《东京风华》 东京风华 第1节 《东京风华》作者:悍刀客 *主探案悬疑 *架空宋(仅以宋朝作为参照,勿考究) *全文已完结,修文中,仅对正版读者负责 -文案- 顾九是棺材子,有算命先生说她命硬,克亲。 她年过古稀的祖父没信,她那即将升任礼部郎中的爹却信了。 于是顾氏举家搬迁至东京之际,唯独把这个襁褓之中的娃娃留在了江陵府。 只是顾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曾被他们嗤之以鼻的低贱庶女,会有朝一日被他们亲自请来东京。 他们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脱离氏族掌控,成了大宋魑魅魍魉恶行的照妖镜,成了京都权贵的眼珠子,成了掌握举族性命的救命稻草。 生死攸关,顾家人卑微恳求。 顾九:谢邀,勿扰。 - 顾九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开个小医馆,尝遍天下美食,再找个俊儿郎,平安美满地过完余生。 某天,她在街边偶遇一辆镶金嵌宝的马车,上面坐着即将前往东京赴任的开封府尹。 一只白皙修长,节骨分明的手撩起车帘一角,冬日曦光垂落于指间,像洁白无暇的寒玉,又像冷气逼人的剑刃。 颜狗顾九:这一下......就戳中了我的那个......心......心巴。 本以为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不曾想却是个笑里藏刀的玉面阎罗。 - 沈时砚每年都会不远万里去径山寺,徒步走过数万蜿蜒曲折的青阶,最后停于百年菩提树下,挂上红绸。 除了海晏河清,他一生别无所求。 后来他遇到了顾九,一个笑容明媚,眼神却透着蔫坏的小狐狸。 自此,红绸上多了两个字。 阿九。 【注】*作者非专业医生,文中所涉及中药方和相关医学知识,请当成文学创作看待,请勿模仿或借鉴任何药方和治疗方法!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九,沈时砚 ┃ 配角:预收《破笼》修罗场-挖墙角-真追妻火葬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只想淦饭却靠破案成了汴京靓仔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第1章 江陵府 那手一看就很好摸。 元月初旬,春寒料峭,冬旭凉薄。 刚过完年,江陵府还残留春节时的热闹熙攘。天色泛青之际,城门缓缓打开。街道巷口处的商铺摊贩陆陆续续地开张揽客。日上三竿时,叫卖声和人声已然混杂一起,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位于码头附近的酒楼二层上,顾九被人团团围在中央,面前的食案上摆着两道酒楼新菜。 一道栩栩如生的桃花酥。 一般的桃花酥多以豆沙为馅,口感甜腻,食多无趣。而这道桃花酥,在馅料中掺杂了些有补阴健脾功效的甘薯。入口时油酥皮薄可口,咀嚼时齿间缠绕着恰到好处的香甜软糯。 另一道是辛辣爽口的芥辣鱼片。 这鱼是从江陵郝穴河湾的夏水中垂钓而得。夏水通长江,冬日沧浪退潮,江水清澈,鲤鱼也比夏日更肥美滋补。这道菜鲤鱼剔刺削薄片,皮肉以辛香的芥辣浸透,一口下去,驱寒暖体。 “顾娘子,如何?”看到顾九放下筷子,酒楼掌柜满脸期许。 顾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可。” 酒楼掌柜立马喜笑颜开,直起身招呼周围的食客品尝新菜品。而后唤来人送上一小串铜钱,递给顾九:“顾娘子,这共有五十文,算是报酬。” 顾九虽然爱财,但也没有白白占人便宜的习惯,她摆摆手:“我本就是蹭吃,哪里好意思再收你的钱。” 顿了顿,她目光瞟向食案上那碟桃花酥,眉眼略弯。 酒楼掌柜会意,笑道:“我稍后就找个闲汉给您送至宅上。” 有不明所以的外地食客瞧见这幅场景,偏头问身边的店小二:“这小娘子什么来头,可是江陵地界有名的厨子?” “不是厨子,却是位对吃很有讲究的女郎中,”店小二笑答,“顾娘子之前给我家掌柜的母亲看诊。顾娘子说老人家年事已高,是药三分毒,多饮反而不好,就提了养生食补的法子。我们掌柜趁此向顾娘子讨教一二,筹备出这两道新菜品。” 顾九往外瞧了眼太阳,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与掌柜告辞,下了酒楼。 小丫头明月还没来,顾九就近找了一家卖姜辣羹的摊位坐下,摊主识得她,热情地招呼着:“顾娘子可是没吃饱?来一碗吗?” 顾九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忍住了:“罢了罢了,我就在这等我家那丫头,过会儿就走。” 冬日虽冷,但好在她适才吃了些辣食,今儿又是旭日高升,顾九拢了拢披在黛青绵衣外的羊皮袄,隔绝了些寒意。 她半眯着眼,正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身雕梁画栋,帷帘金丝银线,那跑在前面的马儿也是雄姿矫健,不似凡品。 嚯,好气派。 想起自己干瘪的钱袋子,顾九不由地有些感慨。 马车缓缓驶近,即将从顾九眼前离去时,窗牖忽地翘起一个角。一只白皙修长,节骨分明的手就此撞入顾九的视线中。 冬日曦光垂落于指间,像洁白无暇的寒玉,又像冷气逼人的剑刃。 顾九原本微眯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注意力瞬间集中过去。 可惜不过须臾间,马车驶离,留给顾九的只有纷纷扬扬的灰尘。 啧。 顾九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刚才转瞬即逝的画面:那手一看就很好摸。 “九姑娘在瞧什么?” 顾九循声回头,看到了明月那个丫头。 明月从腰间掏出一个手帕打开,将里面卖药材而得的铜板尽数交给顾九:“还是老样子,一百五十文。” 顾九把铜板放在掌心颠了颠。 这是她谋生活的营生,采药卖与药铺,有时外出看诊——没办法,她现在还是个没有医馆的游方郎中。 顾九把钱收好,腰间的布袋瞬间有了重量,连带着心情都更明媚了:“看俊郎君。” 那手虽说细腻白皙,甚至远胜好些女儿家,但顾九看多了人体骨相,一瞧便知男女。 一旁的摊主听到主仆两人的谈话,凑上来,随口提了一嘴:“那是知州的贵客,前些日子刚到江陵,据说是从惠州来的。” 惠州? 顾九挑了下眉。 岭南向来都是瘴疠之区,穷山恶水,民生凋敝。那地方的贫瘠水土还能养出这种金枝玉叶? 顾九好笑地摇了摇头,只当三人成虎,不甚放在心上。 她摸了下沉甸甸的钱袋子,看向不远处的蜜饯铺子:“走,瞧瞧去。” 明月紧跟着她的脚步:“九姑娘,您不是说近些日子过得拮据些,准备攒钱买间铺子吗?” 顾九动作一顿,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 顾九是棺材子,算命先生说她命硬,克亲。恰好当时她父亲要调去东京升任,于是就把还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扔给了她外祖父,举家迁至富贵迷人眼的东京。 她外祖父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过得还算宽裕,顾九从小也没怎么吃苦。只不过后来老人家病重,为了买那些昂贵的药材救治,顾九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来还不得已把医馆卖了。可惜最后也只是勉强给老人家吊了一口气,三年前秋末,老人走了。 老人去世前叮嘱她,说这世道艰辛,女子更是不易。让她去东京寻她父亲,也算有个庇佑。 这番话顾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放在心上。纵使她愿意去认爹,人家未必乐意承认她这个命硬的女儿。 顾九虽然不是什么有骨气和志向的人,但是也不愿用上赶着讨人嫌的方式来谋生活。她现在只想攒钱开一家小医馆,吃吃美食,再找个俊儿郎,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短暂地犹豫了下,顾九轻叹一口气,决定回家。 然而还没等顾九掉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她:“顾娘子!” 顾九扭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策马奔来。 是许知州府上的管家。 许管家急匆匆地下马,慌张道:“顾娘子,我家官爷发病了,您快去看看!” 顾九脸色一变,当即从许管家手里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道:“明月,你自己先回家。” 到了许府,已经有仆人在大门旁候着,忙不迭地引着顾九往许知州的书房去。 许家的家眷都在书房内外待着,一进门,顾九便看到许知州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嘴角泛着白沫。旁边的圆桌上摆着几道菜肴,其中就有那碟桃花酥和芥辣鱼片。而许知州最宠爱的妾室冯小娘站在桌边,脸色惨白。 顾九蹲下身,让人帮忙把许知州的身子放平,然后解开他的衣领,把头转向一侧,方便咽喉中的呕吐物排出,防止呛咳窒息。 “托着他的下颚,再用筷子压住舌头,别让他伤到自己。” 许知州的次子许昌赶忙照做。 顾九从袖中拿出银针,取手上的阳明大肠经和太阳小肠经的穴位刺入,针刺放血,直至血色恢复正常时她才止针。 这次发病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只是人却昏睡过去。 “把人抬到床上吧。”顾九收好东西,站起身。 许家大娘子连忙凑上来,泪眼婆婆:“顾娘子,我家官人——” “大娘子放心,无事。”顾九安慰道。 顿了下,她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冯小娘,语气淡淡:“桌子上的那些饭菜是你准备的?” 冯小娘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眶登时溢出泪水。 东京风华 第2节 许家大娘子见此,快步走到桌边,看到上面的菜肴后,立马变了脸色,不由分说地甩了一个巴掌。冯小娘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当即红肿起来。 “贱人!”妇人怒骂道,“你明明知道顾娘子嘱咐过官人忌辛辣刺激的食物,你还给他准备芥辣,你安的什么心!” 顾九皱了下眉头,抬步离开争执之地。 许昌连忙跟着出去:“顾娘子留步。” 顾九停下,看他。 许昌唤人递来半贯钱,双手奉上。 顾九倒没有多惊讶,像这种达官权贵,一般给的看诊钱只会多,不会少。她微笑着接过铜钱,嘴上虚伪道:“郎君客气了。” 许昌笑道:“不知顾娘子方不方便留在府中一晚,我父亲未醒,家中人都放心不下。若是晚些时候父亲有其他征兆,也及时些。”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顾九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托许昌派人给明月捎个消息,让她不用担心。 许昌吩咐一个女使准备一间客房供顾九歇下,顾九简单道谢,跟着女使穿梭在庭院廊中。 顾九之前虽然来过许府几次,但都是看诊结束后便直接离开,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欣赏府上别致清雅的装横。 红廊曲折绵延,走了一会儿,迎面撞见两个人,应是一主一仆。 主人家是位年轻郎君,白袍玉带,头束银冠,身披玄色鹤氅,玉石般的手中捧着套着靛色绸缎的鎏金球形袖炉。 顾九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女使欠身行礼:“沈郎君。” 沈时砚淡淡地“嗯”了声,视线轻掠过愣在原地的顾九,对她失礼的眼神没有多言。 他问:“许知州可醒了?” “还未。” 短暂交谈后,两拨人擦肩而过。 顾九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颀长挺拔的身影,脑海里跃出今日姜辣羹摊主说的那番话,低声问道:“那可是贵府从惠州来的客人?” 女使点头:“今日首次登府拜访,却是不碰巧遇到主君发病。” 正说着,两人到了地方。 顾九找来笔墨,写了一份药方,交给女使。 忙活完这些后天□□昏,仆从送来一些吃食,顾九用完晚膳后就和衣休憩了。一夜无梦,等再次睁眼,却是被巨大的声响惊醒。 许管家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仆,气冲冲地推门而入。顾九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双臂一痛,被人压着胳膊拖下床。 平白被吵醒不说,还糊里糊涂地被人这般对待,饶是顾九再随和的脾性也忍不住发火:“许管家,你这是做什么?!” 许管家怒形于色:“你这毒妇还装糊涂,我许府自问待你不薄,你竟然杀害我家主君!” 顾九脑袋一懵,睡意顿无。 第2章 江陵府 “世间像郎君这般好看又心善的人不多了。” 顾九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冷下声来:“许管家,昨日可是你们家二郎亲自留我过夜,一觉醒来我都不知许知州发生了何事,你就平白无故给我扣上这天大的罪名,是什么道理?” 许管家冷笑两声,仍指挥着仆从将顾九绑起来:“人证物证俱在,你休要装糊涂!” 顾九紧紧地皱起眉,还要在说些什么。许管家一招手,让人把一团白布塞进她嘴里。满腔疑惑和委屈被尽数堵在咽喉中,顾九气得发抖。 顾九就这样被人捆押着带走,一路踉踉跄跄,狼狈不已。 途径昨日走过的走廊,顾九没想到会再次遇到那位金枝玉叶的沈郎君。他站在人群之外,一双温润如玉的黑眸看了过来。 四目短暂相触,不到半秒,顾九视线中掠过走廊中的一个柱子,等再次看过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 顾九被直接扔进了牢房。 两个狱卒解开顾九禁锢在她四肢上的绳索,将她绑在刑架上。 顾九半阖杏眸,静静地扫视一圈周围的景象,目光掠到不远处摆满刑具的架子上时,指尖微颤。 这叫什么事啊,一觉醒来许知州死了,而她莫名其妙地背上罪名,又被官府不由分说地关进牢狱。还有那个沈郎君,他那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顾九顿感头疼欲裂,心里有些后悔当初给许知州治疗癫疾了。 正想着,江陵府的杨通判出现在刑房。 杨通判看了她一眼,手一抬,沉声道:“脖子。” 两个狱卒立马会意,赶忙用绳子勒住顾九的细脖。 顾九只觉得呼吸一紧,空气顿时稀薄起来。她被迫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杨通判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怼到她面前,厉声质问:“顾氏,这是不是你写的药方?” 顾九费力地眯起眼,待看清纸上写的东西,她心底爬上一丝凉意。 是她的字,却是她从未开过的药方。 顾九喘着气摇头:“不是。” “休要狡辩!我已命人找来你平日写的东西,这上面的字迹分明就是出自你手。” 一语未落,顾九便感到脖子上的麻绳猛地一紧,要命的窒息感来势汹汹。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感到脖子上的禁锢感一松,空气入喉一瞬,顾九剧烈的咳嗽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杨通判继续道:“许知州为官克己奉公,高风亮节,你这蛇蝎妇人却要在药方里做手脚,谋害他,此心歹毒至此,千刀万剐都难以抵罪。” 顾九垂着眼,胸口上下起伏。听到这话,喉咙处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不问缘由,不听辩解,不予问话。 她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要查案,分明是要把她摁死在凶手的身份上。 顾九声音气息不稳,眼神却偏偏犀利得很:“通判,你这样逼供,就不怕我背后的人找你的麻烦?” 杨通判冷笑:“你背后的人?你不过是被顾家抛弃的低贱庶女,还妄谈寻我麻烦?” 话音刚落,一个狱卒匆匆从外面进来,与杨通判附耳说了几句。杨通判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至极。 杨通判恨恨地看着顾九,浑浊的眼珠中透着一丝惊怵:“你认识沈时砚?” 沈时砚......那个沈郎君? 顾九心底疑惑,面色不显。 既然是许知州的贵客,那姓沈的大概身份显贵。 顾九观察着杨通判陡然变化的神情,晦暗不明地笑了下,眼神轻蔑。 这副表情落到杨通判眼中自是成了默认的意思,他下巴处的花白胡须抖了抖,嘴里咬字不清地怒骂几句,让人把顾九放下来带走。 顾九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敢放松警惕。 杨通判亲自带着顾九来到一间厅堂,沈时砚正坐在条案右侧,手中端着一只葵口杯,垂睫抿茶。而他那位唇红齿白的少年仆从,站在一侧。 见他们进来,沈时砚放下茶杯,淡淡地笑了笑:“麻烦杨通判了。” 杨通判端着假笑,将顾九推到前面:“顾娘子,你莫不要辜负沈郎君的信任,好好诊脉。” 顾九往前走了两步,看向沈时砚。后者慢慢撩起宽袖,露出两寸冷白腕骨,神色温和。 一旁的少年开口道:“我家郎君原有旧疾,身子虚弱,初到江陵府约是受不住这边的风寒,这几日总觉得身寒肢冷,骨节疼痛。劳烦顾娘子瞧瞧。” 顾九没有迟疑,上前给他号脉,指腹落下,一片冰凉。 若是平常,顾九或许会在心底好好感受一番这种细腻,只是现在—— 随着时间的延迟,顾九皱起了眉。 尺脉有力,沉取不绝。 简而言之,身体倍儿棒。 顾九略一抬眸,对上沈时砚那温和的目光。 杨通判问:“怎么了?” 顾九收回手,淡定道:“脉象虚浮无力,再结合沈郎君的症状,应是寒邪入体,伤了阳气,喝几日散寒通滞的阳和汤即可。” 话音刚落,少年流衡递上来笔墨。顾九照着治疗伤寒的药方写了几笔,转而交给杨通判:“我等会儿要给沈郎君施针,劳烦杨通判跑一趟了。” 杨通判迟疑了下,咬牙接过。 等人走后,少年流衡关上门。 顾九立马跪在地上:“请贵人救命。” 房里关了门,光线也跟着黯然,片片缕缕曦光透过纸窗,落在沈时砚怀中,白玉腰带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沈时砚笑了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救自己。起来吧,地上凉,你也不是罪犯,不用跪着。” 顾九略一思量,起身。 沈时砚对昨日许知州犯病的情景不知晓,今日一早听到许知州去世的消息时,他只看到了老人的死状。 四肢痉挛僵硬,眼球上窜,口吐涎沫。 听仵作说,是癫疾发作导致呕吐物反溢,堵塞食管,窒息而死。 而造成发病的原因,就是顾九开的那张药方里多了几味让人神经亢奋的药材。 这样想着,他便说了出来。 “我昨日确是开了药方,但杨通判手里的那张药方与我无关。”顾九眉尾压着明眸,透着一丝冷意,“何况我若真想害许知州,怎么可能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沈时砚没接话,只问:“你把昨日给许知州看诊时看到的一切细细描述。” 顾九如实相告,说完,她停顿了下,想到了那道芥辣鱼片。 “许知州的癫疾一直控制得很好,他平日的饮食我都特地嘱咐过。冯小娘这人我也接触过,心思细腻,是个体贴人的,按理说不应该犯这种错误。而且就算是冯小娘一时疏忽,许知州本人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吃了些什么?” 东京风华 第3节 昨日看诊时,顾九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当时没多想。 顾九仔细回忆:“我到的时候,那道芥辣鱼片并未多动,纵然许知州动了筷,那么小的量倒不至于引起发病。” 停了下,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正了神色:“引起癫疾发作的原因有很多,但绝对不是那道菜。我给冯小娘看过诊,她对芥菜过敏,绝无可能去让人准备一道她和许知州都不能吃的菜肴。” 沈时砚食指敲了敲桌案,没有打断她的话。 顾九快速道:“贵人现在可让人去找冯小娘,看她是否有过敏的症状。” 沈时砚停下动作,抬眸看了一眼流衡,后者会意,立马去把人带了过来。 许府距离州衙很近,很快,流衡押着冯小娘来到两人面前。 冯小娘头发凌乱,手里揣着包袱,一进门便软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来人啊,救命!杀人啦!” 沈时砚道:“不用害怕,我只是问你一些话。” 冯小娘哪里听得进去,仍是挣扎不已,哇哇乱叫,完全没有平日的风姿。 顾九听得眉心乱跳,她走上前道了句“得罪”,简单粗暴地撕下自己的衣裙一角,塞入冯小娘的嘴中。 沈时砚眉峰微舒,眼角溢出一丝笑意。 流衡道:“阿郎,这人是我从许府后门那片深巷中找到的,应该是想跑。” 沈时砚看向顾九,微微抬手:“我们男子不方便查看,劳烦顾娘子。”说罢,他和流衡纷纷偏过头。 顾九半蹲下,挡在冯小娘身前,麻利地扒开她的衣领,只看看到脖颈往下有抓挠的红痕。约是昨晚喝了药,红疹褪去。 重新给冯小娘整理好衣杉,顾九起身:“冯小娘,是你杀了许知州?” 冯小娘疯狂摇头,发出“唔唔”的声音。 顾九忽然笑了下:“我觉得也不是你。” 许知州当官有道,名声上唯一供人议论的就是宠妾灭妻这点。但冯小娘再受宠,也只是一个妾室。没有有权有势的娘家撑腰,若是许知州死了,冯小娘就是许大娘子砧板上任意宰割的鱼肉。 “冯小娘,”顾九故意吓她,“你说我要是把你送回许宅,许家大娘子会不会立马找个牙婆子把你买到市井窑子里?” 冯小娘脸色惨白,被困住的双脚不断往后扭动。 沈时砚这时温声开口:“放心,若是你说了你知道的,我会让人护你离开江陵府。” 顾九听到这话身形一顿。 好嘛,红脸白脸。 过了一会儿,冯小娘重重地点头。 顾九把衣料从她嘴中拿出,问:“许知州昨日究竟因何犯病?”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冯小娘哭道,“我只是听说官人喜欢的那家酒楼出了新菜品,就让人去买来。我起初也不知道里面会有芥辣。等我拎着食盒去到官人书房时,他已经倒在书案旁抽搐了。” “我吓了一跳,不料这时候昌哥儿来了,他撞见了这一幕。他提醒我说若是让大娘子知道这件事,她一定会趁此扒了我的皮。昌哥儿的小娘在他小时候就没了,我无子无女,官人曾让他寄养在我院里一段时日。于是我就求他念在我曾照顾他的份上,让他帮帮我。” “然后他就让我吃了那道芥辣鱼片,他说、说只要让大家误以为主君是因为未忌口才犯得病,这样我就有理由和大娘子对峙。只要拖到主君醒来,他定会给我做主。” 说到这,冯小娘哭得更加凄惨了:“可主君真不是我杀的,我今早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我害怕大娘子要处置我,所以才、才想跑。” 而后她忽然指着顾九的鼻子怒骂:“我听他们说是你这毒妇开的药方里多了一味药,才导致官人犯病,现在你倒好——” “啪——” 一阵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冯小娘的话。 原本放在桌案上茶杯不知为何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沈时砚轻轻叹息一声:“瞧我,太不小心了。” 说罢,他摆摆手,流衡又把冯小娘的嘴巴堵上了。 “把她安置好。” 沈时砚吩咐完,又看向一旁的顾九,薄唇翕合,正要说些什么,两个仆从拎着食盒进来,恭敬道:“沈郎君,杨通判让我们给您准备了晚膳。” 他看了眼天色,温声道:“顾娘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留下来一起。” 顾九今日一整天都未进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这话,仅仅犹豫了半秒,便快速行了一个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贵人了。” 沈时砚愣了下,而后唇角扬起一个如沐春风的小弧度。 顾九心尖一颤,白日被冤情缠身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好他妈俊啊。 用完晚膳,沈时砚又让人送护她回家。 顾九迟疑了下:“我现在就能直接走了?” 沈时砚说:“凶手不是你,自然可以回去。” 顾九又狠狠地心动了,她感慨道:“世间像郎君这般好看又心善的人不多了。” 沈时砚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眉眼温和:“顾娘子今日忙碌了一天,愿你今夜能睡个好觉。” 顾九回到家,明月红着眼眶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她耐着性子安慰一会儿,就回到自己房间。人触碰到枕头的一瞬间,双目便沉沉阖上。 深夜。 一个黑影轻盈地翻进顾九家的小院,直奔主屋。黑影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开了一道缝,确定听到绵长稳定的呼吸声时,才翻身跃进屋内。 房内无烛,只有片缕清冷的月光从纸窗中探进。黑影露出藏在袖中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靠近床边。 没有犹豫,手扬起,泛着寒光的匕首狠狠地刺向蜷缩在被褥下的人。 然而下一秒,被褥忽然被人掀起扔向黑影,紧接着黑影感到腹部一痛,往后踉跄几步。 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等回过神来,顾九正握着砍刀直直地对准自己,眼神警惕。 顾九一边打起精神提防黑影冲上来,一边在心底骂骂咧咧。 她临睡之前,隐隐约约觉得沈郎君最后一句话有古怪,就特地留了一个心眼。 没想到,沈时砚竟然是准备拿她当诱饵! 狗东西,白瞎了他那张俊俏的脸蛋。 第3章 江陵府 别,咱们江湖不见。 黑影又冲了上来。 顾九吓得一闭眼,胡乱挥舞着大砍刀,扯着嗓门大喊:“沈郎君,你要是再不出来,可是要发生命案了!” 一语未落,又一道黑影破窗而来,将顾九护在身后。顾九见此,赶忙拔腿就跑,刚一出门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冰冷的胸膛。 淡雅干净的香气缠绕着鼻尖,像雪巅上冷杉松木,清冽又纯粹。 但是—— 若仔细闻着,这清香中却混杂着丝丝中药的苦味。 顾九一抬眼,对上沈时砚似笑非笑的黑眸。 沈时砚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手虚虚扶在顾九的腰侧,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袖炉。 他半敛长睫,神色在黑夜中晦暗不明:“顾娘子,领悟不错。” 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顾九气得牙都咬碎了,怒急攻心,她一时失了理智,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沈时砚的后腰,然后快速和他拉开距离。 她皮笑肉不笑地调戏:“沈郎君,腰力挺好。” 沈时砚嘴角一僵,沉默一霎,摇摇头,将手中的袖炉递了过去:“顾娘子,夜冷。” 顾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委屈自己,伸手接过。 话落,屋里兵刃相接的声音也消停下来,流衡押着黑影从里面出来。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五官,顾九倒没怎么惊讶,笑了笑:“许二郎,天道轮回啊。” 等流衡把人捆走,顾九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沈时砚却叫住她:“顾娘子,我记得你说过癫疾发病的诱因有很多。” - 许昌落狱的消息一出,在整个江陵府掀起轩然大波。 杨通判看着座上的沈时砚,斟酌着语气:“沈郎君,许二郎秉性温良,孝顺至极,怎么可能会是害许知州的凶手呢?” 沈时砚不理他,反而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许昌,淡淡开口:“你为何要杀顾氏?” 许昌没什么表情:“自然是恨她谋害我父亲。” 沈时砚笑了下,忽然转了话题:“我听说令尊书法不错,尤其是颜柳两家,更是描摹得出神入化。我一向喜爱书法,不知许二郎在这方面造诣如何?” 含糊不清的语意,让许昌皱了下眉。 一旁的杨通判见此,忙道:“虎父无犬子,许二郎的书法在我们江陵府是出了名的,别说是颜柳了,就连‘颠张醉素’的草书也是临摹得有神有形。沈郎君若是有兴趣,下官现在就让人准备笔墨。” 沈时砚淡笑:“如此甚好。” 杨通判松了口气,赶紧让人送上文房四宝,又把许昌放了下来。 许二郎转了转手腕,拿起毛笔:“郎君想看哪家字体?” 沈时砚抬了下手,身旁的流衡将怀中的卷轴展开,放在案上。 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杨通判瞪大了眼,半张嘴:“这可是真迹?!” 沈时砚却是未答,看向许昌:“许二郎觉得呢?” 许二郎粗略地看了一遍,犹豫了下,点头。 笔势纵横,宛若天成。能写成这般,饶是临摹,也绝对是出自大家之手。 许昌在心底确定好这东西没什么问题后,提笔,照着临摹。被人引蛇出洞,露了马脚,许昌现在心思正乱,落笔时总要屏息,才能堪堪稳住心神。 然而,等他写了一半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立马就要去划掉某个字。 但已经晚了。 流衡迅速上前将人反手押在案上,不让他动弹。 东京风华 第4节 杨通判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解地看向沈时砚,语气有些急速:“沈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沈时砚置若罔闻,抬步走到许昌面前,从袖中取出那张伪造的药方,放在案上。 杨通判紧跟着走过去,却看到沈时砚指着卷轴上夹在序词中的一个字,淡声问:“还有什么话说?” 杨通判心底一凉,反应过来他们这是着了沈时砚的道了。 沈时砚所指的字,赫然和许昌临摹在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可《兰亭集序》中哪里有这字,这卷轴正是沈时砚假冒的! 许二郎剧烈挣扎:“你这是欺诈!你故意在这里面藏了顾氏写的字,引我模仿她的字迹,好栽赃陷害我伪造药方,这算哪门子证据!” 沈时砚偏头:“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女使出现在三人眼前,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裙,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许昌,如实说道:“前日奴婢拿着顾娘子开的药方准备去抓药时,不小心撞到了二郎,药方落到荷花池里的荷叶上。二郎他、他让我去寻竹竿,然后帮我把药方捡了回来。” 沈时砚问许昌:“是那时候偷换的?” 许昌咬牙不说话。 面对许昌的嘴硬,沈时砚也不生气,他负手而立,慢条斯理道:“我从惠州经荆湖北路向北而行的途中,是你勾结山匪来截杀我吧。” 许昌身子猛然僵住,脸上血色全无。 杨通判花白的胡塞颤了颤,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虚汗。他回味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置信地看向许昌:“你、你是要害惨我啊!” 沈时砚倒是有些惊讶于杨通判的反应,他眼角微挑,好奇道:“我以为杨通判您知道。” 杨通判双腿一软,登时跪在地上求饶:“王爷,下官委实不知!许昌只告诉我说、说您......” 杨通判抬头怯怯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时砚,彻底明白过来是瞒不住了。 他在心底掂量着利弊,迅速做出选择:“许昌告诉下官您途径江陵府是为了调查私铸铜钱的事情。而许知州无意知晓了下官和许二郎参与此事,他老人家最是铁面无私。许昌害怕这件事被捅破至您面前,就、就设计杀了许知州,然后让下官把罪名安在顾氏头上。到时候逼供画押,直接......死无对证。” “下官只是一时利欲熏心,受了许昌的蛊惑,可许知州的死和王爷您遇刺的事情全然和下官没有半分干系啊!”杨通判重重地磕头求饶,很快额头那处血肉模糊。 “哈哈哈哈哈,”许昌忽然放声大笑,神色狰狞可怖,“杨通判,你当初和我一起分赃的时候可比现在神气啊。” 杨通判忍着头晕目眩,嘴唇发抖:“你闭嘴!都是你害得我!你私铸铜钱,诓我入坑,刺杀王爷不成,还设计谋杀你爹,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没有!”许昌剧烈挣扎起来,“我没想杀我父亲!” 他红着眼眶,泪水慢慢溢出:“我只是没有办法了......” 沈时砚没心情看他们狗咬狗,他冷眼睨着许昌:“许知州发病的那天你不是恰好碰到冯小娘,而是躲在一边没走。” “顾娘子说癫疾之人除去饮食方面需要注意,最重要的是要控制情绪,”沈时砚淡声道,“那天应是许知州知道了你背着他做的事情,一时气急攻心,这才犯病。恰好我那日也在府上,你害怕我怀疑你,也害怕许知州苏醒后惩治你。于是你先推出冯小娘吸引视线,再杀许知州陷害给顾娘子,然后勾结杨通判,想趁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坐实顾娘子的罪名。” 沈时砚摇摇头,毫无感情地评价:“愚蠢至极。” 许昌已经彻底不反抗了,流衡一松开手,他浑身无力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双目失神。 “只是我很好奇一件事,”沈时砚看他,“我北上汴京之事,你能知晓我并不奇怪,但你是如何知道我途径江陵府会调查私铸铜钱一事?” 说到这,他顿了下,忽然笑了笑:“这事若不是你收买山匪截杀我,我一个远在惠州的人,怎会知道。” 许昌目露茫然,片刻,他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他......骗我。” 沈时砚敛了笑意:“谁?” 许昌只觉得自己可笑之极。他双手捂脸,肩膀颤抖。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他不过是别人用来对付沈时砚的一把刀。 他努力克制翻涌在体内的滔天恨意,从齿间碾出几个字。 “定远侯岑庆。”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时砚不再多留,抬步离开刑房。 杨通判见此,张皇失措地扑过去抱住沈时砚的脚,凄惨乞求:“王爷,求您再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发誓此后绝不再犯!求求您了!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这事若让官家知道了,下官举家都要被流放啊!” 沈时砚皱起眉,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角:“太宗当年设立通判,是为监督知州,为朝廷效力。而你却监守自盗,罔顾大宋律法。机会是官家给的,我没有权力。此事我会修书上奏,你好自为之。” - 顾九一觉醒来,就听明月说她的冤案已经洗清了。 顾九咬了一口春饼,酥脆掉渣的口感赶走了她的困意。 岁时吃春饼算是他们宋人的习惯,一张轻薄金黄的面饼裹着甜脆的胡萝卜、清香的春蒿和辛辣的韭菜,一口下去,外皮香酥掉渣,内陷在齿间咀嚼,留有初春的鲜意和冬末的劲道。 吃完春饼,她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辣羹,顿时暖意从胃部一直蔓延至全身。 明月问:“今日升堂,九姑娘不去看一眼吗?” 顾九擦干净嘴,伸了个懒腰:“你想去?”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人说是许知州府上的那位贵客查的案子,模样长得十分俊俏。” 这话不假。 顾九点点头,起身,将那只袖炉揣着:“走吧,瞧瞧去。” 她们来得不巧,等到州衙时,人群正散去。 顾九站在石狮子旁边往里看了两眼,并没看到沈时砚。 这么麻利吗? 她心底正疑惑,背后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惊得她颤了颤肩膀。 “顾娘子。” 一回头,看到沈时砚慢步往这边走,而在他身后,停了一辆马车,那个少年仆从稳稳地坐在车辕上。 顾九心底了然:“贵人要走?” “嗯,”沈时砚说,“顾娘子是来寻我的?” 顾九点头,把袖炉递了过去:“这个还给贵人。” 沈时砚看了眼,没接,笑道:“顾娘子若不嫌弃就留着吧,算是答谢你的帮助。” 顾九重新揣进怀中:“贵人客气。” 沈时砚偏头看了眼州衙,问:“顾娘子不问问案情?” “不问,”顾九摆摆手,“我这人最是无趣,既然与我没了干系,我也懒得打听。” 沈时砚却是弯起薄唇,轻轻笑开:“我倒觉得顾娘子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这话若是换做昨夜之前说,顾九保准会小鹿乱撞。可经此一事后,眼下她对这位沈郎君只有敬而远之。 “顾娘子,”沈时砚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道,“有缘再见。” 顾九欠身行礼。 别,咱们江湖不见。 不等沈时砚坐上马车,顾九便带着明月离开了州衙。 明月紧跟在顾九后面,待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凑上来道:“九姑娘,我瞧着那郎君看你的眼神好像......有些意思。” 顾九脚步陡然一顿,差点摔倒。她扭头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明月,无比认真地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不是,他看狗和看人都是那个眼神。” “那九姑娘刚才怎么不问他案情的事情?” 顾九扬了一下眉,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大概都猜到了。 许昌不会无缘无故杀害许知州,杨通判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袒护许昌,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利益牵扯,使得他们不得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那位沈郎君从惠州而来,能被许知州奉为贵客,让嚣张跋扈的杨通判俯首做小,恰好又在登府拜访的第一天时就遇上许知州遭害......大概是许知州知道了些什么,而许昌和杨通判不想让他们两人会面,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位沈郎君应该就是惠州宁王府的主人。 幼帝登基不久,太后垂帘听政,两势相争。这个时候身为幼帝唯一的亲皇叔——宁王北上,十有八九为了辅佐幼帝和外戚争权,从而稳定朝纲。 顾九回头望了眼热闹繁荣的街巷,稍微感慨了两秒。 汴京怕是要不太平了。 顾九懒懒地转了下脖子,听见骨头摩擦的轻响,余光往身侧一瞥,看到明月这丫头忽然停了下来。 她问:“怎么了?” 明月眨了下眼睛,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宅院:“九姑娘,奴婢好像看到了......大娘子身边的冯嬷嬷。” 顾九寻着明月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使婆子正聚集在自家院门前。为首的一个老嬷嬷恰好扭头看了过来,迟疑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喊道:“可是九姑娘?” 顾九顿时拉长了脸。 刚出牢狱,怎么又遇见晦气。 作者有话说: 开启东京篇 第4章 鬼新郎 “听人说是礼部郎中顾喻的一位庶女。” 老妇领着几个丫鬟快步走到顾九面前,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眼角层层皱纹叠起,笑得亲热:“九姑娘,奴婢是大娘子身边的人。” 顾九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转头看向明月:“这大娘子又是何许人也?” 当年顾九被留在江陵府时还尚在襁褓之中,别说这位冯嬷嬷,就算是她爹顾喻站在她面前,她也识不得。 冯嬷嬷笑容僵了僵,又很快恢复如常:“是奴婢考虑的不周,当初九姑娘被宋老郎中接走时还不记事,这也不打紧,等姑娘去了汴京,届时自然和家里人都亲热了。” “汴京?”顾九看着冯嬷嬷,好笑道,“我何时说我要去汴京?” 听到“被宋老郎中接走”这几个字时,她已是有些不耐烦,不曾想这老货后面的话更让她恼火。 冯嬷嬷笑道:“九姑娘这些年都不在顾家生活,主君和主母都想得紧,其他几位哥儿和姐儿也是常常念着姑娘。只不过主君怕宋老郎中舍不得姑娘,所以一直没来江陵府接姑娘。后来得知宋老郎中走了,主君又想着姑娘要服孝,这才拖至今时让奴婢来江陵府接姑娘回汴京。” “一晃多年,九姑娘竟然这般大了,模样出落得也水灵,”冯嬷嬷语气逐渐哀伤,说着说着,竟然挤出了几滴浊泪,“主君主母若瞧见姑娘,定是要疼爱的很。” 东京风华 第5节 顾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老妇好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演,敷衍地拍了两下手:“怪不得嬷嬷会是顾府的老人,这般能言善道,只做一个下人,怕是委屈了。” 说罢,她也不管冯嬷嬷脸色如何,继续道:“嬷嬷还是请回吧,我生在江陵府,长在江陵府,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顾九抬步绕过冯嬷嬷一行人,往自家宅院走。 “姑娘可要想好了,”冯嬷嬷高声喊住她,“主君可说了,若是姑娘回府,宋小娘的牌位就能入白云观受香火。” 顾九倏然停步,转过身,拧着眉看向老妇,沉声道:“你们到底在我身上打的什么算盘?” 冯嬷嬷了然一笑:“九姑娘说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主君这番做,全是因为挂念姑娘。” 顾九冷冷地盯了冯嬷嬷一会儿,她那皱如枯树的脸上挂着假笑,瞧不出一丝端倪。 “知道了。” 她收回视线,淡淡地扔下这三个字,推门而入。身后的冯嬷嬷扯着嗓子,着急嘱咐:“九姑娘,那明日便启程了。” 明月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临关上门之际,骂了句“老货”。 冯嬷嬷脸色瞬间难看至极,揪着手中的帕子,骂骂咧咧,全然不见适才的好脾气。 进了屋,顾九冷着脸坐在木桌边,明月忙走过去,有些担忧:“姑娘真要回去?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顾九揉了揉眉心,“可你觉得他们让人千里迢迢地从汴京赶到江陵府,还是大娘子身边的老人,不把我带走他们会罢休?” 怕是到时候,再卑劣的手段也用上了。 只是...... 顾九皱起眉。 他们这般费尽心思地想要她去汴京,究竟为何? - 次日一早,冯嬷嬷便带着人来催。顾九收拾完东西,出了院门,一眼就看到停在门口的马车,冷不丁地,忽然想到了沈时砚。 她在心底轻笑了声。 没想到昨日刚与他道不见,今日自个就要也去汴京了。 顾九踩着轿凳上了马车,冯嬷嬷伸手将紧跟在后面的明月拦下,道:“明月姑娘去后面坐吧,这里有我陪着九姑娘。” 不等明月说话,顾九一把撩起帷帘,半个身子挡在冯嬷嬷面前,假笑道:“嬷嬷不了解我,我这人有一爱好,就喜欢漂亮脸蛋。这一路山长水高的,嬷嬷也不想我吃不下饭吧。” 明月没忍住,掩唇低笑。 冯嬷嬷脸色铁青,压着火,甩袖离开。 从江陵府沿京西北路行驶,约莫十几日的车程,顾九她们才来到汴京。 马车行至城门缓慢停下,顾九撩起窗牖,看到长龙一般的队伍从城门口往外延伸。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正站在城门口,查着行人进城的路引。 轮到她们时,一个士兵检查完路引后,走过来搜查她们的马车。 “今日怎么查得这般严?”冯嬷嬷低声嘀咕。 旁边人压着声道:“宣化坊那出了接连出现两句无头女尸的命案,还都是新妇。” 听到是宣化坊,冯嬷嬷刚要松口气,后半句又让她身子一颤,下意识地瞟向车厢。 顾九察觉到她的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冯嬷嬷又像没事人一般低下头,走到一边等士兵检查完后放行。 顾九短促地皱了下眉,总觉得这人神情有些古怪。 无头女尸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等她多想,马车驶入城门,汴京城的繁华热闹一股脑地涌入眼帘。 纵横交错的街市整饬有序,路上车水马龙,房屋鳞次栉比。各种摊贩整齐地分布两侧,叫卖声绵绵不绝,商铺招牌旗帜随风飘扬,有脚店、肉铺、酒肆、绸缎庄、胭脂铺子...... 顽童的身影穿梭于各个角落,嬉笑打闹着,不知何为愁云。结伴的行人并肩畅谈,面上恬淡惬意,醉心于游玩赏乐。烟花柳巷中,伴着燕语莺声,乐妓唱着欲语还休的词,绵长的调子藏着九曲长廊般的心绪。茶坊酒肆里,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扑鼻勾人的菜香向路人招手,无声诉述着整个世间的嘉肴奇味。 明月见顾九看得出神,不由笑道:“九姑娘可是要移情了?” 顾九“啧”了一声,放下窗牖:“倒还真是我井底之蛙了。” 如果说身为荆湖北路首府的江陵是繁都,那大宋的都城汴京就是华胥之国。 顾府的宅子位于兴国寺桥附近的墩义坊,马车停下,冯嬷嬷在车外喊道:“九姑娘,我们到了。” 顾九掀起车帘,一眼便看到站在黑漆木大门前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神情不一。 这阵势看得顾九眉梢轻挑,在心里猜测他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毒药,还是炸药。 顾喻领着一众家眷上前,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庶女,伸出手要扶顾九下车,俨然一副慈父的做派。 “钰清,这一路舟车劳顿,受累了。” 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顾九垂下眸,避开顾喻的手,干净利索地跳下马车。 “是挺辛苦的,”她面上挂着不冷不热的淡笑,“那就劳烦爹爹给安排个住处了。” 顾喻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假笑敛了几分。 旁边的常氏见状,连忙道:“九姐儿放心,这自是已经安排妥当。眼下你刚回府,还与你的姊妹兄弟们不熟,来,咱们进去慢慢聊。” 顾九猜出了她的身份,笑了笑:“我原以为大娘子和父亲把我接回来是有事需要我,倒不曾想还真如冯嬷嬷说的那般,是挂念我这个命硬的棺材子。”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尤其是顾喻,已然皱起了眉,像是在压着火。 顾九轻轻扫视这心怀鬼胎的一大家子,继续道:“若是如此,还请大娘子和父亲兑现承诺,将我阿娘的牌位供在白云观,我也好回江陵府。” “你不能走!” 常氏身后侧的一位年轻小娘子忽然开口。 顾九看向她:“我为何不能走?” 常氏一见要坏事,连忙去扯顾兰萱的衣袖,给她使眼色。 顾兰萱瘪了瘪嘴,不太情愿地收了声。 常氏上前拉住顾九的手,柔声道:“是这样,你父亲和我想着你已早过了及笄,却还未待嫁闺阁,所以我们就为你……寻了一门亲事。” 什么玩意儿? 顾九太阳穴重重一跳,气笑了。 且不说这自作主张的决定有多莫名其妙,要真是有好的亲事哪能轮到她。 - 皇宫,徽猷阁。 雕花朱红门顶端,悬着金边黑底的匾额,上面篆刻四个烫金大字“正身明法”,笔势银画铁钩,遒劲有力。殿内,金碧辉煌,两尊鎏金麒麟铜炉各置书案两侧,沉香袅袅,绕梁不绝。 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站在案边,垂目执笔,认真地练字。 忽然,一个内侍急匆匆地入殿传话:“官家,宁王到了。” 赵熙猛地抬头,象牙狼毫笔下的字成了一团浓墨。他当即撂下毛笔,忙不迭地走下台阶,然而还没等他出殿,一抹白色出现在视线中。 少年堪堪停止脚步,看到沈时砚的那一瞬,眼眶渐红:“......皇叔。” 沈时砚撩起长袍,要行跪拜礼:“微臣惠州沈时砚,参见官家。” “皇叔,”赵熙连忙上前握住沈时砚的胳膊,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我叔侄间,不必这些繁文缛节。” 沈时砚看着眼前少年已逐渐褪去稚气的五官,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是眉峰微展,慢声道:“微臣谢官家恩典。” 两人往殿内走去,赵熙命人搬来椅子,让沈时砚落座。 赵熙问了些沈时砚在惠州的生活,又担忧这路途中可遇到些别的岔子,沈时砚只道平安。 “皇叔这一路奔波劳累了,”赵熙忍住鼻腔中的酸楚,叹声道,“怪朕没用,如今这般年岁却还是需要皇叔的帮助。” 沈时砚:“为官家效力,是微臣职责所在。” 赵熙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沈时砚仅比他年长五岁。少年沈时砚虽贵为亲王,本应离宫自立府邸,但先帝不舍这位幼弟,便留他住在皇宫中,由太子太傅亲自授书,与当时储君的待遇一般无二。 而彼时他生母家世平凡,身子孱弱,待赵熙四岁时就病逝了。后宫又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泥潭,失去生母的呵护,又没有家族撑腰,幼时的赵熙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举步维艰。 后来赵熙有次被其他兄弟戏弄,在腊月寒冬的风雪天被人推入湖中,染了风寒,高烧不止。等他再次醒来,却是在沈时砚的寝殿。身边内侍告诉他,是这位小皇叔救的他,并且恩求官家准许他留在自己身边。 自此,直至沈时砚离京南下,赵熙一直和他生活在一处。 一别七年,如今相见,却多了数不尽的生疏。 赵熙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破坏这难得的重逢,找了话题:“皇叔前些日子上述江陵府一事,朕已经安排新任官员去处理了。” 两人又关于此事简单聊了几句,沈时砚起身告辞:“官家,微臣刚上任,府中还有宣化坊的案子要处理,就先退下了。” 出了徽猷阁,没走几步,一个老内侍迎面走来行礼。 “王爷,大娘娘念着您,请您去仁明殿说话。” 沈时砚说:“本王府上多事,今日怕是不便了。” 顿了下,他淡笑道:“劳公公给大娘娘捎句话,臣这一路北上,多亏了大娘娘的照顾才能安然回京。” 老内侍身子一激灵,半个字也不敢多说,退到一边。 沈时砚来到宣德门,在外等候的流衡跳下马车,将白狐裘给沈时砚披上。 沈时砚坐进马车,倦容淡淡:“岑庆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异常,”流衡回道,“入京之后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不曾出府。不过,有一件别的事——岑庆要纳妾。” 闻言,沈时砚轻笑了声。 汴京岑氏是高太后的母族。而岑庆这人贪淫好色,仗着高太后的权势没少干欺辱良妇的腌臜事。如今已是半截入土的年纪,竟还念着这档子事。 沈时砚问:“可是强娶?” “不知,”流衡歪了歪脑袋,“听人说是礼部郎中顾喻的一位庶女。” 第5章 鬼新郎 “现在坊间都流传这是鬼新郎做的。” 东京风华 第6节 沈时砚眼皮抬了抬,没说话。 “早些日子礼部侍郎致仕还乡,这官职就空了下来,一直还没有人选。而礼部尚书是高家人,顾喻应是为了借此巴结岑庆。”流衡解释,“如今岑庆年岁大,又卧病在塌,这个时候娶平妻该是为了冲喜。” 沈时砚心中冷晒:还真是一笔好买卖。 说话间,马车停至开封府衙,沈时砚下了马车,迎面奔来一个黑影。 “长赢!” 楚安激动地抱了一下沈时砚,英眉舒展:“可总算等到你了,我还以为官家要留你在宫中过夜。” 沈时砚无奈地笑笑:“臣子宿宫,成何体统。” “得得,我不跟你掰扯这些,”楚安摆摆手,“一别七年,你只寄来寥寥几封信,知道的都清楚宁王殿下远去惠州受苦,不知道的还以为宁王殿下是去逍遥快活,已经乐不思蜀了。” 沈时砚:“惠州距京路途遥远,书信往来总是不便的。” 楚安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我没想到我们少时十几年的兄弟情谊,竟然抵不过区区山高水长的困难。” 沈时砚失笑。 楚安是骠骑大将军的嫡次子。虽说大宋重文轻武,但凭借两朝功绩和官家信任,楚家在汴京的声望仍是屹立不倒。 有了家族的庇佑,楚安爱玩的天性从小就释放得彻底。少时总和世家纨绔子弟聚在一起吃喝玩乐,遛鸟斗蛐。后来楚大将军嫌弃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德行,便将楚安扔进皇宫,给沈时砚做了伴读。 只是楚大将军做梦也没想到,楚安不仅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还和沈时砚相处得其乐融融。 “哟,”楚安看向站在沈时砚身后的流衡,瞧着那白嫩的小脸蛋,忍不住手贱想捏一把,“小流衡长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流衡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半步,抱拳行礼:“楚将军。” 楚安悻悻地收回手,转而带着沈时砚往殓房走,讨论起宣化坊的案子。 “两具无头女尸皆是被人扔到宣化坊,穿着红嫁衣。” 楚安对这类事情极为兴趣,平日只要听到一切奇案怪事,就会凑过去听一耳朵。他虽不在开封府衙任职,但府衙里的官差却都与他相熟。 “第一具尸体是更夫在除夕雪夜时发现的,尸首被大雪掩盖,只露出几片衣角。在周遭什么都没找到,询问附近百姓,也无人说出些有用的消息。” “第二具尸首也是差不多情况,只不过地点不同。第一次是在宣化坊的一处深巷中,第二次却是在一个扬州商人的院子里。也就是你回京前两天发生的事。” 沈时砚:“那商人如今可在狱中?” “在呢,”楚安点点头,语气有些无奈,“时隔不过一月左右,就发生了两起同样死法的命案,王判官没有办法,只能先把那倒霉蛋关押在牢中,算是先应付刑部和大理寺的施压,也算是安抚百姓。” 听到这话,沈时砚笑了:“这套说辞是王判官本人说的罢。” 把怕惹祸上身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楚安冲他眨了下眼:“王爷自个明白就成,这老头毕竟在府衙干了几十年,你虽说贵为皇亲贵族,但也要清楚‘小鬼难缠’的道理不是?” 两人来到殓房,那两具无头女尸躺在木板床上,盖着白布,四周摆着雪桶,将尸体围住。 楚安说:“托这个天气的福,若是再热些,这地方估计能臭到进不了人。” 沈时砚掀开白布,看到尸体后,眉头微皱。 脖颈处的血迹早已凝固,肌肤惨白无色,衬得鲜红的嫁衣格外诡异。 楚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关于这个命案的种种,他也只是听府衙的官差谈起,从未亲眼见过尸首。 看着艳丽诡异的嫁衣,楚安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现在坊间都流传这是鬼新郎做的。” 沈时砚:“鬼新郎?” “就是民间传说中会吃新娘的鬼,”楚安解释,“鬼新郎如果看上哪家新妇,就会在娶亲前夕的晚上,提着一个人皮灯笼去到新娘家,把人掳到地府,食其血肉,扒其皮骨,然后制作新的人皮灯笼,用来迎接下一任新娘。” 沈时砚瞧他一眼。 楚安立马自证清白:“我可没信。” 人心可比鬼怪可怕多了。 沈时砚偏头看向流衡:“去叫仵作。” 很快,一个中年仵作急匆匆地跟在流衡身后进来。 “王爷,楚将军。”仵作行礼。 沈时砚说:“你将验尸结果说一遍。” 仵作把两具女尸的衣袖卷起,露出青紫交加的淤青:“像这种伤痕几乎遍布两人全身,应是死前受到非人折磨所致。而且——” 仵作顿了顿,欲言又止。 “两人的......下.体受损严重,基本可以确定是歹人先奸后杀。” 楚安愣了下,反应过来后也不禁皱起眉:“这凶手也太不是东西了。” 沈时砚生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但眉骨深邃,轮廓明朗,甚至有些凌厉。笑的时候,眼尾会弯起一个小弧度,黑眸中似乎藏着道不尽的缠绵情愫。而不笑的时候——就比如现在,垂着眼皮,薄唇抿起,桃花眼中的温和不见,黑沉沉的,像冬夜寒潭。 冷寂,不知深浅。 仵作吓得一个激灵,脊骨弯得更低了。 沈时砚淡声问道:“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回王爷,都......还没人来认领。” 楚安看着尸首,若有所思道:“如果按照坊间鬼新郎的那个传言,王爷,你说那凶手会不会再次提灯寻找下一个目标?” 沈时砚把白布重新盖上,分别吩咐:“流衡你带几个官差去查看近来有无婚嫁事宜的人家,以及过去两月有无新妇失踪的家庭,分别记录下来。仵作,你替本王给王判官带句话,让他带着那位扬州商人来趟殓房,将死者身体细节特征与那商人说一遍,然后仔细确认商人是否与这两位死者相识。” 而后他又看向楚安:“怀瑾,今晚要辛苦你与我一同去趟礼部郎中顾喻的府邸了。” - 孤月从枝间冒出银色光晕,顾府最偏僻的小院里,不断传来怒气冲冲的拍门声。 不管顾九怎么拍,怎么喊,小院冷冷清清,除了守在院门两侧的家从,无一人从小院经过。 顾九狠狠地踹了一脚房门,震得拴在门锁上的铁链叮当响。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眼睛往旁边轻睥过去,冷冷地看着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的嫁衣。 听到常氏说完婚嫁一事,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谁料顾喻立马翻脸,命人将她绑了起来,关进一所偏僻小院。还威胁她说如果不同意这门亲事,就将明月那丫头发卖到勾栏瓦舍。 明月的身契现在还顾府,她这次来汴京,也有考虑到这件事的原因。 顾九正琢磨着怎么能寻到一个万全的法子脱身,忽听几下铁链的叮当声,紧接着,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秀气端庄的女子进来,手上拎着食盒。 顾九看了两眼,认出了这人是白日那一群人中的一员,瞧模样气质,应是她的哪位姊妹。 顾兰芳将菜肴摆在圆桌上,只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九妹妹,吃些罢。”顾兰芳轻声道。 顾九往门外看了眼,两个身形高大的家仆正堵在门口,手里握着拳头粗的木棍。 顾九没客气,拿起筷子自顾地吃了起来。 她白日一天都未进食,早就饿了。 顾兰芳在一旁坐着,垂下视线,也不说话。 顾九撩起眼皮看她:“顾喻让你来的?” 顾兰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顾九看的明白,不等她开口,便道:“那就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淡淡道:“为什么?” 顾兰芳撩起耳边的碎发,轻轻别至耳后:“宋小娘于我有恩。” 顾九动作一顿。 这倒是挺出乎意料。 可能是这人提起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娘亲,顾九这一整日的怒气竟消散了些。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顾九说,“关于这件婚事。” 顾兰芳往门外看了一眼,点点头。 “结亲对象是谁?” “定远侯,岑庆。”顾兰芳犹豫了下,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实情,“老侯爷如今卧病在床,想通过娶妻冲喜。而父亲……想借助老侯爷的权势升任礼部侍郎一职。” 顾九眉眼平静:“顾喻没告诉老侯爷我这个棺材子命硬?” 顾兰芳抿抿唇:“老侯爷找人算了一卦,说他身边就需要这种……命格的人。” 又是算命。 顾九“哦”了一声,沉默半秒,忽然笑了笑:“麻烦——” “顾兰芳,家中排行第五。” “五姐姐,”顾九弯了弯明眸,“麻烦你去给父亲带句话,就说你来劝我嫁人,苦口婆心之下,我同意了。” 顾兰芳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顾九会这样给她一个卖人情的机会。 顾九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红烧肉,笑道:“肉质软糯,肥而不腻,很好吃。谢谢五姐姐了。” 作者有话说: 好想让他们夫妻俩赶紧凑一起! 第6章 鬼新郎 “贵人,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顾兰芳走后没多久,房门再次被人打开,那两个守着小院的家仆一左一右地站在顾九身侧。 其中一人道:“九姑娘,主君和主母在前厅等你。” 顾九擦干净嘴,跟着两人离开小院。 前厅里,除了顾喻和常氏,白日里站在顾府大门外的人几乎都在。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锁定在顾九身上,情绪不一。 顾九欠身行礼:“父亲,大娘子。” 东京风华 第7节 常氏忙道:“九姐儿,快坐下。好孩子,你这一天都没吃东西吧。冯嬷嬷,你亲自去厨房一趟,让人备好饭菜等会送到九姑娘的闺房。” 顾九没说话,坐到顾兰芳旁边的空位置上。 顾喻看了过去,欣慰道:“钰清,爹爹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等日后你嫁入侯府,你就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了。” 不等顾九开口,一旁的顾兰萱笑吟吟道:“可不是吗,那可是定远侯的平妻。而且人家侯爷可是说了,要以‘正妻’的婚嫁仪式迎娶你。侯府那么大的家业,又背靠着大娘娘,你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可都在后面呢。” “八姐姐说得这样好,自个怎么不嫁过去?”顾九似笑非笑地睨顾兰萱一眼,慢条斯理道,“我记得八姐姐也就比我早落地半个月,不也已经到了婚嫁的年岁。” 顾兰萱脸色一沉,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莫不是八姐姐嫌弃定远侯年纪大?”顾九只当看不出顾兰萱的怒气,慢悠悠道,“可年纪大些怎么了,知冷暖,又懂疼人。待数年后他两腿一蹬,他那些田庄、铺子、金银细软,不都是你的。” “顾钰清!”顾兰萱气得咬牙切齿。 顾九伸出食指抵在唇间:“嘘——八姐姐小声点。” 她轻言细语道:“别吵到我脑子了。到时候我一激动,想不开去寻死。八姐姐你可怎么和我那未来的夫君交代啊。” “够了。”顾喻一拍桌子,厉声道,“都是一家人,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很快就不是了。”顾九淡淡道。 此言即出,众人皆是一怔。 顾喻紧紧地皱起眉,压着火:“钰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又要闹脾气!” “字面意思,”顾九站起身,笑了笑,“我可以答应这门亲事,给父亲的青云路做垫脚石。但是,我有两个要求。” “第一,等我出嫁那日,父亲你要将我的名字从族谱里剔除。自此,世上再无顾家庶女顾钰清,只有我顾九。顾家与我,再无半点干系。” “第二,我要明月做我的陪嫁丫鬟,她的身契要作为我的嫁妆,一同交给我。” 顾喻阴沉着脸:“你清楚你现在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吗?” 顾九点点头,眉眼平静:“放心,我嫁到侯府之后,不会和老侯爷埋汰顾家半分,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顿了顿,顾九弯起唇角,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我自出生,没吃过顾家的一粒米,也没用过顾家的一针一线。你们当初嫌我是棺材子,晦气,就将我扔给我年近古稀的外祖父,举家北迁,不曾过问我只字片语。唯一称得上善举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小娘身边的明月也留在了江陵府。” “父亲,我答应这件事,仅仅只是因此,”顾九慢慢道,“而从来不是因为我姓顾。” 厅内静可闻针,顾喻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最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就按照你说的来。” 顾九说:“那女儿就先回房了。” 说完,顾九转身离开。这时,一个家仆急匆匆地迎面与她擦肩而过,进了前厅。 “主君,府外有位自称是‘宁王’的人要见您。” 顾九脚步陡然一顿,转过身去。 顾喻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慌张:“他......他怎么来了?” 顾喻自问一直在官场上谨小慎微,平日也没干那些欺男霸女类的事,宁王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寻上他? 顾喻心里七上八下。 难不成因为他想要攀附大娘娘,惹得宁王不快? 常氏起身握住顾喻的手,柔声道:“官人,眼下是要将人请进来。宁王可是官家的眼珠子,又刚官任开封府尹一职,怠慢不得。” “对对对,”顾喻深吸了口气,赶忙对家仆说,“快把人请进来——不,我亲自去迎。” 于是,顾喻领着一大群家眷疾步往府外走。 顾九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顾府大门外,楚安正和沈时砚抱怨着怎么还没人出来,一叠乱糟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紧接着,两人便看到一群乌泱泱的人从里面走出。为首的顾喻手里还提了一个灯笼,随着他的步伐,烛火不断摇曳。 “下官参见王爷。” 顾喻身后的一众家眷,紧随其后行礼。 “不必多礼,”沈时砚颔首,“本王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最近发生在宣化坊的案子。” 顾喻心里一咯噔,没想明白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但也不敢多问,只道夜色寒气重,请王爷移步府内。 “不用,本王只是问你一些事情,”沈时砚温声道,“听旁人说,府上要与定远侯府结为亲家,并且婚期将近,可确有此事?” 顾喻不自觉地弯下背脊:“......是。” 顿了顿,顾喻忍不住问道:“可这与宣化坊那件案子有何缘故?” 楚安打了个哈欠,皱皱鼻子:“在宣化坊发现的那两具尸体可都是穿着红嫁衣的女尸,我们觉得这也许和婚嫁一事有关系,所以才赶来顾府,希望你和定远侯商量一下,为了保护新妇安全,最好将婚期推迟。” 顾喻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沈时砚身后侧的男子竟是骠骑大将军的嫡次子。楚安虽出身名门望族,却是个十足的闲散纨绔。对于他,顾喻的态度便没有适才恭敬了。 他有些不悦:“楚将军,这婚期都是请半神算过的,怎能轻易更改?而且楚将军你自己也说了,那命案只是‘也许’和婚嫁有关系,难不成为了这点猜测,还能让全汴京的婚事推迟?” 楚安感到这人实在有趣,好笑道:“那你觉得婚事和你女儿的性命哪一个重要些?” “这——”顾喻被这话一噎,趁着昏昏夜色,恼怒地睨了楚安一眼。 站在人群外的顾九听到这话,低头轻笑一声,等再抬眸时,唇角的笑意倏地一僵。 不远处,沈时砚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视,顾九又重新恢复笑颜,无声地动了动唇。 贵人,别来无恙。 沈时砚收回视线,忽然伸手拦住还想说话的楚安。 “既然府上笃定无事,本王也就不再多言,”沈时砚笑笑,“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若是有需要本王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这话落到顾喻耳中宛如平地惊雷。 什么意思?宁王是......想要拉拢他? 但转念一想,顾喻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只是一个正六品礼部郎中,没有实际职事的寄禄官。而宁王深得官家信任,完全没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不等他想明白,沈时砚和楚安已经坐上了马车。顾喻赶紧恭送这两位不速之客。 “长赢,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楚安挠了挠下巴,“顾喻那老家伙卖女求荣,你干嘛还要说那番话?” 马车缓慢行驶,沈时砚撩起窗牖,往车后看了一眼,顾家那群人已经不在了。 “停下。”沈时砚忽然道。 楚安不解地看着他,正要问为什么停下,突然听到马车外有人喊了声“王爷”。 闻声,沈时砚掀帘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女子,轻笑道:“顾娘子,别来无恙。” 顾九愣了下,没想到沈时砚竟然能看清她那会儿说了什么。 楚安拨开车帘,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顾九,但识相地没有开口。 顾九轻扫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沈时砚:“在江陵府时,不知王爷身份尊贵,多有冒犯,还请王爷宽恕。” “顾娘子在江陵府帮了我许多,何谈宽恕一说。”沈时砚顿了下,“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遇到你,你既是顾府的人,顾钰清可才是你的真名?” 顾钰清,顾九。 顾府和定远侯府结亲的那位庶女,就是在家中排行第九的老幺。 顾九沉默一霎,只道:“我只有顾九这一个名字。” 沈时砚怔了怔,眼角眉梢轻轻舒展。 他几近喃喃:“巧了。” “王爷说什么?”顾九没听清。 沈时砚却是未答,将话转到正题:“这门亲事你可是自愿的?” “王爷,”顾九眉梢一挑,语气有些无奈,“这世间谁也不愿守活寡不是?” 她习惯性地弯起明眸,继续道:“不知王爷刚才在顾府门前最后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 沈时砚笑着点头:“自然。” 夜色浓重,周遭只有寥寥几盏点着烛火的灯笼。昏昏沉沉的光线映着四周的景物,冰凉的地面上,影影绰绰,比夜色还深。 顾九缓缓道:“贵人,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作者有话说: 赶不完了tvt,计划中还有一段剧情的。 第7章 鬼新郎 “公平交易,不是吗?” 回到马车上,楚安好奇地抓耳挠腮:“你怎么会和这顾家的小娘子认识?” 沈时砚没有隐瞒,将在江陵府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讲述一遍。 听完,楚安忍不住赞道:“倒是个聪慧的。” 而后他想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半眯起眼,仔细地打量着沈时砚,语气颇有些不满:“长赢啊,不管怎么说,你怎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去冒险呢?” 闻言,沈时砚轻轻笑开,面上毫无丝毫愧意。 “可这是她自己选的,”沈时砚眉眼温和,“公平交易,不是吗?” 马车缓缓下,楚安掀起帷帘,一抬头,看到了篆刻着“开封府”三字的牌匾。 他又退了回来,问:“官家不是赐给你一座府邸吗?怎么停在了这?” 沈时砚拢了拢衣袍,回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不是,”楚安难得地皱了下眉,“官家把你从惠州调回汴京,是希望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可不是让你在前面拼命的。这些事情留至明日处理又如何?你这身体好不容易调理过来,平日还不注意些?” 沈时砚从小体弱多病,一直是药不离身,哪怕太医院的太医整日围着他转,身子也是不见好。后来沈时砚离京南下,去了那穷山恶水的惠州,身子反倒是逐渐恢复过来了。 沈时砚失笑:“公务可以拖些时日,凶手可不一定会。” 楚安一噎,无奈地侧过身子,给沈时砚让路。 沈时砚回到府衙,早已等候多时的流衡送上白日记录的名单。 东京风华 第8节 “王判官说那扬州商人被女尸吓晕了去,现在还没醒,”流衡说,“所以什么也没问出来。” 沈时砚走到书案边坐下,展开名册。 “近两月凡成亲的新妇都在自己夫家安然无恙,除了岑庆的一个庶女。” 名册上,清楚地记录着:岑氏四姑娘,岑淑琴,正月初五嫁与住在景福坊的秦家庶长子,秦怀。正月下旬初,岑氏去白云观上香后无所踪迹。 - 日子眨眼间来到婚期前夕。 孤月高悬,片缕银辉躲着枯枝败叶,轻飘飘地软在庭院中。顾九打开木窗,寒风低声呜咽,涌进内室。 她往顾府那片灯烛渐灭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眼天色,关上窗户。 顾九从衣柜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铁链,将房门和木窗都从里面拴死。 按照坊间传言,今夜是鬼新郎提灯寻人的时候。 顾九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不免有人可能会借此行凶。 她弄完这一切,稍稍松了一口气。顾九吹灭烛火,然后和衣钻进被褥间。她将右手压在枕头下,握住冰凉的匕首。 哪怕是那晚沈时砚已经承诺过,会派人保护她的安全,顾九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放下自己的警惕心。 这是她活了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顾九出生那年,她外祖父已近古稀,平日既要给人看诊,又要照顾她这个牙还没长齐的奶娃娃,难免会分身乏术。 所以宋老郎中经常会让明月抱着顾九去邻舍家呆着,托别人帮忙照看。时间一长,附近街巷的顽童都知晓宋老郎中家里的女娃娃是个被亲爹抛下的弃儿。少时孩子善恶不明,童言无忌,时常会趁宋老郎中不在家时,结伴去找顾九和明月的麻烦。 围着她们唱侮辱人的打油诗,扔石子,抢东西,推搡......这些都是家常便饭。那时候明月为了护着她,身上总会不断有新伤痕的出现。为了不让宋老郎中担心,对此,明月从来都是遮遮掩掩。可能也是因此,顾九是先学会独立走路后才学会说话。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顾九从拉着明月一起跑,到抄起棍子,一边叉腰,一边凶神恶煞地恐吓那些欺负她们的人。 周遭的一切,让顾九早早地知道了任何事情发展到最后,总是要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与其留有余力去期待别人,不如自己全力以赴地挣扎。 夜色越来越深,四周静悄悄的,惟一能听得分明,就是顾九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九的眼皮沉了又沉,她正忍不住想要打个哈欠,突然,从房顶处传来瓦片碰撞的声音。 短促的,轻微的,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顾九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下意识地放轻呼吸声,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 不过半秒,屋顶上的瓦片劈里啪啦地响着,不知被踩碎了多少。与此同时,落入顾九耳中的声音,还有兵刃相接时发出的“铮锵”。 很快,打斗的声响从屋顶转移到庭院。顾九快速掀起被褥,走到窗边,伸手捅破窗纸,从小洞往外看。 庭院中,两个黑衣人打得激烈。没一会儿,较高的那一个落了下风,寻到机会迅速翻墙而逃。另一个黑衣人紧追不舍。 夜,迅速归于寂静。 顾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床上,将被褥往头上一盖,沉沉睡去。 等再次睁眼,顾九是被剧烈的敲门声吵醒。 “九姑娘,九姑娘,该准备亲迎了。”冯嬷嬷在门外扯着嗓子喊。 顾九穿着锦袜,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将拴在门上的铁链扯开。 冯嬷嬷视线一落,看到那沉甸甸的铁玩意儿吓了一跳。 她忍不住问道:“九姑娘,您这是......干什么?” 顾九昨夜没睡好,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此刻又是披头散发的模样,她就这样冲冯嬷嬷诡异一笑:“我的......鬼郎君呢?” 冯嬷嬷登时被吓得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门框,怕是要在众人面前出丑。 顾九毫无同情心地笑了起来,转身走到梳妆台边坐下,等着这群人给她梳洗妆扮。 冯嬷嬷在心里怒骂顾九好几遍,这才让人捧着定远侯府送来的催妆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等物件,一一摆放在圆桌上。 顾九闭着眼,任由丫鬟婆子们在自己脸上摆弄。画好红妆,梳完发髻,换上嫁衣,花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完事。 凤冠霞披,黛眉红唇,华贵艳丽的服饰掩去顾九眉宇间的英气,平添了些“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冷艳。 有一个小丫鬟没忍住地夸赞道:“九姑娘,今日可是比天仙还要天仙。” 冯嬷嬷笑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不是吗?” 顾九睨了冯嬷嬷一眼,没理会她话里话外的讽刺。 很快,从不远处传来鞭炮声,定远侯府的迎亲队伍来至顾府大门前。 这时冯嬷嬷递来一碗清粥,她道:“九姑娘,你这一天怕是都吃不上饭,简单喝几口垫垫肚子吧。” 顾九眉梢微挑,看了冯嬷嬷一眼,将粥碗接过。红唇刚碰到瓷碗边沿,顾九的动作微微一顿,不过眨眼间,又像没事人一样抿了两口。然后趁冯嬷嬷转身拿绣花团扇时,顾九不动声色地将那粥吐进宽袖中。 顾九任由冯嬷嬷搀扶着,走到顾府门外。顾喻和常氏假模假样地嘱咐几句,便让人将顾九送上花舆。 顾九趁机稍稍拿开团扇,想看看这岑老侯爷到底长什么模样。不料,只是那轻轻一瞥,顾九顿在原地。 一只毛发光泽的红冠公鸡正伸着脖子左右乱晃。 顿时,顾九在心里对岑老侯爷的病情有了一定猜测。 这估计得是半身不遂了。 顾九抬步踩上轿凳,身旁一个丫鬟赶忙从冯嬷嬷手中扶住她。 “九姑娘......”明月声音带着抑不住的哭腔。 顾九微微一笑,握了下明月的手。 “莫怕,有我。” 掀起车帷进去后,一阵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顾九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不对。 顾九又仔细闻了闻,意识到了藏在熏香中的东西。 蔓陀萝花,闹羊花,醉仙桃花,草乌...... 这是迷香。 顾九用力晃了下脑袋,屏住呼吸,忍不住在心里骂人。 顾家......还真是谨慎啊。 第8章 鬼新郎 “王爷说,礼不成,则废。” 顾九是被两位婆子半扶半拖地弄下花舆。 顾府距离定远侯府没多远,过了州桥没一会儿,就到了。 顾九撑着有些发软四肢,死死咬住下唇里肉,用痛意保持清醒。 定远侯府门前占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伸长脖子去瞧新妇,和身边人嬉笑讨论。 “这顾家人可真有意思,明明知道鬼新郎还未归案,却还选在这个时候成亲。” “欸你没听旁人道这位顾府的庶女是个命硬的,保不准昨夜已经把鬼新郎吓走了。” 正热闹着,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前几秒还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却在跨门之际剧烈地抽搐起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公鸡的脖子软绵绵地垂下。 死了。 抱着公鸡的岑管家意识到不对,也顾不得礼仪步骤,火急火燎地率先进了府,而后压着声让人把新妇直接带进婚房,关上朱红大门,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 公鸡死了,这拜堂自是无法进行。 明月搀扶着顾九跟在侯府的婆子身后,七绕八绕,进了婚房。 顾九刚碰到床,双腿就彻底软了下来。 她缓了一口气,嘱咐明月:“你快去买些葛藤花,拿到厨房煎水送来。” 明月见顾九脸色不对,不敢磨蹭半分,赶紧出去。 顾九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将那死沉的发冠卸下,随手扔在一边,闭眼休息。 等顾九再次醒来时,明月正小心地用汤勺给她渡水。 明月连忙放下汤碗,将人扶起。 顾九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是黑夜。婚房内燃着烛火,映着这满目的鲜红。 “九姑娘,奴婢没能出去,被侯府的管家拦了下来,”明月细声道,“这个葛藤花是侯府大娘子田氏给的。” 一语未落,明月怕顾九心生顾虑,又赶紧补充道:“九姑娘放心,奴婢已经打听过了。这田氏是个好相与的,老侯爷那么多妾室,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只有她,上理侯府财务,下管府邸家事,却从不拈酸吃醋,端正得很。” “田大娘子说,白日的事是下人办事出错,给公鸡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让您受惊了。” 顾九点点头,肚子却在这时“咕咕”地响了两声。 明月忍不住笑了下,起身:“奴婢去小厨房给姑娘做些吃食。” 顾九摆摆手,下巴往不远处的雕花黑楠木桌子一抬:“那不就是现成的吗?” 说罢,她拍了拍明月的手:“你去休息吧,老侯爷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 明月不放心:“奴婢陪着姑娘吧。” 顾九眯起眼,无奈地笑了下:“你姑娘我都已经熬过成亲前夕了,鬼新郎不会找来的。” 明月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顾九走到圆桌旁坐下,随手捻起一块广寒糕。 糕体雪白如霜,表皮上缀着金黄清香的桂花碎,星星点点,像是绽开在雪中的灿烂花簇。米粉清幽,桂花香郁,入口软糯香甜不粘腻。 顾九吃了一块,舔了舔唇瓣的碎屑,正要再拿一块,梳妆台处的小窗被人轻轻推开,流衡翻窗而入。 “顾娘子。”少年抱拳作辑。 东京风华 第9节 顾九又往嘴里扔了一块,随口问道:“昨日在我院中的人是你?” “是。” “那贼人抓到没?” “......跑了。” 顾九略感可惜。 没钓上鱼。 顾九问:“你家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不像是守株待兔,倒像是故意让我们请君入瓮。” 闻言,顾九了然地笑了笑。 自第一具无头女尸被发现至今,这偌大的汴京城里凡是结亲的人家,所有新妇都安然无恙。可偏偏等鬼新郎的传言愈演愈烈,等开封府衙的官差挨家挨户的调查婚嫁之事后,顾九等到了那“鬼新郎”。 像是在刻意引导他们往某个方向走。 流衡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字条递给顾九,将前些日子调查的结果说了一遍。 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岑家四姑娘岑淑琴。 顾九看完便将字条扔进了炭炉,火星触碰到纸张的一瞬间,焰火汹涌,转眼吞噬了字条。 “今日那公鸡......是你们的人做的?”顾九忽然问。 流衡点头:“王爷说,礼不成,则废。” 顾九怔了下,有些惊讶。 她微微一笑:“那劳烦小郎君替我给王爷道声谢。” 翌日清晨,顾九被明月叫醒,提醒她要给田氏请安敬茶。 顾九梳好妆发,让明月留在房里,由外面的丫鬟领着去到田氏的庭院。 还未进门,顾九往那乌泱泱的厅内随意瞧了一眼,忍不住感慨起来这老侯爷的风流。 她垂着眸,粗略算了一下,除去正室田氏,坐在两侧的妾室共有五人。 “给大娘子请安。”顾九像模像样地行礼,双手奉茶。 田蕙芝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温笑着让她落了座。 顾九是定远侯府抬花轿入门的平妻,给老侯爷冲喜的平安符,其他几位妾室多多少少都顾及这方面,表面上对顾九也算客气。 众人简单地聊了几句,田蕙芝便让身边的婆子领着顾九去老侯爷房里看看。 等走了一段路,顾九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嬷嬷,侯爷有几位姐儿哥儿?” 婆子瞧她一眼,心想这娘子倒是早早为自己做打算,面上却笑道:“侯府只有一位三哥儿,已经成家。还有四位姐儿,除去五姐儿还待嫁闺中,其余的也都嫁了出去。” 这些放在明面上的事情,顾九自然已经让明月提前打听了。 说来也奇怪,老侯爷这几位孩子没有一个是正妻田氏所生,那个三哥儿是庶子,却也是唯一一个男丁。于是这位哥儿出生没多久,就养在田氏房里,在家谱上记了嫡出。 “四姑娘也嫁人了?”顾九佯装惊讶。 提到岑淑琴,婆子脸色变了变,刻意放低了声音:“小娘,您可千万别在大娘子面前提起四姑娘,惹起她的伤心事。” “为何?” “小娘不知道?”婆子有些讶异,“四姑娘嫁到景福坊的秦家没多久,就不见了。旁人风言风语,说得难听,老侯爷就是因为此事病倒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顾九眉梢一挑,感到奇怪。 定远侯若真是注重名声的人,怎么会在妻妾满堂的情况下,还整日流连勾栏瓦舍,甚至干出些期男霸女的恶事。 婆子没注意到顾九的神情,继续道:“而四姑娘的小娘很早就病逝,大娘子怕她受其他几房妾室欺负,便把人接到自己房中,养了几年。” “四姑娘和大娘子关系很好?” 婆子对这个问题颇有不满:“小娘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汴京城谁人不知我家大娘子最是贤惠淑德,温良和善。” “这是自然,”顾九摸了摸鼻尖,“嬷嬷莫怪,是我一时失语了。” 许是对顾九的态度还算满意,两人路过一处时,婆子顺手指了一下。 “小娘,瞧,那就是四姑娘之前住的院子。”婆子语气有些自得,“旁的姐儿可是都没有这待遇,是我家大娘心疼四姑娘,让人给她准备的。” 顾九知道了自己知道的,眉眼的笑意都真诚起来,甜言蜜语地奉承了田氏几句,将婆子哄得舒服。 两人来到岑庆的住处,恰好迎面撞见岑管家领着一位老郎中从院中出来。 两拨人简单碰面,婆子打开房门,让顾九进去。 “嬷嬷不进来?” 婆子说:“奴婢前些时候得了风寒,眼下刚好没几日,怕过了病气给侯爷。” 房内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药苦味,再加上四角都摆放着燃火的炭炉,猛地一进去,沉闷得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顾九走到床边,看到了这位昏睡的定远侯。 面色惨白,眼眶凹陷,容若枯槁,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顾九弯下身,伸手搭在岑庆的腕处切脉。 片刻,顾九稍稍加重力道,指腹下才感受到一阵轻微搏动。 脉位较沉,脉象细涩虚弱。 “气血凝滞,下元久亏,”顾九看着岑庆那张枯树皮般的脸,“这是肾虚啊。” 可当她又去摸其他几处脉位时,不由地皱起了眉。 怪哉。 顾九收回手。 长时间纵欲,精元亏空,肾虚。 得知岑淑琴不见,气急攻心病倒,再加上经常酗酒,生活习惯不良,导致肝火郁结。 这些似乎都能说得通。 但看岑庆的面色,病情似乎比脉象更严重些。 顾九离开房间后,借口想亲自给侯爷煎药,让婆子带她去了厨房。 她随手拿了一包药,捻起里面的药材。 黄芪、熟地黄、酒萸肉、白茯苓、夏枯草、菊花......清热泻火,补血补气,也都对症。 顾九将药倒进陶罐后,一边给炉火扇着风,一边琢磨问题出在哪。视线无意掠过某处,顾九动作一顿。 不远处的灶台上,还有一包药材。 顾九走过去,拆开,用手指拨了拨里面的东西。 紫石英、淫羊藿、菟丝子、当归、熟地黄、枸杞子、炙甘草。 这是暖宫助孕的方子。 “小娘,这不是侯爷的药。” 一个烧火丫鬟见此,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去。生怕顾九一个不小心把那包药一同倒进陶罐。 顾九心想,你家侯爷又不用生孩子,自然不是他吃的东西。 顾九把药包递给这丫鬟,随口问道:“那是谁的药?” “是我的。”有人轻声道。 顾九循着声看去,田氏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第9章 鬼新郎 “顾娘子莫要妄自菲薄。” 田蕙芝将手里的食盒递给烧火丫鬟,偏头嘱咐:“备些三哥儿爱吃的,他今日当值,等会儿好给他送去。” 而后她看向顾九,温柔地笑笑:“厨房烟大,咱们出去聊。” 说罢,转身出了厨房,顾九把蒲扇放下,也跟紧跟过去。 “妹妹你应该是清楚的,”田蕙芝细声道,“我......侯府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我所生。” 顾九有些许尴尬,她没应付过这种事,也不知如何作答,生怕说错了话戳到人伤心处。 不远处有座凉亭,田蕙芝走过去坐在石凳上,湖风拂来,吹乱了她耳边的几缕碎发。 妇人看向湖面,有些出神。 “其实,我原也有两个孩子,”提及自己的骨肉,田蕙芝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一个女儿,叫灵姐儿。另一个没能出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顾九怔了怔,她从来没听说过田氏还有过孩子。 田蕙芝像是陷入了回忆,眼底溢出一丝挣扎的痛苦:“后来灵姐儿得了天花,没了。我因为情绪激动,不小心摔了一下,肚子里的那个也没能留住。” “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能再怀上,”田蕙芝看向顾九,勉强地笑了笑,“你适才看到的那药,是我向宫中太医求的方子。” 像田氏这个年纪,若是真的再怀上,就算能平安挺到预产期,怕是也得在鬼门关走上那么一遭。 顾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大娘子,定会得偿所愿。” 田蕙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手擦去眼角的湿意,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今日初见你时,就觉得亲切,”田蕙芝笑道,“一时失语,妹妹莫怪。” 没一会儿,烧火丫鬟过来说饭菜准备好了,田蕙芝起身离开,顾九也回了房间。 她这一路都在琢磨那个灵姐儿的存在。 顾九虽然不清楚灵姐儿去的时候几岁,但总归是个已经落地的孩子。可既然如此,为何侯府这几位姐儿没有她的存在?今日婆子提起这些时,也未曾透露过灵姐儿这个人。 不等顾九深想,梳妆台上被首饰匣子压住的字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今日申时,白云观。” 东京风华 第10节 字迹有些眼熟,顾九想了一会儿,才确定是沈时砚写的。 顾九把字条扔进炭炉。 刚好,可以趁此给她小娘上柱香。 顾九本来想在下午找个时间,去岑淑琴的房间瞧瞧,眼下只能先往后推。 用完午膳,顾九去田氏的住处说明来意。听到顾九要去给生母上香,田氏没有犹豫,让人备了马车,只道让她路上小心。 白云观算是玉清宫的旁支,建在皇城往西的金梁桥附近,恰好毗邻宝相寺。 大宋虽说崇道礼佛,但如今的官家倾向于佛家,而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则更崇尚道教。白云观所建的地方极具目的性,不仅和宝相寺是邻居,出了皇城再往西去,可是被寺庙包围的地方。 白云观建在那里,与其说为了抢香客信徒,不如说是外戚为了和官家争权来得更加确切。 到了白云观,顾九戴上帷帽,去到供奉宋小娘牌位的地方,上了三炷香。等她从拜垫起身时,一个小道士走过来问她需要求签吗。 明月知道自家姑娘最心烦这些,便准备过去拦下,顾九却先一步点了头。 明月诧异地看向顾九:“……九姑娘。” 顾九让明月呆在这里别乱走,随后跟着小道士离开。 小道士带着顾九绕过供奉三清神仙的大殿,来到一处供香客居住的客堂门前。 顾九正打算敲门,流衡从里面走了出来。 “顾娘子,请。” 客堂中央摆了一个四方棋案,两侧放着素色蒲团,此刻沈时砚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 沈时砚今日穿了一件墨青色圆领祥云文长袍,衬得他的肤色冷白如玉。门户半开,从外面偷偷跑进来的曦光懒懒地浮于沈时砚的半张侧脸,勾勒出清逸俊朗的轮廓。 沈时砚手执黑子,半垂着睫,薄唇轻抿,静思的模样像墨画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顾九不由地有些心神荡漾。 她走过去坐在棋案另一侧时,沈时砚落了子。 两人谁也没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讲起了岑庆的病情。 “我觉得他的病有些古怪,”顾九斟酌着说道,“从脉象上看的确是肾肝出了问题,药也对症。岑庆是正月下旬病倒的,也就是岑淑琴消失的第二天。如今已是二月初,按理说至少应该能调养过来,可我看他的面色却不是如此。” “当然,也可能是我医术不精。”顾九补充道。 闻言,沈时砚轻轻笑开:“顾娘子莫要妄自菲薄。” 沈时砚问:“顾娘子,可得到有关岑淑琴的一些消息?” 顾九摇头:“大多都与你们说的一般,在白云观上香的时候突然消失。” “对了,”顾九想到了今日田氏说的那番话,“田大娘子是不是曾经有个女儿?我怎么没听说过?候府的人也不曾提过。” 沈时砚没问顾九为什么忽然问起了田慧芝,只是答道:“因为定远侯不认这个女儿。” 顾九怔了下。 沈时砚继续道:“田氏未嫁人之前有个青梅竹马,而岑庆这个人生性多疑,再加上外面的风言风语,岑庆一直不愿意让她上族谱。后来小女孩得了天花去世,岑庆也未让她入土为安,一把火烧了尸体。” 这个并不是什么秘密,如今人们不愿意提起,是不想得罪岑庆。他远离汴京多年还能知道这事,是多亏了楚安喜欢走街串巷,到处瞎窜的习惯。 顾九皱了下眉。 “顾娘子,我今日要去岑淑琴的夫家一趟,你可要一同去?” 顾九想了下,点点头。 沈时砚让流衡去拿了一套道袍给顾九。 顾九换下之后,扯了扯袍子,笑道:“如今我成了我最厌烦的那种人。” 沈时砚问:“顾娘子不喜欢道士?” “嗯。”顾九点头。 “那你为何还要把你生母的牌位摆在这里?” “这是两码事。” 沈时砚看了她一眼:“我也不喜欢。” 顾九了然。 你是站在官家那边的,自然不会喜欢道士。 顾九把明月叫到客堂,把帷帽替她戴上,嘱咐她呆在这里。随后,顾九跟沈时砚一起去了景福坊秦家。路上,沈时砚将秦家简单地介绍了一番。 听到秦家是寒门士族时,顾九小吃了一惊。这种门第能和侯府攀上关系,倒是少见。 秦家人听到宁王来了,纷纷出来迎接,恭敬行礼。等视线瞟到沈时砚身边那个穿着道袍的小娘子时,心里犯疑。 顾九见此,立马像模像样地甩了一下拂尘,嘴中念道:“贫道法号‘弧朔’。” 众人敬畏宁王,虽说从未听说过“弧朔”这号人,但也都不敢怠慢顾九。 沈时砚笑着瞧了顾九一眼,后者趁其他人不注意,小幅度地挑了下眉。 两人被秦家人迎进屋,岑淑琴的夫君秦怀问他们所来何事,沈时砚说是关于岑四娘子。 秦怀愣了下,没想到这个失踪案还会再查下去。 “秦郎君,不知尊夫人,”顾九压低了声音问,“身体上有无特征?比如痣和胎记之类的。” 秦怀被这话问得有些尴尬,他抬头看了一眼温笑着的沈时砚,视线相碰,不知为何,背脊发凉。 他又重新看向顾九:“......没有。” 顾九又问:“可确定?” 秦怀认真想了下,还是摇头。 顾九看向沈时砚,而后道:“郎君可否方便带我去趟您和岑四娘子的房间?” 秦怀不敢迟疑,连忙领着人过去。 走至庭院中时,一个妇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疯疯癫癫地扑向秦怀,嘴里还不停道:“我儿啊,二郎,我的二郎,你回来看母亲了,你终于回来了。” 秦怀连忙安抚妇人,而后让婆子把人带走。 “是下官的错,让母亲冲撞了王爷。” 沈时砚笑道:“无事。” 顾九看着妇人三步一回头的模样,好奇道:“这是秦家大娘子?那她为何叫你二郎?” 沈时砚来时告诉过她,秦家二郎去年年底失足摔下了楼,没了。 秦怀面色有些复杂:“我和二弟相貌有些许相似,母亲有时候犯病时总觉得二弟还活着,所以常常误以为我是二弟。” 秦家的宅院不大,没走一会儿,很快就到了秦怀和岑淑琴的房间。 顾九和沈时砚两人在房中细瞧了番,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沈时砚问:“岑四娘子去白云观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之举?那日你可陪她一同去?” 秦怀老实答道:“都和平常一般,不过我未陪她一起去。” 顿了顿,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娘子她平日不愿多出门见人,那日她提出去上香时,我还很开心,但我娘子不愿让我陪同。” 顾九正在查看岑淑琴的梳妆台,猛然听到这话,动作一顿。 “岑四娘子脾气不好?” 秦怀没想到这女道长问的如此直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忙道:“不不,娘子她脾气很好,只是这一点有些奇怪。” 养在田氏房里的孩子,脾气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顾九点点头,继续去查看岑四娘子的物件。 “这是岑四娘子绣的?”顾九从一个放满针线的箩筐里拿出一个还没绣完的帕子。 秦怀道:“是。” 顾九不懂女红,只是单纯觉得这手帕上绣的半截兰花挺好看。她把东西放回箩筐,转身看向沈时砚,黝亮的瞳仁往门外一转。 沈时砚笑了笑,和秦怀说了两句话,两人离开秦家。 作者有话说: 晚了tvt 第10章 鬼新郎 “王爷,嫁到秦家的人可能不是岑淑琴。” 坐上马车,沈时砚问顾九可是发现了什么。顾九本想摇头,但中途又顿住。 “那两具无头女尸至今还无人认领?”顾九问。 沈时砚点头。 顾九分析道:“听秦大郎的描述,岑四娘子的举止是有些许奇怪。但不排除两人之间关系浅薄,不太熟悉彼此的——” 说到这,顾九瞄了沈时砚一眼,对着那张不染红尘的脸蛋,到嘴边的词语又咽了回去。 况且同床之事,旁人怎能清楚人家夫妻俩是喜欢点着烛火,还是吹灭。即使顾九刚才厚着脸皮问了,秦大郎也不一定好意思回答。 “王爷不如今日把田氏传到开封府去认认那两具尸首,”顾九道,“恰好,我也趁此去岑四娘子的房间瞧瞧。” 马车行至御街南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饭香勾起顾九肚子里的馋虫,她忍不住掀起窗牖。 天色.欲昏,街市巷中陆陆续续地亮起灯笼,摊贩叫嚷着,热情地向来往的行人推荐自家美食。热气腾腾的白雾绵绵不绝,携带着香味弥漫在夜市的每个角落。食店和酒楼更是热闹,店内灯火通明,店外人来人往。打眼往楼内一瞧,便能看到跑堂伙计勤快拿着纸笔,殷勤地招呼着客人。 顾九偷偷地舔了下唇瓣。 饿了。 沈时砚注意到顾九这个小动作,叫停了马车。 他看着顾九:“我想买些吃食,顾娘子可需要些什么,让流衡一并买了。” 顾九忍住想点头的冲动,顾忌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皇亲贵族,稍稍虚伪地推拒了一番。 东京风华 第11节 “怎么好意思麻烦王爷呢,”顾九眼尖,瞅准了一家卖胡饼的摊位,“那就来张胡饼吧。” 顿了顿,顾九自言自语似地感慨了下:“这吃胡饼就要配着煨烤的鲜肉才是上乘。” 沈时砚笑着摇了下头,没一会儿,流衡送来两张胡饼和十几串烤肉。 顾九接过食物,佯装受宠若惊:“多谢王爷。” 胡饼和烤肉都是新鲜出炉。饼皮金黄酥脆,缀着油亮的大芝麻,皮瓤软香,又不缺嚼劲。那烤肉就更不用说了,羊肉咸辣无膻,鹿肉滑嫩可口。层层肉纹上铺着薄薄的香料,隐隐还能看到有油汁滋滋地渗出,诱人极了。 顾九把肉串撸进饼中,一口下去,满意地眯起了眼。 顾九吃了一路,等快吃完时,马车也驶到了白云观。顾九正要下马车,沈时砚却忽然拦住她。 “怎么了王爷?”顾九停住,心里犯着嘀咕,总不会要她付饭钱吧。 沈时砚没说话,自个半掀车帷,将里面的顾九遮挡严实。动作间,顾九无意瞥到了正往马车这边走来的一队士兵,为首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只不过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 “末将参见宁王。” 沈时砚摆摆手,和那人随意说了两句,就放下车帷,让流衡直接把马车驶到道观后山。 不等顾九开口问,沈时砚便慢声解释:“是驻守在白云观的皇城司。” 皇城司原隶属禁军,为天子心腹爪牙,不受三衙辖制。后来权势愈大,由专司军情逐渐涵盖官情民事。 只不过先皇驾崩后,在高太后的支持下,皇城司总指挥一职落在了她身边的宦官刘英头上。自然而然地,这皇城司效忠的对象也从官家,逐渐变成了高太后。 所以顾九听到沈时砚刚才说的那句话,并不觉得惊讶,也无心再继续过问。 朝廷纷争,总归和她这种平民百姓没什么太大的的牵扯,顾九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这件事结束,她就和明月回到江陵府继续过她们悠闲自得的小日子。 - 定远侯府内,开封府衙的官差说明来意,田氏脸色“刷”地一白,连忙让婆子搀扶着上了马车,直奔府衙,半分也不敢耽搁。 进了殓房,田蕙芝停在门前不敢进去。沈时砚和楚安两人正在说话,听到动静,一齐看了过去。 “王爷,楚将军。”田蕙芝稳了稳心神,勉强地笑笑。 沈时砚颔首,侧过身。一旁的楚安则掀开白布,怕吓到田氏,没把脖子以上的部位露出来。 两人退到一边,仵作将田氏领上前,慢慢褪去女尸身上的衣物。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众人便见田蕙芝面色全无,若不是楚安手疾眼快,扶住了她,怕是要摔在地上。 “是......是淑琴,”田蕙芝泪水夺眶而出,满脸凄然。她指着其中一具女尸,颤声道,“淑琴她......她手臂处有块烫伤,那是十二岁时不慎碰倒了热汤所致,疤痕一直没能去干净。” 田氏所指的尸首是第二具,被扔在扬州商人庭院中的那个。 沈时砚挥手让仵作重新给尸首盖上白布,慢声道:“夫人节哀,本王定会给侯府一个公道。” 送走田氏,楚安又去看了眼那处烫伤,疤痕约半个手掌大。他摸着下巴,看向一旁沉思的沈时砚,问道:“这烫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秦怀与她同房时,没有察觉过?” 但转念又一想,这个说法似乎也合理。毕竟女儿家向来注重这些,许是怕夫家嫌弃,一直遮遮掩掩。 沈时砚看着岑四娘子的尸体,吩咐门外的官差:“去秦家传秦怀来此。” 与此同时,顾九也趁夜色偷摸溜进岑淑琴的房间。她捧着一根蜡烛,四处翻找查看。 奇怪。 顾九蹙眉。 按理说,女儿家出嫁时会把自己在娘家的东西悉数带走,别的还好说,尤其是这些金银细软,珠宝首饰。岑淑琴是低嫁,秦家没钱没势,她若想往后日子过得舒坦些,一定不会把这些贵重的东西留下。 而岑淑琴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却都还在,还有那放在柜中的四季衣物也没带走。 顾九又摸了摸,从柜子里侧找到一个黑木盒子。顾九把蜡烛放在地上,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银质长命锁和一个样式老气的发簪。 顾九愣在原地,半响,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把东西放回原处,拿着蜡烛走到刚才翻过的竖柜前,蹲下身拉开底层抽屉,里面放着几个荷包和新绣鞋。 顾九正要细看,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顾九心下一惊,吹灭蜡烛,躲进柜子里。 房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男人提着灯笼进来,昏暗的灯线了映亮那人的五官。 是岑管家。 “谁?” 岑管家沉声道。 岑管家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然后轻步走向床榻附近摆放木柜的地方。 躲在衣柜里的顾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脚步声戛然而止。 顾九透过木柜缝隙往外看去,岑管家蹲下身去,用灯笼照亮了一处地面。 顾九立刻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了。 蜡油。 她刚刚把蜡烛放在地面上时滴的蜡油。 果不其然,岑管家用手指一摸那黏在地面上的固体,还未风干的温热触感让他脸色一变。 完了,完了。 顾九在心里疯狂祈祷。 岑管家起身,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步步靠近那个放着长命锁的木柜。他猛地打开柜门,里面除了衣物别无异常。而后转过头,看向旁边的柜子。 顾九脸色渐白,做好了等会儿先下手为强,直接冲出去的准备。 眼看岑管家要打开柜门,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再次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岑管家,大娘子从开封府回来晕倒了!” 岑管家收回手,慌忙走了出去。 “那两具无头女尸中可有四姑娘?” 后面再说了什么,顾九一时心慌没听清。她重重地松了口气,后背冒出一身冷汗。 确定人走了后,顾九不敢耽搁,赶紧离开此处,回到自己房间。明月从别处听来消息,告诉顾九失踪半月的岑四娘子是无头女尸案的受害者。 深夜整个候府因岑四娘子的死不得安宁,顾九让明月躺在自己床上,然后趁此偷偷地溜出候府,去了开封府衙。 顾九赶得巧,她刚到开封府门前,就遇上一个官差带着秦大郎要进去。 顾九忙叫住他们。 秦怀惊讶地打量着她:“弧朔……道长?” 顾九现下已经脱了道袍,穿着一身莲青色长裙,杏眸清冷,神清骨秀。没了白日时朴素的仙风道骨,却多了三分干净英气,七分清丽秀然。 顾九没功夫理他,只道:“我需要见宁王。” 官差皱眉:“若是有冤情,明日再来击鼓鸣冤。” 秦怀帮忙讲述了白日两人一同前往秦家的事情,解释道:“这位女道长确是王爷相识的人。” 官差狐疑地又打量她两眼,才把人一起带了进去。 殓房内,沈时砚看到顾九愣了下。 楚安惊讶道:“顾娘子,你怎么来了?” “待会再说,”顾九走到沈时砚身侧,低声道,“王爷,让秦怀认尸吧。” 沈时砚看向秦怀,让旁边的仵作掀开岑淑琴的白布,露出胳膊上的烫伤,问道:“你看看这可是岑四娘子?” 秦怀认真瞧了几眼,坚定地摇头:“不是,我家娘子身手臂上没有任何疤痕。” 楚安问:“你可确定?” 秦怀笃定地点头。 那可就奇怪了。 田大娘子说这是岑四娘子,可秦大郎却笃定不是。 楚安转头看向沈时砚和顾九,用眼神表达疑惑:总不能这世上有两个岑淑琴不成? 沈时砚又让秦怀认了认另外一具女尸,秦怀仍是不识。 沈时砚让官差把人送回去。 待殓尸房内仅剩下顾九,沈时砚和楚安三人时,顾九从袖中掏出岑四娘子的荷包,慢慢道:“王爷,嫁到秦家的人可能不是岑淑琴。” 第11章 鬼新郎 沈时砚和楚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四个字:果真有鬼。 夜幕低垂,寒风冷冷地吹动枯枝残叶,沙沙作响。殓尸房内几盏烛火摇曳明灭,将三人连同两具无头女尸的影子映在惨白斑驳的墙皮上。 顾九把在岑四娘子房间里遇到的事情说完,楚安不由地一脸讶然。反观沈时砚眉眼平静,像是已经猜到了。 顾九虽是不懂女红,但从荷包和手帕这两样东西打结收尾的不同方式,和岑淑琴房里留下来的物件儿,一切的指向俱是如此。 “可岑四娘子出嫁时难道没人发觉?”楚安不解道,“候府不知?秦家不知?” 沈时砚看了一眼岑淑琴的尸体,缓缓道:“明日去趟候府,就该清楚了。” 这时,流衡从外面进来,道:“王爷,已按照您的示意,将那扬州商人放了。” 顾九愣了下:“王爷,问出什么了?” “并无,”沈时砚笑笑,“没有证据,他就是良民。大宋律法护得住他,总关押着也不是办法。” 顿了顿,他吩咐流衡:“看紧。” 翌日清晨,顾九早早地被明月叫醒,说开封府来人了。为了不惹人疑,顾九不急不慢地梳洗一番,才去了前厅。 厅内,田氏和沈时砚坐在条案两侧,楚安则站在沈时砚身旁。岑庆的五位妾室和岑管家等几个府中老人也在。 顾九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岑管家,行过礼,和几位妾室坐在一起。 顾九听了两句,对话已经进行到了正题。 “岑四娘子成亲时你们可亲眼看着她上了花舆?”沈时砚问。 东京风华 第12节 “是,”田慧芝擦去眼角的湿意,回道,“淑琴出嫁时,府上的人都看着呢,这么多双眼睛怎么会出错呢?” 顾九抬眸和沈时砚短暂地对视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团扇。 沈时砚唇角轻勾,收回视线,问道:“那岑四娘子是以何种方式遮面?” “是红盖头——”田慧芝声音陡然一顿,紧紧攥住椅子扶手,语不成调,“莫非……莫非……”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讶异。 “那……嫁到秦家的人是谁?”田慧芝颤声道,“是不是她害了琴姐儿?” 沈时砚轻声安慰几句,吩咐人去了趟秦家。 楚安看向田氏,好奇道:“候府和秦家结亲前两位新人未曾见过?双方家中长辈也不曾相看过?” “这门亲事定得匆忙,是侯爷一手操办,”田慧芝缓了口气,慢慢道,“我当时不太同意,但侯爷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顾九眼皮微动,心中冷晒,只觉得岑庆荒谬。 不多时,秦怀来到众人面前。沈时砚让人备上纸墨书案,执笔蘸墨,对秦怀道:“你来描述你见到的岑四娘子的模样。” 秦怀满腹狐疑,但注意到周围人严肃复杂的神情,不敢多问,老实照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时砚手中的笔墨走势,唯独顾九没看一会儿,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顺着笔杆往上去,最终停留在沈时砚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蛋上。 顾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呢?五官体态,硬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没一会儿,沈时砚停笔,他指着画中女子,问道:“秦怀,这人可是你的娘子?” 秦怀顾不得惊讶于沈时砚出神入化的画技,连忙点头:“确是。” 一语落下,候府众人满面惊愕。 有一个妾室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嘴巴,小声道:“……这是琴姐儿院里的清秋。可她不是在琴姐儿出嫁前夕得了身契,回家了吗?” 沈时砚问:“你可知她家在何处?” 妾室摇头:“这些事宜,大娘子和岑管家应是最清楚的。” 岑管家连忙弯腰行礼,说了一个地址。沈时砚看他一眼,偏头对楚安轻轻点头。后者大步流星地离开定远侯府,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内,却是无载而归。 楚安附耳低语:“那婢女一家人说人在侯府呆得好好的,我看神情,应该不是撒谎。” 沈时砚却看向此刻又惊又恼的秦怀,忽然问起了他和岑四娘子的婚期。 秦怀现在心里已经认准了这事情是侯府偷梁换柱所致,再谈论起婚事,语速又急又沉:“去年年末。” “在此之前,你与定远侯可有过接触?” 秦怀神情一顿,满腔怒火似是被人用一盆凉水尽数浇下般。 他垂下眼眸,脸色有些不自然:“有......过。” “何时?” “记不清了。” 这显然是个用以搪塞的借口。秦怀说完这句话后,不自觉地绷紧背脊,丝毫不敢和沈时砚对视。 “好,”沈时砚淡淡地笑了下,转而看向田氏,“田大娘子适才说当时不太同意这门亲事,可否说明其中原由?” 此话一出,秦怀的脸色僵了又僵。 顾九忍不住在心底笑沈时砚缺德。 人家都说了不太同意,总归不能是什么好理由。让田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是打秦怀的脸吗? 田蕙芝看了一眼秦怀,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绝不是嫌弃秦家。秦怀他饱读诗书,相貌端正,性情也是善良温厚,自是好的。只是——” 田蕙芝顿了顿,继续道:“去年年末,秦家二郎刚去世不久,我觉得婚事若是定在那时,既是太匆忙,也是不合适。” 秦怀忙道:“此事是全凭老侯爷做决定,下官虽也是这般觉得,但万不敢忤逆老侯爷。” 有鬼。 顾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怀。 即便是没有在撒谎,也应该是刻意隐瞒了什么。比如......沈时砚刚才所问亲事未定之前,与定远侯是否有过接触这点。 定远侯在汴京城这么出名的一个权贵,秦怀一个寒门士子平日里哪有什么机会能和他接触。除非在一些特殊场合——这么一个具有记忆点的时间和地点,秦怀这种饱览群书,记性不错的读书人怎么会轻易遗忘? 而且她观适才秦怀话里话外把一切蹊跷之处全部推给岑庆,想必心性倒也没有他人口中的那般好。 眼下对这件婚事知情的人一个遮遮掩掩,不愿多说。另有一个病卧床榻,昏迷不醒。要么对秦怀严刑逼供,从他嘴里撬出真相。要么继续寻找证据,完善推测。 而沈时砚,大概是会选择后者。 顾九昨夜折腾了半宿,今早也没吃过朝食,此刻又困又饿。她用团扇掩面,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再抬头时,却见沈时砚终于起身,准备告辞。 顾九心道,总算可以吃饭了。 - 回到开封府衙,沈时砚命人去打听去年年末秦家二郎的死因。楚安奇怪道:“你打听这件事做什么?” 沈时砚负手而立,站在书案前侧,垂着眼,不言一语,显然是陷入了思考。楚安也就识相地闭上嘴,坐在一侧,翘着二郎腿,一边瞎琢磨案情,一边悠闲自得地品着开封府的茶。 北苑贡茶,半两值金,名冠天下。 楚安越品越感慨,官家还真是把沈时砚这个皇叔当成眼珠子来疼。 不多时,有官差来禀报。 秦家二郎死于去年冬至,半月不足,便是岑秦两家结亲的日子。死因是醉酒失足,从东街巷醉仙楼三层摔下,致使颅骨碎裂而死。 闻言,楚安英眉扬起,“嚯”了一声。 沈时砚看他。 楚安放下茶杯,解释道:“醉仙楼,青楼妓馆。没想到秦家的人还会出入这种烧金窟。” 说罢楚安起身往外走。 “走吧王爷,这地我熟,”楚安转了转脖子,侧身看向沈时砚,不正经地笑了笑,“‘绿树闻歌鸟,青楼见舞人’,小爷我只是去听曲儿看戏的,你可不能把我想歪了。” 到了醉仙楼,楚安理了理衣襟,跳下马车。站在二楼凭栏边的那些莺莺燕燕,打眼一瞧这两位贵气逼人的俊郎君,纷纷抛下手中的帕子,羞笑地唤着好哥哥。 沈时砚轻扫过一眼,以示淡笑,别无其他。 而楚安则一边和小娘子们挤眉弄眼,一边拉着沈时砚进到楼中找醉仙楼管事孙氏。 孙氏站在二楼处便远远瞧见楚安,赶忙下来殷勤地招呼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沈时砚身上瞟。 楚安扒拉掉孙氏缠上来的胳膊,笑道:“今个找你来是有正事的。” 听到这话,孙氏捂嘴直笑:“奴懂,奴都懂。将军您哪一次来不是正事。” 楚安:“......”怎么还说不清了呢。 没办法,楚安瞥了一眼沈时砚,俯下身子,低声道:“这位,开封府的官爷,想问你关于无头女尸案的事情。” 孙氏敛了笑,压下心头的惊慌:“这、这跟奴们有何关系?” 楚安让孙氏找了处说话的僻静房间,看向沈时砚,下巴轻抬,示意他问吧。 沈时砚环顾四周,慢声道:“去年冬至,住在景福坊的秦家二郎可是从你们这摔死的?” “......是,但官爷啊,”孙氏忙道,“那是他自己和人生了事,又争执不过,一时气恼吃醉了酒,自个摔下去的,跟奴们可没半分干系。” 楚安抓住了重点:“争执?和谁?” 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孙氏没怎么回忆便道:“定远侯。” 闻言,沈时砚和楚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四个字:果真有鬼。 第12章 鬼新郎 “秦二郎并不是摔死的,而应该是被岑庆活活打死的。” “你将那日的事情仔细说一遍。”沈时砚道。 孙氏不敢欺瞒,连忙道:“去年冬至夜,定远侯来奴这找胭脂姑娘。但他来得不巧,也突然,胭脂已经在陪客了——就是那秦家二郎。胭脂是我们这顶好的姑娘,能歌善舞,又读过些诗书,文人墨客总爱点她的牌子,秦二郎就在其中。” “这人家境虽说不怎么样,但却是个风流的,”孙氏道,“三天两头往奴们这跑——” 楚安轻了咳一声,用眼神提醒:偏了。 见状,孙氏尴尬地收住声,将话题转回正处:“定远侯那么大的人物,奴们自然是不敢多拦。听到胭脂在陪人,定远侯直接带人闯进房里。秦二郎也不是个善茬,当时又喝了酒,于是就和定远侯起了争执,结果却让定远侯羞辱一番。最后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丢了出来。那时候房门紧闭,奴们只能听到秦二郎的阵阵惨叫,可让奴吓死了,生怕出了人命。” “奴以为秦二郎丢尽了脸面,会灰溜溜地离开。不想他出来后,直接进了旁边一间房,还点了许多酒菜。奴起初怕这人是打肿脸充胖子,谁知秦二郎真的丢给奴一袋银子。奴把酒菜给他端上后,本想再给他找个姑娘,但他不要,也不许人进房里。再后来,便是次日凌晨,伙计早起干活时在后巷发现了他的尸体,位置正对他的窗口,地上还有碎酒壶。” 沈时砚静默片刻,让孙氏带他们去秦二郎出事时所呆的房间。 沈时砚走到一扇窗户边,从这往下看,是一条深巷。 “可是在此处?”楚安指着楼下问道。 孙氏点头:“右侧的房间就是当时定远侯和胭脂所住的地方。” 沈时砚问:“那天秦大郎可曾出现在醉仙楼?” 孙氏认真思索了一番,摇头:“应是不曾。” 顿了顿,她继续道:“当时奴还奇怪,以往秦二郎夜不归宿时,秦大郎总会来此寻他,那日却是没有。” 说完她又忙地补充道:“当然也可能是奴没看到。醉仙楼每逢夜晚,人来人往的,奴也不能谁都能注意到。” 楚安看了一眼沈时砚,问起孙氏那胭脂姑娘现在的去处。 孙氏道:“那夜过后,胭脂就被定远侯赎身,带回侯府做了妾室。” 离开醉仙楼后,沈时砚把孙氏所说的这些事情写在信上,命人交给顾九。 顾九看到“妾室”两字,感到有些奇怪。她记得侯府这五位小妾中,没有人叫“胭脂”这个名字。 难道是脱去贱籍后换了名字?顾九不太确定,便和她院子里的侯府老人旁敲侧击了一番,这才知道,侯府的确有过一位乐籍出身的小娘。只不过刚入府没几天,这人便染上天花一夜暴毙,后来尸体被扔在义庄烧了个干净。 顾九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趁夜乔装打扮去了趟开封府衙。人到时,沈时砚和楚安正聚在一处看教坊司送来的乐籍册子。 胭脂,原名颜婉,罪臣起居郎颜正之女。十二岁时因父失职获罪,坠入乐籍,在京师教坊为官妓。 册子中间还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后得罪京中权贵,被扔到醉仙楼做了私妓。 东京风华 第13节 楚安咂舌。 这官妓和私妓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大有不同。 官妓登记在册,多以艺为主。而不在籍的私妓则是声色兼营。 沈时砚不知怎得神情不太对。他敛目抿唇,昏黄的光线透过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浓墨阴影,黝黑的眼眸有些冷意。 楚安伸手在沈时砚眼前晃了晃,有些奇怪:“王爷?王爷?” 沈时砚眼睫轻颤,回过神,抬眸看向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怎么?”他问。 楚安道:“王爷您想什么呢?顾娘子叫了你好几声。” “无事,”沈时砚歉意地笑了笑,温声道,“顾娘子要说什么?” 顾九把今日在侯府打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末了,她道:“王爷,我觉得......另外一具尸首可以让醉仙楼的管事来认认。” 楚安挠了挠下巴,感到不解:“侯府上的人不是说胭脂得了天花死了吗?” “楚将军,”顾九有些无奈,解释道,“天花这病可传染,胭脂若是真的得了这病,且不说侯府上下无一人受到牵染,就单单一夜暴毙这种情况就很可疑。天花虽可怕,但大多时候远不至此。” 楚安却道:“那也有可能是岑庆得知胭脂染上天花后,没等人死,直接把她丢去义庄等死了。只不过对外声称是一夜暴毙而已。” 顾九笑了笑:“凭楚将军对定远侯的了解,他缘何为了一个乐籍女子对外编出这么个借口?名声?” “......这东西他从未有过,”楚安哑然,“可照顾娘子你这般说,另一具尸体若真是胭脂,那她的死因岂不是存了疑?死者身上可并无得过天花所留下的痕迹。” 染上天花之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皮肤上生出斑丘疹,继而溃烂,再逐渐演变成水脓、脓疱。等脓包结痂脱落后,身上所留下的疤痕终身难消。 顾九点头,语气有些沉:“若是她,无头女尸案大概和侯府脱不了干系。” “王爷,你怎得不说话?”楚安偏头看向沈时砚,“你觉得顾娘子这番推测如何?” 闻言,沈时砚对上顾九投过来的目光,眼底笑意蕴开:“正解。” 孙氏得了传唤,当即马不停蹄地赶来辨认尸体。结果正如顾九推测那般,最后一具尸首正是侯府对外宣称得了天花暴毙的胭脂姑娘。 楚安嘱咐孙氏不要将此事乱说后,便把人放走了。 三人回到沈时砚办公的书房,梳理案情。 楚安手握毛笔,边说边画:“去年冬至夜,岑庆来找胭脂姑娘,却和秦二郎撞上了。岑庆闯入房中,两人因胭脂起了冲突,秦二郎受了羞辱和殴打,气恼不已,于是在隔壁吃醉了酒,却不料失足摔死。岑庆不想让此事牵连自己,所以才和秦家结亲,想息事宁人。” 见两人都没有说话,楚安继续道:“结果成亲这天,那名叫清秋的丫鬟却代替岑四娘子嫁到秦家。” 楚安用圆圈环住代表新娘子的小人,问道:“可这清秋是为何替嫁呢?成亲当日岑四娘子身在何处?我觉得,理应是没了。若是不然,清秋如何能有机会代替岑四娘子坐上花轿?还有清秋是不是杀了岑四娘子的凶手?如果是,胭脂姑娘的死是不是也和她有关?” 楚安越说越觉得头昏脑胀,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有秦大郎,他到底在此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时,沈时砚忽然转头,看着顾九,开口道:“顾娘子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去秦家时遇到的秦大娘子?” 顾九愣了下,点点头:“怎么了?” “秦大娘子犯病,将秦怀认成了秦二郎,”顾九认真回忆道,“秦怀还说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的模样有些许相似。” “正是,”沈时砚笑了下,“如果秦二郎并不是摔死的,而是被岑庆活活打死的呢?” 楚安笔尖猛地一抖,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画纸。 他问:“可孙氏不是说她看到秦二郎从胭脂房里出来后,进了旁边的房间吗?还点了酒菜。” 而顾九恍惚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我明白了。” 楚安被这一动静,吓得耸了一下肩。 他何时见过长得好看,还如此生猛的小娘子。 “那夜秦大郎应该是来了醉仙楼,”顾九一边踱步,一边分析道,“而那时极有可能秦二郎已经死了。岑庆为了掩盖罪行,于是便和秦大郎做了交易,也就是把岑四娘子嫁给他,还有可能许了日后仕途方面的承诺。岑庆让秦大郎装成秦二郎从胭脂房间里出来,假装那时秦二郎还没死;等夜深人静时,再把秦二郎的尸首转移到隔壁房间,从三楼窗户推下,制造成醉酒失足的假像。” “而胭脂因为目睹了秦二郎死的真相,所以岑庆才把人赎回侯府,然后又找机会杀人灭口。” “但岑四娘子的死——”顾九皱了下眉,“难不成是因为无意知道了胭脂的死因,才被同样杀害?” 说到这,顾九心中忍不住一阵恶寒。 虎毒尚且不食子,若真是如此,岑庆未免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顾九扶额,又坐回原处,无奈道:“我目前也理不清了。” 沈时砚失笑。 楚安说:“那待明日先传秦怀问话,确认秦二郎的死因,再进一步去侯府查看岑四娘子的死。” 话音刚落,流衡从外面匆匆进来,禀道:“王爷,今晚那扬州商人想跑,现已被属下抓回来重新关进西狱。” 三人相视一眼,纷纷起身去了牢房。 牢里灯线幽暗,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蜷缩在最角落处。周围的霉味掺杂着血腥味随着鼻息钻入肺腑,让人忍不住泛恶心。顾九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那扬州商人一听见动静,立马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沈时砚面前,苦苦哀求:“王爷,这件事真的和我没关系啊!我就是害怕了,才会想跑。您就放了我吧,我在扬州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实在离不开我!” 沈时砚轻轻俯下身,温声道:“放心,待案件查明,若你确实与此案无关,本王定会亲自派人送你回扬州见你的妻儿。” 他站起身,问道:“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今晚为何要跑?以及是否认识岑淑琴和胭脂?”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扬州商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面色瞬间惨白。 第13章 鬼新郎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这模样一看就是心中有鬼。 顾九眼眸微眯,走上前单膝蹲下,直勾勾地盯着扬州商人的眼睛。 “你见过她们的尸体吧,”她伸手轻轻握住自己的细颈,不紧不慢道,“头都没了,身上还有那么多可怖淤青,这一看就是生前遭遇非人折磨。你说她们死后的怨气得有多重啊,说不准阎王爷都不敢收,每日就站在你身边瞪着你,等着哪一天你受不住这滔天阴气,两腿一蹬后,她们把你的魂魄拖到阴曹地府生吞活剥了去。” 扬州商人吓得双腿发软,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和顾九对视。 “你、你少吓我,”扬州商人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冤有头债有主,她、她的死和我没有半分干系。纵使要找.人.报.仇,也不该、不该找到我头上。” 闻言,顾九弯起明眸,从他怀里抽走露出一角的明黄色符咒。 “和你没有关系,你逃跑还要带着此物?”顾九冷下脸呵斥道,“说,你刚才说的‘她’是胭脂还是岑淑琴?” 顾九这一吓一呵的,把扬州商人原本就没剩下几分的胆量全唬没了。扬州商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胭、胭脂,”扬州商人哭道,“可我只认识胭脂,另一个岑什么的娘子我是从来没见过啊。” 楚安也学着刚才顾九的模样,虎着脸沉声道:“你们什么关系?又为何对此隐瞒?” 扬州商人道:“我是胭脂的客人。之所以前些时候不敢说,是因为胭脂没暴毙前,我骗过......她的钱财。” “前两年我来汴京做生意在醉仙楼遇到了胭脂,一来一往,彼此都生了些情愫。后来我做生意亏了本钱还欠了债,我被钱引铺催得没办法,于是就......就哄骗胭脂说自己要回扬州了,有意想把她一同带走。” “当时胭脂正被定远侯看上了,每每他来,胭脂身上总会多出好多淤青。胭脂向我哭诉说定远侯在床上有特殊癖好,有时候就像犯了疯病一样,处处往死里凌虐她。胭脂受不住折磨,便把她这些年的钱财尽数交与我,让我去打点官差帮她脱籍,好和我一起南下扬州生活。” 扬州商人每说一句,顾九眉心的皱痕便深上一分,若不是有沈时砚和楚安在场,她真想踹这人一脚,问问他怎么好意思欺骗人家姑娘的情谊,又怎么昧着良心诓走她用来脱离苦海的救命钱。 “哪怕是我没有亏钱欠债,定远侯看上的人我也没胆子带走啊,”扬州商人苦笑道,“我拿走钱财后害怕事情暴露,就想着赶紧还债离开汴京,不想没几天就从侯府传来胭脂的死讯。我就想着反正唯一的知情人已经死了,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离开汴京。再后来,就是我院中多了一具并不相识的无头女尸。” 扬州商人看到三人不算好看的脸色,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悬在嗓子眼。 顾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不行,眼底尽是抑不住的寒意。 现在岑庆杀害胭脂的推测,几乎是无可置疑。可尸体上有同样凌虐伤痕的岑四娘子呢?总不能她也是岑庆杀的?她可是岑庆的亲女儿! 沈时砚和楚安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前者抿起薄唇,温和淡然的眉眼覆上一层冰霜,漆黑如夜的眼眸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后者和顾九一般,面上是再明显不过恶寒和难以置信。 沈时砚敛目,淡声道:“我们走罢。” 扬州商人眼见铁锁要再次拴上,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沈时砚的腿,卑微乞求他放自己离开。 楚安见此,紧皱起眉,抬腿就要踹过去,沈时砚却伸手拦住了他。 沈时砚淡淡道:“怀瑾,你替我送顾娘子回侯府吧。” 楚安顿了下,点点头。他恶狠狠地瞪了扬州商人一眼,转身和顾九先行离开了。 扬州商人见此,以为求饶有戏,哭惨声更加撕心裂肺:“王爷,王爷!我都已经把我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您放我走吧。我、我就是被他们催债逼急了,这才一时糊涂犯了错。您放心,我出去后一定,我一定把日日跪在青灯佛像前赎罪,我还、还要把欠胭脂姑娘的钱财全部还回来,给她买棺木,办丧礼。王爷,王爷我求求您,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家妻儿老小不能没有我啊!” 沈时砚垂着眼皮,半遮住漆黑冷寂的瞳仁,静静地看着扬州商人哭到几乎声嘶力竭,每一声都似乎含着淋淋鲜血。 然而,沈时砚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就站在原处,居高临下的模样不曾动容半分,冷漠的和往日判若两人。 透过这张惊慌失色的脸,沈时砚仿佛看到了许多人。他们年龄不一,模样各异,但都是用这般卑微不安的神情向自己求饶。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 沈时砚眼睫颤了颤,眼底淡漠冷峻的沉寂终于多了一丝别的情绪。 厌恶。 沈时砚道:“你可知根据大宋律法,欺诈诓骗他人财物要处以何种罪行?” 扬州商人背脊泛凉,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尽数归还财物,”沈时砚陈述道,“严重者,处以杖杀和弃市。” 他声音平稳冷淡,两则极刑从薄唇轻轻吐出,有些漫不经心,却足以让听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牢狱内烛火昏暗明灭,黑暗将沈时砚半张脸吞噬,神情晦暗不明。 扬州商人还在不停地求饶,沈时砚耳中却落不进半个字,除了牢窗外的寒风呜咽声,回荡在他脑中的只有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你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别做无用之事。” - 出了西狱没几步,顾九忽然站定,侧过身望向幽暗逼仄的牢门入口。 楚安见她停下,问道:“顾娘子,怎么了?” 东京风华 第14节 顾九缓缓收回视线,犹豫了下,那句“楚将军,您没觉得王爷刚才有些不对劲吗?”又咽了回去。 她只道:“无事。” 回到定远侯府后,顾九想到今日扬州商人说的那番话,脚尖不由地调转方向。她趁夜色浓重,悄悄地往岑庆的住处走去。然而顾九没想到这个时辰岑庆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烛火。 顾九正想捅破窗纸看看里面是谁,却忽听房内有脚步声响起,她连忙躲到转角处,背脊紧紧贴住墙壁。 片刻,灯烛灭,有人推门而出。顾九小心地转头往声响处看去,是田氏和她身边的婆子。 田氏手里拎着食盒,婆子提着灯笼,主仆两人且走且说。 婆子道:“以后晚上给侯爷喂药这种事情大娘子让奴婢们去做就行了,这夜深寒重的,大娘子您别染了风寒。” 田氏轻咳一声,柔声道:“无碍,我就是总不放心别人照顾他。郎中说了,这新药方珍贵,火候时辰什么的都需万分细致,我略懂岐黄之术,自然是比旁人对这些熟悉。” 两人的说话的声音不大,很快随着她们身影一同消失在拱形石门后。 顾九看了眼岑庆紧闭的房门,想着田氏那柔情万分的关心,一边为其感到不值,一边又感到奇怪。 也不知田氏晓不晓得岑庆那些恶行。 顾九想了下。 毕竟是结发夫妻,应是多少知道些,说不准田氏也曾遭受过岑庆的凌虐。可若是如此,田氏为何还对岑庆这个人渣如此好? 顾九想不太明白,最终把这些归咎于“情爱”一事。 翌日醒来,顾九迷迷瞪瞪地循着若有若无的香味,绕到黄花梨山水墨曲屏后,果然看到明月正摆着吃食。 明月一看顾九赤足下床,连忙走到床榻边把鞋袜拿来,伺候她穿上。 “九姑娘,饶你是位郎中,也不该如此不把身子放在心上,”明月忍不住絮絮叨叨,“眼下还还只是二月,寒意未褪,万不能受了凉。” 顾九完全被餐碟上香喷喷的蟹黄馒头勾了魂,对明月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她正想伸出手去拿木筷,明月手疾眼快地拦住了她,顿时顾九苦着一张脸。 明月有些哭笑不得:“九姑娘,奴婢先伺候你洗漱。” 顾九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迅速梳洗后,立马坐回桌边吃饭。 这蟹黄馒头又叫蟹黄包子,不过它的饼皮并非是用面粉制作,而是油豆皮。金灿灿的一张薄皮,软软地裹着又香又浓的汤汁,莲花似的波纹在上面荡开,泛着诱人的光泽。轻轻咬破一个小口,瞬间浓郁鲜美的汤汁争先恐后地流进齿间。等喝尽汤汁,留在薄皮里的全是饱满鲜嫩的蟹肉,肉质软而不腻。 顾九嗜辣,明月昨夜特地去了趟州桥夜市买来辣脚子,给她盛出一些放进小碟里。 顾九吃一口蟹黄馒头,再吃一口辣椒子,胃里顿时像是生了炭炉一般,暖烘烘的,勾得人懒意缠绵,只想躺在榻上晒太阳,实在舒服极了。 吃饱饭后,顾九就开始琢磨无头女尸案。 眼下案情涉及到的人,只有那名叫清秋的丫鬟无所踪迹。顾九觉得替嫁这事单凭一个扫院女使绝无可能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所以,只能是一手操办婚事的岑庆在其中做掩护。 如是这般,失踪的清秋大概几率也是被岑庆灭口了。可岑庆这突如其来的病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巧?还是为了掩人耳目,摆脱嫌疑做的戏? 还有岑四娘子身上的伤痕。 这是让顾九最困惑的事情。 岑庆是个恶行满满的畜生,这不假。但欺凌自己—— 顾九一想起这糟心的腌臜事,心中寒意就难以抑制。 正琢磨着,院门口出现两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特别加粗)本文不涉及乱l!案情推测而已! 第14章 鬼新郎 “因为你被抛弃了啊。” 顾九从榻上起身:“大娘子。” 田氏上前拉住她的手,握了握,笑道:“我今日要去白云观参拜,给侯爷祈福,你也一起罢。” 顾九心道,还给他祈福?她只怕到时候忍不住咒这渣滓不得好死。 顾九本想推拒,但看着田氏温柔慈祥的眉眼,不由地想起刚进侯府时田氏对自己善意,还是点了头。 顾九正准备想个理由回屋去拿帷帽,田氏却打量了她两下,目露担忧:“我瞧你脸色不太好,戴着帷帽罢,以免受了风寒。” 顾九短暂地愣了下,伸手摸了一下脸。 难道是这几天夜间在开封府耽搁了时间,没能睡个安稳觉? 一旁的明月见此连忙转身回屋将帷帽拿来,几人乘马车到了白云观,给三清神像上完香后,田蕙芝问顾九要不要去听道长讲授经卷,顾九借口去看看她小娘,拒绝了。 等顾九给宋小娘上完香,一转身,却看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时砚和楚安竟都来了这白云观。 三人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客堂,进去之前,顾九下意识地往四周瞥了眼,确定没人后才进去。 楚安看到她这番行为,笑着打趣:“顾娘子着实谨慎。” 顾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明面上可是定远侯的妾室,今日来此处的还有田蕙芝和侯府仆从,若是不小心让他们看到了她和别的男子聚在一处,指不定就被扣上这通奸的罪名。 一通通俩,想想后果都很可怕。 顾九问道:“王爷和楚将军怎么来这了?” 楚安往罗汉塌上随意一躺,道:“今日秦怀也来了,陪秦大娘子来听经卷。” 这般巧? 顾九看向一旁的沈时砚。 沈时砚解释道:“今日是二月十五日,太上老君诞辰,观里有斋醮、设道坛诵经等事宜。” 顾九了然。 这边三人没聊几句,忽听地从远处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死人了!” 三人相视一瞬,连忙循声过去。顾九为了避嫌,特地与沈时砚和楚安错开,晚了片刻才来到后山。 一群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有道士,也有香客。 顾九和明月往人群里侧走,沈时砚和楚安正蹲在尸体两侧,两人恰好将躺在地上的人遮住大半个身子,顾九只能看到破损的衣裙下摆和一双沾满灰尘的绣花鞋。 沈时砚像是感受到了顾九的视线,轻轻抬眸。四目相触,顾九看清到这人眼底的深色,心里咯噔一下,大概知道这尸体是谁的了。 失踪多日的清秋。 太巧了。 顾九除了震惊,脑海里只剩下这简短的三个字。 不一会儿,驻守在白云观附近的皇城司赶来,将人群疏散。沈时砚命人叫来在前院听经的田蕙芝和秦怀认尸,顾九也趁机看清了尸首的面容,虽说多了些许尸斑和伤痕,但还是能看出她就是前些日子沈时砚所画之人。 田蕙芝和秦怀确认尸首身份后,开封府的仵作收到消息也快马加鞭地赶到,查看一番后,判断清秋是被用匕首划破脖颈,然后又推下具有高度的地方,身体和骨头处这才有多处明显的撞击伤痕。 仵作注意到尸体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清秋死了已有十多日,肢体僵硬,仵作废了些力气才把她攥在手掌心的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节银质断指套。 仵作将东西呈给沈时砚后,一旁的田蕙芝脸色猛地惨白,身子晃动,婆子赶紧扶住她。 沈时砚注意到田氏的异常,问道:“田夫人认得此物?” “这应该是......岑管家的,”田蕙芝缓了缓神,颤声道,“以前岑管家是侯爷的贴身侍卫,后来有次侯爷被仇家刺杀,岑管家为了保护侯爷不小心被人砍断了半截小拇指,此后便一直带着这般的指套。” 闻言,顾九眉心一跳,想到了成亲前夕出现在她院中的黑衣人。 旁边的秦怀知道自己被岑庆骗了,下意识地往后退半步。楚安笑吟吟地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慢悠悠道:“秦大郎,你还不肯说实情吗?” 清秋的尸体和秦怀一起被带回开封府。眼下青天白日的,顾九没法跟着去,只能和田蕙芝打道回府。一路上,田氏都忧心忡忡,等到了侯府,恰好碰到开封府的官差正押着岑管家离开。 - 西狱刑房内,秦怀将去年冬至夜秦二郎的真实死因尽数坦白,事实与顾九之前推测的无所出入。 没一会儿,岑管家也被带了进来。秦怀对上岑管家阴恻恻的视线,吓得垂下头,只在心底疯狂祈祷,希望宁王赶紧把岑庆绳之以法,这样他才没有可能遭受报复。 沈时砚抬手,命人将秦怀带走,把岑管家绑在刑架上,给他戴上那节断指套。 大小一致,分毫不差。 楚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岑管家,道:“说罢,岑四娘子和清秋是怎么死的?为何死?” 岑管家自知清秋的死和他已是脱不了干系,所性直接承认:“我杀清秋是因为她胆大包天,竟然为了贪图四姑娘的嫁妆,而杀害主人家。” 沈时砚问:“那醉仙楼的胭脂呢?” “她得了天花暴毙,被扔到义庄烧了。” 楚安被这人的嘴硬气笑了:“胭脂的尸首如今就在殓房内,身上只有受过凌虐的淤青,哪有得过天花的痕迹。你这套糊弄人的说辞还要坚持?” 岑管家的脸色变了变。 沈时砚指着挂满木架的刑具,淡淡道:“本王向来不喜严刑逼供,但,抵死不认的人除外。你若再嘴硬,这些东西可就要依次用在你身上了。” 岑管家咬牙道:“王爷这话说得可真是有趣,用无中生有的事情逼问我,却还要端着一副菩萨心肠。” 沈时砚道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继续问道:“岑四娘子身上也有受过凌虐的痕迹,是你?还是岑庆?” 岑管家倏地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沈时砚微微皱眉,对岑管家这副反应有些不解。 他不再多费口舌,命人动刑。 两个官差一左一右,用铁尖刺狠狠地刺入岑管家的指甲,再用力一挑,那东西连同血肉一齐剥落在地。岑管家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西狱,让人不由地联想起那些沾满鲜血的冰冷刑具。 楚安在一旁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看向神情寡淡的沈时砚,心底有些犯怵。 沈时砚慢声道:“你杀清秋时可有旁人在场?” 岑管家额头泛着密密麻麻的冷汗,唇色苍白:“不曾。” “那你猜今日清秋的尸体缘何出现在白云观?”沈时砚薄唇微动,缓缓吐字道,“又为何恰好在我、田氏、秦怀三人皆在场时?” 他声音轻而淡,有些漫不经心,仔细听来又似裹着深冬寒霜的细风,密密麻麻的冷意浸透骨髓。 东京风华 第15节 沈时砚直直地盯着岑管家:“你还不明白吗?你忠心耿耿效忠的侯爷要让你做替罪羊。” 一番轻描淡写的话不仅让岑管家慌了神,沈时砚身侧的楚安不由地愣了下。楚安忍不住瞟了一眼沈时砚,从他那平静从容的神情中难以看出半分蹊跷之处。 岑管家恍惚片刻,末了,回神后冷笑两声:“王爷,你想诈我。” 沈时砚见岑管家没信,也不着急,轻笑一声道:“如若不是这般,为何岑庆恰好在清秋死的第二天就卧病在床?他背靠大娘娘,太医署的太医怎敢怠慢他,可偏偏这么多昂贵的药材都用了,而他至今却未见好转。” “因为他知道我将回汴京,他担心我查出他这些混帐事,并借此替官家向岑家发难,”沈时砚温和道,“所以他只能费尽心思地利用鬼新郎的谣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你放进捕兽夹里,当那只没吃上肉却性命堪忧的......蠢狗。” “更何况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你杀清秋时无人在场,那你杀胭脂、杀岑淑琴时,大概也是如此。这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的事情,三具尸体怎会无故出现?” “因为你被抛弃了啊。” 沈时砚字字诛心,每一句话都让岑管家的心理防线岌岌可危,最后一句缓慢落下,岑管家最终崩溃,疯狂地挣扎起来。 两名官差怕他冲撞了宁王和楚将军,正欲用绳索加紧禁锢,沈时砚却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动。 等到岑管家声嘶力竭之际,沈时砚命人喂他一碗清水。 岑管家狼狈地垂下头,哑着声音道:“秦二郎的死,秦怀应是坦白了,无需我多言。” “胭脂也是他虐杀的,”岑管家双目有些呆滞,“他近些年脾气越来越暴虐,尤其是喝过酒后,整个人极其疯癫,有时候甚至严重到识不清人。” 沈时砚沉声道:“那岑四娘子呢?” “四姑娘成亲前夕,去了趟侯爷的书房。侯爷不知为何忽然发了疯,等我赶到的时候,侯爷正要解四姑娘的衣裳。而四姑娘额头流血,双目紧闭,应是被什么东西砸昏了过去。” 楚安及时抓住了重点:“岑四娘子那时候还没死?” “是,”岑管家忍着指尖的痛意,吃力道,“我及时拦住了侯爷,才没酿成乱——这等大错。侯爷恢复理智后,害怕东窗事发,本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四姑娘杀了。但后又不知为何突然反悔,只是命我趁夜把四姑娘送到义庄关起来。等清秋替嫁过去后,再把四姑娘毒哑送到偏远地方生活。” “再后来,便是侯爷让我去杀清秋灭口。” 楚安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人是畜生不成! 四周静悄悄的,几缕光线从铁窗探进,转眼间却被牢狱内的阴暗吞噬。 沈时砚沉默一霎,冷冷道:“胭脂和岑四娘子的头颅真不是你砍的?还有岑四娘子身上受辱的伤痕,也不是你做的?顾娘子成亲前夕,出现在她院中的黑衣人可是你?” 岑管家此时已经心力憔悴,说话都是有气无力,自然不曾深想沈时砚这问话的蹊跷之处。 “不是。” 沈时砚让人给他包扎伤口,他和楚安离开牢狱。 一出去,楚安迫不及待地问道:“鬼新郎真是岑庆?他是故意装病?你什么时候怀疑的?长赢,你也太不厚道了,我这些日子都跟着你,为何没听你透露过只字片语?” 沈时砚顿步,回身看了一眼牢狱入口,淡淡道:“我诓他的。” “......什么?!” 短短四个字落进楚安耳中,宛若晴天霹雳当头一棒,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第15章 鬼新郎 “王爷自是风华绝代。” 沈时砚想起适才岑管家的惨叫,笑了笑。 他先动用刑具让岑管家遭受皮肉剥离之苦,利用十指锥心的痛意分散他的意识。再乘胜追击,用目前所得的线索和推测编出一番亦真亦假的说辞,最后把至今昏迷不醒的岑庆推到阴谋漩涡中心,挑拨主仆关系,击碎信任。 “岑庆的作恶多端他自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我那般诓他,他才会相信。” 沈时砚解释道。 自作自受,说的大抵是如此罢。 楚安震惊之余还忍不住咂舌:“老奸巨猾。” 沈时砚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没说话。 “嘿,瞧我,”楚安拍了一下额头,佯装羞愧,“胸无点墨,才疏学浅,竟是连夸人都不会了。” 他又厚着脸皮改口道:“我们长赢应是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沈时砚失笑,正欲回身继续往前走,一抬眸,却不期然撞入一双清澈黝亮的明眸中。 顾九刚来,恰好听到楚安说的最后一句,眼角不禁翘起一个小勾,像只无辜又狡黠的小狐狸。 沈时砚垂下鸦睫,雪白的耳尖有抹绯色。 偏偏楚安睁眼瞎,见顾九来了,便道:“顾娘子觉得我刚才那番话说得可对?” 顾九狭眸,笑道:“王爷自是风华绝代。” 沈时砚偏头看向还在为自己的机智而沾沾自喜的楚安,温声道:“怀瑾,你把适才牢狱中岑管家坦白之事讲与顾娘子听罢。” 莫名地,楚安脖子一凉。 三人且走且说,楚安兴致勃勃地说完,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岑管家那番话真是事实?这般如此,鬼新郎岂不是还躲在暗处。” 沈时砚点头:“事已至此,他已是死罪。若真是他做的,也没必要推脱。” 顾九沉吟片刻,缓缓道:“杀人和砍头抛尸并非一人所为。但岑四娘子的死和真正的鬼新郎脱不了干系。他之前想刺杀我,大抵是为了坐实这个鬼怪传言,可为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让我们揭露岑庆的罪行,缘何选这么一个民间传言?” “他是想隐瞒什么,”顾九斟酌道,“或是说想让我们误会什么,好混淆我们的推测。” “对啊,”楚安恍然拍掌,“这鬼新郎砍了胭脂和岑四娘子的头,可清秋的尸首却是没有。他这般作为无非是给我们提供线索,但又顾忌自己的身份暴露。” 末了,楚安看向沈时砚:“王爷,眼下证据确凿,咱们可以先抓了岑庆,再揪出真正的鬼新郎。” “不可。”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沈时砚和顾九相视一眼,前者笑了笑,轻声道:“顾娘子说罢。” 顾九道:“鬼新郎的意图便是要我们逮捕岑庆,如果我们现在照做,他即达成所愿,此后怕是很难再抓到他。” 话落,三人行至议事厅附近,抬眼却见几个官差手忙脚乱地准备抬着什么人。楚安眯着眼看了几秒,反应过来:“那人,好像是王判官。” 恰巧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连忙行礼:“王爷,楚将军。” 三人走近,顾九看清了躺在地上的老人。面色涨红,衣襟处还沾些呕吐物,小声地呻.吟着。 顾九本能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有官差偷偷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娘子,认出了是之前夜间来寻宁王的人,忙回道:“不知为何,王判官刚回府衙没一会儿,就忽然呕吐不止,还喊着头痛。” 顾九抬眸看了眼沈时砚,后者轻轻点头,道:“麻烦顾娘子了。” 顾九蹲下身,摸了摸王判官的脖子,又撑开这人的眼皮。 颈部僵硬,瞳孔涣散。 “你们谁知,他可吃了什么东西?”顾九收回手问道。 有一个官差连忙道:“应该是喝了药。王判官刚从家中回府衙时,我听他吐槽说药苦,要我去帮他买些蜜饯。” “他家离府衙可远?” “不远,就在附近。” “来个人按在他舌根处催吐,另外再去一人找来王判官适才喝的药。”顾九快速吩咐道。 王判官被强行催吐,将胃里的东西吐了干净。很快,官差拿着一个药包匆匆跑来。顾九扒开药材看了看,心里有了底,让人去找几个鸡蛋,把蛋清给王判官服下。 官差照做,不多时,王判官的脸色慢慢地恢复正常。 楚安猜到是药材作祟,好奇地问道:“这药可是有问题?” “没有,是治疗风湿的方子。”顾九微微一笑。 熟悉王判官的人,都知道他有风湿这个老毛病,也喝了许多年的药,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活像是中毒了般。 王判官缓缓喘过一口气,忍不住道:“那我为何突然这样?” “药方没出错,这不假,”顾九道,“可药量出了差错。” 顾九从药包中挑出一根淡黄色长须,道:细辛含毒,用量不宜过大,应是药铺伙计不小心弄多了。” 闻言,王判官神情有些不自然,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今日让人熬药时,无意看到桌角底侧有两根细辛,应是之前不小心弄掉的。他舍不得扔,便捡起来让下人和这次的药材一起放进陶罐熬煮。 扶着王判官的官差撸起袖子,要去找那药铺掌柜要个说法,被王判官及时拦了下来。 他讪笑一声,硬着头皮道:“人家定不是故意的,都是讨生活,何苦因此难为老百姓。” 此话一出,除了沈时砚和与王判官不相熟的顾九,其他人皆是暗自惊讶,看向王判官的眼神都带上些钦佩。 王判官只觉得臊得慌,让人收拾一下狼藉,自己找个理由告辞了。 楚安看着王判官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从这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口中听到这番话。” 沈时砚笑着斜他一眼,楚安捂嘴眨眼。 末了,楚安摇摇头,道:“没想到这药也能害人。” “是药三分毒,”顾九笑道,“更何况有些东西本就介于毒和药之间,至于它最终效果到底是何,取决于用量和用途。” 话音刚落,顾九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她迅速抓住即将转瞬即逝的尾巴,零零碎碎的片段汇聚在一处,将所有的线索串成一条长线。 沈时砚注意到了顾九的异常,微微低头,正欲问怎么了,忽然见她猛地抬头,紧接着,置于身前的手被一股暖意裹住。 “我知道鬼新郎想隐瞒什么了!” 沈时砚愣了愣,看着那双如皎月如清潭的眼眸,一时忘了反应。 一旁的楚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快速轻咳一声,拼命给失了分寸的顾九使眼色。 顾九察觉到楚安的示意,当即松手,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与沈时砚拉开距离。 她看了一眼沈时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一时激动,还望王爷莫怪。” 沈时砚顿了下,眉眼温和:“无碍。” 楚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凑到顾九旁边,低声揶揄:“顾娘子,你胆子挺肥啊!” 顾九瞟他一眼,心道,之前在江陵府时,我可是连王爷的腰都摸过了。楚将军,你还是太年轻了。 等事后顾九再回忆起这幕时,慨然评价:指节修长,骨感凌厉。 果然很好摸。 东京风华 第16节 许是怕顾九尴尬,沈时砚转了话题:“顾娘子刚才说的是何意思?” 顾九连忙顺着梯子往下爬,偏头问楚安:“楚将军觉得鬼新郎的性别应是什么?” 楚安道:“自然是男性。” 顾九笑了笑,转眸看向沈时砚:“这就是鬼新郎想隐瞒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人们大多都是默认鬼新郎一定是男人,可为何不能是女人呢?民间的鬼怪传言有很多,为何躲在暗处之人偏偏选择这一个呢?” 沈时砚薄唇微勾:“顾娘子心底有怀疑的人选了。” 顾九沉吟片刻,道:“王爷,您可知田氏昔日的青梅竹马是谁?” 一语未了,沈时砚将视线投向正听得云里雾里的楚安。 楚安挠了挠下巴,有些无奈:“这我委实不知,岑庆和我爹的岁数相仿,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之前说与你的那些,都是我走街串巷随处听来的。” 顿了顿,楚安挑眉道:“不过,咱们可以找关西狱里的那位打听一下。” 很快,顾九根据从岑管家口中听到的事实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田蕙芝是小官之女,原有个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后来因貌美被岑庆醉酒掳去玷污,而不幸的是,没多久田蕙芝有了孕吐反应。田家既不敢得罪岑家,又嫌弃女儿不知羞失了身子,便在岑老太太的安排下,把女儿嫁到岑家。自此,举家迁出汴京,回了祖宅。 岑庆风流成性,眼高于顶,自是看不上田蕙芝这等出身做了自己的大娘子,待田氏生下灵姐儿后,对她轻则辱骂,重则拳脚。田氏为了不殃及田家和灵姐儿,一直隐忍不发。 之后多年,田氏又有了身孕,有郎中猜测肚中应是位小郎君。这让其他无子傍身的妾室们蠢蠢欲动,待田氏身怀六甲之时,不知是谁到处造谣,说田氏昔日早就和她那个青梅竹马滚在一处了,而岑庆不过是替别人养孩子。 一次岑庆在勾栏瓦舍寻欢作乐时听到这些话,大怒不已,回到侯府后不顾田氏身孕,对其打骂。灵姐儿想要护着田氏,却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岑庆拎起来,扔进了湖里。 最后,灵姐儿淹死湖中,田氏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当时岑老太太还尚在人世,她手段精明狠辣,为了避免东窗事发,便将府上知道真相的仆从找牙婆子发卖了。凡是留下来的,自是府中老人,都守口如瓶,对此事只当从未发生。 而灵姐儿和那未出世的孩儿,岑庆则对外声称一个得了天花烧了,另一个是田氏不忍悲痛滑了胎。 自此,田氏再无身孕。 至于田氏那个青梅竹马,后来被岑庆找人划破了脸,割了子孙根,被迫从殿前司转职到皇城司。 听完这些,顾九恍神片刻,隐隐明白过来田氏往日待自己的情分,虽是掺了假,但许是也夹杂了些同病相怜。 同样都是被家族抛弃的人。 她正出神间,沈时砚出声问道:“你为何怀疑到她头上?” 顾九抿了抿唇:“紫石英。” 岑庆落得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是因病,而是中毒。 作者有话说: 终于,“鬼新郎”接近尾声哈! 第16章 鬼新郎 “王八蛋,我就不该……信你!” 顾九将刚入候府第二日在厨房遇到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回忆道:“当时那包药材确无问题,其中的紫石英可治心腹欬逆邪气,暖宫助孕,可这东西却也是寒食散的主要一味药材。” 有医书记载过寒食散有祛病强身的疗效,食之,身轻欲仙,神清气爽。但此物药性燥烈,若久服,毒素会逐渐侵入五脏六腑,致使肾脏衰竭,精魂具消。 顾九道:“之前我听到田氏说她懂些岐黄之术,这便就合理了。她为了避人耳目,应是以其他病症为理由,借机拿到配置寒食散的药材。岑管家说,岑庆每每醉酒时意识不清,甚至有疯癫之像。可若不是酒呢?而是他服用了寒食散。” “服用寒食散应以冷食热酒来散发体内毒素和燥热。凛冬寒春,人们大多食以热食,而酒性本烈,有人喜温,有人喜冷。我猜,岑庆应是后者。田氏借以酒气掩盖岑庆虚步若浮和意识不清之态,寻常人很难察觉异常。” “久此以往,毒入脏腑,神仙难医。” 楚安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田氏的好心肠和好脾气是汴京出了名的。 他不禁道:“可这也只是你的推测,万一她真是为了怀上孩子呢?一个正妻膝下无子,是要被人耻笑的。” “今日我去白云观是她提议,”顾九沉声道,“还有她特地对我提起她两个孩子的死,从不详细盘问我的出行,有意无意地给我提醒,以及岑管家的断指。” “最重要的是白云观,”顾九缓缓道,“她那个毁容的青梅竹马何峰,这人是驻守在白云观的皇城司使。” - 顾九回了趟候府,她直奔之前田氏与她说话的湖心亭,果然看到田氏正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湖中心。 顾九慢慢走过去,坐在田氏对面。 田氏回神,见来人是她,笑了笑:“怎得过来了?” 顾九静静地看着田氏,缓缓开口:“大姐儿长什么模样?” 田氏愣了一下,而后道:“大姐儿如今已嫁为人妇,你若是想认识她怕是不太方便。” “大娘子,我说的是灵姐儿,”顾九顿了顿,注意到田氏脸上的错愕,继续道,“她真的是得了天花吗?偏偏是和胭脂姑娘一样的病。” 田氏不自然地笑笑,正欲开口,偏听顾九又问道:“岑四娘子死时知道是你算计的她吗?我来侯府的前夕,去我院中的黑衣人是何峰?从那时起你便知道我和宁王殿下相识罢。还有清秋的尸体,何峰驻守在白云观,想藏匿和搬运一具尸体应该不是件难事。” 最后一问。 “你有多恨岑庆?” 田氏面上血色消失殆尽,看着顾九的眼睛,她紧绷的肩膀缓缓垂下,断了线的泪珠从眼眶滚滚而出。 “恨不能食其血肉!恨不能抽筋扒皮!恨不能他死后暴尸荒野,任畜牲分食!” 田慧芝陡然尖叫,她愤怒地将石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发泄积压多年的怨恨,浑身颤抖。 清脆的撞击声下,支离破碎的碎片被寒风吹动,轻轻摇晃,锋利尖角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毁了我的一生!他毁了我!” 顾九心口有些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可岑四娘子是无辜的,你不该找人凌虐她嫁祸给岑庆,更不该杀了她。” 田氏满目凄然,捧面痛哭:“琴姐儿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住她。” 暮色灰茫,淡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触不可及的云层中。隐隐约约,顾九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叠铿锵有力的马蹄声。 顾九起身走上前,递给田慧芝一方手帕,轻声道:“慧芝姐姐,谢谢你。” 白日里田慧芝嘱咐顾九戴上帷帽,是因为清楚她不会久留候府;是因为顾虑日后岑家倒台,世人识得她的面容和过往,用风言风语戳其脊梁骨;是因为明白顾家无人会护她; 声落,开封府官差纷沓而至,将侯府众人如数羁押。 流衡手拿木枷锁,走到顾九面前,低声道:“顾娘子,得罪了。” 顾九隔着晃动的人群,望向不远处站在半月拱门旁的沈时砚,点点头,配合地抬起双手。 沈时砚要抓的不仅是岑庆,更是整个定远侯府。官家容不下高太后,自然要断其臂膀,砍起根枝,而岑家就是官家在朝廷纷争中的磨刀石。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顾九被单独带到西狱一处偏僻的牢房,待囚窗外孤月高悬,四周死气沉沉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有人打开拴在牢门上的铁链,手里端着一杯酒。 “顾娘子。” 顾九接过酒盅,问道:“我身边的丫头呢?” “顾娘子放心罢,王爷都已安排好。”说罢,官差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户籍和路引,交给顾九。 顾九接过,仔细检查了一番。 从此,无论是户籍还是族谱,她和顾家都没有半分干系。这世上也不再有顾家九姑娘顾钰清,只有江陵府顾九。 这就是她和沈时砚的交易。 顾九帮他查案,而待事情结束,他替她准备好户籍变更和假死两事。毕竟,明面上她仍是岑庆娶进门的平妻。候府被抄家削爵,殃及全族,她身为“岑家人”也逃不掉。 没人护她,她就自己给自己谋万全后路。 顾九收好户籍和路引,又把假毒酒置于鼻尖下,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一饮而尽。 她正欲把酒杯还给官差,好躺在地上装死,意识猛然一沉。 顾九用力摇头想保持清醒,然而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她俯身扶住旁边的桌椅,勉强地撑住身子,恶狠狠地看向官差,却见那官差诡异一笑,低声道:“顾娘子,您走好。” 顾九只觉得浑身血液气得倒流,寒意肆虐,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在心里将沈时砚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王八蛋,我就不该……信你!”顾九咬牙切齿。 一语未了,顾九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 议事厅内,沈时砚正在书写奏折,将这个案件完整地陈述一遍交给官家。 流衡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禀道:“王爷,顾娘子不见了。” 沈时砚手一顿,笔下墨汁浸透一点,毁了整齐规整的篇章。 沈时砚眉头敛起。 流衡道:“属下刚才按您的吩咐去给顾娘子送酒,好趁夜带她离开。却不想到牢房时,里面空无一人,地上仅遗留一只酒杯。” “属下询问值守的狱卒,他们说不久前有人以王爷的名义将顾娘子带走了。” 不等沈时砚开口,楚安火急火燎地跑来,气喘吁吁道:“王爷,好像有人给何峰提前通风报信,我和王判官带兵去白云观时,他人已经跑了,” 沈时砚攥紧笔杆,沉吟片刻,大步下了台阶,冷声道:“流衡你速去通报各处城门军,仔细盘查来往行人。怀瑾,你与我一起带人再去趟白云观。” 顾九初入汴京城不久,应该没有仇家才是。这个节骨眼上将她绑走的,只能是逃跑的何峰。坊间夜市人多眼杂,再加上有士兵轮流巡守,何峰一个壮汉若是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混入人群,定然会引起怀疑。 而白云观傍山而建,丛林繁多,何峰又在白云观附近驻守许久,对那里的地貌应是再熟悉不过,很容易找到藏身的地点。 何峰把顾九绑走,原因无非有二:报仇和谈条件。 沈时砚更倾向于后者。 如若不然,他直接在牢狱中一刀将人杀了,何必废如此力气。 - 白云观附近的一处山穴内,一小堆篝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寒风钻入洞穴,凄厉的呜咽声不断。 等顾九缓缓醒来,看到坐在篝火对面的刀疤脸,眼皮一跳,心里对沈时砚的愤懑就此消停。 何峰。 顾九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死死束缚,粗糙的绳条嵌进皮肉,刺痛感和血液流通不畅的僵硬感让她忍不住蹙眉。 东京风华 第17节 顾九看了一眼外面阴沉黑暗的天色,再打量着何峰那魁梧健硕的身材,清楚靠自己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眼下,顾九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沈时砚身上。 他那么聪明,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顾九缓了一口气,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试图抚慰自己的情绪。 何峰察觉到顾九醒了,抬起眼皮,沉沉地看她一眼,又垂下眼,不说话。 顾九轻咳一声:“这位大哥,我从未见过你,理应没得罪过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将我绑来此处?” 何峰拧眉盯着顾九,沉声道:“少耍花招,我之前在宁王的马车上见过你。” 顾九眉心一跳。 何峰将她绑到此处,却还没有要杀她的原因,顾九大概能猜到:想和沈时砚换取田蕙芝。 只是顾九想不明白的是,把她迷昏带出西狱的人并不是何峰。那人手里有她的户籍和路引,分明是清楚她和沈时砚的交易。 可这件事只有四人知道,沈时砚、楚安、流衡和她自己。 顾九心底爬上一丝被暗算的凉意:“是谁帮你将我从牢狱带了出来?” 回答她的是一片冷冰冰的沉默。 “何郎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人真心想帮你,为何不直接把田氏带出来?反而绕个圈子把我交给你。他明明有这般的本事不是吗?” 何峰用粗树杈拨弄着篝火丛,听到这话,动作一顿。 “我知道你救蕙芝姐姐心切,可你也要想一想,那人到底是想要帮你,还是想做你的催命符。” 篝火虚浮跳动,光线映亮了何峰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我管不了这么多,”何峰狠声道,“我只要她活。” 一语未落,洞穴外万籁俱静的沉默被林中受惊的飞鸟打破。 作者有话说: 阿九:白骂了,脸疼。 第17章 骨瓷 “我要回......江陵府。”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隐隐约约有火光浮现,很快,随着惊鸟飞绝,大片大片的赤橙火焰点燃黑暗,炙烤着凉凉夜色。 何峰的眼神沉了下去,反手握紧立在身侧的大刀。 顾九趁机道:“何郎君,宁王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若是现在收手作罢,还来得及。” 何峰冷冷地看顾九一眼,起身,粗鲁地把她从地上拎起。 顾九意识到不太对,连忙改口:“你既是想和宁王换人,现在就是机会啊。” 身子腾空,柔软的腹部被硬邦邦的肩膀抵住。何峰干净利落的动作让顾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何峰一脚踢灭篝火,扛着顾九快速地往火光相反的方向跑去。 顾九被颠得想吐,她忍着呼之欲出的恶心感,开始胡言乱语,想哄骗何峰停下。 “你既是在宁王的马车上见过我,应该清楚我与宁王关系匪浅。把我从牢狱中带出来的那人想必也是如此告诉你的。你想利用我和宁王的情谊换取田慧芝,这是必然可行的。” 顾九扯着嗓子喊:“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你跑什么——” 何峰忍无可忍,正欲把这人的嘴巴堵起来,立在前方处黑压压的阴影却让他的脚步陡然顿在原地。 顾九费力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逐渐亮起根根火把,星火相连,比身后那片焰空还要炽烈。 声东击西,两面夹击,何峰插翅难逃。 顾九不得不佩服沈时砚的老谋深算。 沈时砚高坐在黑鬃烈马上,一袭胜似白雪般的圆领长袍,外面披了件玄色鹤氅,单手缠拽缰绳。下巴微挑,眼皮半阖,那双狭长多情的桃花眼寡淡至极。 不合适宜地,顾九听到胸口处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九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只觉得视线一晃,腹部一轻,整个人被何峰拽到身前,冷冰冰的刀刃架在细颈一侧。 顾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艰难开口:“何郎君——” “闭嘴。”何峰粗暴地打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沈时砚,大声喊道,“宁王殿下,您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我,应该也能猜到我想要做什么。” 顾九一边小心地和刀刃保持距离,一边目光恳切地望向沈时砚:无论如何,先答应他的条件和其周旋,再找机会制服他。 沈时砚面无表情:“田蕙芝是命犯,放她,不可能。” 顾九浑身一僵,而后又迅速想到沈时砚若不想救她,没必要立刻出动这么多官兵。他只需命令严守各个城门,再派以重兵巡逻街巷,迟早能逼出何峰。 想到这,顾九轻轻缓了半口气,但仍然不敢完全放心沈时砚这话的真实意图。 何峰显然是对这番不假思索的回答也没想到,他怔了半秒,沉着脸,手上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一层薄皮。 顾九只觉得细颈一痛,温润的液体慢慢顺着刀峰渗出,她忍不住头皮发麻。 “杀吧,”沈时砚忽地嗤笑一声,“再用些力道,将整个头颅砍下来,就像胭脂和岑四娘子一般。” 顾九被这话刺激得后槽牙发酸。 他这高高挂起,云淡风轻的模样真的是来救她的吗! “你这般情意对田氏,可曾想过她心中待你如何?”沈时砚嘲弄道,“今日我审她时,她将全部过错推到你头上,说是你教唆她暗害岑庆,也是你谋划了这一切。你现在杀了顾钰清,就相当于坐实了她的说辞。” 这话顾九都不信,更何况何峰。 果不其然,何峰冷笑一声:“我与芝娘相识几十年,彼此之间最是了解,宁王殿下,你莫要想诓骗于我。” 沈时砚却微微一笑:“何峰,你别忘了,若不是你,当年你和田氏的过往断然不会被人捅破至岑庆面前,这一切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当初你明知田氏已嫁为人妇,明知岑庆为人歹毒狠辣,却仍然暗自找机会见她,纠缠不休。如若不是你的胆大包天,让侯府的人抓到把柄,引起风言风语,岑庆怎会怀疑灵姐儿的生父是不是他。” 沈时砚的声音猛地抬高:“你扪心自问,难道这些年你未曾对此悔恨!田氏未曾对你心生怨怼!” 何峰神情恍惚,日日夜夜折磨他的痛苦被这般强硬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疼得他缓不过气来。 便是在此刻,一支利箭从何峰背后飞速刺来,他右臂一痛,手上的大刀不受控制地往外移开半分。 顾九见机,使劲全身力气往前一跃,何峰却已经反应过来,迅速揪住她的后领,不顾一切地举起大刀砍向顾九。 顾九面色刷地惨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摇摇欲坠,生死本能迫使她闭上眼睛。 一道凌厉的寒风从耳畔刺过,空气撕裂的声音让顾九的心跳猛地失重。 身后措不及防的一声惨叫唤醒了顾九的意识,她一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跌了出去,最后落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似曾相识的香味,勾起了顾九的回忆。她埋在沈时砚怀中,无力又凶狠地咬住他暴露于空气中的脖颈。 “我要回......江陵府。”她低声喃喃。 说完这句话,眼皮沉重一阖,整个人坠入黑暗。 - 顾九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 漫天火光、冰冷的刀刃、脖颈的刺痛......昨夜惊险的画面一帧帧在顾九脑海中缓慢划过,最终定格于晕倒前的最后一幕。 顾九伸手扶上细颈一侧,指腹下有道细长的痕迹。她磨了磨后槽牙,心道,怎么没咬死他。 床帏纱幔层层垂落,淡雅宜人的熏香悄悄地探入床榻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暖意。 顾九倚着床栏缓了一会儿,轻轻拨开床幔,往外瞧了一眼,确定没人后,才慢吞吞地掀起被褥,未穿锦袜的玉足随意踩在床边的脚踏上,丝丝凉意贴着脚掌心往上攀爬,但很快消散于四周的温热中。 内室四处隅角放着四个青铜鎏金熏笼,炭火燃得正旺,隐约还能听见火星点子跳跃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暖意胜春。 顾九正打量着室内精致名贵的陈设,这时一叠脚步声从内室外传来,紧接着就见从一架金箔青绿山水六合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女使,手里端着红木漆食案。 “顾娘子,”女使欠身,笑吟吟道,“奴婢是宁王府的丫鬟,夏蝉。” ......宁王府? 顾九眉心一跳。 “娘子昨夜受惊晕了过去,”夏蝉解释道,“王爷便将娘子带回府上,请郎中给您瞧瞧。” 说罢,便将食案上的灵鹿衔芝粥罐端给顾九。 顾九低头,粥碗里黑褐色液体冒着白雾,鼻尖下萦绕着淡淡酸涩。 “这是安神汤。” 顾九没动。 夏婵了然一笑:“王爷说了,昨夜一事是他安排不周,望娘子莫怪。眼下是在王府,您大可放心,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之事。” 顾九眼皮微动,还是仔细确定两三遍其中有什么药材后,才敢喝下去。 昨夜那酒着实让她长了个记性。不过要怪也怪她自己见识太少,没能察觉那里面有古怪。 “王爷呢?”顾九接过手帕,擦干净唇边的药渍。 “在书房,楚将军也在。” - 书房内,沉香绕梁。 楚安没形没骨地坐在书案下方的台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时砚的脖颈一侧的牙印。 不深不浅,却恰好一夜没能消下去。 沈时砚看着宣纸上和往日大相径庭的字迹,放下笔杆,有些无奈:“看够了?” 楚安嘿嘿笑了两声,转到正事:“你打算今日怎得和顾娘子解释?” 昨夜第一箭,是楚安所射,刺入何峰握刀的右臂。第二箭则是沈时砚所射,刺穿了何峰的右臂膀。 但是,从背后射去的那一箭,如若当时沈时砚允许,楚安完全有机会直取何峰的性命,让顾九彻底脱离险境。 沈时砚垂下眼睫:“自是如实相告。” 何峰身处皇城司数年,又对岑庆恨之入骨,自然对岑家和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之间的某些勾当知晓一二。来日朝堂之上,太后一党若力保岑家,何峰就是最好与之制衡的棋子。所以他不能死,也不能逃。 东京风华 第18节 “王爷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顾九推门而入,看着房内两人,假意笑笑:“王爷自是因为以大局为重,我等草民贱命,何以值当?” 沈时砚眼皮半阖,看不清神情。 楚安顿感尴尬,他端正身子,连忙岔开话题:“顾娘子,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顾九转眸看向沈时砚,“王爷,如若方便,现在能否送我出城?对了,昨日那贼人交予我一份户籍和路引,我担心作假,还烦请王爷按照之前约定,为我安排此事。” 说罢,顾九从袖中取出这两样东西,放到书案上。 此话一出,沈时砚和楚安同时一怔。 沈时砚抿紧薄唇,沉默一霎,解释道:“顾娘子,这其中定有误会。知晓你我二人交易内容之人,仅我们三人,还有流衡。” “对啊,顾娘子,”楚安有些着急,忙道,“何峰既然要和王爷做交易,所以定然不是他算计你。而我和流衡是王爷的人,既不会将此事传与旁人听,也从未有加害于你的意图。” 顾九笑意敛了半分,点点头:“我知道。” 顾九来之前,将此事仔细想了一遍。躲在暗处之人,既不是有心帮何峰,也不是冲她的性命而来。她左思右想只能想出一个原因:那人大概是想让沈时砚杀了何峰。 如若这样,那人自是站在沈时砚的对立面。可沈时砚是何等聪明,楚安和流衡若是奸细,他怎会不知? 这复杂的一切,让顾九不由地深吸一口气。 她轻轻扫过一眼沈时砚脖颈处的粉痕,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虚,但转念一想到自己脖子上的刀伤,又颇有些理直气壮。 扯平了,她心想。 移开眼,顾九缓缓道:“王爷,我现在只想回江陵府。” 作者有话说: 阿九,你走不掉的。 第18章 骨瓷 “我欠颜家,三十三条人命。” 顾九说完这句话,肚子不合适宜地叫了一声,安静的书房里,这点声响格外清晰。 顾九抿紧唇角。 好好的气势,全没了。 楚安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光注意到沈时砚轻轻瞥他一眼,神情淡淡。 楚安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借机挡住沈时砚的视线:“顾娘子,你来汴京至今应是还没抽空去过樊楼吧。” 听到这两个字,顾九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樊楼是汴京城、乃至整个大宋最大的酒楼。飞檐高阁,金碧辉煌。每逢暮色,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细腰罗敷,莺歌燕舞,穷极奢华。尤其是酒楼里的佳肴美馔,集四海之风味,应有尽有,实乃“天上人间”。 看出顾九有些动容,楚安连忙填把柴火,殷勤地邀请:“如若顾娘子不嫌弃,可让王爷做东,咱们一起去樊楼尝尝那些珍肴,什么耍鱼辣羹、蜜饯雕花、酒蒸羊、荔枝腰子、清撺鹌子......啧啧,那叫一个香啊!” 顾九犹豫了半秒,想到此去一别,大概余生都不会有机会再来汴京,这般错过,实在可惜。再者,她昨夜因为沈时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让他的钱袋出些力,也没什么不妥。 思及此,顾九弯起明眸,欣然同意。 樊楼位于御街北端,三人到时,正值暮色昏昏,酒楼里宾客如云,络绎不绝。楚安常来,他们一进门,便有跑堂伙计殷勤地跑来和楚安热络,领着几人上了二层雅致的阁儿。 等菜期间,楚安耐不住嘴闲,和顾九东拉西扯起来,沈时砚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品茶,偶尔应楚安的问话,答上两句。 “顾娘子,你回江陵府后可有什么打算?”楚安好奇道。 顾九正专心致志地尝着小吃。白釉花口碟底处花瓣纹饰栩栩如生,上面摆着水嫩如玉的茉莉奶酪,光是这般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两个铜板的大小,顾九一口一个。咀嚼间,齿间绕着散不尽的清香,像是初春在口中绽放芳华。 “开个医馆。” 顾九不假思索道。 楚安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顾九是个游方郎中,而后道:“可需我们帮些什么?” 顾九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楚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世间人大多与我这般,为了一个目标奔波生活,我也乐在其中。” 顾九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总觉得若是再继续下去,她怕是在这两个金枝玉叶的贵人眼中,成了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所幸跑堂伙计这时端着菜肴进来,打断了这段对话。 顿时,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 顾九面前摆的是酒蒸羊。羊肉用烫水煮得软而不烂,表面撒上细细碎碎的嫩绿葱花,辛辣的姜片铺满瓷器底部,浓烈的酒汁浸透每层肉纹,再点上几滴焦香芝麻油,诱人的光泽若隐若现。 还有清蒸鲈鱼。整条鲈鱼脊骨两侧被规整地切成片状,鱼腹浸在汤汁里裹满了料香,入口滑爽,鲜嫩无腥。 桌角右侧是色泽艳丽的桂花糖醋排骨,浓郁酱汁将肉块牢牢锁住,淡黄色的干桂花星星点点,酸甜清香。牙齿顺着骨头一侧轻轻咬拽,鲜肉流畅地骨头分离。 …… 各式各样的美食,让顾九目不暇接。等酒足饭饱后,顾九借着桌沿遮挡,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十分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意犹未尽。 人怎么就不能长两个胃呢? 顾九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楚安移开木窗,往外看了一眼天色:“顾娘子不如先呆在王府,明日再走?” 顾九婉拒。 她是断不想再和沈时砚这个处于风波中心的人扯上关系了。 沈时砚眼皮轻抬,却又在半路停住,落了回去。 三人离开阁儿,路过一房间时,恰巧从里面传来岑庆的名字。 “岑庆也是个蠢货,自己身边养了个会吃人的豺狼,却偏偏一无所知。” “他这一倒台不要紧,只怕沈时砚不会放过岑家,借机为难大娘娘。” “笑话,他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七年前我姑姑能让他滚去惠州,如今亦可。” “哈哈哈哈,世恒兄说的对。眼下不过是官家少不更事,识人不清,误将乱臣贼子当成股肱之臣。” 顾九和楚安的脚步同时一顿,前者抬眸快速地扫了一眼处于话题中心的人,后者眉头紧皱,眼底冒着火,撸起袖子就要踹门。 沈时砚及时拉住他,淡淡一笑:“怀瑾,莫要生事。” 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讨论的人不是他一般。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等楚安移开眼,那房门倏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 房门内两人和房外三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顾九忍不住挑了下眉,别开脸,不想趟浑水。 开门的那人看到面色平静的沈时砚,吓得往后推了半步:“宁、宁王。” 全然没了刚才说沈时砚是乱臣贼子时的神气。 高世恒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往后一拽,眼神轻蔑,嘴上却热情又虚伪地喊道:“这巧了不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宁王殿下。” “啊,还有楚将军。”最后一句懒洋洋的,是彻底摆在明面上的敷衍。 “宁王?” 又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房内传出,嗓音有些倦怠,像是刚睡醒一般。 许是这声音太独特,顾九没忍住,撩起眼皮循声看了过去。 那个前一秒还趾高气昂的青年,听到声音后,下一秒连忙侧过身,语气带了丝正经:“堂兄。” 待人从房间里出来,看清那张容貌迤逦的脸,顾九不由地怔了下,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人若是个姑娘,只怕是位祸国殃民的妖妃。 高方清懒懒地靠在门栏侧,轻扫一眼站在房外的三人,触碰到顾九的视线时,眼皮微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宁王殿下,别来无恙。”高方清拱手行礼。 沈时砚薄唇微动,眉眼间仍是维持着那温和又疏离的笑意。 “高少卿。” 沈时砚看向他身旁的高世恒,不咸不淡道:“‘隔墙有耳’这四个字,高郎君饱读诗书,难道不知其意?” 高世恒沉下脸来。 沈时砚视若无睹,继续道:“背后妄议官家,见到本王不行礼,如此不知轻重,实在该罚。” 高世恒死死咬住后槽牙,眼底冒火:“沈时砚,你什么意思?!” “直呼本王名讳,罪加一等,”沈时砚语气平静,“就罚你跪在此处两个时辰罢。” 一旁的楚安早就等这句话了,当即磨拳擦掌,直接上前将人拖进房里,不顾高世恒的挣扎,一脚狠踹在他的膝盖窝。 高世恒只感觉腿一软,“碰”地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堂兄!”高世恒痛叫一声。 高方清却只睨了他一眼,抚手拍掌,懒洋洋道:“罚得好。” “两个时辰,少一秒都不行,”高方清眼角勾起,笑得有些邪气,“不然,今日也不必回府了。” 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 顾九在心底忍不住感慨:这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微妙。 出了樊楼,楚安立马给沈时砚比了一个大拇指,笑道:“王爷威武,就该挫挫那小子的傲气,否则还真当这大宋姓高了。” 沈时砚无奈地瞥楚安一眼,提醒道:“慎言。” 楚安抿紧嘴巴,扭头去和游离闹剧外的顾九搭话:“顾娘子就不好奇刚才的事?” 顾九心道,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老百姓,又马上要离开汴京城,好奇他们做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惜楚安是个睁眼瞎,自顾道:“那个长得歪七扭八的,是高家二房嫡次子高世恒,我们汴京城五陵年少中的老鼠屎。” 顾九眉梢微动。 这比喻倒还挺形象。 “那个长得——”楚安搜肠刮肚一番,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闭月羞花的,是高家大房嫡长子高方清,大理寺少卿。” 嚯,还是王爷的同行。 东京风华 第19节 顾九抬眸看向身侧,沈时砚似有感应一般,半垂眼睫。 四目相视,沈时砚眉峰舒展:“怎么了?” 顾九仔细端详了一番,由衷道:“还是王爷更好看些。” 沈时砚怔了下,失笑。 顾九寻了一家邸店住下,沈时砚承诺明日一早会让人将明月和户籍路引一齐送来。 街巷夜市的灯烛明亮,沈时砚和楚安各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穿行在市井热闹中。等到了州桥附近,两人分道而行。 “欸,长赢!” 身后楚安急忙忙地叫住沈时砚:“你走错方向了,宁王府不是在那。” “我并非回王府。” 楚安略感不解:“府衙也不是这个方向啊。” “我知道,”沈时砚笑了笑,没有回答楚安这个问题,“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府罢,别惹楚老将军生气。” 楚安还想再问,但一想到祠堂家法和自家老爹暴跳如雷的模样,不得不收住嘴。 “行吧,那你早些回去。” “好。” 沈时砚一路往东而行,随着时间消逝,身后万家灯火逐渐泯灭于黑暗中。沈时砚出了上善门,又往汴京城外驶了些许距离,最终停于一处阴气森森的坟岗。 沈时砚翻身下马,慢走到一处崭新的木碑前,从怀中拿出一张薄纸,俯下身,用火折子点燃,放在木碑前。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木板上的字。 颜婉之墓。 “你自由了。”沈时砚垂眸,低声喃喃。 待火光燃尽,沈时砚转过身,对着身后无尽的黑暗,淡声道:“出来吧。” 话落,楚安从一棵枯树后走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往后看了眼那个木碑,斟酌地开口问道:“长赢,你和她认识?” 颜婉,胭脂姑娘。 夜色深沉,孤月高悬,沈时砚半个身子被黑暗笼罩。 他沉默一霎,慢声道:“我欠颜家,三十三条人命。” 第19章 骨瓷 是高家为了报复她。 坟岗附近枯木丛生,茅封草长。凌乱干瘪的树杈歪七扭八地交错,几缕清冷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泥土上,斑驳暗淡,影影绰绰。周遭僻静无声,唯一动静,怕是只有楚安那惊愕失措的鼻息。 楚安只觉得荒唐。 颜正当年出事时,沈时砚分明远在惠州。更何况,颜家的祸事是颜正自己咎由自取,颜家三十三口人命关他什么事? 可对上沈时砚寡淡缄默的目光,楚安又不得不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 楚安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几次费力张口,才艰难地出声:“长赢,你开什么......玩笑?” 厚重的乌云层恰在此时遮掩住孤月,四周的一切彻底被黑暗吞噬。一阵寒风悄然吹来,拂过沈时砚的耳畔,撞在颜婉的木碑上,裂成几秒狰狞又冰冷的回忆。 “起居郎颜正,败德辱行,窃私宫妃,淫佚恶劣,罪不容诛。” 沈时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待乌云消散,片缕银辉在他眼底投出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看着楚安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慌乱的神情,他几乎不可闻地轻叹口气,然后笑了笑。 “骗你的,回去罢。” - 翌日一早,开封府的官差将明月送到顾九下榻的邸店。 明月小心地将户籍和路引交给顾九,又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青釉陶瓷罐:“这是宁王殿下让奴婢给九姑娘的,说是祛疤痕特别有效。” 顾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那道刀痕已经去痂了,只剩下一条细长的淡色粉痕,若是不仔细瞧,是看不出异常的。 她又想起了沈时砚脖子上的牙印,这会儿生了些心虚。 顾九轻咳一声,把这些东西收好,然后和明月一起去附近的街坊市集,租赁马车。 而离车马铺不远处一家食肆二层凭栏旁,站着一位穿着绯色长袍的俊郎君,正静静地看着和商贩讲价的顾九。 “堂兄,”高世恒从他背后冒出,步伐有些缓慢,“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 高方清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垂眸扫了眼高世恒的双腿,不痛不痒地问了句:“这是好了?” 高世恒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是回道:“没。” “那就安生地在你院子里呆着,”高方清伸了个懒腰,阔步离开,“长个记性,别闲着没事再去招惹沈时砚。” 一提起沈时砚,高世恒眼底戾气难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正恼着,这时身边的仆役忽然开了口:“二郎,您看那人是不是昨日宁王身边的娘子?小的瞧着刚才大郎好像是在看她。” 高世恒顺着仆从指的方向看去,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堂兄看她做什么?” 虽说这人模样长得不错,但瞧着既没有世家闺阁姑娘的温良恭顺,也没有她们那般端庄娴雅,实在算不上佳人。 仆从眼珠子动了动,低声猜测:“大郎是不是——” 高世恒瞪他一眼,但转念又想到至今堂兄不曾娶妻纳妾,对此事也是一拖再拖,兴许品味这方面就是如此独特。 思及此,高世恒勾了勾手指,仆从连忙踮脚侧耳。一番私语后,仆从面露迟疑:“二郎,这姑娘可能是宁王身边的人,如此会不会得罪他?” 高世恒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废什么话!你若是这般为沈时砚着想,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扔进宁王府,全了你这番心思。” 仆从吓得小腿肚子打颤,慌忙求饶离开。 楼下车马铺,顾九和商贩确定好银钱,和明月坐上马车。车夫扬起马鞭,车辕缓缓驶动,在来往的人群中穿梭。 行至金梁桥时,顾九叫停马车,让车夫先在白云观山脚处等上一会儿。 “明月,你在这看着包裹,我去给阿娘上柱香。”顾九道。 此去一别,大概再回汴京是有些日子的。顾九虽然从未感受过一天的母女温情,但是心底对这个为了生她难产而死的阿娘有挂念,也有愧疚。待她攒够银钱,就把她阿娘的牌位从白云观接出来。 顾九烧完香,下山时看到有卖货郎挑着担子叫卖滴酥,想到明月特爱吃这个,便买了些。可谁知等她来到山脚处,却是不见马车和明月。 顾九在四周找了会儿,仍是没看到他们,心底隐隐冒出一丝不太好的念头。她连忙询问附近行人,有个人思索一会儿,往山中指了一个方向。 “好像有一辆马车刚才往那边去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姑娘你所说的那辆。” 看到那树木丛生的小径,顾九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匆匆道谢,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跑去。没走多远,顾九便看了她租赁的马车。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顾九便看到车夫突然从车辕上翻身倒地。顾九脸色一变,慌忙跑去,却发现这人已经昏死过去。 顾九一把掀开车帷,里面的血迹让她怔在原地,手中的那包滴酥“啪”地掉在地上,圆滚滚的果子沾满了灰尘。 一根血迹斑斑的银钗,安静地躺在车厢底板。 顾九猛地转过身,环视四周。可周遭除了草木再无异常。她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迅速蔓延至全身,恍若深冬腊月时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般。 顾九清楚,既然车厢里没有尸体,那就说明明月还有活着的可能性,她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回开封府,让沈时砚帮忙找人。 顾九拿着银钗,迅速将马匹和车厢分离,快马加鞭地驶去开封府衙。到地方后,顾九因太着急,不小心踩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手里的银钗猛地在掌心处划出一个细长口子。 “顾娘子?!” 楚安正要从府衙离开,一出门,却看到本应离开的顾九摔在石狮子旁边,发髻凌乱,实在狼狈。 他赶忙跑过去,将顾九扶起,诧异道:“顾娘子你不是——” “我要报官,”顾九反手死死拽住楚安的衣袖,气息不稳道,“我现在要见王爷。” 楚安意识到她神情不对劲,不敢多问,连忙领着顾九往议事厅奔去。 两人到的时候,沈时砚正在整理案件卷宗,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头,看到一身狼狈的顾九时,不由地愣了愣。 顾九开门见山,不敢耽误半秒,快速将在白云观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沈时砚眉心微蹙,他转头对楚安道:“怀瑾,你和流衡带十几个官差去白云观查看寻人,另外让王判官过来一趟。” 顾九着急道:“我跟楚将军一起。” 沈时砚却伸手握住顾九的胳膊,视线下垂,落在她那满是鲜血的右手掌心。 “你初来汴京不久,对这里不熟悉,”沈时砚轻声道,“放心,我等会儿让人把明月的画像贴在坊间街市的告示上。” 顾九用力挣扎,语气执拗:“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我得去找她。” “顾九,”沈时砚微微收紧力道,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们现在并不确定对方意欲为何,但如果......如果对方目标在你,你现在出去,那就是万分不安全的。若是寻得了明月,而你却无所踪迹,你觉得明月会怎么办?” 顾九紧绷的肩膀倏地塌了下来,垂着头,神情恍惚。 是她害了明月。 如果当初她没有来汴京,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 沈时砚松开手,吩咐人去找郎中。 “不用,”顾九哑声道,“我自己可以包扎。” 沈时砚没有再劝,让人找来一些干净的白布条交给顾九。 顾九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受控制地轻颤,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可眼下却是怎么也做不好。 顾九执拗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却总是快到打结时功亏一篑。白布条因为她的失误,逐渐被鲜血染得斑驳。 一只宽大的手忽然闯入视线中。 沈时砚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想把白布条从顾九手里拿走。 顾九不顾掌心的伤口,紧紧攥住:“我自己可以。” 沈时砚垂眸,看着那双泛红的明眸,温声道:“我知道。” 他一点一点地,轻轻掰开顾九的手指,眉眼缓缓舒展:“是我想试一下。” 沈时砚包扎的手法很娴熟,没一会儿,在顾九手里乱得不成样子的白布条,完成了它原来的用途。 东京风华 第20节 “骗人。”顾九鼻音很重。 沈时砚薄唇微动,还未开口,忽听顾九又低声道:“谢谢。” 见她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时砚走到书案旁给明月画像,不多时,王判官匆忙进来,看到坐在厅内的顾九时,明显一愣。 顾九抬眸看了王判官一眼,却没有想寒暄的心情,缓缓垂下眼皮,看着掌心里的银钗出神。 沈时砚放下笔杆,将画像交给王判官:“你速去找来几个画师,照着这个描摹,分贴在各个街巷的告示上,尤其白云观附近。” “再派些人去马行街药铺那,盯着是否有人买金疮药一类的东西。” 不出半个时辰,楚安从外面奔来。 “有消息了!” 顾九倏地站起身,紧张道:“人找到了吗?在哪?” 楚安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沈时砚,犹豫一瞬,还是道:“有人看到,是高家的仆从带走了明月姑娘。” 顾九悬在嗓子处的心脏重重一跳。 果然是因为她。 是高家为了报复她。 作者有话说: 慢慢进入第二个案件啦 第20章 骨瓷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 又是高家。 沈时砚抿唇。 虽然何峰至今仍是不肯说出背后帮他之人是谁,但是从利益方面分析,无论何峰是否被他亲手杀了,最后真正坐收渔翁之利只能是皇城司和高家。 若是何峰死了,岑家的祸事自然就牵扯不到皇城司,更不要谈波及高家了。但若是何峰没死,就像现在这般,众人只会将这事记在岑家头上,当是岑家被逼得狗急跳墙。哪怕是沈时砚怀疑高家从中插手,只要何峰一天不松口,他就很难有借口把此事放至明面来查。 岑庆和高太后有血缘关系,但与高家可没有。岑家倒台如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要高家从中摘个干净,怎会管岑庆死活。 提供明月消息的人是个走街串巷卖荷包的老媪,她领着几位贵人来到一处偏僻深巷,指着里面颤颤巍巍道:“就是在那。” 顾九往里走,在一处堆满杂物的墙角蹲下身,几滴凝固在砖石上的暗红血液有些刺眼。 老媪道:“我当时赶趟回家,便打算直接从这里穿过去,不想却看见一个家仆打扮的男人扛着一位姑娘从马车上跳下,满手的鲜血,我吓得差点失了魂。” 沈时砚问:“你怎得认出那是高家的人?” “我以前见过那人,”说到这,老媪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高家的人我不敢得罪,怕惹上事端,所以当时只顾得慌忙离开......回到家后,我良心难安,又大着胆子来了一趟,那会儿人和马车都已经不见了。然后便是碰到官爷在告示上贴画像,我瞧着模样,实在和那姑娘有些像。” 顾九起身,喉咙有些苦:“大娘,你可记得她穿的衣裳是何颜色?” 老媪仔细想了想,才敢道:“青色。” 顾九抬眼看向沈时砚,点头。她转身对老媪请求道:“大娘,能否麻烦您跟我们去趟高府,指认您今日看到的人?” 老媪目露迟疑,挣扎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娘子,高家在汴京城权势滔天,老身实在不敢得罪。还请贵人们到高府后,千万不要将我透露出去。” 顾九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怨气,她正要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胆小怕事,独善其身,那些猖狂之徒又怎会老实安生?”,可话至齿间,又硬生生地被她堵在唇边。 顾九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难堪。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怀着这种念头?她之所以这般想离开汴京城,回江陵府过她的小日子,不就是怕卷入风波之中后,余生不得安宁吗?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 顾九勉强地笑笑:“大娘可放心,我们万不会让此事牵连到你。” 老媪肩膀一软,重重松了口气。 几人来到高府,临进去之前,沈时砚叫住顾九:“顾娘子,你可在这里等我们。” 顾九听出了他的意思,缓缓摇头。 高方清今日并未去官署,听到管家来报宁王殿下带人要搜府,略一思忖,让人去高世恒院中把他叫来。然后从榻上起身,去了前院。 高方清看到沈时砚身边的顾九时,视线微顿,而后移开,微微一笑:“宁王殿下,楚将军。” 沈时砚讲明来意,高方清了然点头,侧过身,十分好说话:“自是可以。” 官差进府搜人时,高世恒恰好来到前院,看到沈时砚几人后,步伐放缓。 顾九察觉到这人的异常,心底生疑。 待高世恒不情不愿地行完礼后,高方清直接道:“可是你把这位娘子身边的丫鬟掳走的?” 这话问得极其不讲情面,不光高世恒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其他几人也不由地愣了愣。 高世恒正要矢口否认,两名官差押着一个瘸腿的仆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王爷,这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茅房,脸上还有一道新划痕。” 官差一松手,那仆从便瘫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这模样实在可疑,顾九不欲废话,直接将银钗怼到仆从面前,冷声道:“可认得它?” 仆从目光闪躲,拼命摇头:“不识得。” 楚安蹲下身,揪住仆从的后领,语调带着一丝威胁:“你可好好瞧瞧,若是让本将军查出半个字造假,你仔细你的皮。” 仆从本就不经吓,这会儿哭丧着脸把事情始末全招了。 “小人原想等两位娘子离开汴京城再动手,谁知她们却在白云观停了下来。小人慢了一步,没注意到这位娘子已经下了马车。待小人将车夫迷晕后,才发觉车厢里只有一个丫鬟。但当时有巡兵经过,小人慌了神,又害怕如此空手回去惹二郎发火,只能硬着头皮把那丫鬟掳走,想着借此引娘子出来,再......下手。” 高世恒气得要上前踹他:“你这贱奴,另外一只腿也不想要了!” 楚安一把擒住高世恒的肩膀,把人稳稳地按在原地:“王爷面前也敢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顾九冷冷地扫了一眼高方清,后者眉梢轻扬,似是有些无辜。顾九问仆从道:“那人呢?现在在何处?” 仆从老实道:“小人在深巷下了马车后,本想将人先放在那附近的一间荒房,不想却被修内司的副使总领司事邵贾撞个正着。邵副使和我家二郎有过恩怨,小人担心他去报官,便着急忙慌地把那丫鬟扔在巷中,自个驾着马车跑了。” “所以这人......”仆从唯唯诺诺道,“小人也不知道。” 顾九深吸一口气:“可有说谎?” “不曾!小人发誓,如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沈时砚看向一旁隔岸观火的高方清,淡声道:“虽说人不在高府,但到底此事因高二郎所起,高少卿觉得要如何处置?” 高方清轻笑一声,后退半步,摆明了是不想掺和这事。 沈时砚抬手:“带走。” 一声令下,几个官差立马将上前将仆从和高世恒两人押走。高世恒一边剧烈挣扎,一边怒道:“沈时砚,你真以为你管得了我!” 沈时砚置若罔闻。 三人临走时,高方清忽然叫住顾九,他眉眼弯起,唇角笑意轻挑:“敢问这位娘子芳名——” 顾九睥睨他一眼,只觉得恶心,阔步跟在沈时砚身后离开。 楚安抱臂,好笑地看着高方清:“高少卿还是省省吧。” 高方清也不尴尬,耸了一下肩膀,懒懒地拖着长音:“楚将军慢走,不送。” 离开高府,楚安看出顾九眼底的焦虑,安慰道:“顾娘子,若明月姑娘是被邵副使救走了,你大可安心。他虽说是个老古板,但确实是个好人,” 修内司主管汴京官窑,与皇城司一般,其官职多为内侍担任,但邵贾是个例外。他原是一名匠人,后来因为烧瓷工艺了得,又为人正直,先皇将其破例提升为副使。 顾九皱了下眉,却问道:“如是这般,明月应该会来寻我。哪怕是她至今昏迷不醒,坊间街市的告示上贴着明月的画像,这位邵副使为何没寻上官府?” 楚安一噎,扭头求助身旁的沈时砚。 沈时砚沉吟片刻,缓声道:“大抵是没能看到。” 顾九抿唇,垂下眼:“但愿吧。” 为了节省时间,三人兵分两路,沈时砚和顾九去了邵宅,楚安快马加鞭赶去距离有些远的修内司。 等两人到了邵宅,却被告知邵贾自辰时便离家去了修内司,至此并未归家。而楚安那边很快也传来消息,今日修内司上下无人见过邵贾。 好好的两个大活人,却平白都没了踪迹,这让顾九忍不住心绪烦躁。 三人回到开封府衙,顾九询问沈时砚能否让她留宿在官衙内。沈时砚虽然明白她是怕错过明月的消息,但还是道:“衙内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便。” 楚安也道:“顾娘子,你就先暂住王爷那,若有消息,王府定是第一个收到。” 于是顾九跟着沈时砚又回到宁王府,夏蝉见到顾九时,还小吃了一惊,见她神色倦怠,也不敢多问。 顾九心中有事,睡得并不安稳。三更半夜,有人来敲响她的房门时,只一下,顾九便迅速翻身下床。 一开门,顾九就看到夏蝉喘着气,急切道:“顾娘子,王爷让奴婢转告您,找到邵贾了。” 顾九匆匆忙忙地披上衣衫,跟在夏蝉身后去了沈时砚的书房。饶是二月的天气,这一路奔来,她额头上还是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房内,沈时砚和楚安并肩而站,神色异样。 顾九不自觉地攥紧手心,遏制住慌乱,缓步上前:“王爷,人呢?” 沈时砚抬眸,看到她这副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喉头忽然一涩。他薄唇动了动,终还是慢慢道:“修内司的一处高阁今夜发生走水,望火楼的巡兵扑灭大火后,在阁楼上发现两具尸体。” 顾九的脚步刹那间定在原地,她眼神有些茫然,似是对这番话不太理解。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具被烧得面目全非。其中男尸已被邵家人认领,另一具尸体......”沈时砚顿了顿,委婉道,“可能需要顾娘子你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是1v1嗷 第21章 骨瓷 “我要为她,报仇。” 夜阑人静,乌云遮月,苍穹上几盏微弱的星光忽闪忽灭,远不及修内司周围燃起的火把灼烈。 东京风华 第21节 走水的阁楼距离窑口不远,百米以内的距离。阁楼有两层,底层供修内司一些官员匠人制图办公,商讨工事。顶层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邵贾把它收拾出来,放了两张床,几件家具,给偶尔在官窑通宵制陶的匠人居住。 此刻这里却成了一片废墟,断梁破瓦烧得黢黑,冒着滚滚浓烟。放眼望去,满目苍夷,很难从中找出一件完整的物件儿。 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立在废墟前。两尸靠背而坐,衣衫破败,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布满红斑和水泡,尤其是脸部,爬满狰狞可怖的黑痕,像是被燃烧殆尽的煤炭。从僵硬的肢体动作中甚至能看出死者生前在火中拼命挣扎的惶恐。 缠绕在尸体身上的绳索仅剩几小段残骸,和被烧断在邵贾手中的结扣。仵作想从把这东西拿出来,几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他摇摇头,目露哀意,生前攥得太紧,死后尸体指关节僵硬,再加上火烧,那个结扣算是嵌入了邵贾的掌心中。 邵贾的娘子和母亲瘫坐在地上,捧着一块泛黑的玉佩痛哭不已,撕心裂肺的哀嚎混杂在一股难言的焦臭味。 顾九怔然地站在尸首前,哪怕是面部被烧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明月。 那个照顾她,保护她的人,没了。 顾九唇瓣蠕动着,几次张合,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喉舌仿佛被这灰烬后的滚滚白烟烫伤,无论她怎样撕裂怒吼,都是一块没有任何鲜活迹象的腐肉。 沈时砚似乎是说了什么,但顾九没听到,她只是麻木且迷惘地看着他薄唇张闭,在心底猜测这是不是一场梦,要不然为何所有人都失去了声音。 沈时砚见顾九这副失了魂的模样,眉头慢慢敛起,从流衡手里接过他递来的玄氅,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顾九感到肩上一沉,一股暖意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再次张了张,本以为这次仍是一片无声的沉默,却没想到几个冷冰冰的字从咽喉中撕裂破出,伴着轻微的颤音。 “明月,死了。” 沈时砚垂下眸,周围火光炽热,将顾九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他那漆黑如夜的瞳仁里。 这句话结束,顾九好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转眸再次看向明月的尸体,茫然褪去,尽剩淡漠。 “我要为她,报仇。” 沈时砚把巡守的人叫来问话,几人今晚聚在窑口里打盹的打盹,赌钱的赌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大火已经滔天。 沈时砚淡声道:“自去领罚。” 夜色浓重,不便勘查。沈时砚命人把尸首小心运送至府衙,又留下几个官差负责看守火灾场地,没有他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顾九跟着沈时砚回到王府后,忽然问他能否借用一下府上的庖厨。沈时砚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亲自带顾九去了厨房。 到地方后,顾九换上蔽膝,洗净手,抬眸看沈时砚站在门槛外未走,便道:“王爷去休息即可,我不会将贵府的厨房如何。” 沈时砚却是没动。 顾九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 烧水,磨糯米屑,熬糖......不多时,蒸笼一开,白烟袅袅,里面是一个个热腾腾的米糕,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九把米糕放置碟中,端到院中的石桌上,沈时砚跟在她身后,坐在对面。 顾九看他:“王爷也要吃吗?” 沈时砚却道:“若是饿了,我可让厨子再给你做些其他的。” 顾九摇摇头,自顾地尝起米糕。她放了很多糖,糯叽叽的糕体入口,甜到发腻。顾九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塞进嘴中。 沈时砚皱眉,轻声叫了顾九一声,见她没反应,无奈之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 “可以了。”他温声道。 顾九终是停住了动作,盯着餐碟上最后一个米糕,慢慢开口:“我爱吃,却又只会做这一种食物。” “明月比我大上几岁,处处照料我,把我当成闺阁千金般护着。但其实我们小时候生活拮据,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哪有真正的主仆尊卑之分。” “这米糕就是她教我的,她也仅教我这一个。明月说,我命苦,除了行医,她总不让我做活。可她又命好了?刚学会走路,就被家里的赌鬼父亲卖到顾府,分到我阿娘的院子里。我阿娘不受宠,活得辛苦,明月一个小娃娃又怎得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顾家北迁汴京,明月就被扔在江陵府照顾我......” 