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食用守则》 上集 序章 隐身于幽静巷弄中的华美社区，过了十点后便是暗得可怕，幢幢树影宛若搔首弄姿的魔鬼，感应式路灯忽明忽灭，照明效果十分有限，反而显得气氛诡譎。 王采庭独自走着，没有一丝夜归女性的警戒，步伐缓慢而沉重，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将她压得驼背，青春少女的活力荡然无存，远看就像个佝僂老人，而身后拖出的长长黑影，彷彿是内心阴影面积的体现，更是无法甩开的梦魘。 回到家后，王采庭提着嗓子，佯装开朗的跟家人敷衍两句，便不动声色的退回房间，还没开灯便直接关上了门，将一切纷扰阻隔于属于她的小小天地之外。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 书包随手一扔，王采庭连衣服都没换就扑上了床，将脸埋在枕头中，熟悉的气味满盈于鼻息之间，感到安心的同时松懈了防备，记忆潮水趁虚而入，再度掀起阵阵波澜。 虽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可在补习班楼梯间目睹的一切仍挥之不去。 那穿着他校制服的女生踮起脚尖，嘟着粉唇亲吻和她相拥的少年，两人皆是眉开眼笑，笼罩于幸福的粉红色烟雾中。 王采庭没像其他人窃笑跑走、或是翻着白眼迅速走过，脚下的那块地顿时化为黏鼠板，牢牢定住了双脚，她无力挣脱，只能站在原地。 奇怪，那个男生，明明是她的男朋友呀…… 「学长——你到底什么时候要跟那女的分手嘛！」女学生甩着男生的手臂，杏眼圆睁，好不娇嗔。 男生无奈的眉眼间带着丝丝宠溺，好声好气的安抚：「唉唷，再等等嘛！我们好歹也是同校同学，人情压力也要顾啊。」 闻言，女孩用力甩开他的手，故作生气地扭头：「讨厌，学长你再不快点我就不理你了，哼！」 「好嘛宝贝别生气，我会尽快的，嗯？」 男孩急急拉住了对方，两人再度抱在一块，慍色飞快地转为嬉闹笑靨。 王采庭静静看着两人亲密的互动，彷彿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震得她眼泪都被逼了出来，最终只能狼狈的逃离现场。 从那对话听来，两人的关係似乎持续一段时间了，女孩知道王采庭的存在，相反的，王采庭毫不知情的继续为男友抄笔记、写作业、买饮料。 想到这，她不禁冷笑，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人？当初追求时那些甜言蜜语全是唬人的屁话！ 紧紧掐在手中的枕头已变了形，心中悲愤却无法排解，那对狗男猫女的笑声不断在她脑中播送，一遍又一遍，嘲笑她的无知与付出，这段恋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独角戏罢了。 如果有办法忘记就好了…… 忘记令人痛彻心扉的那幕、忘记感情中的背叛、忘记曾经的甜蜜时光…… 堕入梦境时，晶莹泪珠从眼角滑落，与汗水融合一体，将衣襟浸在水中。 当晚，悲伤的回忆化为了梦魘，侵袭王采庭的神智，纠缠不休。 「不要、不要……」喃喃梦囈从嘴里流出，她艰难的翻身，枕头套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她倏然朝天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握紧的拳头中却是连半点空气都没有。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呜呜呜……」 王采庭发出微弱悲鸣，痛苦的摆头挣扎，却仍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摆脱恶梦，只能任凭它不断吸食精力、咬碎所有美好的想像，并将无尽的绝望留下。 「救救我……」 「谁来……拜託、救救我……」 此时，彷彿听见了她的求救，一缕轻烟无声无息的飘入室内，融于夜色的紫在一片漆黑中不可辨识，却在床边隐隐形成了模糊的轮廓。 少女的身影从烟雾中缓缓浮现，白色校服、墨绿格纹百褶裙、和及膝黑袜，穿着与哭倒在床上的泪人儿完全一致，然而被染成薰衣草紫的眼眸闪烁奇异光芒，却不似人类所有。 「采庭。」少女用气音呼唤着躺在床上的王采庭，俯身以指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在耳畔留下轻盈的呢喃。 「让我把你的恶梦带走，你将不再感受到任何痛苦。」 语毕，少女伸手拨开友人的瀏海，在王采庭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仅仅是用嘴唇贴着肌肤，却好似有着什么被吸入了少女口中，使咽喉轻轻一哽，而这个举动也让王采庭的表情逐渐缓和，呼吸随之平顺。 「谢谢招待。」舔舔嘴唇，少女露出饜足的微笑，眼中莹紫渐渐往四周退散，恢復成了黑白分明的双眸。 以失恋的苦涩、惨遭背叛的痛苦、以及自我怀疑构成的梦境，到了少女口中成为了爽口糕点，甜而不腻、还带着足以令人上癮的酸味，刺激着味蕾。 做为开胃菜真是恰到好处，接下来得吃些主菜才行……少女盘算着，在瞥见友人平和的睡脸时勾起唇角，她温柔地替王采庭拉好被子。 「明天学校见喔，采庭。」 轻如鸟羽的道别，与化为紫雾的身影一同隐没于黑暗中。 本是人们熟睡的深夜，对少女来说是绝佳的掠食时间，然而她的食物却非随便就能取得。 穿梭于街弄之间、潜行于人类的潜意识中，夺取鲜美的恶梦，是她身为食梦貘与生俱来的本能，而少女也着实为这个身分感到骄傲。 一般生物对于恶梦避之唯恐不及，那是一切困顿、忧愁、恐惧等负面思想的具象，在午夜时分化作魔鬼扰乱万物的心智，而食梦貘一族的能力便是将物种的梦境吞噬，可谓替他族带来安逸与和平，不正是全世界的大英雄吗？比那些邪恶暴力、夺取他族生命所需成分的种族好多了。 想到此处，少女噘起嘴，神情间多了几分不悦，脑海中浮现的那张脸，虽然完美得让任何有智能的生物都只能黯然自惭、感叹生错了种族，但眉宇间流露的傲气、足以刺入心骨的言辞，还是让与他朝夕相处的少女无比反感，每每想起他就是一张臭脸。 彷彿是听见了腹诽，大片黑影瞬息间便近在咫尺，并非鸦群，状似蝙蝠却缺少眼爪，儼然成了都市中难得一见的奇景，少女自认见多识广，对于这景象没多大反应，好整以暇地挑了顺眼的屋顶化作人形翩翩降落，任凭黑影在她身旁聚集也毫无惧色，甚至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 男性脸孔自聚集的剪影中浮现，苍白的肌肤宛若陶瓷没有一丝瑕疵，雕刻般的俊美五官不似存在于世上之人，修长四肢即使被西装外套及长裤覆盖也难以掩饰精实的肌肉线条，匀称身材将随处可见的普通制服衬得笔挺。 少女原本是仰头望着他，直到脖子都发酸了才放弃，而少年发现她扭动筋骨的小动作，轻笑一声，自认贴心的在她身旁坐下。 「收穫如何？」 「饱餐一顿。」少年瞇起双眸，陶醉地舔舔嘴唇，腥红的舌头在尖锐獠牙间蠕动，饶是曾与对方订下「互不相食」约定的少女都不自觉的绷紧神经，出现生物本能的警戒反应。 「把你的獠牙收起来啦，怪恐怖的。」少女一脸嫌弃的道，虽然佯装镇定，但神情间隐隐的恐惧在少年锐利的视线中无所遁逃，也惹来他轻蔑的笑意。 「闯进我的陵墓时就不见你这么胆小。」 「拜託，你的坟墓早就被人类炸得连屋顶都掀了，我还以为只是几块摆好看的破石头呢！」谁会晓得石堆中竟然还藏着吸血鬼的棺木呢？少女双手一摊，没好气的抱怨，少年则是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那也是你们办事不力。」 「唉，所以我不是在还债了吗？」少女垮下肩膀，一脸悲壮。 让沉眠中的吸血鬼深埋在歷史残骸中逐渐被世界遗忘，本是貘族老祖先们的如意算盘，只可惜随着万物消长，代代相传间竟将祖宗的遗训漏了几句，当顽皮的孩童闯入禁地，唤醒沉睡中的吸血鬼，在造成世界轰动的同时，眾族也将矛头指向了食梦貘，一层层归咎下来，倒成了身为始作俑者的少女应该背负的责任了。 她实在很倒楣啊，明明闯进吸血鬼陵墓的也不是只有她，催动咒印将吸血鬼唤醒的血液也不是她的，可其他玩伴全是人类，妖怪间的事自然不可能让人类负责，所有的过错都只能由她一人承担。 冤啊，实在冤啊。 「看，太阳升起了。」 富有磁性的嗓音将少女的思绪唤回，一抬眸，就见远方的天空透着一抹光，缓缓向四周射散，黑夜转为白昼仅在眨眼之间。 猎食完毕后一起在屋顶上等待黎明升起，是他们独有的默契，即使从家乡到城市，遵照族里的指示辗转迁移，这样的习惯依旧戒不掉，少女总能找到观赏日出的绝佳位置，而少年总能找到她。 少女悄悄观察对方的表情，反覆思忖却仍无法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中读到任何讯息，反倒是少年被盯得浑身不对劲，叹道：「想说什么就直说，我对食梦貘的粗糙表皮和乾老肉质一点兴趣都没有。」 少女的情绪立刻被激起，张牙舞爪的反驳：「什么嘛！我好歹也是正值青春的活力美少女，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糟！」 「嚐嚐就知道了。」 「欸欸欸你别违反约定啊——」 他倏然抓住少女的手臂，就往自己的唇边凑近，尖牙露出的同时如愿欣赏到纸老虎瞬间塌陷的精采画面。 「别老是偷窥，光明磊落的直说不就好了。」 居然被一隻吸血鬼教训要光明磊落，太违和了…… 少女从对方手中抽回自己的宝贝爪子，一脸哀怨，碍于少年高涨的权威，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在想……这个世界上能和吸血鬼并肩看日出的，大概也只有我了吧。」 闻言，他挑起了一边的眉，不明所以：「因为我是世上仅存的吸血鬼？」 「因为你，虽然嘴巴很坏、还老爱欺负我，却是个不惧阳光的厉害角色。」少女瞄了对方一眼，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老实的承认，自己和对方的实力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是目前唯一在明面上活动的吸血鬼，有多少能耐是眾族关注的焦点，得知他能够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引来不少恶意的试探，少年却不费吹灰之力地狠狠反击了回去，一段时间过后，再也没不长眼的上门挑战，食梦貘一族更是把他当成活佛好好供养。 「就算说好话也不会有糖吃。」少年故作不领情的冷笑，却有股暖流悄悄在心底滑过。 黎明是什么模样他其实毫不在乎，毕竟那曾是人类拿来残杀他同胞的利器，即使现在的他并非特别畏惧阳光，仍是对光线一点好感都没有。 然而，少女映着光辉的侧脸上，一顰一笑充满能量，全都深深烙印在少年的脑海中，冰冷的灵魂在持续注入热力后，好似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幸亏她是个情绪起伏巨大的笨蛋，还总是把心情写在脸上，才让少年觉得，甦醒后的这个陌生世界没有想像中的无趣。 「我自己有爪子可以抓食物，才不需要你施捨咧！」少女朝少年扮了个鬼脸，接着便重新化为紫雾，展开一天的行程。 少年耸耸肩，对于那孩子气的举动总是没輒，也跟着化型为黑暗的意象，追上了紫雾的踪跡。 上集 第一章（１） 「有谁要去福利社？」李芝莹转头一声吆喝，两隻手倏然举了起来。 发现数量与记忆中的不符，她眉头一皱，锐利眼刀射向往窗外探头探脑的身影，将双手放到嘴边充当大声公，嗷了出声：「呼叫菁菁、呼叫菁菁，该回魂囉！」 程咬金忽然杀出坏了大计，让孟子菁不甘的咋舌，含恨收回窥探暗处的视线，迎上那三双好奇的眼睛。 「……我也去。」她嘟囔着，脸色还没调整过来，翘起的嘴唇足以充当笔架，不过孟子菁阴阳怪气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气鼓鼓的模样实在糟蹋了一张可爱脸蛋，其他人倒也没把她头上那朵小乌云放在眼里。 「什么嘛，既然听到了就立刻回答啊。」 「又在神游了吗？」 「风景再美也比不过我们这些绝世美女啦！」 少女们嘴上虽是抱怨，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藉机对她伸出了魔爪，不顾孟子菁的挣扎一人架起一边臂膀，还不忘伸手揉乱她的发、偷捏她的腰，嘻嘻哈哈的将人拖往福利社。 孟子菁虽然身为妖怪，但在人类的屋簷下不得不低头，爪子忍着没有露出，只用花拳绣腿反抗自然抵不过三个合作无间的臭皮匠，哀怨全写在脸上。 忍住，孟子菁，大妖不计小人过。孟子菁在心里不断复诵着，在看见福利社的招牌时，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晃眼的时间，王采庭的怀中多出了一包滷味、大碗泡麵、以及罐装奶茶。 「喂，你不是才刚分手吗？怎么还吃得了这么多？」李芝莹用手肘撞撞王采庭的腰，毫不忌讳的调侃。 王采庭和男友分手，至今已过了一週。 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怎么问她就是不说，但同个补习班的吕欣玟多少有听到些关于王采庭前男友劈腿的风声，让眾人在雾里探花之馀，也多少心知肚明。 「唉唷，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废寝忘食嘛！不好好安慰自己怎么行？」王采庭朗声笑道，脸上不见任何阴霾。 「好！」李芝莹伸手捞过香味四溢的鸡排，坚贞的表情宛若烈女：「我陪你吃，要肥一起肥！」 「喔，芝莹我爱你！」王采庭拋了个飞吻给她。 两人在高热量食物的保温箱前恩恩爱爱，另两人却以最快的速度溜去排队结帐，她们一点都不想以增加进食量来证明少女间的友谊。 「菁菁，你又只喝饮料吗？」吕欣玟忧心忡忡，心想这孩子怎么搞的，老是虐待自己。 孟子菁点点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吕欣玟实在看不下去了，指着王采庭和李芝莹，劝说：「看看那两人，都快从水桶腰变成没有腰了还暴饮暴食，菁菁你都这么苗条了根本不需要减肥啦！」 印象中，孟子菁的午餐不是饮料就是布丁，还都买最小罐、最小盒、最便宜的那种！总让她们觉得于心不忍，更为自己手中的大份量午餐感到羞耻。 「没关係，晚餐吃多一点就好了。」孟子菁露出傻笑，眼角馀光瞥见了两抹熟悉身影出现在队伍末端，便以此转了话题：「王采庭和李芝莹来排队了。」 「总算……等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王采庭的手上又多了包洋芋片！」吕欣玟忍不住惊呼，孟子菁早就见怪不怪了，配合的吹了个口哨，毕竟发育期少女的胃简直就是无底洞，零食和正餐还是用不同的胃装的，孟子菁在她真正进食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有时候收成不好，甚至连流浪猫狗的梦都不放过。 猛地，吕欣玟话锋一转，垂着眼帘喃喃：「欸，你觉得，她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吗？」 口中的「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是王采庭，虽然大伙儿的相处仍是如平常般嬉闹欢腾，但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疙瘩。 「……我原本以为她至少会哭个两、三天的。」 孟子菁拿出学生证在感应器前刷卡付帐，回过身面对吕欣玟时，脸上灿烂的笑容几乎要把外头的烈阳比下去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王采庭明明陷入沉睡却泪流满面的模样，孟子菁至今都无法忘记。 「不好的事能越快忘记越好，若是采庭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事实上，王采庭能如此淡定是因为孟子菁的关係，她吸走了王采庭的潜意识中最在乎事物的体现，连带着影响了情绪与思维，使王采庭能够在极为冷静的情况下做出与前男友分手的决定。 得知消息后，孟子菁立即面露欣喜，再次为自己是隻食梦貘感到骄傲自豪，却忽略了朋友们不自然的脸色。 用笑容堆起的攻势犹如铜墙铁壁，让吕欣玟感到一阵尷尬，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直到王采庭和李芝莹兴高采烈的朝她们奔来才打破诡异氛围。 「欸欸，你们猜猜谁来了？」王采庭才说完，孟子菁便听见了周围传出小小的惊呼声，多半来自女孩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采庭她们跑来的方向，脸上还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孟子菁踮起脚尖远望，看清到底是何方神圣后，原本还眉飞色舞的她瞬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呿，是韩璀冽……」 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石膏脸已经够让人心情不颯爽了，当他身边还黏着孟子菁观念中所谓「不乾净的东西」时，怨气更是直衝天顶。 刚才不是才在校舍后方卿卿我我的吗？怎么立刻就跑来福利社伤害大家的眼睛了？ 「旁边那位是谁啊？」吕欣玟也跟着张望，同时不忘观察孟子菁的反应，在眾人的认知中，风靡校园的美男子韩璀冽，正巧是孟子菁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我和他？认真？ 某次聊天时王采庭偶然提到，孟子菁虽是面露惊恐甚至一脸嫌弃，但在欲言又止后仍然是垂头丧气的接受了这个可悲的事实，让眾人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和几世纪前就诞生的吸血鬼被认定为青梅竹马的辛酸，大概只有孟子菁自己知晓。 「谁知道，应该是新食……女朋友吧？」孟子菁差点就让「食物」两字脱口而出，话锋转得虽硬，但朋友们早就被韩璀冽勾得魂不守舍，自然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客观来说，韩璀冽的外表的确无可挑剔，满溢的妖力化作迷人香气，令人不自觉的陷入醺醉而魂不守舍，只可惜挑猎物的眼光十分独特，正巧就是孟子菁最讨厌的花蝴蝶类型，和韩璀冽站在一起实在有碍观瞻，可惜迷妹的眼睛似乎都装有过滤器，能自动把白马王子旁边的景物虚化。 孟子菁曾经问过韩璀冽，为什么每次「钓鱼」都要挑这种娇嗔无骨、浓妆艳抹、咬下去大概还会吃到一堆粉的类型，韩璀冽则淡淡的表示：「才不会有罪恶感。」 愿者上鉤，想跟他站在一起就得付出些代价。这是韩璀冽的准则，对此，孟子菁完全无法反驳，甚至还有些欣赏这样的作风，只可惜每每看到这不美丽的风景，还是会下意识的反胃一阵。 「欸欸菁菁，你去跟韩璀冽说话好不好？」王采庭天外飞来一笔的提议让孟子菁差点把苹果汁喷出来。 「蛤？为什么？」 王采庭和李芝莹互看一眼，理所当然的齐声说道：「想听他的声音啊。」 神经病，都是神经病！孟子菁在心中暗骂，表情也是一脸抗拒：「我才不要咧，被旁边那位大姊怨恨可就没完没了了，快走啦！」 语毕，她率先踏出步伐，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是非之地，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终究提不起勇气去和校园的风云人物搭话，只能失落的跟上。 小小的铝箔包在孟子菁的摧残下一下子就吸扁了，待在充满食物的教室中极有可能被强迫餵食，于是她趁着小伙伴们聊得正起劲，无声无息的以尿遁脱逃。 对食梦貘来说，能称的上是「食物」的只有梦了，人类吃的东西她嚐不出味道，也没必要食用，存在身体中只会造成负担，处理起来十分麻烦，偶尔喝些东西纯粹是想表现的「正常」。 她在校园中间晃，打算等午休时间结束后再回教室，谁知只是随处走走，就闻见了一股浓郁香味，让孟子菁双眼瞠大，精神都来了。 午休时间有人睡觉是天经地义，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着并且作梦也是种才能，孟子菁抬头朝着味道飘来的地方望去，瞧见辅导室諮询房外独有的淡紫色窗帘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晃呀晃的，竟来到校舍后方了，难怪她走了那么久却没碰到任何人。 不过……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那扇开着小缝通风的窗，然后勾起了一抹贼笑。 大前辈的掠食实境秀，再忙，也得去偷窥一下吧？ 上集 第一章（２） 孟子菁是隻貘，一种以梦为食的妖怪，别名巴库，在某些传说中则是被称为莫奇的神明。 相传天地混沌之间，所有种族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貘族不善争斗，却在旁静静见证了歷史。 眾种族中，人类虽弱小却拥有智慧、善于心计，研发各种强大的武器使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征服八荒，而食梦貘因为能替人类吃掉恶梦才得以逃过灭绝的命运。 什么种族间的恩怨情仇孟子菁不想了解，人类复杂的负面情绪集结成的恶梦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只要她不停的吃、增长妖力，成为一隻了不起的大妖怪将不是梦想！ 化作紫雾的她顺着气流腾升，一路飘到位于三楼的諮询室外，从小小的窗缝鑽进，以同色系的窗帘布作为屏障，聚精会神的窥视。 只见一名莫约三十岁的男子单膝下跪，像名宣誓忠诚的骑士，靠在沙发上的少女却是双眼紧闭，陷入昏厥。 男子伸手以指尖触碰少女的额头，仅仅不到一秒的时间便迅速抽回。 虽然接触短暂，但孟子菁仍捕捉到他眼眸爆出紫光的一瞬，深沉绚丽、没有一丝杂质，由此可想见他的妖力是多么深不可测，才能拥有如此纯粹的顏色。 孟子瑒，食梦貘一族的大巫，掌管一切祭祀礼仪，连孟子菁的族长老爸都对其敬畏三分，丰厚妖力使他可以单凭眼神接触、声音暗示让人类不自觉的陷入沉睡，更不必以嘴吸食梦境，仅用手指轻触额头就能将梦勾出并且吸收。 他正是孟子菁理想中的模样。 当喉咙轻轻一哽，斯文乾净的脸庞浮现得手的满意微笑，孟子瑒伸手推了推少女的肩膀，带着些许急促轻道：「同学、同学，不可以在这里睡午觉喔！」 感觉到震动，少女惺惺然的睁开了眼，看清对方的面容后大惊失色，立刻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孟老师！我、我不小心睡着了吗？」她摀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对一辅导中睡着了，那是多么失礼的事啊！ 「是的，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不快点去福利社可就没东西吃囉。」孟子瑒含笑说道，唇边明显的酒窝令人印象深刻。 「谢谢老师，我先走了！」少女迅速收拾了东西，一溜烟的不见人影。 待她的脚步声远去后，孟子瑒的笑容立刻消失，无奈的揉揉眉心：「下次可以从正门进来吗？用窗帘充当保护色的那位同学。」 被点名了！孟子菁自知无法装死——说不定还会被孟子瑒真的弄死——只好立刻现形。 