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留下我:拾遗短篇集》 〈别留下我〉 【简介】 关于两个相反又相似的人,相遇、分离又相识的故事。 那或许不是最好的相遇,因为乔瑟夫在那天依旧被凯文那帮人打伤,看起来狼狈的很。 在没人愿意接近他的时候,康丝坦找到了他,递给他一条手帕,让他把脸上的血痕擦去。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上她了。 康丝坦多希望自己没有好看的深褐色头发、深邃的绿宝石眼睛和令人称羡的脸蛋。 这些都是枷锁,禁錮着她,让她打从出生起便注定不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以她很羡慕,羡慕着不被期待所束缚的乔瑟夫。 他们只是希望能有谁在身边,别丢下自己就好。 0 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的奇蹟和希望。 1 第一部 1 那或许不是最好的相遇,因为乔瑟夫在那天依旧被凯文那帮人打伤,看起来狼狈的很。 被打伤的地方渗出血跡,碰到雪就痛的不得了。他在巷内靠着墙坐下,一手捏着被撕裂的衬衫,另一隻手则不耐烦的把雪拨开。他的姊姊玛莎或许正担心他怎么还没回家,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在外面静一静。 雪已经下了五天了,路上可以见到许多男人在屋外剷雪,如果现在回去,玛莎说不定也会用些鸡毛皮蒜的理由罚他拿着铲子在外面受冻,他在心理暗自庆幸,或许没回家是对的。 他低着头,用手指在雪上画图。 自己和凯文正在打架,他打赢了,凯文跪在他面前求饶。如果现实也是这样就好了。 因为手套被抢走,指头尖端在碰到雪的瞬间便将寒冷送遍全身,画久后还有麻痺的感觉。 他看着得意的画作笑了一下,但又立即用脚上的靴子把图给毁了。画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尽是些不可能的事。 他叹气,再度抬起头时,被眼前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吓了一跳。 「没事吧?」女孩问。 她的脸蛋红通通的,不知道是被冻红的,还是因为刚刚用跑的过来。看她一直喘气,或许是后者吧!不过这并不影响女孩端正的脸庞所显现出的美丽。 深褐色的头发长及腰际,除了尾端稍微卷曲,整体来说是整齐的直发,在眉上剪齐的瀏海下有双翠绿色的眼睛,此刻正映出乔瑟夫的脸。 「我叫康丝坦,住在二街的最后一栋,那个……我听说凯文他们刚刚打伤了一个男孩子,你有受伤吗?」她皱着眉,担心的说。 乔瑟夫忽然觉得有些恼火,一半是因为被不认识的女孩担心,显得自己很弱小,另一半则是对自己真的那么弱小而难过。 「没、没事啦!他们常、常常这、这……」话说到一半,乔瑟夫赶紧捂住嘴。又是该死的口吃!何况这样说,不就是在告诉别人自己很弱、常常被打吗?虽然他也清楚,正由于自己连话都说不好,才会被凯文那帮人欺负。 他因为刚刚的糗态红着脸,看着康丝坦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变成了带有防御的瞪视。 「我会叫凯文不要再动手了,所以……如果你想要的话,下次来找我们玩吧!嗯?」女孩好像不太介意他刚才的样子,拿出一条淡紫色的手帕。「这个你拿去用吧!」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乔瑟夫跟着用手擦过自己的,手背上马上多了一条血痕。 他沉默的接下手帕,康丝坦笑了一下,离开巷弄。乔瑟夫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朝着另一个方向直奔回家。 *** 人多的地方就会找到康丝坦。 她总是位在人群中心,和大家说说笑笑,温柔的接纳所有人。 乔瑟夫在那之后去过他们附近几次,他数度想踏出脚步,悄悄地融入大家,装得好像他打从一开始就在那一样,但想起凯文鄙视的目光,他还是忍不住把踏出的前脚收回来。 孩子们开心的玩耍,没有人注意到躲在墙后的乔瑟夫,包括老是找他麻烦的凯文。他自从被康丝坦训了一顿后就很不是滋味,一直想逮个机会好好教训乔瑟夫,但没见到对方人影,几天后便也忘了这事,毕竟比起那个弱不禁风的傢伙,他比较在意眼前他心仪的女孩。 他朝康丝坦咧开嘴笑了笑,不着痕跡地靠近她,两人的手背碰在一块儿,他打算大胆一点,趁机牵住对方的手── 「康丝坦,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齐抬头,看着手里抱着一本破烂笔记本的男孩,脸上靦腆的笑容在见到凯文后慢慢转成惊恐。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凯文正在和你说话。我、我这边的事不急,你们慢慢讲……」 「没关係,我们没在说什么。你有什么想让我看的吗?史蒂文森。我们去那边吧!」 康丝坦自然地把手从凯文依依不捨的触碰中抽离,史蒂文森一直担心的往凯文那瞟,她拍拍他的背,让他不要在意。 她并不迟钝,她知道凯文想做什么,也知道他在自己往史蒂文森那靠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但就算史蒂文森没有喊她,她还是会找其他理由让他无法得逞。 她知道凯文对她的喜欢和其他人参杂了些许崇拜的喜欢不一样,她没打算答应,因为她就是看不惯凯文的作为,但却也没有明确拒绝。她并非多高尚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可能为史蒂文森带来麻烦,还是利用了他让自己暂时避开凯文的骚扰。更卑鄙的,是她还希望用这曖昧的态度,来阻止一场霸凌闹剧。 「我又写了一点诗,但不知道好不好,想请你帮我看看……」 史蒂文森朗诵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不是很专心的听,眼神飘到了墙后那个犹豫不决的男孩。她忍下想把他拉过来的心情,把眼神移回记录着史蒂文森自信作的笔记本。 她知道乔瑟夫的顾虑,也明白若自己害他被发现,接下来可能会上演一场斗殴。儘管凯文会为了讨好她而安份一些,并不表示他不会私下处理,或反而因乔瑟夫和自己说过话而变本加厉。 她没和乔瑟夫说过多少话,但比起凯文,她更喜欢那个男孩。 她知道他有口吃的毛病,说不好话,因而自卑,做事畏畏缩缩的,容易变成其他人看不顺眼的对象,不过那又怎样?话说的慢就听他慢慢说,事做的差只要习惯也能上手,她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快到晚餐时间,孩子们一哄而散,免得父母出来找人,到时可就不是听一顿叨唸就能了事的了。 康丝坦耐心的等到所有人都走了,跑到墙边堵住了乔瑟夫的去路。 「你赶着走吗?」她问。 乔瑟夫被突然出现的康丝坦吓了一跳,点点头。「再、再不回去,我、我姊姊会、会担心。」 「那我陪你走吧!」康丝坦对着乔瑟夫震惊的脸莞尔。「我们家晚餐吃得晚,我陪你走一段吧!你住在哪里?」 「五、五街。」 听了这句,她也不会再跟来了吧?乔瑟夫心想。他记得对方上次说自己住在二街,那可有一段距离。 出乎意料的,康丝坦很乾脆地说:「五街可有点距离,那我们快走吧。」便到前头去领路,彷彿现在要回的是自己家。 乔瑟夫愣了一会儿,才快跑跟上。 2 2 「乔瑟夫,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是跑到哪里去鬼混……」玛莎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跟弟弟一起的女孩。 她记得她叫康丝坦,是孩子中的风云人物,明明是同年纪,看上去却比弟弟成熟的多。她突然想起手上还握着汤勺,赶紧把它藏到背后。 「你带朋友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乔瑟夫缩着身子。「不、不是,她──」 「乔瑟夫的姊姊你好,我叫康丝坦,是乔瑟夫的朋友。我只是跟他一道走而已,不会留下来的,你们慢用晚餐吧!」康丝坦流畅的说,彷彿事先备好了讲稿。 乔瑟夫一脸震惊的看着她。「我、我们不、不是……」 知道乔瑟夫想说什么,康丝坦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是,我们是朋友。不然我为什么要陪你回家?」她温柔的微笑,在乔瑟夫还没反应过来前,放开他的手。「掰掰,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 乔瑟夫完全被这惊人的发展吓得魂都飞了,直到姊姊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还藉机给了他个巴掌才回神。 玛莎见弟弟这样,忍不住调侃。「真有你的啊!我都不知道你还和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是朋友。」 「呃、嗯……」乔瑟夫本来想反驳,但还是闭上了嘴。 他们姐弟俩父母早逝,照顾他的一向都是能干的姐姐。他知道姐姐要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但为了他,她还是选择在家里生活。自己就是个拖油瓶,他很难不这么想。 如果让姐姐知道自己每回在外面都只能看着其他孩子玩耍,融入不进,还被欺负,铁定是徒增她的烦恼。他的事情,他想自己解决。 还好今天康丝坦跟过来了。他总觉得姐姐在怀疑他,这几天才会刻意盯紧他的行踪,但有了康丝坦这一铁证,姐姐应该也能放心了。 他还不敢相信,那个万眾瞩目的康丝坦居然成了他的朋友。 这天晚上,他彻夜难眠,脑子里想的都是康丝坦,就连短暂的睡眠中,梦里也全是康丝坦。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简直就是天使下凡。这样的人会和自己搭话,根本是奇蹟。 她那绿色的眸子宛如祖母绿宝石,随时都闪闪发光,精緻的脸庞像是陶瓷人偶,不是凡人所能触及的。 在她来搭话前,乔瑟夫一直以为自己把她当成接近神一般的存在,是崇敬,没有其他任何杂念。 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此刻她为什么会在他心中縈绕不去?不管做什么,脑中总是不断重播两人短暂的相处,心脏鼓动得飞快,体温也逐渐升高,像褻瀆一样。 或许、大概……自己是喜欢上她了? 乔瑟夫摇摇头,想否定这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要选一个人作康丝坦的伴侣的话,镇上所有的孩子应该都会举荐凯文,包括乔瑟夫自己。凯文总是充满自信,是男生中的领头羊,很有领袖风范,有种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魅力,和同样完美的康丝坦简直是天作之合。 凯文对康丝坦有好感的事也只是没有说开的秘密罢了,眾所周知,只差康丝坦的应允而已。 乔瑟夫不知道康丝坦是怎么想的,但没有人会不喜欢凯文的,就像自己也只是害怕,但无法讨厌这个自带光芒的人。 他们俩天生就是焦点。恋慕凯文的人或是恋慕康丝坦的人有很多,但如果他们是和对方在一起的话,就谁都不会有怨言了。 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连他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康丝坦。 必须要放弃才行。 *** 才想着要放弃,但一见到康丝坦的脸,心跳便不受控的疯狂加速。 「你好。」 康丝坦的脸上扬着耀眼的笑容,乔瑟夫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比他先到小巷里,像是在等他。 乔瑟夫抵抗般的后退一步。「你、你怎么会在、在这里?不和他、他们一起玩、玩吗?」 「我骗他们说我人不舒服,想回家休息。」康丝坦调皮的吐舌,又让乔瑟夫一阵心动。「每天跟他们玩,我腻了,但待在家里也很无聊。你愿意陪我吗?」 愿意!当然愿意!面对康丝坦的邀请,乔瑟夫轻易的举手投降。他猛点头,惹得康丝坦一阵笑。 「太好了,那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康丝坦口中的秘密基地,是一座隐密湖泊旁的废弃船屋。 「我偶然找到的,想沉静心灵的时候就会自己一个人过来,不管是哪个季节都没有人来,我想应该是被忘记了吧。」她边向乔瑟夫介绍,边拿起放置在屋子边角的船桨。「这里有船,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好像还能用,也有桨,很齐全吧!」 乔瑟夫愣愣的点头。他光看康丝坦的笑脸就分身乏术了,得过一会儿才能消化她的话。 「我之前就想把船拖到湖上的,但一个人完全没办法,两个人的话应该就行了。现在湖面还结着冰,等冰融了,我们俩一起试试吧!」 一个人?康丝坦应该有很多朋友吧?乔瑟夫对关键字產生了疑问。 「你、你可以找、找其他人来帮、帮忙啊?」 「我没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康丝坦放下船桨,把身子蜷缩在船里,朝乔瑟夫招手。「你也过来吧!」 乔瑟夫还陷在那句令人震惊的「第一个」,等到康丝坦又唤了一次「乔瑟夫?」才回过神,到康丝坦对面,和她一起缩在船里。 「好冷啊。」康丝坦说,双手摩擦着臂膀,乔瑟夫正想借她自己的外套,就见对方拿出一盒火柴。「你听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吗?」 他点点头,不解少女想做什么。 康丝坦微笑的划亮了一根火柴。「我们来许愿,我先。希望今天的晚餐有烤鸡,妈妈本来说昨天要买的,结果食言了,我好期待的。好,换你了。」 乔瑟夫有点跟不上,又不想让康丝坦觉得他动作慢,慌张地说:「希、希望玛莎不、不要叫我去剷雪。太、太冷了。」 「哈哈,玛莎是你姐姐吗?」康丝坦笑的时候会露出白牙,乔瑟夫觉得她连牙齿都好看。「换我。希望春天快点来,我好想划船。」 「希、希望船没坏,才、才能用。」 「希望隔壁的小吉米快点康復,他已经高烧两天了。」 「希、希望隔、隔壁的大叔能戒酒,他喝醉的时、时候很、很吵。」 「希望那件格子洋装还没被买走,我就快存到钱了。」 每当火柴烧完了,康丝坦就拿出下一根继续,两人就这样一直许愿,直到火柴盒空了。 「你看得到吗?在刚刚的火光里面,有我们的愿望实现的样子。」结束后,康丝坦说。 乔瑟夫什么都没看到,他忙着想像自己春天和康丝坦一起划船的模样,根本没仔细注意火光,况且他刚刚许的愿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不敢把真正的愿望讲出来,谁叫对方就在眼前。 「我看到大家都不再生病、每户人家都有烤鸡、天气变得暖和、凯文不再欺负人。」 听到「凯文不再欺负人」,乔瑟夫瑟缩了一下。果然康丝坦都知道,自己那么懦弱和微不足道的事,她都知道…… 突然,手背一阵温暖,原来是康丝坦的手覆了上来,乔瑟夫抬眼望着她,脸上的红晕不亚于刚才的火光。 「我们定个时间吧!星期五怎么样?在这里集合,我们两个的秘密基地。」 康丝坦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红晕了吗?仔细一看,她的脸颊似乎也泛着粉红。她微微垂下视线,没和乔瑟夫对到眼,乔瑟夫也因此能看清她的长睫毛,察觉她的眼里有些微害怕和紧张。 「好、好啊。」他回,顺道握紧了康丝坦的手,又马上为自己的踰矩后悔,但看着康丝坦抬眸,眼里不见方才的负面,反而闪烁着光芒,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做对了。 「说好的喔!」她开心的笑着,像是拿到圣诞礼物的孩子,还将身子往前微倾,吓到了乔瑟夫。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自己身边?乔瑟夫再次感到疑惑。这份幸福感太不真实了,他只能握着康丝坦的手,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在作梦。 3 3 妈妈今天真的买了烤鸡。 康丝坦坐在餐桌前嚼着鸡肉,心里却不太舒坦,只想赶快吃完离开,但这鸡肉好像特别难咬,嚼了许久都嚥不下去。 「凯文真的特别优秀!在孩子里面跑得最快,前一阵子写的诗被公开发表,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是大家的统领,完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妈妈一个劲儿的称讚凯文,听在康丝坦耳里却是无知的奉承。 长得好看,是他爸妈把他生得好;跑得快,是他体能优越;但那首被大家称讚的诗,是从别人那里抢去的。很多人都知道,史蒂文森一直有在写诗,涂改的痕跡把笔记本弄得破破烂烂,即使如此那也是他最自豪的东西,而那努力的心血、应得的讚美和荣耀,全被凯文无情的横夺了。康丝坦记得很清楚,史蒂文森来找她问感想的时候,她还给了他词汇替换的建议。