再后来外祖父去世,她身边便仅剩下了明月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顾九不喜诉苦,这会儿能和沈时砚说这么多,已是情绪所逼的极限。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树叶沙沙作响,但也转瞬即逝。 顾九微微用力,便把手腕从沈时砚掌心中脱离,正要去拿那最后一块米糕,那只白如冷玉的手却先一步触碰到米糕。 沈时砚咬了一口,过分甜腻的滋味落入胃中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吃完了。 “有些苦。”他慢慢道。 顾九愣了下,点头。 物极必反,甜到极致可不就是苦涩吗。 沈时砚笑了笑:“既是没了,便回去歇息吧。” 目送顾九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转眼间,空荡荡的庭院里仅剩下他一个人。 沈时砚垂眸,轻轻捻着黏在指腹上米屑,回忆不由自主地失了控。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两名侍卫把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狠狠地扔在他脚边。老妇满目泪痕,嘴巴被白布塞得紧实,只能从那凄惨悲凉的神情中看出她的绝望。 脚边跪着他的乳母。 背后站着他的皇兄。 皇兄宽阔的胸膛环住他的臂膀,将一把利剑强行塞进他的掌心中,然后握住他颤抖不已的双手,逼迫他抬起利剑,对准他乳母的头颅。 “偷盗宫中财物,于坊间倒卖,她该死。” 皇兄沉稳肃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虽轻,却带着冷人心肺的寒意。 他看着乳母放弃挣扎的模样,覆在脊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重复:“不会的,乳母绝不是这般人。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皇兄,你信我......信我,不是我乳母。” 背后之人却对他的哀求置若罔闻,紧紧地禁锢住他发颤的双手,用不容反抗的力道逼迫他高抬利剑,再重重落下。 头颅滚地,鲜血飞溅,温热浓腥的味道在他惨白的唇瓣上悄然散开,胃里一阵翻涌,他将腹中的一切吐个干净。 皇兄蹲下身,轻轻用龙袍擦去他唇边的污渍,叹息道:“一个贱奴而已,何以值得你这般。长赢,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沈时砚低声喃喃。 忽地,他停住动作,嘲弄一笑。 那该如何。 皇兄? - 翌日,议事厅内,顾九、沈时砚和楚安三人聚在一处。 阁楼走水时,高世恒和他的仆从皆在西狱,如此便是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可除了高岑两家,顾九实在想不出她还能招惹上谁。 楚安若有所思道:“也许是高世恒买通了别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时砚顿了顿,“但这般的话,他需得提前猜到我们会将他带走。我把他们关入西狱后,命人近处看管,确无和外界传信的可能。” 高世恒那个蠢货,会有这副头脑? 楚安觉得不太可能。 顾九思考良久,才道:“眼下死了两个人——另一个邵贾,如果这场凶杀,不是冲着我,而是因为邵贾呢?” 这并非是她为了减轻愧疚的说辞。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却被绑在一起烧死,凶手要么是其中一人的仇家或是两人共同的仇家,要么纯粹是随机杀人的变态。 顾九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地点。 如果邵贾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是个正人君子,他救走明月后应该会把人送到官府或是医馆,而不会把人带到修内司。 三更半夜,两人却被绑在离窑口不远处的阁楼上活活烧死。凶手大概对邵贾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身份,还极有可能是修内司内部的人,知晓当晚有无匠人留宿于阁楼。 顾九回忆着邵贾尸体的模样。 如果只有明月一人,凶手的性别很难确定。可邵贾身形高大,凶手能同时制服两个人,并且把一个成年男子弄到阁楼二层,可见凶手十有八九也是名成年男子。 沈时砚显然是也想到这一点,他看着顾九,起身道:“去趟修内司罢。” 修内司总领司事王常景和几位主要官员齐聚一堂,沈时砚先是问了昨晚除了巡兵可有其他人,确定无人后,又问修内司众人邵贾近来有无和人起过争执。堂中几人面面相觑,偷偷地把目光瞟向站在最前面的王常景身上。 王常景似是感受到了这些视线,虽是心生恼火,但也不敢在沈时砚面前放肆,只能苦着脸,干巴巴地承认:“下官前不久的确和邵副使有过口角。” 他不敢在此停下,慌忙继续道:“但若只凭此把这事扯到下官身上,下官实在觉得冤。邵副使性情古板,不知变通,和修内司好多人都有过不愉快。只是恰好下官是近日和他起了争执的人。若是以此为根据......想杀邵副使的人可就多了去。” 这话所说的不太有人情味,但却也有番道理。 沈时砚看向其他人,他们纷纷点头。 “确实如王总领说的这般,邵副使是个好人不假,只是脾性实在古怪,得罪的人属实不少。” 沈时砚的食指在条案上轻轻叩响,问道:“王总领和邵副使是何时起了冲突?又是因何事?” 王常景有些犹豫:“......半月前,因为一批瓷土。” 第22章 骨瓷 高家自然可恶,可这位宁王又岂是良善之辈? 王常景和邵贾因为瓷土吵架,甚至差点动起手这事,修内司人尽皆知。 “瓷土之事一直是下官负责,年末新购置的一批瓷土入窑没多久,邵副使突然和下官说瓷土有问题,残瓷多,成品的色泽和质感也不对,”王常景越说脑门上的冷汗越多,“问他到底哪里不对,他又不说,只是非要看这次瓷土买卖的具体账目记录。下官当时觉得邵副使是故意找下官不痛快。” 王常景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继续道:“烧出残瓷这事又不是只和瓷土有关,时间、火温都有可能导致瓷器出问题。邵副使直接问下官要账目,不是变相说下官中饱私囊吗。” 说到这,王常景似乎动了气,语调不自觉地拔高:“自那没多久,也就是半月前,下官察觉邵副使又在调查这批瓷土,一时气不过,再加上当时吃了些酒,这才和他起了冲突。” 沈时砚静静地看了王常景一会儿,直到他有些受不住这般无声胜有声的注视,才慢慢开口问道:“昨夜阁楼走水时,你在哪?” 王常景道:“下官在十字街南侧的一家……花茶坊。” 顾九眼皮一跳。 又是妓馆? 沈时砚倒是没多惊讶,平静问道:“可有作陪为你作证?” “有。” 王常景把妓馆和妓子的名字如实说出后,没等沈时砚开口,楚安十分自觉地拱手行礼,阔步离开。顾九担心楚安那脑子容易被忽悠,也跟着去了。 东京风华 第22节 楚安劝她:“那种地方顾娘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顾九又不能直接挑明心中所想,只道:“我现在也算和楚将军一般,是府衙半个人员。因查案涉此,自是磊落。” 楚安回想起往日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流连勾栏瓦舍听曲看戏的事情,忽然有种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的感觉,他挠了挠脸颊:“……行吧。” 两人找到王常景说的地方和妓子,问明昨晚情况。那作陪的妓子点头,称王常景昨个确实来了。 妓子又一转折:“不过,王总领子时几刻就离开了。” 说到这,妓子用团扇掩唇,笑了笑:“王总领惧内,昨个他的大娘子听到风声,来这里寻他,他吓得从奴房里的暗道跑了。” 顾九和楚安跟着妓子来到床榻一侧的屏风后,那儿摆着一排红木雕花柜。只见妓子打开其中一个竖柜,指着里面黑漆漆的洞口,道:“喏,就是这儿。” 顾九问:“这暗道通的哪里?” “自是后门。” 顾九抬头,看向楚安,笑了笑。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楚安活动了一下筋骨,心道,以前为了出府鬼混,狗洞都爬过,这算什么。 顾九跟着妓子来到后院的一间柴房。房间角落堆着杂物,往里走就能看到一处和柜中相差无几的洞口。没一会儿,便见楚安从里面爬出,弹了弹衣袍上蹭的灰尘。 顾九问:“可发现了什么?” 楚安摇头。 从妓馆后门往右走是一条死巷,而往左出了巷口,就是潘楼街。沿着潘楼街一路往东出城,便到了修内司窑。 两人赶到东城门,询问昨晚当值的士兵是否见过修内司的王常景,士兵称见过,大概子时末出的城门,四更天时回城。 楚安提醒顾九:“有人发现走水时,约是在丑时五刻。待大火扑灭后,已过寅时。” 他们把这消息带回修内司,沈时砚听完,对王常景笑笑,意思不言而喻。 王常景在汴京城生活了几十年,对这位宁王殿下未罚去惠州前的事迹多少了解一些。 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不顾往日恩情当众斩杀乳母;先皇病危之际,仗着往日恩宠,持剑逼宫禅位......如果不是高太后手段强硬,剔除他的皇姓,改为母姓,将他从汴京赶到偏远惠州,只怕经过这些年的谋划,这汴京城又多了一位擅权横行的权臣。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高家自然可恶,可这位宁王又岂是良善之辈? 王常景只觉得沈时砚这笑容惹得他背脊发凉,左右权衡利弊下,咬咬牙,还是承认了。 “下官昨日的确来了官窑,”王常景道:“可下官真的没去过阁楼,更没见过邵副使。” “那你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又可有人证?” “……废窑口。” 王常景垂着眼,偷偷用余光扫过几位同僚,嘴唇蠕动着,似是极其难为情:“和张家村的李氏私会。”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官员满脸震惊,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强压着想笑的嘴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沈时砚转眸看向其中一人,那人连忙弯腰回话:“张家村是窑口附近的村子,而那李氏原是修内司一位匠人的娘子,后来废窑口坍塌,他没能出来。”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咂舌。 这王常景也忒不厚道了。 修内司的废窑口在窑口的东北角,曾发生过坍塌,后来便弃用了。而走水的阁楼恰与之成对角,在最西南角。两地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 几人来到地方,王常景扒开生长得横七竖八的枯草丛,端着烛台在前面带路,楚安和他并肩而行,沈时砚和顾九跟在其后。 没走一会儿,王常景停下,指了指几步远一块巨石,臊眉耷眼道:“就是这。” 那巨石长约一米几,平面不算光滑,却也不算粗糙。若是把这个时节的衣褥铺在上面,勉勉强强能用做“榻”。 而巨石旁边堆着没烧尽的木柴丛,如果王常景没说谎,那这应该是昨晚留下的。 楚安蹲下身,端着烛台正要细瞧巨石,目光触及几处乳白色斑点,动作倏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视线瞟向沈时砚身侧的顾九,不到半秒,又迅速移开,看看沈时砚,又看看一旁老脸通红的王常景,摸了摸鼻子。 顾九皱了下眉,感到奇怪:“怎么了?” 她正要上前查看,身前忽然多出一只手。顾九顺着那手臂往上看,对上那双温和似春风的眼睛。 顾九满目茫然,转眸看向其他两人不太自然的神色,后知后觉,大概猜到了什么,脸颊有些烧。 下意识地,顾九往后退了半步,却没想到沈时砚同时往前迈了半步,一不小心,她一脚踩上他的鞋尖。 顾九赶忙收回腿,只见那雪白的鞋靴上出现一抹煞风景的脏印子。 顾九眉心一跳,忍不住暗道倒霉。 “抱歉王爷,我不是故意——” 顾九想蹲下身,用衣袖擦去那鞋印,手腕却被人握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沈时砚俯身把顾九扶起来,笑了笑:“无碍。” 相比其他几人的尴尬,沈时砚倒是气定神闲,眉眼平静:“出去吧,怀瑾,你和修内司的人一起去张家村传唤李氏。” 离开废窑口后,王常景言简意赅地将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 “下官出城门后,先是去找了李氏,然后一起来到这里,那会儿……应是丑时。直到下官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爆炸的闷响,这才和李氏两人出去。下官看到阁楼走水后,担心人多后会被发现,于是就慌忙带着李氏从东侧门离开。” 这次不等沈时砚问,王常景自己便道:“下官离开时撞上了邵贾的徒弟李河。对,对,他能证明下官所说的,当时天色虽黑,但凭着阁楼的火光,他肯定能认出下官!” 沈时砚却问道:“当晚留在修内司的人不是只有窑口的巡兵吗?” 王常景解释道:“李河不是汴京人,他现在暂居张家村,两地离得近,应该是看到了修内司这边的火光,才过来的。” 三人回到前院,李河这会儿也在修内司,得了传唤,很快来到堂内。 沈时砚开门见山:“李河,昨夜阁楼走水时,你可在东侧门见过王总领和张家村的李氏?” 李河皱着眉,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对上王常景那紧张又期待的目光,缓缓摇头:“没有。” 王常景气得跳脚,怒道:“你撒谎!我和李氏刚出东侧门没几步,就迎面撞见你火急火燎地往修内司跑,我当时虽是刻意借着树木躲了一下,但那会儿已是有些晚了,咱们甚至对视了一眼!” 李河缩了一下脖子,还是坚持道:“没有,小人从东侧门进去时,并未碰上任何人。” “好啊好,”王常景指着李河,手指发颤,“我想起来了,两日前,你同邵贾也发生过冲突!” 王常景慌忙拉过堂上一人,对沈时砚说道:“这件事张监督也看见了。” 张监督点点头:“确有此事,当时邵副使似乎气得还不清,甚至摔了一件瓷器。” 王常景像是在沙漠中找到甘泉的人,迫不及待道:“王爷,一定是李河杀的邵副使!要不然他怎会撒谎称没见过下官。” 说罢,他又指着李河的鼻子骂道:“好你个狗东西,邵副使虽说严厉了些,但平日教你烧瓷一类的事宜都是尽心尽力,冬日担心你舍不得买棉衣被褥,还从自己腰包里掏钱给账房,加在你工钱上。你却恩将仇报,加害于他,还妄图嫁祸于我!” 李河逐渐红了眼眶,鼻音浓重道:“我没有,就是因为平日师傅待我好,我才要说实话!” 厅堂上两人各持一词,僵持不下。 沈时砚摁了摁眉心,只觉得闹腾,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调和,却见楚安火急火燎地跑来。 一旁的顾九见到这颇为熟悉的画面,心底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果不其然,只听楚安沉声道:“王爷,那李氏自缢了。” 作者有话说: 强调一下,本文架空宋 第23章 骨瓷 “不是王常景。” 出了修内司东侧门,继续往东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张家村。众人赶到李氏家中时,已经有官差将小院围住,仵作正在房里等着验尸命令。 一进门,顾九便看到李氏被吊在房梁上,面色泛紫,嘴唇发黑。无力垂落的脚尖下,有一个倒地的木凳,应是自缢前挣扎所至。 王常景见到这一幕,登时双腿一软,堪堪扶住门栏。 沈时砚命人将李氏放下,让仵作验尸,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得了结果:李氏应是今日凌晨上吊身亡。 仵作双手递上一张薄纸,禀道:“王爷,这是从李氏怀中发现的……” 仵作看了一眼冷汗涔涔的王常景,继续道:“遗书。” 见沈时砚接过纸张,顾九和楚安都不由自主地凑上去。但无奈顾九身高有限,仅到沈时砚胸口的位置,为了看得更清晰,只能微微踮起脚尖。 然而不等她看清第一行字,忽然见那薄纸慢慢往下降,顾九的脚跟也随着下落,稳稳地踩在地面上。她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一眼沈时砚,却见他神色平静,目不转睛地浏览着薄纸上写的东西。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只有寥寥数行,但语意表达明确:昨夜,李氏被王常景逼着与他一同残害邵贾和那位不知名姑娘,事后不忍愧疚和良心折磨,故而自缢请罪。 顾九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的王常景,他浑身上下都在透露着惴惴不安的惶恐。她思忖片刻,抬步往房间里侧走去,四处翻看,从床榻枕下找到一个账本。她简单翻了翻,对沈时砚轻轻点头。 字迹对得上,那遗书确实是李氏写的。 沈时砚把遗书交给楚安,命人把李氏和王常景先带回府衙。 王常景身子晃了晃,苦喊道:“王爷,王爷明察!下官真的没有杀人,那大火和下官没有半分干系!一定是那贼人陷害下官。李河,是不是你?你个心狠歹毒的畜牲!” 李河一直站在门外,他脸色苍白,似是被李氏这吊死的模样吓到了。 沈时砚走到李河面前,问话:“你昨日在哪?几时看到阁楼失火的?” 李河弯腰道:“约是丑时五刻左右。当时小人正在帮东家修屋顶。” 顾九好奇道:“这么晚了,修什么屋顶?” “小人的东家是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妇,昨晚小人本来已经吹灯睡了,东家敲门说有野猫踩坏了瓦片,房顶漏个小洞,夜寒天冷,她睡不着,所以就托小人帮忙。” “等小人修好屋顶正要下来时,远远看到修内司那边突然之间起了大火,然后便急急忙忙跑过去,想看发生了什么。” 三人跟着李河来到他住的地方,院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拿着编筐喂鸡。 老妇看到李河,连忙招了招手,絮絮叨叨道:“来,小李,帮我喂个鸡,我这腿啊又开始疼了。” 说完,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三人身上,视线在沈时砚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那衣袍料子,银冠玉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郎君。 李河看了一眼沈时砚,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走过去接过编筐。 “婶子,这三位是开封府衙的贵人,来问问您关于昨晚修内司的大火。” 一听是官差,老妇连忙要跪地行礼,被沈时砚叫住。 他温和地笑笑,解释只是一些简单的问话。 东京风华 第23节 看这贵人面善,又是一副好脾气,老妇倒没那么紧张了,她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大致和李河说的一般无二。 忙活半天,眨眼间到了晌午。楚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拉着沈时砚和顾九去了一家藏在深巷里的食店吃拨霞供。 店家和楚安熟稔,见他带人来,便直接领着人去了后院。食店伙计手脚麻利地架上铁锅,燃上干柴。 伙计往锅里倒入提前熬制的浓汤,用铁勺慢慢搅动,汤汁的鲜美浓香随着不断升起的腾腾白雾弥漫在空气中。 待汤汁汩汩冒泡,再将腌制好的兔肉放入铁锅,鲜美的肉片在热汤中起起伏伏,颜色逐渐由深变浅,似乎是把汤汁的精华全部吸浓缩进肉纹里。最后再配以提前调好的蘸料,吃得人全身暖意融融。 三人围坐在铁锅旁,烤着火,一边尝着美味,一边聊起案情。 “目前这案件算是解决了,”楚安感慨道,“没想到这般容易,比上个无头女尸案可迅速多了。” 沈时砚却轻轻摇头:“不是王常景。” 楚安手一抖,正要送进嘴里的肉片掉入碗中,他困惑道:“李氏的遗书不就是铁证吗?不然,王爷你把他关进牢狱做什么?” “谁说我把他关起来了,”沈时砚笑了笑,“我只是让他暂居府衙。” 楚安没明白:“......这两者有差别吗?” “差别可大了,”顾九放下筷子,解释道,“那封遗书大概是假的。” 说罢,顾九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又让楚安把李氏留下的遗书拿出来,放在一起。 她问:“楚将军可看出什么不同了?” 楚安仔细端详一番,慢吞吞道:“内容不同......可这字迹是一样的啊,难不成是凶手刻意模仿了李氏的字?” “有可能。” 顾九话锋又一转:“但也有可能这是凶手胁迫李氏所写。” 她手里拿的是今日从李氏账本上撕下的其中一页,上面记录了些日常花销。纸页上寥寥十几个字,却有将近一半的错字。 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画蛇添足的。 顾九指着那些错字,又指了指遗书,言简意赅:“从李氏的账本来看,她应该不怎么识字。可这封遗书上,却无一处错误,无一处涂抹更改,岂非怪哉?” 楚安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顾九笑了笑,继续道:“不光如此,还有一处疑点。” “什么什么?”楚安不自觉地凑近顾九,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九张了张唇,正要说话,却听沈时砚忽然开口:“身高。” 顾九愣了下,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正巧和他投来的视线相撞。 沈时砚抿唇,露出一抹淡笑。 楚安立马挪动木凳,往沈时砚那边靠去:“王爷也知道?” 顾九眉梢一挑,忍不住在心中笑道,沈时砚这是与她争风头吗? 沈时砚道:“李氏偏矮,约在四点五尺往下,吊绳尾端离地约六尺有余,她用来自缢的木凳约一尺,而我观李氏是个小脚,脚长最多不超过七寸。” “也就是说,假如李氏想要自缢,脚踩那个木凳以便吊绳勒住脖子,是有些困难的。” 楚安抚掌:“对啊,正常情况下谁上吊还给自己增加难度呢。” 末了,他既羡慕又惊叹地看了看沈时砚和顾九,道:“你们两人的眼睛里长了官尺吧。” 顾九摸了摸鼻子,担不起这个称赞:“我倒没王爷这般估量,只是凭感觉目测出这个高度有些奇怪。” 楚安道:“所以说李氏很有可能是被人勒死之后再吊上去的。” “没错,”顾九点头,“这凶手了解修内司的值守,知道邵贾和王常景发生过冲突,又清楚王常景和李氏的私情,以此来看,可以肯定是熟人作案了。” 楚安摸了摸下巴:“修内司内部的人?” “这个不好说。”顾九道。 几人吃饱喝足后,回了府衙,准备问王常景一些话。刚下马车,就看到流衡从大门里急匆匆地跑出。 “王爷,高太师来了,要带走高世恒。”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庞眉白发的老人迈出开封府衙的门槛,身后方跟着灰头土脸的高世恒和悠然自得的高方清。 迟一步赶来的官差急得满脑门汗,望见沈时砚来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宁王。”高太师笑了笑,并未行礼。 沈时砚的视线掠过高世恒,眉眼平静:“高太师这是做什么?未经本王允许,带走狱中囚犯,是不是不合规矩?” 高太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几声,捋着胡子,微微眯眼:“规矩?” 高太师几步走到沈时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颜正守了几十年的规矩,下场如何?他怎么死的,怎么家破人亡的,宁王不清楚?窃私宫妃,呵。” 顾九在旁边听得心下一惊。 颜正?那不是胭脂姑娘的父亲吗? 高太师冷笑两声,抬步要走,流衡一把拔出佩剑,挡住高家祖孙三人的去路。 顾九在心底为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捏了一把冷汗。 沈时砚语气淡漠:“高世恒涉及绑架,按律该罚,他现在不能走。” 高太师却道:“这事是我孙身边的奴才一人所为,我已把他给宁王留下,宁王尽可以按规矩办事,该打打,该杀杀。” “对,差点忘了,宁王最看重证据,”高太师道,“放心,那奴才已经认罪,只差在供词上画押。” 高太师转眸看了眼拦在身前的流衡,忽地一笑,意味不明地看向沈时砚:“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先皇留给宁王的死士吧。先皇如此厚爱宁王,实在惹人羡慕。” 顾九皱了下眉。 这人最终没能拦下,高太师带着高方清和高世恒上了马车。 临放下车帷之际,高方清忽然冲顾九眨眼,悠悠一笑:“顾娘子,再会。” 顾九落下眼睫,隔着眼皮,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高太师走后,沈时砚面上仍是一片淡然,只是眼底多了些不可察觉的冷意。 顾九刻意放缓步伐落在后面,忍不住悄咪咪地问楚安关于王爷和颜正的事。 楚安想起了那天晚上沈时砚在坟岗说的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别听那糟老头子瞎说,颜正是咎由自取,他身为起居郎,却借职责之便偷摸和宫妃有染。哪怕是此案有疑,也攀扯不到王爷身上。颜家获罪时,王爷正在千里之外的惠州。” 说起这事,顾九想起了之前在樊楼的一幕。 “笑话,他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七年前我姑姑能让他滚去惠州,如今亦可。” 顾九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沈时砚挺拔如松的背影,问道:“王爷究竟是为何离京南下?真的如高世恒所说的那般?” 楚安磨了磨后槽牙,道:“那没脑子的蠢货净会胡扯,王爷他是自己要离开汴京的,姓氏也是他自己要求改的。” 顾九愣了:“为何?” 楚安沉默一霎,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王爷是和先皇吵了一架,然后才有了后面的事。” 第24章 骨瓷 “可偏偏老天无眼,净挑好人欺负。” 沈时砚并未往西狱的方向去,而是去了供值守官差留宿的房间。直到房门打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楚安心中的疑惑这才消散。 原来王爷当时没开玩笑,他真的没把王常景关在西狱,而是留宿于府衙。 门一开,王常景便激动地扑了过来,几个时辰不见,模样却像是老了几岁,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沧桑憔悴。 “王爷,王爷您断案如神,定是知道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王常景跪在沈时砚脚边,老泪纵横,“求王爷明察!” 楚安上前把人拉起来,无奈道:“王总领,你先起来,王爷有话问你。” “好好好,”王常景用衣袖擦净脸上的汗泪,“王爷尽管问,下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时砚问道:“昨夜你从东侧门离开时,确定被李河撞见了?” “确定!”王常景斩钉截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定是那小子放火烧的阁楼,他约是故意在从东侧门那藏着,等大火吸引人来,他好假装成刚到修内司的模样!” “你可确定?”沈时砚语气沉了沉,再次重复。 王常景被沈时砚这变化吓得一哆嗦,还是重重点头:“李河哪怕是没认出来下官,也不应该说未在东侧门碰见任何人,他定是撒谎。” “王总领,”楚安挠了挠下巴,叹了口气,“您这嘴还硬呢?究竟是谁撒谎?昨晚阁楼走水时,李河正在给他东家修屋顶,他这可是有人证的,确定是大火发生后,李河才赶过去。” 王常景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不可能啊......不可能,下官没撒谎,就是李河,下官和李氏两个大活人,他怎会看不见......” 顾九抿抿唇,开口道:“王总领,我们现已确认李氏那封遗书有疑,她不是自缢,而是他杀,这目的就是为了嫁祸在你身上。” 顿了顿,她语重心长道:“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给你洗脱嫌疑?” 王常景嘴唇蠕动着,浑浊的双目有些迷惘:“可......下官真的没说谎......” 一时间,空气陷入沉默。 话已至此,王常景却仍坚持这番说辞,总不能昨晚他和李氏撞见的人是鬼吧。 静了片刻,沈时砚话锋一转,换了一个问题:“王总领,都有谁知晓你和李氏有私情这事?” 王常景回了回神,慢吞吞道:“王爷,这种事自然是要藏着掖着,应是无人知晓......不过,之前有次李氏从修内司离开时,被邵副使撞见了,但具体下官也不清楚他是否猜到了。” 王常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补充一句:“李河肯定是知道,昨晚他——” “好好好,”楚安算是被王常景的坚持折服了,他无奈道,“那你今日说李河曾和邵副使起过争执,你可知因何?” 王常景摇头:“下官当时和张监督只是经过,恰好看见邵副使大发雷霆,还摔了一件瓷器,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你好大的胆子’,其余的下官就不清楚了。” 问完话,三人要走,王常景见此慌忙道:“王爷,下官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沈时砚脚步顿了半秒,道:“你且安心待着,如果凶手不是你,他定是希望本王把你关进牢狱。等证据确凿,抓到凶手,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偏房没几步,忽听不远处响起一阵乱糟糟的鼓声,有官差赶来禀报,是邵宅家眷在击鼓喊冤。 顾九在心底叹了口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估计她们是听到了风声,来开封府要王常景偿命。 三人快步走到仪门,便见一个老媪站在鸣冤鼓前,手握鼓槌,用力地击打鼓面,李河和一个妇人各站两边,正苦口婆心地劝老媪离开。旁边还杵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 顾九昨夜在修内司见过她们,鸣鼓的是邵母,与李河一起劝人的是邵贾的娘子徐氏。 东京风华 第24节 邵母一见有人从仪门出来,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求青天老爷为我那可怜的儿做主!” 其他几人也紧跟跪下。 沈时砚让官差去把人扶起来,只有邵母死活不愿起身。 沈时砚缓声道:“邵老太太尽管放心,此事本王已经在查,不日便会给邵家一个公道。” “王爷,如今证据齐全,凶手就是那黑心肝的王常景,何需再查!”邵母悲愤道,“莫不是因那恶徒官阶比我儿高,衙门便要护着不成!” 一听这话,徐氏和李河两人都慌了神,徐氏俯下身子,红着眼眶,柔声劝道:“婆母,您起来吧,府衙办事自有其章程,这天凉,您风寒刚好——” “少假惺惺!”邵母一把挥去徐氏要搀扶她的胳膊,将人推个踉跄,“我儿惨死,也和你这不知检点的荡.妇逃不了干系,你快快收拾东西,滚回你娘家,莫要再来脏了我这老婆子的眼。” 徐氏的脸色刷地惨如白纸,弱柳扶风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婆母,”徐氏咬紧下唇,还要再劝,“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邵郎定也不希望您如此劳心费神。” 邵母毫不领情,恶狠狠地对着徐氏的衣裙啐了一口,狠声道:“你拖衰我儿,还想拖死我不成!” 这一闹腾,将路过开封府衙的行人引来看热闹,不一会儿旁观人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眼见邵母似乎还有要继续发作的意思,沈时砚不得已命官差将人请进府衙。顾九也连忙上前插在两人中间,从丫鬟手里扶过徐氏,将人往别处领走。 待远离闹剧,徐氏微微欠身:“谢谢姑娘。” 顾九摆摆手,端详了几秒徐氏的脸色,还是问道:“徐大娘子,你那婆母为何如此说你?”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而邵母却当众把自己的儿媳羞辱成“荡.妇”,可见积怨已久。 徐氏低下头,一副难堪的模样。这番沉默,让顾九不由地后悔这般问了出来,她正斟酌着语言,打算换个问法,却见徐氏紧紧地抿了抿唇,认真问道:“这可对查明我夫君的死有帮助?” 顾九缓缓点头。 目前案件陷入僵局,从邵贾身边人入手,或许会多一些思绪。 徐氏艰难道:“因为我......患了症瘕。” 顾九微微一滞,立马明白过来了邵母对徐氏那般态度的缘由。 “因为这个病,婆母对我一直有成见,”徐氏苦笑一下,“她疑心我与外男有染,多次劝邵郎休了我。” “邵郎性情虽是板正固执,但他信我清白,不仅对休妻纳妾一事绝口不提,还一直为我寻医治病,”谈至此,徐氏眼眶中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女子得了这病本就难以启齿,寻了郎中也多是经口描述病症,前前后后治了大半年,也未见好转。” “治病买药花了家中不少银钱,婆母便更加不待见我......”徐氏的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我不明白,邵郎这般好的人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旁边的小丫鬟已是泣不成声:“主君自个都患了病,每次去他书房时总能听见他咳嗽,却仍为主母的病奔波求医。可偏偏这老天爷无眼,净挑好人欺负,反让那些穷凶恶极的歹徒逍遥自在。” 顾九心里五味杂陈,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从小跟我外祖父学了些岐黄之术,算是个郎中,徐娘子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为娘子瞧瞧。” 另一边,沈时砚命人找来王判官抚慰邵母,然后叫来李河,问他前些日子与邵贾因何起了争执。 李河垂着头,似是有些窘态:“修内司近来有一职位空了下来,小人就掏出家底从南方商人那买了一个上品青瓷,想给王总领卖个巧。结果这事被师傅知道了,他恼小人行为不端,所以才训斥小人。” 沈时砚看他:“仅是因此?” 李河点头,愧疚道:“师傅他最不喜这些投机取巧的做派,小人一时昏了头,才惹得师傅他生气。” 沈时砚问完话后,王判官那边也慢慢消停了下来。待把人送走,沈时砚问楚安顾九在哪。话音刚落,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脸上的情绪却是不太好。 “顾娘子,你怎么了?”楚安也注意到了顾九的异常。 顾九敛目,沉吟片刻,将徐氏适才所说的话简单地讲述一遍。 楚安不忍道:“那她现在病情如何?” 顾九缓缓摇头:“可拖,却无治。” 徐氏最开始患病时,对此三缄其口,不敢请医吃药,病情一拖再拖,直到被邵贾发现,这才得以医治,却是小病化顽疾,为时已晚。 顾九在江陵府行医多年,见过太多太多如徐氏一般的女子,只要患上这类病症,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请郎中医治。更有贫者,直接躺在家中等着黑白无常来索命。 三人皆是沉默下来,直到仵作匆匆从远处小跑而来,打破了这份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声。 仵作弯腰行礼道:“王爷,小人刚才验尸时,注意到邵副使的肺部似乎......有些问题。”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1《破笼》权谋向,男二上位、挖墙脚、修罗场文学 - 池鱼是战场遗孤,靠着一口气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被一个僧人捡走。 僧人予她名字,授她诗书,教她谋略。她陪僧人在青灯古佛前念了七年的经书,敲了七年的木鱼。 后来北梁储君谋反,僧人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的新主人顾渊,池鱼便也跟着搬进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除太子之外的东宫主人。 这些年的陪伴,让池鱼以为她和顾渊是两情相悦,直到她听到太子求娶丞相嫡女,看到十里红妆,凤冠霞披,等到太子妃三番五次陷害她,顾渊置之不理。 池鱼懂了。 或许他们之间有情,只是不多罢了。 所以当有男子敢向她求亲时,哪怕这人是北梁最混不吝的纨绔,她也嫁了。 当池鱼跪在顾渊面前,拿着她与旁人的“定情信物”,逼他成全时,顾渊矜贵清雅的表象顿时不复存在,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似是要将她碎尸万断。 “好,好极了。” - 池鱼和楚闻年成亲当夜,男人喝得烂醉,识不清人。 池鱼为他宽衣解带时,猛然被男人攥住手腕。 额头相抵,热息缠绵。 池鱼听见男人低声喃喃:“阿清。” 声落,一滴滚烫的泪水落至池鱼的脸颊,灼热如火。 池鱼忍不住叹息,她这辈子的红鸾星怕是死透了。 然而,池鱼却忘了,她最初的名字就叫傅幼清。 *超强预警,女鹅自始至终都不是软!柿!子! *慢热哦慢热,不是一上来太子就追妻火葬场。 *女非c男c,离经叛道将军【官配】x人间清醒孤女x矜贵疯批太子 *架空历史,请勿考究。 - 预收2《信号延迟》,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吧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 r大终日霸占校园论坛话题中心,脾气又拽又臭可帅得惨绝人寰的风云人物裴也赫。 某天竟然被爆出和那个被评为年度最美省状元,智商爆表但性子又冷又不通人情世故的木头美人林白有一腿。 可众所周知,林白在刚入校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时就自爆过已有男朋友。 众人哗然,裴也赫竟然想知三当三!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裴也赫,看向另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当事人。 谢谢,我三我自己。 “心动的信号可能会延迟,但因为对象是你,所以永远不会迟到。” 木头x烈火 *甜宠向,均已成年。 *林白x裴也赫 *女鹅心理不算健康,情感迟钝,男追女,但!双向奔赴(我觉得是)。 第25章 骨瓷 “骨灰瓷,是用以至阴之人的骨灰烧制而成,用以聚阴养魂,延年益寿。” 殓尸房内, 邵贾仍保持死前的姿势,双掌间至今还攥着没烧完的绳结扣,只是胸膛已被切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腥混杂焦臭的味道。 楚安一脸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挣扎着往前走了几小步, 停在邵贾脚边。与他同时停住步伐的还有顾九, 她视线不受控地瞟向另一侧的尸体,紧紧地抿住唇瓣。 忽然眼前一晃, 一抹白色闯入视线,恰好挡住了明月的尸首,顾九回神,有些怔愣地看着沈时砚。 沈时砚正在听仵作讲话,似是不经意的动作。 “王爷您看,”仵作把手伸进邵贾胸口的刀缝中, 从里面取出一只肺,指着暗红表面上的几个针眼般大的小洞, “小人验尸多年还从未见过烧死之人肺部会如此?” 顾九靠近仔细看了片刻,不由地蹙起眉,想到了今日徐氏丫鬟说的话。 “主君自个都得了病, 每次去他书房时总能听见他咳嗽……” 顾九犹豫道:“会不会因为得了某些病?” 顾九虽是给人动过刀子,但因病人和家眷介意她女子的身份和年龄,她最多只是简单地缝补伤口,像仵作这般直接开膛破肚的郎中,怕是整个大宋都难以找出。所以,她对于邵贾肺部的异常, 也不知所云。只能根据一些蛛丝马迹, 进行猜测。 楚安往后退了几步, 提议道:“那我们去趟邵宅问问便是。” 沈时砚点头。 三人去到邵宅,却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高方清。 高方清俊眉微挑,懒懒地拱手行礼:“还真是巧。” 楚安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高少卿不在大理寺呆着,跑来抢我们开封府衙的活?” 高方清面带微笑,反唇相讥:“我记得楚将军也并非府衙官差,怎得你可以来凑热闹,我就不可以?” 楚安一噎。 别人非要来,这也不是你家,你总不能拿着扫帚把人赶出去。 出来迎人的是徐氏,邵母折腾了半天,这会儿正在房里休憩。 听完来意,徐氏让人去厨房找来邵贾生前喝的药材。顾九仔细看了看,脸色沉下。 东京风华 第25节 徐氏心中一慌,忙问:“顾娘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顾九不答反问:“邵副使可有与你提过他的病?” 徐氏不明所以,回道:“邵郎说他只是得了咳疾。” “多久?” “不足十日。” “你们近些日子可有同榻而眠?” 徐氏有些尴尬,但看到顾九严肃的表情,不敢迟疑:“……有。” 虽说邵母怕她把衰气过给邵贾,她自己也不愿在夜间以此面对她的夫君,但邵贾怕她多想,并未搬走。 顾九再次确认:“徐娘子,这当真是你郎君所喝的药,没有弄错?” 徐氏点头:“这是前日他刚从郎中那取的药材。” 一语未落,顾九顾不上详细解释,转身对沈时砚严肃道:“王爷,需得尽快派人将修内司和邵宅的人员暂时控制起来,再详查近十日内来汴京城内有无患有咳疾发热的百姓。若是有,应当暂隔家中,再派郎中去瞧。” 沈时砚听出来了,眉心慢慢敛起:“痨病?”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变了脸色。 今日流衡未跟随,楚安自觉地担起跑腿一事。 顾九看向徐氏:“痨病可传,你身子本就虚弱,更易染上。近日你有无此类症状?” 徐氏唇色全无:“并无......” 顾九心生疑惑,问道:“那邵老太太呢?”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但也已经好了。” “府上其他人呢?” “也无。” 顾九道:“可否带我们去邵副使的卧房和书房看看?” 徐氏领着几人先去了她和邵贾的房间,没找出什么异常后,又去了书房。 顾九开了窗通风,然后翻遍整个房间,也没找出什么带血帕子之类的物件儿,倒是在邵贾的书柜顶层上,看到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十几个碎瓷片。 顾九看清瓷片上的画像,动作一顿,望向徐氏:“徐娘子,我有些渴了,能否劳烦你帮我沏壶茶?” 徐氏这会儿还正艰难地消化邵贾得了痨病的消息,精神有些恍惚,未察觉到顾九这话里的意思,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书房。 顾九把瓷片拿出,在书案上将其画有人像的一面拼了出来,高方清一眼便瞧出了问题,颇感讶异地笑了笑:“这不是徐大娘子吗?” 顾九点点头,看向沈时砚:“王爷,你有没有听说过骨瓷?” “我知道,”不待沈时砚张口,高方清笑眯眯地凑了上来,“骨瓷,又叫骨灰瓷,是用以至阴之人的骨灰烧制成瓷器,并在瓶身刻上一人的生辰八字,则可以为那人聚阴养魂,延年益寿。” 高方清拿起其中一片,放在手中把玩,懒洋洋道:“是一群方士所折腾出来糊弄人的玩意儿。” 沈时砚看他一眼,神情平静,没说话。 顾九只听过前半段,却不知高方清所说的后半段。 高家和那群道士息息相关,高方清却将这种损德的事情如此说了出来,倒是让顾九有些惊讶。 顾九敛目,忽然想到了邵贾几乎嵌入掌心的绳扣,心底冒出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测。 这时高方清嗤笑一声:“身患痨疾却不言,明知骨瓷阴损却仍制,说不准这位邵副使就是被人报复至死,可怜惨死的那位小娘子,怕是受了无妄之灾。” “无证慎言。”沈时砚冷冷地看着他。 “哦对,还有绳扣,”高方清冲顾九眨眼,仍继续道,“我瞧顾娘子也是想到了这点吧。” 顾九抿唇。 “我今日去开封府衙时看过邵贾的尸体,他究竟为何要在死之前紧紧攥住绳扣?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到底是挣扎着想解开.....还是担心另一人挣开束缚逃走?” “至于王爷说的证据,”高方清晃了晃手中的碎瓷片,“这个,还有药,不都是吗?正是因为邵贾时日无多,才敢做损德违法的事情,才要死死攥住绳结扣,怕另一人逃命后将这一切暴露于世人面前。” 沈时砚淡声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 高方清却笑:“可查案不就是需要我们这些人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推测吗?邵副使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但是人心本就复杂,仅用好坏黑白来断定一个人的行为,岂不可笑。” 气氛陷入僵持。 “你说的无不道理,”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静下心来,“但也牵强。” 顾九伸手从高方清手中拿过碎瓷片:“如果真按照你所言,邵副使为了徐氏的病而烧制骨瓷,可他为何要在瓷器上画像?这岂不是引人注目?而且他这般善待徐氏,会不清楚徐氏的生辰八字?” “还有他的痨病,”顾九认真道,“徐氏和邵母这两个体弱多病的人每日与他共吃一桌饭,他怎不知这其中传染的风险?这些都是矛盾。” 高方清还要再说些什么,顾九却垂下眼睫,将碎瓷片放回木匣子,淡声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抓住凶手。” 而且,既然有可能是邵贾故意瞒病不说,那也无不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知情。 当事人如今无法开口自辩,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更多的证据。 顾九去找徐氏询问给邵贾看病的是哪家药铺的郎中,找到人后得知邵贾最开始是因淋了雨,染上风寒,这才有咳嗽发烧的病症。只不过接连喝了几日的药,却不见效,邵贾疑心自己得了痨病,前日让他那小徒弟来药铺换了药方。 闻言,沈时砚微微蹙眉:“半月以来,汴京无雨。” “官爷误会了,邵副使并不是在汴京染上的风寒,而是在江南东路的柳家湾,”郎中回忆道,“好像是为了什么瓷土一事,具体草民也不甚清楚,邵副使所言不多。” 恰好和邵母的病对上,约是那时邵贾把寒气过渡给了年迈的邵母。 顾九若有所思道:“邵副使疑心得了痨病这事,可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并不是,”郎中还从未见过女官差,借着回话,偷偷地打量了顾九好几眼,“邵副使事忙,多由他徒弟李河来拿药,这事便是邵副使让他告诉草民的。” 问完话,三人离开马行街,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忍不住道:“王爷,您不觉得李河有些可疑吗?假若王常景所言是真的,假若邵贾不知痨疾一事,那在其中混淆我们视线的,就只能是李河。” 沈时砚沉吟片刻,温声道:“我知道,可他也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明。” “会不会有帮手?”顾九猜道。 顿了顿,顾九叹了一口气:“还是再去趟李河那吧。” 三人又出城去了张家村,到了李河住的地方,并未见他人,询问那东家老媪才知,李河被官差叫回修内司了。 顾九和沈时砚对视一眼,应该是因为痨病这事。 顾九又向老媪确定了一遍昨晚大火发生时李河的行踪,得到的答案还是和之前一般无二。 李河人不在,这也方便了几人趁机查看他的住处。进屋没几步,顾九便注意到了黏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斑点。 她蹲下身,凑近去看,发现那些小点是冷却凝固的蜡油。 奇怪。 李河为何要把蜡烛放在地上。 沈时砚注意到顾九的动作,正要俯下身去看,毫无征兆地,视线中的人忽然抬起了头,四目相撞,皆是微怔。 顾九难得感到一丝莫名的尴尬,长睫眨了两下,目光错向一旁打量房屋摆设的高方清,不自然地开口道:“高少卿。” 听到顾九叫他,高方清略感讶异地回头,扬眉:“顾娘子?” 顾九趁机起身,面无表情道:“无事了。” 高方清:“......?” 沈时砚直起身,语气平静:“是蜡油?” 顾九点头,问出了心中疑惑。 沈时砚也觉得奇怪,道:“许是习惯?” 顾九又大概往四周看了看,李河的房间布置得简陋,一张床,一个漆油斑驳的木桌,两个木凳,一个摆满瓷器的木架,其余的都是些堆放在墙角的杂物。 沈时砚走向木架,取下一个未上釉的素瓷。 顾九凑过去,她不懂这些东西,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常?” 沈时砚摇头。 顾九视线下落,注意到了搁置在木架旁边竹桶。桶中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绳子、镰刀、挑担......都是些做活的工具,只是竹桶边侧也有黏有蜡油。 顾九正要去看,忽听门外传来老媪的声音:“小李啊,你屋里有几位官爷找你。” 三人纷纷停下动作,齐齐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李河。 作者有话说: 祝姐妹们中秋快乐呀 第26章 骨瓷 “短时期内想要全部出手,应该会在鬼市进行交易。” 原本不算宽敞的房屋, 因为李河的到来显得更加逼仄拥挤。 李河慌慌忙忙地行礼:“王爷,高少卿。” 沈时砚将素瓷放回原处,缓步走到李河面前, 开门见山问道:“邵副使家里治疗痨病的药,是你从药铺取的?” “是, ”李河弯腰道, “师傅他的咳疾愈发严重,疑心得了痨病, 所以让小人与郎中说换副药方。” “这事为何邵副使家中人不知?” 李河面露诧异,愣了半秒,回道:“这......小人也不知,师傅他鲜少与小人谈及他的家事。” 邵贾如今已死,李河说的这番话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纵然他撒谎了, 沈时砚他们也找不出证据辩驳。 顾九忽然问道:“我记得你说你买了一件上好的青瓷想给王总领卖个巧,却被邵副使摔碎了, 如今那碎片可还有?在何处?” 李河点头:“那青瓷花了小人的家底,饶是碎了,小人也没舍得扔。”说罢, 转身走到床榻边,从被褥下面掏出一个木匣,大小和邵副使家中的那个差不多,打开后,里面的确是一堆青瓷碎片。 沈时砚拿出其中一片,仔细端详着, 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问了句:“你烧瓷多年, 可听说过骨瓷?” “......听说过, ”李河欲言又止,“只是那东西有损阴德,一般人不会去烧制。” 沈时砚问得犀利:“你觉得你师傅可在这‘一般人’中?” 李河神色微变,慌忙跪在地上:“师傅他秉性正直,小人虽不知王爷为何这般问,但小人敢以性命担保,师傅他绝对和这种事情沾不上半分干系。” 东京风华 第26节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情感真挚,倒是叫顾九不由地怀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测了。 顾九和沈时砚对视一眼,看样子暂时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待沈时砚把碎瓷片放回李河手中的木匣里时,顾九余光浅浅掠过地面,那片斑驳错落的石蜡滴极其醒目。 “你燃蜡烛,放在地上?”顾九好奇道。 李河正要关上木匣的手一顿,低眉弯腰:“小人在夜里眼神不太好,有时候掉了东西,需要贴在地面上找,所以会先把蜡烛放在地上。” 顾九却抓住了前半句:“你既是在夜间看不清东西,为何如此笃定昨夜你没在东侧门见过王常景和李氏?” 李河似有无奈道:“小人眼神再不济,也不至于会看不见两个大活人。” 顾九一噎。 也有道理。 离开张家村后,顾九回头望了一眼李河的住处,提议道:“王爷,既然现在没有头绪,不如我们从那批瓷土下手?” 王常景和邵贾的争执是因瓷土一事,邵贾不远千里前往江南西路也是因瓷土一事,或许这就是个突破口。 三人来到修内司,楚安连同流衡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见他们来,楚安连忙跑过去道:“都查了,修内司无一人染病,其中有些人的家眷生病,也都是之前便患的旧疾。汴京城内的百姓,现在还在排查中,不过我觉得应该无人染上。” 和邵贾接触最密切的两处地方都安然无恙,更不要说整座偌大的汴京城了。 高方清道:“有无可能是误判?邵贾压根没患上痨症。” 楚安现在看见他就来气,于是将今日仵作验尸时发现的异样说了遍,然后怼道:“正常人谁肺上烂几个洞。” 高方清也不气,眯了眯眼,浑身上下透露着“不与你计较”的懒散劲儿。 顾九垂下眼,凝思片刻道:“我以前听我外祖父说过,并非所有痨症都有可传人,也许邵副使得的恰好是这不会传染人的一种罢。” 沈时砚找来张监督,让他领着前去查看年初那批瓷土,四人中除了沈时砚对这些略知一二,其余三人,皆是一窍不通。张监督说,当初邵副使怀疑瓷土有问题时,便来来回回查了好几次,都没找出异常。 “不过这么多瓷土,”张监督道,“谁也不能保证和确定里面有无掺些别的杂质。” 沈时砚捻起一点瓷土,用指腹摩擦,问道:“京城即可开掘瓷土,为何要去南方购置?” “南方那边去年烧制出了一种影青釉,青白交融,莹润如玉,皇宫里的贵人们很喜欢。咱们北方窑口没出过这种瓷器,所以年初时王总领才决定南下,想看看那边的瓷土和工艺。” 沈时砚道:“邵副使之前所说那些成色不对的瓷器呢?可送进了宫?” “邵副使说它们有问题后,便都单独放着呢。” 张监督带几人来到堆放那批残瓷的地方,却没想到本应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瓷器,全都不翼而飞。 张监督眼前一黑,脑门冒汗,慌忙叫来人询问,但无一人知晓这些东西是何时不见的。 “王爷,下官、下官失职。”张监督赶忙请罪。 现场处理的很干净,连一块碎瓷也未曾留下。 沈时砚神情淡然:“无人看守?” “本以为都是些、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便也没让人专门守着......”张监督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硬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顾九挠了挠眉梢,对这些当官的简直槽多无口。 阁楼走水,巡兵未察一事已是失职,眼下又出了这事,修内司众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时砚阔步离开,淡雅白袍迎风扬起一角,长身如雪松。 “去找来王常景的账目。” 顾九正要跟上去,高方清忽然凑了过来,望着沈时砚远去的背影悠悠道:“瞧瞧,咱们这位宁王殿下的脾气不太好。” 楚安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又立马往后退,刚要反唇相讥,却见顾九不太友善地斜高方清一眼,唇瓣无声地张了张。 楚安眼睛一亮,读出来了。 顾娘子说,有病。 - 堂内,沈时砚坐在条案左侧,翻阅账目,找到那批瓷土所在地:江南东路柳家湾。 “邵副使半月前去柳家湾时,可有人陪同?” 张监督小心翼翼道:“这事起初邵副使是瞒着众人的,只知道修内司无人陪同,至于有无其他人下官就不清楚了。” 沈时砚命流衡回府衙带来王常景来修内司问话。 “你何时发现邵副使在查瓷土一事?” “二月初,”王常景道,“那会儿邵副使正准备要去柳家湾,李河要陪他一起,被他拒绝了。当时下官刚从李氏那回来,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后来的事,便是之前下官所言。” 吃了酒,起了争执,差点动手。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是......五六日前。” 顾九沉思。 这样说的话,结合药铺郎中所言,邵副使从柳家村回来时染了风寒,回来后无意过渡给邵母,结果邵母喝了药痊愈,而邵副使本人却不见好转。 可饶是邵副使确实得了痨症,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仅仅喝了不足十日的药材,为何就对自己的病情起了疑心? 严重了? 也不应该。若是病情加重,邵副使应该不会与徐氏同塌而眠。 沈时砚继续问道:“邵副使回来之后,他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或是问了些有关瓷土的事情?” 王常景正要摇头,忽然顿了下,道:“对了,他回来后命人把堆放那些残瓷的地方锁了起来,不过阁楼走火后,巡兵和官差搜捕异常时,又打开了,便没再上锁。” 沈时砚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摆摆手,让修内司众人退下,把王常景留了下来。 “本王若再让你去趟柳家湾,你可愿意?” 王常景愣了几秒,而后忙不迭地点头。 沈时砚淡淡地“嗯”了声,眉眼难得恢复了些往日的温润。他偏头看向楚安:“怀瑾,我无法离开汴京,怕是需要你和流衡一起陪王常景去趟柳家湾看看了。” 楚安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京城,听此,倒是有些跃跃欲试:“王爷放心,此事定给你办妥。” “何时启程?”楚安问。 沈时砚沉吟片刻,道:“明日天一亮,若是有情况,书信往之。” 楚安和流衡带着王常景里离开后,一直未言的高方清忽然道:“骨瓷虽邪但有市。” 沈时砚和顾九齐齐看向他。 高方清背靠木椅,坐姿松垮,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他悠闲地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那人把瓷器偷走,也就变相告诉我们那些东西的确有古怪。” 至于什么古怪,三人对视一眼,都了然于胸。 骨瓷。 “就目前而看,邵贾也许是触碰到了这人的利益,或是更严重些,他发现了什么,才致使被灭口。但总归逃不开一个‘利’字,”高方清轻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人偷偷烧制骨瓷,也无非是为了财,若是为了所谓的养魂,何必要冒着风险借用官窑,自己砌个小窑口也不是特别的难事。” 顾九心道,你白日不还说邵副使是自食恶果吗? 高方清似是看出了顾九心中所想,自行道:“白日里那些话,也是一番猜测罢了,顾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顾九单侧挑眉:“你说骨瓷有市,是指那人把瓷器拿走后,会转手卖了?” 高方清点头:“现在府衙查得如此步步紧逼,那些东西自是烫手的山芋,他定然会赶紧找买家。” “听高少卿这语气,是猜到了骨瓷会在哪里售卖?”顾九好奇道。 “自然,”高方清拢了拢衣袍,站起身,笑得散漫,“短时期内想要全部出手,应该会在鬼市进行交易。” 顾九略感茫然。 鬼市?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今晚月色真美 精确了上一章的一个时间,应该不太影响观阅趴。感谢在2022-09-09 20:06:32~2022-09-10 21: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mmer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骨瓷 “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鬼市说白了就是做地下生意的场所, 专门用来买卖一些不太能见得光的东西,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高方清说鬼市月末才开, 于是三人等了八天才得以动身。在此期间,沈时砚派人盯着修内司的每个人, 都毫无异常。到了那天, 高方清趁夜带着两人出了新郑门,往西一路行驶, 弯弯绕绕,马车晃动了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一处荒凉破败的村子前。 村口处,一颗粗壮的枯木旁边立了一块破木牌,清冷的月光穿透凌乱交错的枝叶,在上面落下张牙舞爪的斑驳黑影, 仅剩的几缕银辉映亮了刻在木牌上的血字。 “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是狰狞可怖的鬼脸。 鲜血淋淋的颜色,再结合周遭阴沉黑暗的荒凉场景,寒风刮过, 让人不由地感到后脖颈发凉,像是有什么东西攀附在背后,正直勾勾地盯着你,张着血盆大口,对你脆弱纤细的脖颈虎视眈眈。 高方清偏头看向顾九,正要安慰她不要害怕, 却见她直直地凑上前, 用指腹在木牌上一划, 放在鼻尖下轻嗅,而后掏出丝帕擦干净手指,嗤笑道:“装神弄鬼,丹砂罢了。” 高方清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三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递给顾九和沈时砚。 “来此处买卖东西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都会以面具示人。” 三人面具迥异,顾九戴的是红面,沈时砚戴的是黑白相间,高方清戴的是银面。 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晃了晃脑袋:“王爷,你能认出我吗?” “能,”沈时砚笑笑,隔空点了点顾九的眼睛,“凭此。” 顾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为情,“唔”了一声,心虚似的挪开视线:“高少卿,劳烦你带个路了。” 村子中间有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地面上零零散散地落着白黄纸钱,随风卷起,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行人晃动的衣袍间跌跌撞撞。两侧高矮不齐的破屋上高挂白幡和纸灯笼,戴着鬼面具的摊贩守在自个的黑棺木前,里面放着自己售卖的物件儿,黑漆漆的眼珠子四处转动,盯着来往的各路“鬼神”。 鬼市卖的东西很杂,吃穿用皆有,各种商贩加上行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稍一不留神,怕是就会被人群冲散。一个扛着糖葫芦的白面老妇从几人面前经过,顾九叫住了她。 东京风华 第27节 白面老妇回头,浑浊阴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九,嗓音沙哑:“娘子买否?” 顾九本想直接问哪里有卖瓷器的,但听老妇这语气,似是有不买就把她活剥了一般的打算。她想到此处人多眼杂,他们三个查案的不便惹事,于是乎改口道:“多少钱?” 老妇语气缓了缓:“五十文。” 顾九要拿钱袋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妇,瞪大了眼。 一串糖葫芦卖五十文,你这和抢有何区别!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给我留了串糖葫芦? 老妇立马耷拉下脸,阴恻恻道:“老婆子这可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仙丹,娘子不买?” 顾九憋着一口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我这钱袋子里的铜板还是用盘古开天辟地时的斧头铸的呢,可不比你那太上老君还历史渊源。 沈时砚看出了顾九的迟疑,伸手去摸钱袋子时,意识到以往这些东西都是流衡随身携带,他并不经手。 沈时砚微微蹙眉,正要看向高方清,却见顾九已经掏钱买了。 付钱时,顾九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老妇收完钱,无力垂落的眼皮弯了弯,十分满意的模样。顾九趁机询问骨瓷之事,老妇颇感讶异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往后指了指,道:“村庄尽头,唯一一家门口摆放红棺的地方。” 三人继续往前行走,顾九微抬面具,泄恨似地咬掉一个裹满糖衣和白芝麻的山楂球,咀嚼两下,微微一愣。 这还真不是冰糖葫芦,而是药丸。 当归、白芍药、白术、茯苓、炙甘草……都是用以滋补气血的药材。 顾九牙酸。 那也不值五十文啊,改明她也来这支个摊子算了。 高方清闷笑出声,懒懒地解释:“鬼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唤人必买。这里多的是像我们一样专门找东西的人,商贩多会借此抬高物价,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人卖的不是东西,而是消息。” 顾九颇为幽怨地斜他一眼。 你这嘴怎么不早说。 越往村子中心去,人越拥挤。经过一处赌坊时,恰遇到有人被扒光衣服扔了出来,周遭“鬼怪”沸腾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看热闹的看热闹,乱糟糟的一片。眼风扫过那白花花的一团,顾九下意识地偏过头,往前走了走,想躲开人群的挤攘。但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她就发现身边的沈时砚和高方清都不见了。 鬼市鱼目混杂,多是潜伏暗处的危险。顾九想去找他们,但又担心两人会来此处寻她,便只能站在原处四下张望。 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一拍,顾九回头,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毫无征兆地占满她整个视线,惊得顾九往后退了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高少卿。” 高方清抱臂,耸了耸肩:“怎得一下就认出来了,我今日还特地穿了和宁王颜色相同的衣服,多备了一副面具。” 顾九皱眉:“你故意的?”故意让人群冲散她和沈时砚。 高方清不太走心地抚掌:“顾娘子聪明。” “王爷呢?”顾九抬步要走。 高方清紧随其后:“找他做什么?” 顾九道:“安全。” 听到这话,高方清笑了笑:“宁王不会武功,你与他在一处,不如和我走在一起来得安全。” 顾九上下打量他一眼,鄙夷道:“你不行。” 高方清将虎口处常年习武磨出的硬茧亮了出来,拖着长音道:“不行的是宁王,可不是我。” 顾九懒得搭理他,继续寻找沈时砚。 高方清仍继续道:“顾娘子你之前在江陵府——” 顾九倏地顿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调查我?” 她压着火,问道:“高少卿,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最开始在樊楼遇见时,顾九便察觉到高方清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别动气,”高方清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顾娘子和一个人的面骨有些相似......对你特别好奇罢了。” 顾九觉得高方清话中有话,但细琢磨又不知其意,看他:“你还懂骨像?” 高方清轻笑一声,颇为认真道:“我不但懂,我还能根据一个人的面骨画出他生前的模样。” 顾九静了两秒,不咸不淡地评价:“牛吹得不错。” 高方清:“......” 正说着,顾九余光中出现一抹白色身影,她几步甩开高方清,走到沈时砚面前。 沈时砚抬眸,淡漠的目光穿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高方清身上,说不出的凛冽。 “刚才他与你说了什么?”沈时砚眼睫半阖,和顾九对视。 “吹牛。”顾九面无表情道。 三人一路无话,找到卖糖葫芦老妇所说的地方。一间破败不堪的木屋,除了门口处的红漆棺材外,和其他的店铺相比,并无奇特之处。 一进门,便看到柜台处立着一个面色惨白,鲜唇似血的纸人。再细瞧,才看出那是一个用胭脂水粉装扮成纸人的活人。 高方清敲了敲柜台:“骨瓷。” 掌柜僵硬地动了动脑袋,冷冰冰吐出一个字:“钱。” 高方清从袖中取出一个两指宽的金条,“啪”地放在柜面上。 掌柜红唇咧开,露出森森白牙,收好金条,蹲下身,没一会儿再次冒出头,手里拿着一个色泽透亮的白瓷。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沈时砚,后者细细看了一会儿,确定和邵贾房中的碎瓷质地相同。 顾九见沈时砚点头,便问道:“掌柜的,你这还有多少?” 掌柜看她,不答反问:“娘子买否?” 顾九:“......”好熟悉的问句。 顾九用胳膊肘戳了戳高方清,淡淡道:“问你呢,听见没?” 高方清又从袖中掏出两根金条,开门见山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出手这批骨瓷的人。” 掌柜没动,嘴角耷拉下去:“鬼市规矩,不得透露卖家身份。” 高方清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又加了三根。顾九讶异地看着他,视线直直地落在那宽大的衣袖上,在心底猜测这人究竟是准备了多少。 掌柜也是这般想的,直到高方清把身上的金条全部拿了出来,他才恢复笑颜。掌柜伸出那苍老干枯的手,将十根金条揽入怀中,然后古怪地盯着高方清,并不说话。 顾九正想着这人不会还想要吧,便见高方清最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怼到掌柜眼前:“是他吗?” 看清画像中人,顾九眉心慢慢敛起。 是李河。 掌柜浑浊呆滞的眼珠子转了转,仍是无言。 高方清收好画像,看向两人:“走吧。” 等离开鬼市,坐上马车,顾九看着高方清,微微一笑:“高少卿准备齐全啊。” “顾娘子谬赞,我只是对鬼市的了解比王爷和顾娘子多些罢了,”高方清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他们还只是人。” 说罢,高方清冲沈时砚手中的骨瓷抬了抬下巴,懒懒地靠着车厢:“眼下可以确定是李河倒卖的骨瓷了,只是这算不得证据,鬼市里的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帮官差,而在众目睽睽下砸了自己的饭碗。” 顾九敛目。 的确,哪怕是那掌柜帮他们指认了李河就是卖家,那也只能定他个偷窃罪。阁楼走水时,李河不在场的证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车轱辘缓慢移动,沈时砚和顾九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而高方清则靠着车厢,阖上眼皮,似是困极了。 忽然。 “可能——”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李河不在场的证据蒙蔽了思路!”顾九语速飞快,丝毫未察觉自己不经意间打断了沈时砚的话语。 她看向沈时砚,明眸弯起:“王爷,我们需得再去一趟李河家了。” 天色还未亮,马车快速驶入汴京城,城门值守的士兵却忽然拦下马车,没等顾九掀开窗牖察看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见车帷被人从外面撩开,车夫递进来一个铁笼子。 顾九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那铁笼里,关着一只神俊超逸的雄鹰,脖子上挂了一个细竹筒。 “王爷,楚将军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身无分文沈时砚。 下章结案。 第28章 骨瓷 “明明是侩子手,却偏偏把自己粉饰成救世英雄。” 夜深雨大, 马蹄重重踩进泥窝,水渍四溅。楚安一行人快马加鞭从汴京赶到柳家湾,穿戴蓑衣和斗笠, 不敢耽搁一刻。 王常景领着两人来到柳家湾山脚处的窑口,将那管事从睡梦中叫醒。听闻是上头要查瓷土与骨瓷一事, 吓得管事一个激灵, 草草地披了件衣衫,命下人拿来四把油纸伞, 与三人一起来到开掘瓷土的地方。 四只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昏暗的烛光明明灭灭,随着四人快速入了矿洞。 “将军,前些日子修内司窑的邵副使也来了一次,下官当时还困惑他为何不远百里赶至此处,问他, 他也不说,”管事毕恭毕敬道, “后来他在柳家湾待了两三天后,便又走了。” 楚安一边等着王常景检查,一边问道:“邵副使留在此处时, 住的哪?” 管事仔细想了片刻,摇摇头:“这个下官也不甚清楚,下官那会儿要留他暂住自个宅子里,被邵副使婉拒了。” 顿了顿,管事又补充道:“不过,邵副使向下官打听了他那徒弟李河的老家, 年初王总领来柳家湾时, 李河也在, 邵副使可能住在他那了吧。” 李河的老家在柳家湾? 楚安看向王常景,后者点头。 这时旁边一直静默不言的流衡递来一只锦囊:“楚将军,王爷让属下给您的。” “我?出城时怎么不提前给?”楚安不解道。 东京风华 第28节 锦囊里放着沈时砚的腰牌,还有张字条,凭着烛光,楚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查李河。” 楚安意识到了什么,走到王常景面前,低声问道:“王爷什么时候问的你有关李河的事情?” “就是......下官坚持李河撞见过我和李氏那天,王爷后来让流衡来问的。” 怪不得。 楚安恍然,他就说为何当天去邵宅时,不见流衡的身影。 “你可知李河家具体在哪?”楚河问管事。 管事点头,带三人顶着风雨来到村庄最偏僻的一角。管事指着十几步远的一间小破屋,道:“那就是了。” 几人正要过去,忽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冒出一声绵长沉重的“吱”,一个大汉从破屋里走出,站定在屋檐下,眯着眼,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解开裤腰带,然后便是一阵融进雨中的水声。 四人同时顿住脚步,管事愕然地张了张唇,低声喃喃道:“李河家什么时候住了人......” 一语未了,那大汉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偏过头,和楚安隔着夜色和雨幕对视一眼,下一秒,提起裤子,拔腿就跑。 楚安立马意识到不对,正要去追,身侧的流衡已经丢了雨伞,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少年身姿矫健,没几下便把大汉制服。流衡的膝盖死死压在大汉的背脊处,将他胳膊以一个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往外用力一翻。那大汉的头重重嵌进泥泞中,疼得龇牙咧嘴,浑浊的雨水趁机涌进唇齿间。 短短几秒,楚安看得心惊肉跳。 王爷不在,这孩子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下手丝毫不留情。 “狗兔崽子,放开你爷爷!”大汉嘶喊道。 流衡面无表情地加重力道,硬生生地把大汉的两条胳膊咔嚓折断,夜幕里,又是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 楚安连忙走过去,一边给流衡撑伞,一边半蹲下身,审问大汉:“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李河家里?” 大汉听到李河这个名字,惨叫声明显一顿。 楚安趁机掏出腰牌,怼到大汉眼前,沉声道:“老实交代。” 大汉惊慌失措道:“不关我事啊!都是李河让我干的,都是他,贵人要杀要剐,只管冲着他去,我就是、我就是拿钱办事,仅仅替他看着人。” 楚安皱眉:“看什么人?” 大汉颤颤巍巍道:“就、就在他那破屋里,床塌下有个暗道,里面关着一群因吴中水患流浪至此的......难民。” 管事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道:“关着他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杀人,剔骨,制瓷。 一股宛如毒蛇般的冰冷凉意,顺着楚安的脊骨攀爬至四肢,他愤然起身,让管事和王常景看住大汉,自己和流衡冲进破屋,找到了大汉所说的暗道。 狭道逼仄短小,楚安把蜡烛从灯笼里取出,拢着火,率先走了进去。没一会儿,绕过一处拐角,幽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黄烛光。 看清里面的场景,楚安的双腿牢牢地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陡然凝滞,愤怒得牙齿都在打颤。 狭道的尽头,是一个近乎封闭的坑洞。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一.丝.不.挂,布满淤青。他们脖子上被拴了一根粗短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被嵌在石缝中,完全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地面上,是随处可见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呕吐不已的恶臭。 如今已是夜深,好多人都已熟睡,有几人睁着眼,望了过来,神情麻木,对这两个陌生人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早已丢弃了求生的本能,所有意志深深地烂进绝望中,不见天日。 楚安红着眼眶,一阵来势汹汹的酸意涌上,饶是他极力忍着,那既滚烫又冰凉的泪水还是滚落下来。 他侧过身,看向流衡,哑声道:“去找些衣服来。” - 看完信后,车厢里的三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畜生。”顾九硬生生地从后槽牙间挤出两个字。 高方清收起一贯的散漫,头倚着厢壁,看向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沈时砚收好信件,淡薄的唇瓣紧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片缕月光跃进车厢,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混沌阴影,寒芒破出。 “快。” 一声令下,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车轱辘飞速转动,驶向张家村。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三人在村口处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走到李河的住处,却发现房门虚掩着,人并未在家。 三人推门而入,顾九走到木桌边,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幽幽光线映亮了四周的黑暗。 高方清看了眼床榻上半掀的被褥,猜道:“人应该是半夜出去了。” 这个时辰能去哪? 顾九蹲下身,看到原本黏在地面上的石蜡全都消失个干净,又连忙去木架旁边看那竹桶,亦是如此。 顾九敛眉,应是上次那话让李河做了准备。 她微抬下巴,视线从原来滴着石蜡的地方,投向位于正上方的房梁。 顾九看了眼高方清:“高少卿,你能跃到那上面看看有无凝固的石蜡吗?” 话音落下,高方清借着墙壁,一个翻身跃起,如顾九所愿跳到梁木上,点点头。 果然。 顾九抿抿唇,对沈时砚道:“阁楼走水时,李河确实不在修内司。但是,那大火也的确是他放的。” 说罢,顾九转身从李河屋里搜出一把蜡烛,一一点燃,置于房梁正下方。然后把竹桶里的杂物倒出,唯独留下一捆绳子。她走到房梁下,用绳子穿过竹桶两侧的烂洞,系上一个死结,用力将竹桶抛向房梁,让高方清接住,悬在梁上。 顾九把绳子一段系在桌腿上,吹灭桌上的蜡烛,扔给高方清,让他点燃后,用绳子压住,横放在房梁上,一滴蜡油摇摇欲坠,掉入竹桶中。 “就是如此,”顾九淡淡道,“李河用竹桶盛了易燃的油,结合王常景说的,他听见一声闷响,应是李河又在阁楼上撒了硝石,只不过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控制了量。” “当房梁上的蜡烛慢慢燃烧,火焰随着蜡烛的缩短,逐渐靠近压住它的绳子,最终麻绳被烧断,致使竹桶失力掉落,里面的油倾洒而出,触碰到摆放在地面上的燃烛,火势便立即滔天。” “上次我们来此处时,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石蜡,应该就是李河在家中提前演练时,所留下的痕迹。” 顾九道:“只要反复实验,再控制好绳子和蜡烛的粗度,就能粗略估计出竹桶会什么时候掉下来。” 邵副使临死前紧紧攥住绳结扣,也许就是想告诉他们,这场谋杀和绳子有关。 “阁楼走水那晚,李河应该是提前布置好这些后,折返回张家村,再悄悄弄破东家老妇的房顶,一边借此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一边凭着房顶的高度,观察阁楼那边的情况。”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可派人去问问汴京城所有卖油和蜡烛的铺子,李河布置这些,肯定会大量购买这两样东西。” 尤其是蜡烛。 李河不可能在家中演练时往竹桶里放油,但蜡烛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邵副使摔的瓷器,”顾九沉了沉声音,“并不是李河所说的青瓷,而是那个画有徐氏的骨瓷。” 邵贾前往柳家湾调查骨瓷一事,回到汴京后,又继续调查,察觉到这可能与李河有关。凭邵副使那脾性,以及和李河的关系,自是当面质问。而李河知道徐氏的病情,于是烧制了印有徐氏画像的骨瓷,想以此来堵住邵贾的嘴。 可李河还是低估了邵贾心中的原则感和正义感。邵副使把骨瓷摔得粉碎,两人彻底撕破脸。但至于为何邵贾拖了一天,没有自己上报官衙,可能是李河卖惨或是说了一些别话来拖延时间,并趁机准备谋杀。 至于那治疗痨症的药材,顾九猜应该是李河知道官差迟早会找到邵贾家中的骨瓷碎片,便想以此混淆众人视线,却不想误打误撞,邵贾还真患上了痨症。 远处天色渐渐泛青,隐隐听到几声鸡鸣。房梁上的高方清正欲跳下,眼风扫过半开的窗户,神情一变。 不等顾九偏头看过去,眼前一抹白影晃过,高方清跃出窗户,追了出去。顾九和沈时砚连忙走到院中,恰好看到高方清将李河踹倒在地,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住李河的头,撩袍蹲下。 李河剧烈挣扎,高方清有些不耐烦,拔出藏在长靴中的匕首,冷冷地插在距离李河鼻尖不足半寸的地方,满脸疲惫:“为了你这破事,我一天没睡。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累,别让我再浪费力气。” 高方清回头看向顾九,让她帮忙递个绳子,两人合力将李河紧紧捆住,扔进屋里,关上门。 沈时砚把楚安寄来的书信在李河眼前展开,语气淡漠:“你可认罪?” 李河自知已是铁证如山,再难狡辩,所幸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有什么罪?老子没罪!他们那些人都是从吴中流浪至此的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要不是我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给他们住,这些人早就暴尸荒野了,哪能活到现在!” “有罪的是这世道!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狗屁父母官!大宋官职数不胜数,朝廷年年要费多少钱在你们身上,而这些银钱又是从哪里来?”李河哈哈大笑,神情狰狞,“自是我们这些被苛捐杂税所抽血扒皮的可怜人。所以杀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 “啪——”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响起,李河脸上出现一个鲜红的印痕。 李河破口大骂:“臭娘们!” 顾九又甩过去一巴掌,硬是将李河的头打偏过去。 “借口!”想到楚安在信中的描述,顾九气得手指发颤,“官员若有罪,自有律法惩治。你背德败行,把那些难民当成猪畜一般圈养宰杀,明明是侩子手,却偏偏把自己粉饰成救世英雄。邵副使何罪?和这一切毫不相关的明月何罪?那些被你烧成骨瓷售卖的人何罪?可怜的是他们,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能进入第三个副本“喜丧”了吧(忐忑) 第29章 骨瓷 “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善后。” 窗外, 天光彻底大亮,村民陆陆续续地扛着家伙什,忙碌起来。炊烟袅袅, 鸡鸣狗吠,似是祥和一片。而窗内, 又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场景。 顾九下了狠手的两巴掌, 丝毫未将李河的良知打醒,他骂骂咧咧个不停, 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 顾九忍着怒火:“邵副使待你不薄。” “没办法啊,谁让他多管闲事,非要查骨瓷。他要是不死,死的可就是我!” “所以,李氏也是你杀的?” “是啊,”李河爽快承认, 咧嘴笑开,“那个荡.妇整天勾三搭四, 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是。” 沈时砚看着李河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眼底冷意愈沉:“吴中难民虽多,但若单凭你一己之力, 是万不能悄无声息地垄聚如此多人。而你在汴京生活近十年,同要兼顾百里之外的柳家湾,岂是易事?” “谁在帮你?”沈时砚冷下声来,“吴中?饶州?还是......汴京?你若说出谋划制瓷一事的幕后人,本王可酌情量刑。” “哈哈哈哈酌情量刑?”李河笑得癫狂,语气不屑, “我杀了那么多人, 按照宋律死百次千次都不为过, 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有何畏惧!” “你猜的没错,制瓷单凭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自是难以做到如此,”李河张狂道,“吴中那么多难民,周遭地区的治安却没受此影响,宁王啊,你猜,到底还有多少人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等着被宰杀?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宁王你那么聪明,有朝一日,定是能找到那些人的尸骨——哦不对,应该说是碎尸。” 李河狰狞道:“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那些人给老子陪葬!” 顾九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中,恨不能现在就将这孙子用刀捅成筛子。 沈时砚却道:“是汴京中人罢。” 李河脸色一僵。 沈时砚语气愈发缓和:“让本王再猜猜,你今日夜出,就是为了见幕后之人?” 东京风华 第29节 李河死死地瞪着他,不言一语。 沈时砚屈指,轻轻地敲着木桌,节奏缓慢,像是一滴滴摇摇欲坠的水珠,裹着尖针,对准命穴。 “这次换你猜猜,猜本王命人前往柳家湾调查时,会不会再派人特别关照你?” 然而话音刚落,李河忽然目眦欲裂,七窍流血,浑身抽搐几下后,没了动静。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九慌了神,她忙上前去探李河的鼻息,黛眉拧起,对着沈时砚摇了摇头。 死了。 顾九又掰开李河的嘴巴,里面什么也没有。 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中毒死了。 顾九不由地一阵胆寒。 莫不是今晚李河去见那人时,就提前被下了毒?可他们在此处至少呆了小半个时辰,顾九还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毒药能存在人体内这么长时间,然后毫无征兆地爆发。 相比顾九的震惊,沈时砚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淡淡地扫过李河的尸体,而后抬眸,看向一旁的高方清,淡声道:“这些日子,高少卿辛苦了。” 高方清伸了一个懒腰,拱手行礼:“到底都是为了咱们大宋的百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说罢,他望了一眼窗外,看到有府衙官差正往这边赶来,便道:“既然凶手已经抓到,我就先走了,一夜未睡,实在累得紧。” 沈时砚淡淡一笑:“不送。” “顾娘子,”高方清对顾九笑了笑,负手离去,“咱们择日再聚。” 李河就这么死了。 顾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官差搬动尸体,院外,围了一群不明所以的村民,东家老妇对自己近乎引狼入室的行为,又惊惧又如释重负,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祈求上天保佑。 周遭声音密密麻麻,顾九却恍若回到了阁楼走水时那晚,半个字都听不见。 就让这畜牲如此轻易死了,梗在顾九咽喉处的恶气实在咽不下。不仅因为明月,还有那些惨死于李河之手的冤魂。 想到明月…… 顾九咬住下唇,藏于袖中的拳头攥得指腹泛白。 纵然李河没了,可高家还在。若不是高世恒,明月也不会碰上这无端的祸事。 同一时间,太师府。 高方清从张家村回府后,直奔二房的院子,衣袍迎风掀起一角,带着凛凛寒气。管家见他神色不对,意识到可能要出事,忙不迭地跟了过去,想要去拦。 “郎君,郎君您这是干什么——” “滚开。” 高方清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管家,冲进他二叔高钟明的房间,散漫褪去,满身戾气。 房内沉香袅袅,一个身着灰白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跪坐在三清像前,手执拂尘,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背诵经文。 高方清随手拎起一个木凳,狠狠地砸向供台,“哗啦”一声,神像摔得支离破碎,供品和香炉也滚落在地,整洁干净的地方,眨眼间一片狼藉。 这番动静,让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管家吓得不敢上前,嘴唇哆嗦,硬生生把调和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然而高钟明却像是聋了一般,面色平静,继续诵经。 高方清冷冷地盯着这个虔诚的信徒,沉声道:“二叔,你要是想死,我这个做侄儿的可以成全你。可你若敢做些蠢事,拖累整个高家——” 他一字一顿,非常认真:“我绝对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一声落下,高钟明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愤怒至极的高方清,神情慈祥,慢声道:“云深,你长大了。” 高方清置若罔闻,甩袖离开,走到房门口时,又陡然停下,偏过头盯着高钟明跪姿挺拔的背影,神色愈发阴沉。 “二叔,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善后。” - 案情结束后,沈时砚上述给官家骨瓷一事,官家大怒,派兵前往各地彻查,几夕间,十多个窑口接连获罪查封,救回被囚禁的难民。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顾九在汴京城外不远的山上,寻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明月的尸骨葬在此处。她在坟前摆了许多明月爱吃的东西,并烧了她的身契。 “明月,你和我阿娘在下面都要好好的,”顾九盘腿坐在墓碑前,点燃纸钱,“放心,我不会放过高世恒的,你且在黄泉路边等着,这种作恶多端的畜牲,定会下地狱给你磕头赔罪。” 烧完纸,顾九又去了趟邵宅。黑漆大门上挂着白绫,前来悼念的宾客络绎不绝,沈时砚和楚安也在。 看到顾九来了,楚安挥了挥手:“顾娘子。” 三人碰头,楚安随口问道:“顾娘子这是出城了?” 顾九点点头,没具体说去干什么了,和两人一起去了灵堂,给邵贾上香。 几日不见,徐氏的面色愈发差,原本就消瘦的身子,这会儿就剩一副挂了张皮相的骨架,憔悴至极。 徐氏跪坐在棺木前,红肿着眼眶,不断地给燃火的铜盆续上纸钱。身旁的邵母和她的女儿哭得令人心悸。 看着那密不透风的棺木,顾九抿抿唇,眼底染上丝丝悲凉。 就算到最后恶人赔了葬,枉死的人也永远无法再睁开眼。 顾九轻声叹息。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三人来得晚,很快灵堂里的宾客陆陆续续地散尽,顾九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把徐氏叫到一边。 顾九低声道:“邵副使走了,日后你和邵老太太……” 顾九话只说了半句,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了。 婆媳矛盾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如今邵副使不在了,徐氏在邵家的日子怕是会有些难过。 “我不是挑拨,只是你这病需得静养,还是少些情绪波动的好。” 徐氏感激地拉住顾九的手,泪眼婆娑:“顾娘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徐氏顿了顿,往灵堂那边久久地看了一眼,轻声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菩萨,爱恨嗔痴皆有,她待我如何,我心底自是清楚。只是,邵郎对我情深义重,如今他不在了,于情于理,我都会一直照看在婆母身边。不为别的,只希望来日黄泉路相见,我心中无愧,可以坦然地与他再续因缘。” 一语尽,顾九明白徐氏已然是做了决定,她也不再多言,只是道:“你若是在病情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我所学,为你救治。” 徐氏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后退半步,对着顾九,郑重又缓慢地欠身行礼。 “谢姑娘恩义。” 楚安临时有事,给邵贾上完香后便先走了。等顾九和沈时砚两人离开邵宅时,天色已晚,夜市逐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中人声鼎沸。 汴京城日复一日的繁华仍旧繁华,可落在顾九眼中,她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顾娘子?” 一声淡而润的嗓音轻轻落入耳中,顾九回神,抬眸,脸上还残留一些未退去的茫然。 沈时砚眼皮微抬,顿了下,问道:“如今李河已死,顾娘子有何打算?” “我想,”顾九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留在汴京。” 曾经她只想置身之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而如今才明白,若是世道被李河那种恶人颠覆,谈何独善其身?只不过是祸事未曾落于自己头上罢了。 沈时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和她对视,等着她后面的话语。 “王爷,我能……”顾九斟酌着语气,“我能留在府衙吗?” “您看,我帮王爷您破了两个案子,这说明、说明我还是很有用的。我知道女子当差可能在世人眼中有些奇怪,但是王爷您又不是一般人,定然不会——” “嗯。”沈时砚道。 顾九张了张唇,有些卡壳,不确定这声闻若未闻的“嗯”是何意思。 沈时砚眉梢微微舒展,缓声道:“你住在府衙多有不便,汴京城租赁房屋的价钱不低,你若是不嫌弃,可继续住在宁王府。” 顾九大部分积蓄都留在了江陵府,如今想要在汴京城生活,确实不易。 她犹豫两秒,同时怀着希冀和难为情两种心情,问道:“是包吃包住的意思吗?” 沈时砚失笑,点头。 顾九缓了一口气,而后又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再多拿府衙俸禄,一抵一消罢。” 末了,顾九将话题转到正事上:“王爷,李河昨晚见的人……您查到了吗?” 沈时砚薄唇的笑意敛了几分:“没有。” “派去的人跟到白云观后,便没了李河的踪迹。” 顾九眼皮一跳。 真是多事之地啊。 翌日,楚安知道顾九要留在开封府衙时,高兴得不得了。 “顾娘子,你这般聪慧过人,咱们衙门办案可离不开你。”楚安吹嘘道。 为了行动方便,顾九买了几套男装,银冠束起长发,露出饱满额头,眉眼间三分英气七分秀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不施粉黛,干净无暇。 “那你觉得我和王爷谁更厉害?”顾九故意逗他。 楚安为难地挠了挠鬓角,伸长脖子,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人后,拍拍胸脯,继续吹嘘道:“当然是顾娘子你了!” 顾九忽然抬手,望向楚安身后:“王爷。” 楚安不上当:“顾娘子,你少骗我了。” 话音刚落,一个含笑的声音从楚安背后响起。 “骗你什么了?” 楚安立正,站好,转身:“王爷早啊。” 顾九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三人正说着,有两个官差抬着一个箱子往这边走来。 “王爷,这是今早在府衙后门发现的,箱子上还有一封给您的书信。” 沈时砚展开信件,纸张上仅有简短的三个字。 “见面礼。” 木箱没有落锁,楚安蹲下身,轻轻一掀,里面的东西让他怔在原地。 是两个莹白如玉的白瓷。 东京风华 第30节 沈时砚意识到了什么,走过去摸了摸瓶身,薄唇抿起。 “骨瓷。” 闻言,顾九和楚安浑身一僵。 两个白瓷瓶口处刻了一圈东西,楚安拿起另外一个,凑到眼前细看:“庚辰癸未……” 楚安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难看。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九和楚安面面相觑,皆是愣住。 顾不得惊讶这巧合,两人同时看向沈时砚,顾九正欲张口问他手中骨瓷上刻的什么,却见他垂着眼尾,指腹轻柔地抚摸瓶口,而与之相反的是,漆黑如夜的深眸里一潭寒冰。 楚安嘴比脑子快,已经问了出来:“王爷,你那个骨瓷上刻的是什么?也是谁的生辰八字?” 沈时砚轻轻掀起眼皮,微微一笑:“我的。” 我的母妃。 作者有话说: 宝们,姐妹们,我新晋已经进入倒计时了tvt,求收藏收藏!求评论评论!(立正站好超级乖) 第30章 喜丧 “顾九,你好没良心。” 除了沈时砚, 顾九和楚安的脸色都不好看。 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虽然官家查封了十几个窑口,但是到底还没把藏在幕后之人揪出来, 如今这两件送上门的骨瓷,不就是那人□□裸的挑衅吗。 楚安气急, 让两个官差去询问周边百姓, 今早有无看到送来木箱的人。 顾九叹了口气,虽是不愿, 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人既然敢如此猖狂,应是做了万全准备,怎能让旁人看到。” 沈时砚把骨瓷放回木箱,看向顾九,歉意道:“吓到了你。” 楚安也立马反应过来,连忙道:“顾娘子, 那人送来骨瓷,定是冲着我和王爷来的, 只是不曾想你我生辰八字相同,你别多想。” 饶是这个说法站得住脚,顾九心底还是有些发毛。 就像是被一条潜伏在夜间的毒蛇盯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缠上来,恶狠狠地用毒牙咬破脆弱柔软的脖颈。 顾九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我一个小平民百姓,那些人怎会把我放在心上?说不准,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有头无续的小意外被宫中内侍的到来所打断, 称官家传召宁王入宫。沈时砚命人把木箱送回王府, 便随内侍去了皇宫。 赵熙早早地就在徽猷阁等着, 听到脚步声,忙从龙案后起身,拉着沈时砚坐在棋盘旁。 自从上次一别,沈时砚便未再进宫。赵熙一直想见他这个皇叔,但一方面自己要忙于处理岑家和政务,另一方面又担心频繁传皇叔入宫,会耽误开封府衙里的公务,便拖至今日。 两人接连下了三场,皆是以赵熙胜半子为终局。 赵熙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奁,似无奈又似埋怨地轻叹:“皇叔,你过往教我下棋时,可总是说执棋者应摒弃杂念,以棋盘为战场,杀敌无情,不可过虑过忧。如今,朕会了,倒是皇叔自个变了。” 沈时砚失笑:“是臣棋艺不精。” 赵熙看着眼前这个矜贵温雅的男子,白袍玄氅,风姿卓然。他就这般温和地笑着,似是和善可亲,可偏偏那眸底无波无澜的淡然,又让想亲近之人生了怯意。 赵熙感到有些难过。 当年太子犯事废了东宫之位,而后不久,父皇病危,立储一事在朝廷上争论得沸沸扬扬,传言最盛的便是父皇有意立幼弟宁王为太子。当时宫中还有三位皇子,其中最没有争储希望的就是赵熙。他母族无权无势,而与其他两位皇兄相比,他又委实没出过什么风头,朝堂之上,鲜少有臣子关注他。 赵熙自个也从未想过能争得过,在他心目中最适合坐上那龙椅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个小皇叔。后来,深宫里不知是谁传言宁王并非先皇之子,而是沈太妃——也就是当初的沈贵妃趁先皇离宫狩猎时,与人暗通款曲所生。 可惜先皇刚去世没几天,沈太妃悲恸欲绝便随之而去了。当事人身死无法自辩,有人造谣生事,有人推波助澜,最终这个传言愈演愈烈,将朝廷局势搅得天翻地覆。原本拥立宁王的臣子,纷纷倒戈。 但对此,父皇从未表态,仍旧重用宁王。直到某天,小皇叔不知为何一改往日温和,满身戾气,怒闯福宁殿。听宫人说,那日父皇和小皇叔大吵一架,气得父皇病情加重,危在旦夕。那日后,高皇后趁机发难,小皇叔便自请剔除皇姓,改为母姓,前往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 这件事发生的突然,也莫名,等赵熙得到消息后,小皇叔已经离开了汴京城。 再后来,经有心之人的编排,才有了宁王忘恩负义,持剑逼宫的谣言。 可这些岂是赵熙能掌控?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高皇后过继到膝下,成了储君,成了傀儡。 赵熙一直盼着沈时砚能回来,然而千想万念,终于把他盼来时,却发现两人之间横了一条跨不过去的江河。 有时候赵熙就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那则谣言,没有变故,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就是小皇叔。 也是这个原因,赵熙一直没敢去查当年沈时砚离开的真相。 饶是傀儡,赵熙还是生在皇室,长在深宫中的人,见多了世态炎凉和尔虞我诈,骨子里对权势的渴望,只会与日俱增。 沈时砚看出了赵熙的心不在焉,便也把手中的黑子放回棋奁。 子落声响,短暂的动静将赵熙从回忆中拉出。他垂下眼皮,借着抿茶的动作掩住情绪,放下茶盏后,神情恢复如常,笑道:“皇叔一回来,便帮朕解决了岑家,皇叔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开口,朕都会满足。” 沈时砚淡笑道:“在其位,谋其职,臣之本分,官家无需费心。” 赵熙本就心怀愧疚,自是不愿放弃这个稍作弥补的机会,坚持要给沈时砚赏赐。 恰巧,有宫人将棋盘撤下,摆上几碟精致小巧的茶点。 沈时砚看着这些色泽鲜艳的吃食,忖了忖,脑海里忽然跃出那日在樊楼,顾九吃得不亦说乎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便道:“那就请官家将司膳司中手艺最好的厨子,送给臣吧。” 赵熙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片刻,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沈时砚眼含笑意:“司膳司中手艺最好的厨子。” - 王爷走后,楚安提议去汴京城逛逛,顾九拒绝了。她现在虽在府衙挂了差事,但先前自个已经说了,一抵一消,不拿衙门的银钱。昨夜她琢磨了半宿,决定平日用不到她时便扛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布幡子,寻个街巷摆摊,继续她的老本行。 从江陵府换成汴京城,没了昔日积累下来的名声,顾九这生意相当于从头开始。她也不着急,跟着楚安兜兜转转,在州桥附近挑了一处地,支了一张木桌,两个木凳,再将布幡子用绳子系在桌腿上,往凳子上一坐,开张了。 楚安笑她,你这不吆喝,什么时候能等到客人。 顾九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淡定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一呆就是大半天,楚安耐不住寂寞,早早地撤了。顾九晒着暖阳,等得困意绵绵,眼皮子上下打架。哪怕是人流正旺时,也无一人光顾她的摊子。 顾九叹了口气,转了转脖子。 生活不易啊。 “哎呀,这不是那个帮助开封府衙破案的女郎中吗?!” 一声吆喝,将顾九吓得激灵,茫然地抬眸看过去,却见楚安和几个郎君驻足在她的摊子前,粗声粗气地讨论着。 “嘿还真是,我可听说这位小娘子不仅聪慧过人,破得了悬案,还医术了得!” “是啊是啊,听说在江陵府可有名气了呢。” 看着这几人卖力的表演,顾九只觉得臊得慌,她张了张唇,无奈又无语:“......演过了。” 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瞬间就覆灭于几人的热情中。楚安率先坐在摊前,朗声道:“郎中,我今日寝难安,食不欲,有时还觉得手脚无力,气虚多汗,劳烦郎中给瞧瞧。” 顾九掏了掏耳朵:“......”你这嗓门都快我把摊子喊掀了,装病人好歹装像点吧。 顾九看了眼周遭陆陆续续驻足的行人,还有面前这几个满脸写着兴趣盎然的郎君,硬邦邦地扯起嘴角,假笑道:“好。” 手指虚虚地放在楚安的脉搏上,静了几秒,脸色猛地一变。 楚安原本还正暗暗地温习着台词,看到顾九突然变了脸色,瞬间慌了,忙问道:“怎么了,顾娘子?我......我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顾九板着脸,严肃地摇摇头。 这下其他几个郎君也慌了神,楚安的一颗心更是掉进了万丈深渊,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他要英年早逝了。 楚安唇色泛白,颤颤巍巍道:“顾娘子,你实话与我说了罢,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顾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楚安连忙附耳过去,一副十分忐忑却又不得不听的神情。 “脑子有点病。” 轻飘飘的五个字,让楚安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到底是哪个脑子有病的意思。 顾九见他这副茫然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笑,肩膀乱颤。 楚安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顾九,你好没良心。” 顾九笑完后,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指了指周遭看热闹的人,叹气道:“我可太谢谢你了,新开张第一天,就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个江湖骗子。” 顾九把这几个人打发走后,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沉,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王府。不想,还真来了一个客人。 那人形色惶惶,看到顾九正在收摊,匆忙小跑过来。 “道长,道长我家夫君中了邪,”妇人心急火燎,压根没看清顾九布幡子上写的是什么,“劳烦请您随我去家中看看,他人一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实在吓人得紧啊。” 顾九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妇人半拖半拽地拉离摊前。 妇人的家离州桥很近,没一会儿便到了。顾九跟着妇人来到卧房,进门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底泛青的男子正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鬼……有鬼……” 反反复复,只此一句。 顾九听得眼皮一跳。 哪里是中邪了,这估计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作者有话说: 傻白甜楚安 谢谢昨天支持的宝们!我会继续努力哒! 感谢在2022-09-13 20:05:26~2022-09-14 22:0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子づ 20瓶;victoria霖 10瓶;是耶非也 9瓶;娅 5瓶;虞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东京风华 第31节 第31章 喜丧 “他不是不救你,他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顾九让妇人找来邻居帮忙, 用绳子把她郎君捆在床上,方便施针。随着刺入穴道的银针增多,男人慢慢安静下来。 等人彻底陷入沉睡, 顾九依次拔下银针,身旁的妇人慌忙凑上来:“道长, 我夫君他没事了吧。” 顾九收好东西, 打量了几眼躺在床榻上的人,问道:“他这是受了什么惊吓?” 妇人低了低头, 支支吾吾道:“就、就是昨天起夜时,不知道怎么的就成这样了。” 顾九挑眉。 显然是没说实话。 她起身走到桌边,开了一贴重镇安神的药方。 妇人拿着方子,面露迟疑,不确定地问道:“就这样?道长,您不给画张符吗?” 顾九抖了抖自己的布幡子, 无奈道:“娘子,你还没看出来我是个郎中?” 妇人脸色一沉, 尖声道:“你这不是骗人吗?!” 顾九略感无语,耐着性子给自己辩解:“......你也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 眼见妇人要发火,她只得又道:“这样吧, 若是你夫君喝了我开的药方后,情况毫无起色,我就不收你钱了。” 妇人消停片刻,狐疑地打量着她:“真的?” 顾九趁机道:“但现在还是要给看诊钱的。若是无用,你再去州桥那寻我就是,我分文退回。” 开玩笑, 总不能让她这大晚上的白忙活一场。 妇人挣扎了两秒, 从袖中掏出一根玉簪, 塞到顾九手中。 妇人缓了语气:“且先用这个抵一抵,过两日我夫君要是好些了,我再用银钱去换回来。” 这玉簪白莹无瑕,色泽剔透,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好东西。 顾九掀起眼皮,瞧妇人一眼,把玉簪重新塞回她手里,微微一笑:“用不到如此贵重的东西,只需十个铜板,谢谢。” 妇人瞪她一眼,转身去拿钱,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不识货。” 顾九收完钱,便匆匆赶回自个的摊子,不料半路忽然飘起了细雨,等她到州桥附近时,雨势逐渐变大。 路上行人寥落,摊贩们也纷纷收拾着东西。顾九冒着雨,扛着布幡子,一路狂奔至白日摆摊的地方,却不见自己做生意用的桌凳。 好家伙。 顾九的心又惊又凉,不会被偷了吧。 然而还没等她仔细琢磨,头顶上方悄然多了一把竹伞,将来势汹汹的雨滴隔绝在外。 顾九愕然转身,迎面一抹纯洁无暇的白。她略一抬眸,那张面如冠玉的容颜不期然撞入眼底,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王爷?”顾九讶然。 沈时砚垂下眼,长睫颤了颤,温声道:“我瞧着要下雨,怕你没带伞,便顺路过来看看。” 可能是离得近,这温润清越的嗓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穿破空气,直抵耳畔,带着丝丝蛊意,勾得顾九心尖发麻。 她余光掠过躺在地面上被雨滴拍打的半朵残花,冷不丁地,脑海里跃出四个字。 花前月下。 “顾娘子?” “啊,”顾九摸了摸鼻尖,偏过头,“王爷,我那些东西呢?” 沈时砚轻笑道:“已经让流衡带回王府了。” 顾九干巴巴地“哦”了声。 沈时砚目光落至她抗在肩膀上的布幡子,想要接过来。 顾九看出他的意图,微微侧了侧身,让他触了空。 她哪好意思让这个金枝玉叶的矜贵人儿扛着这玩意,一想到那场景,心底诡异的违和感便蹭蹭往外冒。 顾九怕沈时砚多想,忙道:“这个不沉,我自己来就行,劳烦王爷帮忙撑伞了。” 沈时砚收回手:“好。” 两人并肩而行,避雨的路人行色匆匆,唯有他们步调平缓。顾九微微低头扫了眼沈时砚垂在身侧的手,那片冷白在昏昏夜色中格外显眼。 顾九生了一些感慨。 当初在江陵府对这双手一见钟情时,委实没想到日后不仅能有机会摸,还能让它为自己撑伞。 她向来不屑命运注定一说,但对兜兜转转还能遇见的缘分倒是信上三分。 回到王府,顾九道谢后正要回房,还没走两步,听到身后传来两下低低的咳嗽声。她回头,见沈时砚虚握着拳头,抵在薄唇边,低头轻咳。 顾九这才注意到沈时砚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淋湿了。 她心有愧意:“王爷你——” “应是昨夜忘了关窗,受了些寒气,”沈时砚似是猜到她想要说什么,笑了笑,“不用多想,快回去休息罢。” 回房后,顾九先托夏婵煮碗姜汤送到沈时砚的书房,然后才洗漱休息。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顾九照例去府衙转了转,没什么事后,又去了州桥摆摊。 不过这次,她刚开张还没半柱香的时间,便来了客人。 正是昨晚那个妇人。 妇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二话不说,指着顾九的鼻子就开骂:“庸医害人,庸医害人!我夫君昨晚喝了这贼妇写的药方,今早天不亮就疯了,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现在就去衙门!”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且说她那药方就算没起作用,也断不可能把人喝疯。 可妇人大声叫嚷,丝毫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又大哭,闹腾的样子引来许多人围观。 “我昨天就说了吧,这姑娘绝对是个江湖骗子,年纪轻轻的,不好好在家呆着等嫁人,非要装郎中,这不是害人不浅嘛!” “我昨个还见有一群郎君围着她的摊子,说不准啊,人家是在这相看郎君呢。” 周遭议论声噪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旁观者兴致勃勃,当事人心平气和。 顾九行医多年,这种讹人的事可见多了,她也不气,笑眯眯地坐在木凳上:“你既说我的药方把你夫君害疯了,那便将药方拿出来,咱们大可去马行街一趟,那地儿的郎中多,还都是男子,就让他们辨上一辨,看看是我这药方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 妇人立马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上前拽住顾九:“好啊好,这可是你说的!” 顾九被拽的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她皱了下眉,正要甩开妇人的手,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他几步上前,抬高声音道:“让我来瞧瞧吧。” 有路人认出了老翁:“对对,崔老郎中行医数十载,定是能分辨出这姑娘的药方有无问题。” “四娘啊,赶紧让崔老郎中给瞧瞧,省得你再跑一段路,别中途让人钻空子给跑了。” 那个被叫做“四娘”的妇人连忙把纸张交给崔老郎中,老翁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问了四娘她夫君的症状,听完之后,他捋着胡子,认真道:“这姑娘所开的方子确实没有问题。”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四娘,会不会是刘三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前些日子可是见他和吴响走得有些近。” 四娘当即气得跳脚:“放什么屁呢,就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家刘三什么时候和那狗.日玩意儿凑一起过!” 眼见这事闹得越来越大,顾九有些不耐烦道:“仅凭你一张嘴,我哪知道你夫君是真疯还是假疯,你若愿意,我就随你再去趟你家看看。若是不愿,咱们就去衙门请官老爷断断此案。” 四娘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顾九跟着四娘来到她家后,见刘三正跪在院中,双手合十,对着一个方向不停地磕头叩拜。目光呆滞,动作僵硬。 也不知道磕了多久,那额头已是血肉模糊,看得让人心惊。 四娘慌忙上前去拦,却被刘三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 顾九皱眉:“他什么时候醒的?” 四娘哭道:“应该是寅时左右,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抱着头蜷缩在床角,又哭又喊的,叫他他也不应。” 顾九又和昨天一般,让四娘找人把刘三捆起来,好给他施针。等人安静下来,她起身,四处打量着两人睡觉的房屋,视线停在正对床头的木窗上。 有风吹过,木窗“吱嘎”晃动,露出被遮挡在外的景物。 顾九了然。 她看向跪在床榻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四娘,淡声问道:“昨夜你被他吵醒时,可注意到这木窗是开还是关?” 四娘边哭边回想:“应该、应该是关上的……” “你可确定?” 四娘又犹豫了:“好像……又是开着的。” 顾九叹了口气,走上前把木窗打开,指着后院的一颗老树道:“谁把那衣袍挂在了树枝上?” 刘三本就受了惊吓,精神衰弱,半夜醒来,看到木窗外挂着那随风飘荡的玩意儿,可不得被吓到。 四娘顺着顾九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却猛地一白,满目惶恐。 顾九感到奇怪,这青天白日下,一件衣服有什么可怕的。 谁知四娘突然跪在地上,像刚才刘三一般,不停地磕头,哀嚎道:“吴哥啊,吴哥你有仇有怨去找害你的女鬼,跟刘三可没有关系啊,求求你放过我家刘三吧,他不是不救你,他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久等了tvt,今天太忙了,有虫明天捉 第32章 喜丧 “挖人坟墓,窃取金银,实在缺德。” “我怎么总觉得阴森森的, 会不会……有鬼啊……” 夜色浓重,无尽黑暗沉沉地笼罩在苍穹之下,山林间遍布枯木荒草, 一眼望去,沉寂无声, 只有张牙舞爪的树影和几座无人祭拜的荒坟。 看着周遭死气沉沉的一切, 刘三心底忍不住发毛,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走在前面的吴响, 咽下口水,继续道:“吴哥,要不然……要不然还是算了,咱们还是走吧。” 东京风华 第32节 吴响早就不耐烦了,自从进山后,这小子就一直草木皆兵, 神经兮兮的。他一把揪住刘三的衣领,恶声恶气道:“再废话, 老子现在就把你变成鬼。” 吴响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压着火道:“就快到了,这次老子可打听了好久, 那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陪葬的好东西肯定不少。” 说到此处,吴响语气缓了缓:“你就不想吃香的喝辣的?放心,这种事你吴哥干过好几次,不都好好的?哪有什么鬼,都是自个吓自个。” 吴响一个人扮完红脸白脸, 刘三动摇的决心又重新稳了稳, 想到那白花花、金灿灿的珠宝首饰, 一咬牙,跟在吴响身后往山林深处走。 穿过乱葬岗,很快,头前带路的吴响停在一棵粗壮的枯树旁边。刘三草草地瞄了一眼,发现枯树前立了一块篆字石碑,借着月色,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柳”字。 吴响麻利地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铲,拍了拍刘三的肩膀,催促道:“抓紧,干活了。” 刘三双手合十,对着墓碑拜了又拜。吴响嗤笑一声,心道,且说就算有鬼,你挖人坟墓,还想让哪路神仙保你不成。 浓墨夜色中,片缕孤冷的月光轻飘飘地落下,将两人对着坟包挥舞铲子的身影无限拉长,与墓碑前的黑影层叠相融。 不多时,便看到深埋于泥土下的棺椁。吴响当即拉着刘三跳入坟坑,两人合力将棺木盖移开。 一阵绵长沉重的摩擦声后,棺材里的一切终于暴露在空气中。刘三闭着眼不敢去看,等了几秒,没听到吴响有动静,他有些忍受不了这无声的折磨,豁出去似地睁开眼,脸色刷地一白。 棺材里,没有尸体。 吴响也有点发怵,但看到那诱人的金银首饰,什么也管不了了,他猛地抹了一把脸,率先弯下腰去捞里面的陪葬品。 刘三见他动作迅速,担心再磨蹭下去自个什么也摸不着,一狠心,也扒着棺木去拿里面的宝贝。 然而,正当两人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时,一阵凉风刮过,周遭树叶沙沙作响,呜咽声凄婉悱恻。 刘三汗毛竖立,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他们。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刘三不由地顿住动作,与此同时,光线黯下,一个黑影缓缓笼罩住两人。 吴响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股寒意钻心而过,他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宝贝,和刘三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惊惶。 那黑影越靠越近,未知的恐惧逼得他们不得不抬起头,下一秒,四肢陡然僵住。 一个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白衣女子正站在墓碑前,手持斧头,背对孤月,静静地看着他们。 刘三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陪葬品,当即手脚并用地爬出坟坑。仓皇间,被慢了一步的吴响拽住了腿,他吓得哇哇乱叫,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一蹬,将刚要爬上来的吴响又踹回坟坑。 刘三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直到背后传来吴响凄厉的惨叫声,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般,腿一软,瘫倒在地。等再一抬眼,那团黑影已经悄然来到自己身后。他颤颤巍巍地回头,便见那女鬼猛地扬起手中鲜血淋淋的斧头,挥向了过来。 …… “你当时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顾九听到声音扭头看去,楚安整抱臂倚住房门,双眼冒光,旁边是长身玉立的沈时砚和手握佩剑的流衡。 不知三人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少。 四娘止住抽噎,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位衣装贵气的俊朗君。 楚安拿出从王判官那顺来的腰牌,笑眯眯道:“我们是官差,你身旁被你又辱骂又泼脏水,还要拉去府衙告状的那位娘子也是。”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还带着笑,可仔细品品,四娘却感到有种让脖颈发凉的威胁和警告。 想到适才在街市上的所作所为,四娘慌了神,膝盖迅速往前移了两下,一把扯住顾九的衣袍,哀声道:“都是小人有眼无珠,又一时昏了头,这才冲撞娘子,还望娘子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耽误了生意不说,还惹她被旁人恶意揣测,顾九心底的确有气,但正事在前,她也懒得计较,把衣角从四娘手中拽出:“你还未回答我朋友的问题,既不是你亲眼所见,为何知道的如此详尽?” 四娘踌躇几秒,心虚地低下头:“其实......昨晚娘子走后不久,我夫君清醒了一会儿,就是那时他与我细说的。” 沈时砚神色平静如水,听到这话,方才掀起眼皮扫了妇人一眼,目光有些淡漠。 顾九想到了昨晚那根玉簪,心底了然。 挖人坟墓,窃取金银,实在缺德。 她看向昏睡的刘三,语气有些冷:“那挂在树上的长袍,就是吴响的?” 四娘忙不迭地点头,怯声道:“前日深夜他来寻我夫君时,穿的就是这一件衣服。” 楚安走到窗边,打量着那高挂树干上的衣袍,咂舌:“这女鬼飞得倒挺高。” 这句话将四娘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再去偷瞟那件衣服时,头皮一阵发麻。 四人来到后院,顾九先是检查了一遍树身,发现有几处擦痕。然后又托流衡爬到树上,在分叉而生的粗树干中间找到一个浅浅的鞋印。 显而易见,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自然而然地,几人皆想到了四娘口中的吴响。 顾九看向恨不得站得离树十万八千里的四娘,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在何处挖的坟?” 四娘惶惶摇头。 “那吴响家在何处?” 四娘老实道:“有钱时他多是住在附近的邸店,没钱便四处闲逛,一直是居无定所,小人也不清楚。” 楚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不记得汴京城里有哪家姓柳的高门大户。长赢,要不然咱们先回府衙找胥吏,他那肯定有记录。” 沈时砚点头,让流衡带着刘三和那些陪葬品一起回府衙。四娘见此,慌忙上前,央求也把她带走。 顾九瞧她一眼,觉得好笑又可怜。 估计吓得够呛。 胥吏在户房翻腾了好一会儿,抱着十几个黄册子来到议事厅,说汴京城所有柳姓的富贵人家皆在此,其家中女儿有的还待字闺中,有的已经嫁为人妇,但无一人是已经离世的。 楚安道:“会不会是寻常人家?” 顾九摇头:“你瞧一眼刘三带回来的那根玉簪,质地不俗,一般家户能有上一个已是不易,更不要说当成陪葬品了。” “不过,”胥吏抽出最底侧的黄册,“倒是有一户唐姓的商贾,家中曾有一位姓柳的表姑娘,叫柳云苓。” 楚安想起来了:“现任家主可是唐易?” 胥吏点头。 顾九看向楚安,眼神困惑。 “唐家在汴京城算是家喻户晓的富商,”楚安解释道,“近两年为宫中供应织品和绸缎,因而在商行上名声大噪。” 沈时砚却道:“本王看过近些年的案宗,上面记载柳云苓两年前被一个采花贼掳走,自此了无音讯,生死不明。” 胥吏道:“确实如此,那贼人祸害了好几家姑娘,去年落捕后,忍受不了酷刑,便咬舌自尽了。” 顾九不解道:“既是证据确凿,为何还要用酷刑?他不认罪?” 胥吏尴尬地笑了笑:“贼人被抓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姑娘的亲人私底下寻到府衙上,买通了狱吏。” 顾九了然。 毁人清白,相当于断送了女儿家的一生。而按照宋律,奸.淫者应杖刑后流放或是死罪。那些惨遭祸害的姑娘家自是对这个恶徒恨之入骨,怎会甘心让那贼人如此轻易死去。 顾九略一沉吟,问道:“只有柳云苓一人被掳走了?” “是,”胥吏想了想,挑出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可能是.......那柳娘子模样实在出挑。” “这样一来,刘三娘子所说的‘空棺’便有了印证,”楚安好奇道,“可那拎斧头砍人的女鬼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柳氏死后,自个飘到了衣冠冢?” 话音刚落,三道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楚安干笑两声:“我胡说的。” 沈时砚起身:“去趟唐家罢。” 现在一个刘三昏迷不醒,另一个吴响生死不明,还有那挂在树干上的衣衫,要么是“女鬼”所做,要么是吴响寻来,为了报复刘三的那一脚。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先弄清那坟墓在何处,确定墓主人是不是柳云苓,以及吴响的生死。 然而等四人来到唐家后,却发现黑漆大门外围了一圈的行人,各个伸颈垫脚,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顾九走近几步,听到从人群里爆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早就说了,这家里闹鬼,你偏偏不信。好了,现在你亲妹妹不见了,这都是你害的!活该啊活该!” 顾九眉梢微动,有些诧异。 顾兰萱? 作者有话说: 怕大晚上吓到人,今天提前发 第33章 喜丧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唐府庭院中央置了一张坛桌, 香炉、桃木剑、三清铃......一些做法的用具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旁边站着两个手持通天法器、身穿五彩道袍的道士,显而易见是在准备做法事。 顾兰萱站在坛桌前, 正死死地拽住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似是不许他耽误两个道士做法。 楚安看到那声音尖利的女子, 想起了什么, 一拍脑袋道:“顾娘子,忘了告诉你, 咱们近来忙着查案时,你父——不对,顾侍郎又嫁出去一个女儿。” 说到此,楚安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这九姑娘“顾钰清”死了还不足半月,刚借嫁女升官的顾喻便又迫不及待地和腰缠万贯的唐家攀扯上, 不得不说,这个新任礼部侍郎倒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顾九虽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但还是小吃一惊,毕竟顾兰萱是嫡女,而士农工商中这“商”占末, 唐家就算富得冒油,在那些达官显宦眼中,到底还是贵贱有别。顾喻现在可是正四品的官员,即便是想从唐家的生意中捞好处,嫁去一个庶女便可,将嫡女嫁与商贾做妻, 也不怕惹得朝野上下笑话。 顾兰萱还在闹, 硬杵在坛桌前不肯移开半步:“唐易你可别忘了, 我是顾家嫡女,嫁与你都是拜你祖上冒了几十年青烟的福气!你倒好,把我迎进门后不捧着供着也就算了,却仍对着你那个表妹念念不忘,成亲当晚那短命鬼便附在画像上来吓我,我与你说了多次,你非但不管不问,还把那短命鬼的画像护得跟个宝贝疙瘩一样。” 见唐易脸色愈沉,顾兰萱冷笑一声,仍是咄咄逼人:“如今你亲妹妹平白无故地没了踪影,寻了两三日连片衣角都没找到,你自个心底虚不虚!你纵然不管我死活,可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怎得,害怕我请仙长做完法事后,让你那短命的心上人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你没法再续前缘!” 庭院内闹得不可开交,庭院外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这顾大娘子口中的短命鬼表妹是何许人?” “柳云苓啊,就是前两年被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掳走的小娘子,她可是唐掌柜的掌心肉,人还在时,唐掌柜对她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从柳娘子出事后,他便一直未娶妻,成日守着一副画像。” “那他这位新娶的大娘子是怎么回事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呗,唐家现在就两个郎君,一个是大房的唐易,掌管家中大小生意,另一个便是那卧病床榻的二房独子唐文远,这位唐二郎是连下床都困难啊,更不要说生孩子了,所以唐家传宗接代的事自是就非唐易不可了。” 那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欸只可怜唐掌柜这新妇是个胡搅蛮缠的,非说柳娘子的鬼魂要害她,还把唐家三姑娘的失踪扣在柳娘子头上,请白云观的仙长们驱鬼,你瞧瞧,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就是啊,我也是听说过这位柳娘子的,性情温良,经常施粥布善。这样的人纵然成了鬼,又怎会害人呢?” ...... 三人听个大概,顾九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脖颈,心中嗤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楚安成日在汴京城街巷店铺里瞎窜,自是唐易打过交道,眼看这场闹剧没有停歇的迹象,他只能挤了进去,高喊道:“唐掌柜。” 正恼得脸红脖子粗的唐易听到这声,回过身,愣了下:“楚将军?” 一语未落,视线继而被楚安身后侧那个矜贵清雅的郎君吸引了去,稍一思忖,猜到了来人身份,再顾不得和顾兰萱纠缠,慌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小人不知王爷到来,未能及时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东京风华 第33节 沈时砚淡淡一笑,只道了句“无事”。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听“王爷”两字,纷纷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唐易也不愿让人再看了笑话,赶紧趁此命人关了府门。 如此一般,没了旁人的遮挡,顾九便也露在院内几人面前,顾兰萱正要跟着唐易行礼,看到了那个本应该和定远侯府几百口人一起死去的女子,如遭雷击,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顾、顾钰清?!” 她失声尖叫,一把拿起坛桌上的桃木剑,惊恐交加:“仙长!仙长!快快,那有鬼啊,那有鬼!” 顾九长眉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浑身发颤的顾兰萱,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旁人也就罢了,眼下宁王在此,岂能任由顾兰萱再胡闹?唐易沉下脸,猛地扬手给了顾兰萱一巴掌,将人打得安静下来。 顾兰萱哪里还顾得去管是人是鬼的顾钰清,捂着半张疼得发麻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唐易,失了理智:“唐易你竟然敢打我!我爹是礼部侍郎,我是顾家嫡女!你就不怕我爹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唐易越发怒不可遏,挥手招来几个婆子,命人把顾兰萱拉走,周遭这才安静下来。 “惊扰贵人们了。”唐易躬身致歉,有些惶惶不安。 楚安还正在心底感慨同样是顾家儿女,怎得脾性如此天差地别,听到唐易说话,回了回神,无所谓一笑:“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柳娘子一事。” 唐易神色一僵:“不知、不知楚将军此话何意?云苓至今生死不明,难不成......” 他心跳得厉害,嘴唇发颤:“难不成找到了?” “啊,不是,”楚安解释道,“我们是想打听一下,柳娘子如今的衣冠冢建在何处?” 顿了下,他又将刘三和吴响盗墓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唐易脸色不太好,他失神地抿抿唇:“小人为王爷和楚将军带路罢。” 楚安偏头看了眼淡笑不言的沈时砚,点点头,道:“如此,便麻烦了。” 唐易领着四人来到一处山林,遍地枯叶,而枝梢和野草春意盎然,隐隐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 “方才听顾大娘子说唐三姑娘失踪了,”走在山间曲径,沈时砚忽然开口问道,“府上为何没有报官?” 唐易脚步微顿,解释道:“舍妹前些日子闹了脾气,小人起初以为是负气离家,过几日自个便会回来,所以没敢叨扰府衙官差。” 沈时砚笑了笑:“那现在唐掌柜还是如此觉得吗?” 唐易道:“舍妹不见,家中人自是着急万分,即便今日王爷和楚将军未至陋屋,小人也是打算去趟府衙的,只不过......因适才一事,才耽搁了。” 且说着,唐易在一处石碑前停下脚步,顾九扫了眼上面的篆字,看到“柳云苓”三字。 她走到坟包旁边,捻起一点泥土,片刻,看向沈时砚:“王爷,新翻的土。” 坟墓附近并无血迹,也没有刘三所说的斧头,除了坟土,其他别无异样。 沈时砚眉眼稍低,语气有些歉意:“唐掌柜,怕是需要开棺一看了。” 唐易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好。” 楚安从附近找来两个粗树干,塞给唐易一个,咧嘴笑了笑:“唐掌柜,王爷千金之躯定是不能做这些的,这位娘子也是身娇体弱,就麻烦你和我这个粗人一起了。” 唐易看了眼衣着男装、眉眼英秀,且面色红润的姑娘,僵硬地扯了扯眼角,道:“应该的。” 估摸有半个时辰,深埋于地下的棺木得以见光,一股土腥混杂着血腥的臭味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唐易看着肃穆漆黑的棺材,唇色泛白。 楚安安慰他道:“斯人已去,唐掌柜节哀。” 唐易垂下眼皮,面露悲戚:“谢楚将军了。” 两人合力移开棺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看清里面的东西,四人面色俱变。 一个男尸被拦腰截断地摆在棺椁中,目眦欲裂,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腹部内脏从体内流出,半掩于皮肉中,入目满是鲜血。 唐易脸色惨白,胃里一阵排山倒海,“哇”地一声,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楚安同样被吓到了,他瞬间偏过头,忍着涌上咽喉的恶心感,跳出坟坑,迅速和这惨烈恐怖的一幕拉开距离,扶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顾九也有些不忍直视,她看向沈时砚,见他仅是眉心微蹙,忍不住低声问道:“王爷,你不怕吗?” 沈时砚敛目,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许是见多了,倒也习惯。” 闻言,顾九不由地瞪大了眼。 沈时砚出身高贵,自幼养在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受先皇承乾帝和太宗的喜爱,且说很可能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虽是后来去了穷山恶水的惠州,但好歹是位王爷,当地官僚理应是不敢怠慢,定会购置女使仆从安排过去。哪怕是回汴京城后,当了开封府府尹,短短几月时间,称得上命案和大案的也仅有她参与的两件,实在没道理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然而不等顾九想明白,却见沈时砚忽然靠近坟坑,俯身蹲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掀开的棺材盖。顾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棺材盖里侧上,满是条条血痕。顾九下意识地看向尸体血肉模糊的十指,以及呈现紫绀状的口唇,背脊有丝凉意。 那一刻,顾九脑海里跃出一个场景:幽闭逼仄的空间内,被拦腰截断的男人一边煎熬着剧烈疼痛,一边拼命地尝试推开棺盖。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和体内鲜血的流失,凄惨的哀嚎声和意识逐渐被恐惧和痛苦吞噬,直至死亡。 作者有话说: 00:00,算是9.19号的 第34章 喜丧 “这世间多数的巧合,都是人为。” 尸体带回府衙后, 沈时砚命王判官带人去寻找唐家三姑娘唐婉,又让四娘去认尸,确定了死者就是带刘三一起盗墓的吴响。 仵作验完尸, 所给的结果和顾九的猜测差不多,后又仔细检查半响, 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天色渐暗, 顾九和沈时砚回了王府,刚下马车, 便看到本应离开却又出现在大门前的楚安。 顾九好奇道:“你怎得折返回来了?” 楚安跟着两人进了王府,笑道:“我刚要打马回去,忽听人说宁王把司膳司里顶好的厨子拐走了,便想着来蹭饭。” 闻言,顾九眼睛一亮,数百道美味佳肴在脑海里快速闪过。 “拐得好, 拐得好,”她抑不住唇角的弧度, 明眸里满是期待和笑意,“民以食为天,王爷高见!” 三人围坐在雕花梨木圆桌前, 清咸香鲜的耍鱼辣羹、浓汁饱满的蜜渍豆腐、晶莹剔透的翡翠虾斗、脆嫩爽口的凉拌莴笋丝,还有浓郁多汁的蒜香鸡翅和软嘟嘟的粉蒸肉,光是瞧上一眼,那香气就跟个小勾子一样,直直地吊着你的馋虫,不肯松开。 仆从送上来一壶苏合郁金酒, 沈时砚仅尝了半盏, 其余的都入了顾九和楚安的肚中。 “按照四娘所说, 那凶手明明都已经追了上来,为何单单留了刘三一命?”楚安吃得尽兴,嘴也闲不下来,“我觉得有点像......分赃不均,对,就是分赃不均惹得人命。” “刘三杀了吴响,怕人发现,便与四娘合谋,编扯出这么一套吓唬人的鬼怪说辞,还有那挂在树上的长袍,也是他们自个弄上去的。” 楚安又夹了一块粉蒸肉,分析得头头是道:“刘三装疯,四娘说故事,反正吴响死了,又没旁的知情人,到底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不对不对,此言,差矣,”顾九酒量不行,小半壶下肚,脸颊已经透着绯色,说话也有些大舌头,“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们绝对不会招来官府,这样不就暴露了刘三倒斗一事吗?” 顾九左手托腮,右手握住酒盏不肯松开:“倒斗和分赃不均,归根结底是为了求财,若真是刘三和四娘自导自演了这出戏,且他们现在却招来官府,不单赃物被没收,还被关押至牢房,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忙活一场吗?” “不过既然凶手留了刘三一命,自然有他不杀的理由,”顾九道,“等刘三清醒,他要真害怕那‘女鬼’,自个就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吐个干净。” 沈时砚注视着醺醺然的顾九,眸光浮动,抿起一丝微笑。 楚安有些泄气,嘟囔道:“你这只醉鬼理得清?” 顾九一拍桌子,站起身:“李太白醉酒吟诗,周公瑾醉酒抒志,可见酒肉穿肠过,思绪理得清!” 楚安一噎,顿了片刻,偏头看向沈时砚,小声问道:“长赢,这李太白我识得,周公瑾是谁?” 沈时砚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笑道:“周瑜。” 楚安恍然,差点忘了。 周瑜,字公瑾。 借着酒劲,顾九毫不客气地打趣他:“楚将军有点文化,但不太多啊。” 楚安自知胸无点墨,被这番话堵得无言以对,暗暗咬牙,今日回去一定钻进他爹的书房,头悬梁锥刺股,读个通宵! 酒足饭饱后,楚安打马回了将军府,顾九趴在桌子上,眼睫轻颤,呼吸均匀,睡得安稳。 沈时砚轻声叫了顾九几次,无人理会。无法,他沉吟片刻,唤流衡送来件银狐裘,披在顾九身上,揽腰抱起。 怀中轻飘飘的重量,让他不由地一笑。 怎么只见吃,不长肉呢? 流衡见此,上前想从沈时砚手中接过熟睡的顾九,行至半步,触及到沈时砚眸底的温柔,又倏地停下。 沈时砚步调平缓,一路怀中人都未曾翻动。院中的夏婵看到这副画面,硬是愣在原地,没敢凑过去伺候。 他把人轻放至床榻,又掖好被角。房内灯烛摇曳,昏昏暗暗的光线浮在那张睡容上,衬得人分外安静温柔。 窗外月色朦胧,寂然无声,偶尔有几声鸟鸣,又很快悄然消失于浓墨夜色,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时砚在床边站了片刻,唇边笑意深了些许,转身离去。 …… 翌日一早,王判官匆匆来报,称找到唐婉了。 “只不过......”王判官顿了顿,继续道,“淹死了。” 唐婉的尸体是在一处河岸边发现的,浑身浮肿,口腔鼻孔内皆有水沫流出,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起了些许白疱。 仵作推测道:“约是死了已有三四日。” 沈时砚道:“目前来看,能否判断出是自杀还是他杀?” “这个......”仵作思索片刻,认真道,“尸体上并没有其他伤口,可具体是不是他杀,小人现在也不敢妄下决断。” 唐府的人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认尸。唐家大房的大娘子张氏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身子晃了晃,瘫在唐婉尸体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一旁的唐易和二房的大娘子孙氏也是泣不成声。 顾兰萱也来了,她象征性地掉了几滴眼泪,视线被不远处正和宁王谈话的顾九夺了去。 昨日因那短命鬼和唐易,一时情绪激动,犯了糊涂。眼下她纵然再蠢,也反应过来了。 顾钰清没有死。 顾九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微微偏头,对上顾兰萱困惑又厌恶的目光,眉梢轻挑,本不欲搭理,岂料那人竟然走了过来。 “顾钰清,你好大的胆子,”顾兰萱恶狠狠地盯着她,“竟然敢欺君!” 顾九无所谓一笑,佯装困惑:“顾大娘子,你好像认错人了,我是开封府衙官差顾九,不叫什么顾钰清。” 顾兰萱冷笑:“你以为你抵死不认就行了?这事要让官家知晓——” “顾大娘子,你的确认错了,”沈时砚淡笑道,“顾九一直在本王手下做事,江陵人士,和汴京顾府未曾有过关系。” 顾兰萱笃定道:“不可能!王爷,您一定是被这贱人骗了,她就是顾钰清,本应该死在刑场上的定远侯平妻。” 东京风华 第34节 “那你的意思是,”沈时砚道,“本王愚昧至极,被人诓骗不说,还同她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语调平缓,神色温和,却无端让人感到背脊发凉。 “不是不是,”顾兰萱惶恐道,“我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另一侧的唐易已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慌忙跑来,躬身致歉,硬是将顾兰萱拽走。 不多时,楚安姗姗来迟。 “楚将军,”顾九眺望水流尽头,“这河水的上流在何处?” 楚安道:“这是金水河,自汴京城西北往东南流去,上游在咸丰水门附近。怎得,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是找抛尸点了,”顾九解释道,“仵作说唐婉约是在三四日前死的,尸体皮肤生了些白疱,而那东西多是经风日吹晒所起,所以尸体大概在河面飘了些时候。” 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离金水门很近,她乘马车驶来时,观察到周遭有三四个村庄,百姓日常生活又离不开河水,唐婉若是在这附近跳河或是被害,尸体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不至于在水中泡了那么久。 楚安向附近村民租了一条捕鱼用的船只,三人往河流上游划去,顾九站在船头张往四周,行至一处时,忽然喊停。 顾九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秀山,看向沈时砚:“王爷,我记得柳云苓所葬的地方,是不是那?” 沈时砚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你觉得杀死吴响的凶手也许和唐婉的死有关系?” 楚安划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虽说唐婉是自杀还是他杀尚不能确定,可一个是未出阁的富贾千金,一个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且可能连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有什么交集。” “你先往那处靠过去,有没有关系,咱们看一看便知。” 顾九讲了自己的猜测:“按四娘所说,刘三和吴响去盗墓那天距今已是三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日晚上。而我记得顾兰萱昨天说这唐婉也是在两三日前失踪的,加上今天,时间恰好和这个日子相近,甚至可能就是同一天。” “这世间多数的巧合,”顾九撩了撩眼皮,轻笑,“都是人为。” 那山林附近建有一处木栈桥,船只慢悠悠地靠边停下,三人上了岸。 这里山脉相连,地势崎岖,比起他们来的地方,算得上人烟稀少。 顾九环视四周,河岸与山林相接的地方杂草丛生,很遮挡视线。其余地方,也没什么明眼能看得出的异常。 “这里。” 沈时砚蹲下身,指着木栈桥最边缘,顾九和楚安同时凑了过去。 是一道极浅的泥痕,看着有点像是鞋底摩擦出来的。 楚安挠了挠下巴:“王爷,有什么奇怪的吗?” 顾九静了片刻,恍然扬眉:“我懂了。” 状况之外的楚安:“......”怪我读书少?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周二的,周三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晚7点后(虽然说这两天更新时间有变动,但但但!我有遵守诺言啊,之前请假说周一恢复日更,我没有偷工减料qvq) 感谢在2022-09-18 23:44:31~2022-09-19 22:4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喜丧 “说来也巧,这位娘子竟与怀瑾八字相同。” 三人乘船原路返回, 刚上岸,便见张氏在唐易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王爷, 您要为我儿做主啊!”张氏哭得声音沙哑,“婉儿好好的, 不可能突然间寻了短见, 一定、一定是有人害了我儿!王爷,民妇恳求您严查此事, 为我那孩儿的枉死寻个明白!” 沈时砚温声劝了几句,待人情绪缓了缓,方才问道:“本王听唐掌柜说,前些日子唐娘子闹了脾气,人可是那会儿不见的?” “差不多,”张氏用丝帕拭泪, 缓缓道,“三月十九日那天, 婉儿和她那未婚夫起了些矛盾,非闹着要退婚。我一时气急,就说了重话。次日傍晚, 人就不见了。” 思及此,张氏后悔万分:“婉儿自幼被我宠得有些娇纵,养成个受不了半分委屈的脾性。是以当时都认为她是负气离家,又想着她身上带了钱袋,定会寻处邸店住下,好以此逼我同意退婚。” “自古婚姻大事, 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况且他们二人都已过了纳征,岂能随意儿戏,说退就退?我便狠了心,没去寻她。婉儿娇生惯养,受不了苦,我想等她身上银钱花完了,自然就会乖乖回来。” “没想到......”张氏又是泣不成声,“没想到竟会如此啊!” 听到唐婉失踪的时间,顾九抿了抿唇,竟真和她猜的一样。 沈时砚也想到了这点,问起唐易是否认识死在柳云苓棺木中的吴响。 唐易摇头。 “......云苓?”张氏哭声一顿,猛拽住唐易的衣袖,慌忙问道“云苓的墓怎么了?吴响又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婉儿的死有关系吗?” 接连几个问题,让唐易不知如何作答,只轻轻抚拍张氏的后背:“这事等回家后,儿子再与母亲细说。” 沈时砚问:“唐娘子失踪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谁?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奴。” 原本搀扶着孙氏的女子走了过来,欠身行礼:“奴是远郎的妾室,叫玲珑。” “对对,婉儿和玲珑关系向来不错,”张氏道,“她赌气把自己关进房间不肯出来,我便让玲珑去劝她。” 沈时砚问:“你最后见唐娘子是什么时候?可有发现她情绪上有什么异常?” 玲珑老实道:“是婉姐儿离家那天的晌午,奴过去劝她吃饭。” “异常......”玲珑思索片刻道,“婉姐儿只是说她气愤委屈,旁的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九忽然问:“那你们都聊了什么?” “就是些女儿家的体己话,”玲珑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奴记得婉姐儿提了一嘴,说想找肖六郎说清楚。” “说清楚?退亲?” “不是,”玲珑道,“奴是了解她的,婉姐儿虽说闹着要退亲,但心底是有肖六郎的。若不然,家里也不会委屈她和肖家定亲。那些气话只是她耍些小性子,想让肖六郎来哄她。” 张氏笃定唐婉死于他杀,沈时砚便让官差把尸体运去府衙。 “所以,那木栈桥上的泥痕到底有什么问题?”刚坐上马车,楚安便迫不及待地问,“和唐娘子的死有关?” “暂时只能说不确定,”想到那个时间巧合,顾九沉吟片刻,还是严谨了说辞,“唐娘子要么是自杀,要么是他杀,再要么就是失足落水,只有这三种可能。如果是前者,泥痕多半和她无关,可若是后两者,那便有可能是唐婉留下的。当然,这也仅是我的猜测,现下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唐娘子去过那里。” 怕没解释清楚,顾九继续道:“那泥痕仔细瞧着,很像鞋底打滑与桥面摩擦所致。只可惜唐娘子在水中漂浮数日,从绣鞋底上已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楚安隐隐明白过来了:“正常情况下人若是投河,双脚离地,自是没可能鞋底打滑。可如若有人从背后推,或是自己没站稳,那就不一定了。” 顾九点点头,补充道:“再或者,凶手提前藏在河中,等唐娘子靠近时,从水里浮起,把她拉下木栈桥。” 楚安略感头疼:“那我们现在要从哪里查起?” “先去趟唐府,”沈时砚开口道,“再去找肖六郎。” 唐婉的闺房里没什么异常,院中伺候的仆从女使也不清楚人具体是什么时辰不见的。后又去了肖家,得知肖六郎这些天并不在府中,时间恰好和唐婉失踪那天对上。 肖六郎身边的一个小厮听到唐婉死了,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他的踪迹:樊楼。 天色渐暗,华烛初上,五座玉砌雕栏的阁楼亮若皎皎明珠。 马车缓缓驶停,流衡从车辕跳下,刚摆好脚凳,余光掠过樊楼门前,动作一顿,赶在帷帘掀起时,忙低声提醒道:“王爷,楚老将军在附近。” 听到这话,正要起身的楚安虎躯一震,老实地坐了回去。 “王爷,”楚安苦着一张脸,“你们去吧,我爹若是在这瞧见我,肯定又是一阵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我。” 沈时砚失笑,便与顾九一起下了马车。 “宁王?” 一个沧桑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抬眼看去,迎面走来一个鬓发斑白但精神铄铄的老人。 沈时砚微微偏头看向顾九,低声道:“你先与流衡一道,我稍后便去。” 顾九没问为什么,点点头,便转身去了,流衡唤来伙计将马车牵走,紧随其后。 楚业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爽朗一笑:“老夫瞧着和流衡一道离开的,像是位姑娘啊。” 楚老将军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员,躬身行礼后,便杵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宁王殿下,不敢贸然开口。 “那是我从江陵府带回汴京的人才,”沈时砚道,“前些日子无头女尸和骨瓷两案,她功不可没。” 楚业炜略一惊鄂,由衷地赞道:“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我大宋女儿不弱男郎。” “说来也巧,”沈时砚淡淡地笑了笑,“这位娘子竟与怀瑾八字相同,倒是缘分。” 片缕烛光映在那双含笑的漆眸中,浮起片刻深意,又转瞬即逝,归于一湖见底清潭。 恍若是人自个生了错觉。 ...... 樊楼中,跑堂伙计将顾九和流衡引到一处雅阁,推门进去,便看到几个锦衣玉带的郎君各坐在黑漆象纹翘头长案旁,尝着美酒佳肴,抱着软玉温香,好不悠哉惬意。 其中正对房门的位置,一华服男子赤脚躺卧在贵妃软榻上,手执酒盏,醉眼朦胧地看着在房间中央衫袖飘飘的舞娘们。 顾九定睛一看,长眉蹙起,眼底升起凛然寒意。 高世恒。 推门的动静引起里面一人的注意,往这边闲闲瞟来一眼,视线掠过黑衣劲装的少年,停在那穿着墨蓝色素袍,头束银冠的姑娘身上,面向众人笑道:“那是谁的桃花债?又找到这里来了。” 声落,房内几人纷纷看了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调侃,眼底尽是狭促笑意。 唯独高世恒双眼微眯,看清来人后,变了脸色,挥手让舞娘退下。 顾九皱着眉环视一圈,淡声道:“肖六郎是哪位?” 立马,起哄声响起,最开始注意到顾九的男子诧异一笑:“我就是。” “衙门查案,需要问你一些事情。” 肖六郎面露困惑道:“我近来都在樊楼,你们衙门查案,寻我做甚?” 顾九半分也不想多呆,言简意赅道:“唐婉死了。” 话音刚落,便见肖六郎浑身一抖,手中的杯盏应声落地,酒水洒了一身。 顾九侧过身:“劳烦郎君出来一趟。” 东京风华 第35节 还不待肖六郎开口,却听高世恒忽然道:“顾娘子好大的威风。” 顾九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想带走这肖六,可曾问过我的意思?”高世恒慢悠悠地起身,走了过来,“打狗还需看主人,顾娘子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身后的肖六郎听到这话,面色难堪。 高世恒距离顾九还有一米左右时,流衡大步上前,举起佩剑,抵在高世恒胸前。 高世恒嫌恶地皱起眉:“差点忘了还有你这只不会叫的疯犬,怎得,想杀我?来啊,往这砍。” 说着,高世恒亮出脖颈一侧。 流衡面无表情,攥紧剑鞘。 高世恒正要嘲弄,但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利剑被人迅速抽出,毫不留情地挥向自己。这一变故任在场谁也没想到,皆是瞪大了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高世恒吓得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抱住头,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剑。同时,身子失衡,重重地跌倒在地。 顾九手执利剑,居高临下地睨着仓皇失措的高世恒,冷笑道:“既然高郎君如此强烈要求,我不成全都说不过去。” 高世恒气得浑身发颤:“贱人,老子——” 顾九手腕一转,锋利的剑尖在半空中划过弧痕,堪堪停在离高世恒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地方,冰冷刺骨的剑风斩断了他的辱骂。 高世恒倏地哑声。 顾九抬眸,淡淡道:“肖六郎,我是奉宁王之命,走吧。” 肖六郎猝然回神,慌忙推开怀中的美人,起身跑来。 “肖六,你敢!” 高世恒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向顾九:“想带走他,让宁王亲自过来。” 顾九早已不耐烦,看到那张脸,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明月那支沾血的银钗。她彻底冷下脸来,正欲挥剑唬走这个难缠的苍蝇,一只手悄然从背后伸出,稳稳地落在腕处。 “高郎君想找本王?” 作者有话说: “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曹植 《静思赋》 第36章 喜丧 “不若高郎君率先血溅当场,本王再还你一个公道,如何?” 对上那双淡漠沉寂的黑眸, 高世恒脸色发沉:“宁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手下,竟然想用剑刺杀我。天子脚下, 如此猖狂,今日你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说法?” 顾九抿紧唇, 只感觉掌心倏地一空, 佩剑被身后人抽出。 “死了才叫刺杀,”沈时砚举剑指向高世恒的胸口, 神色平和,“不若高郎君率先血溅当场,本王再还你一个公道,如何?” 不加掩饰的威胁,让在场所有人皆是心中一惊。 高世恒气得眼底冒火,但终还是有所忌惮, 恶狠狠地瞪了顾九一眼,甩袖离开。除了肖六郎, 其余几人也不敢多呆,纷纷张皇地退了出去。 待四周清净,剑也重新归鞘。 沈时砚开门见山:“唐婉唐娘子, 于三月二十日傍晚是不是来寻过你?” 肖六郎想到宁王刚才那番云淡风轻的警告,不敢隐瞒:“她是......是来找过我,但我们二人并未见面。” 听到这话,沈时砚和顾九皆不由地蹙起眉,不明所以。 肖六郎连忙解释道:“那日她托人送话与我,约在樊楼见面。我深晓她脾性骄纵, 便故意迟了半个时辰才从府中出发, 是以等我到了樊楼时, 她人已经走了。” 沈时砚道:“她可留下了什么话?” “没有,”肖六郎摇头,有些嘲讽道,“我这些日子呆在樊楼也正是因为此事。她那受不了半分委屈的性子,被我如此怠慢,定是气得要回唐府告状,说不准还会闹着要退亲。我一边想着能如愿,一边又顾虑家中长辈知道此事后会对我好一顿训斥,所以才躲在樊楼,没有出去。” 顾九听得莫名,忍不住问道:“你与唐娘子不是已过了纳征吗?你们不是互相喜欢?” 肖六郎苦笑一声:“本就是利益交换,哪里来的两厢情愿?” 沈时砚找来几个跑堂当面对质,所得事实确如肖六郎所说的一般。 临走时,肖六郎叫住顾九,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唐婉她是怎么死的?” 顾九看他一眼:“跳河。” 肖六郎愣住,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自杀?” “目前还不确定,”顾九道,“不过张大娘子认为唐婉是被人所害。” 顿了下,她问道:“你觉得呢?” 肖六郎神情恍惚,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你觉得唐娘子会自杀吗?” 肖六郎缓缓回神,摇头道:“不会。” 他莫名地笑了下,似是嘲弄:“她那般不可一世的富贾千金,向来受了气,只会想方设法地从他人身上加倍讨回来,怎可能会想不开跳河?” 从樊楼出来,顾九叹道:“眼下又是满脑门官司。” 流衡去牵马车,她和沈时砚便先走一步,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并肩而行。 “那便先别想了,”沈时砚看向街边各种卖吃食的小摊,问道,“忙了一天,吃些东西罢。” 顾九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点点头,十分赞同这个提议。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顾九瞧见不远处有一家卖胡辣汤的摊位,旁边是卖油炸桧和烤肉的。 她指了指,笑道:“王爷吃过那些东西吗?” 沈时砚本欲点头,但看到顾九弯弯的明眸,不知为何改了口:“没。” 顾九来了兴致:“那王爷你今天可一定要尝尝,比起山珍海味,这些街市小吃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走了过去,顾九让沈时砚先坐在胡辣汤摊位等着,自个要去旁边买些油炸桧和烤肉。 “顾娘子,”沈时砚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用这个吧。” 顾九没有假客气,接了过去,好奇道:“我还以为王爷出门不会带这些俗物。” 沈时砚抿了下唇,淡定地笑了笑:“以前是不带,多是交由流衡拿着。” 顾九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如今怎么变了?” 沈时砚垂下眼:“只是忽然觉得会方便很多。” 顾九到底没用沈时砚的银钱。自从她住进王府,伙食质量直线上升,撇开食材的价钱不谈,光是那位从皇宫里来的司膳司内人,就能与樊楼里的厨子比肩。虽说她不拿府衙俸禄,但若真的细细盘算,她是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婶子,要四个油炸桧,”顾九又勾头看向旁边的摊位,喊道,“郎君,两份铁板烤猪皮和炙羊肉。” 说罢,顾九要去拿自己的钱袋,谁料突然从前方跑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她来不及反应,被人重重一撞,往后踉跄两步,勉强稳住身子。 沈时砚的钱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小孩慌忙道歉。 顾九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叹了口气:“没事。” 她弯腰捡起钱袋,拍掉沾在上面的灰尘,直起身时,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地摸向自个的腰间,脸色一变。 果然,她钱袋不见了。 顾九立马扭头往小孩跑走的方向看去,然而街市上人头攒动,光线昏昏,哪还能找到那滑不溜手的小家伙。 “丢东西了?” 早在那小孩出现时,沈时砚便察觉到了异常,只是不待他出口提醒,那人已经快速冲进人群中,借着来往不绝的行人遮掩身影。 顾九不高兴地低下头,“嗯”了声,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无事。”沈时砚温声道。 顾九又是一阵叹气。 没了都没了,还能怎么办。 “你抬头。”沈时砚忽然道。 顾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敷衍地抬了抬下巴。 然而下一秒,眼睛猛地瞪大,满腹郁闷一扫而空。 流衡正拎着刚才那个小孩的领子,往这边走来。 小孩耷拉着脑袋,一副忐忑又沮丧的模样。 流衡递给过来两个样式不一的钱袋:“顾娘子,这都是您的吗?” “不是。”顾九拿走她自己的钱袋,留意了一眼剩下的那个。 金丝银线,绫罗绸缎,娇艳牡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位富贵娘子的东西。 牡丹。 白日在唐婉房中看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顾九迅速抓住了什么。 她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膝上,看着小孩,凶巴巴道:“什么时候偷的?在哪偷的?老实交代,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去衙门。” 小孩怯怯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梗着脖子给自己辩解:“这个是我捡来的,不是我偷的!” 偷的还是捡的,这个答案在眼下并不重要。 顾九直接改口:“什么时候捡的?在哪捡的?” 小孩愣了几秒,似是没想到她能相信自己。 “就......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巷子,”小孩吞吞吐吐道,“前几天有个姐姐从樊楼出来,我看她浑身行头价值不菲,便跟在她身后,想寻机会偷......偷走她的钱袋。谁想那人拐进巷子后,上了一辆马车。我本来都以为要失手了,结果那姐姐自己不小心把钱袋弄掉了。” 顾九抬头和沈时砚相视一眼。 唐婉? “马车往哪走了?”顾九问。 东京风华 第36节 小孩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费力地思考了会儿,才道:“好像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金水河就在西北向。 “她是自愿的?” 小孩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问题和钱袋有什么关系。但对上眼前这位姐姐凶狠又严肃的目光,鼻子一酸,莫名地想哭:“是、是自愿的。” 顾九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孩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她一噎,略感无奈。 被撞的是我,差点被偷走钱袋的也是我,该哭的是我好吧。 “行了行了,别哭了,”顾九直起身,“我不追究这件事了。” 小孩哭得更惨了。 顾九抿了抿唇:“......” 她把求助的视线投向沈时砚:“王爷。” 沈时砚不由地失笑,示意流衡放手。 谁知小孩刚失了束缚,拔腿就跑。流衡还要去追,沈时砚叫住他。 “现在唐婉一事比较重要。” 沈时砚垂眸看向顾九:“熟人作案?” 顾九沉吟片刻:“算是一个方向了,至少能说明唐婉的确有可能去过木栈桥那。” 只是这中途有没有别的变动,比如改了方向或是又遇到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三人简单地吃完饭,回了趟府衙,却见王判官匆匆跑来,说唐婉的尸体刚才被张氏带走了。 “怎么回事?”沈时砚微微蹙眉。 王判官道:“那张氏突然到来,说傍晚休憩时梦见了唐娘子哭着要回家,还说唐娘子在梦里告诉她自己是被肖六郎伤透了心,这才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所以张氏非吵着要把唐娘子的尸体带走,这种事情人家苦主不愿,下官也实在没法拦,只能任其为之。” 顾九只觉得张氏荒唐。 白日里她还一口咬定唐婉是死于非命,怎得天一黑,就变卦了呢? 沈时砚摆摆手,让王判官退下。 “王爷,这唐府的变脸实在有些奇怪,”顾九道,“且不说肖六郎对唐婉的了解是深是浅,张氏这番托梦的说辞就有些莫名。” “况且唐婉若真是想不开,缘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投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1 20:02:10~2022-09-22 22: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风的呢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喜丧 “我不好过,那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唐府上下因张氏把唐婉的尸首带回, 半分不敢磨蹭地布置灵堂,一个时辰不到,府中挂满缟素灵幡, 白日里雅致富丽的雕梁绣户,眨眼间被一层浓厚的悲戚凄惨笼罩, 挥之不去。 灵堂里, 张氏守在棺床旁边扯着嗓子痛哭,唐易在一旁红着眼眶, 不忍看向那个脸色白如墙灰,死气沉沉的尸体。 顾兰萱只呆了一会儿,受不住这阴森森的气氛,便借口头晕,回了房间。 关上门,顾兰萱冷笑一声, 不屑道:“这会儿哭得倒是厉害,看着一副母慈兄爱的, 若真是在意唐婉的死,何故跑到府衙把尸体带走?” 末了,想到嫁到唐家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 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唐婉那个贱蹄子,整日跋扈得以为自己是皇宫里的公主,会为一个小商户跳河?这话说出去哄谁呢。只怕是他们一大家子心有鬼胎,担心别人查出个什么!” “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小点声,”身旁的婆子下意识地看向门外, “这可是在唐家, 不是咱们顾府, 隔墙有耳,这种话要小心呐。” 顾兰萱烦躁地撇撇嘴,绕到屏风后。 浴桶里白雾缭绕,顾兰萱脱去衣衫泡在水中,一股暖意包裹住她,舒服得想要叹息。 婆子收拾着顾兰萱换下来的衣裙:“大娘子,您还没用晚膳,老奴先去厨房给您煮碗粥。” 顾兰萱闭上眼,敷衍地嗯了声。 倦意沉沉,顾兰萱眯了会儿,恍惚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么快?” 顾兰萱从浴桶出来,擦干水渍,穿上里衣。 “嬷嬷?” 顾兰萱又唤了一声,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顾兰萱有些不耐烦,她从内室出来,看到紧闭的房门时不由地愣了下。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顾兰萱循声看了过去,一道黑影映在房门旁边的雕花木窗上。 顾兰萱心跳猛然加快,想起了她成亲那晚的事情。 柳云苓的画像最初是挂在她与唐易的卧房。 成亲当晚,唐易在前院敬酒陪客,眼见夜色愈来愈沉,昏黄的映亮满屋鲜红,顾兰萱等得烦躁不已。 她嫁来之前,特意打听过唐易这个人,曾有一个被采花贼掳走的心上人表妹,自从人不见后,唐易便守着一副画像过日子。 母亲常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与一个死人计较。但试问哪一个女子能容忍自己夫君心悦他人?从小众星捧月的顾兰萱更不能忍受。 于是她趁着唐易没来,找到了那副传言中的画像。 就挂在床榻后的墙上,用一扇屏风遮掩。 顾兰萱气得要死。 成亲之夜却把一个死人的画像挂在床榻后面,这不是诚心膈应人吗?! 她想把那画像撕了,但又考虑到自己刚来唐府,若是因此撕破脸皮倒不好。所以便把画随手扔在外间的书案上,打算等唐易来了当面对质。 结果她前脚回到内室,床榻后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啪”。 她心底咯噔一下,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刚才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便又绕到屏风后。 然而下一秒,她背脊猛地僵住。 那副画像竟然重新出现在墙壁上! 新房里除了她自己,别无他人。这惊悚的一幕吓得她顾不上去检查书案,仓惶跑出房间,刚好撞上满身酒气的唐易。 她大喊着闹鬼,要唐易把画像烧了。不曾想听完后唐易猛地沉下脸,非但不照做,还训斥她乱动他的东西。 刚才那惊悚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母亲所叮嘱举案齐眉之类的废话全部被她抛之脑后,硬是不肯罢休。 最后还是张氏提了个折中的法子,让人把柳云苓的画像挪到了唐易的书房。 回想起当晚那诡异的事情,顾兰萱现在还头皮发麻。 她稳了稳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大着胆子又唤了一声:“嬷嬷,是你吗?” 仍是无人回应。 还不待她心慌,那黑影又悄然无声的消失了。 顾兰萱紧绷的神经一松,肩膀耸下,但看着刚才黑影出现的地方,还是心有余悸。 她咽了下口水,小心往前挪动着脚步,靠了过去。 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捅破纸窗,俯下身,透过小洞看去。 空荡荡的廊下,并无异常。 顾兰萱悬在嗓子眼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她正欲松口气直起身,视线内一晃,一只猩红眼珠突然出现在小洞外,隔着小洞直勾勾地与她对视。 “啊——” 顾兰萱脸上瞬间失去颜色,失声尖叫,四肢发软,狼狈地瘫倒在地。 端着粥碗从院门进来的婆子,听到声音,慌忙跑过去。一开门,便看到顾兰萱面色煞白,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墙边。 “大娘子!怎么了?” 婆子放下粥碗,要去扶人,刚伸出胳膊,就被顾兰萱猛地死死拽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有鬼啊有鬼,”顾兰萱崩溃地号啕大哭,“是柳云苓,一定是她!她看不惯我嫁给了唐易,所以才要吓我!” 院中的动静很快把唐易引来,顾兰萱看见他来,情绪顿时失控,她扶住婆子挣扎着站起来。 “唐易!”顾兰萱凄厉尖叫,“烧了,烧了那幅画!我让你现在,立刻,马上烧了它!” “你听见没有!”顾兰萱死死地揪住唐易的衣领不放,神情狰狞,“你要是不肯烧,我就自己去烧!” 唐易心头怒起,一把将人推开,顾兰萱身子不稳,措不及防地撞到桌角,腹部绞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 “你若胆敢动画一下,”唐易阴沉道,“我立刻就休了你。” 说罢,丝毫不理会顾兰萱的怒骂,转身便走。 “唐易,你等着!”顾兰萱挥袖打翻粥碗,地上一片狼藉,“我不好过,那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 “又请了那群臭道士?” 听完楚安从街巷里搜罗来的消息,顾九长眉一挑。 “听说是因为昨晚顾兰萱又吵着有鬼,”楚安捏走碟中最后一个鸡汁鲜虾汤包,顶着顾九凉飕飕的目光塞进嘴里,“反正白云观是唐府出钱建的,随他们折腾。” 顾九感到意外:“白云观和唐府还能扯上关系?” 楚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白云观是两年前修建的。那会儿唐家在汴京城的富贾里还排不上名。后来唐易一掷千金,将修建白云观所花费的银钱全包了,获得一众信徒们的称赞,唐家的生意因此日益兴隆红火,也是凭此,唐家搭上了宫廷这条线。” “唐易倒是挺会赌。”顾九道。 东京风华 第37节 “可不是嘛,”楚安赞同地点点头,“修建道观,又要买地又要买木材砖瓦,还有那几尊金身神像,好大一笔开销呢。” “对了,我今日听王判官说张氏把唐婉的尸体带走了,还改口说是自杀,”楚安问,“那这事不查了?” “不然呢?”顾九语气无奈,“虽说目前有些蛛丝马迹,但都不能有力指明唐婉是被谋杀,府衙没法强行留人。” “刘三还没醒?” “醒了,”顾九站起身,往屋外走,“但没清醒,还是一副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模样,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楚安跟着离开:“你没给他开药?” 顾九斜他一眼:“楚将军,我是郎中不假,但可不是神仙。我若什么症状都能做到药到病除,早就富可敌国了,还能每天抠抠搜搜地计较着一个汤包?” 楚安脚步微顿,感受到一股不浓不淡的怨意。 “欸,其实我用过朝食了。” 顾九幽怨更深:“那你还吃我的汤包?” 还是最后一个。 楚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这不是看你吃得太香了吗,一时又饿了。” “反正你住在王府,咱们王爷又不会短你吃食,”楚安讨好地笑着,“汤包而已,顾娘子想吃多少有多少。” 顾九心道,两者能一样吗?那鸡汁鲜虾汤包可是她自掏腰包买的。 她眼不见为净,加快脚步出府。 “顾娘子,你去哪?” “摆摊,赚钱,买汤包。” 楚安:“......” 连续几天,吴响和唐婉身亡一事乱如麻团,毫无进展。更要命的是,天气日渐升温,吴响的尸身又不完整,饶是撒上石灰,做了防腐的准备,伤口还是无可避免地迅速腐烂,整间殓尸房到处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恶臭味。 没办法,沈时砚只能下令让仵作把吴响的尸体处理了。 直至唐婉即将出殡前一晚,唐府一个家仆匆匆跑到开封府衙。 仆从声称,张氏吞金死了。 唐府后院阵阵哀哭不断。前来为唐婉吊唁守灵的唐氏宗亲围站在张氏房外,见到府衙来人,纷纷侧身让道。 房内,唐易跌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双手死死揪住膝处衣袍,神情浑浑噩噩。二房孙氏和唐文远的妾室玲珑站在一旁,掩面哭泣。 而张氏仰躺于床榻,双目紧闭,没了生气。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无力地垂落,几块碎金子滚落至床脚。 门外,隐隐有低语入耳。 “张大娘子怎么如此想不开呐,人死不能复生,况且易哥儿刚成亲不久,还没来得及抱上孙子,怎得就去了呢。” “这眨眼间易哥儿就失去两个挚亲,唉,造化弄人啊。” 顾九眉头皱起。 女儿还未下葬,母亲却也没了。 她凝眸,仔细打量尸体,注意到张氏的喉咙处莫名突起,心中有股异样升起。 顾九看向沈时砚,嘴唇张了张,低低道:“王爷,让仵作验尸吧。” 第38章 喜丧 “那真是可惜了。” 不待沈时砚开口, 唐易突兀地站起身,强忍着双腿的颤意道:“不可。” “为何?”顾九语气有些发沉,“你妹妹自杀, 难不成你母亲也是这般?唐掌柜,你就不觉得此事蹊跷?” “我......我......”唐易顿时哑然, 避开顾九颇为锐利的目光, 艰难道,“我不明白贵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做儿女的怎能让母亲的尸体被随意切割观摩。” 顾九犀利反问:“做儿女的又怎能让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直至从门外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易哥儿,让官爷们验吧,”老妇人泪眼婆娑,“我自个的女儿我自个清楚, 当年你父亲突然犯了恶疾撒手人寰,她整日以泪洗面, 最终却还是挺了过来。过了大半辈子,该吃的苦全吃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心性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唐易还要再说些什么,老妇人用力敲了敲地面,强硬道:“验!” 得了主人家同意,沈时砚单独留下仵作在房中,让众人暂且聚在庭院中,找来最先发现张氏尸体的丫鬟杜鹃问话。 “大娘子傍晚时从灵堂回来休息, 奴婢是亲自伺候的, 也没察觉到大娘子有什么异样, ”杜鹃跪在凉地上回话,浑身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临睡前,她还嘱咐方嬷嬷去熬碗安神汤。等方嬷嬷回来,奴婢与她一起进屋,然后就发现......发现大娘子她躺在床上,手心里攥着几块金子,没了呼吸。” 沈时砚问:“张氏休憩时,你在哪?” “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哪都没去,”杜鹃着急为自己声辩,“伺候大娘子躺下后,奴婢便和方嬷嬷一起出了屋,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沈时砚又叫来方嬷嬷问话,说辞和丫鬟相差无几。 沈时砚负手而立,眉眼温俊的好模样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中,虚虚实实,看不在真切,只能听清那平和却透着三分疏冷的声音。 “在此期间可有人进出房屋?又有无听到什么声响?” “都没有,”杜鹃笃定道,“奴婢就一直在门外候着,直至方嬷嬷回来之前,整个小院都无人进出。屋里也是安安静静的,未曾听见有什么动静。” 半月形拱门正对张氏的房间,虽说庭院中央栽了一棵树,但眼下这个季节,新叶未茂,打眼一瞧,便将院门附近的景物尽收眼底。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有只阿猫阿狗溜了进来,也能注意到。 房间里,仵作还在验尸。 顾九听了半响,便转身又进了屋,四处查看。 几扇窗棂紧闭,皆用木条从里侧别住,靠近床脚的地方,摆了一尊青铜炭炉,燃得正旺,床榻边脚踏上,绣花鞋摆放整齐,再往下,地板上还铺了一层波斯软毯。 顾九单膝蹲下,从地毯上捏起几缕黑色细毛,仔细辨了辨,应该是从小猫身上掉下来的。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除了她和仵作之外的活物。 顾九直起身,又打开后窗,一阵冷气袭来。 入目是一片小竹林,凭借月光,隐隐能看清竹林尽头有条小径,蜿蜒如蛇,消失于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 她低头扫了眼窗台,伸手抚过,干净如洗。 顾九静了半秒,转身继续打量着房屋里的陈设,视线慢腾腾地掠过每一件家具,最后停于床榻旁边的漆红木柜。 她走过去依次打开,里面都些衣物和被褥,表面平整无痕,毫无异常。 正要关上柜门,顾九忽然皱了皱鼻子,嗅到一股几乎不可闻的土腥味,可等她凑近,那味道又没了,萦绕在鼻尖下的只有淡淡熏香。 这时,仵作走了过来。 顾九关上柜门:“验好了?” 仵作点头,两人一起离开房间,将验尸结果禀告给沈时砚。 “王爷,小人共在张氏食管里找到三块金子,在胃中,找到六块。” 仵作顿了顿,继续道:“但小人用裹着棉团的竹签伸进张氏鼻腔中,抽出后,发现棉团上沾了些细小的粉末。小人仔细辨认,那东西应该是......迷药。”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若是没有迷药,封闭的房间,胃里的金子,这些都可说明张氏是自杀,可现在多出了迷药,结论就完全相反。 张氏是被人迷晕后,再用什么东西把金子强行塞进胃里。 杜鹃身子晃了晃,恍若雷击:“不可能......不可能......奴婢就守在房门口,根本没有人进出啊!” 沈时砚道:“你进去时窗户可是关着的?” 杜鹃拼命点头:“大娘子畏寒,只要她在,屋里几扇窗子都会用木条别住,生怕寒气侵扰。” “撒谎!”张氏母亲浑浊的双目迸发出恨意和怒火。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扬起拐棍,重重地砸在杜鹃瘦弱的背脊上,痛得小丫头失声哀叫。 “定是你这贱婢偷懒打盹,才让贼人偷溜进房里。”老妇人喘着粗气,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打死杜鹃,“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大郎,大郎!”杜鹃趴在地上痛苦呻.吟,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大郎救奴婢啊,奴婢真的没有偷懒!” 老妇人身子骨虚弱,打了半响便力竭,拄着拐棍缓气,看向一旁的方嬷嬷。 方嬷嬷吓得脊骨瘫软,慌忙磕头求饶。 “老太太,都是那杜鹃的事,老奴、老奴去给大娘子熬汤了,与老奴无关啊。” 乱糟糟的声音,吵得沈时砚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岔开话题:“杜鹃,今日你一直呆在这院中?” “是,”杜鹃嘴唇发颤,“大娘子这些天都守在灵堂,只有用膳时才回来休息。” 沈时砚问:“那白日凡是进过张氏房间的人都有谁?” “大郎......”杜鹃费力思索了会儿,“还有孙大娘子。” 沈时砚看向两人,问他们是何时来的,又是因为什么。 唐易似是有些恼火,他不自觉地抬高声音:“王爷,死的可是小人的亲生母亲。” 沈时砚淡淡一笑:“例行问话罢了,唐掌柜不要多想。” 一旁的孙氏缓缓欠身,低声道:“民妇大约是申时末来寻大嫂。民妇看她近些日子伤劳过度,便亲自做了些吃食送来,只不过当时大嫂并不在房中。所以把食盒交给杜鹃后,就离开了。” 唐易脸色不算好看,但还是紧随孙氏说完后回了话:“小人听杜鹃说母亲昨夜做了噩梦没睡好,便趁午时来此,与她说了会儿话。” 沈时砚看了眼杜鹃,后者虚弱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沈时砚沉吟片刻,问道:“唐掌柜,事发之后可有关紧府门?” “有,”唐易道,“小人得知母亲出事后,立即让下人守住所有出口,没有允许,不可放走任何人。” 听到这话,顾九皱了下眉。 一开始要验尸时,唐易还不愿。如果是因为相信张氏自杀而死,才不想母亲遗体被破坏,这理由的确站得住脚。可偏偏他第一时间让人封住府门,显然是认准了张氏死于谋杀。 自相矛盾。 顾九默默在心底评价。 沈时砚道:“那便搜府吧。” 东京风华 第38节 顾九和沈时砚去了唐易和孙氏的院子,其余地方让随行的官差去搜。 出了半月形石门,绕过花园,没几步便来到孙氏住的院子。 顾九站在院门前,回头望了眼,浓墨夜色沉沉,不远处一小片竹林静默而立,遮掩其后的房间灯火通明,将根根细竹纷乱交错的阴影映于地面。 孙氏院中有间佛堂,一进去,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熏得顾九眼睛发酸。 顾九揉了揉鼻尖,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随口问道:“孙娘子信佛?” 孙氏低眉:“是。” 想起楚安之前说的话,顾九倒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整个唐府都信奉道教。 佛堂布置简单,几眼便可看清各个角落。两人又陆陆续续看了其他房间,都毫无异常。 最后查看的地方是唐文远的住处。 “远哥儿自幼病疾缠身,”孙氏解释道,“民妇便没让他自立院子。” 看着躺在床榻上睡得昏沉的瘦弱男子,顾九下意识问道:“他这是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得过,”孙氏叹息道,“他身子弱得紧,这个病好了,那个病又生了出来,喝多少补药调养都不见好。” 谈及此,孙氏身边的玲珑红了眼眶:“昨日远郎还突然犯了哮症,吓得奴差点失了魂。” 闻言,孙氏拍了下玲珑的手,语气有些责备:“这些话说给贵人听做什么。” 玲珑惊慌失措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连忙赔罪。 顾九摆摆手,示意无碍。从内室出来,抬眼便见沈时砚正拿着一个白瓷瓶端详着。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王爷?”她走了过去。 沈时砚把瓷瓶放回原处,看向顾九身后,笑了笑:“这白瓷倒不错,胎薄如纸,透光透影,不知是从何处买的?” 孙氏神情有些不自然,眸光微闪:“是旁人送的,民妇也不清楚。” 沈时砚垂下眼,轻叹一声:“那真是可惜了。” 第39章 喜丧 “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唐易在孙氏院落外候着, 时不时地来回踱步,视线却是未曾离开院中半分,手里提的纸灯笼随着他的动作, 在夜风中摇摇晃晃,似乎宣照了唐易此刻的心情。 顾九和沈时砚出来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几人原路折返, 这会儿府中各处已都燃上烛火,红廊蜿蜒, 写着“奠”字的白灯笼高高悬挂于廊檐,两色交织,似喜似悲,诡异又融洽。 唐易在前面引着两人进了自己的院中,整夜未曾露面的顾兰萱正站在卧房檐下,见他们来, 眼睛一亮,满脸欢喜地快步走了过来, 像是期盼了好久。 顾九略一迟疑,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顾兰萱欠身行礼后,抑不住声音里的急切:“王爷和顾娘子是要搜查吗?这院落角角落落民妇都熟悉, 便由民妇为贵人们带路吧。” 嚯。 顾九咂舌。 这倒是她第一次见顾兰萱这般亲切。 顾九瞟了一眼唐易,果不其然,唐掌柜对他大娘子这种生怕他们查不出什么的行为,黑了脸。但偏偏这个时候唐易还不能发作,若不然倒显得是他心虚了。 顾九抿紧了唇,憋笑的同时也在感慨。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时砚没有说话, 只是抬步往前走, 默许了这个提议。 顾兰萱顿时恨不得长出八条腿, 疾步跟上,领着两人去了唐易的书房,然后故意停在柳云苓的画像前。 意图不要太明显。 自然而然地,顾九想起了顾兰萱折腾出的闹鬼一事。 虽说她自始而终只认为这是个无稽之谈,但她也不相信全是空穴来风。吴响的死和刘三的疯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是有鬼,而是有装神弄鬼的人。 “这画中人是柳娘子?”顾九顺着顾兰萱的意图问了出来。 顾兰萱就等这句话了,忙道:“正是。” 画中人身似扶柳,朱唇粉面,胥吏那番称采花贼是因为柳娘子模样格外出挑,所以单独把她掳走的说辞站住了脚。 见顾九和沈时砚皆是望着画像不说话,顾兰萱不免有些心急,全然不顾唐易脸色如何,自顾问道:“王爷和顾娘子看了这般久,可是发现了什么?” 顾九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开口:“好像——” 顾兰萱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看向顾九的目光期待又迫切。 顾九拖完了长调,微微一笑:“没有。” 顾兰萱神色略僵,眼底快速划过一丝愤懑,似是嫌弃顾九无用。但眼下她有正事在前,便借着整理耳边的碎发,压下不满:“顾娘子再好好瞧瞧,民妇成亲当晚可是亲眼看见这画自个无故移了位置。” 唐易低声喝道:“你在贵人们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得了癔症不成。” 顾兰萱恼了:“到底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心怀鬼胎?” 眼见两人火气愈发旺盛,顾九偏头看了一眼沈时砚,见他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便道:“娘子的意思是这画闹鬼?” 顾兰萱的注意力瞬间被这话吸引过去,急切道:“没错。” 然后便将她成亲当晚和前几天遇到的事情,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 “平日还有些小事也怪异的很,”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这些,顾兰萱仍心有余悸,“民妇有时睡醒,会发现房间里有些东西生了变化,有时候是放置脚踏上的鞋子调转了方向,有时候是睡前倒的茶水空了杯,有时候是妆奁里的首饰换了位置......就像是半夜有人进了房间,摆弄着这一切。” 顾九察觉到了什么:“你与唐掌柜......分房睡?” 顾兰萱面色不大好,却还是点了点头,末了,冷笑一声,讽刺道:“他顾念自己那短命的表妹,民妇也怕不能全了这份沉甸甸的情谊。” 顾九便没再问什么了,征得唐易的同意后,把那画像从墙上取下,仔细观摩了会儿,便又把东西还给唐易。 她搓了搓指腹间的灰尘,并未说什么,转身与沈时砚一起四处查看,半炷香后,两人从唐易院中出来,顾兰萱追上来,不死心地问道:“顾娘子,你真没发现什么?” 顾九眨了眨眼:“没有。” 顾兰萱刷地变了脸,恨恨地瞪她一眼,甩袖离去。 顾九抬眸,对上沈时砚似笑非笑的视线,没所谓地耸耸肩。 随行的官差早已搜查完,在府中前院候着,等沈时砚从后院出来,立马迎上去回话。 并无异常。 沈时砚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点点头,派两个人把杜鹃带回府衙,剩余的官差则暂时留在唐府。 刚出大门,便见黑夜中一抹淡蓝扑了过来。 楚安万分心塞:“你们好不厚道,这事竟然不通知我?” 他晚上本是去王府蹭饭,却听管家说王爷和顾娘子赶去了唐府,他脑子略转,很快就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也忙不迭地往这里赶。不料到唐府后,被守在外面的家仆拦住了,称唐掌柜说,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楚安来得急,忘了从王判官那顺走腰牌,便只能在府外干等。虽说流衡也在外面候着,但那个他锯了嘴的葫芦,楚安就算说上八百句,也只能换来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吵”字,更不要说让他帮忙证明身份。 楚安在府外等得抓耳挠腮,一见两人出来,立马奔过去,嘴皮子飞速打架,语速快得让顾九以为他嘴里含了几串火烧竹,劈里啪啦的,丝毫不停歇。 “我听人说张氏吞金自杀了?怎么回事?真的假的啊?唐家这是怎么了,接连自杀两人?我瞧你们在里面待了这般久,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疑点?快与我说说,我在外面等得花儿都谢了。王爷,要不然你也让我搬到过去吧,王府那么大,不差再添一张床。对了,你们肯定还没吃饭,我刚才特地去买了些吃的,就在车厢暗格里放着,还热乎呢。” 顾九望了望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的流衡,又一言难尽地看楚安一眼。 她摇摇头,颇为严肃地拍了拍楚安的肩膀,一切话语尽在不言中。 傻孩子,这么久不说话,肯定憋坏了吧。 楚安收了声,困惑地与顾九对视,试图从她那怜悯又慈爱的诡异目光中,读出些什么。 可惜没成功。 沈时砚则眉眼含笑地听着,等坐上马车,他才将在唐府发生的事讲述一遍,末了,顾九又进行补充。 直至马车缓缓停下,才结束这番描述。 楚安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看着依次踩着轿凳下来的两人,兴致勃勃:“密室杀人?” “反正凶手一定进了张氏的房间,”顾九伸了个懒腰,骨节轻响,“至于怎么进,又是怎么出的,就不得而知了。” 沈时砚看她一眼,轻笑:“顾娘子在张氏房中待了约有半炷香时间,就没有想法?” 进了府衙,有人跑来禀告,已经将杜鹃关进牢狱,只待审讯。 三人往西狱去。 顾九接上话题:“有,但也想不通。” 楚安满脸写着“姑奶奶,你快说吧”。 顾九笑了笑:“我在张氏房中的一个木柜里闻到了一丝土腥味,虽然转瞬即逝,但我很确定不是错觉。” 屋里燃着暖炭,点了熏香,那掺杂其中的怪味实在诡异。 沈时砚道:“凶手躲在柜子里?” “我怀疑是,”顾九不紧不慢地讲述自己的推测,“凶手应该是白日从后窗翻进房里,然后便一直躲在柜中,等张氏熟睡,再出来迷晕她,强塞金子,制造自杀的假象。” 楚安问:“你刚才在马车上不是说那个叫杜鹃的丫鬟,称窗棂都是从内侧别住了吗?凶手又怎么能翻进来?” “可她原话有个前提,”顾九提醒他,“张氏畏寒,只有她在时,窗户才是紧闭状态。” “那张氏不在时呢?”她步调平稳,自问自答,“这个时候的季节气温低,天气多变,容易染上伤寒,所以保持通风很重要。况且她房里还烧了炭火,待张氏离开房间,定是要开窗透气,丫鬟婆子们不可能忽略这点。不过——” 顾九顿了顿,面露困惑:“这也是我想不明白一点,张氏回到房后,自然会关紧门窗,那凶手杀完人后是如何离开的?” 楚安苦思:“还是翻窗?” 顾九却道:“凶手若翻窗离开,又是怎么做到用木条别住后窗,恢复原样的?” “除非......” 东京风华 第39节 “除非凶手有帮手。”沈时砚道。 顾九点头。 楚安问:“那你们有怀疑对象没?” 顾九敛眉,半响,缓缓道:“二房孙氏......也不能说是怀疑,只能算得上可疑。” 楚安听得认真:“为何?” 前方不远,便是西狱了,几盏星火明灭于夜间,隐隐照亮那扇幽暗径深的狭道。 “两点,”顾九加快了语速,言简意赅,“时间和距离。” “其一,孙氏说她是申时末去给张氏送吃食,结果没见到人,便又离开。可杜鹃说过,张氏这些日子都在灵堂呆着,只有用膳时才回房休息。既是如此,孙氏为何挑了这么个时间去找张氏?是不清楚,还是故意为之?若是后者,她去趁机去张氏房间又是为了什么?” “其二,我观察张氏房间的后窗外是一片小竹林,而穿过竹林,再走上十几步,便到了孙氏的院子。要是想做些什么,倒也方便。” “而且,她有点矛盾,”顾九想起了什么,看向沈时砚,“王爷,你今日在唐文远房间拿的白瓷,是骨瓷吧?” 沈时砚点头:“上面刻了生辰八字,应该是唐文远的。” 楚安一脸惊愕。 三人已然走到了西狱牢门口。 顾九停住脚步,低声道:“骨瓷是那群招摇撞骗的方士折腾出来的玩意儿,若是换做唐府其他人有那东西,我都不奇怪。可孙氏她信佛啊,一个佛徒,为何会去信道教的话?” 四周寂静,隐隐约约能听到从狭道中飘来的痛.吟。 片刻,楚安温吞吞道:“......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应该有人猜到了凶手躲哪吧 第40章 喜丧 “王爷又开始忽悠人了。” 空旷寂寥的深夜, 飘荡着楚安那句“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顾九看他,眼神相当复杂:“楚将军,你这话有点道理......” 楚安了然, 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接了下去:“但不多。” 顾九怔了下,只听到沈时砚一声轻笑, 抬步进了牢狱。而她腹中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四个字。 “孺子可教。” 便紧跟其后。 楚安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长叹一声。 打不过就加入。 这是他接连看了几天的书,最后都以昏昏欲睡收场所得出的结论。 志不在此, 何须强求。 反正只要他爹还手握兵权,站在官家背后,高太后便不可能让楚家子弟显露锋芒。倒不如一开始就看得通透些,省得怀抱青云志,却一生抑郁而终。 昏暗潮湿的牢房内,杜鹃蜷缩成一团, 靠在墙角处,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忙不迭地爬起,跑到牢门前,伸着脖子往外望。 等看清来人, 杜鹃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 沈时砚走在最前面,察觉到这个转瞬即逝的变化,眉心轻轻蹙起。 “王爷,”杜鹃跪在地上,好不凄惨,“奴婢真的没有撒谎, 大娘子身亡不关奴婢事啊。” 沈时砚语气温和:“本王也没有办法, 事发时只有你一人守在门外, 若不是你失职,让凶手钻了空子,就只能是你害了张氏。” 楚安凑到顾九身边,小声吐槽:“王爷又开始忽悠人了。” 顾九长眉一挑,抱臂而观。 不比这两个心底门清的人,杜鹃本就被此事吓得心力交瘁,这会儿听到沈时砚这般说,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登时磕头哀道:“求王爷明察,求王爷明察!” 等了一会儿,沈时砚才慢声道:“要想洗脱身上的罪名很简单,本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有任何隐瞒,否则因此失了线索,抓不到凶手,便也只能由你顶罪。” 杜鹃忍住眩晕,忙不迭地点头。 “你重新将孙氏白日来寻张氏的经过叙述一遍,越详细越好。” “申时末左右,孙氏拎着一个食盒来了,那会儿奴婢正看着院里的几个粗使丫鬟干活,奴婢过去问她可是来找我们大娘子的,孙氏说她来送些吃食。奴婢便告诉她人不在。” 申时末的天色已有些黯淡,孙氏掠过杜鹃,看了一眼紧闭的房屋,淡笑道:“无事,我把东西送过去就走。” 杜鹃迟疑了几秒,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尊卑有别,她不好拦着。 而孙氏也没给她反应,拎着食盒缓缓走向张氏的房间,她正要跟过去,忽然听有人尖叫“有老鼠”,紧接着便见一个小灰团从眼前窜出,吓得她花容失色。 顾不上其他,杜鹃大喊着让院中几个丫鬟打死老鼠,要知道张大娘子最厌恶这东西,若让她知道有老鼠跑到院子里,满院的人都会跟着遭殃。 好在很快那老鼠就被人用扫帚拍死,闹剧停下,再抬眼,便见孙氏从里面出来。 孙氏看了一眼死老鼠的尸体,双手合十,低声喃喃:“阿弥陀佛。” 末了,笑了笑,提醒道:“你家大娘子该快回来了,她畏寒,赶紧关上窗户吧。” 目送孙氏离开后,杜鹃转身进了屋子,把房窗关好,又点燃炭炉,最后把孙氏放在圆桌上的食盒拎走,让人送到厨房暖着。 听完,沈时砚问:“张氏一般什么时辰用晚膳?” “这个季节多是在酉时三刻左右。” 顾九皱眉。 孙氏那句“你家大娘子该快回来了”,怎么品怎么像是清楚张氏什么时候会从灵堂回来用晚膳。 既然清楚,那她便是刻意错开时间来找张氏。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顾九又想,可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就是凶手的帮手? 但也不太合理。 孙氏提醒杜鹃关窗,相当于断了凶手逃走的后路。 沈时砚问:“那两人平日关系如何?” “不算......好,”杜鹃道,“唐老爷子去世前,立了一份遗训,所留家产分为两份,给了大房和二房,但在此之前有一个双方必须遵循的条件:不可分家,且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养育唐家子弟。如若有一方不遵循,则由另一方拿着遗训去状告衙门,收回其所得家产。” “但远哥儿是个药罐子,说难听点,就是钱窟窿,”杜鹃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些愤懑,“大把大把银钱用来给他看病,全不见好,没两年便把二房拖衰。可遗训在那立着呢,大房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们大郎便肩负起两房的生活花销。” “大娘子心疼大郎,表面与孙氏相处和睦,满是妯娌情谊,背地里却巴不得二房那个病秧子早点死。” 楚安忍不住道:“张大娘子这般容不下二房?” 杜鹃似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有些懊恼,抿紧了唇。 顾九倒是觉得挺正常。 张氏和孙氏的夫君皆已去世,二房又没钱没势,这些年全靠大房养着,唐易或许还能因为割舍不断的血缘一直照顾唐文远,可说到底,张氏跟二房可没有半分干系,自己亲儿子在外面奔波挣钱,养着不见底的钱窟窿,心生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当矜贫救厄、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可这样,孙氏就更没有杀害张氏的理由了啊。 万一事情败露,唐易怎么可能还养着唐文远? 沈时砚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静默片刻,他话锋一转:“你和方嬷嬷一起发现的尸体?” 杜鹃道:“是。” “之后呢?”沈时砚问。 “啊?”杜鹃反应了半秒,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老实回道,“奴婢与方嬷嬷发现大娘子出事后,便惊慌失措地跑出去找人。” 沈时砚注意到杜鹃的用词。 “找谁?” “自然是要去前院寻大郎。” “你们都去了?” “没,就奴婢一个人去了前院,”杜鹃道,“方嬷嬷和其他几个丫鬟都留在院子里。” “那你可知除了你们大房的人,谁是第二个赶过去的?” “奴婢刚出院子,便撞见了二房,奴婢当时着急叫人,便没顾得上与她讲话,”想到刚才的事,杜鹃斟酌着言辞,不敢造次,“应是孙氏听见我们院的动静,赶了过来。” 两房院子离得近,木质结构的房屋也不隔音,大房的人得知张氏突然死了,肯定乱成一锅粥,孙氏能听到,并不奇怪。 顾九估摸着这话问得已经差不多,用手肘戳了戳楚安,下巴往旁边轻抬,示意他们可以准备离开了。 没想到沈时砚冷不丁地又问了句:“你是何时入的唐府?” 杜鹃愣了愣,顿生忐忑:“......半年前。” 她忍了忍,没忍住,颤声道:“王爷,您、您问这个做什么?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了,大娘子对奴婢很好,奴婢又怎会害她呢。” 沈时砚露出一个抚慰人心的笑容,温良无害:“无事,只是觉得像你这般忠心于东家的人委实不多了。”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无声冷笑。 鬼扯。 出去后,楚安问最后那问题暗藏了什么玄机。 沈时砚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唐家老爷子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自从这凶杀和唐府扯上关系后,楚安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玩乐时,刻意打听了下唐家近些年的情况,听到沈时砚这样问,他便答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五年前。” 沈时砚笑:“那你觉得正常情况下,张氏愿意把遗训和对二房的怨恨告诉旁人吗?。” “……不会,”楚安恍然,“对啊,这份遗训显然是为了让唐家大房照顾二房的唐文远,张氏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晓,好轻易装糊涂,抵死不认遗训的真伪。而杜鹃一个刚入府半年的丫鬟,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顾九却道:“她入府半年就成了贴身丫鬟,应是很得张氏欢喜,保不齐只是平日里经常听张氏发牢骚。” 沈时砚摇头,笑了笑:“为何一定是很得张氏的欢喜?杜鹃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进屋伺候,理该对张氏最是感激。可你听她在讲述两房恩怨时,言辞语气里真正维护和心疼的人是谁?” 东京风华 第40节 顾九模模糊糊抓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唐易?” 沈时砚继续提醒她:“还记得我们在唐家时,张氏母亲打杜鹃时,她求饶时说了什么?” 顾九微微瞪大了眼睛,愕然道:“杜鹃和唐易有一腿?!” 楚安被这个推断惊得倒抽口气:“她说了什么啊?” 顾九忽然想到了柳云苓的画像,指腹轻轻摩擦,敛了敛神情,快速道:“杜鹃说,大郎救我。” 当时她看那画上积满灰尘时就觉得有些奇怪。旁人都道,唐易对柳云苓情深似海,自人去世后,便睹画思人,若不是为了唐家子嗣,也不会成亲。 可这样一个深情的人,为何让心上人的画像挂在墙上不管不问,任由灰尘堆积? 顿了顿,她忍不住问道:“王爷从那时起便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了?” “只凭此还不足以让我疑心,”沈时砚道,“是方才在牢狱中杜鹃发现来人是我们时的神情。” 满怀期待却落空后的沮丧。 人的眼睛不会撒谎。 她是在等人。 那会儿沈时砚便想,可她在等谁呢? 后面杜鹃的句句回话,让他慢慢锁定了对象。 唐易。 第41章 喜丧 “本王仅是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当真了呢?” 回王府后, 顾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如果唐易深情作伪,那柳云苓的死是不是也另有隐情?凶手把吴响杀死后为何扔进柳云苓的衣冠冢?若是没有其他深意,又为何单独放走刘三?他是想借刘三这个人向外界传达什么? 还有张氏的死, 凶手逃走后是离开了唐府,还是仍在府内?那个帮手又是谁?两人和柳云苓又是否有关系? 顾九深呼一口气, 仰面望向黑沉沉的床顶。 “柳云苓。” 这三个字从唇齿间慢慢吐出, 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画像。 顾九想,她生前应该是个很爱笑的女子。 ...... 翌日晨起, 夏蝉说王爷早早地去了府衙,顾九猜到他应该是去询问那采花贼一事,顾不及坐下吃早膳,匆匆离府,路过潘楼街时,随手买了两张油亮爆汁的香酥鲜肉饼, 边吃边赶往衙门。等到了议事厅,果然看到沈时砚正与王判官谈话, 楚安也在。 顾九塞完最后一口饼,轻步绕到沈时砚身后侧,楚安偏头看她一眼, 俯身小声道:“潘楼街西角的孙婆婆肉饼铺?” 顾九颇为讶异地睁大眼,竖起拇指,无声道:鼻子挺灵。 “去年负责抓捕那贼人的确实是下官,”王判官慢声道,“他作恶多端,本就是死罪, 所以当时从狱中传来他突然身亡的消息, 下官便并未深究。” 王判官用余光偷瞄沈时砚的神情, 见他眉眼平静,心里有些没底,便又补充道:“但这人入狱当晚,下官冒雨赶回衙门,当即审问,他签字画押,对条条罪行供认不讳。” 说罢,将证词呈上。 沈时砚细细看完后,淡声问道:“案卷记录两年前这贼人将柳氏掳走后便未再现身,直至去年,因偷潜入的人家是朝中将领,府中护卫众多,这才失手落捕。” 