「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学生出手，可不是为人师表该有的行为喔！」她自雾气中走出，双手插腰、虚张声势的道，孟子瑒在掠食时的侧脸妖异迷人，为书生面增添了几分禁慾美感，却不碍孟子菁站出来捍卫所有雌性同胞。 「帮年轻学子消除烦恼，我可是在辛勤认真的工作呢。」孟子瑒不慌不忙的收拾桌上的茶杯，神色平淡，面对孟子菁他就不必刻意露出笑容了。 「但是被看到了总是不好吧？」孟子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习惯性的翘脚，也不在乎裙底风光外漏，反正以孟子瑒的辈份，大概连她全裸的模样都看过了。 「消除那些人的记忆不就得了？」孟子瑒拿起抹布简单的擦拭小茶几，不忘思索着孟子菁的问题：「还是你认为换成男孩子比较不像变态？」 他的表情认真严肃，让孟子菁一时之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直到孟子瑒嘴角失守，噗嗤的笑了出来，孟子菁才恍然大悟，自己又被捉弄了。 个性真差……孟子菁在心里嘀咕，并且在心中将这些上了年纪的妖怪都贴上「老奸巨猾」的标籤。 「白天掠食要格外小心啊，前辈。」孟子菁用哀怨的眼神瞪着收拾完毕后，在自己的对面坐下的男人。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嗯？」孟子瑒勾起不怀好意的微笑调侃，与平常的温和笑靨截然不同。 大家都是妖怪、又是同族，和顏悦色的谈话实在不像他们的风格。 孟子瑒的手肘抵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随兴的托着下顎，修长双腿自然的交叠，姿势格外慵懒。 「好了，间聊到此结束，亲爱的孟子菁同学，来辅导室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啦……大家在进食，我怕被餵食就来找你啦。」 「阿冽呢？你们没在一起？」 「哼、哼、哼。」一提到韩璀冽，孟子菁就不爽了，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顾着猎食才没空理我咧！大白天的口味就那么重，小心拉肚子——」 「是谁一看到我就夹着尾巴逃走的？」含着薄怒的嗓音传进耳里，孟子菁机灵的从椅子上跳起，连滚带爬的窜到孟子瑒的椅背后，拿着大前辈当挡箭牌。 不知何时，黑影已从孟子菁方才鑽进来的窗缝潜进，化为人形后，韩璀冽霸佔了孟子菁刚才坐着的那张沙发，架势宛若帝王。 「偷听别人说话，没品！」孟子菁朝着他叫嚣，但双手还紧扒着椅背，只露出一颗虚张声势的小脑袋瓜，双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激烈上下甩动。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今天的韩璀冽来势汹汹、心情忒差。 「是你自己道行不高，连我的气息都嗅不到。」韩璀冽冷哼一声，却是皮笑肉不笑：「老师倒是早就发现了。」 「好歹我也被你称作『老师』，没这点本事怎么行？」孟子瑒勾起微笑，稍微调整了坐姿，身为大妖怪，在外族面前保持形象是必须的，也不忘替族里小辈说说几句好话：「你的气味菁菁已习以为常，没能嗅出倒也情有可原。」 「就是嘛，我可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欸，你应该要感到荣幸啊。」孟子菁鼓着腮帮子道，她才不会承认自己修练不足，既然前辈帮忙开脱，自然就顺着他的话附和，却没注意到韩璀冽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稍微缓和了一些。 「那还真是要感激你的青睞，连消除记忆都还不会的小小食梦貘。」他扯开冷笑，凉凉的调侃立刻惹来孟子菁的抗议。 「还叫我要光明磊落，你还不是偷听我跟前辈讲话！」 「我不是说我老早就在了吗？自己没发现就别怪别人。」完全把她那些小情绪当成搔痒一般忽略是韩璀冽一贯的作风，反倒质问她：「对了，你失恋了？」 还说没有偷听！不但偷听还听错了！ 孟子菁正要激烈的反驳，孟子瑒倏然站起，挡住孟子菁的视线，一脸不敢置信。 「菁菁你……对象是谁？人类？妖怪？」 这还是孟子菁第一次在这位年高德劭的大巫脸上看见如此难以名状的表情，好似泰山在他面前崩塌了，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意是什么。 「不是我啦！」孟子菁大力的摆动双手澄清，把大前辈压回椅子上的同时不忘对着韩璀冽叫骂：「你要偷听人讲话耳朵也洗乾净好不好，连主词都没听清楚！」 「这就证明我不是有意偷听，而是你们太吵，不想听也难。」对面的大小食梦貘都激动了，韩璀冽却仍是气定神间的坐着，面对孟子菁永远都是这般理直气壮。 他瞄了眼腕上的錶，以冷冽的嗓音命令：「快说，还有十七分鐘午休时间就结束了。」 要我说我就说，我身为妖怪的自尊心还往哪摆？孟子菁用力的「哼」了一声，头高高的翘到天边，仗着前辈在场，韩璀冽不敢修理她就大胆了，最后还是孟子瑒打圆场，让韩璀冽稍微挪动他尊贵的屁股，再把孟子菁拎到他旁边的座位上。 「好了，团体辅导开始！」孟子瑒双手一拍，摆出师长架式：「孟子菁同学，请把关于『失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咱们好收工啊。」 你们两个大妖怪，到底对人类小女孩的恋情有多好奇啊……孟子菁在心中默默吐槽，却敢怒不敢言，只好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从王采庭失恋、她吃了她的梦、到王采庭现在的状况，全都说给他们听。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一切皆大欢喜，人类还真单纯欸，只要把恶梦吃掉就能帮助她们重新振作。」说明完事件经过后，孟子菁双手插腰，挺起平坦胸膛时神情难掩骄傲。 可惜，她高昂的情绪立刻因来自身旁的叹息打了折扣。 「唉。」 「韩璀冽，你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光明磊落点好吗？」 「……噗！」 孟子菁故意用韩璀冽之前责备她的词汇想反将一军，岂料他还没反应，孟子瑒反倒先笑了出来。 「你们俩之间的恩怨我没兴趣理解，别瞪我。」孟子瑒摆摆手解释，同时勾起浅笑：「能保持这样的初心很好，承着这股气势继续努力食梦吧。」 「是！前辈！」孟子菁举起右手至于眉前敬礼，兴致高昂的应声，可和她对比起来，韩璀冽却陷入沉思。 「孟子菁。」 「嗯？干嘛？」手还半举在空中，韩璀冽冷不防的叫唤让她望了过去。 「你等等上什么课？」 「体……啊，惨了，今天要游泳！」 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孟子菁立刻夺门而出，直奔游泳池，冒冒失失的模样让孟子瑒笑着摇头，韩璀冽却仍是气定神间的坐在沙发上，姿势从方才开始就没变过。 「怎么，喜欢上咱们諮询室的茶水了？」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孟子瑒打趣的道，对方却没有玩笑的兴致。 「明知她容易自满，为何还要在兴头上浇油？」韩璀冽睨着他的眼神冷若冰霜，孟子瑒却像是置身于温室中，丝毫不被对方的质问左右情绪。 「年轻人都是要这样的嘛，大胆尝试、碰壁了再从头来过，如此心性才能越发坚韧，你我不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闻言，韩璀冽眼中闪过一丝灰暗，却立刻被掩饰住了，他厉声反驳：「身为她的指导者，你应该有效降低她的错误，而不是助长她的气焰。」 「很遗憾，我可不想让咱族的孩子，变成没有长辈在身边就不会走路的废物啊。」孟子瑒站起身子，不疾不徐的来到窗边，从諮询室的窗外望去，正巧能看见前往游泳池的人群。 孟子菁也在其中，肩上袋子里装的浴巾是从孟子瑒家偷出来的，她以为天衣无缝，岂料孟子瑒早就知道了，不过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就让她更大胆地去尝试吧。」 他回身，面对韩璀冽铁青的脸色，依然不改笑容。 「毕竟，她还有上百年的光阴要度过。」 上集 第二章（１） 孟子菁深深认为，孟子瑒生错了种族，他其实应该是隻恶魔；抑或者貘族的大巫早就被邪恶势力给吞噬，现在的孟子瑒只是披着貘皮的恶魔。 倒数第二节下课，教室内的分机电话无预警响起，靠着置物柜聊天的同学顺手接起，沟通几句后马上提着嗓子大喊：「孟子菁，辅导老师找！」 此话一出，引发在场女同学一阵譁然。 「菁菁真好，子瑒都爱找你。」李芝莹故作忧愁的道。 孟子菁不知道要先反驳她一点都不好，还是先吐槽李芝莹居然叫老师叫得那么亲热。 她实在不懂这些学生为何老爱喊老师的名讳，好像彼此是称兄道弟的关係似的，可完全犯了他们族中大忌；更不明白身旁这些人类女孩，好好的同族青年看不上眼，每双眼睛都黏在韩璀冽和孟子瑒两隻老妖怪身上，现在是流行爷孙恋吗？ 「因为我们是亲戚嘛。」孟子菁最后决定放弃解释，给了个千篇一律的答案，然后跑去接听电话。 「放学到辅导室来帮忙。」 孟子瑒不带感情的语气让孟子菁一阵无言，然后压低音量问：「是打工还是苦力？」 「是训练。」孟子瑒的声线中夹杂着几分对待她时特有的嘲讽：「你还不太会使用电子產品吧？体验课程不收钱，你该感谢我。」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老、师。」语毕，孟子菁「啪」的一声，毫不犹豫的掛上话筒。 甫回头，便看见在场的同学无论男女都盯着她，显然是被掛电话的惊人声响吓得鸦雀无声。 无视于一个个惊愕的目光，孟子菁不疾不徐的回到朋友圈中，以报丧的口吻向大家交代：「今天放学我要去辅导室帮老师弄资料。」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王采庭，她激动的抓着孟子菁的手臂猛甩：「真好，又可以跟子瑒独处耶！」 「唉，有个帅亲戚本身就很让人羡慕啊，为什么我哥就是隻鲁蛇呢？」李芝莹不禁为家族基因叹息，孟子菁除了脾气上的瑕疵外，基本上就是个可爱的美少女，双马尾造型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幼稚，却能完美衬出孟子菁的稚气甜美，堂哥孟子瑒更是斯文俊青年，与李芝莹家有着天壤之别。 因为孟子瑒和孟子菁的外表年龄相近、名字组成结构一致，她们便擅自断定两人的关係是堂兄妹，但其实据孟子菁了解，她的族长老爹还得尊称孟子瑒一声堂伯公。 她一点都不想理解自家错综复杂的亲属关係，而且就算是亲戚也没得到什么福利，反而只有被压榨的份。 「可不是只有帅亲戚，你们忘了菁菁的青梅竹马是谁了吗？」王采庭挑着眉调侃，无论是眼神或笑容都充满了曖昧，让孟子菁感到一阵恶寒。 韩璀冽，那个阴魂不散的傢伙，她这辈子大概都要跟这个名字绑在一起，难分难捨了。 她索性忽略朋友们嘿嘿的窃笑声，撑起讨好的笑容，看向李芝莹：「你可以代替我去啊！」 「唉，我晚上有补习！」李芝莹指着旁边的王采庭和吕欣玟，哀怨的道：「我上週末开始补习了，和她们同一间。」 呿，这不是摆明着没人可以当她的替死鬼了吗？ 孟子菁忽然很想跟去补习班旁听，但和大前辈的约定已成立，若是临阵脱逃铁定会被诅咒的。 据说孟子瑒之所以能够成为世间现存最高龄的食梦貘，便是因为习得了可怕的咒杀术，在一次次貘族面临灭族危机时拯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儼然是食梦貘最强悍的守护神，因此才拥有了如此崇高的威望。 现在的孟子瑒虽已从前线隐退，但孟子菁完全不想成为测试他宝刀未老的磨刀石，因此放学鐘声一敲响，她还是在朋友们的欢送声中前往该改名为「地狱」的辅导室。 心情已经够不颯爽了，冤家路窄的衰小事又在她身上上演，韩璀冽迎面而来，身旁依旧黏了隻花蝴蝶，眼尖的孟子菁还发现，居然不是中午那隻！ 这也换太快了吧！孟子菁索性把头撇到一边，故意装作没看见，却还是在擦肩而过时听见了韩璀冽哼出轻笑，差点把她的理智线弄断。 唉，同样身为妖怪，韩璀冽放学就可以吃香喝辣，她就得从事苦力，唉呀呀，生错种族命运就是大不同啊…… 「啊！」猛地被砸了个爆栗，让孟子菁惊叫出声，含泪的双眸怒视那罪魁祸首。 虽说食梦貘皮糙肉厚，但也只限于本体状态，化形为人类少女的她可禁不起这样的偷袭。 「这位同学，想心事可以，但请别让双手停歇。」孟子瑒微笑，彷彿能看见一条恶魔尾巴在他后方晃呀晃。 孟子菁敲桌抗议：「我只是来帮忙的，这又不是我的工作。」 「好孩子，忘了你每个月的零用钱掌握在谁手中吗？为人师表，又是你长辈的长辈，拒绝子孙成为不劳而获的伸手族。」 那是族长老爹为她准备的盘缠啊！又不是孟子瑒…… 身为孟子菁的照顾者，在她百岁成年前，孟子瑒掌握着貘族对孟子菁的所有金援，除非她自己外出打工，否则孟子菁得看着大前辈的脸色过日子。 白天上课、晚上掠食，孟子菁哪有多馀的时间去挣钱呢？她开始深深的厌恶起族规了。 抗议无效，孟子菁只能认命的工作，可下一秒，亮在眼前的那串钥匙又让理智线瞬间迸裂。 「备用钥匙留给你，这些做完才可以离开，记得锁好门窗。」 「那你呢？」孟子菁的脸和声音都扭曲了。 孟子瑒勾起一抹邪肆的笑，舔舔嘴唇说道：「吃晚餐啊！反正你要等深夜、人们都睡着后才能掠食嘛，有点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不要擅自做决定啊！」孟子菁气得炸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子瑒的身影消失在紫罗兰色的雾气中，无声息的逸散。 前辈不过就是老，有什么了不起！她恶狠狠的在心里骂道。 虽然已在脑海中将孟子瑒翻来覆去千刀万剐，但现实上孟子菁就是对他没輒，相反的孟子瑒倒是有许多恶整她的办法，她还是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回电脑桌前继续埋头苦干。 身边有个高傲的吸血鬼，看不顺眼还不能跑到前辈怀里哭诉，反而会被前辈当奴才使唤……孟子菁真心觉得，若有一天她不小心掛了，绝对不是败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之下，而是精神耗弱而亡。 孟子瑒指派的工作其实并不难，就只是将高三学生志向调查表依照班级名单归纳成一个档案罢了，可惜对于电脑白痴来说连开机都是煎熬，更别说是和文书软体搏斗。 「孟子瑒这个……」浑蛋。她在心中默道，始终不敢真的骂出来，深怕孟子瑒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其实正躲在什么地方监工，谁叫他们之间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孟子菁完全无法感知到他的行踪。 再三检查档案已存好后，孟子菁登出使用者并关机，此时，孟子瑒办公桌上的分机电话无预警的响起。 难道是那傢伙忘记带什么了吗？虽然暗骂孟子瑒千遍万遍，她仍以最快的速度接起，同时恨透了身为弱小妖怪的奴性。 可来电者却不是孟子瑒。 「太好了，还打得通！」 「……采庭？」听清楚对方的声音后，孟子菁疑惑的喊出声。 「呜呜呜……菁菁救我！」王采庭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喊。 上集 第二章（２） 一张分数不大好看的考卷在空中高速飞行，周围空气呈现淡淡的紫色，却因低垂夜幕而显得晦暗不明。 孟子菁不禁感叹起自己就是天生劳碌命，替孟子瑒卖命后还得帮朋友收拾烂摊子。 她背上的考卷是王采庭补习班的模拟卷，被她活埋在杂乱的抽屉中，孟子菁从教室门缝潜入替她翻了出来，接着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补习班，以免王采庭的双眼又要哭成红肿的鸡蛋。 事实上，王采庭只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拨打辅导室的分机，或许是孟子瑒忘记将电话切换为下班模式，好狗运正常发挥，就被她给打通了，而在拜托孟子菁时王采庭其实也没有几分把握，毕竟以现在的时间来说教室应该已经锁上了，殊不知孟子菁并非人类，只要她愿意，便能从任何狭窄的细缝中潜入，更何况会帮她开门的「好兄弟」也不在少数。 至于该怎么和王采庭阐述自己是如何进入教室的，孟子菁已经想好了，但处在激动中的她大概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化为雾气后，她的感官融于空气之中，在不用维持形体下能将全部的力量加诸在感知上，因此她能在高空中捕捉到补习班大楼外友人们的身影，孟子菁在附近空无一人的巷子着陆，变成人形后朝她们小跑步奔去。 「菁菁！」 一瞧见她，王采庭兴奋的挥舞双手，宛如望见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考卷拿——」正要将纸张递向前，王采庭飞快的扑向她，险些把人撞倒，而当她们分离时，孟子菁发现手中的考卷已消失了。 她愣愣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嘿嘿，这分数就当我们的小秘密吧。」王采庭手脚俐落的将考卷对折三次，把分数夹在中心，然后俏皮的吐舌。 「你到底考了几分啊？这么见不得人？」李芝莹问道，右手不安分的朝那张考卷伸—— 啪！ 王采庭像隻被踩到尾巴的猫，打掉李芝莹的手，恶狠狠的教训：「分数跟体重都是女人的秘密，你这个失礼的傢伙！」 「什么啦！这么小气干嘛？看一下又不会死……」 「你们两个，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看着两名友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上演无厘头的唇枪舌战，孟子菁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真不知道刚才是谁在电话里头哭天喊地，连话都说得零零落落，让孟子菁大惊失色，连忙以火箭速度将考卷送达，体力因此耗了一大半，还没到深夜就已飢肠轆轆，她们倒好了，还有间工夫打口水战，实在枉费了孟子菁的一番苦心。 经她这么一提醒，女孩们才想起时间不等人，看了眼手錶后更是冷汗狂飆。 「谢谢你喔，菁菁回去路上小心——欸你干嘛啦！」王采庭用双臂比了个大大的爱心，被李芝莹冷不防的偷捏一把腰间肉，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跑的没入大楼中。 真想装作不认识她们啊……孟子菁半举着手挥舞，待友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放下。 接下来，该去哪消磨时间呢？ 孟子菁没有家，虽然孟子瑒是她的监护人兼照顾者，却不包括提供住宿，想过得舒服就得自己挣钱租赁或买房子，就算是现任族长的女儿也没有任何例外。 她将单薄家当藏在辅导室諮询间的储藏室中，若想休息就会借用这里的沙发，反正孟子瑒不到上班时间不会出现，到时她老早就去上课了，时间刚好错开。 可既然出了学校再返回也没什么意义，孟子菁站在补习班林立的街上感受人群的流动，各色制服宛如博览会，可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不约而同的染上倦色，孟子菁甚至瞧见有人印堂发黑、看似摇摇欲坠。 若现在这些人忽然失去意识，恶梦的香味铁定会衝上天际吧？孟子菁忍不住舔舔嘴唇，同时为自己的贪食感到羞愧。 就在想着食物的时候，她嗅到了一股迷人风味。 咕嚕——！ 孟子菁摀着腹部，鼻子像是被鉤子勾住，无法克制而被牵着走，等到她回过神，自己已站在铁灰色的大楼前，正是王采庭她们就读的补习班所在。 她曾听王采庭说过补习班生态，现在是晚餐时间，同时也是为了等待各校学生到齐而预留的空档，若是体育课运动过度，也会利用这时间补眠。 有人在睡，并且做了恶梦。 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填饱肚子？挨饿？两股势力在孟子菁的脑海里展开拉锯战。 此时，一位身穿紫色运动服外套的女孩从孟子菁身侧经过，让孟子菁瞬间下定了决心。 化为紫雾，附在那女孩的背后，孟子菁轻而易举的通过了电子闸门。 反正现在还是休息时间，应该没什么关係……孟子菁说服自己，在转角处和运动服女孩分离，顺着香味飘去。 孟子菁的鼻子很灵，应该说所有貘对于食物的味道都十分敏锐，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恶梦的主人，是一位趴在桌上睡觉的女孩。 让孟子菁感到天助我也的是，这间教室只有她一个人。 迅速窜到女孩旁，孟子菁化为人形，坐在女孩前方的位子上，这就低下了头，假装两人在讲悄悄话。 当嘴唇轻触额头，孟子菁看见了女孩的梦，她正为升学而苦恼，父母的强逼与女孩的兴趣背道而驰，无法做抉择的她每日都活在人间炼狱中。 又是个孟子菁无法体会的烦恼，毕竟她生存的教条就是：吃。 不断的吞噬恶梦，增长妖力成为一隻了不起的大妖怪。除此之外似乎没第二条路了。 将口中恶梦嚥下，孟子菁露出微笑，并用气音在女孩轻道：「把你的恶梦带走囉……」 「什么啊？蕾丝边吗？」 粗重的嗓音从上方落下，一举将孟子菁从饱食的饜足感拉出。 她错愕抬头，对上一张铁青的面容。 上集 第二章（３） 自孟子菁有记忆以来便是跟在不同的前辈身边学习，她依稀记得教导自己变成人类模样的小哥哥名为阿锥，道行不怎么高，却意外的有自信。 「所谓的人类是目前主宰八荒的物种，他们的思想是所有种族中最复杂且扭曲的，你知道这代表的意义吗？」 孟子菁点点头，朗声答道：「他们的梦，最、好、吃！」 语毕，两隻食梦貘不约而同的舔舔嘴唇。 「所以说，为了嚐到最好吃的梦，我们通常都会驱动妖力，变成人类的模样，隐身于城市中方便猎食。」 阿锥往后跳了一大步，长鼻子喷出的紫雾将他的躯体包围其中，在孟子菁震惊的目光中幻化成人。 他习惯性的仰头，双手插腰，鼻子翘得高高的：「是不是很威风呢？」 「啊啊。」孟子菁用眼睛打量了一番，据实以告：「其实还挺普通的。」 闻言，阿锥怒不可遏，这就揪起她的一边耳朵，让孟子菁痛得挥舞四肢挣扎。 「臭丫头，谁准你轻视本大爷了，啊？」阿锥冷哼一声，看着那拎在手中的弱小后辈，恶狠狠的道：「看在你还是个连变成人形都还不会的小丫头，本大爷就原谅你这次，下不为例啊。」 「你已经动手了！」孟子菁举着前脚抗议。 这次和阿锥结下了樑子让孟子菁幼小的心中燃起熊熊斗志——她要变成比前辈还要好看一百倍的人类！ 化悲愤为力量的孟子菁强逼自己吃下一个又一个恶梦，成长速度堪称全族第一，很快的，她有足够的能力得以替自己打造完美的人类形象，更让阿锥气得跳脚。 很快的她便靠着可爱的外貌交到了第一个人类朋友，就住在食梦貘聚落附近的人类村庄，是个名为小环的害羞姑娘，女孩们一见如故，在几秒鐘的交流后立即成为了好友。 「菁菁你看，他们是我的朋友喔！」 小环有一群玩伴，都是村里的孩子，孟子菁抽抽鼻子，对于小环所谓的「朋友」没多好的第一印象，事实上日后的相处也印证了妖怪的直觉是很准确的。 「欸欸，我们今天去『那里』好不好？」提议的人是阿虎，玩伴中块头和嗓门都是最大的，自然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孟子菁不喜欢阿虎，他是个自大狂妄的傢伙，要不是其他人拉着她，孟子菁早就扑上去，在他圆圆的大肚子上划上两爪。 