要说大家的统领,那也只是大家畏惧凯文,到底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崇拜他呢?康丝坦很怀疑。 凯文是强者没错,但他身上有多少东西是抢来的?就连那股威风,也是建立在欺负像乔瑟夫这样的孩子上,那有什么好得意的? 儘管大家都在吹捧凯文,康丝坦就看不出他哪里好了。妈妈把这些事当作桌边聊天的素材,只让她觉得食不下嚥,连期待已久的烤鸡都变难吃了。 她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凯文的妈妈很要好,两人都很喜欢对方的孩子,双方的爸爸也对这人选没意见,再加上其他人的期待和压力,总有一天,自己会被逼着和凯文凑对。 也不是逼,大家铁定都会说遵照自己的意思就好,可是那个口气和眼神,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康丝坦多希望自己没有好看的深褐色头发、深邃的绿宝石眼睛和令人称羡的脸蛋。这些都是枷锁,禁錮着她,让她打从出生起便注定不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以她很羡慕乔瑟夫。不被他人事先铺好该走的道路,拥有更大的弹性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看起来像是输人一截,却有更大的可能性。 就因为有凯文那样的人,乔瑟夫才会一直抬不起头。康丝坦想帮助他,就像是在对她的现实做出反抗。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帮助乔瑟夫只是为了自己,不把凯文甩开,也只是因为害怕辜负他人的期待,或想藉此牵制他别去欺负人。 根本是假英雄。她对自己嗤之以鼻。 「我吃饱了。」吞下最后一口鸡肉,她下桌,把妈妈的叫唤拋在后头。 如果不照写好的剧本走,自己想要怎样的未来?她其实也不清楚。 所以才只能任他们摆佈吧!她讽刺地想。 *** 星期五的船屋时光很快变成康丝坦一星期里最期待的事。 平时总得提防凯文的踰矩行动,或注意自己的举动有没有符合大家的期待,但和乔瑟夫一起时就不用注意这些,能够毫无顾忌的放松。 乔瑟夫很容易受到惊吓,也总是不把自己放在和康丝坦平等的位子上,让她有点挫折,烦恼着该怎么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常常躲起来吓人,恶作剧把乔瑟夫耍得团团转,或大胆的和他肢体碰触,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平常的她是不会做这些的,她也是在和乔瑟夫的相处中,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最喜欢乔瑟夫的一点,是他永远不会因为那些举动,而质疑她并非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可能因为他平时没和大家一起玩,不知道康丝坦扮演的形象,自然没有先入为主的想法。 她喜欢这样的乔瑟夫,和与他在一起时的自己。相对的,和其他人的相处就更让她感到痛苦了。 前方几个孩子小声的交头接耳,对着一个男孩的背影偷笑,把手中的雪球往他背上狠狠砸过去。 「喂!是谁!」被攻击的男孩转过身来愤怒的质问,结果正面挨上另一颗雪球。 看到计谋得逞,丢雪球的这方人各个捧腹大笑,男孩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反击,之后越来越多人加入战局,演变成一场雪球混战。 康丝坦其实也想加入,但看着一个害怕的小女孩瑟缩的抓着她的裙角,她知道待在这里才符合人们对她的印象和期待。 她轻拍小女孩的肩安抚她,一边观察战况,现在大家都还笑着打闹,等等谁突然被攻击得生气了可就不有趣了。 果不其然,有个孩子没站稳跌倒了,好几颗雪球马上向他砸来,他来不及闪,连续挨了好几颗,表情有些沉了下来。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对面有另一个人看准这个空隙,准备再让他吃一球── 「停!」康丝坦站出来,所有人立即放下手,安静下来。她堆起笑脸。「这样砸下去会冻坏的,大家先停手吧!」 有几个人不服气,还想玩,被同样在混战中的凯文瞄到。「都别再丢了!你们幼不幼稚啊!」他喊道,顺道向康丝坦挤眉弄眼。 康丝坦勉强撑起嘴角,敷衍他。凯文以为那是讚许,心里甚是得意。 几个还想偷袭的人被凯文一喊,全都住手了,现场一时间有些尷尬,但不出几分鐘,大伙又找到别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康丝坦推了推身旁小女孩的背,微笑示意她加入大家,小女孩也朝她咧嘴笑,跑进了人群中。 其实不想当和事佬的,也不想被凯文解围。 康丝坦靠在墙上,明明没做什么,却觉得好累。 又到了星期五,康丝坦迫不及待地跑到船屋,乔瑟夫迟了她十几分鐘才来。 「抱、抱歉,我来、来晚了。」他似乎是跑着来的,明明天气冻得很,额上却有些出汗。 康丝坦忽然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她抓起一把雪,猝不及防的拍上乔瑟夫的左脸,后者还没反应过来,被冰得往后退了几步,表情惊恐地摀着被冻坏的脸颊。 「哈哈,偷袭成功。」康丝坦得意地露出坏笑。 乔瑟夫原本不打算还手的,但看着她的坏笑,却有些不服气,抓了颗雪球反击,但又怕伤了她,只让雪球轻擦过她外套的边角。康丝坦可就没那么好心,她做了颗更大的雪球,直接往乔瑟夫的肩膀砸去。 乔瑟夫这回先有准备,避开了,但也决定不再手下留情,两人随即打了一场激烈的雪球战。 雪球打在身上虽然又冰又痛,但康丝坦和乔瑟夫却笑得开心。 玩累了,康丝坦直接躺在雪地上,乔瑟夫看了着急的说:「起、起来吧!地上很、很冷。」 康丝坦闭上眼。「刚刚那样活动让我现在很热,这样刚刚好,何况我也累得起不来了。」她摆动手脚,把周围的雪清出个人形。「你看,雪天使!」 乔瑟夫没多望她的杰作,逕自走到她身边,她能看见他嘴里吐出的白烟。 天气实在太冻,没躺满一分鐘,她便感受到刚才乔瑟夫向她提醒的冷了。 她伸长手臂。「拉我起来。」像是在撒娇。 乔瑟夫抓紧她的手,康丝坦感受到一股男人才使得上的力气,回神发现两人的脸离得好近。 乔瑟夫的左脸上有着红印,是一开始抹在他脸上的那把雪冻的吗?她情不自禁的脱下手套,用指尖划过。「冻得疼吗?」她问。 乔瑟夫僵了一下,摇摇头。「不、不会。」 康丝坦看他的脸整个红了起来,在心里窃笑。 一开始只是不介意要多等几秒让他把话说完,现在她愿意花她所有的时间,只为了听他结巴的句子。她觉得好可爱。 和乔瑟夫待在船屋的时间只佔她一个星期中的几小时,她却觉得,只要有这几个小时,一切就还不算太糟。 4 4 和康丝坦待在一起的日子越长、越愉快,乔瑟夫心中的自卑阴影便越发成长。 儘管康丝坦和他在一起时露出的笑容看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的心底却总怀疑她并非真的开心。他讨厌这样想的自己,彷彿在辜负康丝坦的真心,但也无法抑制蔓生的丑恶想法。 自己能够再自信点就好了,至少是站在她身边,也不会让她丢脸的程度也好。 于是,他决定鼓起勇气,上街和其他孩子们搭话,融入人群当中,不再当隻离群索居的丑小鸭。 他躲在小巷内,巴望着聚集中的孩子们。领袖凯文还没来,几个乔瑟夫较熟稔,曾经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孩子靠拢成一圈,这是个好机会。 他轻手轻脚的迈开脚步,旋即又想起自己不能再这样畏畏缩缩,才挺直了背,笔直地迈开步伐,一面祈祷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 「喔、喔!」他装作没事的打了招呼,由于其他人是背对他的,因此没听到他含糊的叫喊。他再喊了一次,这次用了丹田的力量,是他集所有勇气的一击── 「嗨!」 聊得正开心的孩子们回头,眼神越过乔瑟夫,又马上收回,面面相覷。 乔瑟夫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嗨」并非自己发出的声音,而那个声音,他十分熟悉。 「你总算出现了啊。」 凯文的嘴巴笑得咧开,眼里却不带笑意,不是平时的轻蔑,更多的是慍怒。 看着乔瑟夫震惊的眼神和发抖着往后退的身躯,他扳着手指,脸上的笑意加深。 「我找你好久了。」 交错的拳头、得意的辱骂、看好戏的吆喝、想反击却疲软的拳头。 康丝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混乱,她想劝架,却找不到一点缝隙。她焦急地往人潮中间挤,一边听着其他人的讨论声,快速的理清头绪。 似乎有人看到她和乔瑟夫经常往同一个地方跑,又一齐失去踪影,并把这件事告诉凯文,让凯文气了很久,想找乔瑟夫寻仇,又总是找不着他的踪影,没想到猎物今天居然亲自送上门来了。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康丝坦终于挤进斗殴中心,乔瑟夫恰好被凯文一拳揍倒在地,地上的雪成了保护垫,减轻了撞击的力道,但雪碰到伤口的瞬间,带来的又是另一种痛。 康丝坦心一急,没忍住,衝上前去扶起乔瑟夫。就算预料到这可能会加深凯文的怒火,她也不想管了。 「凯文,住手。」她低声说,比起平常的温柔,或略为生气的喝斥,更是走投无路的请託。 康丝坦衝出来的行动惹得周围几个人吹起口哨,原就让凯文多断了几根理智线,没想到她还会用这么低下的口气为那个懦夫求情,让凯文脑中的思考彻底糊成一片。 那是只给乔瑟夫的温柔,是康丝坦从没给过他的。他不知道体内涌升的是什么情绪,只想好好的爆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顿,最好打到他全身残废,连康丝坦都放弃浪费温柔在他身上。 没错,康丝坦只是因为看他可怜才站出来的,绝对是这样。 「废物!被女生扶着很了不起吗?自己不会站起来?康丝坦只是可怜你才跟你玩的,你不要得寸进尺的躺在人家怀里了,还要不要脸啊?」 「凯文!」 康丝坦的语气多了份强硬,但凯文没打算停。现在煞住就没有台阶下了。 「康丝坦,你是因为可怜他才帮他的,对吧?」 她想立刻回嘴,把积了许久的厌恶、压力和真正的想法全部倾洩,但理智把她拉了回来,她现在是要把乔瑟夫带离这个险境,不是让情况变得更严峻。 乔瑟夫在她的搀扶下扭动身子,他想要起身,却因为满身的伤口而显得吃力。凯文的每句话都在羞辱他,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真是那样,他想有好表现,此刻却动弹不得。他听了凯文的问题,忍不住把脸悄悄瞥向康丝坦。她眉头深锁,抿着唇。 她必须说谎,却又不想说出违心之论,只好闭着嘴,什么都不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抵抗,却让怀里的男孩有了其他解读。 面对这阵沉默,凯文举起脚,准备再给倒地的乔瑟夫一个痛击── 「你们在做什么!」 大人的怒喊阻止了这场暴行。 大伙纷纷退开,事不关己地猛摇头,凯文被拉去说教了一番,康丝坦则陪乔瑟夫去附近的药局上药,她想陪他回家,却被拒绝了。 两人踏着各自的步伐往自己家前进,心中揣怀着千万思绪。 隔天是星期五,却谁也没去船屋集合。 5 5 对凯文的负评并没有持续很久,没过几个星期,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彷彿忘了那件事,像是曾走偏的火车又上了轨道,一切又回归正常运转。凯文还是孩子们的中心,大家对他的崇拜还是多于害怕。康丝坦家在那几个星期视凯文的话题为禁忌,现在也再度充满了对他的盛讚。 但康丝坦记着,像刀刻在木头上那样无法抹灭。她也清楚地感受到凯文对她的讨好比往日更甚,甚至多了份急躁,不过她在乎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个断了联系的男孩。 自那天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乔瑟夫了。 除了事发隔天的星期五,她因为还没拿准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而第一次没遵守约定外,其他日子──即使不是约定好的星期五──她也必定会挑一段时间到船屋守着,等待乔瑟夫的身影,却每每落空。 应付凯文的讨好和其他人对凯文的讚誉都让她感到疲惫,失去了唯一的放松时间,那些无形的压力渐渐变得有形,快将她压垮了。 两个月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太想亲眼看看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了。 按下门铃后,她感觉此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几秒的时间宛如几世纪,她听见脚步声朝自己过来,不自觉地嚥了嚥口水。 乔瑟夫此时正在房间里翻着书,却没专注在书页里。他听见电铃声,但想着玛莎会去应门,便把整个人沉进椅子里,没打算动作。这两个月来,每天都活得好没劲。 过了十几分鐘后,他居然还没听到关门声。是哪个邻居来了,要讲这么久的话?好奇的他竖起耳朵,尝试偷听外头的对话。 「拜託,让我见……说说话,一……就好。」 是她。那个他想念却不敢见的人。 理智让他把耳朵摀死,别再偷听了,但身体却很诚实的动了起来,他偷偷打开一点门缝,试图听得更清楚。 「我真的……见他,有话想……清楚。」 距离得太远,听不太清,但断断续续的却也勉强能拼凑出意思。 「抱歉,我知道你和乔瑟夫很好,但他现在没空,就是一下子也不行。」 玛莎的嗓门大,相比另一人的细语显得清楚很多。乔瑟夫不确定这句是单纯讲给门外的人听的,还是顺便讲给自己听的,于是他缩回脑袋,把门缝关紧。不出几分鐘,玛莎终于把客人送走了。 晚餐时,乔瑟夫面对沉默的姐姐,想开口问刚才来的女孩说了什么,却想不到开场白,结果是玛莎先开口了。 「乔瑟夫,我们搬家吧。」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乔瑟夫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感到诧异,抬起头来对上的双眼则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和她的话一样严肃。 「为、为什么?」他愣愣地问。 「这里不适合我们,太复杂了,太多喜欢议论的人。我听朋友说了环境更好的地方,那里的人不会带着偏见看人,大家都是友好的,我已经决定要搬过去了,两个星期后出发吧。」 这不是提案,是告知。乔瑟夫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慌得把碗里的汤给洒了。他边擦桌子,边解释:「我、我在这、这里也没问题!我和大、大家处得很好,也、也有朋友……看!像康、康丝坦,还会特、特别来找我……」 「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和她走得太近了?」玛莎一语中的,头疼的揉着太阳穴。「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但你能说你受的伤和她一点关係都没有吗?嗯?」她边说边戳乔瑟夫的手臂,伤口还没完全癒合,让乔瑟夫大动作的弹了起来,又洒了汤。 「不、不是她的错……」乔瑟夫辩解,却想起那天康丝坦的默认,胸口闷闷的,心情很复杂。 「是,不是她的错,但有时候不是谁有没有错的问题,事情就是发生了,即使谁都没错还是有原因,而她就是那个原因。你就乖乖的在家待两个星期,帮我收收行李吧。就这样定了。」玛莎不再给弟弟反驳的机会,逕自结束话题。 乔瑟夫清理着洒出的汤,心底是对自己不够争气的懊悔。 *** 待在家里的日子很无趣,乔瑟夫翻着书,却还是读不进一个字,纵使如此,他又矛盾的觉得两个星期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要出发的日子。 玛莎盯他盯得紧,虽然没强迫他所有时间都花在收行李上,但也不让他有出门溜搭的机会,总是以养伤为藉口强留他,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让他没办法去见康丝坦的理由罢了,毕竟乔瑟夫也没有其他能一起玩耍的朋友了。 差几个小时就要去搭船了。乔瑟夫以秒为单位倒数着,不到最后一秒,他都还相信玛莎可能会突然网开一面,让他至少去道个别。 他知道玛莎希望这次的搬家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很低调,似乎连邻居也没通知。可是那个女孩不是别人,乔瑟夫惴惴不安,心里满满的都是康丝坦。 「我们搭四点的船。」玛莎确认时间,检查最后的行李。她瞥了眼一旁的弟弟,叹口气。「行李也收得差不多了,你要去和朋友道别吗?是最后的机会了。」 乔瑟夫惊讶的抬头。「我能、能去吗?」 玛莎点点头。「最后的机会。」她又重复了一次。 乔瑟夫没听完她的话,脚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今天不是星期五,现在也不是平常约定的时间,康丝坦或许不在船屋,他就当赌一把。