王判官小心翼翼道:“是。” “他共犯八次,加上失手那回,便是九次,而柳氏是第八位受害者,”沈时砚展开供词,伸到王判官眼前,眸色微沉,“其他八人皆是按照时间次序来陈述贼人的罪行,可为何本应该放置供词尾端的柳氏,却穿插在中间?” 王判官审讯犯人多年,怎会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有人故意为之,想让贼人糊里糊涂地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王判官一个寒颤,慌忙跪倒在地:“王爷,这供词乃前任吏曹所整理,下官那会儿并不在府衙,所以对此并不甚知情。” 沈时砚眼皮略掀,神情淡漠:“你适才不是还说贼人落捕后,你趁夜冒雨前来审讯,怎么这会儿就又变成了不在府衙?” 王判官在心中连连哀声长叹,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致仕了,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遇上这么一尊难缠的大佛。 偏偏上面还有官家护着,糊弄不得。 无奈之下,王判官只得说了实话:“应是下官年老智衰,刚才记混了......那晚贼人入狱后,正值秋末后半夜,又下着暴雨,下官怕自己这副半截入土的身子骨受不起折腾,便等到第二日时才去审讯。那会儿前任吏曹已经把供词写好了,下官看了几眼,没察觉出有什么问题,再加上这个案件拖了一年之久,受害人家中和上头催得紧,需要尽快结案,下官便直接让贼人画押了。没成想,第二天人就咬舌身亡了。” 楚安轻轻“啧”了声,万分感慨。 真没想到这老泥鳅还有被揪住尾巴的一天。 沈时砚不为所动:“可胥吏说是有人买通官差用酷刑折磨那贼人,他忍受不住疼痛才自尽了,是与不是?” 王判官在心里慌得求爷爷告奶奶,那事他当真是不清楚,只知道狱卒收了钱,转而又去孝顺他。他想着反正左右贼人难逃一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插手这事。 “是、是。”王判官道。 “那人呢?” “现已......不在汴京。” 空气停滞,周围静可闻针。 沈时砚垂眸,面无表情。 这无声的折磨吊得王判官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似人横在铡刀下凄凉等死。 “二十臀杖。” 铡刀终于落下,而王判官面上却是大失颜色。 别说二十杖,就算是十杖,对他这副身子骨也是要了命的! 顾九和楚安也想到了这点,后者上前一步,凑到沈时砚耳边,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王爷,他要是真被打死了,高太后那帮人省不得趁机做文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纵然不去管自个会不会因此受罚,但你想想官家。高太后会为难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官家难看。” 沈时砚眸色冷然,静了片刻,忽地俯下身扶起吓得浑身瘫软的王判官:“本王仅是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当真了呢?” 眉眼从容,语气温和。 一旁的顾九对此叹为观止。 王判官逃过一死,情绪大起大伏,手脚登时脱力,哪还敢再在这个笑里藏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阎王爷面前呆下去,赶忙趁机匆匆离开议事厅,临了,还被门槛绊住一脚,差点摔倒。 楚安岔开话题,笑眯眯道:“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咱们现在去哪?” 沈时砚默了默,才道:“怀瑾,我与顾娘子再去趟唐府,你去唐府街坊四邻打听一下柳云苓和唐易的事情。” 打听八卦是楚安的强项,给他一捧瓜子,他能绕着汴京城扯上一圈。 分工完成,两拨人同乘一辆马车到了唐府,各司其事。 唐家现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府中除了沈时砚昨夜留下的几个官差,还多了几十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粗棍,分散于各个角落。 周遭死气沉沉,再配以满院惨白的缟素灵幡,凄凉冷清,恍若一个大型坟中府。 两人穿过走廊,绕到后院,刚行至通往孙氏院子的小径处,忽听几声低低的猫叫,循声望去,便看到几个婆子丫鬟正在附近四处找什么。 顾九想到了昨夜在张氏房间发现的猫毛,恰好他们迎面遇上,便问道:“可是在找张大娘子的猫?”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隐瞒,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婆子回道:“平日里那孩子也不怎么爱跑,昨个却忽然不见了,但府中慌乱,便没顾得上寻它。” 孩子? 顾九问道:“张大娘子很喜欢它?” “宝贝得紧,”婆子道“大娘子怕耗子,便养了这么个捕鼠好手。” 顾九和沈时砚要去孙氏那问话,便没多问,与她们擦肩而过后没几步,隐隐听见几人低声抱怨。 “以前即便偷溜出来,也只爱往这片跑,这会儿怎么哪都找不到了。” “会不会是昨个就跑出府了?或是被那凶手......” “呸呸呸,提这事做什么!准是那畜牲提前感知到有危险,跑了呗。” …… 声音越来越远,顾九感到好笑,心道,你当猫成精了? 然而仅隔了两秒,她与沈时砚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四目相视,皆是沉默。 孙氏正在佛堂,院里的丫鬟看到他们来,便要去禀告,沈时砚却出声拦下。 房门虚掩,顾九推门而入,声响惊动了正跪在金身佛像前念经的孙氏,她回过头,微微一愣后,连忙起身。 “王爷可是有什么事?”孙氏欠身。 “只是问一些话罢了,”沈时砚温声道,“杜鹃说张氏出事后,除了她们院子里的人,你是第一个赶到的。” 孙氏说是。 “那会儿民妇恰好跟玲珑在花园消食,听到兄嫂院中传来丫鬟们的尖叫声,便着急赶了过去,”说到此处,孙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没曾想,进屋一看,会是那般情况。” 顾九边听边重新细瞧着佛堂的角角落落,闻此,故作感慨道:“我见娘子如此伤心,想必和张大娘子关系不错。这年头,像府上这种兄弟不分家,妯娌关系和睦,实在少见。” 孙氏擦泪的动作顿了顿,低眉道:“我们二房这些年全靠易哥儿养活,这番恩义,民妇心中对兄嫂自是感激不尽。” 顾九不禁挑眉,这话回得极其漂亮。 我只知道我心怀感恩,记挂这份情,与她和善相处,至于对方心底究竟是如何想我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沈时砚问:“你申时末从张氏院中离开后,去了哪?做了什么?” “回去之后,民妇便一直呆在佛堂诵经,”孙氏道,“直至晚膳时才出去。” “你进屋后,对后窗的开关可还有印象?” “这……”孙氏道,“民妇记得应该是关着的。” 沈时砚没再问什么,抬眸与顾九对视一眼,两人离开佛堂。 迈步跨出门槛之际,顾九忽地回头,恰好和孙氏目光相撞。她笑笑,语气随意:“孙娘子,这熏香还是淡些好闻,今日就挺好,不似昨日呛鼻。” 东京风华 第41节 孙氏温婉地笑着,转动佛珠的手指慢慢收紧:“是吗?民妇常年呆在佛堂,对熏香的浓淡都已习惯了,倒是未曾察觉。” 第42章 喜丧 “那便是唐易在撒谎。” 房外天色阴沉, 厚重的乌云近在咫尺,逼压着潮湿空气,凉风习习。 顾九扶住后颈, 懒懒地转了一圈脑袋。 要下雨了啊。 两人并未折返回前院,沈时砚命人唤来唐易, 问起柳云苓生前的住处可还在。 “在的, ”唐易顿了顿,“只是不知这和......有什么关系?” “与唐娘子和张大娘子的死无关, ”沈时砚道:“只是本王昨日翻阅近些年卷宗时,发现两年前掳走柳氏的贼人入狱后,却单单咬死不认柳氏的失踪和他有关,便疑心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是以今日顺道来府上问问当年之事。” 顾九不动声色地瞥沈时砚一眼,见他扯谎扯得如此气定神闲, 唇角微微翘起。 唐易走在前面为他们引路,不见神情, 只听他语气愤懑:“这千刀万剐的恶徒,害我表妹至今尸骨不明,他纵然不认, 来日我下了黄泉,也要再去阎王爷那状告!” 沈时砚和顾九无声对视一眼。 这个回答...... 要么唐易当真不知道供词古怪一事,当初是被府衙官差糊弄了过去,要么他深知其中隐情,在这与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时砚只一笑。 没有再问。 柳云苓的院子坐落于唐府西北角,红木雕梁, 黛瓦竹幕, 入目一处四方清湖, 莲碧浮动,游鱼嬉闹。木桥横跨,相接碎石曲径。抄手游廊抱湖而立,四通亭台阁楼。一眼望去,清雅静谧,景致怡人。 三人行至一间房前,唐易推门侧身:“王爷,这便是了。” 房内干净整洁,灯台有烛无斑,盆景绿葱,花卉娇艳。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很难看出这里已许久未有人居住。 顾九用指腹抚过六方茶桌,不见灰尘。 倒是比那画待遇要好。 她边闲逛边问道:“唐掌柜经常派人打扫这里?” “是,”唐易眉梢舒展,眼底尽是忆起故人时的温柔,“这里角角落落都有云苓生活的痕迹,小人舍不得让她曾经居住的地方成了荒处,便命仆人隔两日来清扫。闲暇时,小人也都会来此稍作休憩。” 顾九笑道:“看来传言倒半分夸张都不曾有,唐掌柜对柳娘子当真情深似海。” “我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飞来横祸——”唐易抿了抿唇,眼眶泛红,“故人已去,情谊难灭。” 沈时砚停在梳妆台前,看着妆奁里琳琅珠宝,随手拿起一根玉簪:“这些都是柳娘子生前之物?” 唐易称是,他解释道:“云苓所留下的东西都在此处,它们都是小人平日里的念想,故而保留得很好。陪葬的那些金银细软,是小人另外购置。” 沈时砚把玉簪放回原处,负手但笑:“唐掌柜既是如此重情义之人,为何没给杜鹃一个名分呢?” 此言一出,唐易神色微僵,不自然道:“王、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时砚走近两步,停在唐易面前,淡笑道,“昨夜本王审问杜鹃时,她不小心将你们之间的事说了出来。” 唐易瞳仁轻颤,半响,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看戏的顾九不由地愣住。 这是闹哪样? 只见唐易摇头苦笑:“我对不起云苓。” “杜鹃是母亲特地从外面买来为小人做妾的,”唐易垂下头,哑声道,“母亲深知小人对云苓的情谊,晓得小人定不会同意,于是便趁小人醉酒之际,将杜鹃塞入小人房中。那会儿小人识不请人,误将她错认成了云苓,方才——” 唐易哽咽不已,掩面痛哭:“我对不起云苓,我对不起她啊!” 空荡荡的院落,为唐易宣泄而出的悲痛蒙上层层凄凉悲怆。本该是催人泪下的场景,顾九却是眉心蹙起,满眼漠然。 太刻意了。 唐易句句回话离不开柳云苓,离不开他对柳云苓的情深义重,就连和杜鹃一事,也说成是醉酒误认成柳云苓才导致的。 反复强调,过犹不及。 张氏已死,无从查证唐易这番话的真伪,而杜鹃又是一个无名无份的丫鬟,纵然她敢告知真相如何,没有确凿证据,人们也多会认为是贱奴不知廉耻,勾引主家,妄想享拥荣华富贵。 眼瞧着从唐易嘴里问不出什么,两人便不再浪费时间,过多与他纠缠。出了唐府,沈时砚没着急回府衙和楚安碰头,反倒是让流衡将马车驶向潘楼街南侧的界身巷。 顾九迟疑一瞬,问道:“王爷去那处做什么?” 沈时砚笑而不语,露出藏在腕处的玉簪。 顾九诧异地看着他,难以置信:“柳云苓妆奁里的?” 沈时砚颔首,将玉簪递到她面前:“你仔细瞧瞧,是不是有些眼熟?” 顾九拿到手中细看一会儿,忽然想到了刘三从墓中带回来的那根玉簪,她抿了抿唇,不解道:“两个样式不一样啊。” 一个是金镶云纹玉兰簪,一个是如意簪。 “是不同,”沈时砚道,“可却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匠人所制。”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我之前让人去查过那些陪葬品来处,其中刘三偷走的那根玉簪就是界身巷的王记银铺所卖。而柳云苓妆奁里的这根,上面的祥云图纹走势与其一般无二。” 顾九眨了眨眼,讷讷道:“王爷,您还能看出来这些?” 沈时砚笑了笑:“我也不确定,所以才要去问问店家。” 不多时,马车停下。两人进了王记银铺,将如意簪交给掌柜识辨。 掌柜眯着眼睛看了几秒,点点头:“是我们家的东西,还是去年夏季我们铺子里的新样式。” 顾九有些不放心:“掌柜您不再看看?有无可能是别家的?” “不可能,”掌柜捋了捋胡须,笃定笑道,“这东西出自我手,我又岂能认不出?” 重新坐回马车,顾九看着手里的玉簪,回想起今日唐易说的话。 “云苓所留下的东西都在此处,它们都是小人平日里的念想,故而保留得很好。陪葬的那些金银细软,都是小人另外购置。” 她理清思绪,缓缓道:“那便是唐易在撒谎。” 柳云苓是在两年前出事的,若是如唐易所说的那般,她妆奁里便不可能会出现去年夏季才售卖的簪子。 顾九不太理解:“可王爷,为什么呢?为何唐易要撒这么一个谎?只是为了向我们表现自己如何思念已故的心上人?” 若是这般,直接说为柳云苓买的又有何妨。 沈时砚敛目,半响,缓缓道:“或是,他想掩盖什么?” 保留得很好,另外购置。 唐易格外强调了这两者的不同,但它们之间能存在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呢...... 当天傍晚,前去打听消息的楚安才姗姗而归。 他接连灌了半壶茶水,才缓去和别人唠了大半天的口干舌燥。 “的确有古怪,”楚安瘫坐在圈椅上,“我先是询问了与唐府相邻的几户人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嘿,全都是两年前刚搬来不久的,也就是柳云苓出事后,才陆陆续续地搬来。” “我又一细查才知道,两年前有人高价购买了唐府四邻的房屋,原先住的百姓全都迁走了,且现都已不在汴京。” 顾九隐隐察觉其中蹊跷:“谁买的?” 楚安打了一个响指:“重点就在这,房契交易上面所写的名字是吴响。可不可笑?吴响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银钱购置房屋,其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 沈时砚道:“查到是谁了吗?” 楚安叹息摇头:“出面商讨和交钱的人都是吴响,躲在背后之人自始而终未曾露面。” “不过,”楚安又一转折,坐直身子,“有关柳云苓和唐易的事情,我打探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看着顾九和沈时砚纷纷定神倾听的模样,楚安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从未如此高大过,他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柳云苓出事前两天深夜,曾有一个男子跪在唐府大门前,恳求迎娶柳云苓。”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楚安费劲打听了半天,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后来还是他一个朋友无意抱怨一句,质问他为何一定要找当年住在唐府附近的百姓。 这句话让楚安醍醐灌顶。 对啊,要了解唐府情况,不一定非得找唐府的邻居。既然柳云苓失踪一事存疑,那便先从她失踪当晚查起好了。 而正常情况下,在深夜时还多在街巷走动的,除了巡兵,不就只剩下更夫了吗? 当即楚安找来在柳云苓失踪那天巡夜的更夫,询问他有无在唐府附近察觉什么异常。 更夫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也没听见什么声响。” “你再好好想想。”楚安耐心道。 更夫有些无奈:“贵人,这个时间实在有些久远,除非一些格外奇怪的事,否则——” 更夫忽然收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唐府那位表姑娘出事的前两天夜间,倒是有个事,小人还挺印象深刻的。”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小人注意到一个郎君跪在唐府大门前,一边磕头一边喊着求娶柳娘子之类的话。哎呀,那额头全是血啊。小人当时只觉得这人脑子不清醒,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别人家门前求娶人家的未婚妻,这不是闹笑话吗!小人怕他再那样磕下去,会昏死在雨中,于是就过去苦口婆心劝他离开,告诉他柳娘子和唐掌柜已经定亲,让他莫要再白费力气。” “可那人就是不听啊,还非说柳娘子和他是两情相悦,只要他磕够一千次,唐掌柜就让柳娘子与他走。小人见实在劝不动他,便走了。” 楚安忙问:“后来呢?” “后来小人就没再见过那郎君了,”更夫道,“许是知难而退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卡文,来晚了 ps,明天进入实践课周了,实在脱不了身,明天大概几率更不了tvt 感谢在2022-09-27 16:28:35~2022-09-28 22:3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娅 10瓶;上袭不是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东京风华 第42节 第43章 喜丧 “叔母,您在做什么?” 楚安话落, 一声轰雷在沉沉夜色中炸开,霎那间,天光忽闪, 像一道劈开苍穹的锋利剑光。 白日积攒于乌云间的阴雨,终于落下, 大如瓢泼。 “我后又差人去打听这件事, 可惜没着落,”楚安猜道, “你们说,唐府四邻迁走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顾九道:“难说,不过按你这么推测,躲在吴响背后之人最可能是唐家人。” “我们先来做个假设,”顾九敛眸,边思忖边道, “撇开那男子所言真伪不谈,若柳云苓心悦之人并非唐易, 且其失踪与唐易有关,这般,唐易总是过分强调他和柳云苓两情相悦便有了一个解释得通的理由:为了消减众人对他的疑心。” “就像现在, 唐易已然在汴京百姓口中成了重情重义的痴情郎君。哪怕是来日旧案翻出,疑点重重,人们大多也不会相信唐易会和柳云苓的死有关。” 雷声依旧轰鸣,沈时砚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书案,低声喃喃:“两年前……” 似乎对唐家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时间段。 …… 又一道白光闪过,照亮朦胧雨幕。阵阵寒风刮过, 唐家阖府的丧幡凌乱飘飞, 灵堂里排排烛光明明灭灭, 将周围一切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影影绰绰。 孙氏看了眼肃穆沉寂的棺材,让婆子撑着伞,慢步离开灵堂,回了院子。 绵绵不绝的夜风把廊檐的白灯笼吹得东倒西歪,寒意顺着袖口领口钻入衣内,潮湿又凉人。 看着前方弯弯绕绕的游廊末入黑暗,婆子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低声嘟囔着:“见了鬼的天气呦。” 孙氏看她一眼,淡淡道:“掌嘴。” 幽昏烛光在夜间摇曳跳跃,忽明忽暗,隐隐映亮孙氏那张慈祥和善的脸。 面无表情。 婆子不敢多嘴问半句,抬手便往嘴上重重扇去,清脆的巴掌声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格外突兀。 孙氏似乎是笑了下,没再言语,主仆两人穿过红廊回到院子。 收了伞,孙氏摆了摆手,没让人伺候着,自个卸了妆饰,便往床榻走去。 房内窗棂紧闭,炭炉燃得正旺,展开的被褥软软地铺在床榻上。赶在孙氏回来之前,一切都已收拾妥当。 孙氏俯身掀开被褥一角,刚欲躺下,然而下一秒,面上瞬间失了颜色。她捂住嘴,硬生生将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一只没了呼吸的死猫正静静地躺在被褥下,浑身湿透,血肉模糊。 轰隆一声,惊雷劈闪,孙氏肩膀陡然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怎么在这?! 怎么可能在这! 它不是已经—— 震耳发聩的雷声还在继续,孙氏失神地看向床榻,意识随着电闪雷鸣不断发散,最终定格在一个雨夜。 如当下一般的雨夜。 阵阵凄厉悲惨的叫声飘荡于雷雨中,转瞬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痛不欲生,无助绝望。 孙氏死死地扼制住满心的惊慌失措,仓惶从地上爬起,四处翻找,可毫无异常。 她看向床榻的死猫,肩膀发颤,深深缓了一口气,咬着牙走过去,随手抓了一件衣衫将猫包裹住,吹灭灯烛,顾不得撑伞,疾步迈入雨中,来到后院花园一处偏隅。 大雨倾盆,雨滴毫无阻拦地拍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孙氏浑身湿透,双手拼命地挖开泥土,锥心痛意从十指蔓延至全身。 待泥坑挖好,孙氏便将死猫埋了进去,做好这一切,她重重地喘着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意料之外的事故,将她弄得狼狈不堪。孙氏惊魂未定地盯着平坦如初的地面,转身便走。 却又倏地钉在原地。 几步之远的位置,唐易正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不知在她背后看了多久。 沉沉夜色和瓢泼大雨,模糊了唐易的身形。两人四目相撞,唐易慢步走了过来。 眼神阴森,宛如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孙氏背脊冷汗涔涔,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却一不小心被藤蔓绊住脚,狼狈地摔在地上。 泥水飞溅。 唐易停在孙氏面前,死死地盯着她,语气阴沉。 “叔母,您在做什么?” …… 黑夜在逐渐消停的雨势中落下帷幕,天刚破晓,泛起淡青。街巷里的百姓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忙碌,唐府里的仆从们也不例外。 两个丫鬟并肩走在花园曲径,一粉一蓝,相互抱怨着这多变的天气,其中粉衣丫鬟余光瞥到了什么,忽然驻足。 她戳了戳身边人,喉咙有一瞬发紧:“欸你、你瞧瞧,那儿是不是……是不是躺了一个人?” 蓝衣丫鬟顺着她指的方向考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郁郁葱葱的草丛中,一双绣花鞋格外显眼。 两人紧紧地攥住对方的胳膊,慢腾腾地往那儿移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两人被落进眼帘的场景吓得头皮炸开,魂不附体。 “啊——” 惊恐的尖叫声穿破清明凉晨,回荡在整座唐府中。 驻守在唐府的官差听到动静,迅速赶了过来,将此处团团围住。很快,沈时砚、顾九和楚安三人收到了消息,不多时,身影便出现在唐府。 孙氏满身泥泞地躺在草丛间,一根粗壮的荆棘条紧紧地缠绕住脖颈,尖刺嵌入皮肉里,鲜血淋漓。 而张氏那只失了踪迹的小猫,就爬在孙氏怀里,没了呼吸。 周遭满地泥泞,顾九蹲下,看了看孙氏脏兮兮的绣花鞋,以及脚边挣扎时所留下的划痕,复又起身,抬眸看向沈时砚:“地上的鞋印被刻意清理过,再加上昨夜雨势凶猛,很难看出什么。不过尸体应该没有被移动过,这儿就是凶手杀人的地方。” 说罢,转身将视线投向一旁面色煞白的唐易,道:“唐掌柜,让孙氏院子里的人来回话吧。” 七八个女使婆子聚集在庭院中,瑟瑟发抖,沈时砚询问当晚送孙氏回来的婆子,她只道,孙大娘子昨晚从灵堂回来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没让人伺候着,屋里也很快熄了光亮,并无异常。 而顾九和楚安进了屋,很快便注意到床榻处的异常。 本该洁净干燥的被褥,此刻却又潮又脏,暗红色血迹斑驳,还有大片泥污。 楚安皱眉:“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九捻起落在被褥上的几根毛发,静了片刻,大致猜到了经过。 “这不是孙氏留下的,”顾九将猫毛伸到楚安面前,“昨晚凶手把原被孙氏杀死的猫放进她的被褥里。孙氏看见本应该埋在土里的死猫却横空出现在自己房内,惊慌失措之余,必定要重新把它埋起来。毕竟,我和王爷昨日才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她。” 楚安听得云里雾绕:“这猫不是凶手杀的吗?” “不是,”顾九摇头,“早在张氏死的那天,这猫就被孙氏杀了。这点,从小猫尸体的腐烂程度也能看出来。” 她抿了抿唇,解释道:“那天孙氏刻意错开张氏回院的时间,借着送吃食进入张氏房间,又利用耗子拖住杜鹃她们的注意力,趁机将猫从后窗扔出去,出来后之所以提醒杜鹃关窗,是因为担心小猫会自己从窗户又跳回来。” “等从张氏院子离开后,她按照往日一般折返回自个院子,途径小竹林时,顺手把那猫带入佛堂,并在那将其杀死。后再燃上大量檀香,借以掩盖血腥。” 楚安一脸讶然:“好好的,她和一只猫过不去做什么?” “应是为了唐文远,”顾九推测道,“唐文远身子虚弱,又患有哮症,不宜和猫狗之类接触过多。而昨日我听张氏院中下人说,这猫性子懒惰,平日不爱跑动,唯一喜欢去的地方,恰好就在孙氏院子附近。” 说到此处,她顿了下,继续道:“要么这猫是真爱往这儿跑,要么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借此让唐文远......” 这里的“有人”,则极有可能就是张氏。 “我和王爷首次来此搜查时,去过唐文远屋子,那会儿他刚哮症发作不久,想必罪魁祸首便是那猫,如若不然,孙氏也没必要冒着和大房撕破脸的风险,去杀张氏那宝贝疙瘩。” 楚安听得心底唏嘘,不知是该同情哪一方,末了,叹道:“佛家信奉因果轮回,孙氏这般做,不是犯了忌讳吗。” “你之前不还说她是墙头草,”顾九笑了笑,“若孙氏真虔诚信佛,便断然不会留着那骨瓷。” “那真是奇怪了,”楚安道,“她既不诚心信佛,又缘何整日呆在佛堂诵经?” 顾九默了默,没说话。 谁说诵经便一定是信佛,或许是为了赎罪呢。 也说不定。 房外,沈时砚还在依次审问,顾九和楚安出去时,恰好轮到唐文远的妾室玲珑。 小姑娘眼眶红肿,泪如雨下,回话时还抑不住几声轻咳。 “奴昨晚一直呆在自个房里,用完晚膳不久,便收拾收拾准备睡了,”玲珑道,“奴睡前有点安神香的习惯,昨晚雷雨交加的,奴担心自己睡不好,便让丫鬟比往日多燃了些香,故而睡得踏实,未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 顾九却有些好奇:“小娘睡得这般早,不用在唐二郎房中照顾着?” “夫君一直是婆母在照料,”玲珑微微低头,“奴无需费心。” 这倒是挺罕见。 若说孙氏不喜欢玲珑,倒不像。 顾九观察过,玲珑虽为妾室,但在唐府却不曾遭受过怠慢,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和富家贵人没什么两样。 可若说孙氏喜欢玲珑,却也不像。 孙氏再怎么心疼和宝贝她那孱弱儿子,唐文远既然有了妾室,她便不该昼夜不分,总亲力亲为地照顾。如此这般,让玲珑这个房里人如何自处? 实在矛盾。 查问一圈,不光孙氏院中人不知其昨夜何时离开的,阖府上下,皆是一问三不知。 沈时砚站在檐下,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昨日府门紧闭,各个出口皆有官差看守。本王又命人去查看墙角四处,皆无翻攀之痕。” “所以,凶手现在应该还在府中,”沈时砚声音缓而慢,每一个字都在尝试敲打人心,“或是说,就在你们其中。” 话音落下,众人惊慌失措,皆是不约而同地张望身侧,然后默默地拉开距离。 简短的一句话,将阖府紧紧地笼罩在恐慌之中。 “本王再问一遍,”沈时砚语气淡漠,“昨晚有谁半夜而出?” 东京风华 第43节 四周静可闻针。 直到。 “王爷。” 顾兰萱忽然上前半步,双手置于身前,死死地绞着丝帕,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她缓了一口气,想到不久前腹部之痛,心一横,将犹豫半天的话说了出来。 “王爷,昨夜唐易出去过。”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启假期啦~好好休息,玩得愉快!=3= ps,肆意伤害小动物是绝对哒咩的! 第44章 喜丧 “人命尚且不顾,你又何必去在意一条猫呢?” 唐易顿时恼怒:“你这疯妇, 又在胡扯什么!来人呐,把她带下去,莫要碍了贵人们的眼。” 顾兰萱连连冷笑:“我是疯妇, 那你是什么!杀人犯?!唐易,你不仁, 就休怪我不义!” 她用力推开涌上来的婆子女使, 往前踉跄两步:“王爷,昨晚民妇被雷声吵得睡不着, 就想点些安神香助眠。可恰好民妇房里那东西用完了,便只能出去唤人拿些,不曾想却撞见唐易深夜撑伞从书房离开。民妇觉得奇怪,便一路跟随至花园,看到他与叔母在那里争吵。” 唐易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 顾兰萱心底涌上来一丝报复的快感, 将昨晚看到的一幕尽数说了出来。 是夜,瓢泼大雨, 朦胧了视野。顾兰萱躲在游廊的梁柱后,小心翼翼地偷看不远处争执不下的两人,凝神侧耳。 唐易沉下脸质问:“叔母, 您在做什么?” 雨滴冰凉刺骨,孙氏很快镇定下来,她自知无法辩解,索性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的好侄儿,你看不出来吗?” 唐易额头青筋显现, 低声怒吼:“一个畜生, 你和它过不去做什么。” “是你母亲和我儿过不去!”孙氏挣扎着站起身, 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她明明知道我儿碰不得猫,却屡次放猫溜进我儿房中,致使他哮症突发,好几次都差点没缓过来。她想要我儿的命,我杀她一只猫怎么了!” 说到此处,孙氏忽然笑了起来,肩膀颤抖:“你自己不也说了,不过是一个畜生而已,既是如此,死了便死了。” 她讥讽道:“人命尚且不顾,你又何必去在意一条猫呢?” 话落,天光忽闪,四周明亮一瞬,躲在暗处的顾兰萱害怕被两人瞧见,匆忙离去。 ...... “就是这般,”顾兰萱道,“后面的事,民妇便不知了。” 众人目光尽数聚焦在唐易身上,神情各异。 沈时砚笑了笑:“唐掌柜,说说吧。” 唐易扑通跪下:“小人昨晚的确和叔母起了争执,但叔母为什么会突然身亡,小人实在不清楚啊,望王爷明察!” 沈时砚问:“你那会儿为何去寻她?” 唐易抿紧唇角,半响,方道:“母亲去世那天,只有小人和叔母进过她房间,是以小人怀疑......叔母杀了我母亲。” 他红了眼眶:“小人本想趁夜去质问叔母,不想恰好在花园碰到她正处理小猫的尸体,然后才发生了贱内所见那幕。争执之后,弄清叔母那日所去为何,小人便也走了,未此处久留。” 沈时砚似乎是信了,没继续纠结此言真假,转而问道:“那孙氏口中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父亲尚在世时,曾看中了母亲院里的一个丫鬟,本欲纳入房内,却被母亲极力阻拦。那丫鬟受不了羞辱,便投井自尽了。”唐易垂下眼,“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小人也没想到叔母会忽然提及此事。” 顾九听了冷笑:“唐掌柜不愧为汴京巨贾,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在唐掌柜口中成了芝麻大小的事。” 唐易自知失言,不敢申辩。 沈时砚道:“井呢?” 唐易指了指花圃丛最里侧的墙角:“在那儿。” 他继续道:“丫鬟自尽后,那井便不再使用,久而久之,成了一口无人问津的枯井。” 顾九和楚安两人顺着唐易所指的方向走去,果然在墙角最偏隅处找到一口井,井口被一块石头遮堵住。四周杂草丛生,从远处看很难发觉它的存在。 顾九看着井口周遭的荒草,微微皱眉。 楚安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九摇摇头,没说话。 多年前有个丫鬟投井这事,府中老人都知道,唐易没有撒谎。 沈时砚挥手散退众人,一旁的顾九诧异地看过去,没想到沈时砚如此轻易地揭过此事。 但她也没来得及多问,开口叫住了玲珑。 闻声,唐易脚步顿住。 沈时砚笑了笑:“唐掌柜可还有事?” 唐易看了眼玲珑,连忙躬身离开。 顾九道:“小娘可否带我去趟你的卧房?” 玲珑欠身:“贵人请来。” 楚安刚要跟过去,却被沈时砚伸手拦住。 “怀瑾,”沈时砚眉眼平静,“你速去大理寺一趟,将唐府一事告知高方清。” 楚安挠了挠鬓角,不解道:“咱们府衙的案子,找他做什么?” 沈时砚不答反问:“你不觉得这四人的死法蹊跷?” 吴响深埋于地,唐婉溺死水中,张氏吞金于腹,孙氏荆条勒脖。 楚安错愕了两秒,不太确定:“这是......道家五行?” 沈时砚点头:“若我猜得正确,应该还剩一个火。只不过,这些东西我了解甚微,高方清应许知道,凶手为何选择如此方式。” 最开始调查唐婉和张氏的死,沈时砚便疑心过此点,起初只当凶手想借此伪装成自杀,故而并未深想。如今孙氏的死,明显是有人为之,也就是说,凶手不再刻意隐藏。 但若是换个思路,凶手自始至终的本意都并非借自杀作为障眼法,而是别有他意呢? 楚安了然,正欲离开,忽地又停下:“长赢,你适才为何不问唐易昨日更夫所言之事?顾娘子不是都说了,唐易必然心怀鬼胎吗?” 沈时砚只一笑:“若按那番推测,吴响背后之人必然是唐易,他让人买下四邻屋舍,想必是为隐瞒此事。既是如此,你觉得即便是我问了,他又会说实话吗?” “不是还有些府中老人吗?问他们便是。” 沈时砚却摇摇头,淡淡道:“对待四邻皆如此小心谨慎,更遑论府中人了。左右都问不出,倒不如先佯装不知,省得打草惊蛇,让他人提前做了准备。” 而且。 沈时砚看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眉眼温和。 不是已经抓到一个了吗? 顾九跟着玲珑进了屋,却没着急搜查,反而随意坐在茶案旁,托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玲珑。 “我观小娘似乎着了凉。” 玲珑用丝帕掩住粉唇,低低地咳嗽:“应是昨夜风大雨凉,没盖好被褥,冻着了吧。” “是吗?” 顾九却是忽然站起身,伸手触碰玲珑的额头,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意。 玲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退了半步。 “寻常受些凉气倒不至于此,”顾九负手,“我瞧着倒像是夜里淋雨所致。” “奴不明白贵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玲珑轻缓着气,面露困惑,“奴昨日晚膳后便燃了些安神香,早早地休憩了。贵人若是不信,可传奴房里的丫头问话,她一整晚都内室外守着,奴有无外出,她定清楚。” “我知道,若她不留于房内,又怎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呢?” 顾九兀自走至摆放香炉的案台旁,掀起镂空铜盖,那青釉冰裂纹香炉里几乎堆满了香料余烬。 她侧过身,下巴轻抬,平静道:“这安神香怕不是为你自己点的,而是为了让那小丫头睡得香些吧。” 玲珑身子陡然一僵。 “昨夜雨下得那般急,小娘的衣鞋该是难以避免地弄上脏污,”顾九将铜盖放回原位,“眼下那些衣物是在某个角落藏着呢,还是已经吩咐下人去洗了呢?” 玲珑站在远处,紧紧地抿着唇角,没说话。 顾九自顾道:“张氏死时,我们下意识地将所有重心汇聚到孙氏身上,一是因为两房恩怨,二是因为孙氏的确有动机。这点,那日我去唐文远卧房时,小娘便已经小心提醒过我。” 玲珑说,昨日远郎还突然犯了哮症,吓得奴差点失了魂。 “然后我们就将你忽略了。” 顾九笑了笑,继续道:“那日大房院子里的人发现张氏身死,慌乱一片。孙氏又恰好刚杀了那可怜的小猫,自然也是心慌意乱,定会去瞧瞧,那会儿你就在孙氏身边。你们二人同进张氏房内后,孙氏忙着确定张氏生死,而你,便可趁此机会关上被凶手逃离时所打开的后窗。对了,你那时应是刻意擦过窗台,不然也不会如此干净,半分灰尘都不曾有。” “除了张氏,还有唐婉姑娘的死怕是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30 20:05:29~2022-10-01 20:0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山如此多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喜丧 “查明了又如何,人死焉能复生?” 房门大开, 浸满潮意的寒风不断涌进,吹得玲珑低嗽不断。 顾九看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将门掩上, 但转念一想,还有个凶手未曾露面, 眼下若关上门独处一室, 实在有些冒险。 她叹了口气,道:“你要不要先去披件厚衣?” 东京风华 第44节 玲珑不由地一愣, 垂下眼,并未接话,只是咳嗽声愈发轻缓。 顾九便又回归正题:“唐婉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人是你,与她相识之人皆道她性情娇纵跋扈,可这样一个人,能拉下脸去找肖六郎, 也是出人意料。当然,或许如你所说, 仅仅是因为唐婉确对肖六郎心有情意。” “但,在这其中是否有人劝说,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顾九将唐婉的荷包拿出, 放置于桌面:“这是唐婉失踪那日,有人在一处巷口捡到的。” “那人亲眼看着唐婉上了一辆马车,并朝着西北向驶去,”顾九淡淡道,“你应该还记得,唐婉的尸体便是在西北向的金水河被发现的。” “我在上游附近的木栈桥边缘看到一抹划痕, 起初, 因为不确定唐婉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所以无法判断那东西是不是她留下的。后来唐府接二连三又死了两条人命,我才敢确定她是属于后者。” 玲珑柳眉蹙起,显然是动了气:“贵人,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若是天下断案皆如你这般,地府早已被数不清的冤魂挤满。” “你说得对,”顾九十分认同这个观点,颔首道,“那我问你,唐婉失踪那天下午,你有没有出府?又是去的哪儿?可有人证?” 玲珑抿了抿唇,嗓音虚弱:“......有。” 她又轻咳一声,忍住晕眩:“奴是去梨山祭奠我家姑娘,随行丫鬟知道此事。” 梨山。 便是柳云苓坟墓所在的那座山。 对于玲珑和柳云苓的关系,顾九倒谈不上多惊讶,当她对玲珑起疑时便隐隐有了猜测。 闻言,她便出去唤来那丫鬟,与玲珑当面对质。 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家主子神情不对,又怯怯地看着问话的顾九,老实回话:“是,那天午休过后,奴婢先是跟随小娘去了一家凶肆,买些金银纸锭,然后便乘着马车去了梨山,看望表姑娘。” 顾九问:“去梨山祭奠时,你全程跟着?” “......没,”小丫头轻轻摇头,“马车只停在山脚下,奴婢本要陪小娘一起,可没留神,被藤条绊了一下,扭伤了脚,便只能留在马车里等着。” 玲珑看着顾九,语气有些恼意:“贵人,您听见了,马车和车夫皆在山脚下,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将他们凭空带到樊楼。” 顾九却笑了笑:“我只说了钱袋是有人在一处巷口捡的,可并未提过樊楼二字,小娘是如何得知这东西是被唐婉遗落在樊楼附近的巷口呢?” 玲珑唇色泛白,手心中的丝帕愈发紧皱。 顾九嘱咐小丫头不要乱说话,便摆手让人退下了。 “我去过梨山的后面,那儿虽是人迹罕至,但荒草间也有条坎坷小径。若是有人提前在那里备上马车等着,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待你赶去樊楼,恰好也至傍晚了。你只需按照和唐婉约定好的地点,将人接走,然后再原路折返。” 顿了顿,顾九道:“不过,唐婉究竟是被人从背后推入河中,还是有人藏在水中将她拉下去的,我难以判断。” “你知道吗?”顾九轻声问。 “是我推的,”玲珑肩膀倏地一松,释然地扯了扯唇角,眼神讥讽,“你既然早就疑心于我,何以不早加防范?偏偏等又死了两人,才说出来。” “我没那么大得能耐,”顾九并不在意这话里的恶意揣测,好脾气地解释,“唐婉的死,仅仅让我将目光锁定唐府中人,我疑心你,是因为你今日说话时出了纰漏。” “你既说你晚膳不久便歇下了,又睡得安稳。可你只需瞧瞧唐易和顾兰萱,两人昨夜皆外出,没能休息好,他们眼底泛青,神色倦怠也便罢了,为何你亦是如此?” 当所有可疑的星星点点涌上,原本在众人心中最无存在感的玲珑却成了一条线,恰好能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如果适才所言仅是她的推测,当玲珑慌乱说出“樊楼”二字后,一切就成了落了根的树。 玲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眼下:“你猜得不差,但有一点不对。” 玲珑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张氏也是我亲手杀的。两院离得近,后窗那儿又有竹林可作掩护,我很轻易便能翻进去。迷晕她后,我再将提前备好的金块借以细木条强行塞进她肚子里。” “做完这一切,我从后窗悄悄离开,回到二房院子,劝孙氏与我去花园消食。等大房的人发现张氏身死,我便可趁机再进入房间,将后窗关上。” “孙氏亦是如此,”玲珑抿尽凉茶,满眼倦怠,“我算准了她从灵堂回来的时间,将被她杀死的猫儿重新挖出,放进她被褥间,引其深夜独自出来,好方便我下手。” “至于那个被拦腰砍成两半的盗墓贼,也是我做的。” 她站起身:“我认罪。” 顾九却摇头,语气平静:“你撒谎。” “唐婉和吴响之死暂且不说,张氏和孙氏的死绝不可能是你一人能为之,”顾九直直地看着她,“张氏是被藏在柜中人而杀,你不过是做了善后工作。而昨夜,正如你适才所说,你将那猫儿偷偷塞进孙氏被褥间,促使她深夜外出。可杀死孙氏的人却不是你。” 顾九上下打量着玲珑瘦弱的身板,认真道:“孙氏虽说年纪大些,可到底是个成年人,她不可能傻傻地等着你去杀她。所以必定需要一个较为强壮的人,能迅速将孙氏控制住,用荆棘条勒死。” 她的视线慢慢转移至玲珑的双手:“再者,你手上并无伤痕。” 荆棘条上满是尖刺,勒死孙氏的同时,凶手必定也会受伤。 而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以此方法杀人,还不怕被发现,那凶手势必不可能是唐府的人,而是—— 藏在唐府里的人。 顾九问道:“是那位曾在唐府门外求娶柳娘子的郎君吗?” 玲珑不说话。 “那我们换个问题,你为何要杀他们?”顾九也不急,微微一笑,“因为柳云苓失踪并非采花贼所为,而是另有隐情?” 玲珑眼神微闪,却是低下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该死。” 气氛僵持不下,玲珑始终不肯松口。 直到顾九问:“你知道我为何猜到是你,却还是将你单独叫来这里,而不是当众指认吗?” 玲珑缓缓抬眸。 “我想查明柳云苓失踪的真相,”顾九放缓声音,“府衙那里我们已经查明,有人买通官差对那采花贼的供词做了手脚。此案有疑,你只需将当年事情详细告知,证据我们自会去找,以还柳娘子一个公道。” 玲珑却是蔑笑,平静地对上顾九的眼睛,轻声质问:“查明了又如何,人死焉能复生?” 顾九眸光微黯。 “我既然杀他们,便从来不是为了那无足轻重的公道,”玲珑咬牙切齿,苍白无色的小脸上满是恨意,“他们那群畜生,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地狱,而不是牢狱。” 顾九无奈轻叹。 眼见暂时是从玲珑嘴里撬不出只字片语,便也只能作罢,等带回衙门再审。 顾九侧身,示意玲珑先走。 然而还未等玲珑抬步,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两人同时停步,看了过去。 细细缕缕的灰尘颗粒从房顶处掉落,玲珑刚一抬眸,却被沙土迷了眼。 然而便在这时,房顶陡然间破了个大窟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1 20:05:56~2022-10-02 20: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suga不是sugar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喜丧 “王爷,你怎么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 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从天而降, 房瓦碎片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灰尘飞扬。顾九被迫偏过头去,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等她再看去时,玲珑已然被那黑衣人逼得摔倒在地, 惊慌失措地退到墙角。 锋利的匕首泛着寒光, 划破空气,毫不犹豫地刺向玲珑, 要取她的性命。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瞬间慌了神,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一边抄起旁边的木凳狠狠地砸向黑衣人的后背。 黑衣人动作明显一顿,猛地转过身,狰狞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阴森可怖,杀意难抑。 顾九怔愣半秒, 隐隐觉得这眼睛有些熟悉。 可还没等她细想,那黑衣人握紧匕首,猛扑过来。 顾九心脏一下在悬在嗓子眼, 暗道完蛋,当即撒腿就往外跑。带着凛然杀意的利刃堪堪从她身后落下,划破一片衣角。 她吓得三魂出窍,没注意到那门槛,只觉得脚趾倏地一痛,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顾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却不想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只觉得腰间一紧, 下一秒,视线眩晕,脑袋措不及防地撞入一个温暖的怀中,鼻子疼得发酸,眼眶被逼得涌上来一层水雾。 几乎没有犹豫,顾九立刻认出来人,她颤抖着声音,伸手指向房内,着急道:“王爷,王爷有人要灭口!” 话音未落,随后而来的几个官差一拥而上,然而还未往里走两步,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 顾九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其中一人张了张唇,小心翼翼道:“王爷,人好像……死了。” 顾九从沈时砚怀中挣出,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扶住门栏,怔在原地。 房内一片狼藉,后窗大开,冷风呼呼钻入,吹得两扇木窗“吱嘎”轻晃。而坐躺于墙角处的玲珑,胸口处的衣襟被鲜血浸染,双目紧闭,没了动静。 前几秒还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就突然没了。 顾九缓了一口气,想要上前查看人的生死,胳膊却被背后之人攥住,她蹙眉回头,对上沈时砚那双清润平和的眼睛。 沈时砚轻声道:“罢了。” 顾九眉心蹙得更深,不太理解这简短的两个字是何意思,正欲询问,但见唐易急匆匆地赶来,待看到房里的场景后,惊愕地瞪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顾九冷冷地盯着他:“唐掌柜不知?” 唐易满脸茫然,似是好不无辜:“贵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实在糊涂。” 沈时砚挥手,命几人将玲珑的尸体抬走。 他道:“虽说这凶手被人刺杀,但不管如何,唐府这案子也算了结。” 顾九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王爷?” 真正的凶手明明另有其人,为何沈时砚却说结案了? 看着玲珑的尸体被盖上白布,唐易彻底松了一口气,他佯装愤懑道:“没想到她竟是这等凶恶之徒!当初云苓失踪后,我念在她多年照顾云苓的份上,不仅没怪罪她,还将她许配给文远做妾,这些年都未曾亏待过她,可这恶妇——” 唐易哽咽不已:“不曾想,我竟是引狼入室啊!” 沈时砚淡淡道:“节哀。” 待唐易一走,顾九反手攥住沈时砚的衣袖,想问个明白:“结案是何意思?王爷难道忘了我们之前的推测,在暗处一定还有一个凶手,就这般结案,唐府岂不有可能还要死人!” 沈时砚没说话,低头看了眼顾九虚虚放在地面的右脚,温声道:“我先带你回去。” “王爷,这事——” “冒犯了。” 东京风华 第45节 话还未说完,顾九只觉得视线内一晃,整个人被沈时砚横抱于怀中。这突如其来的悬空,让她熄了声,愕然抬眸,看着那清逸分明的轮廓。 周遭官差皆是目瞪如铜铃,纷纷低下脑袋,不敢乱看。 脚处的疼痛仍在,适才那逃命似的一绊,顾九不仅撞到脚趾,还扭伤了脚踝,若是自个走路回去,怕是要呆在床榻上养个七八日。 故而,她倒也没不知好歹。 只是回想起适才唐易那装模做样的嘴脸,心底非常不痛快。 还有沈时砚。 顾九抿紧唇角。 若不是与他相处了些日子,这会儿她已经怀疑这人是不是收了唐府什么好处。 “王爷,现在想要玲珑开不了口的人,一是躲在暗处未曾露面的凶手,二便是那心怀鬼胎的唐易,”顾九虚虚地搂着沈时砚的脖子,与他认真分析那黑衣人的来历,“但我注意到那人双手并无伤痕,所以,只能是后者。” 顾九语速极快,声音也压得低,但好在口齿清晰,能让人听个明白。 “我询问玲珑有关柳云苓失踪一事,但她始终不愿多言,也不肯承认躲在暗处人的存在,”顾九道,“但结合玲珑说的那番话,应是可以猜出事情的大致原由。” “两年前,柳云苓并非被采花贼所掳走,而是被唐家人合谋所害,而玲珑作为柳云苓的贴身丫鬟,唐易担心她会察觉此事蹊跷,于是便把她塞到二房,既是惺惺作态,也是监督。至于为何现在才报仇,我猜她和另一人当年应是也不清楚真相,故而为查明柳云苓失踪隐情,蛰伏两年。” 先前不了解玲珑身份时,她觉得孙氏对待玲珑的态度有些奇怪,说亲近也不亲近,说疏远也不疏远,尤其是不让玲珑照顾唐文远这点,最是费解。 可眼下这些疑窦全都清晰了然。 孙氏是在提防玲珑。 “我知道。”沈时砚轻声道。 顾九瞪他。 知道你还—— 不对。 顾九看着沈时砚那张温良无害的脸,略一迟疑,低声道:“王爷,你是不是......” 憋着什么坏呢? 说话间,两人依然行至唐府门外。楚安从车辕上跳下,看到这一幕,如遭雷击,落地时差点没站稳。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我就去了趟大理寺,还抱......抱......抱上了呢?! 而后眼珠子微微一转,盯着沈时砚放在顾九腰间的手看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抿起嘴角,然后殷勤地将轿凳摆好,撩起车帘,满脸写着“吾家有儿初长成”。 分外慈祥。 顾九瞥楚安一眼,喉咙哽住。 他怎么一副贱兮兮的表情? 沈时砚将顾九抱上马车,俯身将她放下,不想,两人同时偏过脸,鼻尖难以避免地轻轻擦过,热息相撞。 顾九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愣愣地撞入沈时砚漆黑如夜的深眸中,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一触即离。 两人规矩各坐一处,顾九尴尬地轻咳一声,偷偷用余光瞟了过去。 沈时砚冷白耳尖上,染上一层淡薄的绯色。 不知怎的,顾九那点难为情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甚至,她看着这人明明羞赧却仍是一副温和淡然的神情,心情似乎兴奋些许。 顾九想笑。 然而还未等她咧开嘴角,却见沈时砚掀起眼皮,轻飘飘地看她一眼,又轻飘飘道:“玲珑没有死。” 笑容僵住。 顾九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一瞬:“......什么?” 沈时砚似是舒心了,薄唇微微弯起,耐心解释道:“你叫走玲珑时,唐易明显慌了。我猜他可能会对玲珑下手,便让流衡提前在暗处躲好,等他的人一来,流衡将其擒住,再取而代之,在唐易面前演了这出戏。既是为了消减唐易的警惕心,方便后续去调查柳云苓失踪一事,也是为了激怒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好让他再次有所动作,露出马脚。” 且若他猜的没错,凶手应该还要再杀一人。唐易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诱饵,岂有不用之理? 顾九不禁磨了磨后槽牙。 她就说那面具之下的眼睛怎么有些熟悉! 顾九顿时感觉被耍了,指着自己不知道已经肿了多高的脚踝,愤然控诉道:“王爷,你坑旁人也就罢了,怎么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 谈及此,沈时砚眉眼低垂,面有愧色:“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以为,顾九会保命先走。 顾九撇撇嘴,嘟囔道:“还有流衡那孩子,吓吓我就行了,他那挥刀杀过来的模样,我差点以为要见阎王了。” 沈时砚轻声解释:“他若不将你吓走,如何有机会迷昏玲珑,制成被刺死的假象。” 怪不得那会儿她想去查看玲珑生死时,却被沈时砚拦住。 厢外赶车的楚安将两人对话听个明白,“啧啧”两声。 “我就说我回来后,怎么不见流衡在马车旁候着。长赢啊,你这一声不吭算计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瞧把顾娘子吓的。” 这话深得顾九心,她附和道:“就是。” 查个案,不仅要琢磨着凶手想做什么,还要琢磨顶头上司想干什么。 顾九叹息,挣口饭吃好难。 作者有话说: 跟沈时砚办案:起落,起起落落,起起起落落落。 阿九:微笑脸.jpg 快结束了 第47章 喜丧 “他亦有求于我,互利互惠罢了。” 议事厅内, 三人围坐茶案前。楚安将高方清所写的纸条展开,摆在案上:“与长赢想得不差,凶手以如此方式杀人, 并非为了掩饰他杀真相,而是另有所图。” “秦朝时有位方士为了博得始皇欢心, 自称可利用五行之术, 饲养阳魂阴魄,生者可长生不老, 死者可起死回生。” 楚安解释道:“那孤本原是记载,需得先设祭坛,再将金木水火土五种命格的人同时扔进丹炉炼化,烧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子时,丹炉炸,烈火灭, 神丹出。生者食之,死者含之, 即可。” 顿了顿,他摸着下巴道:“我虽不清楚吴响他们的生辰八字,但绝无可能有这般巧, 恰好这四人命格皆对应于五行。高方清说,要么凶手所知有误,要么仅是单纯泄恨。” 顾九一边隔着锦袜冰敷,一边思索:“应是前者。” 楚安似是明白了什么:“既是孤本,寻常人应是难以得知其内容,凶手怎么了解这些的?如果真是他机缘巧合之下亲自瞧了, 又为何所行之事与书中记载大相径庭?” 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 后者敛目不语。 那便有极大可能性, 凶手是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至于那人是故意篡改孤本记载,还是自身也不清楚,随意信口胡诌,暂时难以判定。 沈时砚忽然问:“高方清提过这孤本眼下在何处吧?” 楚安略感诧异,点点头:“他说那东西原是在玉清宫,后来白云观修成,有一批道士被调去白云观,同时也运出去几车藏书,其中便有这孤本。” 顾九听得却有些好奇:“高方清如何对这些东西如此清楚?” 虽说高家与那群道士关系匪浅,可连藏书在哪这种事情都十分清楚,实在有些夸张。况且之前在邵宅,高方清提及骨瓷一事,神情明显讥讽无比,对这些鬼神怪力的事情应是不屑一顾,怎得还门清儿呢? 沈时砚只一笑:“他去查了。” 顾九愣住:“......提前?” 真是邪乎。 高方清预料到王爷会让人去找他? 楚安却是恍然:“难怪,我去时仅是提了句道家五行,他便将这些详细告知,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末了,楚安有些吃味,颇为幽怨地瞥向沈时砚:“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心有灵犀了?” 沈时砚只笑着摇摇头,道了句“乱言”,并未解释。 沈时砚命人将暂时关押在牢狱中的杜鹃带来问话。 “唐府那位表姑娘你了解多少?”沈时砚坐在书案后。 “奴婢进府时间晚,所知不多,”杜鹃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话,“只晓得她是泉州人士,及笄那年,其父母与藩国做乳香生意时惨遭强盗杀害。丧葬结束不久,便来汴京城投奔唐家。” 这些都是她和唐易好上之后,见唐易仍是对柳云苓念念不忘,不由地拈酸吃醋起来,便刻意向府中老人旁敲侧击打听过的,想看看那位表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死后却还能将人勾了这么久。 沈时砚却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乳香生意?” 杜鹃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没有半字隐藏欺瞒。” 顾九忍不住咂舌,小声嘀咕道:“这乳香可是好东西啊。” 乳香用作治病,便是活血行气止痛的好药材;当作熏香,便是令大宋达官贵人们爱不释手的香料。 而且中原不产乳香,这东西乃是舶来品,每年占朝贡香料比重极高,尤其是去年朝廷为了扩充财政,对其买卖实行禁榷,这乳香的价格更是水涨船高,寻常人家莫说用了,只怕连见都不曾见过。 柳家做香料生意时禁榷政策还未推行,买卖这等暴利商品,家底估计富得吱吱冒油。 沈时砚也想到了这一点,沉默一霎,忽地挥手让人把杜鹃又带了下去。 顾九注意到沈时砚的异常,正欲问怎么了,却见他从书案一侧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两个样式不同的玉簪。 一个是从柳云苓妆奁里的如意簪,一个是柳云苓衣冠冢里的金镶云纹玉兰簪。 楚安见此,好奇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顾九却是晃了晃神,隐隐明白过来沈时砚心中所想。 只听沈时砚唤来王判官,淡声吩咐:“你安排人前往汴京城各家长生库,去查两年前柳云苓失踪后的交易账目里,有无出典人叫吴响的,或是唐家人士亦可。将其所典当财物的交易详尽记录下来,切记,此事莫要声张。” 王判官前段时间刚刚逃过一死,这会儿听到沈时砚派遣任务,半分不敢犹豫,领了命令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 “等会儿。” 沈时砚又出声叫住他。 东京风华 第46节 王判官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连忙刹住脚步,回身作辑:“王爷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沈时砚补充道:“若是发现两年前有同一出典人在相差不大的时间段内,于不同长生库里典当大量财物,亦记录下来。” 待王判官的身影离开议事厅,楚安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两根玉簪,惊诧道:“长赢,你觉得唐易谋财害命?” “无不可能。”沈时砚道。 “不能吧,”楚安感到好笑,“唐家在汴京城那群富贾里可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差钱呢?” 他戳了戳顾九的胳膊:“顾娘子,你觉得呢?” 顾九抿抿唇,眸色严肃:“我觉得王爷怀疑得有道理。” 楚安哑然。 她认真道:“你还记得之前你与我说起唐家出资修建白云观一事吗?” 楚安正欲点头,动作间忽然僵住,他张了张嘴,有些愣神:“对啊,唐家真正发迹的时间是在白云观建成后。那么大的工程量,花销极大,以唐家那会儿的生意,怎么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如此多钱财?” “柳云苓双亲虽亡,但那积累多年的家底不会随之一夜蒸发,”顾九道,“柳云苓既然选择北上汴京投亲,那些房契田契等财物应会一同带着。而柳云苓一死,这些东西最终归属呢?” 思绪流转间,顾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柳云苓和唐易定了亲,唐易只待挑个良辰吉日,柳云苓携带那些丰厚嫁妆嫁入唐家即可,何故还要对她痛下杀手? 是这场婚事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还是…… 这段在众人眼中琴瑟和鸣、两情相悦的爱情,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经历了先前一遭,王判官的办事效率明显突飞猛进,日落黄昏之际,匆匆赶了回来。 “王爷,汴京城大大小小的长生库,共计六十七家,”王判官将记录好的册子双手奉上,“两年前柳氏失踪后的那段时间内,每家都有一个名唤‘吴响’的人前去典当,都是些金银珠玉,这些财物累计在一起是笔不菲的数目。” 顾九扫了眼册子上的数字,咂舌。 岂止是不菲。 若是全换成金条,能活活把她轮回砸死个十几遍。 不等沈时砚开口,王判官殷勤道:“其中还有唐易所典当的房契田契,原主皆为柳氏。柳氏失踪前,曾将名下所有房契田产尽数转至唐易名下。” 沈时砚问:“可有保人和红契?” “一应俱全。”王判官道。 沈时砚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眉梢微挑,淡淡道:“寻来保人确定过了?” 王判官踌躇几秒,为难道:“这保人是......高家高世恒,下官未去拜见确认。” 顾九听得太阳穴一跳。 怎么哪哪都避不开这狗玩意儿。 楚安烦躁地啧了声,环臂于胸:“别想了,这孙子不胡言乱语地捣乱就不错了,甭想从他那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沈时砚却是淡然道:“眼下这个时辰高少卿应是还未从官署离开,你速去大理寺,将此事告知于他,剩下的他自会帮你,不必忧心。” 王判官心怀惴惴,不确定地抬头看向前方,见沈时砚眉眼平静,半分不像糊弄人的模样,咬咬牙,应声退下。 顾九忍不住感慨道:“王爷,高少卿不会是你安插在高家的细作罢。” 闻言,沈时砚失笑,翻看手中的册子,眼神淡淡的,温和又疏离:“他亦有求于我,互利互惠罢了。” 顾九看了眼外面昏昏沉沉的夜色,问道:“王爷,那玲珑如何处置?” “玲珑既是犯人也是证人,她铁了心不愿透露另一人,便暂且关押于狱中,”沈时砚合上册子,放置一旁,“反正现在无论如何,那凶手都要还杀一人。唐易自己激怒凶手,愿意当这个诱饵,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现已对外宣称结案,撤下布署在唐府的官差,改为暗中监视,只等请君入瓮。 顿了顿,他又道:“吴响已死,唐易自是不会承认他指使吴响做的那些事,如今需得拿到唐家的账本,方能作为唐易私自侵占他人财产,且存在谋财害命动机的证据。” 顾九皱眉:“唐易那人能惺惺作态两年之久,纵然我们寻到理由去搜,他怕是早已做好了假账来应对。”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楚安轻松道,“咱们不是有流衡吗?” 顾九没听太明白。 楚安咧嘴笑开,挤眉弄眼道:“明着来不行,就来暗着来呗。” 夜色越来越深,估摸着王判官一时半会儿应是回不来,楚安打算前去州桥买些吃食来。而顾九一想起大街小巷香气喷喷的美味,肚子里的馋虫开始隐隐作祟,按耐不住也想去。 楚安忍不住打趣她:“身残志坚啊。” 顾九:“......” 她扭头便向沈时砚控诉:“王爷,你看他。” 沈时砚眼睫眨了眨,松散一笑:“你尽可将想吃的东西告诉怀瑾,让他去便是了。” 顾九当即听懂这话外之意,报了一连串菜名,语速飞起。末了,她冲楚安和善微笑:“辛苦了,楚将军。” 楚安一噎,学着刚才顾九的样子道:“王爷,你看她。” 沈时砚抿了口茶水:“辛苦了,楚将军。” 楚安:“......”重色亲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3 20:05:34~2022-10-04 20:0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喜丧 “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王判官从开封府衙赶去大理寺的途中, 一路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高少卿虽说平日散漫了些,看着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纨绔子弟, 但人家实打实是个有本事的人。少年登科,榜眼及第, 却无狂妄。 高太师原是向官家力荐其进学士院任职, 他却自凭本事去了大理寺,职责内的事情件件办得稳妥, 让旁人挑不出毛病。且他文武双全,既是汴京城高门才子里的佼佼者,也是高家这辈子孙里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子弟。 而高家二房那位郎君恰与高少卿相反,整日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总仗着太后和高太师,没少干些欺男霸女的混帐事, 实乃汴京城五陵年少中臭名昭著的恶霸之首。 王判官一想到待会儿要与他打交道,愁得头疾都要犯了。 好在事情真如沈时砚所说, 待他去了大理寺与高少卿说明来意后,高少卿便唤人去寻来高世恒,并当着他的面, 亲自问话。 高世恒一听是开封府衙的人,脸色顿时奇差无比,但碍于问话的人是他堂兄,便也没敢为难王判官,只是紧皱眉,费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个事。” 高方清倚坐在圈椅中, 两条腿搭在书案上, 一派“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气派。闻言, 他睨了高世恒一眼,不咸不淡道:“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高世恒垂下头,不情不愿道:“有。” 高方清拿起今日还未看完的卷宗,漫不经心地翻阅:“继续说。” “当初白云观筹建是咱们的人负责,号召信徒募捐那会儿,唐易突然找到我,说要承包下所有花销,只求我两件事,一是为他做个保人,二是将他引荐到祖父面前,”高世恒道,“左右我都不亏,便应了下来。” 高方清问:“那位柳氏可是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转让给唐易的?” “当然是自愿的,”高世恒立马道,“那小娘子亲手签字画押,没有半分被胁迫的样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道:“唐易送人离开时,那小娘子还说了些什么珍重之类的话,具体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 回到衙门后,王判官详尽转述。 楚安道:“募捐那事我记的,大致在柳云苓失踪前半月。” 顾九却注意到另一件事,长眉敛起:“柳娘子要走?” “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白给唐家,还打算离开......”楚安觉得柳娘子这人实在冤大头了些,“如果真是这样,唐易不应该做梦都要乐醒吗?” 夜风阵阵袭卷,将书案上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沈时砚眼皮垂下,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默然不语。 有时候人的贪心,欲壑难填。 他们这一等,便等到两日后,唐家三人出殡时。 旭阳高挂,接连几日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寒意不在,甚至比入春以来任何一天都要炎热。 顾九三人提前在唐家人必经之路上寻了家食肆,坐在二楼凭栏处,望着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人群。 几十个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哀哭声凄凄惨惨。唐易走在最前面,脸色苍白,眼底青灰一片,身后紧跟着抬着三具漆黑棺椁的杠夫。 楚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把纸扇,手腕不停晃动,企图挥散周身的燥热:“那凶手真会露面吗?咱们都守株待兔两天了。” 顾九视线紧紧地跟随那群人,闻言,平静道:“也许吧。” 不多时,送葬队伍行至食肆楼下,顾九掌心不由紧攥,楚安也安静下来。 人群仍在继续往前走,唐易很快从三人眼前移过,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即将远离视线。 过了拐角,再往前不远便是城门,那处巡兵重重,凶手应该不会选择在那儿动手。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出城门。 顾九正欲转身,却听沈时砚淡声道:“你们看唐易的衣袍。” 闻言,顾九和楚安同时看过去,凝神片刻,两人皆是一惊。 几道炽亮光圈紧紧黏在唐易后背处,而这时,一个瞎眼老汉拄着拐杖,恰好从拐角处出现,人群被迫停下。 而聚集在唐易衣后的光圈竟然更甚! 顾九当即抬头查看四周,视线飞速掠过,心里咯噔一下。 檐下、房瓦、凭栏......大小不一的铜镜搁置在不同房屋处的不同位置。而唯一相同的是,汇聚于镜面的阳光,最终全都出叠加出现在唐易背后。 而几乎是顾九想明白的同时,唐易的衣袍霎那间烧了起来! 烈焰熊熊,眨眼间便将整个人吞噬其中,只听惨叫声连连,唐易痛苦地倒在地上胡乱打滚。 “着火了!” 东京风华 第47节 “救人啊,救人!” 人群慌乱一片。 楚安当即从二楼跃下,藏在街巷中的官差也纷纷现身,冲过去救人。 顾九的视线还在不停地掠过附近的角角落落,忽地,她伸手指向人群外的一个巷口,大喊道:“流衡,在那!” 话音刚落,那个躲在巷口处的人猛地抬头看过来,顾九呼吸微微一滞,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 瘦如骷髅的一张脸,几近惨白至毫无血色,像是一具深埋于地下多年不曾见过阳光的干尸。 目光相撞,那人转身便逃。躲在人群中的流衡飞身跃去,两道身影前后消失在视野中。 顾九着急下楼察看唐易的情况,但被沈时砚出声叫住。 沈时砚垂眸,看了眼顾九刚好不久的右脚,无奈道:“你慢点。” 吃点苦头罢了,死不了。 两人过去时,唐易身上的火已被扑灭,衣袍尽毁,头发也被烧了大半,满脸血泡红斑,倒在地上抽搐痛叫,浑身冒着黑烟。 顾九脑海闪过不久前的一幕,长眉蹙起,偏过头去。 楚安起身,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衣服被人动过手脚,涂了些易燃的东西。” 沈时砚没说话,看着已经声嘶力竭的唐易,眉眼淡淡:“带回衙门吧。” 得了命令,几个官兵将唐易架起,唐家人见此,慌忙拦下。 “官爷,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你们不去抓凶手,抓我们大郎做什么?他现在需要去找郎中救命!” “就是啊,饶你们是衙门,无凭无据怎能胡乱抓人,这要是出了人命,谁负责!” 沈时砚负手而立,闻言笑了笑,眸色却冷了下来:“两年前唐家表姑娘柳云苓失踪并非采花贼之过,而是死于他杀。经府衙查明,唐易涉嫌谋财害命,暂押牢狱待审。”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遭围观的百姓听到,一时间,这番话宛如平地惊雷,将人群炸开,议论声纷纷扬扬。 “怎么可能?!我的天爷呐,唐掌柜和柳娘子不是两情相悦吗!” “就是啊,官府查错了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可是听说这位柳娘子原乃是泉州富贾之女,唐家那会儿和她家相比,简直连提鞋都不配!保不齐这人就起了贪念呗。” ...... 安排下去后,三人便离开了人群。 “王爷,那咱们现在回府衙?”楚安问。 话音刚落,一声烟竹爆裂的炸响从唐府所在方向传来。 正是流衡所放。 沈时砚道:“走吧。” 唐府已被赶来的官兵层层包围,前后脚的功夫,三人也到了,流衡正守着离孙氏身死之地不远的那口枯井。 而原先堵住井口的巨石已滚落至一旁。 流衡奉上来一封书信:“王爷,这是从井底找到的。” “枯井深约六丈,井壁一侧共嵌了五十三根铁杵,应是方便进出井底,”流衡道,“属下追到唐府后,那人便不见了,之后寻到此处时,便见井口巨石已被人挪开。属下进去之后,并未找到那人,只发现了这个。” 顾九却皱起眉:“里面没有尸骨?” 流衡道:“除了此信之外,别无其他。” “你是想问三年前那个被张氏逼死的丫鬟?”楚安道,“既然唐家知道人是投井而死,那尸首肯定已经被打捞上来,归还于家属,如今自是寻不到尸骨。” 顾九摇头,眉心皱得更紧:“我说的是柳云苓的尸骨。” 楚安怔愣片刻,喃喃道:“她的尸骨......也在此处?” 沈时砚把信件看完后,递给顾九,神色冰冷:“尸骨已被凶手提前带走,他是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为的便是拖住我们。” 信封里的纸张上干干净净,并无一字。 楚安心底咯噔一下,有个不好的猜测:“难不成那人又折返回去,想截杀唐易?” “不会,他纵然有这番胆子,也断不可能从衙门手里抢走人。”沈时砚敛眸。 “那他能还能去哪?” 空气凝滞一瞬,沈时砚和顾九几乎同时出声。 “梨山。” ...... 山林里唢呐齐响,藏于其间的鸟儿受了惊吓,四处飞窜。 柳云苓的衣冠冢已被人重新凿开,放进一具崭新漆黑棺木。而距离其十几米的位置,八个身穿红衣,眼蒙黑布的汉子整齐地分列两侧,齐吹唢呐。 在他们中间,一个花舆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悄悄探出,车帘掀起,一位身穿喜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在他怀中,是安安静静的新娘。有风抚过,无意撩动红盖头的边角,露出藏在其中的森森白骨。 那鲜红嫁衣下,竟是一具皮肉全无的骷髅! 可偏偏那新郎官却像是毫无察觉,深凹于眼窝的瞳仁亮如幕夜星辰,目光温柔又炽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具棺木。 男子停在墓碑前,抱着自己的骷髅新娘行跪拜叩首。 一拜。 “夫妻恩爱,风雨同舟。” 二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礼成,入洞房。 男子起身,隔着喜帕温柔地落一吻于新娘额前。 迎亲的唢呐声还在继续,绵长悠扬的声响久久飘荡在山林间,似宾客祝贺,喜笑颜开,又似故人离别,哀痛欲绝。 便在这声声裂石流云的喜乐中,男子抱着新娘躺进棺木。 他轻轻掀开喜帕,静静地与那空洞无物的眼眶对视,惨白的面上终于泛起淡淡薄红,眸底尽是难以克制的深情。 “苓娘,”他嘴唇张了张,低声喃喃,“我没有负你。” 建元二年宵夜,你我于都门道初见,锦绣灯辉前,嫣然含笑,惊鸿一瞥,相思难忘。 建元三年初夏,再遇宝相寺菩提前,拾得佳人簪花,佳人赠某一伞。 ...... 建元六年秋末,三生有幸,得姑娘垂青,愿某如星卿如月,长相厮守,生世永不绝。 记忆中有关她的一切,走马观花。 唢呐声停,他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轰——”。 烈焰汹汹,瞬间将整个棺木吞噬,炽热的火舌在微风中不断摇曳高升。 刚赶到山脚下的众人,只见不远处火光滔天,顾九脚步猛地顿住,心如坠冰渊。 “快!” 楚安大喊道。 众人抓紧往山上奔去。 然而,却是迟了。 他们赶到时,只见几个身穿红衣,手拿唢呐的汉子惊慌失措地往这边奔来,嘴里破口大骂着神经病。 而在那些人身后,瑰艳又惨烈的大火与柳云苓的坟墓紧紧地融为一体。 楚安慌忙让人去救火,沈时砚却拦住他。 “晚了。”沈时砚道。 楚安急道:“我知道,但这是山上。” 四周皆是草木,这要是烧起来,整座山都废了! 沈时砚静静地注视着那浓烟不断的烈焰,轻声道:“你看。” 坟墓四周的土地被人挖成一个圆形水槽,大火劈里啪啦地跳动,却始终跃不出那水圈。 就像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墙外是这糟心又捉弄人的世间。 墙内是终得长相厮守的他们。 而那墙,是他们留存于这世间最后的善念,也是唯一的心愿。 待火焰燃尽,徒留一片灰烬和两具骸骨。 那焦黑坟前的墓碑仍然屹立不倒,顾九慢慢蹲下身,用丝帕拂去上面的熏灰,露出镌刻于其的字体。 柳云苓裴书之墓。 建元八年巳月九日立。 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说: 计划中是要结案的,结果没写到,呜呜我是小辣鸡qaq 第49章 喜丧. 东京风华 第48节 “可惜君子诚以为贵,小人行无常贞。” 从梨山回来, 几人马不停蹄地折返回府衙西狱提审玲珑。事已至此,玲珑也不再隐瞒,将过往种种悉数剖开。 如顾九之前所想, 柳云苓与唐易未曾有过婚约,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唐家杜撰出来的谎言。 柳云苓是独女, 丧失双亲后便被唐老爷子接来汴京生活。不久之后, 唐老爷子去世,所留家底并不丰厚, 再加上唐文远那个药罐子和分不开家的遗训,唐家日渐萧条。 而柳云苓从泉州带来的那些钱财,就成了这一切的“救命稻草”。 起初,柳云苓得知唐家生意有难,慷慨解囊。但凡张氏和唐易开口,她都会伸出援手。 可便是这次次璞玉浑金的善意, 将她推进无尽深渊。 大房张氏垂涎柳云苓那丰厚的嫁妆,总是明里暗里地撮合她和唐易的婚事, 奈何柳云苓性情虽然敦厚温良,但在感情一事却是半分也不肯退让。 对唐易,她仅仅只有兄妹之情。 张氏心里的算盘打得响, 原本想着哪怕是现在不喜欢,只要将人牢牢拴在唐府,日子久了,两人也能生出些情分来。 不料这中途出了变故,柳云苓遇到了琴师裴书,两人一见钟情。 待唐家人发现此事时, 他们二人已经私定终身。两房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块肥肉便宜了他人, 于是他们就暗暗散播流言, 称唐易与柳云苓自幼便订了婚事,只待迎亲入门。 柳云苓不傻,很快意识到此事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她不愿与朝夕相伴的亲人撕破脸,便提出离京南下,重回泉州。 早已被利欲冲昏头脑的唐家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放人,恰好那会儿有采花贼作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张氏和唐易便趁此以不安全为理由将柳云苓软禁在院中。 无奈之下,柳云苓只能将父母留给她的那些房契田产尽数赠与唐易,既是全了这几年的恩义,也是为了能妥善脱身。 然而却不想这一举动直接要了她的命。 那会儿唐易正四处筹集钱财修建白云观,以此收揽人心,攀上高家这棵大树。柳云苓的退让,不仅解了唐易的燃眉之急,更让他红了眼。 按照事先约定,柳云苓将名下的房契田产转让给唐易之后,便动身与裴书离开汴京城。可唐易突然反悔,待柳云苓回院收拾行李时,支开院中仆役,将人锁在房中。 而裴书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柳云苓出现,心急如焚,担心柳云苓出了什么意外,便前去唐府寻人。 夜色弥漫,万家灯熄,唯有瓢泼大雨,冷意沁入骨髓。 唐易一脚将裴书踹倒在雨中,大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书忍着落在身上的拳脚,只重复一句话:“我要见苓娘。” “好,好啊,”一想到柳云苓那厌恶至极的眼神,唐易气得浑身发抖,他神色狰狞,冷笑连连,“你不是想见柳云苓吗?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府中,正被我锁在房里苦苦哀求着。只要你跪在这雨中磕上一千次响头,我就放你们这对狗男女离开,如何?” 裴书满身狼狈,挣扎起身:“唐兄可说话算话?” 唐易怒吼:“你现在没资格与我谈条件!” 裴书静默不语,撩袍跪在石阶前。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 可惜君子诚以为贵,小人行无常贞。 唐易被妒火冲昏了头,甩袖直奔柳云苓的闺房。 说到此处,玲珑恨意难抑,她激动地站起身:“那畜生!那畜生竟然敢......” 玲珑浑身颤抖,捂面痛哭。 秋末寒意刺骨,冷风裹着急雨,宛如数不清的脱弦利箭。阵阵闷雷在黑沉沉的乌云层中翻滚,一声声震耳发聩的巨响,掩盖了黑暗中那令人作呕的污秽。 “裴郎,救我!裴郎救我啊!” 府中,柳云苓疯狂挣扎,歇斯底里地叫喊。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府外,裴书背脊弯曲,额头重重地砸在冷硬的石板上。 张氏和孙氏站在柳云苓房外焦急地踱步,听着那声声凄厉哀哭,冷汗涔涔。 “啊——” 忽听唐易痛叫一声,张氏连忙冲了进去,却见唐易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流出。而柳云苓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双手紧紧握着一只金簪刺进心口,血液将衣襟染得鲜红。 以死守节。 三人皆是没能想到平日里看着温顺柔弱的柳云苓,竟能如此刚烈! 孙氏失声尖叫,吓得要去喊郎中。 张氏甩手便是一巴掌,面色阴沉:“想想你那要死不死的儿子!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若让旁人知道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氏颤巍巍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雷声轰鸣,一道白光闪过,映亮了张氏眼底的狠绝。 “把她扔进花园那口枯井里去,”张氏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封住井口,待后日......待后日我们去衙门报官,就说这贱人被采花贼掳走了。” ...... 从玲珑牢房离开没几步,顾九忽然停下,她抿了抿唇:“王爷,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她。” 沈时砚看她一会儿,只道了句“好”。 玲珑背倚墙角,再次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抬了抬头,神情麻木。 “该说的我都说了,姑娘还想要知道什么?” 顾九走到玲珑面前,蹲下身,不答反问:“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杀死唐易?” 语气淡淡,却是笃定至极。 “从孙氏死后,你与裴书便没打算再继续躲下去,”顾九道,“因为你清楚,唐易已然在怀疑你了。而你若想将柳娘子的死因公之于众,就必须赶在唐易暗中下手之前寻到法子活下去,来日待衙门缉拿唐易,你便是唯一的人证。” 玲珑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显现一丝波澜。 看清玲珑眼底那转瞬即逝的惊愕,顾九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所以你故意露出马脚,引我们怀疑,逼得唐易不得不冒着风险派人去刺杀你,你好借以离开唐府。” “今日裴书当街行凶失败也是你们故意为之,从一开始,那计划死于火中的人就是裴书自己,”顾九想到那墓碑上镌刻的字迹,“他从来没想独活。” 她不明白:“为什么?” 既然杀了唐府其他三人,为何单单放过唐易? 玲珑缓缓笑开,低声喃喃:“自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待唐家恶行公之于众,刑场之上,他跪地伏诛,世人皆知曾经修道观、做善事的唐掌柜不过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那时的场面,必定有趣极了!”玲珑仰头大笑,神情半是癫狂,半是狠绝,“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处心积虑获得的一切,却最终烟消云散来得更让人大快人心!” 顾九静静地与玲珑平视:“杀人偿命,你不后悔?” “从不。” 顾九不再言语,起身离开。 而沈时砚和楚安那边,唐易起初还在狡辩,直到流衡送来从唐府搜来的账簿,唐易这才被迫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张被大火烧得狰狞可怖的脸,又哭又笑,恍若神志不清的痴傻儿。 他垂着头,双目呆滞,只是不断重复:“完了......全完了。” 从西狱出来后,王判官派人传话,说刘三清醒了过来。 楚安环臂抱于胸前,冷笑道:“他倒挺会挑时间醒。” 不过无论如何,刘三盗墓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左右逃不过责罚。 “对了,”楚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看向顾九,“你是如何猜到柳云苓的尸骨在枯井里?” 顾九解释道:“那日我们去调查孙氏身死一事,我注意到枯井旁边的杂草根须尽折,不像是受了一夜风雨,倒像被人踩踏所致。可那位置偏僻,夜间又下了大雨,按理说应该没人会去那里。不过那会儿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往这方面想,直到今日我在凭栏处看到了裴书。” 暴露在空气中的肤色阴森惨白,像是终日呆在不见天日的阴暗处生活。 “最后再根据流衡所述,”顾九慢声道,“猜到裴书他……怕是这两年都藏身于其中。” 而至于为何选择枯井,可能仅仅是为了隐蔽,但顾九觉得,柳云苓才是正确答案。 翌日一早,王判官带着官差根据账簿,前往唐府将唐家侵占柳云苓的财务尽数查封。 顾九本以为此案到这便也结束了,不想当天下午,楚安急匆匆地跑到州桥来寻她,说王爷带兵去了白云观。 顾九愕然:“带兵去……白云观?他要做什么?” 楚安扶额,一阵头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封观了。” 顾九心底猛地咯噔沉下,倒吸一口凉气。 沈时砚疯了不成?!若没有正当理由,那道观岂是说封就能封的!且不说高太后会不会为难他,就单论那些信奉道教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能将他淹死。 作者有话说: 宝们,容我明天请个假,比心 第50章 喜丧 “顾娘子医者仁心,便劳烦了。” 顾九和楚安赶到白云观时, 那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官兵,便是百姓。 人群中, 沈时砚眉如远山,长身玉立, 绯色圆领官袍将冷白肤色衬得如寒山巅峰雪, 胜沧海月明珠。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顾九这个垂涎美色的肤浅之人, 简直想原地鼓掌。 沈时砚便站在道观三清殿前的青铜香炉鼎旁,步调平缓,下了阶梯。一群官兵押着另一群灰袍道士紧随其后,走在队列最前面的老道,被流衡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消瘦凹陷的脸颊发青发白。 顾九识得那人, 白云观的观主,玄诚道长。 围观的信徒见此, 纷纷怒发冲冠,有的骂府衙胡乱抓人,有的骂不敬仙人, 必遭天谴,更有甚者,直呼沈时砚名讳,将人贬得体无完肤。 民愤滔天,群起而攻之。 顾九气得嘴唇发颤,正想要和楚安一起冲进去, 有人从背后拽住她的胳膊, 硬生生逼停顾九的脚步。 她回头, 看到一张昳丽俊美的脸,眉头紧皱:“松开。” 高方清一别于往日的散漫随性,神色难得肃然。他没有理会顾九,反而看向楚安,淡声道:“楚将军,你与宁王相识多年,便该清楚他的脾性。这种时候你即使冲进去,也无非是多添一个活靶子,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楚安压下心头怒火:“难不成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百姓误解,受万人唾骂?” 高方清反问:“你以为宁王自己不清楚这般做的结果?” 东京风华 第49节 楚安偏过脸去,面色难看。 说话间,沈时砚已然走到人群最中心,不知是谁砸了一个鸡蛋过去,沈时砚微微侧身,鸡蛋落到地上,瞬间炸开,浓稠粘腻的蛋液四处飞溅。 沈时砚垂眸,不过须臾间,便掀起眼皮瞥向某个方向,围拦百姓的官差们得令,纷纷拔刀出鞘,阳光下,冰冷的刀刃泛着寒光,杀意凌冽。 这个举动虽是将人群的躁动暂时压下,但也无异于彻底把沈时砚推向风口浪尖。 看着沈时砚眉眼间不复往日的冷漠,顾九心底忽然涌上一阵陌生的凉意。 她好像,从未看懂过他。 顾九张了张唇,平静地问:“王爷是以什么理由带兵围的白云观?” 高方清松了手,言简意赅:“唐府的骨瓷是白云观所赠。” 顾九却皱眉,有些不解。 上次彻查各个窑口,骨瓷一事引起轩然大波,民间对此更是义愤填膺,若是以此为理由,再合适不过了。 高方清顿了顿,继续道:“可问题是,官差未在观中搜到骨瓷。而且,昨日白云观藏经阁走水,烧了不少经卷书籍。” 顾九隐隐明白过来:“那孤本也不在了?” 高方清默然不语。 顾九冷笑一声,掌心紧攥。 隔着人群,她望向沈时砚,步调平缓,一贯的清雅矜贵。 半响,她才慢慢开口:“为何?” 此行寻不到证据,沈时砚应是了然于胸。而想要惩治白云观,也多的是办法。他为何却选择如此下下策的方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要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这次高方清并未回答,反倒是楚安出了声,声音干涩:“王爷……他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人群熙攘,楚安静静地看着那些维护秩序的官差,各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握刀姿势严整规范,就像是......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将士。 月明星稀,西狱刑房内,一男子被铁链牢牢束缚在刑架上,无力地垂着下巴,额头冷汗密布,身上皮开肉绽的鞭痕令人触目惊心。 沈时砚坐在男子面前,神情淡然,见他昏死过去,手轻抬,一旁的狱卒立马将一桶盐水泼到男子身上,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颤抖。 “本王再问最后一次,白云观里藏的那些骨瓷被运往了何处?”沈时砚微眯了眼,语气冷冽,“又是谁在暗中掺和唐家一事?” 男子胸膛剧烈起伏,闻言,吃力地仰起头。 昏暗的烛光映亮了男子藏在凌乱头发间的五官,正是白云观的玄诚道长。 “贫道......贫道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诚咧了咧嘴角,一双倒三角眼阴森可怖,“宁王若是看贫道不顺眼,大可,杀之。” 沈时砚与玄诚对视几秒,片刻,起身:“好。” 沈时砚看向一旁的狱卒,平静道:“将他头颅砍下后装于木盒中,今夜送至玉清宫。” 沈时砚冷笑:“你既如此虔诚,本王便全了你这番信仰。” 玄诚猛地剧烈挣扎起来,他死死地瞪着沈时砚,虽是怒气攻心,却仍不忘嘲讽:“宁王啊宁王,先皇杀你沈家,负你母妃,还不肯放过你。如今先皇已死多年,你又何必再继续做赵家的狗!这江山……这江山本应是你的!是你——” 声音嘎然而止。 狱卒只感觉腰间佩刀被人抽出,眼前寒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头颅砸在地上,声音沉闷,慢慢滚落至脚边。他视线颤颤巍巍地下垂,正对上玄诚那怒睁欲裂的眼睛。 狱卒呆滞地张了张嘴,再抬眼,又落入一双漆黑如夜的深眸,阴沉死寂,宛若荒野枯草间不知深浅的沼泽。 几滴鲜血从沈时砚眼底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沉沉地看着狱卒,不言一词。 狱卒登时浑身一软,仓皇跪地求饶:“小人什么都没听到了!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沈时砚忽地笑了笑,不过须臾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他扔掉手中的佩刀,将人扶起:“去吧。” 狱卒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当即起身,准备将玄诚的头颅带走,半分也不敢耽搁。 然而,他前脚刚从沈时砚身前走过,下一秒,胸口猛然剧烈一痛,那把熟悉的刀刃从背后穿透身体,直抵眼前。 刀刃抽出,狱卒晃了晃身子。 “碰——” 重物落地。 沈时砚看向持刀的流衡,面无表情。 流衡单膝跪下:“王爷,他留不得。” 沈时砚没说话,从袖中掏出丝帕,轻轻擦净脸上的鲜血,而后走到狱卒尸体前,半蹲下身,伸手将那双满含错愕的眼睛慢慢阖上。 “他死了,事便由你去办。” ...... 沈时砚带兵强封白云观的事情愈闹愈凶,汴京城道家信徒们齐跪在宫门前,恳求官家降罪于宁王。 而朝野上下,因此事也是议论不停。 高太后一党怒不可遏,弹劾沈时砚的奏折一摞接着一摞,而站在官家身后的臣子们,一部分力挺宁王,称骨瓷一事事关重大,理应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一部分虽是忌惮宁王,但这事办得的确让他们心中畅快,便选择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直至第三日,官家口谕从徽猷阁内传来,宣宁王进宫,受责三十廷杖。 等顾九知道这事后,沈时砚已经受完了刑罚。 暮色沉沉,顾九从府衙一路奔回王府,气喘吁吁地停在沈时砚房门前,却突然不敢进去。 恰好楚安从房间走出,顾九连忙上前将人拉到一旁,喉咙发紧:“不都说王爷是官家的眼珠子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这么对自己的眼珠子,这不是自戳双目吗!” 楚安眼眶泛红,听到顾九这话,鼻腔中的酸意再也绷不住了,他偏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堂堂七尺男儿流泪的场面。 “顾九,你……你去看看王爷吧,”一想到那被鲜血浸透的里衣,楚安便忍不住皱眉,哑着嗓子道,“王爷他不愿让旁人包扎伤口,流衡那舞刀弄枪的糙手,肯定……肯定没个轻重,你快去看看,让王爷少受点罪。” 顾九抿抿唇,拍了下楚安的肩膀,疾步进了房间。 四季山水曲屏后,隐隐能看到趴在床榻上的身影。 顾九顿住脚步,正犹豫着,忽见流衡从内室走出,双手端的铜盆里,白布飘荡于水面,血迹斑斑,染红了清水。 顾九喉咙一瞬间发紧,她看向屏风,轻声道:“王爷,我帮你清理……伤口吧。” 内室静了片刻,才听到沈时砚开口。 “好。” 隔着一扇屏风,顾九还不觉得血腥味多重,等她看到沈时砚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时,只觉得这味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断侵占其他感官。 顾九感到眼睛有些酸。 沈时砚看她,唇角弯了弯,半是玩笑,半是无奈道:“顾娘子行医多年,这点伤该是见惯了,怎么还跟怀瑾一般。” 顾九在心底白了沈时砚一眼。 这伤又不是次次长在别人身上,能一样? 她也不说话,坐到床榻边,便开始给沈时砚清理伤口。 四周静悄悄的,流衡端进来的清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等他出去换水,顾九慢慢开口:“王爷。” 沈时砚视线受阻,看不见她,只轻声应了句“嗯”。 顾九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道:“想折腾白云观的方式有很多,王爷,你为何偏偏选择最笨的一种?” 她不信,沈时砚那山路十八弯的满腹算计,会平白让自己陷于此等情景。 沈时砚没有回答,却忽然闷哼一声。 顾九下意识地抬起手,忙问道:“我……我下手重了?是不是很疼?” 沈时砚无声地笑了笑:“不疼。” “真不疼?” “不疼。” 那你刚才哼什么? 顾九意识到沈时砚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不满地撇撇嘴,手上的动作却仍是更轻了。 暖橙烛光摇曳,映亮了沈时砚额间渗出的汗珠。 顾九不放心地又问道:“我下手真不重吗?要不然还是让流衡来吧。” 说罢,顾九便要起身,手腕蓦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顾九回头。 沈时砚看她:“习武之人才是不知轻重。” 顿了顿,他垂下眼皮:“顾娘子医者仁心,便劳烦了。” 屏风外,正端着一盆清水的流衡停住脚步,木着一张脸,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掐指一算,下章该进入第四个副本了 以及感谢喜欢!(社恐版郑重脸) 感谢在2022-10-06 22:05:36~2022-10-08 21: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袭不是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801806 15瓶;上袭不是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王孙不归1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入宫没几年便去世了。” 自从沈时砚受了责罚, 官家隔三岔五便让人送来各种补品药材,多的是顾九这个郎中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宝贝,期间还亲自来了两次。 不知道为和, 顾九对这个少年帝王生不出半分好感。 最后一次官家亲临王府看望沈时砚时,顾九恰好给沈时砚包扎换药, 听到门外的动静, 当即想撤,可惜晚了一步, 两人打了个照面。 东京风华 第50节 顾九跪地垂头,在一旁百般无聊地候着。 赵熙起初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进门便直奔床榻,关心沈时砚的伤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些自责的话语。 顾九听了只觉得分外好笑。 早干嘛了。 打一巴掌, 再给颗甜枣? 还不待顾九敛去眼中的嘲意,赵熙忽然走了过来,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你便是一直照顾皇叔的郎中?” 视线中那双金丝祥云黑靴贵气凌人,顾九绷紧了背脊,老实回道:“是。” “朕几次提出派太医局里的人来照看皇叔, 都被皇叔推拒了,”赵熙语气淡淡,独属少年的清朗嗓音里却是与之相反的老成稳重,“如今便只有你在他身边伺候着,若是皇叔这伤久治不愈,朕唯你是问。” 这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顾九听得胆战心惊, 连忙应声。 待人走了, 顾九起身,看着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再年轻,那也是九五之尊,这天下的主人。 沈时砚看她,眼底笑意溢出:“吓着了?” 顾九怵赵熙,可不怵床榻上这位,皮笑肉不笑道:“王爷您可听见了,民女这命可就拴在您身上,您这些时日别再挑灯看卷宗了。” 沈时砚失笑,说好。 此事之后,沈时砚履行所言,的确未再熬夜办公。只不过那背上的伤却仍是足足养了半月,才勉强结痂。中间还发了几次温病,浑身滚烫,意识昏沉。这让顾九吓得不轻,一边忧心沈时砚的身子,一边又担心自己的脑袋。 最后还是楚安宽慰她,说王爷自幼身体便不好,受伤之后,伤口总是痊愈得很慢。 又过了半月有余,在楚老将军寿诞前几日,沈时砚这身子才算彻底养好。 楚安早早便将请帖送了过来,顾九也有份。 顾九拿着那帖子只觉得烫手,不放心地问:“你爹知道吗?到时候不会将我轰出来吧?” 楚安让她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称这名单都是给他爹过了目的,绝对没问题。 “不过,我爹好像识得你,”楚安挠了挠鬓角,“我本来是想着送一份帖子便可以了,到时候你与王爷一起来。我爹知道后,又让我多带了一份。他说你帮助府衙破了案子,这些日子还忙前忙后地照顾王爷,应是郑重些对待。” 顾九张了张嘴,受宠若惊。 等到了那日,顾九难得换回衣裙,认真梳妆打扮一番,以示尊敬。 天色渐暗,将军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顾九和沈时砚递了帖子,刚进府没几步,就瞧见楚安正站在不远处和一个青衫士子谈话。 “王爷,顾娘子。”楚安偏头看到两人,咧嘴笑开。 顾九和沈时砚走过去。 那青衫士子躬身行礼:“宁王。” 沈时砚颔首。 楚安连忙介绍:“这位是御史大夫家的三郎,黄允。” 他又看向黄允:“这位便是我适才与你说的那位,文能悬壶济世,武能破案缉凶的顾九,顾娘子。” 顾九只觉得臊得慌,胡乱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谢谢你。 我谢谢你全家。 沈时砚垂眸,低低地闷笑一声。 三人没聚一会儿,便有几位官员来和沈时砚搭话,顾九跟着楚安去了别处闲逛。 湖畔风凉,顾九坐在六角凉亭,伸个懒腰,一抬眼,看到楚安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楚安笑道:“许久未见顾娘子做姑娘装扮了,好看。” 这会儿没有旁人,顾九轻哼一声,正要厚着脸皮应下这赞美,瞧见人群中长身玉立的沈时砚,抿嘴笑了笑:“长成王爷那般,才叫做好看。”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楚安颇为不赞同,“若人人都和王爷相比,岂不都成了歪瓜裂枣?” 顾九斜他一眼,心道,这儿幸亏没旁人,否则你得挨揍。 楚安似乎回忆,挠了挠下巴:“不过,我曾见过比王爷还要好看的人。” 顾九来了兴致:“谁?” 楚安嘿嘿一笑:“王爷的母妃。” “我小时候给王爷做伴读那会儿,见过他母妃的画像,那可真真真比仙女还要好看。” 顾九正要追问,却见有个仆从来寻楚安,说楚老将军唤他,楚安只得让顾九稍等一会儿,自个先行离开。 望着不远处一群人谈笑风生的画面,顾九略感无聊。 “若论容貌,先皇的纯妃那才当是天下一绝。” 顾九闻声扭头,看到高方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只不过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高方清背靠梁柱,懒洋洋道,“顾娘子应是听说过‘金屋藏娇’的故事,那纯妃便是先皇的陈阿娇,冠绝六宫,独享圣宠。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入宫没几年便去世了。” 顾九微微皱了皱眉。 若真要细细深究,汉武帝和陈阿娇这段情.事可算不得圆满。 高方清似只是随口一提,转而便换了话题:“我以为顾娘子会离开汴京,怎得又打算留下了?” 高方清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顾九当即冷下脸。 她起身,不耐烦道:“我去留与否,和高少卿有何干系?” 高方清挑了挑眉,对顾九的敌意置若罔闻,好脾气道:“总叫高少卿多见外,叫我云深即可。” 顾九懒得搭理他,抬步便走。 没走远,又忽然停下,转身看他:“高少卿,我不管你之前所说因面骨相似方才接近我这事,是真是假,但我讨厌你们高家是千真万确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这人心胸狭隘,又极爱护短。高世恒派人掳走明月这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爱屋及乌,反之亦然。且你们高家的所作所为,你自个心底应是有数。或许你是好人,可我对你们高家任何人,实在生不出半分好脾气。”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气氛陡然凝滞,不远处人群的欢声笑语在此刻尤为刺耳。 高方清垂下眼睫,周遭光线幽暗,神情掩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听他笑了一声,声音又轻又低,转眼间便随风消散在浓墨夜色中,恍若从未存在。 “你做的对,”高方清偏过头,看向正折返回来的楚安,语气淡淡,“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若是栽的是恶果,其享受庇荫的后人又岂无辜?” 话音落下,楚安恰好行至凉亭。 眨眼间,高方清便又恢复成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楚安警惕地看着他,如临大敌。 高方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散漫的笑意:“我不过是与顾娘子叙叙旧罢了,楚将军慌什么。” 楚安一脸“你忽悠谁呢,你看我信吗”的表情。 他嘟囔道:“你们有什么旧好叙的?” 高方清道:“我瞧着顾娘子最近气色好多了,脸也圆润了不少,一时好奇,便来问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将近。” “那你不用问了,”楚安立马道,“是我们王爷养的。” 空气忽然陷入安静。 顾九:“......???” 想到王府那位被沈时砚从皇宫里拐来的司膳司内人,楚安这话似乎也有点道理。 只是听着,怎么有点难以启齿的别扭呢? 三人回到宴席,顾九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坐着,沈时砚瞧见她,便让流衡跟了过去。 脆筋巴子,油焖春笋,蜜汁叉烧肉,清蒸鲫鱼......面对满案的美味佳肴,顾九吃得不亦说乎,恍惚听到沈时砚讲话,便抬眼看过去。 沈时砚正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相谈甚欢。 顾九咽下嘴里的叉烧肉,随口问道:“那是谁?” 流衡道:“国子监博士徐正。” 顾九动作一顿。 这人可太有名了,一代儒宗,首善在学,至教本经,熟古文篆籀,实乃朝中士大夫所慕所瞻之人。 顾九不由地屏息侧耳,奈何周遭人声嘈杂,只能隐隐听到什么“讲学”“春闱”之类的话。 而沈时砚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侧眸看去,恰好与顾九对视,后者摸了摸鼻尖,借抿酒错开视线。 沈时砚眼角微微翘起,无声地笑了下。 夜色愈沉,酒阑人散,陆陆续续地,宾客只剩下沈时砚和顾九两人。 楚业炜起身要送他们,沈时砚忙道:“将军留步。” 楚业炜却格外热情,硬是非要将两人送至府门。 “徐博士今夜所提去国子监讲学一事,王爷应下了?”楚业炜虽已是耳顺之年,但精神矍铄,身子硬朗,走起路也是脚下生风。 沈时砚颔首,笑道:“左右不过半日时间,徐博士不嫌我才疏学浅即可。” 楚业炜却叹了口气:“他怕是想借你封道观一事,整顿学内那些歪门邪道之风。” 朝野上高太后与官家分权夺势,国子监内的学子们亦是如此。前两年高太后提出开设“修道”一课,气得徐正那群学士直接开骂,书写政论,洋洋洒洒几千字,将高太后崇信妖道一事讽刺得体无完肤。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纵然徐正他们以身作则,强烈谴责,也无法左右国子监那群学生如何作为。毕竟有人喜欢白,便有人喜欢黑。 可若从学内培育出的文人士子不能效忠于天子,便是祸乱朝纲的隐患。 说话间,几人行至府门外。 楚业炜忽然看向顾九,问道:“顾娘子对今日府上菜肴可还满意?” 顾九愣了愣,而后连忙搜肠刮肚地称赞一番。 楚业炜捋了捋胡须,朗笑道:“今日听怀瑾提起顾娘子原是江陵人士,便让下人单独为你备了几道那儿的吃食,顾娘子吃得满意便可。” 顾九再次受宠若惊。 等目送沈时砚和顾九上了马车,楚安脑中当即敲响了警钟,他微眯了眼,盯着楚业炜:“爹,你不对劲。” 楚业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甩袖进府:“我怎么不对劲了?” 东京风华 第51节 楚安连忙跟上去:“您怎么对顾娘子这般上心?你儿子我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顿了顿,想到近些日子楚业炜总催他婚娶之事,楚安背脊一阵发凉:“爹,你不会......想让顾娘子当咱们楚家的儿媳妇吧?” 楚业炜简直懒得搭理他,加快脚步。 楚安紧追不放:“爹爹爹,这种念头您可千万别有啊,不可能的!” 顾娘子可是长赢的! “呵,”楚业炜冷笑一声,转而便唤来管家,“给二郎备几道爱吃的菜,吃不完,不许睡。” 楚安:“......您是亲爹吗?” 楚业炜脚步顿了顿。 楚安猛地瞪大了眼睛:“不会——” 话还没说完,便被楚业炜一把揪住耳朵。 “一天天的,无法无天了!咱俩谁是谁爹啊!” 楚安哀嚎:“你是爹,你是爹!你是我亲爹!” 作者有话说: 已经进入了新副本了,向国子监进发 感谢在2022-10-08 21:03:25~2022-10-09 22:3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抱滚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王孙不归2 “他的舌……舌头呢?” 卯时三刻, 破晓将至,远方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飘飘几缕金灿的晨曦染红了一夜白雾, 朦胧消散。 国子监内,各个斋舍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被褥间钻出, 准备洗漱后去食堂吃朝食, 再赶去讲堂上早课。 王伯阳起得最晚,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不肯动弹。薛丘山刚穿好一只鞋子, 另一只脚踹向王伯阳的屁股,催促道:“别磨蹭了,快些起来,今天可是郭直讲的早课,若是比他晚半步进讲堂,你就等着抄书吧。” 王伯阳一把掀起被子, 又踹了过去,愤然道:“薛丘山, 你踹我头做什么!” 薛丘山当即拎起另一只鞋,单腿蹦了两步,恰好躲过这一脚, 笑嘻嘻道:“谁让你蒙着被子呢,我怎么知道你头朝床尾睡了。” “赶紧点,”薛丘山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穿好鞋靴,抬了抬下巴,“顺便把佑泉兄也叫起来,他这几天跟你一个德行, 没人叫便醒不来。” 王伯阳用力搓一把脸, 伸手拍了拍身旁鼓鼓囊囊的被褥:“佑泉兄, 起床了。” 没人应声。 王伯阳皱了皱眉,眼瞅着其他两人都已穿戴好衣衫,不由地有些着急,索性一把掀起周佑泉的被子,残留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周佑泉不见踪影,而被褥下面,只有他的软枕。 王伯阳忙问道:“佑泉兄昨夜没回来?” “你梦游呢?”薛丘山哈欠连连,眼底泛青,“昨个咱们都在啊。” 王伯阳指着空荡荡的床铺,有些愣神:“可......可他人呢?” 话音刚落,屋里几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去,皆是一愣。 薛丘山宽慰道:“是不是早些时辰便起了?一个大活人,怎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王伯阳心底却是涌上不安:“这些日子佑泉兄像有什么心事,听课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不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呸呸呸,大早晨净说些不吉利的蠢话!” 薛丘山想了想:“可能我们那会儿睡得沉,没听见动静罢。你先赶紧洗漱,他估计在食堂呢。” 王伯阳看向一旁的黄允,讷讷道:“斋长。” 黄允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半响,方才道:“先如丘山所言,待上课时若再未见到佑泉,我便去问问监丞。” ...... 国子监位于朱雀门外御街之东,朱红漆门两侧种着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周遭坊市,多为居民宅舍,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走街串巷的货郎们挑担叫卖,顾九下马车时,恰巧碰见有卖干果的,便随手买了一些榛子,放进荷包里,且走且吃。 沈时砚今日要到国子监讲学,顾九本打算赖床至日上三竿,不欲跟来,奈何楚安非要跟着凑热闹,便将她也硬拉了过来。 他们来的巧,徐正领着若干人恰好从大门走出,连忙将沈时砚迎进去,生怕慢一步他就反悔离开。 瞧着这些气质斐然的饱学之士,顾九不动声色地收好荷包,落了几步,与楚安一起跟在后面,四处打量。 楚安低声给顾九介绍:“国子监以分斋授课共十斋,每斋三十人。其中斋又主要分为两类:经义斋和治事斋。前者的学生主修经史儒学,后者的学生主修农田、水利、军事等实务。” “我昨日与你介绍的黄允,之前便在经义斋。不过后来又转到了治事斋。他可是徐正的得意门生,九岁熟背四书五经,十二岁便精通骑射六艺,还曾进宫做过官家的伴读。前些年行弱冠之礼时,官家亲赐表字‘琢玉’。”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 顿了顿,楚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三年前那次春闱他若参加考试,定能蟾宫折桂,荣得三鼎甲之一。可惜考试前几日,他突然生了场大病,错过了时间。便是那之后,他从经义斋转到了治事斋。” 顾九道:“今年春闱他没参加?” 每三年举办一次春闱,算算时间,今年恰好是第四年。 楚安点头,快速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徐正,低声道:“我前些时候还问过他这件事,黄允没说原因,只说再等等。外人都道他一蹶不振,江才郎尽,可我却瞧着不像。” 顾九随口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何原因?” “不清楚,”楚安道,“总之绝不可能是旁人说的那般。国子监每逢月末考试,他总是第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江才郎尽呢?” 顾九好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安笑道:“我们两家仅隔了一条巷子,自幼便有来往,关系不错,不然我也不会介绍你们认识。” 穿过中门,沿着游廊往里走,便看见些许身穿白色褴衫的学生脚步匆匆,离得近的人便停在原处躬身行礼,待他们走过后,再行步。离得远的人大多掉头就走,脚下宛若生风,生怕慢了一步,便让徐正他们瞧见了。 顾九摇摇头,略感有趣。 绕过一处花圃时,顾九忽听周遭有猫叫,下意识循声看了过去。 一只黑猫正躲在草丛间,吃着什么东西。 路过之际,顾九偏头瞟了一眼,脚步微顿。 那黑猫嘴里的东西,似乎是块鲜血淋淋的生肉。 估计是从食堂后厨叼来的。 前面几人且走且说,并未注意到这个小家伙。顾九也没多想,抬步跟上。 “徐博士!” 几个学生从不远处急匆匆跑来,神色惶惶,像是受了不小惊吓。 其中一个正是顾九和楚安适才谈论的对象,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楚安,小声道:“你朋友,黄允。” 徐正皱起眉,沉下脸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除了黄允,另外两人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 徐正看向黄允:“琢玉,怎么回事?他们平日便贯会胡闹,怎得你也忘记了礼数规矩。” 黄允抿了抿薄唇,脸色有些苍白:“徐博士,周志恒……死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愣住。 徐正晃了晃神:“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做不得玩笑。” 黄允身侧的薛丘山声音发颤:“尸体……尸体这会儿就在砚水湖。” 黄允几人发现周志恒不在斋舍后,便先去了食堂用早膳,顺便询问食堂里杂役与学生今日有无见过周志恒,打听了一圈,皆是毫无结果。直待他们打算赶去讲堂上早课,有人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周志恒溺死在了砚水湖。 沈时砚他们到时,周志恒的尸体已被打捞上岸。十几个学生远远地站在岸边,各个面色煞白。 看清那浮肿泛紫的脸,徐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 趁着沈时砚审问周志恒的同舍之人,顾九在尸体前蹲下身,用手按压几下死者的腹部,并无肿胀。她皱了皱眉,解开尸体的衣领。 脖颈处,有一圈很明显的红痕,且伤处粗糙,应是用麻绳将人勒死,再抛尸于湖中。 顾九对验尸之道只是略知皮毛,正欲起身等仵作从府衙赶来,眼风绕过一处,又蹲了回去。 周志恒后衣领一侧,有几滴血迹。 顾九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将尸体的嘴巴掰开,一旁的楚伸着脖子,恰好看了过来,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舌……舌头呢? 顾九连忙和流衡说了刚才遇见黑猫的花圃,让他去把那猫吃的东西拿过来。 流衡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顾九要的东西包在丝帕里带回。 虽然那肉块已是残缺不全,但是仍然能看出它是什么东西。 舌头。 周志恒被人割下的舌头。 薛丘山和王伯阳离得近,只几眼,便看出那肉块是什么,两人吓得两眼发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不已,忙不迭地冲到旁处呕吐。 楚安也是头皮一炸,不忍直视:“那小猫怎么下得去嘴的。” 顾九放在鼻下闻了闻,淡声道:“有鱼腥味。” 应是凶手故意为之。 看着顾九这番行为,楚安瞠目结舌,简直想给她跪下。 “王爷。” 顾九走到沈时砚面前,将适才所得简单说了一遍,忖量片刻,慢慢道:“砚水湖这里可能不是凶手杀人的地方。” 顾九站在原处四处观望。 砚水湖岸上虽是种着柳树,但这地靠近讲堂,尤其是邻近斋舍,且湖面宽而广,地势较为低洼,站在高处往下看,能将砚水湖岸边大部分景观看个清楚。 所以,凶手应该不会选择在此处杀人。 东京风华 第52节 顾九抿了抿唇。 可如果真像她猜的这般,凶手为何在别处将周志恒勒死后,还要抛尸于这么明显的地方? 还有那舌头。 凶手特地割下周志恒的舌头,粘上鱼腥来喂猫。这个举动应是对凶手有特殊意义。 泄愤? 顾九叫来几个学生让他们带路,寻几处平日能够偷懒的隐蔽处,最终在一处假山附近停住了脚步。 岩石高低相错,层次乱且有致,有清水从石块间潺潺流出。周遭种着许多罗汉松和山茶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将阳光遮了大半。 在假山深处,有一条狭窄逼仄的通道。恰好能容下周志恒那般体型的人。 顾九走了进去,视线细细地扫视着假山内部粗糙不平的岩壁。 忽然,顾九视线顿住。 一块锋利的石尖上,有几根极细的绸缎勾丝。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在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2-10-09 22:39:52~2022-10-11 01: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儿在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王孙不归3 “王爷,好大一笔钱啊。” 顾九小心地捻起勾丝, 看了看,确定与国子监学生们身上穿的褴衫同属一种布料。 流衡还留在砚水湖守着尸体,顾九便让楚安帮忙过去查看周志恒的衣服上有无划痕。 她交代完, 一扭头,便见沈时砚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静静地打量着那侧岩壁。 顾九走过去。 岩壁五尺左右的位置有个大窟窿, 里面并非实心,而是个狭小的空间, 从岩壁右侧的乱石堆空隙便可绕进去。 顾九回忆起周志恒的身高,估摸着比自己高一头。她在心中正比划着,楚安从砚水湖折返回来,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里才是凶手杀死周志恒的地方。 三更半夜,万籁俱静。 凶手提前躲在岩壁狭层的空处里,待周志恒靠近, 迅速用麻绳勒住他的脖颈,将人死死地抵在身后的石壁上。 周志恒来不及呼喊救命, 便被强烈的窒息感吞噬,他面色涨红,疯狂挣扎, 伸手去抓缠在脖子上的绳子,去挠躲在背后之人的手臂。 他就像一条沙漠里的鱼,嘴巴不断张合,拼命呼吸,想挣脱掉离他愈来愈近的死亡。然而随着时间的消逝,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浑身力气竭尽。 顾九看向沈时砚:“周志恒舌根处的伤口切面平整, 凶手将人杀死后,应是用匕首或是刀片等锋利且较小的东西,割掉了周志恒的舌头。” 顿了顿,她余光扫过旁人,压低声音道:“而如果凶手是国子监内部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是几乎不可能彻底销毁金属凶器的,所以凶手应该把它暂时藏了起来。” 楚安皱眉:“国子监仅招收京都七品官员以上的子孙,且横街四周多是宅舍,换句话说,这儿的巡卫可比修内司强上百倍。” 顾九轻轻点头。 而且凶手既然能寻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又能提前埋伏在岩壁夹层中,应该是对国子监内部布局十分熟悉。 是以,凶手是国子监内的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楚安问:“要去搜查各个斋舍和其他人的住处吗?” “没用的,”顾九道,“如果凶手真是国子监里的人,你觉得他会蠢到把凶器放到自己身边?” “那怎么办?” 沈时砚轻声道:“抓痕。” 楚安愣了愣,没听太明白:“什......什么抓痕?” 顾九看了沈时砚一眼,挑挑眉。 又想到一块去了。 见沈时砚但笑不语,顾九便将自己刚才的推测言简意赅地讲述一遍,然后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给楚安做示范:“假如有人从背后勒住你这里,你拼命挣扎时一定会有意无意地去抓凶手的胳膊,所以凶手的下臂处可能会有周志恒留下的抓痕。” “只不过,”顾九又一转折,“凭此想要抓住他,希望不大。” 楚安道:“为何?” 顾九道:“在发现周志恒是被人勒死时,我便观察过他的双手,指甲缝隙里非常干净。要么是周志恒没能抓伤凶手,要么就是凶手刻意清理过他的指甲。” “若是后者,那凶手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顾九抿了抿唇,“他既然能够想到抓痕这件事,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虽是这般猜测,顾九他们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命人检查了国子监所有人的手臂。 不曾想,还真抓到一个可疑之人,那是个瘦弱少年,叫胡海业,经义斋的学生。 胡海业被带到沈时砚他们面前时,还在不停地挠自己的胳膊,皮肤上红斑连片,抓痕分明,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渗出鲜血。 顾九直直地盯着他:“过敏?” 胡海业胆子很小,适才听到要检查手臂上有无抓痕时,他吓得几近魂飞魄散,生怕等会儿自己解释不清楚。 听到顾九这样问,胡海业慌忙点头:“我……我痒,我昨……昨日……不小心……喝了……菊……菊花……茶。” 一旁的徐正替他解释道:“这孩子有些结巴。” 顾九却注意到胡海业动作间不经意露出的上臂有几块明显的淤青。 顾九拦住胡海业不要命似的抓挠,问道:“你这胳膊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胡海业面色涨红:“不小……心……摔的。” 骗鬼呢。 顾九见他眼神闪闪躲躲的,额头上还不断冒出冷汗,似是十分害怕。 她暗暗叹口气,松了手,没再继续逼问他这个话题。 “可有人为你作证?” 胡海业紧绷的肩膀瞬间软了下来,点点头。 沈时砚叫来他的舍友,几人口径相差不大。 他们昨日在食堂用晚膳时,胡海业不小心误喝了王伯阳的菊花茶,这才过敏。 楚安困惑道:“既然知道自己过敏了,为何不去看郎中?” 胡海业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解释,他那儿有一贴药,本以为喝了便无事了,没想到半夜里胳膊上忽然起了红疹,又痛又痒,他怕惊扰舍友休息,便一直强忍着,想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找监丞请假。 “然后……” “然后却突然得知周志恒横死于砚水湖,国子监所有出口被封,所以你没能出去看郎中。”楚安道。 胡海业红着脸:“是。” 沈时砚让人先把胡海业带下去看管。 斋厅仅留下他们三人和徐正。 顾九沉吟片刻道:“现在虽然能确定胡海业是在周志恒死之前便过敏了,但很难判断他是不是故意为之。” 楚安恍然:“周志恒的死显然不是凶手临时起意的决定,若胡海业提前谋划好这一切,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假装误喝了王伯阳的菊花茶。等半夜将人杀死后,好借过敏说辞以遮掩周志恒在他手臂上留下的抓痕,来摆脱嫌疑。” 顾九点头,又补充道:“但也有可能是周志恒未能抓伤凶手。而胡海业恰好倒霉,撞上了此事。” 又或者胡海业过敏这事是凶手故意谋划,为的便是栽赃嫁祸。 现在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实在很难下判断。 一旁的徐正听得惊悸,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为他的学生说话:“胡海业那孩子向来怯懦怕事,杀人这事……我觉得他做不来。” 沈时砚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只道:“徐博士,您觉得周志恒这人如何?” 徐正斟酌着言辞,认真道:“佑泉他性情随和,平日也没惹过是非——” 徐正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顿了顿,继续道:“以前有过赌钱的恶习,但后来他因赌错过了三年前的春闱,他父亲气得要拿刀砍他手指,在那之后便改了。” 顾九看了一眼楚安,长眉微挑,眼神示意:也错过三年前的春闱?倒挺巧。 楚安愣了下,无声地张了张嘴:怎么了? 顾九:“……”没法聊。 她收回视线,装没看见。 三人跟着徐正去了周志恒的斋舍,他的三位舍友皆正襟危坐于各自的床榻边,打眼一瞧,便能立马找到属于周志恒的床铺。 黄允、薛丘山、王伯阳和周志恒四人的床铺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依次排列。 楚安翻腾着周志恒的床铺,顾九则去查看他的衣柜和书案。 一开柜门,迎面飘来一股淡淡的酸臭汗味,顾九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衣衫鞋袜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顾九嫌弃地翻了翻,没找到除了衣物外的东西。 她又看了看周志恒的书案,与其他三人相比,简直乱得没眼看。 显而易见,周志恒不是个爱干净的讲究人。 顾九忖了忖。 这样的人,平日应不会特别在意指甲的干净与否。那尸体最后所呈现的模样,必然是凶手为之。 可若是如此,现在胡海业身上的嫌疑可就太大了。 思绪流转间,忽见楚安从周志恒床铺竹席下翻出一张薄纸。 楚安抖了下纸张,忍不住咂舌:“王爷,好大一笔钱啊。” 他将薄纸递给沈时砚,顾九凑了过去,神情微变。 东京风华 第53节 那是一张八百贯的钱引。 沈时砚将钱引收好,询问黄允他们在半夜间可曾知道到周志恒出去了。 三人皆是摇头。 王伯阳道:“王爷,我们昨夜在斋厅温书至子时,皆是睡得沉。” “周志恒与你们一起?” “并未,”王伯阳摇头,略一迟疑道,“佑泉兄这些日子......下了学便不见人影,夜间回来后,也多是在床铺上躺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沈时砚道:“那你近来可察觉他除此之外,还有何异常?” 王伯阳皱眉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前天夜里回来的早,便看见佑泉兄坐在书案边对着一张纸出神,我正要问,他却立马将那东西收了起来。” 顿了下,王伯阳道:“大概......和楚将军适才从他床铺上翻出的那张纸大小相同。不过,我也不能十分肯定,那会儿烛光暗,实在看不清楚。” 顾九看他:“你们三人中,你与周志恒关系最好?” 王伯阳面露尴尬,偷偷瞄了眼身旁的黄允和薛丘山,挠了挠后颈:“是,我们自幼便认识。” “那你应该清楚他赌钱一事吧?” 王伯阳先是一愣,而后立马道:“佑泉兄三年前便改邪归正了,这事大家都知道。” 顾九笑了笑:“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末了,她话锋一转:“昨夜入睡时,周志恒可是和衣而睡?” 王伯阳摇了摇头:“不是。” 顾九了然。 那便是周志恒自己离开斋舍的。 半夜三更,独自一人悄悄穿上衣服,前往假山那处的狭道。 而无缘无故的,周志恒不可能如此作为。 顾九默了默。 周志恒是在......赴约? 作者有话说: 赶在十二点之前来啦!又是短小的我(捂脸) 依旧是感谢大家支持喜欢的一天! 只有线索是百分百是真的,推测掺杂的可能性有大有小。 感谢在2022-10-11 01:40:20~2022-10-11 23:3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益力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王孙不归4 “一树梨花压海棠,顾九,你想老牛吃嫩草!” 突然出了人命, 这讲学便是讲不成了。从国子监离开,沈时砚留下十几个官差继续搜寻凶器,又让流衡带着胡海业先一步离开。 顾九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漆门, 悬顶的牌匾上刻着“集贤门”三个鎏金大字,石阶下方两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槐树枝繁叶茂, 阳光明媚,在干净光洁的青石板上投下破碎的光晕。 怎么看都像岁月静好的模样。 “王爷, 楚将军呢?”顾九收回视线,“从周志恒斋舍里出来后,就不见他人了。” 话音刚落,便见车帘被人从里侧掀开,楚安探出半个身子来,笑道:“在这呢。” 楚安坐到车辕处, 待两人进了车厢,他扬鞭催马:“我打听过了, 周志恒的父亲官阶七品,之前周志恒赌钱,把家里唯一一处小闲宅偷偷卖了, 现在周家名下除了祖宅,还有些田产,但将它们抵押出去最多值五六百贯。” 马车缓缓驶离横街。 “且有了前车之鉴,我觉得周家人断然不会再给周志恒能偷到田契的机会,”楚安道,“周父是出了名的抠搜, 像金银细软之类的值钱物件儿就更不用说了, 定然也会防着他儿子。所以啊, 周志恒的这张钱引,十有八九来路不明。”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作为抵押品,钱引铺不可能借给他这么多钱。 顾九挑挑眉:“不错嘛。” 楚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爷让我去查的。” 楚安又道:“王爷,不用暂时封住国子监吗?若是人流通起来,凶手趁机将凶器偷偷带走,那时候再想找到它,便很难了。” 沈时砚语气有些无奈:“国子监内都是官家子弟,纵然我愿意封,你觉得他们家里人会同意吗?”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我已借搜寻凶器为由将官差留下,国子监内所有人出入皆要搜身。且眼下大家都清楚,凶手有极大可能性就在他们中间,潜伏的危机会激起人的警惕心和戒备心。” 人性促使他们相互猜忌。 沈时砚看了一眼身旁的顾九,微微敛眸,不动声色地略去这句话。 “为了自身安全,他们会比往常更加注意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同样,凶手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为了避免惹人怀疑,多办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离开国子监。” 顾九了然。 她撩开窗牖,望向马车行驶的前方,街市熙攘,不是去往开封府衙的方向。 “王爷,那咱们现在是去找那张钱引的出处?” 沈时砚颔首。 商贾私营的钱引铺所印发钱引上的印鉴图画,各有隐秘题号作为私记。根据周志恒的那张钱引,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目的地。 楚安亮了府衙腰牌,钱引铺掌柜听他们要查人命案,不敢怠慢,连忙唤人去拿账簿,仔细翻阅一会儿,摇摇头。 掌柜恭敬道:“官爷,我们这并没有叫‘周志恒’的债人。” 沈时砚将那张钱引置于柜案:“你瞧瞧它呢?” 掌柜拿出自己的透镜,细细瞧了半响,点点头:“这是我们铺子里的东西,官爷可是要查查它的主人?” 沈时砚道:“劳烦。” 很快掌柜便找到那张钱引的主人,一名叫史祥的茶铺商人。 三人根据史祥在钱引铺留下的信息,又调头去了朱雀门外的街巷南端,寻到那家“史氏茶坊”。 茶铺生意萧条,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 三人刚进去,茶坊伙计便热情地迎了过来,看向中间行头不菲的沈时砚,殷勤道:“贵人们,二楼有雅阁,听曲儿看景皆是好去处,小人为贵人们带路。” 楚安本欲拒绝,却见沈时砚和顾九迈步跟在伙计身后,上了楼梯,自己也阔步跟上。 待坐定后,沈时砚才说了来意,伙计慌忙要去请自家掌柜,却又被叫住。 沈时砚道:“再备些你们这里的茶点果子。” 伙计连连应声。 楚安给他们三人各倒了杯茶水,笑道:“王爷,怎么突然想吃这些了?” 沈时砚抿了口茶,笑了笑:“忙碌了半天,我便有些饿了。” 顾九愣了愣,对上沈时砚那满是笑意的眉眼,脸颊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 刚才在马车上时,她的肚子响了两下,那会儿恰好经过闹市,与热闹噪杂的人声相比,这点声响实在让人难以察觉。 而且,那时她还特地偷偷瞄了一眼沈时砚,见他神情温然不变,便以为他没听到。 楚安对顾九的反应毫无察觉,便打趣起来沈时砚:“王爷,您以前可都不怎么用午膳的,近来这饭量见长啊。” 近来刚被高方清说脸圆润不少的顾九:“......”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楚安:“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吃多吃少?” 楚安莫名被怼,摸了摸鼻子,委屈巴巴道:“顾娘子,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怎得这般凶?以后汴京城哪一个郎君敢娶你?” 最后一句话虽是对着顾九说的,但楚安的余光却全停留在沈时砚身上。 “呵,”顾九轻哼一声,大言不惭道,“普天之下能娶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楚安却脸色一变,拍桌起身,颇有些愤懑:“好嘛,一树梨花压海棠,顾九,你想老牛吃嫩草!” 顾九太阳穴重重一跳。 这家伙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顾九硬挤出一抹僵笑来:“楚怀瑾,你近来这诗词倒学得不错。” 学得很好。 下次不许学了。 楚安内心都快伤心死了,听到顾九这话,以为她想岔开话题,立马道:“顾九,这婚姻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啊,万一......万一你寻个小白脸,不仅要供他吃,供他穿,还要提防他哪天水性杨花,用你的钱财,养一些比你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到时候你人财两空,血亏!” 顾九忍无可忍,看向沈时砚:“王爷,你管管他!” 谁知这次沈时砚只是点点头,而后淡淡一笑:“我觉得怀瑾分析事实的能力,似是越来越不错了。” 顾九哽住:“......” 她扶额,对楚安的喋喋不休感到头疼,妥协道:“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以后寻郎君,一定找个比我年龄大的,会疼人的,还不会水性杨花去养别的小娘子的人。” 楚安松了口气,满意地补充道:“没错,最好还是只与你差三年两月二十四天。” 沈时砚握杯的手一顿,几滴茶渍溅出,温热的湿意乱了人的思绪。 他抬眸,与楚安对视,眼底似笑非笑。 楚安轻咳一声,别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沈时砚。 而顾九没听懂楚安最后那句话是何意思,正欲询问,却听沈时砚忽然道:“史祥上来了。” 他们所处的雅阁,房门正对楼梯口,她偏头看去,一个估摸四五十的中年男子正登着楼阶,身后还跟了两个端着茶点的伙计。 伙计将茶点摆好,便退下了。 史祥躬身道:“几位官爷想问些什么?” 沈时砚再次把那张钱引拿出,递到史祥面前:“这东西可是你的?” 东京风华 第54节 史祥看了几眼,脸色大变,惊愕道:“正是小人的,可它三天前便丢了,怎么会在官爷您这?” “丢了?”沈时砚看他,“在哪儿丢的?细细说来。” 史祥再次躬身:“回官爷,这钱引是小人三日前用这间茶馆抵押所借。” 他苦笑一声:“想必您也看到了,小人这茶馆的生意不太好,便想着将它抵押出去,借些钱财,入股安州巷的水云楼。没成想,当晚去那儿谈生意时却弄丢了这钱引。” 说到此处,史祥眼眶泛红,竟是撩袍跪下:“小人苦寻这钱引三日,官爷能将此物寻回,实在是救了小人全家啊!小人感激不尽。” 楚安将人扶起:“你确定是在水云楼丢的这东西?” 史祥笃定道:“确定,小人进去前特意检查了一遍,那会儿钱引还在小人袖中放着,可等小人进去之后,它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顾九且听且吃。 这绿豆糕细腻精致,初入口时冰冰凉凉,在齿间咀嚼时松软又沙糯,仔细回味,满是绿豆的清香。 挺好吃的啊,生意怎么不好呢。 顾九抿了口茶水:“都有谁知道你去抵押茶馆这事?” 史祥认真想了想,方才回道:“除了钱引铺掌柜,便只有小人家里人,连店里的伙计都未曾告知。” “具体是什么时辰?” “戌时三刻左右。” “那这十有八九便是周志恒偷的,”楚安微微皱眉,“多半是史掌柜在酒楼外检查钱引是否还在时,被他瞧见了。” 顾九却道:“别这么着急下结论嘛。” 她擦了擦手,看向沈时砚:“郎君,咱们走吧。” 去水云楼打听打听三日前的戌时三刻左右,周志恒是不是在那儿出现过。 史祥见他们起身,慌张道:“官爷,那小人的钱引——” “既然已经查明这东西是你的,你便收好吧。”沈时砚淡笑道。 史祥感激涕零,待沈时砚要付钱时,说什么也不愿意收下。 顾九笑道:“掌柜的,你就收下吧,我们郎君别的没有,就是钱特别多。” 楚安在一旁应和道:“没错没错。” 沈时砚失笑,将钱置于茶案上。 顾九回头看了眼那还没吃完的茶点,舔了舔嘴唇:“掌柜的,能劳烦您帮忙把这些装起来吗?” 顿了顿,她大义凛然道:“民以食为天,浪费粮食,是为可耻!” 楚安当即鼓掌:“说得好!” 作者有话说: 楚安:我磕的cp必须是he!感谢在2022-10-11 23:39:06~2022-10-12 23:1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王孙不归5 “还是说,凶手就是你?” 水云楼乃汴京城七十二家酒楼之一, 虽难以与樊楼比肩,但也算小有名气,每逢晚膳时辰, 客人络绎不绝。而戌时三刻这个时间,恰好便是酒楼热闹非凡的时候。 是以, 三人先是回了趟府衙, 待沈时砚让人备了一张周志恒的画像后,这才动身前往安州巷。 水云楼的酒楼掌柜以及跑堂杂役均是过目一遍这画像, 结合几人之言,确定下来周志恒三日前在戌时左右时来此吃饭。 沈时砚问道:“只他一人?” 给周志恒上菜的跑堂道:“同行的还有一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身材瘦弱,好像......还是个结巴。”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胡海业。 楚安忙问道:“你可听见他们两人谈了些什么?” 跑堂挠了挠后颈,小心翼翼道:“这还真没有。小人一进去,他们便闭口不言了。不过, 那个少年一直在哭。” “他们什么时辰离开的?” 跑堂认真想了一会儿,方才回道:“应是刚至亥时不久。” 三人从水云楼离开后便折返回府衙, 本想直接提审胡海业,却见王判官匆匆跑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匕首。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王判官喘了口气,便将匕首双手奉上:“王爷,杀死周志恒的凶器找到了。” 顾九细瞧着那匕首,心里不由赞道:好漂亮啊。 白玉刀柄,金银镶边, 嵌着星星点点的血红琉璃, 刀刃流畅锋利, 尖尾弯如弦月。 除了刀身上沾的血迹有些煞风景。 楚安环臂置于胸前,轻轻哈了一声,慢慢道:“这个我也有,潘楼街那儿的波斯商人有卖。” 他伸出手指,比划道:“七十八贯,花了我将近四十两银子。” 顾九咂舌。 这可不便宜啊。 她又看向那匕首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问道:“在何处寻到的?” 王判官道:“就在那假山附近的一处岩石缝里,借以周遭生长的凤尾蕨来遮掩。” 顾九皱了皱眉,有些起疑。 这么轻易便找到了? 凶手先是清理周志恒的指甲,再是抛尸别处,这般大费周章,却把凶器藏在杀人现场。如此作为,是觉得官差找不到他的作案地点,还是故意为之? 可若是后者,他图什么呢。 图牢饭馊?图死得快? 顾九舔了舔淡唇。 反正如果她是凶手,是断然不会把凶器藏在那儿的,扔进茅房都比放那强。 楚安道:“这东西在汴京算是稀罕玩意儿,查到是在何处出卖的并非难事。” 说到此处,楚安挠了挠下巴,不解道:“凶手选它作为凶器不是相当于自投罗网吗?” 顾九笑了笑:“也不一定是他的东西啊。” 沈时砚把匕首还给王判官:“这件事你带人去查,拿着它询问国子监内所有人,看是否有人识得它,知道它是谁的东西。” 王判官应声退下。 天色渐暗,沈时砚本来打算前往西狱提审胡海业,却被狱卒告知人在押回府衙的途中,昏死过去了。 顾九忙问:“请郎中来瞧了吗?” 狱卒道:“请了,郎中说他是受惊过度,再加上过敏,这才没受住,昏了过去。郎中给他施了针,又抓了药,说大概明天就该醒了。” “这么小的胆子,怎么会敢杀人呢?”楚安打个哈欠,“想不明白。” …… 国子监这整日都沉浸在惶惶与好奇中,一下学,以往眼比天高的经义斋学生们,纷纷前往食堂,试图从治事斋学生的谈话里嗅到蛛丝马迹。 黄允、薛丘山和王伯阳三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人们目光所及之处。 薛丘山被烦得没了胃口,便先回了斋舍,只留下黄允与王伯阳在食堂用晚膳。 有人坐到黄允身边,小声问道:“琢玉兄,周志恒真的是因为欠了赌债还不起,才被人勒死的吗?” 黄允动作微顿,没有说话。 那人轻哼一声,自顾道:“我早就与你说过,让你回经义斋,做什么和那群粗人呆在一起。” 王伯阳忍无可忍,积攒一天的怒气瞬间爆发,他拍桌起身:“你什么意思啊!” 那人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没什么意思,有意而言罢了。” 旁边有人应和道:“就是啊,王伯阳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该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 “说什么士别三日,另当刮目相看,我看啊,就是朽木难雕,粪墙难杇!” 王伯阳气得半死,但又说不过他们,一口怒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索性甩袖离开。 待王伯阳走后,那几人还在无所顾忌地议论这件事。 “够了。” 黄允忽然出声。 他俊眉蹙起,清朗的嗓音有些冷然。 食堂安静一瞬。 黄允淡淡道:“谮慝之言,三思而语。” …… 王伯阳从食堂离开后,便直奔斋舍,刚进门,见薛丘山正坐于书案旁,在烧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泄愤似地一饮而尽,随口问道:“干什么呢?” 薛丘山抬了抬下巴,让他自己看。 王伯阳扫了一眼,火盆里是还没燃烧殆尽的纸钱。 他眼睛倏地瞪大,赶忙跑去关上门:“在学内搞这些,你疯了?!” 薛丘山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们昨夜没睡得太沉,或许佑泉兄也不会……唉,毕竟同窗一场,佑泉兄如今走了,我也得为他做些什么。本来想烧些纸人下去陪他,但那东西太扎眼,我怕难以带进来,便没准备。” 东京风华 第55节 王伯阳道:“你出去了?” 薛丘山点点头:“凶器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吗,开封府衙的官差也撤了,我就出去买点吃食,又去趟了凶肆。” 王伯阳也叹了口气,从薛丘山手里接过火钳,轻轻拨动着火堆。 薛丘山起身,将一个纸包扔进王伯阳怀里,伸了个懒腰:“瞧你刚才进来那模样,估计是被经义斋那群孙子气着了,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吧。” 纸包里是几块小巧精致的鲜花团子,王伯阳吃了一个,甘甜清香,回味无穷。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接连吃了两个:“熟悉的味道,还是咱们几个经常去的那家铺子吧。” 薛丘山嘿嘿笑了下:“你这嘴巴倒挺厉害。” 两人担心在斋舍烧纸这事被人知道,迅速收拾好一切,各自温书。没多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王伯阳以为是黄允,正要招呼他吃糕点,一抬头,却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头领着两个官差进入房内。 王判官不欲废话,直接将那把匕首拿到两人面前,问道:“两位郎君,你们放中谁可见过它?” 薛丘山离得近,仔细瞧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见过。” 顿了顿,他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那凶器?” 王判官只道:“恕不能奉告。” “我......我见过它。”王伯阳脸色微变。 王判官连忙问:“在哪?小郎君可知道它是谁的东西?” 王伯阳张了张嘴:“是佑泉兄他自己的。” “郎君确定?” 王伯阳点点头,笃定道:“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斋舍里恰好只有我一人。我见他倒床便睡,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过去问他,然后便瞧见他手里握住这样一把匕首。那会儿我觉得它样式别致,特地要来看了看。” 当时周志恒听到他要看匕首,直接将这东西扔到他床铺上。 “你喜欢,便送你了。” 周志恒蒙着被子,声音沉闷。 那东西一看就不便宜,无功不受禄的,王伯阳哪好意思厚着脸皮收下,把玩一会儿,又把匕首还了回去。 王判官得了消息,便想赶回府衙复命,人到集贤门前,倏地停住,又转身往里走。 身旁的官差不明所以:“王判官,不是知道这凶器是谁的了吗?怎么又拐回去?” 王判官心道,你以为我想?不查仔细点,到时候如何伺候得起府衙里那尊大佛?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三番五次的吓唬。 他且走且解释:“这匕首虽是稀罕玩意儿,可国子监内多是不差钱的主儿,万一旁人也有这个匕首怎么办?” 又万一那匕首的主人恰好是凶手,到时候真相水落石出,他如何与沈时砚交代失职之过? 同一时间内开封府衙,正聚在议事厅分析案情的三人也得到一个消息。 仵作匆匆从外面进来,将验尸结果详细讲述一遍,和顾九所说相差无几。 “不过,奇怪的是,周志恒身上有些许别的伤痕,多是硬物撞击所导致的淤青,”仵作稍作停顿,小心翼翼道,“而且他后背处还有一个......‘畜’字刺青。” 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虽说大宋如今废除了墨刑,人身刺青也算寻常,尤其在军中极为流行,但正常情况下,没有哪一个人会乐意给自己刺个“畜”字。 顾九倏地站起身,脑海里跃出胡海业眼神闪躲的模样。 她抿紧唇角,明眸肃然:“王爷,胡海业。” 西狱内,胡海业仍处于昏睡之中。沈时砚、楚安和仵作三人进到牢房,顾九在外面等着。 仵作慢慢将胡海业的衣物脱下,露出整张后背。 青紫交加的淤青密密麻麻,斑驳恐怖,还有些大小不一的狰狞烫痕,有的深,有的浅,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后背各处。而那个与周志恒一模一样的“畜”字刺青,便刻在背脊中间。 沈时砚抬手,让仵作给胡海业重新穿好衣物,转身和楚安离开牢房。 顾九连忙迎上去:“也有?” 楚安点头。 气氛沉默一霎,楚安忍不住问道:“会是谁做的呢?凶手?” 顾九不敢轻易下结论。 她现在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甚至彻底看不明白凶手的意图。 说话间,狭道另一端突然出现一个人,正慌里慌张地往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昏暗的烛光摇曳,映亮来人的五官。 王判官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查明了,国子监内共三人有这个匕首。” 他缓了口气,将凶器交给沈时砚:“周志恒,林时,还有……” 王判官顿了下,低声道:“高世恒。” 顾九和楚安神情微变,前者慢慢敛起长眉。 沈时砚淡淡道:“继续说。” 王判官道:“除了林时的那把还在,周志恒和高世恒两人的匕首皆是不见踪影。” “高世恒如今不在国子监,所以下官并未前去问话。” 沈时砚问:“可有人清楚高世恒的匕首是何时不见的?” 王判官回道:“同舍的林时说,好些天便丢了,这匕首是他们一起买的。” 顾九用胳膊肘戳了戳楚安,低声问道:“你认识这个林时吗?” 楚安点头:“他爹是刑部尚书,与高太师关系匪浅。故而,林时与高世恒经常凑到一起。” “简称,臭味相同。”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下胡海业还在昏睡,三人只能先离开。直待翌日巳时左右,狱卒前来传话,胡海业醒了。 沈时砚命人把他带到议事厅问话。 楚安开门见山:“我们昨夜已经看到你身上的伤痕与刺字了,周志恒也有。” 胡海业面上瞬间惨白无色,整个人抖如筛糠,惊恐交加。 顾九走到胡海业面前,蹲下身,轻声道:“不要怕,我们只是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胡海业眼眶泛红,泪水涌出,他用力地摇头,嘴唇发颤:“我……我不……不知道,求……别问……我,我不知……道。” 顾九正色道:“周志恒的死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我知道你们几日前去了水云楼吃晚饭,想必你们关系不错,难道你想让他就这般横死了吗?” “还是说,凶手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恢复到了好熟悉的时间段。 第56章 王孙不归6 “若你无辜,衙门定会还你公道。” “不......不是......我!”胡海业拼命地摇头, 哽咽不已。 到底是个与流衡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顾九见胡海业哭得凄惨,缓和了语气, 耐心道:“如果凶手不是你,那你过敏这事便有可能不是巧合, 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停顿了下, 继续道:“说不定,下一个人就是你。” 胡海业只觉得一股寒意钻心而过, 浑身僵住。 “为了周志恒,也为了你自己,”顾九道,“若你无辜,衙门定会还你公道。” 胡海业死死地咬住下唇,半响, 颤颤地点头。 沈时砚让人送上来纸笔,交给胡海业。 顾九直直地看着胡海业的眼睛:“你和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青是谁干的?” 胡海业全身都在发抖, 笔下的字体歪歪扭扭,写得艰难又迟缓。 他写道:高世恒,林时。 三人相视一眼。 顾九抿了抿唇, 继续问道:“几日前,你与周志恒去水云楼时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哭?是不是与此有关?” 胡海业艰难地点点头。 如果重新给胡海业一个机会,他一定不会选择进入国子监读书。 这样,便也不会遭遇这种事。 一想到这些,胡海业胸腔开始剧烈起伏,身上的伤痕和那个屈辱的刺青仿佛着了火一般滚烫灼烈。 他紧紧握住笔杆:高世恒和林时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与佑泉兄经常被他们打骂欺辱。去水云楼的前一晚, 高世恒与人投壶输了很多钱, 心情不好,便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太疼了。 真的好疼啊。 胡海业喉咙干涩,泛白的嘴唇不断地蠕动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涌来,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受不住了,可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能讲与佑泉兄听。我们两人去水云楼,便是因为此事。 顾九问道:“那会儿周志恒可有什么异常?” 胡海业摇摇头,顿了下,却又点了点头,继续写道:佑泉兄说他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 “因为高世恒他们?” 胡海业写道:不是,是因为一封信。 顾九愣了愣:“信?” 胡海业写道:佑泉兄十几日前收到那封信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高世恒他们的新花样,他只说他的报应来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顾九眉心紧紧蹙起。 什么报应。 东京风华 第56节 那些恃强凌弱者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被平白欺负羞辱的人凭什么有报应? 顾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继续问道:“你与周志恒在水云楼时一直呆在一起?” 胡海业点头:我们同进同出,在此期间从未单独分开过。 顾九起身,看向沈时砚和楚安,神情严肃。 那也就是说,茶馆掌柜史祥的钱引并非周志恒所偷。 楚安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我们从周志恒床铺下搜出一张八百贯钱引,经查明,是一位茶馆掌柜在水云楼丢的,刚好和你们去那儿的时间对的上。” 胡海业立即听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登时着急得顾不上写字,磕磕巴巴道:“不......不是,佑泉兄......他......早就......不赌......了。” 三人皆是沉默一霎,沈时砚缓步上前,将袖中的匕首交给胡海业,温声道:“你见过它吗?” 胡海业脸色发白:“认......识。” “王伯阳说,周志恒有这样一把匕首,是吗?” 胡海业慌张写道:那不是佑泉兄的,是高世恒赏给他的。 话已问完,沈时砚唤来仵作来验胡海业身上的伤,如他所说,的确断了两根肋骨。沈时砚眸色冷然,命人把胡海业带了下去,先请郎中照看着。 待议事厅只剩下他们三人,楚安忍不住道:“王爷,胡海业说得能全信吗?毕竟现在嫌疑最大的人可就是他。” 虽然这样说有些冷血残忍,但是事实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沈时砚敛眸:“至少高世恒与林时一事应该是真的。” 空气沉默一霎,沈时砚又叫来王判官,让他带着周志恒的画像去盘问各个售卖这种匕首的波斯商人,弄清胡海业所言的真伪。 顾九道:“王爷,那我们现在——” 沈时砚淡声道:“去找高世恒与林时。” …… 曲院街一处宅院里,丝竹管弦声靡靡不绝,十几个衣裳轻薄的美人儿舞动腰肢,身姿曼妙。正对厅门的贵妃榻上,高世恒枕卧于一个美人儿雪白的大腿处,榻下又一美人跪坐于地,时不时地张开樱桃粉唇,接住高世恒吐出的葡萄皮籽,还有一美人跪坐在另一侧,替他捏腿。 林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摁了摁眉心,挥手让家.妓退下。 高世恒不悦地皱起眉:“停下做什么,继续。” 林时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情在这享乐!” “出什么大事了?”高世恒敷衍地问了一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美人们裸.露在外的腰上。 啧啧。 真他娘的细,一掐就能断。 “沈时砚他们现在正找着你呢,”林时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你赏给周志恒的那把匕首是凶器?!幸亏我反应快,说你的丢了。本以为就此揭过此事,谁曾想今日开封府衙那群人又来了学内,还直奔咱俩的斋舍。要不是有人给我提前通风报信,我这会儿该被逮住问话了。” 高世恒不屑地挑了挑眉:“慌什么,他们肯定找不到——”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叠脚步由远及近地传来,很快,便见沈时砚带着十几人闯了进来。 林时当即变了脸色。 歌舞再次被人打断,高世恒满腹不耐烦。 林时躬身行礼:“宁王。” 沈时砚淡淡地扫了林时一眼,视线落在高世恒身上。 高世恒往嘴里扔了一颗晶莹饱满的葡萄,嚼了两下,伸手去拍美人的脸,命令道:“张嘴。” 美人儿顾不得惊慌,连忙听话照做,等高世恒将口中的皮籽吐出。 顾九看得眉心紧蹙,直泛恶心。 高世恒先是起身行了个礼,而后直勾勾地盯着顾九,咧嘴笑开,故意问道:“顾娘子这是怎么了?” 顾九冷眼瞧着高世恒,不语一词。 偏偏高世恒想恶心她,捏起那美人儿的脸,轻声问道:“好吃吗?” 美人儿痛得直冒冷汗,忙不迭地点头。 高世恒满意地拍了拍她被掐红的脸,挑衅地看向顾九。 “顾娘子脸色可真差啊,”高世恒道,“也对,顾娘子有一副会怜惜贱奴的心肠,看不惯这些也正常。” 高世恒哼笑了下:“可惜啊,这些都是家.妓,我可是花了钱的,天经地义。” 顾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双手紧攥成拳,恨不得上前直接撕烂高世恒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沈时砚眸色沉了沉,神情冷冽:“说完了?” 高世恒负手:“不知宁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时砚道:“周志恒和胡海业身上的伤痕和刺青是你与林时做的?” 林时和高世恒同时变了脸色。 林时最先反应过来:“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楚安冷笑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 高世恒沉下脸:“我也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无凭无据的事情,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楚安道:“胡海业都已经全部说了,他和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青便是铁证。” 林时笑了笑:“楚将军真会开玩笑,且不说我二人听不明白这番话,纵然胡海业与周志恒受了伤,关我们何事?难不成随意一个人有了什么意外,单凭一张嘴,就能咬定是我们的罪过?若是如此,我现在撞伤自己,却跑到衙门说是楚将军所打,这般也成了铁证?” 楚安一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索性直接道:“那便是不承认了?” 林时无辜道:“既是无罪,何谈承认与否?” 沈时砚将匕首扔到两人面前,看着高世恒:“这是在周志恒死的地方发现的,你给周志恒的?” 高世恒扫了一眼,不承认:“这东西又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物件儿,可能就是他自个买的。” 沈时砚道:“它乃波斯所产,汴京城卖此物的商铺寥寥无几,本王已让人拿着周志恒的画像去查,所有掌柜均未见过他。” 高世恒佯装恍然:“怪不得我前些日子找不到它了,原来是被那家伙偷了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丢了便丢了,我当时也没在意。” 沈时砚置若罔闻,继续道:“本王又命监丞查了记录,你近半月有余未曾留宿斋舍,可周志恒死的那天,你却在。” 高世恒脸色骤然阴沉:“王爷是想说我杀了他?” 沈时砚忽地轻笑一声,眸底却冷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眼见高世恒被激得要发怒,林时连忙道:“王爷有所不知,那晚我与他在樊楼多喝了几杯,便留在了斋舍,碰巧而已。” 沈时砚轻飘飘地瞥林时一眼:“碰巧那日他在,碰巧周志恒死了,又碰巧那凶器便是他的匕首。” 他淡声道:“如此多的碰巧,怎得就让他碰上了。” 高世恒怒道:“沈时砚,你不要血口喷人!” “闭嘴!” 一声怒喝从门外冷不丁地传来,顾九偏过头去,便见高方清阔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高马大的男子,看衣着打扮,应是大理寺公差。 高方清直径走到高世恒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让所有人皆是一愣。 高世恒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方清,本想大声质问,却见他堂兄一改往日散漫,神情狠戾,他不由地哆嗦一下,老实地闭上嘴。 高方清转过身,拱手行礼:“王爷,我这不成器的堂弟平日虽是胡闹了些,但心底还是有数的,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断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楚安出言讽刺:“饶高少卿还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在如此多的碰巧下,竟然还能说出‘断然’一词。” 高方清闻若未闻,只看向沈时砚,平静道:“王爷,你我二人也算同行。胡海业和周志恒的遭遇的确让人感到同情,但光凭胡海业一人所言,便定下我堂弟的罪名,实在过于牵强。” 顿了下,高方清继续道:“再说周志恒身死一事,这匕首就算是我堂弟赠与他的,既然已赠,便是他的东西。周志恒半夜独自一人离开斋舍,且衣衫皆全,显然是自愿为之。他半夜而出,带了把匕首防身,也合情合理。” 顾九皱了下眉。 他怎么如此快就得到消息了?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时砚静静与高方清对视,神情寡淡,半响,薄唇微勾,似笑非笑:“高少卿倒是做足了准备。” 高方清并未接话,只道:“王爷若是坚持认为此事是高世恒所为,大可沿着此方向往下查,待来日证据齐全,我必亲手将人送到开封府衙。” 高世恒急了:“堂兄——” 高方清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我让你闭嘴。” 高世恒悻悻地抿紧唇。 “既然话已说明,”高方清回正身子,笑了笑,“王爷慢走,我便不送了。” 沈时砚眉眼平静,转身离开。 “希望未来某日,你仍然会选择他。” 嗓音温和,不急不慢。 待人走了个干净,高世恒立马道:“堂兄,这事我——” 高方清却是忽然抬手,示意高世恒闭嘴。他抬眼看向房顶,声音带笑,可那张过分昳丽的脸上却是冷若冰霜。 “流衡,王爷都走了,你留此处可是想喝杯茶?” 话落,房瓦轻响。 高方清这才松了紧绷的肩膀,转过身看着高世恒。 “周志恒真不是你杀的?” 高世恒道:“我真没杀他!” 高方清斜了一眼旁边的林时,后者背脊一凉,乖乖地叫了声“云深哥。” 高方清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满脸倦怠:“周志恒和胡海业那事除了你俩,还有谁知道?” 林时老实道:“还有同斋舍的两位同窗,以及住在这个宅院的家.妓仆役们。” 高方清又问了那两人分别是谁,临走时,冷眼瞧着林时:“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怎么做。” 林时应声说是。 东京风华 第57节 高方清一走,高世恒又原形毕露,他一脚踹翻花几:“堂兄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 林时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躲在不远处的家.妓们,悄悄给高世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高世恒有些舍不得,低声道:“全杀了?” 林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都几天了,你还没腻呢?无事,待日后我再为你寻几个。” 高世恒这才消了气,他望了眼高方清消失的方向,问道:“堂兄这是要去哪?” 林时忖了忖:“应该是皇城司。” 高世恒不解道:“去那做什么?” 林时哼笑一声:“当然是要捏住另外两人的七寸了,省得他们乱说话。” 高世恒恍然。 皇城司最善刺探情报,掌管了不少当朝官员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想要让斋舍另外两人乖乖闭嘴,自然要抓住他们在朝为官的父兄的把柄了。 ...... 离开高世恒的私宅后,楚安一回想起适才那事,便气得摩拳擦掌。 他咬牙道:“我虽然讨厌高方清,但心底对他的为人倒还是没什么非议的,今日这事,可算让我开了眼。” 顾九撇撇嘴。 岂止是开了眼,简直是开了天眼。 亏她之前还说他或许是个好人。 楚安愤愤道:“高少卿若从中插手,咱们怕是更难往下查到些什么。” 既使现在不愿意承认,但高方清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顾九皱眉道:“他与高世恒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闻言,沈时砚很轻地笑了下。 “他自然不会护着高世恒,但他会护着高家。” 作者有话说: 葡萄皮籽那个,我是根据“美人盂”写的,可恶心了 今天的我不再是那个“悍-短-刀-少-客”,臣妾是,“悍-有点长-刀-不算短-客”! 感谢在2022-10-13 20:05:51~2022-10-14 23: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王孙不归7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凶手特别奇怪?” 马车行至横街, 缓缓停于集贤门前。 三人直径前往周志恒的斋舍,这个时辰,恰好已经下了学, 黄允他们皆在。 想起胡海业今日所言,顾九询问三人近来有无见过周志恒的信, 所得结果皆是未曾。 顾九沉吟一霎, 看向王伯阳:“我记得你说过,之前见过他盯着一张纸出神。” 王伯阳点点头:“是, 不过那会儿光线暗,我又站在门口,佑泉兄到底看的是什么,我实在不清楚。” 顾九敛眸。 也就是说,周志恒那时看的东西有可能并非钱引,而是胡海业口中的信。 沈时砚走到周志恒书案旁翻看, 原先随意堆放在案上的经卷书籍,这会儿已被规整放齐, 案面干净无尘。 沈时砚依次翻阅书卷:“你们有谁整理了这些?” 薛丘山道:“是......我。” 话落,薛丘山面露不安,斟酌着语气道:“我就是想着佑泉兄走了, 不日他父母应会前来把他这些东西带走,便提前收拾了下,到时候避免遗落什么东西。” 他又赶紧补充道:“王爷放心,佑泉兄的东西都在,我只是帮忙整理了下。” “不用紧张,”沈时砚抬眸看他一眼, 笑了笑, “你在收拾这些东西时, 可有发现书卷中夹有纸张?” 薛丘山想了想,摇摇头:“未曾。” 周志恒的书籍不算多,楚安和顾九凑过去帮忙,不多时便将它们尽数翻过,仍然没看到书信的影子。 顾九直起身,暗暗叹了口气。 若真是有这么个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消失了。 “王爷,咱们——” 要不然派人去周府看看。 顾九刚一扭头,却见沈时砚正翻阅着一本书册,便将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顾九俯身瞧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沈时砚便将书册合上,看向斋舍另外三人:“这是周志恒所写?” 顾九这才趁机看清蓝册子封皮上所写的字体。 治吴水方略。 顾九蹙了下眉,不由地想到骨瓷和李河一事。 她若是没记错,李河所囚禁的那些人,就是因吴中水患而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但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楚安与她说过,治事斋的学生主修水利民生等实务,而吴中水患又是当朝比较棘手的问题,众学子研究此事,乃是合情合理。 三人同样看清了那几个字,皆是愣了愣。王伯阳挠了挠后脑勺:“应该不是吧,我不记得佑泉兄有研究过此方面的事宜。许是他从别处所借的。” 一语落下,王伯阳又怕自己说得不对,连忙向薛丘山和黄允求证:“你们知道吗?” 薛丘山摇头。 黄允没说话,像是出了神。 直待王伯阳又唤了一声,黄允才慢声回道:“我也不清楚。” 从国子监出来后,已是日薄西山。 三人折返回府衙时,途径州桥,各种美食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便顺势在一家汤饼摊铺坐下。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你适才看的那本《治吴水方略》可是有什么问题?” 沈时砚颔首:“那本册子详细记载了吴中水系源流的分布,以及不同四季的水势详细情况,并配以各处地势地貌和历年治理措施,在此基础上改进修善。” 顿了顿,他由衷赞道:“可以说其所述毫分缕析,用以治水,应是大有裨益。” 顾九面露困惑。 沈时砚笑了笑,慢声解释道:“可偏偏就是这写得太过细致,若非身去吴中特意考察过,只凭一些书卷所记,怕是几乎不可能。” 顾九恍然:“周志恒乃京都子弟,应是不曾久居吴中,所以定然不是他写的。” 沈时砚点头,继续道:“而那书册上的字体并非板刷,乃是由人亲自所写,我观周志恒字迹与之不符,便随口问了一句。” 说话间,摊主将汤饼端上,根根滑嫩饱满的面条浸泡在油亮的汤汁里,表面浇上一层厚厚的笋丁肉沫。咸鲜诱人的醇香顺着腾腾热气,化作朦胧白雾,慢慢弥漫开来。 “咱们现在还是先重新理一理案情吧,”楚安一边拌面,一边分析道,“钱引既然不是周志恒偷的,那便只能是让别人偷了。” 顾九笑了下:“这不废话吗?” 楚安啧了声,不满道:“顾娘子,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继续道:“那钱引是咱们从周志恒床铺下翻出来的,所以,很可能是有人偷偷把它放在那儿的。” 顾九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面,问道:“那目的呢?” “这个我还没想明白,”楚安略一迟疑,慢慢道,“不过,若是我适才所猜的那般,十有八九应是凶手所为。” 顾九忽然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凶手特别奇怪?” 楚安愣了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首先是抛尸地点,”顾九放下筷子,认真分析道,“砚水湖离各斋舍很近,且湖面宽广,地势低洼。也就是说,那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她直直地看着楚安:“楚将军,如果你是凶手,你会把尸体抛尸于此吗?” 楚安被顾九这眼神看得背脊发毛,他连连摇头,尝试着带入自己:“国子监卯时左右便已有学生晨起,我既要抛尸,又要藏凶器,肯定会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尽量拖延人们发现尸体的时间,好借此离开国子监,把凶器处理了。” “嗯,这才是正常思路,”顾九笑了笑,“可这个凶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要么另有所图,要么单纯犯蠢。” 不过,她觉得后者可能性几乎为零,如若不然,他们也不至于现在还未抓到凶手。 “然后便是周志恒被刻意清理干净的指甲,”顾九继续道,“如果胡海业真没杀周志恒,且凶手就在国子监内,那抓痕一事便是凶手在刻意误导我们。” 楚安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胡海业过敏也是凶手做的?” “若按照我适才的猜测,便是如此。” 顾九起初的确怀疑过胡海业,可当她知道这人与周志恒所遭遇的一切后,直觉告诉她,胡海业应该不是凶手。 一个身处黑暗和绝望中的人,能有他人与之陪伴,彼此慰藉,珍惜都来不及,更遑论将其杀害。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 楚安皱起眉:“为了栽赃嫁祸?” 顾九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正色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个奇怪的地方——凶器。” 那把原本属于高世恒的匕首。 “你仔细想想,咱们衙门办案,必然会验尸,也就是说,我们一定会发现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字,而此时,我们也通过手臂上的抓痕将胡海业带回了衙门,紧接着不久,凶器也找到了,还是如此具有指向性的东西。” 顾九顿了顿,继续道:“那我们下一个锁定的人会是谁?” 楚安回忆这两天的经过,喃喃道:“高世恒。” 话音刚落,楚安愕然一怔:“你是想说,高世恒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真正想栽赃嫁祸的人?!” 东京风华 第58节 顾九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高世恒再蠢,也不至于将那把匕首留在杀人地点。 这般表面生怕官差能查到,但实际又处处留有关键线索,就公道而言,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推测背后所指向的结果。 楚安道:“那今日咱们去找高世恒时,你怎么不早说?” 顾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会儿气糊涂了。” 楚安看向不言一语的沈时砚,瞪大眼睛:“王爷,你也知道?” 沈时砚轻轻“嗯”了声。 太多碰巧了。 他白日与高世恒说了那些话后,便隐隐明白了过来。 碰巧那日高世恒留宿国子监,碰巧当夜周志恒死了,又碰巧那凶器便是他给周志恒的匕首。 还有胡海业。 碰巧胡海业过敏,碰巧因此事他手臂上有抓痕,又碰巧他与周志恒便是高世恒和林时欺辱的对象。 若排除了高世恒和胡海业的嫌疑,这一切的巧合,便是凶手故意设计。 而且。 沈时砚微微敛眸。 今日高方清所言,无不道理。周志恒既然半夜而出,带把匕首防身也没什么奇怪的。 “事出必有因,”顾九道,“凶手这般大费周折地引我们怀疑高世恒,或许就他是这一切的因。” 楚安抓了抓脑袋,还有些懵:“那咱们真要往这个方向查下去?” 顾九无奈道:“眼下来看,只能如此。” 现在唯有两点她想不太明白。 一是舌头。 凶手既然割掉周志恒的舌头,必定也有所谓的“因”。 二是那封不知所踪的信。 周志恒半夜外出的反常极可能与它有关,还有他与胡海业说的“报应”是何意思? ...... 用完晚膳,楚安回了将军府,沈时砚和顾九则回了府衙。 沈时砚让王判官明日带人前往周府搜寻那封可疑的信件,他和顾九则翻阅历年的案件卷宗,查找与高世恒有关的案子。 暮色浓重,排排灯烛静静地立在铜台上燃烧,柔软的暖光将厅内映得通明。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纸张翻页时的细碎声响。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九困意愈发浓厚,她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哈欠,正要继续看,却感觉到周遭光线忽然暗下,一抬眸,便对上沈时砚那双清润的眼睛。 “去休息吧。” 不待顾九回答,沈时砚俯下身,将她书案上未看完的卷宗尽数抱起。 顾九实在太困了,没再强撑,拍了拍脸颊,准备先撤。 大概是起身时动作太快了,顾九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下去。 沈时砚脸色微变,连忙去扶她,却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两人齐齐地摔倒在地。 哗啦—— 只听一阵卷轴纷纷落地的声响。 沈时砚闷哼一声,伸手护住她的头,挡住了掉落的重物。 顾九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慌忙撑起身子,正要询问沈时砚有没有哪儿受伤了,掌心下传来的跳动,让她身体倏地僵住。 顾九视线缓缓下移。 她的右手正放在沈时砚左胸口处。 左胸口。 胸口。 胸。 ...... 顾九只觉得脸颊滚烫,当即像触电一般,瞬间弹起。 沈时砚也慢慢起身,薄唇微动:“你——” 顾九立马道:“王爷,我我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语未了,逃难似地转身便跑。 厅内,眨眼间便只有沈时砚一人。 他敛下眼睫,耳尖的灼热有些燥人。 轻咳两声,沈时砚缓缓蹲下身,将掉落一地的卷宗捡起。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晚了qaq,这个仍然算周六的,周日照更。 感谢在2022-10-14 23:01:06~2022-10-16 00: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suga不是sugar、24223442 5瓶;afingzi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王孙不归8 “那凶手如此作为的‘因’,一定与这三年前的命案息息相关。” 翌日一早, 顾九便从床榻上爬起,让夏蝉备些饭菜装于食盒内,方便她带去府衙。 夏蝉伺候顾九梳洗时, 注意到她眼底的淡青,不由地担忧道:“娘子昨夜可是没睡好?” 顾九讪讪地笑了笑, 没敢接话。 顾九今日来得早, 府衙里除了值守的官差,没什么人。顾九拎着食盒去了议事厅, 一进门,便不自觉地放缓脚步,往屏风后走去,入目便是沈时砚坐在书案后,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抵在额角, 阖目浅憩的画面。 顾九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在一旁的茶案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书案上的卷宗高高垒起, 整齐地放置两侧,还有一些堆放在桌脚处,顾九瞄了一眼, 有的都是她昨夜便看过的。 顾九视线又从那些卷宗上,慢慢移向沈时砚的左胸口,眨了眨眼,脸颊又有些烧。 下意识,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的眉眼,好在他睡得安稳, 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顾九大着胆子俯下身, 正想凑近去细看沈时砚的五官, 忽听从背后传来脚步声,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 一转身,便看到楚安满脸迷惑地望着她。 楚安好奇道:“顾娘子你在看什么呢?” 他声音不小,顾九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无声地张了张唇:王爷睡着了,小声点。 楚安愕然地挠了挠下巴,有些不明所以:“王爷没睡啊。” 顾九身子一僵:“......没睡吗?” 楚安点头,走了过去:“不信你自个看。” 顾九僵硬地转过身,刚才还双目紧闭,好似睡得安稳的人,这会儿正端坐在书案后,温和地笑着,与自己对视。 顾九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还是...... 从她进来之后! 楚安看顾九这副古怪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王爷,顾娘子这是怎么了?” 沈时砚只一笑,十分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昨夜我和顾娘子翻遍府衙近十年的卷宗,并未找到与高世恒相关的案子。” 楚安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过去,苦大仇深道:“总不会在大理寺或是刑部吧。” 要真是这样,想查这件事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沈时砚又一转折:“不过,我找到了有关周志恒的一个命案。” 命案?! 顾九和楚安皆是一怔。 沈时砚继续道:“三年前初春,有村民在城西一处破庙内发现一具男性尸首,乃中毒而亡。那尸体的头颅被人用石块砸得面目全非,无法辨明身份。后经查明,乃是一个叫许薛明的男子所为。” 顿了顿,沈时砚道:“周志恒便是这个命案的人证。” “......许薛明?”楚安微微皱眉,喃喃道,“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呢。” 沈时砚和顾九齐齐地看向他。 楚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恍然道:“想起来了,这人乃是徐正的得意门生之一!” 顾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既然是徐博士的门生,品行怎得如此凶狠? 楚安看出了顾九心中所想,不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说才高八斗者必定品德高尚,胸无点墨者必定作恶多端。” 顾九一噎,略感无语:“你拐着弯夸你自己呢吧。” 楚安厚着脸皮不承认:“实话实说而已。” 沈时砚无奈地笑了笑,继续道:“命案一经确定,理应上交于刑部复核,可不知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被皇城司拦截了。” 顾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片刻,才道:“这不合律法吧?” 东京风华 第59节 楚安点头:“这不废话吗?” 这熟悉的问句。 顾九又一噎,凉凉地斜楚安一眼。 楚安嘿嘿一笑:“扯平了。” 顾九面无表情:“......” 楚安慌忙看向沈时砚:“王爷,然后呢?” 沈时砚道:“皇城司将人从开封府衙带走后,半路忽生变故,被一群黑衣人劫了囚车,自此许薛明便下落不明。” 顾九满脸惊愕:“劫囚?!” 楚安则是难以置信:“这么刺激的事情,我在汴京城生活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 顾九忖了忖:“会不会是皇城司丢了犯人,自觉无颜,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沈时砚沉默一霎,慢声道:“自觉无颜必定做不了真,但将此事压下去的一方是皇城司倒极有可能。” 楚安十分赞同地点点头:“皇城司那群人最不缺的便是厚脸皮。” “不过,这和周志恒的死有何干系?”楚安问道。 顾九看他,言简意赅地提醒:“他的舌头。” “如果周志恒所证之言有假,”楚安顿时恍然,语速极快,“这可能就是凶手特意割掉周志恒舌头的‘因’!” 这就是他所说的报应?! 话落,楚安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忙道:“凶手会不会就是已经销声匿迹三年的许薛明?” 顾九却道:“许薛明既然是徐博士的得意门生,定然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既是如此,若他重返学内,往日的师生又怎能不识?” 楚安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迟疑道:“万一许薛明住在国子监外呢?或是像裴书那般,藏于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再伺机行动。” “你忘了你之前还与我说国子监那附近的巡卫,可比修内司强上百倍,”顾九道,“不过也不排除有这两种可能性。” 许薛明曾在国子监内生活,必然是十分了解其内部环境,与她之前的猜测对应的上。 顾九沉吟片刻,看向沈时砚:“王爷,那咱们派人再去搜一搜国子监?” “不用,”沈时砚轻声道,“早在搜寻凶器那时,我便已让人将学内各处角落搜个干净,并未寻到异常之处。” 顾九愣了愣。 这么迅速? 沈时砚继续道:“若是按照这般推测,许薛明此案可能大有蹊跷。” 顾九点点头。 单凭皇城司越职这一点,便是足够让人生疑。 还有那群劫囚的黑衣人。 又是什么来路? 卷宗上对此案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行,就连供词也未有,沈时砚便唤来王判官询问此事。 听完此事后,王判官只觉得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背脊一阵发凉,后颈渗出冷汗。 王判官不敢隐瞒,当即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详尽讲出:“当年皇城司将许薛明带走后,也把供词和卷宗一并拿走了,眼下这份卷宗,是后来所写。” 顿了顿,忧心沈时砚怪罪他失职,又慌忙道:“王爷,您是清楚的,皇城司那群洪水猛兽,下官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啊。” 楚安神情有些古怪:“他们没有文书?” 王判官哎呦一声,苦着一张脸道:“别说文书了,除了十几把大刀,连张字条也没有。” 那时皇城司若干人各个手持兵刃,直奔西狱,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不合规矩”,一把杀气凛凛的刀刃便架在了脖颈处,吓得他双目眩晕,小腿肚子直打颤。 沈时砚眉心敛起:“也没留下什么话?” 王判官仔细想了想,方才道:“好像是说许薛明与辽人派遣到咱们大宋的细作有牵扯。” 楚安听得浑身一震。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感到头皮发麻,忙问道:“那许家众人呢?” “此事定然是皇城司那群人搪塞我们的,”王判官叹了口气,“若不然许家上下几十口人早就上了刑场,怎么还会发生之后的事呢。” 顾九抿紧唇:“之后又发生何事?” 王判官继续道:“许薛明被人劫走,许家便因此遭受责难。其父被罢黜官职,举家流放至岭南,不曾想,途径澧州时惨遭悍匪,几十口人无一人生还。” 澧州附近的确匪徒众多,可既为匪,多是劫财,无缘无故的,杀一群被流放的人做什么? 越听越觉得许薛明这事疑窦重重。 还有一个高世恒。 他在此命案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若是无关,凶手又为何大费周折地把周志恒的死嫁祸在他身上? 沈时砚眉头深锁,半响,忽然问道:“当年衙门是如何查明破庙间的男尸是许薛明所为的?” 王判官费力地想了会儿,言辞谨慎:“那破庙虽是人迹罕至之地,但附近也有一处村落,便是那处的村民发现了尸体,经仵作验尸,那人是死于中毒,而这毒便来自尸体旁边的糕点。” “便是这时,许薛明的同窗周志恒冒了出来,称他亲眼看见许薛明从一家铺子买了东西,然后往里面加了一些粉末,独身出了城,将破庙那人先毒死,后用石头将尸体的头砸得面目全非。” “咱们的官差根据他所言去查,许薛明当晚的确去那家铺子买了糕点,只不过,城门巡卫不清楚他到底出没出去过,我们的人也只调查出那晚许薛明不在家宅,也未曾留宿于国子监。审问他去了哪儿,他只说被人打昏了,等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人扔在一处深巷。” “许薛明那番话并无人证,除了身上的伤痕,难以判断所言真假,”王判官道,“等下官再想细查下去时,皇城司就把人带走了。” 三人相视一眼,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是哪家铺子?” 王判官苦哈哈道:“顾娘子,下官能记得这些已是不易,哪还能记得清如此细节?” 若不是此案实在过于波折,他也不会时隔三年,至今仍记得这些。 顾九抿了抿唇,尝试着提醒道:“你再想想,是不是一家叫‘史氏茶坊’的地方?” 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被这句话唤醒,王判官陡然瞪大眼睛,连忙道:“对对对,就是这家!” 果然。 顾九背脊发凉。 那凶手如此作为的“因”,一定与这三年前的命案息息相关。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下周有事(真的很重要),需要请个emmm……不能保证更新的假(抽时间写,写完就更),周四或者周五恢复正常日更。(立正挨打) 感谢支持和喜欢! 感谢在2022-10-16 00:17:25~2022-10-16 23:3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fingzi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王孙不归9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自周志恒死至今, 已过了两三日,而顾九却觉得这个案子现在才刚刚开始。 楚安出声道:“王爷,既然此案与许薛明有关, 那咱们现在不先提审胡海业,他在国子监读书, 又与周志恒走的近,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不用,”沈时砚起身, “胡海业是近两年才随父入京,且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周志恒却只向他透露过那封信的存在,别的只字不提。如此看来,若当年周志恒所作之证存伪,他也不会对胡海业多说什么。” 心中有鬼之人本就惴惴不安, 又岂会轻易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袒露给旁人? 沈时砚沉吟片刻,抬步往外走:“先去徐正那儿。” 既然要重新调查当年的案情, 总要了解许薛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国子监今日旬假,师生多不在学内,三人便直接去了徐正家宅。他们到时, 徐正正与一位灰衫士子在书房切磋棋艺。 那人见他们来,先是一愣,而后连忙躬身行礼。 徐正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钟景云。” 顾九眉梢微动,心道,倒还挺巧。 来徐府的途中, 楚安恰好提了这人一嘴。 徐正晚年间共收过三个学生, 一个是生死不明的许薛明, 一个是由经义斋跑到治事斋的黄允,最后一个便是这位钟景云,三年前进士及第,如今在崇文院任职。 徐正唤来书童斟茶,问道:“不知王爷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想和徐博士打听一个人,”沈时砚端起茶盏,淡笑道,“您曾经的学生,许薛明。” 此言一出,徐正和钟景云师徒两人皆是愣住,前者难得有些失态,手一抖,几滴水渍飞溅而出。 徐正神情复杂,似惋惜,似气愤,又似挂念,几欲张口,最终长叹一声,慢声问道:“我能问问王爷您为何突然打听起了修竹吗?” 许薛明,字修竹。 顾九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时隔三年,提及他的这位“杀人犯”学生,仍然称其表字,想必这其中师生情谊应是不浅。 沈时砚略一沉默,没有隐瞒:“府衙查周志恒之事时,发现此案与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有所牵扯,是以便来府上叨扰。” 徐正嘴唇蠕动,有些激动:“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当年那事另有隐情?” 沈时砚没有接话。 一旁的钟景云小声提醒道:“老师。” 徐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拱手道:“王爷莫怪。” 沈时砚笑了笑,善解人意道:“人之常情,谈何怪罪?” 徐正又是一声轻叹,这才缓声向三人介绍起这个令他痛心惋惜至今的学生。 徐正这三个学生里,他最看好也是最偏爱许薛明。同黄允和钟景云一般,许薛明原在经义斋读书。 人们都道御史大夫家的三郎乃是神童,可若与许薛明相比,黄允就像那银月旁侧的星辰,难以与之争辉。 东京风华 第60节 徐正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许薛明一般心性与才情皆为上品之人。写策论,针砭时弊,字字见血;吟诗词,抒青云之志,怜民生之苦。许薛明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有岁过半百之人的秉节持重。 后来有段时间,大宋天灾频发,百姓受其苦难折磨,水深火热。是以,许薛明便去了治事斋,深研民务,最善水利。 “当年他若是参加了春闱,”徐正惋惜道,“必是鼎元。” 听到此处,顾九不由地想起了黄允。之前楚安给她介绍黄允时,也说了类似的话。 顾九抿了抿唇。 三个学生,其中两人都错过了三年前的春闱,不知是碰巧,还是另有隐情。 沈时砚则忽然问道:“许薛明最善水利?” 徐正怔了下,点头道:“是。” 沈时砚道:“徐博士可知他对吴中水患一事是否有过研究?又是否去过吴中?” “这......”徐正虽是不明白沈时砚为何这般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缓缓摇头,“术业有专攻,有关此些事情,他未曾与我提及过。不过,他肯定未曾去过吴中。” 徐正解释道:“修竹他生在汴京,长在汴京,幼时便拜我为师,从未离开过京都。” 沈时砚沉吟一霎,问道:“徐博士这里可还有他写的字帖或者其他东西?” 徐正称有,随之便起身走到书架处,取出许薛明以前所写的习作。 沈时砚翻开看了看,便把东西还了回去。 徐正有些许不解:“王爷这是?” “无事,”沈时砚笑了笑,话锋一转,看向一旁的钟景云,“你与许薛明既为师兄弟,又是同窗,与他应是相熟。你可了解适才本王所问之事?” “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钟景云拱手,有些歉意道:“我醉心于儒学,修竹兄也鲜少与我谈及这些东西,是以,我亦不清楚。” “关于修竹的事情,琢玉应是比我二人了解得多,”徐正道,“修竹和琢玉关系最为要好,如今他也去了治事斋,我猜多少受了修竹的影响。王爷所问之事,兴许他知道些。” ...... 从徐府出来,坐上马车,顾九便问及适才一事,她顿了顿,接着道:“王爷是怀疑昨日在周志恒书案上找到的那本《治吴水方略》是许薛明所写?” 沈时砚笑了笑:“眼下便不是怀疑了。” 若无意外,那两者的字迹应是出自一人。 顾九和楚安对这个答案倒没有多惊讶,既然现在已经查出两人之间存在某些渊源,周志恒书案上会有许薛明的东西,也算不上多奇怪。 沈时砚吩咐流衡掉转马头,去往史氏茶坊。 顾九好奇道:“王爷,不先去找黄允吗?” 一旁的楚安解释道:“今日既是旬假,这会儿黄允多半不在国子监。” 顾九道:“那便直接去他府上好了。” 楚安笑了下:“御史大夫可不似徐博士这样好说话,尤其是黄允的母亲崔氏。崔氏乃为继室,膝下只有黄允这一个儿子,自然看得和眼珠子一般紧。若是让她知道咱们来找黄允是为了命案一事,定然会寻借口挡客。所以啊,纵然咱们今日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得上黄允。” 三人再次来到史氏茶坊,楚安说明来意后,问他可还记得。 “这事啊,”史祥立马就想了起来,叹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呐,小人自然印象深刻。” 史祥边回忆边道:“那时恰好距离春闱没些时日了,从各地赶来科考的学子众多,所以打烊也比往日晚些。小人若没记错的话,应是刚过子时不久……” 二月的凉风还刺骨,夜一沉,寒意便更重了。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辰,街市上只有一些行人,零零散散的。小贩们也陆陆续续地收了摊子。 跑堂倚靠着门框一侧,望着匆匆过路的行人,打了个哈欠,回头道:“掌柜的,咱们可以歇息了吧,这瞧着应是不会来客人了。” 史祥忙了一天,也满是倦意,点点头,让跑堂去收拾收拾,准备关门。 话音刚落,却见两个年轻士子从外面进来。史祥眯着眼瞧了会儿,走在前面的那个,他竟然还认识。 “许郎君,”史祥迎了上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许薛明笑了笑,开玩笑道:“无论多晚,总要来照顾史掌柜的生意呐。怎么,史掌柜不欢迎?” “怎么会啊,”史祥也笑道,“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说笑过后,史祥便问道:“许郎君要买些什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躲在许薛明身后之人。 那人从进店后,便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几缕烛光落在他的脸上,将额角的淤青映得分明。 史祥心底咯噔一下,但也没有多问,待许薛明说了要买之物,便转身去了后厨。 “等小人把糕点装好,交给许郎君后,两人便走了。” 沈时砚从袖中拿出周志恒的画像,问道:“那个受伤的人,是他吗?” 史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才敢确认道:“没错,当时与许郎君一起来的人就是他。” 三人相视一眼。 在尸体旁边发现的有毒糕点,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顾九问道:“听掌柜你这般讲述,应是与许郎君相熟。” 史祥点头道:“许郎君经常来这吃茶吃果子,他性子随和又不摆文人架子,故而熟悉。小人还去过两次许府,给他送糕点呢。” 说到这,史祥叹了口气道:“可惜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现如今许府已经成了一处闹鬼的荒宅。” 顾九和楚安异口同声:“闹鬼?” “纵然没人居住,那好好的宅子怎么会闹鬼呢?”顾九皱了皱眉,“多半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罢了。” 史祥却道:“原本小人也是这般想的,直到后来有天夜里,小人从许府经过,一时好奇,便进去了。没曾想,竟然听到从府宅深处传来阵阵凄惨的呜咽声,好似那鬼哭,可吓人了!” …… “你信吗?”重新坐上马车,顾九看向楚安,“许府闹鬼一事。” 楚安摇头:“我要是信这些,早在调查鬼新郎和柳娘子那两个案子时就被吓死了,哪能活到今日。” 顿了顿,他又道:“可看史掌柜的模样,应不似作假啊。” 闻言,顾九笑了笑:“当初顾兰萱说唐府闹鬼时,那担惊受怕的模样,也是做不了假。” 她撩起窗牖一角,往西望去,正是夕阳渐渐沉下之际。 “史掌柜所说的呜咽声一定是真,”顾九松了手,淡淡道,“但肯定不会是鬼怪弄出来的动静。” 既然要抓“鬼”,必然要等到深夜再去。三人先回了趟府衙,王判官便来禀报带人前往周府搜信一事。 寻未果。 对于那封消失不见的信件,顾九他们便只能先就此作罢。 旭日西落,天色越来越暗,直待子时左右,他们才动身前往许宅。 街道空荡,四周沉寂。原本该悬顶的牌匾不知所踪,唯留下飘飘缕缕的蜘蛛网和厚重的灰尘。 楚安和流衡走在最前面,一推开大门,“吱嘎”的摩擦声沉重绵长,数不尽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楚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巧不巧,流衡恰好这时候快了楚安两步。少年只感到后脖颈微微发凉,骤然停住脚步,偏头看向罪魁祸首,面无表情。 楚安被这冷飕飕的眼神吓得咽了下口水,往后退了几步,扯住沈时砚的衣袖,寻求保护,悻悻道:“别气嘛,小流衡,我不是故意的。” 顾九略感嫌弃地斜楚安一眼,上前递给流衡一方丝帕。 流衡没接,反而是看向沈时砚。 顾九:“……” 死士都是这么听话的吗?没有主人允许,什么也不准干。 待沈时砚点头,流衡才接过丝帕,擦了擦后颈。 四人往府宅深处走去,走在前面的楚安和流衡各提着一个纸灯笼,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宅院内杂草遍地,门窗残破半朽,任由藤蔓和蛛丝攀爬缠绕,整座府院荒凉破败,满目苍痍。 再往里走几步,便能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凄切悲凉的声音,久久回荡于空旷寂寥的府邸,好似那黄泉路上嚎冤的鬼哭。尤其是伴着穿堂而来的夜风,凉意攀附后背,令人不由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越往里走,呜咽声越大,直待他们来到后院的长廊时,恍若置身于乱坟岗,群鬼哀嚎,凄厉可怖。 顾九抿了抿唇,还要再往前查看时,却被沈时砚忽然攥住手腕。 她垂眸扫了眼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抬眼,面露不解:“王爷?” 沈时砚松了手,指向他们身侧的墙壁。 顾九顺势看过去,微微一愣。 木制墙壁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她视线慢慢往上移,墙壁上这般的窟窿还有很多。 顾九快步穿梭在游廊里,几乎每一处残破不堪的门窗上,都有这些小窟窿。 她忽地停步在某处,慢慢伸出手,挡在小窟窿前。 一股凉意悄然汇聚在掌心里。 顾九转身,看向沈时砚,明白了他适才的意思。 “王爷,是风。” 这令人寒毛卓竖的动静,是这些穿洞而过的风声在搞鬼。 楚安也立马明白过来,眉头皱起:“这些小窟窿不可能是自然而成。” 他顿了下,心有怀疑:“许薛明?” 顾九看向死气沉沉的庭院,眸色肃然:“现在许薛明是死是活都暂且不知,不好说。” 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来过这,并且布置了这一切。 弄懂了“鬼哭”,他们便提灯进了房屋。 残破的家具东倒西歪,到处是厚重的灰尘蛛丝,满地狼藉。 一连看了好几间房屋,皆是如此。 顾九长眉紧蹙,几乎可以笃定道:“曾有人来搜过这里。” 东京风华 第61节 只不过,会和制造“鬼哭”的是同一人吗? 楚安这么迟钝的人,看到那些被打开的抽屉木柜和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也察觉出了异常。 他满腹狐疑道:“许家早就被抄家了,这人是想从这里找什么?” 这个问题,现在显然没人能回答。 “山重水复疑无路,这山过了那山高,”顾九叹了口气,无奈道,“走吧走吧。” 四人出了许府,已近宵禁。楚安哈欠连天,回了将军府,顾九他们也径直回到王府。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顾九强撑着浓厚的倦意从床榻上爬起,草草用了早膳,便赶去开封府衙。 一入议事厅,就瞧见沈时砚和楚安正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连忙小跑过去。 楚安瞧她一脸睡不醒的模样,笑道:“顾娘子,你这别不是被许府的鬼怪吸了精气神儿吧。” 顾九毫不留情地锤楚安一拳。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谁能—— 顾九的腹诽戛然而止。 她看了眼生龙活虎的楚安,又瞧了眼如沐春风的沈时砚。 好哦。 原来受伤的只有我自己。 考虑到国子监有早课,沈时砚便选择先去城西外那座破庙看看。 幸而早先让王判官去查了位置所在,他们乘马车一路西去,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说是破庙一点也不夸张,周遭荒草丛生,断壁残垣,正中央的佛像早已漆落斑驳,佛身上坑坑洼洼,全是被岁月腐蚀的小洞。低眉垂眼的神态,失了神明该有的雍容慈悲,只有毫无生气的冰冷。 一进去,阴暗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远比许府那四处飞扬的灰尘更让人难受。 破庙里堆着一些没烧完的木柴,佛像旁边还有一层厚厚的干草,应是有赶路的行人途经此处,在此歇脚所留。 他们正四处瞧着,忽听有脚步声从背后冒出。流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奔去,待三人转过身,流衡已经把人押了进来。 是个身材壮硕的汉子。 顾九打量着这人的模样。 双手布满厚茧,指缝污泥堆积,皮肤皲裂,右脚的草鞋还破了一个洞。她又看到汉子肩上背的竹筐,以及里面的镰刀和草药,便明白过来这人约是附近上山采药的村民,连忙出声让流衡松手。 汉子失了束缚,当即从竹筐里掏出镰刀,警惕地看着他们。 顾九耐着性子给汉子解释他们是府衙的官差,来此地是为了查案,适才一事,纯属误会。 那汉子明显不信:“你不要以为穿个男装,我就认不出你是个女人了!衙门什么时候有女人当差了,你莫要诓我!” 顾九一本正经道:“你这是偏见。” 那汉子还要叫嚷,楚安已经把腰牌拿了出来,怼到他面前:“可看清楚了?我们真是官差。” 汉子这才消停,慌忙丢下镰刀,跪地磕头:“官老爷,官娘子,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们,还望贵人们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楚安无奈地笑了笑,把人扶了起来:“没说怪你。” 他问道:“你是这附近的村民?” 汉子连连点头,而后忍不住问道:“这破庙又出了命案?” 闻言,楚安回头看了一眼沈时砚,继续问道:“你既然说‘又’,三年前这里可是曾出过人命?” 汉子又是连连点头:“当时就是我报的官!” 语气激昂,颇有讨夸的嫌疑。 楚安如他所愿,欣慰地拍了拍汉子硬邦邦的肩膀:“干得好。” 随后便又问道:“你能否将当年的情景讲述一遍?” 汉子面露不解:“官爷,您问这事做什么?这杀人凶手不是早就被抓了吗?” 顾九脸一板,故作恶声恶气:“让你说便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汉子被唬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嘴打听,立即说出当年的事情。 这破庙多为无家可归之人或是赶路的行人提供歇脚休息的地方,所以当汉子某日采药路过此处,发现破庙里面多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后,也并未多惊讶。 汉子瞧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猜他多半是个乞丐,偶尔采药时路过此处,还会与这人说上两句话。 后来没多久,破庙里又多了一位年轻郎君,时不时地会来此处看望那瘸腿乞丐。两人平日关系似乎很好,那年轻郎君是个洒脱性子,与瘸腿乞丐攀谈时,多是席地而坐。 一个是气质斐然的读书人,一个是狼狈不堪的瘸腿乞丐。 汉子特别好奇这两个天差地别之人凑在一起时,到底能聊些什么。几次靠近,却都被那个瘸腿乞丐察觉,然后便就此停住交谈。 汉子只能悻悻做罢。 直到某日他像往常一般,早起采药,再次途径破庙时,却发现那瘸腿乞丐竟然口吐黑血,中毒死了! 整个头还被人用石头砸得面目全非,若不是汉子知道这乞丐瘸腿,甚至都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当即汉子便跑到开封府衙报了官,后来他几经打听,这才得知原来杀害瘸腿乞丐的人竟是那个年轻郎君! 说到此处,汉子背脊冒出一层冷汗,忍不住道:“真是人面兽心啊,小人瞧他们平日相触得十分融洽,没曾想他竟然会下如此毒手。” 顾九抿唇,直直地看着汉子:“你偷听了那么多次,难道什么也没听到?” 汉子苦着一张脸道:“真没,那乞丐警觉得很,小人一靠近,他便立马收了声。” 顿了顿,汉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瞪大眼睛道:“不过,小人隐隐听到过那年轻郎君叫乞丐......什么‘孙先生’。” 顾九正色道:“你可确定?” 汉子顿时又生了些犹豫:“应该......应该是吧。” 顾九看向沈时砚,后者眉眼平静,温温一笑,让流衡给了那汉子一小串铜板,放人走了。 待破庙只剩下四人,顾九方才道:“虽然眼下还不确定这乞丐到底是不是被许薛明所杀,但凶手选择毁了他的容貌,想必应是不想让官差查到这人的身份。” 她一边思忖,一边慢声道:“既然如此,这乞丐的身份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闻言,楚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道:“汴京城这么多乞丐,如何查得清一个不知长相之人的身份?而且我们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从别处过来的,这要是查起来,岂不是相当于大海捞针?” 沈时砚忽然出声道:“为何一定是乞丐?” 楚安一头雾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听那汉子形容,不是乞丐便是难民,不然还能是什么?” 沈时砚笑了笑:“我并不觉得,一个目不识丁的乞丐能吸引许薛明时不时来此处与之交谈。” 楚安愕然道:“可能......许薛明同情这乞丐?” 沈时砚缓缓摇头:“若是同情,大可施之以钱财,而不是席地而坐,相谈甚欢。” 楚安挠了挠鬓角:“那......那也可能是乞丐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 顾九笑出了声,环臂抱胸,悠悠道:“那人既然都做了乞丐,又谈何‘骨气’二字?” 楚安放弃挣扎了,索性直接道:“无论是不是乞丐,总之咱们现在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孙先生’这个称呼,以及那人瘸了一条腿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沈时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不知真假,便是真假亦有可能。” 如此这般,不如就先直接按照“孙”这个姓氏往下查。至于是不是真,又是不是汴京人士,一切便等所查结果出来之后再说罢。 几人乘马车又折返回府衙,沈时砚让王判官着手去办这件事。 看了眼旭日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国子监下学还有些时间,沈时砚便让流衡赶车去往周府一趟。 