「『那里』？可是大人不是说，不能靠近『那里』吗？」小麦瑟缩的肩膀道，一旁的冬冬也附和：「是啊，我爷爷说过，隔壁的阿牛自从去了『那里』后就没再回来了，我们不要去那边啦……」 孩子们口中的「那里」，指的便是山丘上的禁地，孟子菁也曾被族里的长老们警告过不能靠近。 一个被人类和食梦貘共同视为禁忌的地方啊……怎么感觉起来很有趣咧？孟子菁其实是有点期待的，却不敢太明显，紧握着小环的手安抚。 「怕什么啊？」阿虎朝着两名男孩大吼，把他们吓得一愣一愣：「天黑之前回来就好了啊！不要这么胆小好不好？走啦！」他一手拎着小麦的后领，一手推着冬冬，不顾两人的挣扎自逕往前，还不忘回头催促小环和孟子菁。 「怎、怎么办，菁菁……」小环不安的望着孟子菁，后者则是露出了信誓旦旦的微笑。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虽然不喜欢自大的阿虎，可悲的是，当时的孟子菁也是个不自量力的小鬼头，就这样挺着胸膛闯进了阴暗无光的禁地。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孩子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尖锐的稜角在细皮嫩肉上划破了一个口子，鲜红液体滴落，成了解开咒印的钥匙，剎那间，整座废墟都在震动。 都说越小的妖怪性格越狡猾，孟子菁在落石即将砸中自己的那刻化作紫雾，飘散在空气中，就见阿虎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被小麦和冬冬联合拖到小环躲藏的那块大石头后方。 震动持续了好一阵子才平息，孟子菁再度化为人形，跑向人类孩童所在的巨石板，四个小萝卜头因为惊吓过度而陷入了昏厥，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孟子菁蹲在倒卧的小环身边，再三确认她没有大碍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同时一股香味灌进了她的鼻腔中。 是小环，面对未知的恐惧让她的梦变得极为美味。 孟子菁嚥了抹口水，明知现在不是进食的时候，年幼的她却仍是抵不住恶梦的诱惑，被食慾给牵着鼻子走，迷茫之间轻轻的在小环额头上小啄了一口。 啊啊啊……真好吃呢…… 食梦貘刚出生时，族里的长辈们会用捕梦网将恶梦储存，带回族里餵食幼儿，随着年龄增长，孩子们开始学习捕捉鸟兽昆虫和其他弱小种族的梦境，透过猎食来增长妖力，孟子菁目前正处于这个阶段。 回想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吸食人类的梦，往往即使嗅到了他人身上的恶梦，却因为自知实力不足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恶梦被其他前辈吞下肚，如今嚐到这不禁稀释的滋味，前所未有的香甜在口中化开，强烈后劲让她陷入了微醺之中。 难怪前辈们都对人类的梦讚不绝口，真是她吃过最美味的恶梦了！孟子菁舔舔嘴唇，发亮的双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其他三名人类男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孟子菁还没有明白，正看着猎物流口水的她对危机浑然不觉，等到被突兀的声响吓得耸起肩膀，才想起自己正身处于禁地之中，根本不能放松警戒。 颤抖的目光缓缓移向声音的发源处，在看清那里摆放的东西似乎是个棺材后，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不禁瑟瑟发抖。 一隻无法辨识属于何种生物的爪子将棺盖猛地推开，震起满地尘埃，孟子菁却连呼口气把鼻子上的灰尘吹掉都忘了，只见一隻脚跨出了棺材，另一隻也跟进，缓缓站起的巨大身影佇立在孟子菁眼前，诡影笼罩，将她整个人包裹在漆黑之中，猩红的双眼宛若鲜血织成的囚笼，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孟子菁永远记得，当时吓得差点连尿都洒出来的她，从那红眼睛的主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蕾丝边？」 上集 第二章（４） 孟子瑒回家时天刚微亮，但视力极佳的他仍是清楚看见了客厅地板上有个不速之客。 外表神似马来貘，躯体却被长毛覆盖，一对小小翅膀安分的收拢于背部；大象般的鼻子随着呼吸伸长、捲曲、再伸长……鼻下的嘴巴微张着，吐出喃喃梦囈：「我不是蕾丝边……你才全家都是蕾丝边……」 虽然小生物看起来有几分可爱，就像从卡通里走出来一般，孟子瑒却毫不犹豫的抬起脚—— 啪！ 有了数次经验，孟子瑒特别加装强化玻璃，才没让貘兽短胖坚硬的身躯撞坏他的宝贝房子。 从落地窗滑落的孟子菁趴在地上，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化为人形。 「您就是这么暴力才单身了数百年。」孟子菁摀着发红的鼻子抱怨，坐在地板上的屁股也阵阵发麻，这些都是孟子瑒强而有力的一踹造成的。 「不知是谁总无法记取教训。」孟子瑒冷声道，「收起你挑战极限的好奇心，滚出去。」 他一向不喜欢私人空间被入侵，最好连一根毛发也别落下！ 发觉大前辈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妖气瞬间聚集，连空气都紧绷得宛如拉紧的弦，孟子菁吓得整个人都正经了，跪在前辈脚边低声下气的道：「别这样啦，我有事请教，很紧急的。」 孟子瑒挑起一边的眉，示意她继续说。 虽然暂时收敛了杀气，但孟子菁却忐忑的猜测，待她把麻烦说出后，大前辈的妖气大概会瞬间迸发，贯穿她的躯体。 食梦貘没有攻击能力，这句话只适用于道行不高的小妖怪，不能套在千年老妖身上。 在她踌躇之际，某妖怪的耐心也几乎被磨尽了，早晨刚返家的他即使不该有起床气，却比平常更加情绪化，妖力化为深紫锐器挑衅的戳了两下孟子菁的太阳穴。 「在等我请你说吗？」 孟子菁才没那个胆。 「就是……我食梦的时候，被人看见了！」豁出去的大吼完，她立刻捲起身子护住了头。 孟子瑒哪管她脑中小剧场把自己丑化到何种地步，一把握住少女的一边马尾把她整个人揣起。 「哇啊啊——疼、疼疼……快放手啦！」 「把话说清楚再龟缩。」孟子瑒放开她，面色平静，好个杀妖不眨眼。 孟子菁揉揉几乎要被扒下的头皮，整整她的双马尾，可怜兮兮的瞅着大前辈，在他的淫威下把事情的经过全盘托出。 要追究起来，若是孟子瑒有把辅导室的电话切成语音系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了啊！孟子菁巧妙的抓住这点攻击，也成功的让大前辈在她的强逼下别开了眼，状似心虚。 能让孟子瑒感受到一咪咪的愧疚，对孟子菁来说便是大大的成就啊！她都要感动的流下眼泪了！ 「如果是我发生这种事，会让男孩进入睡眠，把这段记忆找出并取走。」听完来龙去脉后孟子瑒平静的道，言谈中显现了他与孟子菁实力的差距，让某小妖愁云惨雾的垂下头。 身为大妖怪的孟子瑒，不只能吞噬已成形的梦，就连还没转化为梦境的记忆也能搜出并强行夺取，因此食梦貘一族也经常承接消除各种记忆的委託。 「既然如此，就当蕾丝边吧，画面应该挺唯美的。」孟子瑒笑得灿如骄阳。 看他如此幸灾乐祸，孟子菁怨妒不已，发红的眼睛狠狠的瞪着对方：「即使是现在，你应该也有办法消除那人类的记忆吧？」 「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能说动我帮你收烂摊子？」 「你不是我的照顾者吗……小心我跟爹爹告状，收回你的职务加给喔！」孟子菁只能用这档事威胁，连她都觉得自己十分可悲。 「钱财本就身外之物，我不像你穷到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买不起。」孟子瑒说出让时下年轻的妖或人听到都要吐血的话，并指着少女的鼻尖补充：「再说，当时仓皇逃离的你，还能找到那男孩吗？」 一针见血的发言让孟子菁哑口无言。 昨晚，食梦中的孟子菁完全没发觉有人正在接近中，直到那带有浓浓厌恶感的声线传入耳里才惊醒。 那少年的面容孟子菁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肤色偏深、五官立体、还算端正的脸蛋上有层薄薄的怒意。 「你，坐到我的位子了。」少年不耐的道。 孟子菁吓得连道歉都说不出口，飞野似的衝出了教室。 即使记住了长相，但他的学校、姓名孟子菁一概不知，跟着食慾飘移的她，甚至连当初自己是闯进了补习班的哪间教室都不记得了，要找到这个人确实有些困难。 难不成她以后要天天到补习班蹲点寻人吗？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区区的人类做这种事啊？ 她的沉默让孟子瑒叹了口气，摊手道：「所以说，我的建议是放着不管，反正那男孩过个几天也淡忘了。」 「哪有照顾者像你这么消极的……」孟子菁噘嘴小声碎唸。 「这世间能让我积极的事物真的不多了。」孟子瑒说得理直气壮，他话锋一转，说起了富有哲理的话：「若你在意每个人的目光，那会变得很不快乐。」 「坚持己见、就算遍体鳞伤也不放弃，年轻的妖怪有勇敢闯荡的本钱啊。」 「难道你年轻时就有勇敢闯荡吗？我不信。」纵使身心俱疲，孟子菁仍是勾起笑容调侃，以她对前辈的认识，孟子瑒绝对不是如此积极的妖怪，她甚至无法在前辈的身上嗅到半点慾望。 事实上，不管是财富或权力地位，世间所有雄性生物营营追求的目标，在上千年的岁月累积下，孟子瑒拥有的实在可观，在孟子菁看来，他唯一缺乏的似乎只有—— 「所谓的大人，不都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灌输给小孩子的吗？」如此不负责任的回答，印证了孟子菁的猜想。 她噘起嘴正要抗议，孟子瑒却不给她再发言的机会，变脸比翻书还快。 「既然没其他的事了就快滚去学校，别忘了你身为族长女儿的义务。」 没人规定妖怪一定得依循人类的学制规则拿到文凭，可孟子菁这一脉天生妖力就比其他族人丰厚，自然担负起保卫全族、荣耀食梦貘的重责大任，无论是孟子瑒还是孟子菁的族长爹爹都拥有这份浓厚的使命感。 可孟子菁很不服气，这些老妖怪只会要她尽义务，可属于族长女儿的权利呢？她怎么觉得自己一点福利都没享受到？ 孟子菁满满的腹诽无处发洩，但当她瞧见孟子瑒再度举起脚，还对准她的小屁屁时，立刻散成烟雾，有惊无险的从窗户缝缝鑽出，这才没成为大前辈的脚下亡魂。 好吧，既然前辈给的建议是「放着不管」，大前辈的话一言九鼎，孟子菁索性就真的把这件事给拋诸脑后了，还是过着像往常一般的生活。 「谁要去福利社？」李芝莹转身吆喝，两隻手倏然举了起来，却见她僵住脸，视线直直的盯住某个点不动。 王采庭和吕欣玟疑惑不已，互看一眼后富有默契的转身，接着便追随李芝莹石化。 孟子菁本来也是要配合的举手，可不知怎么的，手臂好似绑了石块，沉重的举不起来，她不耐的嘖了一声，想见识是哪个不长眼的傢伙敢乱碰她的纤纤玉手而回头…… 「吓！」她不计形象的发出丢人怪叫，活像是见鬼的瞠大双眼。 事实上，她们的确是大白天就撞鬼了，一隻吸血鬼。 李芝莹用颤抖的嗓音喊着来者的名字：「韩、韩、韩……」 「韩璀冽！」等不及的孟子菁硬声打断了她的结巴，蹙着眉满脸嫌弃：「大白天的突然出现想吓死谁啊？」 有人类在场，韩璀冽当然不可能说出「是你自己修练不够就不要怪我」这种话，孟子菁到想听听韩璀冽能怎么回应她。 谁知尊贵的他居然直接忽略孟子菁的抱怨，紧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的跡象。 「孟子菁借我一下。」对着三名人类少女拋下这句话，他拖着孟子菁，头也不回的往福利社的反方向前进。 「放手，韩璀冽！你发什么神经啊！喂、喂……」 鬼叫声随着两人逐渐隐没于远方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完全听不见了，佇在原地的三人才回过了神，惊魂未定的眼眸胡乱飘移。 「欸，我刚刚好像看到韩璀冽出现在我面前耶……」 「我好像跟韩璀冽对到了眼。」 「韩璀冽好像还跟我们说了话……」 三人面面相覷，最后异口同声的兴奋尖叫！ 上集 第二章（５） 相较于朋友们的欢欣鼓舞，孟子菁觉得自己实在衰到极点，韩璀冽现在的脸色比班导来大姨妈时还臭，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颗未爆弹，却是无法挣脱韩璀冽的束缚。 奇怪了，明明都是人类外表，她和韩璀冽的力气差距真有这么大吗？仔细一瞧才发现，抓着孟子菁的除了韩璀冽的手外，还多了两条暗红色的丝线紧紧缠绕着，那是韩璀冽以妖力化形的绳索，坚硬如钢，孟子菁再如何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斗。 她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明明还在人类的眼皮底下，他竟然连妖力都使出来了？ 更惨的是，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被强行带走，穿梭在校园中，多少隻眼睛盯着他们啊，孟子菁觉得身体都快被灼热视线烧出两个洞了，不禁替自己的往后的日子堪忧。 韩璀冽顺着一路往上爬升，一个俐落甩腕轰开了年久失修的锁，带着孟子菁来到校舍顶楼。 他放开了手，走离几步，像个霸气总裁俯视着操场上汲汲营营的螻蚁们，一句话都没说。 孟子菁没间情逸致陪他演戏，一抬手才发现缠绕腕上的红线还没消失。 「放开我啦韩璀冽。」孟子菁没好气的道：「反正我也没办法从你眼皮下逃脱，不用这样抓着我吧？」 下一秒，丝线宛如两条有生命的小蛇，迅速跳下孟子菁的手臂，沿着地板窜行，最后消失在韩璀冽的脚边。 孟子菁疑惑的皱眉，盯着韩璀冽的背影猛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今天的他奇怪极了。 事实上，在校园里主动找她说话，本身就是件稀奇的事。 韩璀冽虽然高傲，在思想方面却是成熟的，他晓得自己有多么显眼，因此总会特别避开与孟子菁的接触，以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像今天这样拉着她逛大街，平常的韩璀冽绝不会这么做。 就在孟子菁等到快睡着时，韩璀冽总算转过身来面对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冷硬许多，彷彿顏面神经失调。 「你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真不愧是年龄破表的吸血鬼，观察力果然敏锐。 「没、没啊！干嘛这么问？」孟子菁故作镇定的扯出笑容，可嘴角一抽一抽的，心虚完全写在脸上。 拙劣的演技自然不可能骗过韩璀冽，他一边走近，一边以冷冽的嗓音指出疑点：「你没在屋顶上。」 韩璀冽指的是他们多年来的默契，也让孟子菁在心中暗叫不好，因为被人类看见太过惊吓，导致她仓皇逃离后就直接跑去孟子瑒家求救了，最后还因为迟迟等不到前辈而睡着。 「喔，因为我想起来有点事要找前辈，所以就去他家啦。」这的确是事实，孟子菁也不怕他去找孟子瑒对质，而她也相信孟子瑒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铁定不会把她的丢脸事蹟洩漏给韩璀冽。 可韩璀冽却没有罢休，靠近的步伐也没有停止的跡象，让孟子菁不自觉的倒退。 「找他有什么事？」 「跟你没关係……你你你，干嘛靠这么近？」 背部抵在墙上象徵着无路可退，两人近得好似一眨眼就能碰触到对方的睫毛，让孟子菁瞪大双眼，心中警铃大作。 倏地，韩璀冽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孟子菁与自己对视，墨色眼眸瞬间转为怵目惊心的红，妖力张牙舞爪的探入孟子菁的瞳孔，有一瞬间，她完全失去意识。 当视线再度聚焦，韩璀冽已经退离了几步，皱着眉头喃喃：「人类……」 孟子菁扶着额，恍惚了一阵才慢慢明白这种晕眩感从何而来，原来是因为精神被入侵了才如此不适。 「你——」她气得上前推了韩璀冽一把，见他不动如山，心中的怒火更是浇了一桶油而熊熊燃烧，不禁破口大骂：「凭什么乱看我的记忆啊？你不知道这攸关我的隐私吗！」 「若你有能力保护，就不怕别人抢走它。」孟子菁有所隐瞒的态度让韩璀冽脸色微慍，反射性的刻薄让孟子菁更是面容耳赤。 「你这什么歪理啊！难道世上所有被欺凌的老弱妇孺都该自认倒楣吗？」 「所以你是承认自己的弱小了？」 从小到大，她不只一次想痛扁韩璀冽这张跩脸，不只一次被讥讽的差点岔气，可头一回，孟子菁在愤怒的同时，心脏竟隐隐抽痛。 反正她再怎么努力，在韩璀冽眼中就是弱小妖怪，愚蠢又不自量力，永远无法得到他的认可。 她跟韩璀冽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根本是云泥之别，她倒底是多么自大，以为自己能够和韩璀冽并肩而行？ 终于肯认清这个事实，孟子菁的呼吸逐渐平顺，可总感觉内心世界中有很大的一块地已经崩坏塌陷了。 孟子瑒说的对，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所有目光的认可，何必执着下去？ 「韩璀冽。」在盛怒的情形下嗓音竟如此冷静，无论是韩璀冽还是孟子菁本人都感到诧异。 「我不知道哪里惹到你了，既然你嫌我弱，配不上尊贵无比的吸血鬼，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各过各的生活，省得我拖累你。」 语毕，不给韩璀冽说话的机会，孟子菁在他面前溃散成烟，仅仅在眨眼之间就已望不见那抹浅紫的踪跡。 韩璀冽佇在原地，大掌抚上了额，用手将垂落的瀏海往后梳理，视线变清明了，可焦虑却紧锁在眉宇间无法散去。 不对劲、一切都很不对劲。 可到底是今天的孟子菁太过不堪一击，还是连他也失控了？ 孟子菁将他排除在外，有问题只找孟子瑒商量，还对他有所隐瞒。 孟子菁记着那人类少年的模样，纵使欺骗着自己将事情拋出脑后，少年的模样却占着她脑海中一个巨大的位置。 这一切，都让韩璀冽的情绪產生波动，可最令他忍无可忍的还是—— 既然都明白自己的弱小了，为何不肯让他守护？ 上集 第三章（１）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孟子菁深深觉得，经过昨日的惊吓，自己的胆子真的被吓大了，居然敢那样跟韩璀冽说话。 第一眼看到韩璀冽时，她很害怕，心底生出的恐惧在瞬间佔据了全身，浑身颤慄的感觉直到现在仍然馀悸犹存。 受到对方满溢的妖气压迫，孟子菁寒毛直竖；彷彿有隻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无比艰难，饶是孩童的她都能深切感受到生命正在遭受巨大威胁。 他是来自深渊的恶兽，一双猩红的眼睛透露嗜血的本性，微张的口中锐利獠牙隐隐露出，孟子菁目不转睛的盯着，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一直看下去，说不定对方随便送她一爪就能葬送小命，可孟子菁却像中了魔咒般移不开目光。 他俩无声对视了许久，刚甦醒的韩璀冽因适应环境而迟迟没有动作，而孟子菁则是完全无法动弹，直到貘族的大人们感应到咒印被毁而赶到，才打破了诡异的寧静。 孟子菁躲在身为族长的父亲身后，看着族里的长老们把人类孩童一一送出陵墓，自己也想悄悄跟上，却被爹爹揣住了一边马尾。 「好久不见，跟您介绍，这是小女菁菁。」 孟子菁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眸，自己居然被老爹笑容满面的推到前线当挡箭牌！这是为人父母应有的作为吗？ 她反射性的想逃，可双肩被父亲的大掌牢牢按住，背部不断的被往前顶，只差几釐米就要被推进那怪物的怀里。 孟子菁故作镇定，可双脚却抖得厉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憋着不肯出。 浓密的羽睫搧了搧，底下的红眸静静凝睇眼前这对滑稽的父女，老的笑到嘴角都快咧到脸颊了，使劲压着女儿不让她逃走；小的忍住不哭，双脚却不安份的擦着地板，随时准备开溜，如此有趣的互动，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呵。」 孟子菁的双眸微微瞠大，有些不可思议，也在心中悄悄记起他浅笑的模样。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貘族上下都因为韩璀冽的甦醒而东奔西跑，聚落比平常还要来得安静。 韩璀冽住在迎宾所，每天孟子菁都被老爸强压着去见他，多半把她扔下就跑了，等于把女儿丢进狮子窝，就在孟子菁开始思索妖怪死掉后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韩璀冽就因为刚甦醒能力不稳定，为保留体力而缩小体型，变成了与孟子菁年龄相当的男孩。 身高差距在一瞬间缩短，视觉上的错觉让韩璀冽在她心中的威胁性大大降低，孟子菁说服着自己，韩璀冽不过是跟小环他们一般的孩子，高低之分逐渐模糊。 可现在孟子菁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从未拉近，韩璀冽看似就在眼前，真正的距离却如同天边般遥远，韩璀冽根本看不起她，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孟子菁抬手抹了抹鼻子，把鼻涕给吸了回去，接着大大的叹了口气。 「唉。」 这已经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叹息了，怒气冲冲的离开后，孟子菁没有像之前一般找孟子瑒抱怨，她相信貘族的长辈们不会希望她违抗韩璀冽，铁定会压着孟子菁去给尊贵的吸血鬼大人赔不是，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好在论对这所学校的熟悉度，或许连担任教职的孟子瑒都没她来得透彻，毕竟每天放学后她都在学校里溜达，连校舍中藏着几隻孤魂野鬼、分别叫什么名字都是一清二楚。 心情不颯爽的她溜进了学校某间间置的教室，在课桌椅的空隙间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木屑把玩，累了就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大喇喇的翘了一整个下午的课。 小小的脑袋瓜一点一点的，猛地一个大下坠，孟子菁反射性的将身子回弹，惺惺然的睁开了眼。 当视线再度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无数隻窥视的小眼睛，让孟子菁想到了李芝莹最喜欢的珍珠奶茶，只不过现在背景是一片漆黑，数不清的小星星眨呀眨的，目光如炬。 「你们……干嘛盯着我看啊？」毕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孟子菁倒也不觉惊奇，只是没好气的搧搧手，让他们全都散开，而小眼睛的主人们见孟子菁有了动作，便七嘴八舌的闹了起来。 「心情不好？」「没什么精神耶！」「肚子饿了？」「跟朋友吵架了吗？」「大妖怪欺负你了？」 它们口中的大妖怪，想当然尔指的是驻守在此的孟子瑒。 