他还没想好若是见到面该说什么,也还在犹豫她那天的态度代表什么,但比起这些,他就是想见见她,仅此而已。 当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船屋时,他日夜思念的少女正缩在船内,双手环抱着膝盖,头轻椅在上面,眼睛微闭,像是要睡着了。 她似乎察觉到动静,缓慢的睁开双眼。「乔瑟夫……」她唤着,声音嘶哑。 乔瑟夫慢慢走近她,蹲下,让视线和她齐高。 一见到她,先前的忧鬱全都一扫而空了。康丝坦眼里的真挚彷彿在告诉他,她也和他一样思念。 「我、我、我……」乔瑟夫的话哽在喉咙,口吃比平常更严重。一想到即将出口的是道别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他不想道别。 见他一直没把话吐出来,康丝坦垂下眉梢。 「你讨厌我了吗?」她说话的时候更缩紧了身子。乔瑟夫马上摇头。 「那就好。」她放松紧绷的身躯。「春天要来了,雪快融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划船游湖了。还记得我一开始带你来的目的吗?我就是想和你分享这艘船的,就快能用了,真期待。你期待吗?」 乔瑟夫吞了口口水,这下不讲不行了。他在心里反覆练习了几次,才开口:「我、我等会就、就要走了,不能再留、留在这、这里了。」 这句话用乾了他全部的口水,他觉得嘴巴和喉咙都好乾燥。他不敢看康丝坦的反应,只能把头垂得越来越低。沉默好可怕,他第一次这样觉得。 「我现在不想听坏消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听到康丝坦有气无力的说。她把乔瑟夫的手抓过来,力道是相反的强劲。 乔瑟夫在等她的下一步反应,却始终没听见声音,直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手上,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在掉泪。他抬头,一下就对上那双盛满泪水的双眸,她似乎从没移开过眼,就这样笔直地看着他。 看着她的眼泪,他心里泛起的第一股情绪是狂喜。 自己对康丝坦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比他自己想像中,还来得重要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就要离开,一切都结束了。 惋惜和心疼刨刮着他的心,血淋淋的,止不住。他心上的血和她眼里的泪双双流淌着。 两人都不敢也不愿移动,怕破坏了平衡和好不容易相通的心意。 最后,还是康丝坦先开的口。 「再见,乔瑟夫。祝你一切安好。」 乔瑟夫点点头,他只能这样回应了。 6 第二部 6 镇上最热闹的地方,除了庆典时的广场和夜晚的酒吧之外,就属白天的港口了。 「谁来帮我抬一下这──喂!你跑哪去啊?没发现我就是在对着你说嘛!别想偷懒!」 「你少烦他,听说这里是他十年未归的故乡,好不容易等到在这住一晚的机会,你留点时间给他吧!你瞧他那背影,真少见他那么雀跃的样子。」 「原来啊──但也不能把工作丢下吧?这我一个人真的抬不来啊!」 「嘖嘖,这点东西也抬不动,平时也没见你少吃,是都吃到哪了啊?」 「你说话怎么这样,我是真的搬不动……真羡慕乔瑟夫,要是这里也是我的家乡就好了──」 把同伴们甩在后头,乔瑟夫逕自融入当地的人群中,彷彿这十年来从未离去过。 阔别十年,再度踏上这个港边的小镇,他感到欣喜,却又忍不住迟疑。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说话结巴的小伙子,玛莎后来替他找了医生,训练他说话,口吃的毛病获得显着的改善,现在只有在话刚开口或紧张的时候才会犯。 玛莎问他要不要去麵包店当学徒,将来当个麵包师傅,做给别人也不愁自己没得吃,但他坚持要去商船上见习。 第一次出航时是满月,涨潮让他严重晕船,吐得不行,差点被赶下船,是他苦苦哀求,才能继续待着,好在他也够争气,克服了晕船的障碍,待到今日。 他一直在等,等哪天能够回到这里,再见那个人一面。 当然,可以不只一面更好,但他怕自己太贪心,反而会遭报应。 每踏一步,离她越近的感觉就越真实,他忍不住加快走路的速度,甚至有些轻盈的跳起来。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年冬天,在积雪的小镇,在结冰的湖边,在冻人的船屋。 兴奋几乎淹没了他,他直到快到目的地了,才想到那个人有很大的机率不会在那里。他有些沮丧,不过很快就振作。只是去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看看也好,他实在太想念了。 调整好心情,他快步向那间熟悉的船屋,暗自祈祷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她会在那里── 当真的见到那人时,他愣住了。这是奇蹟?还是巧合? 「康丝坦?」他不确定的轻呼,彷彿几个字在他开口的同时,就会坠地摔成碎片。 她就在那,背靠着船屋的墙,在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后,慢慢的抬眼。 「……乔瑟夫?」略带沙哑的声音自她的喉咙发出,她的眼里也带着和乔瑟夫一样的不敢置信。 她还没回过神来,乔瑟夫便先一步的衝上前来,看着他举起臂膀,她以为自己要被拥抱了,下意识的缩了下身子,但对方只是拉住她的手,又紧紧握住。 恍惚间,她问道:「真的是乔瑟夫?」 乔瑟夫笑着点点头。「对,是我。真的是我。」 「……你说话不会结巴了。」 「对,是玛莎……啊,这十年发生很多事,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乔瑟夫有好多事情可以分享,他说自己正在商船上当学徒,虽然不知道还得再过多久才能独当一面,但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艘自己的船,能够由他自己掌舵,决定要去的地方。 他还说到玛莎,在乔瑟夫治好了口吃的毛病,顺利融入当地的孩子们后,她心中的大石也终于放下,虽然她总是不承认,但乔瑟夫知道她正在和一个年纪比她长五岁的人约会,那个人是大家口中的正人君子,经商成功也存了一笔小钱,也能忍受玛莎兇巴巴的坏脾气(要是被玛莎知道他私底下这样说她,铁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乔瑟夫觉得他们再适合不过了。 「玛莎一直在为我操心,这下终于不用再给她添麻烦了。倒不如说,我也不放心她,能够让她专注在我以外的事情上,我们彼此也不用对对方那么顾忌了。」 说完了自己的事,稍作停顿的乔瑟夫注意到康丝坦从刚刚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好直接探视对方的隐私,只能旁敲侧击地说:「我刚刚在镇上逛了一圈,觉得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啊。还是其实有,只是我看得不够仔细呢?」 他拋了问题,却久久等不到康丝坦的回答。他不禁偷瞄她的表情,手战战兢兢的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试图把手汗抹去。他担心等会开口,可能又是结巴的开头。 过了好久好久,康丝坦才抬起脸,脸上的笑容很淡,带着勉强,似乎还有一丝疲惫。 「你变了好多啊。」 「有吗?」乔瑟夫松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因为现在说话很顺畅了吗?不过我只要一紧张,有时候还是会──」 康丝坦静静的看着乔瑟夫口沫横飞的样子,心里难受的感觉越来越扩大。 「我也变了。这个小镇没变,可是我变了。」 「你没变啊,还是一样,很……」他抓紧了裤子。「漂亮。」很好,没有结巴,差一点就要出糗了。他松手。 康丝坦摇摇头,眼神越过乔瑟夫,望向远处。她终究还是得告诉他。 「乔瑟夫,我已经结婚了。」 她看见他瞬间愣住,嘴巴一张一闔,半晌才开口:「不、不、不是玩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口吃。 康丝坦笑了,儘管她并不觉得好笑。「不是。你知道我的丈夫是谁吗?是凯文。你记得他吧?」 说完这句话,她才头一次觉得想哭,她的心在抽痛,悲鸣被压抑在喉间。 「我该回去了。」她起身,挥手。「再见。」 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现在是什么表情,她刻意避开,所有动作都是一气呵成。 她怕自己再看他的脸,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7 7 康丝坦无法忘怀,即使过了十年,还是三不五时的往那处回忆之地跑。 她很小心,刻意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要好好保护这块秘境,不让人有机会在这製造新的回忆,而掩盖了那不可思议的瞬间。 那时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她在流泪,她知道对方的心也在淌血。他们终于知晓了彼此的心情,却是最后的道别。 那不是什么甜蜜的记忆,她却始终记着,比其他愉快的相处都还清楚。 那是他们第一次确认了对方的真心。 因此,当她看见乔瑟夫突然出现,激动的握紧她的双手时,她感到迷茫,有些不敢置信,甚至以为自己在作梦。 彷彿回到当年。她想着,但她这次没有哭。 十年后的乔瑟夫长高许多,高了她十多公分,她得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看着眼神闪闪发亮的他,她觉得,他离自己好远。 他说话已经不再结巴,说着梦想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炫目,让人好生羡慕。他的未来一直都是光明的,和自己不同。 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还是一样纯真,自己却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也或许,她从来就没纯真过。 *** 乔瑟夫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就是很喜欢康丝坦而已,佔有慾是有的,但从来没想到更进一步的问题,更没想到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 他以为两人若重逢了,定能开心的拥抱彼此,却没想过或许连握手都会让对方困扰。 「乔瑟夫,回故乡不是应该开心吗?怎么失魂落魄的?」 「因为刚刚被训了吧?就叫你要做完份内事再走唄。」 船刚靠岸,他没帮忙就跑了,被狠狠的训了一顿,他倒庆幸自己有被训这顿,才能以此为藉口,不让人追问太多。 这夜,他辗转难眠,不断细想今天见到的康丝坦,还有记忆中的康丝坦。 明天船就会驶离这里,稍早那面或许是最后一面了。他的人生中就快没有这个人了。 正当他又一个翻身,隔壁床的室友准备要他睡得安分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大吵大闹的声响,室友于是转去开门骂人,结果没骂成,反倒让一个不省人事的醉汉趁机进门,赶也赶不走。 室友见状,二话不说的带了自己的东西跑到其他房间避难,留乔瑟夫一人面对这位醉汉同事。 乔瑟夫尝试把他搬上床,对方却不断拳打脚踢、胡言乱语,让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我没醉、我没醉!」即便上了床,对方还是不愿轻易就范,乔瑟夫只好耐着性子在旁边安抚。 「汤尼,你去镇上的酒吧了?」乔瑟夫随口问道。 「是啊!船上的酒不是喝光了吗?难得下船,当然得好好喝个够啊!」 「你喝得太够了。」 「不够不够!我年轻的时候啊,喝得更多!」汤尼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嗝,满满的酒气醺得乔瑟夫头昏。 「而且你要知道,酒吧是交换情报最好的地方,那里很多包打听,只去一晚,全世界的情报都到手!」 「是、是,那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汤尼摸着脑袋,好像那样就能摸出点记忆来。「啊!我想起来了!乔瑟夫你小时候是在这里过的吧?我来给你更新点情报,说不定比你知道的还多,看我有多快!」 汤尼拉着乔瑟夫的衣领,把嘴朝向他耳朵,音量却没放低。「他们说镇上有个什么都好的女孩,叫康、康……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总之就是这个女孩她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嫁错人。」 乔瑟夫耳膜被震得疼,原想推开汤尼,但在听了他的话后,却像石像般定住,无法动作。 汤尼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扯着嗓门大吼:「她嫁的那个人也是什么都好,长得英俊、能言善道,又有领导力,但怎么说……都是过去式了?之前做生意不太顺利,整个都垮了。这就算了,还很要面子,说不得,在外面被说了什么,回家啊……」 汤尼的眼睛半瞇,好像快睡着了,乔瑟夫心急的摇着他的肩膀。「回家怎样?」 「回家?啊……回家……」汤尼甩甩脑袋,虽然不见他清醒几分,但勉强能把话说完。「听说他好像、好像……」他压低音量,一脸神秘兮兮。「会打人啊!偶尔能听见他在家大吼出气的声音,之后就是一串兵兵乓乓,东西摔来摔去的……」 剩下的话被汤尼含在嘴里,乔瑟夫看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艰难的把他扛到床上,好不容易让他睡了后,马上搭了件外套往外跑。 船明天下午才开,他一秒一秒的倒数。 还有时间。 8 8 虽然已经入夏,但夜晚还是冷进骨髓。刺骨的风打在乔瑟夫身上,不过没吓走他。 他在街上疾走,路人的叫喊声、酒吧里的吆喝声,全都充耳不闻。 自从听了汤尼的话后,他就无法冷静,一心只想赶快找到康丝坦。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这些都等找到她之后再说。 「啊,抱歉!」 太过心急的他没看清眼前的路,急急忙忙地撞上一个路人,那人似乎被他撞得不轻,一下子站不起身,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乔瑟夫想上前搀扶,这才闻到了对方身上浓厚的酒味,看来比汤尼喝得还醉。 「搞什么!你走路不会看路啊!」 那人举着酒瓶破口大骂,两人在对上视线的同时都愣住了。 「你是……」那个名字梗在喉间,乔瑟夫吃惊地睁大眼睛。 对方的惊讶并不亚于他,但酒精的力量让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一认清眼前的人是谁,他突然开始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是你!你怎么会回来这里?落水的小狗回来了?」 凯文拍开乔瑟夫搀扶的手,踉踉蹌蹌的后退,不忘把手边的酒瓶举起来再吮两口。 在刚认出对方的身分时,乔瑟夫承认,由于多年前累积的恐惧,他是有点怕他,但认真观察后,他发现他俩的身高已经差不多了,甚至因为自己在船上经常得搬重物的关係,已经比他壮了不少。如今,他已经没有惧怕对方的理由了。 眼前这个喝得烂醉的人,在他眼里只剩一个身份,那就是害得康丝坦露出悲伤表情的人。 想到这,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凯文的衣领。「你做了什么?」 「噢,你现在说话不会结巴了啊?」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催化,凯文的嘴角没有掉下来过。他试图拨开乔瑟夫的手,发现自己的力气大不过他,只好好声好气的说:「你好好说话啊?你觉得康丝坦会乐意看到你这样吗?」 听他主动提到康丝坦,乔瑟夫更气了,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的加大。「我听说了,他们说你、你……」因为太气了,他又不争气的开始了老毛病。 凯文不置可否的哼了哼。「原来没好啊,刚刚看你还说得挺顺的。你听到了什么?该不会是说我打人吧?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是酒吧里的人又在胡说八道吗?你连那种道听涂说都信?」 看凯文说得坦荡的样子,乔瑟夫一时半刻没了底气,结巴也越发严重。「他、他们说你、你会乱砸东西,动手……」 「啊,扔东西是有,有时候喝醉了,管不住手,但打人真的没有。」 乔瑟夫眼神狐疑地盯着凯文,手上的力道减轻几分。 凯文趁机甩开他的手,他随手理了理身上的皱衣服。