顾九靠在车壁上,忍不住道:“这一天天的,我都觉得我快要住在马车上了。” 楚安笑道:“那好啊,让王爷改天给你在车厢里备上软榻和吃食,查案享受两手抓。” 顾九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我谢谢你啊。” 沈时砚失笑,轻声道:“若不然你先回王府休息罢,接下来的事情我与怀瑾去便可。” 顾九立马坐直身子:“算了算了,等今日吃些好的,我又是一条好汉!” 作者有话说: 叮~ 感谢在2022-10-16 23:31:33~2022-10-19 00:1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oser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王孙不归10 “这一等,便成了阴阳两隔。” 周志恒的尸首至今还在府衙内的殓尸房, 故而,周家人并不清楚周志恒生前所遭受过虐待。 周母见府衙的人仅隔不到一日的时间便又找到家中,不免忧心忡忡, 但顾忌沈时砚的身份,不敢失了规矩, 只得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儿身死一事有了眉目。 沈时砚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许薛明这个人?” 周母不由地愣了愣, 缓缓点头:“记的,不过王爷……问他做什么?” 顿了下,她攥紧手中丝帕,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着急忙慌地问道:“是他杀了我儿吗?是不是他?我儿当初在公堂上指证许薛明的恶行,他肯定怀恨在心。如今……如今定是他回来报复我儿!” 许薛明被一群黑衣人劫狱这事, 周母是知道些的。那段时间她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这个杀人犯前来报复周志恒。 沈时砚颔首, 语气轻缓:“是有一些关系。” 周母脸色瞬间苍白,她颤颤道:“好人没好报,苍天无眼……” 周母忍着恨意, 问道:“王爷,那畜牲可抓到吗?” “还未,”沈时砚道,“今日本王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周母情绪激动道:“王爷想问什么尽管问,有什么要搜的, 也尽可搜, 我们周家阖府上下定是全力配合王爷查案, 为我那可怜的儿求个公道!” 沈时砚问道:“许薛明杀人那晚,周志恒身在何处?或是说,可有人清楚他去了哪里?” 东京风华 第62节 这事当初给了周母不小的惊吓,是以至今仍有些印象。 事关周志恒死的真相,周母不敢轻易答话,谨慎地想了想,才慢慢开口:“应该是去了水云楼。” 那时候正离春闱没几天了,周志恒的父亲担心他在学内不好好温书,便让他呆在家里准备科考。 某日傍晚,周志恒忽然跑到周母院子里,说他与国子监内的朋友们有约,要去水云楼吃饭。 周母深知周志恒有好赌的坏毛病,怕他是想借此机会跑出去胡闹,便一口回绝。不想,当日下午周志恒的同窗便乘马车专门来府上接他,且来人她还认识,徐博士的学生,钟景云。 周母经常以钟景云和他两个师兄弟做例子,来教育周志恒。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周志恒能和这种好孩子呆在一起,正是周母求之不得的事情,故而便准了周志恒外出的请求。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周母道。 沈时砚问道:“令郎是何时归家的?” 周母迟疑片刻:“时隔三年之久,具体时辰我实在记不得了。” 话音刚落,周母便又开口唤来之前伺候周志恒的仆从丫鬟,将适才沈时砚所问之事重复一遍。 周围安静一会儿,有个瘦弱如猴的少年缓缓举了手,神情怯怯。 “是……是刚过子时没多久。” 闻言,一旁沉默不语的顾九和楚安脸色微变,前者不动声色地敛起长眉,明眸冷了冷。 史祥说许薛明与周志恒去他茶坊时也是在子时过后不久。而破庙在距离西城门约有十里之外的地方,周府位于城东,从这里赶过去,饶是乘坐马车,一来一回,至少也需四五刻的时间。也就是说,若这个仆从说的话没问题,周志恒大概是从史氏茶坊离开后,就立刻回了家宅。 如是这般,他所言的亲眼看着许薛明杀死瘸腿乞丐这事,便是一个谎言。 沈时砚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问道:“你如何知道是这个时辰?可有记错的可能?” “那晚是小人给郎君开的门,”仆从认真道,“恰好在郎君回来之前,更夫刚刚敲响锣梆三下不久,约莫在两刻后,郎君便叩响了后门。” 锣梆三下,三更天。 正是在子时。 沈时砚负手而立,遮掩于宽袖中的指尖悄悄点着另一只手腕。 一下,两下。 缓而慢。 他又问:“之后周志恒有没有再外出过?” 仆从老实道:“没了,郎君回来之后,便歇息了。”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瘸腿乞丐死的那晚,周志恒并未去过破庙。 …… 出了周府后,天□□昏,学内应是已经下了学。而从周府往国子监去的路上,正好经过水云楼,三人便在水云楼前下了马车。 有跑堂看到他们又来了,连忙去找掌柜。 一回生二回熟的,酒楼掌柜立马就猜出了几人仍是因为案子来的。 只不过掌柜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为了调查三年前的事情。 楚安将从周母那儿得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三年前临近春闱时,周志恒与另一个年轻士子来你们酒楼吃饭。这事,掌柜的还有印象吗?” 酒楼掌柜哎呦一声,满脸无奈:“官爷呐,您别说三年前了,就算是今年的春闱,那么多客人,忙都忙不过来,又怎么可能处处都留心啊。” 三人对此事本就不报什么希望,听到掌柜这般说,倒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照例询问水云楼的跑堂杂役和乐妓们,得到的答案与酒楼掌柜所说一致。 时隔太久,毫无印象。 临下楼梯之际,顾九落在沈时砚和楚安两人身后,她正在心里念着案情,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郎君。” 顾九自是没有停步,直待走到一楼时,眼角余光内,瞥见有一抹粉嫩的颜色飘然从高空落下,她不由地驻足,那方丝帕恰好落在自己肩膀上。 顾九抬眼,对上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 正是适才他们问话的乐妓之一。 “小郎君,叫你呢,”那乐妓嗔怪地瞪她一眼,“也不理奴。” 顾九有些尴尬,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旁边的楚安先她一步开了口,笑道:“娘子,你这眼神儿可不太好,我们这位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娇娥。” 那乐妓一张小脸立马羞得通红,她一跺脚,噔噔地下了楼梯,跑到顾九面前,扭捏道:“既是误会,那便请贵人归还奴的帕子吧,奴还要去后院练曲儿呢。” 顾九连忙把东西归还物主。 待出了水云楼,楚安捧腹大笑,扶着沈时砚的肩膀,直不起身来。 顾九懒懒地斜他一眼,调转脚步往水云楼旁侧的巷子走去。 楚安忙道:“欸欸,你去哪儿,马车在这边呢。” 顾九没理他。 楚安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沈时砚,紧张地问道:“顾娘子不会生气了吧?” 沈时砚嘴角微微弯起:“没有。” 楚安着急道:“你少蒙我了,若是没生气,她往那里去做什么!” 说罢,便要追上去道歉。 沈时砚却伸手拦住楚安,轻笑解释:“她去水云楼后院了。” 楚安怔愣片刻,没反应过来。 沈时砚收回手,慢声道:“适才那乐妓不是已经说了吗?” 奴还要去后院练曲儿呢。 “顾娘子虽是衣着男装,但并未刻意粉饰容貌,旁人打眼一瞧,便知男女,”沈时砚偏头看向酒楼,“而一个长期身处风尘中的女子,又岂会看走了眼?” 楚安错愕一瞬:“莫非刚才那小娘子是故意的?” 沈时砚颔首。 楚安一头雾水:“为何?” 沈时砚道:“自是为了避开众人,想单独与顾娘子讲些事情。” 楚安顿时恍然,压低声音道:“关于周志恒?” 沈时砚若有所思道:“这就要等到她出来之后,方可清楚。” 小巷里空无一人,顾九往里走,很快便停步于一扇虚掩的木门前。 而与此同时,一抹倩影从里面走出,看到顾九后,重重松了一口气。 乐妓欠身行礼,紧张道:“适才之事,若有冒犯,还请贵人莫怪。” 顾九摆摆手,正色道:“娘子暗示我前来,可是与周志恒有关?” 乐妓摇头。 顾九不解道:“那是因何?” 乐妓咬了咬下唇:“许薛明,许郎君。” 顾九愣了愣,随后立马警惕起来:“你如何知道我们查周志恒与许薛明有关?” 顿了下,她继续问道:“你认识许薛明?” “......是,奴厚着脸皮,自言算是许郎君的半个红颜知己,”乐妓似是陷入了回忆,面露痛苦,“适才在酒楼时,贵人们说起三年前和周志恒,奴便猜到应该是与三年前许郎君被陷害杀人一事有关。故而,奴才想办法把贵人引来此处。” 顾九隐隐明白过来了什么,神色一凛:“那晚,许薛明也来过水云楼?” 乐妓点点头,眼眶渐红。 每逢夜幕降临后,就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而又临近春闱,更是人满为患。可哪怕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许薛明。 她忙不迭地跑下楼,与许薛明打招呼,一边问他缘何来此,一边又在心里期待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许薛明道:“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 黄允也在。 顾九微微蹙眉。 “他可还说了其他的话?”她问。 乐妓抿了抿唇:“没了。” 顾九以为是她语气过于严肃,吓着人家了,连忙缓声道:“那周志恒呢?还有钟景云?你既然认识黄允,想必也应该识得他。” 乐妓摇摇头,面露歉意:“当晚客人很多,奴实在没仔细留意过旁人。” 顿了顿,乐妓一把攥住顾九的手腕,声音发颤:“许郎君行事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奴敢以性命起誓,他绝不是那种会害人性命的恶徒!” “贵人,奴知道你们一定是好人,是清正廉洁的好官,若不然也不会费心思去重新调查三年前的旧案,”乐妓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她唇色苍白,呼吸因过渡激动而有些急促,“如果许郎君能洗刷冤屈,奴来世定当牛做马,来报答贵人们的恩情!” 顾九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有顺着这话接下去。 毕竟此事虽有疑窦,但至今并未找到关键证据能表明许薛明不是凶手。 她轻轻地拍了下乐妓的手,只道:“斯人已去,生者已矣。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乐妓站在原处,目送顾九离开小巷,直待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她再也撑不住了,浑身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其实,许郎君还说了一句话。 人声鼎沸中,她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人,静静地听他说话。 “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她期待落空,垂着长睫,眸光不受控制地黯了黯。 然而下一秒,视线内忽然出现一本诗集。 她错愕抬眼,只见许薛明不好意思地抿起唇,笑容却干净纯粹:“你之前不是说想学诗吗?等我科考之后,你若还感兴趣,我便教你。” 她愣住了。 她出身卑微,又是私妓,从未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过,也从未有人会把她随口一提的话放在心上。 东京风华 第63节 她强忍着泪意接下诗集,说好。 我等你。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便成了阴阳两隔。 作者有话说: 又又又又没赶上,这个算周四的,周五仍然还有一更哒,恢复日更。 感谢在2022-10-19 00:16:07~2022-10-21 00:1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fingzi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王孙不归11 那人会是凶手吗? 听完顾九的讲述,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楚安这会儿皱起眉,默不作声。 沈时砚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楚安的肩膀:“走吧。” 夜幕昏沉, 国子监内各斋舍灯火通明,他们到时, 周志恒的三位同窗皆在舍内温书。见此, 纷纷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拱手行礼。 “现府衙查周志恒一案, ”沈时砚望向黄允,“需要问黄郎君一些事情。” 王伯阳和薛丘山面面相觑,前者提着一口气,满腹狐疑,用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薛丘山小幅度地耸耸肩,表示也不知情。 顾九将这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底, 又瞥了眼黄允。比起另外两人的反应,他本人倒是平静得很。 黄允躬身:“王爷请问。” 沈时砚问道:“三年前临近春闱之际, 你去过水云楼?” 黄允道:“是。” 顿了片刻,不待沈时砚开口问,黄允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科考在即, 钟景云与我说他焦虑难眠,想寻我说说话,便约在正月廿六那日傍晚在水云楼。他借酒消愁,而我不胜酒力,几盏落肚,已是醉得厉害。待我再次睁眼, 便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询问仆从才得知, 是钟景云将我送回府中。” 闻言, 沈时砚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眸底却是冷然:“除去那晚,三年前正月时你从未去过水云楼?” 黄允顿了下:“去过。” “既然如此,”沈时砚静静地看着黄允:“那你怎么会如此肯定本王要问的是一定是那天的事情呢?日子又记得如此清楚?” 黄允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缩,与沈时砚对视,半响,方才慢慢道:“因为那晚西城门外一座破庙里,一个瘸腿乞丐被人杀害,而我师弟许修竹,不久便被官差押入西狱,周志恒就是当时的人证。” 黄允停顿片刻,敛眸:“我与修竹关系尚可,故而对此事我印象深刻。” 沈时砚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倒是坦然。” 他往前走了几步,背后的烛火将落在地上的阴影缓慢延长,笼罩住黄允大半个身子。 沈时砚淡声道:“那晚,周志恒可在?” 黄允道:“不在,只有我与钟景云两人。” “可周志恒的母亲却说,那日傍晚钟景云乘马车前去周府,将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难道不是去与你们见面?” “不是,”黄允几乎有问必答,没有半分犹豫,“我并不知钟景云与周志恒之间是否有约,也不清楚周志恒是否去过水云楼,那时与我身在一处的只有钟景云。” 沈时砚沉默一霎:“你与钟景云谁先到的水云楼?” 黄允晃了晃神,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面色微变,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嘴唇动了动:“我,约是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钟景云才到。” 沈时砚问:“他可与你说因而晚到?” 黄允抿抿唇:“并未。” 空气安静一瞬。 “你既然把此事记得如此清楚,”沈时砚负手,缓缓开口,“可还记得清,你那晚醉酒之后,许薛明曾去水云楼接你?” 黄允神情骤然一变,愕然又难以置信,他喉咙发涩:“修竹来找过我?” 沈时砚淡淡一笑:“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黄允往后退了半步,失神摇头:“我......不知。” “你怎会不知?”沈时砚道,“有人与本王说,那晚她碰上许薛明来水云楼,问起因何,许薛明说,‘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若不是你让人传话与许薛明,他怎么会知道你在水云楼醉酒一事?又怎么会说出接你这番话?” “不是我,”黄允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让人去传话给修竹,也不知道他因何得知这些。” 沈时砚静静地看黄允一会儿,没再言语,末了,抬步走到周志恒的书案前,找出那本《治吴水方略》,淡声问道:“你既然对许薛明的事情如此上心,想必应该识得他的字迹。之前本王问你们是否认识这东西时,你为何不说?” 黄允垂下眼:“那会儿我没看清。” “现在看清了?”沈时砚把那册子拿到黄允面前,“许薛明生前可与你谈过这些?” 黄允接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手指微微发颤:“......没有,我只知他对水利非常感兴趣,对吴中水患一事也很上心,但碍于不了解当地患灾详情,便一直无法深入研究。” “至于它,”黄允慢慢摇头,“我不清楚他是何时而写,也未曾听他提起。” 顾九忽然开口道:“那孙先生呢?许薛明可与你提过他的存在?” 黄允面露茫然:“没有。”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也就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临走之际,沈时砚停步于门槛前,看向站在原地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徐博士说,你从经义斋去了治事斋,是因为许薛明?” 黄允抿了抿唇:“私人原因,王爷,恕不能告之。” 出了国子监后,楚安便一直垂着脑袋,情绪不佳。 顾九看他一眼,虽是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就刚才一事分析道:“黄允说他没有让人去找许薛明,可今日那姑娘却说许薛明来水云楼接醉酒的黄允,显然,要么两人其中有一方说了谎,要么让人传话与许薛明的便只剩下了钟景云。” 楚安抿紧唇:“黄允不可能撒谎。” 顾九默了默:“那姑娘也没有必要骗我们。” 楚安有些烦躁地摸了摸后颈,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觉得是后者。”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与黄允自幼相识,他酒量极浅,所以醉酒一事应是做不了假,也很难做假。” 听黄允适才回话时便可清楚地猜出,他与钟景云关系一般,甚至可能算得上不好。是以,若是黄允谎称醉酒,就算府上的仆从丫鬟可作伪证,钟景云也不可能为其圆谎。 顾九沉默了良久,方才抬眸看向楚安:“那便先再去一趟水云楼,待明日,传黄允与钟景云当面对峙言辞。” 楚安点了点头:“眼下只能先如此了。” 三人再次回到水云楼去找那乐妓,却被告知他们今日刚走不久,便有人来此,出高价买走了水云楼的几个私妓,其中就有错认顾九为男子的那个乐妓。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安:“你可知买家是谁?” 酒楼掌柜道:“这......小人倒不清楚,不过那买主让小人把她们送到曲院街的一处宅院里。” 闻言,顾九脸色骤变,背脊有一股阴冷的凉意攀爬。 楚安也反应过来,立马往外走:“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流衡高高扬起马鞭,车轮飞快转动,很快便来到高世恒那处私宅。 楚安率先跳下马车,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与流衡一起闯了进去。 厅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流衡一脚踹开房门,巨大的声响将屋内众人震得愣在原地。 高世恒一边拽下蒙在双眼的黑布,一边怒骂道:“他娘的谁啊!不想活——” 话还未说完,只觉得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紧接着眼前视线一晃,重重地跌倒在地,痛得他眼冒金星。等再次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后,高世恒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停在眉心处的锋利刀尖硬生生逼停了声。 一旁的林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去救高世恒,然而一把利剑冷冷地横在胸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摔倒在地的高世恒恶狠狠地瞪着楚安,咬牙切齿道:“你想干什么!” 他正与新买来的美人儿捉迷藏,忽然被打断不说,还让人骑在身上如此对待,气得浑身发抖。 楚安眉头紧锁:“人呢?” 高世恒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人呢?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啊,你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刀尖便又靠近眉心半寸。 高世恒胸膛剧烈起伏,磨了磨后槽牙,双眼怒火:“楚安我警告你,你若是敢伤了我,就算你爹是楚业炜,也护不住你!” “怀瑾,先松手。” 沈时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楚安双唇紧抿,静了片刻,才极不情愿地从高世恒身上起来。 刚没了禁锢,高世恒“腾”地一下爬起来,五官愤怒得狰狞起来:“来人呐来人,把楚安还有这个不会叫的狗给我打出去!” 沈时砚冷眼瞧着高世恒,语气淡漠:“你敢。” 高世恒恼火:“沈时砚,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的人是你,”楚安双手紧握,刀柄硌得掌心痛,“我问你,今日你从水云楼买的姑娘呢?” 高世恒愣了片刻,面露恍然,随后讥笑一声:“怪不得你冲到我这里来要人呢,她们其中有你的相好?” 顾九眉心紧锁:“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要找的人是许薛明的旧友。” 此言一出,高世恒和林时两人皆是神色一变。 不待他们说话,顾九转头看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姑娘们。 其中有几人正是今日她在水云楼曾问过话的姑娘。 顾九环视一圈,唯独没找到那个乐妓,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她走到姑娘们面前蹲下身,看向水云楼那几人,轻声问道:“与你们一同被买进来的,应该还有一人,对不对?” 她们颤抖地点点头。 顾九抿了抿唇:“那她人呢?” 几人面面相觑,眼神闪躲,不敢与顾九对视。 东京风华 第64节 “你说那个贱蹄子啊。” 高世恒这才听明白沈时砚他们要找的人是谁,轻飘飘道:“她死了。” 闻言,楚安怒火中烧,气得又要上前揍这个畜生。 沈时砚及时拽住了楚安,看向高世恒:“你杀的?” 高世恒坦然承认:“是。” 他们越生气,高世恒越高兴,不由咧嘴笑开:“我准那贱人爬上我的床,可她竟然敢行刺我,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我怎么可能留着她!” 话音刚落,林时忙不迭道:“此事千真万确,王爷若不信,大可询问其他几人,当时她们都在场。” “是......是这样,”其中一个女子颤颤巍巍道,“来的时候秀儿就有些不对劲,奴们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直到......” 那女子脸色白了白,似是受到不小惊吓:“郎君让秀儿过去伺候时,她突然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刺向郎君。” 顾九眸色微暗。 无缘无故的,她为何想要杀高世恒?若是与许薛明有关,她寻自己那会儿,便应该会把这事说了。再者,她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提前预料到高世恒会派人来水云楼买走她。 除非是有人在这期间告诉了她一些什么事情,才致使其想要冒死杀了高世恒。 顾九起身,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会是凶手吗? 又是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阴阳两隔”那个,我没有详细写她的心理路程,所以看起来有点冲突。等结案时,我再重新解释,因为会有一点剧透。 第62章 王孙不归12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思绪几经流转, 顾九浑身冷意愈盛。 秀儿今日之死,绝不可能是巧合。 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高世恒, 淡声道:“你杀死的那位姑娘是衙门重要的人证,汴京城那么多姑娘, 你却偏偏把她也买走了, 还让她命丧于此。高世恒,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高世恒沉下脸:“我花钱买妓.子, 买的谁,管你们衙门屁事。” 林时苦恼一笑道:“世间千万巧合,偏偏就让我们碰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前不久你们便来此处寻我们麻烦,若是提前得知那个乐妓与你们衙门有关系,别说她了, 就算是水云楼里其他的妓.子,我们也不会买来。” 顾九还要再说什么, 沈时砚却忽然道:“本王可以相信你这番话。” 顾九和楚安同时看了过去,面露不解。 正当林时准备松口气时,又听沈时砚继续道:“但今日我们来此处到底是不是巧合, 林郎君可要仔细想一想。” 林时神情僵住,待他再回过神时,沈时砚他们已经离开了。 高世恒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他揪住林时的衣领,双眼冒火:“沈时砚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群贱货是你去买的,林时, 你故意的?!” 林时拧起眉, 不悦道:“高世恒, 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咱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高世恒动作一顿,松了手:“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这么巧?倒霉事儿竟让咱俩撞上了!” 林时深吸一口气:“去水云楼买妓子这事确实是我让人去办的,可出这主意的人是钟景云。” 高世恒愣了愣,大脑空白一瞬:“什么意思?” 林时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解释道:“今日傍晚,我在樊楼吃饭时碰到了钟景云,顺嘴提了给你寻美人儿这事。然后钟景云便给我推荐了水云楼,说里面的几个乐妓曲儿和容貌都是顶好的,我这才让人去那儿挑人。” 高世恒猛地拔高了声音:“这伪君子想借刀杀人!” 他怒极反笑,万分厌恶道:“怪不得刚才沈时砚说许薛明与那妓.子有关系,钟景云这厮是怕衙门查到他的头上,便想把这锅全让我们背了。” 三年前许薛明一夜之间莫名成了杀人犯这事,当时他只顾得痛快了,倒是忘了这其中最高兴的人是谁。 被人不动声色地算计了,林时心底也有火气,他冷笑一声:“我这去他府上问个清楚,看他怎么把这件事情解释明白。” 说罢,便率袖离去。 院外月明星稀,浓重夜色如泼墨般笼罩住苍穹。马夫坐在车辕上哈欠连连,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纸灯笼。 看到林时从里面出来,马夫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跪趴在地上。 林时一脚踩了上去,吩咐道:“去钟府。” 马夫连忙应声。 林时掀起车帘,俯身进了马车,正在心底琢磨着等会儿如何质问钟景云,眨眼间,视线便被放在厢底的一封信件吸引了去。 林时愣了下,弯腰捡起。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放在车厢内的灯烛,借着昏昏光亮看清了信封上的所写的字。 林时亲启。 林时不由十分诧异,他不记得自己近来收到过什么信。 林时略一迟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了信件。 心中猛然一紧。 信封里面竟然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而这人,便是他与高世恒适才还提起的许薛明。 他回来了?! 林时一把掀起窗牖,往外瞧去,可落入眼中的只有沉甸甸的黑夜,和不断往后掠去的房屋。 林时不由地想起了周志恒,心底咯噔一下,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攥紧手中的画像,缓了口气,命令道:“掉头回去!” 如果真是许薛明干的,他得和高世恒想个对策。 马夫连忙应声,准备按照林时的吩咐重新往曲院街奔去,然而待他刚拉紧缰绳掉头时,骏马突然莫名其妙地长嘶起来,躁动不已。马夫害怕被林时责罚,慌忙重重地扬起马鞭,催促骏马赶快掉头走,却不想一鞭下去,骏马陡然受惊,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狂奔。 车轴飞速转起,颠得车厢内的林时难以坐稳,身子东倒西歪。 林时怒吼:“怎么回事?!” 这一喊,马夫更着急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地勒住缰绳,想强迫骏马停下,不料绳子忽然断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了车厢,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滚下马车。 坐在马车内的林时听到动静,赶忙掀起车帘,却不见马夫身影,而骏马还在飞速往前奔跑,仿佛疯了一般,他顿时慌了神,大喊救命。 这个时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是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到一旁,生怕一不留神便惨死马蹄之下。 林时吓得三魂出窍,牙齿直打颤。 这要是再任由这马跑下去,万一与别的马车相撞,他不死也得残废!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林时眼睛倏地瞪大,一口凉气梗在喉咙深处,悬住了他所有的心惊胆战。 就在前方不远处,竟真的出现一匹马车迎面驶过来。而这条街道狭窄,是万不可能容下两辆马车同时并排而过的! 林时脸色瞬间苍白无色,恍若死了两三天的尸体一般凄惨。 “救命!救命啊!” 林时全然失了往日世家子弟的风范,扯着嗓子大喊。 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林时神经紧绷,一颗心突突直跳,大脑空白如纸,唯独只剩下“完了”这两个无力又绝望的字。 林时浑身发颤,眼见躲不过了,一咬牙,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到来。 “嘶——” 凄厉尖锐的马叫声划破长空,穿云裂石。 林时只感觉马儿似乎双踢悬空腾起,整个身子剧烈一晃,重重地滚落进车厢里,背脊骨狠狠地撞在硬物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缓过来神。 等林时再次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只疯马似乎停了下来。他内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忙不迭地掀开车帘,想要看看这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 刚一抬眼,愣在原地。 楚安正站在疯马的旁边,眉心紧锁,呼吸不均,衣襟被鲜血染红,右手里握着那把不久前威胁过高世恒的匕首,此时,锋利的刀刃上血滴摇摇欲坠。 而那匹疯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脖子处的伤痕触目惊心。 楚安满脸不悦地看着林时,质问道:“怎么回事?” 他刚和沈时砚与顾九分道而行,便遇上这事。若不是怕误伤百姓,他真想让林时多担惊受怕一会儿。 林时刚死里逃生,这会儿对楚安全然没了敌对的心思,下了马车,拱手道谢:“多谢楚将军救命之恩。” 楚安摆了摆手,将匕首沾上的鲜血随意往衣袍上一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怎么回事?” 林时回想起刚才一幕,还心惊胆战,但还是隐去了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车厢里的画像,只叹息道:“我也不清楚。” 话落,林时担心楚安又多问些什么,忙转了话题:“怎么没见王爷和那位顾娘子?” 楚安收好匕首,转身便走,敷衍地留了一句。 “自然是各回各家了。” 林时松了一口气,庆幸楚安没多问什么。 这边楚安前脚刚走,后脚马夫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道:“阿郎,您没伤着哪吧?” 林时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断气的疯马,寒声质问:“好端端的,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疯?还有这缰绳为何断了?!” 马夫哆嗦一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 林时想起了许薛明的那副画像,背脊处冷汗涔涔:“你一直在马车旁边守着?” 马夫忙道:“当然——” 马夫想起了什么,面色刷地一白。 “离开了......一会儿,”马夫咽了下口水,解释道,“小人在院外等阿郎那会儿,看到有位郎君掉落一块金条,一时鬼迷心窍,就......就过去把那东西捡了回来。但是小人只离开——” 话还没说完,林时抬腿便踹向马夫的腹部,将人踹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林时阴沉道:“既然这眼睛没什么用,回府之后,便挖了吧。” 东京风华 第65节 ...... 虽已是夜深,仍然能听到从国子监内各斋舍里传来的背书声。 王伯阳坐在书案前,一边咬着笔杆头,一边看着书册上“老鼠打洞”的算术苦思冥想。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题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念完题目,王伯阳苦大仇深道:“我堂堂一个人,为何要研究老鼠如何打洞!” 说罢,他软软地趴在书案上,与薛丘山悲惨哭诉:“我原以为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诗篇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这才来了治事斋。没想到啊,一山更比一山高,更痛苦的是这算术!” 薛丘山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这题早些时候学正便详细讲了,谁让你不听的。” 王伯阳唉声叹气:“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哪里是不想听,是学正说的话,它进不到脑子里,我能有何办法。” 王伯阳慢吞吞地扭过头,看向薛丘山,好奇道:“今日宁王来此地询问琢玉兄的三年前之事,你可听说过吗?” 薛丘山继续看着自己的书:“那会儿我还没来国子监,你觉得我知道吗?” “欸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王伯阳来了精神,直起身,“那许薛明原是咱们徐博士的得意门生,他可是比琢玉兄还厉害的人物,我还曾向他请教过问题。你是知道我的,笨得人神共愤,可这人耐心得很,丝毫不嫌我烦。” 说到这,王伯阳叹了口气:“那会儿传来他因杀人入狱的消息,若不是佑泉兄作证,我压根不敢相信。没想到时隔三年,衙门竟然会重新调查这件事情。” 王伯阳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佑泉兄的死不会与这事有关吧?” 闻言,薛丘山咧嘴笑了笑,抬眼看了过去:“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好奇,干脆下去问问周志恒罢了。” 王伯阳呸呸两声,翻了个白眼:“你少诅咒我,我爹可就我一个独苗。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 薛丘山没搭理他。 王伯阳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自言自语道:“琢玉兄怎么还没回来?” 薛丘山忍无可忍,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扔了过去:“我求求你安静点。” 王伯阳瘪瘪嘴,无趣道:“行吧。” 一语未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王伯阳适才念叨的黄允。 “琢玉兄,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王伯阳忙道,“这要是让监丞知道了,你可就完了。” 黄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疲惫:“无事,我已提前与监丞说了。” 王伯阳起身,指了指黄允书案上的食盒:“琢玉兄,那是薛丘山给咱们买的玉米冬瓜排骨汤,刚买回来不久,还热着呢。我尝了一口,汤汁浓郁鲜美,比咱们食堂的可好吃太多了。” 闻言,黄允抬眼看向薛丘山,后者笑道:“我俩就等你回来呢,他一直嚷嚷着要吃。” 王伯阳嘿嘿一笑,跑过去把食盒打开,顿时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黄允敛眸:“我有点困,你们吃吧。” 薛丘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这才买来的,你多少吃些。” 王伯阳也劝道:“是啊,你这脸色都变差了。” 黄允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摇头:“多谢,但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 王伯阳嚷嚷道:“那就让琢玉兄休息吧,咱俩吃。” 薛丘山略感无语:“就你馋。” 最后那份玉米冬瓜排骨汤薛丘山只喝了半碗,其余几乎全进了王伯阳的肚子。待薛丘山收拾好食盒,已经夜深人静。两人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钻进被褥休息。 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很快,斋舍内三人气息均匀,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薛丘山隐隐感到有人在轻戳自己的后背。 “薛哥。” “薛哥。” 薛丘山困得睁不开眼,费劲地翻个身过去,勉强撑开一条缝。 王伯阳一脸讪笑,声音谄媚:“薛哥,汤喝多了,我有点......尿急。” 薛丘山反手就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尿急就去茅房。” 王伯阳再次轻戳薛丘山的后背,低声哀求道:“薛哥我害怕啊,万一我撞见了杀害佑泉兄的凶手怎么办?” “那你就乞求佑泉兄的鬼魂保佑你。” 王伯阳本就胆小,薛丘山这句话无疑让他汗毛竖起,不由加重力道:“求求你,求求你,薛哥,我真憋不住了。” 薛丘山掀开被子,无奈起身:“只此一次啊。” 王伯阳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简单地披件衣衫,提着灯笼往茅房走。虽然有薛丘山作伴,王伯阳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他快速结束如厕,紧紧缠住薛丘山的胳膊,往回走。 王伯阳瞥了一眼薛丘山,见他满脸困意,又愧疚又好奇:“薛丘山,你不怕吗?” 薛丘山冷笑一声:“真是‘有奶便是娘’,如厕完就不叫哥了。” “薛哥,薛哥,”王伯阳立马改口,“你真不怕吗?” 薛丘山打了哈欠:“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看开点,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夜色浓重,稀薄清冷的银辉将小径两侧的修竹映在地上,纷杂交错,影影绰绰。 “你这话说得好像青灯古佛下看透红尘的和尚一般,这世间的凡夫俗子,谁不想活得长一些,”王伯阳有些感慨又有些害怕,“你看那秦始皇,不还命徐福带人前往仙山求长生不老药。” 薛丘山无语道:“始皇统一六国,坐拥万里江山,是这天下的主人,如此大的权势,你说他想不想活得久一点?” 王伯阳还要反驳,薛丘山不耐烦道:“再废话,我就先跑。” 王伯阳立马怂了。 茅房距离斋舍并不算太远,只需沿着小石子路,绕过这片竹林,便能看到他们的斋舍。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挡住视线的修竹越来越少,快经过拐角处时,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顿时停在原地,王伯阳更是双腿发软,面色全无。 好在下一刻,凭着微弱的月光和灯笼里的烛光隐隐看清了来人是谁。 黄允。 第63章 王孙不归13 “周志恒临死之前,也收到过一封信。” “琢玉兄?!” 王伯阳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仰天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撞上了凶手呢。” 薛丘山也吃了一惊,缓过神来, 不由问道:“琢玉兄你怎么也起来了?可是我二人吵到你了?” 黄允转身往回走,没有答话, 只轻声道:“回去休息罢。” 声音倦倦。 王伯阳轻轻扯了一下薛丘山的衣袖, 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琢玉兄近来有些奇怪啊?” 薛丘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胡思乱想, 赶紧回去睡觉,明日还有早课。” 两人脚步加快,纸灯笼一摇一晃,落在地上的阴影随之延伸,又缩短。 …… 翌日一早,沈时砚命人去传钟景云和黄允来府衙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钟景云便到了, 过了一会儿,黄允的身影也出现在议事厅。 沈时砚坐在书案后,顾九和楚安各站一侧。 “今日找你们来此, 是为了弄清三年前的一些事情,”沈时砚没有明说,他看向钟景云,淡笑道,“周家大娘子说三年前临近春闱的某日傍晚,周志恒要去水云楼赴约, 是你亲自乘马车前去周府把周志恒接走了。” 钟景云想了一会儿, 拱手:“是。” 沈时砚继续问道:“本王昨日询问黄允, 他却说当天傍晚你与他在水云楼有约,既是如此,你与周志恒之间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去了哪?” “回王爷,的确是下官把周志恒从周府接走的,但此事乃周志恒央求下官所为,”钟景云慢条斯理道,“科考在即,而周志恒好赌贪玩,是以其父母便将他关在府中。后来他托人送一封信与我,称那日和人有约在身,希望下官能前往周府,好方便他母亲放行。下官瞧他言辞恳切,便同意了。” “周志恒出了周府后,没多远,他便下了马车。而下官着急赶去水云楼赴约,并未多注意周志恒的行踪,他后来去了哪儿,下官并不清楚。” 顿了顿,钟景云看向黄允,歉意道:“虽是尽量赶去,但还是迟了些时辰。” 沈时砚只一笑:“后来黄允可是醉酒了?” 钟景云道:“是,他不胜酒力,几盏落肚便醉了。黄允没有带随行仆从的习惯,故而,是下官把他送回府上。之后,下官自个便也回了家。” 与黄允昨日所说的并无出入。 “这期间,房内只有你们两人?”沈时砚问道。 “是。” “那可就奇怪了,”沈时砚弯了弯唇角,“如你这般所言,黄允醉酒这事,除了你,便只有黄允自己本人知道。可当日有人却看到你们二人的师弟许薛明也来了水云楼,并声称是来接喝醉的黄允回府。” 沈时砚轻轻敲了下案面:“而显而易见,许薛明并没有见到黄允。” 钟景云面露惊诧,再度偏头看向身侧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琢玉你来之前也叫了修竹?” 黄允垂下眼:“没有。” 钟景云回正身子,躬身道:“下官并未在水云楼见过许薛明,至于他为何会来,还得知黄允醉酒一事,下官着实不知情。我这两位师弟关系胜似亲兄弟,若是提前知道师弟来接黄允,下官自然会等着他来,省得他白跑一趟。” 沈时砚静静地看了钟景云一会儿,转而问黄允:“你可知道你是何时回到府上的?” 黄允道:“次日醒来后,我问了身边的仆从,他说约是亥时三刻。” 闻言,顾九默默在心底算了算时间。 水云楼所在的安州巷在外城,御史大夫的府邸虽在内城,但靠近朱雀门,两地相距倒也不算太远。钟景云送黄允回府,算上途径夜市,因行人熙攘而导致马车速度放慢的时间,也用不了三刻钟。也就是说,许薛明大概是在亥时后到的水云楼,而那时候,黄允和钟景云恰好刚离开不久。 沈时砚道:“那之后呢?钟学士回府后便一直未再出去过?” 钟景云道:“是。” “如此久远之事,你不再想想?” 钟景云道:“修竹是下官的师弟,他那夜——故而,下官对那段时间的事情都比较印象深刻。” 沈时砚未再多言,既然两人当面之词并无出入,便让他们离开了。 待议事厅内只剩下他和顾九与楚安,沈时砚唤来流衡,淡声吩咐:“跟着钟景云。” 东京风华 第66节 楚安微微一愣:“王爷,这是选择相信黄允了?” 沈时砚望了眼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淡淡道:“只是比起他,钟景云更令我怀疑罢了。” ...... 开封府衙大门外,待钟景云走下石阶,在他身后的黄允忽然开口道:“我以前有块双鱼纹玉佩,尾端缀着玄穗子,那是我祖母去世时所予,故而经常随身佩戴。” 钟景云顿住脚步,转过身,微微抬眼与黄允对视,缓缓笑道:“我记得它,只是琢玉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起了此物?” 黄允继续道:“可是后来它丢了。” 钟景云面露惋惜:“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孙子便是你,想必她定不希望看到你因此伤心。” 黄允直直地看着他:“三年前从水云楼回来之后便找不着了。” “琢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钟景云不悦道,“那玉佩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但我钟家世代书香,断然不可能行偷盗这等龌龊可耻之为。” 黄允轻抿嘴唇:“我与你相约水云楼一事,虽是与修竹提过,但我平日鲜少饮酒,若是没有人去传话与修竹,他万不可能知道我在那处醉了酒。除非有人用我的随身之物充作信件,告知他这事,他方才赶来水云楼。” 顿了顿,黄允掩于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钟景云,你把修竹骗到那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荒唐!”钟景云脸色骤然一变,愤然道,“若你如此怀疑于我,现在大可再回府衙,将你这番言辞重新讲与宁王听。可我今日告诉你,我钟景云问心无愧!” 说罢,甩袖便上了马车。 “回府!”钟景云冷声吩咐。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车轱辘慢慢转动,驶离了黄允的视线。 黄允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便也下了石阶,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马车内,钟景云撩起窗牖,往后面望了一眼。 松了手,钟景云面上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慢慢地,慢慢地,笑容一点点扩大,直待他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钟景云笑得肩膀轻颤,眼角有一抹淡淡的湿意。 待平息了情绪,他眼底划过一丝讥讽。 能奈我何? 马车行至钟府停下,刚下马车,管家便匆匆迎了上来,双手奉上一纸书信,信封上写着:钟景云亲启。 管家解释道:“主君,今日不知是谁塞进门缝里的,小人见信封上写了您的名字,便收了下。” 钟景云微微皱眉,略感诧异。 他一边拆开信封,一边抬步进了府,慢慢展开里面书信后,心脏猛地一紧,面上血色褪个干净。 钟兄,别来无恙。 落尾:许薛明。 管家瞧见钟景云忽然停了步,脸色还极差,忍不住问道:“主君,您这怎么了?” 钟景云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紧张地问道:“你可看到是何人送的?又是什么时辰的事情?” “没......没看见,”管家吓了一跳,“大概是您刚离府不久,小人才注意到这东西。” 钟景云失魂落魄地松开手,疾步往书房走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许薛明怎么可能还活着! 钟景云行至在书房门前却突然顿足。他飞速思考着,后背却冷汗频出。再次展开那封书信,钟景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的确与许薛明的字迹相差无二。 钟景云攥紧那张薄纸,双臂轻轻发颤,闭了闭眼,尝试着平稳呼吸。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是许薛明写的。 再次睁开眼,钟景云眸底尽是狠辣阴沉,他推门而入,在房间内找来一个火折子,准备将这封书信烧个干净。 随着他吹气,火苗从狭小的圆孔窜出,正要点燃,手腕却是毫无征兆地剧烈一痛。 火折子和一颗石子一同掉落在地,火光顿时熄灭。 钟景云刚扭头,便见一个少年从后窗翻身而入,他心底咯噔一下,立马意识到这是沈时砚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将那张薄纸连同信封一同迅速塞入嘴中。 见此,流衡脸色冷得骇人,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钟景云扑在地上,一手死死掐住他的脸颊,一手探进他的喉咙,试图将纸团取出。 然而,为时已晚。 钟景云已经先一步把那东西咽进了肚子里。 流衡眼底满是杀意,扬起右拳就要砸向钟景云的腹部。 “你敢!” 钟景云大惊失色,扯着嗓子怒喊:“我乃朝廷官员,又是文官!饶是宁王在此,也不能私自动刑!” 流衡的拳头顿在半空中。 钟景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重重一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少年变拳为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飞速落了下来。 钟景云只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锥心酸痛,卡在喉咙里的惨叫声被来势汹汹的黑暗吞噬。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一张英眉挺鼻的面容近在咫尺。 楚安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钟学士,睡得还舒服吗?” 钟景云仓皇起身,这才发现他又重新回到了开封府衙的议事厅。 沈时砚缓步从书案后走下,笑道:“钟学士收到的那封信,是谁寄与你的?” “什么信?”钟景云往后退了半步,神情恢复如常,“下官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楚安环臂于胸前,下巴冲某个方向抬了抬,嗤笑道:“你觉得就此事再嘴硬还有用吗?” 钟景云循着方向看过去,正对上那个将自己砍晕的少年的眼睛,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 “一位朋友罢了,”钟景云收回视线,佯装镇定地拂去衣袍上的灰尘,“王爷连这种私事也要管?” 沈时砚好脾气地提醒道:“周志恒临死之前,也收到过一封信。” 钟景云面色白了又青:“他的事情与下官有何干系?下官收到的那封信,仅仅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罢了。” 顾九略感不耐烦:“既是寻常问候,你吃了它做什么?难道不是害怕我们发现信上所写的内容?” 钟景云扯了扯嘴角:“世间凡人千千万万,有些异于他人的怪癖也有罪?” 顾九好笑道:“你的怪癖是吃纸?” 钟景云极力平稳呼吸,负手道:“有何不可?” “可。” 沈时砚眉眼温和,抬了抬手,让流衡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 他把书册递给钟景云,微微一笑:“吃吧,若不够,本王这里还多的是。” 钟景云悄悄咽了下口水,并未接过。他回以一笑,却仍是狡辩:“下官现已是饱了。” 顾九忍不住蹙起长眉,又嫌弃又难以置信: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榜眼,竟然会是如此无赖模样。 徐正若是见到了今日之事,怕是要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第64章 王孙不归14 “此事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命案这么简单。” 钟景云见他们虽是眼底冒火, 却仍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哼笑一声,挺直了背脊:“倒是下官想要问问宁王, 您派下属跟踪朝廷官员,还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 重伤于下官, 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沈时砚笑意慢慢敛起,甩手将书册扔在钟景云脚旁, 他黑眸沉寂,语气淡淡:“你与黄允在府衙外的谈话,本王的人听得真切。” 钟景云神情微僵。 “你现在无所畏惧的原因,无非是时间久远,证据难寻。且你是文官,没有确凿的证据, 于理于法,本王都不能对你严刑逼供, ”沈时砚沉声道,“可你别忘了,本王若是循规蹈矩之辈, 又岂会为封白云观而无惧民愤?” 钟景云背脊有些发凉。 “周志恒被凶手勒死后又割去舌头,这便是他有口胡言的下场。” 沈时砚故意顿了下,直直地看着钟景云:“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会让凶手如何处置你?” 钟景云又往后退了半步,借此错开视线,理直气壮道:“下官行得正,坐得端, 哪怕是许薛明的鬼魂索命, 我心安理得, 自是无所畏惧!” 顾九眯了眯明眸,察觉到这话的异常之处:“三年前许薛明分明被一群黑衣人从皇城司手中半路劫走,至此失了踪迹,不知生死。你为何却说‘鬼魂’二字?” 钟景云应付不来宁王,是因为他是官家为了与高太后争权,特地将他从惠州调回京都。沈时砚既是官家的亲叔叔,又是官家唯一可以依靠的皇室宗亲,如此尊贵的地位,故而钟景云不敢与他硬碰硬。 自从在徐正那儿知道府衙在查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他便命人去打听了经常跟在沈时砚身边的三个人。一个是先皇留给沈时砚的死士,一个是楚老将军的次子,另一个是礼部侍郎顾喻府上被逐出族谱的低贱庶女,尤其是最后一个,实在没什么好让他顾及的地方。 想到这,钟景云笑了笑:“一时失语,姑娘何必字字计较。” 言罢,钟景云对着沈时砚拱手行礼,语气似是恭敬又似敷衍:“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下官可就回府了。待王爷日后寻得铁证,无需您再派人闯入家宅,下官定然二话不说,自请落狱。” 楚安盯着钟景云远去的背影,不甘心道:“王爷,就这样让他走了?他绝对有问题!” “无碍,”沈时砚敛眸,“所为之恶,必有迹可循。况且凶手既然已经将杀意锁定在钟景云身上,接下来的日子必起风波,他心中有鬼,也不可能安然若素。” “只不过——” 沈时砚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或许有古怪。” 顾九抿了抿唇,点头:“我也觉得。” “且不说钟景云适才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是一时失语,”顾九道,“我们近来调查三年前这个命案,从他人口中了解到的许薛明心系民生,聪明正直。若他真是这样一个人,应该不可能会做出逃罪这种祸连全家的行为。” 楚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怀疑劫囚一事并非许薛明所愿?” 顾九忖了忖,颔首道:“正常思维下,劫囚这种事情于犯人而言,多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我们所查一事恰恰与之相反呢?案情查到现在,我们虽然还没能找到关键证据,来证明许薛明不是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但无论是根据凶手所为之因,还是目前所得推测,我觉得许薛明大抵是被冤枉的。” “而真正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就是利用这种寻常思维,彻底将许薛明的罪行牢牢落实。与畏罪自杀相比,畏罪潜逃令人信服的程度显然更大。” 楚安听得毛骨悚然:“可若真是这般,这件事情的背后绝不可能只有钟景云一人。钟家在汴京城仅仅只能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单凭他一人,是万万没有那大的本事敢从皇城司手里抢人。” 东京风华 第67节 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忽然道:“如果,劫囚这事就是皇城司一手策划呢?” 顾九和楚安同时一震。 “对啊,差点忘了这事,”顾九恍然,“许薛明原本就应该被关在府衙西狱,等待官差进一步查明真相,可正是因皇城司突然从中插了一脚,才导致许薛明杀人一事匆忙结案。钟景云心中有鬼,皇城司又怎么可能无辜呢?” 楚安张了张嘴,有些晃神:“钟景云和皇城司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文臣,一个阉党。 虽说大宋文臣和阉党之间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由于皇城司违背太宗设立之初衷,自断鹰爪,落地成了外戚的走狗。朝野那些肱骨之臣,还有以徐正为首的文人墨客所自发而成的“风骨派”,对皇城司那些阉贼的唾弃达到了历史顶峰。 而钟景云乃为徐正的学生,自然是站在阉党的对立面。再者,即使钟景云身在曹营心在汉,皇城司那是个怎样的嚣张的存在,几乎不可能给他这个毫无实权的崇文院校书做这种擦屁股的事情。 这样想着,楚安顺嘴便说了出来。 顾九道:“你说的没错,可你不要忘了,许薛明这件事情中还有高世恒和林时两人。尤其是前者,他是高家嫡系子孙,而皇城司又效忠于高太后。” 楚安皱眉道:“可这样的话,杀瘸腿乞丐的人难不成是高世恒?” 沈时砚却缓缓摇头。 “高家是高家,皇城司是皇城司,”沈时砚淡淡道,“高世恒对于皇城司而言并没这么重要。”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能有他的原因,但绝不可能是皇城司参与这件事的根本。” 顾九对政事纷争所知不多,且朝堂势力本就盘根错节,若要细细追究起谁人的所忠,必定是复杂得很。对于沈时砚这番话,她没听太明白,又不想往深处想,干脆继续听他分析。 沈时砚抿起薄唇,语气沉沉:“此事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命案这么简单。” 言罢,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提笔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与澧州知府,询问许家在流放途中遭遇土匪此事的详情,而后又派人密切监视钟景云的一举一动。 顾九有些担忧:“澧州知府能靠得住吗?” 沈时砚眉心缓缓舒开,笑道:“高家和皇城司还没厉害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这江山,仍是赵家的江山。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顾九他们正准备去州桥附近吃晚饭,水云楼一个跑堂急匆匆地跑到府衙,送来一张两指宽的字条和一本诗集,并称这是收拾秀儿姐姐房间时,在她软枕下面发现的。 三人看了,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字条上面仅有简短的一句话:许薛明是被高世恒所陷害。 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故意为之,不想让人凭此查到什么。 顾九翻开诗集书封,第一页并无诗词,而是三个字。 赠秀娘。 沈时砚垂眸扫了眼,判断道:“应是许薛明所写。” 想起那个站在二楼凭栏处笑得娇憨的姑娘,又不禁想到不过一日之间她的下场,顾九感到胸口有些沉闷。 楚安看着那本纸张泛黄却丝毫褶皱未曾有的书册,忍不住问道:“这东西她平日应该是宝贝得紧,为何没带走?” 顾九抿唇:“因为她知道,她有去无回。” 刺杀高世恒这件事,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活不了。 她抬眼看向那张字条,眸色淡然:“起初我便猜测秀儿之所以会刺杀高世恒,一定是有人在我们离开水云楼后告诉了她什么,这才使她铤而走险。” 现在看来,她猜得分毫不差。 楚安问道:“会是杀死周志恒的凶手吗?” “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也是这个人,”顾九道,“但现在,我觉得不是。” 楚安不解道:“为何?” 顾九看他,不问反答:“你觉得秀儿能杀死高世恒的可能性有多大?” 楚安不假思索道:“几乎为零。” 顾九点头:“没错,既然如此,那你猜送这张纸条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楚安愣了下,犹豫一会儿,隐隐抓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想让......秀儿死。” 顾九敛眸:“除此之外,我现在想不出更满意的推测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那人应该是知道我们去了水云楼,又看见我与秀儿谈话,害怕我们从秀儿口中听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这才故意给了秀儿这张字条。” 楚安不由一惊:“如此的话,那人岂不是提前知道高世恒会买水云楼的姑娘们。” 顾九轻轻嗯了声:“更有可能,就是那人在暗中推动了这桩买卖。 一语未了,顾九问道:“林时和高世恒翻脸的可能性大吗?” 楚安摸了摸下巴:“除非高林两家有巨大的利益冲突,否则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相互捅刀子的。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下去了,这船都得翻。” 那就可以排除林时的嫌疑。 顾九忖了忖:“这个人一定是能与高世恒或是林时接触的到,且还能与之说上话。” 楚安脑海里立马冒出一个人名:“钟景云?” 三人曾是同窗,只不过后来钟景云金榜题名,离开了国子监。 “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顾九静了会儿,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还没去过许薛明遇袭的地方。” 根据之前王判官所言,许薛明入狱后称那晚他被人打晕,扔在了一处深巷。 沈时砚看顾九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点头道:“那便叫上王判官一起吧。” 第65章 王孙不归15 “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非要我死啊。” 顾九他们随着王判官去了外城, 来到许薛明昏过去的那条深巷。 王判官道:“就是这了,但那会儿没来得及详问,具体在什么位置, 下官就不清楚了。” 时隔三年已久,哪怕是知道具体位置, 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关键证据。 顾九展开来之前问沈时砚要的汴京坊市的地图, 站在巷口往两侧道路看。 若以她所站的位置为中心点,许府在西南方向, 周府在东南方向。 顾九若有所思地合上图纸,快步往前直走,穿梭至深巷彼端。 站在另一侧巷口,顾九再次展开地图。 若以现在的位置为中心点,两府的方位不变,可出了巷口往右直走, 约一柱香的脚程,便到了史氏茶坊。 再以茶坊为中心, 水云楼与其同位于一条街道,在正东向。而许府和周府皆在西南向,只不过周府距离史氏茶坊远比许府更近些。 顾九点了点地图上水云楼大概所处的位置, 指尖随着她的分析慢慢移动,尝试着还原正月廿六那晚许薛明的行径:“那天过了亥时不久,许薛明来到水云楼,可他并未见到黄允和钟景云两人。然后史掌柜说子时左右,许薛明带着周志恒来到茶坊买糕点。” “而周府仆从说周志恒大概在子时两刻时回到家。从史氏茶坊到周府的脚程,若是动作快些, 也差不多能在两刻内走完。” 顾九抿了抿唇:“所以, 他们两人从史氏茶坊离开后, 周志恒应该没有再逗留旁处,而是直接回了家。那会儿临近宵禁,且从茶坊到巷口这段距离之间共有三处邸店,许薛明既然没有选择入住,大概也同周志恒一般,离开茶坊后便往家赶去。” “此街宽敞,两侧商铺繁多,民宅连片。又因临近春闱,各个商铺为了盈利,多数与史掌柜一样,打烊的时间较晚。也就是说,当时基本符合人多眼杂这个情况,”顾九的指尖停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我觉得偷袭许薛明的人极大可能就在这巷口处埋伏着,等许薛明从这里经过时,迅速把人打晕,并拖去巷内。” 说到这,顾九顿了顿,看向王判官:“我记得您之前提过许薛明的伤处,您看过?” 王判官点点头:“他全身上下都有淤青分布,且后脑勺有一处明显是由硬物撞击所导致的伤口。” 闻言,楚安微微皱眉:“将人打晕后,还继续施以暴力......这看着不像为了陷害许薛明杀人,倒像是泄愤啊。” “没错。” 顾九抬眼,望向水云楼的方向,悬在天际的旭日刺得她被迫眯了眯眼。 在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内,许薛明在何处遇到了周志恒呢?且周志恒作伪证来陷害许薛明,是事先预谋,还是之后受人指使?若是前者,那两人当晚的相遇一定并非偶然。 她想到了钟景云和黄允在府衙前说的那番话,仅略一思考,制造这场相遇的幕后主使便很容易地浮出水面。 现在就只剩下两人是在何处碰上,以及在亥时至子时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曾经发生过什么。 “茶坊。”沈时砚忽然开口道。 顾九的思绪被这简短的两个字拉回现实,略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时砚的视线。 沈时砚轻声提醒道:“你忘了史掌柜说过那晚周志恒受了伤。” 一句惊醒梦中人! 顾九微微睁大眼睛,明白了过来:“这般的话,凶手为何引我们去查高世恒便清楚了。” 楚安晃了晃神,略一迟疑道:“当晚周志恒的伤是高世恒所致?” 顾九点点头,语速飞快:“高世恒和林时欺辱周志恒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胡海业是后来者,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他那么依赖周志恒肯定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因为周志恒所遭遇霸凌的时间比他长,所承受的痛苦自然也远在他之上。如此,胡海业那么胆小且脆弱的人,方才能在那段黑暗且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日子里,寻到活下去的力气。 楚安按照这个推测,往下思考:“这样的话,那晚周志恒应该和高世恒呆在一处过,当然,估计林时也在。” 说到这,他有一点困惑:“可他们当晚能在哪呢?根据距离和位置来看,不可能会是高世恒的私宅。” 顾九唇角弯了弯,明眸宛若星辰。 “我猜,他们也在水云楼。” ...... 几人赶到水云楼,找来酒楼掌柜询问起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高家二房那位郎君和刑部尚书嫡子可曾来过此处喝酒。 他们两人皆是世家高门子弟,出手阔绰不凡,且高世恒又臭名远扬,劣迹斑斑,故而这些酒楼掌柜应会多多留意他们,既是避免招待不周,也是担心出了别的岔子。 果不其然,如此一问,水云楼掌柜当真记得清楚。 酒楼掌柜道:“那晚一个跑堂去给他们送酒时,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弄湿了高郎君的衣袍。而那会儿高郎君似是心情不好,此事惹得他大发雷霆,便断了那孩子的右胳膊。” 说到此处,酒楼掌柜忍不住叹息道:“那孩子的右手至今使不上力气,小人担心若是因此把他打发出去,怕是日后都难以寻到什么好的活计谋生,便让他去后厨烧火了。” 说罢,酒楼掌柜让人去后厨把那个跑堂叫了过来。 沈时砚从袖中拿出两张画像:“当晚除了高世恒和林时,你可见过这两人吗?若是见过,又大致在什么时辰?” 顾九略感惊讶地看他一眼。 东京风华 第68节 她只记得沈时砚之前备了周志恒的画像,什么时候又画了钟景云? 跑堂指了指其中一幅:“小人只在那房间里见过这位郎君。” 他想了想,谨慎道:“具体时刻实在记不清了,只能隐隐记得是在亥时至子时之间。” 顾九蹙起长眉,有些诧异。 她以为会是周志恒,没想到竟是钟景云。 楚安张了张嘴,显然也感到意外:“钟景云不是说他送黄允回去之后,便也回府了吗?” “显而易见,”顾九想起今日钟景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眸色冷了冷,“他在撒谎。” 而眼下,还被他们戳破了。 “钟景云敢撒这个谎,一定是因为此事与高世恒和林时脱不了干系,”顾九嗤笑一声,“有这两个难缠的妖怪阻碍我们,他自然有恃无恐。” 楚安道:“那咱们现在还要去曲院街找高世恒和林时?” “找,”顾九望了眼外面已经黑沉的天色,咬牙抱拳,“这次不但要找,还要让钟景云的‘有恃无恐’,只剩下‘恐’。” 楚安莫名感到一股冷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什么意思?” 顾九弯了弯明眸,却看向了沈时砚,笑得狡黠:“挑拨离间啊,这事王爷多熟呐。” 楚安顿时恍然,连连应声:“没错没错,这招王爷玩得最是厉害。” 沈时砚:“......” ...... 眼下这个时辰,国子监早已下学。高世恒几乎不留宿于学内,故而顾九他们仍是直接去了曲院街。 到地方后,顾九发现宅院大门前,有六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粗棍,守在门旁。见他们从马车下来,登时纷纷举棍,凶神恶煞地瞪着几人。 王判官看了眼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我们乃是来此查案的,还请几位壮士禀告你们家郎君,宁王来了。” 六人不为所动,显然是高世恒提前吩咐了。 顾九扭头看着楚安和流衡:“你俩能打得过吗?” 楚安扭了扭脖子,两只手腕一转,眨眼间,两把藏在袖中的锋利匕首被他握在掌心中。 “顾娘子,”楚安眉峰微扬,笑了笑,“我好歹是位将军啊。” 一语未了,流衡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楚安见状,“欸”了一声,也连忙过去帮忙。 沈时砚摇了摇头,轻声提醒道:“莫要伤人性命。”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六名壮汉全都地倒在石阶下面,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丝毫没了适才的威风。 楚安轻弹衣袍,站在门槛后面,下巴一抬:“王爷,顾娘子,如何?” 顾九当即捧场鼓掌。 楚安正要咧嘴笑开,吹嘘自己一番,却听顾九道:“流衡,你刚才那借力弹踢好厉害!” 楚安:“......” 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顾九,你过分了嗷。” 顾九嘻嘻一笑:“骄兵必败,我这是敲打你呢。” 扫清了拦路石,再进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通畅。 而高世恒和林时应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到时,厅内并无丝乐舞娘。两人站在厅内,林时笑容得体,高世恒面色不善。 楚安不跟他们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三年前许薛明入狱前一晚,也就是正月廿六,去了水云楼。而那时候,你们和钟景云也在。” 林时笑了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三人去过那儿多次,哪能次次都记得如此清楚。” 他们不承认此事,实乃意料之中。 顾九往前走了两步,无所谓一笑:“当晚不仅你们三个人在,周志恒也去过。” 那跑堂之所以说没见过周志恒,应该是因为那会儿周志恒已经又走了,这才没碰上。 高世恒脸色微变。 顾九挑了挑眉,平静地试探:“哦对,还有许薛明。” 林时脸上的笑容已是有些绷不住,他僵硬地扯着嘴角:“顾娘子说的这些,我们二人还真没什么印象。” “你们当然可以不承认,”顾九耸了耸肩,“只要你们不在乎钟景云在你们背后捅刀子这事。” 高世恒瞬间联想到那个妓子,沉下脸:“你把这话说清楚。” 顾九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楚安,佯装惊讶:“什么?高郎君竟然不知道昨日刺杀一事是钟景云一手谋划!” 楚安连连点头,与顾九一起干起了沈时砚的活:“没想到啊,高郎君和林郎君如此维护钟景云,而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然借刀杀人,还意图误导我们把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的幕后主使就是你们二人!” 说完台词,他捶胸顿足一番,装模做样道:“实在可恨呐,可恨!” 高世恒气得脸色青了又黑,眼底窜火。而他身旁的林时还算冷静,问道:“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我们三人乃有同窗情谊,他怎会如此陷害我们?” 顾九当即从袖中拿出那张字条,当着两人的面慢慢展开:“这是在秀儿软枕下找到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怀疑这东西是我们伪造的,但答案如何,我相信你们心中有数。从水云楼买妓子这主意究竟是暗搓搓地推动的,为何我们前脚刚询问秀儿三年前之事,后脚她便收到了这纸条,死在高郎君手中。而紧接着,我们便赶来此处质问你们。” 顾九又重新收好纸条,唏嘘道:“欸这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真真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非要我死啊。” 一语落下,林时显然也动了怒,只不过仍是拽着高世恒,不让他情绪行事。 顾九忍不住在心中“啧啧”两声。 比千年的王八还能忍。 她莞尔一笑,继续拱火:“而且经我们调查,三年前许薛明出现在水云楼这事是有人刻意引导。这个‘有人’是谁,我想两位郎君如此聪明绝顶,应是不用我再多说了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随着顾九最后一句话落下,高世恒再也压不住滔天怒火了,气得恨不能现在就把钟景云那孙子挫骨扬灰。 高世恒挣脱掉林时的束缚,叉着腰,来回跺脚:“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偏偏,偏偏就让许薛明撞上了!” 高世恒咬牙切齿:“这个虚伪小人,自己见不得许薛明好,就把我们算计——” “是!” 林时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高世恒的话:“那晚我们二人确实在水云楼。” 顾九有些惋惜。 好大一条肥鱼,就这样被林时一嗓子嚎没了。 “钟景云和周志恒也在。” 林时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稳了满腔怒火:“周志恒好赌这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三年前他曾欠我们二人一百二十贯,到期却死活赖着不还,故而,我们才小小地给他一些教训。” 顾九在心中冷笑连连。 只怕是平常的欺辱打骂罢了。 林时继续道:“结果这事却让许薛明撞上了,他不知真相,误以为我们二人平白欺负周志恒,所以出言劝阻,并且把周志恒带走了。” 顾九问:“那钟景云呢?他是何时去找你们的?” “许薛明和周志恒两人走后不久,他便来了。” 顾九等了一会儿,见林时没了动静,微微蹙眉:“没了?” “我们二人只知道这些。” 顾九直勾勾地盯着林时的眼睛:“可许薛明那晚回府的途中被人袭晕,扔在巷子里。” 林时惊讶道:“还有这事?” 顾九好笑道:“既然如此清白,为何你们两人刚才不肯说?” 林时面露痛心:“自然是怕许薛明那事和钟景云有关,我们顾及兄弟情谊,这才没能及时如实告知。” 顾九:“......” 这家伙倒顺着她搭的梯子往上爬了。 不过事情说到这,纵然他们再隐瞒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顾九转身回到沈时砚身边,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挑了挑眉,低声道:“王爷,戏看完了?走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沈时砚眉梢微动,笑着点头。 待几人离开曲院街,王判官忍不住道:“下官查案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遇上顾娘子这般——” 顾九眉眼弯弯,笑出了声:“野路子是吧。” 王判官哑然。 一旁的楚安哈哈大笑,心道,那是因为今晚没给王爷表演的机会,待你看了他的路子,就不会这般说了。 王判官略一迟疑,好奇道:“只不过下官对此案所知甚少,听完顾娘子和楚将军说的,还是没能理清三年前临近春闱——哦对,正月廿六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安十分热情地揽住王判官的肩膀:“正常正常,你又没跟着我们东奔西跑,所知不全,自然理不清这其中过程。来来来,本将军讲与你听。” 楚安轻咳两下嗓子,继续道:“正月廿六那天傍晚,钟景云前往周府把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然后他去赴与黄允的约,而周志恒则去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 “钟景云故意灌醉黄允,趁他意识昏沉时,取下黄允的随身玉佩,并以此为信物托人交给许薛明,并告诉他黄允在水云楼醉酒,让他去接。而许薛明与黄允关系匪浅,也知黄允与钟景云在水云楼有约一事,再加上有玉佩作为信物,许薛明定然深信不疑,误以为是黄允托人传信与他。故而,他便去了水云楼。” “许薛明在亥时左右到了地方,可这时候钟景云已经把黄允带走了。所以,他定然寻不到两人。” 说到此处,楚安卡壳一瞬,将目光投向顾九和沈时砚,后者失笑,顺着他的话接着道:“应是钟景云故意使了某种技俩,把许薛明引到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 “对对,”楚安道,“许薛明为人正直善良,钟景云和周志恒便是利用了这点,故意让他撞见了高林两人欺辱周志恒这事。” 若说周志恒在这个阴谋中无辜,他是断然不可能相信的。 “许薛明出手相救,然后把周志恒带走了。而这时,钟景云也从黄府回到了水云楼。” 楚安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不过他还回来做什么?” “像我们刚才那样,”顾九道,“拱火。” “高世恒那个暴躁脾气,被许薛明落了面子,怎么可能不生气。只不过那会儿怕是林时在旁边劝阻,担心许薛明把欺辱周志恒这事闹大。酒楼人来人往的,他们能堵住几个人的嘴,但万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顾九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这时候钟景云来了,他定然说了什么话来激怒高世恒和林时,然后才有了许薛明回家途中遇袭这事。” 东京风华 第69节 楚安愣了愣:“这是高世恒和林时干的?” 顾九点点头:“你不是说了吗,许薛明先被人打晕,再施以暴力,这个行为显然是为了泄愤,完全符合他们两人的作风,尤其是高世恒。也正是因如此,他们两人对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才讳莫如深。” 想到林时那番虚伪的说辞,她不由哼笑一声:“若许薛明这个案子和他们毫无关系,适才林时就不会打断高世恒那没讲完的话。” “至于瘸腿乞丐那事——” 顾九抿了抿唇,又蹙起眉:“钟景云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些,应该是为了让许薛明没法证明当晚瘸腿乞丐死的时候,他并不在破庙。” 顿了顿,顾九道:“毒死瘸腿乞丐的糕点,我觉得要么是钟景云通过周志恒之手所得,要么就是他等高世恒和林时派人把许薛明打晕后,偷偷捡走掉落的糕点。” 楚安摩拳擦掌:“那咱们现在应该可以去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了吧。” 顾九好笑道:“我们以什么罪名抓他?” 楚安道:“当然是杀人啊!” “想什么呢你,”顾九缓缓摇头,无奈道,“周志恒已死,而高世恒和林时显然是被钟景云利用了,只怕也不清楚他杀人这事。哪怕是现在猜到了,他们两人和我们一样,都没证据啊。” 顾九摊手:“没有实证,咱们现在所得出的一切,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推测,治不了他的罪。” “那怎么办啊,”楚安有些恼火,“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逍遥自在。” 顾九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看向身旁。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顾九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等,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 楚安跟着叹气,停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既然钟景云才是导致许薛明冤案的元凶,那为何凶手不直接杀了他呢?而是先杀周志恒,引我们去查三年前这事?而且自周志恒死后,凶手便一直没了动静。” 王判官捋了捋胡子,面露困惑:“对啊。” 顾九脚步微顿。 这也是现在困扰她的问题。 而目前为止,她心中只有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 顾九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沈时砚先一步说了出来。 “因为凶手也不清楚三年前许薛明受冤这件事的所有真相。” 顾九偏头看了过去,沈时砚那清润温和的眉眼轻轻敛起,黑眸沉寂,一副若有所思的安静模样。 沈时砚警惕性很强,几乎在她投来视线的同时,眼皮半掀,却又压着眉尾,睨了过来,带着一丝沁透人心的薄凉。 不过仅是须臾间,这种感觉便消失个干净,恍若是顾九的错觉。 沈时砚眉眼舒展,薄唇微弯:“我说的对吗?” 顾九怔了下,莫名有些羞赧,胡乱点了点头,眼睫一垂,挡住了视线。而后却又立马觉得有些敷衍,干脆补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一旁的楚安紧接着道:“那我也如此觉得。” 然后他又搂紧了王判官,眸光闪烁:“你呢?” 王判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边试图挣扎,边应和道:“下官也如此觉得。” 顾九:“......”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剧情我是一个也不敢回哈哈哈 以及我真的谢——没赶上,小红花又没了qaq 感谢在2022-10-24 23:42:08~2022-10-26 00:0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fingzi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王孙不归16 “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 自从那日钟景云从府衙离开后, 接连几日“告病”在家,未曾再出府半步,且府内护院成群, 看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估计要当好一阵子的缩头乌龟。 而与此同时, 沈时砚前不久让王判官所查“孙先生”一事有了结果。 议事厅内, 王判官奉上来一本厚册子:“王爷,汴京城内所有‘孙’姓男子皆在此处, 籍贯、原籍贯、现居处、年龄等,凡能从户部查到的资料,下官都已誊抄下来。还有未在京都内居作一年的流民与乞丐,凡厢官登记在册的人也在其中。” 沈时砚扫视的速度很快,几乎没等楚安和顾九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翻了页。 顾九有点犯晕, 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骨, 正准备再次将视线投过去时,却见沈时砚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抬手,用朱砂红笔将一个人的名字慢慢圈住。 楚安仔细瞧了两眼, 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孙惊鸿。” 孙惊鸿,原籍贯汴京,建元三年授司农寺丞,调任于吴中,另担江东转运判官,协助当地官员治理太湖水患, 于建元六年病逝。 吴中? 顾九微微蹙眉, 立即联想到了许薛明那本《治吴水方略》。 沈时砚之前说, 除非许薛明亲自去过吴中各地考察,否则只凭一些书卷所记,几乎不可能写得如此详细。 不是许薛明所想,可偏偏却是他亲手所写,如此,便有一个合适的原因可以解释这些。 是有人将这些告知与许薛明,而这人,则非常熟悉吴中的地势水系。 楚安也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道:“在破庙里的乞丐是他?” 沈时砚沉默一霎,缓缓道:“符合,但也不符合。” 楚安不禁道:“王爷,你这绕得我有些晕。” “前几日我们在破庙遇到的村民说过,许薛明和那人相谈甚欢。既然聊,便是有话题可说。许薛明对水利一事志趣甚深,若两人所谈之事乃就是这吴中水患,便可将此点解释得通,以及许薛明为何能写出那本《治吴水方略》,也有了合理答案。” “但如果那瘸腿乞丐当真是孙惊鸿——” 沈时砚顿了顿,用朱砂红笔勾出“建元六年病逝”这几个字。 他眸色微沉:“而不符合的地方,便是这时间和地点。” 楚安恍然:“孙惊鸿死于建元六年,而那乞丐却是早在建元五年时,就被人谋杀于城西外的破庙中。可那会儿,孙惊鸿仍在吴中任职。” 说到此处,楚安连连摇头:“仅这一处疑点,就可以把孙惊鸿的嫌疑完全排除在外。总不可能这世上有两个孙惊鸿,一个远在吴中治水,另一个跑到汴京城外当乞丐,听着就荒唐。” 顾九抿了抿唇,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应该还记的无头女尸案中的岑四娘子吗?” 沈时砚倏地抬眼,眉心慢慢敛起,显然是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了。 楚安则愣了愣,而后点点头:“记的啊,怎么了?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还能有什么牵扯吗?” “两件事情的本身并无牵扯,可它们都有一处疑点相似,”顾九缓缓呼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了丝颤抖,“如果......如果在破庙里的乞丐真是孙惊鸿,而五年前......前往吴中任职的另有其人呢?” 楚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连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楚安忍不住来回踱步,借着动作来抵消内心的惊讶和愕然。 顾九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匪夷所思。” “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岑四娘子和孙惊鸿怎能一样?!”楚安惊得倒吸两口凉气,满脸写着荒唐,“孙惊鸿可是前往吴中上任的朝廷官员,这又不是话本子,偷天换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楚安又指了指王判官送来的册子:“孙惊鸿五年前受命去吴中治水时,可是带了家眷,一个正妻,两个儿子。而且从汴京前往吴中需要好几日的车程,我估计他们十有八九还带了随行照顾的仆从婆子。再者,还有朝廷派去护送孙惊鸿上任的吏卒,告身敕书,沿途经过各州县所需的批文,到吴中后与当地官员的见面交涉,这一步又一步,无论哪一环出了差错,冒充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忍不住扶额,连连摆手:“不可能,偷天换日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顾九也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默了默,无奈道:“可能性是很小,但这也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那乞丐身份没有什么要紧之处,为何钟景云在杀死他后,还要用石头毁了他的容貌?” “没错,”楚安道,“那乞丐的身份肯定有问题,但绝无可能是孙惊鸿。而且你别忘了,那时告诉我们这些的村民说过,‘孙先生’这个称呼他并不确定。汴京城里那么多人,总不能只有孙惊鸿一个人去过吴中吧。” 顾九道:“你说的也没错,可去过吴中,且对吴中水利水势这些甚为熟悉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楚安一噎,停了会儿,又问道:“万一那乞丐并非汴京人士呢?” 顾九不说话了,只觉得被这复杂的一切搞得阵阵头疼。 “王爷,”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时砚,“若真要细细论起来,符合咱们目前所得线索的人可是数不胜数,总要先寻个方向去查。” 沈时砚眼皮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冷然。 顾九微微蹙眉:“王爷?” 沈时砚回神,看了两人一眼,缓声道:“这件事你们暂且先放着罢,我会让人再去查。” 顾九点点头,问道:“那钟景云那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他当乌龟,缩着脖子不出来。” 沈时砚笑了笑:“不会的,三日后徐正要举行一场曲水流觞席面,汴京城凡有名气的文人墨客皆会前往,届时钟景云也一定会去。” 他合上册子,又道:“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先去寻处酒楼坐下吧,我还一点事情要安排,过会儿我便去找你们。” 楚安道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行,那我和顾娘子先去。” “好。” 目送两人离开议事厅后,沈时砚又让王判官退下了,待厅内只剩下他与流衡两人,眉眼间的温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垂着眼,面上神色难辨。 静了会儿,他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白纸,缓缓抬笔,迅速画了一副画像。 沈时砚把画像递给流衡,淡声吩咐:“你带着它速去吴中,暗中调查五年前往那里任职的孙惊鸿是不是这画中的模样。” 他慢慢敛起长眉:“切记,此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作者有话说: 我先说,这章好短小。 第67章 王孙不归17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九和楚安两人心里挂念着满脑门官司的案子, 便在开封府衙附近寻了家食肆,并未走远。 “呦,楚将军呐!” 东京风华 第70节 食肆掌柜原本正倚在柜台后, 不停地拨弄着算筹,一抬眼, 瞧见楚安带了那位新来府衙不久的女官差进来, 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将两人迎到一处安静的角落。 掌柜立即眉眼笑开:“楚将军近些日子都没来小店了啊。” 楚安摆摆手, 大刀金马地坐在木凳上,满脸愁云惨淡:“这些天调查旧案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能得空。” “重翻旧案?”掌柜不由愣住,而后叹息道:“时隔越久,查证越难,将军和娘子为民翻案, 还以清白,多有辛苦啊。” 顾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若不是凶手用周志恒的死引他们去查三年前这桩冤案, 恐怕此事的真相永无得见天日之时。 楚安与掌柜又简单地聊了两句,便让掌柜报了些食肆的菜式,问顾九想吃些什么。 一连串菜名从耳朵飘入脑子里, 顾九只记得与“肉”这个字眼有关的东西。 “蒸羊羔肉,糖醋排骨,酒酿蟹……”顾九停顿了下,稍稍犹豫会儿,又道,“还有间笋蒸鹅。” 楚安评价道:“无肉不欢。” 顾九挑眉笑道:“然也。” 待跑堂把菜肴端上, 沈时砚才姗姗来迟, 手里还拿了一封书信。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视线紧紧粘在那书信上:宁王亲启。 沈时砚在两人身侧坐下,将信封放在食案上,慢声解释道:“从澧州送来的回信。” 适才他前脚刚迈出府衙的大门,正要赶去与两人汇合,后脚便见一个驿差骑着马从远处奔来,停在他面前,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奉上这封书信。 顾九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果然。 算算时间,的确应该有了回信。 顾九看了看满桌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又瞧了眼那还没打开的信封,忍不住道:“王爷,咱们能等半柱香之后再打开看吗?” 沈时砚微微一怔:“怎么了?” 顾九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我怕这信里又有什么惊天骇地的消息,看过后哪里还有心情吃的下去饭。” “没错没错,”想到他与顾九关于乞丐身份一事的分歧,楚安颇为赞同,“这若是再讨论起来,我们二人也有力气。” 沈时砚不由失笑。 两人也只是嘴上这般说说,筷子还没动两下,仍是没忍住让沈时砚拆了那书信。 顾九和楚安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神情有些紧张。 信上所写内容并不多,沈时砚快速浏览一遍,眉心微蹙:“澧州知府来信说,许家是在途径安乡县娘娘山时遇上的山匪。许家连同押送的官吏共五十七人,无一生还。当地官差清点尸体时,数目也对的上。” 顾九顿然觉得嘴里的食物索然无味,放下了筷子。 沈时砚继续道:“今年四月初在澧州的帮助下,当地知县亲自带兵上山剿匪,将盘踞娘娘山的各个匪窝尽数肃清。” 说到这,沈时砚忽然顿住,楚安却面露疑惑:“这是好事啊,既然娘娘山上的土匪们已经全部被抓,再审问许家一事岂不是方便得多?” “没错,”沈时砚看他,“但问题是,安乡县知县并未审出与许家相关的事宜。” 楚安愕然良久,迟疑道:“也许是那些强盗故意隐瞒不说?” 沈时砚缓缓摇头:“大宋对匪徒盗贼素来以重刑惩处,而这时候知县以坦白从宽诱之,他们若是知晓许家一事,定然不会三缄其口。” 顾九敛眸,补充道:“而且匪徒多是劫财,可许家众人是被流放的罪犯,身上定无贵重物品,又有押送他们的吏卒随行,我若为强盗,像这种既没钱,还有极有可能惹怒官府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干的。” 可如果不是盘踞在娘娘山的土匪,三年前劫杀许薛明全家的人还能有谁? 不可能是钟景云。 顾九与沈时砚相视一眼,置于膝上的手掌轻轻蜷缩:“皇城司。” 有了劫囚一事在先,再把这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与皇城司挂钩,内心已有了些许平静。 “皇城司初设时,原在各路辖区均设有据点,”沈时砚淡淡道,“后来因权势过大,经常发生与地方官员狼狈为奸,为祸一方之事,京都朝野上下对其意见很深。经朝臣联合上奏多次,太宗迫于无奈,这才舍弃刺探地方情报的作用,开始慢慢缩小皇城司的势力范围。直至今日,除去京都,皇城司仅在荆湖北路和陕西路两处辖区遗有据点,而自官家登基后,其势力日益渐长。前不久高太后要在京西路重新启用其地的皇城司,官家和朝臣极力劝阻,这事便一拖再拖,没有正式施行。” 当初他从惠州北上汴京,正是途径荆湖北路时遭遇山匪袭击,这其中的“匪”,怕是也藏有皇城司的人。 “荆湖北路......”楚安稍一失神,低声喃喃,“澧州便是隶属荆湖北路。” “如果三年前真是皇城司自导自演了劫囚一事,然后迫使许薛明全家流放岭南,等他们途径澧州时,再伪作山匪将其劫杀,”楚安越说越觉得四肢发冷,“如此,便也无人状告,无人再为许薛明重翻旧案。” “你至今还觉得皇城司插手此事,”顾九眉心深锁,直直地看着楚安,“仅仅只是为了坐实许薛明杀人的罪名?” 楚安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杀了许薛明还不够,还要杀光整个许家......”顾九垂眸沉思,“他们平日与皇城司应该没有交恶的可能,若是有,那得是多大仇恨才能促使皇城司铤而走险至此,而且京城里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故而,我觉得仇杀的可能性很小。” 她仔细思忖着所有的可能性,脑海忽地闪过许府那些东倒西歪的破败家具,心中一凛,慌忙道:“前些日子我们前往许府查看时,怀疑有人曾去过那里搜寻什么东西,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皇城司的人?” 不待沈时砚和楚安回答,顾九又自顾说了下去:“他们在找什么?也许就是因为此物,他们才对许家痛下杀手。” 她不禁想,是许薛明写的那本《治吴水方略》? 可如果是,为何皇城司苦苦寻找的东西会在周志恒那里?皇城司那群人敢为了它杀光整个许家,若要是知道这东西在周志恒那儿,又岂能放过他?而且,根据他们目前的推测,周志恒与钟景云应是一伙的,可皇城司和他们两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合作? 钟景云和周志恒联手陷害许薛明入狱,皇城司借此杀之? 顾九觉得哪里隐隐不对。 皇城司的目的若真是寻找某样东西,他们至少应该先寻机会审问许薛明和其他许家人,前者未说,故而杀之,这说得通。那许家众人呢?皇城司在澧州伪装山匪劫杀他们,定然没有留有审问他们的时间。 所以,搜东西是次之。 而要他们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顾九眼底闪过一丝凉意,眉头紧紧蹙起,缓缓吐出两个字:“灭口。” 她看向沉默不语的沈时砚,重新道:“王爷,皇城司这么做的原因会不会是灭口?” 虽是问句,可语气却是淡然得如同万分笃定一般。 沈时砚并没有接话,他对上顾九投过来的视线,薄唇微抿,那双澄澈如山间溪流的眼眸几乎不可见地颤了颤。 顾九没有察觉沈时砚这轻微的异常,继续道:“但是有什么秘密,是许家人知道且对皇城司异常重要的呢?” 她敲了敲食案,一字一句道:“结合目前所有浮出水面的线索,我只能联想到孙惊鸿。” 顾九偏头看了眼满脸骇然的楚安,将原本就不大的声音再次压低,几近无声:“三年前死在破庙里的人是真正的孙惊鸿,而两年前病死在吴中的‘孙惊鸿’,另有其人。” 顿了顿,她继续道:“如果这偷天换日的险事有皇城司参与,为何他们会插手陷害许薛明一事,为何他们设计迫使许家流放岭南还不够,仍要将其置于死地,这两个疑问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按照这个推测,皇城司所潜入许家翻箱倒柜搜寻的东西,定是许薛明所写的那本《治吴水方略》,因为它的存在可能会成为来日他人疑心孙惊鸿身份的证据。 就如同现在一般。 而杀许薛明,杀许家。 是因为许薛明曾和真正的孙惊鸿于破庙相识,而皇城司担心孙惊鸿与许薛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疑心许薛明得知后,与其日夜相伴的许家众人也有知晓此秘密的可能性。 因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九沉声道:“这个秘密足够大,一旦被人揭露,于皇城司而言,实乃重击。” 若是官家手段够强硬,便可趁此机会将皇城司这颗危及皇权的毒牙连根拔除。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长!认真脸.jpg 第68章 王孙不归18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 三人沉默良久。 顾九觉得手心处莫名有些湿意,她垂眸扫了眼,有一瞬慌乱。 是不知从何时冒出的冷汗。 顾九慢慢收拢十指, 喉咙发紧。 适才她推测的所有若是真的,皇城司能因此不惜冒险杀光整个许家, 更能杀了她这个自小便失了依靠的浮萍。 顾九悄悄咬住下唇里肉。 哪怕皇城司当真因此遭受重创,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捏死她, 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就此放手,不再参与此事? 皇权与外戚之间的斗争宛若巨大且深不见底的漩涡,稍不留神,便会卷入其中化作牺牲品。 顾九用眼角余光瞟向沈时砚,见他神情冷然,心脏不由一紧。 她抿紧唇角, 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刚才她没有说出骇人听闻的推测,故意避而不谈, 再趁机寻个理由退出此案,或许还有一丝退路可言。反正案情已经查到这一步,用不了多久, 沈时砚也能猜出其中原由。 可如今,在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她同府衙,同楚安,同……沈时砚,已是站在风口浪尖上。 他们查此事已有些时日, 皇城司最善刺探情报, 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顾九看着食案上秀色可餐的美味, 静了片刻,重新拿起筷子,夹了片浸满杏仁酪的羊肉,送入口中。 罢了罢了。 从她决定就在汴京的那一刻,这辈子便别想着安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因此丧命,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 想到这,顾九不由豁然一笑。 况且不是还没有到生死危机的时刻吗?没有退路,她便奋力把前方的死路劈开。 你死我活之间。 她定然要选择后者。 还有。 顾九看了眼沈时砚和楚安。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东京风华 第71节 ……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徐正在城内安远门之东的夷山庭院,举办一场雅集。 如沈时砚所料,钟景云这只缩在壳里的龟,果真伸了脖子。 沈时砚收到徐正命人送来的请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托辞未去。顾九和沈时砚两人在夷山山脚处寻了处茶摊坐下,楚安则偷偷溜进徐正的庭院,看着钟景云。 时至今日,三年前导致许薛明蒙受不白之冤的元凶已经浮出水面,杀死周志恒的凶手绕了如此大的一圈,只为查明此事。是以,想必在他们东奔西跑调查旧案的时候,那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躲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这一切。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剩下的,便是报仇。 作伪证的周志恒都死了,钟景云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顾九随手给沈时砚倒了杯茶水:“王爷,这几日怎么没见流衡?” 沈时砚握杯的动作一顿,微微敛眸:“我让他去办了些事情。” 闻言,顾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弯起明眸:“五年前去往吴中赴职的‘孙惊鸿’,王爷心底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沈时砚眼皮掀起,语气有些无奈:“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顾九只一笑:“你说得对。” 她抿口了茶水,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我这两天重新整理的周志恒这个案子,凶手既然想引我们为他查明三年前的真相,那本《治吴水方略》——我猜,或许也是他放在周志恒书案上的。” 皇城司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没道理会出现在周志恒那儿。而同样的,根据胡海业所说,周志恒在收到那封不知所踪的书信后,一直在做噩梦。显而易见,如此心中有鬼且惴惴不安之人,也没道理会收藏为他所害之人的物品。 “塞钱引,拿走信,放书册,对周志恒和胡海业受辱这事了如指掌,”顾九以水为墨,以指为笔,简单地画了一个圆圈,“尤其是后者,同一斋舍的人最有可能知晓。” 高世恒和林时两人自知所行之事恶劣,且周志恒与胡海业乃为朝廷官员之子,如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们对待知晓此事的旁人自然会严加封口。之前去曲院街寻秀儿时,她便发现最初见到的那些家妓仆从,无一例外,全部换了新面孔。 这般谨慎,是以,此事从高林两人那里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不大。 顾九继续道:“而再结合前三者,很显然,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嫌疑最大。” 黄允、薛丘山、王伯阳。 “若是从动机出发,”顾九抿了抿唇,“三人中最可疑的,必定是和许薛明有师兄弟情谊的黄允。” 这些猜测她一直没敢当着楚安面说出来。 楚安这人单纯且重情义,当初从秀儿口中得知三年前正月廿六那晚,是黄允将许薛明叫去水云楼时,他便是那副既不相信却又迫于所得线索,不得不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在黄允身上的伤心模样。 顾九不由轻叹一声。 若真是黄允,楚怀瑾怕是要伤心好些天。 ...... 正藏身于一棵枝繁叶茂的粗树上的楚安,忽然感觉鼻腔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痒意,张了张嘴,极其克制地打了个喷嚏,而后便又将视线投向下方。 徐正的曲水流觞席面已经开始了,众文人墨客齐聚于后院的竹林。 一条清澈如镜的溪流弯弯绕绕,从两侧岩石中间潺潺流过,温柔地抚过沉积水底的鹅卵石。十几个红木案浮于溪面,上面放着光洁无暇的白玉酒壶、琳琅满目的茶碟碗盏、栩栩如生的鲜花果...... 人们坐在溪流两侧的紫檀翘头食案后,一边等着身边的童子执杆揽物,奉与案处,一边或与旧朋好友叙旧聊天,或对酒赏词、低吟浅唱,或下棋品茶。 碧空万里,云淡风轻,一派祥和之景。 钟景云虽置于其中,却明显心不在焉。徐正接连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方醒般应了声。 徐正打量着钟景云的脸色,眼底泛青,嘴唇苍白。他不由地皱起眉,既有担心,也有不满:“怎么回事?我听崇文院其他人说,你近些日子一直告病在家,想来没了公务烦扰,应是恢复得不错。怎得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可是病情上有何苦难?” 钟景云扯了扯嘴角,拱手道:“劳老师挂念,学生身体已是无碍。昨晚有野猫进院,啼声不止,故而没能休息好。” “罢了,”徐正摆摆手,“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憩片刻。” 钟景云面色微僵,正要拒绝,却见徐正已经唤来一个书童,吩咐了下去。他抿紧唇角,只得起身离开。 不远处的楚安见此,轻跃而下,借以竹林周遭繁盛的树木作遮掩,紧随其后。 钟景云跟在书童身后,穿过游廊,有风吹过,帘幕轻轻晃动,如此细小的声响落入他耳中,也成了潜伏的危机。 钟景云绷紧了神经,后背冷汗涔涔。 虽然他笃定沈时砚他们寻不到实证,但是那个给他送信的人至今仍如哽在喉间的一根鱼刺。 不是许薛明。 那会是谁? 许家众人已经死绝,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黄允? 钟景云陡然停住脚步,他叫住书童,问道:“琢玉师弟今日来了吗?” 书童道:“黄郎君昨日遣人送来口信,称身体抱恙,便不来了。” 钟景云心中冷笑。 他称病是假,黄允又如何作得了真? 不过若想为许薛明报仇的人真是黄允,从情分上倒也说得通。 黄允视许薛明为人生知己,如今又明白过来,许薛明的冤案也有他的参与。纵然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自己对黄允的了解,他仍会愧疚万分。 只是—— 钟景云皱起眉头。 正因为他对黄允了解甚多,所以才深知凭他的秉性,是万不能做出这种杀人的勾当。 可如果排除了黄允,钟景云再难想出第二个人了。 思绪流转间,钟景云已经跟随书童来到一间房前,这是他来夷山经常会住的房间。 钟景云站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起了离开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便又作罢。 如果凶手真在暗处监视他,现在离开夷山,无旁人作陪,无疑是最危险的。 若不是前些日子崇文院大学士忽然派门厮送口信于他,邀他今日同行来此,他也不会涉险出府。 不过沈时砚他们既然有本事能将三年前旧案查到如此地步,想来要抓住杀死周志恒的凶手也用不了多久。只要那人入了牢狱,他便不必再如此担惊受怕。 想到此处,钟景云不由地松了口气。再等等,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书童推开门,钟景云迈步进去。 书童停在门槛前,躬身道:“小室内已让人备了些吃食茶水,郎君在此处休憩,小人不敢叨扰,便先退下了。” 钟景云随意“嗯”了声,刚坐上床榻,忽然又叫住书童:“你……别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书童称是。 待房门关上后,钟景云又立马起身。他这些天是没能睡个安稳觉,而眼下身处别地,没有身强体壮的护院守着,他更是不敢闭目休息。 于是钟景云便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了本书卷翻看。 如今已过初夏,今日又旭阳高照,四处的窗棂敞开,散去闷热,送来阵阵令人舒心的凉风。 没一会儿,钟景云便觉得困意阵阵,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皮,又继续看了下去,丝毫未注意到在他身后敞的窗户外,一个黑衣人悄然无声地从不远处围墙后冒出头来,手中握着蓄势待发的箭弩,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 顾九在茶摊等得无聊至极,她喝尽杯盏里的茶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刚一抬眼,便见夷山别院的上空出现一抹红色烟雾。 顾九瞳孔紧缩。 还真让他们等来了! 两人迅速翻身上马,奔向那处。 而潜伏在山林间的官差们,看到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烟火,立即鱼贯而出,将夷山别院团团围住。 等顾九和沈时砚赶过去后,却发现原本应该聚在竹林处附庸风雅的文人们,此时却是站在一间房屋外,神情惊恐万状,周围声音噪杂。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动静闹得如此大。 楚安在房内望见他们来了,当即喊道:“顾娘子!” 顾九快速冲进房间,看清里面的场景,倏地瞪大眼睛,立即明白过来眼下如此局面是何原因。 房间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剧烈打斗后所造成的惨状,而钟景云则倒在书案旁,右胸口处插了一根短箭,淋淋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口唇被溢出的血液染红。 “救……救我……” 钟景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顾九,颤颤巍巍地伸出胳膊,似乎想要抓住她。 顾九扭头冲门外喊道:“速去找些金疮药和白酒来!” 她慌忙跑到钟景云身边,一边问楚安发生什么了,一边把衣袍撕成布条,给钟景云紧急止血。 楚安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原躲在后院监视着钟景云,没一会儿却发现围墙外突然冒出一个蒙面黑衣人,手里拿着箭弩,应该是想要刺杀钟景云。” 发现那人的意图之后,他当即拔刀冲了过去。可仅仅眨眼间的功夫,箭已离弦,势如破竹。他正要把手中的刀扔过去,截下短箭,然而下一刻,那黑衣人便也拔刀奔向自己。 没有办法,面对来势汹汹的杀意,他被迫抬刀迎上,怒吼一声,让钟景云立马趴下。 可惜钟景云受惊,仓皇起身,待他转过来的一瞬间,原本刺向后脑勺的短箭,没入了他的右胸口。 那人看到钟景云中箭后,并未选择离开,而是当即撇下他,冲进房间,想要送钟景云立即上路。 沈时砚敛起长眉:“人呢?” 楚安摇头:“我与那人打斗中,砍伤他的腰腹后,他捂着伤口跑了。我担心钟景云再出意外,所以没敢跟上去。”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不知道来人是不是凶手,但他武功不低,从招式与反应来看,必定是训练有素之人。” 沈时砚冷眼扫过房间狼藉,淡声道:“别院外有官差看守,他受了重伤,应该出不去。” 沈时砚快速吩咐:“怀瑾,你把庭院里所有人聚集在前厅,避免出现挟持人质这种意外,然后再带几个人速速彻搜此处。” 他又转过身,望向老泪纵横的徐正,淡声道:“徐博士,本王需要今日所有宴请之人的名单,以及所出示的请帖。” 徐正嘴唇蠕动,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好。” 沈时砚随徐正一起去了众人齐聚的前厅,房间里只剩下顾九和两个守在门口的官差。很快,便有人送来顾九适才要用的东西。 钟景云还在死死拽着顾九的衣服,拼命地张着嘴呼吸,像是一条快要窒息的鱼。不断重复道:“救我……救……我。” 顾九听得心烦意乱:“闭嘴!” 钟景云却仿佛聋了一般,固执道:“救我……我说……三年前……真相……救我。” 顾九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冷笑道:“如今快死到临头了,倒是不再嘴硬。” 东京风华 第72节 钟景云被这句话吓得原本已是煞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难看。 钟景云胸腔剧烈起伏,似是怕顾九真的不管他,再也撑不住了,凄惨地哭道:“是我……杀的人……陷害……许……薛明……” 趁钟景云分神期间,顾九迅速把短箭从他体内拔出。 钟景云双目倏地瞪大,眼角似是要撕裂开来,一声凄厉悲惨的哀嚎从喉咙里溢出,紧接着便痛得昏死过去。 顾九又麻利地往伤口处撒上药粉,裹上布条。 做完这一切,她不由松了口气,失力地坐到地上。 幸好。 幸好不是左胸口,不是致命伤。 顾九看了眼满手的鲜血,正要起身寻个地方洗干净,眼角余光无意往书案旁一瞟,两盘精致小巧的糕点掉落一地,盛放它们的瓷碟破碎不堪。 顾九隐隐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头上取下她束发用的银簪,插入糕点里。 片刻,她缓缓拔出,心脏猛然一紧。 有毒。 那一刹那,关于钟景云和皇城司的关系,困扰她的疑惑解开了。 答案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顾九晃了晃神,看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钟景云。 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深夜,共有两拨人想要取孙惊鸿的性命。 一个是毒死孙惊鸿的钟景云,另一个是毁了孙惊鸿容貌的皇城司。 两拨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要杀相同的一人。一前一后,并无交集。 但那晚,钟景云却无意知道了皇城司的存在。所以后来传出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时,只有他明白,这是假的。 许薛明不是被救走了,而是死了。 三年前的所有就如同现在一般。 顾九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刺杀钟景云的人是皇城司,而想要毒死他的人是为了报仇的凶手。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作者有话说: 嗯……又晚了,仍旧算周五的。 第69章 王孙不归19 “你真的吓死我了。” 夷山别院前厅, 众人按照沈时砚的吩咐齐聚在此,徐正递上来宴请的名单以及凡今日到此的请帖,沈时砚快速核对两者, 视线微微一顿:“黄允没来?” 徐正点头:“黄允患病在家。” 沈时砚敛眸。 王伯阳和薛丘山都不在受邀名单内,故而, 今日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全不在此。 正思忖着, 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顾九神情严肃,快步走到沈时砚身边, 微微踮起脚,迅速耳语一番,将适才的推测简而言之。 沈时砚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众人,淡声道:“给钟景云备吃食的人是谁?” 厅内静可闻针,聚集在外面的仆从奴役则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一个书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弱声道:“是小人。” 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书童,小少年额头处直冒冷汗, 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沈时砚走过去,垂下眼,神情淡漠:“那些糕点中含有剧毒。” 书童身体猛然僵住,面上血色顿时褪个干净,满脸惊恐:“小人......小人不知情啊, 不是小人干的!不是小人干的!” 顾九抿了抿唇, 扫向其他仆从:“今日准备茶点的厨子都有谁?” 话音刚落, 有几人相继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喊冤。 顾九从宽袖中拿出用帕子包住的几枚糕点,挨个走到他们面前:“我曾在一间茶坊吃过类似样式的茶点果子,你们仔细看清楚了,我手中的这些可是你们厨房今日做过的?” 不约而同地,几人疯狂摇头。 顾九回身与沈时砚相视一眼。 这若不是夷山别院的东西,便只能是从旁处得来的。 顾九的心沉了沉。 她猜,十有八九来自史氏茶坊。 顾九半蹲下身,轻轻按住书童发颤的肩膀:“你听到了,这些糕点既然不是你们夷山别院的厨子做的,那你是从何处买来的?若不是别有用心,又为何单独给钟景云准备这些?” 书童仓皇摇头,眼泪鼻涕满脸乱淌:“这些不是小人准备的!” 顾九笑了笑:“不是你准备的,却是你送到钟景云房间的。如果不是你想杀钟景云,那就只能说明是给你这些糕点的人想杀他。” 顿了下,她轻声提醒道:“钟景云可是朝廷官员,谋杀他,你觉得你有几条命可以活?” 书童哭喊道:“是......黄郎君。”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纷纷起身,面色俱变,其中徐正最为惊愕,他晃了晃神,大怒:“尔敢胡乱攀扯我徒!” 书童被吓得一个哆嗦,重重磕头:“小人没有撒谎。今日有个人带着黄郎君的请帖来此,就是他把这些糕点交与小人,还说是钟学士特地托黄郎君买来的,只因黄郎君有疾病缠身,不便前来,故而吩咐他前来操办此事。” 说着,书童慌忙从怀中拿出请帖:“小人就是见此物为真,这才听信与人啊。糕点有毒这事,小人全然不知情!若今日有半句假话,就叫小人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徐正踉跄上前,一把从书童手里拿过请帖,越看神色越难看,直至最后,浊泪夺眶而出,连连跺脚:“荒唐啊,荒唐!” 是挺荒唐。 顾九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唇角。 三年前那晚,钟景云是如何诓害的许薛明,而今,几乎全部重新报复于他自己身上。正应了周志恒与胡海业说的话:报应,是他的报应。 是他们的报应。 “来人啊——” 一声呐喊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顾九循声望去,心中一紧。 正是钟景云所在的方向。 莫不是那贼人去而复返? 顾九忙不迭地赶了过去,沈时砚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堪堪碰到了她迎风飘起的衣角。 他敛起长眉,快速吩咐身边的官差:“看好这里所有的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一语未了,他抬步跟了上去。 而被刻意引到别院最偏僻地方的楚安众人,也听到了从钟景云那里传来的声音,立马意识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当即往那处火速赶去。 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里,顾九飞跑着,簌簌风声掠过两耳,带来一阵愈发浓重的窒息感。细风随着她的动作,迅速钻入袖内和衣领内,将她后背因紧张和焦急而冒出的汗渍,吹得如霜如雪,冰凉刺骨。 如果皇城司真干了那偷天换日的险事,那么死在他们手里的冤魂不仅有许薛明全家,还有孙惊鸿的家人以及随行一众。而且冒顶官员这事能够隐瞒四年之久,皇城司所杀之人...... 顾九浑身发寒,不敢深想。 所以钟景云纵然罪大恶极,现在也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铮鸣声直直地钻入耳内。 守在钟景云房前的两个官差此时只有一人还在奋力持刀与黑衣人搏杀,另一人深受重伤,倒在血泊之中。 几乎在顾九赶来的一瞬间,黑衣人猛地偏头看了过来,如鹰钩般的眼睛冒着寒光,阴森狠辣。 顾九心底不由发怵,但她想到那些惨遭无妄之灾的冤魂,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从受伤的官差手里拿过刀刃,冷冷地对准黑衣人,站守在房前。 不要怕,等会儿沈时砚和楚安他们就会赶到此处。 黑衣人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持刀与官差厮杀。可饶是如此,在面对宛若疯子般不要命的进攻,那官差也是节节败阵,身上的衣衫被刀刃砍得破烂,血痕狰狞。 不过眨眼间,黑衣人便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官差的后背狠狠地撞在石灯上,又重重地滚落在地,虚弱地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奄奄。 顾九手心直冒冷汗。 黑衣人没有丝毫停歇,立马把刀尖对准她,飞身冲了过来。 顾九面色煞白,紧紧地抿住唇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寒刀砍来的方向,快速找出黑衣人的破绽。就在双刀相接的霎那,她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往黑衣人腹部拼命一挥。 黑衣人显然是没想到她能有胆迎击,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躲闪,护住腹部的手被重重一砍,痛得哀嚎一声,整只手“碰”地掉落在地。 顾九收刀的瞬间,一滴鲜血随着她的动作飞溅至瞳中,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便是在此时,胃部剧烈一痛,整个人跌出几米开外的位置。 她唇瓣发颤,痛得直不起身来,刚一抬眸,便见黑衣人不顾伤势,挥刀砍下。顾九心脏骤然停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抬臂去挡。 周遭安静得诡异,“碰——”,两下重物倒地的声响在此刻格外刺耳。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长睫,想要睁开双眼,一只手却从背后轻轻盖住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掉所有的视线,寂静得让她有些害怕,也让她万分心安。 顾九鼻子一酸,哑声道:“王爷......” “嗯,我在。” 沈时砚轻声应道。 他把人揽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胸膛,试图以此将藏在里面的剧烈心跳遏制住。 “下次不许再如此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刀扔在旁处,目光阴冷地看着倒在面前的无头尸体,语气却是格外温柔,“天大的事情,也没有保护好自己重要。” 顾九想反驳,张了张唇,却最终还是微弱地“嗯”了声,长睫不可察觉地落下。 沈时砚呼吸滞涩片刻。 掌心如同被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余有一阵转瞬即逝的痒意。 他轻阖下眼,遮住半眸,沉沉地看着怀中人的耳朵,神使鬼差地,慢慢凑了过去。 顾九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热息悄然缠绕住左耳,她陡然僵住,阵阵酥麻顺着耳畔席卷全身。 东京风华 第73节 热息停在一处,却久久未再靠近。 沈时砚闭了闭眼,压下涌上心头的异样,极其克制地抿紧薄唇,偏头吻向了顾九耳尖上方的乌发。 “你真的......吓死我了。” 楚安带人匆忙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及时刹住脚步,既欣慰又感到羞得慌。 有官差看见了那倒在地上无头死尸,心底发毛,低声问道:“楚将军,咱们还过去吗?” 话音刚落,不等楚安回话,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转头看了过来,神色淡淡。他没有说话,视线冷冷地扫过尸体,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楚安当即挥手,命人迅速把尸体和头颅拿走,并抬走伤患。 沈时砚这才松开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顾九扫了一眼周围,抬眸看向沈时砚,低声嘟囔:“不过是头没了......”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沈时砚指尖微蜷,没有接话。 不一样。 他是我杀的。 所以,不一样。 …… 离开夷山别院后,沈时砚立马带兵前往黄府,闻言,楚安怔在原地,神情僵住:“怎么回事?去那做什么?” 顾九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楚安迟早都要知道,还是把适才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楚安呼吸一屏,沉默了片刻,单手缠住缰绳,翻身上马:“走吧。” 说罢,扬起马鞭,率先奔去。 顾九和沈时砚紧随其后。 三人赶到黄府时,官兵已经围在黑漆大门外,而御史大夫以及黄母站在门槛前,面色铁青。 见沈时砚来了,御史大夫疾步上前,冷声质问:“宁王,我知府衙公务繁忙,眼下却抽出闲空将我府邸围住,还要带走我儿。此事宁王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今日我便前往金銮殿,参你一本!” 沈时砚只问道:“黄三郎今日可是告病在家,并未前去夷山别院参加徐博士举办的雅集?” 黄御史冷哼一声,甩袖负手:“没错。” “既然如此,为何令郎的请帖会出现在别院的书童手里?”沈时砚将帖子递给御史大夫,淡笑质问,“又为何那书童说黄三郎让人给钟景云带了糕点,而那糕点里有毒呢?” 话音落下,不待黄家人反应,沈时砚便带人闯了进去:“黄允涉及谋杀国子监学生周志恒和崇文院学士钟景云,本王带兵查案,还望黄御史理解。” 官差们手持兵器,鱼贯而入。 府门外,御史大夫和黄母脸色瞬间一变,后者更是惊慌失措起来,紧紧攥住她夫君的衣袖,颤声道:“好端端的,琢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又怎么可能和杀人这种勾当扯上干系!” 黄御史自然也是又惊又恐,只不过毕竟是在朝野厮杀出来的人,很快便压制住心头的慌乱,拍了拍黄母的柔荑,沉声安慰道:“没事,三郎什么秉性,你我二人还不清楚吗?此事定然存在某些误会。” 他看了眼沈时砚那群人的背影,神情严肃,立马抬步跟了上去。 而沈时砚这边,有楚安在前面带路,很快便来到黄允住的院落。 一进去,便瞧见院子的主人正坐在穿堂厅,安安静静地抚琴。 琴弦铮铮,鸣声悠扬,如珠落玉盘、淙淙涓流般清脆干净,又如山泉直流、浪遏飞舟般热烈豁达。 一首停,又是一首。 顾九脚步微顿。 虽说她不通音律,但如此有名的曲子她还是听过的。 应该是…… 《高山》和《流水》。 官差们一分为二,迅速从两侧游廊将穿堂厅围住。 黄允仍是面无异色,继续抚琴。 沈时砚静了片刻,并没有去打扰他,抬了抬手,示意楚安带着几个人去搜查黄允的院子。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官差从黄允的书房里匆匆出来,禀告道:“王爷,里面有间密室。” 官差所说的密室位于两侧书架之间,狭窄的木门被一副偌大的山水画遮挡住,门锁是个被改造的九连环。 沈时砚走上前,如玉的指骨在铁环间按照规律反复拨动,很快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门锁开了。 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外面空气涌入的瞬间,钉在墙壁四周的青铜灯台突然窜出火苗,驱散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并不刺鼻。 三人相继走进去,沈时砚轻声解释:“应与火折子是类似的道理。” 顾九点点头。 这个密室仍是一间书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顾九往一处瞥去,书案上似乎铺满了纸张,还未抬步,沈时砚已经率先走了过去,随手拿起其中一张纸。 顾九也过去瞧了一眼,不由愣在原地。 是字。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还是......似曾相识的字迹。 顾九下意识偏头看向身边人,沈时砚薄唇轻启:“他在模仿许薛明的字。” 顾九连忙俯下身,从一叠厚厚的纸张中找到一封书信。 上面写着:周志恒亲启。 是那封自周志恒死后便无所踪迹的信。 还未来得及打开看,忽听楚安开口叫他们:“王爷,顾娘子。” 两人抬眼,便见楚安正站在一处墙壁前,昏黄的烛光映亮了视野,墙壁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待他们走近,这才看得清楚。 顾九面露惊愕。 正月廿六。 我于傍晚水云楼赴约,钟迟。 亥时三刻。 钟送我回府。 同一天,双鱼玉佩丢,城西外破庙乞丐被人毒死,糕点来自史氏茶坊。 正月廿七,巳时五刻。 修竹于家被捕。 巳时七刻。 周去府衙,自称人证。 ...... 怪不得。 顾九晃了晃神。 怪不得那日询问黄允正月廿六相关的事情时,他会记得如此清楚。 她伸手去触摸墙壁上的划痕,凹槽已经变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三年以来。 黄允一直没有忘了这件事。 顾九抿了抿唇,方才打开手中的信件。 佑泉,五月廿九寅时,学内太湖假山见。 落尾:许薛明。 铁证如山啊。 楚安往后退了半步,仍是难以置信。他看了一眼顾九和沈时砚,转身便冲出密室,直奔穿堂厅。 而此时,黄允恰好抚停琴弦,听到如风的脚步声,偏头看了过去,紧接着便感到衣领被人死死地揪起,抬眼,对上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怀瑾——” “黄琢玉,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楚安红了眼眶,大声质问,“我要你自己亲口说,周志恒是不是你杀的?还有今日想要毒杀钟景云是不是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黄御史和黄母看见,当即一阵恼火:“楚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儿不可能杀人!” 黄允扯了扯嘴角,在三道紧张又焦急的视线下,缓缓点头。 随着黄允的动作,楚安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失力一般松了手。而黄氏夫妇更是晴天霹雳,好像被人当头一棒,身形不稳。黄母大声哭喊道:“三郎,你莫要胡说啊!” 黄允望向白发苍苍的父母,起身跪下,额头重重地叩地三下,面色苍白:“儿子不孝,让你们失望了。” 黄母的哭声久久回荡在庭院内,悲伤戚戚,催人断肠。 黄允眼前逐渐蒙上一层水雾,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于地,眨眼间,便被灰尘吞噬,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一直是个失败的人。 三年前没能救的了修竹。 三年后辜负了朋友的情谊和父母的期望。 …… 三年前正月廿七。 黄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喝了仆从送来的醒酒汤,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头疼欲裂的感觉这才消散了些。 黄允下床洗漱,问身边的仆从:“我昨日是如何回来的?” 他清醒后,往往记不住醉酒时发生的事情。 “是钟郎君送三郎的,”仆从伺候黄允穿衣,“大娘子看见您那副站都站不稳的醉态,又心疼又生气,让您去参加会试之前,都老实在家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黄允微微皱眉:“不行,我今日与修竹约在老师那儿温书。” 东京风华 第74节 说罢,不待用完早膳,他匆忙就要赶去母亲的院子。 两个仆从着急忙慌地去拦:“三郎,三郎,大娘子去大相国寺了,不在府中。” 黄允感到有些奇怪:“母亲向来都是在初一与十五才去寺庙,今日怎么会去?”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黄允知道他们在撒谎,也不去理,继续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两个仆从又去左拦右拦,就是不想让黄允去找大娘子。 黄允无奈道:“你们两个今日实在怪得很,是不是我昨日醉酒,母亲罚你们了?” 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黄允问:“那是怎么了?” 两人垂着头,就是不开口解释。 黄允略感不耐,眼瞧着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又往前走。 其中一个人忽然道:“三郎,您就算去找大娘子,她也不会让您出去的。” 黄允扭头看他,满腹困惑:“为什么?就因为我昨晚醉酒?” 母亲对他是严厉了些,可去老师那儿温书这事,母亲素来都是非常同意的,只要他承诺科考前不会再发生昨夜那种事,母亲肯定不会禁了他的足。 没想到那两个仆从又不说话了,活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 黄允耐心告罄,这次真的不再理会他们二人,直径来到母亲的院子。不料,还没进去,便被母亲身边的嬷嬷拦在外面,说大娘子身体不适,现在谁也不想见。 奇怪。 黄允越想,越觉得奇怪。 母亲不愿见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又回到自己房间,然后托人去许府给许薛明捎个口信,说今日便不去了。 待第二日,仍是相同的情况。 母亲闭门不见黄允,也不允许他离府半步,询问府中下人,也无一人告知。 黄允心底涌上一股不安感,他写了一封信给许薛明,问他京都这两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详细告之。 可这信件让仆从送出去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讯。 直到第三日,钟景云托人送来一本书。黄允从每页被人刻意用硬物描出印痕的字中,得知了母亲如此奇怪的原因。 许薛明涉嫌杀人,且人证物证齐全,现已被抓捕入狱。 黄允仓皇失措。 不可能。 修竹他怎么可能杀人呢! 黄允当即去求母亲放他出府。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母亲,我与修竹自幼相识,同是老师的学生,他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心底也清楚吧,修竹他不可能会杀人!” 黄母面色不善:“人证物证齐全,难道我说他没杀人,他就没杀人了!好了,莫要再说了,会试在即,赶紧回去温书学习,真相如何是府衙的事情,与你无关。” 看着冷酷无情的母亲,黄允有些难以置信,他不由抬高声音:“怎能无关!修竹是我师弟,是我此生挚友,我相信他的为人,此案绝对有鬼!” “够了!”黄母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分外恼火,“来人呐,把三郎带回房间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黄允伤心焦急:“母亲!” 黄母满是不耐烦:“你若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就好好回去温书备考。你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科考吗?现在没有什么比这还要重要!” 最终,黄允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整天被关在房中。他以绝食抗之,没两日便迅速消瘦下去。 从小伺候黄允的仆从心疼他这副模样,冒着大娘子发火的风险,将外面的事情告诉了他。 许薛明被押送去皇城司的路上,让人劫囚带走了。 那仆从本意是想让黄允知道许薛明既然有本事能逃走,想必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好让他家三郎不要再为其忧心。 却不想,黄允听到这个消息后,竟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这一倒,便足足卧榻一月有余,直接错过了科考。等黄允病好如初,重返国子监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父亲和母亲的怒火,从经义斋转到了治事斋。 …… 铁证如山下,黄御史也无法阻拦府衙拿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允被带走。 西狱一间牢房内,黄允四肢带着铁链,坐在由干草铺成的床榻上出神。 直待听到金属相碰的声响,这才迟钝地抬头看了过去。 是沈时砚他们。 楚安恰好与黄允的目光相接,他偏过头去,不去看黄允。 “怀瑾……抱歉。”黄允哑声道。 楚安抿紧唇角,眸光黯淡:“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空气陷入僵持。 顾九看了看楚安,又看了眼垂着头的黄允,轻咳两下,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胡海业过敏一事,是你做的?” 黄允点头,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不是衙门的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查明许修竹的冤案根本不可能。所以才会出此计策,引你们去查。” “林时那受惊的马也是我做的,可惜他被怀瑾及时救了下来,没死成。” 顾九面露疑惑,扭头看向楚安:“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楚安也是愣了愣,将那事简而言之地说了一遍,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件事情与此有关,当时我救下林时后,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只字片语。” 黄允扯了扯嘴角:“他心中有鬼,自然不会告诉你。” 沈时砚盯了黄允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这般的话,林时也收到了你假装许薛明所写的信?” 黄允道:“是。” “为什么?” 黄允顿了下,嘴唇动了动:“自从你们调查三年前那事后,我便一直暗中寻机会跟着你们。虽然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到你们调查时都说了什么,但是根据你们前往的地点和所见的人,大致推测与此案有关的都有谁。而写信给他们,便是用来确定一下,他们心中对许修竹的死是否心虚。” 沈时砚又问道:“你既然如此想查明三年前的真相,又为何等了三年之久?时间越长,查证越难,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黄郎君会不清楚?” 顾九困惑地蹙起眉。 对啊,黄允为何拖了这么久呢? 黄允唇色苍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沈时砚轻声道,“对了,本王忘记告诉你,钟景云并没有死。” 黄允神色倦怠:“可惜了。” 沈时砚笑了笑:“黄郎君好像并不意外啊。” 黄允偏过头:“他死没死都会受到应有的报应,于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沈时砚敛了笑意,语气淡淡:“黄允,你可要想清楚了,一但认罪,再想翻案可就难了。” 黄允轻声道:“我无悔。” …… 出了西狱,楚安先一步离开,顾九连忙赶上:“楚怀瑾,你干什么去?” 楚安垂下眼:“去查验黄允所说的话是否存伪。” 停顿了会儿,他抬眼看向沈时砚,艰难地动了动唇:“王爷,你刚才并没有让黄允签字画押,是不是也认为他并非是杀死周志恒的凶手?并非真的想要谋杀钟景云?” 沈时砚没有接话,只一笑:“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楚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顾九着急道:“王爷,你真让他去?” 沈时砚不答反问:“如果今日之事换到怀瑾身上,即使证据确凿,他也认罪,你会像怀瑾现在这般吗?不到最后一秒,绝不相信他是凶手。” 顾九没有犹豫:“会。” 沈时砚眉眼缓缓舒展,温声道:“那不就成了?” 顾九也不由笑了下,连忙跟上去,挥手道:“王爷,我去帮他。” …… 顾九和楚安两人根据黄允说的话,先来到了林时马车受惊的曲院街。 他们拿着黄允的画像,从高世恒私宅附近,开始挨家挨户地问起,本来都已经做好走完一条街的准备了,不曾想问到第三次时竟有人给了答复。 那是一家开在曲院街的肉饼铺,摊主是位年过半百的婆婆。 老妇眯着眼睛瞧了画像半响,恍然道:“他啊,见过见过。他前些日子晚上来我这里买饼,却粗心地多给了三个铜板,我叫住他,他也不应,比我这个老太婆的耳朵还要不好使。” 末了,老妇问道:“你们可是他的朋友?” 说着,就掏出三个铜板硬塞到顾九手里,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亏心的买卖决不能做之类的话。 顾九哭笑不得,只得说好,然后又用自己的钱买了几个肉饼,分给楚安,两人边吃边赶往钟府。 同样地,他们仍是毫不费力地便得到了和肉饼铺婆婆相同的答案。 这次是在钟府旁对面的一家茶坊。 茶坊掌柜道:“见过啊,就前几天。这位郎君从我家店铺刚开门,便来了,一直坐在二楼凭栏处,点了茶点也不吃,属实奇怪的很。” 两人跟着茶坊掌柜来到黄允之前坐的位置,往楼下轻轻一瞥,就能将钟府大门前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顾九问道:“掌柜的,你可还记得是哪一天的事情?” “这我就记不清了,”茶坊掌柜想了想,“不过那位郎君是待到巳时之后才离开的。” 巳时。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莫非是王爷传钟景云和黄允去府衙问话的那天? 楚安低声道:“那日黄允比钟景云来得要晚些。” 东京风华 第75节 而且当时流衡跟着钟景云回钟府后,听到其家仆说那信是在钟景云刚离府不久发现的。 顾九忖了忖。 这样的话,时间便对得上了。 黄允在此一直等到钟景云出府,然后离开茶坊,将书信塞到钟府的大门里,紧接着便也跟着前往府衙。 越往下查,楚安心情越沉重。无一例外,凡他们查到的地方,都有黄允的身影。 楚安不死心,还要继续再查,顾九这次却拦住了他。 楚安不好意思道:“你回去休息罢,我自己来就好。” 顾九锤了楚安一拳,不悦道:“说什么废话呢。” 她微微蹙起眉,眸色肃然:“楚怀瑾,我有点相信你的坚持是对的了。” 楚安猛地瞪大眼睛,激动道:“你……你再说一遍。” 顾九懒得理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太巧了。” 她若有所思道:“黄允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里的人留下记忆点。” 这些记忆点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却足够让人记上几日,若时间再久些,估计那些人就该忘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只是一两处有这种情况,倒还正常。可她和楚安所查的每个地方,皆是如此,就实在令人生疑了。 顾九抿了抿唇,正色道:“假如来日公堂审判,我们把今日所发现的种种尽数呈上公堂,黄允还有翻身的余地吗?” 楚安缓缓摇头,苦笑道:“那时候,就不是铁证如山了,而是压住齐天大圣的五指山。” “没错,”顾九认真道,“且往后时间一长,若是有人发现异常之处,再想替黄允翻案,远比现在我们查许薛明一案可难太多了。” 如果她和楚安今日没拿着黄允的画像前来查验此事,时间一长,这些目击者很快便会把黄允忘掉。但现在他俩来查了此事,就必定会把这个记忆在目击者脑海里加深。待未来某日,有人重新询问起此事,他们要是还能想起来,第一个记起的人绝对是黄允。 顾九眸色沉了沉,低声喃喃:“加强某一段记忆的同时,也会遗忘掉某些记忆。” 她看一眼楚安,见他有些茫然,索性举了一个例子:“假如你是那个卖肉饼的婆婆,当天有两个人去过曲院街,一个人可能从你那里买了一张饼,也可能只是从你摊位前路过,又或者干了一些别的事情。而另一个人不但买了你一张饼,而且还给多了钱。试想一下,过了几天后,你还能想起这两个人吗?” 楚安想了会儿,方才道:“第一个人因为你没说明他的行为到底是如何,所以我不确定。但我若是见过他的脸,可能会再认出来。不过第二个人我一定记得。” 顾九又道:“也就是说,我若是拿着第二个人的画像前来询问你前些天有没有见过他,你给的答案肯定是见过。” 楚安点点头。 顾九道:“那如果又过了些时日,我拿着两个人的画像来找你,你觉得你认出谁的可能性大些?” 楚安不假思索道:“肯定是第二个。” 顾九打了一个响指:“这就是我想说的。” “如果你的坚持是对的,那便存在一个除黄允以外的人,也走过我们如今调查的路线。只不过,被黄允刻意制造出的记忆点抹杀了,或者说淡化了。” “哪怕待他日我们察觉出疑点,再来调查这件事,这些人所能回忆起的大概只有黄允一个人。” 第70章 王孙不归20 “大胆,刁鹰!” 暮色降至, 白日间的燥热随着大街小巷上一盏盏燃起的灼灼明灯,渐渐消散于行人的欢声笑语中。 顾九和楚安两人并肩而行,且走且聊着黄允的案子。 “既然你都说了有什么记忆抹杀之类的事情, ”楚安语气里尽是抑不住的喜悦,“那应该可以说明黄允并不是杀害周志恒的凶手了吧——至少, 至少这件事情中还有疑点不是吗?” 顾九叹了口气:“现在来看, 是有些疑点。但这与咱们今日在黄府所发现的证据相比,实在站不住脚。” 而且她适才所推论的一切, 还必须以“黄允不是凶手”作为前提条件。 楚安立即道:“我们等会儿回府衙后再去问他即可。” 顾九斜了楚安一眼,不咸不淡地点评他这句话:“天真。” 她继续道:“你瞧黄允今日那认罪的麻利劲儿,你觉得即使你问了他有关今日我们所发现的疑点,他又会承认吗?” “那怎么办,”楚安耷拉着眼角,满是沮丧, “如今铁证如山,钟景云又是朝廷官员, 且这其中还牵扯了高世恒和林时,他们两人肯定会在其中煽风点火,最多两日的时间, 黄允就该被拖去刑场。” 顾九忍不住咂舌,颇有无奈道:“你永远也拉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不过——” 她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我很好奇,假如真的存在这么一个被黄允刻意模糊了存在的人,该会是谁呢?” 谁能时隔三年之久后却忽然要为许薛明报仇,还能让黄允心甘情愿地替罪呢? 这个问题仅仅困扰了顾九不足半炷香的时间, 等她与楚安回到府衙不久, 便见王判官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来议事厅。 “王爷, 王爷,”王判官累得气息不均,“刑部尚书派人来报官,说高世恒和林时不见了!” 楚安正愁着黄允的案子,听到这话,随意地摆摆手,敷衍道:“指不定是去哪里鬼混了,等过两日,自个便回来了。” 王判官急得嘴皮子都冒烟:“楚将军呐,这两家的事情对您来说无足轻重,可对下官来说不是小事啊!高郎君和林郎君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下官也跟着遭殃。” 顾九心底倒是咯噔一下,给王判官倒了杯茶水:“怎么回事?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王判官一口喝尽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哭丧着脸:“就是今天国子监下学之后,根据他们的仆从所述,两人照例去了高郎君在曲院街的私宅。大约戌时五刻,林郎君起身去如厕,之后便好久没再回来。等高郎君去找他时,谁知人也没了。” 顾九皱眉道:“我记得那地方有护院看守,两个人怎么会先后凭空消失呢?” “我也问了这个事情,”王判官道,“他们说杀害周志恒的凶手如今已经被捕入狱,高郎君便没继续让人守着了。” 楚安蹭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有些紧张:“会不会是......那个真正的凶手?” 顾九不敢妄下结论,但据王判官所言,高世恒和林时两人的消失绝对有问题。还不待她深想,又见一人匆匆跑来,禀道:“王爷,薛丘山不见了。” 顾九错愕片刻,转身看向沈时砚:“王爷,你何时让人去监督的他?” 沈时砚快步往外走,言简意赅:“从我发现雅集受邀名单里没有他与王伯阳之后。” 顾九和楚安连忙跟上。 “你今日在茶摊所分析得很对,”沈时砚且走且说,“钱引、书信、《治吴水方略》,能将这三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周志恒那里拿放,还能在周胡高林四人的刻意隐瞒之下知晓欺辱一事,凶手极大可能就在黄允、薛丘山和王伯阳之间。” “之前我们去他们斋舍搜寻那封不知所踪的信件,却发现了《治吴水方略》,那会儿便是薛丘山给周志恒整理的书案。这是其一。” “其二,我今日之所以问起黄允为何等到三年之后才为许薛明报仇,是因为前两日我翻看了有关王伯阳和薛丘山在户部的籍贯记录。王伯阳和黄允都是京都子弟,除了薛丘山,他是去年因父来汴京任职,这才转入国子监。” 楚安满腹疑云:“只单单因此?” “自然不是,”沈时砚缓缓摇头,眸色微沉,“而是我发现他原籍贯乃在澧州。” 闻言,顾九和楚安皆是愣了愣。 沈时砚看了一眼顾九,问道:“你应该也困惑,如果真正的凶手不是黄允,那还有谁会为了给许薛明翻案报仇,且能让黄允心甘情愿地替罪?” “这个人必定于许薛明和黄允而言是极其重要的人。” 楚安想起了一个人:“徐正符合这个条件啊。” 沈时砚道:“可他也仅仅符合这一个条件。而且我并不认为徐正会为了许薛明杀人,就像你坚持黄允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一般。徐正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一个已经将儒家思想奉为大半生信仰的人,几乎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排除了他,我目前只能想到的是——许家人。” 三年前在澧州并未被害死的许家人。 楚安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不可能吧......安乡县知县不是说清点尸体时人数对得上吗?” 闻言,沈时砚轻笑一声,眼角眉梢却是饱含讥诮之意:“活人尚且能够做到偷天换日,死人岂不是更容易?” 说话间,三人已经行至府衙门外。沈时砚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玉哨,轻吹三声,一声高昂悠长的鹰鸣由远及近传来。 顾九循声抬头,望见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着一只雄鹰。 她不由怔了片刻,看向楚安:“是替你从柳家湾送信的那只?” 楚安点头,而后小声道:“它可厉害了,这东西原是西域使臣进献给先皇的,乃是其神鸟所诞,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贵。结果先皇转手就将它送给了王爷。” 顾九心有惊讶。 先皇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比亲儿子还好。 说白了,那鹰不过是一只比寻常鸟儿更为凶猛的飞禽而已。真正厉害的地方是它所被赋予的含义。先皇能把这鹰送给王爷,很难说不是动了立储之心。 雄鹰落到沈时砚的肩膀上,高昂的头颅顺势垂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顾九抿了抿唇。 大胆,刁鹰! 比起老鹰的热情,沈时砚这个主人显然冷淡了许多,他拍了拍鹰的头颅,又吹了两下玉哨,鹰鸟便展翅飞走了。 沈时砚回头,看见眼底茫然的顾九,温声解释道:“我们现在不清楚薛丘山有没有把高世恒和林时带出汴京城。不过他若想带走两人且避免惹人怀疑,所乘之物应为马车。而眼下这个时辰的城外不比城内,其路人稀少,光线又暗。在这种情况下,让它寻人要比我们快很多。” 楚安问:“那城内呢?” 顾九先一步替沈时砚回答了这个问题:“城内用不着我们去查。高世恒背后有大理寺和皇城司,林时背后有刑部,他们俩不见了,这三者肯定不会闲着。估计这会儿,寻找高世恒和林时的人布满了大街小巷。” 说到这,她忽然顿住,隐隐想到了什么:“王爷,既然咱们都能想到这点,你说薛丘山呢?” 楚安恍然道:“对啊,他要想躲过追捕,汴京城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刚落,便已经有人将三匹骏马牵了过来。三人没有犹豫,当即翻身上马,驶向离曲院街最近的南薰门。 出了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方才停下。 沈时砚勒紧缰绳,望向前方黑沉沉的夜幕:“我们要尽量在皇城司和大理寺之前找到他们。” 顾九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沉了沉。 尤其是皇城司。 薛丘山若真是许家人,皇城司势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楚安却生出一点疑惑,不由问道:“如今陷害许薛明的元凶都已经知道了,为何薛丘山还要绑走高世恒和林时?” 顾九提醒他:“现在知道钟景云真面目的除了我们、皇城司以及高林两人,便只有黄允。” 而且黄允能怀疑到钟景云身上,只怕是因他那枚双鱼玉佩。 “差点忘了,”楚安手里的火把晃了晃,“钟景云现在昏迷不醒,一没审问,二无认罪,旁人并不知晓。” 说罢,楚安转眸看向沈时砚:“王爷,薛丘山会不会已经把他俩给杀了?” “不会,”沈时砚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汴京城外附近的地形,一边回道,“薛丘山若想杀了他们,早在高世恒私宅时便动手了。而眼下他将人带走,想必是为了和我们谈条件。” 东京风华 第76节 听到这,顾九微微蹙眉。 黄允和薛丘山应该不是一伙的,如果是,黄允知道的事情,薛丘山定然也知道,没道理还要铤而走险,把高世恒和林时绑走。如今这番行事,怕是薛丘山听到了黄允谋杀钟景云未果,还替自己担下了所有的罪责。他这样做,既是变相承认了黄允并非真正的凶手,也是破釜沉舟,想要以高林两人作为威胁,来换取害他许家至此的真凶。 思绪流转间,三人忽听从泼墨夜色中传来几声鹰鸣,沈时砚立即调转马头,奔向一个方向,顾九和楚安紧随其后。 而在他们离开不久,又一批人马从南薰门出来。 跟着阵阵鹰鸣声,三人很快在一处断崖附近找到了一辆马车,而他们所寻找的薛丘山和高林两人正在悬崖之上。 薛丘山盘膝坐在悬崖边,手里拿了一把刀,时不时地拨弄着身前的火堆,火星点子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溅。而高世恒和林时则被他用粗绳困成蚕蛹一般,扔在左右两侧,嘴里被塞了白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薛丘山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惊讶,抬了抬眼,起身:“站那儿别动。” 三人停住脚步,不再上前。 见他们来,高世恒和林时顿时疯狂挣扎起来,呜呜的求救声接连不断。 薛丘山用刀拍了拍两人的脸颊,刚被烈火灼烧的金属触碰到人肉,瞬间“滋”的一声,痛得他们目眦欲裂。 薛丘山面无表情,抬头看向他们三人,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顾九稳了稳神,轻声道:“三年前陷害许薛明的人是钟景云。” 薛丘山淡淡地嗯了声:“他俩已经和我说了。” 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是千尺高崖,也是漆黑幽暗的夜色。悬挂在穹苍之上的半轮残月,遮掩于灰沉沉的云层间,几乎笼去了所有银辉,而施舍般地撒下的片缕月光,只落在青年脚边,冷冷清清,映不清他隐藏在黑暗间的神色。 薛丘山把刀尖对准了高世恒的脖子,“我现在想问的是,三年前是谁杀了我阿兄?又是谁在澧州劫杀了我全家?” 阿兄? 她明明记得他们当时查许家一事时,户部所给的记录上明确写着许家共有一子三女。 怎么突然之间多出了一个儿子? 顾九茫然一瞬,正要偏头看向沈时砚,却听从背后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侧身望去,几十个人正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往他们这边赶。 而楚安眯了眯眼,看清了来人。 林时的父亲,林尚书。 薛丘山立即警惕起来,狠声道:“别动。” 林尚书瞬间慌了神,连忙让身后的众人停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走到沈时砚身边。 “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只要你别动我儿,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作者有话说: 明示了吧~ 可以去找有薛丘山的片段先看看。 以及,好像又晚了(微笑脸)仍然算周一的。 感谢在2022-10-30 23:57:02~2022-11-01 00: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王孙不归21 “当初官府给不了我的,如今我自己来取。” 倒在地上的林时拼命地蠕动着身体, 看向林尚书的目光里满是面对死亡的痛苦挣扎和抓到救命稻草时的癫狂激动。 林尚书心疼得发紧,他死死盯住薛丘山手中的刀,唇齿乱颤:“这位郎君,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薛丘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公道。” “好好好,”林尚书忙不迭地点头, “我乃刑部尚书, 你若有任何冤屈尽可说来!还有我身边这位,他乃官家的亲叔叔, 又是开封府尹,你说,你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我们肯定为你主持公道!” 顾九看了林尚书一眼。 这人显然什么也不知情,估计连薛丘山是国子监的学生都不清楚。 “哈哈哈哈哈哈!” 薛丘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突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他笑得背脊微曲, 肩膀直颤,表情却随着笑声越来越狰狞。 “三年前我阿兄被钟景云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陷害入狱, 我家人苦求公道无果,还惨遭灭顶之灾,”薛丘山用拇指狠狠抹去眼角笑出的湿意, 语气厌恶又讽刺:“如今却被我以如此方式,让那遥不可及的公道变得唾手可及。” 薛丘山轻叹:“可惜啊,迟了。” 他猛地将林时从地上提起,往悬崖边际推了一下,脚底的尘土和石子顿时滚落下去,林时望着黑漆漆道崖底, 双腿打颤, 从喉咙里溢出惊恐又绝望的□□。 林尚书吓得魂飞魄散, 失声喊道:“你别松手!” “善花结恶果,”薛丘山恍若未闻,双目猩红,恶狠狠道,“我阿兄如此结局,我许家如此结局,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们,如何相信你们口中的公道!” “迟了,迟了,”薛丘山梦呓一般低声喃喃,“当初官府给不了我的,如今我自己来取。” 他望向沈时砚,又重复一遍适才的问题:“王爷,当年指使皇城司自导自演一出劫囚的戏码,害我许家流放岭南却在半路被人伪装成山匪劫杀的幕后主使是谁?” 林尚书惊慌失措了半晌,这会儿终于想起来眼前青年所说的是何事了。不待沈时砚开口,他抢先道:“是高家!肯定是高家啊!” 顾九和楚安相识一眼,后者皱起眉,伸手想要去拦住林尚书,却被他用力挣脱来。 “皇城司总指挥刘英原是高太后身边的内侍,他自然效忠于高太后,效忠于高家!” 薛丘山动作一顿,将半个身子探出悬崖的林时拉了回来。 林尚书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顿时落了落,他又慌忙继续道:“我想起来你所说的是何事了,许薛明,徐正的得意门生许薛明!” “我虽不清楚当年他那个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劫囚一事绝对是高家人干的!” 林尚书到底是断案几十年,反应迅速:“你想想看,此事本应该是开封府衙负责,待命案确定,理应交于我刑部复核,可皇城司突然却插了一脚,才导致许薛明被草草定了罪,然后紧接着又发生了劫囚,要说这其中没有蹊跷之处,怕是三岁孩童都不信!” 薛丘山扯了扯嘴角,心中嘲弄道,可你们这些自诩为民除害、匡扶正义的官,不还是“信”了。若不是旁人不知许家原有二子,若不是他得仙长恩泽,他哪里还有机会活命?哪里还能让阿兄的冤情得见天日? 林尚书面露哀伤,继续道:“我知你心中委屈,可你家的灭顶祸事定是因高世恒所起,我儿是无辜的啊!失去挚亲之痛,你应该深有体会,许郎君,我老年得子,就只有这一个孩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余生,我与我妻如何过啊。你放心,只要你放了我儿,我定然会帮你将恶人绳之以法。” 他说这番话本意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不想直接激怒了薛丘山。 “无辜?!”薛丘山怒不可遏,“这世上无辜却惨遭枉死的人太多了,又有几人真正在意他们!你心疼你儿子,可他的死活与我何干?就像你明明知晓当年之事存在蹊跷,却仍事不关己,作壁上观。要不是今日我把你亲生儿子劫作人质,就算我许家的冤情闹得满城皆知,你也未必理会分毫!” 他冷笑一声:“况且,林时与我阿兄的死也不是毫无关系。当初派人在我阿兄回家途中打晕他的人,也有林时的份。” 林尚书面色煞白,他嘴唇蠕动,还想要狡辩,却被薛丘山不耐烦地打断。 “你儿子都已经承认了,”薛丘山道,“他算不上无辜,我即使杀了他,心中也毫无愧意。” 顾九忽然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林时算不上无辜,高世恒亦是如此。” 林尚书惊怒地瞪着她,眼底冒火,恨不得上前撕烂她的嘴:“你一介女流,休得胡言!” 顾九置之不理,继续道:“高世恒和林时霸凌同窗,随意打骂,还在他们身上刺上‘畜’这种侮辱人的文字。” 薛丘山没说话,冷眼瞧着顾九,剧烈起伏的情绪却安定了许多。 “除了他们,还有周志恒和钟景云,”顾九平静叙述,“前者忘恩负义,利用了许薛明的善良。后者嫉贤妒能,人面兽心,陷害许薛明入狱。” “他们都不无辜,也都有罪,”顾九停顿了下,语气放缓,“可若这世间的恩恩怨怨都以暴制暴这般道理来解决,秩序何存?律法何用?” 她认真道:“我并不是在劝你放下仇恨,我若遭受了你所遭受的痛苦,别说三年了,就算是五年、十年……哪怕是一辈子,我也要让那些恶人尝到他们种下的恶果。但我不会选择你这种方式。” “我要活着,好好活着,我要用他们弃之如敝履的律法给予反击,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与惩罚。” “赔上自己,不值得。”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空气安静片刻,唯有蛰伏于沉沉夜色间的萧萧山风拨动着紧绷在众人脑中的神经。 薛丘山弯了弯唇,笑容却有些狠绝:“可值不值得,只有自己说了才算。” 说罢,他拽起高世恒和林时两人的衣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在一声声难以抑制的惊呼中,纵身跃下山崖。 顾九只觉得眼前一晃,两道身影同时冲了过去,其中一人跪在悬崖边痛哭起来,悲恸欲绝。而另一人随着薛丘山的身影,也跃下山崖。 顾九和沈时砚脸色骤然一变。 刚才跳下去的人是楚安! 两人慌忙跑到崖边,映入眼帘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九感觉手脚冰冷,牙齿发颤。 沈时砚稳住心神,冲崖底喊道:“怀瑾!” “在这!” 顾九和沈时砚同时怔了怔,紧接着便见黑暗中窜起一簇火光,映亮了周围的景物。 就在离崖顶不远的地方有个凸出的石台,而楚安正站在那儿,一手扛着林时,一手拿着火折子,呲牙咧嘴地笑着。 顾九失神片刻,气得怒骂道:“楚怀瑾,你缺心眼吧!” 沈时砚眉心紧锁,显然也动了气,他抿紧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上来。” 林尚书则激动得老泪纵横,立马命人将两人拉回崖顶。而这会儿,林时已经被吓得昏死过去,除了脸颊处有块醒目的烫伤,身上并无其他大碍。 林时一把握住楚安的手,感激不尽道:“谢谢,谢谢楚将军救我儿性命啊!” 楚安瞟了眼面色铁青的顾九,又看了看神情淡漠的沈时砚,挠了挠鬓角,干巴巴道:“小事。” 闻言,顾九冷笑连连:“楚将军倒还真是英明神武。” 楚安:“......”大气不敢喘。 他尝试解释:“我之前来过这。” 顾九环臂置于胸前:“厉害。” 楚安果断将话题引到别处:“那山台上提前被人拴了一根粗绳,薛丘山把林时扔到那儿后,应该顺着绳子下去了。” 他跟着跳下去后,只在山台上发现了昏死的林时。 楚安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需得赶快派人搜寻崖底。” 沈时砚抬了抬手,命所有官差赶去崖底搜人,随后走到林尚书面前,阻止了他想把林时带走的意图。 东京风华 第77节 “适才林尚书也听见了,”沈时砚淡着眉眼,“林时殴打并欺辱同窗,按律当罚。” 林尚书当即道:“王爷说得没错!” 话落,他便扭头望向自己带来的吏卒,厉声道:“把林时押入刑部大牢,择日审问!” 楚安皱起眉,不悦道:“林尚书,您这是什么意思?此事该由府衙负责。” “王爷和楚将军放心,”林尚书刚刚与痛失爱子的危险失之交臂,眼下客气至极,他拱手道,“不日我便将林时的供词送至府衙,该他受的罚,我半分也不会回护。” 楚安还要再说些什么,沈时砚却及时拦住了他,先一步道:“本王深知林尚书爱子心切,应该最是清楚如何做才能保令郎安然无恙。” 望着那群人离开的背影,楚安忍不住道:“王爷,真让他把林时带走?” 沈时砚不咸不淡地斜楚安一眼,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淡淡道:“此山崖底有条河流。” 楚安呐呐道:“我知道。” 沈时砚静静地看着他:“饶是如此,若再有下次的话,你便不要随我查案了。” 楚安垂下头,有些沮丧。 沈时砚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怀瑾,我并不是想责怪于你。我知你心善,但无论何时,何事,我都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算不上自私——若是算,你就权当是我自私罢了。” 况且,就如适才顾九所言。 赔上自己,不值得。 沈时砚又忽然偏头看向顾九,淡淡道:“还有你。” 顾九悻悻地摸了摸鼻尖:“......知道了。” 差点忘了这事。 三人下山去了崖底,官差来报,称在河流岸边发现了车轮印迹,并不见薛丘山和高世恒的身影。 “绳子、两辆马车......薛丘山准备齐全啊,”楚安忖了忖,“既然如此,高世恒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吧。” “难说。” 顾九眸色肃然:“林尚书将当年许家所遭祸事尽数推给高家,推给高世恒。而薛丘山自己也清楚,他如今已被满城通缉,逃不了多久。他既然没有选择回头,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不会再留着高世恒,而是杀之报仇。” “而且,根据刚才来看,薛丘山对当年之事显然所知甚少,他又压根没提及孙惊鸿和那本《治吴水方略》……”顾九顿了下,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想必薛丘山对这其中的联系一无所知。也就是说,他现在所有的仇恨只针对高家,针对高世恒。” 正说着,便听见熟悉的鹰鸣声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快速赶往,到地方后才发现那是一条分岔路,沈时砚养的那只鹰正不停地在左侧小径的上空盘旋,而从其路面上则能隐隐看出马蹄印和车轮印。 楚安当即道:“我们沿左道去追。” 顾九却俯下身,用火把照亮地面,指腹轻轻触碰着印痕,沉声道:“不太对。” 她起身:“这个车轮印深度太浅了,高世恒和薛丘山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再加上马车自身重量,且薛丘山着急离开,赶车的速度也会很快,故而车印不可能如此浅淡。” 到底只是个动物,没有辨别的能力。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保险起见,还是兵分两路吧。” 沈时砚颔首,让楚安和顾九带着一大队人马沿着右侧小路去追,自己则带着几个人从左侧小路走。 前方昏暗,唯有火把照亮脚下的路。行了一会儿,沈时砚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望向那个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岔路口,淡淡道:“回去,他们不在这。” 有官差问:“王爷,是与楚将军他们汇合吗?” 沈时砚眉眼平静:“不是,回城。” …… 与此同时,顾九他们在城外寻找的两人这会儿刚来到许府。 薛丘山把人拖到许家祠堂,冷笑着。 他之所以把林时留在那儿,就是为了让林尚书先行回城,这样才能尽快把皇城司和高家的人也引去城外,而他则有机会重新混进城内。 薛丘山在高世恒面前半蹲下身,狠狠拽住他的头发,将人脸面向摆放在供台后面的崭新牌位。 “有因必有果,”薛丘山拿出匕首,刀锋从高世恒额头慢慢滑下,他轻声道,“你害我全家惨死,如今,我便要当着我家人的面,将这几十口人命尽数从你身上讨回来。” 高世恒拼了命似地摇头,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早已混在一起,狼狈不已。 刀锋停在高世恒的左耳处,他道:“想说话?” 高世恒慌忙点头。 薛丘山好脾气道:“行。” 话毕,他手起刀落,一只耳朵掉到了地上,瞬间,鲜血涌出,痛得高世恒全身痉挛,下意识想要弯下腰。薛丘山却死死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让他始终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薛丘山履行承诺,把他嘴里的白布拿下,只听阵阵杀猪般的哀嚎回荡在空寂的庭院,伴随着呜咽声不断的“鬼哭”。 “不是我!不是我啊!”高世恒痛哭道,“许薛明的死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皇城司为何要那样做,我真不知情!不是我!” 薛丘山又重新堵上高世恒的嘴,按着高世恒的满是鲜血的头颅,重重地砸向地面。 “一条人命。” 高世恒被撞得眼冒金星,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仅眨眼间,他另一只耳朵也掉在了地上。 又是一声铿锵有力的磕头声。 薛丘山面无表情地数着:“两条人命。” 刀锋慢慢往下移,毫不留情地被它的主人插入高世恒的左肩。 高世恒脸上汗血涔涔,眼窝里的两颗珠子几乎要跳了出来,痛不欲生的疼逼得他死死咬住嘴里的白布,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涌上来阵阵绝望的呻.吟。 薛丘山每在高世恒的身上留下一刀,便强迫他对着那些牌位磕头。 直到第十二下。 高世恒身体不受控地抽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和粪便的恶臭味,他眼白直翻,几乎要晕厥过去。 薛丘山根本不管他的死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动作。正当他把刀扎向高世恒的右手掌心时,忽听一阵凌厉的风声急促奔来,他猛地扭过头,心底一沉。 一只箭矢划破夜空,带着凛然杀意刺向自己。 仅须臾间,冒着寒光的箭矢便已经来到自己眼前,根本来不及躲闪! 作者有话说: so,来人是谁? 第72章 王孙不归22 “一心向善的人不得好死,作恶多端的人却受福泽庇佑。” 千钧一发之际, 那支本该直取薛丘山性命的箭矢却突然从半空掉了下来,伴随着一声转瞬即逝的“锵”音。 薛丘山背脊处凉意未散,还未缓过神来, 他已经被人按在地上。而视线内,在距离自己不足半尺的地方, 静静地躺着两支一模一样的利箭。 两拨人迅速从外面涌进许家祠堂, 他们衣着相异,都握紧手中的刀柄, 默不作声地对峙。 而同一时间庭院外,在鬼哭神嚎的风声里,高方清转头,看向正站在不远处游廊下的玄袍男子。 那人恰好收弓,隔着夜色,与他平静对视。 高方清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弓臂, 扯了扯嘴角:“我瞧王爷在那儿看得认真,还以为王爷会一直袖手旁观。” 面上带笑, 却满是讥讽。 沈时砚回以一笑,丝毫没有被人揭穿的羞愧,缓缓启唇:“难得一见的场面, 本王一时间看得出了神,还望高少卿莫怪。” 高方清慢慢敛下笑意,冲祠堂里的大理寺公差喊道:“将人带走!” 几人快速将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高世恒抬起,府衙官差见此,纷纷拔刀出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王爷, 我堂弟如今身受重伤, 若不及时医治, 怕是性命垂危,”高方清淡淡道,“他虽有罪,但不至死。” 沈时砚默了片刻,微微颔首,温声道:“高少卿言之有理。” 末了,便抬手让府衙官差放人。 而高方清前脚刚带人离开,后脚顾九和楚安就带着一大队人马奔至许府,三人恰好迎面碰见。 顾九一眼便瞧见了浑身鲜血的高世恒,还有头颅两侧那本该存在却消失不见的耳朵,心中骇然。 她与楚安沿着右侧小道追了半响,这才隐隐意识到他们中计了。 薛丘山如果舍弃马车,选择带着高世恒从右道逃跑,应该是步行,而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却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这显然不合理。 她反应过来后,立马叫停了众人,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赌一把,勒紧缰绳,原路返回南薰门,快速驶向许府。 而眼下结果显然如她所料。 高方清脚步匆匆,淡淡瞥过他们一眼,跃上马背,厉声道:“走!” 十几匹马驹扬尘而去。 顾九微微蹙眉,刚一扭头,便见沈时砚从许府里面出来,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薛丘山。 他的脸、衣服和双手都沾着鲜血。 顾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从谁的身体上流下来的。 楚安回想起适才高世恒的惨状,忍不住问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沈时砚走到他们面前,抬手示意官差们先把薛丘山押回府衙,等周围只剩下他们三人,这才解释道:“我沿着左道追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我们可能是被薛丘山故意引到了岔路口,为的便是迷惑我们。故而立马掉头赶来这里。”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没想到等我赶到许府,却在这遇到了高少卿。那会儿高世恒已经身负重伤,而高方清正要射杀薛丘山,被我及时救下。” 顾九蹙起眉。 薛丘山是他们府衙所缉拿的犯人,高方清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为了救高世恒,也用不着杀死薛丘山。 楚安气得咬牙切齿:“王爷要是再晚来半步,咱们今晚就白折腾了!” 顾九在心中叹息,幸好王爷反应够快。 她望着高方清他们离开的方向,问道:“王爷,就这样让高世恒被大理寺带走,咱们再想抓人,可就麻烦了。” 有了之前曲院街的前车之鉴,顾九觉得只怕这次高方清仍然会包庇高世恒所犯下的罪行。 “无事,”沈时砚笑了笑,“只要林时认了罪,高世恒就算再嘴硬也没有用。” 东京风华 第78节 楚安挠了挠头,不解道:“王爷,你就这么确信林尚书会冒着和高家翻脸的可能把高世恒供出来?” “确信,”沈时砚道:“林时欺辱同窗这事已是板上钉钉,林尚书爱子心切,他若想让林时少遭些罪,就需得将此事的矛头引向高世恒。况且,你听林尚书今晚在悬崖上与薛丘山说的那些话,就算他不和高家翻脸,来日高家也未必不会与他翻脸。” 薛丘山既然已经被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审问清楚周志恒一案。沈时砚他们快马加鞭地离开许府,恰好赶在负责押送薛丘山的官差前面回到府衙,沈时砚便直接命他们把人带到议事厅审问。 薛丘山跪在地上,垂着头,四肢皆已被戴上了沉重的铁锁链。 沈时砚坐在书案后,“周志恒是你杀的?” 薛丘山回答得干脆:“是。” “在他死的前几天,我随便从街上找了一个乞丐,让他送一封匿名信去周府,”薛丘山双目空洞,像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平淡,“我在信中谎称自己知晓三年前有关许薛明命案的全部真相,威胁他五月廿九寅时在国子监的太湖假山见面,如若不然我就会将此事写在纸上印刷出来,把他当年作伪证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之后我便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周志恒,待他和胡海业前去水云楼吃饭时,我偷了史掌柜的钱引。” “哦对,史掌柜之所以想去水云楼投股这事,是我给他出的主意,”薛丘山扯了扯嘴角,似是对他的缜密心思很满意,“我阿兄以前很喜欢吃他家的茶点,我回京后,便经常去那里吃茶,故而史掌柜与我十分熟稔。自从三年前出了那起命案后,茶坊的生意日益萧条。所以我便劝他把茶坊抵押了,拿钱去水云楼入股。” 顾九微微敛眸,淡声道:“你偷钱引是为了换走那封信?然后再借此引我们前去史氏茶坊。” “没错,”薛丘山终于抬了抬眼,看向顾九,“说实话,我挺感激你们的。你们很聪明,也是好人,若是换成别的酒囊饭袋——” 他冷笑一声,眼底尽是鄙夷:“只怕我把这番话全部告诉他们,那些人也未必能联想到三年前的旧案。” 顾九问道:“那信呢?” “周志恒死的那天晚上就烧了,”薛丘山道,“从你们开始在国子监内调查抓痕时,我就知道我的计划不会失败,而你们也很快便会知晓那封信的存在。” 顾九眸色沉了沉。 果然。 黄允撒谎了。 暗室里的信件是他自己伪造的。 顾九偏头看了眼楚安,他眼眶有些泛红,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他所坚信的人并没辜负他的真诚和信任,这的确挺让人激动。 薛丘山继续坦白着自己的罪行:“第二个人是林时。那会儿我还不清楚他与我阿兄的事情之间到底有何关系,所以没想那么快杀他。可谁让林时在你们查到水云楼之后,把秀儿买走了呢?便是从那时起,我确信了他与高世恒必然对三年前一事心中有鬼,要不然为何会杀了秀儿。” “所以当晚,我故意用金子支走车夫,趁机给林时的马车做了手脚,”说到这,薛丘山眉头皱起,眼底戾气逼人,“只是我没想到他命大,被楚将军救了下来。” “一心向善的人不得好死,作恶多端的人却受福泽庇佑,”他狞笑着,“这老天啊......哈哈哈真是讽刺。”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不由问道:“你杀林时之前没有给他书信?” 薛丘山茫然一瞬,缓缓摇头:“我只给过周志恒写过信。” 顾九忖了忖。 这般的话,那钟景云所收到书信也是黄允所写了。 原来他们所找到的“铁证”都是假的。书信、还有之前她推测出的记忆覆盖,它们都是黄允为了抹去薛丘山在此案中的存在所刻意捏造出来的。 顾九舔了舔嘴唇,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户部记录上许家只有一子三女,而身为薛家独子的你却称许薛明为阿兄——” 她顿了顿:“你究竟是谁?” 薛丘山默了片刻,缓缓将这个身世之谜解开。 “我与阿兄乃为双生子,祖母说双生为阴,于家族昌盛不利,是以便决定只让阿兄入了族谱,而把我交与母亲身边的嬷嬷,一是因为忌讳,二是这般也不会让许家的骨肉流落在外,所以旁人不知许家还有一个嫡次子。后来我家遭难,举家流放至岭南。消息传来之前,母亲便让嬷嬷带我逃跑,因此,我才得以活命。” “嬷嬷身子不好,在逃往她老家的途中病逝了。而我挂念家人,埋葬嬷嬷后便决定独身前往岭南,与父母相聚。不曾想待我快马加鞭赶到澧州时,却是得知我全家惨死于山匪手中的噩耗。” “我阿兄不可能杀人,山匪也不会无缘无故劫杀一群被流放的犯人,我很清楚我家人所遭遇的一切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薛丘山恨恨道,“而那时我无依无靠,就算重新返回汴京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我留在了澧州,在恩人的帮助下换了新身份。” 沈时砚沉声道:“谁?” 薛丘山却是对此闭口不言,他直直地与沈时砚对视,笑了笑:“王爷,恩人让我带了句话给你。” “她说,见面礼你不喜欢,那这次呢?” ...... 薛丘山被押到了西狱,临进去时,他向官差请求,能否让他和黄允说上两句话。 官差立即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薛丘山抬了抬手腕上的铁链,苦笑道:“我还能干什么,不过是想和他道个谢罢了。” 官差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想到黄允落得如此下场,官差不由地替这个名扬汴京的才子感到可惜。 哪怕薛丘山如今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黄允欲下毒谋杀钟景云这事却已是板上钉钉,他难逃责罚。 官差只把薛丘山带到了黄允的牢房前,并没有把他放进去。 黄允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恰与薛丘山视线相撞,面上先是茫然惊愕,后又微微皱起眉头,意识到他所极力避免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黄允张了张嘴,声音淡淡,却有一些颤抖:“......许薛岳。” 薛丘山沉默一霎,低声喃喃:“果然。” 他看着黄允:“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 “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刻,”黄允垂下眼,“修竹与我提过你。” 岳。 丘山。 “怪不得。” 薛丘山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攥住牢门,直勾勾地看着黄允,“我杀死周志恒的那晚,你是醒着的?” 黄允默不作声。 薛丘山摇了摇头,在心底笑道,阿兄啊,我原以为在这世间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记得我们许家,没想到——还是一个这么傻的人。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薛丘山被恨意折磨了整整三年,却在这时有了片刻的迷惘。他嘴唇动了动,本来想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来,但看着身居肮脏黑暗中的黄允,神情逐渐复杂起来:“你想为我顶罪,可你知道吗,我曾想杀过你。” 之前沈时砚他们前来斋舍询问黄允三年前的事情,那会儿他才知道正月廿六晚上他阿兄为何去了水云楼,由此误以为黄允与当年冤案有关系,起了杀心。 故而当晚,他给林时的马车动了手脚之后,便顺路买了一份玉米冬瓜排骨汤,想借此让黄允起夜,好方便给他机会下手。 只是没想到那汤黄允一口没喝,几乎全进了王伯阳的肚子。 想到这,薛丘山愣了下,而后恍然。 他低声笑了下,缓缓问道:“那晚……你是怕我杀了王伯阳?” 黄允仍是不说话,可他那闭目不言的样子已是给了回答。 薛丘山身子晃了晃,松开手,那一瞬间他第一次生出了些悔意。 仅仅是对黄允。 隔着斑驳粗糙的牢门,薛丘山静静地看着黄允,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样一个人,他本该前途光明。 作者有话说: 彻底明示了趴,我记得之前有宝猜中了被火烧掉的信。 第73章 王孙不归23 “善良乃是最无用之事,也是大忌。” 周志恒的命案得以真相大白, 而钟景云在府衙躺了两天后,也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深知一切已成定局,再竭力否认也是无用, 便将当年之事如实说来。 三年前临近春闱,钟景云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同于他自己, 他那两个师弟生来神童。别人深夜挑灯苦读却不解的古文,不眠不休所推敲的策论诗词, 对于两人而言,只是稍稍费神便能做到的事情,且还做得比常人好上千百倍。 每此前去夷山别院听老师讲学时,他总能听到这样的话。 “得你二人也,乃师之幸。” 尤其是对许薛明,甚至比亲儿子还要用心栽培。 他不理解。 明明……明明许薛明违背了老师的意愿, 执意从经义斋转至治事斋,为何老师还要对其关怀备至! 不仅如此, 无论他前去参加哪一个聚会,只要有许薛明在的地方,他永远被旁人对其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言所包围。 “许郎君郎独艳艳, 世无其二啊。” “修竹兄在今年科考一定能摘得三甲魁首。” ...... 每每听到这些,他总是会被控制不住的妒火来回灼烧。 他原想拉着黄允刻意孤立许薛明,却不想这个分不清利弊的蠢货对自己的示好视而不见,反而与许薛明走得极为亲近。 还称其为此生知己。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 黄允也不想想,只要许薛明在的一天,在众人口中他的名字便永远只能排其身后, 是被人戏称的“万年老二”。 而眼见春闱逼近, 钟景云心中的妒火逐渐演变成了恨意。 恨不得许薛明去死。 现在, 立刻,马上! 这种无能为力的恨意逼迫他再也无法直视许薛明,再也没有办法对其虚伪逢迎,在旁人面前扮演一个好师兄。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没有温书,也不见人,只是不停地、反复地、疯狂地在纸张上书写“许薛明去死”这五个字。 他不吃不喝了整整三日,将这种恶毒的诅咒深深地刻进脑海,最终转化为实际行动。 但起初,他并没想杀死许薛明,只是想让这人参加不了当年的科考。 钟景云知道周志恒备受高世恒和林时这两个纨绔废物的欺辱,也知道他好赌成性,并因此欠了两人一笔不菲的债务。 于是他在正月廿五那天寻上周志恒,用“帮他脱离高林两人的折磨”和“替他还清债务”这两个条件蛊惑他与自己合作。 钟景云与许薛明相处了十几年,对他这个师弟的秉性再清楚不过,若是让许薛明看到周志恒像狗一样被高林两人欺负、打骂、侮辱,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东京风华 第79节 所以他先约出黄允,再把周志恒亲自送去高林两人那里,等到他将黄允灌醉,趁机取走双鱼玉佩,用此把许薛明诓骗至水云楼,故意让他撞见周志恒受欺负的场面。 果不其然,一切如他所料。 许薛明怒斥高林两人欺辱同窗的行为,然后便拉着周志恒离开了水云楼。而按照计划,他只需在送走黄允后原路返回水云楼,再故意激怒高世恒和林时,借他们的手将许薛明打成重伤,让其错过春闱即可。 只是钟景云没想到,许薛明把周志恒带走之后又去了一间茶坊,买了些许糕点给未用晚膳的周志恒饱腹。更没想到,周志恒竟然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想返回去救许薛明。 钟景云至今难以忘记那晚的场景。 他正躲在暗处,准备欣赏许薛明被人群殴的一幕,却不料周志恒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想要提醒许薛明快跑。 眼见快成功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钟景云怒从心头起,迅速上去把周志恒扑到在别处,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命其闭嘴。 而与此同时,许薛明被高世恒和林时派去的人打晕,拖至了深巷中。 钟景云一边掐住周志恒的脖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拳脚落在人身上时所发出的沉闷声,激动地浑身颤抖。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快疯了。 如果许薛明不死,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妒火逼成真正的疯子。 而在这时候,钟景云看到了许薛明给周志恒所买的糕点,一个胆大包天的新计划油然而生。他曾偷偷跟踪过许薛明,所以知道破庙里乞丐的存在。 一个身无分文、无依无靠的瘸腿乞丐,想杀死他,岂非难事? 他要许薛明再也翻不了身。 他要这个被老师视为骄傲的学生成为老师毕生的耻辱。 他要这个被人人所称赞“世无其二”的才子沦为世人眼中的杀人犯。 钟景云恶狠狠地掐着周志恒的脖子,看着这人痛苦挣扎,满面涨红,鼓噪在心中的杀意愈发浓重。 他俯下身,停在周志恒耳边,犹如恶魔低语般威胁道:“佑泉啊,想想你所遭遇的一切,许薛明能救你这一次,还能救你一辈子吗?你觉得今晚之事,若没有我的帮助,来日高世恒和林时会放过你?人呐,最重要的便是心疼自己,许薛明的死活与你何关?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道,弱肉强食,善良乃是最无用之事,也是大忌。” “你瞧瞧,许薛明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钟景云低声笑了起来,双眼漆黑狠戾,宛如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正因为他善良,所以他救了你,这才掉入了我们的陷阱。” “周志恒,从你答应与我合作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清楚,你骨子里所流淌的是和我一般肮脏卑劣的血。” 眼见周志恒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钟景云这才松了手。空气入喉的一瞬间,周志恒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钟景云捡起那包糕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的一方才叫恶人,我不会输,你与我一起,也不会输。我们会是胜者,不容置喙的胜者。” 说罢,他离开了。 趁着还未宵禁,钟景云快马加鞭奔往城西外的破庙,装作赶路的行人,再有意无意地透露他与许薛明的师兄弟关系,让乞丐放下戒心,最后“好心”地分享给乞丐有毒的糕点。他一边仔细品尝着没有毒的那些,一边微笑地看着乞丐把嘴里的吃食咽下,然后目露惊恐,口吐黑血,死不瞑目。 原来。 大家所畏惧的杀人竟是如此容易。 原来。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钟景云所讲述的这些,与顾九之前的推测虽然有所出入,但总体相差不大。 而一旁的楚安听完这些,只觉得背脊凉意阵阵,头皮发麻。 疯了。 这人是真的疯了。 钟景云在杀死孙惊鸿的同时,也将那个曾作为“人”的自己杀死了。 沈时砚却面无表情,沉沉地看着钟景云,问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之后毁坏乞丐容貌的人不是你?” “不是,”钟景云摇头,“是皇城司。” “我杀死那乞丐后,也到了宵禁时辰,便想着先在破庙呆上一晚,却不料听到了有马蹄声奔来。我慌乱之下,只能在附近寻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然后便看到有十几个黑衣人持刀骑马,在破庙前停下。他们进去之后发现那乞丐已经身死,便用石头击打其头颅,将那人的容貌毁个彻底。”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何来路,只是意识到这个瘸腿乞丐大概来历不凡,若不然怎么会遭遇此事?直到后来,我听到许薛明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被人救走了,这才慢慢意识到那晚的黑衣人们是谁,也猜到许薛明大概不是畏罪潜逃,而是死了。” 楚安有些不解,没忍住问道:“你怎知此事一定和皇城司有关系?又笃定劫囚一事必有古怪?你不是讨厌许薛明吗?” 钟景云忽然笑了起来,一张脸惨白如纸,无疑地让人感到心底发毛。 “许薛明这个人啊,”他慢慢敛了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生气,宛若一具行尸走肉,“我太了解了,甚至远比黄允还要了解。” 自从许薛明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便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恨他。 他嫉妒他。 然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他欣赏他。 许薛明死后,他欣喜若狂,可这种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甚至还曾一度陷入迷惘。他不明白,明明他计划里的一切都已经实现:许薛明死了,黄允也因此大病一场,错过了春闱。 直到他在殿试得了榜眼,看到状元郎的那一瞬,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把眼前这个人与许薛明作比较。 他当时就在想,若是修竹师弟还在,鼎甲之首的位置哪里还有这人的份。 ...... 钟景云在三年前正月廿六那晚亲眼所见的一切,并不能作为给皇城司定罪的供词,这让顾九极其郁闷。 本以为钟景云确切地看见了皇城司,没想到他竟也是根据后来劫囚一事推测出来的。 而更让她心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如她先前担忧的一般,高方清把高世恒带走之后,与林尚书用相同的理由把高世恒扣在了大理寺。 罪名已定,但人就是不交给府衙。 不过,好在前往吴中调查孙惊鸿一事的流衡回来了。 顾九刚好在府衙门前撞见了他,便顺势将少年拦住。 瞧着之前沈时砚的态度,应该是不会让她和楚安参与此事,所以错过这次,只怕日后再问起沈时砚,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负手,笑眯眯道:“小流衡,查的怎么样了?能不能稍微给我透露一点点。” 流衡连连后退几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顾九:“......”我吃人嗷? 流衡抱拳,硬邦邦道:“王爷有令,不能将此事告知于旁人。” “我能是旁人吗?”顾九忽悠道,“你、我、王爷,还有楚将军,咱们是一家人呐。” 闻言,流衡目露一丝迷惘,突然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顾九无奈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又不是王爷,你这是干什么呀。” 说罢,她便要伸手去扶起流衡,结果还未来得及碰到少年的衣角,流衡抬起的胳膊忽然往右侧移开,让她捞了个空。 顾九再往右,流衡又往左。 几个猫捉老鼠一般的回合下,她彻底放弃了,直起身来,扶额道:“我算是怕了你。” 她看着流衡容貌清秀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不死心地问道:“真不行?” 流衡抿唇不言。 “不太行。” 一个温润又清淡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顾九瞬间挺直背脊,缓缓转过身来,挤出一抹假笑:“王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时砚眉眼含笑,如实道:“从你说‘咱们是一家人’开始。” 顾九低头,摸了摸鼻尖:“王爷,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 沈时砚却反问道:“你们怎么又成了‘别人’呢?” 顾九:“......” 说不过你。 沈时砚不逗她了,视线掠向顾九身后的流衡,无声示意,让他先走。 “此事并非寻常事,”沈时砚眼睫半垂,静静地看着顾九,轻声解释道,“不知者,才是最安全的。” 顾九抬眸,与他对视:“王爷,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和楚怀瑾能就此置身事外吗?”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缓缓吐字:“能。” 我会护着你们。 …… 关于孙惊鸿和皇城司之间的事情,顾九最终还是没能从沈时砚嘴里得到只字片语,也只能无奈作罢,让他独自去处理。 至于“薛丘山”这个假身份,薛氏夫妇一口咬定并不知情,只说他们的孩子多年前走失,直到三年前许薛岳自己找上门来,亮出了和“薛丘山”一模一样的疤痕,夫妻两人这才误认旁人为亲子。 之后几天,顾九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生活,每日在王府用完早膳后,便去府衙溜达两圈,见没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再拿着自己的家伙什去州桥附近摆摊。 她现在的生意虽然比不上在江陵府时,但远比刚开张的无人问津可好太多了。一天下来,零零散散地,也有十几个顾客,其中多为女子,这正与顾九最初所预想的结果逐渐吻合。 当然,偶尔会有些市井流氓或是纨绔子弟前来骚扰这位罕见的女郎中,但基本上顾九都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带刺的玫瑰不好惹”。 这种平淡日子直到她听闻高世恒要从大理寺转到皇城司时被打破。 须臾间,顾九便将这其中的缘由弄个清楚。 大理寺与皇城司不同,高方清再厉害,上头还有一个大理寺卿,而他这位上司,顾九有所耳闻。 廉洁奉公,铁证无私。 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大理寺终究不是任由高方清说一不二的地方。前段时间,大理寺卿一直告病在家,如今修养好了身子,自然要回到大理寺主持公务。也就是说,纵然高方清把高世恒扣在大理寺,迟迟不交予府衙接受审问,只要大理寺卿一回去,高世恒也逃不掉应有的责罚。 而如今高世恒身受重伤,若不能安静养伤,怕是难以活命。所以,高家要是想让高世恒能有命活着,就必须赶在大理寺卿回去主持公务之前,将人转到皇城司,继续以扣留审问的理由拒绝把高世恒交给府衙受罚。 这消息是楚安带给顾九的。 顾九原本正靠在木椅上懒羊羊地晒着太阳,这六月初的天,好不容易没那么燥热,实在让人浑身舒坦,只想躺着犯懒。 她听到楚安说完转狱一事,蹭地站起身来:“什么时候?” 楚安道:“就今日。” 顾九蹙眉:“王爷可知道这件事?” “王爷肯定比我先知晓啊,”楚安道,“不过他既然没与咱们提起此事,想必是不愿让你我二人插手其中。” 东京风华 第80节 顾九心道,这不废话吗。 她抿了抿唇,直直地看着楚安:“你说,王爷会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楚安想了会儿:“应该不会。” 顾九继续问道:“那你就不好奇王爷会如何做?” 楚安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兴奋:“我好奇死了。” 顾九咧嘴笑道:“那咱们偷偷过去,看看王爷怎么拦截他们。” 楚安仅仅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即催促道:“走走走,这会儿皇城司的人应该已经把高世恒带出大理寺了。” 顾九来不及收拾家伙什,迅速拜托附近卖簪花的摊主帮忙看着点,便要跟着楚安赶去大理寺。 不料,还没等两人过了州桥,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顾娘子!顾郎中!我家娘子有急病需要您前去看看。” 听到“急病”二字,顾九赶忙刹住脚,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是个小丫鬟,满头大汗,心急火燎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娘子突然就说肚子很痛,还吐血不止,眼下已经倒在床榻昏迷不醒。” 这么严重?! 顾九心惊。 她忙问道:“你府上在哪?” 丫鬟道:“就在龙津桥附近。” 闻言,楚安不由道:“外城?你家娘子病得这般厉害,为何舍近求远,跑到州桥这边来求医?” 顾九心底也有些疑惑。 那丫鬟都着急哭了,抽抽搭搭道:“主君不允许男郎中给我家娘子看病,府中有人听说州桥附近有位姓‘顾’的女郎中,奴婢这才速速赶来。” 说着,丫鬟跪地恳求道:“求顾娘子救救我家娘子!” 顾九见丫鬟神情不似作伪,便应了下来。 两两相比,人命之事显然要重要得多。 顾九迅速道:“楚将军,你自己先去吧,我怕是赶不及了。” 皇城司在左承天门内,而龙津桥在朱雀门以南,两地距离实在有些远,她这一去,定是没有办法再及时赶过去。 楚安点点头。 那丫鬟是乘马车而来,顾九嫌弃它速度太慢,便将车厢留在原地,想直接骑马奔向龙津桥。 顾九翻身上马,伸出手,言简意赅道:“快上来。” 谁知那丫鬟慌了神,害怕地连连后退:“顾娘子,奴婢不会骑马。” 顾九皱眉:“我不会让你跌下去的,你若再磨蹭,万一你家娘子有个好歹怎么办?” 丫鬟小脸惨白,只得颤颤地伸出手。 待人坐稳后,顾九立即挥鞭,扬尘而去。 到了地方,丫鬟领着顾九进了一家宅院,两人在游廊疾步快走,偌大的庭院里,沿路没有遇到一个家仆,四周安安静静,只有从府外传来的些许人声。 顾九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她慢慢放缓速度,叫住了那丫鬟:“你来时,你家娘子吐血之症可还严重?” “严重,”丫鬟丝毫不加犹豫道,“甚至一说话就吐血。” 顾九当即转身就跑。 撒谎。 在州桥时,这人明明说她家娘子昏迷不醒。 那丫鬟意识到露馅了,慌忙放声大喊:“她要跑!” 一声落下,潜伏在周围的人纷纷跳了出来,将顾九团团围住。 顾九怒火中烧,冷声质问:“你为何骗我来此处?” 丫鬟面露愧意,偏过头,不去看她。 “顾娘子,是我让她带你来此的。” 顾九循声扭头,看到高方清从游廊尽头的拐角处走出,眉心骤然紧锁。 “高少卿,你不去忙着帮你那堂兄弟寻命活,将我骗来此处所为哪般?” 高方清眼尾轻勾,闻言,微微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顾娘子赏个脸,外边日头大,咱们里面聊。” 顾九一动不动,半分面子也不肯给:“我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高方清也不气,笑了笑:“既然顾娘子愿意在这里呆着,我陪你就是了。” 说罢,他招了招手,唤人过来,低声吩咐两句,不一会儿,两个太师椅和翘头食案被摆在两人之间,案上还放了许多水果茶点。 高方清懒懒地坐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贴心提醒道:“顾娘子,你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何必呢?坐下来喝点凉茶,吃些新鲜水果不好吗?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贪图享乐?” 顾九拢起的眉心有些舒展。 他说的没错。 左右走不掉,做什么再寻不痛快。 顾九二话不说,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随手端了一盘樱桃,再翘起二郎腿,边吃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方清。 高方清托着下巴,眉眼弯起:“顾娘子果然识时务。” 顾九根本不搭理他。 这句话之后,高方清足足瞧了她半响,就在她忍不住想把手里那盘樱桃全糊这人脸上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顾娘子为何会来汴京?” 顾九继续装聋作哑。 高方清也没指望顾九能这么快搭理他,食指轻轻地点着脸颊:“我命人打听了些,说是顾侍郎要你嫁与定远侯岑庆作平妻冲喜,至于为何会选你,则是因为有道士给岑庆算卦,说他应该寻个命硬的女子。” “我起初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一个命硬法,”高方清不紧不慢道,“所以差人前去江陵府打听,得知你是棺材子,也正因如此,顾家北迁时,才会把你留在江陵府。” 说到这,高方清笑了笑:“可顾娘子大概不知道,当年说你命硬和之前给岑庆算命的人,乃为同一人。” 