恶梦是人类一切负面思想的具象化，同时也将反噬着梦境的主人，藉以汲取壮大的养分，最后主宰人类的思绪，做出一发不可收拾的大事，为了降低犯罪率，人类方的地区代表寻求貘族协助，让成年的食梦貘驻守在地，除了吞噬恶梦外，也能有效防止孤魂野鬼作祟，而食梦貘们通常都会化身人类，潜伏于人口高度密集的区域，就好比孟子瑒，他便是这所学校、亦是这个地区的敢当石。 对于孟子瑒，小鬼怪们是又敬又惧，因为孟子瑒只需打个喷嚏就能让它们灰飞烟灭，虽然他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罢了。 可怜的是，这地方除了驻守的孟子瑒外，还多了更具攻击性的韩璀冽，让鬼魂们更是抬不起头，每每找孟子菁哭诉，都让她心有戚戚焉，和它们抱团取暖。 小鬼怪们其实观察孟子菁很久了，却是等到天黑后才敢出来见她，就怕这是个要一举歼灭他们这些弱小住民的陷阱。 爹不疼前辈不爱，还被韩璀冽仗势欺人，孟子菁委屈极了，来自小鬼怪们的关心显得格外温暖，她缓了缓不耐的表情，露出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只是有些烦心的事。」 「烦心的事？」「什么事烦心？」「修行的烦恼？」「恋爱的烦恼？」「长不大的烦恼？」 「你们也真是的，一个一个问啦！」 问题接踵而至，孟子菁不知道该先回答谁而陷入了混乱，就在她不知所措时，猛地鬼怪们一齐肃静，还自动退到了两旁，好似在迎接什么大人物的来临。 一抹苍白的身影从天而降，彷彿是从褪色的相片中走出来的，本该是乌黑的短发也成了灰色，凌乱的遮住半边脸庞，只露出了一隻混浊的眼睛，身上穿着古早的水手服，据说那是学校由中学校改制为高中前的制服，也透露了幽灵少女死亡的年纪还不到十五。 不难发现她的脖子缠绕着一条童军绳，孟子菁曾听鬼怪们八卦，她是被体育老师骗到运动器材室，在快被侵犯时不从反抗，却被老师一气之下失手勒毙。 「春丽，你怎么也来了啊？」孟子菁喊着女幽灵的名字，由于存在年代久远，让春丽成了幽灵群的老大，模样也是最完整的。 春丽莞尔一笑，倾身向前飘了些距离，来到孟子菁的身侧。 「大家说你有烦恼，我来看看你。」虽然是鬼魂的头儿，春丽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待孟子菁也十分亲切，彷彿将她当成了同窗好友般，也让孟子菁多了个能够倾诉烦恼的对象。 「谢啦，还是只有你们关心我。」孟子菁也跟着放松的笑了，虽然春丽的样子称不上好看，但发自内心的友善让她在孟子菁眼中儼然是个美丽的女孩。 和某吸血鬼恰恰相反。 「那位看起来很可怕的哥哥呢？」春丽指的是韩璀冽，虽然她一身水手服，作为幽灵的年资也破百了，可和韩璀冽的年纪还是无法相比的。 孟子菁冷哼一声，语气中尽是满满的不屑：「别提他了，除了会讽刺我他还会做什么？」语毕，她撇过头去，显然是很不想延续这个话题。 春丽看穿了孟子菁的心思，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虽然我只是个幽灵，不能帮上你什么忙，但是我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 「噢，春丽，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孟子菁扑上前抱住了春丽，鬼魂是没有温度的，抱起来甚至没什么真实感，好似搂着一团空气，可孟子菁的感激却是传达给她了。 春丽抬手摸摸她的头，能触碰到生灵让她有些感动，孟子菁的出现是她漫漫岁月中最意想不到的惊喜。 放开春丽后，孟子菁调整成舒服的鸭子坐姿，清清嗓子后开始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 比起活着的人类朋友，春丽更是个能够分享心事的好对象，在孟子菁的潜意识中将春丽和自己划为同一国，不管是被人类撞见的事还是孟子瑒的建议全都说给她听，却独缺了和韩璀冽吵架的部分，就是不希望今日之内还得再想起那段糟糕的记忆。 「人类无论是生命还是记忆都是短暂的唷，菁菁不妨听从老师的建议。」听完来龙去脉后春丽说道，可孟子菁却努努嘴，陷入沉默。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放着不管也没关係？ 人类少年的容貌再度浮现于脑海中，眉宇间那股冷漠的气质显得超龄，更让孟子菁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春丽见她眉头深锁，纵使只剩一隻眼睛，依然如明镜般望穿了孟子菁的心思。 或许她放不下心的并非被人类看见食梦过程这件事，而是那名目击者。 「那个人类有什么让你担心的地方吗？」 对人类心思十分敏感的貘族少女，究竟在那名少年身上嗅到了何种气息？ 「我也不太清楚，但这种感觉还挺熟悉的……」孟子菁苦思冥想却仍是找不出解答，清丽的脸蛋皱得跟包子一样，让春丽忍俊不禁的发出银铃轻笑。 「菁菁和我们不同，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春丽将双手交叠在百褶裙上，淡淡的道：「既然还活着，就请别让自己留下遗憾。」 她的这番话让孟子菁忆起了今早，从孟子瑒那也听见了类似的言论——坚持己见、就算遍体鳞伤也不放弃，年轻的妖怪有勇敢闯荡的本钱啊。 「我明白了！」孟子菁倏然跳起，双手握拳替自己打气：「谢谢你春丽，我现在就去找那个人类！」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孟子菁立刻化成紫雾，在一波鬼魂们的加油声中飞往补习班大楼。 上集 第三章（２） 「唉……」 清晨五点，市区某户人家的顶楼出现一名少女的身影，正是食梦貘孟子菁。 原本想藉着象徵希望的黎明来振奋精神，可惜天公不做美，送她一片大乌云，让心情如同低低的双马尾一般垂落谷底。 她终于体认到，生命中的许多无可奈何不是光靠衝劲就能过关斩将，好比相遇，天底下这么多生物，要寻找一个人类如同大海捞针。 昨日，孟子菁从晚间六点开始穿梭在补习班大楼，化作紫雾的她像个巡堂老师，仔细的将每一张脸都看过了，就是没看见脑海中那张面容，她逗留到了将近十一点，所有人都走光了，只能失落的无功而返。 难道真要发布寻人啟事，请补习大楼中的孤魂野鬼帮她寻找吗？可若真出此下策，她被人类撞见吸食画面的事情可就要传开了，到时搞得「鬼尽皆知」，包准被前辈吊起来打屁屁。 家丑不可外扬，孟子菁在几番挣扎后仍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许等到下週同一时间就能捕捉到他了吧？孟子菁心想的同时，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唉……唔！」豆大水滴打在头顶上，紧接着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里，孟子菁大惊失色的跳下屋簷，腾空的同时转为真身貘兽，以最快速度窜到杂货店搭起的帆布棚下躲藏。 仔细一瞧，粗短前肢上的毛已被密密麻麻的雨点沾湿。 心情已经够不颯爽了，居然还下雨！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糟糕的天气封锁了变为紫雾的能力，貘族并没有附加自动蒸发水气的功能，淋雨了便只能像一般生物拿毛巾擦拭、用吹风机烘乾，因此孟子菁特别讨厌雨天，处理起来实在太过麻烦。 不过，在她身后是间杂货店对吧？ 孟子菁转了个身，视线落到没上锁的气窗上，长鼻下的嘴巴大大的咧开微笑。 要趁着身体小赶紧把自己弄乾，即使这么做似乎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会被孟子瑒所不齿，但她只不过用了一小条毛巾而已，擦完后迅速归还，相信杂货店店主可以体谅她的……吧？ 擦拭乾净后，小小貘兽振动着翅膀，肥短身躯挤出了气窗，趴在铁架上歇息，没有遮蔽用具的她只能这样躲着等待雨停，虽然身边有座宝库、方才也瞥见了雨伞，但某隻吸血鬼告诉她，做妖怪要光明磊落…… 呸呸呸！怎么又想到那傢伙身上去了？ 明明都下这么大的雨了也不见他来救援，也太无情了吧？ 在心中抱怨连连的孟子菁，完全忘记说出「以后各走各的路」这句话的正是她自己。 或许等等有同校女学生经过，孟子菁就能拜託对方让她共乘一把伞……可悲哀的是，降至陆地后她对能见度极低的街道十分陌生，什么时候会有人类出没实在难说。 唉，算了，反正昨天都翘了一下午的课，再翘下去也不会怎么样……应该吧。 孟子菁知道孟子瑒是有办法找到她的，好歹也是修炼千年的大妖怪，又是血亲，要找到一个走失儿童应该轻而易举，既然那么重视使命感和家族名誉的他都没来逮人，就代表目前的旷课时数还在容许范围内，她倒可以趁这个机会忙里偷间。 孟子菁默默安慰自己，此时，听力极好的她因铁鍊摩擦的声音喜出望外的抬头，就见大雨中有人牵着脚踏车仓皇奔来，使水花高高溅起；她思考着是否化成人形与对方攀谈，但当那人站进遮雨棚内，让孟子菁看清他的面容后，饶是自认见多识广的她也不免石化。 真是……意外的惊喜啊。孟子菁惊呆了，等了他一整晚，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这么个充满绝望气息的湿冷早晨，他们重逢了。 少年的脚踏车后座绑着墨绿的大袋子，孟子菁利眼一扫，瞥见了「报社」的字样，让她瞬间明白大清晨的少年不赖在床上做最后挣扎，反而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由于来得晚的关係，少年已经淋成落汤鸡了，他拉着身上那件单薄的短袖制服，将下摆用力拧乾，可惜成效有限，白制服紧贴着背部，让肌肤的顏色透了出来。 非礼勿视的道理孟子菁显然没有记在脑子里，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蹙起了眉。 她没看错吧？背上那一道道黑黑红红的痕跡……是伤口吗？是结痂吗？ 孟子菁双眼瞠大，有些不敢置信，少年的背部太过悽惨，纵使肤色再深也盖不住那些伤疤瘀青。 或许是看不下去了，孟子菁旋过身子，又开始打起小气窗的主意。 对不起老闆，等我下个月拿到零用钱，会来跟你买毛巾的！ 少年抬手抹掉脸上的雨珠，面对眼前白濛濛的景致，无可奈何的叹息。 幸好报纸都撑着送完了，否则还不知该如何向老闆交代。他想着，忽然倦意压上了眼皮，使他疲惫的闭起双眸，想在突如其来的大雨停歇前稍作休息，却猛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盖了下来。 大清早就被人盖布袋让少年吓得不轻，奋力扬臂挣扎的同时睁开双眼，就见一名少女一脸错愕的回望他，手上拿着的不是布袋，而是一条毛巾。 「呃，看你好像很累所以……我力道太重了吗？」孟子菁尷尬的问，滞在空中的手找回了一点力气，这就把毛巾塞到少年手里：「你、你还是自己擦吧？」 「……谢谢。」少年愣了半晌才接受了这份好意，在擦拭的同时，眼角馀光无意间瞥见孟子菁扭着手指，看起来有些踌躇。 他越发觉得这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发型，他上一次看到双马尾是在邻居家的小妹妹身上，可少女制服上的校徽却透露了高中生的身分，这发型难道不会太稚气了吗？ 他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一边思索着，忽然茅塞顿开。 「你是……昨天那个蕾丝边？」 「蕾你的大头鬼！你才全家蕾丝边！」孟子菁彷彿被踩了尾巴，瞬间炸毛，可对方却没把她狰狞的面容放在眼里，反而是转身瞧了瞧店家。 「这是你家开的？」 「蛤？当然不是啊。」 闻言，少年疑惑的凝眉：「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这里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来到遮雨棚下时这里还没半个人，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身旁多了个少女，手上还拿着毛巾，彷彿是即时出现来帮助自己的，这感觉非常不真实，尤其是少年对自己的人生极度悲观的情况下。 这敏锐的观察力让孟子菁冷汗直流，开口时还有点结巴：「我、我就刚好住附近啦！你上衣都湿透了，等雨停了就快回家换衣服吧。」 少年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虽然觉得对方奇怪，却也捉不出什么端倪，最后只能轻轻的頷首接受。 见他把目光移开，孟子菁暗自松了口气，此时少年低低的嗓音传进耳里。 「沉以杰。」 什、什么？孟子菁再度绷紧神经，这才对上少年淡然的目光。 「你呢？总不希望我继续叫你蕾丝边吧？」 「孟子菁！我叫孟子菁！好好给我记住，敢再叫我蕾丝边小心我诅咒你！」孟子菁再度滚起来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韩璀冽之外，还有人可以一脸淡定的说出如此失礼的话。 对了，韩璀冽…… 孟子菁这才恍然大悟，在沉以杰身上嗅到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无论是一见面就叫人蕾丝边，还是这淡淡的厌世气质，都像极了韩璀冽，可他是存在千年的吸血鬼，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五，看起来却像歷经了风霜雨露、世态炎凉，让孟子菁困惑不已。 「诅咒？你吓唬人的词还真奇怪。」 「要你管，好好记着就对了。」 雨势就在两人拌嘴的时候逐渐转小，最后连阳光都从云靄间透出，孟子菁仰头望着天空，随着放晴的天气连心情都跟着好转了，视线中却忽然飘来一块布。 「谢谢你的毛巾。」 「喔，不客……喂！等等！」孟子菁才刚抓住毛巾，沉以杰便跨上了铁马，双脚划着地板就要衝了出去，孟子菁即时向前一跃，拖住绑在后座的大包包。 沉以杰疑惑的回头，就见孟子菁欲言又止。 「你，呃嗯……要加油喔？」她其实不太擅长说什么勉励的话，原本就不善言辞、和人拌嘴每每都落在下风处，却又下意识的在对方即将远去前伸手阻止。 沉以杰静静的凝睇她，将孟子菁的踌躇彆扭全都看在眼里，和他不同，这女孩虽然不坦率，却完全把心事给写在脸上了，让人一目瞭然。 「再见，孟子菁，记得下次出场普通一点。」 闻言，孟子菁力道一松，脚踏车便越了出去，她的眼睛一路追着沉以杰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化为远方的黑点，才默默将视线下移至落空的掌心。 为什么她会放手呢？心中萌生的疑惑令孟子菁惯性的摆摆脑袋，一左一右的晃动间似乎悟出了什么。 难道就因为……沉以杰说了「再见」？ 上集 第三章（３） 孟子菁在第一课的鐘声敲完前溜进了教室，好在今早有朝会，早自习没考试，错过的损失并不大，顶多得花些时间和点名的副班长沟通。 然而她一出现，立刻引来三名友人的关切。 「菁菁怎么迟到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坐在右手边的吕欣玟侧着头低声问道，孟子菁才正开口，李芝莹的嗓音便从前方插了进来。 「真稀奇，子瑒没叫你起床吗？」 「我们又不住在一起。」孟子菁没好气的道，不但不同居，甚至还被禁止进入孟子瑒的私人领域，这么差劲的照顾者天底下大概只有这里找得到。 「所以你真的是睡过头啊？」坐在孟子菁后方的王采庭也凑了过来，因为交代起来龙去脉太麻烦，孟子菁只好委屈自己，顶下睡过头的罪名，也好打发好奇心过剩的邻居们。 待课程正式开始后，大伙们便将注意力放回了书本上，孟子菁没受周围人们振笔疾书的沙沙声感染，自动笔轻轻敲着，最后在佈满黑点的纸面上写下三个字—— 沉以杰。 她终于知道那人类叫什么名字了，从制服上的校徽可以判断，他只是个国中生。 国中生？孟子菁不禁蹙眉，想起自己曾在公民课学过，人类法律是禁止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从事劳动的，可沉以杰却在送报纸……难道他家开报社？ 孟子菁在心中默默的下结论，猛地，她瞠大双眼，一脸惊愕地盯着笔记本上的那三个字。 夭寿，她干嘛放那么多心思在一个人类身上啊？ 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而在沉以杰愿意好好地喊她的名字后，蕾丝边危机好似也解除了，孟子菁和沉以杰往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欠。 她立刻拿起橡皮擦将笔记本擦拭乾净，可就如同纸张上还留有浅浅的痕跡，相遇的记忆也存在于彼此的心中，没有那么容易忘却。 「对了菁菁，韩璀冽有来找过你耶。」下课时，猛然想起原来还有发生过这回事的李芝莹和孟子菁说道。 「找我？」孟子菁挑起一边的眉，觉得莫名其妙。 「他就在我们教室外晃了一下，感觉应该是找你的吧？」 真是奇了，平常在校园中总是和孟子菁形同陌路的韩璀冽，居然连续两天出现在同学们都能察觉有异的范围内，这可不是平常的他。 难不成是更年期到了情绪比较不稳定……不对，雄性有更年期吗？吸血鬼的更年期又在什么时候？ 「对了，昨天韩璀冽把你带走，他说了什么啊？」嗅到八卦气息，李芝莹双眼闪烁着奇异光辉，让孟子菁感受到一阵烦躁。 「喔，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早就不记得了。」 「这样喔……」李芝莹观察了一下，发现孟子菁神色很平静，好似真的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叹了口气后终究只能失望的走开。 这时，淡淡的妖气从窗户飘了进来，那是孟子菁熟悉的味道，她几乎是反射性的望去，正好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 韩璀冽，身穿运动服的他就站在那儿，仰着头，视线不偏不倚的对上孟子菁的。 这栋校舍后方通常是韩璀冽和猎物幽会的地点，是孟子菁偶然发现的，从此每每抢座位，她总选择窗边的位子，在意韩璀冽的一举一动是浑然天成的习惯。 虽然看好戏的成份居多，却是忍不住帮他注意着周围，好在有人接近时能够及时提醒他，即使知道韩璀冽根本不需要她的多此一举，而就算他真被人发现了，也多得是手段能让区区的失误像是完全没发生过。 可奇怪的是，她通常无法目睹韩璀冽进食的那瞬，顶多只能看见卿卿我我的前戏、以及记忆连同血液被韩璀冽带走后，猎物呈现行尸走肉般的茫然，彷彿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而这回，韩璀冽身边没有半个人。 干嘛……想远距离呛声吗？来啊！孟子菁在心中叫嚣，眼睛鼻孔都瞪得大大的，活像是要干架般，表情实在不太好看，而韩璀冽却是笑了。 并非讽刺、也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孟子菁能从他的眼中找到微乎其微的温柔，好似在对她说—— 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怪。 韩璀冽超级怪。 人类有句俗谚是「女人心海底针」，孟子菁觉得，男吸血鬼的心思比雌性更加难以捉摸，和韩璀冽认识这么久了，她自认为摸清对方了，韩璀冽就是个扑克脸、鸭霸、没良心的坏蛋，可那个笑容是怎样？吃坏肚子了？ 孟子菁没来得及问韩璀冽就离开了，彷彿真只是来确认她的安危，罕见的关心让孟子菁鸡皮疙瘩掉满地。 然而，不否认的，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开心？ 不不不，这恩惠可谓千年一遇，她孟子菁可不是傻子，不食嗟来食，韩璀冽要作怪就让他自个儿折腾去！ 孟子菁握紧拳头，坚定决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危机这就又不长眼的扑了过来。 「菁菁——」李芝莹完全不踩剎车的朝她衝来，孟子菁的第一直觉就是变回貘兽飞走，可理智线即时发挥功效，提醒她不能在人类面前变身，而在自我纠结之际，庞然大物趁机扑了上来，活像隻大章鱼紧紧缠住她纤细的身躯。 「菁菁，我的好菁菁，我知道你人最nice了！」抱上来也就算了，李芝莹不断用头鑽着孟子菁的脸窝，这比韩璀冽的笑容还要噁心亿万倍。 孟子菁左闪右躲，声线也是连连颤抖：「你要干干干……干嘛？」 「喔，你知道radix吧？我知道你不知道，就是英国最火的摇滚乐团啊！他们的单曲已经蝉联欧美音乐榜冠军三週了欸！」 冠军什么的好像很厉害，但是—— 「那不关我的事吧……」 「他们明年初要来台湾开演唱会欸！是真人欸！」不敢相信对方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李芝莹疯狂摇着她的双肩，试图让孟子菁清醒，后者则是被晃得眼冒金星。 「那那……那么久以后的事干嘛现在哪来说啊啊啊……」 「因为下个礼拜就要开始卖票啦！」李芝莹再度向前扑，双手扣住孟子菁的颈部，甜甜的喊道：「菁菁——我的零用钱因为买专辑花得差不多了，下个月还要很久很久才会来，所以你……」 「我没钱！」一提到敏感字眼，孟子菁立刻回魂，放声大吼。 李芝莹摇摇食指否决她的猜测：「我没要跟你借钱啦！只是请你给我宝贵的三小时而已。」 「三小……时？」 「她的意思是要你去补习班试听啦！」见李芝莹瞎闹那么久了还没说到重点，看不下去的吕欣玟索性帮她一把：「最近在办活动，只要来试听、填资料，就可以拿到一千块。」 「是喔。」孟子菁这才晓得原来她的三小时如此值钱。 「拜託你啦，在我身边没补习成天间间没事做的人就只有你了！」 孟子菁本来是有在考虑，反正她必须等到九点才能觅食，正巧打发时间，可听见「间间没事做」这几个字，她又暴走了。 「蛤？我才不是间间没事——」 「求你了、给跪了！」语毕，李芝莹咚的一声双膝着地，其他人也在旁边帮腔。 「菁菁你就帮帮芝莹吧！」 「是啊，她真的很爱radix，爱之入骨啊！」 三人成虎，强势的态度让孟子菁节节退败，最后只能妥协。 「好……」 「谢谢！我真是太爱你了菁菁！」嫌言语不够表达内心感激，李芝莹为孟子菁的脸颊献上了一个浓情密意的溼吻：「嗯——吗！」 此举又让孟子菁噁心得瑟瑟发抖，连和家人都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难不成人类表达感谢之意的方式都这么噁心吗？该不会在人类世界打滚久了也会变成这副德性吧？ 噁！她真是受够了！ 上集 第四章（１） 孟子菁深深觉得，自己实在是隻性格非常好的妖怪，竟然为了这群人类三番两次耗费自己的力气，不但全速衝刺送考卷，眼下又为了替人类凑演唱会门票的钱，被禁錮在这小小的座位中，频频点头打瞌睡。 她实在不懂，明明听课学生之中不乏像孟子菁这般努力苦撑的，甚至有人已经不计形象的仰头呼呼大睡，放眼望去就像是大战过后呈现一片狼藉，可课程依旧继续进行，学生也无法从这狭窄座位上逃脱。 这不是自虐，什么才是自虐？ 差点就要闔上眼睛了，孟子菁摆摆头，这才发现李芝莹已倒在桌上不醒人事，让孟子菁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 连连用气音喊了好几声借过，孟子菁总算挤到门边，转开门把，躡手躡脚的步出教室，她刚好碰上了国中部的休息时间，里里外外是两道完全不同的风景，果然要让年轻学子恢復精神的最佳方法就是下课鐘了。 孟子菁在走廊上间晃，和擦肩而过的急促人们不同，她的步伐从容，好似是来观光的，她已经在心中发誓，这次帮完李芝莹后此生就不会再踏进这个可怕的人间炼狱，于是便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样以后身边的人类讨论起关于「补习班」的话题，她才能顺利的融入其中，也算是替自己补充一下社交知识。 