「你怎么会在这?」 「我没必要和你说。」 「也好,我也没兴趣知道。」凯文的语气一如当年。「你是来找康丝坦的?要带走她?」 乔瑟夫没回话,瞪着凯文的眼神带着敌意。 凯文在心里咋舌。这傢伙以前可不敢这么对他啊。 他的心里兴起了一丝玩味。「你知道我和康丝坦结婚了吗?」 乔瑟夫的身体僵直了,他过了半晌,才生硬的点点头。 看出他的不甘愿,凯文笑了出来。 儘管知道不能和一个醉鬼理论,乔瑟夫也被他这样的态度给惹毛了,他紧握着拳头,但想起凯文刚刚问他「你觉得康丝坦会乐意看到你这样吗」,他只好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转以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悦。 他越生气,凯文越觉得有趣。他会这么生气,或许已经见过康丝坦了?那……她是怎么和他说的? 想着想着,凯文突然觉得不好玩了。他的嘴角不再扬起,心情变得乌烟瘴气。 打从以前就是这样。 他的眼神不再吊儿郎当,带着点当年发狠了揍人的凶狠。 「那你就去找她啊!看她要不要跟你走!」 乔瑟夫也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我会的。」 他信誓旦旦的说,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畏畏缩缩,连和大家一起玩都要鼓起好大勇气的弱小男孩。 看着乔瑟夫离去的背影,凯文心里的那股不舒坦越胀越大。 他比乔瑟夫还清楚结局,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总爱找他麻烦,更爱在康丝坦面前让他出糗。还有,不论他怎么做,康丝坦永远不会看向他的事实。 在几个烂醉的夜里,他一时情绪来了,砸破了几个杯子,康丝坦也只是默默地收拾,他怕碎片会割伤她的手,但她只是让他「不用担心」。 他常听几个生意伙伴聊到当年白手起家时,妻子是如何扶持、两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但当他自己的生意遇上不顺遂的时候,他却从没听康丝坦提过半句安慰。 「最近状况不太好吗?那最近就省一点吧。少吃点肉,我去买菜的时候也尽量让人家算便宜一点。没什么事了吧?」 面对他,她好像一直带着一股冷淡的疏离。 他曾经见过一次,康丝坦脸上带着笑,兴奋的不知要去哪里,他当下没叫住她,因为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出声了,她脸上那好看的笑容就会不见了。之后,他也好几次想让她露出一样的笑容,但她对着他的表情,却总带着点言不由衷。 于是,他知道了,那是专属于某个人的。而那个某人是谁,他心知肚明,却不想承认。 在浓得近似墨的黑夜里,他喝空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觉得自己再也留不住什么了。 ***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理所当然的没见着康丝坦的身影。 乔瑟夫懊恼的抓了抓头,思来想去,还是去了那个地方,那个他们有过约定的船屋。 他不知道康丝坦会不会出现,只是他愿意等。 他把手藏进外套口袋里,摸到一盒火柴,大概是哪个有菸癮的人不小心放错外套了。说到火柴,比起那个童话故事,他更快想到的是和康丝坦在这里许愿的回忆。 都是些孩子气的愿望,有些已经达成,有些就算没达成也无所谓了。 乔瑟夫忍受得了寒气,却还是击败不了睡意,倚着船屋的墙陷入昏睡。 滴答、滴答。还有时间,他会一直等她。 9 9 清晨太阳才刚升起,康丝坦便醒了。 她睡得不好,模模糊糊的片段充斥着她的脑袋,压得她头痛,却想不起来梦了什么。 她把手向床的另一半挥了挥,是空的,凯文昨晚又没回家了。同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发生,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她也不想追问,常常就这样算了。 她起身准备梳洗,压着她头痛的片段在她走了几步后开始清晰,是儿时的她、凯文和乔瑟夫,对比现在的状况简直可笑。 想起来后,心情更差了。 她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满的是想把镜子敲碎的想法,但她不能这样做,不然邻居听到了又会开始议论,她知道他们在看到她时一齐闭上的嘴,在她出现之前全在议论关于她和凯文的关係、是不是吵架了、「真没想到当年那么般配的两人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握着梳子的手因为太用力而泛白,她觉得好无助。 她忽然很想再去船屋,一个人把压抑着的情绪全用眼泪发洩。不知道乔瑟夫待的商船走了没,反正他昨天受了那么大的打击,铁定是不会再回到那个伤心地的。 她有点后悔,昨天是不是该和他讨个什么做纪念,就像以前那样开开心心的打闹,那一切都会很快乐。如果再见到他,这次要这样做吗?该说什么?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该怎么道别?她还有再和他道别的勇气吗? 她什么都没想好,但注意到时,自己已经在前往船屋的路上了。 直到真的见上了乔瑟夫,康丝坦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做。 他就在那里,坐在地板上,倚着墙睡得沉。康丝坦蹲下,很难得的能细细观察他的脸。每个男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再比女人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阳刚味,她无法仔细的讲出差别,但乔瑟夫和凯文的脸就是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前者多了股柔和感,而凯文总是在发脾气,脸都要被他皱得定型了。 想到这,康丝坦感到好笑,小小的噗哧一声,惊动了乔瑟夫。原来他没睡得那么沉。 乔瑟夫睁开眼,康丝坦连逃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的双眼捕获了。 「康丝坦?」他问,还揉揉眼。 「嗯。」康丝坦放弃挣扎,应道。 两人对看了几秒,乔瑟夫的反应快,先站起来,拍拍麻掉的腿,说:「我们把船搬出去吧!这天气,终于可以游湖了。」 康丝坦还没反应过来,但看乔瑟夫推着小船,不禁反射性的过去帮忙。两人推着小船到湖边,没想到船一入水便有湖水从底下的小洞渗进,乔瑟夫赶紧把船又拉上岸。 「难怪这里废弃了,原来这船跟本是破的。」他懊恼的说。 康丝坦望着船上那个不拖进湖里就看不见的小洞,突然笑出声来。 「什么嘛!原来是破的啊!亏我们当年还期待了这么久,哈哈哈哈!」 她笑得比想到脸皱成一团的凯文时笑得还夸张,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腰都直不起来了。乔瑟夫先是吃惊,随后也被感染,两人笑成一团。 直到笑累了,消停一会儿后,乔瑟夫拿出那盒不知道主人的火柴,划亮一根。 「希望我能把这艘船修补好,让我们一起完成游湖的心愿。」他说完,又划亮了一根,把新的火柴递给康丝坦。 康丝坦愣住,而后摇摇头,不愿伸出手。乔瑟夫没多说什么,便用来自己许愿。 「希望满月可以消失,那天总是特别容易晕。」 「希望玛莎不要再假装自己没人追求了,我已经够大,不用她操心了。」 「希望汤尼能培养好酒品,不然就别再喝了。」 「希望能早日拥有一艘自己的船,让我想停哪就停哪。」 康丝坦看着乔瑟夫许了一个又一个愿,她嚥嚥口水,不知该做何反应。 火柴终于来到最后一根,乔瑟夫划亮它,又像开头那样,递给康丝坦。康丝坦没伸手,乔瑟夫也没有要缩回手的意思。看着火柴越来越短,似乎快要烧到乔瑟夫的手指了,康丝坦才认输的接过。 火柴只剩一点点就要烧完了,她能有的思考时间很短。 思绪很繁杂,真正的愿望却只有一件。她在慌乱之下,衝动的把多年前未说出口,如今也没有改变的愿望说出来了。 「我、我希望……我……」她望着最后的火光,决定一鼓作气地说完。「我不想被丢下。」 她原本是想来这里大哭一场的没错,不过她没预计要在乔瑟夫面前哭,因此她即使鼻头很酸,也依旧强忍着想哭的情绪。 眾人的视线都是压力,她和不喜欢的人结了婚,凯文的心情虽然阴晴不定,最近工作上好像也不太顺利,但还不至于会影响家计。这样的生活虽称不上开心,也还算过得去。 凯文其实怎样都好,那不是康丝坦不快乐的因素,她一直都很不快乐,尤其在唯一的救赎离她而去后,更是如此。 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她多想紧抓着那个男孩不放,任性的要他留下来,或让她跟着一起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觉得自己的某部份也被抽离了,只剩绝望的壳子被留了下来。 如今那份救赎又回到她眼前,她岂不想抓住?但是真的可以吗?说这种任性的话,能被接受? 她怯怯的抬头,望见了乔瑟夫温煦的脸,比太阳还管用,照得她温暖。 「你要跟我走吗?」他问。 康丝坦这次想都不想就点头。她错过的太多,是时候拿回来了。 10 10 到达港口的时候,康丝坦满心都是兴奋的情绪。 当听了乔瑟夫和她分享的船员生活,她就很想体验看看,如今有了机会,让她雀跃不已。 「乔瑟夫,你们的船是哪一艘?你指给我看!」 「嘘。」乔瑟夫没回答她,反倒把她拉到一边。他低调的调整帽子,眼睛从帽沿底下戒备的扫视周围。「我们不能上我来的那艘船了。那是做生意的商船,不能随便多带人上,要是我带你上去了,他们铁定会追问,那我们可能就走不成了……」 康丝坦着急起来。「那怎么办?」 「我们自己买船票,搭客船走吧!」 「你……这样可以吗?」 「无所谓。」乔瑟夫把手搭上康丝坦的肩安抚她。「工作再找就有了,原本就是为了有机会回来找你才上的船,没关係。」 他让康丝坦在这边待着,自己去买了两张船票。 一路上,他都低着头。他们家的船还有几个小时才开,但这时间不免有些人已经先来做准备或是逛逛的,要是遇上就不好了。 他手上紧握着两张船票,感觉手汗都要把票给濡湿了。 康丝坦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快到了,然后两个人一起上船,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很完美── 「喂!乔瑟夫!」 听到熟悉的声音,乔瑟夫停下脚步,额上冒出冷汗。他感觉有人拍了他的肩,他不敢回头,那人直接走到他旁边。 「汤尼。」他强装镇定的回应对方。 「你昨晚去哪啦?到早上都没见到你回来。」 「呃,我……」他支支吾吾,脑袋一片空白,眼神在飘移之中时不时确认康丝坦在的位置。她好像还没发现这里遇到麻烦了。 汤尼见乔瑟夫半晌都不回话,发现了他视线望去的方向,结合他昨天不太寻常的举动,他好像懂了点什么。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不擅长说谎?」 「啊?」乔瑟夫紧张的绷紧神经,深怕露馅。 汤尼把手搭上乔瑟夫的肩,和乔瑟夫一齐看向康丝坦。「是那个女人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虽然喝晕了,但可不是没注意到你慌乱的很,之后还急急忙忙跑出去了,就是去找她吗?她就是那个──」 「不是。」乔瑟夫想起昨天汤尼和他说的八卦,关于康丝坦有多可怜的鬼话。「以后不会那样了。」 汤尼认识乔瑟夫几年了,一开始上船时,他总是头晕想吐,磨了好一阵子才适应;再之后,他也不像其他人学得快,不过很认真,能把事情做到最好;久了之后,也赢过那些原本学得比他快的人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就是他一直对自己不太自信,所以当乔瑟夫和他说「不是」的时候,他好像第一次看他这么坚定、毫不迟疑。 他把手移开乔瑟夫的肩膀,指了指对方手上的船票,乔瑟夫吓得把手插进口袋。 「我──」 「去吧。」汤尼用下巴朝康丝坦的方向努了努。「我帮你混过去,但你以后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乔瑟夫还有点不敢相信汤尼就这么放过他了,恍神了几秒后,才说:「谢谢你,汤尼。」他走了几步后,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头喊:「以后不要再喝那么多了!」 「好了,知道啦!」汤尼又气又笑的挥挥手。「真是,爱操心的小伙子。」 告别汤尼后,乔瑟夫加快了脚步,一到康丝坦身边就牵紧她的手。 「票买好了吗?什么时间的船?」康丝坦小声地问。 「现在,几分鐘之后。我们要快点了。」 有了刚才巧遇汤尼的经验,乔瑟夫一路上都紧张的护着康丝坦。要是遇到别人,他觉得自己没那个运气再蒙混过去了。直到他们俩上了船,他才稍稍松懈下来。 他们站在甲板上,迎面吹来的海风有点咸,虽然平时在镇上嚐的也是咸海风,但康丝坦觉得那和海上的又不太一样。 看着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渺小的故乡,她心里没有任何遗憾,只觉得畅快。 乔瑟夫就在她身边,她望向他,彷彿看到当年那个男孩,于是不自觉的勾起嘴角。 她把头轻靠在他的臂膀上,他察觉后,先是定住,接着像试探一样,慢慢揽过她的腰。她能微微感觉到他好像正发着抖,脸也烧红了。她轻笑起来。 乔瑟夫怯怯地开口:「虽然现在才问,但这样的我,可以吗?」 康丝坦的嘴角上扬的更大了。她往乔瑟夫那边又靠紧了一点。 关于他俩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但她却莫名的安心。只要这个她这生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人在身边,她便觉得可以克服任何困难。 她曾是笼中鸟,即便人人钦羡,但她并不快乐。 她要的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人伴在身边,别丢下她就好。 「再好不过了。」她轻声却坚定的回应乔瑟夫的问题。 她曾经失去过一次,现在,她找回来了。 〈与你同归〉 【简介】 海里的人鱼死后会化作泡沫,陆上的人类死后会归为尘土; 那么,若是对人类倾心的人鱼? 被禁足的黛安娜偷跑出去了。 她走着走着,来到海边,在岩窟里发现了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 说是完全也不太对,那生物的上半身倒是和她一样,但腰部以下却是鱼尾。 那人、不、是人鱼,没有躲起来,只是笑着对她晃了晃尾巴。 这是黛安娜第一次见到人鱼。 希望不要是最后一次。 0 0 漆黑的夜里,在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码头,一个男人提着一盏煤油灯,悄悄地在港边蹲下。他打了两个响指,像是在和谁对暗号。 忽然,眼前的海水冒出了泊泊气泡,从那气泡中冒出的,是一名有着金色长发、上身仅着文胸的女人。 她漫不经心地将长发梳拢到一侧,金黄的发丝在细长的指间缠绕,即便不刻意做些什么,仍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 她轻啟唇瓣,慵懒地道:「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我吗?」 男人吞了口口水,像是被迷惑一般地应道:「是……」 女人听了,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将手臂支在地上,单手托着脸颊。 「那你是想找我做什——」 话还没说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刺目地让她闭上了眼睛,就在那剎那,一把锋利的短刃袭来,即便她迅速退开,利刃却已在她肩上留下了不小的伤口。 她立刻潜回海中,一下便没了踪影,但岸上的男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脸上不见方才的痴迷,而是无人能阻的疯狂。 「你们这些贱货!以为我会再上当第二次吗?我告诉你!你们欠我兄弟的命,我会全部讨回来!」 回应他怒吼的,是沉默的海面、尚未散去的血腥味,以及似乎一闪而过的、一条像鱼一样的尾巴。 1 1 十四岁的黛安娜有很多讨厌的东西。 她讨厌胡说八道的预言师、讨厌家里那些假装服侍实则监视的僕役、讨厌说着是为了她好而把她关在家的父母,但她最讨厌的还是那座围着她家、高大地让她攀不出去的高墙。 预言师在她出生的时候说了,她在十六岁的时候会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躯体无法归于尘土,灵魂无法转世重生。 这全是在胡说八道,黛安娜生气地想,就是因为这两光的预言师,把父母吓得建起了高高的城墙,强硬地把她护在家里。自出生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有离开家门,见过外面的世界。 