顾九平静如水的表情总算有一丝波澜,她掩下去诧异,敛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高方清不答,只继续说着刚才还没说完的话:“白云观观主,玄诚。也就是前不久被宁王押回府衙后杀死的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顾娘子,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顾九抿紧唇角,眼底凝霜。 “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件事,”高方清道,“你出生那天,宋小娘跟随常氏去道观上香,结果回府时却只有常氏一人,便是当晚,宋小娘突然早产,待被人发现时,她已经气绝身亡,且肚子被人剖开,身旁只有一个血淋淋的孩子。” “但是,无人知晓宋小娘的肚子是被谁所剖开的,也无人能证明那躺在血泊之中的孩子,又是不是真的是她怀胎数月的骨肉。” 顾九彻底怒了,她一脚踹倒食案,碗碟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转眼间,一片狼藉。 高方清褪去散漫,难得认真道:“顾娘子,咱们查案总要讲究推测和可能——” “关你屁事!”顾九气急反笑,“我究竟是谁生的,怎么出生的,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调查我,我拦不住你,但麻烦你管好你的嘴,别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高方清站起身,直直地与她对视,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见过你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为什么,我之前说你与一个人的面骨有些相似的原因。” “顾娘子,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除了我,沈时砚也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高方清抬高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沈时砚是什么良善之辈吧,他那种城府极深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把你留在身边?楚安和流衡,他们哪一个不是陪了沈时砚十几载的人。” “他在利用你。” “闭嘴,我不想听!” 怒意席卷,顾九恶狠狠地吼道。 她气得发抖:“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你说他不是良善之辈,留我在他身边是在利用我,可你又是好人了?你今日与我说的这些全然是为了我好?还是想要挑拨离间,再趁机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高方清神情微变,但仍是不依不饶:“好,撇开这些不说,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想!” 顾九一口否道。 “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她冷笑道,“顾,是百家姓,而非汴京顾家之顾。九,是数字九,而非顾侍郎的九姑娘。从我决定放弃‘顾钰清’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是我自己,无论是视我为丧门星的顾家,还是你口中所说的亲生母亲,这些统统都与我无关!” “弃我者,我亦弃之。” 掷地有声,冷漠执拗。 高方清有一瞬哑然,他动了动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有人匆匆从前院赶来,打破了这份剑拔弩张。 “高少卿,宁王带人来了。” 高方清这才回了回神,眼角眉梢又重新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他最主要的目的达成了。 沈时砚派人暗中跟着顾九,所以今日他把人扣在此处,沈时砚一定能得知消息。 前来禀告的人话音刚落,便听一叠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地传来,仅须臾间,沈时砚的身影出现在顾九视线内,在他身后,还有楚安和流衡,以及府衙一众官差。 顾九错愕片刻,待反应过来时,沈时砚已经把她牵至身侧。 顾九紧抿着唇,低声道:“王爷,皇城司那边——” 沈时砚打断她:“你先走。” 说罢,他侧身看向楚安:“你们回去罢。” 楚安扫了眼高方清,以及庭院中手握刀剑的十几人,虽有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高方清也抬了抬手,命他的人如数退下。 很快,刚才还略显“热闹”的庭院,眨眼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高方清率先开口,虚伪道:“我还以为王爷不会来。” 沈时砚淡着眉眼:“高少卿既然费心思布下如此场面,又怎会不清楚本王来与否?” 高方清不予答话,反是似笑非笑道:“这话本里都说九重天上的神仙若是入了红尘,便是自毁仙途,难道咱们的宁王殿下也动了凡心?” 沈时砚平静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本王亦是如此罢了。” 东京风华 第81节 闻言,高方清却是眼尾上挑,笑了起来:“这话谁说我都有可能信,唯独从王爷嘴中说出来,我是半个字也不敢信。” 一个从出生起便被先皇当作守护赵家江山的怪物来培养,连个正常人都不算,又怎么可能是寻常世人? 沈时砚置若罔闻,淡声道:“你今日所为,无非是为了防止本王前去拦截皇城司。” 高方清也没指望这个浅显的事情能瞒过沈时砚,坦然道:“没错。” 沈时砚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那你为何还要与她说些不该说的事情?” 高方清丝毫不慌乱,轻松地耸了耸肩,承认道:“你既然把她留在身边,这些被她所知,便是迟早的事情。” “有多迟,有多早,那都是本王自己的事情,”沈时砚道,“与你有何干系?” 高方清微微一愣,而后忍不住感慨。 从某些方面来说,顾九和沈时砚的确是同一类人。 被不需要,被残忍地丢弃,最后兜兜转转,却还要被制造这些苦难的始作俑者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沈时砚看着他:“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有违我们事先所约之事。” 高方清回以一笑,有些歉意道:“道尽途穷,实乃无奈之举。” 他道:“高世恒再胡作非为,如今那副模样,已算是遭了报应。我祖父心疼不已,所以我必须救他。” 一语未了,又有人从院外跑来,低声在高方清耳边道:“人已被救走。” 闻言,高方清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他拱了拱手,客气道:“若是没什么事情,王爷,我就不送了。” 沈时砚并未动,目光淡然,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默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三年前许薛明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被一群黑衣人拦截,自此,他下落不明。” 高方清神情微僵。 沈时砚继续道:“而如今,高世恒在转去皇城司的途中,亦被一群黑人拦截,却与之相反,不是劫囚,而是劫杀。自此,他命丧贼手。”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转去皇城司是假,让高世恒借此假死逃命才是真。如此,府衙再无法追究其之罪,方能一劳永逸。” 沈时砚真诚地评价道:“高少卿,好算盘。” 高方清心底咯噔一下,隐隐升起不安。 沈时砚是刚才听到的,还是……事先便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目的? 高方清面上虚伪的笑意尽数敛去。 如果是后者。 他不觉得沈时砚会无所作为。 沈时砚静静欣赏着高方清的神情变化,心情大好,是以,便也施舍了些耐心,让他心中的不安落了实。 他道:“你既然知道本王不是良善之辈,且城府极深,又怎敢如此确信本王明知你意欲为何,还什么都不做便赶来此处?” 高方清脸色骤然一变。 他彻底明白过来了。 他以为今日是请君入瓮,可沈时砚玩的却是将计就计。 劫走高世恒的黑衣人并不是皇城司,而是沈时砚的人! 高方清顾不得与沈时砚虚与委蛇,当即唤来驻守在院外的众人,前去营救高世恒。 “晚了。” 沈时砚轻声道。 高方清钉在原地,这会儿日头正晒,他却感到浑身凉意肆虐。 见此,沈时砚眉眼弯了弯,温润如玉的黑眸宛如一汪清泉。 澄澈、透明。 却无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高方清双拳紧握。 他早该明白的。 沈时砚这种人,不可能任由自己算计,还无动于衷。 沈时砚又突然道:“不过,现在还活着。” 高方清目光死死地锁着他:“王爷想做什么?” 沈时砚缓缓摇头,纠正高方清的言辞:“不是本王想做什么。” 他从宽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慢慢展开。 高方清瞬间愣在原地,而后整个人如坠冰渊,即惊恐又戾气难压。 画中人,乃是他的二叔,高钟明。 沈时砚温声道:“这人高少卿应是熟悉得紧,无需本王多言。本王前些日子命流衡拿着这幅画像前往吴中,调查五年前去那里任职的孙惊鸿究竟是不是这副模样,高少卿不妨猜上一猜,结果如何?” 沈时砚淡淡一笑,自顾道:“可惜结果与本王所料的有所出入,流衡说,‘孙惊鸿’并不长这副模样。” 高方清不说话。 或者说,他不敢接过这话。 果不其然,只听沈时砚下一句便道:“只是眉眼间有些相似罢了。” 说罢,沈时砚又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像。 那是一张于高方清而言非常陌生的脸,但他却立刻猜到了这人是谁。 沈时砚道:“本王原来并不知孙惊鸿是何模样,这幅画像乃是本王让钟景云所画。可奇怪的是,这明明是真的孙惊鸿,而流衡从吴中带回来的画像却与其也不是同一人,他们两人之间仅有下半张脸相似。” 沈时砚笑了笑:“本王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奇术,用一些特殊的材料制作出与人肤色相近的膏体。而只需往脸上涂抹这些东西,便可以使人的样貌有所改变。此奇术称之为‘易容’,它虽是厉害,却也很难改变人的眉眼与骨像。” 高方清遍体生寒,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 而沈时砚也慢慢敛了笑意,冷冷地将那两张画像扔至高方清面前:“五年前,高钟明连同皇城司杀害孙惊鸿和其一妻二子,然后拿着孙惊鸿的告身敕书,通过易容之术,组成一个假的‘孙家四人’,前往吴中赴任。他们利用吴中水患,暗中聚拢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从中筛选出所谓的‘至阴之人’,用以制作骨瓷。” “而之前李河突然间中毒身亡,便是你为了隐藏此事所杀。因为那晚,李河去见的人就是高钟明。” “偷天换日,屠人制瓷,”沈时砚声音淡淡,听起来却格外锋锐冷酷,“此等罪行,就算诛高家九族也不为过。” 高方清浑身僵硬,他扯了扯嘴角,仍是平静道:“王爷,你所说的这些做不得证据。” “你说的没错,”沈时砚看他,“五年前孙惊鸿虽是逃过一命,但两年后仍是被人杀了。而眼下,不仅‘孙惊鸿’,还有他那些‘家人’,在建元六年之后相继病死。易容一事终究是本王的猜测,只要你们咬牙不认,就算钟景云能作证五年前去吴中任职的孙惊鸿是假的,也与你们高家无关。因为凡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皇城司清理干净。” “所以,本王才说‘不是本王想做什么’,”沈时砚负手而立,“高少卿,你还记得本王那日在曲院街与你说的一句话吗?” 高方清怔了怔,回想了起来。 “希望未来某日,你仍然会选择他。” 原来。 原来他早就察觉此事了。 沈时砚淡笑着,眉眼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今日,本王便让你来选。” “你若承认了五年前高钟明前往吴中一事,本王就不杀高世恒。” “你若不认,他便即可死无葬身之地。” 高方清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他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嘲弄道:“王爷何须多问,你明明知道我会如何选择。” 沈时砚上前两步,偏过头,凑到高方清的耳旁,残忍地提醒道:“记住你的选择,今日不是我杀了他,而是你这个堂兄抛弃了他。” 嗓音温和,不急不慢。 恍如当初那晚。 作者有话说: 1.秀儿的脑回路和钟景云,黄允,薛丘山是一样的:对许薛明的人品足够信任,所以认为他不可能会杀人,更不可能会不顾全家逃走。1+1=被人害死。 2. 许家两兄弟是双生子,但是长的不一样啊,异卵。 感谢在2022-11-02 23:57:55~2022-11-04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无娘藤1 “顾九,你信我吗?” 顾九和楚安并没有走远, 两人在等沈时砚同时,得到高世恒在押往皇城司途中被劫,下落不明的消息。 顾九和楚安纷纷怔愣片刻, 眼底隐隐冒火。 再熟悉不过的伎俩。 来传话的人是王判官,他也知道此事必定有鬼, 抬袖拭去额头的汗珠, 继续道:“不过奇怪的是,这次押送高世恒的皇城司无一人生还。” 顾九察觉到不对, 难以置信地又确定一遍:“都死了?” 王判官点头道:“众目睽睽之下,做不了假。” 楚安也觉得甚是奇怪,摸着下巴想了想:“也许是皇城司故意为之,为的便是洗脱自导自演的嫌疑。” 顾九道:“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这样一来,”楚安狐疑道,“高家的嫌疑岂不是最大?” 就如同三年前许家一般。 “没错, ”顾九眸色沉了沉,低声喃喃道, “可如果今日之事当真是高家和皇城司所为,两者要怎么从中摘个干净?” 一语未落,她想到了什么, 微微睁大眼:“假死。” 楚安浑身一震:“可……可不是说高世恒下落不明吗?” 顾九拧眉。 东京风华 第82节 这也是她现在感到奇怪的地方。若按照她这个想法继续往下走,下一步,官差应该会找到“高世恒”的尸体。 思绪流转间,余光中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沈时砚。 顾九一时间有些自责,如果她今日没有被高方清诓骗至此,沈时砚就不用带人来此, 高家和皇城司也可能就不会得逞。 不过。 顾九看着正缓步走来的沈时砚, 迟疑片刻, 心底涌上一丝怪异感。 高方清今日所作所为的目的太过明确:不想让府衙坏事。 沈时砚来之前不可能不清楚,既然如此,以顾九对他的了解,他几乎不可能在把全部人力调过来的情况下,还什么也不做。 沈时砚走到他们面前,注意到顾九盯着他出了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楚安立马将刚才王判官所说的事情重复一遍。 听完之后,饶是内心平静,沈时砚还是微微蹙起眉:“我以为他们只是想把高世恒转押至皇城司,没想到会是如此算盘。” 顾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时砚轻瞥过顾九一眼,遮掩于宽袖中的指尖动了动,默了一会儿,吩咐王判官:“你速速带人分别搜寻城内与城外,若此事真是高家和皇城司所为,他们定然会留有一具尸体来善后。” 王判官得了命令,将官差尽数带走,楚安自愿领着一部分人负责汴京城外,便也跟了去。 沈时砚垂下眸,看着顾九因怀有心事而不自觉拢起的眉眼。 他轻声问道:“有话要问我吗?” 顾九静了片刻,抬眼:“那王爷会说实话吗?” 沈时砚的黑眸不可察觉地颤了下,虽是早已预料今日此举,无论是高方清所说还是高世恒被劫,她都定会起疑。但当他真的对上顾九那双不含任何阴谋的明眸,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和阴暗,还是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不会。 他心道。 沈时砚转身上了马车,平静道:“会。” 原本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最终背负上了谎言。 沈时砚眼底涌上一丝苦涩来,他与她,与怀瑾,终究是不同的一类人。 他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像他们一般坦荡真诚。 “好。” 顾九看着他的侧脸:“那我就问。” 沈时砚撩起车帷的动作微微一顿,轻瞥过去,笑了笑:“上来说吧。” 顾九坐在车厢左侧,挑了她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王爷带人来之前,知道高方清的意图吗?” 沈时砚颔首:“知道。” 顾九抿唇,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但还是问了下去:“那为什么王爷还要来此?甚至把所有人都带了过来。如此,岂不是正中了高方清的计谋?” 沈时砚看她:“我怕你出事。” 顾九愣住了,一时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沈时砚继续道:“我原想着就算今日皇城司把高世恒带走了,待他日再硬闯即可,无非是麻烦些。但你若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顾九被问得哑然,错开了视线。 空气安静一会儿,沈时砚开口打破了僵持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高方清今日与你说了些什么?” 顾九动了动唇,淡淡道:“我的身世。” 说到此,她再次转眸看向沈时砚,坦然道:“他说你隐瞒我的身世,我来汴京这事与白云观的玄诚有关,留我在身边是故意利用我。” 沈时砚眉眼平静:“是。” 顾九浑身一僵,喉咙有些干涩。 她说了好几件事,他回答的是哪一件?还是说……全部。 不待她发问,沈时砚便继续道:“我并不是想瞒你,关于你的身世我现在还没有查清,且此事一来时间太过久远,二来其后所牵扯的东西有些复杂,故而一直未与你提起过。” 顾九冷静分析:“那我的身世与白云观有关了?” 沈时砚颔首。 顾九不再问了,直直地看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后一句话。” 闻言,沈时砚轻声叹息,不答反问:“那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他缓缓吐字,一字一顿地重复:“顾九,你信我吗?” …… 那天之后,顾九再也没有提及有关她的身世一事,就像她与高方清说的那番话。 弃我者,我亦弃之。 而前去搜寻高世恒尸体的楚安也很快有了消息。 尸体是在孙惊鸿死的那间破庙里发现的,头颅被人砸得面目全非,还瘸了一条腿,如果不是那消失不见的耳朵以及身上的刀伤,楚安几乎联想不到高世恒身上。 高家的人前来认尸,高方清一改往日懒散做派,扶着老泪纵横的高太师,满脸疲倦。 顾九心道,那模样,就像是死的人真是高世恒一般。 不过至此之后,她与楚安倒真的再也没见过高世恒了。 而林尚书也遵守约定,将林时签字画押的供词送到府衙,顾九看完上面的内容之后,忍不住在心底骂林尚书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供词中,林时将所犯罪行尽数推给高世恒,而他自己在整件事情中所扮演的对象只是一个迫于淫威,才与之狼狈为奸的“好人”。反正无论那具尸体是不是高世恒,至少在旁人眼里,高世恒已经是具无法开口自辩的死人了。 由此,高林两家之间也算撕破了脸。 日子眨眼间便到了顾九和楚安的生辰。因为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楚老将军还特地让楚安把顾九邀请至府中,为其一同庆生。顾九临回王府时,楚老将军送了她一个浮雕紫檀木匣。 楚安在旁边酸得冒泡:“爹,你宝贝儿子的呢?” 楚业炜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慈祥道:“想得挺美。” 话虽是这般说,待楚安回到自己房间休憩时,却在床榻上发现一把锋利无比的弯刀。 楚安看清刀身上镌刻的字体,拿起弯刀,激动地跑到楚业炜的书房,给了他爹一个熊抱。 “爹!爹!这是唐代铸剑师张鸦九所铸的唯一把刀啊!” 楚业炜浑浊的双目尽是笑意,嘴上却嫌弃道:“混账玩意儿,没大没小。” 而顾九与沈时砚坐上马车后,便打开了木匣。 是一个玉制的如意锁。 白璧无瑕,花纹精美。 顾九不由愣了愣,没打开木匣之前,她想过无数可能,却唯独没料到楚老将军会送她此物。 沈时砚轻声解释道:“上好的羊脂白玉,应是当年太宗所赐,楚老将军实在有心了。” 顾九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道:“王爷,你说如果把我卖了,能还得起这个情分吗?” 沈时砚不由失笑。 当晚顾九辗转难眠,次日早早地便醒了,准备赶去府衙找楚安,询问楚老将军喜欢什么,打算报之以李,却不想在府衙门前撞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跪在王判官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官爷,我夫君与我儿不见了。” 第75章 无娘藤2 “完了完了,我脏了。” 见此, 王判官又着急又无奈。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被一位可怜兮兮的姑娘拽住衣角, 跪在府衙门前哭天喊地的,这省不得惹人闲话。 他想赶紧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可偏偏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 害怕让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到时候他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就在王判官焦头烂额之际, 瞥见了顾九,连忙招手,抬高了声音:“顾娘子!” 顾九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又抬眼瞧了瞧满脸窘迫的王判官,忍住笑:“怎么了, 王判官。” “顾娘子,这位娘子说三天前她夫君连同她儿子突然不见了, 想让咱们府衙帮忙找人,” 王判官简单地解释之后,立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顾九, 扭头便对跪在地上的姑娘道,“这位可是咱们府衙的‘狄仁杰’,你找她,她一定能给你寻到你夫君和儿子。” 顾九一时语塞。 王判官趁小娘子愣神期间,赶忙用力从她手中扯出衣角,仓皇离去。 被扔下的小娘子面露无措, 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噙着泪珠, 摇摇欲坠的, 实在惹人怜惜。 顾九弯下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娘子不用这般着急,你慢慢说。” 她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你夫君和儿子又是具体在什么时间不见的?” “我叫......灵奴,住在城东外的袁家村,”灵奴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戚戚然道,“六月十二日那天清晨,我夫君进城照看家里的铺子,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那你丢失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楚安忽然从顾九身后冒了出来,冷不丁地问道。 顾九睨他一眼,视线瞬间被他握在手中的弯刀吸引了去。 楚安趁机环臂,刻意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英眉扬起,满脸写着“帅不帅”三个大字。 顾九扭头看向灵奴:“你儿子和你丈夫难道不是一起不见的吗?” 楚安:“......” 灵奴缓缓摇头:“当天傍晚我去厨房为夫君准备晚饭时,留贺儿一人在院中玩耍,待我从厨房出来后,就发现那孩子……不见了。” 说到此处,灵奴的脸色越发苍白,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又要流下来:“我在村中寻了好久都没能找到他,那会儿天已经很黑了,我只能先呆在家中等我夫君回来,却不想我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见着他的人影。” 顾九忖了忖:“你可曾去你家铺子看过吗?” 东京风华 第83节 “前前后后去了好些遍,”灵奴垂下头,神情憔悴,“可仍是寻不到我夫君与我儿。” 顾九微微蹙眉:“你儿子不见时,你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灵奴还是摇头。 “贺儿他多大?” “五岁半。” 楚安用刀柄戳了戳顾九,小声道:“左右闲着无事,咱们与她再去趟铺子,说不准还能有什么新发现。” 顾九正有此意,她偏头望了眼府衙,还没开口,楚安便已猜出她要问什么了,解释道:“王爷一早就出去了。” 顾九没再多问,点点头,便让灵奴带着他们前往她家的铺子看看。 灵奴家共有两间铺子,皆是做绢布营生,铺子里人来人往的,生意很是不错。 顾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灵奴,衣衫虽是干净整洁,但早已洗得抽丝发白,乌黑透亮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根粗糙的木簪,朴素得很。 实在不像拥有两家布铺的掌柜娘子。 在布铺忙碌的伙计们所说的话与灵奴所述相差无几:灵奴的丈夫袁彪于十二日那天清晨进城照看铺子,天刚一黑便先行离开了,将生意交给账房与他大儿子袁同打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儿子? 顾九听到这里时愣了愣。 灵奴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还能有帮家里打理生意的大儿子? 许是顾九愕然的神情太过明显,又或是灵奴心思过于细腻,总之还没待顾九反应过来时,灵奴便已经解释了这其中的缘由。 她面露尴尬,轻声解释:“我……我是继室,同哥儿并非我所出。” 顾九恍然。 那便合理了。 她忖了忖,看向账房:“那天袁彪可有什么异常之处?你仔细想想看。” 账房摇头:“东家并不经常来店里,甚至有时候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他一面。生意上若有什么问题,东家都是让我们直接去找大郎。这要不是掌柜娘子来寻,我们都不知道东家不见了。” 从两间布铺问不着什么有用的消息,顾九又让灵奴带着她和楚安去了趟袁家村。 袁家村位于城东善利门外十里左右的地方,三面环山,虽是山清水秀,但出行上多有不便。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地方。沿着乡间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走来,田埂间忙碌的村民纷纷侧目而视,好奇地打量着跟在灵奴身后的两个陌生人。 有妇人扯着嗓子喊道:“灵娘,哪来的贵人呦?” 灵奴似乎被这一声吓着了,肩膀一抖,循声看了过去,抿唇道:“是开封府衙的官爷们。” 村民们当即停下手中的活,有人接着问道:“可是为了你家男人和贺哥儿?” 灵奴小幅度地点点头。 那人挥舞着锄头,叹道:“那混帐男人也就你当个宝。”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虽是心存疑惑,但都没有出声。 与灵奴着装不同,放眼望去,袁家村几十户人家皆是茅檐竹屋和土坯房,唯独袁彪家是瓦砖房,还修有一个约三尺高的围墙。 推开院门,木头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堂屋坐北朝南,西边是两间紧邻的厢房,东侧则是带着烟囱的厨房,墙角处放了一口大缸,木盖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应是腌菜缸。 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枣树,一只大黄狗正蜷缩着身子,趴在荫蔽处,脖子上拴了一根麻绳,另一端绑在树上。 见到陌生人进院,大黄狗立马警惕地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冲顾九和楚安狂吠。 灵奴怕畜生冲撞了两位贵人,随手拿起靠在围墙上的木棍挥舞了两下,大黄狗这才悻悻地安静下来。 灵奴面露窘迫,小心翼翼地瞧他们两眼,见两人皆是面色不惊,不由松了口气,怯生生道:“贵人们莫怪。” 顾九盯了一会儿那只想继续吠叫,却又迫于主人在场而不甘重新趴在地上的大黄狗,忽然问道:“它平日都被拴在这里吗?” 灵奴细声道:“是。” 正说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年轻男子从后院走出,手里拿着斧头,额头和胸膛上满是汗珠,看这样子应是刚劈完柴木。 灵奴顿时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背过身去。 顾九大概猜出了这人是谁,虽觉得那身体着实没什么看点,但瞥见楚安一脸“你还是不是个姑娘”的表情,还是象征性地闭上了眼睛。 袁同显然是没想到了会迎面碰上人,先是一怔,而后唾骂一句,赶忙转身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便穿好衣服出来。 袁同睨了一眼满面羞红的灵奴,嗤道:“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光着身子,装什么雏儿呢。” 灵奴登时又羞又恼,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去看他。 顾九微微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年岁和灵奴差不大的男子,淡声道:“儿大避母,这么简单的道理袁郎君不知道吗?” 袁同面色微僵,眉头凝起,似是要发火,但瞧见旁边人高马大的楚安,终还是吞下这口气,铁青着脸离开。 “等下。” 顾九叫住他:“衙门查案,需要问袁郎君一些问题。” 袁同满脸不悦,粗声粗气道:“什么?” 顾九抿了抿唇。 找你爹。 她耐着性子道:“三日前你父亲在天黑之后从你家布铺回村,人却失了踪迹。” 袁同一脸没所谓道:“我知道啊。” 顾九有些无语。 废话,你爹丢了你能不知道。 楚安拔刀出鞘,虎着脸:“问你话再答!” 袁同梗着脖子,没说话。 顾九继续道:“那天他可与你说了些什么?或是有什么异常?” “我和那老畜牲没什么好说的,”袁同冷笑道,“他有什么异常我哪里知道。” 顾九压着火:“你当晚回村时可曾在路上见过他吗?” “没有,”袁同道,“那老畜牲不回家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指不定在哪儿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呢。” 他瞥灵奴一眼,讥讽道:“也就这个娘们大惊小怪。” 一口一个老畜牲,这父子俩之间得是有多大的仇怨。 楚安弹了弹刀身:“好好说话。” 袁同又不吭声了。 顾九再次打量他两眼,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袁同不假思索道:“亥时末。” “记得这么清楚?” 袁同不耐烦道:“我每日都是这个点从布铺回来,你若不信,大可找来账房和伙计问上一问。” 顾九问:“那你弟弟呢?” 闻言,袁同笑了笑,神情不屑:“我连自己老子都不注意,吃饱了撑的去管他的死活。” 顾九隐隐觉得这话里包含着某些信息,但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就目前这线索,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顾九索性就放袁同离开了,待人走后,她看向灵奴,还是问了句:“袁大郎和袁彪关系差成这个样子?” 灵奴尴尬地垂下眼,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这……他们父子间的事情我不好多说。” 顾九便不再问了,和楚安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去后院转了转,除了劈好的柴木,以及搭在木架上晾晒的衣服之外没什么奇怪的。 正要离开,楚安忽然冲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顾九顺势看了过去,微风吹来时,轻薄衣衫随之飘动,唯独最里面的一件褐色衣物纹丝不动。 顾九眯了眯眼,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棉衣。 楚安随口低声嘟囔了一句:“奇怪,大夏天的,洗什么冬季才能用得上的棉衣。” 楚安说这话时声音太小,顾九没听太清,正要问,却听灵奴解释道:“那是同哥儿的衣服。” 顾九看她,好奇道:“你帮他洗的?” 灵奴回以苦笑:“同哥儿不允许我碰他的东西。” “也好,”顾九不咸不淡道,“做什么卖力不讨好的事情。” 三人又回到前院,顾九看着院门问道:“你还记得那晚你有没有关上门吗?” 灵奴道:“是关上的,我担心贺儿乱跑出去,特地用木棍别住了。” 顾九点点头。 从袁彪家出来后,顾九和楚安并没有着急离开袁家村,两人闲逛般地四处溜达,打算问一问与袁家挨着的邻居们。 楚安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狗尾巴草,吐字不清道:“听袁同的话,袁彪似乎是个酒鬼。这要只是袁彪一个人不见了,倒还可能如袁同所说那般,许是在哪处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呢。可偏偏还有一个小儿子不见了。” 顾九连听带蒙,听得费劲,斜了楚安一眼,打断他的话:“楚怀瑾,你从哪揪的草?” 楚安将狗尾巴草从嘴里拿了出来,指了指沿路的杂草丛:“随便扯的啊,你也要?” 顾九抬手制止了他这个想分享的意图,好心提醒道:“这可不是在汴京城内。” 楚安一脸茫然:“我知道。” 顾九指着那将近三四尺高的杂草丛,继续提醒:“瞧见没,一般身高的人蹲进去,就能将其遮个七七八八。” 楚安困惑不解道:“你到底想说啥?” 顾九面露微笑,揭露谜底:“那地方将是一个绝佳的如厕选择。” “呸呸呸!” 楚安如遭雷劈,惊慌失措地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面色如猪肝,声音都在发颤:“完了……完了,我脏了。” 顾九没良心地哈哈大笑,楚安恼羞成怒:“都怪你,你也不提醒我!” 顾九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安慰他道:“没事,有可能你揪草的地方就是新鲜干净的呢?” 东京风华 第84节 楚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行行好,闭嘴吧。” “不逗你了,”顾九指了指两人脚下的小路,以及两侧零零散散的房屋,忍着笑道,“这条路连接田埂,贯穿村落,人来人往的,哪怕是天黑,要是有个人蹲在那地方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怕楚安钻牛角尖,顾九赶忙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得对。” 她道:“灵娘儿子丢失这件事要么与袁彪失踪有关,要么无关。若是后者,极可能是绑架勒索或者拐卖,可如果是前者,这其中的缘由就不好说了。” 袁彪在城内有两家铺子,生意都不错,且家宅在袁家村又格外突出,很容易惹人眼红,招来祸患,所以绑架勒索的可能性挺大。不过至今已经三天了,按理说绑匪要是求财,不应该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拐卖的话,顾九觉得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那推开时会发出声响的院门,还有拴在院中凶巴巴的大黄狗,以及别住门的木棍。 除非拐走贺儿的人是大黄狗不会吠叫警告的对象。这般的话,那人只需从围墙翻入院内,再把小孩儿掳走即可。 顾九回头望了一眼袁家,若有所思。 熟人,亦或者是家人。 顾九想到此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两个人来:袁彪和袁同。 如果是袁彪,那就回到了她最开始划分的两种可能性中的前者。如果是袁同的话,袁彪的失踪与他有没有关系呢?而且……凡事总要有个理由,他的理由能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5 23:59:07~2022-11-06 23:4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无娘藤3 “却没曾想人家苦主撒了谎。” 楚安见顾九敛眸沉思, 便没去打扰她,直到两人慢吞吞地来到与袁彪家相邻的一户人家。 袁家村依山傍水,地势多有不平, 村宅们分布较为松散,不如汴京城内屋舍俨然, 故而邻里之间有的相距远, 有的又出了门走不了两步便到了下一家。 袁彪家属于前者。 顾九粗粗地扫了眼,离袁彪家最近的村户便是他们眼前这家, 两处相距约三四十尺。 恰好顾九和楚安停步时,一个妇人拎着竹篮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扛着耧锄和踏犁的汉子,八目相视,顾九娴熟地露出笑来,亲切道:“婶子, 叔,下地干活去啊?” 夫妻两人愣了愣, 楚安也不由一怔。 妇人最先反应过来,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俩,迟疑道:“娘子和郎君不是本村人吧, 瞅着水灵灵的,不像是我们这养出来的人,实在眼生。” 水灵灵的楚安自报家门:“我们是开封府衙的官差。” 那夫妻两人不由拘谨起来,妇人看了看楚安手里的弯刀,下意识把视线看向笑容可亲的顾九,试探性地问道:“贵人们是为了袁彪和灵娘的小儿子?” 顾九觉得这句话细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但还是点了点头:“婶子可曾在附近见过两人?” 妇人连连摆手:“灵娘都把整个村子的人问了个遍, 大家都不清楚呐。要我说啊, 八成是袁彪那个酒鬼又跑哪儿鬼混去了。” 旁边的汉子不赞成道:“谁出去鬼混还带着自己的儿子?酒鬼去的地方能是什么正经地。” 妇人显然是对男人反驳她生出了不满,一边叉腰,一边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那小崽子又不是袁彪的种,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懒得管的人,会去在乎自己媳妇和别的男人生下的野种!说不准啊,就是袁彪自个拐走了那孩子,然后随便寻个地方买了。” 妇人说得酣畅淋漓,颇有种不吐不快的尽兴,待她重新瞥见顾九和楚安,起势立即弱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耳鬓旁的碎发,借此掩饰尴尬和不安。 她赔笑似地咧着嘴:“我这种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一时胡言乱语,贵人们莫要放在心上啊。” 顾九却抓住了她适才说的话,正色道:“贺儿不是袁彪和灵娘的孩子?” 妇人怔愣一霎,呐呐道:“是啊,我还以为贵人们知道呢。” 顾九犹豫片刻,笑了下:“婶子能否具体讲一讲他们家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情若是问起正主,很可能会遇到遮遮掩掩,不肯多说的情况,但向旁人打听起来可就方便多了。 妇人下意识地望向顾九和楚安身后的瓦砖房,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道:“袁彪啊,他以前有个媳妇儿,不过三年前被他给活活打死了。” 顾九微微睁大眼,楚安也是一脸讶然。 汉子戳了戳妇人的胳膊,不悦道:“你知道些什么啊,净胡说!” 妇人来了气,昂起下巴:“哎老天呦,你倒是说说我哪个字讲错了?” 汉子挺直了腰板:“明明是袁彪那结发妻子自个不守妇道,和邻村的老王纠扯不清,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全像是她男人的不是了?” “是是是,”妇人不甘示弱道,“可若不是袁彪他醉酒后总爱打媳妇和儿子在先,哪个女人吃饱了撑的去找别的男人。” 汉子被怼得支支吾吾:“那……那袁彪他不是因此……受罚了吗?而且他媳妇儿也不是被活活打死的啊,她是自己病死于牢狱中。” 妇人冷笑:“那还不是拜袁彪所赐!要不是他经常喝酒发疯,他媳妇儿能落了那副孱弱身子?” 顾九了然。 宋律规定,妻子若状告丈夫,无论丈夫有罪与否,妻子都需徒刑两年。 怪不得袁同叫袁彪个老畜牲,摊上这么一个混账爹,搁谁谁也满肚子火气。 楚安尴尬地挠了挠鬓角,轻咳两下:“那灵娘和……贺儿又是怎么回事?” 妇人立马换了笑脸,解释道:“灵娘是一年前带儿子来汴京城投亲的,却不想到这之后才发现她那些亲戚早不知道搬哪儿了。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流落至我们袁家村,好巧不巧,被袁彪看上了,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刚好凑到一起了。” 说到此处,妇人小幅度地撇撇嘴,嘟嘟囔囔道:“果然啊,模样长得水灵去哪儿都有人怜惜,袁彪家可是在城里有两间布铺呐,她怎就这么好的命。” 刚被夸过水灵灵的顾九和楚安:“……” 妇人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惊慌失措地捂着嘴,懊恼道:“贵人们,我……我可不是说您们啊。” 顾九也没接话,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道:“那灵娘嫁给袁彪后,袁彪可有再次犯过之前的错事?” 妇人满脸唏嘘:“当然啊,狗哪容易改得了吃——” 她小心翼翼地瞧着面前的两位官差,及时收了最后一个字,然后接着道:“前些天大晚上的,我还听见她们娘俩儿的惨叫声呢。” 前些天? 顾九不由对这个时间段有些敏感,连忙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婶子可还记得?” 妇人没想一会儿,便答道:“前两天吧,没错,应该就是六月十三日夜里。” 此言一出,顾九和楚安皆是怔愣半响,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神情上看到了少许茫然。 妇人见此,心底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有些忐忑不安:“怎……怎么了?” 顾九抿了下唇,正色道:“婶子好好想想,袁彪和贺儿不是六月十二日失踪的吗?” “不是啊……” 妇人满脸错愕,但看着两人有些严肃模样,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丈夫,问道:“灵娘不是在前两天晚上时满村子的找她儿子吗?” 汉子迟疑了会儿,方才点点头:“是两天前,就是十三日那晚,就这几天的事情哪能记不清。” 顿了顿,汉子忍不住道:“这自家的事灵娘本人最清楚啊,贵人们没问她吗?” 顾九在心底叹息。 她倒是问了,却没曾想人家苦主撒了谎。 告别两人后,顾九和楚安重新折返回了袁彪家。院门没关紧,虚掩着,她轻轻一碰,木门随着绵长刺耳的吱嘎声,缓缓打开,露出院子里的场景。 灵奴正坐在堂屋前发呆,红肿着眼,手里拿了两件大小不一的衣服。 应该是袁彪和贺儿的。 听到院门附近传来的声响,灵奴立即回过神,蹭地起身,又期待又紧张地盯着缓缓打开的木门,待看清来人后,失望地晃了晃身体,眼神落寞。 这副神情转变恰好落到两人眼里,顾九同情的同时,心底疑惑却也未减少半分。 灵奴为何要撒谎说袁彪和贺儿是在六月十二日失踪的呢? 目前而言,顾九只能联想到袁彪打人这件事。 灵奴快速擦去眼角的泪水,迎了上来,愕然道:“贵人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九敛了敛神情,静静地盯着她:“灵娘,袁彪和贺儿明明是两日前不见的,你为何要骗我们说是三日前?” 灵奴面上所剩无几的血色褪个干净,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我……我……” “我们适才问了你家邻舍,有人说六月十三日晚上听见你和贺儿的惨叫声,”顾九抿了抿唇,继续道,“袁彪那天是不是打你和贺儿了?” 灵奴努力垂下头,借此掩饰脸上的局促不安,支支吾吾道:“没……没有,我夫君待……待我娘俩很好。” 顾九平静道:“既然如此,可否让我看一下你的胳膊?” 话落,一旁的楚安识相地背过身去。 灵奴被这句话吓到了,下意识后退几步,将双手背至身后,偏过头,不敢对上顾九的眼睛。 顾九眸色沉了沉,认真道:“那我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找到他们了?” 灵奴忙不迭地点头。 顾九道:“那就说实话。” 灵奴咬着唇,再三犹豫,才慢慢卷起了衣袖,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伤痕,一块块青紫交加的淤青紧紧地吸附在细腻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手肘处还有一块拳头般大小的擦伤,没有完全结痂,应该是近些日子新添的。 灵奴双手不住地颤抖:“都是怪……我做错了事情,才惹夫君发了火,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错,夫君平日待我……待我很好。” 顾九唇瓣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灵奴轻声细语道:“若不是夫君,我和贺儿怕是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是夫君救了我们娘俩,他……他真的很好,我们夫妻两人平日也很恩爱。” “等下。” 顾九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揉了揉眉心,犀利道:“袁彪不仅打你,还打你儿子,这算哪门子恩爱?” 灵奴摇摇头,固执道:“夫君只是有嗜酒的坏习惯罢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顾九不说话了,只觉得有些火大。 她深呼了口气,决定先放弃规劝,将话题转到正处:“那你为何撒谎?是担心官差知道六月十三日那晚袁彪打你们的事情?所以才故意说袁彪和贺儿是十二日不见的,好隐瞒下此事?” 顾九顿了顿:“我们只需询问村里人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找你儿子的,这个谎言很轻易便会被戳穿。” 灵奴满脸惶恐,不停地道歉。 顾九扶额,继续问道:“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京风华 第85节 作者有话说: 哦莫,本来计划写到王爷出来的……根据质量守恒,明天可定长! 感谢在2022-11-06 23:42:00~2022-11-07 23:4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2瓶;柠檬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无娘藤4 “当年他在笼里驯鹰,而皇兄在笼外驯他。” “夫君十二日从布铺回来后, 便呆在家中没有出去过。当晚,他是多吃了些酒,”灵奴为袁彪辩解, “方才一时失了理智。” 顾九面无表情。 醉酒能算打人的理由? 灵奴道:“我自己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大事, 但贺儿……” 说到她儿子, 灵奴的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般,哑声道:“贺儿他的头撞到了墙角, 流了好多血。我……直不起腰来,便让夫君带贺儿去找秦郎中包扎伤口。” 灵奴所言不多,但寥寥几句话,再加上从邻舍那里了解到的事情,很容易便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夜深人静的晚上,从瓦砖房里不断传出令人心寒的凄惨哀嚎, 瘦小娇弱的母亲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忍受着重重落在身上的拳脚, 视线里是面目狰狞的丈夫和冰冷的地面,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撞击着她的尊严和泪水。 可饶是如此,在绝对悬殊的力量面前, 母亲怀中的孩子终还是躲不过这场无妄之灾。 灵奴哭得泣不成声,顾九沉默一霎,递过去一方丝帕:“之后袁彪和贺儿就没再回来过?” 灵奴颤颤点头。 顾九问道:“你应该去找过那位郎中吧?他怎么说?” 灵奴道:“秦郎中说十三日那晚,我夫君和儿子并未去找过他。” 顾九皱眉:“你口中的秦郎中住在哪?” “就在村尽头,最靠近山脚的地方有间木屋,那儿就是秦郎中的住处。” 顾九颔首, 没再多问什么, 拍了拍楚安的肩膀, 把这个还背对着她们的傻小子叫走。 楚安跟上顾九的步伐,气恼道:“既然他把人家娶回家,不说能有多恩爱,至少做到相敬如宾吧。” 顾九本来也憋着火,听到楚安的愤懑之言不由笑了下:“你这没娶过媳妇的人倒是比袁彪那二婚的还要明白。” 楚安反驳道:“这和娶没娶过媳妇有什么关系,妻子乃是家人,既是家人,又怎能随意施以拳脚?” 顾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长叹一声:“你说的对。”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的。 两人沿着小道,阔步往袁家村的尽头走去。 顾九道:“不过现在看来,我之前根据灵娘最初说辞的猜测怕是要推翻了。” 既然当晚袁彪是和贺儿一同不见的,且还是在深夜。如此情况下,便不好说了。 若是往坏处想,两人如今是生是死都成了个问题。 顾九边走边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景物:越往前走,脚下的小道越坑坑洼洼,两侧的村户宅院更是稀少。 待两人经过一片瓜田后,放眼望去,从小道至山脚,只能看到一户人家。 那应该就是秦郎中的住处。 顾九原以为灵娘口中的这位郎中会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是胡须飘飘的中年人,却没想到他竟是位模样清隽的年轻郎君。 他们到时,那人正在院内晒着草药,一身单薄陈旧的灰衫,上面打了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两只衣袖挽起,露出小臂。 连同皮肤上成片的狰狞疤痕。 由于离得有些远,顾九并没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伤,且男子瞧见有外人来访之后,便放下手里的竹编,那衣袖也就顺势地滑了下来。 顾九负手而立,捻了捻指腹,不由暗暗叹道:近些日子怎么老能在别人身上看到伤呢? 先是之前的胡海业,再是如今的灵奴,这又遇上个秦郎中。 她忍不住在心中泛起了嘀咕,可千万别再冒出什么别的事情了。 秦郎中诧异地看着顾九和楚安,往前走了两步:“两位是——” 楚安拱手道:“府衙查案的官差。” 秦郎中顿时恍然,回以一礼:“官爷和娘子应是为了袁彪和贺儿一事吧。” 顾九点头。 看来这事整个村庄的人都已经知晓了。 不待他们问,秦郎中便已道:“十三日那晚我确实未曾见过他们父子两人。”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前者笑了笑:“不知郎中家附近可还有居住的村户?” 秦郎中缓缓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住的这地方正处山脚,背靠山林,虫蛇野畜多,又有坡度,远不比住在河岸附近舒服。” 楚安好奇道:“那郎中为何不搬至村内?” 秦郎中指了指木架上晾晒的草药,解释道:“正因靠山,对我来说,采集它们要方便得多。” 顾九忖了忖,问道:“如果我们想从这里进山,有几条路可以走?” “只有一条曲径比较好走,”秦郎中道,“就在我房屋后面,离这不远,村民们也多是从此处上山。当然,若是想从其他地方进山也可以,只不过都比较麻烦罢了。” 顾九了然,谢过之后便打算告辞。 “啪——” 一只白鸽不知从何处飞来,踩翻了晾晒架上的一个竹编。干草药连同竹编齐齐掉落在地。阳光之下,扬起的灰尘在光晕中飞舞。而那只闯了祸的鸟儿,竟然在半空中扑腾两下翅膀之后,又重新落到木架上,毛绒雪白的脑袋四处张望,一点也不怕草药的主人揍它。 顾九和楚安不由停住脚步。 秦郎中无奈轻叹一声,边蹲下身去捡拾草药,边解释道:“它是我之前从村里一群孩子的手中救下来的,当时受了些伤,我就把它带回家养了段时间。” 年轻男子低头捡东西时,后颈处的皮肤便露了出来。 顾九无意瞥过,目光忽然一顿,她眯了眯眼,想要仔细看时,视线内却凭空出现一把弯刀,完美地打断了她的意图。 顾九不满地啧了声,斜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眼。楚安却理直气壮地回瞪她,无声警告。 顾九只感到莫名其妙。 而这时秦郎中已经拿着竹编起身了,他茫然地看着两人,迟疑道:“官爷,姑娘?” 顾九只好作罢,拍掉横在眼前的弯刀,弯了弯明眸:“我瞧它如今这模样,伤应该养好了吧。” 秦郎中也笑了笑,点点头:“前几天刚重新会飞,眼下还赖在我这里不愿意走。” 顾九看着那只圆滚滚的白鸽,脑海里却冒出沈时砚养的那只雄鹰,慢声道:“许是培养出感情了。” 闻言,秦郎中似是有些怔愣,而后转过身,将竹编放回原处,轻声道:“大抵是吧。” 白鸽又飞了起来,等秦郎中放好东西后,再次落到木架的一端。 一人一鸟相对,画面十分和谐。 目送两人离开后,秦郎中站在原处静了会儿,然后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后颈,触碰到一片粗糙不平的疤痕。 他几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忽然伸出手掌,白鸽立即扑腾着翅膀乖乖地落到掌心处,脑袋歪了歪,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你啊你……”他温柔地抚摸着白鸽的毛发,语气有些无奈,“你知不知道你闯祸了?” 回想起适才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手上的力道不由慢慢加重。原本乖巧的白鸽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尖喙开开合合,想奋力地扇动翅膀,却在越来越紧的束缚中渐渐失去活力。 他闭了闭眼,用心感受着手掌里那团正在挣扎的柔软,以及属于它的心跳。 然后用力一捏。 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那属于生命的跳动,骤然安静下来。 他垂下眼,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薄薄的眼皮上,映出藏在里面的青灰色细管。 他转身看向背后的木屋,笑道:“阿娘,今日我给您炖鸽子汤吧。” …… 顾九和楚安去了秦郎中所描述的曲径,又绕着周围看了看,果真如他说的那般,要是想从这附近进山,只有这一条小径好走些。 顾九抬头望了眼渐渐西沉的旭日,放弃了进山的打算,和楚安沿着弯长的小道原路返回。 忙完这些,顾九才开始秋后算账:“你刚才突然挡住我做什么?” 谈起这事,楚安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你还好意思问我?!你……你刚才眼睛往哪瞅呢?” 顾九坦然道:“秦郎中的后颈啊。” 楚安瞪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色咪咪地盯着男人的后颈看,你不害臊?” 顾九语塞,白了楚安一眼:“你那什么眼神啊,什么叫色咪咪?” 楚安学着刚才顾九的模样,眯了眯眼,指着自己:“就像现在这样。” 顾九哈了一声,加快脚步:“我看你现在的眼神挺白痴的。” 楚安追上去:“顾九,你骂我?” 顾九捂住耳朵,懒得理他:“我没有。” 楚安道:“你有。” 顾九道:“闭嘴。”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竞走一般。可顾九哪里比得上四肢修长的楚安,没几步便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楚安回头,哈哈大笑:“怎么样?追不上我吧。” 顾九看着他那副扬扬得意的模样,咬了咬后槽牙,正要开口怼他,目光掠过楚安旁边的瓜田,隐隐想到了什么,不由慢慢停下脚步。 楚安也停下了来,连忙跑到她面前:“怎么了?” 顾九冲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楚安循着望过去,看见一个搭建在瓜田里的木棚,上面披着脏兮兮的麻布,里面则躺了个老翁,一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西瓜。 东京风华 第86节 楚安不假思索道:“你想吃西瓜啊?” 顾九一口气差点没呼出来:“……” 她眼神复杂地斜了楚安一眼,缓缓道:“我不怪你。” 楚安一头雾水:“???” 顾九解释道:“咱们来的时候,那个瓜农还不在这。” 楚安点点头,又往木棚那儿看了一眼:“正常啊,偷瓜贼总不能大白天来此。” “对,”顾九竟然有些欣慰,继续道,“如果六月十三日深夜袁彪真的带着贺儿去找了秦郎中,他必然要经过这里。” 楚安恍然:“你是想说,瓜农有可能会看见他们父子?” 顾九颔首:“瓜田附近没有村户,三更半夜的,一般人鲜少来这。若是有人经过此处,瓜农应该会有所警觉。” 话音刚落,便见楚安冲瓜农挥了挥手,把人叫了过来。 楚安再次自报家门,而后便问起两日前夜晚间,瓜农有没有见到袁彪和贺儿从这里经过。 瓜农想也没想:“啊对,我是瞧见他们父子了。” 他叹了一声:“要是我当时多问两句就好了,说不准今天这事也不会发生。” 顾九抿了抿唇:“你那时与他们说了话?” “没说上,”瓜农解释道,“我喊了一嗓子,可袁彪没搭理我,脚步匆匆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我猜可能是去秦郎中那儿包扎伤口,便也没叫住他们。” 楚安警觉道:“你怎知小孩儿受伤了?” “害,”瓜农摆了摆手,叹道,“他们家那点事整个村子都知道,本以为袁彪能长些记性,不曾想还是这般混账。” 旭日彻底沉下,夜幕逐渐笼罩整片苍穹,顾九和楚安便没再多留,匆匆地赶到袁彪家,问灵奴借了纸灯笼,回了城内。 两人回到府衙后,本来要去找沈时砚说起此事,却被王判官告知王爷今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过。他们便又去了王府,仍是不见沈时砚的身影,直到他们问了管家才知道王爷去了皇宫,今晚怕是不回来了。 …… “皇叔所言可句句属实?!” 徽猷阁内,赵熙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眼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尽数转化成难以抑制的愤怒。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啊!”少年帝王气得来回踱步,面色铁青,“高钟明真当这天下是他们高家的不成!” 回想起适才沈时砚说的那八个字,赵熙额角青筋突显,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摩擦作响。 “偷天换日,屠人制瓷,”赵熙的怒火似是要冲出胸膛,他咬牙切齿道,“我大宋的黎民百姓岂容他们如此践踏!” 赵熙呼吸剧烈起伏,恨不能现在就将高家连诛九族! 沈时砚端坐在龙案左下方,手里端着赵熙命人给他泡的北苑先春。他静静地看着少年听到消息后的震怒不已,也不说话,直待赵熙稍稍冷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虽说目前我们抓不到证据,但既然知道了确有此事,也并非是全然拿他们没办法。” 赵熙愣了下,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他皇叔所言何意,倏地瞪大眼睛,立在原地,他张了张唇,正想说些什么,目光却扫过殿内的一个内侍,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道:“皇叔——” 沈时砚却像是看不懂赵熙的暗示一般,仍是继续道:“若以此事惩治高钟明,必定避不开高家,避不开太后,只怕到时候朝野中外戚一党要闹翻了天。” “但要是就此放过他们,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又该向谁讨要公道?”沈时砚语气淡淡,“所以,既然动不了高家,那便借此让皇城司承受这天子之怒。” 天子之怒? 赵熙恍了恍神,看着他皇叔平静讲述此事的模样,脑海里却忽然跃出父皇的脸来。 父皇也曾与他说过这四个字。 那是在父皇临驾崩之前,他被宣入殿觐见。 病来如山倒,往日不怒自威的父皇像是一具被山精鬼怪吸去精魂的干尸,两鬓斑白,眼窝凹陷,喉咙里似藏有粘稠的痰,随着父皇每一次费力的喘息,都在隐隐滚动,最后化作从干瘪苍白的嘴唇里溢出的病吟声。 父皇死死地拽住他的手,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些什么。 关于江山,关于太后,关于外戚……以及沈时砚。 他的皇叔。 父皇说:“你本不是朕最钟意的帝王人选,但现在,你是了。” 父皇问他知道为什么吗,他摇头。 父皇张着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声道:“因为你有一把刀,朕给你留的……这世间,最锋利的刀。” “有了它,你才是这大宋万里江山的主人,你才能真正做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问父皇那把刀在哪。 父皇却忽然扯着嘴角笑了,松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某个方向。 他起初不懂,可父皇的意识却在这时陷入混沌,嘴唇不断地蠕动着,似是在说些什么。 他想凑近去听,却不料被父皇突然咬住耳朵,他痛得想挣扎,但顾忌父皇孱弱的身子,终还是忍着剧痛一动不动。 然后他便听到了答案。 父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了他那把刀在哪儿。 惠州。 那是他皇叔所在的地方。 “官家?” 赵熙被这极轻极淡的一声拉回思绪,对上沈时砚那双温润清明的黑眸,心底却蓦然生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沈时砚薄唇轻抿,猜到他适才出了神,便又重新将那番话说了一遍:“皇城司如今在荆湖北路和陕西路两处辖区还有据点,官家不如趁此机会以孙惊鸿之死为由,施之惩戒,将这两地的据点连根拔出。” 赵熙猜到沈时砚接下来要说什么,迅速给身边的总管使个眼色,让他把高太后安插在徽猷阁的内侍带走。 待殿门紧闭,徽猷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赵熙才道:“皇叔,可那钟景云不是没能看见——” “官家说有,便是有,”沈时砚很轻地笑了下,“皇城司既然派人去刺杀钟景云,想必应该也不清楚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手中的茶水早已有了凉意,沈时砚将茶盏轻放至身旁的圆桌案上:“做错了事,自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且此事牵扯骨瓷、牵扯高家,高太后也不会过多阻拦,”沈时砚笑道,“只拔掉两个据点已是死罪轻罚,官家尽管去做即可。” 赵熙还是有些许犹豫。 沈时砚起身:“官家知道驯鹰吗?” 赵熙愣了愣,下意识便答道:“熬鹰——” 不待他说完,沈时砚却缓缓摇头,慢声道:“还有一种的方法。” “鹰隼爪利如锥,翅疾如风,看着凶猛无比,但说到底只是个兽性较为残暴的鸟儿。拔掉它的爪,折断它的翼,它即使有泼天的本事也是无用。最后,它若臣服,便施以精肉;它若不臣服,便杀之断命。” 从徽猷阁出来,没几步便被高太后的人请至永安宫。 时隔七年已久,旧人重见,沈时砚轻声道:“皇嫂。” 坐在凤榻上的妇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宁王不愧是先皇亲手栽培出来的孩子,倒是厉害得很,竟敢挑唆官家与哀家的关系。” 沈时砚只一笑:“皇城司犯错,与皇嫂有何关系?自古君为臣纲,官家教训有罪的臣子,实乃是天经地义。” 高太后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郎君,记忆中那个得知真相后崩溃的少年已是不复存在。 她抬手散退殿内众人,适才还端着的凤仪万千,眨眼间便消失个干干净净。 高太后拍案起身,怒指着沈时砚的鼻子,骂道:“当年你是怎么与哀家说的!你说你从此绝不踏入京城半步,也绝不过问皇家事宜!沈时砚,你如今不仅出尔反尔,竟还帮着赵家的人对付哀家!你可别忘了,是谁冒着被先皇处死的风险,将你的身世告知与你?又是谁,帮你如愿逃离汴京,逃离先皇?” 沈时砚眉眼温润,诚恳道:“的确是我有违约定在先,皇嫂责骂于我也是应该的。” “你——”高太后气急,甩手将案上的杯盏砸向沈时砚,却被他侧身躲过。 沈时砚道:“皇嫂,高家背德败行,烧制骨瓷一事,我已不再往下查,但并非是因我寻不到证据。”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那么多的骨瓷不可能凭空消失,总要有个归处吧。” 高太后心脏不由一紧,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沈时砚却不再言:“若是皇嫂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站住!” 高太后快步走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就是仗着与官家有少时情谊,才敢在哀家面前如此猖狂!可你别忘了,若要让官家知道了你并非他的皇叔,而是先皇与太宗妃子苟且所生下的孩子,你觉得他还会这般宠信于你?!” “最是无情帝王家,所有的感情与那把龙椅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沈时砚,何必呢?你不是最恨先皇吗?你现在帮着赵熙,岂不是如了先皇的愿!” 沈时砚脚步只停了一瞬,闻言,竟是轻笑出了声。 “皇嫂要是想说的话,便说吧。” 你说了,我便也提前解脱了。 话落,他转身离开宫殿,从背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破碎的声音。 噼里哗啦的,充斥着难以抑制得怒意。 沈时砚步调平缓如常,直至出了殿门,看到两个宫婢领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道士正往这边走来时,微微一顿。 两拨人简单地擦肩而过,一声叹息从青铜面具下轻飘飘地钻入沈时砚的耳中。 “大娘娘近来的情绪是愈发不稳定了。” …… 夜色浓重,宫门早已关闭。赵熙身边的内侍匆匆赶来,带来口谕:今日太晚,皇叔便留宿于宫中吧。朕早已命人把皇叔以前住的清河殿打扫干净。 听到这三个字,沈时砚神情有些冷然。 内侍不明所以,在前面提灯带路,沈时砚默了片刻,终还抬了步。 到了清河殿门前,沈时砚没再让人继续跟进去伺候,提着宫灯,一个人进去了。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悄然无声地苏醒,扇动着一股浓重潮湿、陈旧腐臭的霉味。 令人作呕。 沈时砚缓步移至殿内,和衣而睡。 宫灯一灭,黑暗宛如来势汹汹的恶兽,瞬间将他所有视线吞食殆尽。 周遭安静无声,除了他自己微弱的呼吸。 沈时砚闭上眼,脑海里却忽然跃出他今日与赵熙说的驯鹰一事。 继而,记忆不受控制地飘向多年以前,想起了当初先皇是如何教他驯服神鹰的。 东京风华 第87节 对。 笼子。 先皇将他和那只凶残的雄鹰一起关进铁笼里,然后站在笼外慈祥地笑着:乖长赢,杀了它,或者驯服它。 起初他并不明白皇兄为何要那么做,直到后来他去了惠州,再次回想起这一幕时,才渐渐明白过来。 当年他在笼里驯鹰,而皇兄在笼外驯他。 …… 翌日一早,顾九和楚安带着十几个官差去袁家村那座山上搜人。不出半个时辰,便有人发现了异常,高声呼喊众人过去。 顾九和楚安循声匆忙赶去,看到在一片杂草丛中凸起了一座小土包。 还是座新坟。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连忙让两个官差将小土坟刨开,露出了埋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具小孩儿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抱歉qaq来晚了,我不想从中间断开。这个算周二哒,周三还有一更。晚安晚安~ 感谢在2022-11-07 23:49:26~2022-11-09 00:5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无娘藤5 “万一他撒谎了呢?” 赤日炎炎, 六月中旬已是暑气逼人。 小孩的尸体被人从坟包挖出来时,尸体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尤其是后脑勺所受伤的地方, 头皮脱落,稀疏的毛发间, 几十只尸蛆围绕着糜烂发黑的伤口, 蠕动得正欢。 一股刺鼻的恶臭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 顾九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小孩的脖子上有一圈泛黑的指痕,身体其他部位除了有些淤青和擦伤,便没有其他伤口了。 楚安不忍直视,看着面色肃然的顾九:“怎么样?” “小孩身上唯一较为严重的伤口便在后脑勺那里,但它并不是致命伤,”顾九直起身, “舌骨断裂,脖子处的指痕又很明显。” 顾九抿唇, 几乎肯定了结论:“他是被人掐死的。” 楚安立马想到了那至今不知所踪的酒鬼:“袁彪?” 顾九微微皱眉:“现在袁彪生死不明,所以不好说。” 她四处望了望,打量着周围的景物, 淡声说道:“但目前而言,袁彪身上的嫌疑显然是最大的。” 顾九吩咐几个官差用白布将尸体裹好,而后大步往前走去:“瓜农的那番说辞侧面向咱们表明了一件事情。” 楚安连忙跟上,思索片刻道:“当晚从瓜田经过的那两人并没有原路返回。” 顾九点点头,停下脚步,指了指两人身后悬在天际的旭日:“山之南为阳, 山之北为阴。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阳面。” 同时也是那条通山曲径所在的地方。 “凶手将小孩儿埋在此处后, 应该会选择从阴面下山, 这样方才不会引起瓜农的怀疑。” 夜阑人静,瓜田地里的木棚距离小道并不算远,当时瓜农喊的那一嗓子,凶手没道理听不见。如果他抛尸之后,还选择原路返回,瓜农极有可能再次注意到他。 三更半夜的,来时两人,回时却独身。 这很容易令人生疑。 两人继续快步往前走,顾九想了想,还是严谨了说辞:“当然,不排除凶手从阳面折返的可能性,只不过他需得绕过瓜农视线所及的地方。” 此山并不算高,顾九和楚安很快便来到山的顶峰处。 顾九站在高处,四处张望,目光快速掠过视野内的种种景物。半响,视线一滞,疾步冲向某处。 楚安跟在后面看得有些心惊胆战:“姑奶奶你慢点,这可是陡坡。” 刚说完这句话,便见顾九突然停在一棵树前,静静看着那凸出土壤的树根。 而就在树根下方的斜坡面上,有一处非常明显且很长的滑痕。 ...... 两人原路返回,顾九吩咐两个官差把贺儿的尸体先送回府衙的殓尸房,其余人留在此处继续进行搜山,看看能否找到袁彪。 她和楚安则去了山脚处秦郎中的木屋。 楚安有些不太明白顾九为何还要让人去找袁彪,不由问道:“咱们适才不是已经找到了可能是凶手逃走时所留下的痕迹吗?” “是,”顾九答道,“但从木棚到此山之间,还必须要经过一个地方。” 楚安顿时反应过来了,略感惊讶:“你是怀疑秦郎中?” 顾九点点头:“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袁彪的嫌疑都很大,但也不能因此便忽略其他的可能性。” “你想想看,”她耐心解释道,“假如袁彪死了,只是咱们现在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如此,嫌疑最大的人便是秦郎中。虽然他说六月十三日那晚他并没有见到袁彪和贺儿,但是此事仅仅只是他一面之词,无人可作证。万一他撒谎了呢?” 说到这,顾九顿了顿,坦然道:“不过,我现在确实想不出他杀人的动机。” 两人再次登门,仍见秦郎中正在院中整理自己晾晒的草药,见他们来,也不惊讶,反而问道:“日头大,官爷和姑娘可要喝一些凉茶解暑?” 顾九忙活了一上午,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浑身粘嗒嗒的,实在不舒服。听秦郎中如此说,便立即欣然应下:“那就谢过郎中了。” 秦朗中招呼他们坐在葡萄藤架下避阳,端上来一壶茶:“我今日一早本想上山去采药,却见有府衙官差在那处,猜到许是为了寻找袁彪和贺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秦朗中将茶碗递给顾九,笑了笑:“不想,两位竟然会来我这里。” 顾九动作一顿,笑道:“郎中这般聪明,倒是无需我们二人费心思地兜圈子。” “官府查案,为民做事,”秦郎中道,“我等又怎么会不配合呢?” 顾九尝了口凉茶,抿抿唇,慢声道:“菊花、陈皮、金银花,还有黄岑?” 秦郎中微微一愣。 一旁的楚安笑道:“她虽在府衙办差,但也是位郎中。” 秦郎中惊讶道:“原来如此。” 楚安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顾九瞧见他的意图后,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文能悬壶济世,武能破案缉凶”之类的话来,抢先转移了话题。 她问道:“怎么不见郎中养的那只小白鸽?” “它啊,”秦郎中缓缓摇头,无奈笑道,“昨日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它便飞走了,到现在还没露过面。” 他也给自己倒了碗凉茶,轻抿一口,甘甜入喉,面上却有些苦涩:“应该是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顾九安慰道:“飞鸟归林乃是天性使然,郎中救过它性命的这份情却不会随之消失的。保不齐来日你就会在某处看见它。” 秦郎中垂眸看着波纹荡漾的凉茶,心底却回想起昨日那鸽子汤的鲜美,轻笑道:“姑娘说得对。” 既然两人已被主人家看出了心思,剩下的事情便好办多了。喝完凉茶,顾九便问能否进屋瞧瞧。秦郎中没有犹豫,领着两人进到堂屋。 进门便看见一张四方桌案,左边摆放着书案书架,是个小书房,右边的空间则用屏风做隔断,作为睡觉的内室。 只不过。 顾九看到那张梳妆台以及上面摆放的妆匣和针绣筐时,不由怔愣半响。 她指着梳妆台,诧异道:“郎中已经婚娶了?” “并未,”秦郎中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房间,我住在厢房。” 顾九恍然:“我还以为郎中是自己一人居住在此。” 秦郎中道:“实在赶的不巧,昨日你们来时我母亲在房中休憩,今天一早她便去了集市。” 顾九指了指木柜:“我能打开看看吗?” 秦郎中道:“当然可以。” 木柜里都是些被褥和衣裙,没什么异常。顾九又去秦郎中住的厢房看了看,仍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便和楚安告辞了。 路上,楚安道:“我瞧秦郎中不像是坏人。” 顾九不予置评。 楚安认真思索片刻,继续道:“我觉得凶手就是袁彪。” 顾九望向不远处的瓦砖房,琢磨着等会儿怎么把贺儿被害的事情告诉灵奴。 她问道:“为什么呢?” “肯定是醉酒呗,在前去寻找秦郎中的路上,袁彪一时失了理智,不小心掐死了贺儿。他意识到闯下大祸后,便赶紧把尸体掩埋在山上,然后从山的另一边逃跑,”楚安理所当然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说到这,他顿了下,犹豫道:“又或者说,是因为袁彪心眼太小,容不下灵娘带来的孩子?” 顾九颇为认同这番推测,点点头:“这个倒是挺有可能。” 喝醉了酒,妻子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种,家事整天被别人当做饭后谈资……这一桩桩聚在一起,很难说不是激怒袁彪掐死贺儿的原因。 到了地方,顾九却发现袁彪家的院门没关,她往里面看了眼,院中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两人相视一眼,顾九抬步走了进去,下意识看向那只拴在树下的大黄狗,它正软绵绵地趴在树荫处,双目紧闭,肚子鼓鼓囊囊的。 “灵娘?”顾九叫了声。 没人应声。 奇怪。 顾九皱眉。 她四处瞧着,周围并没什么变化,唯独视线掠过厨房时顿了下。 原本放在墙角的腌菜缸不见了。 正疑惑着,他们忽听从后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心下一惊,连忙跑过去,却见灵奴和袁同站在一起,两人中间隔了那只腌菜缸。 灵奴唇瓣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袁同陡然大怒,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东京风华 第88节 灵奴失重,狼狈地摔倒在地,那张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臭娘们,少管我!” 袁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扬起手又要打过去。 楚安疾步上前,一把擒住袁同的肩膀,然后用力一捏,痛得他哇哇大叫,五官扭曲。 袁同怒道:“怎么又是你们?!” 楚安冷声道:“再废话,我就把你的膀子卸下来。” 袁同咬牙切齿地瞪了两人一眼,不说话了。 顾九把灵奴从地上扶起来,不由问道:“怎么回事?” 灵奴垂着头:“没什么。” 顾九见她不想说,便也没有再问,犹豫了下,慢声道:“贺儿找到了。” 灵奴猛地瞪大眼睛,激动地攥住顾九的手,语无伦次道:“真的……真的吗?他……我儿……好好的!” 顾九抿了抿唇,轻声道:“抱歉。” 灵奴面露茫然:“怎么了?” 顾九道:“他死了。” 灵奴如遭霹雳,身子晃了又晃,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怎么会呢……” 她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有气无力道:“那我夫君呢?” “我们没能找到他,”顾九如实道,“但根据目前线索,袁彪很有可能就是杀害贺儿的真凶。” 灵儿脸色煞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而袁同则哼笑道:“那老畜牲杀了你的儿子,你竟然还挂念他?要是让你那下了黄泉的儿子知道了,指不定有多寒心。” 顾九不耐烦道:“闭嘴。” 许是这番话刺激到了灵奴,她崩溃地瘫跪在地,号啕大哭。 顾九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索性便等灵奴发泄完情绪。 她转眸看向袁同,视线又扫过腌菜缸,问道:“这里面是腌菜?” 袁同莫名其妙道:“腌菜缸里不是腌菜还能是什么?” 顾九道:“那你为何要把它从前院移到这里?” “这是那老畜牲爱吃的,”袁同道,“我嫌它碍眼,就想扔了。谁知这个臭婆娘死活拦着不让。” 顾九面无表情地盯了袁同半响,直至这人忍不住错开视线,她才道:“打开。” 袁同愣住:“什么?” 顾九下巴微抬,沉声道:“打开它。”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们qaq,今天实在实在双更不了,卡文+时间少=头秃tvt,打个欠条打个欠条,少你们一更,肯定会补上哒。 感谢在2022-11-09 00:56:57~2022-11-10 23:4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无娘藤6 “是她多疑了?” 气氛僵持片刻, 楚安虽是不太明白顾九为何突然对一个腌菜缸起了兴趣,但还是松了手。失去束缚的袁同,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脸色难看至极。 楚安用刀柄抵住袁同的背脊,催促道:“快点。” “知道, ”袁同嘴角紧抿, 对上顾九犀利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表示自己的不满, “也不知道一个腌菜缸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腌菜缸的木盖掰开,露出缝隙的瞬间,一阵浓重的酸味扑鼻而来,楚安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顾九对这股味道倒是熟悉得很,面色不变。明月以前经常会弄这些, 尤其是生活条件不好的时候,一日三餐, 顿顿是糙面饼配腌菜。 一小碟腌菜,能吃一整天。 已经变了色的萝卜条和绿油油的芥菜混杂在一起,几乎堆至缸口。 顾九让楚安去厨房找来一个做饭用的大铁勺, 她搅动着缸里的腌菜,除了呛鼻的酸咸味,并没有什么别的怪味,所捞出来的东西也只有萝卜和荠菜。 平常得很。 顾九拢起眉心,盯着眼前这口腌菜缸有些出神。 是她多疑了? 见此,袁同哼笑一声:“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没能从腌菜缸里找到别的东西。” 顾九淡淡地斜袁同一眼, 随后把铁勺扔给他, 怼他:“是挺失望的。” 袁同阴沉着脸:“你——” 话还没说出口,一旁瘫跪在地的灵奴忽然捂住嘴干呕一声,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顾九连忙蹲下身问道:“身体不舒服?” 灵奴惨白着脸,双目空洞,无力地摇摇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泛恶心——” 一语未了,她又捂住了嘴巴。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捉住灵奴的一只手腕,替她把脉。 须臾间,便诊断出了原因。 顾九收了手,神情微变,她眼神复杂地看着灵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恭喜她。 还是灵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我……我没事吧?” 顾九摇摇头,起身道:“你有了。” 灵奴目露茫然,半响,抬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动作轻柔。 顾九看灵奴这副模样,大约是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知如此消息。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轻声道:“你有时间可以来来趟府衙。” 说罢,顾九转身看向愣住的楚安:“走吧。” 余光掠过那口腌菜缸时,微微一滞。 木盖不知何时被人重新放在了缸口上。 顾九抬了抬眼,视线移到袁同的脸上,恰好同一时间,这人也看了过来,四目相视,她不咸不淡道:“好好照顾你母亲,她若有个什么意外,你最可疑。” 袁同紧紧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 待听到院门关闭的声响,袁同这才把视线转向灵奴,目光沉沉,刚想开口说话,却瞧见从前方围墙处探出半个脑袋来。 两人看了个对眼,那脑袋立马缩了回去。 袁同大怒:“死老婆娘,躲什么躲,老子看见你了!那么喜欢偷听别人家的墙角,也不怕耳朵里流脓!” 话音刚落,那脑袋又伸了出来,正是离他们家最近的邻居,祝二婶。 祝二婶双手叉腰,骂道:“好你个袁大,说话那么难听,刚从茅坑里出来吧。什么叫听墙角啊,三邻四舍之间多多关心一下怎么了!这要不是我,官差们能知道你爹和你弟弟是六月十三日不见的!你不感谢老娘就算了,还没良心地诅咒我,天杀的哟,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 袁同憋了半天的火气,这会儿听到祝二婶提起这事,顿时目露凶光:“我就说官府怎么知道的,原来是你这个长舌妇多嘴。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管好你家男人,让他少来骚扰灵娘。” “哎呦喂,”祝二婶冷笑连连,“你爹不在家,你这都开始改口叫‘灵娘’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哈,你怕是早就对你这位继母垂涎三尺了吧。” 祝二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得意洋洋道:“刚才官爷们没来时,我可是亲眼看见你摸了灵娘的手。得罪了我,小心明日全村人都知道你这个孽障是如何大逆不道的!” 袁同怒目圆睁,双眼布满血丝,挥舞着铁勺便要扑过去:“看不我撕烂你的嘴!” “够了!” 灵奴猛然开口道。 袁同顿时停在原地。 灵奴慢慢从地上起身,走到袁同面前,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眼眶中噙着热泪:“无论事实如何,我都是你爹的房里人,是你的继母。你要是再对我有半分不尊重,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衙门前!” 袁同神情僵硬,嘴唇蠕动两下,却是没有说话。 祝二婶瞪大了眼睛。 袁同这个暴脾气竟然白白受了这一巴掌,还没有发火? 果然啊果然。 这个畜生果真对灵奴心存邪念。只怕平日里的冷眼相对,都是骗人的把戏! 灵奴捋了捋前额垂下的碎发,露出红肿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让二婶看笑话了。” 祝二婶面色缓了缓,轻咳两下:“灵娘啊,我适才说的都是气话,胡乱说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还有袁彪和贺儿——你就安心养胎,等官府查明真相即可。要是有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 灵奴轻轻拭泪:“多谢二婶关心。” “要不是二婶,我那可怜的贺儿怕是没那么快找得到,这份恩情灵娘记在心里,”她转眸看向腌菜缸,轻声问道,“家里腌了些咸菜,二婶要是不嫌弃,我给您装一坛。” 祝二婶以前尝过灵奴的厨艺,那真是好吃到没话说,如今听她这么说,假意推脱两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话落,却听袁同一口否决:“不行。” 祝二婶当即又变了脸色:“袁大,你什么意思啊?!” 灵奴咬住下唇,看着袁同:“这是我做的东西,你管不着。” 祝二婶应和道:“就是。” 袁同沉沉地盯着祝二婶,目光说不出的阴森。 祝二婶只感觉背脊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仍是梗着脖子道:“你看什么看!” 袁同没再说话,恶狠狠地把铁勺砸在地上,大步离开。 东京风华 第89节 祝二婶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什么态度啊,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灵奴歉意道:“二婶莫要生气了,我这就去找个坛子来。” 祝二婶喜笑颜开:“要说咱们村里心肠和脾气好的人啊,就属你了。” 灵奴给祝二婶装了满满一坛腌菜,递给她时,难为情道:“今日一事,还望二婶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怕——” “放心放心,”祝二婶迫不及待地接过陶坛,斩钉截铁地保证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婶子心里有数。” 说到这,她又顿了下:“不过啊灵娘,你最好还是想个法子和袁大赶紧分家,要不然省不得别人说闲话。” 灵奴低眉垂眼,恭顺道:“嗯,多谢二婶提醒。” …… 从袁彪家出来后,两人便直奔村口。 楚安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摸了摸马鬓,问起了适才腌菜缸之事。 “你怎么突然间对那口缸起了兴趣?” 顾九踩着脚镫,翻身上马:“因为我觉得袁同那番话和行为有些奇怪。” 楚安也跃上马背,疑惑不解道:“什么意思?” 顾九解释道:“袁同说他挪动腌菜缸的原因是袁彪喜欢吃,所以看着那东西碍眼,故而才把它搬到后院。” 楚安道:“眼不见为净啊,这有什么奇怪的。” 顾九抿了抿唇,边回忆边道:“那腌菜缸不算小,高度近三尺,口径约两尺。如此容量,再加上腌菜本身,应重有百斤有余。” 她若有所思道:“这么重的东西,袁同若是眼烦,大可砸烂,为何要大费力气搬到后院去?哪怕是从前院扔出去,都比他刚才那么做轻松些。所以我才一时起了疑心。” 说罢,顾九不赞同地摇摇头:“反正我要是他,我是绝对不可能如他那般做的。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 “可能……”楚安挠了挠鬓角,思索道,“他脑子不好使,选了这个笨方法。又或者他舍不得浪费,想着某天送给别人或是卖出去。毕竟不是所有人在做事情之前,都会估算出最省力的法子。” 顾九顿时语塞,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这几种可能性:“有道理。” 两人且行且说,没一会儿,被一个官差骑马赶上。 官差禀道:“楚将军,顾娘子,咱们的人都已经把整座山翻了个遍,仍是没有找到除小孩之外的尸体。” 楚安问道:“活人呢?” 官差摇头:“咱们搜山的动静很大,村民们都没敢靠近,所以山上只有咱们自己的人。” “知道了,”楚安看了眼顾九,吩咐道,“可以让其他人回来了。” 官差抱拳,调转马头,再次折返回袁家村。 楚安琢磨道:“既然没找到袁彪的尸体,那就说明他大概还活着,六月十三日那晚,他将贺儿埋尸之后便跑了。” 顾九颔首。 两人没再耽搁,驱马奔往汴京城内,回到府衙之后,直接去找了王判官,让他在布告上张贴袁彪的通缉画像。 末了,顾九问道:“王爷今日来府衙没?” 王判官道:“来了,眼下应该在西狱审问犯人。” 作者有话说: 呜呜宝们真是太好了!这么点字数我都不好意思发(捂脸) 感谢在2022-11-10 23:43:35~2022-11-11 23:5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fingzina 30瓶;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柠檬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无娘藤7 “说不准,他已经死了呢。” 西狱刑房内, 有官差提前来禀,顾娘子和楚将军两人已经回了府衙。沈时砚撩起眼皮,轻扫过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的犯人, 淡声吩咐:“若还嘴硬,继续用刑。” 证据齐全, 还敢抵赖。 沈时砚眼神冷冽。 他转身离开刑房。 几盏青铜灯嵌在石壁上, 跃动的火苗照亮逼仄幽深的通道。沈时砚一如既往的闲庭漫步,走得甚至比平日还缓慢, 没一会儿,一叠脚步声从前方拐角处传来。 沈时砚屏息片刻,步调倏地加快,行至墙拐角。而同一时间,一抹身影闯进视线内。 胸膛被来人的额头撞了下,不轻不重的, 实在算不上疼,但沈时砚还是闷哼一声, 旋即眼睫轻垂,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被自己虚扶在怀中的顾九。 他歉意道:“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啊,”顾九回想起那声极其短促且低低的闷哼, 不由心生担忧,“王爷,我撞疼你了?” 说罢,她又由衷觉得刚才的力道应该没有很重,不免联想到其他的可能性,长眉微拢:“王爷, 官家又责罚你了?” 沈时砚失笑, 松了手:“没有, 你想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的,官家怎么会责罚于我?” 顾九抿了抿唇,想问沈时砚昨晚他为何突然留宿皇宫,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觉得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打听一个皇亲贵族的行踪,犹豫须臾,便也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过。 她不去问,不代表楚安不会问。 果然,只听身后的楚安开口道:“王爷,自你回京至今,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留于宫中过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唇角轻轻翘起,安静不言。 沈时砚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眼底浮现出无声的笑意:“没有,只是与官家商量些政事,故而耽误了些时辰。官家便留我在原来的寝殿住上一晚。” 楚安挠了挠下巴,目露困惑。 不是我问的问题吗?长赢看着顾娘子说话做什么? 既然是政事,顾九和楚安两人也不好再多打听。 牢房不是个久留的好地方,三人且走且说,顾九将袁家村一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遍。本想听听沈时砚的想法,谁知他却道:“此事你与怀瑾着手去办即可,我早已吩咐府衙上下,让他们听命与你,故而人手派遣方面你无需多虑。” 话落,三人刚好行至西狱入口处,楚安走得快些,先出了门,顾九落其身后几步,闻言,脚下顿住,外面炙热得阳光笼罩住她走出牢门外的大半个身子。 强烈的光线迫使她眯了眯眼,偏头看向沈时砚时,却意识到这种情况下瞧不太清他的脸,索性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但沈时砚没动。 他站在原处,温柔地笑了笑,三言两语便将这个话题带过:“我今日未用早膳,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忙碌了半天,应是也饿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顾九眉梢动了动,心底忽然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但很快随着沈时砚走至面前,烟消云散。 三人仍是去了楚安之前经常会去的那家食肆,眼下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一楼客满,座无虚席。食肆掌柜便引着三人去了二楼凭栏处落座。 好在此位置背阳,倒也并没有感到多燥热。 食肆距离府衙很近,顾九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府衙大门的一头石狮子,以及旁边的布告栏。 楚安顺着顾九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两个官差正在布告栏前面张贴什么,待他们一走,才看清那是一张画像。 白纸一侧写着三个大字,分别用朱砂圈起。 通缉令。 楚安回过头,心里有了猜测:“应该是袁彪吧。” 顾九点点头,却仍是望着那张画像,没有收回视线。 她和楚安都没有见过袁彪,不清楚他是何什么模样。如今见了袁彪的画像,却是有些许惊讶。 她没见过袁彪,但见过袁同。 袁同相貌平平,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消瘦。但他既然能搬动腌菜缸,想必力气很大。 顾九继续端详着画像的人。 而他爹袁彪肥头大耳,面大如饼,瞧着——应是个体形比较宽胖的人。 不过两人眉眼间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打断了顾九的思绪。 只见几匹骏马从街市一端疾驰奔来,沉稳有力的马蹄声被行人慌乱的惊呼声掩盖,经过食肆时,三人皆是看了过去,为首的人他们极其熟悉。 高方清。 尘土纷扬,闹声随着骏马飞驰离去的背影逐渐息平。 顾九不由随口问了句:“他们这神色严肃的,是打算要赶去哪?” “应该是去洛阳吧。”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是前来上菜的食肆掌柜。 顾九本来并没有多少兴趣,听到“洛阳”这两个字,生了些好奇:“好端端的,去哪里做什么?” 食肆掌柜一脸讶然:“顾娘子不知道?” 她该知道吗? 顾九满头雾水,看向沈时砚和楚安:“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楚安也不明所以:“我这些日子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可谓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沈时砚轻轻摩挲着手里光滑的茶盏,不知是同样不知情,还是没有想开口解释的意思。 食肆掌柜将菜肴一一摆好,继续道:“洛阳最近乱得很呐,先是女子失踪案,近来又频频发生命案,搞得人心惶惶。” 食肆掌柜长叹一声:“河南府至今没能查出个蛛丝马迹,桩桩命案都成了令人胆寒的悬案,这不,前不久全部上述给大理寺了。刚才那动静,小人觉得大概就与此事有关系,应是大理寺派遣至洛阳,协助河南府破案的公差。” 闻言,顾九兴趣更浓了,可惜食肆掌柜对案情的本身所知不多,如今说出来的这些,也就是他所了解的全部了。 顾九便把目光转向了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好奇道:“王爷知道吗?” 见她问了,沈时砚便如实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之前听大理寺卿提起过命案一事,我觉得......这些很可能是一人所为。” 东京风华 第90节 楚安惊道:“连环杀人?” 顾九不由愣了下,大脑飞速转动:“若是同一人所为,死者们可能会有些相同之处,官府没查到什么吗?” 沈时砚缓缓摇头:“大理寺卿说,死者之间并不相识,身份各异,生活中也并无交集。” “那就有些奇怪了......”顾九忖了忖,有些胆寒,“难不成是随机杀人?” 楚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吃饭,赶紧吃饭,高方清又不是酒囊饭袋之辈,他既然去了,定能查出个什么来。咱们现在可是连袁彪的影子都没见着。” 说到这件事,顾九悠悠叹气,开始胡言乱语:“说不准,他已经死了呢。” 通缉令贴出来后,整整一下午也没得到什么消息,不过傍晚时分,王判官却带回来一个男子。 王判官解释道:“这人在布告栏附近徘徊许久,还偷偷冲袁彪的画像吐口水。我见他举止怪异,便让人把他捉了来。” 闻言,男子急得脸红脖子粗,激动否认:“我没有!” 王判官呵斥道:“非要本官将那沾了口水的画像怼到你面前,你才老实?” 楚安打量男子两眼,问道:“你与袁彪有仇?” 男子支支吾吾道:“没有……有一点吧……” 楚安迷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男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楚安下意识问道:“因何?” 男子咬牙切齿道:“他冤枉我!” 可当楚安继续问他是何事时,男子却不说话了,面色憋得涨红。 顾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袁彪前妻的相好?” 此言一出,男子瞬间暴跳如雷,极力否认:“我没有!我和他前妻清清白白,是袁彪那狗东西血口喷人!” 顾九负手,捻了捻指腹。 还真让她猜中了。 她问道:“可这事袁家村的人都知道,还能有假?” 男子恼火道:“他们事不关己的,只晓得跟着胡说,能知道个屁啊!” 楚安虎着脸:“这里是府衙,好好说话。” 男子浑身一震,登时改口道:“反正这事全是袁彪自个瞎扯的!” 顾九故意道:“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袁彪为何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还专门冤枉你?” “那是碰巧……”男子满腹怨气,“我与袁同有生意上的往来,有天我去他家找他时,恰好他人不在,家中只有袁彪前妻。我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询问袁同去了哪儿,恰好被袁彪撞见了。” “当时还没什事情,等过了两日,我突然听说袁彪把他前妻打个半死,而他前妻将此事告到了衙门,”男子道,“而袁彪为了逃脱责罚,便大肆宣扬是因为我与他前妻有一腿,他这才怒急攻心,一时没了分寸。” 说到此处,男子情绪激动:“都是因为他,他自己不行,却要打自己媳妇儿泄愤,还害得我已经谈好的亲事吹了,落了个‘西门庆’的污名!” 顾九眸色一凛,捉住了其中两个字眼:“你说他‘不行’是什么意思?袁同难道不是他的亲儿子?” “袁同是他的亲儿子没错,”男子见顾九是女子,便有些难以启齿,“但他……不行是后来的事情。” 顾九神情冷然:“这种极其私密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男子道:“一次我与袁同吃饭时,他醉酒所言。” 顾九唇角紧抿。 若此事为真,那灵奴怎么可能有了身孕呢? 难不成袁彪现在治好了? 可要是没治好呢? 那灵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脑海里蹦出了袁同的名字。 顾九与楚安初次碰见袁同时,这人便是刚劈完柴木,光着膀子从后院出来。如此看来,袁同平日在家应该也不怎么避嫌。 还有劈柴这事。 灵奴说袁同不允许她碰他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何袁同要帮着家里劈柴? 不可能是因为袁彪。 为了吃饭? 可袁彪连东西都不让灵奴碰,会愿意吃灵奴做的饭吗? 顾九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种事情除了问本人,很难从旁人嘴里得出具体情况,可偏偏此事又不好开口。 尤其是灵奴和袁同的关系还十分敏感。 继母和儿子。 顾九愁得后槽牙发酸。 沈时砚挥了挥手,示意王判官将男子带下去。 他走到顾九面前,提议道:“不如把灵奴怀孕这事放一放,先调查袁同六月十三日那晚去了哪。” 顾九顿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恍然。 对啊。 她怎么把这般重要的事情遗忘了! 袁彪与袁同父子两人并没有分家,那六月十三日当晚,袁彪打灵奴和贺儿的时候,袁同是否在家?如果在,为何灵奴不向他求助?反而哀求一个醉酒的男人带自己的孩子去看郎中? 醉酒。 醉酒?! 顾九微微睁大眼睛,当即对楚安道:“楚将军,你赶快去趟袁家村,把我们那日问话的瓜农带来府衙。” 顾九也没闲着,和沈时砚一起去了趟袁家布铺,打听起袁同近两日的行踪。 顾九问道:“袁同一般都是亥时末离开布铺的?” 回话的仍是袁家账房:“对,这个时辰我们布铺就要关门了。” 顾九道:“六月十三日那晚也是?” 账房点头,又略一迟疑道:“不过,十四日一整天少东家都没来布铺。” 旁边的伙计探出个头:“东家和贺儿都丢了,少东家难免有些伤心,没来布铺也在情理之中啊。” 顾九看他,奇怪道:“他们父子不是水火不容吗?” 伙计摸了摸脑袋,懵懵道:“是啊,可少东家对贺儿挺好的。” 账房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我没胡说,”伙计无辜道,“之前铺里进了批织锦缎,少东家单独留下了一匹。我本以为是少东家自己看上了,要留着做成衣。后来贺儿来铺子玩,我却瞧见他衣服的布料就与当时少东家特意留的一模一样。” …… 顾九和沈时砚回到府衙后,没一会儿,楚安带着瓜农来了议事厅。 瓜农瞧见坐在上方的郎君,登时猜到他的身份,吓得腿软,双膝跪在地上,还忍不住打颤。 顾九开门见山道:“十三日那晚,你说你见到了袁彪和贺儿,他们可有提灯?” 瓜农不敢隐瞒,据实相告:“没……没,当时有月亮,勉强能照亮脚下的小道。” 顾九又问道:“那你听见贺儿哭闹了?” 瓜农摇头道:“没有。” “既然如此,”顾九皱眉,“你为何如此确定当晚从小道经过的两人一定是袁彪和贺儿?” 瓜农犹豫了会儿,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眼睛:“那……那可能就是小人看错了……” 顾九缓和了语气:“你就如实把你的想法和判断依据说出来即可,即使错了,府衙也不会怪你。” 这话就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瓜农呼了口气,慢慢道:“因为身形啊。” 他边回忆起当晚的场景,边道:“那会儿小人虽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小人瞧那抱着孩子的大人与袁彪身形极其相似。袁家村不大,像他那么胖且家里还有小孩的人,只有袁彪自己。所以,小人很容易便猜到是他和贺儿。” 顾九唇角抿成直线,脸色寒意愈发浓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说过,当晚袁彪脚步匆匆,你叫他,他并未理你。” 瓜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迟疑地点点头。 顾九问道:“那你可有见袁彪摔倒或者踉跄?” 瓜农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地摇头。 顾九转身看了眼楚安,又抬眸望向坐在书案后的沈时砚,淡唇轻启:“是袁同。”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快完了哦 感谢在2022-11-11 23:52:01~2022-11-12 23: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621335 3瓶;柠檬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无娘藤8 “你猜。” 议事厅内静可闻针, 在顾九话落之后,好一会儿楚安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他求证道:“你是说当晚瓜农看到的人不是袁彪, 而是袁同?” 顾九点点头。 东京风华 第91节 楚安茫然一瞬,迟疑道:“可......两人的身形差实在过于明显啊, 这怎么能看错呢?” 顾九淡声道:“正是因为袁同明白他与袁彪存在体型差, 所以他才会穿上隆冬时分才用到的棉衣。” 楚安猝然一惊。 顾九敛眸,回忆着那条贯穿袁家村的小道, 以及必须经过的瓜田。 她道:“袁同清楚瓜农会在那个时候呆在木棚里防偷瓜贼,他利用臃肿的棉衣和昏暗的光线,就是为了让瓜农误以为他是袁彪。” “但袁同忽略了袁彪醉酒这事,”顾九道,“醉酒之人,能在提灯的情况下走得稳已是不易, 又怎么可能如瓜农所说的那般脚步匆匆呢?” 顾九语气沉了沉:“而且我怀疑,袁同带着贺儿从瓜田地经过的时候, 贺儿就可能已经死了。” 小孩尸体上最严重的伤口就在后脑勺的部位,但那种程度并不致死。如果当时贺儿没有因伤昏迷,理应会啼哭不已, 可瓜农却丝毫没听见贺儿的声音。再结合布铺伙计所言,若贺儿只是失去了意识,袁同应该会带着他去找秦郎中,而不是直接跑到山上,把贺儿掩埋于土。 如此,便只剩下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楚安感到头皮发麻, 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那……那袁彪?” 顾九默然不语。 推测至此, 三人当即领着一众官差奔向袁家村, 将瓦砖房围得水泄不通。 灵奴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与顾九他们迎面撞上。 灵奴又惊又恐,缩着肩膀,躲到院门旁边,看着官差们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四处翻找着什么,各个面色严肃。 顾九安慰似地拍了拍灵奴的肩膀,问道:“袁同现在在哪?” 灵奴无措地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贵人你今日离开没多久,同哥儿便也走了。” 顾九凝视着眼前这个如同受惊兔子一般的女子,明眸间有些许犹豫和猜疑。 她思索片刻,还是低声道:“灵娘,你应该知道袁彪不举吧?” 灵奴神情僵了僵,两侧脸颊灼烫涨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拘谨起来,尴尬地点点头。 顾九神色变得严峻,却也还是用仅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他如今治好了?” 灵奴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陡然顿住,难以启齿道:“应该......应该吧。” 她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我也不太清楚,但半个月前我们......同房过。” 顾九忖了忖:“你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灵奴彻底怔住了。 顾九也觉得尴尬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和你同房的人是袁彪吗?” “不是,我的本意是——”顾九在脑海里面组织着措辞,换了个问法,“你们那时点没点蜡烛?” 灵奴低垂下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晚我原以为夫君不会回来了,便早早地熄了烛火,上床休息了。没想到,半夜间我......我感觉有人把我的手绑......我闻到了很重的酒气......” 后面的话灵奴越说声音越小,终还是囫囵掠过。 顾九抿了抿唇,不再问了。 剩下的事情,只需等抓住袁同之后审问核实即可。 顾九转移了话题:“十三日那晚,袁彪打你和贺儿时,袁同在家吗?” 灵奴低声道:“没,当天同哥儿很晚才回来。” 几个官差在袁彪家细细搜查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尸体,如实禀告之后,顾九默了片刻,疾步走到后院,指着那口腌菜缸,吩咐道:“把它砸开。” 有官差困惑道:“顾娘子,我们已经瞧过了,这里面都是腌制好的咸菜。” “我知道,”顾九仍是重复道,“把它砸开。” 那官差不再犹豫,找来铁锄,对着缸体用力一挥,随着陶片破裂的声音,藏在腌菜缸里面的东西一涌而出。 酸腌的咸味和腐烂的腥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地掩住口鼻。 陶缸底部的位置卡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正好把缸体分割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空间。上大下小,木板之上放着普普通通的腌菜,而木板之下,是一堆糜烂发臭的尸块。 其中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格外显眼。 正是消失不见的袁彪。 众人看得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有的人实在撑不住了,慌忙跑到墙角处呕吐起来。 顾九从官差手里拿过铁锄,屏住呼吸,来回翻动尸块。 半响,她将铁锄扔在地上,淡声道:“少了。” 楚安偏过头,不敢往那堆东西瞅去,竭力遏制那股住涌上来的恶心感:“什么少了?” 顾九看他:“这些尸块显然拼凑不成一个人。” 楚安毛骨悚然:“那还能藏哪?” 顾九眸色暗了暗,却是忽然话锋一转:“楚将军,你可以带人去抓捕袁同了。他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所以并不会逃。” 楚安求之不得,赶紧领着几个官差离开这里。 顾九和沈时砚也相继回到前院。 灵奴还站在原处。 顾九从后院出来后,灵奴连忙迎了上去:“贵人,我刚才听见有东西碎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不答,只道:“贺儿的尸体如今正在府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吧。” 灵奴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顾九留下几个官差守在袁彪家,一是为了收拾那堆尸块,二是为了应对袁同回家的情况。 临走时,顾九脚步顿在院门口,扭头看向了那只被拴在树下的大黄狗。烈日当空,她却遍体生寒。 大黄狗耷拉着脑袋,精神颓靡,露在外面的肚子却有些肿胀。 ...... 如顾九所猜的那般,袁同并不知晓事情已经败露,楚安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将人捉至府衙。 幽暗的刑房内,顾九将所推测的一切悉数说出。而面对如山的铁证,袁同没有任何辩解。 与往日一般,袁同在亥时末左右关了布铺,然后匆匆出城,赶回了袁家村。 不远处的瓦砖房亮着烛火,他累得满身是汗,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水澡。 还不等他加快脚步,却瞧见袁彪从里面走出来,摇摇晃晃的,怀里还抱着号啕大哭的贺儿。 他心中一紧,立马猜到那个狗改不吃屎的老畜牲又撒酒疯了。 袁彪扶着墙壁,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暴躁地掐住贺儿的脖子,骂骂咧咧地让小孩儿闭嘴。 醉鬼手上的力道没个轻重,袁彪掐住贺儿的同时,哭声便戛然而止。 从院子里透出的几缕光线照亮了小孩儿胡乱挥舞的四肢,他意识到要出事,连忙跑过去。一时情急下,他没看清能脚下凹凸不平的小道,狠狠地被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倒在地。 等他爬起来,再冲过去推倒袁彪时小孩儿已经没了呼吸。 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啊啊的酒鬼,和贺儿安静不语的尸体,他想到了惨死牢狱的母亲,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气之下,骑到袁彪身上,掏出用来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袁彪的咽喉里。 一击毙命。 袁彪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袁同神情有些麻木:“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没了呼吸。” 他道:“杀死袁彪之后,我为了掩盖罪行,便将他先拖至墙角处用杂草掩盖,再偷偷溜进家,找来棉衣穿上,然后抱着贺儿赶往秦郎中那儿,为的便是让瓜农记住这一幕。” 袁同像是老了十几岁,声音沧桑干哑:“我把贺儿埋在山上后,为了让人误会是袁彪畏罪潜逃,便故意在后山留下摔倒似的滑痕。等我再回到家,就开始处理院外的尸体。我在外面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灵奴出去找袁彪和贺儿时,便趁此机会将袁彪肢解,塞进腌菜缸里。” “后来官府的人来了,我担心事情败露,就想赶紧把尸体处理了。” 说到这,袁同看了眼顾九,继续道:“你撞见我搬动腌菜缸的时候,我就已经处理了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楚安皱着眉,眼神复杂:“他可是你亲爹。” 闻言,袁同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嘲弄一笑:“可他在打我和我母亲时,又何曾想过我是他亲儿子?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看着袁同眼底抑不住的讥讽和恨意,顾九有些许出神。 常言道,血浓于水。 可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很快,顾九便收回发散的思绪:“那你和灵奴是怎么回事?” 袁同神色僵住,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九直白道:“袁彪既然不举,那灵奴就不可能怀孕。” 她直勾勾地盯着袁同:“半月前,与灵奴同房的人是你?” 袁同脸色发灰,紧闭着嘴,不说话。 顾九眸色冷然,仍是继续质问:“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你自己胆大包天?” 袁同被锁在刑架上的双手动了下,却古怪地笑了笑:“她那么好看,是个男人都喜欢。喝多了酒,把持不住罢了。” 顾九冷下脸:“这事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就相当于把她往死里逼!” 袁同却道:“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顾九气急:“你这般行径,与袁彪又有何区别!”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袁同咧嘴笑道,“要怪,就怪袁彪那个老畜生吧。” ...... 三人从西狱出来后,顾九嘴里念叨个不停,眼底冒火。 “歪理,净是歪理!” 楚安用手给她扇风:“好了好了,别气了,既然知道是歪理,你做什么还与他计较。” 沈时砚轻声道:“那你可想好要不要将此事的真相告知于灵奴?” 顾九的注意力立马被这个难题牵住,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怕要是说了,她想不开啊。” “也对,”楚安点点头,认同道,“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再得知——一般人哪里受得住这冲击。” 东京风华 第92节 说曹操,曹操到。 顾九正纠结着,抬眼却望见灵奴正往这边走来,不由停在原地。 灵奴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袁彪和贺儿死的真相,她声音哭得沙哑:“贵人,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与同哥儿说几句话?” “你与那个小——” 畜生。 顾九顿了顿,想到袁同毕竟是为了想救贺儿才杀的袁彪,便看向沈时砚。 沈时砚只一笑:“我说了,此案你做主。” 顾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让一个狱卒领她进去。 灵奴慌忙欠身谢过。 …… 顾九本以为本案到此算是彻底拉下帷幕,翌日却从狱中传来袁同自杀的消息。 顾九和楚安俱是怔愣在原地。 最先发现袁同身死的狱卒道:“仵作说,他是硬生生地咬断了手腕的筋脉,流血过多致死。” 顾九一惊。 自己咬断筋脉……这求死的决心得有多大啊。 她拢起长眉:“怎么突然就自杀了?” 楚安猜道:“弑父是死罪,他应该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索性就自己了断生命,省得煎熬。” 顾九紧抿唇角。 确有道理。 可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顾九唤来昨日领着灵奴进牢房的狱卒,问道:“你可清楚昨晚灵奴和袁同说了些什么?” 那狱卒摇头道:“灵娘子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 这时楚安问她:“那这个消息要不要让人告诉灵奴?” 顾九思索片刻:“我去一趟袁家村。” 楚安不解道:“这事交给其他人就可以,这么热的天,你不歇会儿?” 顾九还是去了。 再次从那条弯长的小道走,村民们议论起袁彪家的声音不绝于耳。 经过一处田埂时,有两个有些眼熟的人追了上来。 是袁彪家的邻舍。 祝二婶亲切道:“娘子,您这又是去袁彪家?” 顾九点头。 祝二婶眼底冒光:“袁彪真被他儿子杀了啊?!” 顾九有些不想回答。 这种事情作为饭后谈资实在没什么趣。 不过妇人似乎也并没有真需要她回应的意思,自顾道:“真是奇怪了,这个旱天,袁彪的尸体也没发臭?这得是藏哪儿了啊,灵娘整日呆在家中,竟然没发现。” 灵娘竟然没发现。 顾九倏地一僵,突然想到了那口腌菜缸。 她和楚安让袁同打开腌菜缸时,里面的咸菜几乎堆至缸口,这是因为缸体底部有木板隔去了一些空间,用来藏尸。 袁同说这东西是袁彪爱吃的,既然如此,那些腌菜便不可能是袁同准备的。 只能是灵奴做的。 腌菜缸里的萝卜和荠菜已是腌制好的,那这些天袁彪没吃过?如果吃过,腌菜应该不会堆至缸口啊。 且缸里面的腌菜有多少,准备三餐的灵奴应该最是清楚。 顾九蹙起眉,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妇人,问道:“婶子,你可知道袁彪家的腌菜是何时做的?” 祝二婶愣了愣,满脸困惑道:“娘子问这做什么?” 顾九道:“婶子只管回答即可。” 祝二婶想了想:“这个我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丈夫忽然道:“五月初几时。” 顾九心沉了沉。 腌菜一般半个多月就能腌制好。 顾九看他:“你确定?” 汉子连连点头:“我路过她家时,瞧见过。” 祝二婶气恼地揪住汉子的耳朵:“还路过?!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整日闲着没事时去就偷看人家,呸,一大把年纪,下流东西!” 汉子也急了:“死婆娘,你松手!” 顾九却抓住了其中一句话,忙问汉子:“那你近两三日可曾见过灵娘洗过一件褐色棉衣?” 汉子挣脱掉妻子的手,揉着发烫的耳朵,本来想摇头,但见顾九神情严肃,也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见过。” 顾九呼吸一紧。 十三日那晚袁同抱着后脑勺流血的贺儿,棉衣上肯定会沾有血迹。所以她和楚安当时才会在后院看见那件被洗过的褐色棉衣。 灵奴为什么要撒谎,答案昭然若揭。 因为她是知情的。 她知道那晚袁同杀了袁彪。 甚至。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也清楚至极。 顾九又想到了袁同打灵奴的那一巴掌。 只怕也是假的了。 是在做戏给她和楚安看。 心中冷意愈沉,顾九快步赶往袁彪家。 见此,身后的祝二婶连忙追了两步,急切问道:“娘子,你还没告诉我袁彪的尸体藏哪了呢?” 顾九头也不回:“腌菜缸。” 祝二婶顿时僵在原地。 袁彪家院门紧闭,顾九敲了敲,很快,木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灵奴愣了愣:“贵人怎么来了?” 顾九看她:“袁同死了。” 灵奴面露惊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怎么会?” 顾九继续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袁同的。” 灵奴身子晃了晃,眼眶瞬间泛红,她艰难道:“贵人,这种话可……可不能乱说啊。” 顾九却笑:“你不知道?” 灵奴脸色惨白,颤颤摇头。 顾九无动于衷,直白道:“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灵奴仍是满脸困惑不解,泫然泪下:“我……我实在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顾九静静地看着她惺惺作态,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为了什么?” 灵奴还在哭,楚楚可怜,满脸无辜。 “你不回答,我替你,”顾九扯了扯嘴角,眸底却凝起冰霜,“因为家产?” “袁彪被袁同杀了,接着袁同又自杀了,袁家那两间布铺就是你腹中孩子的,换句话说,就是你的。” “死无对证,只要你咬死不认,谁也不清楚你这腹中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对不对?” 灵奴擦了擦泪,却是温婉一笑:“贵人这些话我是真听不明白,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就不招待了。” 顾九手撑在木门的一面,阻住灵奴想关门的动作,眼神犀利如冰刃:“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明白。” 顾九缓缓吐字,双手却紧握成拳:“贺儿的死,究竟在你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弯了弯,灵奴只一笑,淡粉的唇瓣无声地张了张。 你猜。 作者有话说: 晚安 感谢在2022-11-12 23:57:24~2022-11-14 01:3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无娘藤9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被绳之以法。” 东京风华 第93节 六月十三日深夜。 匕首刺入袁彪脖子的瞬间, 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唤醒了袁同的理智。 他看着那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趴在地上疯狂干呕起来。 躲在院门后的灵奴目视完这一切, 终于从暗处走出来。她面色惨白, 惊呼一声后,张皇失措地跌倒在地。 “袁郎——” 袁同听见声响, 猛地扭头看去,对上灵奴那惊恐万分的眼睛,他急切解释:“灵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灵奴颤颤道:“他……死了?” 袁同失神点头。 灵奴泪水夺眶而出,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袁郎, 他……他可是你父亲啊,你怎么……能杀了他呢。” 袁同无力地垂着头, 低声喃喃:“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灵奴这才看向一旁没了呼吸的贺儿,近乎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她一边死死咬住手臂, 一边无声流泪,椎心泣血的模样惹得袁同心疼不已。 袁同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停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早一点回来就好了,灵娘别哭,别哭,我已经给贺儿报仇了。” 灵奴哽咽道:“怎么办?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弑父可是死罪啊, 你这让我和我们的孩子如何活下去?” 袁同浑身血液陡然僵住, 愣了好一会儿, 才激动地攥住灵奴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有了!” 灵奴轻轻点头。 袁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人抱得更紧:“别怕,一切有我呢,一切有我。” 灵奴下巴依偎在袁同的脖颈处,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泪眼朦胧,唇角却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她温柔地抚摸着袁同的后背,戚戚然道:“袁郎,即使你已经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哪怕来日会被世人唾骂,我也绝不会离开你。” 袁同冷静下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这两具尸体,接连想出好几个法子,都又觉得漏洞百出。 时间飞速流逝,袁同焦急万分。 灵奴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善解人意地替袁同擦汗,柔声道:“袁郎,我有一个主意。” ...... 两扇木门缓缓合上。 灵奴回到卧房,长睫垂下,细细瞧着放置于梳妆台的浅粉袖衫绣花裙。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衣裙上,轻轻抚摸着那栩栩如生的刺绣,唇角噙着明媚的笑意。 布料是上好的云锦和纱罗,款式也是当今最受京都官宦千金们喜爱的款式。 灵奴愉悦地轻哼小曲,脱掉那身寒酸的粗布旧衣,换上新裙。她优雅地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重新为自己梳妆打扮。 细细描着黛眉,涂上嫣红诱人的口脂,梳个流苏髻,最后再戴上金银首饰。 灵奴欣赏着铜镜里自己楚楚动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脸颊,不由轻叹:“真好看啊。” 她满意地笑了声,起身推开窗棂,望着那紧闭的院门,不由想起顾娘子适才的问题。 “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灵奴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动作轻柔。 还能说些什么。 自然是些藏着□□的甜言蜜语了。 她朱唇微张,笑意吟吟:“袁郎,我害怕,我好害怕。顾娘子那么厉害,我觉得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那么爱你,哪怕入狱了,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无所谓。可我们这还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一个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不就是她的孩子吗?” 她太了解袁同了。 他那病死狱中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出的囚牢。 也是他的七寸。 关上窗棂,灵奴提起裙子,在房屋中轻快地转圈。 闭上眼睛,数不清的记忆涌上脑海。 她看到了她那酗酒狰狞的爹爹,也看到了绝情离去的娘亲。 以及一年前她初来袁家村的画面。 她温柔地抚摸着贺儿的脸,指着在众多茅草屋中唯一的瓦砖房,笑道:“贺儿,那就是我们下一个新家了。” 记忆还再不停翻滚,最终定格在贺儿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灵奴停在原地,低声喃喃。 乖孩子,下去之后,记得要与你哥哥姐姐问好。 ...... 顾九走回汴京城时,烈日已经收起燥人的灼热,隐身于瑰丽似火的晚霞中。 顾九随便寻了个茶摊坐下,买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摊主从裹着棉被的铁桶中舀了满满一竹筒,刚好倒满瓷碗。 顾九端起碗,直接饮尽。 酸甜清凉,一碗入肚,只觉得齿颊生凉,身上令人焦躁的黏腻感都随之消散。 也让她烦闷的心情有了片刻纾解。 顾九只觉得不过瘾,便又要了两碗。 直到她还想再要第四碗时,有人从她背后伸出手,冷不丁地将她手中的瓷碗拿走,轻轻搁置于桌案上。 顾九回头,不由愣住:“王爷?” 沈时砚薄唇微抿,语气有些无奈:“别人都是借酒消愁,怎得你借这酸梅汤呢?” 顾九撇撇嘴:“它好喝。” “再好喝也禁不住你这般灌,”沈时砚叹息,“你自己就是郎中,难道不清楚冰水过饮对肠腹不好吗?” 顾九反驳道:“正因为我是郎中,所以即使病了也不怕。” 沈时砚静静地看她,半响,抬步离开。 “嗯,顾郎中厉害。” 语调平淡,让人听不出喜怒。 顾九懊恼地捏了捏肩膀。 怎么能胡乱发火气呢。 她连忙追上去,与沈时砚并肩而行,歪着头瞧他:“王爷?” 沈时砚抿唇不语。 顾九又接连叫了好几声,仍是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应,不由生了些烦躁。 她停住脚,呼了口气,冲着那道背影喊道:“沈长赢。” 一语落下,沈时砚顿在原地,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她。 沈时砚背着霞光,顾九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一时没了准,适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蔫了,不知该继续做何反应。 索性闭口不言。 这个时候暑气褪去,正值热闹开始。街市上熙来攘往,有闲逛的百姓、路过的行人、挑担叫卖的货郎...... 人声鼎沸。 唯独他们俩隔着一尺的距离,静默相视。 沈时砚细瞧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好看到让他移不开视线。 心也跟着乱了几分。 最后,终还是他打破了这份隐藏在热闹中的安静。 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那横在两人之间碍眼的距离缩短:“你不是要给楚老将军回礼吗?” 换了话题。 顾九垂着眼,摸了摸鼻尖:“嗯。” 她顿了下,抬眸:“王爷,你与我一起吧。” 沈时砚轻笑:“好。” 两人闲逛似地在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始终没挑到合意的东西,而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点燃烛火,站在桥上往远处眺望,灿若星河。 “王爷,”顾九扶着红漆护栏,低头看向河中悠然漂过的船只,“我好像做错了事情。” 她抿唇:“灵奴在此案中并不无辜,袁同的死和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沈时砚打断她:“不是你的错。”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被绳之以法,我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数不胜数。” 顾九偏头看他。 沈时砚神色格外温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九脸颊有些热,眨了眨眼:“王爷,你好会哄人开心。” 闻言,沈时砚失笑,却是缓缓摇头。 他们又逛了一会儿,近乎将大半个内城逛个遍,仍是两手空空。 顾九忍不住叹息道:“挑礼物怎么比查案还要难。” 她扶着后颈,转了圈脖子:“王爷,你知不知道楚老将军喜欢什么?” 沈时砚想了想:“燕云十六州吧。” 顾九动作僵住,对上沈时砚那温润清明的黑眸,有些无语:“王爷。” 她倒是想送,可哪有这泼天的本事。 沈时砚笑:“楚老将军的喜好,我还真不清楚。” 东京风华 第94节 “不过——”他继续道,“我倒觉得比起买来的东西,你亲手做的礼物,他或许更喜欢。” 顾九愣了愣:“那岂不是寒酸了些?” 沈时砚反问道:“那你认为楚老将军像是缺钱的人?” 顾九连连摇头,顿了顿:“可送礼这事——” “你就把他当成你长辈即可,”沈时砚眉眼温和,“楚老将军既然会送你玉如意锁,想必是把你当成自家晚辈看待,如此,你便回以晚辈之礼,岂不是更好?” 好像是很有道理。 顾九思索片刻:“但我会的东西实在少,总不能给楚老将军抓一堆药材吧。” 沈时砚道:“你觉得做些吃的怎么样?” 顾九哽住:“不怎么样。” 她哭丧着脸:“我除了米糕,什么也不会做。” 沈时砚不由笑道:“可以让王府里的司膳司内人教你。” 顾九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那我试试吧。” 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回王府的途中,又逛了几家铺子。 结果照旧。 不过,半路却迎面碰见一个相识的人。 “秦郎中?” 顾九看了眼这人手中的食盒,随口问道:“秦郎中这是要去哪?” 秦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她,惊讶过后,便道:“家中今日来了个客人,我便买些菜肴来招待她。” 顾九好奇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秦郎中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者便是客,总要尽心招待。” 顾九点点头:“也对。” 两人没有过多闲聊,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便朝着两个方向离开。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这人是?” 顾九心里正琢磨着做些什么好,闻此,便随意道:“袁家村的郎中,欸,不重要。” 反正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沈时砚唇角弯了弯:“嗯,不重要。” ...... 回到王府之后,顾九立马撸起袖子,准备跟着司膳司内人大干一番。 沈时砚也去了。 甚至还进了厨房,说要帮忙。 顾九愣住了:“王爷,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顾九现在还记得当初明月身死那晚,她跑来厨房做米糕,沈时砚便只站在门槛前,未曾踏进厨房半步。 沈时砚却道:“你于楚老将军而言是晚辈,我亦是。尽晚辈本分,有何不可?” 顾九心道,你可是个王爷啊,天潢贵胄,又不是娶了楚家的姑娘,无缘无故的,给楚老将军作晚辈? 这要是让有心之人知晓了,岂不是让楚老将军落人口实? 不过沈时砚神情太过理所应当,顾九便也没再提此事,两个人在厨房忙碌着,她负责照葫芦画瓢,沈时砚则负责递东西。 顾□□了两个时辰,实在熬不住了。 她今日本就走了好多路,眼下又手忙脚乱地学做菜,整个人筋疲力尽。恰好流衡有事禀报,沈时砚出去了。 顾九便趁这个机会赶紧让厨子回去休息,自己也溜之大吉。 待沈时砚再回来,已是人去厨空。 他垂下眼睫,轻轻拿起顾九适才系在腰间的裙布,眼底有些无奈。 很快,便见不到了啊。 ...... 翌日,顾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她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却是感到格外舒坦。 夏蝉从外面进来伺候她洗漱:“娘子,楚将军来了。” 顾九擦干净脸,面露困惑:“找我?他在府衙呆着不就成了,我只是起晚了,又不是旷工。” 夏蝉笑道:“看楚将军似是有急事的样子。” 又有案子了? 顾九赶忙穿好衣装出去,楚安正站在庭院等着。 她问:“怎么了?” 楚安神情严肃:“灵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无娘藤算是彻底没啦~无娘藤是指寄生缠绕草本植物,与菟丝子差不多,它作为小标题的意思就是:寄生。大家可能被秦郎中误导了哈哈,他不是这个案子的主人公,但很重要。 感谢在2022-11-14 01:32:04~2022-11-14 23:3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神降于莘1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顾九没想到能怎么快再次来到袁家村。 官差近乎将袁彪家掘地三尺, 愣是半个人影也没找到,昨日那个还作为赢家得意微笑的姑娘,仅一夜之隔, 便如同人间蒸发了般。 发现灵奴不见的人是府衙官差,他本来是按照王判官的吩咐, 将贺儿的尸体送回袁家村。 官差数次敲门, 却无人应声,只能擅自进去, 谁料却发现那只看门的大黄狗被人扭断了脖子,尸体已经有些僵硬。 而屋内,空无一人。 楚安带人检查完了角角落落,还是一无所获。 顾九打量着灵奴的梳妆台,长眉不由拢起。 小橱数格被抽出,里面都是些金银首饰, 放在桌面上的胭脂水粉盒皆是被人打开,旁边是沾了几根细发的木梳, 还有一根用以描眉的螺子黛。 顾九扭头,又看向床榻旁边的云纹衣架,昨日灵奴穿的衣物就挂在上面。 顾九又去了堂屋。 房内各个摆件毫无移动的痕迹, 桌案中心摆着杯盏水壶,其中一只茶杯孤零零地站在桌旁。 顾九走过去,拿起那只葵口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已经冷却,不知放了多久。 她视线又投向其他茶杯,随意掠过, 却倏地顿住。 其中一只茶盏, 杯沿处有抹极浅的红色。 楚安见她对着一个杯子出神, 略感奇怪:“发现什么了?” 顾九将两只茶盏放到一起,推测道:“灵奴在房间梳妆打扮后,很快,家中便来了一个人,所以她才没来得及收拾镜台。他们坐在此处喝过茶,那人离开之时,本想把自己喝水的茶杯放回原处,借以消除曾经到来的痕迹,却阴差阳错地误拿了灵奴的杯子。” “应该就是那人将灵奴带走的,”顾九望向门外那只大黄狗,“最后,顺便把它也处理了。” 楚安皱眉苦思:“难不成这案子还牵扯第五人?” 顾九沉默摇头。 紧接着,官差们走访了各个村户,但并无所获。 …… 西京畿县,一户小宅院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们交头接耳,神情又惊又恐。 十几个官兵乘马疾驰至此,跃下马,抽刀呵斥:“衙门查案,散开!” 很快,拥挤的人群便退散至两侧,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为首的两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被派遣至西京,协助开封府调查命案的高方清。 开封府和河南府两地相距不远,高方清赶在旭日西沉之际来到河南府,顾不及休整,便开始翻阅地方官员送过来的案件卷宗,然而仅隔了一日有余,却又有命案发生。 陈县尉走在前面为高方清引路,两人脚步匆匆,直径进了后院。 饶是已经见识过类似诡异恐怖的场面,映入眼帘的场景还是让陈县尉感到浑身发毛。 一头血淋淋的死猪被悬吊在铜架上,肚子被人划开,里面的内脏尽数掉落在地,而在那本该空荡荡的腹中,却被塞进一个赤.裸男子。 尸体背脊蜷缩,凶手用一条麻绳从他的脖子往下缠绕,将其手脚紧紧捆绑在一起。泛黄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勒出淤青,足以看得出凶手用力之大。 高方清用手帕半掩住口鼻,一双漂亮的狭长眼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猪腹中人”。 尸体本身的死法并不残忍,脖子处有一道很深的血痕,看伤口走势,大概是被人从后背偷袭,一刀割喉而死。 一旁的陈县尉也没闲着,赶忙为他介绍:“此人乃是屠户,今日一早,其妻发现的尸体。” 高方清皱着眉,点了点头,视线却未曾离开过凶手布置的现场。 这铜架的横杠上嵌着三个尖锐的弯钩,应是平日用来悬挂被宰杀的死猪。 凶手把人塞进猪腹中,再悬挂起来,是想表达什么。 替那些死去的猪猡报仇? 还是想说……屠户此人犹如猪畜一般? 东京风华 第95节 高方清抬了抬下巴,吩咐道:“让仵作验尸,再唤来屠户的妻子去前院问话。” 陈县尉立马命人去办。 高方清快步回到前院,心里却琢磨着昨日看的卷宗。 自春节后,这已经是西京第四起毫无头绪的命案了。 四具尸体生前并无交集,死法千奇百怪,死亡时间的间隔也毫无规律。 第一个是位教书先生,被裤腰带勒死于学堂,且喉咙里插着死者的戒尺,死于正月初二。 第二个是河南府知州的幕僚,与朋友在画舫喝酒时坠河,尸体被打捞上岸后却没了人皮,死于三月廿六。 第三个是暂居洪恩寺的游方僧,尸体在清晨时被寺庙扫地的小和尚发现,尸体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内脏让人掏个干净,放了一尊佛像,最后用针线缝合,死于五月十六。 第四个便是眼前这位被塞进猪猡肚中的屠户,死于六月十八。 还有女子失踪案。 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春节至今,西京共有三名女子凭空消失。 想到此处,高方清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只被悬挂起来的死猪。 如果这四起命案乃是同一凶手所为,如果这四起命案与女子失踪案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近几日,西京应该就会出现第四位女子失踪。 …… 接连寻了两日,开封府衙仍是没能再打听到有关灵奴的消息。 这个在此案中唯一的赢家,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一切,就这般消失了。 顾九除了满肚子疑惑,竟还感到一丝丝高兴。 最后,灵奴还是没能逃脱“惩罚”。 但顾九很快便将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念头扼杀,因为她想到了薛丘山。 当初在悬崖上,她还劝阻薛丘山不要以暴制暴,如今自己倒生出了这般想法,实在惭愧。 日子似乎又恢复如常,不过经由袁家村此案,顾九这个“会破案的郎中”在汴京城的名声愈发响亮。 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顾九的生意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撑了三天,便决定只在上午和傍晚左右出去摆摊看诊。 月明星稀,顾九和楚安在王府的湖心亭扯七扯八地闲聊。 顾九叹道:“从来没感觉过挣钱也是能这么累。” 楚安却嘿嘿笑道:“你现在可是汴京城的‘女中豪杰’了,三日的时间便将这起命案的真相公之于众,可让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酸成金鱼吐泡泡。” 金鱼吐泡泡? 顾九满脑门问号,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比喻。 而且…… 顾九想起了自己见灵奴的最后一面,她温婉可人的笑容。 现在世人知道的这些,也不能算全部的真相。 楚安继续道:“这可是好事啊,要是搁我身上,我做梦都能笑醒。” 顾九趴在石桌上,感受着丝丝凉意,悠悠长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楚安一拍大腿,信心满满道,“孔夫子说的话!” 顾九心跳骤停。 好样的,一句话,得罪两个学派。 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读点书,多练些武。”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跟着司膳司内人学做菜。 “你自个玩——” 声音戛然而止。 一转身,迎面瞧见沈时砚正往这边走来。 顾九顿住脚。 算算时间,自从那晚她偷溜,近些几日都没怎么和他碰见过。 她忙着给人看诊,沈时砚则——她还真不清楚,但听楚安说,似乎也在忙着什么事情。 思绪流转间,沈时砚已经行至眼前。 楚安贱兮兮地凑了上来:“顾娘子怎么不走了?” 顾九微眯着眼,斜他。 楚安瞪大眼睛,捂嘴。 顾九:“……” 楚怀瑾,你还敢再做作一点吗。 沈时砚薄唇弯了弯:“明日官家在紫宸殿举办曲宴,你与怀瑾随我一起去吧。” 顾九愣住。 能够被官家留在宫中参加曲宴的人,多是天子亲近之臣,她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去参加什么宫廷宴会。 顾九挠了挠脸颊:“我去……不合适吧。” 而且,她也不懂宫廷礼仪,皇宫里又多是皇亲贵族,总不能碰见一个,就跪地磕头吧。 她磕不过来,也不太想磕。 沈时砚却温声道:“此事是官家特地说的。” 哈? 顾九满脸惊愕,有些没反应过来:“官家让我去的?” 沈时砚轻轻点头,笑了笑:“官家听说了你破案追凶的事迹,所以想借此嘉赏于你。” 闻言,楚安激动地攥起拳头,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了两下,简直比她本人还亢奋:“顾九,你这名气都大到官家耳中了啊!” 顾九看他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时分不清是被楚怀瑾这天真无邪的傻样逗笑的,还是单纯因为此事高兴的。 楚安见顾九还没开口,便一个劲儿的催促道:“去吧,去吧,开朝以来,你可是头一个被邀去参加曲宴的女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官家亲口说的,”顾九挑了挑眉,笑道,“我敢不去吗?” 不过—— 顾九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墨蓝衣衫。 既然是入宫,总不能再做男儿郎的装扮了。 她得好好捯饬一番,不为其他,就为楚怀瑾适才说的那句话。 “你可是头一个被邀去参加曲宴的女子。” 她这也算为大宋的女子们争光了不是? 沈时砚似是看出了顾九的想法,慢声道:“这些交于夏婵去做即可,你无需费心。” 顾九略感惊讶地看着他,扯唇笑了下,却是缓缓摇头:“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自己去街市上购置一身吧。” 她顿了顿,怕这话让沈时砚误会,便解释道:“不管官家如何嘉奖与我,但在旁人眼中我始终只是一个平民,若是浑身行头过于不菲,只恐会让人在背后说些闲话。” 造谣一张嘴,澄清跑断腿。 顾九自己倒无所谓,随那些人怎么说都行,但她如今住在宁王府,又与楚家走得近…… 况且有多少钱便过多少钱的日子,这又没什么好丢人的。 沈时砚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吧。” 顾九道:“王爷近来不是忙于处理公务吗?你与我同去,岂不耽误时间?” 沈时砚看她:“无甚重要。” 顾九眨了眨眼。 最近王爷说话,实在让人有些扛不住啊。 一旁的楚安只顾得沉浸兴奋中,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高高举手:“我也想去!” 顾九单手按响了拇指,保持微笑。 不,你不想。 …… 次日。 许是天公作美,虽是晴空万里,但与前几日相比,却是凉快了不少。 顾九和沈时砚离开王府后,先去将军府接走楚安,再从御街直行至宣德门。 三人下了马车。 顾九跟在沈时砚身后,沿甬道一路往前走,期间会碰到些巡守的禁卫军和宫婢内侍,迎面相遇,他们纷纷停步行礼。 四周安静,朱墙瑰丽无双,琉璃瓦顶在赤橙的阳光下泛着粼粼金芒。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雕廊水榭雅致无双。 雍容华贵,却也肃穆威严。 顾九和楚安跟着沈时砚左绕右绕,最后进了一座宫殿。 一进去,顾九便感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背脊不自觉地绷直。 楚安垂着头,给她使眼色:别怕,有我和王爷呢。 这会儿还未到用膳的时间,七八个大臣分坐两侧食案后,眼风扫过,顾九眉头微微蹙起。 东京风华 第96节 高太师和顾喻竟也在。 顾九心底顿时涌上一阵不太妙的感觉。 行完礼,沈时砚便被赵熙身边的内侍引到最前面的位置,大厅中央只留下她和楚安。 少年天子看向楚安,笑道:“前些时候朕有意让你去殿前司,楚老将军还说你整天没个正形,担不了职责。如今看来,倒怕是楚老将军舍不得。” “多谢官家厚爱,我爹说得没错,我游手好闲惯了,哪里能在宫里当值,”楚安顿了顿,也笑道,“不过官家说得更没错,我爹这人就是心口不一,分明心里疼我得紧,嘴上却总说着嫌弃我。官家,您可要找个机会说说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忍俊不禁,气氛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顾九诧异地偷瞄他一眼。 楚怀瑾这不精着呢?平日在她和沈时砚面前的模样,怎么就傻里傻气的。 赵熙又和楚安聊了两句,这才看向顾九:“之前你替朕照顾皇叔,朕还挂念着要如何赏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屡破凶案,名扬汴京城了。” 顾九恭敬道:“都是王爷的功劳,民女也就是跟着沾光。” 赵熙道:“顾娘子莫要自谦,近来袁家村那个命案不正是你自己去办的吗?” 那你非要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顾九微微一笑:“正是。” 赵熙顿了下:“……” 场面话又说了些,赵熙问顾九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顾九早就想好了,但还是佯装苦思冥想下,认真道:“一间铺子。” 这次不仅是赵熙,其他大臣也皆是愣了愣,席中的顾喻面上毫无异色,心底却暗骂顾九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熙下意识看向沈时砚,见他眉眼含笑,不由缓缓摇头,好笑道:“之前朕想要给皇叔赏赐,他便要走了司膳司里顶好的厨子,如今你要的赏赐也是这般与众不同。” 他又道:“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真的只要一间铺子?” 顾九点头:“能开一家自己的医馆,是民女一直以来的愿望,无奈银钱没能攒够。” 她明眸弯了弯,继续道:“官家亲赐的铺子定然是汴京城独一无二的,来日民女医馆的名气便全仰仗此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漂亮话,天子亦是如此。 赵熙笑:“顾娘子这般会说话,又秀外慧中,也不知道哪家这么有福气——” 顾九原以为赵熙要说什么娶回去当妻子之类的话,却不想这位少年天子脑回路异于常人。 “能有你作为子女。” 下方的顾喻脸色微僵,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番对话很快便结束,顾九被内侍引到楚安身旁的位置坐下后,席面也就开始了。 顾九秉持着两耳空空的原则,安安静静地品尝着食案上的菜肴,努力当个透明人。 眼看殿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宴席随之接近了尾声。 听到赵熙说回去的那一刻,顾九彻底松了口气。 众大臣行完礼,准备离开紫宸殿,却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禀告。 “官家,大娘娘头疾又犯了。” 顾九不由腹诽,有病找郎中,你找官家有什么用。 然而她这边刚吐槽完,忽听那内侍又继续道:“大娘娘听说宫里来了个妙手回春的女郎中,便让奴婢前来将人请去永安宫。” 顾九登时有种大难临头的危机感! 太医局那么多见多识广,医术高超的郎中,你找我看病?!而且她今日被宣进宫,是因为她破案,可跟她医术没有半分钱干系! 沈时砚这时开口道:“顾娘子虽是位郎中,但资历与太医局那群郎中相比还是浅了些,大娘娘千金贵体的,还是让人去太医局一趟吧。” 顾九在心里疯狂点头。 对对对,王爷,接着说! 有人却哼笑一声。 顾九循声看去,气得牙痒痒。 好啊好啊,老匹夫你在这等着呢! 高太师道:“宁王此言差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顾娘子虽然年轻,但是这也不代表她医术不行。而且太医局那群人至今连大娘娘是何病因都没能找出,让顾娘子去试试又何妨?” 顾九紧抿着唇角,只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话已至此,她不得不去。 沈时砚默了默,对赵熙道:“既然如此,我便带她一同过去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娘娘。” 赵熙准许。 出了紫宸殿,沈时砚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顾九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到了永安宫后,沈时砚便被留在了大殿,顾九跟着内侍进了高太后的寝宫,来至床榻旁。 帷帘垂落,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旁边的嬷嬷道:“娘子,请吧。” 顾九只能俯身为她把脉,靠近时,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下。 她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闻到过。 片刻,顾九直起身。 嬷嬷问道:“如何?” 顾九犹豫了会儿,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大娘娘并无疾病缠身。” 这并非是糊弄人的假话。 嬷嬷却道:“不可能,大娘娘的头疾已经有好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疾病缠身?” 她顿了下,看向床榻,又道:“这样吧,顾娘子写张药方,奴婢拿到太医局问问。大家集思广益,或许就能弄清楚病因。” 顾九曾在江陵府时便吃过这亏,眼下自然警惕:“不知病因,如何写药方?大娘娘许是没休息好,你可以去太医局拿些安神药。” 说罢,她便躬身行礼,想要退下:“民女医术不精,就不打扰大娘娘休息了。” 那嬷嬷瞬间变了脸,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呐!快来人!这庸医要谋害大娘娘!”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从殿外涌了进来,粗鲁地堵住顾九的嘴,不由分说地将她捆了起来。 正是皇城司。 这时,帷帘才被人从里面撩开。高太后冷声道:“把她头上的那根银簪拔下来。” 嬷嬷立马照做。 顾九心底凉了半截,立即猜出了高太后想干什么。 如她所料,高太后接过银簪后,便闭着眼,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下,顿时,一道血痕出现在雪白的皮肤上,她柳眉紧紧拧着:“将这胆大包天的贼人押入皇城司,另外,速去告诉官家和沈时砚此事。” 顾九前脚刚被皇城司带走,后脚沈时砚便从大殿赶了过来。 高太后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不等沈时砚开口,她便指着地上那根沾了血迹的银簪,怒道:“宁王,此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直说吧,”沈时砚却连眼皮都未抬,“皇嫂你弄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是想干什么?” 高太后也没想瞒过他,闻此,朱唇勾了勾:“不知宁王是否还记得,七月初二,乃为你母妃的忌日。” 沈时砚眼底凝了一层寒霜。 高太后继续道:“身为子女,难道不应该去皇陵看看她吗?” 沈时砚犀利道:“你想让我离开汴京。” 他嗤笑道:“你觉得可能吗?纵然我愿意,官家也不会放我离开。” “他自然舍不得放你走,”高太后道,“但前提得是,你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 “而现在——” 高太后笑:“不是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和计划的进度有偏差,没写到阿九和王爷吵架!(锤桌)猜猜看,到底谁去了西京。 感谢在2022-11-14 23:38:40~2022-11-16 23:4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aaakkkdsh 5瓶;文小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神降于莘2 “你算计我。” 空气凝固下来, 沈时砚眸色渐沉,显然是动了气的模样。 高太后笑容扩大,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玉环, 蔻丹猩红,全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皇嫂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这孩子, 从小性情便有些孤僻,身边除了官家和楚家那个次子, 便也没什么朋友了,更遑论能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她善解人意道:“哀家近些时候听了你与那顾娘子的相处,觉得你们应是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便该好好珍惜这段缘分才是,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沈时砚薄唇抿起:“好。” 高太后动作倏地顿住, 不自觉地攥紧玉扳指,适才运筹帷幄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声音都带了丝愉悦的颤抖:“对啊,就这样离开汴京有什么不好的,离开这个你厌恶——” 沈时砚忽然打断她:“皇嫂听见我答应下来, 的确很高兴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高太后面色不悦,心底却有些惶惶不安,“想反悔?” 沈时砚缓缓摇头:“我从未答应,又何来反悔一说?”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银簪,从袖中掏出方帕细细擦拭:“你刚才想暗示我官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可皇嫂, 帝王权术与后宫的勾心斗角不太一样。” 高太后神情几变, 十分难看。 东京风华 第97节 沈时砚将银簪收入袖中, 淡着眉眼:“哪怕官家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世,只要他还需要我对付你们高家,便不会将此事摊开了说,也不会如你所愿,把我调离汴京城。” “况且——”沈时砚微微笑了笑,“官家如今也并不知道此事。” 她若敢说,早在自己回京之前便说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高太后彻底明白过来了,从刚才一开始,沈时砚便猜到自己是故意诓他! 高太后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他,威胁道:“沈时砚,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心上人还在哀家手里,你若乖乖自请离京,哀家便可放了她。你若不走,哀家即刻便可以命人杀了她!” 说到这,高太后情绪缓了些,毕竟自己手里还有筹码。 “是不是刺杀,全凭哀家一张嘴。哀家动不了你,但她一个无足轻重的贱民,哀家纵然杀了,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有宫婢慌忙从外面进来:“大娘娘,官家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赵熙的身影便绕过屏风,出现在两人眼前。 赵熙一眼便看到高太后手腕上缠绕的白纱,心底跟个明镜似的,却也还是佯装发怒:“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高太后刚想指向那根沾有血迹的银簪,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一抬头,对上沈时砚温和的眉眼,心中火气愈发茂盛。 还是一旁的嬷嬷及时道:“刚才那位顾娘子给大娘娘请脉时,不知为何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意图刺杀大娘娘。” 赵熙问:“银簪呢?” 嬷嬷顿了顿,咬着牙道:“就在宁王袖中。” 赵熙看向沈时砚,希望他赶紧找个理由将此事糊弄过去。 沈时砚躬身道:“官家,此事定有误会。” 高太后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宁王还想包庇她不成?哀家总不至于去冤枉一个小姑娘吧!” “自然不会,”沈时砚仍是不急不慢道,“大娘娘手上的伤做不了假,只是,若说这是顾氏故意行刺,应是不可能的。” 不给高太后说话的机会,他继续道:“官家,顾氏是第一次进宫,又被叫去给大娘娘看病,心中定然紧张万分,这才在把脉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大娘娘。” 高太后恼火道:“你——” “当然,”沈时砚语气诚恳,“大娘娘千金贵体,她既然伤了大娘娘,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都该受罚。” 赵熙趁机接话:“是该罚!” 高太后气极反笑:“那宁王倒是说说,如何罚?” 沈时砚道:“官家,臣听大理寺卿说西京近来屡生命案,不如就罚顾氏前去查清此事,也算戴罪立功。” “西京命案如今都快成了无头悬案,她一个人怎能查得清?”高太后道,“宁王断案如神,不若你与她一同去缉拿真凶,也好让西京百姓们尽早安宁度日。” 她扯了扯嘴角,和善道:“而且再过些日子便是你母妃的忌日,你这些年都未回京,今年也应该去看看她。” 闻言,沈时砚只一笑:“大娘娘身居深宫,应是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且不说此前府衙破的几桩命案,她在其中有不可否认的功劳,近几日袁家村一案,全是她一人所负责,臣甚至没来得及插手,顾氏便已经将凶手缉拿归案。” “而且今日官家宣她入宫,正是因此事嘉奖于她,”沈时砚道,“如此看来,官家对顾氏的查案能力也是极为认同的。” “至于臣母妃的忌日一事,”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神色,温声道,“汴京与西京两地相隔甚近,待七月初二那天再去也不迟。” “戴罪立功,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赵熙满意地点头,又看向了高太后,“顾氏若真能破的了西京那些命案,这其中的功劳自然与母后的宽容仁慈分不开关系,到时候西京百姓们也定会对母后感恩戴德,为您祈福的。” 高太后满腹火气,见赵熙如此说,也只能强忍着不悦,扯了扯嘴角:“官家说的是。” 她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头疾隐隐有了发作的迹象,便想摆摆手,赶紧让他们离开,省得碍眼。 没想到沈时砚却又道:“官家,西京那几起命案所发生的地点并不相同,这查起案来需得各个地方官员配合。虽说顾氏能力足够,但她毕竟是女子,只怕到时候有人心存异言,不愿配合,耽搁了抓捕真凶的时机。” 赵熙想了想:“的确如此,那皇叔有何好的办法?” 沈时砚道:“不如官家先暂让顾氏担任京西路提刑官,待她查案结束,再罢免即可。” 他语气平淡,似是所言仅仅只为了公事。 高太后怒拍床榻,脸色发紫:“宁王,你敢对天发誓你这番言语全然没有半点私心!” 沈时砚面色如常:“自然。” “荒唐荒唐!”高太后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顾九只是一介女流,怎能在朝为官!” 沈时砚看着她,似笑非笑。 高太后立马意识到这话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又连忙道:“官家,顾氏查案的本事再大,到底是个平民,官家若真是让她一夜之间成了正四品的提刑官,岂不是让旁的臣子寒心!” 赵熙也觉得此举不妥,他看着沈时砚,为难道:“皇叔,母后所言有理。” 沈时砚眉眼平静:“官家有所不知,顾氏乃是楚老将军的义女。” 此言一出,赵熙和高太后俱是愣住。 而与此同时,赵熙身边的内侍小跑进殿,跪地道:“官家,楚老将军求见。”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出了永安宫,沈时砚阔步赶往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守在牢狱门口的曹司想拦,却被这人阴沉的目光看得发怵。 又一个曹司匆匆跑来,忙不迭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官家下旨,放顾氏离开。” 沈时砚冷冷道:“带路。” 那曹司瞬间绷紧了背脊,连忙走在前面,将人领到顾氏所在的牢房,迅速打开缠绕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昏暗的牢房里格外响亮,可绕是如此,里面的人仍是一动未动,恍若未闻。 沈时砚拧眉:“你们用刑了?” 曹司摇头否认。 牢门一开,沈时砚无心再与他多言,疾步进去,想去检查顾九有无受伤。 待靠近,藏在黑暗中人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线内。 顾九倚靠着墙壁坐下,双手环住两腿,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沈时砚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喉咙有些干涩。 他蹲下身,低声道:“抱歉。” 顾九缓缓抬起头,明眸却有些冷然:“宁王。” 沈时砚沉默一霎,薄唇动了动:“我们先离开这。” 说罢,便要将她扶起来。 顾九眉心皱起,微微侧身,堪堪躲过了。 沈时砚的手僵在半空,片刻,缓缓收回。 顾九站起了身,垂着眼皮,将剩余的半句话说了出来。 “你算计我。”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顾九被皇城司的人关进牢狱时才慢慢想明白。 应该是从她处理袁家村的案子时,从沈时砚说全凭她负责此案时,一直到她因此名扬汴京,被官家宣进宫,再遇上高太后陷害…… 想到这,顾九心中冷晒。 只怕名扬汴京这事,也少不了这位宁王的功劳。 作者有话说: 默念质量守恒,质量守恒…… 感谢在2022-11-16 23:45:41~2022-11-17 23: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秋 3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神降于莘3 “你可以,试着习惯我。” 沈时砚慢慢起身, 面容苍白。 牢房光线昏暗,被污垢和血渍浸染的墙壁长满了潮湿的青苔,空气充斥着经久不见光日的霉腥味, 屏息侧耳时,隐隐还能听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嚎。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肮脏不堪, 而沈时砚竟然感觉有些心安。 幸而是在这种环境下,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哪怕她的声音冷冽, 倒也可以自欺欺人,自己没有被厌恶。 隔了一层黑暗,他看着顾九,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蜷缩。 “抱歉。” 他嗓音低哑,又苦又涩。 顾九咬牙:“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沈时砚无言。 顾九忍无可忍,一把攥住沈时砚的胳膊, 明眸紧紧地锁着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低声质问,呼吸有些急促:“沈时砚, 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四目相视,沈时砚只觉得那视线灼人。 引路的曹司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沉寂, 唯有两人在昏暗中面对面地对峙。 一人想要问个明白,另一人却默然不言。 时间悄然流逝,顾九的呼吸逐渐平复,心底凉意也随之蔓延至全身。 她眼眶涌上来一阵酸意。 不要哭。 没出息。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 东京风华 第98节 顾九的力气被这份沉默消耗殆尽,紧攥着沈时砚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她扯了扯嘴角, 近乎呢喃:“算了。” 顾九放弃了追问, 转身想走。 身后那人却忽然反握住她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丝颤抖。 沈时砚在颤抖。 顾九压抑住想回头的冲动,咬着干裂的唇瓣,不去看他。 “我要送你离开汴京,”沈时砚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几分,似是怕她挣脱,“我已向官家请旨,暂任你为京西路提刑官,前去西京洛阳调查命案,以……将功赎罪。”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带了些许难堪。 顾九转过身:“你想让我去西京查案,直说便是。” 她抿唇,静静地看着他:“我不会不帮你。” 为什么非要这般? 为什么非要把她蒙在鼓里? 非要把那些算计人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沈时砚眼皮微动,想错开视线,但又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眼:“前些时候皇城司两处据点被拔,高太后对我恨意愈盛,而我母妃忌日.逼近,我猜到她会想方设法让我离开汴京。” “与其等她用些我不知情的手段,不如亲自将机会送到她面前,让事情以我所设想的那般发展下去,”沈时砚慢声道,“而且你留在汴京也不再安全。” 他往前一步,靠近她:“高家在汴京城扎根多年,我现在还未彻底弄清他们的党羽都有谁。而皇城司据点被拔是我与高太后撕破脸的开始,我要布局,也要护你。” “岑家、白云观、高世恒、皇城司......这些事情里面都有你的身影,高家不可能不知道。” 沈时砚微微低下头,与顾九对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每走一步都要千思百虑。我很害怕,害怕一个不留神,你便因此丧命。” “所以你得离开汴京城,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离开。” 他手指顺着顾九的胳膊往下移,经过她的手腕,最终攥住那只纤长冰凉的手。 “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又是女子,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目,如此,他们便不敢轻易害你。” 他握得很紧,不一会儿,两人紧贴的手心便生出些粘腻的湿意,饶是如此,他也不想松开分毫。 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安心。 “西京与这里不同,你呆在那,有人会护着你,”沈时砚声音放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九,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描摹着她的眉眼,“还有,我想让我母亲见见你。” 皇陵修在西京,那里埋葬着他的母妃。 顾九心头重重跳了一下,有片刻怔愣,不待她细想最后那句话的含意,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倏地消失不见,她被沈时砚环在怀中,下巴埋在他的脖颈处,唇瓣微张,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旁边的皮肤。 她脸颊滚烫。 沈时砚紧紧地抱着她,像在寒冬里汲取温暖般:“阿九,抱歉。” 他又一次道歉,语气近乎乞求。 顾九红了眼眶,她抬手,攥紧他的衣袖:“那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我说这些?” 她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不是,”沈时砚几乎立刻否认,薄唇微颤,“我只是......不习惯。” 自幼,先皇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帝王家最是无情,所以他生来便注定是要独身一人的。 先皇不允许他与任何人亲近,楚安和赵熙是例外。 赵熙是先皇命他守护的人。 而楚安,先皇之所以放任两人往来,只是因为那时楚老将军远在北疆与辽人打仗,先皇生性多疑,便留楚安在眼皮子底下,防止生变。 先皇教他帝王权术,教他如何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却从不教他如何与人真心相处。 若不是楚安,他如今怕是也和流衡一般,成了众人口中“只剩下躯壳的活死人”。 他不是不信任顾九,他只是习惯了。 顾九听不懂沈时砚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意,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颤抖。霎那间,所有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个干净,她回抱住他,声音极轻。 “你可以,试着习惯我。” 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便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 月色凉如水,楚安在宣德门外等得焦急万分。在紫宸殿听到有人来报顾娘子意图刺杀高太后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但没有允许,外男禁入后宫,楚安再担心也只能在祈祷着沈时砚能平安把顾九带回来。 结果,他没等来两人,倒先等到了他爹。 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楚业炜与内侍说,他是来接他的义女顾九的。 楚安当场愣在原地。 比他还震惊的人是礼部侍郎顾喻。 顾喻忍不住问道:“小女何时认了楚老将军做义父?” 楚业炜半分脸面都不给他留,直接讽刺道:“此事与顾侍郎有何干系?我记得顾侍郎家的九姑娘不是被你嫁与岑庆冲喜了吗?顾侍郎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刚升完官没多久,倒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顾喻脸色白了又青,难堪至极,气得甩袖离开。 楚安想细问详情,却被他爹先一步道:“你去宫外等着,放心,不会有事的。” 楚安自知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照做。 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他爹从宫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楚业炜大步上了马车。 楚安急道:“不等王爷和顾娘子了吗?” 楚业炜掀起车帷,望向宫门:“不用,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又看着忧心忡忡的楚安:“我们先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待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楚业炜才慢慢道:“你今晚回府后,便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与顾娘子同去西京查案。” 楚安满脸愕然:“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突然?” 楚业炜便将顾九以将功赎罪的理由担任提刑官,前往西京查案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说了遍。 楚安久久没能反应过来,消化这个消息半响,试探性地问道:“爹,王爷是故意认下顾娘子这莫须有的罪名?” 楚业炜点头。 楚安当即恍然。 “怀瑾。” 楚业炜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格外严肃。 楚安不由挺直背脊。 楚业炜缓缓问道:“此事你可情愿?” 楚安不假思索道:“当然情愿,顾娘子若是独身一人前往西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楚业炜欣慰地点点头:“你即使不情愿也得去。” 楚安:“......” 楚业炜继续道:“怀瑾你要记着,此行一定要护好她。” 楚安觉得他爹今日实在有些奇怪:“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业炜却是不答:“你照做就是了。” 楚安道:“自然。” 他挠了挠后颈,问了另一件让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的事情:“爹,你什么时候认了顾娘子做义女啊?” 楚业炜坦然道:“就在刚才。” 楚安呆住了。 楚业炜想了想,似是觉得这番言辞不太严谨,便又补充道:“当然,此事现在还只是你爹单方面情愿的,顾娘子并不知情。” 说到这,他忍不住发愁,叹息道:“也不知道这孩子乐不乐意。” 楚安猛拍大腿:“多好的事啊!” 楚业炜被他这傻儿子吓了一跳,瞧着他那兴奋的模样,心情既高兴又有些复杂。 楚安连忙问道:“爹,那我是兄长吗?” 楚业炜沉默片刻。 此事怕是除了她,无人知情。 他只认真道:“爹希望你能像兄长一般好好保护她。” 楚安拍拍胸脯:“那自然是肯定了。” 说完,楚安嘴角忍不住咧开。 他现在是顾九的兄长,将来长赢把顾九娶进门,那他不就成了长赢的大舅子了? 这辈分瞬间就抬高了啊! ...... 而顾九与沈时砚从皇城司离开后,得知了楚老将军想认她做义女这事,也是惊愕良久。 她下意识去怀疑道:“王爷,这是不是你与楚老将军的权宜之计?为了尽量减少旁人对我担任提刑官一事的置喙?”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在里面,”沈时砚认真道,“但楚老将军也是真心想认你做女儿的。” 顾九还是难以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何德何能啊。” 沈时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你很好。” 顾九低头,摸了摸鼻尖。 东京风华 第99节 沈时砚见她不说话,便轻声问道:“你可是不愿?” 顾九连忙摆手,而后又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太惊讶了。” 她抿了抿唇:“王爷你应该知道我是棺材子,旁人都道我命硬,我怕——” 沈时砚问她:“你信这些?” 顾九道:“我当然不信。” “那你还顾虑什么?”沈时砚笑了笑,“楚老将军带兵打仗多年,若是信这些东西,早就被刀下亡魂折磨得精神衰弱了。” 顾九搓了搓脸,呼出一口气道:“那我得赶紧学好做菜,也不能光顶着这个名头,却不尽晚辈之礼。” 沈时砚脚步顿了顿,提醒道:“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此事怕是要往后推推了。” 顾九愣住:“这么快?” 沈时砚颔首:“怀瑾会与你同去,还有流衡。” 顾九皱眉道:“流衡若是去了,谁保护你?” 闻言,沈时砚失笑,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即可。” …… 顾九回到王府后才发现夏婵早已将她的行李收拾好,一时无言。 沈时砚自知理亏,薄唇动了动,又要道歉。 顾九打断他,凶巴巴道:“王爷,你若再这般,我可就没怎么好哄了。” 沈时砚嗯了声,清润的眉眼注视着她:“不会了。”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宫里便有人送来赴任用的敕牒和符牌。顾九接过时,只觉得手指有些发抖,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楚老将军也来为她和楚安送行,顾九见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楚老将军看出了她的纠结,笑着让她随心即可。 听楚老将军这么说,顾九反倒没了犹豫,不好意思地叫了声“义父”。 楚业炜怔愣片刻,眼眶有些泛红,只道:“好孩子。” 他又看向楚安,嘱咐道:“此行莫要贪玩,照顾好顾娘——” 楚业炜摇了摇头,笑着改口:“照顾好小九和你自己。” 楚安拍着胸脯,让他爹放一百二十个心。 坐上马车后,顾九掀开窗牖,与沈时砚对视,忽然想到了两人第一次在江陵府分别时的场景。 她弯了弯唇,缓缓笑开,无声道:王爷,有缘再见。 而沈时砚仅愣了一瞬,便拱手行礼,眉眼温柔。 一定会再见的。 流衡扬起马鞭,车轴缓缓转动,逐渐驶离众人的视线。 车行半晌,顾九忍不住又掀起窗牖,往后望去。 已是不见。 顾九垂下眼,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有些不舍。 一旁的楚安笑她:“顾九,又不是不回来了,别看了。” 顾九正要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往车后看去,并无异常。 奇怪。 顾九抿了抿唇。 她似乎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戴着青铜面具。 顾九不死心,又仔细瞧了半响,仍是无所获。 楚安见她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顾九松了手:“没什么。” 许是看错了吧。 …… 午时过半,三人也抵达了西京河南府。 流衡将马车停在一处邸店前,顾九和楚安跳下马车。 打量着眼前这个生意有些萧条的邸店,楚安困惑道:“流衡,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不应该去驿馆吗?” 流衡卸下行李:“王爷吩咐的。” 顾九率先进去了:“走吧,住哪儿都一样。” 有伙计迎了上来,亲切地招呼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 顾九言简意赅道:“住店,三间。” 伙计便引着他们去了二层,顾九往楼下瞅了两眼,正撞上另一个伙计投过来的视线,不过几乎立刻,他便转身去擦桌案了。 顾九心底生出了些许怪异。 看好房间,楚安便要下楼付银钱,那伙计却道:“郎君给我即可。” 楚安动作一顿。 那伙计怕他们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掌柜的经常不在店里,都是由我们收银钱。郎君若是不放心,可以等到掌柜回来,再付银钱也可。” 顾九看他一眼,点点头:“给他吧。” 那伙计收好钱,也没细数,说了句娘子和郎君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楚安琢磨着:“长赢怎么选了个这般奇怪的地方。” 顾九想到了昨夜沈时砚和她说的话。 “西京与汴京不同,有人会护着你。” 她笑道:“他又不会害我们,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儿负责迎接的地方官员该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楼下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京西路提刑官顾九可是在此处落脚?” 两人相视一眼,连忙下了楼。 陈县尉刚问完邸店伙计,便瞧见一男一女从二层下来,登时心底有了判断,连忙走过去,对着楚安躬身道:“顾公事,下官是西京畿县的县尉陈春。” 顾九轻咳一声:“鄙人姓顾。” 陈县尉怔了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满脸写满了荒唐。 顾九毫不在意,只道:“无人告知你新上任的提刑官是个女子?” 陈县尉张了张嘴,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事太过突然,我等对顾公事的了解并不多。” 顾九点了点头,总被陈县尉这般看着,生了些尴尬,便打算给他介绍楚安,却见又一人从店外走来,身穿绛紫华服,贵气逼人。 高方清笑了笑:“顾公事,别来无恙啊。” 考虑到未来多日需要与他共事,眼下倒不适合对他冷脸,顾九挑了挑眉:“高少卿见到我倒不惊讶。” “起初听到新上任的提刑官姓顾时,还是有些惊讶的,”高方清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玉扇,“知道他不会来,但没想到他会舍得让你来。” 他合拢了折扇,懒羊羊地拖着长音:“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顾公事若是后悔了,我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 又恢复了之前的纨绔模样,恍若之前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般。 陈县尉的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转悠,察觉到他们之间似有渊源,便也识相地选择不开口。 顾九快速结束这番对话,直接看向陈县尉:“劳烦带我去看看这些命案的卷宗。” 陈县尉应声。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在一起了,新副本也正式开始啦 第86章 神降于莘4 “女施主,此话可不能乱说。” 四起命案的卷宗俱已被送到高方清下榻的驿馆, 驿卒早已单独收拾出一间房屋供他们处理案情,顾九坐在书案前翻看,半炷香不到的时间, 阖上最后一个卷宗。 身后的楚安也将这四起命案大致浏览个遍,忍不住搓了下胳膊:“这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顾九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同一人所为暂且不清楚, 但仇杀的可能性非常大。” 四起命案中, 凶手皆是先将人杀死,再将尸体布置成他们所看到的模样。 此举让她想到了周志恒。 当时薛丘山之所以选择割掉周志恒的舌头, 是因为他作伪证,从而导致许薛明蒙受不白之冤入狱。 而戒尺捅喉、扒皮、开膛藏佛像、塞入猪腹,这些行为与割舌头很相似,明显具有某些强烈的情绪。 不过,奇怪的是其中三名尸体的死法都与他们自身所从事的生计有关。 如果从这点出发,倒可以往凶手是同一人的方向推测下去。 顾九抬手, 按了按眉梢:“这四人平日里有无来往,可调查清楚了?” 高方清放下茶盏, 点头:“早已向死者的家属和身边的人打听过,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另外三人的存在,且除了屠户和池郎君在畿县, 另外两人所居各异。” 池郎君便是那位被扒了人皮的河南府幕僚。 顾九思忖片刻,想起了另一件事:“那西京女子失踪案呢?” 东京风华 第100节 “所失踪的人皆是二十左右的姑娘,”一旁的陈县尉道,“此案愣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恍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说着,便让人拿来三幅画像。 陈县尉道:“这三人是自春节至今失踪的女子。” 画像的姑娘们长相各异, 但无一例外, 皆是貌美如花。 顾九问:“此案有何进展?” 陈县尉顿了顿, 迟疑道:“我们觉得此事大概是采花贼所为,再加上命案在前面压着,百姓哀怨不停,便没怎往下查。” 高方清猜到顾九在怀疑什么,便将之前的推测说了遍:“屠户被遇害之前,命案和失踪案都各有三名受害者,我原也猜疑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关联,但从屠户遇害至今,西京并未出现第四名女子失踪。” 闻言,顾九愣了愣。 高方清察觉出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九抿唇道:“屠户遇害的时间是六月十八,而便是在这天,汴京城东外袁家村的一位姑娘消失不见了。” 陈县尉只觉得这位顾公事太多虑,下意识道:“或许只是个……巧合吧。” 顾九眉眼平静,反问道:“万一不是呢?” 陈县尉一噎,不说话了。 顾九想了会儿,便吩咐道:“你将近三年内,凡是与女子有关的失踪案全部找来给我。” 陈县尉愣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抬高:“整个西京三年内?” 顾九点头。 “顾公事,”陈县尉扯了扯嘴角,“这若是没查到什么怎么办?” 顾九奇怪地看着他:“没查到便没查到,弄清楚三年内的失踪女子有谁很难吗?” 陈县尉压着火,强颜欢笑道:“西京可是共有十处辖县,这若是全部找来您想要的东西,怕是要费些力气。” 顾九心底清楚,费力气是假,只不过是嫌弃她是一介女流之辈。 “查案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顾九道,“要是如喝水一般简单,朝廷还派我与高少卿来西京作何?” 陈县尉身边的衙役不悦道:“顾公事,您也不能因为您同为女子,便将此失踪案放在前头啊,无论怎么看,都是这四起命案更重要。” “我查这些,与我是不是女子无任何关系,”顾九淡淡道,“倘若失踪的这些人换成男子,我亦会如此。” “而且那些姑娘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你又怎么清楚她们有没有命丧黄泉?” 衙役脸色铁青,却也碍于这正四品的官职不敢轻易放肆。 顾九缓了缓语气,继续道:“我让陈县尉去做这些,也不代表我要放任命案不管,这两者并不冲突。” 话已至此,陈县尉再嫌麻烦也只能应了下来,他拱手道:“顾公事莫要为难我的下属,此事我定会尽快为您办妥。” 顾九:“……” 楚安听得火气直冒,他正欲上前与这人理论,顾九及时拦住他,放任陈县尉和那衙役离开。 楚安生了些暴躁:“都说小鬼难缠,果不其然。” 顾九笑道:“与他们计较这些也没什么用,只要我说的他们照做了,其他的便都不重要。” 高方清看完了戏,慢悠悠地起身:“顾公事好气度。” 顾九端着假笑:“用你说。” 她也站起了身,将话扯到正题:“那四具尸体如今在哪?可有掩埋?” “前两具均已入土,”高方清道,“僧人和屠户的尸体都各在其所属县衙。” 顾九估摸着时间,这天气正热,僧人的尸首又被破坏得严重,怕是放不了多久。 她抬步往外走:“先去看那僧人吧。” …… 洪恩寺所在的巩县离畿县不远,在四人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左右赶到了目的地。 高方清这些日子只顾得忙活调查屠户的死,倒还没来得及来看僧人的尸首。 仵作引着四人来到殓尸房,僧人身上已经布满了尸斑,好在尸体被放在了棺材里,里面又铺满了防腐用的香料,故而,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善,没有出现过度腐烂的迹象。 尸体的肚子被竖向划开近一尺长的大口子,里面空荡荡的,该有的内脏一个也没有,两侧皮肤上还残留着没拆完的绳线。 那尊金身佛像就在僧人颈边放着,慈眉善目,神态雍容,与面色青灰,毫无生气的僧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仵作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女提刑官,见她神情平静,完全不害怕眼前这血腥的画面,心底那些质疑不由消散了些。 仵作介绍道:“此僧人法号弘敏,是暂住在洪恩寺的游方僧。” 顾九只点点头,也没说她已经看过卷宗了。 她看着弘敏那张挤满了肉的脸和肥硕的四肢,挑了挑眉:“伙食不错。” 尸体放在棺木里,顾九不方便去检查,便问道:“除了肚子,身上可有别的伤口?” 仵作摇摇头,又忽然顿住动作,迟疑道:“有,但只是些旧疤痕,多在后背。” 一些旧疤痕。 还是一些。 顾九起了疑心,下意识便问道:“你可能看出那些疤痕是何所致?” 仵作认真想了想:“有些伤疤已经看不出了,不过他大腿后侧和背脊这两处,有两道约一掌长的刀疤。” 顾九抿了抿唇:“将他翻过身,我看看。” 仵作照做。 顾九打量着那两处狰狞的皮肤,微微蹙眉。 的确是刀疤。 且这和尚后背上的旧伤还不少,大大小小,约莫十多处,应该是时隔已久,基本上只留下一层粗糙的皮。 怪哉。 一个出家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疤痕。 顾九忖了忖。 难不成这和尚未出家之前,所干的事情是个刀口上舔血的活计? 若是这么猜的话,他结仇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顾九问道:“这和尚来洪恩寺多久了?是在哪剃度出家的?” “两个月前,”仵作答道,“至于他是在哪出家的,小人就不清楚了,洪恩寺的僧人们好像也不知情。” 心也真够大的。 顾九无声叹息,便和三人又去了趟洪恩寺。 黄墙黛瓦,寺庙大门两侧种着几棵粗壮的菩提树,枝叶繁茂,生机盎然。香客们进进出出,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晃动的衣袂间。 四人进去,迎面撞见两个小和尚拿着笤帚在清扫石阶。 楚安走过去,单手置于胸前:“小师傅。” 顾九憋着笑。 整挺好。 两个小和尚俱是停下手里的活,回以一礼,其中一人道:“施主可是有何事情?” 楚安说明来意。 两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说话。 顾九察觉一丝怪异。 这可不像是他们应该有的反应。 她弯了弯明眸,笑得和蔼可亲:“当天发现弘敏师傅尸体的人在哪?还劳烦两位小师傅帮忙带个路,我们有些话想问他。” 最先回话的那人犹犹豫豫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发现弘敏尸体时,他已经死了,周遭也没发现别的异常。你们还想问什么?” 顾九便将弘敏和尚身上的刀疤说了遍,问道:“我们怀疑杀害弘敏师傅的可能是他未出家前的仇人,所以特来问问他之前所呆的寺庙在哪里,或是说他有无与谁结过仇。” 另一人撇了撇嘴,泛起了嘀咕:“他那种人——” “你们俩又在偷懒?”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人打断。 来人是个年长的和尚,他走到小和尚们身前,恰好挡住两人,行礼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有何事情?” 那两个小和尚攥紧了手里的扫帚,相视一眼,便想离开。 流衡手疾眼快,先一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两个小和尚看着横在身前的利剑,吓得哆嗦,立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和尚。 这一动静很快便吸引了来往香客的注意,纷纷驻足看过来。 有人不满道:“佛门重地,你们如此行为,岂不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立马有人附和道:“就是,你们也不怕佛祖降罪下来,洗不清身上的罪孽,将来在饿鬼道和地狱道中遭受苦难。” 一时间,他们四人竟成了众矢之的。 顾九抿了抿唇,忽然想到了当初沈时砚带兵强封白云观的事情。 那时,他所承受的骂声远比现在更难听。 高方清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前段时间洪恩寺死了一个和尚,你们应该还记的吧。我们便是前来调查此事的官差。” 他指了指远处的大雄宝殿,语气颇为认真:“调查真相,抓捕凶手,如此,才能还佛门一片清净。” 高方清展开玉扇,声调懒懒的,透着些随意,听起来却又有些伤心:“我等一心为佛,你们怎么还能责怪我们呢?” 洪恩寺命案这事众人都有所耳闻,听此,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也有人劝大和尚多配合官府查案。 顾九看了眼高方清,后者笑了笑,用仅有两人听能到声音道:“当初王爷没得选,而我与他不同。” 顾九没说话。 东京风华 第101节 她走到那小和尚面前:“你刚才说‘他那种人’,弘敏师傅是哪种人?” 小和尚紧抿着唇角,偷偷看向大和尚,不敢应声。 顾九皮笑肉不笑道:“师傅们这般态度,我很难不怀疑贵寺庙与弘敏师傅的死有关系啊。” 大和尚脸色有些不好看,僵硬道:“女施主,此话可不能乱说。” 顾九看他,轻声道:“你们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我不知情,便也只能胡言乱语。” 说到这,她又是莞尔一笑:“我不信神佛,你若再对此案遮遮掩掩,我立马带兵包围住贵寺。要是香客们问起原因,我便说杀害弘敏师傅的凶手就在寺中。” “到时候若坏了贵寺的香火,可就实在不好意意思了。” 大和尚眼底隐隐冒火,嘴里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缓了口气,余光掠过周围来来往往的香客,咬着后槽牙:“请四位施主移步禅房说话。” 顾九挑眉。 皆大欢喜,这多好。 四人跟着大和尚来到一间禅房,没一会儿,洪恩寺的住持也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最先发现了弘敏尸体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住持叹道,“施主们想问什么便问吧,只是……有一件事希望施主们可以保密。” 顾九坦然道:“住持总要先说是什么事情,我等才好决定保密与否。” 住持慢慢转着手里的佛珠,神色倦怠:“施主们需要向贫僧保证,查清此案后,待与外界说时,不能将弘敏的所作所为与本寺扯上丝毫关系。” 顾九心中一跳,谨慎道:“前提得是,贵寺和这些无关。” 住持点点头:“这是自然。” 顾九没有废话,直入正题:“住持可清楚弘敏和尚未出家前是何身份?为何身上会有那么多疤痕?他暂居贵寺时,可有与人结仇?” “弘敏是何身份,贫僧确实不知,”住持顿了顿,又是一声叹息,“但贫僧觉得他应该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说到这,住持懊悔道:“当初贫僧就不应该让他在寺里住下。”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看来这个弘敏和尚不是个善茬啊。 住持看向身边的小和尚,慢声道:“去吧,把那东西拿过来。” 小和尚立马跑进禅房里侧,很快,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折起来的灰布,交给顾九。 顾九打开这东西,不由愣住。 灰布里面放了一个藕粉色肚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8 23:37:10~2022-11-19 23:4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清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神降于莘5 “就在半个多月前,掉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两个月前的雨夜, 洪恩寺的大门被人重重叩响,稀里哗啦的雨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起夜的大和尚。 大和尚慌忙撑着伞去开门, 来人身披蓑衣,自称是云游四海的游方僧人, 法号弘敏, 想在洪恩寺借住几日。 弘敏体形肥硕,五官略显凶相, 怎么看都不像是风餐露宿的行者。但大和尚见他浑身狼狈,又觉得不能随意以貌取人,就让弘敏先进寺庙避雨,待次日,便将此事告诉住持,凭他做主。 住持听后, 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谁知,这弘敏和尚一待便是半个月, 洪恩寺里的其他和尚也不好直接把人赶走。 拖拖拉拉,又是半个月。寺庙里其他人对此哀声怨道。 若弘敏是个老实人,大家也不会如此, 可偏偏随着时间流逝,这人的真实面貌逐渐显露无遗。 好吃懒做也就罢了,他竟然还偷偷喝酒贪荤,甚至有些女香客向住持明里暗里地反映这弘敏和尚放荡形骸。 为此,住持找过弘敏好几次,但每次这人都理直气壮地否认了, 直言是那些女施主自己心术不正, 还要当面与她们当面对质。 可这种事情要如何对质! 因此, 寺庙少了好多香客。 说到此处,住持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常言道。不怕小人,就怕无赖。一时的善心,竟给寺庙招来这么个的祸害。 住持闭上眼,也不去看顾九手里的肚兜:“这东西是弘敏被害后,这孩子收拾他所住的禅房时发现的。” 顾九把那东西重新折进灰布里,收好:“可有其他东西了?” “有,”小和尚难为情地点点头,“但是,住持让我扔了。” 顾九无奈地叹了声,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没什么用了,便问答:“那是什么东西?” 小和尚支支吾吾道:“蒙……蒙汗……药。”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住持知不知道与弘敏接触较多的女施主都有谁?” “这……”住持想了想,叹道,“贫僧也不清楚,但应该没几个。” “不过,”住持又一转折,“自从弘敏出事后,有一个女施主便不再来了。” 楚安觉得有些奇怪:“寺庙里每日来往香客不算少,住持为何能把这位女施主何时不来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住持解释道:“倘若换个人,贫僧或许是记不得,但这位女施主近几年,每日都会来本寺替她参军的丈夫祈福,风雨无阻的,故而印象深刻。” 顾九蹙眉:“不知原因?” 住持缓缓摇头。 高方清低声道:“或许这是个突破口。” 一个几年如一日,来寺庙烧香拜佛的人,应该是个忠实信徒。若是如此,她的突然消失大概几率是事出有因。 顾九问道:“那住持可知道这位女施主姓甚名谁,大概是何年龄?家住何处?” 住持却仍是摇头:“看模样,应是年近三十。她不常与人多言,每日来此上完香,再听小半个时辰的经书,便离开了。” 闻此,楚安忍不住咋舌,略感棘手,心中不由腹诽:刚有点线索,不会便在此处断了吧。 而顾九有些不死心:“她往日多是何时来此?又有无别的特征?” 三个僧人略一沉吟,小和尚犹犹豫豫地举起手:“秋冬时,那位女施主一般是在辰时过后来到寺庙,如今这个季节会来得早些,而且她大多时候会挽着一个竹篮。” 刚说完,小和尚又忙不迭地解释道:“我……我每日清晨扫地时都会看见她从寺门进来。” 只凭这些线索寻找那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顾九微微俯下身,语气温和:“还有吗?只要与她有关的信息都可以说出来。” 小和尚苦思片刻,小心翼翼道:“之前我瞧见她被别的香客无意撞倒,竹篮里的东西便掉了出来……那会儿我离她有些远,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东西应该是荷包。” 高方卿眉梢挑起,心里有了猜测:“看样子,这大概是她的活计。” 倘若不是做买卖,一般人身上不会带这么多荷包。 顾九默了会儿,突兀地问了句:“那尊被缝进弘敏肚子里的金身佛像,是贵寺的东西吗?” 住持道:“不是。” 顾九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就是弘敏生前住的禅房,同样也是尸体被人发现的地方。该问的都问了,顾九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便往寺庙外走。 楚安换了只手握刀,跟上去:“这样看,其实洪恩寺这群和尚杀害弘敏的动机也挺大。” 他顿了顿,分析道:“你们想想看,首先他们对弘敏这种地痞无赖的行为埋怨许久,再者,杀人地点就在洪恩寺内,要是动起手来也方便。最后,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咬死不承认,这案子便很难再继续查下去。” 顾九心里琢磨着事,闻此,偏过脸看他:“对,也不对。” 楚安问道:“哪里不对?” “后半句,”高方清笑了笑,“从顾公事最开始威逼他们回话时,便不难看出这群人非常重视寺庙的名声,如此,我觉得纵然他们对弘敏心怀杀意,也应该会提出去杀,而不会选择在寺庙动手。” “而且若是真把官府逼得急了,一通乱逮,这群人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高方清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并不在意这些。” 他看向敛眸沉思的顾九,询问道:“接下来,顾公事想怎么查?” 说话间,四人刚好出了寺庙大门,顾九顿住脚步,视线在周围来往的行人间穿梭。 顾九抿唇:“找人。” 楚安微愣:“这要如何找起?张贴画像?” “可以,”顾九眉心蹙起,淡淡道,“但不能只凭此,不然太慢了。” 她拿定了主意,快速翻身上马:“先回县衙,找巩县的地图。” 楚安也紧跟其后,攥紧缰绳,跨上马背:“怪哉,这回咱们只知道洪恩寺的地点,你还怎么推测出那女子的路线?” “谁说我要猜路线了,”顾九调转马头,声音平缓,“住持说那女子是为她在外参军的丈夫祈福。” “既已嫁人,又外出售卖自制的荷包补贴家用,还风雨无阻地来寺庙烧香,”顾九顺着仅有的线索,一点点地推测,“所以她应不是懒惰之人,家境也算不得好。” “那女子每日晨起做饭,然后带着平时在家中绣好的荷包,徒步行至洪恩寺。” 而寺庙香客众多,在这附近做生意再好不过。 顾九觉得,那位女施主很可能从洪恩寺离开后,会先在寺庙周围转悠,售卖荷包。待接近午时,再返回家中。 “弘敏死于五月十六,而五月已是仲夏,卯时左右,天便已经开始亮了。” 顾九在脑海里演练着画面,“假如这女子是卯时起,辰时至寺庙,减去洗漱、做饭、吃饭、收拾等琐碎家务所花费的时间,便可以大致估算出她的脚程。” “以洪恩寺为心,脚程为径,据此画出一个方圆,”顾九斟酌道,“然后根据巩县各个村庄分布的情况,应该能粗略算出那女子夫家所处的范围可能有哪些。” “最后以丈夫参军、年近三十这两个信息,翻看户籍,便能进一步缩小搜寻范围。” 东京风华 第102节 楚安听得膛目结舌。 高方清也不由一怔,而后无声笑了笑。 沈时砚还真是好福气。 高方清解下缰绳,正准备跃上马,却见顾九忽然看了过来。 他动作一顿:“怎么了?” 顾九坦然道:“不管以哪种方式寻人,但总归是少不了画像的。” “我不会画,”她又指了指楚安和流衡,明眸弯起,“他俩一个画得丑,一个要保护我,所以这女子的画像一事,便劳烦高少卿再返回寺中了。” 顾九虚伪地吹嘘道:“毕竟您是能根据面骨画出人原来容貌的神人。” 高方清将缰绳重新系在树上:“你若是夸得再真心些就好了。” 顾九扬起马鞭,敷衍道:“我这人贯是虚情假意,对谁都如此。” 三匹骏马扬尘离去。 高方清陡然抬高了声音,冲着那离去的背影喊道:“那沈时砚呢?” 顾九挥了挥手,微风拂起她耳鬓几绺柔软的乌黑发丝,唇角噙着明媚的笑意。 你是虚和假。 他是情和意。 ...... 三人折返回县衙后,找来巩县地图,按照顾九刚才推测的那般,在上面画出一个圆。凡在圆上以及其左右的村庄共有四个。胥吏翻看了这些村庄的户籍,还真找到了十几个符合“丈夫参军”和“年近三十”这两个条件的女子们。 顾九大概扫了眼这些人的相关信息,又划去了些,最后只留下七个人。 其中有三人都在同一村,梅山村。 恰好它又是这四个村庄中距离洪恩寺最近的那个。 顾九忖了忖,觉得这个梅山村的可能性极大。 她用手指点了点这个村庄,吩咐当地县令:“我和楚将军去这里搜人,剩下的地方由你们兵分三路去搜。” 