几名少年少女陆续从孟子菁的侧身走过，接是来自同一个方向，让她好奇的寻了过去，可惜尽头并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台饮水机罢了。 也是，在冷气房待久了自然必须补充水份，难怪大家都往这儿走…… 她瞪大眼睛，只因在队伍末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沉以杰？」 听见自己的名字，少年转开瓶盖的动作一滞，他回头，看见孟子菁的时候有些吃惊，旋即又疑惑的皱眉。 「高中部不是还没下课吗？」 「我是来旁听的，不算啦。」孟子菁挥挥手，说得理所当然。 沉以杰无言几秒后也不打算在这问题上纠结了，这就转回身面对饮水机，孟子菁在一旁静静等待，看着透明液体从瓶口进入宝特瓶内，水平面渐渐上升，到八分满的高度停下，沉以杰喝了一口确认温度，又补充了一点点温水后才将瓶盖扭上。 他回头时，看见孟子菁还佇在那儿，手上也没拿什么能够装水的容器，探头探脑的模样倒是十分可疑，便困惑的开口：「你来这里干什么？」 「喔，了解环境啊。」她不停的左右张望。 「决定要来补习了？」 「怎么可能，今天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踏进这里。」孟子菁一脸嫌恶的道，让沉以杰更加不解了。 「既然如此，何必了解环境？」 「就是要来看看所谓的『补习班』长什么样子嘛！」孟子菁瘪着嘴抱怨：「空间太拥挤，连伸展手脚都没办法，真是比学校还要糟糕太多了！」 难怪在这里坐上三小时就能得到一千块，赚得都是辛苦钱啊！干完这一波她便要收手，从此不玩了。 「真奇怪，为什么要花大把银子来这里受苦呢？因为老师有名吗？讲课跟唸经一样，都快把我这个……人给超渡了……」差点把「妖怪」两字说出来，孟子菁赶紧打住，看着沉以杰的眼神有点紧张，想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疑。 「因为，不想让自己输了。」沉以杰垂下眼帘：「在这个升学至上的社会，把钱花在读书以外的事情上通通都是奢侈的。」 「欸——这样很无聊欸，明明发展了那么多好玩的活动。」 「能像你这样自由的选择是否待在这里，国高中部的学生加起来，大概不超过二十个。」他看着孟子菁的眼神有些淡漠，连带着语气也显得冷硬。 那股熟悉的厌世感再度出现在沉以杰身上，若是转化为恶梦，想必是散发着无比清甜的诱人香气吧。 明明是个年轻人类，这样的表情却和孟子瑒、韩璀冽十分相似，比起李芝莹、王采庭这些人比起来还要显得与眾不同，好似终年笼罩于雾靄之中，丝毫没有转晴的跡象。 「那你呢？」 想必沉以杰的梦境一定十分美味吧？ 「你也不行选择吗？」 忧虑、恐惧、绝望、痛苦，从这些负面情绪之中所诞生的恶梦，便是食梦貘赖以为生的粮食，换句话说，若世间上的物种都不存在着这样的情绪，食梦貘便要面临种族浩劫，可为何—— 看着身为「美味佳餚」的沉以杰，她的心脏会微微的揪痛呢？ 或许是贪恋美食才会让她特别想要理解这个人类男孩，抑或者，还有其他连她也尚未发觉的原因。 沉以杰静静的凝睇着她，对视之间，孟子菁极度想要从对方的眼神中探出什么，可对于不諳人情世故的她来说这可能比登天还难，到沉以杰别开目光，孟子菁依旧是一头雾水。 「要上课了。」他从她的侧身擦过，「先走了。」 「沉、沉以杰——」 他回头，看向孟子菁，等着她说话。 孟子菁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顺从，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她看着沉以杰，嗯嗯啊啊了半晌，最后勉强的吐出了几个字：「你……加油。」 关键时刻，什么伶牙俐齿都被磨平了，孟子菁尷尬得直冒冷汗，沉以杰顿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嗯。」 回家的路上，李芝莹拿着刚领到的一千块，兴高采烈的跳着舞，见她这么乐，王采庭体内的恶作剧细胞蠢蠢欲动，跳向前想抢走蓝色大钞，两人旁若无人的在大街上展开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你们两个，小心车子啊！」吕欣玟大喊着，那两人却没有因此止步，身影越缩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处，她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息。 「越活越回去了……真是的！」 「欸，欣玟。」 「嗯？」吕欣玟回头，就见孟子菁伸手勾住她的背带，佇在那儿动也不动，让她也跟着停下了步伐。 「你喜欢补习吗？」 孟子菁的问题让吕欣玟愣了好一会儿，她好似从来没思考过这种问题。 「嗯……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会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吧。」 所以，也是因为不想输吗？ 「我个人是不讨厌学习啦，只要想着把成绩衝高，能填的学校也会比较多，也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啊。」 弱肉强食的从来不只是妖怪，而是贯穿所有物种的生存法则。孟子菁这才明白。 不过，人类之中也有像李芝莹那样，即使身处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依然活得很愉快的人；也有像吕欣玟这样在压力之中也能做好自我调适，力争上游的人……所以沉以杰和她们之间果然有什么决定性的差距吗？ 「我要往这边喔，菁菁呢？」 「这边。」孟子菁指了和吕欣玟不同的方向。 「那我先走囉，今天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你也是，掰掰。」 和吕欣玟分开后，孟子菁溜进无人的暗巷，再度化身为紫雾，开始夜晚的狩猎。 上集 第四章（２） 今晚的她很幸运，不用发动妖力搜索，恶梦的香味自个儿飘进鼻息之间，送上门的猎物哪有不吃的道理？孟子菁以稳定的速度朝着气味发源地靠近，锁定了一户人家。 高楼大厦的边间，白色窗帘仅仅是半掩着，使她在外头就得以将房间内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躺在床上的是一名女子，面容看来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清丽可人，白瓷般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瑕疵，若不是脸上带着氧气罩，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恐怕会让孟子菁误以为她是一尊美丽的人偶。 沉静、美丽，容顏上没有被任何痛苦摧残的痕跡，如此安详的睡顏，让人不禁猜想，她是否会一直这样沉沉睡去，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孟子菁觉得奇怪，她吃过的恶梦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恶梦之主像她如此安静；他们通常会挣扎、抵抗、四肢胡乱挥舞，嘴里甚至喃喃着不甘的梦囈，怎会像这女人一般，被梦境拥抱，坠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想这么多没啥用，还是快点行动吧！下定决心的她从缝隙渗入，在屋内化为人形，双脚轻盈落地后，孟子菁躡手躡脚的往床边靠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散发着恶梦气味的不是床上的女人，而是趴在床边入睡、身影融于夜色中的男人。 孟子菁明白了，却觉得十分困扰。 这男人的姿势……实在让她很不好办事啊！就不能躺在床上好好睡吗？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孟子菁认命蹲下，悄悄地凑近，在即将触碰到男人的前一刻，被他嘴里流露的梦囈惊得一滞。 「……琴……月琴……」 月琴？孟子菁反射性的猜想，这或许是床上那女人的名字，基本上连觉都不好好睡，硬是像隻虾米般缩在人家床边，不是她的家人情人，就是有愧于她吧。 「月琴……月琴……」 孟子菁继续靠近，她拨开遮住男人面容的发丝，才发觉他也有着一副好皮囊，不过这对飢饿状态的孟子菁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抓准时机，双唇迅速贴上男人的额头，妖力併发使双瞳染上了薰紫，宛若盛开的绚丽花朵，恶梦受到妖力引诱如猛兽出匣衝进她的脑门，带来一阵晕眩。 紧接着，一道足以划破耳膜的凄厉声响刮过耳际，不似人类声带所能发出，倒像是弓与弦在刻意摩擦下所出的滑稽之音，随后，抱怨声此起彼落的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啊？」 「你别闹了好不好！」 「吵死人了！」 幽暗中升起了几道红红火火的烛苗，逐渐形成模糊人影，面容不可辨识，只能隐约瞧见他们身着同样配色的服装，大概是对梦之主来说十分不重要的路人甲乙。 食梦貘所见之梦，和梦境呈现给主人的模样有着些微的差距，孟子菁能够以第三者的角度一窥梦的全貌，而梦境中所有人事物的完整度，则会按照梦境主人对其记忆的程度而有所不同，路人可能只有残影，甚至连声音也只是毫无特色的罐头音效。 至少，孟子菁还能从尖细嗓音分辨出那三个人影为女性，看来对梦境主人来说，对于她们印象最深的也只有恼人的尖锐嗓音了。 背景在梦境空间中逐渐清晰，黑板及课桌椅的轮廓缓缓成形，但仍是比临时搭建的摄影棚还要简陋，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年站在讲台上，手里高举着小提琴与长弓，胡乱挥舞着。 她猜的没错，那不和谐的音色是小提琴发出来的。 「哈哈哈！你们活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丑女们……啊！」 没得意多久，少年就遭到报应了，一位女同学用捲起的乐谱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语气中带着责备：「让乐器发出这种不合谐的声音，它会哭泣的喔。」 孟子菁认得她，清丽的脸蛋虽然比现在青涩了些，但的的确确是那名躺在床上的女人。 女孩身穿和人影们相同配色的服饰，从衬衫胸口的徽章能辨别出这身是某间学校的校服，她仪容整齐，站姿英挺，似乎是为教养良好的大小姐。 瞧她模样如此完整，就能知晓她在梦之主心中的份量，而随着她的到来，原本作妖的少年非但没有怨言，反而是安份了下来，看着女孩的眼神多了几分委屈及愧疚。 见他有几分反省的神色，女孩松开了眉，勾起一抹十分温柔的笑：「我们一起练习吧。」 少年点点头，喜悦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而他也正是这个梦境的主人。 不完整的人影与景物一併卷入深处，天地之间仅剩少年和女孩，他们扬起长弓，奏出美丽的曲调，仅仅靠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猜透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两把提琴的音色几乎要融成一体。 孟子菁虽然不懂音乐，却也知晓这样和谐的琴声比少年方才的恶作剧好上太多了，那样调皮捣蛋的人所拉出的乐音竟然也能和女孩不分轩輊，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如果两人的演奏能够一直这样和谐优美，这个梦境还能算是恶梦吗？ 孟子菁瞇起双眼，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飞了过去。 全国学生音乐比赛国中组第一名唐月琴第二名李喻楷 爱乐盃小提琴比赛高中组第一名唐月琴第二名李喻楷 台湾絃乐团第十五届小提琴比赛青年组第一名唐月琴第二名李喻楷 孟子菁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宛如跑马灯般在她眼前晃过的文字原来都是一个又一个音乐比赛的榜单，名列前茅的名字有两个，多半时候都是唐月琴取得第一，李喻楷则紧追在后。 若唐月琴是女孩的名字，想必李喻楷便是那少年了。 两人的辉煌战绩没有个一两天恐怕是跑不完了，孟子菁正觉无聊，文字忽然变淡了许多，又有几道模糊的人影冒了出来。 「欸，李喻楷，你怎么又输啦？」 「唉，没办法，咱们喻楷怎么努力都比不过音乐世家的大小姐啦！」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喻楷的演奏哪点不如她了？」 「你们别胡说！」已是青年之姿的李喻楷怒不可遏的反驳：「月琴一直都比任何人都努力！」 他朝扭曲的人影挥拳，将心中的魔鬼打散，它们却像是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左边的消失了、右边的又冒了出来。 「你好歹也是唐月琴的男友，难道你要一辈子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这也没办法呀！人家老爹有钱有势，咱们在努力个几百年也比不过啦。」 「闭嘴！给我闭嘴！」 站在远处的孟子菁能清楚看见与人影缠斗的李喻楷是多么的疯狂，他面色胀红、胡乱挥舞着双拳，人影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跡象，反而是不断冒出，将他层层包围。 以「声音」维生的他，最终被无数的噪音给吞噬，在得来不易的机会到跟前时，他确实动摇了。 那是来自维也纳的邀请，让国内的交响乐团举荐一名最优秀的青年音乐家到维也纳进行交流，宛如希腊神话中献给最美丽女神的金苹果，为了争夺它，乐团分为了两大派系。 唐月琴与李喻楷，两人皆是出色的音乐家，但谁又是最优秀的呢？ 「当然是唐月琴！」 「谁说的，李喻楷也不差。」 「月琴的技术更为出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李喻楷的琴声更能触动人心，比唐月琴的照本宣科强多了！」 两方人马争执不休，为了能选出代表交响乐团到维也纳交流的人选，高层决定举办一个公开的徵选比赛，并邀请维也纳乐团的音乐家担任评审，打算让实力来说话。 李喻楷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可能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了，眼底燃烧着熊熊斗志，可心底却一直有着挥之不去的杂音。 他样样都不输唐月琴，就只差在家世而已。 徵选什么的不是早就知道结果了吗？反正她的父母铁定会动用人脉让唐月琴胜出的。 若不做点什么…… 他一定会输。 李喻楷怕了，这一路上，他输给唐月琴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可他不像唐月琴有输的本钱，一旦错失这次机会，这一辈子大概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难道你要一辈子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吗？ 那审问的声音化作利刃，悬在他的心头上，令人几乎窒息。 他…… 唯独唐月琴，不能再输了。 回到现实的孟子菁站在原地，看着李喻楷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厌恶，就像见了厨馀餿水。 为了自己的前程，他竟然在唐月琴的安神茶里加了安眠药，想让唐月琴赶不上徵选而错失机会，岂料唐月琴竟然靠着意志力醒来了，却因为精神不济加上赶时间出了严重的车祸，现在更是陷入了深沉昏迷中。 他自责，这是应该的，孟子菁最看不起这种垃圾。 上集 第四章（３） 后来连续几天，孟子菁每每回过神，都会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飘到了那栋大楼附近，既然都来了，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谁知道她不过是用眼角馀光偷偷瞄了下，就被其吸引，暂且移不开脚步了。 「医生，为什么月琴这么久了还没醒过来？」李喻楷着急的抓着白袍男子，对方则是一脸无奈。 「治疗都顺利完成了，接下来的就得靠病人的意志力，若她不想醒来，谁也逼不了她。」 「难道就让她一直这样睡下去吗！」 打从孟子菁第一天经过这里，李喻楷一直是这副焦虑的模样，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勾起他的怒火，可在发洩完之后，又能瞧见懊悔的泪水自眼角滑下，宛若连月不开的雨季，泪水几乎能匯聚成池。 孟子菁知道他的眼泪并不虚假，食入口中的咸渍对食梦貘来说是非常好的开胃菜，而这正是悲伤自责的味道，人醒着的时候能够演戏，但梦境是内心想法的体现，它不会说谎。 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孟子菁仍是看不起李喻楷，没胆正面对抗、还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陷害别人，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可若她真抱持着「他活该」的想法，也不为每晚都到大厦窗外报到了。 她没再将李喻楷的梦吃掉，因为孟子菁知晓，只要唐月琴一天不醒来，无论她将再多的梦吞噬，恶梦仍会一再生成，而她对于这个味道，已经感到腻了。 孟子菁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不再为他们牵掛。 「……孟子菁？」 明明不过是几天没说话，她却觉得这个嗓音，久违了。 「孟子菁，你在这里做什么？」 孟子菁不知道自己期不期待见到韩璀冽，但当那一向冷冽的嗓音传入耳里，感到一阵沁凉的同时，心情也逐渐恢復平静。 猎食完毕，一起在屋顶上等待黎明，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 韩璀冽以为，还在气头上的孟子菁将要永远剥夺这段长久以来最让他珍惜的时光，因此，今天看见抱成球状、蜷曲在高级住宅顶楼花园的小小身影时，心里有着亿万个惊喜。 可孟子菁却没迟迟没有回应，即使韩璀冽已站在她的身边亦是。 韩璀冽抬眼眺望，远方的天空厚重云靄散不开，恐怕是无法以肉眼看到日出了。 既然不是等待黎明，她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韩璀冽不禁皱眉，他低下身，蹲踞在孟子菁身侧。 「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璀冽。」孟子菁看向他，神情十分平静：「你知道人类在什么情况下会不想醒来吗？」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厌其烦的问，如果孟子菁多了点心眼，就会发现此时的韩璀冽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是格外的温柔，是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风景。 上回窥视了孟子菁的记忆让她大发雷霆，韩璀冽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因此他非常小心的克制慾望。 可惜，若她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孟子菁也不是孟子菁了。 「啊对了。」脑中灵光一闪，孟子菁凑向韩璀冽，兴致勃勃的问：「你不是也曾睡了很久吗？」 没料到孟子菁会忽然在这时问起，韩璀冽的表情难得失守，流露了讶色。 「我……的确，但那是为了疗伤。」 有伤？那不就和唐月琴一样了吗？ 孟子菁继续向前，她的接近让韩璀冽反射性的往后，臀部自然着地，孟子菁这就顺势将双手搭在韩璀冽的大腿两侧，几乎要爬到他身上了，眼中满满的都是求知若渴的慾望：「可你的伤应该也不用治那么久吧？伤好了后为什么不醒来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你……」 孟子菁一向忌惮他的身分，从不会贴这么近，让韩璀冽的脑袋空白了一阵，可身为身经百战的大妖怪，他仍是迅速找回了理智，同时丰沛的妖气也隐隐溢了出来。 「你、找死？」 他薄唇轻启，不过是吐出了三个字，就让孟子菁吓得退至三尺之外，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一旁等着领训。 韩璀冽整整衣襟，轻吐一口气，在孟子菁面前失态可是极大的羞辱，这事若传到孟子瑒耳里，他以后在貘族那帮老贼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真是太不小心了。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那你……呃，我说、我说。」被韩璀冽射来的眼刀给钉住，孟子菁不敢再惹他，只能乖乖的把这几天发生的奇怪现象给他说了一遍。 「姑且不论李喻楷这败类，你不觉得唐月琴超奇怪的吗？在她身上我竟然闻不到半点恶梦的气味。」孟子菁双手环胸，皱着眉头思索。 「这就能说得通了。」 「就是说——蛤？这还能说得通？」 「这代表让她深陷其中的并不是恶梦，以恶梦为主食的食梦貘，对于美梦的敏感度相对差得很多，再加上李喻楷夜夜守在她身边，恶梦的气味大过了美梦，你自然闻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她为什么沉睡。」韩璀冽垂下了眼帘，不禁叹息：「既然梦境比现实美好，何必逼迫自己醒来？」 「但这样是在逃避啊！」不知怎么的，孟子菁说话的音量忽然大了起来：「而且人类长久不醒，对身体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吗？」 「长期躺在床上会让身体机能退化，她若一直处在深度睡眠的状态，心脏哪天停止都不奇怪。」韩璀冽语气平淡，传入孟子菁耳里便是天大的事故。 「那得想想办法啊！」 「孟子菁。」韩璀冽瞇起双眸，目光危险：「这是你应该在乎的事吗？她醒不醒与你何干？」 的确，一个缺乏恶梦的人类，连食物都称不上，孟子菁实在没必要在她身上留心，可像唐月琴这样温柔优秀的女性，竟然因为这样荒谬的原因香消玉殞，只让人觉得不值。 「唐月琴一点错都没有，她完全是无辜受害……」 「你怎能确定她是无辜的？」韩璀冽勾起一抹冷笑：「你能担保唐月琴一直以来拥有的一切，真不是如同他人所说，仰仗父母的权势？」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要搞清楚嘛！」