她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就算耍耍任性,也不会有人和她唱反调,可是只要一提到要出门,所有人就都变了脸色。 「等到你过了十六岁,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就可以出去了,我们这是为了你好啊。」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安抚道。 但她已经听了这话十四年了,差不多是极限了。 在十四岁生日的这天,黛安娜决定好了,她绝对要出门去。 几个月前,她在花园里追着一隻老鼠,看牠挤进了破损的围墙和凹陷的土壤所构成的洞,一下子就溜了出去。 那洞不大,但也不小,她现在是鑽不过去,可要是再加工一下,或许也不是没办法。家里的僕役都说她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来得矮小,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长得矮是件好事。 她准备了好几个月,今天正是验证和重获自由的时候。 在晚上的生日宴会之前,僕役们都在忙着张罗,父母也因为有不得推拒的要事,不得不出一趟门。她这寿星被晾在一边,只要在宴会开始时乖乖出现,就没人会知道她偷跑出去。 她换上了方便活动的衣服,在洞口伏下身,这场逃亡之旅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小姐,您在那里做什么?」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忘了算进一件事。 这个家里不只她一个孩子,园丁比她小一岁的儿子杰生也住在她家,他年纪小,还做不了事,此刻和她一样间来无事。 杰生眨着大眼睛,视线在小姐和洞穴之间来回。这不用说明,也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黛安娜告诉自己不要慌张,对方只是个小屁孩,她不只年纪比他大,还长得比他高,地位也比他高,她说什么,这小子都得听她的。她才不会因为被一个小伙子发现,就放弃这好不容易的机会。 「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她丢下这句话,一鼓作气地爬出墙外。 家是出了,可是黛安娜没想到自己还得带着一隻跟屁虫。杰生居然跟在她之后,也从那个洞鑽出来了。 「我、我不会和大人说小姐您偷跑出去,但如果您发、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我会很为难的,请、请让我跟着吧!」他不断发抖,看起来心惊胆颤,连话也讲不好。 而黛安娜── 「不要!」 当然是一口回绝了。 可不论她怎么驱赶,杰生还是老跟在她后头,让她不得不对这事妥协,且不用多久,她就发现带着这小屁孩,其实也不是件多坏的事。 「喂,那个是什么?」 「那是情报交易所,想知道什么消息,都可以在那里买到。」 「那个呢?」 「那是卖武器的店......小姐您不能乱拿,那样很危险!」 对第一次到外面来的她,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若没有杰生当嚮导,她恐怕只能呆站在原地,无功而返。 原来这小子还挺有用的。她很快地找到了正确使用这跟屁虫的方式。 「你说,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这里我看腻了,带我去别的地方吧!」 「别的地方是指……哪里?」好不容易才追上活蹦乱跳的黛安娜,杰生气喘吁吁地,脑袋都还来不及运转。 黛安娜倒是没什么耐性等他。「我想去若是没有亲眼见到,就绝对无法体会到有多厉害的地方!」 面对这强人所难的要求,杰生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那个能满足无法出门的小姐、又和市街风景完全不同的地方。 「小姐,您知道『海』吗?」 2 2 「海」是什么? 黛安娜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家庭教师,但得到的答案太过抽象,她只好不停提问,而老师禁不住她连珠炮般的问题,最后仅用了一句「等您哪天亲眼看到就会懂了」来结束这个话题。 她总是弯着手指,倒数自己还有几年才能去外面看海,想不到如今,她竟有了能够抢先目睹的机会。 「是──海──!」 她张大嘴巴,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大吼。闭上嘴的时候,她稍微舔了下唇,真的和书上看到的一样,有点咸,好神奇。 「小、小姐,您跑太快了,等、等我一下……」姍姍来迟的杰生没有多馀的力气可以陪她一起感叹,气喘吁吁地说道。 一开始还是由他在前面领路的,可当黛安娜一听见海潮声后,她便撩起裙襬,一个劲儿地狂衝,搞得杰生觉得自己有点丢脸,虽然他是比小姐小一岁,但居然会跑输女生,要是被其他朋友看见,大概会被当一个月的笑柄。 陪小姐折腾这一趟,简直比帮他爸爸搬一整天的肥料还要疲累。反正追也追不上,他本来索性是不想跑了,不过想想小姐这一路上的「创举」──拿起水果摊的苹果立刻就是一口,却说不甜又放了回去;捡了路边孩子的木剑玩具用力一挥,结果剑断了,惹得对方一阵哭嚎;看着因为地盘划分而吵起来的摊贩,竟想挤上去一起加入战局──他摇摇头,还是又跑了起来。 待他追上了先一步抵达海边的黛安娜时,他还真庆幸自己那么做了。 「小姐,不可以!」 他拦住了一边走向大海,一边准备卸下外面厚重衣裙的黛安娜,后者厌烦地拨开他的手。 「我有从书上看到,说布料容易吸水,太重会沉下去,所以我要把外面这件麻烦的衣裙给脱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转过去啊!」 「不是这个问题!海很危险,小姐不会游泳,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浪给捲走!」 黛安娜显然没意会他的慌张。 「你会游泳吗?」她问。 「呃,不会。」杰生照实答。 「那你接近过海吗?」 「我就在岸边,赤脚踏过海水而已。」 「那你被浪捲走了吗?」 「没有,我要是被捲走,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我就和你做一样的事,再往前一点而已,甚至不会让水位超过我的膝盖。」 「但、但是……」 黛安娜知道杰生为什么这么支支吾吾的,全宅邸的人都知道她的死亡预言。这让她更不高兴了。 本来跑出来就是为了想证明那个狗屁预言根本什么都不是,现在却又因为那个白痴预言,搞得她又被限制了。 她是想直接衝进海里的,反正杰生肯定管不住她,可是看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念在他今天嚮导当得不错,黛安娜还是放弃她的计画了。 「好,我不去海里了。」她环顾周围,手指向了另一个目标。「那我要去那里。」 要杰生发表意见的话,他是不赞成来这里的。 黛安娜手指向的是海边的岩窟,介于水和陆的中间,平时浪打不进来,仅会有浅浅一层海水,但要是遇上兇猛的涨潮,有可能会蓄积成池,届时便来不及逃了。 不过,他的想法有什么用呢?小姐的话是绝对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反驳的机会。 黛安娜兴奋地蹦蹦跳跳,领先杰生好几步,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岩窟后。 随后,一声惊呼从里头传了出来。 「小姐!」 担心出了什么事的杰生赶紧跟了上去,只见黛安娜毫发无伤,而她的眼前,有个靠着岩壁的女人。 不,要说是人也不太对,那女人只有上半身和他们一样,腰部以下则是── 鱼尾。 黛安娜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她只在童话书里看过。 她以为童话里的都是假的,可是眼前的女人却对他们笑了笑,还晃了晃尾巴,那生动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幻觉。 这是黛安娜看过最美的生物。 一头金发宛如金色的瀑布般散在她的肩上和胸前,湛蓝的眼睛如同闪耀的宝石,却又像带着诅咒一样,被她盯着看,彷彿会被看进灵魂深处。 鱼尾上的鳞片无法被辨认出顏色,随着她晃动的样子,闪着彩虹的光芒,比阳光更耀眼,又比月色更沁人。 黛安娜确认一旁的杰生也和她一样呆滞,他们一定是看到了一样的景象。 眼前的女人就是人鱼,无庸置疑。 「我是来这里休息的,没想到会有访客呢。」 似乎是见两人暂时丢失了声音,人鱼笑着开口。 而黛安娜只想着,她怎么连声音都那么好听?像窗边的风铃、床头的音乐盒、林子里的夜鶯。 让她回神的,是人鱼右肩上一道和她光滑的肌肤十分不相衬的巨大伤痕,因为发丝滑落到胸前而露了出来。 「你受伤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人鱼的嘴角依旧扬起,眼神却不再带着笑意,氛围一时沉了几分。 「只是小伤而已。」 她的语气很平淡,好像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却悄悄挪动了颈部,让头发能再度遮掩住伤口。 黛安娜还想再说什么,但一旁的杰生扯着她的袖子,小声地道:「小姐,我们要赶紧回去了,不然会赶不上您的生日宴会,老爷和夫人这时候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可是她还不想回去,外面的世界太开心了,比在宅邸里的任一天,也比往年的任何一个生日都要开心。 尤其是眼前这个美丽的生物,她还想再多和她相处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抓住最后的一点时间,她问道。 「我是赛莲,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人鱼回答。 「我叫黛安娜。」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我可以再来找你吗?」 赛莲瞇起了深邃的蓝眸。「人们通常都很怕我。」 「怕你?可是你那么漂亮。」 「他们一开始也很喜欢我,不过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就全都吓跑了。」 「为什么?我觉得『赛莲』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还没结束和赛莲的对话,杰生扯她袖子的力道却越来越用力了,黛安娜慌了,她还没得到赛莲允许她再过来的答覆,还不能走。 「好听吗……」赛莲喃喃着,用手指捲着自己的金发,接着出乎意料地,向黛安娜露出了笑容。 那和她一开始像是招呼般、特意要让人喜欢的笑不同,而是不自觉地展露,发自内心、不带任何讨好或目的的笑。 黛安娜不明白,明明自己只是说了实话,怎么赛莲突然就衝着她笑了。她只知道,自己获得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好啊,你就来吧。」 于是,她如愿地得到了赛莲的许可。 3 3 生日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黛安娜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满脑子只有那个人鱼、她那头美丽的金发,以及天籟般的嗓音。虽然手上正捧着翻开的书页,她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下次要准备什么,才能够引起赛莲的注意呢?上次的偶遇太过突然,自己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像个僵硬的石像一样,太丢人了。 还有,她的右肩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伤呢?看起来好痛,有没有什么是她能为她做的…… 「小姐、小姐!」 被侍女大声的叫喊吓了一跳,黛安娜反射性地颤了一下,反倒引起侍女的恐慌。 「小姐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您的!只是我喊了好几次,您都没有反应……」 「我又没怪你。」黛安娜小声地嘀咕。「怎么了?」 「先前在生日宴会上收到的礼物,要怎么处理呢?有很多漂亮的洋装、项鍊、发饰……您要不要挑几样喜欢的,我来帮您换上呢?」 黛安娜瞥了一眼在旁边堆成了小山的礼物堆,如果从这里面挑一些送给赛莲呢?可是蓝宝石的项鍊不比赛莲的蓝眸闪亮,金色绸缎做的洋装不比赛莲的金发丝滑,鑽石戒指所散发的光彩不比赛莲的鱼尾眩目,没有一样配得上她。 黛安娜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以往这些从宅邸外送来的东西总能让她开心个好几天,现在的她却全然提不起劲,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不用了,把它们收起来吧。」 「是……」 侍女观察着她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小姐打起精神。 约莫是从生日宴会那天开始,小姐便经常闷闷不乐的,以前那些能暂时哄她开心的法子,如今都没有作用。 这种状况也不是没有过,被下令不能出门的小姐,一个月总有几天会因此而陷入鬱闷,只是这次持续的时间特别长,症状好像也严重一些,不过肯定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儘管小姐老是任性地让人头疼,可是宅邸里的僕役们都对她特别宽容,因为大家都怜悯着这位被囚禁、又随时可能面临死期的小姐。 「小姐,不然我去拿些点心来怎么样?您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吃太妃糖,但夫人说会蛀牙,不让您吃吗?我去拿一点过来。」 太吵了。 黛安娜正想让侍女出去,却不料在起身的过程中,不小心被手上的书页给割伤了手指。 「唔!」她吃痛地叫出声。 血珠自裂口冒了出来,沿着手指滑落,好像割得比平时还深,伤口处有种痒痒的感觉 「我去拿药过来。」侍女的动作很快,立刻拿来一罐药膏,拉过黛安娜的手替她抹上。「虽然是小伤口,但也有可能会留疤的。这个药膏涂了之后很快就会好了,连疤也不会留。」 黛安娜盯着自己的指尖,很快地想到这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她挺起身子,眼神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个药能不能放在我这里?」 「小姐还有什么伤口吗?」 「现在没有,但就是,或许之后受伤的话可以用到。」 「那小姐需要的时候我再拿过来就好啦。」 侍女收起了药膏,没注意到黛安娜绝望的眼神。 无论是要拿到那罐药膏,还是再次离开这座囚禁她的城堡,黛安娜都需要一个帮手,而这个攸关她计画的关键人物,不作第二人选,自然是已经陪她冒险过一次的杰生。 「所以,杰生你想办法给自己弄个需要擦药的伤口吧!」 听完了小姐让他受伤的理由,杰生只觉得荒谬。 「小姐想要的药膏是特别高级的、只有您可以用的,要是我受伤的话,大人只会叫我擦擦口水就好了。」 「可是我找不到机会受伤啊!」黛安娜抱怨。「我想要假装跌倒,就会马上被扶稳;想要伸手去碰蜡烛,就会有人把烛火吹熄;吃饭的时候肉不用我切,要用剪刀也会被抢去帮忙,我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受伤?」 即便杰生才十三岁,他也听出了黛安娜话里的「炫耀」,但迫于身分,他不能向小姐回嘴。 「所以你帮不帮?既然受伤没用的话,那就去帮我偷偷带出来吧!」黛安娜板起脸。「你要是不帮我的话,我就去和那些大人说,上次是你偷拐我出去的。」 「那是小姐──」杰生觉得委屈,可还是将反驳吞了回去。现在的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了。「小姐知道那个药膏放在哪里吗?长得什么样子?」 「保管在我的贴身侍女那里,应该在她的房间,一个我手掌大的圆罐子,顏色是淡淡的绿色。」 「侍女姊姊的房间?唔……」 「可以办到吧?」 黛安娜提出的虽然是问句,但准确来说,这是命令。杰生纵使再不愿意,也只能点点头。 「还有,等你拿到药膏之后,再带我去海边吧。」 「什么?」 听到这个更不合情理的要求,杰生忍不住发出怪叫,而黛安娜则一脸理所当然。 「因为我不认得外面的路,你要负责当我的嚮导。」 「我以为那就是最后一次……」 「我和赛莲约好了,还会再去见她啊。」 不同于黛安娜陶醉的神情,杰生的手紧拽着衣襬,比方才被命令去偷拿药膏还紧张。 