而他们这边分工完没多久,高方清也带着那女子的画像从洪恩寺赶了回来。 他坦然道:“时间太紧,只能画成七八分相似。” 顾九点头:“足够了。” 高方清照着那副画像又迅速摹了三张,交给县令。而他们四人则策马奔向梅山村。 旭日西沉,片片绵云如同跌入染缸般灿烂夺目,同时也向世人无声地宣告着黑夜将至。 四人到了梅山村时,正值村民们扛着农具从田埂回家,顾九拿着画像略一打听,还真让她猜对了。 村民道:“我瞧着和苗老三的儿媳妇有些像啊。” 另一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笃定道:“就是她!不过,你们是归娘什么人啊?” 那人上下打量着他们四人,迟疑道:“归娘的远方亲戚?” 顾九顺势点了点头:“能不能劳烦两位带下路?我们找……归娘有些事。” 两人面面相觑,愕然良久:“你们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顾九蹙眉:“她死了?” “对啊,”其中一人道,“就在半个多月前,掉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楚安听得茫然,戳了戳高方清,小声道:“县衙里的户籍记录明明写着她还活着啊,而且都半个多月了,他们家人怎么没报给衙门呢?” 高方清摇了摇头,也是不解。 顾九抿唇道:“那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溺死的?” 村民道:“应该是……五月廿六吧。” 顾九笑了笑:“能劳烦两位给带个路吗?” 两人同意,将四人领到一间茅屋前:“就是这了。” 待他们走后,顾九没着急敲门,反而是掏出了那个藕粉色肚兜,让楚安用刀把上面的荷花图案割下来。 楚安挣扎道:“你这让我以后如何正视它!” 顾九哄道:“那你就斜视。” 楚安瞪她:“想得美。” 他搂紧了自己的弯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的心肝宝儿。” 楚安立马将视线投向高方清:“让高少卿来,他肯定有匕首之类的利器。” 高方清颔首,笑眯眯道:“你求我。” 楚安果断道:“我求你。” 高方清扬了扬眉,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将那肚兜中间的部分割了下来。 楚安狐疑道:“顾九,你为何要把它弄成这个样子?” 顾九只拿着那块巴掌大的布片,将剩余的部分重新收进袖中:“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她清了清嗓子,喊道:“有人在家吗?” 声落,老媪从堂屋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这四个陌生人:“你们找谁?” 顾九笑道:“我们是来买绣品的。” 老媪摆摆手:“我儿媳妇不在了,你们走吧。” 顾九连忙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归娘绣的荷包,她虽然不在了,但肯定还留有之前没卖出去的吧。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来买。” 说罢,她将那块布条递到老媪面前:“这是我之前买的,可惜不小心被我贪玩的妹妹剪坏了,只剩下这块碎布。婆婆若能找到与这一模一样的绣纹图案,无论新旧,我亦买了。” 老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旧的你也要?” 顾九弯了弯眸:“洗洗不就干净了。” 老媪有些犹豫。 顾九乘胜追击,将自己的钱袋掏了出来,塞进老媪的手中:“千金难买我欢喜。” 老媪数了数里面的铜板,目瞪口呆。 竟足足有一贯多! 老媪当即同意了,让他们在院中先等着,她转身又回到了堂屋。 而顾九也没闲着,目光到处晃着,忽然一停,注意到了屋角周围的杂草。 长短不一,高矮不平。 应是被人拔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9 23:42:06~2022-11-20 23:3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月 28瓶;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神降于莘6 “小心你也被水鬼抓去。” 老媪再次从屋里出来, 将手中的荷包交给顾九。 两相对比,无论是图纹还是针线走势都一模一样。 那出现在弘敏和尚禅房中的肚兜,便是这位名唤归娘的东西。 老媪见她神色有异, 以为她要反悔,不由攥紧了钱袋:“钱货两清, 你们走吧。” “别急, ”顾九这才把那已经残缺的肚兜拿了出来,重新还原成它最初的模样, “您瞧瞧,这是归娘的东西吧。” 那老媪脸色骤然一变,登时便扑了过去,想将那东西抢过来。 在来梅山村之前,顾九就已经预料到多半会发生此事,微微侧过身, 让老媪扑个空。 老媪恼羞成怒,转身拿起倚在墙角的扫帚, 冲着四人胡乱挥舞:“滚,赶紧滚出我家!” 楚安正犹豫着要不要拔刀,吓吓这老太太, 身后的流衡已经拔剑出鞘。 眨眼间,那老媪手中的扫帚便被削得只剩下小半截。 她嘴唇哆嗦,吓得瘫倒在地。 顾九亮出腰牌,禀明了来意:“这私物是从一个暂住在洪恩寺的和尚那里找到的,也就是你儿媳归娘的东西,同时, 在弘敏房中又找到了蒙汗药。而五月十六, 弘敏被人谋杀于房中。” 老媪情绪十分激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我儿媳的东西,我也没听说过弘敏这个人。我们家和他也没任何关系!” 顾九早猜到她不会轻易承认,不然适才也不会把那肚兜上的绣花图纹割下来,用以编谎诓人。 顾九平静道:“证据在此,你狡辩也没有。” 她蹲下身来,叹息:“归娘去洪恩寺上香时,却被弘敏和尚迷昏糟蹋,后来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是不是?” 老媪气急败坏:“胡说!胡说!我儿媳妇和那和尚没有任何事情!你走!你们走!” 她一边低吼着,一边再次扑了过去,顾九虽是立马站起了身,但还是措不及防地被抓到了。 左脸颊渗出一道细长的血丝。 流衡抬腿便要踹过去,顾九及时拦住了他。 要不是看老媪年纪大,楚安简直也想踹一脚,他恼道:“你觉得你现在撒泼会有用?衙门牢狱里多的是嘴硬之人,到最后不还是一个个服软了。” 楚安深吸了口气,抬手指着顾九,脸色发沉:“她是朝廷派遣至西京的正四品官员,你若再敢如此,就算弘敏的死与你们家没有关系,你也要到衙门吃板子!” 老媪面上血色褪个干净,眼底又惊又慌。 东京风华 第103节 她张皇地跪起身,边磕头边哀哭道:“官爷们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吧,我真不知道弘敏是谁啊!” “你或许是不认识他,”顾九冷冷道,“那你儿媳怀孕的事情呢?” “你儿子在外参军,你儿媳却怀孕了,”顾九道,“归娘既然能日日为她丈夫去寺庙祈福,想必应是用情至深。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无论是因为情,还是名节,都肯定会选择堕胎。但此事定然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她不敢去找郎中买药。” 顾九指着生长在屋脚附近的杂草,神情淡然:“被拔掉的那些是车前草,民间有个堕胎的土方子,把车前草和凤尾草混在一起蒸汁服用,而这两样东西在农村很常见。” 她顿了下,继续道:“你如今这番反应,应是已经知道了此事,对不对?” 老媪惨白着脸,却仍是固执摇头:“我儿媳妇和那和尚没有关系,她也没有怀孕。” 顾九略感不耐烦,皱起眉:“杀死弘敏的人多半是因仇行凶,你、你儿媳、你丈夫、你孙子,除了你参军的儿子,都有嫌疑。” 老媪哭冤:“我们没有杀他啊。” 顾九面色如常,质问道:“五月十六那晚,你们四人全在家中?” 老媪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是何时察觉到归娘怀孕的?” 老媪却又不说话了。 顾九按了按眉心,叹道:“你对你儿媳怀孕的事情三缄其口,无非是觉得此事太不光彩,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但你要清楚一点,惹恼了衙门,这事只会闹得人尽皆知。” 老媪垂着头,嘴唇蠕动两下:“五月十三。” “那时她腹中的孩子还在吗?” “没了。” 顾九忖了忖,猜道:“便是那天你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 老媪咬着牙,恨恨道:“出了那么多血,她还想怎么瞒!” 五月十三归娘堕胎。 五月十六弘敏被杀。 五月廿六归娘溺水。 顾九眉心紧锁。 虽然老媪说五月十六那晚他们全家人都在,但若是没有让人作证,很难辨别这番话是真是伪。 不过顾九觉得凶手是他们的可能性不算大。 开膛破肚,掏出内脏,还将佛像缝入弘敏肚子里……一般人鲜少能做到如此。而且寺庙建有高墙,凶手既然能够偷溜进去,想必身手不错。 尤其是那尊金身佛像,哪能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 顾九略感头疼,她不由问道:“那归娘溺水是怎么回事?” 闻言,老媪身体一僵:“还能怎么回事?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补充道:“这事村里好多人可都亲眼瞧见了,我老伴为了救她,差点没上来。” 老媪这模样实在令人生疑,顾九凝眸问道:“尸体呢?有没有打捞上来?” 老媪眼神有些闪躲:“被水鬼拖死的人不吉利,村里人都不敢下去。” 顾九抿唇:“那地方在哪?” 老媪猛地抬头,声音有些发抖:“你问这干什么?” 顾九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试探性道:“当然是验尸了。” 老媪明显慌了,她一把攥住顾九的衣袍,忙不迭道:“贵人,不吉利,不吉利啊。” 有鬼。 绝对有鬼。 顾九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我这人,就爱寻晦气。” 她用力扯出衣角,不顾老媪的阻拦,转身便走了。 顾九随便找来一个村民,打听出归娘所溺水的河流。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顾九看着眼前这条大河,问道:“归娘溺水时,村里好多人都瞧见了?” 村民点头,心有余悸道:“这水鬼可吓人了啊,归娘水性那么好都被它拖死了,还差点搭上去救她的苗老三。”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咯咯的怪笑声从附近传来,几人循声看去,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河边玩着什么,周围芦苇丛遮掩住了他半个身子。 村民立马认出了他,慌忙道:“傻子你怎么还来这里玩啊,赶紧上来,小心你也被水鬼抓去。” 男孩冲他们挥舞着胳膊,展示手里的东西,仍是不停傻笑:“玩……我玩。” 顾九眯了眯眼。 那应该是一条鱼。 鱼尾还在不停地拨动,想挣扎着从男孩手掌心跳出。 不过奇怪的是,鱼尾下面还有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而在绳子的尾端,缠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 顾九想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紧,她忙道:“你刚才说归娘水性很好?” 村民茫然一瞬,点点头:“对啊,她娘家是靠捕鱼为生,就在隔壁村,顺着河流往下便到了。” 高方清神情微变,看向顾九:“你是怀疑——” 顾虑到有旁人在,他话并未说完,但于顾九已是足够明白他的意思。 顾九望了眼昏沉的天色:“先回去叫些人。” 好在梅山村距离县衙不远,楚安很快便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五个衙役,各个举着火把,疾驰而来。 顾九吩咐他们轮流值守在此处,待天一亮,立马下河搜尸。 一般情况下,溺死之人的尸体只需三至七天便可以浮上来,可这如今都已近一个月了,归娘的尸首仍是没有消息。 就算是顺着河流漂走了,百姓靠水吃水,尤其是此时正值酷暑,人们多聚于河岸荫蔽处乘凉,如此明显的异物浮于水面,没道理会注意不到。 而至今归娘的尸体未被人发现,原因不外乎有二。 要么尸体因绑有重物,沉入河底。 要么尸体已经被人捞走了,并且没有上报衙门。 而结合老媪的反应,很明显,前者的可能性非常大。 顾九长眉拢起。 可若是如此,归娘的死便不是意外。 ...... 顾九三人和高方清并不顺路,从梅山村分别后,便各回各的住处。 邸店内灯火通明,门前街市上人来人往,店里却仍是冷冷清清,除了两个伙计,便只有一个清瘦的妇人,身前的食案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却是没有动筷。 顾九觉得自己的肚子隐隐作响。 她正打算让伙计备些饭菜送入他们房中,却见那个妇人忽然开口道:“若是不嫌弃,便坐下来一起吃吧。” 顾九愣了愣,扭头看向楚安和流衡,用眼神示意:认识? 两人皆是摇头。 而不待他们三人有所反应,旁边的两个伙计已经殷勤地将凳子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他们的模样,顾九隐隐猜出了这妇人的身份:“掌柜的?” 妇人看她,淡淡地嗯了声。 顾九笑了笑,推脱道:“多谢掌柜好意,但无功不受禄的,我们怎好意思白吃呢。” 妇人目光锁着她,顾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从进店之后,这人便一直在看自己。 妇人道:“这些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顾九茫然:“……我们认识?” 妇人敛眸,嗓音凉淡:“我识你,你不识我,便是不认识。” 顾九顿时哑然。 所以她认识自己? 顾九犹豫半响,问道:“那你认识沈时砚吗?” 妇人眼皮微抬:“认识。” 顾九懂了。 奇怪的邸店,奇怪的掌柜,若是沈时砚安排的,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但她还是回头跟流衡小声确认了下,这邸店确实是沈时砚让他们三人落脚的地方。 顾九拱手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刚好把空缺的位置坐满,四方桌案上的菜肴,只有顾九和楚安两人动筷。流衡面无表情地抱剑,尽忠尽职地做个护卫。妇人只默不作声地品茶,视线却仍停留在顾九身上。 顾九这顿饭吃得极其别扭。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身上还背着包袱,应是来住店的。顾九心里期待着这妇人起来招呼客人,却不想她竟是连眼皮都未抬。 那两个伙计快步将人拦在了外面,毫不客气道:“客满了,您去别处吧。” 顾九视线扫过空荡荡的邸店,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红烧肉:“......” 她轻咳一声:“掌柜的,为何不让他住店?” 妇人放下茶盏,只有一字。 “吵。” 作者有话说: 此副本和主线密切相关,所以会出现一些与命案无关但也重要的人嗷。 感谢在2022-11-20 23:30:03~2022-11-21 23:5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东京风华 第104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神降于莘7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陌生人一直盯着吃饭, 换谁谁也感到别扭。 顾九快速解决了饿肚子这个问题,再次道谢,拉着楚安上了楼。 楚安小声问道:“你真不认识她?我总觉得那掌柜眼里但凡带点什么情绪, 都能把你戳成个窟窿。” 顾九苦思片刻,还是摇头。她也纳了闷:“难不成我长得很下饭?” 可问题是, 那女掌柜只看着他们吃, 自己却从未动筷。 楚安:“哈?” 顾九推门进去,决定将此事抛之脑后:“算了算了, 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命案要处理。” “对了,”楚安叫住顾九,担忧道,“你的左脸……” “没事啊,还没马蜂蛰得疼, ”顾九笑道,“你这表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破相了呢。” 楚安环臂,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 要是让长赢看见了,肯定比他还要小题大做。 顾九虽是嘴上说早些睡,但案情查到现在,又牵扯出了一条人命,她哪里睡得着。 顾九趴在书案,握了杆笔, 开始在白纸上圈圈画画, 梳理思路。 先说归娘溺死这件事, 如果明日能打捞出尸体,且她腰间坠有石头,那杀死她的人应该就是苗老三他们夫妻俩。 如果不是他们,老媪那番心虚的模样作何解释? 至于杀人动机,也很容易猜到。苗老三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应是宝贝得不行。夫妻两人发现归娘堕胎后,十有八九不会听她解释,只怨恨她不守妇徳,红杏出墙,给他们儿子戴绿帽子,给他们家抹黑。 故而起了杀心。 而村民们所看到的苗老三跳河救人那幕,估计是夫妻两人故意引来的,为的就是摆脱害人的嫌疑。而苗老三差点也溺水这事,多半是装的,一是为了避免其他村民们跳河救人,二是散播水鬼这个谎言,转移众人对归娘溺死这件事情的注意力。 顾九一手托住脸,一手用笔端抵住太阳穴。 那弘敏的死呢? 凶手之所以把金身佛像缝进弘敏肚子里,大概便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而就目前而言,存有嫌疑的有两拨人:可能知道弘敏本性的苗老三他们,以及已经知道他本性的洪恩寺和尚们。 那难道说就没有其他人了? 显然很难说。 顾九联想到了其他三桩命案。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暂不清楚,这四个人究竟是不是被同一凶手所杀? 如果是—— 顾九的思路被迫打断。 有笛音探入窗棂飘进她的耳中。 断断续续,如同锯木。 顾九叹息,多倒霉的一首曲子,硬是被吹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起身,打算关上窗户,那笛声却戛然而止。一抬眼,却瞧见那奇怪的女掌柜正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望向远处,手里拿了一根细长的木棍。 片缕清冷的月辉落在上面,泛起银光,似乎是个玉笛。 顾九眉梢微挑。 破案了。 而几乎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女掌柜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过脸。 四目相视,顾九想起了吃饭时的尴尬气氛,决定关窗溜走。 女掌柜却开了口:“吵到你了?” 顾九动作顿住,违心地摇摇头。 女掌柜似乎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又道:“要上来吗?” 顾九还想摇头,但女掌柜已经抬手指向某个地方:“那有梯子。” 顾九:“……” 你真的是在询问我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再加上这人又是沈时砚的朋友,倒不好直接拒绝。 顾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然后下楼,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然而女掌柜却不再开口,静静地望着远方。 顾九尝试着打破这份沉默:“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女掌柜偏过脸看她,不答反问:“好听吗?” 顾九心一横:“如听仙乐耳暂鸣。” 女掌柜极淡地笑了下,听出了她故意偷换的字眼。 她这才道:“这是我姐姐教我的,可惜当初我未认真去学。” 可惜? 顾九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词背后应是隐藏了什么。 是没学会的可惜。 还是故人已不在的可惜。 不待她接话,女掌柜忽然跃下屋顶,淡声道:“有人找你。” 只留给顾九一个消瘦的背影。 “顾娘子,高少卿来了。” 流衡从黑暗中走出。 顾九抬头望了眼悬在夜幕中的孤月,低头看了眼木梯,认命地爬了下去。 回到邸店前院时,楚安已经从房里出来了,旁边站着高方清。 顾九见楚安神情不太对,不由蹙眉:“出事了?” 高方清沉声道:“适才有人来报,那屠户的母亲自缢……认罪了。” …… 夏夜,草丛间虫鸣声不断,书房的窗棂虚掩,微风吹过,木窗轻轻晃动,一抹幽莹趁机从黑暗中溜进房内,披了层薄薄月色,漫无边际地飘浮在暖橙的烛光中。 最后,轻飘飘地落于一片冷白之上。 沈时砚执笔的手陡然停住,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白纸,毁去他写了近一个多时辰的东西。 他眼尾微动,鸦睫悄然垂下,遮住那双浸透薄凉的黑眸,静静地看着右手指节处的小流萤。 沈时砚仍是保持着流萤落在指节时的姿势,随着时间流逝,那纸上的墨点越来越大,远远看着,像一只丑陋的黑虫。 “王爷。” 有人进到书房,手中拎着鹰笼。匆忙的脚步和沉稳的声音惊扰了流萤。它扇动着薄翼,慢悠悠地飞走了。 沈时砚放好笔杆,解开绑在鹰爪上的细竹筒。 里面共有三张书纸,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将顾九今日在西京的所言所行所遇,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了下来。 浏览至某处时,沈时砚眉心皱起:“她受伤了?” 下属不敢吭声。 沈时砚心底涌上来一阵烦躁,太阳穴隐隐作痛,慢慢地,似乎有千万只蝼蚁在头颅中攀爬啃噬,痛得他呼吸滞涩。 下属脸色刷地一变:“王爷?!” 沈时砚意识开始涣散,冷汗粘湿了他额角处散落的几绺乌黑发丝,视线中一切愈发朦胧失真,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他恨不能凿开脑袋。 “碰——” 身体重重倒地。 下属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扶起沈时砚,一边冲外面喊道:“来人!” 沈时砚反手紧拽住下属的手腕,薄唇苍白:“备……马。” 可这种时候下属哪敢领命离开,很快,又一人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药碗。 沈时砚眼皮无力地抬了抬,看着那黑褐色的汤药,眸中尽是深不见底的厌恶。 多少年了……他像个废物一般,离不开这东西。 以前受先皇牵制,现在是那个人。 沈时砚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扯了扯唇,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他竟生了些许报复的快意。 先皇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所命人研制出的毒药,会成为别人报复他的工具,他所养出来的怪物最后却被仇人利用来对付他。 喝尽药,疼痛一点点消散,理智也慢慢回笼。 他不能走。 他现在还不能离开汴京。 沈时砚按着太阳穴,闭了闭眼,哑声道:“那批东西运到哪了?” 下属道:“皇城司据点拔掉时,东西才开始从惠州运出,算算日子,应是快到衡州了。” 东京风华 第105节 沈时砚倦容淡淡:“传消息过去,一定要在七月初二之前运到登州。” 下属躬身告退。 “等下。” 沈时砚又突然开口。 他垂眸,凝视着案上的书信,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鼓噪。 去见她。 去见她。 去见她。 …… 想见她的欲望肆虐疯长,无论沈时砚怎么在心中劝说自己她只是受了些再小不过的伤,仍是难以遏制这个念头。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备马。” 下属冷汗涔涔,跪地道:“王爷,那人既然与您约定好了,便不会让顾娘子出事。” 沈时砚垂眸:“知道。” 他起身,走到窗棂边,望向高挂树梢的孤月。 “本王不会露面。” 看看她就好。 …… 邸店位置偏僻,等顾九他们赶到屠户家中时,已是深夜,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浓墨夜色笼罩着千家万户。 唯独屠户一家,火光亮如白昼。 逼仄破旧的柴房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麻绳勒住脖子,悬挂在房梁上,面色紫红,干瘪的嘴唇泛黑。 衙役将死者留下来的遗书交给顾九。 那是一大块破旧的灰布,应是从衣服上剪下来的。 鲜红的血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分外诡异,像一张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顾九拧着眉看完了血书上面所写的内容,神情有些疲惫。 楚安问道:“这曹氏是如何交代的罪行?” 顾九道:“曹氏只交代了杀人原因,并提了几句人是她杀的。” 屠户的媳妇此时此刻正在屋外哭得泣不成声,顾九捏了捏眉心,不耐烦道:“让她到别处哭去。” 楚安愣了下。 怎么突然发火了? 不待他问,顾九已是开口道:“曹氏说,一个月前屠户的父亲得了重病,屠户和他媳妇儿却不想给老人花钱请郎中,于是两人借口带老人出去看病,实际则是趁机把人丢在凤凰山,任野畜分食。” “曹氏恨儿子狼心狗肺,连畜牲都不如,所以激愤之下才杀了他,”顾九抬眼,看着老太太冰冷的尸体,“但行凶过后,她又不忍受罪孽折磨,便选择自行了断,以此谢罪。” 高方清皱起眉:“屠户虽不太高,但体型壮硕,曹氏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有力气把屠户连同猪猡一同悬在铜架上?” 顾九回忆着卷宗上记录的口供,再次确认道:“六月十八那晚,曹氏并未在家中?” 高方清点头:“曹氏说她去了凤凰山,但不小心迷路了,所以当晚没能赶回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当时曹氏并未说她去凤凰山做什么。” 顾九眸色沉了沉。 高方清说得没错,这曹氏的年龄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单凭她自己,是断然没可能把凶杀现场布置成那个模样。 楚安道:“有没有可能是借助了某种工具?” 高方清摇头道:“绝无可能。” 他分析道:“凶手把屠户的尸体被塞入猪猡肚中,用铜架上的尖钩穿透猪的两只后腿,呈倒挂状态。这种情况下,若想要省力,尖钩需得做到自由延伸,但很显然,屠户的那个铜架做不到如此。” 楚安奇怪道:“可如果人不是曹氏杀的,那她为何要自杀认罪?” 顾九沉默一霎,神情肃然:“人大概不是她杀的,但屠户的死一定与她存在某种关系。” 或是换句话说。 间接导致或是直接促使。 …… 回到前院,屠户媳妇正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哭哭啼啼个不停。 顾九将那血书怼到妇人面前,淡声质问:“识字吗?” 妇人连连摇头。 应该是不识字的,不然在报案之前,这妇人肯定会把这块揭露他们夫妻两人罪行的血书藏起来。 顾九问:“那你婆母识字吗?” 妇人又要摇头,但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倏地顿住,颤声道:“她……近来总……总往隔壁秀才家去,我前些日子问了那秀才一嘴,他说……我婆母求他……教她认字。” 顾九蹙眉:“左邻舍还是右邻舍?” 妇人道:“……左。” 顾九当即命人去隔壁敲门,没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提鞋。 顾九看他:“曹氏让你教她识字?” 秀才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冒着冷汗:“是,是。” 顾九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秀才不敢轻易答话,想了会儿,才道:“大概……大概就是屠户死后两天。” 顾九问:“曹氏可与你说了什么?比如说为何要识字?” “她只说……她丈夫失踪得突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估计是没命活了,”秀才无意瞥见了顾九手里的血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所以,她就想给……给她丈夫写封信,好烧过去。” 顾九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周安静,妇人努力憋住哭声,不敢发出声响。 半响,顾九淡笑道:“你可以回去了。” 一听可以走了,秀才忙不迭地起身离开。 顾九又将视线投向妇人,眉眼平静:“自你公爹失踪后,曹氏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妇人还不知自己和屠户的恶行已经被公之于众,她强装镇定道:“婆母她每日都去凤凰山寻找公爹,清晨去,傍晚回,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有无异常……” 凤凰山。 顾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不再去了?” 妇人小心翼翼回道:“我丈夫被害之后。” 顾九默了会儿:“那你可见过曹氏与除秀才之外的人来往密切?” 妇人摇头,挤出了两滴眼泪:“自我公爹和我丈夫相继没了,婆母身子越来不好了,走几步便要歇上一会儿,所以这些天除了去找过秀才,便都在家中待着。” 问完话之后,顾九抬了抬下巴,示意衙役可以把人绑起来了。 妇人顿时惊慌失措,奋力挣扎:“贵人,贵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抓我啊?!” “因为这个,”顾九抖了抖血书,语气淡漠,“曹氏说你和屠户把你那重病的公爹故意抛至凤凰山,却对外称他失踪了。” 妇人陡然僵住,待她反应过来哭冤时,已经被衙役拖至院门。 顾九拢起长眉,往后院深处瞥了眼,那曹氏的尸体还正悬在房梁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愁死她得了。 楚安见顾九满脸倦意,不由道:“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再去巩县找归娘的尸体。” 顾九转了转脖颈,困意席卷,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再次回到邸店,顾九倒床便睡,很快,她平稳轻缓的呼吸成了周围唯一的声响。 有人躺于床榻睡得昏沉,有人身披月色悄然而来。 房间的窗棂没关。 沈时砚进屋时,几乎没怎么发出动静。黑暗无声,将他大半个身子吞噬其中,掩去了他疾驰奔来的狼狈。 沈时砚停在床榻旁,轻轻蹲下身,深渊似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人,这一路疯长的欲念终于在此刻肯消停下来。 顾九趴在床榻上,未脱鞋袜的两脚搭在床沿处,睡姿随意。 沈时砚想看看她的左脸,但那半张脸恰好深埋于软枕,挡得严实。许是因为太累了,顾九眉心微微拢起,堆积着散不去的倦意。 沈时砚无奈起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脱下鞋靴。而彼时从窗外传来几下梆子声,提醒着沈时砚已是三更天。 他乘夜奔来,能够停留的时间却不过片刻。 沈时砚薄唇抿起,慢慢从衣袖中拿出祛疤膏,俯身轻放于枕边。 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不待他直起身,宽大的衣袖忽然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住,沈时砚心跳一滞,措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明眸。 顾九已然醒了过来。 她眼尾弯了弯,声音极轻:“三更半夜,去翻姑娘家的窗……王爷,你这是什么癖好?” 那无声的笑意下,却藏着浓浓的倦怠。 沈时砚突然后悔了今夜的冲动。 她白日赶路,到了西京又马不停蹄地奔走查案,显然累极。 顾九缓缓从床榻上起身,手却仍是拽着那片衣袖。 这时沈时砚才发现,顾九另一只手里攥了一把匕首。 他薄唇动了动,低声道:“这里是安全的。” 东京风华 第106节 顾九嘀咕道:“……又不是王府。” 沈时砚听清了,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嗯?” 清清冷冷的月光探入窗内,落在沈时砚耳边,映亮了那抹紧紧缠绕住冷白的绯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靡艳。 他好像一害羞,耳尖便先红。 顾九垂下眼:“隔墙有耳,王爷,你靠近些。” 沈时砚照做。 半尺有余的距离,四目相交,轻缓微热的呼息悄然纠缠在一起,像不可控的火星般,变得炙热。 顾九问:“王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语气平常,神色自然。 可顾九那慢慢加重的力道还是出卖了她。 她在紧张。 沈时砚眉眼不自觉愈发温柔,低低道:“很想见你。” “撒谎,”顾九抿唇笑了笑,抬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 起初察觉有人翻窗进来时,她以为是刺客或是凶手,直到鞋靴被脱下,她才隐隐意识到来人是谁。 沈时砚的身影朦胧于夜色与月辉中,她看得不真切,那瞬间,她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沈时砚道:“怕吵醒你。” 那我现在醒了,你还走吗? 顾九知道他应是私自离京,不能久留此地。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王爷,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这可是二楼。 沈时砚微怔:“谁告诉你的?” 顾九道:“高方清。” 沈时砚只注视着她要,未曾移开半分:“你信他?” 顾九立马摇头:“当然信你。” 她顿了顿,缓缓道:“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沈时砚轻笑:“我一直记的。” 他抬手,轻轻抚上顾九脸颊处那道细长的红痕,微凉的指腹下,是一片温热,却烫得他喉咙都干涩了几分。 顾九眼睫颤了颤。 沈时砚声音莫名哑了两分:“好好休息,我走了。” 顾九松了手:“嗯。” 微风轻拂,只听窗棂随之晃动一下,短促的声响后,眨眼间便重新归于沉寂。 顾九打开那个小巧的玉瓷盒,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下。 她从未觉得夏夜如此短暂。 仿佛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这撕欠条算撕成功了吗? 哦,不太算的样子。 那明天再补补? 勉强行吧。 ps,王爷有病这点,我第三章时就提了点,终于可以拉出这条线了。 感谢在2022-11-21 23:53:29~2022-11-22 23: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神降于莘8 “看不见的第三人。” 巩县梅山村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鸡鸣几声,村民们早起扛着农具,却是直奔村中那条藏有水鬼的河流去, 邻村的人们听闻了风声,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河岸两侧, 人头攒动。 顾九站在木栈桥处, 长眉紧拧。 几个衙役光着膀子在河里起起伏伏,寻了半个时辰, 却是毫无所获。 她转身,望向身后交头接耳的人群,微眯了眸,目光落在藏于其中的苗老三夫妇身上。 日头毒辣,周围一张张脸被晒得泛红,但仍掩不住满心的好奇和惊诧, 唯独他们两人惨白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捞尸的衙役们, 神情紧张。 顾九捻了捻指腹,心底的谜团不断扩大。 今日若是没寻到归娘的尸首,她那番推测便失了凭证, 可这对夫妻的模样又太过惹人生疑,让她很难相信此事并无蹊跷之处。 是他们故意做戏与她看? 还是—— 存在连他们都不知道的第三人,将归娘的尸体偷偷带走了? 顾九紧抿着唇,额头的汗水浸湿了几绺乌丝,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又酸又痛。 高方清递过来一个方帕,下巴抬了抬:“擦擦吧。” 顾九垂眸, 扫了眼:“不用。” 高方清正要将东西收回去, 却又见顾九的目光落到了他手里的折扇上。 高方清挑了挑眉:“你倒是很会挑。” 顾九道:“我有说要吗?” 高方清笑:“我有说不给吗?” 他把折扇递给顾九, 视线瞥过她的左脸颊:“顾公事不愧是郎中,伤好的都比寻常人快些。” 语气极其平常,应是随口一说。 但顾九心底还是生起些许警惕,她瞥了眼高方清,顺着他这话接了下去:“承你今日借扇之情,他日你若也被人挠了,我也为你医上一医。” 高方清懒懒地拱手:“多谢。” 说罢,便转身去了树荫处,一副多晒会儿就能蜕层皮的金贵模样。 顾九也不去管他,重新看向河中。 几个衙役顺着河流往下游,很快,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楚安不由着急道:“许是他们没好好找,若不然我下去吧。” “算了,”顾九拦住他,敛眸,“归娘的尸体应是不在这儿。” 楚安皱眉:“可尸体如果没有沉在河底,那势必应浮在河面上,但县衙近来又无人送来死尸......” “一具尸体,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人只会厌弃或恐惧,”他难以理解道,“除非是有心之人将其藏了起来,否则又怎么会不见呢?” 顾九默然未语。 她越发觉得此案很可能还与另一人牵扯甚密。 是藏于真相背后,且他们看不见的第三者。 顾九捏了捏眉心,她估摸着再继续找下去仍是相同的结果,便打算命人去叫那些捞尸的衙役回来。 “找到了!” 忽听下游有人大喊一声。 顾九心中一紧,倏地扭头看向人群,苗老三夫妇面上惊恐交加,对上顾九冷冽的视线,转身便要逃。 顾九沉声道:“抓住他们。” 一声令下,早已藏在人群中的两个衙役立马行动,两个已过半百的老人哪里跑得过他们,眨眼间便被按倒在地。 衙役们把尸体拖至岸边,高方清离得近些,率先赶到下游。顾九和楚安紧随其后,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涌了过去。 还未看清死者的容貌,高方清却突然转过身,命衙役拦住想要围观的人群,不让他们靠近。 顾九见他脸色不对,隐隐意识到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顾不得询问,她阔步来到尸体旁边,神情几变,明眸蕴含怒意,冷如刀剑。 死者是个女子,如顾九猜测的那般,腰间绑有粗绳,而在绳子的另一端,是块足有百斤重的石头。而尸体面部因长时间泡在水中,已经浮肿不堪,但从那未被破坏过的五官上,仍是能辨别出她生前的模样。 那张脸,和高方清所画之人毫无相似之处。 她。 并不是归娘。 楚安如此迟钝的人也迅速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脸色黑如锅底。 有人在戏耍他们。 高方清看着女尸,眼神暗了暗:“我识得她。” 顾九攥紧了手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其他三起命案有关?” 高方清没想到她竟猜得如此快,顿了顿,他点头:“河南府知州幕僚池禄,他妻子身边的贴身婢女。你没来之前,我去调查此案时见过她。” 顾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三人。 他们至今还未寻到任何踪迹的第三人。 东京风华 第107节 怕是真的存在。 楚安额角青筋直暴:“他是什么意思?挑衅?!” 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苗老三夫妇,明白过来适才高方清为何要命人拦住围观的村民。 高方清想诈供。 没有寻到归娘的尸体,便是没有寻到证据。 这夫妻两人若是发现了衙役打捞上来的人并非归娘,怕是不会轻易认罪。 顾九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停在两位老人面前。 她负手而立,冷眼睥睨:“尸体如今被到找到了,你们还打算继续嘴硬?” 苗老三跪地求饶,泛黄的牙齿直打颤:“是......我们杀的。” 老媪却是指着那具尸体,怒骂道:“我儿待她如此好,她却趁我儿不在家时与旁人厮混,还怀了野种!她该死!她这种水性扬花的荡.妇是要下地狱的!她该死!” 尖锐嘶哑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心烦。 顾九示意旁边的衙役堵住老媪的嘴,而后淡声问道:“那洪恩寺的弘敏呢?也是你们杀的?” 苗老三哭道:“我们只知道归娘怀了旁人的孩子,其他的一概不知啊!我们连洪恩寺都没去过,又怎么可能识的哪一个和尚叫弘敏?” 顾九蹙眉:“归娘没说过欺辱她的人是谁?” 苗老三连连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五月十六那晚......”顾九停顿了下,怀着最后一丝怀疑,“归娘是否在家?” “在。” 苗老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满脸的沟壑愈深:“我们发现她偷偷堕胎后,怕她逃出去,便将她一直绑在家中。” 顾九不自觉按响了拇指,眼角眉梢缠了点倦意。 连续作案的可能性,几乎落实。 而随着这个答案的揭露,顾九却越发不安。 有了前四起命案。 那之后呢? 她望向那具死尸,眼皮重重一跳。 正如楚安所说的那般,凶手这番作为,应是在挑衅官府。 既然如此,怕是在不久之后那人便还会继续作案。 可凶手是为了什么呢? 烈日高悬,苍穹之下,地面被晒得滚烫,看不见的空气被反复蒸烤,万物都在忍受这种酷热难耐的折磨。 顾九外衫下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答答的,紧紧吸附在肌肤上,惹人心生躁意。 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似火的骄阳嚣张。 作恶多端的和尚。 忘恩负义的屠户。 那另外两人呢? 顾九心跳陡然剧烈。 她有了一个猜测。 顾九紧抿着唇,抬步离开。 需得查。 从头查起。 ...... 苗老三夫妇认罪,顾九他们便带着那具被凶手换掉的尸体回了畿县。 驿馆书房内,顾九、楚安、高方清三人围坐在桌案旁,案上放着四起命案的卷宗。 顾九重新翻看了两遍,沉思片刻:“归娘虽已经不在了,但屠户的母亲曹氏留下了那封血书。” “曹氏不会无缘无故地认罪,屠户的死势必与她存在某种关系,”顾九慢声道,“同样的,那弘敏和尚的死也极有可能与归娘有关。” 顾九抿唇,食指轻轻点了下桌案:“如此的话,曹氏和归娘应是都与凶手有过接触。” 楚安忍不住道:“那教书先生和那个幕僚呢?” “我猜,在他们两人的命案中,也有类似曹氏和归娘的存在......”顾九眉眼平淡,缓缓吐字,“死者生前曾伤害过的人。” 她看向高方清:“你查这两人时,可有发现此类之人?” 高方清摇头:“还没来得及细查,只是重新对过口供。” “那我们就兵分两路,”顾九道,“你去查教书先生,我去查池禄。” “眼下我们在明,凶手在暗,”她明眸闪过一丝凌冽,“他应是在旁处欣赏着我们寻找他时焦急模样。” 高方清初来西京查案时,那婢女还活着,而今日却出现在梅山村的河底中。早不换,晚不换,却偏偏等到他们下河捞尸时换掉,显而易见,他一直在暗处默默盯着官府的一举一动。而凶手今日此举,即是挑衅,也是宣战。 “他很可能会再次作案,而时间、地点和人,我们一概不知,”顾九沉下声,“所以此事需得尽快查清。” 高方清道:“那凤凰山呢?自屠户父亲‘失踪’后,曹氏每日都去凤凰山,那儿很有可能便是她与凶手有过交集的地方。” 顾九点点头。 她并不觉得曹氏与凶手之前便是相识的。 “交给我,”顾九道,“池禄和屠户都在畿县,我查起来也方便,你便去新安县查那个教书先生。” 分工结束后,高方清当即驾马赶往新安县。 顾九起身,唤来陈县尉:“屠户妻子可认罪吗?” 陈县尉道:“昨个便已经签字画押了。” 顾九稍感诧异:“这么快?” 说实话,只凭曹氏死时留下的血书,并不足以说明屠户夫妻是蓄意谋杀他们父亲。 陈县尉语气有些得意:“再硬的嘴也硬不过那些刑具啊。” 顾九不太赞同这种严刑逼供的方式,但眼下木已成舟,她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 顾九皱了下眉:“人现在还活着吗?” 陈县尉迟疑一瞬,笑道:“顾公事放心,还留有一口气呢。” 顾九委实不太相信陈县尉这番话,淡淡瞥他一眼:“带我过去看看。” 陈县尉立马意识到顾九是什么意思,待顾九离开,脸色沉下,暗骂了句“臭娘们”。 走在后面的流衡倏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眼底杀意横生。 陈县尉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反应迅速,压下心底的慌乱,立马快步跟了上去,像个没事人一般给顾九带路。 天气一热,牢狱里各种臭味便在空气中肆虐开来。 楚安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你留在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顾九笑了笑,堆积在眉心中的烦闷散了些。 她道:“我哪有这么娇贵。” 楚安见顾九终于展颜,暗暗松了口气,也笑:“好歹我是你阿兄,自然处处都要照顾你了。” 顾九眉梢轻挑。 倒是旁边的陈县尉面露诧异:“顾公事和楚将军竟是兄妹?” “对啊,”楚安弹了弹刀柄,冲他咧嘴一笑,“陈县尉,我爹可是把我这妹妹当成掌心宝,临来时他老人家可交代了,说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敢瞧不起她是个女子,让我不必顾虑,直接动手,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楚老将军威名在外,任谁都得敬上三分。 陈县尉额头冒出几滴冷汗,讪笑道:“顾公事乃巾帼不让须眉,谁人敢瞧不起。” 顾九斜楚安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会胡诌得很。” 楚安只觉得冤枉:“这可真是咱爹亲口说的。” 顾九哼笑不语。 陈县尉在一处牢房外停下,却见本该躺在里面的人不见了踪影,登时暗道一声不好。 顾九察觉出他的异常,冷声道:“人呢?” 陈县尉当即赔笑道:“许是下官记错了,顾公事和楚将军先在此稍等,下官这就去问问狱卒。” 然而话音刚落,三人忽听几声清脆的鞭子声。 流衡屏息侧耳,禀道:“顾娘子,是有人在受刑。” 他顿了顿:“好像是......女子。” 陈县尉还要再说些什么,顾九已经让流衡循声去找鞭声传来之处。 随着步伐,鞭声越来越响,静静去听,酷刑之下,似乎藏有女人气若游丝的痛吟声。 几人在一间刑房前停了步。 昨晚还装模作样哀哭的妇人,此时却被吊在半空,浑身是血,仿佛下一秒便要咽气。 而一个狱卒正用力挥舞着刺鞭,苍白的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滴,每一次落鞭,他眼底癫狂便更盛一分,似乎妇人的痛吟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欢愉。 楚安当即踹了过去,将人死死地摁在地上。 顾九面若冰霜,质问道:“陈县尉,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她昨晚便已经签字画押了。” “为何现在你们却仍要动刑!” 狱卒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她蓄意谋杀公爹,本就是死罪!” 顾九冷笑道:“纵然如此,这也不该是你满足自己施虐欲的理由。” 她看向那奄奄一息的妇人,吩咐流衡:“把人放下来,换他上去。” 东京风华 第108节 陈县尉如遭雷击,碰地跪在地上,惊惶失色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顾公事,他是河南知州的小儿子!”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目前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 宝们云里雾里:啊啊啊啊好多人,好多不认识的人,谁和谁啊!!! 其实没这么多人qaq……只是视角问题再加上某些人的故事情节还没到,所以造成一种好多“神秘人”的感觉。 这个副本是阿九在推动,为的就是以她的视角来彻底揭开当年发生在王爷身上的事情。 以及,之前的欠条算是撕成功了吧(单方面宣布) 感谢在2022-11-22 23:55:15~2022-11-23 23: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神降于莘9 “凤凰山的神女庙。” 顾九讶然。 一个知州的儿子却跑来县衙当个狱卒? 陈县尉继续求情:“顾公事, 您不是还要查池禄吗?此人吴狱卒熟得很!您就饶他这次吧,让他将功赎罪,替您打探消息!” 闻此, 顾九让流衡停了手。 她冷眼瞧着被摁在地上的男子:“你认识池禄?” 吴狱卒斜了楚安一眼:“你就让我这样回话?” 顾九下巴微抬,不咸不淡道:“你若想被吊起来回话也可以。” 吴狱卒脸颊凹陷, 颧骨突出, 两只阴恻恻的黑珠子嵌在眼窝,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睛。 吴狱卒不说话, 面色不善地盯着顾九。 “吊起来。” 顾九轻飘飘道。 她才不在意这人是谁的儿子,反正案件一破,她就回了汴京,天高皇帝远的,他爹就算是想找她麻烦,胳膊也伸不了这么长。 陈县尉在一旁拼命使眼色, 意识到顾九是动真格后,吴狱卒终于服了软, 咬牙切齿道:“认识。” 顾九笑:“你情我愿的事情,小郎君为何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吴狱卒眼底淬着毒,嘴角抽了抽, 露出一个僵硬又扭曲的笑容。 顾九皱了下眉,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池禄这个人怎么样?” 吴狱卒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听陈县尉那语气,想必池禄和吴狱卒关系应是不错,没想到他对池禄会是这般评价。 顾九疑心道:“你们不是朋友?” “是,”吴狱卒古怪地笑了笑,“可我也从没说我是好人呐。” 一旁的陈县尉听得心惊肉跳, 他深知这祖宗脑子不太正常, 生怕他口出狂言, 再次激怒顾九。 顾九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趣,蹲下身,语气颇为友好:“那你能说说,你为何说他是伪君子吗?” 吴狱卒仍想讨价还价:“老子胳膊痛,不想说。” 顾九莞尔:“那换腿痛行不行?” 吴狱卒气得嘴唇发白,僵持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开了口:“池禄他杀妻取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住,满脸惊愕。 顾九蹙起眉,语气加重:“说清楚。” 吴狱卒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双眼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池禄有过两位正妻,一个是他结发妻子,生二子时血崩而死,另一个便是我那妹妹。” “可自始至终池禄那发妻根本没有血崩之症,”吴狱卒道,“他是为了迎娶我的妹妹,堂堂知州的嫡女!” “池禄故意在他发妻临盆之际,打着静养的幌子把人送到别院。待发妻生下儿子后,池禄便割其腕,放其血,伪装成血崩而死的假象。” 不对。 与凶手有过接触的人绝不可能是那他亡故的发妻。 顾九眸色渐沉:“你妹妹身边的贴身婢女是不是死了一个?” 吴狱卒神色微怔:“你怎么知道?” 顾九哪里有心情给他解惑,只问道:“那婢女与池禄之间可有过什么牵扯?” 吴狱卒好笑道:“婢女和主君,这种家宅秘辛我怎么会知道?” 顾九沉声反问道:“那你又怎对池禄杀妻取子这事知道的如此详尽?” “当然是因为那时我也在场啊,”吴狱卒面上露出几近病态的癫狂,身体剧烈挣扎起来,“我亲眼、亲眼看着他杀的人!你是不知道,他那可怜的发妻当时是多么的难以置信,眼神又是多么痛苦和绝望!日日同床共枕之人,竟是这么个畜生!” “哈哈哈哈,当真是有趣极了。” 顾九看着这个疯子一般的人,头皮一阵发麻。她站起身,冷意袭遍全身:“你为何不救她?” 吴狱卒神情阴冷:“我为何要救?” 他直勾勾地盯着顾九,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大宋律法,哪一条规定了我此举有罪?” 说到这,吴狱卒又阴森地笑道:“况且,你又怎清楚我一定是故意不救,而不是无能为力呢?” 顾九冷冷吐字:“疯子。” 这种人显然已经丧失了伦理道德,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她转身看向脸色煞白的陈县尉,面无表情:“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我还留在西京一天,他就不能出现在衙门里,否则今日之事,我便算在你头上。” 陈县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连应声。 顾九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还有,三年内西京所有失踪女子的名字尽快送到我下榻的邸店。” ...... 出了县衙,顾九算了算时间,决定先带着人去凤凰山看看,待天色稍晚,便再去池家探问那婢女的事情。 不过很巧的是,凤凰山恰好离池家也不算太远。 三人拿着曹氏的画像,顺着山路往深处走,沿途碰到不少村民,仔细一询问,大部分都曾在凤凰山碰见过曹氏,甚至还有些人知道曹氏是来寻找她那失踪的老伴的。而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并未见过曹氏身边出现过旁人。 还有六月十八那天的事情,他们都无法准确说出曹氏有没有离开过,毕竟大家都是赶在天黑之前下山,就算当天见过曹氏曾出现在凤凰山,谁也不清楚之后她的行踪。 只有一个樵夫似是对其有些印象,他回忆道:“我那天砍柴的家伙什忘山上了,直到傍晚才想起来这事。我怕被人捡走了,便赶紧进山去寻,途中恰好碰见这老妇往神庙那边走。” 顾九疑惑道:“什么神庙?” 樵夫解释道:“就是守护凤凰山的神女,之前只是座无人问津的废庙,后来还起了场大火,彻底成了片废墟。谁知半年前来了一个瞎眼少年,他花钱把庙宇重新翻了新,渐渐地,也有了香火。” 他指了一个方向,继续道:“就是那儿,我估计啊,那老妇应是寻夫无果,便去祈求神女了。” 顾九道谢离开。 楚安小声道:“曹氏说她多日来凤凰山寻人,该是对此地形有所熟悉,会这么容易迷路?” 顾九点头,若有所思道:“假如曹氏没有撒谎,六月十八那晚她确实在凤凰山,天黑之后,野兽出没,她肯定会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顿了顿,望向樵夫所指的地方:“那神女庙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三人当即往那个方向寻去,很快,一间房屋出现在他们视线内。悬在顶上的牌匾上写着“神女庙”三个大字。两扇木门敞开,一尊约两人高的神女像映入眼帘。 顾九走近,听到神庙里有人在说话,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待进去后,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一个瘦弱少年的眼睛蒙上纱布。 而那年轻男子顾九竟然还认识。 她诧异道:“秦郎中?” 作者有话说: 副本人物 目前已被凶手杀死的人有: 教书先生,河南府知州幕僚(池禄),弘敏和尚,屠户 相关人物已嗝屁,或不再出场: 屠户母亲曹氏,池禄妻子的婢女,苗老三夫妇,归娘。 其他人物: 阿九,楚安,高方清,流衡,陈县尉,吴狱卒(知州小儿子,昨天手抖打错了),秦郎中,白羊(瞎眼少年)。 主线人物宝们不用记,后面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我一解释就剧透了。 感谢在2022-11-23 23:59:04~2022-11-24 23: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神降于莘10 “沈家子弟,无一人生还。” 神庙内布置简陋, 一张翘头长案供台,案面上摆着青铜瑞兽香炉和供品,数个放有白烛的铜架沿墙站立, 有的上面摆满了灯烛,有的只有零星几盏, 还有的空空如也, 屋内无风,簇簇火苗安静绽放。 左侧房梁悬挂着一顶黑金铜钟, 钟面斑驳,看得出年岁已久,右侧放着四方桌案,秦郎中和那位少年便坐在旁边,桌上放着捣药用的铜臼杵和几盏杯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腥味。 除了那尊顾九从未见过的神女像, 和那些摆放毫无规律的烛架,这座神女庙再普通不过。 东京风华 第109节 秦郎中也是一脸讶然, 他动作微顿,原本缠绕在少年双目的白纱轻飘飘地滑下,一双蒙了层白翳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 顾九还来不及惊讶,只听身旁的流衡忽然开口:“……白羊?” 声落,那少年神情陡然僵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张皇起身,双手在半空无措地挥舞。 “阿衡!是阿衡!” 白羊瞬间红了眼, 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可惜他目不能视, 没走两步便被绊倒, 秦郎中连忙伸手去扶,而流衡已经疾步上前把人接住。 白羊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面前人的五官,喜极而泣:“真的是你!” 流衡往日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眼底有惊讶,有茫然,但比起白羊的激动,他更多是故人重逢后的无措和不自然。 流衡把人扶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顾九。 顾九了然,笑着点头。 王爷不在,这木头怎么还是一根筋。 流衡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的眼睛。” 白羊紧紧地攥住流衡的胳膊,似是怕他走了,心跳剧烈:“我是来这找你的。” 闻言,顾九眉梢微压,心底划过一丝警惕。 白羊道:“当年你被买走后,那场大病便毁了我的眼睛。” 流衡忍不住皱眉:“我不是给你留了治病的钱吗?” “你离开后,那些恶人又回来了,他们把你的卖命钱夺走了,”白羊垂下头,愧疚道,“是我太废物了……” 流衡面上一冷。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的,”白羊道,“但没想到后来我遇到了神女。” 提到神女,白羊神情明显充满了虔诚,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随之鲜活起来。 “是她救了我!” 白羊激动地抬起胳膊,指着神女像的方向:“也是神女指引我来这里的,她没有骗我,你真的出现了……我找到你了。” 顾九越听越玄乎,秦郎中尴尬地轻咳一声,上前扶住白羊的肩膀:“先坐下聊吧。” 闻言,白羊情绪稳定了些,但手却仍然不肯松开。 五人围桌坐下,顾九这才问起秦郎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秦郎中起身给他们倒凉茶,闻言,笑道:“我籍贯便是在西京,当然会出现在这。” 顾九却好奇道:“那你怎么住在袁家村呢?” 秦郎中看向白羊:“为了给他治病。” 顾九面露困惑。 秦郎中笑了笑,将茶杯递给她:“不知顾娘子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场战役?” 顾九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 二十年前,也就是明贞元年,先皇刚登基。 西夏屡次犯境,先皇勃然大怒,下令西征,宋军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不过可惜的是,进攻灵州城的那场战役,因兵力支援不足,宋军惨败。 十战九胜,最后一败,几乎全军覆没。 楚安神情微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整个人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 顾九察觉不对,心底隐隐有了猜想:难不成当年带兵西征的人里有楚家的人? 秦郎中继续道:“白羊的家乡便在灵州城。” 顾九愣住了,唇瓣动了动:“那他岂不是西夏人?” 还有流衡…… 她忍不住看了眼流衡,后者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秦郎中点头:“西夏军队虽是守住了灵州城,但死伤惨重,后西夏又逢上内乱,无暇顾及满目苍夷的灵州城,故而恶人聚之,为非作歹多年,因此遭受苦难的人们不得已逃窜,白羊便是其中一员。” 他稍顿,声音放缓:“顾娘子身边的这位小护卫应该是同白羊一起逃出来的。” 流衡紧抿着唇角,僵硬地点头。 秦郎中道:“白羊与我经常说起你们那时的事情。” 白羊和流衡从灵州城离开后,便四处流浪,后来被一群走南往北的戏班子骗去做杂役,自此便从一个地狱,掉入另一个地狱。 戏班主最初承诺两人的一日三餐成了转瞬即逝的空话,两个小孩只能靠戏班每日所留不多的残羹剩饭活命。 后来白羊得了温病,原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病,却因当时正处寒冬腊月,又被班主逼着耍杂技,病情便愈发严重。 班主不但不愿出钱给他看病,反而还打算寻机会将这个累赘丢下。 秦郎中的话轻飘飘地落在流衡的耳中,成了看不见的钩子,将陈旧发霉的画面重新勾出。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记忆不受控制地跃出脑海。 白羊病重,而流衡求助无门,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除了他和白羊自己,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在意他们两人的生死,在那群人眼里,他们只是不要钱却能任意驱使奴役的牲畜。 牲畜而已。 死了便死了。 天光昏沉,寒风卷着霜雪,铺天盖地涌来,数不清的飘雪仿佛生出了尖刺,冷酷地落在人身上,将皮肉刺得鲜血淋淋。 马厩里,白羊的呼吸声越来越弱。 流衡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哈出热气,试图捂暖白羊冰冷的肢体。 他哭道:“不要睡啊……白羊,你再挺挺……很快就不冷了,我求求你……再坚持几天,好不好?” 白羊嘴唇冻得青紫,费力地蠕动两下,气若游丝:“阿衡,你逃吧。” 流衡摇头:“我们一起走。” 白羊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他天真,缓了半响,白羊才又有力气道:“阿衡……我想家了,好想好想。” 眼见白羊气息越来越弱,流衡咬咬牙,用满是脏污的袖口擦净泪痕,他轻拍白羊的脸,哽咽道:“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郎中。” 白羊不知有听没听见,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嗯。 流衡只给自己留了件里衣,其余的衣物全盖在白羊身上,而后一头冲进风雪里。 寒冬雪夜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的去敲门,但毫无例外,没有人伸出援手。 “没钱你看什么病啊!” “晦气玩意儿,滚滚滚!” “不是我不救你朋友,实在是小本生意,爱莫能助啊。” ...... 一次次的拒绝,流衡希望几近全无。 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四肢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直到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流衡死死地咬住嘴唇,决定孤注一掷。 他闭上眼,直愣愣地张开双手,试图将马车拦下。 后面发生的事情流衡记不清了,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马厩,而不远处站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少年。 两人模样清俊,衣着华贵,五官十分相似。 流衡本以为他们是父子,却听少年叫男人皇兄。 少年声音清润温和:“皇兄,我们帮帮他吧。” 男人俯下身,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了。” 少年眼皮垂下,浓密的长睫上落了几片晶莹的碎雪。 他轻声道:“我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不做无用之事。” 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脸,眉眼慈祥:“既是如此,你看也看了,便走吧。” 流衡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立马跪在地上给两人磕头,弱小的身板不断发抖:“救救他,救救他,贵人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少年眼底有动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感到骇然。 他牵住男人的手,指着流衡:“皇兄,我想让他做我的死士。” 少年轻笑:“这小孩那么重情义,应该会是一条很听话的狗。” ...... 秦郎中道:“后来你这位小护卫把自己卖给了一户富人家,白羊说他将全部卖身钱留了给自己,便不知所踪了。” 顾九无声叹息。 这实在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和白羊便是在他眼睛坏了之后遇上的,”秦郎中解释道,“算算日子,应该快有十年了吧,最初遇见时,便是在神女庙。我瞧他孤苦无依,就把他带在身边。” 顾九多问了句:“这里?” “当然不是,”秦郎中笑道,“大宋疆域辽阔,又不是只有凤凰山有神女庙。” 他顿了顿,看向白羊,神情温和:“不过至此之后,他便一直坚信有神女庇佑他。” 顾九点点头,虽是觉得无稽之谈,但这种事情她没有资格发表看法。 秦郎中道:“而我之所以会暂住在袁家村,是因为听说医圣吴真人曾在汴京出现过,我便想去请教一下有关眼疾之类的问题。” 顾九隐隐觉得哪里有不太合理的地方,静了会儿,想到了疑点:“可我记得秦郎中家中不是有位母亲吗?难道秦郎中四处云游时,也带着令慈?” 秦郎中目露惊讶,似十分欣喜:“没想到顾娘子还记得我的母亲?” 顾九对他这个反应有些不太理解。 记得这件事于秦郎中而言很重要?正常情况,一个人不应该是因为旁人还记的他本人而会比较欣喜吗? 顾九客气地笑了下:“当然记的。” 秦郎中点点头,坦然道:“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 顾九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掩去眸中的惑意。 东京风华 第110节 这位秦郎中说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莫名别扭呢。 但顾九也并未多想,自动忽略这种奇怪的感受,问起了白羊的眼疾:“那你找到了吴真人吗?” 吴真人的名号,怕是天下的郎中无一人不识,只不过最爱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秦郎中若是真能找到他,白羊的眼疾或许便有了一线希望。 秦郎中叹道:“我在袁家村住了近半年,也未寻到。” 顾九看向白羊的眼睛,抿了抿唇:“那他这病情治了这般久,没有一丝好转?” 秦郎中就坐在白羊身边,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现在是看不见的。” “倒是顾娘子,”秦郎中话锋一转,笑了笑,“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九如实道:“还能因何,查案呗。” 她顿了顿,借着抿茶的动作,悄悄打量着白羊和秦郎中的神情:“就是西京那几起命案。” 秦郎中神情自然,听此,也只是微微一愣:“我听说过……不过,你不是在开封府任职吗?怎么突然管起了河南府的命案?” 顾九放下杯盏,含糊道:“阴差阳错吧。” 秦郎中也并未多问,只道:“那顾娘子今日来此,是为了查案?” 顾九点点头,说了正事:“不知秦郎中六月十八那晚可在此处?” 秦郎中摇头:“我并不住在这里,只是每日会来此给白羊换药,送三餐给他。” 说罢,他又道:“这事你可以问白羊,他一直在此。” 闻声,白羊点头:“姐姐想问什么?” 被这么个眉眼清秀的小郎君叫姐姐,顾九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摸了摸鼻尖,问道:“那晚神庙可有过人留宿?” 白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根木筷,顾九微眯了眼,注意到筷身上刻了好些横杠。 秦郎中解释道:“这是他用来记日子的。” 白羊细细摸着筷子上面的刻痕,半响,摇摇头:“没有。” 他道:“但当天傍晚有个婆婆来此,不过呆了会儿后,便又走了。” 白羊看不见,顾九准备的画像便没了作用,只道:“那她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要去哪?为何来此?” 白羊歉意道:“我只知她是来寻找她丈夫的,其余的,我便不太清楚了。” 顾九看了眼天色,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 白羊背脊倏地挺直,慌忙道:“好姐姐,能再多留会儿吗?” 顾九知道白羊只是舍不得流衡,她看了眼神情紧绷的流衡,轻笑出了声:“放心,我不带走他。” 她对流衡道:“你便留在这,好好与你朋友叙旧吧,我和楚将军一起去池家即可。” 流衡却站起身,拿起佩剑:“不行,主人说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闻此,白羊垂下头,慢慢地松了手,神情落寞。 顾九不忍心道:“我知道你要与他汇报我的行踪,这样吧,待回了邸店,我亲手把所言所行记录下来,让你交于他。” 流衡没说话。 楚安笑道:“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顾娘子有我保护呢,不会有事的。” 他拍了拍流衡的肩膀:“走了。” 流衡攥紧了佩剑,硬邦邦地开了口:“那我半个时辰后就立马赶过去。” 顾九无奈一笑:“可以。” 说罢,她拱手道:“告辞。” 秦郎中回以一礼。 …… 旭日已是高悬在正南方,好在有树荫遮挡,两人下山时倒不觉得太热。 “对了,”顾九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适才谈起灵州战役时,我看你脸色不太对……” 是因为那场战事里有楚家的人吗? 后半句顾九虽没有说出口,但楚安却是懂了,眉眼之间涌上哀恸,默了半响,却是摇头。 “不是楚家,”他喉咙滚了滚,艰难道,“是沈家。” “二十年前那场战事,领兵的人是王爷的外祖父,沈家子弟全部随从。” 顾九浑身一震,愣在原地。 她想问哪个沈家? 但楚安的神情已是给了答案。 沈家与楚家一样,都是跟随过太宗开疆扩土的将门世家。明贞元年,那令大宋百姓扼腕叹息的“十战九胜”,便是由沈家将士号令全军。 进攻至灵州城,就在全天下人都认为这场战役仍是必胜无疑的时候,却从前线传来沈家将节节败北的消息。 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宋军被西夏人逼进易守难攻的山谷。 西夏人进不来,宋军出不去。 彼时又正值初冬,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越来越寒冷,负责运送粮草和御寒装备的援军却迟迟未到。为了搏出一线生机,沈老将军决定杀出一条血路,但最终惨败。 而沈家子弟,无一人生还。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不够,今天来凑,哈呀! 感谢在2022-11-24 23:56:37~2022-11-25 22:2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神降于莘11 “没有什么,比神的审判更正确。” 半响, 顾九才缓过神来,胸口一阵发闷。 她问:“为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那些将士会迟迟等不到援军? 楚安缓缓摇头:“我不清楚, 不过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 “是因为负责支援的将领嫉妒沈家战绩,于是便想借西夏人的刀杀光沈家军, 好独揽西征的功劳。” “因此事民愤滔天, ”楚安道,“后来先帝下令斩首了那将领, 这个说法算是得到了应证。” ...... 池家在县城内,顾九和楚安下了山后,让一个衙役领着他们去了池宅,说明来意后,管事的赶忙把两人请至前厅,没一会儿, 池禄的正妻吴娘子便从后院赶来。 婢女扶着她坐下后,吴娘子直接道:“之前衙门便来过两回, 这次若还是那些问题,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九笑笑:“我们此行不仅仅为了池禄的事情。” 吴娘子略一诧异,狐疑地打量着两人:“那还能为了何事?” 顾九看了眼吴娘子身旁的婢女:“娘子身边那位近来消失不见的婢女, 溺死在了梅山村的河中。” 吴娘子脸色白了两分,玉手紧揪着方帕:“什么时候的事情?” 顾九觉得她这个反应有些奇怪,眉梢微挑:“娘子若问那婢女是什么时候死的,这我们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们是今日才发现的尸体。” 她又继续道:“所以, 我二人才来府上叨扰, 问问那婢女是何时失踪的?” “她不是失踪, ”吴娘子咬咬唇,狠声道,“而是被我赶出去的。”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问道:“为何?” 她稍顿:“可是与池禄有关?” 吴娘子惊讶道:“你们怎么会知道?” 谈起两人,吴娘子眼底隐隐冒火,一巴掌拍在茶案上,像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根本无需顾九和楚安过问。 “要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吴娘子气不顺道,“我怎么会嫁给池禄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顾九讶然道:“吴娘子知道了池禄杀妻取子的事情?” 吴娘子愤愤点头:“他一个死人,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九道:“谁告诉你此事的?” 吴娘子柳眉倒竖:“就是那个贱婢!” 池禄死后没两日,有天夜里那婢女伺候她休憩时,忽然跪在地上自扇巴掌,嚎啕大哭起来。这婢女从小便留在她身边,见此,她还以为是这人打碎了什么贵重东西,故而这副模样。 “我本来要扶她起来,谁知她却语出惊人,说我与池禄的婚事是她暗中促成的,”吴娘子恨恨道,“那时我才知道,当初为何我每次外出都能恰好碰到池禄,又为何他熟知我的一切喜好。” 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花、又喜欢看谁的诗词......每次相遇,池禄的所言所行总能戳中她的心。那会儿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良缘,没想到竟全是旁人的手段! 顾九不解道:“她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收了池禄的钱财?” “若是这样,我倒还不至于这般生气,”吴娘子讽刺道,“可偏偏她求得不是财,而是爱!自我感动、成全他人的大爱!” 吴娘子咬牙切齿道:“因为池禄是我父亲的幕僚,故而我与他很早前有过一面之缘。那贱婢说,就是当时她对池禄一见钟情,后来她便经常读池禄所写的诗篇文章,被他文辞里的风骨正气吸引,渐渐情根深种。为此,她将自己全部的身家用来贿赂池禄身边的仆役,只为偷偷收集他废纸废衣之类的物件儿。” 说到这,吴娘子满面恶寒:“要不是她的东西已经被我烧了,我真要让你们二人开开眼,连池禄吐的鸡骨头都有,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顾九大概听懂了,顺着她这话往下接了下去:“因为她觉得她自己无法和池禄在一起,所以便暗中撮合你们两人相恋,是以,好近距离与池禄接触?” “就是这般!”吴娘子继续道,“然后她又说她识人不清,误把禽兽当君子,害了我的姻缘。” 顾九试探性地问道:“她知道了池禄杀妻取子的事情?” “没错,”吴娘子脸色铁青,“那个贱蹄子,枉我多年待她不薄,她却把我往火坑里推!” 东京风华 第111节 顾九道:“那之后呢?” “还能有什么之后,得知了这些,我自然怒极,”吴娘子冷笑道,“我本想把她乱棍打死,后又觉得让她如此死了,委实便宜她了,便找来牙婆子把她发卖到窑子里,任人欺凌。” “但此事实在不光彩,我担心旁人察觉出什么,于是便对外声称她失踪了,”吴娘子道,“反正近来西京女子失踪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人对此多不会怀疑。” 顾九道:“如此说来,那婢女的死吴娘子是不知情的了?” 吴娘子知道这两个衙役在怀疑什么,不客气道:“我既然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对她的死问心无愧!再说了,我若是真想杀她,随便安置一个罪名即可,我父亲乃是河南府知州,旁人谁会为了一个贱奴对此事置喙。”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顾九和善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池禄死前几日,她可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行为举止?” “你这么一提,好像是有些不对劲,”吴娘子拧着柳眉想了会儿,才道,“那几天她总是心不在焉的,还以看病的由头出府几趟。但具体是不是瞧病,我就不清楚了。” 听到这里,事情大概理得也差不多了。 那婢女如此痴迷于池禄,却得知了他与她心中所想之人天壤之别,幻想破灭后,应是崩溃不已,之后由爱生恨的可能性倒也很大。 而就在池禄死前她几次出府的时间里,她与凶手有过接触,并且将这些事情全部告诉了凶手,故而,池禄死后才会被扒了人皮。 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这就是凶手如此做的原因。 顾九敛眸。 那第一个教书先生呢? ...... 烈日西沉之际,高方清也从新安县赶了回来。 “怎么样?”顾九连忙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高方清在新安县四处奔走了一整天,只揪着那教书先生可曾与人有过节这点往下查,再一一排除,从中筛选出可能与他死法有关的人来。 高方清将画像交给顾九:“教书先生死后的第三日,他跳崖了。” 画像上的人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 顾九不由蹙眉。 裤腰带勒脖、戒尺捅喉...... 她心底一凉。 高方清见顾九如此神色,便猜到她心里已经有数了,也不再多言,直接道:“那教书先生是去年搬进他们村子的。死者在村中开办私塾,这小男孩便是他的学生。” “男孩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他奶奶一个亲人,按理说他是没钱上私塾的,”高方清道,“但那教书先生说他有天分,便分文不取,让男孩去书堂上课。但时隔半月后,那男孩却突然不肯再去。” 楚安还没明白过来,困惑道:“这么好的事情,他为何不去了?” 高方清看他:“村中其他人也是如你这般不解。” 楚安道:“那他的奶奶也不知情?” 高方清摇头:“不知。” 他继续道:“老人说她因此事训斥过男孩多回,也问过其原因,但男孩对此始终不予回答。” 若男孩没有死,他或许便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有了归娘和曹氏的例子在先,高方清便也只能先假设教书先生确实对男孩做过什么,据此往后推测。 “我详细问了男孩最后一次私塾回家可有什么异常,”高方清顿了顿,“老人说,他裤子上有血。” 村中小孩子们经常聚在一起打闹,身上有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故而老人也没在意此事。 楚安恍惚明白了此话的意思,只觉得遍体恶寒。 他锉了锉牙,骂道:“枉为人师!” 高方清看向顾九:“池家的事情也查出来了?” 顾九点头,将婢女和池禄两人之间的牵扯言简意赅地说了遍。 她坐回书案旁,看着那四起命案的卷宗,默然不语。 楚安脑袋乱得厉害:“那凶手杀这四个人,是为了替他们报仇?” “报仇?” 闻言,顾九冷不丁地笑了笑,面色却沉了下去:“若是单纯为了给那些人报仇,又为何要偷换尸体?” 楚安道:“或许……是想让我们往查到池禄的罪行?” 高方清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楚将军还真是天真。” 凶手要真有此意,直接写封信给官府岂不更快?这么长时间里,接连杀了四人,足以可见凶手并不是站在官府这边的,其意图也并非在于揭露他们四人的罪孽。 “他不是在报仇,”顾九眉头慢慢敛起,“他是在审判。” 四个人的死状,对应了他们各自的罪孽。 凶手是在以自己法则来审判他们。 而在这世人眼中,比律法和皇权更具有审判权力的会是什么。 顾九抿唇。 是神。 从古至今,任何一代君王都自称天子。 天子,天之嫡长子。 在能凌驾于天子之上的便是神。 没有什么,比神的审判更正确。 凶手今日之所以换尸,其意图怕是并非为了挑衅官府,而是在以一种绝对的暴力来对抗大宋律法,对抗律法背后的皇权。 自然而然地,顾九联想到了凤凰山的神女庙。 以及白羊口中的神。 顾九看向了已经从凤凰山回来的流衡。若此案真与神女庙有什么牵扯…… 正想着,两道身影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便是今日在牢狱里面碰见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神降于莘12 “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 而另一人顾九却没见过, 高方清低声提醒了句:河南府知州。 话落,吴知州便也自报家门。 顾九瞧着这父子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大概猜出了他们此行的意图, 并未先开口。 吴知州再次拱手,歉意道:“这时前来叨扰, 是为犬子白日冲撞了顾公事而来。” 说罢, 吴知州呵斥道:“还不快跪下磕头赔罪!” 吴狱卒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照做。 “犬子平日被我那贱内宠得无法无天, 行为多有不当,但他本心并不坏,”吴知州赔笑道,“今日之事,还希望顾公事不要放在心上。” 好一个本心不坏。 “吴知州应该是搞错了,该让令郎磕头道歉的人不是我, ”顾九笑,“而是那个被他鞭虐的妇人。” 吴知州神色微变。 顾九本无意于与他们掰扯这些, 但见一地方的知州都似乎认为此事乃为小题大做,不由多说了句:“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 吴知州讪讪一笑, 只道:“顾公事说得没错。” 顾九也懒得拆穿这父子两人的表面功夫,认真敷衍了几句,等他们走后,便寻个借口支开流衡,打算命人前往凤凰山盯梢。 顾九倒不是因为不信任流衡,只是她所推测的这些, 本质上还是到目前为止较大的可能性。若是有误, 倒平白伤了两个少年的友情。 但仔细回想起白日在凤凰山所发生的一切, 白羊确实有些可疑。 根据秦郎中所说的时间,流衡和白羊分别时两人应是五六岁的年纪,过了近十年的时间,他们彼此的声音、容貌肯定都会有所变化。而白羊却仅凭流衡叫了他一声名字,便当即认出来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白羊说是神女指引他来到此处的,可与他同行的人不应该是秦郎中吗?能决定去哪儿的人也应该是为他治病的秦郎中才对。 那白羊口中的神女,到底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还是当真存在……这么一个人? 思及此处,顾九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秦郎中说他在袁家村住了近半年的时间,那这段时间谁去了照顾目不能视的白羊?还有,两人又是何时回到的西京?若也是在半年前,则恰好和这四起命案所开始的时间相撞。 顾九沉吟片刻,便把秦郎中的底细交给了高方清去查。 回到邸店,那个奇怪的女掌柜没再出现,但仍是准备了满桌的美味佳肴,顾九吃饱喝足后,便回房间给沈时砚写下她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别人写和自己写,完全是两码事情。顾九犹豫从何处下笔时,便感觉此事实在麻烦得紧,挑挑捡捡的,到最后还是把她自己梳理的案情写了一遍,而后又问起了白羊的存在,以及当初买走流衡的人是不是他。 顾九转了转手腕,看着那写满一张纸的案情叙述,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这样写是不是太公事公办了?” 顾九踌躇片刻,又重新找来一张信纸,决定写点别的东西,但她左思右想,都不知再写些什么好。 最后索性便在那张案情陈述的信纸开头,非常认真地写了三个字。 沈长赢。 …… 一夜无梦。 次日负责盯梢神女庙的衙役赶回来述职。 昨晚他领了命令后,便直奔凤凰山。神女庙附近多是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的,寻处隐蔽的藏身之处算不上难事。但他暗中监视了一整夜,除了收获满脸的蚊子包,别的什么也没有。 衙役道:“天黑之后,那瞎眼少年便熄了蜡烛,房门也关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不过,”衙役略一迟疑,“大约在子时左右,庙中忽然响起了三下钟鸣声。” 东京风华 第112节 应是那口黑金铜钟。 顾九问:“敲钟的人是那少年?” 衙役不敢确定:“里面一片漆黑,小人什么也看不见。” 一旁的楚安道:“那庙宇没有后窗,若想进出,只能从正门进去。所以那铜钟肯定是白羊所敲。” 既是盲人,又整日呆在神女庙中,能够在黑夜中准确找到铜钟所在的位置,也实属正常。 衙役又道:“小人今日特地打听过了,附近的村民说,子时敲钟代表神女降临,庇佑信徒的意思。” 顾九点点头,便让那衙役回去休息了。她望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心底琢磨着神女庙的事情。 怕是还得再去趟那里。 怕流衡和回来述职的衙役撞上,从邸店回驿馆后,顾九便打发少年出去买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她自己给沈时砚写信的缘故,这次流衡没再一根筋,她一说,他便去做了。 等流衡从外面回来,三人再次去了凤凰山。 他们到时,秦郎中正借着木梯给神女像擦灰。见三人来,便爬下梯子招呼他们。 秦郎中笑道:“顾娘子和楚将军又来查案?” 话音刚落,一旁坐着的白羊立马站起身,敲着竹竿走了过来,开心道:“阿衡,你来了。” 顾九拍了拍流衡的肩膀,让他去陪白羊,而后看向秦郎中,十分善解人意道:“他们两人十多年未见,总要多些时间叙叙旧。” 她语气自然:“再说了,这马上就要午时了,也该寻处落脚地歇会儿。刚好路过这里,便来了。” 顾九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眼前这尊神女像,昨个注意力全在白羊和秦郎中身上,倒是没怎么细瞧它。 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蛾眉杏眼,樱唇含笑,与顾九以前见过的那些姿态端庄的神像很不一样。 不像悲天悯人的神,倒似凡间哪家温婉纯真的贵女。 秦郎中见她看得认真,笑了笑:“顾娘子也觉得她很好看?” 顾九愣了下,由衷点头。 不多时,笼罩住天空的乌云终于化作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楚安这才想起来他们今日来时忘了带伞,而秦郎中也只带了一把纸伞。 顾九站在门前,看着朦胧雨雾,不由叹道:“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待会儿还要回衙门述职,怕是赶不及了。” 秦郎中提议道:“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不若你们先在这坐会儿,我回去借三把纸伞来。” 顾九心道,我挑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你这句话。 “这还要劳烦你再跑一趟,”她道,“还是我与你一起去吧。” 楚安原本还想自告奋勇,还正要起身,却见顾九趁秦郎中撑伞时,快速偏过脸来,无声道:白羊。 楚安便又坐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首先真的非常感谢投了巨额营养液的宝,看到突然多出来的数额真的吓一跳。 其次超级惭愧qaq,我本来今日想二合一答谢,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卡文了,卡到秃头(捶胸顿足!) 所以还是老样子,打个欠条吧tvt 感谢在2022-11-26 23:23:29~2022-11-27 23:5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槿 2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神降于莘13 “只怕有些难。” 雨雾朦胧, 蜿蜒的山径一眼望不到尽头,落步时,泥水飞溅至顾九的黑靴上, 斑斑点点。 “自上回碰见,我还真没想过会再次遇到秦郎中, ”顾九在心里斟酌着言辞, 语气却又自然松快,“咱们两次结缘, 皆是因命案。” 秦郎中道:“经顾娘子这般提起,好像确实如此。不过实在惭愧,顾娘子两次查案,我都没能帮上什么忙。” 顾九笑了笑:“你若是这样说的话,我现在倒有一个忙想请秦郎中帮一下。” 秦郎中道:“顾娘子但说无妨。” 顾九便将这四起命案的因果笼统地说了遍。她停顿了会儿,偏头看他:“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我近来一直弄不懂凶手的意图是什么, 所以想问问不同人对于此事的看法。” 闻此,秦郎中微愕,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精于查案,关于此事怕是帮不了顾娘子什么。” “不过,”秦郎中面露困惑,不解道,“凶手所杀之人倒都是些作恶多端的坏人。” 他叹息道:“说实话,那些人如今的结局也算罪有应得。” “这么说, ”顾九问, “秦郎中觉得凶手所做的这些都是对的?” 雨势越来越大, 时不时有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步匆匆,不一会儿,身影便隐于雨雾中。 “世人大多都嫉恶如仇,我也是其中一个罢了,”秦郎中望着那些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笑了笑,“不过杀人偿命,他定然是有罪的。” 这话倒没毛病。 若是让百姓们知道了四个死者生前的所作所为,估计只会拍手叫好。 微风撩动着万物,半片树叶在空中跌跌撞撞地浮动,好巧不巧擦过顾九的脖颈。 她抬手擦去水痕,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他们要都是遭天谴而死就好了,衙门总不能去抓那些神仙,如此,便省去我好多麻烦。” 闻言,秦郎中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轻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不过都是人罢了。” 顾九略感惊讶:“秦郎中竟是不信神佛?” 秦郎中道:“医者怎会信鬼神之类东西。” 顾九道:“适才我瞧你为神女像擦拭灰尘,便以为你也同白羊一般信仰神女。” 秦郎中解释道:“白羊现在看不见,我白日又闲来无事,便替他清扫神庙。” 顾九只一笑:“原来如此。” 秦郎中虽说他住在凤凰山附近,但却也在县城内,只是离城门很近,出行极其方便。 秦郎中停在一处院落前:“这就是了。” 小院青砖黛瓦,里面布置寻常,旁边邻舍栽种的石榴树悄悄探过高墙,风雨中,翠绿的枝叶沙沙作响。 秦郎中招呼顾九先在堂屋坐下,他则出去寻几把纸伞来。 顾九谢过。 待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门拐角,顾九起身,四下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视线落到用来做分隔的素纱坐屏。 顾九想起了之前在袁家村时秦郎中所住的地方,堂屋中也有一个屏风将堂屋分出一个内室来。 里面应该是住着秦郎中的母亲。 顾九下意识走过去,脚步轻缓。 她停在屏风后,轻声道:“伯母,我是秦郎中的……朋友。” 并无人回应。 顾九抿了抿唇,绕过屏风,里面的一切映入眼帘。 顾九略感惊讶。 此处的布置和她袁家村时看到的内室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房间里却是有人。 床榻纱幔垂落,窗棂半开,有风吹进来,轻纱飘动,隐隐能看见床榻上侧躺着一个人。 乌黑发丝如瀑,柔软地垂于枕边,腰间只搭了半角被褥,床榻旁边的衣架上搭着衣裙,下面放着熏香炉,青烟袅袅。 “顾娘子,你怎么来这了?” 顾九心一跳,慢慢转过身,看着去而复返的秦郎中,不好意思道:“本来想和伯母打个招呼,没想到她这会儿便休息了。” 秦郎中视线掠过顾九,落到床榻处,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原本就嗜睡,这会儿又下了雨,左右不方便出去,便睡了,她惯常如此。” 两人走到外面,顾九歉意道:“差点打扰到伯母休息,实在抱歉。” “无碍,”秦郎中笑道,“待下次有机会,我再介绍你们二人认识。” 他将三把纸伞递给顾九,:“顾娘子公务繁忙,我就不留你坐下喝茶了。” 目送顾九离开,秦郎中便转身进了内室。而母亲已经醒了过来,却是穿着他的衣服,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铜镜梳发。 他有些无奈:“阿娘,您怎么又穿了我的衣衫?” 母亲道:“我没来得及换。” 说着母亲便起身换上已经用香熏好的衣裙。 母亲重新坐到镜前,一边描眉,一边温声道:“刚才那人不就是之前在袁家村查案的姑娘吗?” 他回道:“是她。” 母亲透过铜镜看他,眉眼温柔:“我瞧那姑娘不错,如果合适便认真相处相处。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回西京便也可以准备你自己的婚事了。你得让我看着你娶妻生子吧,你知道这是我唯一的牵挂,我又不能一直陪着你。” 他皱眉:“阿娘怎么又说这种话?” 母亲叹了口气,换了话题:“你今日想吃些什么,娘去给你做。” 他笑道:“都可以,阿娘做的儿子都爱吃。” 母亲也笑了笑:“行。” ...... 顾九又原路返回至神女庙,和楚安他们汇合后,回了驿馆。 寻了个机会,顾九问起楚安有关白羊的事情。 她道:“探出什么了?” 东京风华 第113节 楚安道:“今早衙役说的那钟声,白羊说他每日子时都会敲,至于其意思,和衙役打听出来的一模一样。” “还有,他是第一次来西京,和秦郎中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每待一段时间便又离开。” 顾九微微蹙眉:“神女的事情你没问?” “当然问了,”楚安道,“白羊说当初神女救了他后,就让他跟随秦郎中即可,只要照做,便能再次和流衡重逢。” 他叹道:“不过白羊那模样就跟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般,但凡我问原因,他都说是神女的指示,我便也问不下去了。” 楚安挠了挠脸颊:“不过,流衡应该是猜出来咱们怀疑白羊和秦郎中了。” 顾九点了点头:“迟早的事情。” 流衡是沈时砚身边的人,自家主人浑身上下能有八百多个心眼子,少年自然也不会迟钝到哪里去。 用过午饭没多久,之前顾九让陈县尉去统计的失踪女子也终于送了过来。 陈县尉双手奉上:“近三年内西京所有在衙门有过记录的女子失踪案,皆已经誊抄在册中。” 顾九随手翻了翻,撩起眼皮瞧他一眼:“确定都在此了?” 陈县尉躬身道:“下官怎敢糊弄顾公事。” 顾九便没再问,摆摆手,让陈县尉下去忙了。 册子足足有一指宽的厚度,里面详细记录了失踪女子的身份信息,顾九看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些东西全部看完。 她伸了个懒腰,阖上册子。 楚安给她倒了杯水:“怎么样?可看出什么了?” 顾九点头。 册子里共记录了五十七名女子,上到六七十岁的老媪,下到牙牙学语的女婴,若撇开这两个极端,单论那些二三十岁的女子,只有二十五人。而这些人中又各有不同,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实在难以判断其中的人是否与近三起失踪案有关联。 但若笼统来看,失踪时间这点有些奇怪。 “这二十五人中有些女子失踪的时间偏向集中,”顾九沉思片刻,慢声道,“建元五年秋季,共有七人失踪,建元六年秋季,共有五人失踪,建元七年秋季,共有五人失踪。剩余几人,则哪个月份失踪的都有。” 楚安提醒道:“可今年西京失踪的年轻女子并不集中在秋季。” 顾九看他:“那是今年。” 楚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顾九敛眸,半响,却忽然道:“高方清还没回来?” 楚安看了眼外面已经暗下去的天色,琢磨道:“怎么查个秦郎中要费这么大半天的时间。” 话音刚落,便见高方清撑伞从廊中进来,瞧着楚安,挑挑眉:“竟不想楚将军这般思念我,还没分别一日,便已开始念叨起来了。” 楚安:“......” 怪他嘴欠。 高方清见顾九眸色肃然,便没再逗楚安,说了正事道:“秦行知是十年前作为流民来到西京,一年之后,落户于当地,没多久便以高价买下他如今住的宅院,家中仅有一位母亲。” 顾九道:“没了?” 高方清耸耸肩。 秦行知。 认识至今,顾九首次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死心道:“那能不能查到他近些年的出行?比如什么时候远行过?又什么时候回来了?” 高方清笑道:“咱们大宋户籍管理一向宽松,此些并未记录在册。” 他顿了顿:“不过,每三年重新登记时,秦行知都在西京。” 顾九垂下眸,看着书案上的册子。 见此,高方清问:“你那边查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犹豫了会儿,便将适才失踪案的事情说了遍。 高方清隐隐明白了过来:“你是怀疑绑走这些女子的人,有可能只在每年秋季时才会来西京?” 顾九点头,微微皱眉:“但此事需得知道秦行知的行踪。” 每三年重新登记户籍,时间开始于正月上旬,正好是春季。如果白羊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意味着这十年里,秦行知并非一直与白羊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回西京。 既然如此,那有没有可能在其他时间里,秦行知也回来过? 高方清如实道:“只怕有些难。” 作者有话说: 秦郎中有名字了 第96章 神降于莘14 “比死更可怕是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 高方清又道:“而且,就算那些女子多失踪于每年秋季,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掳走她们的人一定与此有关, 凭此把失踪案落到秦行知身上,也太过于武断。” 西京虽不是大宋京都, 但它毗邻汴京和又修有皇陵, 经济繁荣,其辖区百姓众多, 人口流动频繁,这其中尤其包括走南往北的商人们,若非特殊时期,官府对于百姓出行并不严加限制。所以,若是单凭顾九这番关于时间的推测,西京那些商人的嫌疑也很大。 顾九心里也明白, 但眼下这种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意外发生, 所以任何可能都不能放过。 可怎么打探出秦行知在秋季三月里有无回到西京呢?直接问白羊应该行不通,秦行知好歹是他的恩人,只怕到时候他们一开口, 秦行知本人便知晓此事。 那秦行知的邻居呢? 顾九脑海里快速闪过什么,她让楚安向秦行知的街坊邻居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 “尤其是院中种了石榴树的那家,”她道,“我今日瞧好些枝干探过院墙,伸到秦行知家中。秋天主人摘果时,也许会看到秦行知有没有在家。” 楚安去打探消息后, 顾九也没闲着, 问起了秦行知购置住宅的事情。 她道:“你说适才说的高价是指多少?” 高方清伸出一根手指:“一千贯。” 顾九吃惊。 那所小院再普通不过, 卖三百贯已是高价,难不成它地底下埋了什么宝贝?要不然一般人谁会当这个冤大头。 高方清继续道:“我觉得此事应是有些隐情,便揪着宅子往下查了下去。”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查起来自然磕磕绊绊,所以他才耽搁至此。 “我找来两人放于县衙的那份交易契书,查到宅子的原主是个年迈鳏夫,其膝下原有个充军的独子,后来犯了军法被处死了。 顾九皱眉:“既然是独子,怎么还去充了军?” “因为当时是特殊情况,”高方清道,“先皇为了西征,颁布了增兵令。” 顾九怔愣片刻。 她没想到查着查着,竟然还能再次听到西征这件事。 说到兵,顾九忽然想起了归娘在外参军的丈夫。 还有那满身疤痕的弘敏和尚。 她倏地起身,撑伞往外走,高方清大步追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顾九头也不回:“巩县。” 两人等到了地方,一柱香的时间,便有了结果。二十年前的西征将士们,归娘丈夫也在其中。 县衙的主簿也在旁边,闻此,像是想到了什么,道:“顾公事若是想问此事,不若去找畿县的陈县尉。当年他也在其中,苗老三的儿子便在陈县尉手底下。” 夜阑低垂,屋外雨势由大转小,高方清撑开伞正准备往外走,却见顾九调转脚步,沿着廊下往另一侧走。 高方清问:“还不回去?” 顾九道:“去趟殓尸房。” 她脚步微顿,侧过身:“陈县尉来巩县见过弘敏和尚没?” “见过,”高方清走过去,“之前我初来西京查这四起命案时,便是他带的路。” 顾九抿唇:“那陈县尉有没有说过他认识弘敏?” 高方清摇头。 顾九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转身往回走:“算了,还是先回去吧。” 一切还是先等问过陈县尉再说。 刚走过来,收好纸伞的高方清:“……” 雨天地滑,限制了两人赶路的速度,这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待他们重新回到畿县,已是深夜。 街巷空荡,被大雨冲刷过的青石板路又湿又滑。更夫提了盏灯笼,一边敲着梆子,一边扯嗓子喊道:“平安无事!” 更夫正慢悠悠地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眯了眯眼,望向前方。 不远处,似乎有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喝多了。 更夫连忙跑过去,正俯身想查看那人的情况,然而下一刻,他瞳孔倏地一缩,仓惶跌倒在地,纸灯笼在湿滑的板砖上滚落几圈,碰到了那人满是鲜血的头颅,昏暗的烛火挣扎了几下,最终熄灭。 “死……死人了!” 顾九和高方清进了县城没多久,便被这声尖叫吸引了去。迎面看见一个更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面色惨白。 更夫指着身后,哆哆嗦嗦道:“那有个死人......” 闻言,两人赶忙过去查看。 高方清点燃火折子,照亮了那人的五官,神情骤然一变。 陈县尉。 ...... 已是子时,县衙内却灯火通明。 下午还来驿馆给顾九送东西的人,不足半天时间,便突然惨死于街道。 东京风华 第114节 殓尸房内,仵作检查完陈尸体后,有了结果:“陈县尉是被人掐死的。” “牙齿断了三颗,全身有多处骨头已碎,从伤口来看,应是被人用榔头之类的重物所砸。” 顾九俯身去细看陈县尉脖子处的淤青,指痕明显。往上,发冠已无,头发凌乱。往下,腕处有勒痕,两只手背鲜血淋淋。 顾九让仵作将尸体翻面。 后背只有几处小淤青,倒是没怎么受伤。 她直起身,心底大致有了猜测:“凶手把人绑在树上,先用锤子敲碎他的骨头,陈县尉因疼痛和恐惧拼命挣扎,他想逃走,但因双手被绳子牢牢反绑的缘故,所以挣扎间手背会与粗糙的树皮进行摩擦。” 这便可以解释手腕和手背的伤因何而来。 “他应该是挣扎成功了,”顾九边琢磨边道,“如此捆绑的方式下还能解开绳扣,那棵树应该不算粗壮,至少在背靠树体的情况下,双手绕后还能触碰到彼此。不然他解不开绳扣。” “挣脱束缚后,他便要逃,但因四肢骨头碎裂,他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很快便被凶手抓到。” “这次凶手没有再折磨他,而是直接将人掐死。” 她顿了顿:“最后,把尸体从别处抛至街道。” 顾九眸色暗了暗:“我们发现尸体是在子时左右,而凶手若想抛尸时不被发现,应该也会选择这段时间,或者更晚。” “彼时百姓多是已经入睡,又逢大雨,除了更夫,一般情况下几乎不会有人还在街巷行走。” “是以,凶手抛尸的时间和我们发现尸体的时间相隔很近,”顾九道,“而咱们从巩县赶回来时,雨势已是不大,而在子时这段时间更是已经停了雨。抛尸时间,再加上停雨,所以黏在发间和衣服上的泥渍还在。” “泥地、有树、还要隐蔽,至少不能让旁人发现的程度,”顾九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若是在城内,行凶地点应该是在某处宅子里,若是在城外,那可就不好查了。” 话落,她便立即召集县衙内所有衙役,下令搜查县城内符合条件的宅院。 如此时间,凶手若是寻常百姓,肯定出不了城。若不是,他要此时出城,必然是惹上嫌疑。所以凶手多会在城内寻个地方藏起来。 楚安听闻又有了命案,便当即和流衡从驿馆赶到县衙。 楚安看着陈县尉的尸体,拧起眉:“这次也是那四起命案的凶手做的?” 顾九敛眸,半响,缓缓摇头:“我觉得不太像。” “除了弘敏和尚是个例外,其他三人分别是被勒死、淹死、割喉,其死法并不残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凶手在他们死后对尸体做的事情,”顾九道,“但不管怎么说,凶手并没有把他们折磨至死。” “而这次不一样。” 是先掐死,还是先敲碎骨头,这点很好判断,手背上的擦伤便是很好的证明。 而且想敲碎一个死人的骨头实在太简单了,尸体又不会反抗,犯不着再把人捆在树上,更犯不着捆得如此紧。 顾九掀开遮掩住陈县尉大半个身子的白布:“尸体正面共有百处凹陷,骨头几近全碎,还有他嘴里的三颗断牙。” “陈县尉脸部毫无伤痕,也就是说,他是硬生生把自己的牙齿咬断的,”顾九声音沉了沉,“比死更可怕是生不如死。” 楚安听得骇然。 顾九沉默一霎:“当然,也不排除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 既然弘敏和尚是个例外,又怎么能百分百确定陈县尉不是第二个例外呢? 眼下摆在面前的无外乎这两种可能,可若真是其他人所为呢? 又会是谁? “要真是同一人,陈县尉定然也行过恶,且还会有相对应的苦主,”顾九道,“高少卿,你来负责确认这个可能的真伪,我负责第二种,尽快今晚就要查出来。” 吩咐下去这件事后,顾九又立马召回负责盯梢神女庙和秦行知的人,问起今夜两人可有外出过。 两个衙役俱是摇头:“并无异常。” 顾九皱了皱眉。 难道真是她多想了? 而楚安也说起了今日顾九让他去打听的事情。 “你猜得不差,”楚安道,“那邻居一般都是爬到墙头,去摘长在秦行知院中的石榴。” “但——”楚安略一停顿,“他说那段时间秦行知并不在家。” 他继续道:“我又问了其他邻舍,他们都说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瞧见秦行知。” “先继续盯着他们再说吧,”顾九头疼道,“当务之急,是得查出陈县尉的死。” 正要往外走时,流衡忽然递过来一封信:“王爷今日寄来的。” 顾九动作倏地顿住。 阿九启。 她眉梢慢慢舒展开来,看到那两个字时,满心的烦躁似乎都消散不少。 顾九忍了忍,却是又把信交给了流衡:“你先帮我好好拿着。” 正事要紧。 第97章 神降于莘15 “替罪羊。” 衙役们分成几队, 各个举着火把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搜寻符合推测的宅院。而顾九在得知陈县尉傍晚便回了家后,便带着人直奔陈宅。 陈家人还不知晓陈县尉惨死的消息, 但三更半夜,官府却找上门, 这事换谁遇到了都不免多想。陈县尉妻子匆忙赶来前厅, 看到做男儿郎装扮的女子,当即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妇人欠了欠身, 有些紧张:“顾公事深夜来此,可是我家官人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还没打算现在将此事公之于众,只和善地笑了笑,表示不方便透露,然后问起陈县尉回家之后的行踪。 妇人道:“官人回来没多久,便又走了。” 顾九问:“娘子可清楚陈县尉去了哪儿?” “郊外的一处别院, ”妇人似有尴尬,抬手理了理耳鬓的碎发, 继续道,“我官人在那儿养了个人,这几日晚时他都留宿于那里。” 说罢, 妇人看向顾九身后的一个衙役,慢声道:“那地方他应该知道。” 顾九回头瞧了那衙役一眼,便拱了拱手:“如此,便不打扰了。” 离开陈家后,不等顾九问,衙役已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陈县尉养的人出身瓦舍, 若纳之为妾, 恐招些闲言碎语, 于仕途不利,所以便把人养在了城外。” 顾九眉梢微挑,不做评价,只让衙役头前带路。 那地方离县城并不远,几人很快便下了马。 开门的是个小丫鬟,听到他们来打听陈县尉的行踪,不由一脸警惕,但好在凭衙役穿的衣服,认出了是县衙里的人,这才不急不慢地进去唤来自家娘子。 “晚时是来我这儿了,”小娘子道,“不过他用罢晚饭后就走了,此后便一直没再回来,应该是回了宅子。” 顾九道:“我们几人便是从在陈家过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娘子愣了愣,“寻不到我家官人了?” 顾九点头。 旁边的小丫鬟小声嘀咕道:“主君不是送朋友离开吗?会不会是与那位郎君在旁处喝酒听曲儿?” “朋友?”顾九立马问,“陈县尉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不是,”小娘子应是觉得丫鬟此言有理,便松了口气,“今晚有个年轻郎君来此处寻官人,他们两人吃罢晚饭后,官人便同那郎君一起离开了,说是雨大不好走,要送送他。” 顾九道:“你可认识那男子?” 小娘子摇摇头。 顾九回头问衙役:“都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衙役如实道:“这还真不好说,不过应是有不少人。” 顾九默了片刻。 如今高方清不在这里,想要根据描述画出那男子的模样应是行不通。 顾九忖了忖,问道:“他们吃饭时都聊了些什么?陈县尉又是如何称呼那男子的?” “这我还真不清楚,”小娘子道,“官人并没有让我作陪。” 说到这,她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不过那男子登门拜访时,官人特地嘱咐我不要露面,在房里呆好。” 那会儿两人原本正在房中亲热,听到有人拜访时,陈县尉顿感扫兴,但也只得起身穿衣。外面大雨滂沱,她便替他撑着伞,一同出去了。 来人是个年轻郎君,整个人病恹恹的,看起来十分孱弱,但他阴气沉沉的眼神,却让人感到背脊发凉。 见到那人,陈县尉面露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说着便让人把那男子请至堂内,又命仆役备好酒菜送过去。 她原本打算在一旁伺候着,陈县尉却将她拦住,叮嘱她在房中呆着:“他若吃罪了酒,指不定又得发疯。” 陈县尉盯着那男子的背影,愁容满面,忍不住泛起了嘀咕:“也不知道这祖宗又要干什么,可千万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 听完,顾九皱了皱眉,脑海里冒出一个人来。 吴狱卒。 顾九道:“那男子是何时来的?又何时离开?” 小娘子想了想:“应该......是戌时来,亥时初走的。” 问完话之后,顾九并未着急回县城。 她问道:“吴知州还在畿县吗?” “已经走了,”衙役回道,“今日午时动的身,那会儿您刚好去了凤凰山。” 在河南府所辖的县中,畿县距其最近,即便是算上雨势,按照这个时间,吴家父子在戌时左右时也应该早到了河南府,那吴狱卒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九问:“那他儿子走没走?” 衙役道:“一同走了。” 顾九望了望四周黑沉的夜色,沉思片刻。 吴狱卒有可能会杀死陈县尉吗? 东京风华 第115节 尸体生前所遭受的凌虐,的确符合那个疯子的行为,可理由上行不通。 陈县尉是朝廷官员,若真是他杀的,一旦事情败露,别说他爹是知州了,就算是河南知府也救不了他。 而如今又是特殊时期,西京已有四起命案,到处人心惶惶的,即便是有仇有怨,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选择在这个紧要关头顶风作案。 至于原因很简单。 此些命案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先后派了大理寺少卿和新任提刑官来西京查案,在此时杀人,一旦被查出来,很容易便与那四起命案扯上关系,继而被愁得头大如斗的官府、被惶恐不安的百姓推至风口浪尖上。万一再倒霉点,遇上官府想草草结案,便恰好成了送上门的替罪羊。 对啊。 替罪羊!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了昨日吴家父子来找她时的场景。 那会儿她恰好正与楚安和高方清说着自己的推测,有没有可能......被吴狱卒听到了一些? 他若是据此推测去杀了一个有罪之人,待衙门查出陈县尉生前所做的恶事,这条人命不就恰好落到凶手的头上了。 顾九紧抿着唇角,脸色难看至极,冷声道:“带我去吴知州下榻的地方。” 闻此,楚安吃惊道:“你当真怀疑此事与吴狱卒有关?” 他听了那小娘子的描述,也猜出了那个登门拜访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吴狱卒。 顾九道:“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我都要去找他问话。” 她所负责的就是确定第二种可能的真伪。 几人赶回县城,顾九在城门停下,询问守城兵晚间有没有见过陈县尉。 其中一人道:“陈县尉天黑之前出了城,此后便没再瞧见了。” 这些都是陈县尉手底下的人,除非刻意遮掩,否则陈县尉进出城门的情况,他们应是有所印象。 顾九忖了忖,转身看向楚安:“你再去趟那间别院,带着几个人把附近的树林搜个遍。” 如果吴狱卒真的动了杀心,应该是在陈县尉送他离开时下的手。陈县尉是武将出身,吴狱卒那副半死不活的小身板,若想要迅速制服他,定会从背后偷袭。 至于之后吴狱卒是选择把人弄到城内折磨,还是就在那附近动手,暂且不清楚。不过,陈县尉失去意识时所处的位置应该离别院不近不远。 若是太近,则有可能会让别院的人发现。 而陈县尉既然与那小娘子说了那番话,想必对吴狱卒那个疯子应是有所警惕,所以若是走得太远,则很可能会惹陈县尉生疑,而且后续把人弄进城也不方便。 衙役领着顾九在一处邸店停下。 听见哐哐的敲门声,掌柜赶紧披了件外衫,开了门。他看到店外站着好几个人,其中还有衙门的人,困意顿时消散。 掌柜不由紧张起来:“官爷们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吩咐?” 顾九直接道:“吴知州和他儿子现在可还在此?” 掌柜一头雾水,苦着脸道:“小人可不知道知州长了副什么模样,即便他在小店住下了,小人也识不得啊。” 顾九形容两人的模样:“一对父子,儿子应该在弱冠左右,面色如纸,整个人看起来病蔫蔫的,他们身边应该会带着随从,昨日入店,今日午时离开的。” 掌柜立马想起来了,忙不迭地点头:“在!在!” 顾九蹙眉:“他们又回来了?” “没错,”掌柜领着他们上了楼,“天刚黑不久,那个老的——不不不,知州又来了小店,说是忘了东西。但他们走后,店里的伙计便收拾了房间,并未瞧见他们遗落了什么东西。小人如是说了,但知州没信,说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晚。” “恰好他们原先住的房间还没让旁人占了,”掌柜道,“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顾九道:“吴知州返回店里时,你可看见他儿子吗?” 掌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小人并未见着那郎君。” 闻言,顾九脚步一顿。 而掌柜也停了步:“就是这了。” 他指着相邻的两间房:“左边的是吴知州,右边的是他儿子。” 顾九给流衡使了个眼色,让他守在吴狱卒门前,然后叩响了左边的房门:“吴知州。” 从房内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吴知州面露惊讶:“顾公事,您怎么来了?” 顾九笑了笑:“找你儿子。” 吴知州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衫:“这个时辰,顾公事来寻犬子可是有何要紧事?” 顾九心中冷晒。 老泥鳅,还挺会装。 她淡声道:“动手。” 流衡当即踹门而入,房内漆黑一片,但凭着里面所发出的声响,少年很快便找到了床榻的位置,将人揪了出来,顺带堵住他的嘴。 吴知州大惊失色:“顾公事,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九不答反问:“吴知州今日午时便动身离开了畿县,按理说该是早就到了河南府。也不知道吴知州到底是丢了什么宝贝,值得你冒着大雨,亲自返回畿县来取。” 她顿了顿,冷冷地瞥了眼被流衡擒住的疯子,皮笑肉不笑道:“还特地带着儿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们的支持,拳拳感激之情,唯有加更可表,明日三合一趴,刚好把之前的欠条撕啦! ≧w≦ 感谢在2022-11-29 23:43:00~2022-11-30 23:0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30瓶;晚来天欲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神降于莘16 “酸不溜秋。” “也不是什么宝贝, 是故友送的一枚玉佩,”吴知州道,“我们今日出了城门没多久, 便下了大雨,没想到车夫又走错了路, 耽搁了不少时间, 所以没能赶回河南府。后来半路我又发现玉佩不见了,便以为落在了下榻的邸店, 这才匆匆折返回来。” 吴知州语气自然:“可惜没能找到。” “这般说的话,吴狱卒应是与你同行的了,”顾九没什么表情,“既然如此,为何掌柜却说你回来时,未见到令郎的人?而现在, 他却又出现在这里。” 吴知州道:“我们返回县城后,犬子去买了些吃食, 所以掌柜才没瞧见他人。” 顾九指着吴狱卒,问道:“掌柜的,这人是何时从外面回来的?” “这......”掌柜苦思片刻, 犹豫道,“小人并未看到他回来。” 若不是这位少年郎把人揪出来,他还以为那房间是空的。 闻言,吴知州叹道:“邸店人来人往的,可能是掌柜没能瞧见罢了。” 顾九扯了扯嘴角:“是吗?” 一语未了,她直接抬步进了吴狱卒住的房间, 命人掌灯。后窗棂大开, 窗台边缘干干净净, 连一滴水也没有。 顾九往下面瞧了眼,吩咐衙役下楼查看墙壁上可有鞋印或者泥污,不一会儿,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燃起一抹烛光,映亮了衙役脚底下那片草地。 衙役仔细检查了半响,摇头道:“顾公事,墙面和墙底都很干净。” 顾九道:“其他房间下面呢?” 衙役又看了看,答道:“墙底都有些泥污。” 顾九了然。 她走出房间,停在吴知州面前:“你知道我为何三更半夜带人来此寻你儿子吗?” “不知,”吴知州讪笑一声,“但顾公事定然是有旁的要紧事需要犬子配合,总不能是故意来此寻他不痛快的。” “你也不用绵里藏针,”顾九淡淡道,“我今夜前来,是因为在子时左右,有人将一具尸体抛至街边,而经过我们调查,那人临死前便与你儿子呆在一处过。” 吴知州满脸惊愕:“顾公事,你这意思是怀疑人是他杀的?” 顾九坦然道:“是。” “不可能!”吴知州当即否认,“我儿他戌时便回来了,一直呆在房中未曾出去过,怎么可能杀人抛尸呢!” 他面色不善:“纵使你是朝廷派来此处查案的,也不能光凭一张嘴便将这杀人的罪名随意扣在旁人头上。” 顾九料到这老泥鳅不会松口,她也不恼,只笑了笑:“你说你儿子是戌时回来的,那具体是戌时几刻?” 吴知州看了眼被堵住口的儿子,嘴唇蠕动两下:“我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顾九点了点头:“看来你们父子二人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好如何说。” 她示意流衡拿掉吴狱卒嘴里的白布,“既然你爹记得不清楚,那便由你亲自说。” 吴狱卒原本就苍白无色的脸,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瘆人,他死死地盯着顾九,眼底冒出的狠意像是恨不得立马将她碎尸万断。 顾九道:“你若不说,我便只当你做贼心虚,即可便关押至牢狱。” 吴狱卒咬着牙,硬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亥时二刻。” “吴知州可听清楚了,”顾九道,“你这好大儿说他是亥时才回来的。” 她料定这个疯子不敢在此问题上撒谎。因为吴狱卒清楚,衙门的人既然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应是已经得知他去城外找过陈县尉。别院里那么多双眼睛,他若是敢撒谎,便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这两段时间相隔又不远,”吴知州干笑一声,“应是我老糊涂,记错了。” 顾九没理会,继续瞧着吴狱卒,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你今夜为何要去城外找陈县尉?用罢晚饭后,你与陈县尉是在何处分开的?可知道他之后又去了哪儿?” 吴知州脸色骤然一变。 顾九眉梢微挑,有些吃惊。 在这之前,她从未提过死的人是陈县尉,而如今吴知州这副模样,显然是并不知情。 她隐隐明白了过来,无声地笑了笑,眼神讥讽。 这个人只是疯,却是个没脑子的。 东京风华 第116节 而铡刀现在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吴狱卒纵然再不愿,也必须答话。 “朋友之间吃个饭不是很正常吗?”吴狱卒道,“我们从别院出来后,没走几步,他便回去了。” 他语气淬着阴冷的毒:“难道就凭我与他吃了顿饭,他的死就一定与我有关?!” 顾九不回答,淡声道:“我来替你们父子两人理一理你们口中的经过。” “你们今日午时离开畿县,因大雨和走错路,所以耽误了时辰,没能回到河南府,然后半路又发现玉佩丢了,折返回邸店来寻,彼时天刚黑不久。” “你爹回了邸店,你却去找陈县尉吃饭,待亥时初离开,亥时二刻重新回到邸店,此后便没再出去过。” 顾九看着他们,唇瓣动了动:“是与不是?” 吴狱卒略一迟疑,点头:“是。” 顾九却笑:“那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经过,左右今夜各位注定难眠,便随便听一听吧。” 顾九也不管他们乐不乐意,直接道:“你们午时出了县城,或许的确是因为大雨和走错路,耽搁了时辰,又或是已经到了河南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途吴狱卒离开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畿县,”顾九看向吴知州,“而你虽是知道此事,但却不知他去了哪儿。” 顾九继续道:“陈县尉在外面养了美人,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吴狱卒你应该也是知道他近些时候多去别院留宿,故而去了那儿。待你们酒足饭饱后,陈县尉便送你离开,你却趁此机会将他——迷晕?” 吴狱卒紧绷着脸,消瘦的面颊深深凹陷,像一只裹了层薄皮的骷髅。 “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这小身板还不够陈县尉一拳揍的。” 顾九和善地笑了笑,无视吴狱卒愈来愈阴沉的脸色,接着道:“你怕他醒来挣扎,所以便将其捆在树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金属工具,一点一点敲碎他全身的骨头。” “你应该是很享受那个过程吧?”顾九微微俯下身,与他对视,“尤其是当陈县尉恢复了意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挣扎给你带了莫大的欢愉,特别满足了你那变态的施虐欲。” “后来陈县尉挣脱掉了束缚,想要跑,但是因为骨头碎裂,他几乎与一个废人无异。你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然后猛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狠狠地用力,看着他拼命挣扎,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任你宰割。”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令人亢奋的画面,吴狱卒嘴角开始忍不住抽搐起来。 “够了!”吴知州忽然怒道,“顾公事,你莫要再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儿回来后便一直都在房中,杀人和抛尸都与他毫无关系,你若是再这般造谣,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恳求官家治你的罪!” “别急啊,”顾九弯了弯眸,眼底却没多少感情,“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杀死陈县尉之后,便等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抛至街上,然后快速逃至这里,翻窗而入。你本想先躲在这里凑合一夜,待次日一早,便即刻偷偷地回河南府。这样一来,哪怕是有人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来此处寻你。因为在旁人眼中,你们父子两人已经今日午时便已经离开了畿县,但你没想到你爹竟然也回来了。” “你爹深知你的秉性,意识到你可能回来要干些什么事情,怕你再被我揪住小辫子,所以才急匆匆地也赶了回来,并借口在邸店丢了玉佩,故而再次订下那两间房,好为你的行踪打掩护。” “你爹肯定会问你干了什么,可能你说了,也可能没有说,但你肯定没提过陈县尉的名字,”顾九望了眼吴狱卒的房间,“那墙面和墙角的泥污应该是你爹清理的吧,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爹好歹是个知州,怎得生了你这般的蠢货呢。” “至于为何对陈县尉起了杀心……是那日偷听到我关于那四起命案的推测吧?”顾九声音淡淡,却是笃定道,“你知道陈县尉做过恶事,所以便想杀了他,这般,刚好应证了我的推测,也刚好把这条人命甩到凶手头上。” 吴狱卒不说话。 顾九直起身,睥睨着他:“所以我才说你蠢,偷听别人讲话至少要听全吧,只听了个大概就敢据此杀人,你当朝廷派来西京查案的都是些废物吗!” 吴狱卒垂下头,浑身颤抖,喉咙里溢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是一群耗子从逼仄幽暗的洞穴中蜂拥而出时,所发出的吱吱怪叫。 顾九蹙起眉。 “好精彩的故事,可惜啊,缺少证据呢,”吴狱卒咧了咧嘴,“只编个故事就敢据此随意给人扣上罪名,你们是废物吗?” “不见棺材不落泪,”顾九冷下脸,“带回衙门。” “谁敢!” 吴知州挡住他们:“顾公事,我已经说了,我儿一直都在房中,至于你说的墙面,就算是有人刻意清理了,无凭无据的,又怎能一口咬定是我们做贼心虚!” 顾九抬了抬眼皮,语气淡漠:“吴知州,我和高少卿今日之所以能碰巧在街上遇到陈县尉的尸体,是因为我们二人去了趟巩县。” 吴知州道:“什么意思?” “我们查到这四起命案可能与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而陈县尉当年恰好也随了军,”顾九道,“结果,我们刚查到这里,还不待详问陈县尉,他却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不怀疑令郎与这四起命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啊。” 这话自然是吓吓这个老泥鳅的,他儿子是个没有脑子的疯子,若凶手是他,早就被抓了,又怎么可能拖至今日。 然而吴知州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讶一般,他身子晃了晃,眼底尽是震惊和恐惧。 顾九顿时警惕起来,她抿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西征。” “你不要扯开话题,”吴知州回了神,竭力掩饰住慌乱,“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要敢把我儿带走,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只求官家还我一个公道!” 顾九捻搓着手指,盯着他看了半响,神情寡淡。 “我可以不带走他,但你儿子毕竟在陈县尉死之前与他独处过,”顾九道,“陈县尉又是朝廷官员,此事需得慎重,是以,在未彻底洗清你儿子身上的嫌疑前,你们父子二人,都不可以离开畿县。” 她眉眼平静:“否则,我就只当你们做贼心虚。” 吴知州涨红了脸:“你这是软禁!” 顾九置若罔闻,继续道:“还有,二十年前西征的军队中是否有你,我只需修书一封,寄往汴京,便能从枢密院调来你的军籍,到时候,你再嘴硬都是没有用的。” 吴知州脸色僵硬。 “若凶手真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旧事才杀的人,你要是将你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便是立了大功。” 顾九压低了声音:“说不准,我一高兴,就把你儿子从此案中摘了出去。” 一语尽,顾九眨了眨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吴知州休息了,今日一直来回赶路,想必是累得紧,好好休息吧。” 顾九下了楼,正对上楚安的视线。 他倚着门框,英眉挑起:“我怎么发现,你这做派怎么和长赢越来越像了呢。” 顾九从他身边路过,闻此,微微一愣。 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真是如此。 她弯了弯明眸,离开邸店:“可能这就是——” 传说中的夫妻相吧。 楚安追了上来,还以为是自己没听见,追问道:“什么?” 顾九却立马将话题拉回正事上:“让你干的活干完了吗,净瞎问。” 楚安收敛了打趣她的心思,点点头:“找到了,就在城外。” 顾九拍了两下额头,醒了醒困,便吩咐身边的衙役去传话,让那些在城内四处搜寻的人回去休息,她则带着楚安和流衡再次出了县城。 别院不远处的树林里,两簇火焰点燃了黑夜。 顾九俯下身,凑近去看那棵树,有好几块树皮被扒了去,看着像是一块块癣。 她打了个响指,眉梢一挑:“来吧。” 楚安满脸茫然:“干什么?” “你和陈县尉个头差不多,”顾九直起身的一瞬间,听到骨头摩擦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你背对着这棵树,我瞧瞧是不是它。” 楚安不满道:“你那什么眼神啊,我比他高好不好。” 顾九顺着毛撸,从他手里接过火把:“行,那你就蹲下些。” 楚安照做,两只胳膊绕着树身背了过去,十指能够相互触碰。手背所处的位置,也刚好能和被挖掉的树皮贴合。 顾九道:“就是这个。” 陈县尉那满身的伤,必定溅了血。那会儿正值滂沱大雨,地上的血迹很难留存,但残留在树皮上的可不一样。 枝叶繁茂,可做遮挡,再加上树皮粗糙不平,若是血滴溅进一些细小的裂缝中,便不容易被雨水冲刷掉。 所以吴狱卒才把这些树皮揭掉。 顾九冷笑:“欲盖弥彰。” ...... 回到驿馆时,已是四更天。 顾九趴在书案小眯了会儿,刚问流衡要走沈时砚寄来的信,正准备拆开来看,却见高方清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两本蓝皮账簿。 顾九道:“贪污?”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她:“不止。” 顾九随手翻开看了看,那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仿佛成了精,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她捏了捏眉心,又把账簿合上:“还是你直接说与我听吧,我晕算术。” 高方清倒是惊讶:“我还以为顾公事无所不能。” “做人就要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顾九道,“我也只是比寻常人聪明了些,但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无所不能的是沈时砚。 高方清道:“顾公事自谦都比旁人独特了些。” 顾九道:“哪里哪里。” 高方清说了正事:“贪污受贿这事便不再多言了,这天底下凡是当官的,多少都会捞些油水。” 顾九见缝插针:“王爷便不会。” 高方清难得生了些郁闷,他仔细瞧着她:“顾公事,你可还需要我继续说了?” 顾九立马双手平摊,恭敬道:“高少卿,您请。” 高方清道:“严刑逼供、徇情枉法......其中最严重的罪行是倒卖兵器。” 顿了顿,他道:“就以我查到的为算,凡与陈县尉结怨的多是寻常百姓,我也去走访了些,但都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顾九点点头:“当然查不到,人不是那个凶手杀的。” 高方清愣了下:“你查出是谁了?” 听他这么一问,顾九反倒有些迟疑,她犹豫了会儿:“应该是吴狱卒,就是吴知州那个小儿子。” 高方清皱了下眉:“他与陈县尉有仇?” “没有,”顾九道,“但那人听到了我们之前对凶手意图的推测。” 高方清也听说了那日在牢狱里所发生的事情,闻此,便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道:“只是因此?” 顾九道:“除了满足他自己那变态的施虐欲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说到这事,她便想起了今夜的另一事。 西征。 东京风华 第117节 顾九闭上眼,无声喃喃。 那老泥鳅到底是因信了她那番吓唬人的话,才如此惊慌,还是因为她提到了“西征”。 高方清见她眉头拢起,似有疑惑,便出声问道:“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了?” 顾九抬了抬眼皮,缓缓摇头。 她静了会儿,看他:“二十年前灵州城战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高方清沉默一霎:“你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顾九感到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今日我们查的不就与此有关吗?” 高方清却道:“我们查的不是西征吗?” 顾九一头雾水,反问道:“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高方清笑了笑,“西征共有十次战役,而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次。” 顾九噎住。 倒是也有道理。 提到灵州战败,不免就想到了沈家人尽数战死沙场的事情,顾九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只道:“吴知州当年是不是也在西征的军队中?” 高方清道:“此事你应该问他本人,或是给宁王写信,让他去枢密院调来吴知州的军籍。” 顾九无语。 她能不知道? 高方清回去休息后,顾九他们也回了邸店。 虽然此时已经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但她还是秉持着能多睡一会儿就绝不睁着眼的原则,飞奔至自己的房间。 房内,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顾九摸了摸瓷碟,还是温的。 本来她也没感觉有多饿,但是闻到那些菜香,还是忍不住吃了些。 顺便看了沈时砚寄来的信。 如她之前所猜的那般,当年买走流衡的人就是沈时砚,而当时也确实与秦行知所讲述的那般,白羊和流衡是从灵州城逃出来的西夏人。 顾九视线落到最后一句时,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能与你共撑一把伞的人,会永远是我,不想他人也有这个荣幸。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单独和陌生男子呆在一处,我会担心。” 顾九唇角微微翘起,言简意赅地点评:“酸不溜秋。” 她去了书案,找来纸笔,认真回信。 只有三个字。 听你的。 ...... 顾九这夜睡得沉沉,也睡得短暂。 天一亮,楼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鼓噪。 顾九刚洗漱完,隐隐听到这僵持不下的闹声中有自己的名字。 她开了门,站在二楼勾阑处。 楼底下,楚安和流衡,以及那两个伙计将吴知州和他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吴知州怒火冲天,手里还握了一把利刀,大声斥骂她卑鄙无耻,仗势欺人。 顾九这会儿困意还浓,撑着下巴,眼皮子上下打架:“我在这呢。” 楼底闹声骤然停下,吴知州抬头望着她,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顾九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吴知州,这一大清早的,您不好好陪你那宝贝儿子吃早饭,来这里骂街,是不是不太好啊。” 吴知州抬起刀,指着顾九:“顾公事,我昨晚便说了,你既然说我儿子杀了人,就要拿出证据来!做什么把他偷偷绑走?!” “真是好笑啊,”吴知州冷笑道,“前两日你还与我说什么‘若私刑当道,还要律法做什么’,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算怎么一回事!” 顾九听得一头雾水,蹙起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我把你儿子偷偷绑走?” 她淡淡道:“再说了,我若真想把他带走,犯得着偷偷摸摸?昨夜不过是顾忌你是长辈,故而没有与你硬着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怕你吧?” “你莫要再与我装糊涂!”吴知州恼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你把我儿子绑走,那他为何不见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留下的?” “你想用我儿子威胁我,逼我承认他杀了人,”吴知州道,“你做梦!做梦!” 顾九只觉得奇怪,她下了楼,拆开那封信来看,神情几变。 信中写道: “若想救你儿子,便将他所有的罪行亲自告知于顾九,卯时三刻为最后期限。如若不然,就等着替他收尸。” 吴知州见她没说话,只当顾九是心虚了:“这才是证据!” 顾九拢起长眉:“这既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让人写的。” 吴知州哪里肯相信她:“你以为你不承认就行了?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做。”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你儿子做了多少恶事,你自己心底不清楚?与他有仇有怨的人应是不在少数,你单单寻我做什么?” 一语未了,她缓了缓语气:“吴知州,我不与你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争执,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人没的?” 吴知州讥讽道:“你不清楚?” 顾九:“......” 她转身便要上楼:“现在应是离卯时三刻没多少时间了,你若想是替你儿子收尸,便继续在这撒野吧。” 吴知州立马怕了:“真不是你?” 顾九假笑道:“你还要我说几遍?” 吴知州冷静了会儿,沉声道:“卯时。” 顾九停住脚:“房间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封信?” 吴知州点头。 顾九忖了忖,问道:“现在离卯时三刻还剩多少时间?” 邸店中的伙计道:“应该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 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吴狱卒,难于上青天。 顾九看向吴知州:“选择权在你。” 吴知州不善道:“你什么意思?” 顾九道:“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找到你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唯一比较保险的方法,就是按照这人说的做。” 吴知州立即跳脚:“还说不是你!” 顾九烦躁道:“你爱信不信。” 她把信扔在旁边的桌案上:“你若是信不过我,我任你调查,但是若因此耽搁了时间,导致你儿子被害死,这笔帐,你可别落在我头上。” 说罢,顾九让人拿来一炷香,折半点燃:“一刻钟。” 吴知州怎么敢以他儿子的性命来冒险,铁青着脸,沉思半响,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他嘴唇蠕动着,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陈述着吴狱卒的罪行:“他……虐杀仆役。” 顾九既不说话,也不去质疑,坐在桌案旁,悠闲地看着吴知州。 然而殊不知,她搁置于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是谁? 吴狱卒的仇人? 不知为何,她心底升起非常强烈的不安感。 吴知州盯着那半根燃得正旺的香,神情紧绷:“虐杀……囚犯。” 顾九点了点桌案,提醒他:“别忘了昨晚的事情。” 吴知州却迟迟没再开口。 谋杀朝廷官员,必定是死罪一条,甚至还会牵连一整个家族。 半炷香,越来越短。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是希望吴狱卒能罪有应得,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香还剩一寸时,顾九怒道:“你是要你儿子死吗?!” “哐当”一声,吴知州手里的刀掉在地上,胳膊发颤。 “他还杀了……陈县尉。” 与此同时,那半炷香彻底燃尽。 然而,还不等顾九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去,一道凌厉风声袭来,流衡反应极快,当即拔剑,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铿锵,刺入耳内。 顾九忍不住蹙起眉。 流衡想要出去查看情况,顾九却叫住他:“那人既然敢来,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捡起地上的箭矢,楚安看了眼,沉声道:“应该是□□。” 寻常弓箭所用箭矢要比这个长得多。 顾九解开绑在上面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字:审判。 顾九顿时宛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寒意蔓延至骨骸,穿心而过。 东京风华 第118节 而吴知州一把夺过纸条,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照他说的做了吗?我儿子呢?” 顾九沉默一霎,慢声道:“绑走你儿子的人,是这四起命案的凶手。” 吴知州当即愣在原地,面上血色全无:“他......他抓走我儿子做什么?” 顾九缓缓吐字:“审判。” 审判他的罪行。 顾九死死地攥紧拳头,浑身紧绷。 她明白过来了凶手此举究竟是何意。 那人是在告诉她,律法制裁不了罪恶,只有他能。 那他又代表谁呢? 顾九想到了那四个人的死。 他代表另一种罪恶。 以恶制恶。 以暴制暴。 这就是他想要说的话,也是他口中的审判。 顾九倏地站起了身,望向外面的天色。 已是天光大亮。 她心中不安,忙问楚安:“我派去凤凰山盯梢的人还没回来吗?” 楚安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应该是回了衙门,或是在驿馆等着呢。” 他顿了顿:“你别着急,我去瞧瞧。” 楚安走后,顾九便又将视线落到吴知州身上,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多岁,眉眼间尽是沧桑和疲倦。 还有担忧和恐惧。 顾九抿了抿唇:“吴知州,我们进去说话。” 待他们上了楼,顾九让流衡在房间外面守着。 吴知州有气无力道:“你还想干什么?” 吴狱卒落到那个凶手手里,肯定是凶多吉少,而眼下衙门还没查到那人的身份,想要救回他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九看他:“或许还有机会救你儿子。” 吴知州冷笑一声:“你们至今连凶手的脸都没瞧见过,还怎么救?” 顾九不理会他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你可见过四名死者中的弘敏和尚?” 吴知州神情微变:“见过。” 起初各个县衙查不出凶手,这命案自然就交到了河南府,等河南府查得也是毫无头绪后,这才上报给大理寺。 顾九看他:“那你认识他吗?或者说,你见过他吗?” 吴知州却避而不答:“你问这些做什么?又与我儿子没什么关系。” 顾九道:“但这可能与凶手有关系。” 吴知州愣住。 顾九提醒他:“想想你儿子。” 过了好半响,吴知州才缓缓回过神,慢吞吞道:“认识。” 顾九神色一凛:“是不是二十年前参与过西征的将士?” 吴知州道:“是。” 顾九道:“这么说,你也是了?” “是。” 默了会儿,顾九才问道:“所以二十年前的西征中,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情?” 结合凶手的行为和意图,顾九试探性地问:“比如说,有人犯了军法,却没有被惩罚?” 吴知州却是矢口否认。 他道:“军队中有人触犯军法,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时隔二十年了,我又怎么能事事记得清楚。” 顾九察觉出吴知州对于此事的抗拒,她抿了抿唇,决定换一种问法:“那你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吗?” 吴知州摇头:“没听过。” 顾九不死心:“秦姓的人呢?” 吴知州怔了怔,却是反问道:“你既然问我西征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当年率领援军的将军姓秦吗?” 这次轮到顾九愣住了。 她唇瓣动了动,似是觉得此事出乎意料,但不知道因何原因,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我不清楚,”顾九想起了秦行知之前的话,问道,“那秦将军是西京洛阳人?” 吴知州道:“是。” 此事但凡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顾九拢起长眉:“他当年获斩一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吴知州叹了口气,只道:“当年率领援军的人是他,援军没能赶到灵州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还能有何隐情?” 顾九道:“那你可知道秦将军有没有后人?” 吴知州原本想要摇头,但又想到了什么,终还是点头。 他略一迟疑道:“但至于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就真的不清楚了。” 当年秦理——也就是秦将军,他因支援不力获斩之后,却仍是没能扼制住百姓们的怒火。秦理死后,人们纷纷将矛头对准了他的家人。 自此,秦家在西京,便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报个平安,人还在,手没了 感谢在2022-11-30 23:03:59~2022-12-01 23:4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神降于莘17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民愤难填, 曾经与秦家交好的世族选择作壁上观,一夜之间,偌大的家族分崩离析, 死的死,逃的逃, 只有秦理的妻子唐氏仍固执地留在西京。但由于百姓们的驱逐, 唐氏不得已跑到离河南府相距很近的畿县居住。 而彼时,她已经身怀六甲。 ...... 顾九道:“那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吴知州满脸荒唐:“此事我怎么清楚。” 那会儿谁敢去管他们家的事, 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生怕惹了一身的祸端。 顾九又问:“那后来呢?” 吴知州摇头:“不知所踪。” 顾九敛眸沉思,半响,她道:“那二十年前秦家的府邸在何处?” “秦理获罪的时候,便被抄了家,”吴知州道, “现在那地方盖了一家酒楼。” 顾九起身要走,吴知州连忙拦住她, 紧张道:“顾公事,那我儿——” 顾九打断他:“说实话,那种疯子在我眼里早就罪该万死。” 吴知州面色白了白。 “但我觉得, 至少在律法还存在的情况下,他不应该被另一个疯子杀死。” 顾九抬步离开。 ...... 驿馆院内,楚安和高方清并肩而战,前者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手中紧握弯刀,指节凸出, 像是一张蓄势待发的强弩。 仵作检查完尸体后, 禀道:“除了脖子上的刀痕, 别无他伤。” 高方清耷拉着眼尾,一副没睡好的模样:“一刀封喉?” 仵作回道:“是。” 一语未了,顾九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时,脚步僵住。 楚安走过来,下意识看了眼流衡。 少年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中,满是无措和茫然。 顾九缓了缓神,想到另一件事:“派去盯秦行知的人呢?” 一个衙役小跑过来:“是小人。” 不待顾九发问,衙役已是禀道:“秦行知昨晚一直呆在家中,直待今日卯时才离开。” 顾九皱了下眉:“他去了哪儿?” 衙役难言道:“......跟丢了。” 顾九摆了摆手,也没追究这件事。她看着楚安,猜道:“白羊不见了?” 楚安点头,回头望了眼那具尸体:“我赶到时,尸身已经僵硬了,估摸着死了有三四个时辰,应是昨夜他又回凤凰山继续盯稍时出现的意外。” 东京风华 第119节 楚安来驿馆和县衙没寻到人,便立马赶去凤凰山,结果却发现本应该老实呆在神女庙的少年不见了,而他们派去盯梢的人死在了距离神女庙不足百尺的灌丛中。 出了人命,顾九便也顾不及流衡的心情,直接问:“现在张贴通缉令没?” 楚安道:“已经让人去做了。” 顾九站在原地默了会儿,看向高方清:“这里交给你了,我要去秦行知那儿一趟。” 安排下去后,顾九脚下生风,楚安和流衡阔步追上。到了地方,但见那院门虚掩着,顾九直接走了进去,一抬眼,恰和秦行知对上视线。 秦行知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手里拿了一本泛黄的医书,见他们来,便合上书册,慢慢起身。 秦行知和善地笑了笑:“顾娘子,可是来还伞的?” 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她那垂在身侧的双手,空空如也。 顾九倒是忘了这茬,闻此,便从钱袋掏出半贯钱来,扔给他。 秦行知道:“用不了这么多。” 顾九淡淡道:“剩下的,我想向秦郎中买盏茶吃。” 秦行知收入袖中,笑道:“也好。” 说罢,便引着三人进堂屋坐下,桌案上已经摆了几碟茶点。 顾九看他:“秦郎中这是一早便预料到我们会来?” 秦行知给他们斟茶:“顾娘子说是,那便是。” 顾九道:“这个时辰,秦郎中不应该去神女庙给白羊送早饭吗?这会儿怎么有闲心在院中看书?” “昨晚给白羊送晚饭回来时,被风刮坏了纸伞,淋了一路的雨,”秦行知不紧不慢道,“今日身体抱恙,便想等会儿再去。没曾想,顾娘子和楚郎君却来了。” “来者即是客,”秦行知笑笑,“总不能将你们赶出去吧?” “那倒是好巧,”顾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恰好今日白羊不见了。” 秦行知面露惊愕:“怎么回事?” “这些年是你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彼此应是了解得很,”顾九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秦郎中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目不能视,若是没人暗中帮助,怕是连下山都是个问题。” “可偏偏他不见了,衙门的人搜遍了整座凤凰山,愣是没找到他的人,”顾九道,“而神女庙也无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白羊平日用来走路的那根盲竿也不见了,所以,据此种种,白羊应不是被人强行带走的,而是自愿离开。” 顾九慢慢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眉眼平静:“我原来还以为是秦郎中将他带走了,故而便来此处寻人,现在看来——” 她扫过房内,淡淡道:“白羊似乎也不在这里。” “此言差矣,”秦行知言语诚恳,“我虽为他医治眼睛,但这孩子心底只记挂着你身边这位小护卫,以及他的神女。所以我们二人平日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实在算不上十分了解。” 顾九看着他这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心底生了丝烦躁。 她明白,秦行知根本不惧她的怀疑,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番话。 看似是想把自己与白羊失踪这件事情摘干净,只怕心中所想的却是与之相反。 欲盖弥彰,才会更加惹人怀疑。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顾九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索性将一切都摊开了说:“我之前怀疑你与白羊和西京这四起命案有关系,便派人去暗中监视你们二人,而今日,负责盯梢神女庙的衙役却被人割了喉。” “白羊也在这时候不见了,”顾九眸色冷了两分,“人是不是他杀的,我暂且不轻易下结论,但是,他是除了你之外最大的嫌疑人。” 秦行知神情自然,语气甚至带了些无辜:“既然顾娘子让人监视我,应该明白我昨夜并未从家中离开过。” 顾九冷笑一声:“秦郎中还真是一点也不惊讶。” “倒不是不惊讶,只是早已知道了此事罢了,”秦行知悠闲抿茶,“我这人天生就比旁人的警惕心强了些,顾娘子派来的人又有些可爱,察觉到被人监督,于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他顿了顿,只一笑:“我问心无愧,自然也就不怕顾娘子怀疑。” “行,那我就公事公办,”顾九屈指叩了叩桌案,直接问道,“除你之外,白羊还与谁走得较近些?” 秦行知笑:“我知道的人中只有你的小护卫。” 流衡紧绷着脸,不言一语。 “不可能,”顾九道,“若是没人帮他,他一个瞎子,怎么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凤凰山?” 说到这,她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了身。 顾九蹙起眉:“白羊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得见?” “我应该与顾娘子说过两三次了,”秦行知坦然道,“他现在的确看不见。” 顾九单手摁响了拇指,短暂且清脆的声音给了她一丝想法。 她敏觉道:“什么叫现在?” 秦行知微微一笑,却是不答。 他也站起了身:“白羊不见这事我确实帮不了顾娘子,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便不送了。” 顾九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淡淡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和秦郎中打听一下。” “不知秦郎中认不认识秦理,”她道,“便是二十年前因支援不力获罪的那位将军。” 话落,空气陡然安静下来。 秦行知虽是神色未变,但却是没立即开口答话。 过了会儿,他才慢慢道:“我也仅仅是听说过这个人,毕竟秦将军被斩首时,我还尚未出世,连面都没见过,又怎能谈得上认识呢?” 尚未出世。 秦理获斩时,他妻子唐氏那腹中的孩儿也尚未出世。 而如今秦行知这番话,是在变相向他们承认自己可能与秦家有关系? 这样想着,顾九便直接问了出来。 她现在耐心告罄。 闻此,秦行知笑出了声:“我们两人都姓秦,这应该算是一种关系吧。”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话,但若仔细深究起来,其实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顾九咬了咬后槽牙。 就算她疑心秦行知这人有问题,但那也只是怀疑。还有他究竟是不是秦理和唐氏的孩子这件事,目前来说,仍是个未解的谜团。 她甚至连当年唐氏腹中胎儿是男是女都还不清楚。 顾九冷静了会儿,却是扭头看向那座屏风,直径走了过去:“昨日便没机会和伯母问好,今个倒不能错过了机会。” 然而待她绕过屏风,却顿在了原地。 房内并无一人。 两侧帷幔系好,床榻上被褥整齐叠好,不见昨日她来此处时看到的背影。 这时秦郎中走了过来,叹道:“真是不巧,我母亲今日出了趟远门,顾娘子怕是要另寻机会了。” 顾九转过身,冷冷地瞧着他:“究竟是不是你?” 一句饱含多个问题的话,秦行知也只用了一句话来回答。 他将双手伸到顾九面前,语气诚恳:“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1 23:44:21~2022-12-02 23:4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20196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神降于莘18 “有时候掩埋真相会比犯罪更可怕。” 若是换个人说这番话, 顾九只会觉得他在故意挑衅自己,而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子,神情坦然, 语气恳切,顾九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恶意。 相反, 她甚至觉得秦行知是认真的。 顾九凉凉地睨他一眼, 唇瓣无声动了动:有病。 秦行知放声大笑。 外面,黑云压城, 山雨欲来。 楚安越想越气,索性停住脚,指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恼道:“他那个样子摆明了就和此案脱不了干系!咱们真就这般任他嚣张?” “证据呢?”顾九心底固然也有气,但比起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楚安,还算平静,“还记得黄允吧, 万一秦行知这副模样是故意迷惑我们,咱们真按照他说的那般, 二话不说把人抓到牢狱逼供,待真相大白后,却发现抓错了人, 怎么办?” 楚安噎住,缓了缓,又不解道:“如果秦行知真是秦理和唐氏的孩子,二十年前援军来迟这事也另有隐情,那他为什么要杀其他人?” 暂且不论弘敏和尚与秦理的死有无关系,至少其他三人应是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 他顿了顿, 拧眉:“总不会还真是为了他自己的审判吧?” “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 ”顾九沉思道, “但这绝不是其如此行为的根本。” 为何审判? 为何要与大宋律法为敌? 说到底,其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复仇”二字。 而要真是事实如他们现在所怀疑的这般,那么秦行知之所以杀了另外三人,既是为了审判他们的罪过,也是为了更好地掩盖他的罪行。 顾九眸色暗了暗,冷冷吐字:“滴水入海,藏木于林。” 一滴水若是不想被发现,那融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将是它最好的选择。同理,人在什么情况下不会特别注意到一根木头,当它置身于整片森林之中的时候。 楚安听得惊骇,好半响都没缓过神来。 顾九则思忖起了如何顺着眼前这些蹊跷之处往下查的问题。 秦行知的确存有混淆视听的可能性,但吴知州应该没有理由如此做。他儿子如今尚在凶手手中,生死不明,他在忧心儿子安危之际却还对二十年前的事情有所隐瞒。 由此可见,当年秦理获斩,或者是西征这件事,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在其中。 东京风华 第120节 吴知州不说,秦行知不说,她便只能从别的地方查起。 顾九思前想后,心中最稳妥的选择还是沈时砚。但偏偏此事又和沈家军战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若是直接问沈时砚本人,只怕会因此勾起他的伤心事。 楚安看她一脸纠结的模样,便问怎么了。顾九犹豫了会儿,将心中顾虑如数说出。 楚安听后,却是奇怪道:“你可以问咱爹啊。” 顾九愣了下,而后才恍然。 对啊。 楚老将军身居军营几十载,或许知道些什么。 楚安略有不满,俯下身盯着她:“顾九,你怎么回事?” “怪我怪我,”顾九连忙道,拍了拍他的臂膀,“那咱们这就回驿馆写信去。” 楚安叫住她:“那秦行知这边呢?” 顾九回头望了眼:“自然是找人看着。” 想了想,她看向流衡:“秦行知这人狡猾,倘若再交给衙门那群人,我实在不太放心,这两天你先盯着他吧。” 流衡默了会儿,抱拳:“是。” 顾九和楚安回到驿馆,先是写信询问楚老将军二十年前援军将领秦理的事情,后又命人奔走西京各个县衙,吩咐其张贴白羊的画像,再增强晚间巡逻和城门进出核查的力度。 顾九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再去问问吴知州,尝试能不能从其嘴里再打探出别的事情来。但几个回合下来,但凡问到关键点的地方,这个老家伙要么说不知道,要么便将话题扯到救他儿子这件事去。 顾九生了些不耐烦,压着火缓了一会儿,只得先从别的地方入手。 顾九让人拿来秦行知与人买卖房屋的契书,她指着老人的名字:“认识他吗?” 吴知州摇头。 顾九抿了抿唇,又写出老人儿子的名字:“那他呢?” 吴知州迟疑了会儿:“认识,原是秦理的部属。” 顾九梗在胸口的气终于顺了些,她继续问道:“高少卿调查后得知,这人触犯军法被处死了,你可清楚原因?” 吴知州却道:“他又不是我的部属,我现在还记得他已是不易,又怎么可能清楚他所犯何事?” 说得有理,但她不信。 顾九不再问了,站起身:“吴知州。” 她折好契书,放入袖中,语气不咸不淡:“有时候,掩埋真相会比犯罪更可怕。” 吴知州神情僵住。 顾九淡淡地扫他一眼,转身离开。 能让一个知州对此三缄其口的事情,其所包含的秘密多半是非同寻常。 高方清刚安排好通缉令这件事,见顾九从关押吴知州的房间出来,便走了过去。 高方清问:“怎么样?还是不肯说?” 顾九点头,将那纸契书交给他:“劳烦高少卿......试试能不能找到这个老人吧。”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吴知州说这老人的儿子生前乃是秦理的部属,而秦行知又花了一千贯来买那座平平无奇的宅院,这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高方清收好契书便走了。 暮色四合之际,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而与此同时,一封从开封府寄来的信件也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顾九手上。 是楚老将军的回信。 关于秦理,楚老将军与之并不相熟,信中所写的有关于二十年前的旧事,和顾九现在所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但是,楚老将军在信中留下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址。 楚老将军说,这是秦理曾经的副将彭山,这人应该会知道些他们如今所调查的事情。 楚安视线扫到那个名字,有些怔然,下意识道:“彭公?” 顾九道:“你认识?” 楚安点头:“原来任济南府的知府,名声大着呢,治蝗护粮,平反冤案,总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顾九道:“现在呢?” 楚安道:“好像因为前几年受了伤,便辞官了。” 楚老将军所给的地址正是济南府,但彭山具体住在哪儿并未详写。 顾九有些犹豫。 河南府在京西北路,济南府在京东东路,这两地相距算不上近。 顾九看了看昏昏沉沉的天色,就算是现在动身,即使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的,至少要耽搁一天。 楚安从她手里抽走信件:“这事交给我就行,你安心呆在这等消息即可。” 顾九抿唇,缓缓摇头:“不行。” 楚安笑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我办事?” 顾九心底非常想点头。 楚安只是长得威风了些,但他心性单纯,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实在太容易被忽悠了。 为了保护好两人之间友谊的小船,顾九只道:“放心,当然放心。” 她笑了笑:“只不过此事需得慎重,万一遇上什么牛鬼蛇神,你即使对付得过来,应是也会耽搁不少时间。眼下这种情况,咱们就是和凶手在赛跑,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无辜的人遭难?” 楚安想了想:“也是。” 两人没再磨蹭,交代好一切后,便即可动身,策马赶往目的地。 ...... 丑时初,济南府。 两匹骏马疾驰于空荡荡的街道,马蹄扬起又落下,溅起层层水花。 不一会儿,顾九和楚安在州衙前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 两人一路狂奔,身上的蓑衣早已禁不住风雨的折磨,浑身湿透,好不狼狈。以至于敲门后,有衙役提灯来开门,还以为他们是寻住处的行人。 老衙役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你们从哪儿来的?” 楚安道:“河南府。” 老衙役惊讶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是如何进得了城门的?” 话音刚落,老衙役又立马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道:“两位乃是因公事而来的官差?” 老衙役抬了抬灯笼,映亮了两人的五官,看到顾九时,明显一怔:“顾......顾公事?” 顾九倒还挺吃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算正常。怕是从她任职京西路提刑官的那一刻起,这消息便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顾九点了点头,但还是亮出了腰牌,言简意赅道:“我们来此是想打听彭公的住处。” 老衙役偷偷打量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提议道:“顾公事不如先进里面歇会儿,小人这就派人去彭府告知彭公。” 顾九道:“不用,我们只是想和彭公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你直接领着我们二人去往彭府即可。” 彭府就在州衙附近的居民巷中,顾九和楚安跟在衙役身后,雨势愈来愈大,三人撑着伞快步疾行,很快视线中便出现一座府邸,牌匾上写着“彭府”二字。 老衙役拍响门环,不一会儿,守门的汉子将大门开了一条缝。 两人认识,老衙役说明来意之后,汉子立即开了门,引着三人去了前厅等候。 怕他们两人等得着急,老衙役便提前解释道:“彭公前些年为了缉拿凶徒,受了重伤,差点丢掉性命!而今行动不便,所以顾公事要等一会儿了。” 顾九摆摆手:“无碍,彭公为民除害才遭此祸事,我们这些作晚辈的理应候着。若不是事态紧急,我等便也不会深夜来此叨扰。” 倒是楚安略有好奇:“我曾听说那凶徒手里共有二十七条人命?” 许是这件事勾起了老衙役的回忆,他叹了口气道:“没错,当时这个命案扑朔迷离,彭公为此耗尽心神,原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加孱弱,不过好在最后抓到了那凶徒。” “可饶是抓到了又能如何?那死去的二十七人也不能重新活过来,”说到此处,老衙役有些愤懑,“那凶徒估计是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被抓到后必定要遭受酷刑,便在牢狱中服毒自尽了。” 闻此,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她不免有些多想,抿了抿唇,问道:“凶手杀死他们的原因是什么?那么多条人命,是仇杀吗?” “不是,”老衙役道,“那凶徒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一直以为自己是惩奸除恶的江湖大侠,故而他认为他所杀之人皆有过错,而他是位惩奸除恶的侠士。” 此言一出,顾九和楚安皆是愣住了。 太像了。 实在太像了。 两人相视一眼,背脊寒意肆虐。 顾九隐隐冒出个念头来。 之前楚安套过白羊的话,白羊说他是第一次来西京,和秦行知去过很多地方,每呆一段时间便又离开。 因为秦行知说过他喜爱云游,故而她当时并没在意此事。 但如果凶手如此作为真的与秦理有关,与当年西征灵州战败有关,此事会仅仅只牵连到弘敏和尚吗?若真是这般简单,那为何吴知州对其三缄其口?为何陈县尉在领着高方清去巩县看尸体时,却没有提及他与弘敏认识? 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 亦或是,因为某些原因? 顾九手心发凉,试探性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些死者当中可有参过军的人?” 老衙役一怔,吃惊道:“顾公事怎么猜到的?” 他面露哀恸,缓缓道:“其中有六个人都曾是彭公的部属,对了,这件事顾公事也许不知道,彭公曾在军营任武德郎,后来得先皇赏识,才升任了济南知府。” 顾九还要再细问,那前去传话的汉子匆匆进来,歉意道:“顾公事,您还是回去罢。” 顾九蹙眉:“为何?” 汉子道:“我家主君身体抱恙,不便见您。” 顾九却起身:“巧了这不是,我未任提刑官前便是个郎中,我去给彭公瞧瞧。” 说着,她快速给楚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不顾汉子的阻拦,疾步赶往后院。 这个时辰人们多已歇下,因此哪处小院还亮着烛火,在浓墨夜色间格外显眼。 东京风华 第121节 汉子慌忙紧追上去,抢先堵在了院门前。而后,十几个家仆手持粗棍跑来,把院门围个严实。同一时间,适才还燃着烛火的房屋眨眼便陷入了黑暗。 楚安丢伞拔刀,将顾九护在身后,眼底闪过一丝凛冽。 大雨瓢泼,无数根雨线躲进夜色中,宛若根根看不见的琴弦,紧绷又锋利。忽然间,天光一闪,震耳发聩的雷声重重地砸了下来,碎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两拨人拢在其中。 一时间,剑拔弩张。 汉子怒道:“饶你是朝廷命官,也不该私闯民宅!” 顾九紧抿着唇角,并不理会这些人的敌意,眼睛死死地锁着院门。 楚安小声道:“闯进去?” 顾九点头。 来都来了,此行必须要查到些有用的东西。 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楚安只用刀鞘迎上。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哪里会是楚安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都被楚安收拾得倒地哀嚎。 楚安开路,顾九紧随其后。不曾想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个老衙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从两人背后蹿了出来,扑向顾九。 顾九察觉地上多出了道黑影,反应迅速,侧身闪过,用伞面护住自己,瞬间,纸伞被人砸了个窟窿。 楚安当即便要抬腿踹过去,但又想到这人事先对他们两人的善意,便只是擒住老衙役的胳膊,快速将人制住。 雷声已经停了,但雨势仍疾,顾九和楚安彻底置身于暴雨之中。 她索性直接扔了伞,站在彭公房前喊道:“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彭公,您自任济南知府以来,治蝗护田、以宽简为政、为百姓平反冤假错案数百......彭公,您是个勤政爱民、秉公执法的好官,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杀案到底是不是如此结局,晚辈相信您心底应是明白的。” 虽是夏夜,但那落到身上的雨水钻入衣领内,潮湿又凉人。数不清的雨滴,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模糊了顾九的视线。 她继续道:“今日晚辈连夜赶来至此,所为的并非只是揪住此事,来寻您不痛快,亦或是指责您对于此案的判断。晚辈是为了河南府百姓的安宁而来。” “自春节至今,已有四人惨死,晚辈原以为凶手只是在西京行凶,来济南府最初也仅仅是调查案件时,察觉此案可能和二十年前被斩首的秦理将军有关,而您曾是他的副将,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然而,直到晚辈听到了有关济南府那二十七条人命的凶案,这才隐隐意识到凶手所杀之人怕不是只有河南府的四条人命,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怕是也是那人所为。” 顾九抬高了声音:“那其他地方呢?彭公,您应该明白晚辈此话何意。” “凶手这番行为,必然心怀仇怨,可再大的仇恨,他也不能伤及无辜。滴水入海,藏木于林,他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杀了多少人晚辈不知,但总归不可能只有我们所查到的这些。那些人有的罪该万死,有的罪不至死,无论如何罪行,都应以大宋律法来审判,而不该是由某个人!” “彭公,凡事有因必有果,若不解因,如何破果?”顾九字字铿锵有力,拱手作辑,“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房间仍是未有动静。 暴雨中,顾九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楚安看不下去了,他气得嘴唇发抖,沉声道:“既然已经闯到这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我直接进去将他拽出来。” 到时候若是闹到了官家那里,他一人顶罪便是。 然而话音刚落,漆黑的房间重新燃起了烛光。 两扇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妇人推着轮椅缓缓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便坐在上面,满面凄然。 顾九直起身,再次重复道:“彭公,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彭山抬了抬手,身后的妇人递给顾九和楚安两把纸伞,而后长叹一声:“孩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知道真相,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了也还是无能为力。” 彭山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沧桑:“回去吧孩子,此案到此收手吧。” 顾九攥紧了伞柄:“彭公,这次若不抓住他,就必定还会有下一具尸体!晚辈恳请您将二十年前的旧事告知晚辈!” 彭山又是叹息,神色却有些肃然:“你确定要知道吗?” 顾九抿唇:“确定。” 彭山点点头:“那你随我进来吧。” 楚安不放心,想要跟着过去,彭山却是和善一笑:“郎君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这姑娘可是朝廷命官,我如今一介平民,怎敢冒犯?” 楚安这会儿对彭山的好感骤降为零,听了这话,心中只冷晒:先是棍棒阻拦,后又让她淋了那么久的雨,你还想怎么冒犯? 顾九回头看他,低声道:“无事,等着我罢。” 待顾九进去之后,房门被妇人从外面关上,屋内只有她和彭山两人。 顾九不欲废话,开门见山道:“彭公,二十年前秦理率领援军,却因想独揽沈家军功绩,故而迟迟未到灵州支援......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彭山缓缓点头:“当年沈家军率领三十万禁军西征,九战九胜,却在灵州城惨遭败北,被困山谷。我们接到支援的命令后,迅速带着粮草和御寒装备西上支援,但行至半路,秦理将军却忽然号令全军行一昼,歇一夜。” “战场上瞬息万变,耽搁半个时辰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扭转的失败,”彭山道,“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不明白,我也是。军中人愤懑,各种各样的说辞都有,但军令如山,秦理是援军主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那种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堪比圣旨。” “我去找他要个说法,但他却对此绝口不提,直到后来我从给秦理守帐营的将士口中得知,在下达这个命令的前夕,秦理收到了一封密令。” 顾九目露愕然,她唇瓣动了动:“密令?谁的密令?” 彭山深深地看她一眼:“来自汴京城的密令。” 顾九浑身血液陡然僵住。 彭山继续道:“后来沈家军率领众将士背水一战,却尽数战死沙场。二十年前顾公事大概还未出世,你应是不了解,沈家军对于大宋百姓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因支援不力从而间接促使沈家军战死,此消息一散开,民愤滔天啊。” “而秦理没有把密令的事情说出来,为了平民愤,他只能领罪,而后又有一众将士做了人证,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顾九头痛欲裂,脑袋里所有思绪交错杂乱,像一团理不清头的乱麻。 她捏了捏眉心,机械地问道:“共有多少人证?” 彭山道:“大概有六百人。” 顾九身子晃了晃,堪堪扶住旁边的桌案。 她心底烦闷地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响,她才慢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彭公,您听没听过秦行知这个名字?” 彭山猝然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顾九不答反问:“您认识他?” 彭山摇头:“这是秦理为他那未出世的孩子所起的名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那孩子还活着?” 顾九点头。 后面彭山似乎问了些什么,但顾九耳边轰鸣,实在听不真切,只知道等自己缓过神来时,她已经和楚安离开了彭府。 空荡的街道上,雨水落地,击起一片荡漾波纹。 顾九攥紧了缰绳,视线落到那一望无际的夜色中。 她那时候推测没错。 凶手是在以一种绝对的暴力来对抗大宋律法,对抗律法所背后的皇权。 作者有话说: 来啦,宝们二合一 其实我还想往下写的qaq,来不及了 感谢在2022-12-02 23:49:01~2022-12-04 23: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斯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神降于莘19 “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顾九从彭府出来后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想来她与彭山的谈话应不是令人愉快的内容,楚安也就没开口过问。 两人策马赶往河南府,一路风雨纷扰, 倒是把顾九烦躁的思绪理清了些。 彭山说,秦理突然下达延迟行军命令的前夕, 曾收到来自汴京城的密令。 可哪怕真如世人所说, 秦理是因为想独揽西征功绩,才故意拖延路程, 好让沈家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秦理这样的做法实乃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却敢明目张胆地拖延时间,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 顾九觉得秦理此举倒不像是嫉妒,而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如果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那问题就回到了最初, 为什么秦理突然之间改变行军进程? 眼下看来,秦理下达命令前夕收到的密令极大可能是导致秦理这番行为的原因。 顾九紧锁着眉心。 谁的密令? 汴京城里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能够命令统领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冒着砍头的风险做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决定? 顾九想到了彭山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颗心猛地沉入了谷底。当她听到彭山说那密令来自汴京城时,便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若根源真是那封密令, 其背后之人无非有三种可能。 先皇。 与秦理勾结的西夏人。 盘踞在京都且秦理所效忠的势力。 援军来迟,最终导致沈家军尽数战死。这是已成定数的果。 那谁是因? 是谁想要沈家人死在灵州城? 顾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济南府二十七条人命真相如何,彭山定是有所察觉,他却选择将此事真相用“真凶自尽”四字埋葬尘封,而今日她和楚安赶来济南府向他打听起二十年前的旧事,他最初也不愿作答。 还有吴知州。 毫无疑问, 吴知州是在意他那个儿子的, 可如今吴狱卒被歹人绑走, 她三番五次质问他关于二十年前秦理获斩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吴知州始终避而不答,守口如瓶。 暂且不确定是不是假装不识弘敏和尚的陈县尉、以及弘敏本人。弘敏身为禁军,又为何剃度冒充和尚? 最重要的是凶手的意图。 审判罪孽,对抗皇权。 如果说秦行知是凶手这个可能性已经逐渐落实,那么随之落实的还有二十年前害死沈家军的幕后推手。 粗糙的缰绳将顾九的手掌心磨得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全身数百处骨骸如被尖针狠狠刺入,心口剧烈一痛。 东京风华 第122节 是先皇。 想让沈家人死在战场的人......是沈时砚的皇兄,那个在世人口中,待他千好万好的皇兄。 顾九眼眶发涩,细雨迎面拍打在脸颊上,淡去了泪水的湿热,只残留一片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冷意。 沈时砚他自己知道吗? 当年沈时砚和先皇决裂,抛弃皇姓,远去千里之外的惠州,是因为此事吗? ...... 赶回西京畿县后,天光已是大亮。 跃下马,双腿落地的一瞬,顾九双眼猛地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马鞍,险些站不住脚。 楚安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是不是太累了?” 赶了一夜的路,淋了一夜的雨,这两日又几乎没怎么休息,饶是身强力壮的楚安也觉得有些累得紧。 他担忧道:“你先回邸店休息会儿吧,我在这守着,若有什么情况我立马去告诉你。” “没事,可能是太饿了,”顾九摆摆手,“你去替我买些吃食来吧,我去看看高方清回来没。” 楚安踌躇片刻,对上顾九执拗的目光,只能应下。 高方清为了寻人也忙了一整夜,但托他五官明艳的福,比起顾九眉眼间倦怠的疲态,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差,只是眼底有些泛青。 “找到人了?” “打听到什么了?” 两人迎面撞见,不约而同地率先开了口。顾九捏了捏眉心:“算了,你先说吧。” “找到了,人在河南府,”高方清点头,递给她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但他现在卧病在榻,寸步难行。” 顾九道:“你没直接问?” 高方清道:“我倒是想,但我去时老人正昏迷不醒,郎中说他经常如此,约莫今日就该醒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听衙役说你去了趟济南府?” 顾九淡淡地嗯了声,犹豫了会儿,将从彭山嘴中所得的事情说了遍,提及密令时,顾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反而是问道:“此事不会是秦理自主决定,其所执行的应是密令上所吩咐的事情。高少卿,你觉得会是谁?” 高方清敛了笑意,却是没有回答。 沉默一霎,顾九抿唇:“我需要你调来二十年前为秦理作证的人都有谁?这么重要的事情,大理寺定然会有相关的案件卷宗。” 高方清几乎未曾犹豫:“不行。” 顾九神情一变,蹙起眉:“为什么?彭山说当年作证的将士共有六百人,也就是说在这其中有已经被凶手杀死的,也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杀死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份名单都至关重要。” 高方清眸底肃然,认真问道:“与你自己的性命相比呢?” 顾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公事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清楚?”高方清闭了闭眼,冷静道,“眼下,咱们现在既然几乎可以断定此案和秦行知脱不了干系,索性便直接带兵将人拿下,只要签字画押这些事情做好了,余下的事情便省事多了。毒死、勒死、断舌......想让他死在牢狱的方法有很多种。” 顾九惊愕道:“你疯了?!” 她只觉得荒唐:“平日大理寺也是这般断案的?” “顾公事怕是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高方清道,“若真要把前尘旧事重新翻出来,你、我,楚安......所有参与调查这场命案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两人正在驿馆书房内,顾九转身关了房门,房间仅有他们两人。 她攥紧掌心,缰绳磨出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高方清说的这番话,顾九再明白不过。可真要如此放弃?若真是按照高方清说的这般做了,那她自始至终所坚持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顾九忽然想到了昨日秦行知与她说的那番话。 “顾娘子既是怀疑我,不如把我关押至牢狱,再严刑拷打一番,说不准,我便将那些罪名全认下了。” 秦行知的确是认真的。 他是在与她赌。 赌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 这世上唯一能将罪恶彻底审判的,是另一种罪恶。至于所谓的律法,不过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秦理,秦家人所因此遭遇的一切苦难,还有那西征的几十万禁军,为大宋开疆拓土的沈家军......这么多条人命,就让我全部当从未存在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事实她不是不明白,先皇借西夏人杀沈家军也多半是因忌惮,自古多是如此。可先皇此举,不但害死了秦理,害死了沈家人,那些守卫疆土的将士们也成了森森白骨! 顾九目光如刀,抑不住的戾气浮出眼底:“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我们若是如此做了,又何秦行知如今所为有何区别?摒弃律法、私刑当道,含冤者继续在世间永遭骂名,无辜者惨死却得不到公道......这就是太平盛世?这就是人间?!” “顾九,你真的是比楚安还要天真!” 高方清声音蕴含怒意:“这世间多的是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秦理只是其中一人!更何况纵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是先皇,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天子!” 顾九驳斥:“王子犯法如庶民同罪。” 高方清嗤笑一声,神情冷然:“律法的存在是为了□□秩序,巩固统治,不是为了还每一个人真相和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谎话!” 高方清提醒道:“顾九,你别忘了你来西京前在皇宫所遭遇的一切。那时大娘娘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你再不愿,也还是仅凭她两三句话,便被拉入了戏中。当时你不也是无辜的?你的自辩又有何用?若没有沈时砚护你,你觉得即使官家来了,他会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去和大娘娘撕破脸?你又能全须全尾从皇城司离开?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尤其是对无权无势者而言。” 顾九目光灼灼:“那你告诉我,我们为了查案奔走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方清冷冷吐字:“为了官家。” 顾九哑然。 她失力地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霎,忽地又抬眸,盯着他看:“若按照我们的推测,那六百个人证都应是秦行知所要杀的人。除了济南府,其他地方定然也会有相关的命案。而在这些命案中,要么查出来了蛛丝马迹,但却暗中压下来,寻了个替罪羊。要么没查出来,上报给大理寺——高方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和先皇有关?” “你说的没错,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悬案,当初我来西京查案时便已是怀疑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联系,”事已至此,高方清没再隐瞒,“但我真的不清楚此案和二十年前的西征有关。” 他若知道了,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顾九,我很欣赏你,”高方清缓了缓语气,坦然地对上她犀利的视线,“虽然我们现在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但我真心不希望你因此丧命。” “先皇这个人最爱名声,要不然这皇位——” 高方清陡然停住嘴,改口道:“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几年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会因为你口中所谓的公道而溃烂的。即使先皇已经驾崩,还有当今的官家,他们都是赵家人,这江山也是赵家的江山。” “灵州战败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定会愤然,然后呢?皇室尊严尽失,民心尽失,而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以此为理由作乱讨伐,战争、死亡、流离失所......这又是你想看到的太平盛世,亦或是人间?” 顾九彻底不说话了,高方清也不再逼她,周遭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 过了好半响,顾九唇瓣才动了动,脸色有些苍白。 “灵州战役和秦理我们暂且不谈,”她仍是坚持道,“但此案绝不能就此收手,我要那六百人的名单,万一秦行知逃了,还活着的那些人便有了层保障。” 不管大宋律法所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巩固皇权,亦或者两者都有,只是孰先孰后的问题——顾九不想去理清,她只知道她现在的心中所想。 力所能及之事,但求无愧无憾。 高方清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点了头,临走时,他又道:“不管用不用的上这份名单,也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想清楚。顾九,哪怕今日沈时砚在这里,我也敢肯定,他定然同我一般不会让你继续插手灵州战败这件事。” 顿了顿,他继续道:“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这些,并不全是坏事。” 顾九抿唇:“谢谢。” 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善意还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高方清微微一怔,敛下眸,掩门离开。 顾九跌坐在凳子上,屈起肘,趴于桌案。额头处传来的滚烫与衣袖所沾的潮湿相融,一冷一热,倒也算打了个平手。 只歇了片刻功夫,顾九便起身去了马厩,准备去趟河南府。刚出县衙,恰好碰到楚安拎了两个食盒往这边赶。 他看着这一人一马,愣了愣:“祖宗哎,你又要去哪儿?” “河南府,”顾九拍了拍马头,“高方清把人找到了。” 楚安抬起两条胳膊,劝道:“吃完饭再去吧,全是你爱吃的肉啊,什么蟹酿橙、酒蒸羊、红烧鱼——” 顾九翻身上马,扯了扯嘴角:“这天放会儿又凉不了,走吧。” 楚安见劝不动她,只得将食盒让驿卒拎进去,自个又牵了匹马与之同行。 许是近两日糟心的事全让顾九遇见了,这会儿倒有点否极泰来的意思儿,她和楚安到地方时,那老人刚醒不久,意识也算清醒。 伺候老人的老妇领着两人进了屋,一股药苦和腥味扑面而来,顾九行医多年,早就习惯了。床榻上的老人眼皮软塌塌地垂着,只露出一条细缝来,胸腔艰难地起伏,每一下,都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呻.吟。 老妇道:“贵人们只管问,他听得见。” 顾九从袖中取出秦行知的画像,慢慢展开:“您还记得他吧?” “记得,好人,”老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若不是他,我哪里有钱治病,早就撒手人寰了。” 顾九道:“那您知道他是二十年前秦家的孩子吗?” 老人呼出一口浊气,顾九从他深陷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愕。 “秦将军的孩子?”老人挣扎了下,似是想起身,“怎么会......那可怜的孩子好多年前就被一场大火害死了啊。” 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眼角流出两行浊泪:“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好肉,当时若不是他娘拼死把他救出来,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 顾九微怔,觉得老人说话有些逻辑不清,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然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幅画面。 在袁家村她与秦行知第一次遇见时,秦行知的胳膊和后颈……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她所看见的便是疤痕。 作者有话说: 阿九惨兮兮,王爷快来! 感谢~ 感谢在2022-12-04 23:41:50~2022-12-05 23:4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291129 61瓶;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5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神降于莘20 …… 老人的儿子是秦理手下的将士, 秦理获罪前两日,老人得到他儿子因在军营违反军令而遭斩首的消息。 东京风华 第123节 顾九没有说话,心底却有了怀疑。 怕是没那么巧。 老人道:“我想讨个原因, 但又不知去何处,所以便去了趟秦府。” 结果老人却没想到, 待他从畿县赶到河南府, 却听说了秦家所遭的难事。秦理获斩,秦府落败, 而唐氏不愿离开西京,老人到时,正遇上被百姓驱逐出河南府的秦理妻子唐氏。那时候,货贩商人不愿卖与东西,寻常百姓不愿施以善心。 而老人一方面因为想得知有关儿子的事情,一方面因为曾受惠于秦家, 不忍心看到唐氏一个孕妇无处可去,便将人带回了畿县。 只不过, 唐氏一个常年呆在深宅之中的妇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军营里的事情。 唐氏在老人家中住了没几日,害怕因此拖累老人,便在凤凰山寻了处破庙住下。此后, 老人每日都去那给唐氏送些衣物吃食。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唐氏生产,老人在附近村中找来稳婆给唐氏接生,却不料因此意外暴露了唐氏的身份,自此,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整个畿县的百姓都知道秦理的妻子躲到了凤凰山。 唐氏怕牵连老人遭受百姓怨恨, 便让老人不要再来了。 老人缓缓道:“我留了些银钱与她们母子, 就没再经常去了,只是偶尔会去给他们送些东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会抚平一切。随着时间的消逝,百姓们对唐氏母子二人的敌意逐渐消散,虽然仍是不友好,但总归不再驱逐她们。原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料突发意外。 那时唐氏恰好离开了破庙一会儿,仅喝盏茶的工夫他们母子二人所落脚的破庙忽然失了火,唐氏拼死才把孩子从火中救出来。 老人剧烈地咳嗽两声,继续道:“那孩子虽是捡回来一条命,但浑身被火烧得厉害,几乎没命活了,唐氏自己也受了重伤。” “山上起火不算小事,衙门派人来调查,但最终只是草草了事,始终没给个说法,”老人眼皮打颤,有些激动,“那孩子当时还不会走路,破庙里只他一人,若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事?” 顾九抿唇:“后来呢?” 老人缓了半天,才有力气继续道:“唐氏抱着孩子四处求医,但所有郎中都说伤得这么重,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劝她好好陪着孩子最后一程,可唐氏偏偏不肯放弃。” 求医无门,唐氏便转而去求了神明。 “凤凰山那所破庙原先供奉着一尊神女,不知她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说只要沿着山路,三步一叩首,从山脚走到神庙,神女便能听到信徒的夙愿,”老人泪目,“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人在绝望之际的挣扎。” 他千劝万劝,却仍然阻止不了唐氏想为孩子祈福的决心。 她道:“我救不了我的丈夫,挽回不了家族的衰亡,如今便只剩下他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所有的法子试上一试,哪怕是以命换命。” 凤凰山虽算不上高,但山径弯弯延延,唐氏本就受了伤,还背着孩子三步一叩首,等她清晨从山脚下走到神女庙,太阳已是西落。 唐氏额头满是鲜血,几乎站不起身。 老人道:“她硬撑到了神女庙便昏死过去,等我找来郎中时唐氏已经断了气,那孩子却不知所踪。” 老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顾九手中的画像,颤声道:“我没想到竟是他......当初我还以为那孩子被什么山间野畜叼走了,寻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 顾九这才算是听明白老人刚开始说的那番话是何意思。 楚安看了顾九一眼,满脸惊愕:可秦行知的母亲不是还活着好好的吗? 顾九没说话,脑海里却不断跃出那日在秦行知家借伞时的场景。 既然唐氏已经死了,她那会儿看到的人是谁?还有那内室里的种种属于女儿家才用得上的物件儿,又是给谁准备的? 辞别老人后,两人重新策马奔回畿县。 秦行知住的地方离城门很近,顾九原想直接过去,但却被守城兵叫住。 守城兵紧急禀道:“顾公事,吴知州不见了。” 顾九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守城兵道:“就在您和楚将军刚离开不久,衙门那边便派人来传话,让我等严查进出城门的情况。” 现在已是午时,她们离开驿馆的时候还未到辰时。 顾九皱眉:“自昨夜起,你可见过吴知州?” “没有。” 顾九忖了忖。 她昨日便下令要增强夜间巡逻和城门进出核查力度,吴知州与他们而言又是熟面孔,所以吴知州极有可能还在县城内。 意外横生,顾九只能则其紧急之事先处理,反正秦行知有流衡盯着,暂时跑不了。 她又叮嘱了一遍严查进出的事情,恰好话音刚落,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迎面走来。 丧幡飘飘,顾九的视线下意识落到那口黑木棺材上,下巴微抬,示意道:“只要有可能藏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要检查一遍。” 守城兵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时那两匹骏马已是扬尘离去,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 守城兵看向另一人,难以置信道:“连棺材也不放过?” 那人叹道:“都吩咐下来了,万一出了别的事情,咱们也好交差啊。” 守城兵看向那群披麻戴孝之人,为首的男人正是他们当地有名的富贾,而棺材里躺着的是他那七十好几的老爹。 富贾前几天丧父这事,畿县几乎人尽皆知。 正想着,送葬已经行至眼前,几个守城兵只能上前拦住他们。 富贾一听要开棺,满脸荒唐地拒绝了。守城兵们自然也是做好了准备,毕竟这种事情换谁遇到了,谁也不愿意。 一人道:“若不配合,概不通行。” 富贾气得面红脖子粗,旁边的亲眷劝道:“算了,赶紧让他们检查吧,再耽搁可就错过了下葬时辰。” 富贾只能咬牙让开。 守城兵用力将棺木盖移开半掌,尸臭味迎面扑来,他屏住呼吸,往里瞧了两眼,黑棺里只躺着一个穿着宽大寿衣的老人,嘴唇黑紫,满脸爬满了尸斑。 没问题。 守城兵合上棺材盖,抬手放行。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安葬的地方,几个抬棺的壮汉合力将棺材推入墓室,封好墓门之后,众人离开。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原躺在棺木中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头颅轻轻滚动,撞到了棺材壁,而不等老人的头停稳,又一个头颅从那寿衣的圆领“长”了出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 凭着感觉,少年伸出双手触碰到头顶的棺木,继而用力一推。 “碰——”的一声,那块被提前动过手脚的棺板掉落在地。 趁墓门封的时间还很短,少年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一簇火光窜出,映亮了少年的五官,以及那双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睛。 墓室无风,火苗安静燃烧,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白羊却嫌弃地皱起眉。 在他的眼睛里,那抹光亮只是一道极其模糊的光影,远没有其他虚掩在暗处的事物清晰。 白羊抬了抬眼。 就在棺材盖上,粘着一个足以炸开墓室的火药包。 ...... 由于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去巡逻和搜人了,只留有两个衙役负责看守吴知州。为了保证休息和精力,两人每隔两个时辰换守一次。 今日卯时刚好是换守的时间,负责看守的衙役顺便给吴知州送早饭,谁知刚进去还走两步,便被躲在门后的吴知州一掌击晕,待他醒过来后,房间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顾九看了看那大开的后窗,吴知州既然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定然不能从前门走。 正对房门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一炷早已燃尽的香。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摆在此处的。 可顾九不记得这房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东西。 谁给吴知州的? 她眉心紧锁,想起了昨日她用半炷香计时的事情。 顾九还是确认了一遍:“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衙役道:“是在我晕了之后。” 他进来的时候,桌案上还没这东西。 顾九皱眉。 这种时候,吴知州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何要布置这东西? 顾九之所以留他在此处,除了想问出二十年前的旧事,还是为了方便保护他。虽说顾九现在还不清楚当年作证之人有没有吴知州,但保险起见,还是把人先关起来省事。 吴知州应该也明白此事。 所以,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他不应该偷偷溜走。而且这时候他能去哪儿? 除了找吴狱卒,她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顾九摁了摁眉梢,只觉得头疼。 十有八九,是凶手给他了什么讯息。 这时,衙役犹犹豫豫地举了举手:“顾公事,还有一件事。” 顾九道:“说。” 衙役慢吞吞道:“我的腰牌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突然接到遣返通知,所以处理杂七杂八的课业还有回家事宜,这两天应该会比较忙,我尽量更,副本也快结束了。 昨天少的一更,欠条打好了,等我! 感谢在2022-12-05 23:49:27~2022-12-07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晚来天欲雪 4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神降于莘21 “姐姐,他还没死呢。” 腰牌?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东京风华 第124节 吴知州为什么要拿走那东西? 顾九的视线不自觉落到那衙役身上。 如果是为了假扮衙门的人, 实在说不过去。首先吴知州把人打晕后,并没有将其衣服扒走换上,其次吴知州来过畿县, 衙门的人多半都认识他,而大街小巷又有巡守, 想要装成衙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还不如装成乞丐更方便些。 