孟子菁不经意的握紧双拳，把堵在胸口所有的想法一股脑的拋了出来：「如果唐月琴就这样死掉了，这些谜题不是永远都解不开了吗？就算现实很痛苦，但只要能活着就还是有机会改变，要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天天看着李喻楷以泪洗面，纵使他有错在先，仍是让小小食梦貘的心中萌生了悲悯之情。 至少，也该给李喻楷一个机会嘛…… 韩璀冽深深的看着孟子菁，见她神情坚定、目光灼灼，终究只能无奈的对小女孩的坚持投降。 他叹了口气：「你想怎么做？」 很好，她能怎么做？ 原本气场盛大的孟子菁被这么一问，如同胀大的气球被细针轻轻戳了一下，立刻漏风得退回乾扁原形。 她揪起眉毛，脸色比苦瓜还苦。 「要是有办法像前辈那样，把唐月琴的梦抓出来吃掉就好了。」 韩璀冽其实挺想取笑她的，但看她的模样已经够惨了，也不好在落井下石：「以她的昏迷程度，若贸然如此，反而会害了她。」 孟子菁忽然回想起，当初要离开家出去歷练时，临走前族长老爸和她语重心长的一番话。 ——菁菁啊，从今往后你的主食就是人类的梦境了，可得特别小心。 孟子菁自认不是什么好孩子，每每老爹说教，她总是含糊的点头撑过，左耳进右耳出，可不知怎么的，被韩璀烈这么一提，记忆竟十分自然的浮现于脑海之中。 ——人类是种心思复杂的生物，这也是为何他们的梦境能够如此美味，有时他们的恶梦会和其他记忆、思绪纠缠在一起，甚至与灵魂结合、密不可分。 在薰香裊裊的屋内，父亲的面容模糊的不可辨识，声音却是在偌大厅堂内无限回盪，也让她的脑袋瓜嗡嗡作响。 ——若变成那种情形，强制将恶梦与梦之主分离，会对他们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衝击，甚至可能承受不住而变成疯子，那可是身为食梦貘的我们承受不起的。 ——因此，咱们的老祖宗制定了食梦守则…… 「『与灵魂密不可分的梦境，不可食用。』」记忆里低沉的男性嗓音，和自己的声音融为一体，忆起了重要的事情，孟子菁愣了半晌，才低吟思索：「是这样的吗……」 这下，孟子菁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让韩璀冽看得很不习惯，喜怒哀乐，孟子菁的四种情绪，韩璀冽最熟悉的莫过于「怒」，在面对他时孟子菁大半时间都在生气，韩璀冽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还有精力生气就代表孟子菁依旧活力充沛，至于这样忧愁的模样……还是少见为妙吧。 他决定出声引导她：「食梦时，你不是能看见梦境的全貌？」 「是可以啦，但我试过了，没办法抓到唐月琴的梦。」 「你需要多用点力。」韩璀冽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皮肤很白，要孟子菁形容的话，连美术教室的石膏人像见了韩璀冽都要羞愧的鑽地洞了，可她却很明白，朝自己摊开的苍白掌心，能在瞬间凝聚出足以将她一击毙命的妖力。 有了这隻手的帮助，她或许真能触及孟子瑒的境界也说不定。 上集 第四章（４） 这天深夜，唐月琴的房里多了两道人影。 从外貌上看来，这一男一女十分年轻，身着的制服更透露出学生身分，可少年的眼眸猩红如血、少女的双瞳则泛着淡紫萤光，皆不似人类所有。 夜幕低垂，没有开灯的房间是一片漆黑，却没碍着他们，视线仍牢牢锁定着躺在床上的目标，宛若盯着猎物的野兽。 他们正是韩璀冽与孟子菁。 潜进来时，韩璀冽在房间外设了道屏障，让空间暂时与外界的纷扰完全隔绝，剎时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可这样的寂静没法让孟子菁集中精神，反而让她更加紧张。 她不知自己能否成功，而若是不成功的话，又必须承担怎样的后果？ 猛地，冰凉的触感贴上了她的手，让孟子菁倒抽了一口气，她倏然瞪向韩璀冽，对方的神情倒是很平静，不愧为存在于世间许久的吸血鬼，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种小场面不至于憾动他的情绪。 深知实力上的差距，孟子菁再次为自己感到悲哀。 「别紧张。」清冷嗓音在耳畔响起，韩璀冽手上的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孟子菁的心安定下来，就某方面来说这是对他的实力赋予绝对的信任。 「他们不会醒来，你只要照着自己的节奏进行即可。」 食梦貘只能闻见梦境的味道，以至于她不曾发现，目前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足以让人迷醉的甜味从韩璀冽身上发出，身为吸血鬼的他具备诱惑人心的能力，不过是弹指间的功夫就能让人陷入深层睡眠。 虽然闻不见，但既然韩璀冽说他们不会醒，孟子菁除了相信外也没有别的选项了，还不如放宽心蛮干下去！ 下定决心后，孟子菁反握住韩璀冽的手，那冰冷的触感渐渐转为温热，感受到炙热的力量从对方掌心传来，眼底的紫色越发深邃艷丽，连眼白也被其吞噬覆盖。 孟子菁的另一隻手抚上唐月琴的脸颊，女性的睡容依然沉静美丽，可在孟子菁眼中却逐渐模糊，相反的，眼前好似浮现了跟夜晚昏暗卧室极不相符的明亮色彩。 那就是……唐月琴的梦？孟子菁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握到，反到是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 「韩韩韩韩璀冽——」 这是怎样啊！孟子菁反过头想向他求助，却不见韩璀冽的身影，而唐月琴的房间也没这么刺眼。 她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如雷的掌声几乎要灌爆她的耳膜，孟子菁摀着耳朵望了过去，差点没反胃呕吐。 目前的她，站在日光灯聚集的舞台，而台下蠕动的人影座无虚席。 这这这……也太像虫了吧？好噁心喔！ 孟子菁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可当她观察一阵，发现这些人影的作用也只有坐着拍手，不会突然衝上台把她生吞活剥，也就能暂且安下心，好好面对现在的状况。 台上，除了她，还有一人。 身着黑色小礼服的唐月琴站在舞台的中央，她提起小提琴夹在颈间，另一隻手扬起长弓，配合着以指按絃，拉出悠远的音色，缓慢而舒坦，在偌大场地的效果下，乐音繚绕于耳际，孟子菁彷彿能看见金色的音符从琴身飘了出来。 站在那里的她，是天生的艺术品。 当尾音落下，如雷的掌声再次响起，这回，孟子菁也跟着用力拍手，她虽然没什么鑑赏力，但唐月琴的演奏顺畅、让人听得舒服，的确值得鼓励。 谁知这时唐月琴竟转头看向了她，让孟子菁瞬间石化。 怎怎怎怎么回事？她在看哪？被发现了吗？ 以往，孟子菁与梦境的关係像是观眾与大萤幕，以旁观者的角度收看，更不能干涉梦境中的人事物，可唐月琴望着的方向除了她以外也没其他好多留神的目标。 她的震惊还没缓过，唐月琴先开口了：「你是……」 吓！真的被发现了！ 孟子菁听说过，实力高强的食梦貘能够深入人类的梦境，在需要找出兇手、釐清意外的来龙去脉时至关重要，像是孟子瑒这种等级的食梦貘偶尔会从黑白两道接一些案子赚外快，他的那户高级住宅，大概就是用这种方式堆积起来的。 难道，有了韩璀冽的帮助，她竟然跃升了那么多档次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她看见唐月琴的神情从疑惑转为警戒，就知道现在不是沾沾自喜的时候。 和梦之主接触，就代表她不再是旁观第三者，双脚跨入梦境，成为梦境的一份子，也必须入境随俗，承认梦之主为梦境的主宰。 高报酬必然伴随着高风险。 「我是来着你的。」 「找我？」 「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很担心你。」 唐月琴垂下眼帘，轻轻的把头撇过一边。 孟子菁盯了她许久，发觉对方在装死不说话，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想待在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外面的世界不是更精采更丰富吗？」 「在这里演奏的话，不必分出胜负啊。」唐月琴勾起微笑，她敞开双手，宛若歌咏：「不需要计较胜负，我可以尽情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拉琴。」 「可是这里只有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观眾还都是些噁心的黑虫虫欸。」 黑虫—— 「噗。」唐月琴掩嘴轻笑，觉得孟子菁实在有趣极了，这驱使她迈开脚步，来到孟子菁的身边，牵起她的手。 「没问题的。」女性温柔的嗓音好似低吟的摇篮曲，轻轻搔弄孟子菁的耳畔：「你不是来陪我了吗？」 没问题的…… 孟子菁瞪大的双眸对上唐月琴，饱含情意的星瞳好似能滴出水来了，暗潮流淌间，双脚在不知不觉间已浸在水中…… 蠢材。 啪！孟子菁猛然往前踉蹌，后脑杓一阵酸辣辣的麻让她陷入天旋地转间。 「你、你没事吧……」 「没事……」孟子菁缓缓抬头，抹掉因疼痛而溢出眼角的泪，在心里已经把某吸血鬼的祖宗八代都给问候一遍了。 但也多亏了韩璀冽的暴击，她才没堕入梦境的诱惑之中。 「唐月琴。」重新振作的孟子菁倏然抓住了唐月琴的手，无比诚恳的道：「请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唐月琴见她目光坚定，虽感到有些困扰，却也耐着性子解释：「我已经说过我不……」 「你难道就这么害怕输给李喻楷吗？」孟子菁鼓励道：「你赢过他这么多次，这次也一定可以——」 「我并不想赢他！」一向温柔的唐月琴忽然吼了出来，就把孟子菁唬住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唐月琴收敛住脾气，神情茫然的道：「这可能是喻楷唯一一次机会了……」 「那你就想办法输给他不就得了？」 「我……」像是有想说的话，唐月琴微张着唇，可最后，仍只是倔强的摇头：「不能输。」 孟子菁看她痛苦的皱着眉眼，觉得有些无奈的同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想进一步劝说，忽然听到一声叫喊从左方传来。 「月琴。」 下意识的望去，孟子菁看到了一对男女，莫约中年、衣着华贵，身材保养得极好，一看就是有权有势。 孟子菁瞇起眼睛，觉得他们的模样极为眼熟，还没完全想起来，唐月琴就像是看到鬼般窜到孟子菁的背后，身子还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为什么……」 唐月琴的低喃传入孟子菁耳里，让她得以想起这两人的身分，这几天因为昏迷不醒的女儿而心力交瘁、面色消瘦，才让孟子菁在第一时间认不出他们。 「月琴，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表现得很好。」女性嗓音温婉，眼底却不见任何笑意，反而让孟子菁觉得危险。 「你是整个乐团最优秀的音乐家，小小的徵选不过是向那些人展现你的实力而已。」男人面容冷峻，讚许的话从他嘴里流出更像是不可抗拒的命令：「爸爸会为你骄傲的。」 他们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压迫，孟子菁甚至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从她身后的唐月琴身上散了出来。 恶梦，对食梦貘来说，香味只能是恶梦。 「月琴……」 另一道男声突兀的响起，孟子菁立刻转头查看，身穿燕尾服的男人站在那里。 这回孟子菁认出他了，他是李喻楷，那哭丧着脸却故作坚强的隐忍模样，便是这几天掛在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我们……堂堂正正的决胜负吧……」 他努力撑起嘴角，却是连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脆弱。 「我不要！」唐月琴摀住耳朵，发出挣扎的哀号：「我不要、不要……」 站在那儿的唐氏夫妇及李喻楷迈开步伐，缓缓朝她们靠近，恶梦的味道也随着唐月琴的恐惧越发浓烈，孟子菁护着她步步败退，在认定蛮干是唯一一条生路时，长音倏然传入耳里。 「这是……小提琴的声音？」 第一声长音后，紧接着便是悠扬的旋律，缓慢而和谐，宛若春日午后的阳光，听者像是那窝在屋顶上睡觉的猫儿，沐浴在暖烘烘的阳光之中，使心灵感到寧静祥和。 孟子菁听过这曲子，正是方才唐月琴所演奏的，可和唐月琴的柔美音色比起来又带着一丝坚韧，两者对比，好似柔和月光与温暖日照，各有各的特色。 唐月琴缓缓放下摀着双耳的手，好让自己能将琴声听得更清楚些，对她备受他人期待的人生来说，李喻楷的琴声、他的笑闹、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救赎。 她也执起琴，搭上了那旋律，两把提琴的音色一唱一喝，宛如追逐嬉闹的雄雌兔，此刻，唐月琴脸上的惊惧已消失无踪，陶醉在乐音之中。 随着恐惧消散，场景逐渐转换，唐月琴的双亲不见踪影，在孟子菁眼前呈现的，是曾在李喻楷的梦境中存在的美好景象。 金色夕阳洒落在琴弦之上，身着制服的少年少女勤奋的练习，虽然音色略显青涩，可两人神采飞扬，眉眼间的默契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这便是唐月琴和李喻楷最怀念的美好时光。 「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那时的他们虽然连未来会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却是格外珍惜当下，也珍惜彼此。 「不对。」 坚韧的嗓音传入耳里，唐月琴看向孟子菁，这连身分都不清楚的女孩，用无比雪亮的双眸注视着她。 孟子菁正用念力在心中拼命祈祷—— 拜託你，韩璀冽，再给我多一点点的力量！ 仅此一次。 当天音传入耳里，黄昏的色彩被捲入天边，宛如书本翻页，来到了名为未来的篇章。 唐月琴不禁瞪大双眼，在她眼前呈现的，正是梦想中的蔚蓝海岸，一男一女带着他们最喜爱的乐器，踏着浪花，演奏没有名字的曲子，任凭海风将乐音带往远方。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纯白色的教堂，祝福的鐘声不停歇地敲响，绑着大红綵带的礼车缓缓驶进，从轿车走下来的，是一袭洁白婚纱的女子。 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她跟在新娘身后，不由自主地走进敞开的大门，那站在神父面前等待新娘款款入场的，不就是李喻楷吗？ 当新人在神父面前许下永恆的誓言，新郎将新娘的头纱掀起，唐月琴总算看清了站在那儿的人就是她自己。 这是她梦想中的婚礼。 「你得前进。」 祝福的掌声中彷彿背景音效，少女的嗓音格外清晰的传入耳里，唐月琴看向她，眼中多了几分不明所以。 这一切，都是这个女孩的力量？ 而孟子菁看着她的眼神格外坚毅。 「这是你们一起梦想的未来对吧？」 唐月琴反射性地认为她不是坏人，如此乾净明亮的眼神，绝非恶类所能拥有。 场景再度抽换，鹅黄色灯光笼罩的客厅，她和李喻楷坐在沙发上依偎着彼此，一边啜饮咖啡、翻阅着音乐期刊，一边间话家常，悠间自适间什么时候睡着都不奇怪，这样温馨的夜晚，他们安稳的待在家中，只属于彼此。 「比起怀念过去、困于梦境中，未来才有无限的可能性不是吗？」 她……说的没错。 不管是婚礼还是共筑爱巢，这都是现在的他们在短时间之内无法达到的，但幸福本来就不是能够轻易取得的东西。 若她深爱李喻楷，就不该逃避和他一决胜负，并且得相信，无论最后谁胜出，落选的那一人都有能力，在不久后的将来争取到相当的机会。 「唐月琴。」孟子菁朝她伸出了邀请的手：「和我一起回去吧，李喻楷还在等你呢！」 唐月琴深深地看了朝自己伸手的女孩，勾起温柔笑靨。 「谢谢你……」 上集 第四章（５） 「月琴！」 当唐月琴缓缓睁开双眼，视线还模糊一片，庞然黑影便朝她扑了过来，那夹杂着浓浓哭腔的叫喊，让她的心不禁揪了一下。 「喻楷……」 原来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刚甦醒的她没什么力气，松松软软的靠在对方肩头上，听着李喻楷不断的呢喃。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当视线逐渐清晰，映入唐月琴眼帘的，是被搁在椅子上还未收起的小提琴。 「怎么……忽然想到要拉琴呢？」 她依稀记得自己弥留在梦境之中，是因为听见了李喻楷的琴声而醒来的，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什么人……还有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个声音告诉我得这么做。」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悦中，任何纷扰都被李喻楷拋诸脑后了，只想专注的看着唐月琴，同时，他也在酝酿情绪，准备把一切真相都告诉她。 「月琴，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他不说，这便是只有自己知晓的祕密，可若想要和唐月琴一起前进，就必须把一切的过错向她坦白。 一时的错误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已经嚐过了，更不想要有第二次机会体验。 「关于你发生车祸……」 既然唐月琴醒来了，这两人的未来会如何，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就算是孟子菁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在回到现实的剎那，韩璀冽当机立断，抓着她向外脱逃时，孟子菁没什么反抗，这就和韩璀冽待在对面大楼的顶楼暗中观察。 「不记得我们了吗……」做了好事却不被当事人所知晓，让孟子菁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没必要记住吧。」韩璀冽倒是看得很开。 「他们两个能和好吗？」 「谁知道。」 连续问话都被敷衍，让孟子菁渐渐不爽了起来。 「话说回来……」她瘪着嘴，回头狠瞪着从后方环抱自己的韩璀冽：「这个姿势到底要维持多久啊？」 孟子菁就像个布娃娃一般被抱着，虽然知道韩璀冽是怕她耗光体力站不稳，可对方的手臂也算是结实，好似有环大钢圈抵在自己的腹部上，也是挺不舒服的。 闻言，韩璀冽无言几秒，默默放开了她。 他刚收力的那刻，孟子菁还真的脚软得拐了一下，缓了几秒后才慢慢将膝盖打直，看向韩璀冽时，从他轻蹙的眉宇间瞧见几分担忧，不禁让孟子菁回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 是韩璀冽在唐月琴的房间设下屏障，隔绝外力介入。 是韩璀冽把力量借给孟子菁，让她得以进入唐月琴的梦。 是韩璀冽在孟子菁受到梦境诱惑、差点允诺唐月琴时，即时给她一个暴栗。 而后来，李喻楷会忽然拉琴、他的琴声能传入唐月琴梦里，以及将沉睡在记忆深处、唐月琴曾经幻想过的未来呈现在她们面前，大概也全都是靠着韩璀冽的力量才得以完成。 「谢谢你……」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韩璀冽，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有圆满的结果，可要孟子菁好好向她道谢，又是各种心理上的障碍。 瞧她彆扭的捏着手指，上嘴唇翘得高高的，都能掛上两串香肠了，让韩璀冽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你这表情真丑。」 「你、你说什么！」孟子菁一秒变脸，没什么攻击力的爪子就往韩璀冽那张跩脸搧去，岂料不但没打中他，反而被韩璀冽抓个正着。 「你放开我啦！」 「你以为我喜欢抓着你？」韩璀冽不顾她的挣扎，自顾自的道：「这次帮了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想干嘛？可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互不相食』的约——」 「和我一起看日出。」韩璀冽轻轻的勾起唇角，「就和以前一样。」 他提出的要求其实还挺简单的，可不知为什么，一向快人快语的她，在这一刻竟然吐不出半个字。 韩璀冽的表情很认真、还带着一点恳求，这不是一向高傲的他会在她面前露出的表情。 好似只要一开口就会破坏什么，所以孟子菁以点头代替言语，而后她竟在那张俊美非凡的脸蛋上看见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般的温柔笑容。 好、好、好……好噁心啊！ 孟子菁鸡皮疙瘩掉满地，为了不让自己的眼睛继续被伤害，她索性扳过身子，开口时还结结巴巴的：「快、快走吧！这里遮蔽物太多，看不到日出啦！」 她率先迈开步伐，跨步的同时人类的身躯溃散为雾气，顺着气流飘离了大楼。 韩璀冽歛起表情，好久没花这么多力气，让他略感疲惫，可在孟子菁点头答应的那刻，倦意荡然无存，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被她源源不绝的活力所感染了吧？ 他正要追上，就看见那团紫雾还盘旋在不远的空中，似是在等他，心中那片和煦的春意好像越发蓬勃了。 上集 第五章（１） 在食梦方面有了新的认知后，紧接着等待孟子菁的是人类一般的烦恼——期中考。 目标：全科及格。 「喔对了，身为族长女儿，你的及格分数是七十五分喔。」孟子瑒和蔼的笑容宛若天使，从他嘴里流出的却是让孟子菁差点吐血的话，他甚至贴心的用黑色奇异笔在「及格」的后方画上等于符号，再添上「七十五」的阿拉伯数字，然后将这张纸贴在茶几前方的电视上，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 「去年不是七十分吗？怎么提高了五分？」孟子菁敲着桌沿抗议。 孟子瑒露出「哎呀！你怎么还记得」的吃惊表情，接着笑容又重新堆回脸上：「身为族长的女儿，当然要一年比一年进步啊。」 「……我老爸到底什么时候退位？」 她受够了孟子瑒千篇一律的烂招，开始把主意打到自家老爹身上了。 「等你哪个不成材的兄姊开窍吧，或者你自己篡位也可以啊，前提是，你有那个本事。」能好整以暇的怂恿小辈以下犯上，便是出于对孟子菁能力的轻视，他压根儿不相信一个未成年貘兽能有这种本事。 不过，若是拉上那边的吸血鬼可就难说了。 孟子瑒悄悄将视线放远，坐在长桌的斜对角，韩璀冽默默复习着不熟悉的中国史，拿着红笔画记重点，认真的模样堪比模范生，显然不想介入大小食梦貘的口水战，让孟子瑒放心了不少。 而这边的孟子菁没把希望寄託在兄姊和自己身上，反而开始肖想老前辈了。 「前辈，还是由您再次接任族长之位吧！在您的带领下，食梦貘一族一定能蒸蒸日上、称霸全世界！」她堆起狗腿笑容，搓着手的模样活像是个精打细算的奸商：「您要不考虑放过小女子一马，重揽大权、拯救全族脱离水火……」 「唉，真让人怀念啊。」孟子瑒发出一声长叹：「上个对我说过这些话的人正是至今两百多年前、当时还是朗朗少年的子巍呢。」 孟子巍，正是孟子菁的父亲，现任食梦貘一族的族长。 