那天看到的人鱼确实十分美丽,但不知道为什么,也同时散发出一股让人恐惧和敬畏的压力,杰生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看着微微发抖的杰生,黛安娜误解了他畏怯的原因,安慰道:「只要你帮我,那要是被发现的话,我也会帮你说话,也会给你奖励,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 过了几天,确认杰生已经拿到了药膏后,黛安娜在午睡时间支开了侍女,轻手轻脚地来到花园的小洞和杰生会合。 天气炎热、太阳顶照,杰生却一反常态,穿着长袖和长裤。黛安娜从他手中接过了药膏,听说是他偷偷潜进侍女房间里拿出来的。 她是有点担心杰生有没有被发现,但既然药膏已经安然无缺地来到她手上,她也没听说什么骚动,那应该就是没事吧。 如计画的一样,她很快地鑽过洞口。午睡时间只有两小时,分秒必争。 到了墙的另一边后,她等了几分鐘,却都不见杰生的身影,让她不耐烦地催促:「你在磨蹭什么?快过来啊!」 洞的另一边传来了杰生怯生生的声音:「小姐,我可不可以不去?上次出去之后,我已经知道您能自己应付麻烦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我不是说了,要你来带路嘛!」 听到小姐微慍的语气,杰生只好硬着头皮鑽了出去。 到了海边,黛安娜这回不玩海水,也不玩沙子了,笔直地就朝岩窟前进。 药膏的罐子在她的口袋里滚动,就如同她鼓动得越来越张狂的心跳。 终于到了岩窟口,她有点紧张,如果赛莲不在里面怎么办?虽然被允许再来到这里,但赛莲可没说自己会等她。 「可爱的小姐,又见面了。」 幸好,她的担心没有应验。赛莲就在一样的地方,对她露出欢迎的笑容。 黛安娜觉得脸颊有些热,却发现人鱼的目光不只停驻在她身上,还对着在洞口踟躕的杰生。 她忽然有股不太愉快的情绪。 「杰生,你去外面把风,不准进来!」 直到确认杰生真的离开,没躲在哪边偷看之后,黛安娜才把头转回来,看见赛莲朝着她呵呵笑。 「那孩子叫杰生吗?怎么不让他一起过来?」 彷彿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美丽,此刻便真实地在她眼前。黛安娜偷偷捏了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痛之后,才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他只是跟着我来的,让他去把风就好。」她被赛莲盯得有些头晕脑胀。「我、我今天带了礼物来给你。」 「喔?是什么礼物?」 黛安娜把手伸进口袋里,却因为流了太多手汗,让药罐子滑开了好几次,才终于抓牢。 「这是能治疗伤口的药膏,只要涂在伤口上,就能很快癒合,也不会留疤喔!」她热情地介绍完后,才想到上次提到伤痕时,赛莲明显不悦的样子,赶紧补充:「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因为看起来很痛……」 她忐忑地观察赛莲的神色,出乎她意料地,赛莲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主动将头发拨到左边,将原本被发丝盖住的右肩露了出来。 「我没用过这个,你要帮我吗?」 「好。」 黛安娜小心翼翼地走到赛莲身边,用手指挖起药膏,像在触碰什么珍贵的易碎物一样,谨慎地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赛莲的伤口上。 不习惯药膏带来的沁凉,赛莲皱起了眉,让黛安娜看了心疼。 「不擦药的话,人鱼受的伤要怎么好?」 「在海里受的伤会在海神的恩赐下復原,但若把在陆上受的伤带回海里,作为惩罚只会越发溃烂,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等它恢復。」 「你是怎么受伤的?」 「被人类砍伤的。」 「什么!」黛安娜发出惊呼,另一隻手气愤地握紧了拳头。「是谁这样做的?」 「……夜晚太暗了,我没看清楚呢。」 看着赛莲自嘲的笑容,黛安娜有种直觉,认为她大概不是不知道,只是有着其他顾虑。 为什么赛莲明明是受伤的那个,却得这样遮遮掩掩的,还不能指控那个犯了错的坏人呢?这让黛安娜感到心碎。 擦完了药,赛莲新奇地看着自己的肩膀。「我要怎么报答你呢?通常我是会唱歌的,但你大概不会想听到我唱歌」 「为什么?你唱歌不好听吗?」 「我是怕你太喜欢,将来要是没有我要怎么办。」 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没有你不行了。黛安娜想着。 她不需要回报,只要还能再来见她便好。 「我每个礼拜都会过来。」她许下承诺。「所以请你一直在这里,可以吗?」 赛莲没有回答。 为了让心里好过一些,黛安娜只能将这沉默当作应允了。 4 4 和赛莲幽会的时间,成了黛安娜乏味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她和杰生约好了,每週一次,让他带自己到海边,在岩窟外把风,而她则会把握这得来不易的几十分鐘,希望能和这位人鱼朋友建立更亲密的关係。 之前带来的药膏十分有效,初见时还怵目惊心的伤疤,现在已经癒合,也渐渐褪了顏色。每次上药都是由黛安娜亲手,这让她有了独特的荣誉感,因为只有她,才被允许触碰这个美丽的生物。 她想和赛莲说好多事,无奈她的生活却只能在宅邸里兜转,所以她会让杰生在去海边之前,先带她到热闹的地方晃晃,烤肉串的香味、玩杂耍的小丑、打赌哪匹马跑得快的群眾、绘声绘影地说着传说故事的说书人……她会把这些惊奇的见闻分享给赛莲,虽然新事物总是令她兴奋激昂,但最让她入迷的,永远是赛莲在听到她的描述后,眼中流露的闪光和嘴边的笑意。 像是回报一样,赛莲也和她说起海中的故事。 她说,海里还有很多跟她一样有着人身和鱼尾的伙伴,她们是海的女儿,为了维持大海的生命运转而背负着任务,才会探出海面、来到陆上。 她们属于大海,因此,她不能离开大海到太远的地方,这座靠海的岩窟已是极限,既能让她接受海的施惠,又能让她养好在陆上受的伤。 「所以,等伤好了,你就会回去了吗?不会再来这里了?」黛安娜问道。 「我现在不就在这里吗?」而赛莲总是抚着她的头发,答得模稜两可。 用问题来回答,根本不叫答案,又被糊弄过去了。 黛安娜虽然不满意,可是赛莲的安抚总让她没了脾气,人鱼还真是狡猾。 这天,黛安娜在杰生的领路下到了市集,来访过多次,曾经新奇的摊位也不免变得乏味。 这上次和赛莲介绍过了,这个也说过了,那些看起来又不怎么样,说不定赛莲早就知道也早就看腻了,也不能带赛莲来看表演,就没有什么厉害的东西能带去给她吗……就在这时,黛安娜发现了「那个」。 草莓、葡萄、柳橙等各色水果被串在竹籤上,虽然水果本身的顏色就足够鲜丽了,但这些水果不知为何,还带着一层剔透的光芒,远看就像宝石一样璀璨,好几个路过的孩子都和黛安娜一样被吸引了目光,吵着要父母买给自己。 「那个叫『糖葫芦』,是把麦芽糖裹在水果外的一种点心。」杰生看小姐瞪大了眼睛,向她解释。 黛安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母亲总是嘱咐侍女要好好控制小姐的饮食,太甜的糖果只能是表现好的奖励,更不用说糖葫芦这样整串都是糖的甜食了。 「好吃吗?」黛安娜忍不住吞口水。 「嗯,很甜。」杰生用力点头。 这么吸引人的东西,必须带去给赛莲啊!还有,她自己也想试试…… 黛安娜左手和右手各拿了一串,一下就被麦芽糖的香气给薰得陶醉,她正想咬下一口,忽然发现前面有个高大的男人凑近,让她打了下哆嗦。 「小姐,你还没付钱就想吃啊?」 男人的体型比十四岁的小女孩大上许多,光是站在那俯视她,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可是黛安娜不懂,她要吃糖和这个男人有什么关係? 「那是什么意思?」说出这句话之后,感觉男人的表情变得更兇恶了。 杰生连忙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这是摊位的老闆,要拿他的糖葫芦,需要付钱给他。在宅邸外,任何东西都是要付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 「可是我身上没有钱。」因为宅邸里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既然她被禁止外出,那大人们自然不会给她钱,也不会教她用钱的道理。 「那您就不能拿。」 「可是我想送这个给赛莲。杰生,你有钱吗?」 「我……」 他不擅长说谎,在口袋里发颤的手没逃过老闆的眼睛。 「小鬼,你们已经拿在手上了,不会耍赖不付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口袋里装着什么!」 这可是他帮爸爸做事,好不容易才换来的零用钱,他还没想好是要买把威风的剑,还是帅气的弓,总之不是浪费在街边的小吃摊上,即便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也只是背过身嚥下,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就好,等存到了可以买武器的钱,那一切都值得了。 不过,在老闆的威吓和小姐的施压下,他还是把钱掏出来了。早知道就拿这些钱去买烤肉串了。 「你不要太伤心,我只是现在没有钱而已,等回家之后,我再给你我的东西,那可比这点钱要值多了!」 已经开始吃起糖葫芦的黛安娜说。 拿着用杰生的钱换来的糖葫芦,黛安娜高高兴兴地前往海边。她在路上就把她自己的那串吃完了,麦芽糖的甜味和水果的酸味完美结合,好吃地让她想叫宅邸里的厨师以后天天做给她。她想赶快和赛莲分享这份美味。 「这是什么?」 赛莲就如她预期地那般,对糖葫芦很有兴致,才刚学到这是什么的黛安娜得意地把刚刚从杰生那里听来的复述一遍,然后将裹着糖衣的草莓凑到赛莲嘴边。 「你吃吃看,很好吃喔!」 赛莲先是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确认过味道后,才张口咬了草莓的尖端。 「好甜!」她惊呼,又咬了一口。「可是里面又是另一种味道,很多汁,有点酸酸的……人类真会做些奇怪的东西。」 「可是你喜欢,对吧?」 「因为是你带来的。」 黛安娜的双颊窜上一抹緋红,赛莲就爱说这种让她手足无措的话,喜欢拿她打趣。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将视线放在赛莲手里拿的螺旋贝壳上。 「那是贝壳吗?我在书上看过,说可以从里面听到海洋之声。」 「你试试?」 黛安娜接过赛莲递来的贝壳,将开口对向耳边,仔细聆听,果然听到一阵阵海浪拍打的声音,像是好听的合奏。 「真的耶!我听到了!」 「这是我和大海里的同伴通讯的道具。」 「咦?」黛安娜把自己的耳朵再往贝壳贴近了一些。「可是我没听到说话的声音。」 「那就是我们的语言。」 「人鱼和人类说的语言不同吗?那你为什么能和我说话?」 「我学了人类的语言。」 「人鱼都会说我们的语言吗?我的老师教了我很多不同国家的语言,但就是没有人鱼的。」 「不,我是特例。」 「你是唯一会说人类语言的人鱼吗?」 「差不多吧。」 「那我也想做唯一会人鱼语言的人类!你可以教我吗?」 赛莲没有回答,只是将黛安娜手中的糖葫芦串拿去,优雅地将剩下的果子咬入嘴中。 为了不让头发沾到糖,她将金发甩到肩后,赤裸的肩膀顿时展露无遗。 「伤已经好了呢,疤也不见了。」黛安娜感叹道。 「是啊,多亏你的药膏。」 那你还会留在这里吗──黛安娜不敢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赛莲不会回答她的所有问题,这便是其中之一。 她已经无法想像,往后的日子若是没有赛莲,会是如何无趣的地狱? 而赛莲则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率先开口了。 「黛安娜。」她轻唤。「如果某天我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你现在就在这里,我、我不想去想以后的事……」 黛安娜捏着裙襬的荷叶边,越是想像没有赛莲的日子、那座宛如监牢的宅邸、眾人对她过度呵护的善意,她就觉得要喘不过气了。 「替我取个名字吧。」赛莲突然道。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有『赛莲』这个名字了吗?」 人鱼摇摇头。「替我取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名字,以后就用那个名字叫我吧。」 因为是赛莲的请託,黛安娜思考得格外慎重。她想了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出了深思过后的选择:「露娜。」 「露娜。」赛莲复诵了一遍。 「我听说『露娜』和『黛安娜』一样,都是月之女神的名字,这样我们的名字就是一对了……你觉得怎么样?」 「露娜、月亮……」人鱼喃喃着自己的新名字。「只在夜晚现踪的星体,正适合我们呢。」 语毕,当黛安娜还沉浸在被赛莲认可的喜悦中时,赛莲忽然抓过她的手,用舌头舔拭了她的指尖。 「咿!」随着一声惊呼,黛安娜涨红了脸。 「你的手指沾到糖了。」赛莲摆出无辜的眼神,也开始舔起自己手上沾到的糖。 赛莲──现在是露娜了──总是这样狡猾。 总是这样出奇不易地,就将自己的心拨乱,不过,却不令人讨厌。 黛安娜摩娑着方才被舔过的指尖,偷偷窃喜。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就好了。 她这辈子就只想和露娜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然而,自那天之后,岩窟里便再也寻遍不着人鱼的踪影。 5 5 在海底的最深处,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住着一群梦幻的生物。 她们有着人类的上身和鱼类的下身,还有着勾人的美貌,令人时刻陶醉。 她们在海神的祝福和庇护之下自泡沫诞生,是大海的女儿,生来便肩负着维系海洋运作和平衡的使命。 为了完成任务,今日的她们也一如往常,鱼贯地游向海面,准备执行自己的工作,亦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在这之中,却有一个身影和大家前往的方向不同。 「你要去哪里?」 被同伴挡下的人鱼停了下来,停止行动的两人在队伍中特别显眼。 「你已经好久没有执行任务了。」好心的人鱼说。 「是吗?」 「再这样下去,你会消失的。」 「我只是需要休息,今天就放过我吧!」不合群的人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总会回去的,因为我们只有那件事能做,不是吗?」 好心的人鱼露出了古怪的眼神,覷了覷这位不合群的同伴后,便再次跟上了队伍。 不合群的人鱼朝着和同伴相反的方向,逕自一人往海底游去,见到了沉没的船隻。 曾经气派的大船如今无力地插在沙地中,木头建材悉数腐蚀,金银珠宝也成了破铜烂铁。 像是在参观一样,她游入了船舱内,看见一具具白骨,骨头上掛着上好的碎布和腐臭的烂肉,几隻鱼将这些白骨当作丛林,在其中穿梭,偶尔吮一些黏在骨上的腐肉。 她很清楚这艘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船长忽然忘了指挥,舵手忽然忘了掌舵,船员们争先恐后地挤到甲板上,无人运作的船隻于是触礁而沉。 他们之所以会失神地忘了自己的工作,是因为听见了「赛莲」的歌声。 赛莲,纵使那个人类女孩总是这么称呼她,可是这并不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她们共同的记号,虽然比起这个称呼,她们更常被陆上的人们叫作「女妖」。 传说──也是事实──赛莲女妖会卧在礁石上,用美妙的歌声唱着歌,引诱人类的渔船触礁沉没,再将它们拖入海中,成为海中生命的粮食,如同她眼前这艘可怜的船。 海洋的循环,便是如此得到繁荣的,这便是赛莲诞生的意义。 赛莲的一生,就这样日復一日,重复着生来就必须遵守的规则,直到筋疲力尽,或声带嘶哑,便会化作泡沫,又诞生出新的赛莲。 无趣,又令人喘不过气。 她厌恶着赛莲的使命、仰赖海洋的鱼尾和宛如诅咒的歌声,所以她才学了人类的语言,为了证明自己的不同,也试着去接触人类,不过…… 她抚着自己的肩膀,想起了曾经的伤痕、人类的怨恨,也想起那个帮她疗伤的女孩,那是在窒息的生活中,唯一让她感到救赎的片刻。 伤口恢復后,她不得不回到海中,却没再执行过赛莲的任务。 海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不过没有用处的赛莲没有存在的必要,在这样下去,或许哪一天她就会变成泡沫了。 是否会消失,她对此漠不关心,不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反倒让她更加难受。 因为她是第一个,对遭人唾弃的赛莲释出善意的人类。 「你在这里啊!想要理解人类的异类赛莲。」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警戒地回头,只见身后一片黑色的水流,使得被拂过的海草没了生气,鱼儿看见了也都要避开。过了一会儿,水流终于慢慢散去,里头佇立着赛莲熟悉的脸庞。 