可如果不是为了冒充衙役,那还是能是因为什么? 顾九深深地呼了口气, 从头推测。 吴知州在这种时候离开驿馆,无非是为了他儿子。且不管吴知州是不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至少他与西征有关系。而顾九之前便与吴知州讲过有关凶手杀人的真正目标,他定然会有所警惕。 况且凶手之前已经用字条戏耍过吴知州一次,他还能轻易相信凶手?他就不怕这一去不仅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救不回他儿子? 所以,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他儿子,吴知州都不应该如此犯蠢, 蠢到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离开。 那就有可能这腰牌是吴知州故意拿走的,为的就是留给他们一些必要的关键信息。 但他拿走腰牌能代表什么呢? 顾九皱眉。 这东西和衙门有关……吴知州去了县衙?不对啊,他去县衙干什么?这种节骨眼上去哪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吴知州……吴狱卒……腰牌……凶手…… 顾九眼睛微微睁大。 县衙的牢狱?! 自然而然地, 顾九想到了前不久吴狱卒动用私刑,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 难道凶手又开始了他的审判? 顾九再次看向那早已经燃尽的香炉,心顿时凉了半截,她顾不及和众人解释,当即带着楚安赶到县衙。 原本正守在牢狱门外相互闲聊的狱卒们,望见两人突然出现, 着急忙慌地停住嘴, 紧张道:“顾公事, 楚将军。” 顾九现在头昏脑胀,记不太清当时屠户妻子所在的牢房在哪了,她让其中一人领着他们找到地方,果不其然,如那日一般,牢房里空无一人,并不见妇人的身影。 顾九声音沉了沉:“去刑房。” 三人快步赶过去,刚一推门进去,走在前面的狱卒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阵腿软。 楚安及时扶住他,略一抬眼,面色陡然发白。 当初吊着屠户妻子的地方,现在吊着昨日失踪的吴狱卒,只不过这人被砍断了四肢,原本应该系在手腕上粗绳,此刻却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那张终日苍白无色的脸,这会儿也有了颜色,青紫混杂的,像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谱。 吊绳拴着那颗头颅,剩余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从伤口处涌出的血液早已经流干,而在尸体正下方的血泊中,四条肢体整齐地摆在一起。 顾九的手指忍不住发颤。 一条又一条人命,还有那些不知道已经被杀的还剩下多少的人证。 吴知州从衙役身上拿走的腰牌,此时此刻正挂在旁边的刑架上,而在它下方,又是一个香炉。 与吴知州房中的香炉一模一样,里面同样插了一炷香,同样已经燃尽,不知道什么时候。 顾九闭了闭眼,一股火气涌上咽喉,带了丝腥甜。 这代表......又死了一个人。 如果今日她从济南府赶到畿县后,没有动身前往河南府,而是立马去看了吴知州,或许......或许她能赶得及,能救得下他们。 又如果......她听了高方清的话,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态度,直接将秦行知抓起来—— “顾九!” 一声怒喝,她陡然回神。 楚安攥紧顾九的肩膀,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万分。 楚安一字一顿道:“不是你的错。” 顾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回到了某天夜晚。 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她和沈时砚站在红桥之上,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停步于此处。那会儿她正为没能及时揪出灵奴这个幕后真凶而感到自责,而沈时砚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是你的错。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九的眼眶隐隐发涩。 可她现在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顾公事!” 有衙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打乱了她的胡思乱想。 顾九心脏不由一紧:“怎么了?” 衙役道:“有人来衙门报案,说他父亲的尸体被人砍了头颅,扔到了自家的柴房。” 霎那间,顾九脑海中闪过那群与她和楚安擦肩而过的送葬队伍。 她忙问道:“那人的父亲可是在今日下葬?” “正是,”衙役连连点头,“那人还说,今日刚封好的墓室被人炸开了,里面只有他父亲的头颅。” 顾九压下心头纷起的异样,取下那枚腰牌。 吴知州显然是来过这里的,而现在刑房内却没有出现他的身影,所以大概是被凶手带走了。若是这样看的话,吴知州应该才是凶手的主要目标。 顾九抬头看了眼被粗绳吊在半空的人彘。 还有他。 凶手既然选择以这种方式杀了吴狱卒,想必该是知道了那日他虐打屠户妻子的事情。而眼下屠户妻子也消失了。按照其他四起命案,屠户妻子作为苦主应该也是难逃一死。 屠户妻子身处牢狱,又受了重伤,几乎寸步难行,所以应是凶手主动寻了过来,并协助她离开牢狱。 那藏在棺材之中的人会是谁? 凶手?吴知州?还是屠户妻子? 顾九觉得是前者。 为何原本应该下葬的尸体会被人砍掉头,身子却出现在自家柴房中?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猜。而想要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必然是要选在夜深人静之际。 吴知州卯时之前都在驿馆,所以不可能是他。而屠户娘子身受重伤,能不能推开棺材盖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从墓室里逃出来了。 至于为何凶手会选择这般掩人耳目的方式出城,是因为他自己清楚,他没有办法和寻常百姓一般,正大光明地从城门进出。 顾九眸色暗了暗,确定了一个事实。 秦行知有流衡在监视,所以不是他。而另一个引起衙门极度重视的人便是消失不见的白羊。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城门又有守城兵严查,所以他定然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 藏在棺材内的人是白羊。 也是凶手。 那秦行知呢? 如果白羊是负责取人性命的侩子手,那秦行知在审判中扮演什么角色? 凌驾天子之上的“神”? 顾九看向狱卒:“你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晚亥时末,”狱卒咽了下口水,小腿肚子还在打颤,“那会儿小人们正常巡视,刑房、还有那妇人都毫无异常。” 顾九立即抬步离开县衙,从负责巡逻的队伍中抽调出十几人,直奔凤凰山。赶到半山腰时,却撞见有几个村民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神情惊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九意识到不对,立马吩咐两个人过去看看。 一人惊恐道:“顾公事,是那个逃狱的妇人。” 另一人则弯下腰,去触碰妇人的鼻息,心下一惊:“已经死了。” 顾九和楚安连忙跑过去。 妇人已经换下了囚服,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头朝山下,赤着双脚,脚底鲜血淋淋,混着泥土和小石子,手掌心也有两处触目惊心的擦伤。顺着妇人脚心所朝的方向看去,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一串已经泛黑的鲜血脚印。 很明显,屠户妻子是从山上的某处走下来的。 顾九眸色凝重。 刑房里那炷已经燃尽的香,代表的是屠户妻子吗? 楚安皱起眉,询问周围的村民:“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就在刚刚啊,吓死了个人呐,”村民心有余悸道,“这女人是你们衙门的逃犯吧?” 旁边的人戳戳他:“这能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吗,走吧走吧,别打扰官爷们查案了。” 楚安看向顾九,不解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还能有什么,”顾九扯了扯嘴角,讽刺道,“自然来寻找那庇佑信徒的神女了。” 顾九吩咐一个人把尸体运回县衙,她则和楚安领着其他人赶到了神女庙。屋内的摆设一如之前,但那些本应该熄灭的蜡烛,不知被谁又重新点燃了起来。 顾九看着那些沿着墙壁站立的铜架,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凛。她视线慢慢掠过那些分布毫无规律的白烛,心底却越来越沉。 楚安察觉出顾九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扫去,茫然一瞬,忽然明白了过来,瞳孔剧烈一缩。 那些白烛,共有五百九十九根。 楚安张了张嘴,还是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些是不是代表着——” 顾九抿唇未语,但她这副模样已是说明了一切。 “可如此的话,”楚安骇然道,“那些人岂不是都已经死了?!” 顾九只觉得一股浓重的倦怠感席卷全身,一时间竟有些目眩。她扶了扶额,手掌心的凉意消散了些额间的滚烫。 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六百个人证,还差一人。那么最后一个人,应该就是吴知州了。 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了那只黑金铜钟。 她走了过去,握住那根从铜钟顶端垂落下来的粗绳,轻轻晃动一下。一阵浑厚悠长的钟鸣声,绕梁三尺,不绝于耳。 子时敲钟,代表神女降临,庇佑信徒。既然如此,那昨夜吴狱卒死时,应该是有人敲钟才是。 顾九目光顿了顿,落到绳子的尾端,一抹已经凝固的血迹赫然映入眼帘。 东京风华 第125节 楚安也瞧见了,心下一惊,立马想到了那屠户妻子,恍然大悟:“她来此处是为了敲钟?” 顾九松了手,看着那温婉动人的神女像,面色淡漠:“当初屠户死的那晚,他母亲曹氏应该就在神女庙里,而不是如白羊所说的那般,她在傍晚时分来庙里呆了会儿,就又走了。” 话落,顾九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于白羊的眼疾,秦行知每次都用了“现在”这个词,那会儿都是什么时间来着—— 她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顾九抿了抿唇。 是白天。 她大概明白过来了。 白羊是“畏光”。 他不是看不见,只是看不清。与常人不同,越亮的东西对于白羊来说越模糊。 顾九曾经遇到过几次这种病症,但它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患上,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她再次看向了那昏昏沉沉的天色。 吴知州应该就是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人,这点几乎可以说是毋庸置疑。那白羊究竟杀了他没?如果杀了,为何他们在刑房里没有发现吴知州的尸体?如果没杀,白羊又为何把人带走了? 还有那口棺材,若不想惹人生疑,里面便只能躺一人。且白羊身形瘦弱,纵然躺进去,只要把头掩在寿衣内,再控制整个胸膛鼓起来厚度一致,便不容易被发现。 所以那棺材里的人只能是白羊。 可既然如此,那吴知州呢?白羊自己都是用这么个办法才出了城门,想要再把吴知州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是几乎不可能的。 是以,吴知州定然还在县城内。 而白羊之所以费心思把暂且不知死活的吴知州从牢狱弄走,只怕是为了引他们来凤凰山。 顾九的思绪刚刚落定,外面的天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这时,守在庙外的衙役忽然骚动起来,白羊的声音从一阵紧张的拔刀声中传来。 “姐姐,他还没死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考试的宝们,过过过!!! 感谢在2022-12-07 23:59:23~2022-12-09 22:4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神降于莘22 “不是只有神可以审判,人人都可以。” 黑夜暗沉, 山林寂哑。几簇跃动的火光缀在夜色中,昏黄光影笼罩住众人的视线,兵役们紧握火把, 各个面色紧张,双目紧紧地锁住少年, 生怕这个杀人魔扑了过来。 楚安也握住刀柄, 目光犀利。 他低声道:“要不要把人先抓起来?” 一语未落,白羊已经慢步走了过来, 只不过还未抬脚迈进神女庙,便有两个兵役挡在他前面。瞬间,庙宇外的兵役一涌而上,将白羊团团围住,封了他的退路。 白羊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了眨,似是有了一丝神采, 但那层覆盖在瞳仁上的白翳,仍是未曾消失。 “姐姐,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缓缓举起手,“我只是想与你玩个游戏。” “我既不相信你, ”顾九冷笑一声,“也没有功夫陪你玩游戏。” “好姐姐,不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嘛,”白羊歪了歪头,神情坦然,“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作为诚意, 我可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 顾九不知道白羊这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的行为, 到底是在耍什么花招。 顾九盯着他, 目光沉沉:“这里共有五百九十九根蜡烛,它们是不是代表着二十年前——” “是。” 不等她说完,白羊已是打断,他继续道:“他们都是我杀的。” “我与秦郎中从灵州城附近出发,一路行至西京,沿途经过好些地方,”白羊道,“而这里的每一个铜架都代表一个地方,那六百人分布不均,所以铜架上白烛的数量也不尽相同。” 说到这,他笑了笑:“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 白羊说得云淡风轻,其余人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能被大风刮走的少年,竟然杀了这么多人! 顾九压着火,继续问道:“那其他人呢?除了这六百人之外的百姓,他们与二十年前的旧事全无关系,为何你们要杀了他们?!” 白羊面露困惑,茫然反问:“他们不是坏人吗?” 顾九满脸荒唐,沉声道:“那你呢?!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又算好人?” 白羊似是不太理解顾九为何发火,他皱了皱眉,有些苦恼道:“我又没有做错,姐姐你这么凶做什么?” 顾九怒极反笑,她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少年比吴狱卒还要疯狂。 白羊接着道:“而且你为什么非要去拯救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呢?” 顾九眸底冷然:“我没日没夜地调查这些,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有罪之人。” “那秦行知呢?你不要告诉我他是无辜的,”她无意与白羊多费口舌,“秦行知是秦理的亲生儿子,他对那些害他父亲身败名裂的人深恶痛绝,我能理解。可你是西夏人,你与这一切并无瓜葛,为何要帮他杀人?只是因为他当初救了你,所以你便成了他复仇的一把刀?” “与秦郎中有何关系,他是个好人,”白羊奇怪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神女的授意。神女说,那些恶人逃脱了凡间的律法,唯一能制止他们继续作恶的方法,只有杀了他们,这样天下的百姓才能生活得更加安稳,也就不会再发生战争,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灵州城。” 白羊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神女允诺我,只要我按照她说的做,阿衡就会一直陪着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十年前一般。” “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的存在!” “古往今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都是与我们一般的人,”顾九道,“那些话不过是秦行知为了利用你所编出的谎言,若是让流衡知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还会陪着你?” 白羊生气道:“你懂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犀利如刀:“你无灾无难,平安喜乐,你懂我们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吗?若不是神女,我将永远生活在地狱之中,如今也不会再见到阿衡。” 顾九紧抿着唇角。 她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白羊还如此固执这世上有神女的存在,也不清楚秦行知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人疯到这种程度。 想到吴知州现在还是生死不明,顾九也不再与白羊掰扯是否真的有神女的存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明白。 自从今日她得知秦行知的母亲唐氏早已身死的消息后,心底便生出了一个怀疑。 顾九沉默一霎,问道:“西京那些失踪的女子,是不是秦行知做的?” 谁知白羊却是不答了,他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姐姐,这个问题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但现在,你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顾九面无表情:“我从来没有允诺过你什么。” 白羊似是早已料到她这个不配合的态度,平静道:“可如果姐姐不与我玩这个游戏,他们都会死。”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什么叫“他们”? 现在不是只有吴知州一个人在他手上吗? 白羊礼貌问道:“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顾九没说话。 僵持一会儿,看着白羊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她还是抬了抬手,让人放白羊进来。 那是人命,她不能赌,也不敢赌。 白羊心满意足地走进来,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了层薄薄的雾,但好在眼下已是黑夜,比起白日里的寸步难行,他现在行走几乎与常人无异。 白羊走到供台前,重新插了一炷香,用旁边的烛台点燃。 一抹猩红闪烁,几缕青烟徐徐飘浮。 顾九看着他这番动作,不由绷紧了神经。有了前两次的经历,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又有人正在死去。 白羊转过身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是包庇罪犯,以权谋私的五品官员,一个是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的平民女子。姐姐,你觉得以大宋律法来审判,他们两人中谁更该死?” 顾九陡然僵住。 灵奴?! 另一个人竟是失踪的灵奴! 白羊催她:“姐姐快选,时间可不等人。” 顾九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她毫无犹豫地拒绝:“他们都有罪,但我没有权利去审判他们,也没有权力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冷晒道:“罪由法定,我可不是什么神。” 白羊却道:“不是只有神可以审判,人人都可以。” 说到这,他笑了笑:“秦家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秦理死后,百姓们的怨气便转移到了他的家人身上。唐氏有罪吗?她腹中孩子有罪吗?可人们不还是在审判吗?驱逐、辱骂、放火......这些都是人的审判。” “虽然不正确,但那也是一种审判,不是吗?” 白羊指了指那炷燃烧正旺的香,再次催促:“姐姐若是再不做出选择,那他们都会死。” 楚安心头怒起,一直压抑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拔刀出鞘,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少年的脖颈:“不见棺材不落泪!” 白羊对旁人可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无所畏惧地上前一步,任由刀刃割破皮肤。 白羊眼神森寒:“杀了我,他们也还是会死。” 气氛僵持不下,眼见那炷香越燃越短,顾九攥紧了拳头,深埋眼底的戾气涌出:“为什么非要逼我?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顾九怒道:“你们明明清楚事关人命,我做不了选择,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逼我?想把我也拖入地狱,让我同你们一样成为侩子手?!” “姐姐,”白羊道,“我之所以叫你姐姐,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年长,而是因为你也是神女的孩子。” 少年语气诚恳:“姐姐,你该与我们站在一起的。” 顾九只觉得这句话奇怪又恶心,她道:“这是秦行知让你说的?” 白羊道:“是神女。” 东京风华 第126节 又是神女! 顾九越发怒不可遏,一时间,纷乱的火气冲出胸口,她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滚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顾九用力收紧手掌,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强硬地用疼痛保持头脑的清醒。 对,为什么白羊说她也是神女的孩子......还有灵奴。当初灵奴失踪时,她判断在这之前有人来过袁彪家中做客,也就是他把灵奴带走了。眼下看来,那人应该就是秦行知。 袁家村、西京、神女的孩子...... 顾九缓了口气,问道:“做选择的这个人,是不是非得是我?” 白羊点头:“当然,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顾九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是冷漠万分。 她逐渐明白过来一件事情。 怕是从一开始,她就被盯上了。 从袁家村开始,又或者更早,也说不定。 灵奴的逃罪在她心底种下了疙瘩,之后她来到西京所经历的种种,教书先生、池禄、弘敏和尚、屠户,更重要的是秦理。 这所有的事情都在告诉她,那些不能被绳之以法、以及看不见的罪恶,只有绝对的暴力可以将其制服。 顾九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住那炷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的香。 而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所谓的游戏怕只是一个圈套。 一个包庇罪犯,以权谋私,一个费尽心思杀夫害子,鸠占鹊巢。 按照大宋律法,灵奴所犯足以构成死罪。而这个人对于顾九而言,又是一个难以忽略的存在。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极有可能会选择救吴知州。可吴知州是那六百人中的一员,他必死无疑。 他们不是在给她机会救人,而是要把拉入地狱,与他们一般,成为另一种罪恶。 顾九往后退了两步,四肢有些发软。 吴知州现在一定还在县城内,而灵奴应该会在一个与之相距较远的地方,这样的话才能确保无法及时营救。 可灵奴就会在哪呢? 秦行知家? 不可能。 现如今这所有的罪孽,白羊一力担下,换句话说,秦行知是“清白”的。如果灵奴出现在他家中,相当于默认了他与这一切有关系。 顾九余光中有抹高大的身影,是那尊神女像。她心中猛然一紧,脸色有些发白。 如果......如果她如他们所愿,选择去救吴知州,从而促使灵奴惨死,那有什么会更加让她陷入深深的痛苦呢? 错过。 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可以救得了,却因舍近求远,去救了另外一个人。 可万一她猜得不对呢? 那可是人命啊。 顾九好像置身于滚烫的油锅之中,被挣扎和犹豫反复煎熬。 白羊提醒道:“姐姐,你再不做选择,可就来不及了。” 如今只剩下半炷香。 顾九锉了锉牙,声音蕴含怒意:“我选择吴知州。” 白羊绽开笑颜:“他就在当时下榻的邸店,你们去找吧。” 顾九当即命人策马赶过去,而后狠声道:“抓住他!” 一语未落,楚安已是把人擒住,弯刀紧贴着白羊的颈侧。 顾九又立马下令:“把这石像砸开!” 白羊神情顿时一变,挣扎起来。楚安恶声恶气道:“老实点。” 白羊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尊两人高的神女庙被砸烂。一声声轰响下,很快,里面的玄机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石像里面竟然藏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楚安瞳孔一缩。 这人不是失踪的灵娘子吗?! 灵奴的手腕被割了个大口子,涌出的鲜血将她的衣裙浸透,随着石像的破裂,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两个兵役慌忙去把人从里面弄出来,其中一人忽然惊道:“顾公事,这下面还有一堆骷髅!” 作者有话说: 又种一朵小红花! 感谢在2022-12-09 22:43:11~2022-12-10 23:5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30瓶;晚来天欲雪 4瓶;肯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神降于莘23 “为什么非要逼我!” 而与此同时, 白羊趁楚安晃神的一瞬间,迅速挣开束缚,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陡然生了变故,庙外那群兵役一哄而上, 却仍是没困住白羊。楚安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匆忙给顾九留了一句话。 “呆在这别动。” 顾九扫了眼躺在地上的灵奴,眉心紧蹙。 这人手腕处的刀痕很深, 几乎可见皮肉下的骨头,失血过多,被救出来时已是危在旦夕。顾九甚至没得及给她止血包扎,灵奴最后一口气便随着香炉里那抹猩红的消失而散尽。 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再跑了。 顾九吩咐守在外面的兵役跟着楚安一起去寻人,只留下庙内的两人。 顾九蹲下身, 认真摆弄着那堆白骨,很快便将这些骨头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 尸体骨骼窄小, 耻骨下角宽大,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子。 顾九并不精于验尸之道,难以凭借尸骨来大致判断出这人死了多久。但她抬眸看着那具被砸得七零八碎的石像, 忽然想起来前几日秦行知为其擦拭灰尘的画面。 顾九眸底暗了暗。 这具尸骨会是唐氏的吗? 旁边的人问道:“顾公事,现在咱们就守在这吗?” 顾九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思忖片刻,慢慢道:“等着。” 然而话音刚落,她隐隐听到从屋顶处传来几声轻微的动响,神情一变, 还没来得及闪躲, 便见头顶上方破个大窟窿, 纷扬的尘土迫使她闭了闭眼。 可就是这眨眼间的功夫,她的后腰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而屋内的另外两人已是倒地昏迷。 顾九忍不住暗骂几声。 废物玩意儿。 身后的白羊好心提醒道:“姐姐,我不会伤害你。但你若是喊了人,我只能将你打晕,就如他们两人一般。” 顾九绷紧背脊,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见流衡,”白羊道,“而你应该也有事情想问问秦郎中,我们各取所需?” 虽是一派询问的语气,但那抵在后腰的刀尖却是离皮肉更近一步。 那抹难以忽视的刺痛逼得顾九点了点头。 为了避免碰上楚安他们,白羊带着顾九从凤凰山另一处偏僻小径下了山。经过城门时,白羊戴好提前准备的帷帽,有顾九在身边,守城兵并未检查,直接放行。 秦行知住的地方离城门不远,很快,两人便到了地方。 几乎在顾九叩响院门的瞬间,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秦行知的流衡现了身。少年紧握剑柄,眼底杀气凛然。 流衡道:“放开。” 白羊笑声轻快:“我还带着帷帽呢,你这便认出我来了?” 流衡抿唇不语,却已是抬了剑。 白羊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阿衡,我——” 话还没说完,流衡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利剑划破空气,刺向白羊。后者灵敏躲闪,再次抽出腰间的软剑,迎了上去。 顾九道:“流衡,绝不能让他逃了!” 两个少年兵刃相接,一灰一黑,两道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而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周围的巡兵,一堆人马纷纷赶了过来,将秦行知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顾九这才推开院门,身后的巡兵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堂屋灯火明亮,房门未关。 顾九抬了抬手,正准备命人直接进去,却听屋内的人忽然开口道:“顾娘子,” 顾九动作一顿,站在原地静了会儿,独身进了屋。绕过那扇熟悉的屏风,待内室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顾九的脚步却倏地停下,整个人愣在原地。 秦行知正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铜镜描眉涂唇。他头发披散,一袭浅绿衣裙,脚蹬绣花鞋,一派女儿家的装扮。 那一刻,顾九蓦然就明白过来,之前她在这房中看到的种种物件儿,并不是秦行知为他母亲准备的,那些胭脂水粉、衣裙绣鞋,都是他自己的东西。 而秦行知一直说的母亲,只是他自己假扮成那个早已离世的人。 原来当时他说的意思—— “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然不舍得分离。所以我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陪着我。” 本就是一个人,所以无论去哪儿,都不可能“分离”。 秦行知缓缓起身,浅浅一笑:“顾娘子,好看吗?” 顾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东京风华 第127节 秦行知本就身形消瘦,五官也清秀,如今又涂着胭脂水粉,除了身高在一众姑娘家过于高挑,其他地方,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都与女子相差无几。 顾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个包袱和一只蓄势待发的□□。 顾九瞬间起了警惕,往后退了两步,取出藏于袖中的匕首。 这一系列小动作落到秦行知的眼中,他笑了笑:“我若想取你性命,有好些机会。你不必如此,我同白羊一般,都不会伤害你。” 顾九冷冷地瞧着他,直入正题:“近些年西京失踪的年轻女子,是不是你掳走的?” 秦行知道:“无凭无据的事情,顾娘子不要乱说。” “前两日我来此处分明见到有一个女子躺在床榻上,而那不可能是你,更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母亲,”顾九道,“青天白日的,我总不能瞧见的是鬼。” 秦行知平静道:“那只是我的客人。” 顾九只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她蹙了下眉:“灵奴?” 秦行知却是淡笑不语。 “你掳走那些年轻女子,只是为了让她们陪你玩过家家?”顾九有些恼火,“秦行知,我知你不愿面对现实,可唐氏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纵然找来千万个女子,她们也不是唐氏!你心底应该清楚,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装扮!” 秦行知抚上胸口,语气冷了冷:“我母亲在这,她没有死。” 顾九不欲与他争辩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人显然如同白羊相信这世上存在神女一般,都是执念变成了疯魔。 她沉声质问:“灵奴如今已经死了,那其他人呢?她们在哪儿?” 秦行知只道:“我听不懂顾娘子在说什么。” “秦行知,”顾九攥紧刀柄,“我知道你父亲获罪的真相,你们秦家本不应该遭此苦难,你怨恨先皇、怨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怨恨那冤枉你父亲的六百人......这些我统统能理解,可这不该是你肆意作恶的理由。” “你憎恶大宋律法,是因为它没法为你父亲伸冤,那你如今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又解决了什么?” 顾九直直地看着他,认真道:“秦行知,你应该清楚这世上的恶是永无止尽的。难道你要一直杀下去吗?!以暴制暴固然痛快,可它成不了终点!若没有律法予以制衡,没有善予以对抗,那这人间又怎能称之为人间?无穷无尽的恶,换来的只有地狱。秦行知,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先皇借刀杀人是恶,你以审判为由的杀戮也是恶,因因果果,何时是个头?” “还有灵州城,”顾九道,“灵州战役后西夏皇室爆发内乱,无暇顾及边境之地。而官不履其责,不督其法,这才促使恶霸横行,百姓们民不聊生。” “所以呢?” 秦行知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顾娘子,你说了这么多大道理,你能为我父亲伸冤吗?” 他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你能揭开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沙场的真相吗?然后告诉世人,先皇只是因为忌惮沈家军在百姓心中的威名,嫉妒他们功高盖主,就弃那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只为拔出帝王心中的那根鱼刺?” 秦行知直白道:“你不能。” 顾九唇瓣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彼之道终日会还施彼身,不管我做了什么,又或者那些恶人做了什么,总归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但问题是,我确实没做什么,”秦行知和善地笑笑,摊开双手,“白羊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吗?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 昏黄的烛影下,那猩红的指甲显得愈发狰狞。 秦行知转身拿起包袱,却是将那只上了箭矢的弓.弩强塞到顾九手中,他云淡风轻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 另一侧。 孤月当空,白羊逃至一处高阁之上,便停了步,侧身躲过背后凌厉的剑风。白羊手腕一转,掌心中的软剑犹如一条银蛇一般,顺着流衡握剑的手腕灵活地缠绕住他的右臂。 白羊道:“阿衡,我们走吧。” 流衡左掌袭去:“我的命是王爷的。” 白羊迅速往后撤去:“那你会为了他杀我吗?” 流衡步步紧逼:“会。” 白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忽然间站定在飞檐一角,而本欲刺穿他左肩的冷剑也停了下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白羊双目赤红,“我杀了那么多的人,就是为了早日见到你!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把你当做条狗的人杀我?” 流衡垂下眼皮:“我并不欠你什么。” “好,好,”白羊面色阴沉下来,他忽然扬起衣袖,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死。” 流衡没有想到白羊左袖中还藏有别的玄机,漫天粉末扑过来时,他快速后撤,侧身挡住。而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风声疾驰而来,然而仅须臾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留下一个极其沉闷的声响。 流衡意识了到什么,慌忙抬头看去,浑身血液为之一僵。 一支长箭刺穿白羊的咽喉。 而在高阁下方的不远处,一个清瘦女子站在黑暗中,手中握了一把弯弓。那女子转身离去的瞬间,几缕月光落在她的眉眼间。 流衡瞳孔一缩。 竟是邸店的女掌柜。 白羊的身形晃了晃,他死死地盯着流衡,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涌上来的只有满口鲜血。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阿衡,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白羊身子轰然从高阁坠下,流衡飞身扑去,却只堪堪抓住了白羊的指尖。 “不是我——” “碰——” 少年躺在血泊之中,眼皮慢慢阖上。 过往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隆冬深夜。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停在了原地。 属于少年的时间最终定格在这一霎那。 ...... 白羊身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顾九耳中。 顾九顿时一惊:“流衡杀的?” 前来传话的衙役面露难色:“这小人也不清楚。” 顾九拧眉:“流衡人呢?” 这孩子不是如此没有分寸的人,况且,白羊还是他幼时的玩伴。 衙役挠了挠头:“他捎来这句话后,就走了。” 这时秦行知慢声道:“既然真凶如今已经身死,那顾娘子也是时候该结案了,在下也就不奉陪了。” 说罢,便抬步离开房屋。 顾九看了看手中的□□,慢慢收紧五指。 白羊如今死了,还能有谁证明他的罪过?纵使真如秦行知所说,他手上并未沾一滴鲜血,那西京失踪的女子们呢?凡所行必有迹可寻,只要再拖些时间,她就不信查不出什么! 不能让他走。 顾九咬了咬牙,厉声道:“拿下他!” 一声令下,守在院中的众人立马将秦行知围在中间。 秦行知转过身,看她:“秉公执法的顾娘子,竟然如此?” 顾九淡淡道:“放心,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既然与真凶来往密切,我怀疑你与此事有关,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暂且先委屈一下郎君,多留在这畿县几日。待我查明真相,自会放你出行。若有得罪之处,我在此先赔个不是。” 顾九侧过身,示意秦行知老实进屋呆着。 秦行知没动:“顾娘子要扣押我在此几日?” “只需——” “顾公事,找到吴知州了!” 顾九倏地收了声,忙问道:“人怎么样?” 两个衙役将人架了进来:“只是昏迷了而已。” 顾九悄然攥紧了手。 不对啊。 怎么可能好好的,连一点伤都没受呢? 顾九下意识看向秦行知,却见他神情一沉,杀意在眼底翻腾,而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高高举起,似是要扔过去。 顾九心底一颤,来不及思考,抬手便扣动了悬刀。 短箭顷刻脱弦,刺入秦行知的右臂。匕首哐镗一声掉在地上,还不待顾九松口气,秦行知却忽然笑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褐色的鲜血。 他张了张嘴,那可怖的液体却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 秦行知轻声道:“你看,其实还是我……赢了。” 顾九猝然一震,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了干一般,她晃了晃神,浑身都在发抖。 弓.弩应声掉落在地。 而与此同时,秦行知重重地倒了下去。 顾九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揪出秦行知的衣领,牙齿都在打颤:“你故意的!” 这些天堆砌在心中的情绪尽数爆发,顾九只感到头脑目眩,胃中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不止,还有那浓浓的恨意! 那箭头被提前涂了毒药。 秦行知他是算好的!他是算好的! 顾九瞬间红了眼,脑中仅剩下的理智岌岌可危。 “吴知州根本不是最后一个,他根本不是!”顾九声音嘶哑,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你就是想让我杀了你,让我手上沾满鲜血!” 她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 秦行知呼吸越来越弱,他用尽全部力气攥住顾九的手腕,丝毫不理会她的崩溃,艰难吐字:“白羊口中的神女,不是神女庙里的神,而是玉清宫里的那位——” “也就是......你的母亲。” 东京风华 第128节 是她在逼你。 作者有话说: 宝们,明天休息一下哦,有事外出哒 第106章 神降于莘24 “你喜欢我吗?” 秦行知从来不信神。 当初唐氏为了给他祈福, 背着他从凤凰山三步一叩首,却最终咽气于神女庙中。而倘若真的有神明存在,他的母亲不该是如下此场才对。 唐氏去世后, 是玉清宫的那位救走了他,予他重生, 帮他报仇。只不过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种“重生”是有代价的,他放弃了作为人活下去的意义, 成了那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但秦行知心甘情愿。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也终将失去一些与之相比,并不重要的东西。 这个道理一直根深于他心中。 所以,当他决定成为世人口中的“神”,替他们审判那些逃脱大宋律法制裁的恶人时,他便默认了代价的存在。 就像他母亲那般, 祈求了神明,换回了他的性命, 但她自己却死在那片废墟之中。纵使这个结果并非神明庇佑,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活下来了, 而这个代价是他母亲的生命。 那些付出代价的人,有的心甘情愿、有的不予配合,但无论接受与否,于他而言,都并不重要。 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人。 而对于玉清宫的那位来说,白羊是和他一样的存在, 棋盘上的棋子, 必要的时候便可弃之。哪怕是少年视她如神明。 顾九说得没错, 白羊的确是一把用来报仇的刀,但这把刀的主人却从来不是他。 最开始秦行知用这把刀杀人时,都希望那些官府能查出来,所以他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那些被百姓们称为“青天大老爷”的父母官,有的碌碌无为,在其位,谋其私,查不出什么便草草结案,又或者上报给大理寺;有的秉公断案,却在查到些蛛丝马迹后,便立即终止调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彻底看清了律法的虚伪。所以,他始终认为,杀死那些人的真凶并不是他,也不是白羊。 而是朝廷,是皇权。 至于西京那些失踪的年轻女子,秦行知承认,她们确实是无辜的。 可秦行知没有办法。 唐氏去世时,他年仅一岁,本就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不清晰。 起初他只是凭着仅存的记忆为母亲画像,但当他没日没夜凝视它们时,他又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都是没有生气的死物。 过往的记忆仍在不受他控制地消失。 待某日醒来后,他看着那几百张神态各异的画像,却惶恐地发现,那一张张脸,竟然无法和脑海中的人重合。 他只记得,母亲很美。 而遗忘意味着他的母亲真的彻底死去了。 秦行知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回到西京,掳走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给她们灌药,让她们终日昏昏沉睡,躺在他为母亲布置的卧房,就好像母亲仍然还陪在他身边一般。 这种虚假的失而复得,几乎让他痴狂。 可沉睡的人无法说话,逝去的记忆也无法挽回,他很快便又不满足于此。 他开始做姑娘家的装扮,模仿女子的一颦一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有几分相像的眉眼重新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 那些躺于榻上的女子是外人眼中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与他形影不离。 ......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如今仇尽,恩也尽,他也算死而无憾了。 五脏六腑的剧痛侵蚀不掉秦行知眉眼间的笑意,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隔着铜镜与母亲说话了。 在顾九的崩溃和质问中,秦行知闭了眼。 顾九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随着手腕处束缚的消失,被强迫关入不见天日的囚牢中。她双目怔然,失力地跌坐在冷硬的地面。 旁边有人在说些什么,但她全然听不清楚,只觉得耳中轰鸣不断,直到一声骏马长嘶,眼前突然多了一张纸。 高方清不知什么时候从汴京回来了。 顾九茫然抬头,泛红的眼眶撞入高方清视线。他另一只手抬了抬,想要给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却最终停在半空,慢慢收回,藏于宽大的袖中。 高方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吴知州,叹声道:“是彭山。”那六百人中的最后一个,是还活着的彭山。 简短的三个字,顾九却缓了好久。 当这个答案摆在眼前,之前在济南府中经历的一切,重新跃于脑海之中,所有的出乎意料都变成了有迹可循。 她差点忘了。 秦行知的报仇,不仅有憎恨,还有他的审判。 顾九忍不住去想,既然彭山都没有死,那失踪的姑娘们呢?她们是无辜的,秦行知都能饶彭山一命,那些人应该也安然无恙才是。 可如果她们真的还活着,秦行知所说的那句“我这双手,可从来没沾过鲜血”,便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没杀人,杀人的是她。 顾九唇瓣微颤,想要开口.交代此案的后续,从喉中泛出的血腥气却愈发凶猛,仿佛吞了千万个锋利的钢片一般,割得她血肉模糊。 这时,有几声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回来了!” 一个守城兵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神情兴奋又激动。 高方清微微皱眉,语气有些不善:“怎么了?” 守城兵顿时噤若寒蝉,堪堪停在院门口,他小心翼翼道:“城门外来了好些辆马车,里面坐的都是女眷们。” 高方清愣了愣,连忙想要阻止守城兵说下去,但已是晚了一步。 “她们都是近几年西京失踪的女子。” 高方清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顾九,却见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垂着眼,神情掩在暗处,不知情绪。 顾九往外走,哑声道:“带我过去。” 高方清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皱眉:“你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顾九想甩开他的手,试了两下,却发现力气全无,她抬了抬眼皮:“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 顾九扯了扯嘴角,轻笑道:“人都回来了,这是好事啊,高少卿为何要板着一张脸。” 高方清喉咙动了动,终还是松了手。 顾九脚下虚浮,跌跌绊绊地走了几步,视线中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她身子晃了晃,强撑着的意识蓦地坠入无尽的深渊。 ...... 燥热的六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七月来临,带着独属秋天的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窗外秋蝉低吟浅唱,缕缕微风携着月光飘入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纱帐也跟着晃动,一抹玄色身影在轻纱中若隐若现。 沈时砚浸湿帕子,慢慢拧干,再小心翼翼地贴在顾九滚烫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一会儿,有人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端来熬好的汤药。 沈时砚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他端着玉瓷碗,舀小半勺,轻轻吹去热气后,才敢让它触碰到那苍白的唇瓣,但无奈昏迷中的人贝齿紧闭,那苦涩的汤药一大半都顺着唇缝流至颈边。 沈时砚擦去那溢出的药渍,耳畔回响起郎中的话。 “顾娘子高热不散,眼下又已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至今滴药未尽,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啊。” 他敛下眼睫,低头喝了一口汤药,俯下身,凑到顾九唇边。 窗外下正对着一片池塘,一只红鲤悄然地探出头,柔软的鱼尾轻轻摆动,荡起一层层水纹,小鱼起起伏伏,如此几次嬉耍,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恰好轻轻擦过那湿润的红鳞,小鱼受了惊,便潜入水底,只有层层荡开的波纹。 沈时砚没想到顾九会在这时醒了过来。 纤密的睫毛无意交缠,昏迷中的人眼皮微微翕动,只感觉到一丝痒意撩过,眼前的朦胧感逐渐褪去。 “王......爷?” 顾九声音轻哑,眉眼间一片怔然,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沈时砚薄唇微抿,偏头在顾九耳畔轻轻吐息:“阿九,是我。” 顾九喃喃:“你是来抓我的吗?” 闻言,沈时砚无奈一笑:“我抓你做什么?” 顾九喉咙苦涩:“我......杀人了。” 沈时砚一顿,慢慢直起身,想拿掉搭在顾九额间的湿帕,她却偏过头,轻轻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 沈时砚不动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疼,他低声道:“秦行知本就是有罪的。” “况且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与你何干?” 顾九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搭下眼帘,苍白的脸色依旧苍白。 半响,她才又道:“秦行知临死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玉清宫的那位......他说的是真的?” 沈时砚眉心微皱,但几乎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可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落到了顾九眼中,她心中了然。 顾九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住在玉清宫的那位,我若是没记错应该是位叫‘玄清’的道长。” 沈时砚收回手,却是没有说话。 顾九视线扫到床边那只剩小半碗的汤药,愣了愣,又继续说了下去:“玉清宫和高家关系匪浅,我若是她的女儿,如今却又成了顾家的庶女,这其中应是有什么旧事牵扯。” 顾九说得很慢,神情也恹恹:“之前高方清与我说,你留我于身边是在利用我,他所指的事情大抵就是我的身世吧。” 她闭了闭眼,之前没有答案的蹊跷重新浮现于脑海:“还有何峰,你应该还记得的他吧。当时不知是何人帮他把我从牢狱中劫走,现在想来,应该是她做的。” 可为什么呢? 东京风华 第129节 她昏迷前,想的便是这个问题。 高方清说过,她被顾家抛弃在江陵府,和她被重新接到汴京,这两件改变她生活轨迹的事情都是白云观玄诚道长所为,而白云观背后,便是玉清宫。结合高方清所言,不难猜出其中缘由。 思及此,顾九静静地看他,尝试猜道:“那人如此作为,应该是想让我留在汴京城,而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便把我放到你身边,便以静观其变。” 沈时砚沉默一霎,慢声道:“是。” 也不是。 顾九点了点头。 沈时砚薄唇微动:“你怪我吗?” 顾九不答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沈时砚愣了愣,而后认真道:“喜欢。” 顾九很轻地笑了下:“那这其中有没有算计?” 沈时砚没有瞒她:“以前有。” 顿了下,他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有关于你的身世?” “没什么好问的,”顾九淡淡道,“她生而不养,如今又将我置于棋盘之上,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一丝情感。在我这里,血缘羁绊没那么重要,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让顾喻将我从族谱中剔除。” “但你与她不一样,那人是与不是我的母亲,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她直直地看着沈时砚,一字一顿道,“可沈长赢,你莫要负我。此后,也莫要再骗我。我信你,我心悦你,但这些并不是毫无底限的。” 沈时砚喉结滚动了下:“我知道。” 顾九这些时日都未曾休息好,醒了片刻,便又昏昏睡去。 沈时砚就坐在床边一直守着她,他抬手,轻轻搭在顾九的眉心间,想要拂去凝在其中的烦闷。 他薄唇微启,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不想把那人教的一切用在你身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 曾经他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曾有城府算计,后来真心捂化了虚伪。 从此,只剩下绵绵不绝的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靠近房间,停在门前。 沈时砚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去,没什么感情道:“你来做什么,她应该不想看见你。” 那瘦弱女子笑了笑,对他的敌意毫无怪罪,只提醒道:“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别忘了正事。” 说罢,她转身便走。末了,又忽然停了下来,柔声道:“长赢,你该叫我姨母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为啥是彭山→指路100章,后面应该不会解释了 感谢在2022-12-12 00:55:44~2022-12-13 23:5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里孤鸿1810322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里孤鸿18103220 6瓶;文小嘉、莫莫然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祭1 “不止一下。” 顾九再次醒来时, 已过三更。 周遭房屋一片漆黑,唯有她房间的外室亮了一盏灯烛。沈时砚正端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顾九摸了摸额头, 应是今日喝的药起了作用,这会儿倒不怎么难受了。想到这里, 顾九抿了抿唇, 脑海里跃出她今日刚醒来时所看到的画面,心跳后知后觉地漏了一拍。 当时顾九虽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那会儿整个心思全放在秦行知的那番话上,倒没怎么分神去想这件事情。 她慢吞吞地起身,正要下床,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看了过来,他放下笔,阔步走来。 沈时砚揽住她的肩膀, 掌心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渴了?还是饿了?” 顾九看着他,缓缓摇头。 沈时砚亲了亲她的发顶:“那怎么不再睡会儿?”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刮得顾九耳朵发痒,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 沈时砚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他垂下眼, 慢慢松了手:“抱歉,我——” “亲都亲了,”顾九憋着一口气,攥住沈时砚的手,“沈长赢,你这会儿道歉又是什么意思?” 沈时砚却忽然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逐渐收拢:“我以为你后悔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我没有, ”顾九抬眸看他,不悦道,“不准你自己胡思乱想!” 沈时砚本就是为了博同情,才故意说了那番话,待四目相撞,瞧着她着急解释的模样,心却乱得一塌糊涂。他缓缓凑了过去,蹭了下她的鼻尖,只轻笑:“那你的意思是,永远不会后悔了?” 顾九被这人说得面红耳热,她忍不住嘀咕道:“王爷,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沈时砚反问:“那是怎样的?” 顾九视线瞟到他的耳朵,那片冷白一如既往染上绯色。 她像是抓住什么重要的把柄一般,忽然弯了弯明眸,倏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趁沈时砚没反应过来时,吻上那片薄唇,一触即离。 如她所料,沈时砚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个彻底。 顾九强装镇定:“扯平了。” 说罢,她便扭过头,准备逃之夭夭。 沈时砚却紧紧攥着她的手,又把人拉回怀中:“哪里扯平了?” 他声音低沉微哑,微热的气息顺着顾九的细颈钻入衣领内,她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般,根根发软。 沈时砚认真计较:“不止一下。” 简短的四个字,有些意味不明,但顾九还是立即就听懂了,她竟觉得头又开始晕了,脸颊热得也发烫,不知是高烧复起,还是纯粹是被这人羞的。 顾九憋了半天,只从发软的齿间挤出几个字。 “不要脸。” 沈时砚只笑:“顾公事,好大的威风。” 顾九用手肘往后抵了抵,理直气壮地命令道:“起开,我热。” 沈时砚这才慢慢松了手。 他问:“还睡吗?” 顾九摇头。 睡了就这么久,哪还能再睡得着。 她想了想,看向窗外的银月,心血来潮道:“王爷,我想出去透透风。” 沈时砚起身,替她拿来衣衫。 暮色低垂,两人坐在屋顶上,顾九指着远处的夜色,随意闲聊:“就是那儿,之前这家邸店的女掌柜便是坐在这,一直看着那里。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应该是皇陵所在处?” 说到此处,顾九也就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算算日子,明日便是七月初二了,也就是沈时砚母妃的忌日,他这会儿能光明正大地陪着自己,应该是已经得了官家的准许。 沈时砚望向顾九所指的地方,冷月高挂,银辉落在那青山之上,像是披了层墨绿色的轻纱,而在这山脉之中,便修建着皇陵。 沈时砚点头,顿了顿,他问道:“她可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顾九道,“就是提了一下她的姐姐。” 顾九犹豫了会儿:“我听女掌柜那语气,她姐姐好像已不在人世了。” 沈时砚沉默一霎,缓声道:“是。” 顾九看他,好奇道:“王爷对她很熟悉?” “算不上,”沈时砚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异常,“但她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顾九谈起这事的本意并不在此,所以便没再继续问。她静了一会儿,正在心里琢磨着如何通过皇陵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沈时砚已是敏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你想问灵州战役?” 顾九心中一紧。 既然沈时砚来了西京,楚安应该会与他提及案件的前因后果。虽说楚安还不知道害死沈家军的幕后真凶是先皇,但肯定无法避免地提及二十年前的灵州战役。而现在她只是提了下皇陵,沈时砚便猜到她想要问什么,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二十年前沈家军战死的真相? 沈时砚见她满脸紧张的模样,笑了笑:“知道。” 顾九眼睛微微睁大,有被他洞察心思的惊愕,也有对他这个反应的不理解,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唇瓣动了动,仔细斟酌着言辞:“秦行知死的那晚,他问我能不能把二十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 “阿九,”沈时砚打断她的话,指了指那天边的月亮,“你能为我摘下来吗?” 顾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沈时砚又去捉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就是局限,所以你不用背负任何愧疚和自责。” 顾九悄然收紧手指。 沈时砚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继续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但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插手其中。” 顾九抿唇:“好。” ...... 翌日。 待用过午膳,顾九和楚安便收拾好东西,跟着沈时砚前往巩县为沈母为墓祭。 邸店外停了两辆马车,那个奇怪的女掌柜也跟了出来,一开始顾九还以为她是来送行的,直到见这人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这才反应过来女掌柜是要与之同行。 沈时砚先让顾九和楚安坐上马车。 楚安撩起车帷,探出半个身子:“王爷,你不与我们一起?” 东京风华 第130节 沈时砚点了点头,却是没解释原由。 车轴缓缓转动,很快便驶离了畿县。顾九掀开窗牖,往马车后看了眼,又收回手。她回忆着昨晚的谈话,还有女掌柜那晚之前说的话,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她问楚安:“沈老将军共有几个女儿?” 楚安不由怔住,他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 顾九含糊道:“随便问问。” 楚安道:“沈家只有元懿皇后一个女儿。” 顾九面露茫然。 楚安连忙解释道:“就是王爷的母妃,她去世后,先皇追封其为皇后,谥号元懿。” 顾九了然。 那就是她多想了。 顾九道:“高方清回汴京了?” “应该是,反正你昏迷之后,我便没再瞧见过他,”楚安也不清楚,“如今这案子已经结束,他还留在这做什么?” 顾九点头:“也是。” ...... 待日落西山,墓祭才算结束。沈时砚没着急走,反而是让顾九和楚安先行离开,并嘱咐流衡把另一辆马车也牵走。 顾九看了看沈时砚,又扫了女掌柜:“你还有旁的事情?” 沈时砚道:“我要去永熹陵看看。” 顾九蹙了下眉。 永熹陵是先皇的陵墓。 她心底有些许疑惑,但想起了昨夜沈时砚与她说的话,迟疑一会儿,便和楚安离开了皇陵。回去的路上,她心中藏着事,没怎么开口说话。 楚安误以为她是不高兴,便替沈时砚解释:“王爷好些年都没回来了,如今来皇陵一趟,自然要去看看先皇。” 不说先皇还好,一提起这人,顾九心里烦闷得更厉害。 马车内没点灯烛,光线昏暗,楚安又是个心大的,压根没意识到顾九的情绪变化,只继续道:“不过说起永熹陵,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楚安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先皇有一个红颜薄命的宠妃没?” 顾九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便点点头:“之前听高方清说过。” “他与你说这事?”楚安满腹狐疑,“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义父的寿宴那晚,”顾九神情恹恹,没什么兴趣,“你不会说的事情也是什么‘金屋藏娇’吧?” “这件事在汴京可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好说的,”楚安拍了拍胸脯,“我要与你说的,自然是寻常人不知晓的事情。” “纯妃病逝后,先皇追封其为‘明淑皇后’,葬在永熹陵的旁边,”楚安轻咳两下,小声道,“可我听有人说,纯妃的陵墓其实是个空壳,她的尸体在永熹陵,与先皇合葬呢。” 顾九愣了下:“可大宋不是规定,帝后不能合葬吗?” 更何况纯妃生前还不是皇后,若真是这样,高太后不得气得半死? “对啊,”楚安点点头,“此事有违祖训,所以没敢声张,弄了一个空壳作为障眼法。” 他又补充道:“当然了,这也只是小道消息,至于真伪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感情线,我都觉得我不要脸(呆滞脸) 对对对忘了说,我改了一下前面的感情线,第89章后面的部分,我觉得他俩太墨迹了,就改了。 感谢在2022-12-13 23:55:06~2022-12-14 23:4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mao-q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祭2 “吕绍文是谁?” 永熹陵内, 几个黑衣人将火折子扔进长明灯里,火苗悠悠窜起,整个墓室被昏黄的光影笼罩。墓室中央放了一口青铜棺, 棺材四面纹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巨大的身躯和雄劲的利爪将青铜棺紧紧抱在怀中。它瞪圆双眼, 凶狠威严, 似是要将擅闯墓室的人撕成碎片。 沈时砚一袭白衣,在这幽暗中成了最特别的存在。 女掌柜站在青铜棺前, 眉眼一如既往的清冷,她侧过身:“适才你已经瞧见了,无论是你的母亲,还是纯妃,两座陵墓皆是一具空壳。” 她指了指青铜棺:“我与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打开它, 你就知道了。” 沈时砚神色难辨,自从未在沈母的棺木中发现尸身后, 他便一直未再开口,直到现在。 女掌柜未得到回答,也不恼, 只是抬了抬手,身边的几个黑衣人便跃上石台,合力将青铜棺打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过后,棺木里的一切映入众人眼中。 那青铜棺内,竟然有两具尸骨! 两人身穿嫁衣,看服饰, 应是一男一女, 而那女子手里攥了一块玉如意锁, 女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森森指骨中拿出,瘦弱的身躯微微发颤,瞬间红了眼眶。 她看向沈时砚:“你瞧见了,当年太宗赐予楚家一块极为罕见的羊脂白玉,我将它一分为二,命人做成了这如意锁,一个在你母亲手中,本是我送与你的生辰礼,另一个现如今在楚家。” 说罢,女掌柜颤颤巍巍地跪在青铜棺前,深深地叩首:“阿姊,我来接你回家了。” 沈时砚面无表情:“一具白骨,我哪里知道这是不是你耍的把戏?” “好,我也猜到你不肯信我,”女掌柜缓缓起身,“长赢,你母妃去世那年,高方清才出生,自然没机会见过她,至于纯妃就更不要说了,这世上见过她的人,除了我,都已经死了。” 玄清道:“容貌已无,可骨像难改,今日我便借用他这身‘看骨画像’的本事,让你看看躺在青铜棺里的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不一会儿便有两个黑衣人押着一个被蒙住眼的男子来到墓室。 高方清四肢皆被铁链锁住,两侧臂膀又被人死死按着,他几乎寸步难行。几缕乌发从额角垂落,脸颊还有青紫的伤痕,模样实在有些狼狈。 玄清命人将高方清带过来,拿出提前备好的纸墨,铺在石台上。高方清只觉得膝盖骨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登时腿一酸软,重重地跪在地上。旋即,玄清又命将那两具尸骨抬到高方清的面前,攥住他的手腕,分别摸了摸两个头骨。 旁边的人粗声粗气道:“好好画。” 高方清却是没有动笔,抬了抬下巴,对准某个方向,嘲弄一笑:“玄清道长。” “倒是让你听出来了。” 玄清语气淡淡,似是除了沈母和沈时砚,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使她情绪产生波动。 她蹲下身,捏住高方清的下巴:“好好画,若不然你二叔高钟明做的那些事,明日便会在汴京城传开,闹得人尽皆知。” 高方清神情微变:“你以为事情败露之后,你又能逃得掉?” “当然逃不掉,”玄清道,“但有你们高家给我陪葬,我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高方清不说话了,面色冷沉。 玄清松了手,替他沾好墨汁,将笔杆塞进他手中。 高方清沉默一霎,慢慢动了笔。 沈时砚紧紧地盯着那白纸上的笔墨划痕,时间在悄然无息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高方清终于停了下来。 而几乎在他放下笔的瞬间,背后的黑衣人一掌把他劈晕,迅速带离墓室。 玄清把那两幅画拿到沈时砚面前:“看清楚了,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纯妃这个人。” 沈时砚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蜷缩。 “当年太宗去世不久,先皇便将你母妃囚禁在他新建的宫殿之中,对外却谎称她过于思念太宗,故而自缢追随,”玄清嗤道,“而自此之后,那深宫中便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宠妃。” 玄清眸色沉了沉:“自灵州战败后,我愈发觉得此事不对劲,便潜入宫中调查真相。结果却发现阿姊并没有死,而是以‘纯妃’这个身份被先皇强行留在他身边。我把沈家战死的真相告诉阿姊后,便谋划给先皇下毒。” 说及此处,玄清面色苍白。 那包毒药是她亲手交给阿姊的,原本她们说好谋杀先皇,为沈家报仇,却不想最后死的人却是她的阿姊。 玄清满眼怨恨:“血海深仇未报,阿姊不可能自杀,害死她的人肯定是先皇!” 沈时砚看着画像上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心仿佛被千万根冰刺捅穿,记忆中仅存的温暖,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是恨先皇,但曾经的父子情深也做不了假。当年高太后告诉他身世还有沈家战死的真相,他除了恨,更多是的崩溃。他难以接受他的皇兄是假的,他们之间所谓的兄弟情谊也都只是阴谋算计。 他是棋子,他的母妃也是棋子。在先皇心中,什么都比不上他的皇权野心。 “沈家军西征九战九胜,为何偏偏在灵州城节节败北?西夏若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又怎么会痛失九座城池?那是因为军营中有高家的人!他们与西夏皇室勾结,才导致灵州战役惨败。” 玄清一把撕烂画像:“而这一切,先皇都清楚。他要的就是坐山观虎斗,从而尽收渔翁之利!等沈家军被敌军逼至绝境,先皇再利用秦理这个障眼法,彻底让沈家人在战场上有去无回!而他却从中摘个干净。” “长赢,先皇害我们沈家,囚禁你母亲——还有你自己,先皇对你的感情到底是彻头彻尾的利用,还是父爱如山,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长赢,我不明白你到底还再犹豫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沈时砚扯着唇角,心中冷晒,“沈家从来都容不下我的存在,这一点,你不应该很清楚吗?姨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慢又重,似是有无限嘲讽。 沈家秉忠守节,忠的是太宗,守的是大宋百姓。当初沈老将军得知了他母妃腹中胎儿的生父是谁后,既觉得愧对太宗厚爱,又觉得他的出生于沈家来说是个隐形的祸端,所以他还尚在襁褓之中时,沈老将军便几次派人杀他,最后都被他母妃和先皇及时拦了下来。 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旁的宫妃所为。 玄清叹道:“那是没有办法,你的身世若是让旁人知晓了,于沈家、于你的母亲,都是一场灾难。” “那就先抛下沈家不谈,只为了你的母亲,”玄清顿了顿,语气也慢慢柔和下来,“还有阿九。” 沈时砚目光陡然阴冷:“你用她威胁我?” “这如何算得上威胁?”玄清不紧不慢道,“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玄清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继续道:“即使你不与我站在一起,可阿九始终是我的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日我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觉得她能逃得过责罚?楚家又能从中安然脱身,不受牵连?” 玄清斩钉截铁道:“不能。” “赵熙之所以如此信任你,一是形势所迫,二是先皇临终嘱托。那条拴在你脖子上的铁链,他们父子相传,而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外人罢了。他日你帮赵熙扳倒了高家,守住了这赵氏的江山,之后呢?兔死狗烹,你以为你的下场又会比高家好到哪里去?” “还有,如果赵熙知道了你同他一样是先皇的孩子呢?你觉得他能容得下你?”玄清目光格外平静,“现在高家之所以没把你的身世告诉赵熙,无非是顾忌先帝留给你的那一封遗诏。” 当年先帝临终之际,留了两封遗诏。一个是宣布赵熙登基,另一个则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惠州。除了沈时砚,无人知晓那封遗诏中写了什么。 “而高太后怎能不知枕边人的心计?她容忍你至今,只是因为她担心那封遗诏中有高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她还不是兔子。” 玄清冷笑一声:“你若真把高家连根拔起,你觉得她会不会把这一切都捅出去?!到时候只怕是鱼死网破。” 东京风华 第131节 一语落下,周遭静可闻针。 过了好半响,沈时砚才抬了抬眼皮,睨了玄清一眼,声音冷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闻此,玄清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这就是有得谈的意思。 她笑了笑,又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你说。” 沈时砚黑眸冷淡:“你决对不能与阿九相认,也不能再用沈清这个名字活着。这辈子,你只能是玉清宫的玄清道长。” 玄清不由愣了愣,她张了张嘴:“可你和阿九成亲时——” “与你无关,”沈时砚半点也不耐烦听,“她不需要你,以前是,现在是,之后也是。” 玄清却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竟有些许慈爱:“但阿九她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沈时砚压抑许久的怒火,他眸底戾气横生:“沈清,你扪心自问,自你生下她后,你可有一天把她当成你自己的亲骨肉!除了利用,还是利用!” “我们在江陵府相遇,之后汴京重逢,这一切不都是你的手笔,你不就是想让我把她留在身边?!我也如你所愿了,”沈时砚怒极反笑,语气残忍,“然后呢?她来西京之前,你是怎么与我保证的?!你说你会护着她,结果却让秦行知逼她杀人,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玄清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自己虚情假意的羞愧,反而平静道:“我是为了你们的未来着想。” “我适才便已经说了,我们才是一家人,阿九自然也是。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迈过这一关。如若不然,之后她要是得知你我所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原谅你呢?你们俩的姻缘是天作之合,没有我的允许,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你们在一起的阻碍。” 沈时砚冷冷地看着她:“疯子。” 他大步走上石台,想将他母亲的尸骨带走,那几个黑衣人却抢先一步,挡在沈时砚面前。 “你不能带走阿姊,”玄清面上也冷了下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阿姊,也只有我会全心全意地护她周全。” 两厢僵持片刻,沈时砚沉着脸甩袖离开。 ...... 顾九和楚安没走太快,回汴京的途中,沈时砚赶上了马车。 西京命案终于彻底结束了,几人一回到开封府,皇宫里便来了人,宣顾九入宫觐见。 顾九还没来得及准备文书,上呈案情,就这样匆匆地赶过去,只怕到时候她说错了话,将二十年前的旧事捅了出去。 一时间,不由地着急。 顾九正犯着难,沈时砚却从袖中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奏疏。 一张纸上,写满了字。 正是西京命案的陈述。 顾九愣了愣,吃惊道:“王爷,你这是何时写的?” 沈时砚笑道:“你昏睡那会儿。” 这般一提,顾九便想起来了。昨晚她三更半夜醒来时,就瞧见沈时砚正坐在书案旁写东西。 “我会与官家说你病了,”沈时砚慢声道,“你回王府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即可。” 顾九求之不得。 她是一点也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案情结束,顾九这正四品的官职自然也没了,她乐得自在。为了让借口看起来更逼真一些,省的之后落人口实,顾九接连两日都没出过王府,她一直在在厨房里琢磨着自己的厨艺。 之前因为事发突然,她为楚老将军准备的回礼,迟迟没能送出去。眼下日子清闲,她便又撸起袖子,重新钻进王府的厨房。 而沈时砚仍是事务繁忙,但每每都能抽出时间陪顾九在厨房呆一会儿,替她洗个菜、递个勺、系个围裙...... 然后品尝顾九做出来的菜肴。 本来楚安也常常来王府寻她玩儿,但自从吃过一次她做的饭之后,便再也不来了。楚安看着沈时砚吃得慢条斯理,还眉眼温润的模样,心中万分感慨。 常言不假啊,这情人眼里不仅出西施,还出厨子。 而顾九自己也尝过那些失败的饭菜,其实她扪心自问,倒真不怎么难吃,只是味道稍微有些一言难尽罢了。 嗯,就是稍微。 要不然沈时砚这从小山珍海味养出来的矜贵人儿,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不过,好在最后结果是令她满意的。 顾九拎着准备好的家常菜,和沈时砚去将军府看望楚老将军,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铁汉竟是激动得红了眼眶,一个劲儿地叫顾九“好孩子”。 从将军府离开之前,楚安偷偷摸摸地凑了过来,小声道:“明日便是七夕了,” 顾九愕然片刻,竟是没立刻反应过来:“这么快?” 楚安道:“你没瞧见近两日大街小巷都热闹得不行?” 自从回汴京之后,顾九还真没离开过王府,除了今日来将军府看望楚老将军。 楚安挤眉弄眼,贱兮兮道:“我可是瞧出来了,这次咱们从西京回来后,你和王爷之间可就不一样了啊。” 顾九在心底白他一眼,暗道:你那什么眼神,离京前便不一样了好吧。 楚安给她出主意:“七夕,又作乞巧嘛,其他女眷都在这天展示自己的女红,你也试试?” “你可饶了我吧,”顾九唉声叹息,“那东西我可学不会。” 嘴上虽是这般说,等她回到王府后,还是忍不住找来夏蝉,点了一盏灯,两人趴在桌案边,你穿一线,我学一线,忙活到了半夜。 待天一亮,顾九立马找来楚安,将自己准备一晚的荷包给他看。 顾九有些紧张:“怎么样?” 楚安由衷道:“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是我觉得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这种程度,已是不易。” 顾九欣然点头:“总算说了句人话。” 楚安:“......” 顾九小心翼翼地收好荷包,感慨道:“这玩意儿可比针灸难多了。” 楚安见她心情好,连忙趁热打铁地提出请求:“阿九,我能拥有一个吗?” “想得美,”顾九眉梢微微挑起,哼笑,“我可是还记得你嫌弃我饭菜时的模样。” 楚安郁闷道:“小气鬼。” 顾九拿出她的绣花针,放到楚安手中:“看见这针孔没,我的心眼就这般大小。” 楚安扭头就走:“切,我找我那些相好的小娘子去。” 顾九挥挥手:“慢走,楚将军。” 楚安又立马气势汹汹地转过身:“顾九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为你和王爷的姻缘操碎了心。” 顾九笑道:“待日后送你个平安符。” 楚安眉眼舒展:“这还差不多。” ...... 七夕傍晚,沈时砚难得早回了王府,顾九则趁楚安还没来之前,把荷包塞到沈时砚手中。 沈时砚微怔,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他把东西收入袖中之后,正要说些什么,楚安便来了。 三人一起出去闲逛。街市上车水马龙,穿着新衣的小孩子左窜右跑,手里拿着采摘的新鲜和叶。沿途灯笼高挂,彩篷绚丽,一眼望过去,满是独属于人间烟火的五彩斑斓。 楚安逛了一会儿,很快便去樊楼寻他那些朋友,剩下的两人一路走走停停,顾九的身影在各个吃食摊位都有逗留。 顾九一边吃着酥甜的糖蜜果食,一边道:“看来今日不用晚膳是对的。” 沈时砚伸手拂去她唇角的残渣,温声道:“少吃些,容易积食。” 顾九当即从纸袋中拿出一块糖点,迅速抵住沈时砚的薄唇,弯了弯明眸:“这下我们可就是同伙了,你可不能再拦我。” 沈时砚失笑,顺势吃了。 他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摊位上,问道:“要不要买两个磨喝乐?” 顾九看过去,一排排身穿红衣青裙的小土偶整齐摆放,各个圆头圆脑的,精美又可爱,她顿时心血来潮,拉着沈时砚走过去。 摊主立马热情地招呼他们:“娘子和郎君好好瞧瞧。” 顾九拿起其中一对儿,问道:“怎么卖?” 摊主道:“七十七个铜板。” 顾九又把东西放回原处:“您这做生意还挺会应景啊。” “过节嘛,”摊主道,“都是图个吉利,而且我卖得虽是有些贵,但娘子你瞧瞧,我这做工可不是粗制滥造。” 沈时砚正要掏钱,顾九及时按住他的手:“算了,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们再去旁的地方逛逛。” 摊主见他们要走,慌忙留客:“我瞧两位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也讨个祝福不是?” 顾九又退了回去,抬头看了眼沈时砚,轻咳两声:“也对,过节嘛,图个吉利。” 沈时砚眉眼含笑,应道:“没错。” 于是眨眼间,两人手里便多了一个装扮精致的小土偶。 沈时砚将这两只凑到一起,慢声道:“倒是很般配。” 顾九抑着唇角的笑意,佯装正经:“毕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两人一路逛到州桥。 桥上行人来往不断,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桥下河流盈盈,倒映着银河星月和烟火人间。 “虽说距离上次这般惬意并未隔多久,”顾九吹着凉凉秋风,“但总觉得这份宁静来之不易。” 沈时砚看着她:“你喜欢这样的日子?” “当然了,”顾九伸了个懒腰,“但世事无常,哪有谁的生活能一直这般。” 沈时砚心道,会的。 几只画舫从远处悠然飘来,船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沈时砚提议道:“走了这么久,我们也寻个画舫歇会儿吧。” 顾九欣然同意。 周围人山人海,有个小孩儿从顾九背后突然窜出,顾九被撞得踉跄两步,好在沈时砚反应迅速,揽住了她的腰,这才没摔倒。 东京风华 第132节 而那小孩儿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沈时砚忙问道:“可有扭到脚?” 顾九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但鞋被踩掉了。” 她今日是做女儿家的装扮,脚上穿的不是往日的黑靴,而是浅口的绣花鞋。 沈时砚没有说话,蹲下身,捡起衣裙旁边的鞋履。 顾九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抬脚,避开了沈时砚的手。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她压低了声音,“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也太——而且你可是个王爷,这要是被熟人瞧见了,少不了会在你背后嚼舌根。” 沈时砚抬眸,忽然道:“阿九,我是会娶你的。” 顾九心脏重重一跳,整个人愣在原地。 沈时砚顺势握住她的脚腕,替她穿好鞋:“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他起身,见她也不说话,不由笑了笑:“怎么了?” 顾九抿了抿唇,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大脑还在缓缓转动,说话也没怎么经过思考,呆呆地问道:“什么时候?” 沈时砚眉眼蛊人:“我已经在准备聘礼了,待年后便去楚府提亲。” 顾九逐渐回过神,有些踌躇道:“会不会......太快了些?” “一点也不,”沈时砚道,“我怕你跑了。” 顾九蹙起眉,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多水性扬花似的。” “当然不是,”沈时砚搭下眼帘,“我只是怕时间一长,你发现我和你心中的沈时砚并不一样,便后悔了。” 顾九呸呸两声,凶巴巴道:“不像话。” 她拉着沈时砚下了桥:“走,咱们去坐船。” 今夜游船的人不少,而船一多,磕磕碰碰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顾九特地嘱咐船夫慢点,但无奈旁人没仔细。他们坐的画舫还没游多远,船身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 顾九叹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起身:“我出去看看。” 撞上他们船尾的画舫是个大家伙,而恰好这时有两个年轻士子也从里面出来,看他们的衣着应是国子监的学生。两人拱手致歉:“实在不好意思。” 顾九隐隐还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摆了摆手,便让船夫先停靠岸边,让这只大家伙先行,他们跟在后面慢慢地游。 许是刚才受了教训,这会儿大家伙游得稳稳当当。随着距离缩短,那画舫上的声音穿过夜色,慢慢飘来。 “蓬莱那边已经往朝廷送了消息,来春便可正式开学。” “那蓬莱书院完工了?” “对啊,你父亲在工部,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 “也不能怪他消息闭塞,实在是这事情拖得太久,明贞十二年便开始在蓬莱建学,直到现在才竣工,这么长的时间,我还以为早就废除这个提议了呢。” 画舫远去,而谈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顾九只听个大概,一时生了些好奇:“什么书院?” 沈时砚指腹细细摩挲着光滑的杯壁,闻言,动作一顿,缓缓道:“先皇未驾崩前,命人开办书院,广收天下寒门子弟入学读书,而今便是他们口中的蓬莱书院。” 沈时砚眼皮垂下。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却是一个好帝王。 自从得知了二十年前沈家军惨死的真相,顾九便一直避免在沈时砚面前提及先皇,这会儿误打误撞谈到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沈时砚却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 ...... 比起燥热的夏天,还是天高云淡的秋更让人喜欢,反正顾九是这般想的。然而舒服的日子又总是过得如此快,眨眼间便到了立冬。 这天,顾九他们在王府的后院暖酒吃肉。炭炉烧得旺盛,炉上放着香醇辛辣的美酒,旁边的食案上又摆满了滋滋冒油的炙肉。 三人聚在一起说笑,是冬日里难得的消闲。 顾九嗜辣,每次吃肉前总要沾上满满的芥辣,楚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由也来了兴致,学着顾九,将炙肉裹满芥辣酱,再送入口中。 楚安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他只觉得舌头宛如被大火燎着了,辣得他满脸涨红,七窍都要冒烟儿。 楚安连喝了好几杯茶水,都没能将这股辣劲儿压下去。顾九让夏蝉去厨房寻来一碗牛乳,而后便在一旁幸灾乐祸。 楚安一口气将那牛乳喝个干净,才缓缓平静下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九:“这么辣的东西,你是如何下的去嘴?” “那是你不耐辣,”顾九笑着摇头,“你瞧王爷,他适才也是那般吃的,我好歹还是觉得有些辣,但他可是毫无反应。” 楚安擦去额角渗出的热汗,奇怪道:“长赢,你什么时候这样能吃辣了?” “不清楚,”沈时砚抿了口热酒,笑了笑,“可能是和阿九呆在一起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楚安麻木道:“......我此刻在这,是不是有些多余?” 顾九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肉,憋着笑:“一家人,一家人。” 正热闹着,流衡从前院匆匆跑来,禀道:“王爷,吕绍文好像死了。” 沈时砚神情微变,眉头骤然蹙起:“什么叫好像?” 流衡道:“尸体不见了,但是凶杀现场还在。” 顾九见气氛不对,踢了踢楚安,小声道:“吕绍文是谁?” 楚安道:“这人是工部侍郎,先皇还在时,他便被派去蓬莱督建书院,直至前些日子才回京。” 话还没说完,沈时砚已经起了身:“我去看看。” 楚安面露愕然:“吕绍文是朝廷官员,他这事不应该交由大理寺去查吗?” 沈时砚只道:“这人是我旧识。” 顾九放下筷子:“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楚安立马起身:“我也去。”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已经到嘴边的拒绝还是咽了下去。 三人乘马车赶往吕绍文家,而他们到时,大理寺的公差已经将吕府守住,高方清正在厅堂审问一个小厮。 沈时砚他们进来之前,已是有人提前给高方清通报,所以见三人来到厅堂,他只是抬了抬眼,也没招呼,便继续审问小厮。 “无缘无故的,吕侍郎怎么可能跑到仆役们用的茅房如厕?” 小厮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被高方清吓的,还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直哆嗦,说话也磕磕绊绊。 “这......小人也不知道啊!” 昨晚深夜,他因在晚饭时多吃了两口凉食,便腹痛不止,足足跑了三次茅厕。 最后一次,约是在丑时末。 他将油灯护在怀中,寻了个坑位后,因不舍得费油,就将其吹灭了。周围黑灯瞎火,好在天边那半轮银月亮着光,他倒也没怎么害怕。 四周除了时不时响起的呜咽风声,便只有他那咕咕乱叫的腹痛声。 他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只觉得两腿有些发麻,待他实在扛不住这萧萧寒风,正准备起身。谁知却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而就在他那两扇木门的下方,赫然出现了一双黑靴。 他当时吓了一跳,便出声提醒这里面有人。可门外并无人回应他的话,而门缝下那双黑靴也仍然分寸未移。 一时间,他只觉得那寒风的凉意袭便全身,顿感毛骨悚然。 他不由攥紧了怀中的油灯,大着胆子又说了两句,但仍是没有得到回应。 就在他快撑不住那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时,那双黑靴突然动了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门外那人离开了,随后,便从右侧传来一声刺耳的“吱嘎”。 他瞬间松了一口气,慌忙收拾好自己,抱着油灯便往外跑。但没走两步,他便又停了下来,因为那诡异的一幕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转过身去,再次看向那茅厕。他心想,既然那人也如厕,肯定不是什么鬼怪之类的脏东西,十有八九是哪个鳖孙儿故意吓他呢。 这样一想,他那恐惧不由地消散许多,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重新走到那间茅厕门前,敲了敲门,故意抬高声音壮胆:“小六,我知道肯定是你这孙子故意吓我!狗东西,你缺不缺德啊!” 可如同先前一般,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又敲了两下,但结果仍是如此,心底那点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慢慢地消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不可能啊。 这里面明明就有人,府中人也没聋子,他都站在这说了好多话,里面的人没道理什么反应也没有啊。 他吞咽了下口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往门缝里去瞧。 却没想到,正对上满是鲜血的半张脸。而那人就是这府邸的主君,吕绍文。 “啊——” 护在怀中的油灯哐地一声,掉落在地,他顾不得去捡,几乎是连跪带爬地逃走了。 他惊慌失措地去叫人,待再次返回那里时,那间茅房却并没有什么尸体,只有那满地的鲜血能勉强证明他没有撒谎。 ...... 听完小厮说的这些,顾九心中便有了一个猜想。 如果这人没有撒谎的话,那就有可能吕绍文的尸体原本就在那间茅房中。而小厮所看到的黑靴,其实是凶手本人故意为之。待小厮逃走之后,凶手便又立马把尸体偷偷运走。 可为什么呢? 故意引人发现尸体,却又悄无声息地把尸体运走,这一番操作,岂不是很累赘? 而且若真是如此的话,顾九觉得,凶手是吕府中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毕竟在惊动全府的情况下,还能把尸体偷偷搬走这件事,府中人做起来可比外人容易得多。 作者有话说: 很好,进入副本了,这个副本和主线也很息息相关。 感谢在2022-12-14 23:43:07~2022-12-16 23:3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扶苏国的神仙 20瓶;mao-qr 9瓶;千里孤鸿18103220 7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东京风华 第133节 第109章 祭3 “蓬莱书院。” 思及此处, 顾九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堂内的人。她虽然不认识吕府的人,但是凭着穿衣打扮,还是能猜出主人家都有谁。 那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妇人应是吕绍文的妻子, 在她旁边站了两个男子,细瞧着他们的眉眼, 应该是吕家的两位郎君, 又或者是近亲。 三人神情凄然,看不出什么异常。 高方清细细琢磨着小厮的话, 末了,又问道:“你说你共去了三次茅房,那之前两次难道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没有,”小厮又窘迫又紧张,“小人这三次都蹲的同一个地方。” 高方清摆了摆手,命官差先把人带回大理寺, 而后看向吕绍文的妻子任氏,微微拱手道:“昨晚大娘子入睡时, 吕侍郎可还在卧房?” “在,”任氏道,“昨日一切都好好的, 若不是这小厮叫喊,我压根不知官人已经不在房内了。” 高方清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吕侍郎应是前日傍晚回到汴京。” 任氏一边用丝帕擦拭泪水,一边颤颤点头:“是。” “前天一回来,他便换上官服入宫述职去了,”许是想到了伤心事, 任氏泪水流得更厉害了, “自从我家官人就被派去蓬莱岛督建书院, 便只有过年时才能归家几日,这好不容易竣工了,谁知......这一回来却遭遇了此事!” 高方清问道:“吕侍郎可有什么仇家?” 谋杀朝廷官员,其中所牵扯的原因多半是非同寻常。 任氏摇头道:“他往日又不在家,我也不清楚他在蓬莱可有和人起过冲突,但近些年在汴京,应是没有什么仇家的,毕竟我家官人连归家都成了奢侈,又怎么有时间和旁人来往呢?” 高方清想了想:“那吕侍郎回京之后,都去过哪儿?” 闻言,任氏唤来马夫:“这两日官人出府,都是由他赶车。” 汉子被这满厅堂带刀的公差吓得直哆嗦,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 高方清问:“你将自从吕侍郎归京之后,所有的行程都仔细说来。” 汉子老实道:“前日主君归京后去了皇宫述职。昨个一早主君又命小人去了工部尚书府上,从那处离开后,主君便让小人送他到城东外,待这之后主君又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小人就不知情了。” 闻此,顾九皱了皱眉。 吕绍文只让马夫送到城东外,此举实在有些异常。他是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办什么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高方清问:“那吕侍郎是何时回府的?” “临近天黑之际,”旁边的任氏道,“后面就没再出过府了,一直呆在他的书房。” 说到这,她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不过,官人回来之后,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脸色不太好。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说。” 高方清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要告辞。顾九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们三人应该还是来晚一步,没能看得上凶杀现场。 顾九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高方清已经抬了眼,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下,高方清又将目光转向了沈时砚,拱手道:“不知宁王今日为何来此?按理说,这个案子该由我们大理寺负责,劳烦不到府衙才对。” 沈时砚只一笑:“吕侍郎是本王的旧识,听说他出了事,本王自然要来看看。” 高方清挑了挑眉,瞧了眼满脸茫然的任氏,也没说信与不信,散漫地笑笑:“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宁王叙旧了。只不过我还是要多嘴提醒宁王一句,各司其职,方能相安无事。” 沈时砚眉眼平静,没有说话。 高方清带着一群大理寺公差,以及那小厮和马夫,离开了吕府。 而在他们走后,沈时砚也只是慰问了任氏女子三人几句,便提出想去看看小厮发现尸体的地方。 任氏有些犹豫,她还不知道吕绍文何时与这位王爷有过交集。毕竟她家官人被派遣至蓬莱时,宁王还只是个养在深宫中的少年,按理说他们两人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认识。 但这人又不能轻易得罪,任氏也只好应了下来。 吕府中供仆役们如厕的茅屋只有三间,最中间那一个木门大敞,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早已和那些污秽物混为一体,远远瞧上一眼,像是腐烂的内脏。 顾九掩住口鼻,又凑近了一点,粪臭味几乎将那血腥味掩盖的彻底,熏的人直犯恶心。 她仔细又看了看,仍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将视线转向茅房的周围,地面上并没有任何血迹。 顾九问道:“你们有人清理过这里吗?” 任氏道:“没有。” 那就奇怪了。 这间茅房地上有那么多血,正常情况下,凶手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应该会滴有一些血迹。如果是凶手已经清理过了,那他是从哪里来的时间? 这地方距离仆役们睡觉的地方很近,而小厮发现吕绍文死了之后,仓惶逃走叫人,定然引起全府的慌张。凶手既要清理血迹,又要趁这个时候把尸体运走,从时间上来说几乎不可能。 顾九看了看身边的沈时砚,见他眸底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沈时砚开口告辞。 任氏便让她那两个儿子送他们出府。离开的时候,顾九听到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似是在训斥什么人。她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老嬷嬷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烧柴棍,而在她面前跪着三个仆役。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半夜偷吃,还将厨房弄得乱七八糟!那两桶泔水流到到处都是,臭都臭死了,还怎么做饭!” 她骂骂咧咧道:“到底是谁干?!赶紧麻利地承认,要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全都得挨板子!” 这嬷嬷嗓门太大,吕家郎君尴尬地笑了笑:“家中刁仆手脚不干净,让王爷看笑话了。” 沈时砚心里装着事情,闻言,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倒是楚安小声吐槽:“这贪吃鬼怎么还笨手笨脚的。” 顾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从吕绍文府中离开后,顾九瞧着沈时砚那样子,估计是要插手此事,于是便问道:“王爷,咱们现在先从哪里查起?要不然先去城东外看看?我估摸着大理寺这会儿应该在工部尚书家中。” 沈时砚却道:“你们先回王府吧,我要去一趟皇宫。” 顾九愣了下:“不查了吗?” “查,”沈时砚薄唇微抿,“但不能让大理寺插手。” 顾九小吃一惊。 她本来都做好偷偷查案的准备了,却没想到沈时砚竟然打算越俎代庖。 沈时砚乘马车去了皇宫,而这会儿又快到了午时,顾九和楚安便随便寻了处摊位吃饭。 恰好有一队官兵过来,在他们不远处的告示栏上不知道贴了什么,很快便涌上去一群人,其中大多数都是些年轻男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一般。 顾九不由多看了两眼:“他们怎么那么高兴?” “应该是蓬莱书院开始招生了。” 摊主将两份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顾九的那一份撒满了芫荽。 楚安一边吃面,一边在心底感慨顾九吃饭时的爱好都挺特别。 顾九道:“这么快?” 吕绍文刚从汴京回来,这就开始招生了。 摊主笑道:“这还快啊,那些没有机会上国子监的读书人们,对蓬莱书院可是等得望眼欲穿。” 顾九抄着面,生了些好奇:“为何要把这书院建在蓬莱岛?那地方来来往往的可不方便啊。” “这个我知道,”楚安道,“最开始建书院的地址并不是蓬莱,而是金陵。” 顾九道:“金陵不比那地方要好上千倍百倍,为何改成了蓬莱岛?” 楚安道:“原先先帝定的是金陵,但是因为征地等一系列事宜,再加上当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地方官商勾结,所以这迟迟没能动工。后来蓬莱岛爆发瘟疫,死了好多人,那地方自然就成了荒地。官家登基后,便将那里作为了书院的地址。” 说到这,楚安不由感叹道:“这书院一建,咱们大宋定然又多了好些文人才子。” 这话说得极对,顾九心中赞同,但却是哼了一声:“说的好像跟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楚安也哼了一声:“我不读书,但我爱看别人读书,怎么?不行啊。” 顾九道:“行,当然行。” 她又看了一眼那围在告示栏前的众人,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若是不知道先皇对沈家做的那些事情,她眼下只会拍手称赞,但她偏偏知道。 先皇在位那些年国泰民安,除了有些无法控制地天灾人祸之外,顾九作为一个小平民百姓,真心觉得他是一个明君。 …… 而这边,沈时砚见了赵熙后,直接开门见山问起了吕绍文前日进宫述职的事情。 赵熙立刻就意识到他这位小皇叔想干什么,有些欲言又止:“皇叔,朕已经听说了吕绍文的死,但这件事理应交给大理寺来办。” “臣知道,”沈时砚淡淡一笑,“要不然臣也不会进宫来寻官家的帮助。” 他眉眼平静:“臣与吕侍郎有些交情,本来想在今日请他出来一叙,结果他却突然发生了意外。于理,臣的确不该插手此事,但于情,臣只是想早日抓到凶手,还吕侍郎一个公道。”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赵熙犹豫再三,也同意了下来。 沈时砚谢过之后,便问起了吕绍文前日进宫的事情。 赵熙从龙案上拿起一纸奏疏,让内侍交给沈时砚:“除了蓬莱书院的事情,他也没讲什么。” “不过,”赵熙仔细回想,“朕觉得吕绍文似乎有别的事情要与朕说,但是那会儿高太师忽然来了,他便退下了。”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阳了qaq,昨天就开始嗓子干,本来还以为是空调开久了,也没在意,没想到今天下午就开始发烧。这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存稿,只有细纲的我来说是个噩耗!!如果往后几日我没有及时更新,还请谅解。(跪着) 宝们也要做好防护!!! 感谢在2022-12-16 23:36:01~2022-12-17 22:0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1瓶;千里孤鸿18103220 5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祭4 “二月初五。” 徽猷阁内的内侍宫婢不知何时退出了出来, 窗棂紧闭,殿内数百盏灯烛默然不语,徒留一片片光晕, 耀眼却又昏沉。 待沈时砚从徽猷阁出来,冷月已是高挂树梢, 而银河星辰隐于浓墨般的乌云间, 苍穹之上,只有一处光洁。 东京风华 第134节 过了夏的日子, 黑夜总是来得格外早。 候在殿外的老内侍恭送沈时砚之后,便轻手轻脚地回到殿内,微微一抬眼,便愣住了。 也不知那位宁王问完吕侍郎的事情后,又说了什么。高坐在金銮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不知手里拿着什么,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老内侍眯着眼,仔细瞧了好一会儿, 才隐隐看出那是什么。 似乎是个鲜黄的布帛。 ...... 沈时砚没着急出宫,而是绕了一段路,去了清和殿。 他看着殿内熟悉的一切, 记忆翻涌。那些带着痛苦的温馨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现。 沈时砚神情冷然。 只是有一抹湿意从脸颊划过。 寂哑无声。 明贞元年,先皇登基。同年,沈太妃因太宗驾崩,悲痛欲绝,故而自缢追随, 被追封为元懿皇后。不久, 清和殿竣工, 一个神秘女子入住殿内,被封为纯妃。待明贞三年,纯妃病逝之后,先皇便让沈时砚从沈太妃的寝宫,搬至此处。 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囚笼,后来又成了他的。 沈时砚从宽袖中取出火折子,窜出的火苗照亮了他黑眸中的狠戾。轻轻一抛,火焰顷刻间吞噬了帷幔。 沈时砚转身离开。 清和殿位置偏僻,待大火将那片黑夜烧得艳红,便听有人惊呼走水了,紧接着,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涌入沈时砚耳中。 他无声地笑了笑。 烧吧,全都烧个干净。 ...... 顾九和楚安在工部尚书岳真家外徘徊许久,他们是跟着大理寺那群人来的。顾九本想通过和高方清追忆一下在西京查案的日子,然后趁机溜进岳府听他问询。却不料三人表面笑嘻嘻,好似交谈甚欢,但等他们到了地方后,高方清只轻飘飘地留了句“我和他们不熟”,便被岳府的家仆挡在大门外。 无法,顾九和楚安只能一人一边,倚靠着岳府大门前的石狮子,等高方清从里面出来。 楚安望天长叹:“咱们真要这样跟着大理寺那群人?等王爷从宫里回来不就行了。” 夜寒风大,顾九拢紧了衣领。 如果不是沈时砚说这件事不能让大理寺插手,她也觉得没必要如此做。但沈时砚既然说了,想必这其中应是有什么原由,谨慎些总是好的。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辆熟悉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缓缓停在岳府前。 沈时砚瞧见顾九和楚安时,明显一愣。他下了马车,走过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盯着大理寺那群人呢,”楚安捏了捏后颈的骨头,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官家同意了吗?” 沈时砚点头。 那两扇朱红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三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高方清脚步一顿,瞬间猜到及将要发生什么。他慢悠悠地走到沈时砚面前,拱了拱手,并没有率先开口。 沈时砚道:“官家口谕,吕绍文一案交给府衙调查。” 高方清并不惊讶。 当沈时砚的身影出现在吕府时,这便已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笑了笑:“我本来对此案兴趣不大,宁王您这么一弄,我这兴趣倒是大得很了。” 高方清顿了顿,低声道:“宁王既然与吕绍文是旧识,可知道他的表字?” 沈时砚神情淡淡,只是瞥了他一眼,抬步进府,楚安连忙跟上。 顾九走了两步后,又倏地停下。她转过身,毫不意外地对上高方清的目光,抿唇:“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高方清只耸了耸肩:“你应该问宁王,而不是我。” ...... 岳真刚送走大理寺的人,凳子还没坐热,便又有人急匆匆地来通报,说宁王来了。岳真手一抖,几滴茶水从杯盏中飞溅至手背,烫得他一个激灵。 还不待岳真反应过来,书房门外已经多出了三道身影。 岳真慌忙起身,等行过礼,他才问道:“不知宁王来此——” 沈时砚温和一笑:“吕绍文一案如今转交给府衙负责。” 岳真愣住。 沈时砚开门见山:“昨日吕绍文来你府上,所为何事?” 岳真只好把刚才讲与大理寺的话,又说了一遍:“就是些有关蓬莱书院的事情,后又聊了些近况,便没有其他的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吕侍郎的死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明明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如此?” 也不知沈时砚有没有在听,他只是问道:“岳尚书能否详细说说,你与吕侍郎关于蓬莱书院都聊了什么?” 岳真道:“无非是书院竣工之后,其所为百姓和江山社稷所带来的福祉罢了。再然后又谈及了蓬莱那边船只水运的事情。故友重逢,总是有好多话要说,这东拉西扯的,宁王若让我一一说来,实在是难为人了。” 顾九忍不住道:“适才高少卿在贵府至少呆了一个时辰,岳尚书便只说了这些?” “当然,”岳真道,“只不过我留高少卿喝了杯茶,故而耽搁些时间。” 他看向沈时砚:“宁王如果不嫌弃,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茶水送来。” 话已至此,就算岳尚书当真隐瞒了什么,眼下也是问不出。而沈时砚自是不可能有闲心留在此处喝茶,三人离开岳府后便回了府衙,而恰好,大理寺已经把吕府的马夫和小厮送了过来。 沈时砚便带着马夫去了城东外。 刚出城门不久,马夫指着某个方向道:“昨日我家主君便是在这附近下了马车,然后往那里走了。” 顾九循着马夫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微微蹙眉:“往那边一直走,不就到了修内司吗?” 楚安恍然:“对啊,修内司便是在这个方向。” 沈时砚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问道:“吕侍郎从岳府出来时,情绪如何?” 马夫仔细回想着,如实道:“主君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沉重。” 沈时砚不再问了,他让流衡在这里看着马夫,自己则与顾九和楚安去了修内司。 虽说马夫所指的方向还有坐落着两个村庄,但结合吕绍文的身份,他昨日去的地方是修内司的可能性要大于前两者。 果不其然,沈时砚找来张监督一问,昨天吕绍文的确来过这里。 沈时砚道:“吕侍郎为何来这里?” 张监督还不知道吕绍文已经死了的消息,但见三人出现在这里,心中便涌起不好的猜想,回起话来,不由地格外小心谨慎。 张监督仔细回想昨日的事情:“吕侍郎向下官打听最近有没有一大批瓷瓶运往登州。” 顾九诧异一瞬。 登州?这地方离蓬莱岛很近啊。 “吕侍郎莫不是糊涂了,”楚安面露不解,“修内司专为宫廷烧制瓷器,没有官家旨意,怎么可能会把瓷瓶运往登州呢?” 张监督也纳闷:“当时下官也是如此说的。” 沈时砚薄唇微动:“然后呢?吕侍郎没有再问别的了?” 张监督道:“他还向下官问起了邵副使。”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吕绍文刚回京不足两日,大概还不知道邵副使被人害死的事情。 沈时砚道:“你与他说了?” “是,”张监督点头,“邵副使和吕侍郎是朋友,再说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他问了,我便将邵副使被害的事情与他都说了。” 顾九不由拢起长眉。 显而易见,吕绍文向张监督打听的事情是他来修内司的主要原因。但吕绍文一个工部侍郎,为何从蓬莱回来之后却突然打听起了瓷器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九想到了另一件事:骨瓷。 张监督既然把邵副使被害的事情告诉了吕绍文,那就势必会谈及骨瓷。而再联想到吕绍文向张监督打听的事情......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难道登州出现了一大批骨瓷? 不对。 如果吕绍文知道骨瓷的事情,他根本不需要特意来修内司,只要稍一提及骨瓷,便能得知邵副使的死。而且,骨瓷事关重大,吕绍文若当真识得骨瓷,进宫述职时为何没有与官家说起此事?还有工部尚书岳真,他们两人聊天时,吕绍文也没有提及? 但如果吕绍文不知道骨瓷的事情,为何那样问? “最近有没有一大批瓷瓶运往登州。” 顾九摁了摁眉心,梳理思绪。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吕绍文回京之前,发现有一批瓷瓶运至了登州。而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导致他对这批瓷瓶的来历格外上心。 还有,如果那批瓷器真是骨瓷的话,那吕绍文便极有可能是被人灭口的。 三人又去了趟吕府。 这次有了官家的口谕,他们查起案来便没了那么多顾虑。 吕府的人齐聚在庭院,沈时砚命人挨个询问了他们昨晚深夜的行踪,都没什么异常之处。 厅堂内只有沈时砚他们三人和吕绍文的亲眷。 顾九将她之前关于凶手很有可能是府内人的推测,简单地说了遍,任氏吓得面色苍白,她身边的两个儿子表情也不算平静,惊诧又恐惧。 顾九在心底琢磨着这三个人杀害吕绍文的可能性,面上却不显:“大理寺可有搜查过贵府?” 任氏点头,心有余悸道:“他们今日一来,便将府上搜个遍,但并没有搜到什么。” 高方清能想到搜府,想必也是因为意识到凶手是府中人的可能性很大。而大理寺既然没搜到吕绍文的尸体,他们眼下再搜,多半还是一样的结果。但保险起见,顾九还是让人再搜一遍。 她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去趟吕侍郎的书房吧。” 任氏说吕绍文从外面回来之后,便一直呆在书房,既是如此,或许能查到些什么。 吕侍郎的书房内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木制玩意儿,但多数都已经落了灰。 东京风华 第135节 任氏解释道:“这些东西他都宝贝得紧,所以平日我很少让人打扫。他不在家的时候,这书房也很少有人来。” 书案上放了一本《营造法式》,顾九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书页上随处可见用朱笔圈画增写的内容,顾九看不太懂,便想把东西让沈时砚瞧瞧。然而她刚一合上书册,余光中扫到了什么,又连忙打开。 在一张讲述船的书页上,写了四个字:二月初五。 顾九隐隐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她沉思一瞬,微微睁大眼。 二月初五。 这个时间恰好是她来汴京城的日子。 第111章 祭5 “巧合罢了。” 是巧合吗? 顾九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个, 但是紧接着她便想到了玉清宫。 之前柳云苓那个案子牵扯出白云观和骨瓷有关系,那玉清宫在其中应该不无辜。而如果吕绍文的死与玉清宫有关,那这次, 会不会又是冲着她来的? 楚安见顾九盯着那本书出神,不由凑了过去, 看到那四个字时微微一愣。他正要开口, 稍一抬眼,却见沈时砚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沈时砚只轻轻扫了一眼, 视线便落到不远处的烛架上,一排排蜡烛井然有序,但边角处——却明显少了一个。 沈时砚忽然问道:“自昨晚至今,有没有人来书房打扫?” “没有,”任氏道,“眼下这种情况, 我也不敢随便让下人进来。只有白日时,大理寺的人来此搜查过。” 楚安按耐不住好奇心, 低声问道:“你察觉出什么了?” 沈时砚点头,慢慢打量着书房内的摆设布局,视线最终落到那摆在几案最显眼的木制高阁上。这精致小巧的阁楼是由数百根细木条相互交叉垒成的, 近一尺的高度,以及这不同于榫卯的结构,让人凑近时都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促使它轰然倒塌。 沈时砚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抽出其中一根木条, 恰好露出一个四方小孔。修长的中指往里探入, 轻轻一拨, 只隐隐听见有齿轮摩擦转动的声音,顷刻间,几案背后的墙壁豁然陷了进去。 一个逼仄的甬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安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王爷,你如何知道这房间会有这么一个东西?” 他上下打量着那木阁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看似不堪一击的小东西却是纹丝不动。 楚安道:“这是固定好的?” 沈时砚点头:“只有这一根木条可以抽出。” 楚安真是开了眼:“王爷你还懂这些啊?” “不懂,”沈时砚笑了笑,坦言道,“只是这根木条的横断面颜色比旁的要深些,应是受过汗渍侵蚀,故而猜出来的。” 沈时砚看向不远处的三人:“你们不知道这甬道的存在?” 一旁的任氏和她那两个儿子已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人望着那幽深的甬道,缓缓回过神:“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们。” 那甬道入口狭窄,里面一片漆黑。楚安跃跃欲试,正要头前带路,沈时砚却拦住他。不等他反应过来,沈时砚已是弯腰走了进去。 顾九和楚安紧跟其后。 越往深处,甬道越宽敞,很快三人全部能够直身行走。 而与此同时,沈时砚也顿住了脚。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只倒地的木桶,内壁血迹斑驳,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顾九皱了下鼻子,愣住。 这不是人血。 霎那间,她明白过来了。 为何凶手要把杀人点选在仆役们用的茅房里?为何凶手大费周折地引人注意后,却又把尸体偷偷搬走?以及,又为何凶手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没有在茅房周围留下半点血迹? 顾九抿了抿唇。 吕绍文怕是......并没有死。 顾九把那只木桶递给楚安,让他出去问问吕府的厨娘,让她认认这是不是他们厨房的东西。 很快楚安去而复返。 “是,”他道,“那嬷嬷说,这是厨房杀禽时用来接血的木桶,本来有两个,但昨晚遭贼之后,便只剩下一个了。” 顾九看向沈时砚,眸色沉了沉:“王爷,我怀疑吕绍文是假死。” 她低声捋开了思绪:“那小厮昨天深夜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凶手,而是吕绍文本人。” “吕绍文故意引起小厮的注意,然后去了他隔壁的茅房,再悄悄将事先从厨房拿来的生禽血洒在地上。仆役们用的茅房干净不到哪里去,也正因如此,吕绍文才敢用禽类的血蒙混过关。” 将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粪臭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寻常人便不能分的清那地上的血究竟是不是人的。” “然后吕绍文倒在地上,假装身死。待小厮通过门底缝隙看到他的脸,而被吓跑时,他便立马躲起来,紧接着趁全府的人都被吸引过去的间隙,回到书房里——也就是这个甬道。” 而在逃走时,吕绍文势必会把沾有鲜血和污垢的衣服脱了,否则若是一不小心留下了痕迹,便有可能会让官府发现甬道的存在。 楚安听得又惊又愣,他迟钝一霎,不解道:“可他为什么要假死啊?” 顾九唇瓣动了动,淡淡吐字:“许是为了避祸。” 她脸色微沉:“根据今日张监督所言,我怀疑吕绍文在登州发现了一批骨瓷,而这些东西势必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又或者是旁的原因,让吕绍文对此起了疑心。但他常年在蓬莱岛督工,故而并不知道前段时间官家查封骨瓷的事情,所以他才没往这方面想,也没和官家和工部尚书岳真提及此事。” “但吕绍文既然自己前往修内司打听,想必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 “当他从张监督口中得知了骨瓷还有邵副使的事情后,这才猜到出在登州的瓷瓶是何来历。” 楚安有些不理解:“那他直接进宫面见官家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假死?” 顾九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猜,吕绍文很可能被人盯上了,而他自己从修内司回来以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所以他才要通过假死,让躲在暗处的人放松警惕。” 骨瓷事关重大,吕绍文若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势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楚安摸了摸下巴,苦思道:“也说不准是凶手杀人灭口。” “这个可能性很小,”顾九道,“首先,如果是杀人灭口,除非是要逼问什么话,否则凶手没必要把吕绍文的尸体带走。其次,那只木桶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很显然是事后所留。这个甬道是连吕绍文的妻儿都不知道的存在,除了吕绍文自己,还能有谁知道?” 今日沈时砚之所以发现了甬道的存在,是因为事先便带着搜查的目的才找到的。正常情况下,哪一个凶手在杀人之后,还有闲心在人家书房里找暗道逃走? 除非事先知道。 而这又回到了顾九刚才说的话:除了吕绍文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个甬道的存在。 家人的可能性很大,但这也就意味着吕绍文的妻儿撒了谎。若是府中其他仆从,那就说明吕绍文一早便被人盯上了——可吕绍文常年居住在蓬莱,这个可能性更小。 这时,沈时砚忽然弯下腰,顾九和楚安下意识看了过去时,他已经直起身,手里多了一枚玉牌。 顾九皱眉:“这是——” 沈时砚道:“玉清宫的东西。”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玉牌的花纹,还有那上面的镌刻的字。 高钟明。 顾九愣住。 她推测错了? 这甬道并不长,半盏茶的时间便走到了尽头。甬道直通吕府的马厩,而巧的是,这地方距离吕府的后门不足百步。 吕绍文到底是假死还是被人掳走,暂且没有定论,但顾九可以确定的是,这便是昨晚凶手逃走时的路径。 …… 太师府外,二十几个油把烈火熊熊,围在朱漆大门外。 高方清扶着高太师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沉了沉:“宁王,这就是你想查此案的原因?” 楚安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方清冷声反问:“那你们今夜来此缉拿我二叔又是何意?” 沈时砚拿出那枚玉牌:“这是在吕绍文书房的暗道里找到的。” 他淡着眉眼:“不知高二叔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高太师道:“诬陷!” 沈时砚收好玉牌,笑了笑:“是不是诬陷,待查明之后再说。只是本王秉公查案,还望太师理解。” 说罢,他抬了抬手,二十几个人鱼贯而入,涌进太师府抓人。 高太师气得面色涨青:“宁王你好大的威风!” 沈时砚歉意道:“太师不愿配合,本王也只能如此,得罪了。” 不一会儿,官差们又纷纷从里面出来,却是一无所获。其中一人禀道:“王爷,人不在府中。” 此言一出,高方清和高太师顿时怔愣在原地。 沈时砚出言提醒:“若是畏罪潜逃,则罪加一等。” 他微微颔首:“所以如果高太师和高少卿得知了高钟明的下落,还望速速托人报给府衙,如果不是他杀的吕绍文,本王也可早日还他清白。” 说到这,沈时砚顿了顿,微微一笑:“毕竟,本王最看重证据。这点,太师不是很清楚吗?” 顾九眉梢微挑,隐隐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她想起来了。 是当初高世恒因派人绑走明月而被押进西狱,高太师却把人强行带走时所说的话。 顾九嗤笑,心情大爽。 彼之道,终日会还施彼身。 也不等高太师发火,沈时砚已是转身上了马车。回到王府,沈时砚本要让人送楚安回将军府,他却摆摆手,说还有些事要办。 沈时砚便作罢。 他送顾九回卧房休息之后,便去了书房。 夜悄然无息地更深了。 东京风华 第136节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沈时砚抬眼,却见楚安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一本书册。 他微愣:“怀瑾,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府?” 楚安神情有些严肃,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书案上,沈时砚这才看清那是什么。 《营造法式》。 还是今晚在吕绍文书房里的那本。 楚安指了指“二月初五”这四个字,犹豫道:“长赢,我记得这不是你归京的日子吗?” 沈时砚眉眼平静,他顺着楚安的手指看过去,敛下眸:“是。” 他问:“怎么了吗?” 楚安道:“这其中会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沈时砚笑笑,“许是巧合罢了。” 他又道:“莫要多想了,快回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正常更新 感谢在2022-12-19 20:54:30~2022-12-21 17:4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又摘桃花换酒钱 18瓶;千里孤鸿18103220 10瓶;晚来天欲雪 4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祭6 “今日之局,送你上路。” 高钟明的通缉画像连夜张贴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仅如此,沈时砚还派人在京畿各地区寻人。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搜寻下,不出一天的时间, 便有人向府衙透露了高钟明的行踪。 那人是太康县一家邸店的掌柜,他称画像中人两日前深夜入住店内, 今日酉时离店, 身边还跟着四个壮汉。而跑堂伙计给他们送饭时,无意听到他们这一行人好像谈到了什么水路。 “这是想要跑路?”楚安看了眼外面瑰红的夕阳, 抓紧弯刀,“现在他们应该还没走远,不难追。” 太康县有码头的地方仅有两处,顺着这两条水路去追,肯定能把人抓住。 沈时砚没有犹豫,顷刻带人赶往太康县。 ...... 暮色四合, 波光粼粼的水面被船桨划开,涟漪不断。 高钟明还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成了被追捕的嫌疑犯。此刻, 他一身灰色道袍,一只拂尘,正在船舱里静心打坐,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高钟明不放心地睁开眼,想了想,干脆把那包袱系在身上。 这里面装的是玄清仙长命他护送到蓬莱的东西,至关重要。 高钟明想到这一点,两侧凹陷的面颊动了动,皱纹叠起, 一副怡然自得的仙风道骨模样。 快了。 就快了。 等来年开春, 他们谋划多年的大业就要实现了。 夜黑风高, 船帆铮铮,四周浓雾弥漫,唯有船只晃晃悠悠地飘荡在水面。 今日不是一个行船的好天气,但正因如此,高钟明才要选择在此时离开。行船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高钟明摸了摸包袱中的木匣。 一旦他那好侄儿发现他不在府中了,定然会派人来找他,所以谨慎些总是好的。 高钟明叹息一声,低声喃喃:“待大业即成,这孩子定然明白我这些年所为高家做的一切。” 成大事者,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比如亲情。 再比如,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夜色渐深,守在外面的人已涌上困意,几个人轮番值守,船夫一边小心行船,一边在心底琢磨这群人的来历。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打了个哈欠,却忽听浓雾中传来一阵水声。他眯起眼细瞧,前方似乎多了一只大船,只不过船上并无光亮,只能凭借稀薄的月光隐隐看出大船的黑影和轮廓。 而当船夫下意识往周围看去时,心中陡然一惊。 不知何时,有几只船已经将他们围了起来。 发现这个异常的还有守在船舱外的两个壮汉,他们赶紧叫醒另外两人,并禀道:“道长,外面有些不对劲——” 话还没说完,船身猛地剧烈晃动,高钟明及时扶住了桌案,这才没摔倒。他连忙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却见浓雾中亮起火光,尤其是前方的大船上,更是灯火通明。 甲板上站了好些人。 高钟明心中警铃大响。 这绝不可能是高方清派的人! 只听前方有人高声道:“船上有官府缉拿的犯人,速速停船!” 而与此同时,高钟明也看清了为首的一人。 竟然是沈时砚! 他立马想起了临行前玄清仙长的叮嘱:此物一定好护好,千万不能让它落到旁人手中,尤其是沈时砚。 高钟明脸色发沉,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他顾不得思考沈时砚为何会这么快便知道他的行踪,慌忙命那四个壮汉做好掩护,自己则毫无犹豫地跳入河中。 这声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官差们的注意,立马有人喊道:“王爷,有一个人跳船逃了!” 沈时砚站在甲板上看得一清二楚,他淡声吩咐:“怀瑾,你留下将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扣住,我和流衡带着另一部分人在附近上岸抓人。” 高钟明终日辟谷吞丹,饶是他再深谙水性,体力也无法支撑他游太远,所以他势必会尽快寻找河堤上岸。 顾九抓住沈时砚的手:“我陪你一起。” “你留在这里安全,”沈时砚替她拢紧锦裘,语气放轻,“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呢,高钟明逃不掉。” 顾九想了想,勉强点头:“穷途末路之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你小心一点。” ...... 夜寒水凉,高钟明就近上岸后,快速钻进山林深处,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个地方。 幸好他未雨绸缪,留了一手,提前让人在太康县沿岸备了一条小船和一匹骏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为的就是防患于未然,让他带着东西安然地离开京畿。 也幸好,那小船停靠的位置离他上岸的地方不远。 穿过一片树林,泛着银光的湖面映入眼帘,还有那停靠在湖岸边的木船。高钟明顿时心中大喜,奋力跑过去,然而等他靠近时,却发现那船舱中竟然已经有了一个人! 高钟明拔出匕首,眼神阴狠,却尽量控制好自己的语气:“阁下,这是贫道的船。” 话音未落,一盏油灯悄然燃起,映亮了那人的五官。 男子白衣玄氅,昏黄光线落到那清不染尘的眉眼间,平添了几丝暖意。 高钟明骤然僵在原地!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两下:“沈、沈——” 话还没说完,高钟明扭头便要跑,然而还不待他转过身去,一把寒气逼人的剑架在了他的脖颈旁。 高钟明遍体生寒。 他死死地护着怀中的木匣,眼神阴狠:“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时砚拿着油灯,缓步下船:“知道什么?” 他面色温润:“知道为何你会护送这东西去蓬莱?还是知道你在这附近藏了用来逃命的船?” 沈时砚点点头:“若不是提前知道,本王又怎么会让你船行至这附近时,才动手呢?” 高钟明目眦欲裂,丝毫没了往日那副仙风道骨的悠然模样。他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你安插了眼线!” “看来你还不明白,”沈时砚目光落到他怀中的包袱上,声音淡淡,“打开看看吧,它会告诉你答案。” “你不就是想抢走它吗?”高钟明冷笑,“休想!” 沈时砚却道:“本王抢一个空盒子做什么?” 高钟明神情几变:“你什么意思?” 沈时砚只一笑:“字面意思。” 僵持一会儿,高钟明终还是按捺不住。他慌忙取出木匣子,一打开,整个人宛如被当头一棒,好半响都没缓过神来。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木匣里面,空无一物。 他被骗了。 沈时砚弯腰捡起那只匕首:“现在明白了吗?” 高钟明双目空洞,好似被鬼怪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副躯壳:“为什么?” 一语尽,那把利剑瞬间捅穿了他的心口,又立马拔出。顷刻间,那源源不断的鲜血浸透了灰色道袍。 沈时砚语气薄凉。 “今日之局,送你上路。” 高钟明重重地跪倒在地,没了心跳。 山林深处,猩火晃动。 沈时砚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流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淡声吩咐:“从背后刺过来。” 流衡愣住了。 他对上沈时砚平淡的目光,意识到王爷是认真的。 流衡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东京风华 第137节 沈时砚皱眉:“快。” 流衡道:“王爷,我不——” 沈时砚转过身,冷声道:“这是命令。” 流衡抿紧嘴唇,也只能硬着头皮刺了过去。 沈时砚闷哼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他道:“把剑给我。” 流衡照做。 沈时砚道:“记住,我们是分头行动的。你把剑给了我防身,从始至终你都没在这里出现过。” 沈时砚额头都渗出了细密冷汗,剧烈的疼痛逼得他紧皱眉头:“快走。” 待流衡一离开,沈时砚登时口吐鲜血,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意识慢慢消散在疼痛中,只隐隐听见有人在喊:“快来人呐!王爷受伤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沈时砚已经回到了王府,周围乱糟糟的声音涌入耳中,像数万只秋蝉一般聒噪。 正在给沈时砚包扎伤口的太医见他醒了,立马出声道:“王爷,您放心,整个太医局都在这呢,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沈时砚叹息。 怪不得这么吵。 沈时砚这会儿连呼吸都十分费力,却仍是强忍着剧痛,握住老太医的手腕,不让他碰自己的身体。 沈时砚声音喑哑:“去叫……顾娘子过来。” 老太医愣住了,回过神后,又急得像只热蚂蚁一样:“王爷,这可是官家让我们来的,若您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怎么交差啊!” 他又道:“而且顾娘子也不愿进来。” 沈时砚抿起薄唇:“你去与她说,她若不肯给我处理伤口,我便不治了。” 房内一众太医吓得不敢说话,老太医见沈时砚固执不听,也只能照做。 房外,顾九正和楚安焦急地等着,忽然见老太医从里面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楚安急道:“怎么这么快啊?!这就好了?王爷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就这般敷衍!” 老太医心中哀嚎连天,却也顾不得解释,只快速道:“顾娘子,王爷他现在醒了。” 顾九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老太医道:“但王爷让你进去给他处理伤口,否则他便不治了。” 楚安听得满脑门火:“沈长赢,你是三岁小孩吗!” 他紧接着又冲老太医道:“你们难道就这样由着他胡来吗?!” 老太医无奈道:“这伤患不配合,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顾九抿唇,快步进到房内。 沈时砚见她来,便慢声道:“其他人……都下去吧。” 顾九看着沈时砚胸口被鲜血浸湿的白布,双手发颤。 那是她做的紧急包扎。 沈时砚虚弱地笑了笑:“阿九,过来。” 顾九攥紧手心:“沈时砚,你想干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要挑人给你救命吗?!” “死不了,”沈时砚目光锁着她,“你哭了?” 见他废话一堆,顾九又急又气,只能咬着牙坐到床榻边,给他处理伤口。 沈时砚不依不饶:“你是在为谁哭?” 顾九冷着脸:“闭嘴。”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忽然道:“阿九,我杀人了。” 顾九动作一顿。 沈时砚继续道:“你觉得我有罪吗?” 顾九紧抿着唇角不说话,眼眶却越来越红,她明白过来了为何沈时砚偏要她来。 “自从西京回来之后,”沈时砚面容苍白,几无血色,“我便没有再见你去州桥给人看病。” 他轻声道:“你是在害怕吗?” 顾九手上动作不停,触目惊心的伤口再次涌入眼帘,她鼻尖一酸,泪水滚落。 记忆翻涌,她仿佛又回到了秦行知死的那晚。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被她亲手扼杀了。这双行医治病的手,竟然有一天沾满了鲜血。 顾九表面若无其事,似是从西京离开之后,便将这些抛之脑后,但实际,她心里始终过不了这个坎。 她有些……无法直视生命。 顾九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给沈时砚处理伤口。 沈时砚忍着痛,继续道:“如果你有错,那我也应该下地狱才是。” “所以阿九,放下吧。” 既不要害怕,也不要逃避。 作者有话说: 大家应该能看出来,这是最后一个副本了吧? 第113章 祭7 “所以这是一个局。” 沈时砚为了抓捕高钟明深受重伤的消息, 很快便在汴京城传开了。外戚高家在一些读书人眼中本就是搅乱朝纲的祸害,如今又得知督工蓬莱书院的工部侍郎被高钟明谋杀,纷纷口伐笔诛。 一时间, 高家成了众矢之的。 太师府内,高钟明的棺椁孤零零地放在庭院, 高太师扶棺痛哭。 高方清挥手散去院中人, 只身陪在旁边。与高太师的悲痛欲绝不同,他看着躺在棺椁中的亲二叔, 压在心口上的石头终于重重落了下来。 不管沈时砚究竟想干什么,但高钟明的死对于高家来说利大于弊。只不过在高家,怕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觉得。 高太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悲痛过后,只剩下满腔的怒火。 “你二叔绝对是被沈时砚故意陷害的!蓬莱书院于我们高家而言有多重要,你二叔再清楚不过, 他怎么可能会杀吕绍文呢?!”高太师脸色铁青,“我要去找官家讨个公道, 皇城司、大理寺,哪怕是刑部,必须重查此案!” 高方清快步走过去, 拦住高太师的去路:“祖父,现在沈时砚手里不光有二叔的玉牌,还身受重伤。您这时候去找官家,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且不说讨不回公道,只怕还会将这怒火引至咱们高家!” 自官家登基, 外戚和皇权的斗争便从未间断过。眼下官家没有借题发挥, 怪罪他们高府已是万幸。倘若他们再揪着高钟明这件事不放, 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高太师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丧子之痛怎能轻易忍下。 高太师咬牙切齿道:“官家不管高府,大娘娘总不会抛下我们!” 见高太师提起高太后,高方清不由拧起眉,声音隐隐蕴含怒意:“祖父,您要眼睁睁看着我们高家被大娘娘毁了吗?!” “混账!” 高太师抬手便是一巴掌,厉声训斥:“云深,我知道你不喜二房,所以不想为他们讨回公道,但那可是你亲二叔!你父亲的亲弟弟!你这般无情,你对得起高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高方清胸口剧烈起伏,他指着高钟明的棺椁,冷漠道:“我为他们二房收拾的烂摊子还不够多吗?二叔做的那些事一旦被人捅出来,到时候别说官家不能放过我们,天下的百姓也饶不了我们!” 高太师怒道:“你二叔做的那些事,也是为了咱们高家的未来!” “祖父,您怎么还不明白呢?” 积压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高方清却觉得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累得他只想痛痛快快地躺在某处,一觉不醒。 “祖父,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事情的时机如此之巧?”高方清捏了捏眉骨,逐渐冷静下来,“二叔的玉牌出现在吕府的暗道,而在吕绍文死的那晚,二叔却刚好连夜瞒着众人离府。” “吕绍文不可能是二叔杀的,”高方清道,“所以这是一个局。” 尤其是现在高钟明死了,基本上可以说是死无对证。 高太师道:“不就是沈时砚搞的鬼!” “是,”高方清声音沉了沉,“但只凭他自己,是绝不可能让二叔恰好在那个时间点离开京都。” “能让二叔如此听话的,除了玉清宫那位,这世上别无二人。” 闻言,高太师浑身一震。 这话不假。 他这个儿子对玄清仙长绝对忠诚。 高钟明离府这件事,整个高家无一人知晓。而参照以往发生的种种,高太师几乎可以断定,是玄清仙长又给高钟明派了什么任务,所以他这才瞒着众人偷偷离开。 高太后宠信玉清宫,而那位玄清仙长不仅替大娘娘治疗头疾,还为高家做了很多事情。是以,高太师对她也一直敬重有加。 但说到底,玄清只是外人。 高太师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道士,始终还是有些防备心。 如今听高方清这么一说,他慢慢反应过来。 为什么高钟明的玉牌会出现在吕府暗道?又为什么在吕绍文死的那晚,是高钟明动身离开京都的时间?此事若是有玉清宫插手,那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高太师难以置信道:“她为何要帮沈时砚?” 高方清缓缓摇头,他道:“我一直在偷偷调查玄清的身份,现在只能确定她和当年的纯妃,也就是沈时砚的母妃有关系。” 当年纯妃死后,先皇曾秘密派死士去追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而经调查,那女子便是玄清。 玄清逃到江陵府后,曾在一处道观落脚,而当时观中还有一位孕妇——便是如今礼部顾侍郎的妾室宋小娘。一夜之间,玄清不知所踪,而观中道士却发现了宋小娘的尸体。 宋小娘是被人剖腹而死,被人发现时,她身边只有一个襁褓女婴。但高方清却打听到,顾家原先请郎中看过,宋小娘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所以,高方清便怀疑那女人掉包了两个孩子。之后他遇到了顾九,通过玄清和顾九极其相似的面骨,这才确定了他的猜测。 但顾家真正的亲生骨肉如今是生是死,高方清就不清楚了,也没再往下查。毕竟光是调查玄清,就已经耗费了他多年的时间。 思及此事,高方清不由想起了他在西京被玄清威胁摸骨画像的事情。 高方清不知道沈母长什么样子,但他却见过先皇。玄清让他画的人是一男一女,其中他所还原的男像便是先皇的模样。再结合先皇临终前命人掘出纯妃的尸骨与他合墓这件事,不难猜出当时他所处的地方,以及另一个女子又是谁。 东京风华 第138节 高方清把西京皇陵的事情简单地说了遍,他皱眉道:“我当时便怀疑她与沈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而如今她既然帮沈时砚杀了二叔,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说到这,高方清顿了顿:“只不过我查遍了和沈家沾亲带故的女子,都没能弄清玄清的身份。” “沈家......” 高太师低声喃喃,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楚业廷。” 高方清微怔:“楚老将军的兄长?” “对,”高太师道,“我想起来了,楚业廷的妻子是沈家义女!” “明贞三年,在太原府任职的楚业廷被人暗杀,而他妻子下落不明。楚业炜还特地从军营离开去寻人,据说他这位嫂嫂当时怀着孕。” “如果玄清真是沈家那个义女,”高太师声音发颤,“那......那她岂不是来报复我们的!” 二十年前,正是因为高家勾结西夏皇室,出卖了沈家军的作战计划,才导致灵州战役惨败。 “不行,”高太师惊慌失措道,“我得去告诉大娘娘这件事!” 高方清却是又拦住了他,眸底严肃:“祖父,大娘娘被那个妖道迷惑至今,你现在纵然说了实话,她也不会信的。” 高太师心惊胆战:“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娘娘被她诓骗!蓬莱书院这件事一开始就是玄清提出来的,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万一我们着了她的道,整个高家死一万次都不够!” 高方清还是摇头,他沉声道:“祖父,大娘娘是无可救药了,但高家还有救。” ...... 吕绍文的命案最终以高钟明的死结束,而沈时砚自从受伤之后,便一直在王府养伤。他本就是难以愈合伤口的体质,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安心养两个月,怕是很难痊愈。 只是顾九却没想到沈时砚这次重伤,牵引出许多别的病症来。这个病没了,那个病又冒了出来。顾九与整个太医局为其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没找到原因,只能将其归咎在重伤之后,体质虚弱这方面。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夜之间,关于沈时砚的身世在汴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这位宁王殿下并不是太宗的亲生儿子,而是先皇和元懿皇后苟且所生。 这个劲爆的消息好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在朝堂之上,已经有不要命的官员向赵熙反映了这件事情。 但皇宫里始终未有动静。 顾九这些日子不是在照顾沈时砚,就是在书房翻看医书,外界消息闭塞。还是楚安火急火燎地跑到王府告诉她,她这才知道外面都在造谣沈时砚的身世。 “肯定是高家搞的鬼!”楚安又气又急,“他们想挑拨官家和王爷的关系!” 顾九神情凝重,在书房来回踱步。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就算澄清也没什么用。 为今之计,需得尽快想个法子揭过此事! “怀瑾,”顾九一把攥住楚安的胳膊,“你路子多,你赶紧找些靠得住的人到处去散播消息,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 “就传......”顾九咬牙道,“王爷其实是太宗和高太后所生,为了掩盖丑闻,才把孩子放在元懿皇后身边。也正是因为此事,太宗才把皇位传给先皇。” “你疯了吗?”楚安惊骇,“谁会信?!” “要的就是让他们不信!”顾九道,“只要让这话传开了,要不了多久,民间就会有更离奇的故事出现!” 而且,不管是不是高家在背后捣鬼,先把他们拖下水再说! 楚安一口气憋了半天:“那官家那边呢?” 顾九紧抿着唇角:“这不是你我二人能处理的,只能等王爷自己去解决。” 楚安还是犹豫不决:“我们真要如此做?” 顾九目光沉默:“怀瑾,你觉得如果散播这个消息的人是为了挑拨官家和王爷的关系,而这个传言又完全是假的话,还有散播的必要吗?” 要么亦真亦假,在官家心中留下疙瘩。 要么传言属实,成功挑拨官家和沈时砚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吕绍文这个案子还没完哈。 感谢在2022-12-22 23:29:10~2022-12-23 23: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祭8 “我需要一个替死鬼。” 沈时砚刚喝完汤药, 顾九去看他时,人正昏睡着。顾九替他掖好被角,坐在床榻边发愁。 她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沈时砚。如果传言是真, 她若是在此时说了出来,怕不利于沈时砚安心养病。但即使她不说, 此事也瞒不了多久。 而且长远之见, 还是早说为妙,也好让沈时砚有应对之法。 顾九正思索着如何开口, 小拇指忽然被人轻轻勾了去。 她一惊:“我吵到你了?” “没有,”沈时砚低低咳嗽一声,脸色苍白,却是笑道,“只是隐隐觉得有个很重要的人想与我说话,便和周公辞行了。” 顾九见他笑, 心中更犹豫了。 她思忖片刻,还是慢吞吞道:“不知是谁在背后编诽你的身世,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官家也知道了。” 顾九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并未细说这传言是怎样的。但沈时砚竟然没有进一步追问, 而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轻声道:“你知道了?” 安静平和的模样,像是早就料到此事会发生一般。 顾九动作微僵:“所以,传言是真的。” “是。” 从西京回来后,沈时砚便没打算瞒她。他抿起薄唇,颇有些小心翼翼:“你会介意......我的身世吗?” 顾九着急道:“不是, 你现在搞错重点了, 现在能是我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吗?是官家他——” “现在于我而言, 你的态度才是重点,”沈时砚打断她的话,轻轻晃动那根小拇指,“其他的,不重要。” 顾九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烧糊涂了?” 沈时砚不由失笑:“没有起热。” 顾九道:“那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沈时砚有些无奈。 他静了一会儿,只得解释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顾九抿唇,十分怀疑:“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沈时砚叹息:“我哪敢。” “好吧,”顾九还是不太满意他这个反应,勉强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顿了顿,她又把让楚安去做的事情讲了出来。 顾九磨了磨后槽牙:“虽然现在没证据,但能在此事中得利最大的一方,我现在只能想到高家。” 她气得捶床:“可恶,不讲武德!” 完全忘记了她自己让楚安散播的谣言。 沈时砚笑:“没错。” 顾九还要去翻看医书,没有久待。然而她前脚刚走,后脚流衡便从外面进来,其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 流衡出去时,将房门关上。 玄清开门见山,一向清冷的性子隐隐动了怒:“你不是与我说,暂且留他一命吗?为何还要杀他?!” 沈时砚神情恹恹:“你有那么多条听话的狗,死他一条,又怎么了?” 玄清道:“可他是高家人!” “高钟明早晚都要死,你为何非要这时候杀他?”玄清眉头紧皱,“现在好了,他们狗急跳墙了!” 起初她答应配合沈时砚算计高钟明时,便担忧此举万一激怒高家,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沈时砚的身世捅了出来,会坏了她之后的计划。但是这毕竟是沈时砚答应与她合作后,所提出的第一件事,她实在不好拒绝,只能迂回一下,让沈时砚暂且不要伤他性命。 可最后,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但说实话,玄清还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想到高家会以这种方式把沈时砚的身世告知赵熙,他们就不怕也把沈时砚逼急了,将二十年前灵州战役的事情说出来?要知道,沈时砚手中还有一道先皇留下的遗诏未曾公布于世。 就连高太后得知此事后,都吓得不行,立刻就把高太师召进皇宫。但许是高太师自知此事做得过激,便托病没去。 沈时砚捻了捻手指,天气寒冷,只一会儿的功夫,那残留的温度便消散不见了,只剩下原先的冰凉。 他莫名有些烦躁:“我需要一个替死鬼。” 闻言,玄清一顿,不确定地问道:“吕绍文真是你杀的?” “吕绍文已经知道了蓬莱的事情,”沈时砚冷晒,“我不杀他,你不是也要动手?” 玄清语气顿时缓和下来:“辛苦你了,长赢。” 沈时砚闭了眼,没说话。 玄清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瓷瓶,放到旁边的桌案上:“这是这个月的药,放心,待事成之后,我定然替你彻底治好它。” 沈时砚杀高钟明是真,但那让流衡捅过来的一刀也丝毫不含糊,再加上经年累计在体内的毒素作祟,他这一伤,怕是需得养半年才能好个彻底。 玄清走后,沈时砚便昏沉睡去,直到三更天时,才醒过来。 他缓缓坐起身,让流衡掌了灯,随即便倚靠着床栏,翻看古书。 这场面若是让顾九瞧见了,定然气得劈手便把书夺过去,然后凶巴巴地把人塞进被褥间,盯着沈时砚入睡。 想到这一幕,沈时砚不由笑出了声,只觉得手中这本枯燥难读的书都有了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上忽然多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便是房门紧闭的声音。 沈时砚这才放下书,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出现在房中,大半张脸掩藏在斗篷圆帽中,只能隐隐瞧见下巴处那绺黑胡须。 东京风华 第139节 沈时砚像是早就料了这人会出现一般,淡淡一笑:“吕侍郎。” 吕绍文这才露面,拱手行礼:“宁王。” 房内烧了两炉炭火,角角落落都弥漫着暖意。沈时砚没披外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他本就生得白,五官又极其出众,这么一衬,全然是一副仙灵俊骨的模样,像初阳映雪般干净纯粹。美中不足的一点,只有那缠绕在眉眼间的病气。 他掩唇低咳两声:“本王费尽心思寻你,是想听听那日你去工部尚书家,岳真与你说了什么。” 吕绍文沉默一霎,不答反问:“宁王,臣想先向您求证那传言是真是假?” 沈时砚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不相信,便也不会现身王府了。” 这话说得没错。 那日吕绍文从修内司离开后,便察觉有人一路尾随,心中警铃大响。由于敌暗他明,所以吕绍文才选择假死,一是为了避祸,二是想看看蓬莱那事到底是谁在搞鬼。 他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沈时砚。 先是岳真那不知真伪的话,后是沈时砚越俎代庖,从大理寺手中截下他这个案子。旁人不清楚,可他自己心里门清。与沈时砚所说的完全不同,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位宁王殿下,更不要说是什么旧识了。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他查到,沈时砚归京的日子和蓬莱出现骨瓷的时间,是同一天。 后来当府衙的人搜到了他书房暗道时,他还以为假死这事要瞒不住了,谁知沈时砚却在暗道里搜出了高钟明的玉牌,紧接着全汴京城都知道了高钟明是杀死他的嫌疑人。之后便是凶手逃跑未遂,欲行刺宁王却被反杀的事情。 最后迅速结案。 “吕绍文”已死这事,在世人眼中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时他才隐隐明白过来,沈时砚似乎是在帮他。但他仍然不敢现身,直到一夜之间,关于沈时砚身世的传言纷纷扬扬地传开,他方敢确定下来,岳真那番话或许是真的。 思及此,吕绍文低声道:“岳尚书说,蓬莱书院下面的祭台是先皇命人所建。” 他停顿了下,继续道:“当年先皇临驾崩之际,命人送去惠州的那道遗诏里,写的便是此事。” 沈时砚搭下眼帘,神情不明,也没有接话。 吕绍文迟疑道:“宁王,那遗诏可否让臣看一眼?” 空气安静一瞬,沈时砚淡淡道:“现在还不能给你看,但是本王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它与蓬莱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 吕绍文忍不住皱眉,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着了这位宁王的道。他道:“所以此事,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沈时砚道:“你不是已经看到那批骨瓷了吗?之前本王封了白云观,便是因为骨瓷一事。” 吕绍文惊道:“玉清宫?” 又或者是说,高太后。 毕竟玉清宫之所以能立足京城至今,全是仰仗高太后的权势。 沈时砚只道:“再过些日子,本王就会动身去蓬莱。” 吕绍文几乎立刻道:“如果这背后之人当真是高太后,她是决计不可能让您去的。” “你只管先动身去蓬莱,”沈时砚笑了笑,“当然,你若是信不过我,也可以不去。只是,在事情结束之前,你不能离开王府半步。” 吕绍文背脊一凉,忽然很懊悔今晚此举。那遗诏中的内容到底他没能瞧见,而沈时砚的话也不知真假,他害怕这是个圈套。 但事已至此,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沈时砚还没有想杀他的意思。 ...... 夜已深,顾九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入睡。她还是在想沈时砚身世这件事。 当时气急,她倒没怎么深想,如今躺在床上仔细回想此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时砚的身世不光关乎他和官家的关系,还有皇室颜面。而为百姓们所津津乐道的,也只是因为这是皇家见不得光的辛秘。他们大部分人是不会想到外戚和皇权斗争这一茬。 也正因如此,顾九想不明白为何高家要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万一官家查出了是他们在背后搞鬼,能饶得了他们? 此事丢的可是整个赵氏的脸! 所以高家为什么不选择偷偷告诉赵熙,而是如此高调地说了出来? 无利不起早。 这其中若是弊大于利,高家会这么做? 当然,也不排除高家是被逼急了,一时失了分寸。毕竟,高家二房的男丁全折在了沈时砚手里。虽然高世恒被他们救走了,但薛丘山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不死也得瘫。所以,四舍五入,基本等同于没了。 顾九穿好衣服,又披上月白狐裘,提着灯,往沈时砚的住处走去。 也不知他睡了没。 人到院门前时,又陡然停住脚。 看见那透着烛光的窗棂,顾九心中一喜:人还没睡。 她正要抬脚,却见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从里面悄然离开。昏黄的光线落在那人的半张脸上,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顾九一惊,连忙躲到一旁。很快,那人便从自己视线中离开。 顾九想了想,抬步跟了过去。然而,经过一个拐角处时,眼前倏地一黑,她直愣愣地撞到了人。 顾九捂着鼻子,后退几步。 “顾娘子?” 顾九一听这声音,惊讶抬头:“高方清?” 不对啊。 刚才那人不是他。 顾九打量了两下高方清穿的衣服,一袭绛紫色衣袍,镶白玉腰带,几缕月光落下来,贵气得能闪瞎她的眼。 这时,顾九才注意到流衡也在。 她狐疑道:“三更半夜的,高少卿来王府做什么?” 高方清同样打量了顾九两眼,反问道:“三更半夜的,顾娘子来宁王的院子做什么?” 顾九才懒得和他掰扯这么多,直接问道:“王爷身世这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这盆脏水可不能乱泼,”高方清矢口否认,“而且皇城司已经在抓散播谣言的人了。” 顾九当然知道为什么会惊动皇城司,心中不由冷笑:抓吧,你抓得越起劲,百姓越觉得你心中有鬼。 高方清微微俯下身,盯着她:“编诽太宗和大娘娘的人是你吧?” “这盆脏水也不能乱泼,”顾九脸不红心不跳,“我可没这么卑鄙。” 她这顶多就算是正当防卫,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阿九:双标,我是认真的。 感谢在2022-12-23 23:58:56~2022-12-24 23:2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5瓶;晚来天欲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祭9 “这一路走来,都是他自己。” “夜寒风大, 顾娘子还是回房好好歇息吧,”高方清直起身,“我还有事要与王爷谈, 就不奉陪了。” 顾九目送两人离开后,再次往那黑袍男子消失的方向望去。 人早就没影了。 而沈时砚房中灯火通明, 顾九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大晚上的, 还挺忙。 ...... 流衡把人引至房中时,却发现大忙人沈时砚已经披了件月白大氅。 流衡不由看向那两只烧得正旺的炭炉, 心中怀疑:一进门,便仿佛置身初夏,可饶是如此,王爷还嫌冷? 流衡便将那炭炉移到床榻附近。 沈时砚视线顿了顿,并没说话。 比起流衡的迟钝,高方清倒是眼尖心细, 沈时砚身上的月白大氅似乎......和顾九那件样式相同。 沈时砚伸出手烤火,慢声道:“这种时候, 高少卿还敢来见本王?” 高方清立马意识到他所言何意,拱手道:“王爷,汴京城那传言确实不是我们高家所为。” 沈时砚既没说信, 也没说不信。 他眉尾压着黑眸,淡淡看高方清一眼:“说吧,何事?” 高方清道:“我想和王爷做个交易。” 闻言,沈时砚轻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之前,你也是这般与本王说的。结果待本王替你拔下白云观这根毒刺后, 你却与阿九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让我如何再相信你?” “那是我一时糊涂, 此后绝不会再犯, ”高方清言辞恳切,“况且,最后王爷您也消气了不是?” 沈时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交易?” 高方清道:“我希望王爷能把高家从蓬莱书院的事情中摘个干净,我愿将朝中大娘娘党羽的名单奉上,此后也会坚定站在——”官家这一边。 他顿了顿,及时改口道:“王爷这一边。” 沈时砚眉梢微挑,有些意味深长道:“高家能有今天,大娘娘功不可没。你能舍得抛弃这么一尊守护神?况且,既是你愿意,那高太师呢?你们高家的旁支宗族呢?” “弃卒保帅,”高方清忽然想到了顾九适才说的话,便接着道,“合情合理。” 他当初能舍得放弃高世恒,现在就能抛下大娘娘不管。有舍才有得,自始而终,他所做的这些,都只是为了高家。 这是他从生下来,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沈时砚搭下眼帘,默了会儿,然后微微一笑:“好,本王再信你最后一次。” 东京风华 第140节 高方清躬身谢过:“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沈时砚却又突然开口道:“等下。” 高方清停步:“王爷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不希望旁人离我未婚妻太近,”沈时砚静静地看他,“你能明白吗?” 未婚妻? 这个陌生的称呼令高方清一愣,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沈时砚说的是顾九。待他回神后,下意识往窗棂那边看了眼。 正虚掩着。 这会儿再回看沈时砚身上的月白大氅,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高方清敛眸:“当然。” ...... 关于沈时砚身世的传言,经顾九和楚安这么一搅和,如顾九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不仅百姓对此众说纷纭,而且她胡诌的版本没几天便因皇城司暗中强压,而流传甚广。 但皇宫和朝廷那边,顾九实在没有办法了。 无风不起浪,沈时砚的身世于朝堂而言,宛如平地惊雷一般,将朝野上下搅得波涛暗涌。可官家对此始终未表态。 直到朝廷要选出负责主持蓬莱书院的山长时。 修建蓬莱书院这事最开始是先皇提出的,后来先皇驾崩,此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赵熙手里。只不过那会儿他刚登基不久,在朝中处处受高太后肘掣,再加上蓬莱距京较远,鞭长莫及的,所以赵熙对书院这事并没有多上心。 等到蓬莱书院即将竣工时,赵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督建书院的主要负责人成了高家的人。只有先皇生前所钦点的工部侍郎吕绍文,与高家无任何关系。 是以,原先拟定的山长是高太师。 只不过,高太师近些日子一直告病在家,这山长的位置便成了空缺。一时间,大宋那些名人学士纷纷躁动起来。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最终赵熙所选出的山长却是开封府尹沈时砚。 此消息一经宣布,众人无一不哗然。 一部分是因为不满,觉得沈时砚的学识比不上那些大儒,而另一部分则是通过此事,看到了赵熙对沈时砚的态度。 看似予以殊荣,实则暗中撤权。 沈时砚若是前往蓬莱担任山长,势必要辞去开封府尹一职。所以,虽然朝野群臣现在还不清楚关于沈时砚的身世到底真相如何,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官家在忌惮宁王。 也就是说,沈时砚大概如最初的传闻一般,是先皇的儿子。 圣旨送到王府后,顾九自然立即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心中冷笑连连,却还是代昏睡的沈时砚接过圣旨。 果不其然。 自古帝王最无情。 沈时砚前不久还是众人口中的“官家的眼珠子”,真是讽刺,谁家的眼珠子,说扔就扔啊。 顾九当天便赶往府衙,替沈时砚把他的东西拿走。期间,王判官甚至老泪纵横,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神情不似作伪。 见此,顾九心情好了不少。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沈时砚留在府衙的东西不多,一个木匣尽可容之。顾九抱着木匣,本想顺路去樊楼买些吃食,中途却冒出一个带刀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神情倒挺恭敬,只是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他道:“顾娘子,我家主人想与你说会儿话。” 好在周遭人来人往的,顾九不信这人敢当街掳人,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打量着他:“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顾娘子认识,就在这茶坊二楼。” 顾九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微微一愣。 是西京那个女掌柜。 玄清淡淡一笑:“冒犯了。” 这会儿的态度和在西京时完全截然不同。 顾九想到这人与沈时砚认识,犹豫片刻,还是任由男子领着自己上楼了。 房内,玄清坐在矮几茶案旁,案桌上只有两盏清茶,和几碟看着几乎没动过的鲜花果子。 顾九回想起在西京时的场面,这位女掌柜似乎很爱喝茶,却不爱吃东西。 顾九没着急落座,秉持着小心为上的原则,还是先问起了她和沈时砚的关系。 玄清平静道:“为他解毒的。” 顾九怔愣半响:“什么意思?王爷中毒了?” 玄清似是惊讶,看她:“我还以为长赢已经告诉你了。” 顾九这会儿没心情去在意这人为何称呼沈时砚的表字,只是蹙起眉:“这是怎么回事?他何时中的毒?” 她和整个太医局为沈时砚治了这么多天的病,全然没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 玄清却是道:“此事我不好告知之你。” “既然如此,”顾九不欲与她周旋,声音冷了两分,“那你今日拦我,所为何事?” 玄清面色从容,丝毫没有人看穿真实意图的尴尬。她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斟茶,这才慢慢道:“他身上的毒,是先皇下的。” 顾九悄然攥紧了手心。 她竟然觉得这个答案不怎么出乎意料。 “长赢的身世,还有二十年前灵州战役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玄清继续道,“但长赢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前,可是很爱他这位皇兄——仅次于他的母妃。” 最初,先皇对沈时砚的确很好。沈家军名扬四海的威名和沈妃获得的恩宠,让小长赢自出生起,便难以交到什么真心朋友。沈家人怨恨,宫妃们憎恶,他那些皇室的兄弟姐妹们嫉妒,他那会儿又是个孤僻寡言的性子,除了先皇,没人愿意亲近他。 先皇会不厌其烦地陪他玩些幼稚游戏,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带他偷溜出宫,一边尽情地玩,一边给他讲人生道理。先皇生性薄凉,却也尽他可能,用这份世人眼中的兄弟情谊,来代替那份不能言说的父子情深。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终结于明贞三年,纯妃去世。 玄清叹道:“只可惜啊,他的出生便注定这份感情不会长久,只是裹着□□的蜜糖罢了。” 糖吃完了,便只剩下要人性命的剧毒。 顾九心中不由一颤,想起了当时楚安与她说的小道消息。 她虽是有了猜测,但还是问了一遍:“纯妃的死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看来长赢真是什么都没和你说,”玄清道,“纯妃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本应该葬于皇陵的元懿皇后。” 顾九骇然:“先皇他怎么——” “怎么敢?”玄清讽刺一笑,“他都敢让几十万将士为他那心中的忌惮陪葬,还有什么不敢的。” 而自纯妃去世不久,先皇便命人研制一种慢性毒药,每日都让宫人混在膳食里,让小长赢吃下。这种毒短时期内不会显现症状,但却在一点一点地破坏人的体质。 长此以往,沈时砚的身子算是彻底垮掉了,成了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 顾九脸色有些惨白:“为什么?” “不管怎么说,先帝之前待长赢的确很好,而长赢颖悟绝伦,又是个念旧情的,”玄清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做一把刀,还是做一条狗,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玄清说到这,顿了顿:“开刃需要磨刀石,训狗需要铁链,那毒药便是先帝用来控制长赢的东西。” 她抿了口茶,温度恰好。 “长赢的身世见不得光,无法继承皇位,但先皇却仍让他享储君之待遇,”玄清淡淡道,“因为先皇要为赵熙铺路,所以需要一个挡箭牌。” 朝中局势复杂,又有高家独大。若是直接把赵熙立为储君,以他生母家的权势,怕是活不到现在。是以,先皇暗中命长赢将赵熙留在身边,一是为了培养两人之间的感情,二是为了用长赢的光环护住赵熙。 长赢本身的聪颖才智,再加上先皇的宠爱,当时朝野上下都以为这位小皇叔才是继承皇位的人选,而当时的储君不过是先皇为了稳定高家才封下的。 “所以那会儿,后宫凡有子嗣的宫妃们都视长赢为眼中钉,肉中刺,”玄清道,“他每一天都活得举步维艰。” 玄清继续道:“后来先皇病危,高太后为了挑拨两人之间的感情,便把沈家军惨死的真相,还有长赢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所以才有了改姓和远去惠州七年的事情。也就是用这七年的时间,长赢才把身子慢慢养回来。只是那毒早已深入骨髓,寻常药物,无法根除。” 顾九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觉得手脚冰冷,胸口又闷又胀,整个人恍若被什么东西拽入不知尽头的深渊。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眼眶中的酸楚强压下去。 这些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顾九努力冷静下来,看她:“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是想干什么?” 玄清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她没想到顾九听完这么多事情,竟然还能保持着警惕心。 “我这些年一直为了给他解毒,四处奔波,但现在只能做到减缓他毒发时的疼痛罢了,”玄清放下杯盏,“我能力不足,遂命人去寻吴真人——你既然是郎中,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号。” 顾九抿唇,没接话。 “这世上除了他,大概没人可以治好长赢,”玄清继续道,“但吴真人行踪不明,我千辛万苦才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顾九直接问道:“他在哪?” 玄清道:“蓬莱岛。” 又和蓬莱有关。 顾九并没有接着往下问,而是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王爷?” “他知道,”玄清道,“要不然他怎么会乖乖地担任蓬莱书院的山长呢?” 静了一会儿,玄清又道:“今日这些话,还请顾娘子不要与长赢提起。” 顾九道:“为何?” 玄清只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顾九离开茶坊后,玄清从二楼窗棂往下看,忍不住笑了笑:“他当时猜错了,这孩子的眉眼更像他。” 她不知道沈家军惨死的真相时,还正在太原府和楚业廷做一对恩爱夫妻。因为战事,他们要孩子要得晚,结婚五年,她才有了身孕。 那会儿凡来诊过脉的郎中都说,这一胎大概是个女孩儿。 她很高兴,因为阿姊的孩子便是个男孩儿,以后可以结为连理。 楚业廷听了,只笑她糊涂,说他们两家怎能结为亲家。 她郁闷地反驳,反正她只是阿姊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与沈家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缘关系,有何不可? 楚业廷只得连连说好,然后轻轻地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期许着这孩子的模样要像她一样。 她问为什么。 东京风华 第141节 楚业廷便亲她,然后笑道,当然是因为我的娘子最好看了。 这么久远的记忆再次浮现于脑海,玄清不由怔了会儿。待她回过神来时,藏在眉眼间的笑意尽数褪下,唯留下疏离和冷淡。 脑海中的画面紧随着玄清的情绪一转,停留在那一地的鲜血,还有她手中的寒刀。 那是她和他最后的记忆。 玄清敛下眸,低声喃喃:“他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娶了我。” 身边的侍卫没听清,还以为玄清是在与他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仙长,为什么要让阿九姑娘去蓬莱呢?” 玄清道:“因为沈时砚不会让她去的。” 说到这,她想起了近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轻轻扯了下嘴角:“我这位好外甥儿太狡猾了,我不得不防。” 需得给他增添点计划之外的小变故才好。 ...... 顾九回到王府,先把木匣替沈时砚放到书房,擦去眼角的湿意,这才往沈时砚的卧房走去。 回想起女掌柜说的那些,她既心疼也生气。 心疼沈时砚所遭遇的一切,却又气他什么都不与自己说,种种过往,竟要从旁人口中得知。 尤其是中毒这件事。 她和太医局前前后后忙活了这么多天,沈时砚明明有如此多机会可以说出来,却仍是半个字都没透露。 顾九烦躁地踢了下旁边的廊柱,正琢磨着待会儿如何开口,无意一瞥,却见一道黑色身影急匆匆往沈时砚房间走去,手里端着食案。 流衡? 顾九视线落到食案上面的玉碗上,立马想到了中毒这件事,心中一紧,几乎是小跑过去,才及时把流衡拦住了。 顾九看了眼那黑褐色的汤药,镇定问道:“现在还没到喝药的时辰呢,厨房那边是怎么搞的。” 流衡低着头,也不说话。 顾九心里窝着火,勉强笑了笑:“我替你给王爷送过去吧。” 说着便伸出手,谁知流衡却灵敏地往旁边一躲,顾九连碰都没碰到。 她收回手,皮笑肉不笑:“怎么回事?” 流衡道:“顾娘子您这些日子一直为了王爷的病忙前忙后,这点小事不敢让您费心。” 顾九正要说什么,突然从房中传来“碰”的一声,像是重物摔地。 她慌忙推门进去,却见沈时砚跌下了床榻,额头青筋暴起,两瓣薄唇苍白无血,整个人艰难地喘息。 顾九心中那点气顿时烟消云散,与流衡一起把人从扶回床榻。而她这才发现,沈时砚周身竟全是细细密密的虚汗。 像是疼的。 好在他似乎还没完全陷入昏迷,顾九端起瓷碗,小心地将那汤药送到沈时砚唇边。 喝完药,怀中的人慢慢安静下来。 顾九顿时松了口气,眼底却涌起一片潮热。她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滚落,唇瓣轻轻抵在沈时砚额间。 这一路走来,都是你自己。 此后,便不会了。 你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半响,顾九才松了手,替他擦去虚汗,盖好被褥。 顾九起身,看向流衡:“我有话要问你。” 说罢,也不管他同意与否,直径走出房间。流衡只好硬着头皮跟顾九出去。 然而待房门关上,原本昏睡过去的沈时砚忽然慢慢睁开了眼。 房外,顾九慢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翻看医书,对王爷这怪病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她顿了顿:“昨晚我突然想到了岑庆,当初所有人也都以为岑庆是得了病,但实际上,却是中了毒。” 顾九紧盯着少年:“流衡,你与我说实话,王爷是不是中毒了?” 流衡单膝跪在地上,难言道:“王爷不让说。” 顾九点点头,有些无力:“那就是真的了。” 她抿了抿唇,继续问:“解药呢?你刚才端来的那碗汤药是不是解药?” 流衡沉默许久,才艰难道:“不是。” 他解释道:“那只是毒发时,用来延缓毒性的药。” 顾九虽然已经知道了实情,但想到女掌柜交待的话,犹豫一瞬,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起这毒是怎么来的。 流衡道:“是先帝为了把王爷留在身边......” 顾九扯了扯嘴角。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涵盖了沈时砚所有的痛苦。 顾九道:“这么多年了,你们难道还没找到解药吗?” “一直在找,但是除了先皇,无人知晓解药是何,”流衡道,“不过,我们的人打听到了吴真人的下落,他也许能替王爷解毒。” 顾九有些紧张:“在哪?” 流衡道:“江陵府。” 此言一出,顾九却是不说了。 流衡只得继续道:“王爷本来想派我去江陵府一趟的,但没想到陡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所以一直拖延至今。” 顾九敛眸,面色不显。 江陵府...... 还挺会挑,恰好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到底是如女掌柜所说的那般,吴真人在蓬莱岛,还是在流衡口中的江陵府,答案很好猜。 现在高钟明是死了,那他们所查到的骨瓷呢?蓬莱岛定然和骨瓷有关系,而这其中也许隐藏了什么惊破天的秘密。 思及此处,顾九又不由怀疑起另一件事。 沈时砚任蓬莱书院的山长,于他而言,到底是出乎意料,还是不出所料。如果没有这件事,沈时砚难道就不管蓬莱骨瓷的事情了? 显然易见,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个前往蓬莱的时机,怎么会如此之巧呢?是天时地利?还是仅仅因为人和? 这些虽然暂且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现在有一点她很明确:沈时砚不想让她跟着去蓬莱。 顾九无声冷笑。 想都不要想,她不可能如他所愿。 于是,她连忙道:“江陵府这地我熟,我明日就动身,你好好留在王爷身边照顾他。” 暮色时分,流衡去顾九的院子寻她,说王爷醒了,想见她。 顾九系好包袱,跟着流衡过去。 沈时砚已经坐起了身,见她来,便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他下巴埋进顾九的颈窝,轻声道:“你知道了。” “嗯,”顾九轻轻锤了他一下,声音闷闷的,“若不是我发现,你打算何时告诉我?” “对不起,”沈时砚收紧手臂,声音低哑,“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顾九气道:“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更担心。” 沈时砚松了手,紧紧锁着她泛红的眼眶:“阿九,如果你是我,我相信你也会是这么做的。” “别耍赖,”顾九蹙起眉,“现实就是没有这个假设。” 沈时砚失笑,又重新抱住顾九:“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蓬莱,本来都说好的,等开春我就去楚家提亲,现在出了这么一个意外,此事怕是要延迟了。” 他顿了顿:“要不然让流衡去江陵府,你陪我去蓬莱。” 顾九立即道:“不行,这事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放心。” 然而,她心中却冷笑。 装,接着给我装。 作者有话说: 按照这个玩法,王爷后面估计要追妻(摸下巴) 感谢在2022-12-24 23:23:44~2022-12-26 22:4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糖 88瓶;红槿 20瓶;予诺 10瓶;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祭10 “那就预祝二位心想事成。” 沈时砚既然不想让她掺和此事, 蓬莱一行势必凶多吉少。所以对于偷去蓬莱岛这件事,顾九相当有自知之明。 她需得与人同行,但还不能是沈时砚安排的人。 顾九心中第一个人选自然就是楚安:没心眼, 好糊弄,武功高, 感情深。 从沈时砚房中离开, 她便去了趟将军府。顾九去头掐尾,只捡了最重要的事情说。而楚安一听要去江陵府给沈时砚寻医看病, 当即便同意。 他有些激动:“咱们什么时候去?” “此事宜早不宜晚,”顾九道,“明日一早便启程。” 顾九怕楚安多问,交代完这件事情后,就急匆匆地回了王府。翌日清晨,顾九和楚安便乘马车出了汴京城。 东京风华 第142节 这一路, 顾九总时不时地撩起窗牖往车外看,楚安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阿九,你在看什么呢?” 顾九道:“看有没有人跟过来。” 楚安愣了愣,下意识拿起弯刀:“有人盯上我们了?” “不是, ”顾九如实道,“是王爷的人。” 楚安松了口气:“大概是派来保护咱们的。” 他好笑道:“那你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做什么?” 顾九含糊道:“没事。”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那些人,有一些棘手。 待天色渐沉,马车放慢了速度。楚安一把掀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 他们到了颖昌。 冬夜寒冷,两人寻了一处邸店休憩。用罢晚饭, 顾九拦住打算回房休息的楚安, 眸底严肃。 楚安微惊:“到底怎么了?” 他有些纳闷, 离京至此,这一路上顾九的状态都不太对。 顾九低声道:“怀瑾,咱们得改道北上,走水路。” 江陵府在南,蓬莱岛在北,若是再耽搁下去,后续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楚安一头雾水:“回汴京?” 顾九摇头:“去蓬莱。” 楚安登时怔在原地。 他们此行必定是为了给沈时砚寻医,无缘无故的情况下,顾九不可能和既定的路线背道而驰。 想到顾九这一路的古怪行为,楚安不确定问道:“王爷骗了我们,其实吴真人在蓬莱?” 顾九略感惊讶,没想到楚安脑子能转得这么快,她点头:“还记得吕绍文的事情吧,虽说现在已经结案了,但我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要不然为何王爷没有再查下去?别忘了,咱们可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骨瓷。” 经顾九这么一说,楚安便彻底明白过来了,他不满道:“咱们这大半年查案,什么没遇到过,长赢怎么还把咱们往外推呢。” 顾九心中不安感强烈,她压低声音道:“怀瑾,我观察过了,这家邸店今日入住了一对夫妻,应也是赶路的。咱们可以......” 她顿了顿:“偷梁换柱。” 楚安惊道:“但马夫可是王府的人。” “所以,明早需得给他加点料,”顾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泻药,有些愧疚道,“暂且对不住他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楚安当晚便寻上那对夫妻,说明来意后,又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两人欣然答应交换马车的要求。 翌日天不亮的时候,顾九偷偷把泻药放在马夫的早饭中,让跑堂端过去。等马夫蹲在茅房直不起身时,楚安再趁机给他留了回京的盘缠,说兹事体大,他们两人先走一步。 顾九和楚安躲在暗处看着那对夫妻穿着他们昨日的衣衫,凭借天色昏暗,安全地坐上马车离开了颖昌。而几乎在两人动身的那一刻,几匹骏马从不远处奔来,紧紧地跟在马车后面。 顾九松了口气,抓起桌案的包袱,和楚安头也不回地离开邸店,改道北上。 等两人到了登州时,已是过了三日。 那对夫妻的目的地在襄州,虽与江陵府同在汴京以南,但只要他们在襄州下马,沈时砚定然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而顾九也没打算此事能瞒得过沈时砚,但至少在这之前,她和楚安要尽快抵达蓬莱岛。所以顾九不敢停歇,下船之后,她便在码头附近打听起了有无去蓬莱岛的船只。 彼时已是夜深。 船夫们一听他们要去蓬莱,连连摆手。 楚安以为他们是嫌弃天黑出船不方便,便商量道:“我们可以出双倍的价钱。” 此话一出,几个坐在一起闲聊的船夫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打量着两人,问道:“娘子和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 顾九觉得他们的反应有些奇怪,点头:“怎么了?” “怪不得你们不知道,”那人解释道,“现在蓬莱岛被封了,岛上的人出不来,岛外的人进不去。所以不是我们不接你们这生意,而是没法接。”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满目诧异。她忍不住皱起眉:“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封闭了呢?” 那人叹道:“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怎么会清楚,只是登州官府下达的命令,我们照做就是了。” 其中一人插嘴问道:“你们去蓬莱岛做什么?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便先在登州住下,再过些时候,不就到了蓬莱书院开学的日子了吗?那时候官府定然会解封。” 顾九只道:“寻人。” 她忖了忖,又继续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们是从汴京来的,出发时,还没听旁人说过蓬莱要封岛啊。” “大概是......”那人想了一会儿,才道,“三天前吧。” 顾九一惊。 这么巧?恰好是他们偷梁换柱的时候。 楚安小声道:“会不会是王爷做的?” 顾九叹了口气,缓缓摇头:“不清楚,但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咱们跑了呢。” 而且,封岛又不是小事。沈时砚现在只是蓬莱书院的山长,能做得了书院的主,但哪能管得了整个蓬莱岛呢? 不行。 她必须得去看看。 顾九不死心,继续问那些船夫有没有愿意载他们去蓬莱附近看看的。 民不与官斗,没人敢接这两人的生意。 顾九只能作罢。 楚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先找个地方住下吧,明日我去租条船,咱们自己去。” 也只能如此了。 然而待他们刚走不久,有一个老伯突然跑过来叫住他们。 老伯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他道:“娘子和郎君可还打算去蓬莱?” 见他如此问,顾九喜上眉梢:“老伯,你愿意载我们去?” 老伯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这价钱——” “放心,”楚安立即道,“我给你三倍。” 老伯咧嘴笑开:“那行。” 说罢,便领着两人往城外走。 老伯解释道:“现在官府不让往蓬莱岛出船,没办法,咱们只能从旁处出发。” 楚安道:“理解。” 三人来到一条河流附近,老伯拨开岸边的芦苇丛,一条木船出现在两人视线内。 顾九没着急坐进船篷里,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老伯,您这看起来应该是经常载客去蓬莱吧?” 不然怎么会提前把船藏在这呢。 “那当然了,”老伯握住船桨,“自从蓬莱书院竣工之后,好多商人往这边赶。这不,自从前几日封岛,他们有些人也想去蓬莱岛附近看看,所以我才在这藏了条船。” 顾九道:“您就不怕被官府逮到?” “自然是怕的,”老伯憨厚一笑,“但这也算是十分划得来的买卖,我老伴近来摔断了腿,儿子又到了娶妻的年纪,所以家中急需用钱,我这才铤而走险,想多赚一些。” 楚安率先跳上船,顾九紧随其后。 远处天际,一轮银月高悬,虚掩于几层薄薄的乌云。随着河面荡开的波纹,小船缓慢驶进高耸巍峨的两峡。 阵阵寒风袭来,冻得人直打哆嗦。 “我听郎君的口音,像是汴京人士啊,”老伯搓了搓手,哈口暖气,继续摇桨,“怎么会来蓬莱寻人呢?应该不是寻亲的吧。” 楚安挑了挑眉,看顾九一眼,无声道:这都能猜出来? 他嗯了声,好奇道:“口音能听出来,但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不是来寻亲的呢?” “我瞧两位不像夫妻,所以应该不是来探亲,”老伯笑道,“都是胡乱猜的。” “我们是兄妹,”顾九道,“来蓬莱,是为了给我......未婚夫寻医。” “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附近,“老伯道,“不知两位要找哪位郎中?竟然能把你们从汴京吸引过来。” 顾九犹豫了会儿,慢慢道:“老伯可听说过‘吴真人’?” “听说过,”老伯回头看他们一眼,笑了笑,“可传闻不是说他行踪不定吗?难不成你们打听到了他现在在蓬莱?” 楚安点头:“要不然我们兄妹二人,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此。” 老伯道:“那就预祝二位心想事成。” 蓬莱岛的封闭远比顾九预想的更严重,凡是可以停船靠岸的地方,皆有官兵把守。而岛上正中央的位置,隐隐可见暮色中耸立着几处巍峨高阁,那地方应该就是蓬莱书院了。 他们在远处绕着小岛转了一圈,只能原路返回。然而等重新抵达岸边时,城门却已经关闭了。 顾九现在又不是提刑官,自然不能像之前在西京那般进出无阻,她只得向船夫老伯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两位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我们村歇一夜,就在这附近,”老伯道,“之前我载过的一队商人,现在也住在那儿,他们都是同你们一般,想去蓬莱岛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6 22:49:11~2022-12-27 23:3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祭11 “那真是见鬼了。” 冷风簌簌, 老伯提灯走在前面,昏黄的烛光从惨白的油纸透出,将三人的影子映在脚下的荒草地上。偶尔, 总是不可避免地踩到枯树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转眼间却又被呜咽的风声吞噬掉。 东京风华 第143节 顾九越走越觉得周围景象逐渐荒凉, 她盯着老伯佝偻的背影,慢声道:“老伯, 你不是说就在这附近吗?怎么还没到?” 老伯道:“快了快了。” 说罢,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待穿过前面的峡谷,老伯喜道:“看,就是那儿。” 不远处的山坳间,坐落着一个小村庄。这个时辰, 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灯,唯有一间茅屋亮着光。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央, 七八个人围着篝火而坐,聊得正欢。而在院外,停了几匹堆满货物的骡车。 那应该就是老伯口中的商队。 三人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往村中走, 半路,老伯忽然哎呦一声,神情焦急。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楚安一跳,他问:“怎么了?” 老伯懊悔道:“我把钱袋忘船上了!” “我这一天的血汗钱可都在里面,”他急得原地跺脚,“不行啊, 我得回去一趟!” 老伯躬身致歉:“实在不好意思, 这还剩一段路您两位便自己走吧。” 他一边说, 一边给两人指路:“看到没,那棵歪脖子树旁边就是我们村长家,你们直接去找他就行了。他要是问起谁带你们来的,你就说是王老头,他肯定会给你们安排住处的!” 一语未落,王老伯便慌里慌张地往回赶,那盏纸灯笼一摇一晃的,很快消失在夜幕间。 唯剩下顾九和楚安两人面面相觑。 楚安忍不住咂舌:“阿九,我怎么突然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呢?” 顾九心累。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天又黑又冷,总不能再回去吧。 “兴许也可能是咱们多想了,”顾九抬步往那颗歪脖子树走,叹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两人快步行至村长家,轻轻叩响木门。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 顾九加重力道,又敲了两下。 这时,他们才听见屋内有人颤声问道:“谁啊?” 顾九道:“村长,我们是来借宿一晚的路人。” 话落,屋内又恢复一片沉寂。顾九有些无奈,她正要厚着脸皮再敲门时,小屋的木门被人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披棉衣,怀中护了一盏油灯。 村长颤颤巍巍地举起油灯,浑浊的双目来回打量着两人,片刻,才慢慢开口:“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村长的?” “是一个自称王老头的老伯告诉我们的,”顾九解释道,“他把我们送到村口后,却发现钱袋子忘在船上了,现在正赶回去取呢。” 谁知,村长却突然瞪圆了眼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他苍老的声音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恐惧:“王老头......他......他早两年便溺水死了啊。” 此话一出,楚安倏地绷紧了背脊,只感到一股阴气从脚底就往上窜,整个人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小心地戳了戳顾九,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咱们......遇见鬼了?” 顾九还算镇定,迅速反应过来,平静道:“不好意思啊村长,是我撒谎了。这夜寒风大的,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没招了,所以才来此处寻个落脚地。之所以叫您村长,也是误打误撞,没想到还真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老人似乎是信了,长长地呼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商队停歇的地方,道:“你们就去那歇着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说完,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村长便仓促地关上门,快步回到小屋。 周围黑灯瞎火的,唯有那处院子亮着光,顾九和楚安只能往那边走去。 楚安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忍不住道:“咱们肯定是被那个老伯骗了!” 顾九沉默一霎:“也许吧。” 可骗人总得有目的吧,那老伯将他们带至此处,是为了什么呢?若是骗钱,好歹把他们的钱拿走再跑。 说话间,两人进了那院子。有人注意到他们,招呼道:“两位也是来此地借宿的吧?” 说着,便往旁边挪动,给他们留出一片空地。顾九和楚安也没客气,席地而坐。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上面还架了一口锅,里面汩汩冒泡,白雾缭绕。 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四处弥漫。 几人很热情,根本无需顾九费心思打听,他们自己便做了介绍。 这些人中只有三人是商户,其余几个都是各自的随从。一个是做酿酒生意的杨掌柜、一个是做绢布生意的宁掌柜、最后一个是开茶坊的马掌柜。三人是结伴而行,眼见蓬莱书院开学在即,便想来蓬莱做小本生意。 不过他们并没见过什么船夫老伯,三人来此借宿,纯属是因为今日赶路至登州,结果却发现城门紧闭,所以才来了这里。 楚安嘟囔一声:“那真是见鬼了。” 杨掌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顾九笑了笑,“不过这村子着实挺偏僻,几位为何来这里留宿呢?” “也是有缘吧,”杨掌柜往火堆里添柴,“我早些年来过登州,当时就听说过这个村子。而且,这地儿虽是偏了些,但离城门也算不上远。” 顾九眉梢微动,却没有接话。 马掌柜撸起过长的袖子,用木勺晃动着浓汤,顿时香气四溢。他好奇道:“这村子在登州地界还挺有名吗?” “算不上是有名,”杨掌柜欲言又止,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个村子以前是个乱葬岗。” 顾九心想,这要是放到在话本子里,接下来该闹鬼了。 杨掌柜看了看众人,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便继续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早些年蓬莱岛爆发瘟疫的事情吧?” 楚安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场瘟疫几乎把全岛的人都害死了,”杨掌柜道,“后来朝廷不是要在蓬莱岛上修建书院吗?官府嫌弃那些有幸活着的人晦气,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所以啊,现在蓬莱岛上几乎全是外地人。” 楚安忍不住道:“那这事和村子有什么关系?” “郎君,你想想看呀,”杨掌柜道,“活人都被嫌弃,更何况死人呢?” 马掌柜惊道:“他们不会都埋在这了吧?” “正是,”杨掌柜叹道,“后来这村子便闹起了鬼,当初用来焚烧尸体的洞穴成了吃人的魔窟。村子里的人每年腊月初都要往洞里送好多活祭品,如若不然,当晚便会有村民无故失踪。等其他人去找时,只能在魔窟附近寻到失踪之人的衣物。” 顾九捻了捻手指上沾的灰尘。 还真让她猜着了。 杨掌柜道:“我当年来登州时,这地儿还叫桃花村,后来听说村民们寻了一位得道高僧,来给那些亡灵超度,谁曾想压根没用,所以便改名叫‘屠灵村’。” 顾九诧异道:“那他们怎么不搬走呢?” 一直没说话的宁掌柜这时开口道:“那些村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定然感情深厚。况且,即便他们愿意搬走,又能去哪呢?天地虽大,但对于这些没什么钱财的穷苦人家来说,却是寸步难行。” 顾九颇为认同:“也是。” 她又看向杨掌柜,笑道:“那你们还来此处,难道不怕吗?” 顾九顿了顿,提醒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明日便恰好到了腊月吧。” “害,”杨掌柜道,“我们又不是这村子里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视线在顾九和楚安两人之间来回转悠,好奇道:“还没问两位来此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我阿兄,”顾九道,“我们从汴京来蓬莱岛寻吴真人的。” “吴真人?”杨掌柜吃惊,“家中可是有人得了重病?” 顾九点头,不好意思道:“是我未婚夫。” 杨掌柜感慨道:“想必娘子和你那未婚夫应是情比金坚,要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此呢?” 顾九信口胡诌:“主要是他家贼有钱,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人顿时愣住,一向健谈的杨掌柜此时也哑了声。他尴尬地笑了笑,立马转移话题:“来来来,大家喝羊肉汤吧,暖暖身子,好休息。” “有好肉怎能没有好酒呢?”顾九拍了拍楚安,弯起明眸,“相逢既是有缘,阿兄,快把你珍藏的宝贝酒拿出来分享分享。” 楚安怔了下,随后解下腰间的酒壶交给顾九。 顾九拔出酒塞,一边给众人倒酒,一边介绍道:“这叫流香酒,乃是宫廷御用酒,杨掌柜做酿酒生意的,肯定听说过吧。” 杨掌柜连连点头:“那是当然。” “今日各位可有福气了,”顾九笑道,“我阿兄这人嗜酒,嘴又叼得很,这流香酒可是他废了老大的力气,才从一个致仕的官员那里花重金买来的。” 顾九热情招呼:“杨掌柜快品鉴品鉴,这味道如何?