孟子菁这就不服气了，她有十几个兄弟姊妹，怎么偏偏就是她这么衰，继承父业，被孟子瑒荼毒呢？ 「瞧，当时和我讨价还价、最终还是只能乖乖学习的你的父亲，如今都是一族之长了，说明了只要好好努力，必能有一番成就。」 「不就是在外面待不下去才回族继承家业的吗……」何必把这种责任重大、俸禄微薄的职位说得那么好听呢？孟子菁本来想继续辩下去的，可看到孟子瑒的笑容僵硬、印堂胧上一抹黑，便识相的打住了。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没有……」 「很好。」孟子瑒欣慰的点点头，然后向坐在一边闷不吭声的吸血鬼打了声招呼：「阿冽，那就麻烦你囉。」 「您和我说了那么多，结果把学生丢给别人自己就要去逍遥了，这样对吗？」 孟子菁不爽了，大前辈每次都把教育她的责任丢给别人，到底谁是貘族大长老，谁只是来作客的吸血鬼？ 「唉呀，我还以为菁菁比较喜欢给璀冽教呢！」孟子瑒双手一拍，故作惊讶的道：「原来如此啊，原来你这么喜欢接受我的指导啊，真是太令人感动了，老师必会为此鞠躬尽瘁——」 「您慢走，不送了。」想起他一贯的魔鬼作风，孟子菁忽然不是那么想跟前辈共处一屋簷下了。 孟子瑒敛起笑容，一晃眼的便不见人影了。 说到底，他为孟子菁做的，也只有提供读书环境，以及施加压力罢了，如此劣质的指导人让孟子菁非常想投诉，可惜她人小地位低，不但撼动不了孟子瑒的地位，可能还会被老爹数落一顿，得不偿失啊。 「唉……」 孟子菁趴在桌上，沉重的脑袋在桌面滚来滚去，还在做唸书前的挣扎。 韩璀冽看着她那副不情愿的模样，忍住笑意，开口道：「想在口舌之上赢过老师，再修练个五百年恐怕都很困难，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孟子菁把头撇向韩璀冽那边，揪着眉道：「我只是讨厌他每次都拿『族长女儿』来压我啦！又没有什么特殊福利，永远只有责任、责任、和责任！」 天知道，整天把责任掛在嘴边的傢伙才是最不负责的，大人果然都很可恶。 室内静得只有韩璀冽的翻书声，孟子菁正脸埋在打开的书本中，页数不曾翻动，缺乏读书动力的她打算就这样持续装死，让韩璀冽轻叹了一口气。 韩璀冽知道孟子菁最讨厌被胁迫警告，所以他的方法和孟子瑒的可不同。 「记得你小的时候很喜欢追着萤火虫跑，现在正是那个季节。」 一听到关键词，孟子瑒立刻抬起头来，往他的方向挪了好几吋距离。 「这附近有萤火虫吗？」 「有些距离，但以我们的能力一个晚上来回不成问题。」他伸手拍拍桌上那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参考书：「把这些读完，可以考虑带你去看。」 把这些读完……若复习一科要两个小时，复习七科的话就需要十四个小时，如果把觅食跟睡觉的时间算进去，应该有机会在星期日的傍晚复习完…… 脑中的小算盘拨拢完毕，孟子菁得到了一个结论—— 「那还磨蹭什么，快开始啊！」 孟子菁斗志狂燃的催促，见她终于对书本產生了些兴致，韩璀冽也不打算吐槽了，这就丢了本讲义给她，孟子菁急急地打开一看，发现里头竟然把考试范围和重点都标记好了，孟子瑒没这么好心，想必是出自韩璀冽之手。 「唔嗯，谢了。」 她不习惯和韩璀冽道谢，总觉得说「谢谢」相当于「对不起」，都是承认自己受他恩惠、比他弱一截，孟子菁以为韩璀冽会趁机调侃一番，可他却只是轻轻的抽动嘴角，一句话也没说，诡异得让孟子菁不敢再耽误片刻，立刻捧起书来读。 孟子菁不笨，记忆力也不算太差，但对于印在教课书上死死板板的东西就是特别排斥，她一向最讨厌什么规定、原则、纪律，为何这题的答案是a不是b呢？标准答案什么的还不是眾口鑠金，才没什么道理可言。 她最反感的科目莫过于歷史了，叙述枯燥没什么趣味，都是古早的事情了纵使读得再多也没办法做出任何改变，实在无聊极了！ 同时，她也质疑起这些史事的真实性，写这课本的人类可比她的长辈、前辈们都还年轻呢！既然不是亲眼所见，怎可以断定歷史真是这个模样，而不是被权力者操纵后的面貌？ 想得越多她便越读不下去，孟子菁从课本后头探出脑袋，偷偷观察韩璀冽，瞧他一脸认真，忍不住开口：「你这隻吸血鬼干嘛读人类的歷史读得这么认真啊？而且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不是都已经存在了吗？」 说不定从吸血鬼口中得到的歷史还比较可信呢！ 「我在十七世纪中叶随着贸易商船来到东方，在此之前对于东方世界一无所知。」韩璀冽的视线还黏在讲义上：「比起世界通用的数理，文史类处理起来麻烦得多。」 「这么说起来，你以前应该不叫『韩璀冽』吧？」孟子菁忽然发现疑点了，一个潜伏在西方世界的吸血鬼顶着这样拗口的名字，大概会被排挤吧。 韩璀冽横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这名字是貘族巫师卜算出来的。」 「那你的真名呢？」 「怎么，有兴趣了？」 「少臭美，谁稀罕啊。」孟子鼓着腮帮子，对于对方的调侃十分反感，不过是给他一点好脸色就嚣张起来了，实在不能大意。 但话又说回来，最近的韩璀冽是比从前顺眼了一点点啦，说起话也没那么尖酸刻薄，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于长久生存的妖怪来说，改头换面是家常便饭，也没什么真假之分。」 孟子菁一直在观察他，想从本人身上找到韩璀冽近日以来形象异常的关键，是冷战那几天遭遇了什么吗？还是他真的金盆洗手，从此立志做隻和顏悦色的妖怪？ 还没搞清楚缘由，孟子菁从他身上瞧出了一些隐忍的情绪，让她想到沉以杰。 幼年时的孟子菁曾和韩璀冽许下「互不相食」的约定，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吃你的梦、你也别吸我的血，或许是因为这样，孟子菁很少去探究韩璀冽的过去，只记得族长老爹说过，他活了很久、经歷了很多，也造就了韩崔冽现在的性格。 「欸，韩璀冽。」 韩璀冽瞥向她，孟子菁目不转睛，每每她心中有疑惑总会这样看他。 「人类有可能像你这样吗？」 「什么意思？」 「就是……」她皱皱眉，觉得难以形容：「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啊……有一点点的……悲伤？」 韩璀冽很想知道孟子菁口中「这样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悲的是，吸血鬼的样子无法被镜面呈现，更是不会存在于任何影像设备之中，而让孟子菁形容，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成长有时只需要一瞬间。」最终，韩崔冽只能自我解读：「绝望亦是。」 这是他多年以来的经歷中最深刻的体悟。 孟子菁缩了回去，双手环抱着膝盖，喃喃思考：「有这么脆弱吗……」 「拥有『心』的物种，都是很脆弱的。」 所以，沉以杰他也有着一个悲伤的秘密吗？那就是他口中的「无法选择」？ 孟子菁陷入了沉思中，韩崔冽看向窗外，夜幕低垂，下午下了场小雨，空气中参杂着水分子，湿润了闷热的盛夏，而这正是那小昆虫最喜欢的天气。 「要去看萤火虫吗？」 天外飞来的提议让孟子菁愣了一下，随即跳了起来。 「可、可是我还没唸完欸！」 韩崔冽皱起眉，一脸轻蔑：「看看你自己，有半点想唸书的样子吗？」 「也是。」孟子菁书一丢，欢脱地追了上去。 上集 第五章（２） 「虫虫！是虫虫！」 「别跑！虫虫——」 「啊呜！」 粗短前脚被石子绊了下，肥胖身躯在空中翻了圈，落进溪流中，惹来没良心的嘲笑声，几乎要掀翻天顶。 小时候的孟子菁喜欢到处玩耍，那时她还住在聚落，夏夜虫鸣彷彿是种召集令，家家户户的小食梦貘都不安份的飞了出来，自动前往溪边集合，有的戏水、有的追着虫跑。 若这时有人类经过，就会发现溪边聚集了不知名野兽，牠们似猪似象，可体型又如猫狗，数量极其可观。 虽然山脚下的家户都很早熄灯，可为了以防万一，韩璀冽还是会跟着牠们，静静地坐在一旁当守护神。 这时的他已经将自己的外貌缩小为人类男孩了，对于刚甦醒的他来说这样较为省力，而某隻外表看似胆大、实则看到大妖怪就吓得差点撒尿的小小食梦貘，也因为他的转变越来越放肆了些。 「韩璀冽！」 他一抬头，就看见孟子菁不知何时化为了人性，兴奋的朝他跑过来。 「你看。」她把紧闔的双手松开了一个缝，微弱萤光隐隐透出。 韩璀冽看着她献宝般的笑容，冷道：「把牠放了吧，会死的。」 「哪那么脆弱……」孟子菁噘起嘴，显然是很不情愿，这就不理韩璀冽气呼呼的跑走了。 韩璀冽知道自己泼她冷水的行径很不友善，可脾性如此，一时半刻改不了，也没道理要为一隻弱小的妖怪变更。 谁知过了不久，孟子菁跑回来了。 「我把牠放啦！」她双手摊在韩璀冽眼前让他检查。 「不玩了？」 「累了。」孟子菁跑到他身边坐下，学着韩璀冽把鞋袜脱掉，双脚浸在清澈的溪流中，沁凉袭来让她发出尖叫：「嗯——好冰喔！」 她往韩璀冽那儿一跳，触碰到对方的手臂，又忍不出怪叫：「啊呃，你的手更冰！」 「废话。」孟子菁一连串的毛燥行径让韩璀冽不知道从哪开始吐槽，吸血鬼的体温低，她明明早就知道了。 想不到他还没开口，孟子菁就先嫌弃了起来：「你真奇怪欸，明明就对萤火虫不感兴趣，干嘛还跟我们出来玩啊？」 「以防你们再闯进别人的陵墓。」言下之意，他是来当保镖的。 「呿！」孟子菁听得出来他在讽刺自己。 韩璀冽以为她会负气跑走，但这回孟子菁却没有离开，她静静坐在一旁，没过多久，韩璀冽感到肩上一沉，原来是孟子菁玩累了，靠着他沉沉睡去。 真是没用啊……韩璀冽在心中默默吐槽，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是希望孟子菁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嘻嘻闹闹一辈子，就算弱小一点也没关係。 可为什么她总是不如他所愿？ 「你先去吧，我随后跟上。」孟子菁连看他一眼都吝嗇，视线紧紧锁着目标，散成紫雾后立刻追了上去，转眼间已望不见踪影。 韩璀冽还愣在原地，便感应到孟子菁离自己越来越远，彷彿阳光远去，使他深陷于寒冷的冬季之中。 孟子菁总是这样，一旦找到了更重要、更有兴趣的事，便会果断拋下他，去追逐那遥遥掛在天边的星光。 年轻的生命容易受外界诱惑，这是成长的契机，韩璀冽不怪她，可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孟子菁从来都不曾把他视为和自己同一阵线的人，纵使他总是待在她身边，出了事，孟子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孟子瑒，即使那名大妖怪待她多么无情。 在身体被积雪埋葬前，他即时醒来，染成猩红的瞳眸清楚刻印着那抹神秘的淡紫色，正顺着气流的动向加速，紧紧跟随着它的目标前进。 他偶尔会问自己，这样鍥而不捨的追逐到底有无意义？ 可到头来，仍旧只能哑然一笑，轻轻踮起脚尖，隐身于黑暗之中。 上集 第五章（３） 孟子菁走得之所以急，是因为她的目标更加匆忙，眼角馀光捕捉到那骑着脚踏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的身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孟子菁果断放弃萤火虫之行追了上来。 她稍微降了高度好确认时间，橱窗内的掛鐘指针已接近十点，正好补习班下了课，在街上看到沉以杰也不算太奇怪，可瞧他横衝直撞的穿梭在车阵中，和对向车有惊无险的擦过，甚至连等红绿灯都嫌是耽搁了时间，骑到人行道上和路人争道，这样不及格的行车模式，怎么瞧都觉得不妥。 有这么赶吗？孟子菁疑惑，就见脚踏车拐进了巷子里，避开热闹的大马路，改从暗巷抄近路，虽然喧闹声越离越远，沉以杰仍是马不停蹄的继续奔驰，最后，他在巷口的自助餐店前停下。 接近十点，周围的店家都已经关门了，街道上仅此一家店还灯火通明，水声中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纵使还没关门也已经在收拾了。 为了听得清楚些，孟子菁大胆的潜伏在店家的屋簷上，淡紫色的雾气融于夜色之中，谁也无法轻易察觉她的踪跡。 沉以杰将脚踏车停在一边的电线桿旁，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在后门水沟旁清洗锅具的老闆娘，并开口打招呼。 「阿姨您好。」沉以杰向她点头：「对不起，今天放学比较晚。」 「喔，阿杰啊。」老闆娘立刻把水关了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不忘热情的招呼：「没关係，小孩读书辛苦嘛！来，便当给你打包好了，都还热着呢。」 她领着沉以杰到厨房，再次走出门时，沉以杰的手上多了两个沉甸甸的塑胶袋。 「谢谢阿姨，我……我帮您洗碗吧。」沉以杰说完后还真的要把东西放了、捲起袖子来帮忙，却被老闆娘给阻止了。 「不用不用！」她拍着沉以杰的肩，推着他往外走：「你赶紧回去，妈妈不是还在等你吗？别让她饿着了。」 妈妈？抓到关键字，孟子菁试着稍微将感知放远，好让自己能看见沉以杰的表情。 「那就谢谢阿姨了……」 「没事，这些饭菜不吃完也是浪费，你路上小心一点啊。」 「嗯……」沉以杰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好在他原本就不是将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倒也没让老闆娘察觉到什么，他将塑胶袋放进脚踏车龙头前的置物篮里，踩着踏板摇摇晃晃的出发了。 孟子菁没多做停留，追着沉以杰继续前进，没过多久又见他停了下来。 看到沉以杰拿起置物篮里的大锁，孟子菁明白这里就是目的地了，当她将视线放远，让建筑物的全貌映入眼中，差点以为看到了韩璀冽的陵墓…… 这么说是夸张了点，只少建筑物的外观还是完整的，但在看过孟子瑒所居的高级大楼后，这宛如鸽子洞密集排列的低矮平房实在不堪入目。 她都不晓得在繁华的都市丛林中竟还藏有这样破旧的房子，家家户户为了拓展生活空间，顶楼加盖五顏六色的铁皮屋，放眼望去街容杂乱不堪；从窗户搭出去的铁棚更是一个比一个夸张，都要能和隔壁栋接连起来，更是堵塞了防火巷。 放眼望去，搭在窗框上的铁栏杆在雨水侵蚀下斑驳不堪，更像是剥夺自由的牢笼，让孟子菁反射性的不想靠近，可沉以杰却毫不犹豫的进入了建筑物中。 欸？他该不会、住这里？ 孟子菁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而在沉以杰进入住宅后没多久，某一户人家的电灯亮了，人影在窗帘后方移动。 很好，她的逻辑没错，沉以杰真住这儿。 孟子菁悄悄地飘近，还没到窗边就被不知哪儿传出的尖叫声吓得愣在半空中。 「啊——」 「你冷静点！」 这个声音是…… 「拜託、妈、我们先坐下吧……先休息一下好吗……」 那低声下气的口吻失了平常的冷静，脆弱的犹如风中残烛，让孟子菁顿时忘了恐惧，快速衝到窗边，就见沉以杰正抓着一个股瘦如材、长发披散的女人。 「他在哪里、在哪……」女人反抓住沉以杰的手，尖锐的指甲直接插进他的肉里，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老大：「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他在哪……他在哪！」 「妈，冷静点。」沉以杰满头大汗，却还是耐着性子安抚：「他就快来了，您先坐下来吃点东西。」 「……他要来了？」女人眨眨眼睛，脸部肌肉微微抽动，苍白的脸庞浮现松松软软的笑容：「那等他来在一起吃吧。」 沉以杰扶着女人，一步一步来到茶几前坐下，并动手将塑胶袋里的便当盒拿出，边说道：「他已经吃过了，您若为了等他饿着肚子，他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女人听着便慌了：「我不要他不高兴、不要不高兴，我吃、我吃……」 她匆匆拿起竹筷子，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还没吞下，又夹了几口菜蛮横地塞进嘴巴，让沉以杰赶紧转开矿泉水的瓶盖，倒了点液体在杯子里。 「慢慢吃，小心别噎着了。」 他将水递给女人，替她把垂落的发丝稍微梳理了下，并用橡皮筋将其绑成一束，确认她状况已经平稳下来，才开始盛自己的饭。 整顿饭沉以杰时不时留意着女子的状况，在她快噎着的时候递水、见她一直吃白饭便夹了块肉到她碗里，自己倒是没吃多少东西，可女子对于他的举动却没什么反应，双眼无神的盯着前方，除了那含糊不清的呢喃外，不曾开口回应。 孟子菁在外头观察了许久，沉以杰的眉眼间充满温柔，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让她想起了自从那次冷战后韩璀冽的转变，从对话中能知晓那女人是沉以杰的母亲，他对她好还算事出有因，可韩璀冽又是怎么回事？ 用餐完毕后，沉以杰收拾着桌面，女人站起身子，摇摇晃晃的来到不远处的窗边，双手搭在铁栏杆上，不断的仰头张望。 孟子菁就在那扇窗外头，她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女人混沌的双眼中因期盼而萌生了几点星光，可那道光之中却不见沉以杰的身影，他一直待在屋里，在不到十坪、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中极力清理，孟子菁能从窗缝间看到他穿梭的身影。 后来夜深了，女人依然站在窗边等待，即使眼皮沉得快要闔起来，依然不愿离开，沉以杰把家事打点好后走了过来，又是半哄半骗、歷经一番折腾才让她乖乖地坐在铺好的棉被上。 「妈，吃药了。」 女人的神情依然呆滞，却在接过沉以杰手中的药前倏然抬头，抓着他又问了一句：「明天他就会回来了吧？」 「嗯，明天。」沉以杰答得自然又篤定，这才让女人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女人吃了药后没多久便睡着了，沉以杰这才进浴室冲澡，孟子菁趁此机会从窗户缝鑽进屋里。 空间狭小，孟子菁不到十秒就瀏览完了，这格局她不是没看过，在以往的食梦经歷中，独自在外地求学的大学生、单身社会人士都会承租这种套房，只不过这客厅竟然连摆张单人床的空间都没有；浴室只有一个洗手台、马桶及可冲澡的莲蓬头；窗户向外扩建以充当晒衣服的阳台，对单身汉来说也许足够，可这里却是住了一个家庭。 原来，沉以杰是生活在这样的鸟笼之中啊…… 孟子菁觉得有些惆悵，想到他母亲方才那副疯癲的模样，情绪又更加消沉了，而悬在孟子菁心尖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自然还有那满室的恶梦气味。 一般来说，恶梦「只闻其味、不见其貌」，非得要食梦貘与梦之主接触、依凭自身妖力使梦境与主人分离后才得以显形，可孟子菁隐约可见，一团混浊的黑色气体盘旋于沉母头顶上，让她枯瘦的脸庞上笼罩的一抹不详的黑。 孟子菁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状况，不经多了几分忌惮，这时，洗完澡的沉以杰打开浴室的门，温热的水气迫不及待涌了出来，让孟子菁如临大敌，立刻窜到迷你箱型电视机的后头，就见他拿着毛巾擦头发，裸露在背心外的双臂上有着一道道细长的伤印，像是用尖锐的利器刮出来的，加上方才和母亲争执时又被她的指甲划伤，手腕上多了些红痕。 孟子菁想起大雨滂沱的早晨，那时沉以杰被淋成落汤鸡，孟子菁从他衣物紧贴的背部上，也隐约看到了一些伤疤。 沉以杰……一直以来都受到怎样的对待啊？想起他那些无可奈何的叹息，孟子菁好像明白了为何在一个年轻人类身上，会有着和韩璀冽这样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一样的气息。 其实心灰意冷也不需要多漫长的经歷，仅仅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契机就够了。 将头发吹乾后，沉以杰检查门窗及瓦斯，孟子菁趁着窗户被关闭前赶紧溜了出去，就看他又忙了好一会儿才熄灯。 虽然室内灯光暗下来了，可食梦貘的夜视力极强，孟子菁能看见沉以杰把靠近窗边、较为通风的位置让给了母亲，自己则把床铺在厕所边，地方窄小，使他必须捲起身子，连翻身都困难，模样极为可怜。 而沉入梦乡的沉以杰，散发的气息跟预想的一般，香味四溢，足以令人食指大动，可梦境越是美味，带给梦之主的痛苦便越加深刻，他这副模样，实在让孟子菁无法撒手不管。 她悄悄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上集 第五章（４） 夏季的天空约莫五点就已经亮了，沉以杰对此觉得庆幸，至少让必须在这个时间点骑脚踏车送报纸的他，不会因前方道路一片黑暗而神经兮兮，随时都得小心是否有人躲在暗处。 连早饭都没得吃，他便骑着自行车到报社领了今天的份，然后挨家挨户的投递，这便是沉以杰一天的开始。 他并不觉得早起的生活很辛苦，相反的，还十分感谢老闆不嫌弃他年纪小，愿意让他干这份差事，即使这游走在法律边缘。 在沉以杰看来，吃饭唯大，只有不愿面对真相、沉浸于梦境之中的人，才会对那不可能再回溯的过去还抱有期盼，他不愿卑微的等待怜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条送报的路线在几个月来已经走遍无数次了，沉以杰几乎是反射性前进，随着袋子里的报纸逐渐减少，担子变轻了，脑袋被早晨的微风吹得清醒，他闭起双眼享受难得的畅逸，再度睁开眼睛时，原本冷清的街道上竟多出了一个人。 站在杂货店遮雨棚下的少女，扎着低顺的双马尾，身着高中制服，看似普通，可沉以杰一直都认为这女孩似乎有些古怪。 她常常做出奇怪的举动、说出惊人之语，包括那几次莫名其妙的「加油」…… 沉以杰这就想当作没看到的从旁呼啸而过，岂料孟子菁比他想得更狂，见自行车没有减速的跡象，竟然直接跳到车前，让沉以杰紧急煞车，前轮及时在孟子菁脚尖前停下，她纹风不动、甚至笑得有点诡异，沉以杰却已冒出一身冷汗。 「没人告诉你别突然跳到车道上吗？」 孟子菁想了一会儿。 「这么说起来还真没有呢。」 她果然很怪。沉以杰的火气升不上来，反而陷入一阵无言。 「反正你现在告诉我了，我就知道啦。」 想跟孟子菁好好沟通果然很困难，再次认定这个事实，让沉以杰想逃，可孟子菁就挡在他的车前，插翅也难飞。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索性开口问了，只想尽快打发她，毕竟送完报纸还得赶回家准备早餐、盯着母亲把药服下才能安心上学。 孟子菁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在等你啊。」 沉以杰瞪大双眼，即使没有言语，也把吃惊全都写在脸上了。 「你的报纸快送完了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我……等等还有事。」 「我知道啊，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沉以杰还没问，孟子菁便往旁一站，空出道路。 「加油，我等你唷！」 又来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对他说加油。 沉以杰没有回应，踩着踏板继续前进，却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一直紧盯着自己，若他等等没有赴约，说不定孟子菁真的会一直站在那里等他……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他忍不住碎骂，可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中发酵。