「我听说最近有个赛莲老是不唱歌,就是你吗?」不速之客的面容令人熟悉,发出的声音却和她少女的脸孔并不匹配,反而如同百岁的老婆婆般沙哑。 「……海洋女巫。」赛莲皱起了眉头。「不要用这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你不喜欢吗?可是我现在的模样,应该是你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啊。」 什么都瞒不过海洋女巫,她是海里的监视者,窥视着所有有关海的一切,让偏移的误差得以回到正轨,但方法却不总是那么正当,因此成为了被闪躲的存在。 赛莲不也是如此吗?美其名是维持海洋的循环,却是用歌声和美貌将人拖入地狱。 不合群的赛莲并不讨厌海洋女巫,不过这不代表她就喜欢被耍着玩。 「不要老是进行那种恶趣味的偷窥,在我伤好了之后用贝壳录了讯息给我,把消息散播出去,让我不得不回来的就是你吧。」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啊,赛莲,就如同你也有你必须做的事。」 「我不是赛莲,有人为我取了名字。」 「就是长得像我现在样子的那个人吗?」 赛莲──或该说是露娜──看向有着黛安娜的脸,却露出本人不会有的阴险表情的海洋女巫,脸上渐显怒意。 海洋女巫投降似地举高了双手,随后转换了模样,变成金发披肩的人鱼。她面朝赛莲,面对面的两人宛如镜子的里外,不分你我。 「你喜欢人类吗?你懂得人类的语言,然后呢?你的伤口就是人类造成的。人类喜爱赛莲的歌声,却又痛恨着赛莲,这是不会改变的事。」 「可是我的伤,也是人类帮我治好的。」 「呵呵,难道你想变成人类吗?」 「那可比当赛莲还要好多了。」 只要在海洋中,就无法和黛安娜相见,也无法听她呼唤那个她替她取的名字。 待在这里的话,就只能是平平无奇的赛莲,而不是独一无二的「露娜」。 海洋女巫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地,说道:「如果你是那么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你要怎么帮?」赛莲嗤之以鼻。 女巫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我的任务是要维持海洋的平衡,一个不肯继续执行任务的赛莲可不是我想看见的误差。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不过有条件。」她竖起了两根手指。「我会给你能在陆上行走的双腿,但你将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会让你再次和你想见的人相见,但你将会失去所有过去的记忆,包括身为赛莲的日子,和与那个人初见的回忆。你会变成一具人类的空壳。」 这个提议极具魅力,也深藏着恶意。 不过,她早就没了选择。 只要能再见到黛安娜,要她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决定好了吗?我没有太多让你犹豫的时间,大海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处理呢。」女巫催促道。 赛莲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同意这个交换。」 语毕,赛莲的周围突然涌起许多泡沫,一眨眼就将她淹没。 海洋女巫的身躯也再次被黑色的水流包围,准备前往下个需要她解决的偏差。 在离开前,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打了个响指。 「对了,看在你这么好说话的份上,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好了。让无法再开口的你,能够留下最后的讯息……」 6 6 十六岁的黛安娜有很多讨厌的东西。 她讨厌被限制能享用的甜点数量、讨厌明明不喜欢却被逼着吃的蔬菜水果、讨厌听说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还要快的家教进度,但她最讨厌的还是那座围着她家、高大地让她攀不出去的高墙。 不过,这些也将成为歷史了。 再过一个月,她就会满十七岁,证明当年那位说她十六岁会死无尸骨的预言师只不过是个胡说八道的骗子,想出门的时候也能正大光明地从前门进出,而不是像现在── 「杰生,快点!再拖拖拉拉的话就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黛安娜用气音催促着身后的护卫骑士,后者则无奈地拿出备用钥匙,插进后门的锁孔里,替他的主人开啟了本不该被打开的门。 这三年间,一直是如此。 找不到露娜的打击确实让黛安娜消沉了好一阵子,她安分守己了一个月,不再缠着杰生要偷跑出去,但她那个月的状态却令宅邸里的所有人都十分不安,侍女们纷纷说小姐是着了魔,突然像个人偶一样,叫也不应、喊也不回,就连饭也总是只吃几口、零食甜点也不碰了。 杰生如释重负了一个月,却还是因为担心小姐是不是真的在外面沾上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而主动去探探黛安娜的状况,却没想到她说:「杰生,再带我去看海。」 他们又出去了一次、两次……好几次,直到身体已经鑽不过那个墙垣的洞口,而杰生也在这段时间成为了见习骑士,黛安娜的父亲见他们两个人似乎挺要好,便半是玩笑地任命杰生为女儿的护卫骑士,并交付给他保管后门备用钥匙的工作,以示器重。这也成了黛安娜能够理直气壮地使唤杰生,且让他替自己开后门偷溜出去的理由。 「小姐,您再一个月就要满十七岁了,届时预言就破除了,你也能正大光明地出门了,您就连这一个月也忍不了吗?」 长年被这位任性的小姐给折磨得胆战心惊,杰生忍不住发出怨言。 「什么一个月啊?我可是忍了快十七年耶!」走在前头的黛安娜反驳。 「您又不是这十七年来都乖乖待在宅邸里,偷跑出来的次数大概都比您读的书本要多了吧……」 「那既然我这么常出来的话,还有必要顾及这最后一个月吗?反正那个预言师就是个骗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生的事情,才不会在最后一个月才发生呢!」 黛安娜说完,咬了一口刚在市集买的肉串。刷上了重口味的酱汁,这平常在宅邸里可吃不到。 为了小心不被发现,能在外头间晃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他们无法去太远的地方,所以大多以市集为活动范围。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看海了。 经过几次的扑空后,是从第几次开始呢?黛安娜就不再要求杰生带她去海边了。 或许会就这么和露娜错过也不一定,不过看着空荡荡的岩窟,再一次歷经那个失去的痛苦,实在是太难熬了。黛安娜选择要淡忘这件事。 可是,当她边嚼着肉串,感受着肉汁的咸香滋味时,脑中却在忍不住幻想,若是露娜吃了的话,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海里没有牲畜的肉,她铁定会为之惊奇的吧! 想到这,黛安娜的嘴角垂了下来。 这三年来一直是如此,无论她做了什么,总是会第一个想到露娜,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只是在找寻露娜的痕跡,并不是她自己想要、而是在幻想着露娜的反应罢了 只有自己享受,根本一点都不有趣,如果能有露娜一起分享的话,那肯定会有趣得多吧…… 「小姐,怎么了吗?」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黛安娜,杰生问道。 黛安娜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起她到岩窟找露娜时,有时候会脱下鞋子,让脚尖被海水打湿。她彷彿又闻到了那股又咸又潮湿的空气,和露娜身上散发出的、专属于她的淡淡香气。 再一个月就要十七岁了,那是她获得自由的日子,对她来说,是一个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比成人式都还重要。 如果要忘了露娜,那就以十七岁那天为终点,再也不要留恋于她了。 在那之前,她还想再去看一眼,那是最后的希望。 「杰生,我想去海边。」 7 7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在思念着这片海,海风的气味就像每晚伴着她入睡一样地令人熟悉且安心,明明许久未到,却完全不让人觉得陌生。 黛安娜让杰生注意时间,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岩窟。 她走得很慢很慢,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对路线的记忆,也不是因为这里的路崎嶇难行,只是……她怕她会再一次落空。 在把视线移向岩窟内部前,她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一探头,却只见里头空无一人,唯有小小的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唰啦唰啦地,让人生厌。 「本来就是、见不到的机会比较大……」 像是要说服自己,黛安娜喃喃地说。声音在岩窟里单薄地回盪,更显得凄凉。 她失望地退了出来,见杰生惊慌地向她跑来,大概又是要和她嘮叨时间不够了,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听到这种说教。 「我知道了,现在就回去──」 「小姐!海边有人!」 「有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话,黛安娜愣了一下。 「对!有个人,好像是被冲上岸的,她、她……」 「你干嘛这样讲话?那个人怎么了?」 「她长得很像……」杰生吞吞吐吐地,眼神不断游移。「那个人鱼……」 不等杰生把话说完,黛安娜在自己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腿便已经先动了起来。 真的是她吗?露娜回来了?是来找自己的吗? 黛安娜克制不住兴奋,还险些被自己的裙襬绊倒,她顾不得规矩,直接撩起裙子,快步地奔向杰生所指的位置。 那个人趴在海水和沙滩的交界处,金色的发丝浮在浅滩上,在阳光的映照下彷彿会发光一样,眩目地让人睁不开眼。 黛安娜小心翼翼地靠近,而那人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接近,用手臂支起了身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的眼珠是蓝色的,而且一闪一闪地,像是在海里洒了宝石碎片。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黛安娜无比孰悉,只不过── 她有着和一般人类无异的两条腿,并不是那个闪烁着彩虹光芒的鱼尾。 「你是谁?」黛安娜轻声问,怕吓着她。 那人先是歪着头,接着又像在模仿黛安娜一样,嘴巴一张一闔,却发不出声音。她把手放在脖子上,又试了几次,却仍旧徒劳无功,最后她摇摇头。 「你不能说话?」黛安娜有些错愕,但很快地恢復冷静。「你是露娜吗?」她又问。 不确定是否是露娜的少女眼神飘移,彷彿这个问题和她一点关係也没有。她的手握住了脖子上的项坠,黛安娜这才发现她戴着一条系着贝壳的项鍊,再往下,她连衣服都没穿。 兴许是太过在意她的身分,黛安娜暗自责骂自己居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她拿下身上那件因为风有些凉而刚刚在市集购入的披肩,将少女给裹了起来。 她们对上了眼神。一样的眼睛,却有着不一样的神韵。 这个谜样的少女和露娜是如此相似,又有着好多不同。 黛安娜看着她无神的眼眸,下定了决心。 「我要带你回家。」 这些年以来,杰生最提心吊胆的事就是陪着黛安娜出门,但如今,这个排行榜有了新的榜首。 当他把穿着临时买来的素色洋装的赛莲推到眾人面前时,他整个人就没有一处是没在抖的。 「我看到她在宅邸附近徘徊,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去处的样子,我看她可怜,就想说带她回来,是不是能让她在这里谋一个简单的职务,比如洗衣服之类的,只要很简单的就好……」 他嘴里复述着黛安娜事先和他套好的说法,满脑子都是自己为什么要遭这种罪,明明要把赛莲带回来的人是小姐啊!虽然是为了隐瞒小姐偷溜出去的事实,只是…… 眼前的人,不管是平日相处的同事,还是宅邸的主人──小姐的父母,都是一脸诧异且不理解的样子。 「杰生,宅邸里要雇用谁,这轮不到你来决定。你只是个见习骑士而已,只因为成了小姐的护卫,就得寸进尺了吗?」 管家率先发难,其他人也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这位小姐这么漂亮,杰生该不会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毕竟正值这个年纪。」 僕役中有人小声议论,引起了数声附和,杰生的脸涨得通红,又怕否认会坏事,只好祈祷小姐赶快出现── 「大家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终于,这场闹剧的幕后主导现身了。 黛安娜像第一次见到赛莲一样,摆出惊讶的脸,一开口就是一顿猛夸:「这个人是谁?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 决定了这位无家可归的少女去处的关键人物,也是黛安娜的父亲,困扰地扶额。「这是杰生带回来的人,说是想让她在宅邸里谋个工作。」 「那可不可以让她当我的玩伴呢?」黛安娜立刻提议。 「可是杰生说她没办法说话。」 「我可以和她说啊!」 「她也没办法写字,什么都不会。」 「那就让我教她吧!」黛安娜故意垂下了眉梢,装作委屈的样子。「我不能离开家,宅邸里也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我每天都觉得好寂寞,要是她能陪我的话,就算是只是听我读书、看我写字,若是有人一起,我也会觉得有趣多了。」 果不其然,这招对无法让女儿外出而心怀愧疚的父亲来说,再有效不过了。 于是闹剧很快有了结论,少女被允许留下,成为这座宅邸最尊贵的小姐的玩伴。 事情决定后,有了父亲准许的黛安娜走上前,握住了少女的手。 「露娜,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在一起囉。」 8 8 有了露娜以后,黛安娜就不再吵着要溜出去了。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露娜。 「露娜,你快嚐嚐看这个!这是把全国最会做甜点的厨师请来做的蛋糕,你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在少女的闺房内,只有尊贵的小姐和美丽的客人,黛安娜把僕役都支开,留了杰生在门口守着,独自和露娜享用专为她而准备的点心。 露娜不太会用餐具,乔了几个角度都找不到能好好切蛋糕的方法,黛安娜于是牵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如何使用。 她握着露娜的手,将蛋糕送进了对方嘴里,后者慢吞吞地咀嚼,甜味在舌尖散开,她眼睛撑得浑圆,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惊艳与满足。 黛安娜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露娜的口味我都知道喔!」 露娜继续不熟练地使用叉子,狼吞虎嚥了几口后,她指了指黛安娜面前那块完好无损的蛋糕,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后,面带疑惑。 「我没关係,你要是喜欢的话,这块也给你吧。」 黛安娜把自己的那块推向对面,露娜却摇了摇头,还皱起了眉头,直到黛安娜也象徵性地吃了一口后,她才回去享用她自己的。 黛安娜忍不住扬起嘴角,沉浸在这甜美的一刻。 有露娜在前,蛋糕对她而言根本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她的眼神只被露娜所牵动,觉得她真好看,比她替她穿上的华丽衣裳、佩戴的金银珠宝都要好看。 她的眼神接着移到了露娜的脖子、那条贝壳项鍊,那是唯一跟着她来到这里的物品,她身上仅有的财產。 让人联想到大海,也是现在的露娜和以前的露娜,唯一的连结。 黛安娜咬紧了唇。 「露娜,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她捏紧了裙襬,透露了她的动摇。「为什么你会从人鱼变成人类了呢?为什么不会说话了呢?