我阿兄不会被人坑了吧。” 杨掌柜咂摸了一口,而后一饮而尽,顿时赞不绝口:“好酒好酒,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醇香的酒。” 这时,马掌柜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娘子和郎君也舍得拿出来分给我们?” 顾九把那半滴不剩的酒壶重新扔给楚安,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事,反正等我从蓬莱回去,就要和我未婚夫成亲了。到时候,我阿兄想喝多少喝多少。” 众人又是一阵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待酒足饭饱之后,几人便进屋休息。临睡之前,杨掌柜忽然低声提醒大家:“你们半夜若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可千万别出去。虽然咱们不是这村子里的人,但还是要小心些,等天一亮,咱们就走。” 几人谢过。 顾九和楚安寻了一处墙角,铺好草垛后,顾九便躺下了。 今晚他们被还不知人鬼的船夫坑至此处,又听说了屠灵村的怪异之事,楚安哪还敢安心入睡,他倚坐在墙边,将顾九护在里侧,紧紧地抱着弯刀。 顾九小声道:“闭眼。” 楚安挠了挠下巴,虽是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听话照做了。 夜色越来越深,而那堆篝火也逐渐失去了生机,最后只剩下一些明灭可见的火星点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楚安昏昏欲睡时,一阵又低又沉的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瞬间警醒! 这古怪的念经声藏在幽咽风声中,断断续续,绵长又哀怨。若是不仔细去听,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人声还是风声。 楚安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这时,原本熟睡的宁掌柜忽然坐了起来,他慢慢起身,然后直愣愣地走向虚掩的房门。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楚安一跳! 楚安压低声音,接连唤了好几声,宁掌柜都毫无反应。房门一开,寒风顿时卷了进来,凭借稀薄的月光,楚安看清了宁掌柜的脸。 宁掌柜双目呆滞,嘴唇不断蠕动着,念念有词的,活像是中了邪一般! 眼见这人离开房屋,楚安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打算起身跟过去,然后再把人打晕拖进。楚安刚一起身,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攥住,他心跳骤然一停。 楚安小心低下头,正对上顾九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咬牙切齿:“你差点吓死我。” 顾九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你去哪?” 楚安着急道:“你听见这念经声没?” 顾九道:“听见了,怎么了?” 东京风华 第144节 “那你还能睡得着?”楚安瞪眼,“宁掌柜刚才出去了,我得去把他弄回来。” 顾九轻轻啧了声,提醒道:“你忘了临睡之前杨掌柜怎么说的了?” 半夜若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可千万别出去。 楚安惊道:“难道真不管他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顾九见他坚持,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起身。 她道:“行吧,跟过去看看。” 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院子,只见不远处有一道黑影正在缓慢移动,他们快步跟上,却没想到黑影忽然往旁边拐了弯。等顾九和楚安紧随其后,也赶到拐角处时,那道黑影竟然出现在了十几丈之外的地方?! 除非宁掌柜会飞,否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 楚安咽了下口水。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两人这次几乎是跑着追过去的,然而当黑影再次拐弯时,同样的状况又出现了。 楚安顿感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7 23:39:27~2022-12-28 23:1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祭12 “都是假的。” 夜深雾重, 无论楚安怎么唤,那道黑影始终未曾有过半分反应。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九平静如水,提议道, “要不然咱们回去还是睡觉吧。” 楚安忽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道:“你听听你现在说的是人话吗?” 顾九麻木道:“喵。” 楚安:“......” 您可真是张嘴就来。 正犹豫要不要解释的顾九:“其实......” 楚安眼见黑影又要拐弯,咬咬牙, 追了上去:“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鬼!” 顾九只得跟上。 两人跟着黑影七绕八拐,那诡异的念经声随着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小,最终慢慢消停下来。而他们视线中宁掌柜也不见了踪影,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比浓夜还要幽深的洞穴。 楚安及时刹住脚,脸色有些煞白:“阿九,这还和......杨掌柜说的故事对应上了。” 曾经是焚烧尸体的洞穴。 现在是吃人的魔窟。 顾九盯着那黝黑的洞口, 微微皱眉。她思索片刻,道:“咱们回去吧, 明日再过来。” 楚安道:“那宁掌柜怎么办?” “现在里面是何情况咱们都不清楚,”顾九道,“贸然进去, 别说搭救旁人了,只怕连我们自己都赔进去。况且,咱们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他的死活于我们而言有什么重要的。” 楚安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阿九,你不是——” 这种见死不救的人。 顾九打断他:“我是。” 楚安耷拉着眼尾,陷入两难境地。 他想救人, 但也不能因此让顾九身陷险境。 顾九一把拽住楚安的胳膊, 原路返回。借着转身之际,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认真:“怀瑾,你信我。”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让楚安满腹的纠结顿时平复下来,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虚掩于浓雾中的洞穴,迟疑道:“你说得对,长赢还在京都等着咱们把吴真人带回去呢。” 两人重新回到小院,顾九躺下便睡,只有楚安闭着眼,却仍是时刻警醒。 一夜无梦。 顾九再次睁眼时,是被杨掌柜那惊恐万分的吼叫声吵醒的。 杨掌柜道:“老宁不见了?!” 一旁的马掌柜也是焦急万分:“会不会是出去如厕了?” “这都多久了啊,”杨掌柜道,“他肯定是出事了!” 顾九看了楚安一眼,示意他先别出声。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中,有一个人颤颤巍巍地举了手,他几乎是带着哭腔:“我觉浅,昨天晚上听到外面有念经声,然后宁掌柜他......他开门走了,像是中邪了一样。” “还有......”那人又将视线转向顾九和楚安,紧抿着唇,“他们两人也跟着出去了,后面再回来时,我却没看见......宁掌柜。” 言罢,商队的人们面色骤然一白,纷纷往后退去,活像是遇见瘟神一般。 对此,顾九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是,我们也是发现宁掌柜有些奇怪,再加上那诡异的念经声,所以才跟过去看看,害怕发生什么意外。” 杨掌柜问:“然后呢?” 顾九道:“我们看到他进了一个洞穴,之后便没再出来。” “那肯定就是吃人的魔窟!”杨掌柜近似尖叫,又惊又怒,“你们既然看见他进去了,为何不去救他?” “我们也是想到了杨掌柜昨晚所讲的传闻,这才不敢轻易进去,”顾九无辜道,“万一那洞穴真吃人,我们兄妹二人跟着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戚戚然然:“我还没成亲,没享受荣华富贵呢!” 楚安满头雾水地跟着演:“昨夜若是换做你们,你们又会跟着进去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吭声。 气氛僵持片刻,马掌柜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提议道:“要不然咱们结伴去那洞穴看看吧。” 杨掌柜一改昨夜的热情,毫不犹豫地拒绝,几近冷酷:“要去你们去,我现在要进城!” 顾九好笑道:“适才杨掌柜不是还责备我们兄妹对宁掌柜见死不救?怎么这会儿您自己突然不管不问了呢?” 杨掌柜迅速收拾好包袱,梗着脖子道:“我也没说不救啊,但凡事也要量力而为,我进城是为了去官府搬救兵。” 一语未落,杨掌柜已经带着他的人还有货,麻利地离开了。 马掌柜看了看这对兄妹,犹豫道:“我们和两位也只是萍水相逢,娘子和郎君若是实在不愿意——” 顾九微笑:“不愿意。” 旁边有人愤愤道:“昨日你们吃的那羊肉可都是我们宁掌柜准备的,如今,你们就是这般无情?” 顾九友好提醒:“你们昨日喝的那流香酒,可是一斗十千的宝贝。” 那人憋得面色涨红,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顾九抬步离开:“阿兄,那咱们也走吧。” 楚安立马跟上,等走得稍微远一点,他才低声道:“原来你昨夜吹牛,是在这等着呢。” 那会儿顾九向他要酒壶时,他就感到十分奇怪。那酒壶里装的分明是他买来暖身子的寻常酒,一斗十钱,却硬是被顾九吹成一斗十千的流香酒! 顾九抿唇,轻声道:“不是。” 她哪有这么神机妙算。 现在天光大亮,村民们也已经从各自的茅屋中走了出来。只不过奇怪的是,田埂上无一人耕种,村中的男女老少都老实地呆在院中。当顾九和楚安从他们面前经过时,视线便立刻黏在两人身上,眼神阴恻恻的,盯得楚安心中忍不住发毛。 楚安喉咙发痒,握拳抵唇,借助咳嗽掩盖住自己的声音:“阿九,我怎么感觉他们这眼神跟豺狼盯上猎物一样。” 顾九挑眉,略微诧异地看他一眼。 感觉得不错,继续保持。 屠灵村并不大,再加上两人走路跟脚踩风火轮似的,很快,他们便来到来到村口。顾九眺望远方,看到杨掌柜和他的随从正赶着骡车往峡道走。 顾九忽然停下脚步,东观西望。 屠灵村位于山坳处,四面环山,且山势崎岖,山脉相连,而那峡道似乎是离开村子的必经之路。 楚安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正要开口问顾九,接下来是不是真打算进城报官,结果刚一张嘴,忽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只感觉脚下这片土地都随之晃了晃。 楚安循声望去,登时浑身一震。 巨石滚落,灰尘漫天。 那峡道竟然坍塌了?!! “阿九——” “拦住他们!” 饱含愤怒的吵闹声从背后传来,由远及近,一晃神的功夫,两人便被村民们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抄着干农活的家伙什,各个凶神恶煞,似是要把两人生吞活剥了。 楚安倏地拔刀,紧皱着眉头:“你们想干什么?!” 村长从人群中走出,步履蹒跚,双眼冒火:“是你们想干什么!” 老村长整张脸涨成紫红色,气得浑身发抖:“我好心收留你们,你们竟然破坏我们村的祭祀!你们这不是把我们全村的人往火坑推吗?!” 楚安莫名其妙道:“我们何时破坏你们的祭祀了?” “还狡辩,”村长指着那还未散去的尘雾,急促道,“今日是腊月初,我们要给那些洞穴里的亡灵送活祭,而你们却把峡道炸崩,导致我们无法进城买活祭品!这不是要了我们村里人的命吗!” 话落,村民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农具,怒声凶悍。 楚安道:“这峡道坍塌我们也很意外。” 可惜他的解释几乎全被村民滔天的愤怒所吞噬,无人愿意听他的辩白。 “既然此事因你们而起,”老村长沉声道,“那便由你们充当慰问亡灵的祭品,保我们村子平安。” 东京风华 第145节 从峡道崩塌后,顾九就未言一词。楚安将她护在身后,时刻警惕着想要扑过来的村民们,他锉了锉后槽牙:“阿九,等会儿我冲过去,你趁乱逃走。” 顾九无声叹息。 逃哪儿去啊,且不去纠结那被巨石堵住峡道是不是唯一出口,就算有旁的通道,她现在也找不到啊。而且这群人显然是铁了心要把他们留下来,若是想逃,除非见血。 她不知道楚安杀没杀过人,但以他的秉性,纵然手上有过人命,估计也是有罪之人。而这些村民虽是不可理喻,但却也是寻常百姓。 所以,若是硬拼起来,吃亏的一方定然是不敢伤人性命的他们。 看着这群面目狰狞的村民,顾九忽然轻笑一声。然而她这一笑不要紧,却是将恶狼扑食一般的村民吓住了。 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不慌不忙道:“你们既然咬定是我们破坏的峡道,那其他人呢?昨夜留宿于屠灵村的人可不止有我们兄妹。” 村长当即道:“那些罪人已经被我们送进洞穴了!” 顾九了然,不咸不淡地评价:“动作还挺快。” “那行吧,”她伸出双手,露出纤细的手腕,“也带我们过去吧。” 楚安吃惊道:“你疯了?” 顾九给他分析道:“在被打得半死拖进去和自己进去之间,显然是后者更舒服。” 末了,她仰天长叹,语气哀戚:“沈郎啊沈郎,你我二人怕是只能来世再续姻缘了。” 言罢,顾九任由村民将她的双手捆住,然后潇洒转身。 楚安:“......” 这会儿他要是再看不出来什么蹊跷之处,就算白认识顾九了。 两人被押到昨夜所见的洞穴前,村民们纷纷跪地磕头,嘴中还念念有词。做完这些后,两个大汉将他们扔进黑洞。末了,一块巨石赫然堵在了洞口处,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两人连连咳嗽。 他们眼前随之一片漆黑。 楚安的弯刀被村民们抢走了,但袖中还藏了一把匕首。好在那帮村民并没有把他们捆成蚕蛹,楚安很轻易地取出匕首,割断手上的麻绳,然后又去帮顾九松绑。 周遭的黑暗宛如一潭死水,透着沁人骨髓的阴冷,仔细去闻,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焦味。 楚安叹道:“阿九,你若是心里没藏着什么算盘,咱俩可就真栽在这了。” 顾九道:“放心,没那么容易死。” 楚安站起身,凭着感觉望向深洞里虚无的黑暗:“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顾九扶着墙:“去见见里面的亡灵。”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两人只能贴着墙往前走。而越往里走,那股焦味越浓重,其中还混杂着血腥味。 顾九这才有些不安。 有血,就代表里面可能有死人。 马掌柜和那几个随从? 她觉得不是。 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咔嚓一声,顾九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楚安胡乱捞了一把,只抓到了空气。他蹲下身,慌忙问道:“没事吧?” 顾九摇摇头,反应过来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后,回了句:“没事。” 她双手细细摸索着绊倒自己的东西,脸色变了变:“是焦尸。” 楚安立马想到了杨掌柜昨晚说的话,慢声道:“应该是因瘟疫而死的蓬莱人。” 这也意味着他们若是再往前走,就会遇到更多的尸体。 顾九沉默一霎,扶墙起身:“继续走。” 与预想一致,之后两人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这洞穴里究竟藏了多少具尸体。 顾九心想,这个洞穴不应该叫做魔窟,而该叫尸窟。 两人大约又走了半炷香的功夫,一前一后停下了脚步。 因为石壁已经到头了。 任由两人如何往前摸索,所触碰到的都只有空气。而那股藏在焦臭味中血腥气,也到达了最浓郁的程度。 似乎近在眼前。 顾九这辈子没这么依赖过鼻子,凭着嗅觉和小心翼翼探出的脚尖,一点一点地寻找血腥味的来源。 直到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顾九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悬起了一颗心。楚安察觉到她不再往前走了,便问道:“找到了?” 顾九嗯了声,缓缓蹲下身,一伸手,触摸到一片粘稠的液体,再往上,是一团潮湿又毛躁的头发。 楚安也要去摸:“是尸体——” 顾九立马出声阻止:“别动。” 楚安的手僵在半空中,被她这一声喊得有些心惊:“怎么了?” 顾九摸到了那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紧抿着嘴角:“这人的尸体被破坏了,现在黑灯瞎火的,万一你摸到了内脏怎么办?” 楚安脑海里当即浮现出对应的画面,顿时打了一个战栗,老老实实地收回手。 顾九以尸体头颅为起点,继续往下摸索,找到了那人的手。 冰冷又僵硬。 大概死了有好些时辰了。 不过让顾九没想到的是,尸体手中攥了一个细长筒状的东西。顾九掰开尸体的手指头,取出那攥在掌心的小东西。 顾九顿时一喜。 是火折子?! 楚安还在心里琢磨着这具尸体会是谁的,忍不住道:“阿九,我觉得这人可能是宁掌柜——” 一语未落,眼前的黑暗倏地被一簇火苗驱散。同时,楚安也看清了尸体那仅剩的半张脸,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而顾九也是猝然一惊。 她见过这人! 是那晚从沈时砚房中离开的黑袍男子。 楚安心跳得厉害,声音如紧绷的弓弦一般:“阿九,这人是......吕绍文。” 顾九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他是谁?” 楚安道:“工部侍郎吕绍文。” 被高钟明杀死,至今未寻到尸首的吕绍文。 顾九愣住了。 当初在汴京所发生的一切,重新跃进脑海。 “这人是我旧识。” “但不能让大理寺插手。” “玉清宫的东西。” ...... 原来这是个局。 一瞬间,顾九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比她更不舒服的是楚安,他脸色有些发白:“阿九,你还记得你在吕绍文书房发现的《营造法式》吗?” 顾九没说话。 “二月初五,”楚安道,“那是王爷回京的日子。”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顾九起身,声音有些冷,“我来汴京的日子也是二月初五。” 她敛下眸,看着那具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啃噬过的尸体,淡淡道:“临来登州之前,我在王府里见过他。大概是王爷和吕绍文正在谋划着什么,并借机除掉了高钟明。” 即使他把她蒙在鼓里。 但证据未齐全之前,她仍然选择相信他,且坚定不移。这是她当初的回答,也是她许下的承诺。 顾九抬步往四周走:“怀瑾,你不相信他吗?” 楚安不假思索道:“我当然信。” 他顿了顿:“只是现在——” 顾九道:“到时候直接问他便是了。” 楚安叹了口气:“嗯。” 这“吃人的魔窟”深处别有洞天,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个圆形石室,而正中央的位置有个半尺高的石台,呈八卦图状。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方位各有一座石灯。 顾九护着火折子,点燃石灯。 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都映入眼帘。 四周石壁上刻着图案,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石室。 顾九手中的火折子悄然熄灭,她凑近石壁,细细观摩上面所记录的一切。 头戴长翅帽却横眉怒目的官员、躺在街市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被一群官兵驱逐的百姓、还未完工的亭台高阁、滔天大火中层层相叠的尸体...... 这说是蓬莱岛的瘟疫。 楚安则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四处打量这空荡荡的石室,皱眉道:“那宁掌柜呢?咱们昨晚可是亲眼看见他进来了。还有马掌柜他们,难道都在咱们来时的通道里?” “你怎么还没明白过来呢?”顾九看他,“这些都是假的。” 楚安没太理解:“什么假的?” “所有。” “会吃人的魔窟、腊月祭祀、商队,”顾九眸色暗了暗,“这些统统都是他们用来请君入瓮的伎俩罢了。” 楚安惊道:“屠灵村的村民?” 顾九点头:“王老伯怕是也没有溺死。” 东京风华 第146节 楚安问:“你是何时开始怀疑的?” “昨晚进村不久,”顾九道,“还记的老村长一开始听我提及王老头时的模样吧。” 惊讶、恐惧、难以置信。 老村长当时的反应的确挑不出任何毛病。但问题是,在他表达完恐惧之后,却只问了她和楚安为何会知道他是村长这件事。 那会儿,她说他们两人是来此借宿一晚的路人,而之所以叫他村长,纯属是误打误撞。但是她并没有解释过为何他们会知道“王老头”这个人。 尤其是当她得知屠灵村的灵异传闻之后,更加怀疑这老村长有问题。 顾九道:“如果魔窟的传闻是真,屠灵村应该很迷信于鬼神怪力之类的事情,所以若王老头真的死了,那昨晚老村长应该对我提及“王老头”这件事更加敏感。” “但显然,老村长并没有。” 不过当时她只是觉得要么是船夫老伯欺骗她和楚安,要么是老村长有问题。 “这是其一,”顾九伸出两根手指,“其二,便是那商队。” “首先是杨掌柜讲故事的时机,”顾九道,“咱们到时,那羊肉汤基本上可以起锅了,也就是说,那些人已经呆在院子里好些时候了。在这段时间里,杨掌柜为何没讲起屠灵村的故事,偏偏是在我们去之后说了呢?杨掌柜领着众人往这偏僻的小山村留宿时,其他人没问起这其中原因?” “然后是酒。” 顾九嗤笑:“一斗十钱和一斗十千,这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的。杨掌柜是做酿酒生意的,怎么会品尝不出来酒的好坏呢?” 顾九道:“还有马掌柜的衣服,显然是不合身的。” “最后就是半夜起来的宁掌柜。” 临睡之前,杨掌柜特意说了,无论半夜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去。与其说这是一种提醒,不如说是一种暗示。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 她和楚安在他们心里,便是那只猫。 所当楚安想要去追宁掌柜时,她一开始是阻拦的,但后来转念一想,跟过去看看也行,或许能弄清到底是她多想了,还是这群人确有猫腻。 “当时我们听到的念经声,应该是屠灵村村民搞的鬼,”顾九想了想,“还有我们追出去后所看见的黑影,并不是同一人,而是由与宁掌柜身形差不多的人提前在各个拐角藏好,等我们追过去时,他们依次出现,误导我们这屠灵村当真有鬼。”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明明可以选择更短的路线前往洞穴,而宁掌柜却七绕八拐,走了好长一段路。 最重要、也是最惹她起疑的是,其中有一段路,那道黑影是同手同脚走的。 “当我们跟着宁掌柜来到所谓的魔窟后,我便猜这群人的目的大概是想引你我二人进去。” 顾九停顿了下:“但至于其中原因,我当时还没想明白。” “其三,就是今日所发生的种种。” 顾九若有所思道:“其实峡道崩塌之前,我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商队和这群村民是不是一伙的,直到峡道崩塌,村民们不由分说要把我们当成活祭品扔进洞里。” 她这才明白,从一开始,这些人便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 闻此,楚安心中涌起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寒,他不能理解道:“他们演了这么一出戏,是为了让咱们当活祭品?” “没看到吕绍文的尸体和这些壁画之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顾九抚上那些凹槽,捻了捻指腹,“这也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话,我们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既然故事是假的,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活祭品。 “他们费心思把你我二人弄到这里,是为了让我们看到洞穴里的一切,”顾九扯了下唇角,“故而引导我们怀疑蓬莱瘟疫的真实性,并将其真相公之于众。” 楚安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真相?” 顾九道:“瘟疫是假,屠杀是真。” 壁画上所刻的内容表面是瘟疫摧毁了蓬莱岛,但若是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些带着长翅帽的官员,并不是因为愤怒而面目狰狞,而是他们本身就是青面獠牙的十殿阎罗。 还有那些驱赶蓬莱人的官兵们,他们手中所拿的兵器既不是刀剑,也并非长矛,而是脚镣手铐。 他们所代表的则是索人魂魄的鬼差。 顾九的视线扫过石室各个角落,忽然抬高了声音:“阁下,我都已经猜出来了,您若还不现身,就太没有诚意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8 23:16:59~2022-12-30 22:2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0瓶;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祭13 “你才是顾家第九个孩子。” 空荡荡的石室里回声不断, 侧耳屏息,有脚步声混淆其中。顾九和楚安同时看向那幽深的通道,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缓缓从里面走出。 楚安一怔。 竟是将他们引至屠灵村的船夫老伯。 同时, 楚安也迅速反应过来,怕是他和顾九摸黑走过来时, 这人便借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藏身于洞穴通道。 老伯停在吕绍文的尸体前,笑了笑:“顾娘子果真是聪明。” 事到如今, 顾九毫不意外这人知晓她的姓氏。眼下所发生的种种,无一不在表明她和楚安从登岸的那一刻开始,就被这群人盯上了。现在想来,那只藏在河岸附近的木船应该就是为了他们两人准备的。 顾九重新打量老伯,淡淡道:“你到底是谁?” 老伯意味深长道:“你们千里迢迢来到登州,不就是为了找我吗?” 顾九蓦地一惊:“你是吴真人?” 对于这个回答她始料未及。 吴真人缓缓点头:“正是在下。” 顾九想起了在汴京时女掌柜说的话, 微微皱眉:“你不是应该在蓬莱岛吗?” “原来是在,”吴真人道, “封岛前夕逃了出来。” 为何要说“逃”? 顾九没听太明白,试探性地问:“有人要杀你?” “是,”吴真人直白道, “玄清,也就是你的母亲。” 旁边的楚安听得一头雾水,不悦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呢?” 且不说阿九的母亲早就已经难产去世,那个玄清可是玉清宫的妖道!倘若谁跟她扯上关系,待高太后倒台,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此言是否是我胡说, 楚郎君不妨亲自问问顾娘子便是了, ”吴真人道, “是与不是,她本人理当最是清楚。” 楚安一偏头,却见顾九紧抿着唇角,脸色有些难看。登时,他心底便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楚安张了张嘴,想问个答案,然而顾九下一句话就侧面应证了这老头所说的真实性。 顾九眼神藏着冷冽:“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多?谁告诉你的?” “无人告诉我,”吴真人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你母亲生你时,就是我替她寻来的稳婆。” 说到这,他顿了顿,却是突然看向了楚安:“还有你。” 吴真人缓缓道:“楚郎君既然不知道顾娘子的身世,想必,你自己的身世应该也是不知。” 楚安心中无故翻起一阵怒火:“你在开什么玩笑?!” 吴真人却是摇头,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有些沧桑:“楚郎君,你才是顾家第九个孩子。” 话落,顾九和楚安同时僵在原地。 许是吴真人的语气太过平静,神情又寻不到一丝撒谎的心虚,让楚安缓了好久,才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胡说八道。” 吴真人对楚安仅凭一句话就能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并不抱希望。他看向顾九,叹道:“我曾算是你母亲的半个师父。” “你母亲是被沈家收留的战场遗孤,取名沈清,嫁给了楚家大郎楚业廷。后来灵州战役惨败,沈家军无一人生还,沈清觉得其中必有猫腻,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明贞三年,沈清潜入皇宫,却意外发现当时独揽圣恩的纯妃竟然是本应该死去的元懿皇后。而彼时,她也调查出沈家军的死与高家和先皇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她连同元懿皇后,密谋下毒杀害先皇,想要为死去的沈家人报仇。” “结果事情败露,元懿皇后中毒身亡,沈清逃之夭夭。而先皇大怒,派人追杀沈清,”吴真人眼神复杂,“元懿皇后的死彻底逼疯了沈清,她先是逃回太原府,以她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性命威胁楚业廷起兵造反。楚家世代忠君,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乱臣贼子的事情。威胁无果后,沈清一气之下杀了楚业廷,然后逃到江陵府寻我。” “那时我意识到发生了大事,再三询问之下,沈清才把这些告知于我,并恳求我收留她几日,待她产下婴儿,便去认罪伏法。” “我曾经被沈老将军请至府中为其治伤,也因此与沈清结缘,教了她一段时间的岐黄之术,”吴真人苦笑一声,“所以我念及旧情,便将她留在观中,却没曾想竟是养虎为患。” “沈清临盆之际,恰好顾府的女眷们来观中上香祈福。许是因顾家男丁稀薄,而顾喻的妾室宋小娘腹中胎儿极有可能是男婴,所以顾府的当家主母常氏动了恶念,故意将宋小娘留在观中,派歹人谋杀。待我发现时,宋小娘已经气绝,但她肚子里的婴儿却还尚有命息。所以,我剖腹取子,救下了宋小娘的孩子。而恰好,沈清腹中胎儿也平安出生。” “但是当夜先皇的死士也寻到了观中,逼我交人。” 吴真人道:“沈清出尔反尔,趁乱将两个孩子互换,带着男婴逃跑了。之后楚业炜带兵拦截了沈清,她不愿认罪,便跳了崖。我挂念那男婴的生死,便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得知楚业炜的妻子产下一子,取名楚安。我心中起疑,便借着郎中之名登府拜访过,确定了那孩子就是沈清当初带走的男婴。” 吴真人看了眼楚安,见他面色苍白,有些于心不忍:“对于楚老将军的这个决定,原因是何,想必不用我再多言。” 沈清意图刺杀先皇,此罪已是可诛九族。倘若让旁人知晓沈清的孩子还活着,定然必死无疑。而先皇之所以未将此事牵连楚家,那是因为当时辽国屡犯大宋边境,朝廷需要楚家人上阵杀敌,故而没有降罪他们。 “明贞十三年,先皇驾崩,官家登基。同年高太后命人修建玉清宫,一个名为玄清的女道长入住殿内。我起初并不知道玄清就是沈清,直到皇城司的人把我抓走,我才得知沈清并没有死。” “沈清表面给高太后出谋划策,背地却暗暗给其下毒,意图以此控制高太后,”吴真人忖了忖,继续道,“此毒我从未遇见过,而沈清应该也没有解药。她把我绑至玉清宫后,命我研制出毒性发作时消减疼痛的药方。” “我深知待我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后,定然是没命可活。所以,我一边研究那怪毒,一边想方设法逃走。好在上天眷顾,最后我成功从玉清宫逃了出来。” “也是自那时起,沈清便一直命人追杀于我,而我不得已四处逃亡。” 说到这,吴真人心中苦涩万分。 世人所以为的“云游四海”,不过是他为了活命的逃亡罢了。 不曾了解的真相再次被揭露,顾九心底仍是掀起一片波浪,久久难以平复下来。 沉默片刻,顾九缓缓开口:“她是为了灭口?” “不全是,”吴真人道,“沈清之所以追杀我,一是为了灭口,二则是因为那毒。” 吴真人顿了顿:“沈清想让那毒成为无解之物。” 顾九只感觉一阵恶寒。 “ 想必顾娘子应该是能猜出我是蓬莱人了。” 吴真人望向石壁上自己亲自刻出的画,眼中浮起一片哀戚,说起了蓬莱瘟疫的事情:“我逃亡数年,从来没有归家,直到我听说了蓬莱出现瘟疫的事情,这才冒死回到蓬莱岛。结果,却意外发现此次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蓬莱爆发瘟疫之前,官府曾往岛上送来了一批流民,他们皆是身患鼠疫之人。” 吴真人道:“瘟疫爆发之后,官府下令封岛,表面是为了控制瘟疫不扩散,实际则是想让蓬莱的百姓自生自灭。等人死的差不多了,官府便驱赶剩下的百姓。之后不久,朝廷便决定在蓬莱修建书院。” 而不是像世人所知道的那样:先有了在蓬莱修建书院的旨意,再驱赶百姓。 东京风华 第147节 瘟疫、封岛、驱逐。 这些都是为了修建蓬莱书院所做得准备。 顾九沉默一霎,问道:“现在居住在屠灵村的村民们,就是当年被驱逐出蓬莱岛的百姓?” 事到如今,吴真人也没妄想能瞒过顾九:“是。” “我虽然不清楚为何朝廷非要选在蓬莱修建书院,”吴真人分析道,“但修建书院这事基本上是高家在负责,无利不起早,高太后如此注重书院的修建,我猜这其中应该藏有什么原因。而高太后身后又有玉清宫,很难说沈清与此事毫无干系。” 顾九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如今顾娘子你适才推测的那般,我引你前来,就是想让你看到这洞穴中的一切,”吴真人长叹一声,诚恳道,“你和你母亲不一样,我想请你为我们这些蓬莱人讨回一个公道。当然,我定然也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宁王。” “只是......”吴真人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斟酌言辞,“顾娘子,我需得事先提醒你,吕侍郎的死可能和宁王有关。” 这也是为何吴真人费心思引两人前来洞穴,而不是直接说出所有的原因——他在怀疑沈时砚,而顾九和楚安又是沈时砚的身边人,所以他不敢直接把这些告诉他们。 只是没想到,顾九这么快就猜了出来,他若是再隐瞒下去,只怕物极必反,弄巧成拙。 顾九目光一紧:“吕侍郎难道不是你们杀的吗?” 吴真人立马否认:“当然不是,我们没有理由杀他。” 他解释道:“我是前日在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吕侍郎,当时正有两头饿狼在啃食他的尸体。吕侍郎负责督工书院的修建,多年居住在蓬莱岛,我自然是认识他的。而前不久刚从汴京传来吕侍郎身亡的消息,我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隐情,所以便把尸体带了回来。” 吴真人道:“吕侍郎既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蓬莱,那就说明他在汴京时定是假死,而负责处理此案的是宁王。可吕侍郎身死,按规矩应该交给大理寺负责,但宁王却越俎代庖,我这才起了疑心。” “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杀死吕侍郎的人,必然知道他假死这件事。” 任换做是谁,被人怀疑心悦之人和命案扯上关系,都不会高兴。所以,有些东西吴真人只能说已成定数的事实,至于其他的事情,便留给顾九自己去调查了。 想到这,吴真人接着道:“宁王无不无辜,需得顾娘子你自己去找答案,但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你还需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医治他。但前提是,顾娘子要帮我们蓬莱百姓讨回一个公道,抓住当年迫害我们的真凶。” 顾九点头:“好。” 无论是为了蓬莱的百姓,还是沈时砚,她都不会拒绝。 见她答应下来,吴真人彻底松了口气,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布帛,交给顾九:“这是蓬莱书院的建造图纸,是我在吕侍郎身上找到的,不知道顾娘子能不能用得上。” 图纸上有一处用朱砂笔圈住,极其醒目。 顾九收好布帛,直接道:“我需要去一趟蓬莱,你有办法带我们入岛吗?” 吕绍文被杀的原因肯定离不开藏在蓬莱岛里的秘密。 “有,”吴真人道,“只是现在守卫森严,怕是只能等到夜晚才好行动,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敲定好这一切,吴真人便带着顾九和楚安离开了石室。挡在洞口的巨石被村民们齐力推开,光亮涌进洞穴的一瞬,顾九被迫偏过头去。等再次看过去时,只见之前还凶神恶煞的村民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弯腰磕头,眼神充满希冀。 既是道歉,也是恳求。 顾九默了片刻,拱手回以一礼。 人群散去后,楚安叫住顾九。 他垂下眼,不敢与顾九对视:“对不起。” 楚安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羞愧难堪,他声音都在隐隐发颤:“阿九,我偷......偷了你的人生。” 本应该在江陵府受苦多年的人是他,不被顾家喜爱的人也应该是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九紧抿唇角,眸底肃然,“要是按照你这个逻辑,那沈清做的那些孽,也应该由我来承担了?” 楚安立马道:“当然不是!” “所以你不要再去想此事,没有这些事情,我不是顾九,你也不会是楚安,”顾九语气缓了下来,认真道,“楚老将军会把我收为义女,想必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但他仍然待你如初,不是吗?在他心中,我们都是楚家的孩子。” “而且,沈清之所以将你我二人偷换,最开始所打的念头定然是拿你当替死鬼,只不过楚老将军赶来的及时,这才救下你。刚才吴真人说出那些陈年旧事后,我还怕你会怪我。” 楚安着急解释:“我一点都不怪你!” 顾九笑:“阿兄,我亦是如此。” 待天一黑,吴真人便带着顾九和楚安重新去了藏船的地方。吴真人在蓬莱生活多年,自是熟知岛上的地势,再加上他观察过封岛后守卫巡逻的情况,便不难找到其中漏洞,安然地靠岸停船。 顾九和楚安两人接连上了岸,吴真人正要寻个隐蔽处将船藏起来时,顾九却拦住了他:“你不用跟着我们去。” 吴真人一惊:“为何?” 顾九看他:“没医好沈时砚之前,你都必须安然无恙地活着。” 吴真人只能点头:“那两位小心。” 分别之后,顾九和楚安直奔蓬莱书院的所在地。一路上,两人碰到好几次巡逻的官兵。而书院附近更是夸张,凡供人进出的通道,皆有一队官兵看守。 几乎是水泄不通。 两人围着蓬莱书院转了一圈,便就近寻了一处食肆。楚安在二楼凭栏处观察着下面的情况,摸清换岗的时间。而顾九则拿着吕绍文留下的图纸,反复看了好多遍,才看出其中的门道。 布帛上所画的建筑物和他们所看到的书院,似乎并不一样。 吕绍文精研建造之道,不可能会画错,所以这两者之间肯定是什么联系,且还不能轻易让人就看出来。 顾九忖了忖,问食肆掌柜借来纸笔,迅速凭着记忆将刚才亲眼所看的书院大致画了下来。但是她没进去过,故而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 顾九来回比对两幅构图,找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布帛上南侧小门的位置和她所见到的并不相同。 前者更靠近高墙中的槐树。 顾九想了一会儿,她将薄纸平铺在布帛上,让楚安捏住两角,拿了起来。她则举起桌案上的油灯,借着薄纸透光,慢慢重合了两个南侧小门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那两棵槐树却彼此错开了,中间所留出的空隙,恰好和南侧小门的宽度一致。 顾九微微皱眉。 难不成墙里还藏有一扇门? 两人又去了一趟南侧小门附近。碍于门口值守的官兵,他们不敢刻意停下,只能慢吞吞地移动脚步,且走且看。 行至两棵槐树交错地时,楚安装成醉酒之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然后佯装站不稳,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堵墙。 很快,两个官兵便冲了过来,怒声驱赶楚安。 而顾九也随即确定下来,那的确是一堵货真价实的厚墙。 奇怪。 总不能真是吕绍文画错了? 顾九又往周围看了看,视线扫到一处时,蓦地停下。 从书院南侧小门出来,便是一处较宽的巷子。右侧是书院筑起的高墙,左侧是百姓居住的宅院。而那堵墙的对面,恰好正对一扇木门。 也就是两棵槐树交错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有一点水分的二合一哈(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感谢在2022-12-30 22:25:42~2023-01-01 23:2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祭14 “猫吃肉,狗挨揍。” 顾九心中不由一紧。 她快速用余光掠过那些守卫, 见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稍微缓了口气。 木门里侧并没有上锁,顾九仅轻轻一推, 门便悠悠地开了一条缝。有细风顺势扑来,卷起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无人居住。 院子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两人看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堂屋走去。楚安点燃事先准备好的蜡烛, 昏昏沉沉的烛光落在视线所及之处。 房中布置简陋,但家具齐全。楚安本欲往里走,顾九却忽然停了下来,她敛着眸,紧紧地盯着某处。 楚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愣了愣。 用来间隔空间的百宝格中摆满了清一色的瓷瓶, 唯有一格摆放着用细木条垒起的木阁。 此物与吕绍文家中的一模一样。 楚安回过神来,不由猜测道:“这里会不会也有暗道之类的东西?” 顾九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虽是这样说, 但她心里明白,这显然不可能是巧合。 言罢,顾九立即走过去, 按照之前沈时砚说的法子,果真找到了藏在里面的开关。只是这此出现变动的却不是几案背后的墙壁,而是衣柜。 只听轰隆一声,两人瞬间被吸引过去。这声响不小,顾九担心招来附近的官兵,迅速打开衣柜, 却见柜底塌了一个黑洞。洞口狭窄, 只能容一人进出。 而在这时, 院外传来一叠纷乱噪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楚安神情顿变,暗骂一声,连忙把顾九往柜子里推。 楚安压低声音道:“我去引开他们,之后再回来与你会合。” 这柜底已经是完全塌陷的状态,只要有人开了柜门,立马就会发现此地的异常之处。若是两人都藏身于其中,别说能不能再调查下去,只怕是双双被捕的下场。 顾九也明白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随着逼近的脚步声,她没有时间再去犹豫。 顾九叮嘱道:“你只管跑,不要与他们硬碰硬。” 话落,转身便跳进窄洞。 楚安迅速用木柜隔板上的被褥盖住洞口,关紧柜门,赶在官兵们冲进院子之前,飞身翻墙而出。而这一动静,也确实起了效果。 “人在那!他要跑!” “弓箭手准备!” “死活不论!” ...... 待外面彻底恢复了寂静,顾九方才松了口气。窄洞连接一条半人高的废暗渠,顾九举了举蜡烛,微弱的烛光触碰不到一望无际的黑暗。 东京风华 第148节 顾九有些犹豫。 她是呆在此处等楚安回来,还是先走一步,独自去探查? 几经考虑,顾九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一那些官兵回过神来,疑心起了这里,到时候就功亏一篑了。 顾九咬咬牙,从袖中拿出防身的匕首,一个人往最深处走去。这条废暗渠很长,顾九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觉得呼吸越来越费劲。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灯芯上跳跃的火苗慢慢泯灭于黑暗。 顾九眼前一黑,仿佛再次置身于屠灵村的洞穴通道。 但是这次,只剩下了她自己。 顾九胆子再大,对于未知的危险也有些犯怵。但她已经走到这里,总不能再掉头回去,只能再次扶着墙,一路摸黑前行。 好在没多久,前方终于没了路。 顾九摸到了一扇冰冷的铜门,仅半人高。她拉住门鼻,用力一扯,光亮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那出口又低又窄,顾九只能俯身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爬了出去。 四周沉寂,并无一人。 而顾九却呼吸一滞,僵在原地。 这里应该是个石殿。 入目便是数丈高的石墙,上面陈列着数千万的白瓷,瓶身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布满了整座石殿。 而顾九刚才所以为的出口,其实是一个空心的青铜台。此物约半人高,壁身镌刻着看不懂的花纹符咒,最骇人的是青铜台上躺了一具衣裳华丽的尸骨。凤冠霞帔,玳瑁绸缎,森森白骨在鲜艳服饰的衬托下,显得十分诡异。 而在青铜台背后,是一张偌大的供桌,上面摆放着数百个红漆牌位,其中所刻的姓氏,是顾九再熟悉不过的字。 沈。 沈家的沈。 一股寒意由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骨骸,顾九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她咬住下唇肉,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视线慢慢落到这具尸骨置于胸前的双手。 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如意锁被根根纤长的指骨牢牢锁住。 这东西顾九再熟悉不过,她抱着最后一丝怀疑,小心将那玉如意锁从尸骨手中拿走,脸色倏地惨白——这东西和楚老将军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吴真人今日所言,顾九仍然记忆犹新。沈清和沈楚两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她自己和沈清之间的血缘……结合这些,不难猜出这个玉如意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以及这具尸骨又是谁。 沈时砚的母亲,元懿皇后。 近些天所经历的事情一齐涌入脑海,各种各样的信息飞速闪过,顾九只觉得一阵头昏脑胀,耳畔嗡嗡作响,乱作一团。 顾九一时腿脚发软,及时扶住了青铜台,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她掏出吕绍文留下的布帛,看着那鲜红的圆圈,思绪慢慢回笼。 朱砂笔所勾画出的位置乃是书院大殿辟雍殿,是天子在此讲学的地方。但她眼前所看到的这些,显然不是辟雍殿。而观周围石壁,以及顾九来时所跳进的窄洞,所以此处极有可能是在修建在地下。 而这地方摆满了沈家人的牌位,是以绝不可能乃高家所为,高太后必然也被蒙在鼓里。排除了高家人,其他有可能接触到蓬莱书院修建的,除了赵熙,就是玉清宫。 但很显然,赵熙也是那个不可能的选项。 如此,便只剩下了沈清。 一个有机会接触到书院的修建,且动机充足的人。 顾九再次看向嵌在石壁上的白瓷,心中骇意剧增。 这些是正常瓷器还是骨瓷,基本上已经毫无悬念。骨瓷和白云观存在某种关系,白云观背后又是玉清宫,此物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 顾九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当初邵副使的死结案后,不知道是谁将两只骨瓷送到了王府,其中一只瓶身所刻的生辰八字是她和楚安的。当时楚安说此事与她无关,肯定是冲着他和沈时砚来的。那会儿她初来汴京不久,除了和高世恒结下梁子,并没有别的仇家,所以楚安说的那番话,她自然也就信了。 顾九无声冷笑。 现在想来,那东西应该是针对她的。 顾九强撑着精神走到一面石壁前,依次拿起能够得到的白瓷。但奇怪的是,所有的瓶身上所刻的生辰八字皆为相同。 顾九虽不认识这八字,但却也能猜出来它应该是属于谁的。 她再次望向了青铜台上的尸骨,一阵无力感呼啸涌来,顾九晃了晃神,狼狈地摔倒在地,手中的骨瓷应声破碎。 莹白的瓷片间,一片黑色的粉末极其显眼。顾九脑袋越发昏沉,她咬着牙,伸手捻起一些粉末,放在鼻尖下轻嗅。 这东西似乎是黑.火.药。 顾九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全身血液陡然凝滞,四肢发冷。 成千上万的骨瓷里是不是都藏有黑.火.药?如果是,这些东西一旦触了火,顷刻间整个蓬莱书院都会荡然无存。 这大概就是藏在蓬莱书院的秘密。 顾九扯了扯嘴角,只感觉无比讽刺。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为何高家人要守护这个秘密,但是眼前她所发现的秘密,定然不可能是高家人心中所期许的事情。 猫吃肉,狗挨揍。 高家这是被沈清利用了。 顾九躺在冷硬的地面上,浑身的力气几乎全被抽离出体内。她这会儿再没明白过来自己应是被人摆了一道,就实在太蠢了。 顾九慢吞吞地回想着,她大概是在废暗渠的时候吸入了迷香。那地方气味较大,纵然点了迷香,也很难分辨出来。 那她是被谁骗了呢? 有可能被吴真人骗了,也有可能那个布帛不是吕绍文的,而是杀死吕绍文的人故意留下来的。 然而到底是谁在算计她,答案已经自己出现了。 十几个身穿道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石殿内,将顾九团团围住,而为首的人顾九前不久刚刚见过。 是那日在茶坊楼下拦住她的侍卫。 男子手里端着一身鲜红嫁衣,恭敬道:“阿九姑娘,请吧。” 顾九闭了闭眼,任由他们将自己捆起来,心底倒没有多慌乱。沈清若想杀她有好多次机会,所以现在她暂且不会丢了性命。 顾九冷冷地斜了男子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家主子倒还真是好手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1 23:24:07~2023-01-02 23: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山如此多娇 8瓶;就想皮一下 2瓶;冷清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祭15 “不愿躲,那就去死好了。” 深夜。 本应该是万籁俱寂的时辰, 一队又一队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拍响院门,待主人家慌忙披衣出来开门,他们便不由分说地闯了进去, 仔仔细细地将每处角落都翻了个遍。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些瘟神,主人家便立刻关紧房门。妇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拽紧了自家夫君的胳膊, 害怕道:“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同样被官兵惊醒的邻舍,一边提着灯进院, 一边回头望向官兵们离开的方向,止不住叹气:“好像是蓬莱书院进贼了。” “我看呐,就是这些当官的小题大做,那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偷的,”妇人语气添了一些怨愤,柳眉拧起, “现如今又是封岛,又是巡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书院里藏了些价值连城的宝贝。” 丈夫一听,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生怕被官兵听到了这些话。他赶紧打着哈哈, 结束了这个话题。 夜寒风萧,邻舍哈了一口白气,也着急忙慌地回了自家院子,临关门之际,又按奈不住好奇心,往街道远处望了眼, 只见披甲持刀的官兵们又在一家民宅前停下, 用力地叩响门环。 邻舍连连摇头, 嘀嘀咕咕道:“看这架势,那小偷今夜是逃不掉了。” 然而这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瞬,有道黑影快速闪进了他家旁边的深巷里。 这种猫捉老鼠般的逃窜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楚安逐渐有些吃不消。他躲进一条没有光亮的深巷,借着一堆积的破烂玩意儿遮掩身子,然后撕烂衣袍,咬着牙,硬生生把射穿右臂膀的两只箭矢连着血肉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麻痹全身,他闷哼一声,却也不敢从喉咙中溢出半个字。这是楚安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从前被他爹扔进军营和那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搏斗,最严重也不过是摔筋断骨,养十天半个月就能又活蹦乱跳了。 回想起他和他爹往日贫嘴的画面,楚安无声地笑了笑。其实如果就这样死去,他这辈子也挺知足的。 他遇见了那么好的家人。 心疼他的阿娘、总是嘴上说他不正混却从来都没有真正嫌弃他的老爹、总替他闯祸后收拾烂摊子的大哥——虽然现在大哥镇守边疆好多年都没回来了,但每逢过年过节,总是会寄来一些他曾在家书中提及的玩意儿。 还有沈长赢。 小时候冷冰冰的,看着像是一块没什么人情味的硬石头,其实内心却极度渴望陪伴。后来越长大脾气越好,见谁都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可楚安知道,那只是先皇希望长赢成为的样子。 当初听到沈长赢要从惠州回京时,他激动地几天没睡好觉。但真当这个七年不见的好兄弟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又心生怯意。七年的时间,足够遗忘一个人,也足够淡化一段感情。 不过好在他的担心只是多想了。 还有阿九。 他在汴京鬼混了这么多年,从未碰到过谁家的姑娘这般有意思。她的爱恨嗔痴都很真诚,自由且热烈,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但却不会灼伤亲近她的人。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甚至要感谢沈清。如果没有她当初的算计和心狠,他这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些人。 楚安草草地包扎好伤口,额间布满了冷汗,嘴唇也泛着病态的苍白。他倚靠着冷硬的砖墙,抬眼便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没有繁星点点,也看不见银月如勾。 待天一亮,他就无处可躲了。 而他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顾九的安危。 楚安缓了一会儿,决定趁天没亮之前,再返回蓬莱书院附近,看看那边的情况。然而他扶墙站起身后,动作却忽然一顿,手中弯刀迅速往后一挥,侧身闪过从背后伸过来的手。 当刀刃离那人的脖颈仅有半寸的距离,楚安又及时收了力。 他微微皱眉:“吴真人?” 年迈的老伯衣衫上血迹斑斑,两鬓白发也乱糟糟地垂下,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一些。 吴真人注意到了楚安臂膀处的伤,低头一看扔在地面上沾血的箭头,便立刻明白过来了。他慌忙低声道:“你这样不行的,我这儿有金疮药,先替你重新包扎一下。” 楚安却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你怎么会来这里?” 吴真人双眼立马黯然下去,嘴唇无力蠕动:“沈清一早便发现咱们了。” 东京风华 第149节 “我把你和顾娘子送上岛后,便先回了村,却没想到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吴真人背脊佝偻,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我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摇船赶了回来。我到蓬莱书院附近时,正好碰见顾娘子被一群道士押走了。” 楚安一把揪住吴真人的衣领,几近目龇欲裂:“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动作直接牵扯到了楚安身上的那两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 “一处宅子,”吴真人怕他冲动,又急忙补充道,“那儿全是沈清的人,别说救顾娘子了,只怕咱们略微靠近就会被立刻抓起来。” 楚安失力地松了手,低声喃喃:“那我也要去救她。” 吴真人拦住他,劝道:“楚郎君,我知道你担心顾娘子的安危,但她毕竟是沈清的亲生骨肉。而且沈清若真不在意顾娘子的死活,早就就让她的人直接杀人灭口,何故还把顾娘子关起来呢。” “为今之计,还是先把你的伤口处理好。然后咱们赶紧回汴京,把这件事情告诉宁王,”他叹道,“这蓬莱早在封岛时便被沈清控制住了,仅凭你我二人,是斗不过他们这群人的。” 楚安死死地攥着刀柄,最终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 永安宫内,一阵痛吟断断续续地从寝殿传出。两个宫婢像往日一样,引着玉清宫的玄清仙长进殿。 躺在凤塌上的高太后一见那副青铜面具,便立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一把拽住玄清的手,痛苦道:“仙长救救哀家,哀家的头好痛啊,太痛了......它好像裂开了。” 玄清慢慢替高太后理好鬓角散落的碎发,丝毫没在意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她道:“无事,贫道为大娘娘带来了丹药。” 玄清说这话时眼神分外温柔,像是怜悯众生的菩萨,高太后心中的暴躁瞬间就被安抚下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副青铜面具下,也只有这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好似是柔和的。 高太后摆了摆手,让殿内的其他人退下,待殿门一关,她便拉着玄清走到凤塌处。玄清顺势坐下,而高太后则习惯性地枕在玄清腿上,一边咽下玄清递过来的黑色药丸,一边任由她替自己施针。 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高太后的头颅。玄清轻声道:“大娘娘放心,您这病很快就好了。” 高太后意识逐渐昏沉,浑浑噩噩地重复:“没错......没错,哀家这病很快就好了。” 见高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玄清眼底的温柔顿时烟消云散,只有淬着剧毒的阴冷。 而高太后浑然不觉,仍是不住地低声喃喃:“没错,待船一沉,哀家这病......就好了。” 古有徐福东渡觅仙丹,而今她要开坛献祭,问天借命。秦始皇没能实现的事情,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之。至于那些寒门子弟,死了便死了......他们的命,如何算得上是命。 随着银针越扎越多,高太后怀揣着美梦和野心彻底陷入了昏睡。 做完这一切,玄清起身离开。出了殿,永安宫的老嬷嬷上前询问高太后的情况。 玄清道:“已经睡下了。” 老嬷嬷行礼谢过,而后连忙命人送玄清出宫。 马车缓缓停在玉清宫前,一个小道士匆匆上前禀道:“仙长,宁王来了。” 玄清淡淡嗯了声,并不惊讶。 算算顾九被抓的时间,都已过了两日,他也该知道此事了。 刚一入大殿,玄清便瞧见了那站在神像前的人。她将青铜面具摘下交给玉清宫使,慢慢走了过去:“之前你让流衡送来玄诚的人头,自己却没过来看看我。” 玄清直径走过沈时砚,跪于蒲团,叩首烧香:“你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寻我。” 沈时砚面无表情,没有接话,却在玄清站起来的一瞬间,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眉眼冷淡得很。 玄清任由面色因呼吸不畅而涨红,非但无动于衷,还笑了笑:“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沈时砚终还是松了手,冷眼看着妇人剧烈咳嗽:“是你让她去蓬莱的?” “你是来问我,”玄清缓了缓,直直地对上沈时砚的眼睛,“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时砚不欲和她浪费唇舌,嫌恶道:“把人交出来。” 玄清却不慌不忙地吩咐玉清宫使去拿东西,不一会儿,那人便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套男子的婚服。 玄清细细地摩挲着婚服上的金丝绣纹,也不管沈时砚愿不愿意听,自顾道:“这东西自你归京时,我便请汴京城最好的绣娘准备了,应该是合身的。你先带回王府试试,若是尺寸出了差错,我好让人去改。放心,阿九的那套我也让人给她了。” 沈时砚紧皱着眉头:“我要的是人。” 玄清只一笑:“长赢,阿九在那里等你来娶她呢。” 大殿内灯烛成群,亮如白昼,昏昏欲睡的光影懒懒地落在沈时砚身上,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暖意之中。 那一瞬间,玄清仿佛看到了她的阿姊。 即使玄清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可玄清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沈时砚的脸庞,眼神都温柔了下来,不含一丝丝虚伪。 她叹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的很像。”也不知道先皇看你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沈时砚冷冷地偏过脸,让本想去抚摸他眉眼的玄清落了空。 玄清也不气,慢慢收回手,只道:“前些日子汴京城突然流传出你的身世——” “此事是你自己做的吧,”她淡淡道,“你暗中帮助吕绍文假死脱身,然后再故意将自己的身世传开,是因为你想借机去蓬莱调查。” 玄清并没有给沈时砚解释的机会,事实已摆在面前,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况且,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我虽不清楚你和赵熙有没有在密谋什么,”玄清语重心长道,“但长赢啊,别再耍什么花招了。我不管你现在对赵熙是虚与委蛇的算计,还是将计就计的善念。但蓬莱书院开学之际,赵熙必须要到场。” 蓬莱书院揽的是天下人心,提出此事的是先皇,其修建过程是高家一手操办,此等可载入青史的功绩,赵熙应该不舍得把这份功劳让高家人沾边。只要无人从中作梗,再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赵熙去蓬莱这件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沈时砚黑眸沉沉:“你为何一定要他去?” 玄清敛下眸,眼底冷若冰霜。 因为我要那些人给我沈家赔罪,我要毁了先皇最在意的东西,为我阿姊报仇。 如今赵熙的后宫仅有皇后诞下一幼子。当初新皇登基不久,高太后便立马把自家亲眷送入后宫,想让赵熙立其为后。赵熙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愿意,便以先皇指派的姻缘为由拒绝了。 是以,高太后便退而求其次,让赵熙封此女为贵妃。而皇后母族势弱,后宫多是由高贵妃掌权。去年皇后难产,诞下皇子后便卧病在床,这幼儿便被高太后以防止过渡病气的理由,放到了高贵妃身边养着。 如此,只要赵熙死在蓬莱,高太后必然会立马让小皇子登基。且蓬莱书院又一直是高家在负责,赵熙之死,他们难逃其咎,朝中百官也会追究其责,到时候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而大宋朝廷一旦动荡不安,这对虎视眈眈的辽国和曾经痛失九座城池的西夏,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见玄清不答,沈时砚又问:“你打算在那里杀了他?” 玄清却仍是不说话,沈时砚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要我与你合作,却连要干什么都不告诉我——” “长赢,”玄清打断他的话,以长辈的口吻慢声道,“你只需要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亲人。至于旁的事情,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是选对你百般利用的赵家,还是选相濡以沫的心上人,我让你自己做决定,”玄清眉眼的温度越来越冷,平淡的语气中藏着刀锋般的威胁,“但是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阿九是阿九,你是你。我对你仁慈,是因为你是阿姊的亲骨肉,可我对阿九不会心慈手软。你知道的,我能做出来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玉清宫使送走沈时砚后,不由担心道:“仙长,宁王真的能为阿九姑娘一个人,为我们做事吗?” 玄清却是反问道:“你可知道楚业炜如今知道了顾九的身世,却为何不让她认祖归宗,而是认她为义女?” 宫使想了想,回道:“怕当年在江陵府偷换孩子的事情暴露,祸殃整个楚家。” 玄清点头:“没错。” 先皇当初所下的命令是既杀母也杀子,只不过是楚业炜快那些死士一步,把孩子事先藏好了。若不然,顾家那男婴早就死在十几年前了。 旧事的真相世人暂且不知,所以在他们眼中,沈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仍是沈家的义女,楚业廷的发妻。当年楚业廷的死和沈清的失踪,都是不知名的刺客为之。是以,沈清是清清白白的,作孽的人是玉清宫的玄清。 可如果这些人知道了这两个名字是为一人呢?屠人制瓷,谋杀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而沈时砚这二十多年,待他真心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便有楚家和顾九。如果沈时砚选择揭露她的罪行,纵使赵熙不追究,那旁人呢?秦理一家的下场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口诛笔伐,人言可畏,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想到这里,玄清转身看向那面容威严端庄的神像,没什么感情道:“人活在这世上,有软肋可不是什么好事。” “仙长。” 这时有人从殿外进来,禀道:“咱们的人至今还没找到吴真人。” 玄清蹙起眉:“村子里的人不是已经杀干净了吗?” “是,”那人道,“可吴真人并不在其中。” 玄清神色有些冷。 吴真人的出现是个意外。她让高太后瞒着朝廷下令封岛,是想引顾九直接前往蓬莱书院,却没想到在这中途顾九会遇见吴真人。那十有八九,顾九和楚安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他们两人知不知道真相,玄清并不在乎,她在意的是吴真人的医术。 “既然都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躲好呢?”玄清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苦恼,“真是的,本来待事情结束之后,你就自由了。” 不愿躲,那就去死好了。 ...... 鸡鸣几声,天色逐渐清明。 顾九站在窗外,冷眼看着守在院子里的那群道士,静了片刻,又重新关上窗。 距离她被抓的那晚已经过了五日。 顾九躺在床榻上,盯着那雕花床顶出神。 当初去西京时,沈时砚说那里会有人护着她。那会儿她还不知道邸店女掌柜的真实身份,只当那人是沈时砚的下属。现在结合两人对她来蓬莱这件事的态度,仔细想来,他们之间可能是存在某种合作关系,可却又在相互提防。如今,沈清之所以把她囚禁在这里,应该是为了威胁沈时砚,借此确保合作的完成性。 如果真是合作...... 顾九的思绪又被牵至到石殿中的骨瓷和黑.火.药上。 假如把石殿看作是祭台,那谁是祭品?沈清真正想杀的人绝不可能是那些寒门子弟,她许是想借用这些人的血达成某种目的。而让沈清记恨多年的对象,一个是曾经勾结西夏,害灵州战役惨败的高家,一个借刀杀人,害死沈家军和元懿皇后的先皇。可先皇已死,父债子偿,是以,沈清的另一个目标应该是赵熙。 高家罪孽深重,沈清潜伏在高太后身边多年,想报复他们应该是轻而易举。但赵熙不一样,他是天子,想杀他绝非易事。 那石殿是建在辟雍殿下的...... 顾九浑身一震。 如果书院开学那日,赵熙来了蓬莱呢?天子出行,势必有大批禁军随行,但那些黑.火.药爆炸的威力,绝非人力可控。 还有沈时砚。 有吕绍文的假死在前,他任蓬莱书院的山长就不可能是意外。书院开学之际,他定然也要到场。那沈时砚知不知道黑.火.药的存在?如果知道,他应该会竭力拦住赵熙,除非——他也想要赵熙的命。 那如果不知道呢? 顾九偏过头,看向摆在梳妆台上的红嫁衣,脑海里跳出那日她被抓的情形。当时她指着嫁衣问那侍卫是何意思。那人只说,让她安心在这等沈时砚来接她成婚。 顾九便又问何时能放她离开, 那人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阿九姑娘,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 当时她还不太理解这句话是何意思,而眼下再仔细琢磨,顾九不由冷汗涔涔。 如果沈时砚不知道黑.火.药的事情,沈清的算盘是不是想拉着他们所有人去死? 不行! 顾九立马下了床,呼吸急促。 她需得想办法尽快把蓬莱的事情告诉沈时砚。 东京风华 第150节 顾九烦躁地皱起眉。 可现在她这处境,别说出去了,连楚安的生死都还不清楚,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当时他们俩本以为用的是调虎离山,却不想反被人玩了一手将计就计。 顾九这一整天都在琢磨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那些道士送来的饭菜几乎是一口没动,而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吃了与否,只是机械地按照时辰送来餐食,然后关紧房门,在外面守着。 然而顾九没想到的是,当晚深夜有人敲响了她的后窗。 顾九身处这个陌生的地方,警惕高而睡眠浅,几乎是窗棂轻微响了第一下的时候,她就迅速翻身下床,一边注意着房门,一边轻步走到窗棂处。 她首先想到的是楚安,结果一开窗,却连人都不是。 顾九愣了愣。 是沈时砚的那只鹰。 鹰爪上绑了一个细竹筒,这种时候顾九哪敢犹豫,不顾被鹰抓伤的危险,直接拎起老鹰的翅膀,把这飞禽弄进房中。 好在这鹰通人性,对她没有半分敌意。顾九顺利地解下细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 上面仅有短短六个字。 “等我接你回家。” 顾九紧抿唇角,眼眶微微发涩。 她赶紧把提前就写好的书信塞进细竹筒,重新绑在鹰爪上,小心地把鹰鸟放飞。 可她没想到的是,仅刹那间的功夫,一只凌空飞来的箭矢射中了即将飞出宅院的鹰。 鹰鸟直直地摔落在地。 一个手持□□的灰袍道士,从暗处走了出来,攥住那鹰鸟的头颅,重新归于暗处。自始而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分给顾九一个眼神,却足以让她背脊发凉。 因为顾九明白他的意思。 这人故意放任鹰鸟飞进来给她送信,这是给予她希望,而之后再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希望破碎。在这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去在意送进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那人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她既离不开这里,也阻止不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2 23:58:48~2023-01-04 22:2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兔兔八哥儿 8瓶;晚来天欲雪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祭16 “黑也输,白也输,满盘皆输。” 腊月中旬, 初雪来势汹汹。 一夜之间,寒英遍地,大雪压城。 早朝罢后, 政事堂的几位官员被赵熙身边的内侍请去徽猷阁。半盏茶的功夫,赵熙进殿, 几人纷纷行礼。 赵熙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暖手炉, 给他们赐座:“朕今日寻你们来此,是想问问众爱卿关于蓬莱书院的事情。” 赵熙把玩着手中的小玩意儿, 叹道:“再过段时间,就是蓬莱书院开学的日子了,朕在犹豫到时候朕要不要去看看?” 有人立即接话道:“官家龙体金贵,不容马虎,而蓬莱一地距汴京城虽说不算太远,但也需得几日的车程。且不说如今这天气恶劣, 倘若在中途有贼子犯上,官家伤了龙体可怎么好。所以, 依臣之见,官家还是不要去了。” “臣倒觉得官家应该去,”另一人道, “蓬莱书院乃是先皇临终所嘱,其建设耗时多年,为大宋读书人的心之所向。官家若是亲临,一来可以体现官家的孝道,二来可以彰显官家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告诉那些寒门子弟莫要妄自菲薄, 只要德才兼备, 他日若金榜题名, 朝野之上必是能者居之。” “至于安危问题,官家可事先让登州官府做好准备,再从三衙中抽调精兵强将随行保护。” 关于去不去蓬莱这件事几人争论不休,而赵熙自抛出这个问题后,便没再开口说话。他坐在龙案前,手里拿了一个薄册子,上面所写并不是古文诗词,而是一些人名。赵熙看得认真,任由下面的人讨论。直到几位官员说得口舌干燥,赵熙这才放下册子,轻轻点了点桌案,似有所虑:“那宫中怎么办?” 在场的几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知道赵熙此言中顾虑的事情是什么,他们静了一会儿,最先接话的官员道:“官家可以命楚老将军带兵值守。” 赵熙想了想,道:“也可。” 此事最终敲定下来。 而徽猷阁这边刚刚结束了蓬莱书院这个话题,永安宫那边立刻就收到了赵熙要去蓬莱的消息。高太后顿时大惊,连忙派人去玉清宫传话,半个时辰左右,玄清的身影便出现在永安宫内。 高太后把今早徽猷阁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心情焦躁万分:“赵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会呢?”玄清安慰道,“大娘娘莫要自个吓自个了,他若真是发现了什么,直接派兵前往调查就是,犯不着还要自己亲临。他如此行径,许是为了借此收揽人心罢了。” 高太后稳了稳神,但心底仍是不安,怕赵熙这一去会坏事。 瞧着高太后紧张焦虑的神情,玄清心中冷漠万分,面上却是温柔似水,继续道:“三衙中有咱们的人,到时候都派去跟着,如此即使这其中有了什么变故,也能及时应对。” 闻言,高太后浑身一震,立马道:“必须得提前让咱们的人注意点,别沉错了船!赵熙现在可还不能死,至少......至少他绝不能死在蓬莱!” “不会的,”玄清笑了笑,“大娘娘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此行大家都会好好的。” 好好的,一起下地狱。 …… 时间转眼即逝,过完元宵,蓬莱书院开学在即。提前五日左右,赵熙便动身出发了。离京当日,数万禁军随行,浩浩荡荡,绵延几公里。沿途所经驿馆,皆已提前部署好官兵,历经四日,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登州。 而那些从五湖四海而来的读书人听说天子亲临,纷纷提前动身,早几日便来到了登州候着。一是为了得见圣颜,二是因为近些日子登州守卫森严,尤其是各个码头,若无允许,不得出船。由是,他们这些人无法独自前往蓬莱。 登州最大的码头停靠了三艘巨船,各个巍然如山岳。而离木栈桥最近的地方则停了一只画舫,碧瓦朱薨,宛如水中亭阁。寻常人家平日哪能见过这么一个宝贝,接连好几日都有百姓远远地站在别处,欣赏着那浮在江面上的琼楼玉宇。 赵熙进城那日,登州百姓夹道相望,而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穿戴整齐,恭迎圣驾。 彼时已是黄昏。 赵熙在官员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码头,他带着同行的文武官员以及几百名近卫上了画舫。而随行的禁军分出两批,各登上两艘巨船,一艘走在最前面开道,另一艘在末尾保驾垫后,剩余的将士则留守于岸边。最后一艘巨船是为那些即将入学蓬莱书院的读书人所准备的,行在画舫之后。 而本应该与赵熙同船的沈时砚,则留在其后,登上了末尾的巨船。客舱内,玄清早已等候多时,见他来,便招了招手,命人把上次沈时砚没带走的婚服拿了上来。 玄清笑了笑:“先换上吧,阿九已经在蓬莱岛等你了。” 沈时砚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只跟着一个侍卫去屏风里侧换衣服。待他出来,玄清却已离开客舱,去了甲板处。 这艘巨船上的禁军皆是高家这些年安排在三衙里的人,如此,玄清方才敢无所顾忌地出现在甲板上。 江面风大,沈时砚伤势刚刚痊愈不久,受不了风寒,披了一件银白鹤氅。外白里红,将他那病恹恹的眉眼都衬得鲜活。 玄清摆好了棋盘:“离上岸还要一会儿,咱们两人下会儿棋吧。” 沈时砚没有拒绝,坐在对面,手执白子。 说是下棋,可玄清似乎并没有一争输赢的打算,反而是一边落子,一边说起了她和元懿皇后之间的事情。沈时砚自始而终不言一词,摆明了对玄清的回忆没有半分兴趣。 而相比这边的沉默,第三艘巨船上的气氛实在是活跃得很。众学子都是在年前入学考试中的佼佼者,随着巨船的移动,远处那座承载着他们青云之志的小岛,离他们越来越近。有的人按耐不住激动,便聚集在甲板处眺望远方。也有的人欣赏着江天一色,即兴吟诗一首,引得众人连连赞叹。 直到走在前面开道的巨船慢慢靠岸,众学子才强忍住欣喜,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纷纷整理衣帽,准备登岸入学。 而这时有一人则注意到他们的船和垫后行驶的船,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拉大了。他戳了戳身旁的朋友,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陆兄,是咱们的船行得太快,还是后面的船行得太慢了?” 那位姓陆的男子仔细瞧了瞧:“好像是后面的船行得慢了。” 旁边的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应该是前面禁军已经停船靠岸了,为了避免撞上,所以咱们后面的自然要行得慢些。” 说着,那人又看了看他们和前面画舫的距离,补充道:“估计是咱们的船师傅还没开始收帆。” 而不远处,有一红衣女子正站在码头附近一家酒楼的凭栏处,望着那迅速上岸的禁军们,眉心紧蹙。 在女子身后还站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若是从楼下往上看,多半都以为两人是一主一仆,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子衣裙下的脚踝拴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铁链,而那名侍卫手持利刃,隔着衣衫抵住了女子的后腰。 尖锐的触感,像是无声的警告。 顾九红唇紧抿,面上的胭脂粉黛都遮掩不住她眼底浓浓的倦意。她被囚禁在蓬莱岛已有一月有余,今天傍晚时分,房中忽然来了两个女道士,逼她服下软筋散,而后为她梳妆打扮,换上嫁衣。 那时候她便意识到,他们要来了。 而当顾九看到那停船靠岸的禁军,以及紧随其后的画舫,心中所抱有的最后一丝侥幸终还是破灭了。 赵熙竟真的来了蓬莱。 禁军们上岸后,迅速把码头包围住。顾九心急如焚,几次张嘴,但虚弱的身子迫使她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画舫停船靠岸,而赵熙领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 而与此同时,沈时砚似有所感,忽然站起了身,望向岸处。隔着晚霞的艳色,目光几经辗转,终于落在了想见的人身上。 玄清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奁,也站起身,循着沈时砚的视线看了过去,笑道:“瞧,我没骗你吧。你母亲如今也在这里,她看到你们今日成亲,肯定会很开心的。” 话落,第三艘巨船也靠了岸。 如今还慢悠悠地浮于江面的船,便只有他们的了。 望着巨船与岸边的距离,玄清正要扭头命人去催促船夫开快些,却见沈时砚突然转过身来,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玄清隐隐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然而却已经晚了。她只感觉船身忽然剧烈一晃,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做了什么?” 沈时砚则看向了那盘棋。 原本未定胜负的棋局,随着棋子的散落一地,而不得已结束。 最后。 黑也输,白也输,满盘皆输。 沈时砚抬手脱掉身上的银白鹤氅,一抹鲜红绽放在朦胧的黄昏之中。他薄唇勾了勾,似是在笑,但眼底的冷漠却让人不由胆颤心寒。 “没什么,”他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只是把你想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 岸上的众人很快便注意到了最后一艘船的异常,包括顾九。 她站在高处,视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守在甲板处的禁军,落在一个红衣男子身上。 那是沈时砚。 她喉咙动了动,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是在此时,人群中的赵熙忽然抬了抬手,一簇烟火窜上天空,粲然炸开。顾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轰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冲云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随之崩裂。 巨大的冲击力迫使那些还未登岸的学子纷纷摔了出去,待他们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却见身后那艘浮在江面上的巨船,已经四分五裂,而剩余的残骸正在被汹汹大火所吞噬。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赵熙紧抿唇角,冷声下令,几百名近卫迅速拔出兵器,趁守在岸上的禁军还沉浸于爆炸声中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然后又立即散开,去追杀蓬莱岛上的道士。 远处的落日彻底埋葬于辽阔的江面,夜色本该沉沉,而那团浓烈的火焰却仿佛成了一个新的太阳,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喷涌而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然而顾九却冷得要命。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耳中嗡鸣声不断,似乎她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场爆炸死去了,痛意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处骨头里疯狂叫嚣,五脏六腑都疼得抽搐,像是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在里面狠狠搅动。 东京风华 第151节 不死不休。 顾九动了动唇,无声,眼底却滚出泪来。直到有人抱住自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楚安双目赤红,声音沙哑:“阿九,你受伤了。” 顾九听不清,她只能看到楚安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情茫然万分。 看着这副顾九失了魂的模样,楚安死死地咬着腮肉,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湿热,然后牵着顾九的手去触碰她腹部的血迹。 顾九低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侍卫,以及自己手上所沾染的殷红鲜血。 就像黄昏中那抹红色一样。 她蓦然惊醒,一把推开楚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却被脚腕处的铁链绊倒,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楚安脸色煞白,慌忙追上去把人扶起来,用帕子捂住她的伤口,颤声道:“阿九,你得去包扎。” 顾九还是听不见,喉中却泛起一阵阵腥气,她呕出一口血,尝试开口:“他来接我了。” 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楚安偏过头,泪水夺眶。 而顾九则趁这个机会,再次推开楚安,踉跄地跑出酒楼。 江面上那团烈火已经越来越弱,只有那融入夜色的黑烟,呛得人喘息艰难,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提醒人们,此处所发生过的惨烈。 出了酒楼,几乎耗光了顾九所有的力气,她再次摔倒在地。珠钗掉落,乌发松散,身上那件红嫁衣也沾满了灰尘。 顾九想站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几次挣扎,都毫无效果。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熄灭,最终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骸,以及漂浮在江面上的碎片。 而那抹鲜红,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顾九唇瓣发颤,眼泪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坠于尘埃,她绝望哽咽。 你骗我,你又骗我...... 明明说好要接我回家的。 沈时砚,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皇宫。 一大队将士手持兵刃,直奔后宫。值守在皇宫里的禁军纷纷严阵以待,将他们堵在宫道。 为首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厉声喝道:“楚老将军,您这是要谋反吗?!” 楚业炜拿出一道明黄布帛,声音沉稳有力:“圣旨在此,阻拦者,格杀勿论。” 副都指挥使咬牙不认:“这肯定是你假冒的!” 楚业炜不再废话,直接拔刀:“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们迅速冲了上去,兵刃相接,铮鸣声不断,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宫道鲜血遍地,染红了皑皑白雪。 楚业炜带兵继续前行,直径冲向永安宫的方向。然而,皇城司的人先他们一步堵在宫门口,用铜盾竖起城墙,缝隙间,弓.弩蓄势待发。 殿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是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他劝道:“楚将军,莫要再往前,可以住手了。” 看着这个曾经的同窗,楚业炜心绪复杂。刘英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受家族拖累,净身入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勾肩搭背、谈笑嬉闹的朋友如今却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该住手的人是你,”楚业炜叹道,“刘英,我如今这番行为,是受了官家所嘱。你还不明白吗?蓬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高家也结束了。你若现在让开,我会向官家求情。” 刘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哈哈大笑道:“求官家留我一个全尸吗?” 他眼尾无力地垂下,满脸尽是沧桑和倦意:“早就来不及了,从我入宫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刘英看他:“楚将军若想进殿,还是先杀了我吧。” 楚业炜声音饱含怒意:“刘英,你非要如此吗?” “没错!”刘英也怒了,“楚业炜,你以为我想自弃尊严,跪地称奴,被世人唾骂是奴颜媚骨的阉党走狗吗?!这世上没有人想卑微至此,我也一样!” “可我有的选吗?世事难两全,我想要活着,就必须舍去一些东西!” 两人各站一边,谁也不肯让步,仿佛回到了以前在校场上相互切磋的时候,然而他们又都明白,此刻早已物是人非。 今日,必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楚业炜几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永安宫外枪林刀树,两方各不相让,而宫内,老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高太后的寝殿,将外面的事情转述一遍。 高太后死死地抱住怀中的金印,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厮杀声,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万分。她毫无形象地尖叫道:“你这狗奴才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哀家出去拦住他们!” 然而话音刚落,楚业炜便带兵闯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弥漫开来,刺激着高太后快要崩溃的神经。 她拼命地嘶喊,把桌案上的东西奋力砸过去:“楚业炜,你要谋反!你这是谋反!” 面对妇人的疯狂,楚业炜毫不动容,命人端来白绫和毒酒,朗声道:“大娘娘,臣今日乃是奉官家之命,来送大娘娘上路。” 言罢,两个魁梧的将士大步走上前,轻而易举地便将高太后从凤榻上拽了下来,那枚独属于大宋太后的金印也随之滚落在地。 高太后疯狂挣扎:“大胆!你们大胆!” 她又是哭又是闹,像是神智不清的疯子。待她一失去桎梏,立马连滚带爬地扑上金印,紧紧地把这东西抱在怀中。 楚业炜道:“大娘娘是自己选,还是让臣替您选。” 高太后怒道:“哀家做错了什么!官家竟然不顾母子情谊,要致哀家于死地!” 楚业炜沉声道:“蓬莱的事情官家已经知道了。” 高太后倏地安静下来,她浑身发软,瘫在地上,而那枚金印又重新滚落在地。她近似痴傻地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你们怎么知道的......” 不可能这么快。 他们明明今日才抵达登州,即使出了事情,消息传到汴京最快也要一整日。 高太后缓缓明白过来,几近目疵欲裂:“你们是算计好的!赵熙是故意去蓬莱的!你们算计哀家,哀家要杀了你们——” 高太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可瞬间便被制服住了。楚业炜直接道:“既然大娘娘不愿意选,那臣便代为其劳替您选了。” 他看向那两样东西,指了指:“就它吧。” 两个将士死死按住高太后,第三人则一手端着那杯毒酒,一手用力掐住她的脸颊。 高太后剧烈挣扎:“你敢!你敢!哀家是这大宋的太后,你这狗奴才,怎么敢——唔——” 那杯毒酒一半洒在地上,一半入了高太后的肚子。将士一松手,高太后便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甚至把手伸入咽喉,试图将喝进去的毒酒吐出来。 楚业炜冷眼看着这一个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人做无谓的挣扎,沉声道:“您任由高家子弟为非作歹,还屡次干扰朝政,甚至信奉妖道,杀人制瓷。大娘娘,这都是您咎由自取的结果。” 高太后双目猩红,扯着喉咙嘶喊道:“ 这世人万千,有谁不爱权势!哀家不过是这凡夫俗子中的一人,有野心,想当天子,永不受制于人!这有什么错?哀家没错!” 这人已是疯魔,楚业炜不再逗留,转身离去。只留高太后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独自怨恨,独自挣扎。 “仙长!仙长救我!” “哀家一点都没错!” “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呐,给哀家把他们全杀了!” ...... 妇人疯疯癫癫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跪在外面的永安宫的宫婢内侍们各个噤若寒蝉。楚业炜看着这些脸色惨白的人,虽是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无法。 遂命人将其诛杀殆尽。 作者有话说: 放心,he感谢在2023-01-04 22:25:14~2023-01-06 23:1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0瓶;realllcariss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祭17 “必须是沈时砚。” 楚老将军带兵闯永安宫和高太后被赐死的消息,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汴京城各个官员耳中,这其中最先得知此事的自然是高家。 书房内,高太师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威风, 整个人靠在圈椅中,双目无神, 眼底青淤可怖, 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哆哆嗦嗦道:“果然......果然是那个妖道在害我们。”幸好他们高家提前一步从中退了出来。 然而庆幸之余,高太师又止不住担惊受怕起来, 他猛地攥紧扶手,那双浑浊黯然的眼珠子似是要夺眶而出:“云深啊,如今咱们这是算彻底败了......” 高太师□□,害怕道:“可大娘娘倒了,咱们家真能安然无恙?” 高方清站在一旁,神情紧绷。 这个问题, 他没办法回答。 当初他孤注一掷,断尾求生, 把太后党羽的名单一分为二,一份给了沈时砚,另一份献给了官家。现在只希望沈时砚能信守承诺, 官家能网开一面。哪怕他们即将面临的结果是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要命还在,来日总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高家这祖孙两人呆在书房寸步不移,派去外面打听消息的探子接二连三地回来禀报,将楚老将军带兵前去大娘娘亲信家中依此敲打的事情详细说明。 这年冬夜,偌大的汴京城惶恐难眠, 而高家人更是不敢合眼, 一直撑到了天亮, 探子来报,说楚老将军已经回府,他们才暂且松了一口气。 高方清疲惫地捏了捏眉骨。 眼下只需等官家回京,他便立刻奉上这些年暗中搜查高太后党羽的罪证,为官家肃清朝廷,以表忠心。 远处天际,旭日东升,可惜白雾浓重,只有露出一抹朦胧的霞光。 高方清望着那抹光亮,在心中不断祈祷:只要能平安度过此劫,即可。 临近正午,冬日夜彻底破雾而出,远在蓬莱所发生的事情连夜传到了太师府。高方清攥着手中的书信,惊愕万分。 他是万万没想到沈时砚竟然选择与沈清同归于尽! 毕竟如今他们高家临阵倒戈,出卖了大娘娘,沈时砚想要置沈清于死地的方法有好多种,结果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那一个。 然而还不等高方清想明白沈时砚为何如此,府中的管家匆匆来报,说刑部林尚书带人来了。 高太师一下子站起身,神色紧张。 若是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如此惶恐。但自从府衙为许薛明翻案之后,高林两家算是撕破了脸,彼此之间再也没有来往过。 东京风华 第152节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刑部突然登门,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祖孙两人快步来到前院,见到林尚书身后那些手持兵刃的官兵,心中皆是不由一紧。而林尚书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彻底落实了他们的不安。 林尚书拱了拱手,还算客气:“高太师,有人状告高家勾结登州官府,故意将身染疫病的流民放入蓬莱岛,致使蓬莱百姓伤亡惨重。兹事体大,我今日来此便为了请太师去刑部配合调查。” 高方清瞳孔剧烈一缩,顿时怒不可遏。他刚想出声驳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却瞥见祖父面色一白,整个人看上去虽然还算镇定,但那眼底的惊恐却将他出卖得彻底。 高方清再难出声,喉咙仿佛被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堵住了,满腔的愤怒尽数化为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他想大声质问他的祖父,为何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最后一丝理智还是死死地拽住了他。林尚书还在这,纵然他有再多的怨恨和不满,也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 若是说了,那就意味着他们间接认下了这个罪名。 高方清不说话,高太师却没有坐以待毙,怒声否定林尚书口中的罪行。林尚书毫不意外高太师的不配合,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直接带人来太师府。而他们之间彼此也都明白,最开始那句“配合调查”,实际只是“缉拿审问”的另外一种说法罢了。 所以无论今日高太师认不认罪,刑部的大牢他也是非去不可的。 林尚书抬了抬手,兵刃出鞘的刺耳声顿时响起,他假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太师还是不要太难为我了,此行就当去刑部喝杯茶罢。” 高太师脸色阴沉,猛一甩袖,终还是跟着他们离开了。 林尚书落后一步,转身望向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慢声道:“宁王让本官给高少卿捎句话。” 高方清面无表情。 林尚书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没必要和垂死的秋蝉一般见识,继续道:“宁王说他并未食言,之前答应高少卿的,如今已经兑现。” 此言顿时唤醒了高方清的回忆。 “我希望王爷能把高家从蓬莱书院的事情中摘个干净。” ...... 蓬莱书院是蓬莱书院,蓬莱瘟疫是蓬莱瘟疫,两者虽有密切相关,但确实不同。 高方清无声地扯动嘴角。 原来在这等着呢。 没想到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一步。 林尚书转述完之后便打算告辞,却听高方清冷声问道:“沈时砚真的死了吗?” 林尚书脚步一顿,却是反问道:“在一艘巨船都炸得粉碎的情况下,高少卿觉得船上的人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言罢,他离开太师府。 在外面候着的小厮连忙摆好轿凳,林尚书迈上一只脚,却没了动作,反而是抬头望了眼苍穹之上的旭日。 他忽然想到了今日收到的书信。 上面有句话写道:江面上的火焰灿如烈日。 林尚书弯身坐上马车。 他闭目休憩,心中却思绪万千。 没想到在这场祭祀中,最终献祭的祭品,竟然会是沈时砚。 而刑部的人走后,高方清则转身回了书房,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府中人眼观眼,鼻观鼻,都不约而同地放轻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不一会儿,适才还整洁干净的书房转眼便是一片狼藉。最后,高方清一脚踢翻书案,颓然地坐在地上。 到底高家还是难逃一劫。 高方清耳中不断回响着林尚书临走之前所说的话,所有的不甘和愤怒统统都变成了恨意。他看着地面上被砸得细碎的瓷片,眼底的寒意愈盛。 沈时砚,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既然你要拿走我拼尽全力所守护的东西,我也要不惜一切让你付出同等的代价。 高方清猛地站起身,大步离开书房。 反正现在高家的结局已定,他再也没什么事情可顾虑了。 如此,便鱼死网破好了。 ...... 不出三日,蓬莱的事情便传开了。尤其是当百姓得知了蓬莱书院下建有一座石殿祭台,里面还藏着成千上百的骨瓷,他们对此等令人发指的行径,顿感气愤填膺,怒不可遏。 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在猜测其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有人说高家,因为蓬莱书院的修建乃是高家人主要操办;有人说沈时砚,因为有小道传言称那石殿内摆着沈家人的牌位;也有人说玉清宫,因为赵熙去蓬莱后,立马派人追杀岛上的道士。 朱雀大街的一个馄饨摊处,有三个汉子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此事,他们各执一词,说得有理有据,谁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猜测是错的。然而正当三人唾沫横飞的时候,十几匹骏马从街道飞速驶过,扬尘数里。 有人眼尖,立马认出了骑在马背上驰骋的人:“那不是大理寺的公差们吗?他们这急急忙忙地是要往哪里去?” 另一人探头望去,咂摸了一下嘴:“好像是玉清宫的方向。” 而后他一拍大腿,抬高了声音:“你们看,我就说吧,蓬莱书院这件事肯定是玉清宫搞的鬼!要不然官家何故命人杀那群道士呢。” 摊主端上三碗馄饨,插话道:“等官家归京,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三人纷纷附和。 这个讨论虽然没有得出结果,但那汉子所猜的不错,这群大理寺公差所去的地方的确是玉清宫。 高方清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旁边的人犹豫道:“少卿,蓬莱那事还没有个定论,官家也没回来,咱们真要如此?” 高方清冷睨他一眼:“那你是准备在这里等官家回京,还是听从我的命令?” 那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往日高少卿很少动怒,整个人懒懒散散,看起来不太着调,人也随和。如今这副模样,不由让人心生怵意。 而高方清说完这句话后,直接闯入玉清宫。他没时间再去浪费了,眼下刑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蓬莱瘟疫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他必须要赶在赵熙回京的之前,做好计划中的一切。 被留在原地的大理寺公差们,相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协助高方清把玉清宫的人全部带至高家。 但他们谁也不清楚这位高少卿到底想要干什么。 ...... 又过两日,天子归京。 楚安本想把顾九接到将军府养伤,顾九却执意去了王府。 那天楚安来得及时,顾九腹部的伤口并不深,所以回京的途中,伤口就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但顾九看起来却像是愈来愈严重,面色差到极致,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归京当晚,夏蝉让厨房备了好些顾九平日爱吃的菜肴,顾九没胃口,后来几乎是被楚安压着火吼了两句,她才勉强吃了些,但等人一走,便又吐了个干净。 口中一片酸涩。 夏蝉心疼不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娘子,您这一直吃不下去饭可不行啊。” 顾九倚靠着床栏,眼帘低垂,神情恹恹:“无事,你下去休息吧。” 夏蝉道:“奴婢去给您请郎中瞧瞧。” 顾九眉梢动了动。 她自己就是郎中,又怎会不清楚这幅身子是何情况。但见夏蝉那满脸的紧张,终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夏蝉这一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又回来了。她犹犹一会儿,轻声道:“娘子,顾府的人又来了。” 自从今日顾九回府,不到半天的时间,顾家的人来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但没想到他们如此厚脸皮,竟然还不放弃。 顾九仍是道:“不见。” 她和顾家没什么好说的。 夏蝉道:“这次来的是顾侍郎和顾家五姑娘。” 顾九微微皱眉。 五姐姐? 想到之前在顾府被那一大家子逼着去给人冲喜的时候,顾兰芳对自己的善意,顾九默了会儿,还是同意了。 夏蝉很快就把人带了过来。 一进屋,顾喻便殷勤道:“钰清,爹自从听说你在蓬莱被贼子刺伤了,真是寝食难安啊!这不,你一回来,我就赶紧让人准备好些珍贵的补品,专门给你养身子。” 说着,便扭头让顾兰芳把手里拎的东西递给旁边的丫鬟。 夏蝉却一动未动,嗤笑道:“我们王府什么没有,总不会缺这些玩意儿,难为顾侍郎费心了,您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顾喻顿时火冒三丈。 他对顾九赔笑脸已是屈尊降纡,哪能轮得到一个小小贱婢在他面前放肆。 然而他刚要出口训斥,却瞥见顾九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立马压下去怒火,皮笑肉不笑道:“钰清,你再讨厌我这个爹,也不能让你五姐姐难堪啊,是不是?” 闻言,顾兰芳窘迫地低下头,像是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顾九抿唇,让夏蝉把东西先收下,而后直接道:“找我什么事?” 见顾九问得这么爽快,顾喻心下一喜,觉得有戏,连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在官家面前替顾家美言几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爹知道,你和沈时砚关系匪浅,之前还得了官家的赏识,想必定能与官家说上话。” 顾九无声冷笑。 果然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其实顾喻来此的目的,她大概能猜到。如今高太后死了,高家又因为蓬莱瘟疫的事情彻底倒台,除了高方清,全部入狱。顾喻这个礼部侍郎的职位原先就是凭着和岑庆的裙带关系得到的,在此之后自然是竭力与高家搞好关系。现在树倒猢狲散,恰好这又是树会压死猴的情况,稍一不留神,便会受到牵连,顾喻不害怕都不行。 见顾九不说话,顾喻心中又七上八下的,拿不准她是何意思。于是,他继续打起了感情牌:“钰清,爹知道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现在事关家族的兴衰,爹希望你不要耍女儿家的小脾性,要顾全大局。” “什么是大局?”顾九眉眼冷淡得很,“在我看来,不趟这摊浑水就是顾全大局。而且顾侍郎似乎忘了,我早就被踢出顾家族谱了,你们家的家族兴衰,与我何干?” 顾喻眼底冒火,一时没压住脾气,破口大骂:“你这没良心的毒妇,当初可是你自己提出来要与顾家断绝关系的,现在却把屎盆子往你老子头上扣!而且要不是你和沈时砚里应外合,岑庆他能出事吗?!还有唐家的事情,也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才导致唐易入狱,唐家的家产尽数充公,你姐姐兰萱现在只能靠娘家接济才能过日子!” 顾九面无表情,软硬不吃。 顾喻怒火更盛,气得踢翻了一旁的绣凳:“我告诉你,今天这忙你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她现在自身难保,怕是救不了顾侍郎了。” 一道男声从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转眼间,那人便进了屋,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差。 高方清看了眼脸色涨紫的顾喻,便把目光落到顾九身上,淡淡道:“顾娘子,别来无恙。” 顾九没说话,顾喻却立马道:“高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东京风华 第153节 高方清道:“玉清宫的人如今已经认罪,指认了玄清道长便是蓬莱献祭的主谋。” 顾兰芳听得柳眉蹙起,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和我家九妹妹有何关系?”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顾喻恼道,“你把人家当妹妹,人家可没把你当作自家人!” 高方清对这场闹剧并不感兴趣,只笑了笑:“哦对,今日进宫商讨要事,顾侍郎并不在其中,所以你们应该还不知道,顾娘子并不是你们顾家的人,而是沈家义女沈清的亲生女儿,也就是玉清宫的玄清道长。” 这话虽然是说给顾家父女听的,但高方清却直勾勾地盯着顾九。 顾喻神情顿变,有些荒谬道:“她......她怎么会是......” 高方清没打算浪费口舌解释给顾喻听,干脆利落地命人把顾九带走。 夏蝉一慌,立马扑了过去,挡在顾九前面。但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是那些汉子的对手,有人随意一推,夏蝉便摔倒在地。 顾九这才有了反应,冷冷地看着高方清:“不劳高少卿费心,我自己会走。” 高方清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这一走,顾家父女两人自然也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紧跟其后,出了王府。顾兰芳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爹,九妹妹她——” “闭嘴!”顾喻甩袖,脸色难看,“别管她是不是我们顾家的孩子,就算是,现在也不是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顾兰芳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快步跟上。 ...... 大理寺牢狱内,顾九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被悬吊在半空中,而她脚尖下方的位置,放了一大缸刺骨的冰水。那缸体足足有十尺深,顾九若是掉下去,水面足以淹过头顶。 高方清略一点头,旁边的狱卒便立刻放长绳子,顿时水花四溅。等人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再拉紧绳子,把人重新吊起来。 如此几次,高方清才叫停,静静地看着顾九剧烈咳嗽,因寒意而浑身发抖的模样。 高方清淡声道:“不枉我费劲多年调查玄清的身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确是玄清的女儿无疑。而我把你缉拿至此,也是官家下的命令。” 今日赵熙一归京,便立刻召集近臣入宫商讨蓬莱这件事,而他带着证据和玉清宫那群道士的口供进了宫,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了玄清的真实身份。 百姓们不清楚那蓬莱书院的石殿里,究竟有没有藏着沈家人的牌位,可赵熙和各位大臣心里门儿清,尤其是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元懿皇后的尸骨、沈家人的牌位......这两样证据足以向众人表明沈时砚和蓬莱献祭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为什么赵熙没把牌位的事情公之于众的原因。 沈时砚和赵熙之间有密谋。 这事高方清自然能猜得到,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当时才会选择和沈时砚做交易。 但旁人不知道啊。 而现在,那群玉清宫的道士不仅承认了当初沈时砚和玄清去西京皇陵开棺的事情,还说了他们两人暗中合作的事......在如此证据下,赵熙即使能以“将计就计”的理由为沈时砚辩白,可玄清却是逃不掉的。 一旦世人知晓了这背后的真相,以及玄清的真实身份,在民愤滔天的情况下,要说顾九和楚家不受牵连,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楚老将军也深知此事的严重程度,今晚被宣召进宫后,虽是没承认玄清和顾九的身份,但也自愿禁足在将军府,接受调查。 高方清看她:“说实话,我并不想如此对你。但没有办法,沈时砚已经把我逼到了绝路,我总得想个法子也不让他好过。” 顾九唇色发紫,水渍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寒意噬骨,声音都被冻得隐隐发颤:“那就继续啊。”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本意并不在于凌虐你,”高方清眸色阴沉,“你终日住在王府,又是玄清的女儿,如果你承认他们两人相互勾结,那可信程度将会大大提高。即使官家为沈时砚说话,但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便会被百姓们认为是在包庇。毕竟在他们眼中,官家和他这位小皇叔的关系可是亲得很啊。” 高方清顿了顿,继续道:“当然,只要你认了,我会即刻为你准备一个新的身份,送你出京。如此,即使百姓们知道了你和玄清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你之后的生活。” 闻言,顾九却是嗤笑一声:“那相比之下,你还是弄死我比较容易。” “顾九,我真的不想伤害你,”高方清继续劝道,“你今日这遭遇,要怪就怪沈时砚,要不是他害我高家——” “那是你们该死!”顾九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恨恨道,“你们高家人该死!为什么做尽坏事的是你们,死的却是他!” 高方清彻底怒了,他连连冷笑:“好,好,我成全你。” 说罢,他也不再让狱卒松绳子,而是直接从刑架上取下一根刺鞭,狠狠地抽向顾九。 一道清脆的鞭声后,鲜血渗出雪白的里衣,顾九死死地咬着牙,将痛叫声硬生生地抑在喉咙里。 “继续啊,”顾九微扬下颌,仍是不要命地嘲讽道,“高方清,你今日最好是弄死我,要不然我看不起你。” “来啊,杀我,杀死我啊!” 高方清被激得想要再次动手,可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是大理寺卿。 他看了眼被吊在空中受刑的顾九,不满地皱起眉。若是换作平日,他会立马训斥高方清,但现在有要紧的事情,他便只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把顾九放了下来。 高方清正想拦,却听大理寺卿道:“此事已经查明,与玄清道长无关。我们的人在宁王府中搜到了一个骨瓷,上面刻着元懿皇后的生辰八字,和蓬莱书院石殿下的骨瓷一模一样。” “还有两道遗诏,一道是真的,一道是假的,其中那道假遗诏上所写的内容就是在蓬莱书院下面修建祭台的事情。” …… 虽已深夜,但大庆殿仍是亮如白昼,文武百官各置两侧,正前方高阶上,赵熙身穿龙袍,神情严肃。 如此场面,不是为了上朝,而是审问。 大殿中央,站着工部尚书岳真和失踪许久的流衡。只不过少年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也不知道是受了多重的刑罚。 大理寺卿和高方清姗姗来迟,他们到时,正听见岳真认罪的事情。 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官家,此事真的和臣没有关系!都是因为宁王之前诓骗于我,说祭台和骨瓷都是遗诏中先皇所嘱咐的事情,并且还把那道遗诏给臣看了,所以当初吕侍郎向臣询问此事时,臣才没敢多嘴。” 赵熙手里所攥的正是那道假遗诏,他愤怒地扔在地上,看向流衡:“你说!” 少年同样屈膝跪地:“小人认罪。” 高方清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岳真肯定是在冤枉沈时砚,但流衡怎么会如此呢?!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然而流衡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王爷听说要在蓬莱修建书院后,便开始假借遗诏之名,秘密在书院下面修建祭台,一是为了嫁祸给高家,二是为了给沈家人报仇。” 赵熙沉声道:“沈家和高家之间有什么仇恨?” 流衡道:“二十年前灵州战役惨败,乃是因为高家勾结西夏所致。” 群臣俱惊,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人。而高方清顶着众人的目光,强忍住内心的慌乱。 他道:“叛国可不是个小罪名,空口白牙的,你可要慎言!” 流衡则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木盒,双手奉上:“这是当年高家安排在西征军队中的人写给西夏驻守灵州城的将军的信。那将军原本是想留着此物用来日后威胁高家,后来惨遭奸人陷害,罢黜为民。前些年王爷调查此事,重金从他手里买来的。” 赵熙身边的内侍连忙小跑过去,把东西拿给赵熙,他看完之后,脸色黑沉。 流衡继续道:“本来应该还有人证,但那人早就已经被高家人灭口了。” 高方清怒道:“谁知道你这封信是不是为了诬陷我们高家而故意伪造的!沈时砚既然连遗诏都敢伪造,弄出一封信来又有何难?” 流衡看他:“正是因为你们不会承认,所以王爷才只能出此下策,让你们高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高方清对上流衡冷漠的眼神,霎那间翻涌的情绪稳了稳。 不对。 流衡不可能会背叛沈时砚。可他为什么要认下这个罪名?难道是沈时砚吩咐的?! 高方清想明白这点,冷笑一声:“所以沈时砚和玄清勾结,要害我们高家?” 流衡却皱眉道:“玄清道长不是你们高家的人吗?和我们王爷有什么关系?” 高方清道:“玉清宫的人如今已经认罪了,还有这些年我搜集的证据,都足以表明玄清就是当年嫁给楚业廷的沈家义女。如今,人证就在太师府,各位大臣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他们带过来。” 赵熙准了。 高方清的人快马加鞭,半柱香的功夫便去而复返,却是艰难道:“大郎,他们都死了。” 高方清看着流衡,狠声道:“是你干的?!” 流衡面无表情:“自从归京,我便被刑部的人关进大牢,直至今日才出来,如何杀的了他们?” 林尚书出列道:“确实是这样,官家一早便察觉出沈时砚不对劲,所以特地嘱咐臣看好沈时砚的身边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高方清:“但是高少卿,你为何要把玉清宫的人带到自己府上?谁又能为你证明那些供词不是你为了拖人下水的伎俩?” “而且玉清宫最初乃是高太后命人所建,世人皆知道,大娘娘最是宠信玄清道长。反倒是沈时砚,之前他还不管不顾地封了白云观,由此可见,两人之间并无关系。” “还有你说的玄清道长乃是沈家义女沈清,此事更是荒诞,”林尚书摇头,“这人早在十几年前便失踪了,至今是生是死都不清楚。” “你所搜集的那些证据我看了,大理寺卿也看了,都是捕风捉影的推测罢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大理寺卿这人是出了名的一板一眼,公正清廉,他口中所言的确要比寻常人可信得多。 林尚书继续道:“当然,如果高少卿仍然固执己见,也可让诸位大臣瞧瞧你所谓的证据,看看他们是如何说的。” 高方清彻底不再辩驳了。 没有玉清宫的那些人,他自己所搜集的证据的确算不上铁证。 他望着高高在上的赵熙,明白过来了沈时砚的意图。 蓬莱书院这件事必须要有个结果,要么是沈时砚,要么是高家,要么是玄清。 如果是玄清,就算是捕风捉影的证据,朝廷为了灭绝隐患,也会继续往下查。不仅如此,还会牵扯到众多道徒。一棒子不能打死一堆人,玄清所代表的道,是假道,只是她为了报仇所披在身上的伪装。而玉清宫,也不代表全天下的道观。 如果是高家,就违背了沈时砚和赵熙当初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两个人都明白,置高家于死地的方法不只有蓬莱书院这一种。 所以只能是沈时砚。 也必须是沈时砚。 如此,于赵熙而言,在百姓眼中他这个天子便是运筹帷幄,大义灭亲的形象。在群臣眼中少年天子是城府极深的执棋者,而不是任由外戚摆弄的棋子,这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于沈家而言,当年灵州战败的真相得以公之于众。 于顾九和楚家而言,是得以从中置身事外,确保平安无恙。 高方清忽然大笑一声,竟从袖中取出一把软刀片,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划破自己的喉咙。 血液喷涌而出,他倒在地上。 父亲,我尽力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6 23:15:41~2023-01-08 23:5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月 90瓶;冷清秋 5瓶;晚来天欲雪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东京风华 第154节 第124章 祭18 “我只等他三年。” 时隔二十年后, 百姓们谁也没想到会有朝一日灵州战役会再次被翻出来,而且竟然还是酿成蓬莱祭台的因。只是这二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至于当初世人对于沈家军惨死的愤怒和悲痛, 早已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所淡忘。 以前的痛惜是真,现在的厌恶也是真。 只不过这份厌恶多数仅针对于“沈时砚”这个名字, 而世人对他的死自然是拍手叫好, 直呼大快人心。至于那些知道真正意义上真相的人,就算心中因此为沈时砚感到愤懑和委屈, 也只能装聋作哑。 怨恨也好,辱骂也罢,世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如今这结局,是沈时砚自己选的。 顾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当宁王府被封后,她便决定离开汴京。但在临行之前,赵熙突然宣她入宫。 内侍将顾九引至徽猷阁后, 便退下了。殿内,只留有他们两人。 赵熙望着下方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子, 不由想起了当日在蓬莱岛她跌倒在地,狼狈痛哭的画面,一时间, 事先想好的话语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他垂眼扫过龙案上那道真正的遗诏,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顾娘子,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皇叔说等事情结束之后,你若还愿意听, 就让朕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九神情未变, 并不惊讶。 若没有沈时砚的嘱托,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熙定是在忙着想法子处理那些太后党羽,哪里会浪费时间寻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民女听说了前两日大庆殿上的事情,”顾九心底虽是有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这些都是官家和王爷提前谋划好的?” 赵熙点头:“是。” 顾九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熙如实道:“皇叔为了查办吕绍文的案子进宫那晚。” 当时沈时砚询问完吕绍文的事情后,忽然让示意他屏退殿内众人,而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布帛。当时两人离得有些远,不过赵熙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是何物。 圣旨。 他立马就联想到当年先皇驾崩之前,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惠州的遗诏,心跳不由一停,莫名紧张起来。 那道遗诏现如今除了沈时砚本人,无人知晓上面的内容是了什么。 不过,赵熙很快便压下这种情绪,镇定下来:“皇叔,这是之前父皇留给你的?” “是,”沈时砚眉眼平静,“现在臣想把它送给官家。” 闻言,赵熙愣住了。 他难得犯了糊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便又问了一遍:“皇叔,这是什么意思?朕不太明白。” 沈时砚起身,慢步走到龙案前,亲手将遗诏递给他,不言一词。 赵熙当了七八年的天子,经由他手的圣旨不算少,而现在他拿着这明黄色布帛,手心里竟然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不过他不想去承认。而沈时砚也不催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赵熙压下心头繁杂的思绪,打开布帛,然而仅一眼,他便再次愣住。但这次,随之而来还有震惊和难以置信。 那道为朝廷上下所好奇的遗诏,竟然空无一字,只有象征着天子权威的玉印! 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代表什么意思——只要沈时砚想,他便可以随意在上面书写内容,哪怕是有关于皇位的事情。 赵熙久久不能缓过神来,最后还是沈时砚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沈时砚道:“官家不用多想,臣今日此举是想提前和官家道别。” 赵熙道:“皇叔要走?” 沈时砚薄唇微动:“是,也不是。” 对上赵熙有些茫然困惑的目光,他平静而坦然道“官家,臣不清楚有没有人曾向您说过,臣并非太宗之子,而是先皇和太宗宠妃□□所出。” 赵熙手猛地一抖,遗诏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弯腰捡起,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少时。 回到了他和沈时砚共居于清河殿的日子。那时候,沈时砚的待遇几乎和当时的储君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更得先皇的宠爱。也正因此,宫中和朝廷便有一些流言蜚语,只不过没人敢把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说。后来先皇病危,他被命为储君,那些传言才日渐消失。 赵熙神情有些僵硬:“皇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怎么还记得?” 沈时砚却缓缓道:“是真的。” 赵熙张了张嘴,却是震惊到哑然。 沈时砚微微一笑:“关于这件事,臣决定离开惠州回京的时候,便开始考虑何时告诉官家。反正即使臣不说,总有一天您也一定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比起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以此挑拨离间,不如由臣自己告诉官家。而如今,便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说完这些,沈时砚静了会儿,留给赵熙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然后继续道:“先皇之所以留给臣这道遗诏,并不是官家心中所担忧的原因。” 赵熙脸色一红,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但他也没有去矢口否定,因为他知道,若他真是硬着头皮不承认,反倒是惹人笑话。 有野心,有忌惮,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于帝王而言,它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这也是他的皇叔当年亲自教与他的道理。 沈时砚伸手揉了揉赵熙的头,像少时一般温柔:“官家知道为什么当年臣要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吗?” 赵熙道:“因为那时候朕总受旁的兄弟姐妹欺负,而皇叔心疼朕,所以央求父皇把朕接到你身边。” “不对,”沈时砚道,“那是先皇吩咐臣如此做的。” 赵熙怔了怔。 沈时砚继续道:“自那时起,先皇心中真正的储君人选便是官家。只不过那会儿朝中局势复杂,高家对储君之位又虎视眈眈,先皇怕官家受奸人所害,所以特命臣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由臣从太子太傅那儿学到的东西,亲自教给官家。这样一来,便可确保官家的安危。” 赵熙心中情绪复杂万分。 他激动高兴,也心怀内疚。如果沈时砚所言为真,那父皇当初就是在用他给自己铺路。而除了父皇和沈时砚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年沈时砚因为立储的事情,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而先皇之所以把这道遗诏留给臣,一方面是为了让高家人忌惮,因为高太后清楚先皇知道灵州战败的真相。”沈时砚敛下眸,“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臣回京辅佐官家,助官家您处理外戚一党。” 沈时砚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赵熙手中的遗诏上。这东西任由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先皇过分宠爱他,给了他一个几近可以称得上是任意妄为的机会。但当年他看到这道遗诏时,便立刻明白过来先皇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何。 先皇是在企图用感情继续困住他。 幼时,借兄长之名所掩盖的父爱。 少时,他和赵熙共居清河殿相伴数载的情谊。 空无一字的遗诏上面,是仅能他和先皇知道的内容。那人是在说,他真的爱他这个儿子,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深并不只有算计和利用,虽是没有立他为储君,但却给了他如此大的选择权利。 只要沈时砚想,那皇位就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反正,全天下都只知道先皇对他这个弟弟有多宠爱。 可偏偏他们两人又都心知肚明,沈时砚对皇位从来没有任何想法,尤其是当他得知了身世后,他对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都厌恶万分,又怎么可能会想坐上那把龙椅呢? 沈时砚眼神冷了冷,仅一瞬,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毫无波澜的平和:“臣的身世有多荒唐,臣就有多憎恨先皇。但公是公,私是私,高家对于大宋而言确实是不得不除的祸害。” 先皇以身示范,把天子的冷血阴狠通通都教给了他。但同时,先皇也教他家国大义,是非黑白。 所以即使他恨透了先皇,终还是选择回到这个充满恶心记忆的地方。 “官家,不管您信不信,臣对于皇位并无半分妄念,”沈时砚道,“臣归京,只是为了除掉高家。待事情结束,臣若有幸活着,此生也永不踏入汴京,而这世上也再也没有宁王。若臣死了——” 说到这,沈时砚顿了顿:“若臣死了,官家便更不用有所忌惮了。” 赵熙嘴唇蠕动,略感难堪:“皇叔,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沈时砚点了点头:“臣知道。” 他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一个好帝王。” 沈时砚再次把谈话拉回正题,他正色道:“官家,您还记得当初臣让您拔出皇城司的两个据点吗?” 赵熙道:“记的。” “自那时起,臣便偷偷命人从惠州运了一批黑.火.药送至登州。” 赵熙大惊失色,正要询问缘由,却被沈时砚抬手打断,说了之前在西京玄清寻他合作的事情,以及玄清的真实身份。 “骨瓷这东西便是玄清教唆高太后所犯下的罪孽,当初臣强封白云观,就是因为意识到骨瓷和玉清宫脱不了干系。吴中难民数不胜数,臣敢肯定还有一大批骨瓷是咱们没有查到的。所以在封观之后,臣便开始暗中调查骨瓷的去向,后来查到了蓬莱那里,还意外发现玉清宫的人在往蓬莱岛偷运黑.火.药,可线索到这儿之后就断了。” “臣不清楚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所以许薛明的案子之后,为了弄明白他们的意图,臣假意与玄清说考虑合作的事情,并从中套话。但玄清这个人谨慎万分,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过。臣又担心她要在蓬莱岛做出什么惊天骇地的疯狂之举,故而便寻机会把她支去了西京,然后趁机命人偷运了一批黑.火.药,送到登州,以作不备之需。” “如今蓬莱书院竣工,吕侍郎回京。臣本来是想借此机会问问吕侍郎,他在蓬莱那边时有无发现异常之处,但没想到竟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可等臣去了趟吕府后,却发现他可能是自导自演了这场凶杀——吕侍郎大概是假死。” “假死?!”赵熙吃惊,“他为何要如此?难道是惹了什么祸事,为了避难?” “臣觉得是这样,”沈时砚道,“而根据吕府中的仆从所述,吕侍郎昨日去了一趟修内司。” 沈时砚眉眼冷淡:“臣猜,大概是吕侍郎发现了蓬莱岛上的骨瓷,所以想去修内司调查,而这一去,既确定了他心中的担忧,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才借假死脱身。” …… 听到这,顾九抿了抿唇。 果然啊,他早就发现了吕侍郎是假死,所以才趁此机会把杀人罪名嫁祸给高钟明。 赵熙叹息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应该不需要朕多说了,顾娘子应该已经知道了。” 顾九问:“那高钟明死后,汴京城所流传的身世,也是他自己故意做的?” “没错,”赵熙道,“因为吕侍郎把蓬莱书院下面的祭台和骨瓷告诉了皇叔,所以我们本来是想借此假装不和,而后好有理由让皇叔任蓬莱山长,并趁机赶在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处理好那边的事情。没曾想玄清设计引你去了蓬莱——” 赵熙怕顾九多想,又补充道:“这不怪你,即使你当时没去,玄清也会以别的方式把你弄到蓬莱。因为她那时已经发现了吕侍郎没死,而皇叔也并不是真心想与她合作。” “不过玄清这个人本就疑心太重,若皇叔真表现得真情实意,她也压根不会相信一丝一毫。” 听旁人说起她这个亲生母亲,顾九心中除了陌生便是憎恶,根本毫无温情可言。她问:“既然已经知道了蓬莱书院的秘密,为什么不直接派兵前往?而是非要等到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再行动?” 赵熙苦笑一声:“朕当时也是这样问皇叔的,他说是因为黑.火.药。” 当时他们只知道蓬莱书院下面修有祭台,并藏有骨瓷,但却并不清楚那批黑.火.药具体在哪儿。 若是硬来的话,蓬莱岛上的百姓怎么办?而且,以玄清的疯狂,即便是被发现了,她也只会揽下所有罪行,保住高家,以此继续祸害朝纲。倒不如佯装不知道玄清的意图,借此机会,反过来把高家和玄清一起除了。 如此既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保住了蓬莱岛上的百姓和耗时多年修建的书院——那可是大宋寒门子弟期许已久的地方,若是没了,他们还需再等个七八年。 而在听完沈时砚的计划后,赵熙沉默良久,他艰难开口:“皇叔,若真是引爆那船,你怎么办?” 沈时砚捻搓着指腹,淡淡一笑:“如此大的罪名,只有死人担着,民愤才能很快地平息。毕竟,谁也不会和一个已经在这世上消失的人过分计较。” 后面,赵熙忘了自己有没有去劝,好像劝了,好像又没劝。总之,在沈时砚说完大致计划后,此次谈话便也结束了。 赵熙道:“因为顾虑到玄清可能会留有后手,以此来拖你和楚家下水,所以皇叔才决定用蓬莱瘟疫的事情激怒高方清,让他对玄清的身份做文章。” 即使高方清不揭露此事,玉清宫的人也会自爆。两者相比较,把这个把柄交给前者是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 顾九听明白了,她无声笑了笑:“任由高方清爆出这件事,再当着群臣的面一边用从王府搜来的‘证据’驳斥他的话,一边抖出灵州战败的真相,这样就会让群臣误以为是高方清狗急跳墙,故意捏造事实,想拉旁人下水。” 东京风华 第155节 而只要在这时候敲定真凶就是沈时砚,即使他日还有玄清的人想借此身世来煽动百姓迁怒楚家和她,也不可能了。 因为就算有人去怀疑,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浪。这可是在满朝文武百官和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所审判出的“事实”,且有理有据。 有时候人们所期许的真相,只是一种合理的结果。 顾九行礼:“民女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若官家没有旁的事情,民女便退下了。” 赵熙急忙出声拦住她:“顾娘子——” 顾九停住原地,看他。 赵熙莫名有些紧张,他起身,轻咳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朕想为你和皇叔赐婚。” 顾九唇瓣动了动:“这是他说的?” 赵熙如实:“不是。” 顾九又问:“那他是还活着?” 赵熙略感尴尬:“这……朕也不知道。” “那官家这赐的是哪门子婚?”顾九嗤笑一声,“想让民女原地守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这不可能。” 赵熙脸色有些难看。 他对顾九如此和颜悦色,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沈时砚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换作常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早就被他命人拖下去杖刑了。 然而顾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接着道:“官家是这大宋的天子,是九五至尊,这世上有很多人甘愿为您赴死,唯您马首是瞻,可他们当中,没有我。” 这句话说的极其意味深长。 赵熙背脊一僵,明白此言何意。 他抿唇:“你是在怪朕,还是在怪皇叔?” 顾九道:“我没有理由去怪你们任何人,无论是官家还是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以大局为重,没有任何错处可言。” 言罢,她转身离开。 行至殿门前,又微微一停。 顾九抑住眼眶的酸涩,轻声道:“他死了也好,没死也罢,我只等他三年。三年一过,他若没来找我,那从此山水一程,再不相逢。” …… 顾九出了皇宫,一眼便瞧见楚安正站在风雪间,撑着伞等她。 楚安跑过去,将提前准备好的暖手炉塞到她手里,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抱了抱她,然后把人送入马车。 车厢内还有一个人。 待顾九坐稳,流衡才把手中的木匣交给她:“这里面是两处房契田产,分别在汴京和江陵府。但顾娘子放心,这都不是记在王爷名下,不会让人发现您和王爷的关系。” 顾九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又没有拜堂成亲,算什么关系? 她没收,偏过头:“我不需要,也不想看见你。” 流衡顿时僵住。 顾九轻叹:“你走吧。” 言罢,便叫停了马车,亲自替他掀起车帘。 流衡垂着头,僵持一会儿,只能戴好面具离开了。 这时,楚安才跳上马车,看着顾九那泛红的眼尾,胸口一阵阵发闷:“你之后是如何打算的?是继续留在汴京,还是回江陵府?” 马车从朱雀大街行过,屋檐银装素裹,街道上人人穿着新衣,似乎还残留着元宵夜的热闹。 顾九放下窗牖,如实道:“这两个地方我都不会呆。” 她忖了忖:“应该会四处游玩吧。” 楚安毫不犹豫道:“我陪你一起。” 顾九摇头拒绝。 她知道,楚怀瑾还在因为身世的事情对她抱有愧疚,若是以后真的日日相见,只怕这份愧疚永不会消散。 她淡笑道:“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是。” 说话间,马车在宁王府停下。 顾九道:“我回去拿个东西,你且先在这里等我片刻,稍后我与你一起回将军府和义父辞行。” 楚安递给她纸伞,说好。 王府内雪积盈尺,静得可怕。顾九沿着熟悉的游廊曲径,来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宁王府上下里里外外被翻了个遍,唯独她的院子没有被人动过。 顾九只收拾了几件衣物,而后坐到床榻边,从被褥里侧拿出一个黑木盒。 里面放着七夕那夜沈时砚送她的小土偶。女孩在她这里,男孩原本在沈时砚那儿,但因为抄家,那东西也不知所踪,大概是被官兵们一起带走了。 顾九用指腹摩挲着小土偶的笑颜,低声喃喃:“从此以后,你可能就是一个人了。” 和我一样。 …… 从王府离开,他们便去了将军府。楚业炜早早地就在大门前焦灼地等着,一见马车停下,便立即走过去,亲自替顾九放好轿凳,把她扶了下来。 楚业炜眼含热泪,声音发颤:“小九,你不要怨叔父绝情,不让你认祖归宗。” “不会的,义父,”顾九眉眼弯了弯,岔开话题,“临行之前,我想去楚家祠堂上柱香。” 楚业炜没想到顾九还会愿意去楚家祠堂,不由激动道:“好,好,义父带你去。” 顾九看着那些牌位,心中并无多少情感,但面上始终挂着笑,安静地听楚老将军絮絮叨叨地给她介绍楚家的宗亲,然后一一上香跪拜。 待从祠堂出来,顾九就要辞行。 楚业炜本想再劝她留下,但见顾九去意已决,纵使再不舍,也只能随着她的意思,为其准备了一匹骏马,送她出府。 楚安想送顾九出城,不过被她拒绝了。三人行至将军府大门前,顾九翻身上马,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任何话,直接策马离去。 赶了半日的路,顾九沿途遇到一家卖热汤的摊位。风雪之中,唯有那里热雾缭绕,一靠近,便觉得阵阵暖意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摊主热情地招呼顾九,一边擦桌子,一边闲扯:“姑娘,这是要出远门?” 顾九点头:“嗯。” 摊主好奇道:“怎么也不挑一个好一点的日头赶路?再过些时日,春天就该到了。” 顾九淡笑:“这儿又不是我的家,所以想早一点离开。” 摊主道:“那姑娘家在何处?” 顾九没答。 以前因为江陵府有明月,所以那儿是她的家。后来明月走了,沈时砚把她接到王府,她以为汴京会是她的家。 但现在…… 顾九道:“要两碗罗宋汤。” 如此直接地岔开话题,摊主自然就识趣地不再多问,然后赶紧去给她盛汤。 顾九摆好汤匙后,却忽然扬声道:“别躲了,过来喝汤吧。” 摊主正疑惑这姑娘在和谁说话,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老实地站在桌前。 顾九点了点桌案,淡淡道:“不要浪费粮食。” 流衡踌躇一会儿,怕顾九生气,便听话地坐在对面,摘掉面具,乖乖喝汤。 这个过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流衡喝完了汤,顾九才抬起眼皮,看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着我吗?” 流衡艰难开口:“因为我做了伪证。” 顾九缓缓摇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平静道:“因为我看见你,就会想起他。” 气氛再次沉默。 半响,流衡垂下眼:“顾娘子,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顾九搅动热汤,白雾扑面而来:“他这么神通广大,神机妙算,难道没有给你安排去处吗?” 自然是安排了。 动身去蓬莱岛前夕,沈时砚把他叫进书房,给了他一笔足以舒服过完余生的钱财。 流衡僵硬道:“王爷,您——” 沈时砚温和一笑:“明天这一走,我可能就回不来了。等你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完之后,便离开汴京吧。天地辽阔,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 流衡愣在原地,过了好久,他才哑声道:“王爷,我不会走的,我会留在顾娘子身边保护她,然后等王爷回来。” 沈时砚搭着眼帘:“我不一定回得来,而且——她也不一定会愿意看见你。” 顿了顿,他又无可奈何道:“随你吧。” ...... 听流衡说完这些,顾九神色未变。她安静地喝完最后一口热汤,起身付钱,然后走到一旁的树桩前,解开缠绕在上面的缰绳。 流衡想跟上去,但见顾九转身看了过来,便又立刻停在原地。 顾九摸了摸那黝黑的马鬃,寒风把她的手吹得通红,也吹散了她的声音:“流衡,你自由了。” 但流衡还是听见了。 自由? 流衡目露迷茫。 他站在原地,直到那道背影越来越远,他才回过神。 流衡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面具,近似梦呓一般道:“可我不需要它。” …… 大雪纷纷扬扬,朦胧了远处绵延的山脉,待凛冽的冷风一吹,那起伏的轮廓在碎琼乱玉之中,更是显得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东京风华 第156节 如此宛如仙境般的美景,人们却无暇欣赏,只一边烧着炭火,一边在心中期许着这严寒可要早些结束。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心声,这场风雪过后,汴京城便迎来了春天。 作者有话说: “从此山水一程,再不相逢。”——杨绛。 要是以此结尾,就be了哈(我也就嘴上说说) 下一章就重逢,预计还有两章完结。 感谢在2023-01-08 23:58:28~2023-01-10 12:5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家的胡胡 50瓶;冷清秋 6瓶;晚来天欲雪 5瓶;文小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归处(上) “她不愿等,也不会等了。” 此行一别, 顾九再和楚安取得联系已是半年后。她没有归处,天涯海角地乱跑,靠当个游方郎中四处行医过活。每去一个地方, 仅仅只呆上一两个月便动身离开,所以楚安即使想写信与她, 也没有办法得知她所在何处, 只能等顾九主动寄信与他。 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 辽国犯境, 大宋出兵,而楚安便在军队中。 那会儿顾九恰好所停留之地,离大军安营扎寨的城池很近,她便顺路去那儿看了看。 初相逢时,顾九差点没认出来迎面奔来的人是楚安。这人模样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依旧俊朗, 只是皮肤晒黑了些,也瘦了些, 五官轮廓锋利。尤其是压眉时,显得格外凶狠,杀气逼人。 楚安见到她, 立马就红了眼眶,喋喋不休地质问她为何不写信与他。前一刻还高大威猛的将军,下一刻就成了委屈巴巴的少年郎。 顾九略感头疼。 以前哄楚安时,她还得心应手,但现在看着他身披盔甲,肩宽体阔的威武模样, 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 总觉得别扭。 最后, 还是楚安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怕被路过的将士看见了,失了威严,让他好生丢了面儿,这才要哭不哭地憋住了。 楚安拉着顾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有人来寻他,他才不舍地停住嘴,然后问起顾九在哪处邸店入住,等晚时再去寻她。 顾九原本就没打算在此地逗留,见他问,便直接说了。楚安则叹气,但考虑到近来此地多不安稳,也就没拦她。临告别之际,顾九正要把自己绣的平安符给他,却听楚安说他与汴京的一家姑娘定了亲事。 顾九手一顿,吃惊道:“这么快?” 楚安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啊,还行吧,也没有多快吧。” 顾九见他这一副思春的神态,不由好奇道:“是你自己相看的?” 楚安点头:“当然。”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宝贝似地捧给顾九看:“瞧瞧,这针线是不是比你的好太多了。” 顾九看着那个精致小巧的平安符,无奈地笑了笑,打趣道:“这还没把人娶进门呢,就赶着胳膊肘往外拐,楚将军,你这不要太重色轻友。” 楚安哼了一声,又小心收好:“你以前和长赢可没少酸我——” 顾九笑意僵了僵。 与此同时,声音也戛然而止。 楚安懊恼地皱了下眉,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子。 “阿九,我——”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顾九自然地岔开话题,弯了弯明眸,“也不知道我到时候能不能赶回去瞧瞧你的新娘子。” 楚安赶紧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现在战事吃紧,应该是打完这场仗之后。” “行,”顾九道,“我若是得空,一定回去给你贺喜。” 但最终她也能没回去。 次年秋,宋军大捷。冬末之际,楚安大婚,而那时候,顾九正远在千里之外的琼州。最后她修书一封,并将花了她大半个身家为新娘子准备的一对簪子,托驿馆的人一同寄回汴京。 ...... 又是一年冬。 顾九在杭州过了新年,这也是自她出游这么久以来,所呆最久的地方,近三个月有余。 按照计划,年前她便应该动身离开,但这中间被一个衙门的案子绊住了脚。当时杭州知州丢了小儿子,当地官府急得满嘴燎泡,也没能查出什么。这件事闹得挺大,顾九也略知一二。后来某次在一家食肆吃饭时,无意一个叫做“陆元”的年轻衙谈起此事,而她从中察觉出一些苗头,便顺嘴说了两句。 没想到竟被人赖上了。 陆元兴致昂扬地拉着她讨论案子,当地官府半个月没能查出头绪的失踪案,顾九花了五天的时间给破了。 从此,陆元是一有时间就拎着他师父做的饭,借花献佛。那菜肴是样样不重复,不仅好看,关键是还好吃的不行。偶尔,他顺便还会带来一些棘手的案子。于是这行程一拖再拖,竟然在杭州多呆了一个月。 最后,顾九决定在元宵节之前必须离开杭州。陆元得知后,故技重施,行以美食诱惑。只不过这次,他还带了一壶醇香美酒,扬言这可是藏酒山庄的宝贝,寻常人可喝不到。 顾九在此地逗留已久,自然听说过这藏酒山庄,简而言之地概括,就是神秘和特别有钱。她以为陆元吹牛,不咸不淡道:“怎么,难不成你那整日挂在嘴上的师父,就是藏酒山庄的庄主不成?” 陆元拍桌而起,大吃一惊:“你怎晓得的?!” 顾九:“……” 她打量着陆元这反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难不成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瞎说对了? 但她对此也并不感兴趣,随意应了两句,便不再往下多问了。 陆元则极力推荐她尝尝这酒:“真的特别好喝。” 顾九抿了口,有些惊讶。 的确是极品。 她觉得这酒实在很对胃口,便又喝了一杯,随口问起了酒的名字。 陆元道:“故酒。” 顾九登时被呛了一口,借掩唇咳嗽,压下心中的警惕。 她可从未告诉过陆元她的名字。 顾九看他,眼神冷了冷:“谁告诉你的?” “啊?”陆元抓抓头,奇怪道,“这酒是我师父起的名,当然是他告诉我的了。” 顾九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 还真是巧。 她想。 眼见暮色渐深,陆元抓紧时间又劝顾九留下,一个劲地夸杭州有多好多好,甚至不惜要撮合顾九和他的师父。 顾九冷笑:“你这衙役怎么还干起了媒婆的活?” 言罢,便毫不留情把人赶走了。 次日一早,知州的大娘子谭氏来寻她去径山寺为她那失而复得的小儿子还愿祈福。 因为失踪案,她和谭氏结缘。 谭氏信佛,之前为了寻回儿子去寺庙求签,解签的和尚告诉她此劫会有贵人相助。由此,她对顾九十分热拢。而去径山寺这事,是顾九被邀入知州府中时无奈应下的。 径山寺在余杭县,两人乘马车前往。路上,谭氏语重心长地劝她最好找个人家安定下来,姑娘家家的,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顾九明白谭氏这话是真心为她的将来考虑,但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应付着。 马车外随行的嬷嬷听见两人的谈话,不由笑道:“大娘子,这事可不用您操心。奴婢可是听说了,苏通判家的郎君对顾娘子一见钟情,还拖媒人上门说亲呢。” 谈起这事,顾九真是烦心得紧。 那杜三郎是她刚来杭州不久,在一家酒楼遇上的。这人在上楼梯时不小心被人撞了下,顾九恰好就在旁边,顺手揪住了他的衣服,免了他那次的血光之灾。这过程转瞬即逝,顾九连话都没和他说半句,就径直走了。结果没两天,她租住的地方便出现一个媒婆,自称是来说亲的。 顾九懒得多费口舌,直接把人轰出门,此后便消停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帮衙门破了失踪案,这杜三郎又寻上她了,且大有话本中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痴情儿郎架势。 谭氏掩唇惊笑:“还有这事呢,我竟不知道。” 她又道:“杜家的那个三郎我是见过的,模样俊俏,又是个饱读诗书的。这性子嘛,也是温良谦顺,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 “只不过——”谭氏略一蹙眉,担忧道,“杜通判的大娘子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马车恰在这时停住,两人下车。 寺庙旁边支了一个粥摊,周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谭氏看着那些面瘦肌黄的人,忍不住叹道:“北方前些日子又打仗了,这些多是逃至此处的难民。” “这一打仗啊,就容易乱,”她拍了拍顾九的手,劝道:“姑娘家四处游荡,路上歹人众多,非常不安全。顾娘子,你不要嫌我啰嗦,还是要尽快寻个人家安定下来吧。” 顾九抿抿唇,没接话。 这时,旁边随行的小丫鬟好奇道:“顾娘子是不是会武功?” 顾九摇头。 小丫鬟道:“那这一路来顾娘子难道没遭遇——”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谭氏瞪了一眼,责备她胡乱说话。 顾九倒没怎么在意:“一开始的确有。”说到这,她顿了顿:“后来便没怎么遇上过了。” 最开始那一年,她自知无武功傍身,所落脚的地方多为富庶之地。但即使这样,有时亥时会遇上一些地痞流氓。不过有官府在,他们这群人也不敢放肆。 直到去年初春,她跟着商队去往泉州,途中遇上一群山匪。那会儿马匹受惊,她被迫摔下马,撞到了头,晕了过去。当时她还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了,迷迷糊糊间,她好像还看到了沈时砚。 她问他是来接她离开这人间的吗?他说不是,然后低头轻吻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害怕。 然而等她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身处官府,她是被剿匪的官兵救走了。她问那些人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很俊俏的郎君,他们却以为她撞坏了脑袋,得了癔症。 那一幕虚幻缥缈,的确很像她的臆想。不过自从那次劫难之后,她便没再遇到过什么危险的事情。甚至后来她去了罪民遍地的琼州,也是如此。 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 谭氏连唤了顾九好几声,她才回神。谭氏以为是小丫鬟的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回忆,又责骂了几句那丫鬟,而后拉着她沿数千石阶,去拜谢佛祖。 等谭氏上完香后,她们又去了寺庙中用于祈福的菩提树前。谭氏也给顾九拿了一个祈福红绸:“这可是径山寺的千年菩提,特别灵。” 东京风华 第157节 顾九道:“我不信神佛。” “我知道,”谭氏道,“那你来都来了,即使不是信徒又有什么关系呢?心诚则灵嘛。” 顾九垂下眸,摩挲着红绸的柔软丝滑,还是从小和尚手里接过笔杆,缓缓写了三个字。 愿平安。 这时,恰好迎面走来一个老和尚,看到了顾九红绸上写的字,提醒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不写名字?” 顾九则回以一礼:“不用。” 留给他自己写。 他得活着回来见我。 顾九爬着木梯,将红绸挂上高处,再下来时,便瞧不见它的踪影了。 菩提树枝繁叶茂,所系在上面的红绸数不胜数,远远望去,灿烂如火。 顾九转身离开。 谭氏早她一步挂好了红绸,正站在不远处和熟人闲扯,顾九便没上前去打扰她们。 她百无聊赖地在旁处等着,忽然起了一阵风,有细微的尘土扑来,顾九被迫眯了下眼睛,然而下一刻,视线中便多了一抹红色。 一根祈福红绸乘着微风缓缓飘来,冬日暖阳下,和煦微光为其镀了层柔软的薄衣,像是九重天偷喝仙琼玉浆的神女,步伐踉踉跄跄,却又不失仙气,迎面撞了过来。 顾九没动。 任由那红绸乘风拂过她的眼睛,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离,像是一个轻如虚妄的吻,转眼便随着不肯停歇的风消失了。 而这时,谭氏也恰好结束了谈话,招手道:“顾娘子,咱们走吧。” 顾九抬步,跟随谭氏头也不回地下了石阶。而在她离开后,那根红绸继续往前跌跌撞撞地飘浮,很快便闯入禅房的屋檐下。 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微微抬起,那红绸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最后轻飘飘地缠住了那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人抬起另一只手掩住薄唇,剧烈咳嗽几声,眼尾殷红。而后便握着红绸往寺庙的后山走去,穿过葱绿的竹林,停步在一棵粗壮的菩提树前。 同前院的菩提树一般,纷杂交错的树干上系满了祈福红绸。而唯一不同的是,这棵菩提树上面所有的红绸,其所写内容皆是一模一样。 那人手中的红绸亦是如此。 仅有简单的两个字。 阿九。 …… 谭氏把顾九送回了租住的地方,没想到刚一下马车,抬头便瞧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妇人正站在院门口等着。 她转身便走,谁料那妇人眼尖,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攥住顾九的手腕,亲热极了:“顾娘子,我这是好事,你怎么还躲呢?” 顾九扯了扯,那妇人手劲却大的要命,根本挣脱不开。她无奈道:“您就别忙活我这桩生意了,赶紧去寻别家吧。” 妇人满脸堆笑:“顾娘子啊,你再好好想想,杜家三郎那可是一表人才,又是一个痴情的主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而且我一瞧你们这面相,肯定就是前世的夫妻,今生又来续缘了!” 顾九懒得听她胡说八道,正要佯装发火,却见陆元从突然背后窜了出来,嚷嚷道:“我还没听说过有哪家媒婆竟然还能看出别人的前世今生,你本事这么大,还做什么媒婆,改明儿在街边支个摊子,去给人算命多好啊。” 陆元是个碎嘴子,特能说,顾九非常放心地把战场留给他们两个人,趁妇人没注意,用力抽回了手。 陆元嘴上喋喋不休的时候,还不忘留意顾九,瞥见她有些泛红的眼眶时,微微一怔:“你哭了?” 顾九道:“风大,迷了眼。” 陆元又安心继续投入战斗:“而且这世界上长得好看的郎君多了去,谁稀罕?光好看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有钱,就比如藏酒山庄的庄主。” 顾九白他一眼,要走。 妇人手疾眼快,堵住了她的去路:“顾娘子,要说有钱,杜家也不缺呀。杜老爷可是正六品通判,有钱又有权,多好的婚事啊!” “至于这位郎君说的藏酒山庄的庄主,哎呦喂,我的天爷,顾娘子你可千万别被他诓骗了去。” 妇人一脸谆谆教诲:“咱们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这藏酒山庄的庄主是个又老又丑怪老头,光有钱有个屁用。你若是嫁过去了,整日对着一张跟辟邪门神似的脸,还不得吓死啊。而且这生出来的小孩儿,也不好看呐。哎对,关键是他这么大的年纪,能不能经得起折腾都另说,怎么可能还生的了孩子呢!” “不像杜家三郎,又年轻又俊俏,这平日里啊相处下来,看着也赏心悦目呐!” 陆元听得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你这老货胡说什么呢?你又没有见过我师父,你怎知他又老又丑!” 妇人嗤笑道:“你师父?” 她眼皮上下抬起,不屑地打量着他:“少吹牛了,就你这穷酸样,还是藏酒山庄的徒弟呢?” 陆元梗着脖子道:“有句话说的好,财不外露!” 妇人也没打算和他争论这个,再次把目光投向顾九,热情推销:“顾娘子,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还恰好遇到了杜家三郎,你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而且杜家三郎对你那么痴情,非你不娶的,你若是嫁到了杜家,那将来不是只有享福的命嘛!。” 陆元讥讽道:“可顾娘子若是嫁到杜家,你能对天起誓保证她做正妻吗?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能永不变心吗?我可是打听过了,杜通判的大娘子,也就是杜家三郎的生母,那性子可是说一不二的狠辣,你又能保证顾娘子嫁过去不会受她刁难欺负?” 妇人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陆元挺直了腰板,看向顾九:“俗话说的好啊,宁作贫□□,莫作贵人妾。更何况我师父还不是穷苦人家!你想想,来日你若进了杜家为妾,这辈子是别想抬起头了,永远会被正房压一头。咱们坚决不能吃这个苦!” “你懂个屁,”妇人慌忙道,“被正房压一头又怎么了,只要讨得夫君欢心,以后生子扶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况且,杜家三郎与我说的是要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妇人道,“至于杜通判的大娘子,她虽然不好相与,但却疼爱杜家三郎的紧,只要杜家三郎多劝劝,她肯定会让你当正妻的!” 陆元讥笑:“你搁这给顾娘子画饼充饥呢?” 妇人气得要跳脚。 “我知道了,”顾九皱眉打断,被他们吵得脑子疼,“你去给杜家三郎回话吧,感情这事儿不能太草率,我都对他不甚了解,又怎能轻易嫁给他。” 妇人意识到有戏,立马喜笑颜开:“两日后就是元宵节了,到时候顾娘子可肯赏个脸,与杜家三郎一起放灯?” 顾九应了下来。 那妇人便欢天喜地离开了。 陆元则垮着一张脸,不甘心地跟在顾九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嫁入杜家的缺点。 顾九不予理会,直接关门。 陆元反应迅速,用脚抵住。 他着急道:“顾娘子,你不是很喜欢我师父做的饭吗?” 顾九面无表情:“可我更讨厌又老又丑的男人做我的夫君。” 言罢,也不去管陆元的脚,直接大力关上,而陆元则心惊肉跳地抽了回来。 陆元还在试图挣扎:“顾娘子,我师父真的不丑不老。” 话音刚落,一个东西从院门上方抛了过来,正好砸进他的怀里。 是一个钱袋。 陆元扯着嗓子问:“顾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九道:“饭钱。” …… 元宵节当日,暮色未临,杜三郎便早早地从府中离开,直奔顾九租住的地方,甚是激动,尤其是当他和顾九并肩穿梭于欢闹的人流中,整个人忸怩不安,面红耳赤,说话也磕磕绊绊。 冬日天黑得早,两人没逛一会儿,皎洁的银月便悬于苍穹。 杜三郎领着顾九来到一处岸上,那儿停着一只精美奢华的画舫,这是他早些日子便令人精心准备的。 杜三郎鼓起勇气,邀请顾九一同登船放灯。 顾九看到那船,脸色却微微一变。但顾及到杜三郎的情绪,她还是尝试着迈出脚,但那段记忆反复跃出脑海,无论她怎样去遏制,始终无法压下去。 顾九唇色泛白,歉意道:“杜郎君,不好意思,我坐不了船。” 杜三郎问:“为什么?” 顾九道:“我晕船。” 杜三郎又要在劝,但顾九仍没有松口的迹象,他也只好作罢。恰好旁边不远处有猜灯谜的摊位,周围站满了人,热闹极了。 杜三郎急于在顾九面前表现,一鼓作气,连猜了好几个,但中途遭遇强手,没能赢下那只最漂亮的兔子花灯。他拿着获得的镂空花纹面具,羞涩道:“顾娘子,你喜欢吗?” 顾九垂眸扫了眼:“很好看。” 杜三郎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然后要帮顾九戴上。顾九没说话,任其为之。或许是隔了一张面具,杜三郎的勇气也不由大了些。他望着眼前这个令自己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姑娘,忍不住倾诉自己的心意。 对上那双真诚的眼睛,顾九思绪如麻。 她今日赴约的原意是想彻底击碎杜三郎的希望,但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丝丝迟疑。 元宵一过,再几日便是三年之期。 她用三年的时间去等一个人,难道接下来还要再用三年的时间去遗忘他吗?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她是不是也该早些放过自己了。 顾九唇瓣微动,话语却堵住了喉咙,惹得她心烦胸闷。 而杜三郎表白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着顾九,见她目光怔然,还以为是被他这番自说自话吓到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顾娘子,我......我不是......” 一语未尽,却见顾九神情剧变,突然一把用力地推开他。杜三郎毫无防备,往后连连踉跄好几步,狼狈地仰倒在地。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从天而坠的花盆,登时面如土色,吓得哑然失声。 而顾九推开了旁人,自己却躲闪不及。她感觉头顶处有一阵铮铮寒风裹着杀意,直直地砸向她。顾九下意识抬起胳膊,闭紧了眼睛,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旁人惊呼不已的声音中,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未到来。因为就在她闭眼的刹那,从人群中冲出一位郎君,一把揽过她的腰身,身上的玄氅随着一道劲风绽开,既挡住了顾九的视线,也替她挡住了飞溅的土壤和瓷片。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和掌声。 而顾九的心脏却骤然一停。 她失神地抬起下颌,对上一双掩在丑陋鬼面之下的黑眸。 那男子眼尾微垂,缓缓松了手。 这时杜三郎慌忙起身,一时情急,握住了顾九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 顾九摇头。 杜三郎深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身旁这位舍身救人的郎君,拱手行礼:“多谢郎君出手相救,不知郎君可有受伤,附近便有医馆,在下可带着郎君去瞧瞧。” 男子借助宽大的玄氅,将受伤的右手悄然掩住:“没有。” 声音低哑虚弱,像是久病卧榻之人。 杜三郎还要再谢,几抹冰冷的湿意落在额间,竟然下雨了。 这时男子身后的小厮走了过来,一边为男子撑伞挡雨,一边又递来两把纸伞,善意提醒:“郎君,这雨估计没一会儿就大了,天气寒冷,您和这位娘子可不要着凉了。” 东京风华 第158节 顾九轻扫了一眼那两把纸伞,眉眼冷淡:“多谢好意,不用。” 杜三郎见顾九拒绝,便也没伸手去接。好在他也带了随从,赶忙命人将马车驶来,道谢离开。 车厢内,杜三郎回想着适才那胆战心惊的一幕,心中甜蜜至极。 顾娘子果真对他还是有意的,竟然会舍身救他。 这样想着,杜三郎从车厢软榻的暗阁里拿出一个玲珑小巧的梨花黑木匣,送给顾九,憨涩道:“这......这是我早些时候便托城内最好的首饰铺子专门做的手镯,很好看......” 他顿了顿,面上一红:“与你特别相配。” 顾九抿唇:“杜郎君,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好。” 杜三郎连连点头,满心满意地期许着顾九能收下它:“顾娘子说吧,在下听着呢。” “我这人脾气不好,受不了窝囊气,”顾九平和道,“所以,我既不会给人作妾室,也不会任人刁难。” 杜三郎不是蠢笨之人,立马明白过来顾九这是何意,脸色白了白,忙不迭地解释:“我已经在和我母亲商量了,顾娘子,你再给我一些时日,只要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我定能劝说母亲同意这门亲事,到时候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说话间,马车也到了顾九租住的地方,她终究没收下杜三郎的礼物,也并未把这番话放在心上。 杜三郎的性子太软,他想要和他那说一不二的母亲叫板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已经等的够久了,早就厌倦了等待这件事。此后,她不会等,也不愿等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我今天能完结吗?!! 感谢在2023-01-10 12:57:40~2023-01-12 12:0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退休的快乐青年 50瓶;溪月 20瓶;晚来天欲雪、文小嘉 5瓶;6358769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归处(下) “从今以后,他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一夜未眠。 待天光大亮, 顾九才慢吞吞地从床榻下来,这边刚刚洗漱好,便听院门被人连连敲响。 顾九蹙眉, 以为是陆元又来送饭了,但等她开了门才发现来人竟是谭氏身边的嬷嬷。 嬷嬷笑着问好, 而后说明了来意, 是谭氏命她来邀请顾九去打马球的。 顾九婉拒:“劳烦嬷嬷替我谢过大娘子,只是一来我马球技术不好, 怕贻笑大方,二来我只与大娘子相识,不便过去。” 嬷嬷却亲切道:“输赢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娘子想让你相看相看可有入眼的郎君,若是合适,她便可以从中做媒, 为顾娘子撮合一段姻缘。” 顾九:“......” 她还要再推脱,嬷嬷却又道:“这也是我们家大娘子的一片心意呀, 要是没有看上眼的,那便也就罢了。毕竟姻缘这件事嘛,也不能过分强求。” 说罢, 便挽着顾九的胳膊,把人往马车上带。 “顾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陆元远远地便瞧见了这一幕,连忙跑了过来。 顾九本来还要再拒绝,一见他来,已经打算掉头的脚重新迈上轿凳, 车帘一掀一放, 把陆元隔绝在外, 对其絮絮叨叨地挽留选择充耳不闻。 到了地方,嬷嬷领着顾九在谭氏身边坐下。一时间,在高台观赛的男郎女郎纷纷把视线投了过来,对这张生面孔有些好奇。 谭氏旁侧的妇人问顾九可是她的远房亲眷。谭氏笑着摇头,将前些日子顾九帮她找回小儿子的事情夸大其词地说了一遍,众人惊愕。 没想到官府都束手无策的事情,竟然被一个容色姣好的姑娘解决了,对其的兴趣不由更加浓厚。 很快,马球场上的比赛结束。谭氏拍了拍顾九的手,示意道:“平日你到处游山玩水的,想来应该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些,好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吧。” 话落,不远处的一个小娘子忽然站起身,往这边走来,柔柔一笑:“总听表哥念叨顾娘子,如今既是有缘相见,不如咱们同去耍一耍。” 谭氏给顾九介绍:“她是杜家的表亲,梁依依。” 顾九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梁依依则亲切地挽住她的胳膊,下了高台。有仆从立刻迎了过去,还牵来两匹骏马。 梁依依拿来两根月杖,随手扔给顾九一个,眉眼弯弯:“顾娘子,打马球要分两队,每队最少要两人。今日咱们也就是随便玩玩,所以就二比二吧。” 正说着,她便冲远处招了招手:“二哥哥,快来陪我打场球。” 梁依依又看她,笑道:“顾娘子也要寻一个人搭伙才是。” 顾九如实道:“我初来这里不久,并无相熟之人。” “怎么会没有相熟之人呢?”梁依依惊讶道,“你与我那三表哥不是打得火热吗?元宵当晚还在一起游街闲逛,想来关系应该是亲近得紧。要不要我托人去给三表哥捎个口信,让他赶过来与你同队?” 顾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过来这小姑娘大概是把自己当情敌了。她无意与人结仇,便要将手中的月杖还回去:“不必了,梁娘子还是寻旁人与你对赛吧。” 但梁依依没点头,旁边的仆从也不敢伸手去接。 梁依依下颌扬起,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难掩的鄙夷,可偏偏面上还挂着无辜的笑:“既然顾娘子寻不到人搭伙比赛,我便替你寻一个。” 言罢,她仰头看向高台,微微抬高了声音:“不知在座的哪位郎君,愿意与顾娘子做个伴,陪我打一场马球赛?” 无人应声。 梁家便是如今皇后的母族,自从高家因为叛国和蓬莱瘟疫的事情满门抄斩后,高贵妃自然也难逃一死。这后宫的掌权便又重新落到了皇后手里,所以哪怕是梁家势弱,旁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而高台上准备观赛的谭氏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她坐的位置离得两人所站的地方有些远,虽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唤人去叫顾九,以此来解围。谁知她的丫鬟刚一下台阶便被人围住了,谭氏不由着急起来。 而马球场上,梁依依这边还在刁难顾九。她苦恼道:“我还以为凭顾娘子的魅力,应该会有好多人想帮你呢,没想到结果竟会如此。” 一旁赶来给梁依依做伴的男子嗤笑道:“也就那三郎是个眼瘸的,也不知道一个乡下野丫头有什么好稀罕的,竟会因此和母亲争吵不休。” 话音落下,一阵哄笑。 作为被当众给予难堪的对象,顾九倒平静得很。她以前在江陵府可没少遭遇这种事,对于这种人,你越是表现得在意,他们越是起劲。 顾九上下打量了两眼梁依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像是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梁依依仿佛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面上挂的假笑险些绷不住。她深呼了一口气,将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维持着端庄:“看来顾娘子昨晚的教训还没吃够。” 顾九眼里闪过一丝凛冽。 梁依依十分满意顾九这反应,继续道:“昨个儿是你命大,但可不会有人时时刻刻都能救得了你。” “原来是你做的。” 顾九背脊倏地一僵,这是她想说的话,却不是从她口中说出。 梁依依这会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给顾九找不痛快上,倒是没怎么注意旁处。她拧着眉,循声看去,训斥的话已经到了唇齿边,却堪堪咽了回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五官清俊,一袭绯色里衣外罩圆领白袍,长身玉立,气质温雅。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男子的右额角,有道一指长的疤痕。虽说颜色较浅,但就像是美玉上的一点瑕疵,看着总让人心生可惜。 梁依依语气不自觉缓了缓:“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沈时砚轻瞥她一眼,只道:“你父亲请我来的。” 而这时,梁父姗姗来迟。 见到沈时砚,他颇受宠若惊:“霍庄主,没想到您真来了。” 沈时砚颔首:“来接人。” 梁父正好奇来这霍庄主要接谁,却见旁侧的姑娘忽然扔下打马球用的月杖,冷脸离开。 而梁依依一见顾九要走,立马跑过去将她拦住,不悦道:“你还没有陪我打马球赛呢。” 顾九目光冷峭,睨了她一眼:“梁娘子的游戏我没兴趣。” 梁依依莫名感到脖颈发凉,但一想到父亲在此,盛气凌人的脾气便不再压着:“今日你必须要玩。” “我们来打一场,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并为今日的事情道歉。你若输了,就滚出杭州。” 沈时砚弯腰捡起地上的月杖,走到顾九身侧,轻声道:“顾娘子若是不嫌弃,我可与娘子一队。” 顾久却连看他也没看,只盯着身前的梁依依,面无表情道:“我不需要。” 梁依依愣了愣。 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她的道歉? 然而不等她弄明白这句话是何意思,顾九已经阔步离去。 没如愿以偿地出气就罢了,竟还被如此忽视!梁依依气得咬牙切齿。然而,更让她生气的还在后头。那个什么霍庄主,忽然冷不丁对他父亲说:“令千金这副脾性若不加以管制,以后要是闯出祸来,可就难办了。” 梁父神情几变,连连应和道:“霍庄主说的对。” 等沈时砚一离开,梁父立马沉下脸训斥梁依依,让她收敛点脾气,少惹是非。 梁依依委屈道:“你竟然为了一个什么狗屁庄主凶我!我要回去告诉娘!” 梁父恨铁不成钢道:“好好说话,他可是藏酒山庄的庄主!” 梁依依不屑道:“不过是一介低贱商贾,父亲你何须怕他!” “梁依依,我看你是要翻了天,”梁父低声怒斥,“你可别忘了,皇后娘娘虽然是梁家人,但咱们家只不过是梁氏旁支,别人因此给你三分薄面,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的!” …… 马球场离顾九租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她来时是乘坐谭氏的马车,而眼下她也没心情去等谭氏,直接快步往回赶。 这会儿大街小巷正值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嬉笑声不断。周遭的店铺房屋也都还挂着昨夜的花灯,残留着元宵夜的喜庆,一片安然祥和之景。 顾九却只觉得又吵又乱。 她就不该来此。 顾九心情愈发烦躁,步伐也越来越快,但无论她如何绕,如何走,始终甩不开身后那个人。而如此心烦意乱的后果,是她没注意到有人从旁处的小巷推着装菜的木车。 相撞之际,有人握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捞。顾九踉跄两步,背脊撞入一个怀中。 顾九顿时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彻底炸开。她狠狠地推了沈时砚一把,厉声道:“滚开!” 饶是沈时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触及到那冰冷的眼神,心脏还是尖锐一痛。 他静静收回手,指尖却在宽大云袖中蜷缩发颤。 东京风华 第159节 沈时砚轻声道:“杜三郎不是一个好归宿。” 顾九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了笑,语气却讽刺得很:“霍庄主,这与你有何关系?” “你我仅有今日这一面之缘,我未来是嫁猫嫁狗,还是嫁给猪畜不如的恶人,与你有何干系?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 沈时砚喉头苦涩。 他可以忍受顾九完全忽视他,却无发承受被她这般憎恶。 他薄唇微动,哑声道:“你该知道的,杜通判的大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给杜家三郎许配的妻子是梁依依。哪怕是你日后真的嫁入杜家,杜三郎也护你不住。” 顾九紧抿着唇,胸口越发沉闷,活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她攥紧手心,瞧了沈时砚一眼,似是失望,似是无力,然后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 沈时砚被那眼神刺得心脏尖锐酸疼,双脚控制不住地跟了上去,然而手指刚刚触碰到顾九的衣衫,左脸突然剧烈一痛,随之,那鲜艳的红痕便像火一样灼烧起来。 顾九垂在身侧的右手不住地颤抖,如浪潮般汹涌的情绪逼红了眼眶,她却仍在竭力地遏制泪水。 “沈时砚,你混蛋。” 顾九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等了你快三年,到头来你却想着我嫁与他人......” “我不管你有没有苦衷可言,我只知道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这三年的等待像是一个笑话。” 沈时砚想上前抱抱她,然而顾九却后退两步,无力地垂下眼睫:“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也不要让我讨厌你。 …… 回去之后,顾九便开始收拾包袱离开。而那只陪了她一路的小土偶,她并没带走。待从租赁马车的铺子出来时,天色已晚。 沿着万家灯火,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奔赴远处不见边际的黑夜。 顾九额角抵住冷硬的车壁,不一会儿,那片的皮肤便红肿起来。 顾九却浑然不觉。 她闭着眼,只觉得浓浓的倦意席卷全身,仿佛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过觉了。 太累了。 明月,我好累啊。 不知道行到了何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歉意道:“姑娘,我肚子有些痛,你且在这里等一下。” 顾九浑浑噩噩,干涩沉重的眼皮抬了抬,轻轻嗯了声。等车夫跳下马车,她便强撑着精神,攥住藏在袖中的匕首。 没一会儿,那车夫便又回来了。但仅留的警惕性,却让顾九隐隐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她狠掐大腿,醒了醒神。 顾九小心拔出匕首,盯着晃动不已的车帘,问道:“你肚子还痛吗?” 车夫回道:“多谢姑娘关心,已经不痛了。” 顾九目光一沉。 声音不对。 不是车马铺派的那个人。 她压下心头的慌乱,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东西。 但一无所获。 顾九咬咬牙,举起刀尖对准车帘,尽量平静道:“我有东西忘在了城内,麻烦掉头回去。你放心,等回到车马铺,银钱照付。” 可那车夫不再吭声了,马车的行驶速度也越来越快。 顾九浑身冒着冷汗,来不及多想,估摸出车夫大概的位置后,一狠心,刺了过去。 车夫似是早有准备,身形一晃,躲过了这杀意凛冽的一刀。 刺啦—— 车帘顺着刀刃破了一个大口子,迎面袭来一股冷风。 顾九没有给车夫缓神的机会,一把将发簪拔下,用左手握住,刺向车夫的左胸口,等他往右侧躲闪时,再快速扬起右手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车夫体内。 只听一声惨叫。 车夫滚落在地,卷起一阵尘土。 然而顾九还来不及喘口气,竟发现那控制马匹的缰绳被切断了一侧。 骏马撒欢儿似地往前奔去,车轱辘飞速碾过一块石头,车身剧烈一晃。顾九又被重新甩进车厢内,后脑勺冷不丁撞上硬物,她登时眼冒金星,头疼脑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好像出现了幻觉。 “顾九!” 有人似乎在叫她。 顾九一抬眼,霎那间心都凉了半截。她没时间去考虑那是不是幻听,因为再往前就是悬崖了! 顾九指甲死死扣住车壁,咬着下唇,一鼓作气冲了出去,而后拼劲全身力气隔断了另一侧缰绳。 只见那马儿凌空一跃,仅在空中停留了半刻,便凄厉地长嘶一声,迅速坠入崖底。 而由于惯性,笨重的车厢擦着地面不断往前滑动,顾九则因缰绳断裂再次被猛甩进厢内,脑袋嗡嗡作响。 眼见车厢即将冲向悬崖,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及时卡住了车厢! 顾九茫然抬眼,撞入那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黑眸中。 心跳在这一刻骤停。 只要沈时砚再往后退半步,便会像那悬崖边粗糙的沙石一般,掉入深不可测的崖底。 顾九不敢轻易乱动,牙齿都在打颤:“你进来。” 现在这种三面无路的情况,沈时砚只剩下扑入车厢这一条路可以走。 然而顾九说完这句话后,沈时砚却只虚弱地笑了笑。 他动不了。 两处膝盖几乎被凹凸不平的石粒磨得血肉模糊,手臂好像也脱臼了。他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能稳住身形是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而顾九也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他的状况。她竭力控制住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身子保持往前倾,我现在过去。” 沈时砚却垂下眼睫。 他不想让她冒险。 顾九立刻反应过来沈时砚是什么意思,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崩溃道:“沈长赢,你难道还要再让我看你死一次吗?!” “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 顾九近似轻哄:“算我求你了,你别动好不好......让我过去。放心,不会有事,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沈时砚薄唇似是动了动,从喉咙深处滚缓缓滚出一个字来。 “好。” 顾九暂时松了口气。 她集中所有注意力,一边缓慢往前移动,一边留意着车厢的动静,害怕因为她的不小心,导致沈时砚失力倒下。 顾九从未感觉时间能变得如此熬人,似乎每一瞬都被恐惧撕成了数不清的片缕。 一寸一寸,往前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顾九终于可以触碰到了沈时砚,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别怕。” 他安慰道。 顾九紧抿着唇角,缓缓伸出双臂,环住沈时砚的腰腹,几乎毫不犹豫地用力往后一倒。 两具满身冷汗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车厢被他们撞的往后移了一小段距离,恰好可以供人离开。 顾九力气抽尽,浑身一软。 周遭太安静了,以至于她能清晰地听见他们两人强烈的心跳声。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有破镜重圆的酸涩。 两颗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成了一体。 顾九别过眼:“你很重。” 沈时砚乖乖道:“对不起,我以后少吃点。” 顾九却蹙眉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我骗了你,”沈时砚道,“罪无可恕,本该如此。” 顾九鼻尖一酸,猛地推开他,独自离开了车厢。 她站在外面擦干净眼泪,然后拖住车厢往后拉,废了好些力气,才又挪了一段距离。 顾九抿了抿唇,淡声道:“我去找些干柴生火。” 沈时砚道:“好。” 没一会儿,刚才还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的地方,这会儿燃起了一堆篝火。跃动的火星噼里啪啦地飞溅,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寒冷。 顾九用包袱里的衣物给沈时砚包扎了伤口,又帮他接好脱臼的双臂。做完这些,她站起身:“我回去找人。” 沈时砚却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要走。” “霍庄主和我是什么关系?”顾九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沈时砚语气哀求:“我错了,阿九,你原谅我可好?” 顾九偏过脸,不去看他,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你有什么错,你当初的选择为朝廷除了祸害,守住了蓬莱百姓,也护住了我和楚家。” “你一点也没错,”顾九道,“而我也并不是因为你如此去做才生气的。” 顾九咬住下唇里肉,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那批黑.火.药你早就准备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与我说要娶我,又为何要说会接我回家。” 顾九垂下眼睫,泪珠掉落:“我生来就被人抛弃,所幸遇到了宋老郎中和明月,他们给了我陪伴和温情,后来便是你,我以为自此余生,我也有了归处......” “可结果呢,”顾九陡然抬高了声音,泪水决堤,“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葬身火海,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你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吗?!” 东京风华 第160节 “生不如死。” 见她忽然痛哭,沈时砚瞬间慌了神:“对不起,阿九,我只是想护你平安——” “可你知不知道,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沈时砚,你不要忘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顾九喉咙堵得难受,心脏也酸胀不已,“可你为何总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过去的苦和难,你身处局中的不得已......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因此忧心,但你次次如此,这些只会变成横在我们之间的山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去了解你,怎样去靠近你。” 顾九看他:“你想护着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亦是如此。” 沈时砚心中一颤,双目蕴泪。 那一瞬的涌上心头的感觉难以言喻,却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 顾九拂去眼角的湿意,继续道:“我从来不是胆小懦弱之人,也并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之辈,我也并不是非要你依靠我,但你不能在什么也没问我的情况下就一把将我推开啊!你以为你这是在为了我好,但在我眼里,这就是抛弃!” 说完最后一句,顾九一根一根掰开沈时砚的手指,眼神决绝。 沈时砚攥得更紧,生怕他一个晃神,顾九就走了。 “阿九,三年!你说你会等我三年!”沈时砚再也顾不上其他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不让顾九离开这一个念头,“如今三年的期限不是还没到吗?我来了,我来找你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抛下你了,求求你,阿九,你别这么狠心。” “是,我是说过,”顾九低声道,“可我现在想食言了,不行吗?” 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 顾九转身便走。 沈时砚顿时气血翻涌,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瞬间将他吞噬。他仓皇起身,却因膝盖处的伤又摔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夜思念的背影逐渐远去。 沈时砚心痛如绞,面上血色尽褪:“阿九!” “求求你,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什么不和你说就抛下你......明明答应你要接你回家却食言了......你回头,顾九,你回头好不好......” 一阵剧烈疼痛突然钻心而过,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黑暗来势汹汹,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却仍是顾九冷漠的背影。 阿九。 你回头。 …… 日上三竿,本应是早膳用罢惬意休憩的时辰,藏酒山庄却乱作一团。好在很快,这些手忙脚乱便因一句“庄主醒了”,而慢慢归于平息。 沈时砚再次睁眼,便发觉自己身处卧房。他劈手打翻仆从送来的汤药,眉眼间戾气横生:“去找顾九!我要见她!” 吴真人慌忙进门,还没来得及通报,便听身后响起了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叫我做什么?” 沈时砚登时愣住。 他怔怔地看着那昨夜狠心离去的人,竟然又重新出现在眼前,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 顾九扫了眼满地的狼藉,皱眉:“为什么不好好喝药?” 沈时砚薄唇抿起,失神地盯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顾九一边蹲下身收拾着地上的瓷片,一边不紧不慢地解释:“吓吓你而已。” 她又命人重新送来一碗汤药,然后坐到床榻边,轻轻吹去汤匙中的热气,最后在送到沈时砚唇边,见他乖乖地喝下之后,才继续道:“在我这里就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以牙还牙,让你长长记性,严禁下次再犯。” 沈时砚感觉那平日苦涩到难以入口的汤药忽然间有了甜意。 喝完药,顾九伸手替他抹去唇角的药渍。那一瞬,他还没缓过神,眼神有些茫然:“你是真的阿九吗?” 顾九没说话,却是凑到沈时砚薄唇边,轻轻一碰,分离之际还不忘恶作剧般地咬了一下。 顾九弯起明眸:“如假包换。” 沈时砚呼吸都乱了,还要再去吻,但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抵住了薄唇。顾九摇头,认真道:“吴真人说了,待会儿要给你施针。”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笑:“不过,我会这个。” 沈时砚完全没意识到顾九在说什么,他脑袋有些懵,只是顾九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顾九看着他那副模样,眼底笑意更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可爱呢。 房门紧闭,屋内仅有他们两人。顾九怕他着凉,又燃了一只炭炉,接着才帮沈时砚褪去上衣,而藏在衣物内的伤痕也随之出现在她视线内。 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遍布了他的后背,一个一个狰狞得宛如丑陋的蜈蚣般。而这还只是她现在看得见的地方,吴真人说,他全身都是如此。 顾九眼眶又起酸意,胸闷至极,难受到甚至拿不稳那银针。她忽然便想起了沈时砚未醒之前,吴真人与她说的事情。 “把庄主救走的时候,他只还有一口气,我原以为熬不过春了,结果没想到他竟挺了过来,”一回忆起这件事,吴真人就捋着白花胡子,止不住感慨道,“奇迹奇迹啊。” 凡胎肉.体,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尚有气息,已是奇迹。他本以为无力回天,到最后沈时砚却凭借着他自己想活下去的意志把自己救出了鬼门关。 吴真人继续道:“顾娘子,你是知道的,因为那毒的原因,庄主的伤口比别人总要痊愈的慢,而且他那满身的伤痕,每换一次药,就相当于遭一次难,整日整日痛到难以闭眼歇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顾九指甲陷入手心的软肉里,强忍住内心的痛苦。光听是吴真人的讲述,她便已经不敢去想象当时的情况了。 吴真人道:“我行医这么多年,见过的伤患无数,有好些人受不住伤痛缠身,一心求死,想来个痛快。但身为郎中,我总会劝他们,生命可贵,一定要坚持下去,可——” 他回头往房内看了眼,长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萌生出劝人放弃的念头。毕竟这活着的代价真的太大了,也太遭罪了。” “而庄主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向死亡妥协,但与其说他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太深了,”吴真人深深地看了顾九一眼,“倒不如说是因为对某个人执念太深。” 吴真人道:“这人啊,越长大,便也越复杂,相处起来不是你对我藏个心眼,就是我对你有利可图,不纯粹,也没意思。所以一辈子若能遇上对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实乃为一件幸事。” “顾娘子,我年纪大了,最见不得两情相悦之人却彼此错过,”吴真人语重心长道,“人生苦短,来这一遭,可莫要抱憾而终啊。” 顾九轻声道:“我和他,不会的。” 她静了片刻,想起了另一件事:“吴郎中,去年初春的时候,我在去往泉州的路途中遭遇山匪,那会儿是不是他救的我?” 吴真人吃惊道:“你如何知道的?” 他边回忆边道:“当时庄主刚能下床,便命人四处去打听你的下落。后来得知你随着一支商队前往泉州,他不顾我的劝阻,非要跑去看你,没想到竟恰好碰上你遭此劫难。后来庄主忧心你的安危,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 “顾娘子,你也不要怪庄主为何不去找你,”吴真人解释道,“他现在身上的毒至今未能解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最后一位药。庄主害怕与你重逢后再让你伤心一回,故而不敢与你相见。” 顾九垂眸,哑声问:“那最后一味药还没找到吗?” 吴真人道:“已经打听到下落了,就在辽国境内。只要这仗能打赢,这个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 回忆结束,顾九再次看着那些伤痕,眼前升起雾蒙蒙的一片。她慢慢俯下身,温柔地落下一吻,无声喃喃:这仗,一定能赢的。 沈时砚清醒之后,还不忘找人算账。 顾九坐在他怀里,去亲他的下巴:“查到了?是梁依依吧。” 沈时砚嗯了声,神情淡漠。 顾九道:“你打算怎么办?” 沈时砚冷笑:“蓄意谋杀,自然是要交给官府。” 顾九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时砚一顿,眉眼间的冷冽尽数褪去,有些慌张:“怎么了?” 顾九笑:“从前怎么也没发现你如此会变脸呢。” 沈时砚放下手中的书卷,将人圈在怀中。顾九的后腰恰好抵住了书案,四目相视,热意顺着呼吸不断攀升,勾得两人唇.舌.相.抵。 一吻缠绵,双目皆润。 沈时砚低声道:“阿九,我们成亲吧。”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顾九神情微变,她小声嘟囔道:“不用,咱们这样不就已经在一起了吗?没必要再去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沈时砚明白她在害怕什么,缓缓摇头:“不行。” 他认真道:“你的阴影是因我而生,也应该由我而除。这本该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以后回想起来只有痛苦。” 沈时砚亲了亲她的鼻尖,轻哄道:“阿九,让我们用新的记忆来掩埋它,好不好?” 顾九将头埋进他颈侧,声音闷闷的:“好,听你的。” ...... 下聘当天,送聘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几近将城内整个主街道占住了。百姓们纷纷夹道观看,对这藏酒山庄庄主的出手阔气是叹为观止。 成亲前半月,北境传来捷报,宋军大胜,沈时砚所缺的最后一味药最终被楚安以贺礼的方式送了过来。 成亲当日,楚安领兵送行。 这个在战场叱诧风云的将军却在当日哽咽不已,还是顾九以再哭就不让他送亲了,楚安才强忍着止住泪。 他们所邀请的宾客很少,都是极为亲近之人。也正因如此,天色将黑之际,沈时砚便得以从前院脱身,直奔婚房。 而房内,顾九坐立难安。她忍不住在心里叹道,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第三次了,怎么这次如此紧张呢? 思绪被一阵慢悠悠的推门声打断,顾九登时绷紧了背脊,乖乖地坐在床榻边等着沈时砚掀了喜帕。 沈时砚喝了酒,面上浮了一层淡淡的薄红,迷离湿润的眼眸像是藏了一把把小勾子,将顾九这个色胚迷得神魂颠倒。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们正在喝交杯酒。温酒下肚,顾九略一怔愣。 她舔了舔唇:“是故酒。” 沈时砚只笑:“好喝吗?” 顾九点头,还想再来一杯,却被沈时砚抢先一步,将酒壶拿走了。顾九意犹未尽,商量道:“那咱们再喝一次交杯酒。” 沈时砚摇头:“不行。” 顾九道:“为什么?” 沈时砚眸深如海,声音低哑,藏着不加掩饰的情.欲:“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你须得清醒着。” 顾九顿感一阵口干舌燥。 她不由往后退了退,结结巴巴道:“这......这么快吗?” 见她这副模样,沈时砚眉眼含笑。 然而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顾九说:“长赢,要不然咱们以后再圆房吧......”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嘀咕:“虽然现在已经有了解药,但吴真人说了,需得长期服用才能治好。纵欲伤身,咱们不如另寻良辰吉日——” 沈时砚目光锁着她一张一合的粉唇,微眯了下眼,忽然皱起眉。 东京风华 第161节 顾九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怎么了?” 沈时砚趁机捉住她的手:“娘子这么一说,为夫好像的确有些难受。” 顾九不由慌神,想起身去叫吴真人,结果却被沈时砚一把拉入怀中。 红帐散落,影影绰绰。 沈时砚一手环住顾九的腰身,一手则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腰间去探,喉结滚动,呼吸灼热:“顾郎中,我这里有些热,你帮我瞧瞧可好?” 一夜荒唐。 次日一早,顾九这个没怎么出力的先醒了。她一睁眼,便正对上沈时砚肩侧处的暧.昧齿痕,思绪不由被牵引至昨夜。 没半炷香的时间她便受不住了,哭着往床塌里侧爬,却他又握住脚踝拖了回去,叼住后颈,细细磨着那块软肉。她恼了,便骂他流氓,不要脸。他也不气,只是去擒住她的下巴,吻去她的眼泪。然后一边低声轻唤她的名字,一边又狠狠加重力道,撞得她尾音破碎。 一想起那些荒唐事,顾九便臊得面红耳赤。她感受着浑身的酸意,暗暗磨了磨牙,然后凑过去就着那齿痕又咬了一次。等沈时砚一睁眼,她便迅速撤离,准备跑路。可惜那双腿软得不像话,轻而易举地便被沈时砚重新揽入怀中。 沈时砚低笑:“乖一些。” 顾九张牙舞爪,愤愤道:“沈长赢,你昨天太过分了,我让你轻一些,你——你——” 沈时砚细瞧着她羞于出口的模样,眼角笑意甚浓,偏头咬了下顾九的耳垂,面上却无辜:“我还以为娘子是欢喜的。” 顾九瞪他。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沈时砚揉了揉她的乌发,叹道:“第一次总得让娘子知道为夫行还是不行,避免你以后多想。” 顾九:“呸,不要脸。” 沈时砚失笑。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顾九腿酸不想动,沈时砚便伺候她穿衣洗漱,再抱着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梳发描眉。 窗棂半掩,煦光探入,软软地落在顾九眉眼间,沈时砚看得出神。 他想。 岁月静好,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沈时砚问:“你愿不愿意回江陵府?然后在那儿开个医馆。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生活吗?” 话落,顾九却是转过身来,指尖轻轻抵在他的心口处。 沈时砚微微一愣。 只见顾九又抬眸看他,而后一字一顿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沈时砚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他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去吻住那两瓣让他着迷的唇。 一吻结束,额间相抵。 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又都心知肚明。 从今以后,他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历经四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完结啦!开码之前,我是万万没想到能写这么长。 在此,非常感谢一路陪伴的宝们!尤其是连载期的宝,真的非常感谢!(鞠躬) 这篇文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阿九和王爷的感情戏份太少了,因为我总觉得死者为大,正事要紧(欸,我这奇怪的脑回路)后面会进行修文,但没有番外嗷。本来是想写先皇和元懿皇后的,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w≦全订的宝们求个评分(比心比心比心!) 最后,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最真挚的祝福送给最温柔的你们!) 感谢在2023-01-12 12:06:23~2023-01-13 00:2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秋 6瓶;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