为什么当时会不告而别?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来找我?你真的是露娜吗?你──」 这次会不会,又突然消失不见呢? 只有这个问题,是她绝对不敢问出口的。 其他的疑问就算没有答案也无所谓,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也是她害怕的。 所以她必须给露娜最好的,为了将她留下,为了两人可以永远在一起。 突然,黛安娜感觉到手臂被拉扯,原来是露娜放下了叉子,正在拉她的手。 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露娜将黛安娜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用脸颊蹭了蹭,闭上了眼睛。 看着那张安详地如天使般的脸庞,黛安娜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寧静的时光,彷彿给出了所有问题的解答。 露娜现在就在这里。 那其他的事,也都不重要了。 心情安定下来后,反而变得想哭了,但要是掉泪的话,会让露娜不知所措吧,所以黛安娜尽力忍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杰生的声音。 「小姐,老爷找我过去,我先离开了。」 杰生最近的日子可说是十分安寧,因为小姐把大半的时间都花在新来的少女身上,他几乎只要站在门外守着就好,比之前东奔西跑的要好多了。 在步向老爷的办公室时,他一面庆幸,又一面有些不安。 他总是觉得那个少女不太对劲,可要说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确实,那名少女没有任何威胁之处,她不会说话,连如何更衣洗漱这类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宅邸里的僕役都在议论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才会如此无知。 可是,她的那双蓝眼让杰生感到害怕。这不是现在才有的感觉,在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鱼时,他就有被那双眼睛给压制的经验,明明是如此美丽的事物,却给人一股压迫的气息。 小姐很保护那位人鱼──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人类──几乎不让其他人接近她,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彷彿那名少女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也因此,其他僕役很少会和露娜有交集,整座宅邸里,就只有黛安娜小姐和他的护卫杰生能够经常见到她。 所以杰生没办法问到其他人的看法,只知道小姐对这来歷不明的人鱼一点惧怕也没有,反而被深深吸引。 这看在杰生眼里,并不是件正常的事。 到了老爷的房门前,杰生正准备要敲门,却听见里头传来的谈话声,因此停下了动作。 「渔船又沉了?这是这个月以来的第几艘了?数都数不清!」老爷的声音听起来很头痛。 「听倖存的船员说,似乎是遇上了海妖。」另一个人说道,听起来是常来找老爷谈生意的商团主人。 「是赛莲吗……这可真让人头疼,这样下去损失太惨重了,得想个办法。」 「是,所以现在已经发布了悬赏令,只要能抓到赛莲,无论是死是活,都能获得巨额的赏金。」 「要是真能抓到就好了……」 身后有其他僕役经过,为了不被怀疑,杰生敲了敲门。 「老爷,我是杰生。」 「你来了啊,进来吧。」 获得允许,杰生推开门,商团主人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一切都还好吗?」办公桌后头、握有这座宅邸最高权力的主人,沉着声音问道。 「是。」杰生挺直了背脊。「那个少女看起来不会对小姐造成危险。」 「那就好,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老爷的声音放软了许多。「十七年……我保护了黛安娜那么久,终于也要到尽头了。预言师只有说她十六岁的时候会死,可是没说死因,也没有预言出确切的日子,我真的每天都在担心,就算那个少女不是怀着恶意来接近黛安娜的,也有可能会间接造成什么遗憾。」 他将双手交叉,语气沉重。 「所以,杰生你一定要很小心。黛安娜只信任你,不信任我们这些为了她好而禁錮她的大人,你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安全,在她十七岁的生日之前,她都还是预言会死的十六岁。」 杰生摸了摸腰间的枪。 「是。」 9 9 不知不觉,一个月要过去了。 就算是再大的城堡,这样的时间也该逛完了,宅邸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展示给露娜看的新东西了,黛安娜为此感到焦虑。 她的十七岁生日就要到了,就在明日。只差一日,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带露娜走出这里,去看看更多的风景了,但这一日,可真是十分难熬。 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她回过神,原来是露娜向她递来装着鱼饲料的罐子,她们现在正在宅邸里的人工池塘边餵鱼。 黛安娜接下她的好意,无聊地撒着她早已撒过几百次的饲料,喃喃道:「露娜你以前可是生活在大海里的人鱼,看这个小池塘应该觉得很可笑吧?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个家只有小浴池,你应该很委屈吧?」 露娜似懂非懂地摇摇头,看着这样的她,黛安娜的手指忍不住滑过她的颈项,最后将指尖落在项鍊上的那枚贝壳。 她将它举了起来,凑近耳朵,又放下了。 「……果然,除了海浪的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呢。你以前和我说过,说这里面有人鱼的语言,要是我能听得懂就好了。」 露娜学着她的动作,倾听贝壳里的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什么,漂亮的脸庞并没有什么表情起伏。 黛安娜感慨地道:「你还记得吗?我是在海边找到你的,那也是我们相遇的地方,明天之后,我们第一个目的地就选那里吧!要是能现在去就更好了……」 思及此,黛安娜忽然觉得自己好傻,是不是安份太久了,才会没想到自己以往都是怎么做的。 「杰生!」她呼唤那个站在她们几公尺外的护卫。「我们现在出去吧!我们三个人!」 杰生面有难色。「小姐,您就不能等到明天吗?就只差一天了,您就连这几个小时都等不了?就算是午夜一过再让我摸黑带您出去,都比现在要好……」 想当然尔,他是说不过他的小姐的。 「才不差这次呢!我是主人我说了算,就这么决定了!」 *** 海边的天气并不好,天空密佈着乌云,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黛安娜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吵着要出来,才能带给露娜最美好的回忆巡礼。 她先是带着露娜到岩窟,她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露娜,你记得吗?你当时就在这里,受了好重的伤,是我带药膏来给你治疗的,你就是在这里给我展示你们沟通的道具,虽然我听不到。」 接着又领她到海和沙地的连接处。 「这里是我再次找到你的地方,这你一定记得了吧!你当时一丝不掛,我还给你围了披肩。」 在岩窟的时候,露娜没什么反应,但这次,她蹲了下来,掬起了一把湿润的沙子,又让它们从指缝间流逝。 黛安娜看她有了反应,甚是惊喜,也跟着蹲了下来,正想着是要和她堆沙堡还是在沙地上画图,露娜就又站了起来,还开始脱去衣服。 「露娜,你在做什么!」 不顾黛安娜的劝阻,露娜身上只留下一件单薄的贴身衣裙,便缓缓地步入海中,随着水位的升高,毫无畏惧。 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投入水中,就和找死没两样,可是露娜的背影是如此地美丽、神圣又决绝,让黛安娜彷彿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开口。 她看得出神,甚至忘了跟上,直到「砰」一声枪响,将她拉回了现实。 黛安娜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见了岸边的杰生,手里拿着才刚发射的枪。 「……杰生?」她花了几秒才釐清状况,整个脑袋轰隆作响。「你在做什么!露娜正在海里,你这样不是会打伤她吗?不管你是看到了什么危险,都停──」 「我瞄准的确实就是赛莲,可惜刚刚那发没打中。」杰生的脸上毫无半点悔意。「她是小姐之前发现的人鱼吧!虽然是人类的样子,可是和那隻人鱼长得一模一样。赛莲是海妖,最近很多商船因为她们而沉船,是必须要消失的傢伙。」 「露娜不一样!」黛安娜大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露娜绝对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她这一个月来在宅邸什么事也没做,以前见过那么多次也没对我做过什么,她不是坏人鱼!」 她极力解释,却不见杰生有任何动摇。他的眼神很冰冷,比冬天结的霜还冷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和平时截然不同,这让她感到害怕。 她知道自己没有说服他,只好继续说:「不、不然,你就看在我的份上住手吧!你是我的护卫骑士,要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要看在小姐的份上住手?只要能够杀了赛莲,就可以拿到高额的悬赏金,我想不到必须停下来的理由。」 「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呵呵,小姐要给我钱吗?」 杰生冷笑,让黛安娜打了个冷颤。她从来没见过杰生这个样子。 「整座宅邸里,我最受不了的人就是小姐了。总是任性妄为,一声令下就要拉别人陪着你,完全没想过只有小姐不会被责骂,倒楣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僕人。钱也是,因为小姐手上没有可以自由使用的财產,就老是从我这边抢走,我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都是小姐的!」 「我回到房间之后,不是给了你可以换钱的珠宝吗?那是我跟你借的钱的好几倍……」 「小姐真的好天真。」杰生紧咬着牙根,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慍气。「你以为你这么频繁地离开宅邸,都不会被人发现吗?大家只是怕小姐不开心了会闹得更厉害,所以才装作不知道,又强迫我去监视你。我在帮小姐偷药膏的时候被发现,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所以才会在大热天穿着长袖,但这些事,小姐根本就不在乎吧?你自以为给了我很多珠宝,但那些全都会被收回去,我就只是被你抢了钱、被迫陪你闯祸,却什么都没得到的可怜虫!」 「我、我不知道这种事……没有人和我说……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会……」 就会做什么?她不可能放弃去找露娜的机会,也不可能放弃那些为了让露娜开心而献上的贡品,要是再重来一次,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在她绝望的眼睛里,杰生读出了这个当事人现在才领悟,而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就算小姐不知道,这些事也不会因此就变得没发生过。」 他冷冷地说完,再次扣下了板机。 「露娜──!」 凄厉的尖叫和枪响几乎同时响起,金发的背影也在剎那间失去了踪影。 没多久,海面上浮出了暗红的顏色。这次真的射中了。 「露娜、露娜、露娜露娜露娜露娜──」 黛安娜顾不了自己不会游泳,一个箭步地衝进海里,海水有阻力,像是在阻止她前去露娜所在的地方,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流进她的嘴里,让她嚐到了和海一样咸的滋味。 都是她的错,如果她能早点察觉到杰生的异状、知道原来宅邸里的人只是在演戏欺骗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可是状况说不定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了。 海水已经涨到她下巴的高度,她只要一张口,就会吞进海水,不过有些话,她还是想趁现在说出来。 「露娜,我以前没和你说过,其实我一直被关在宅邸里,不如你想像中的那样无拘无束,所以遇见你对我来说,就是自由的象徵。我渴望你,因为你是第一个由我自己找到的、不被他人决定的宝物。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在为我的自由付出代价。我没有资格把你留在身边了,却还是自私地想这么做,对不起,让你遇到了危险,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直在……」 海浪来袭,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勉强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看到了向下沉的露娜。她死命地摆动身体,让自己能更靠近露娜,终于抓到了她的手臂。 露娜闭着眼睛,脸庞看起来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子弹贯穿了她的左胸口,伤口还在流血。 说不定还有救,不,是一定会有救,得先带露娜离开这里。可是,她不会游泳,杰生就在岸边,如果回去了,露娜就会被他抓走…… 黛安娜感觉自己的思考越来越迟钝,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了露娜的声音,那个她思念已久、以为再也听不见的声音。 她死命撑住眼皮,看见露娜脖子上的贝壳项鍊被冲到了自己耳边。 「黛安娜,你不是一直问我,能不能教你人鱼的语言吗?其实你不用学,只要沉入水里就好,那样就连人类都听得懂我们的话了。你要是能听到这则讯息的话,大概就表示你落水了吧,没有了鱼尾的我,还能救你吗?」 从贝壳里传出的声音,如同暖流一般流进了黛安娜的耳中。 「嗯……黛安娜,我想说,我并不像你看起来地那么完美,我被囚禁在这片海洋中,反覆做着连自己都厌恶、没有意义的工作,是你的存在,让我有了渴望自由的勇气。你曾经问过我,说能不能再来见我?我也很想见你,一直都想见你,若是能不分开就好了,我是不是很自私呢?呵呵……」 声音到这里便断了,黛安娜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她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吐出残弱的泡泡。 最终,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翻身抱住了露娜,随后便失去意识。 10 10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在窥探。 「结果还是敌不了赛莲的天性吗?什么都不记得的你,即便拥有了双腿,也只会惦记着最熟悉的海洋。可是怎么办呢?海里的人鱼死后会化作泡沫,陆上的人类死后会归为尘土,但变成人类的人鱼可不在这个范畴,还有一位陆地来的小姐呢,该怎么办呢?」 海洋女巫看着往海底下坠的两位少女,喃喃自语着。 她们就像在做着甜美的梦一样,表情没有一丝痛苦,让人联想不到死亡。 「不如这样吧……」 女巫挥了挥手,捲起了黑色的水流,却又在眨眼间消失,彷彿她不曾来过。 两位少女的身影也不见了。 *** 夜晚,渔船鱼贯地返回岸边。 今夜的云层特别厚,连星星都被挡得严实,一颗也寻觅不着。岸边的家人们都在担心是否会有渔船因此遇难,所幸所有人都平安归来了。 「今天的月亮好亮啊,月光洒在海面上,我不用开灯就能看清楚航线了。」 一名下船的渔夫庆幸地说,却让一旁前来迎接的妻子十分错愕。 「可是今天的云很厚,看不到月亮啊!整个海面都乌漆抹黑的,我们还在担心你们会不会回不来呢。」 闻言,渔夫回头。确实,海面一片漆黑,连他都有些糊涂了,方才不是还挺亮的吗? 「那或许是神的庇护,带来了月光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