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在群体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为了家计忧烦，几乎也没时间和同儕游玩，所有要花钱的活动都是能推就推，至于补习，也是靠着暑假在自助餐店洗碗、站在大街上发传单，很努力纂下来，为自己的未来做一点微薄的投资。 或许是因为眼界和同年龄的孩子天差地远，让沉以杰几乎没什么能谈心的朋友，他一直告诉自己不需要在意，就算如此也能过得很好，可随着母亲疯癲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身上的伤疤也越来越多，感到心力交瘁时却发现能诉苦的人竟没有半个。 孟子菁那一声声加油让他感到排斥，因为那当下，苦心堆积的堡垒几乎要溃散成沙，一旦被偷了空隙，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坚实的模样了。 可她好似不打算放过他，当沉以杰到报社覆命完毕，一跨出门槛，就见孟子菁待在对街骑楼等他。 叹了一口气，沉以杰无可奈何的牵着脚踏车过街，可每当他前进一步，心中那片深厚的云靄慢慢散开，甚至连视野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当他对上孟子菁的眼睛，被她眼底的晴光所吸引，好似一切忧烦都被排空了，让沉以杰感到不可思议。 「你怎么跑到这儿堵人？」 「当然是怕你逃走啊。」孟子菁说得理所当然，让沉以杰心虚的别过眼。 不忍说，虽然声音很小，但直接返家的念头不是不存在过。 「你一直在跟踪我？」 孟子菁皱皱鼻子，纠正道：「才没你说得那么难听呢，是观察、观察。」 又是观察？之前在补习班的时候，孟子菁也说出了这两个字，倒是让沉以杰莫名来气。 他那么努力认真生活，根本没有精力妄想那些多馀的娱乐，分分秒秒都在想要怎么增加收入、怎么把母亲的病给治好，而孟子菁呢？就像现在这般无所事事的晃到他面前，让人看了就涌起一股烦躁。 近于忌妒的情愫让沉以杰铁青的脸色，语气也不再客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子菁指着他的脚踏车道：「你先上车。」 沉以杰看着她，满脸狐疑，但仍是照着孟子菁的话跨上脚踏车，谁知道他屁股才刚坐稳，便感觉到车身震了一下，紧接着，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沉以杰错愕的回头，就见孟子菁坐在后座，笑嘻嘻地望着他。 「你、你想干嘛——」 「你不是要回家了吗？正好，我顺路。」 「你、绕了这么大个弯，就是要我载你？」沉以杰错愕不已，孟子菁则是露出傻笑。 「嘿嘿嘿嘿！」她在沉以杰的肩膀上掐了两下，大喊：「出发囉！」 无奈，这一大清早的，沉以杰就被她吓得满头大汗，现在更是多了条甩都甩不掉的尾巴，让他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实在难受。 算了，这车夫当完他们也就互不相欠了，就再忍忍吧。沉以杰这样安慰自己，踩上踏板，正要使力前进才觉得吃力。 「你、怎么这么重啊……」 「怎么可以随便嫌弃淑女呢！」孟子菁拍打他的肩抗议，遭沉以杰不耐的回头怒瞪。 「矜持的淑女会随便给陌生人载吗？」 「你哪是陌生人啊。」孟子菁回呛，明明语气不善，却是让沉以杰一点火气也升不起来了。 「你……要去哪？」 计画终于又向前迈了一大步，孟子菁甚是欣喜，指着前方道：「前面左转。」 沉以杰认命地踩着脚踏板当车夫，一开始力道没控制好才显得吃力，事实上孟子菁的体重比他轻许多，再加上沉以杰也不是没做过粗工，载她并不会累到哪去，不过是速度比平常慢了点罢了。 「下两个路口右转喔。」 沉以杰依着从后方传来的指示在路口右转，这骯脏拥挤的街道他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透了，却也不免觉得疑惑，孟子菁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怎会跑到这种鄙陋的地方？ 「到了，就这里，停车、停车！」 孟子菁拍打着他的背催促，沉以杰照着她的话停了下来，却是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眼前这栋屋顶被铁皮加盖添得凹凸不平的破旧公寓，不正是他的家吗？ 「你……」 就在他困惑之际，凄厉的惨叫声划破早晨的寧静。 「啊啊啊啊啊——」 「妈！」沉以杰立刻把车丢了，三步併作两步的奔上楼去，一撞开门，就见母亲随手拿起眼前可见的所有物品往地上乱砸，混浊的眼睛一望见沉以杰，立刻朝他扑了上去。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妈你冷静一点……」沉以杰抓着她安抚，可母亲的状况好似比之前更严重了，他的话竟一点也传不到对方耳中。 「他在哪？我去找他、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她不断挣扎，细长的指甲在沉以杰的手臂上刮出一道道红痕，双脚胡乱踢踹，一点都没有收敛力道，沉以杰被动的承受她所有的疯狂，明明对方的拳脚打在身上，却远远不比心痛，让他不知所措的红了眼眶。 「妈……妈……」他哽咽的喊着，声音却始终无法传入对方耳里，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无法入她的眼，纵使他们是最亲密的血亲。 「妈——」 猛地，一阵风灌进了室内，沉以杰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孟子菁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眼帘之中，只见她伸出手刀，飞快地往女人的后脑勺一敲，后者立刻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好险，敲对地方了。」孟子菁轻吁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沉以杰还处在震惊中无法回神。 她……为什么？怎么会…… 他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釐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孟子菁怎么会知晓这里、又怎么凭空出现，及时将他母亲打昏？ 孟子菁扶着沉母的身体想让她躺平，苦在没什么体格上的优势，行动起来不免绑手绑脚，她弄得满头大汗，甫抬头，就见沉以杰瞪圆了眼在看她，一把火就冒上来了：「还站在那边干嘛？快帮我啊！」 他这才大梦初醒，赶紧出手帮忙，他们合力让沉母躺在被褥上，沉以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母亲短时间之内不会再醒来，便领着孟子菁轻手轻脚的来到门外。 关上家门，沉以杰深吸一口气，回头望着孟子菁的眼神很是复杂，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起而显得踌躇：「你、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满是警戒的神情让孟子菁觉得十分新鲜，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 「咱们不像鮫人族，告诉别人身分还会变成泡沫，跟你说也无妨。」 她双手揹在身后，昂起首，得意洋洋的宣告：「我是孟子菁，食梦貘一族，是以恶梦为食的妖怪！」 上集 第五章（５）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 沉以杰很同情她。 「我母亲常去的那家诊所就在附近而已。」 年纪轻轻就有妄想症，一开口就是连国中生都听不下去的中二病发言，比他母亲的状况还更加令人惋惜。 孟子菁眨眨眼睛，沉以杰说的明明是中文，她每个字拆开来都听得懂，合在一起竟成了难解的谜题，她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原来沉以杰根本不相信，甚至以极委婉的方式拐着弯说她是精神病患者。 孟子菁这就不能理解了。 「你、你不相信我？」孟子菁眨眨眼睛，指着自己道：「我真的是妖怪啊！货真价实。」 「嗯……」沉以杰面有难色，「这样说吧，假设你真的是妖怪——」 「我真的是妖怪啊，不用假设。」孟子菁再次申明。 「……好吧，你真的是妖怪，可你也要站在我的立场想，人类碰到妖怪的机率有多大？我没办法这么快就接受。」 孟子菁这才恍然大悟，毕竟大部分的人类对于妖怪的存在皆不知晓，还以为只是影集或是文学作品里的幻想生物。 「我明白了。」念及沉以杰今日受到太多打击，基于同情立场，孟子菁决定为他破例一回：「既然如此，就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吧！这样你应该就能顺利接受了！」 语毕，孟子菁竟不顾时间场合，直接在公寓走廊上变回真身，紫雾冉冉将她的身影掩盖，少女的轮廓渐渐变型成不知名的妖兽，当宛如马来貘的粗短身躯在沉以杰面前亮相，他瞪大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却是踉蹌地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门板才停了下来。 见他如此惊慌，孟子菁心中有几分得意，灵动的眼珠子咕溜的转了圈，故意拍动背上的小翅膀靠近沉以杰，用浑身长毛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长鼻子一伸一捲的大力呼吸，好让他见识自己是活生生的，不是什么可笑的布偶把戏。 不明生物在眼前晃动，沉以杰渐渐肯定牠的存在了，可心里仍是抱持着一丝丝的不可置信：「你……你是孟子菁？你、你真的……不是人类？」 耀武扬威了一番让孟子菁心满意足，而沉以杰惊魂未定的模样也怪可怜的，气出完后她用长鼻子喷出紫雾，于烟雾漫漫中再度化为人形，转换时间虽然不长，却让沉以杰有度过一世的奇妙感受，深怕孟子菁在这片浓雾中再度转换为什么可怕的模样。 好在雾靄散去后，映入沉以杰眼帘的便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孟子菁，低顺的双马尾、万年不变的高中制服，沉以杰仔细看她，发现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明亮剔透，和方才那隻小妖兽如出一辙。 这样的发现让沉以杰莫名想笑，明明上一秒对她还存有忌惮，现下却是了然接受了。 「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妖怪啊……」 他一直觉得孟子菁不太寻常，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在群眾中格格不入，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孟子菁果然不是普通人，她甚至特别得不可思议。 「本来就有啊！是你们人类的眼界太小、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难得有机会在人类面前炫耀一翻，孟子菁本想再吓吓他，却又想起刚刚那段风波，顿时也狠不下心，于是安抚道：「甭紧张，我是很有种族道德的妖怪，只吃梦而已，不会伤害你的。」 沉以杰倒是不觉得孟子菁有伤人的本事，看她变回妖怪模样的体型，就像个能抱在怀中的布偶娃娃一般，看来人畜无害，也让沉以杰对她没什么戒心，只是觉得疑惑。 「你这隻妖怪找上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唷。」 「帮我？」 孟子菁调整站姿，正眼注视着沉以杰，勾起了自信笑容。 「你母亲的恶梦，由我来吃掉它！」 她信誓旦旦的发出食梦宣言，一时之间，沉以杰还没办法理解其中的意涵。 「把梦吃掉……那会怎么样？」 「你妈妈就能不靠药物夜夜好眠到天明啦！」孟子菁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的道：「你知道吗？恶梦是一切负面思绪的具象，会在午夜时分化作梦魘侵扰生灵，我们食梦貘一族以梦为食，专门把恼人的恶梦吃掉，只要恶梦消失，你母亲的神智就能恢復正常了！」 沉以杰眨眨眼睛，神情仍是茫然：「真的……这么容易？」 这番话对沉以杰来说诱惑力十足，一直以来，他的母亲迟迟等不到心爱之人归来，身陷于相思的忧鬱中，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渐渐有了攻击性，到现在已经没有片刻清醒了，她得依靠大量药物才能入眠，可睡着后又受梦魘所苦，这样的恶性循环没有终结的一天，也让在旁照顾她的沉以杰感到心力交瘁。 沉以杰只是个孩子，他需要母亲，即使那人已经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了，依旧不能否认两人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只要母亲不再受困于恶梦中，他也能获得一直以来最渴望的安寧，拥有食梦能力的孟子菁对他来说儼然是救世主。 「当然，我可是食梦貘呢！」 沉以杰几乎只犹豫了片刻便相信了她。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孟子菁晃晃脑袋，不明所以的道：「食梦貘食梦，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的确。沉以杰抿抿唇，略觉尷尬。 「那就这么说定囉！先去上课，我晚上再来找你。」 「好……」 孟子菁摆摆手，这就眉开眼笑的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沉以杰唤住了。 「孟子菁。」 她看向他，沉以杰撑起微笑，但双眼湿润，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上集 第五章（６） 「菁菁、菁菁……菁、菁！」 「欸，叫我吗？」 甫抬头，就见三名友人的视线分别从前、右、后方投来，让孟子菁很是疑惑。 「你在想什么啊？这么开心。」 「没啊，我没在想什么。」孟子菁故作轻松的答，但嘴角仍因笑意而止不住的上扬。 沉以杰的道谢还在她脑海中盘旋，一直以来，她在食梦歷程中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人们对于她的踪跡毫无察觉，就算之前和唐月琴在梦中有过接触，也因为韩璀冽将他们的记忆消除的关係，仍然不被任何人所记得。 可这次不一样了，有人期待她的出现、对她投以期望，这对孟子菁来说无疑是最大的鼓励，让她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频频望向窗外，希望天色快点变暗，她便能用最快的速度飞到沉以杰的家。 「才怪，春风满面的，铁定碰上好事了吧？」吕欣玟笑着调侃。 「才没有呢！」 彷彿被猜中了心事，孟子菁粗声反驳，可慌张神态却逃不过女人们的敏锐直觉。 「骗人骗人！」王采庭大声嚷嚷，并握起拳抵在孟子菁嘴边充当麦克风：「说，是不是跟男人有关？」 「男——」过度惊吓让孟子菁不小心咬到舌头，这就让他人揪住了小辫子。 「我猜中了对不对！」 「男人、哪个男人？子瑒还是韩璀冽？」李芝莹直接点名，两个名都让孟子菁担待不起，焦躁感瞬间佔据心头。 「蛤？跟他们没关係啦！」 「什么？你又有新男人！」 「不公平啦，为什么都是你啊！」 「你们两个，用词斟酌点好不好……」吕欣玟听不下去，皱着眉头劝阻，可李芝莹和王采庭却没有罢休的意思，继续起鬨，搞得孟子菁头痛不已，eq不太好的她在仅仅一分鐘之后就抓狂了。 「反正就是跟他们都没关係，不要再问了啦！」 丢下这句话，孟子菁趁着她们还没反应过来连忙衝出教室，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避过午休时间，视线却忽然被迎面而来的女人吸引。 女人年约三十，身穿款式典雅的紫罗兰色套装，脸上的妆虽不算妖艳，却也十分讲究，孟子菁知道她是目前担任高三班导的国文老师，除此之外，身边经常围绕着男同学，理所当然享受着有人提包包、拿书、倒水的待遇，比起孟子瑒清心寡慾、男女学生都敬之爱之，这位迷人的女神总是拉着女学生的仇恨值。 女人缓步而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跫音，孟子菁没出声向她打招呼，只因女人的眼神空洞，一时之间恐怕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这正是被吸血完毕后陷入的短暂失神状态，只要缓一缓便会恢復正常，并且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孟子菁与她擦身而过，望着女人走来的方向，方才明明乐得都快飞上天了，现在却突然飘来一朵小乌云，让她在一头热之后心情总算是沉淀了下来。 明知道鲜血之于韩璀冽、就如同恶梦之于自己，皆是维生所必须，而韩璀冽行事一向谨慎，猎物也都是精挑细选，可每每撞见胸口仍是闷闷的，连孟子菁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 韩璀冽大概就在前方，孟子菁反射性的抗拒，却不得不继续前进。 虽然已经答应了沉以杰要将他母亲的梦境吃掉，可身为食梦貘的她十分明白，盘旋在沉母脸上那黑色烟雾并不寻常，让孟子菁萌生几分忌惮。 就像上回帮助唐月琴一般，孟子菁没去找孟子瑒商量，她很清楚这种想要越级挑战顽强梦境的举止是前辈所不乐见的，被制止是小，说不准还会被关禁闭、打屁股呢！ 而韩璀冽，既然都帮过自己一次了，这回也没理由拒绝吧？孟子菁心想，脚步却显得沉重，她很少主动拜託韩璀冽什么事，通常都是他看不过去自己伸出援手，这让孟子菁格外紧张。 最后，她在楼梯口找到韩璀冽，他正倚着窗框远眺，从孟子菁的角度得以看见他的侧顏，宛如石膏像苍白俊美、冷若冰霜，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最深处，孟子菁无法猜透他的心思，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韩、韩璀冽！我有事找你……」 他转身，眼底的温度降至冰点，说话的语气也足以冻魄：「干什么？」 孟子菁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被他吓人的气势震慑，前进的脚步也因此停滞。 韩璀冽……是怎么回事？吃炸药了吗？杀气这么重！ 孟子菁看着他，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更是激烈晃荡，可人都已经站在韩璀冽面前了，临阵脱逃不是她的风格，另外，她已经答应沉以杰了，可不能随便失信。 「我想请你帮我……就、就像唐月琴那次，把力量借给我。」 勉勉强强的把话说完，她甚至不敢对上韩璀冽的视线，孟子菁实在不确定，吸血鬼的视线能不能杀死一隻小小食梦貘…… 「孟子菁。」沉默半晌，韩璀冽唤了她的名字，彷彿施了定身术，让孟子菁站得直挺挺的，不敢有一丝懈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言，孟子菁抬起头，对上他的眼，韩璀冽表情肃然，神情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却是能灼伤人的地狱业火。 「过分干涉人类只会为自己招来横祸。捫心自问，你的行为违反了多少貘族族规？」 质问的语气不算差，却让孟子菁浑身不舒爽，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行径确实欠妥，可规则是死的，状况是活的，她不过是懂得变通罢了，更何况韩璀冽明明是外族，居然还端起长辈架子拿出族规训斥她，让孟子菁所有的犹豫忧惧在这瞬间转为了愤怒。 「我、我知道啦！可是如果放着不管，沉以杰的母亲会被恶梦吞噬的！」 「她已经身陷其中了。」沉以杰厉声反驳：「『与灵魂密不可分的梦境，不可食用。』这不是你们的种族戒律？贸然行事只会弄巧成拙。」 见他拒绝意味浓厚，孟子菁着急了：「你说得的确没错，但现在这样，不只是沉以杰的母亲，就连沉以杰也因此受苦，如果把恶梦吃掉，可以一次拯救两个人，就算可能会有风险，但只要你愿意把力量借我——」 「我应该说过的。」韩璀冽瞪着她，毫不留情：「下不为例。」 「韩璀冽——」 「自古以来，和魔鬼打交道的人类多半不得善终，好自为之。」拋下这句话，韩璀冽拂袖而去，徒留孟子菁傻傻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韩璀冽……拒绝她？这怎么可能！ 从他们相遇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沉以杰总是跟在她身边，即使不出声也不参与，孟子菁却因他的守护感到无比安心，行事总不计后果，只因她潜意识中十分篤定，就算出了什么事，韩璀冽也一定会及时出现，帮她收拾烂摊子。 可为何这一次，他不再出手相助了？ 孟子菁反覆思忖，就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从前不用他帮忙时硬是要干涉，现在急需他伸出援手，却又置之不理，阴阳怪气的实在让孟子菁感到无比棘手。 没有韩璀冽，她的信心便大幅降低，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将沉以杰母亲的梦吞下，更是对于将这已能用肉眼看见的梦境吃掉后会发生什么事一无所知。 可恶，她刚刚应该先多说几句好话、多问问情况再提出要求的，现在韩璀冽不理她了，这种光用想就觉得有危险性的事又万万不能让孟子瑒知道，她求助无门啊！ 孟子菁挫败的垂头，吐出长长的叹息，没有韩璀冽的陪伴让信心大幅降低，可是……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沉以杰闪着泪光的眼眸，唇边那奋力挤出的笑容饱含多少对救赎的期望，孟子菁全都看在眼里，让她无法轻易放手不管。 对她来说仅仅只是个恶梦，却关乎于沉以杰的人生，她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对沉以杰產生重大的影响。 她不能退缩，为了沉以杰，也为了—— 上集 第五章（７） 孟子菁的记性不算差，尤其是对韩璀冽的事，就算经常被对方的情绪弄得不明不白，但一起经歷的每一件事却都记忆犹新。 她记得韩璀冽刚到聚落时不爱说话，成天坐在窗边凝望远方，奇怪的是，阳光总照不到他的身上，或许是刚甦醒的韩璀冽不想给身体造成多馀的负担，于是刻意避开光线，坐在照拂不到的角落远望。 他自然的融于阴影之中，浓密而捲的长发曳地，宛如夜幕被人泼了红酒，深沉而绚丽的色彩彷彿要将人给吸了进去，常让孟子菁看得双眼发直。 不得不说，韩璀冽的侧顏实在耐看，彷彿是上帝雕刻的艺术品，可真正吸引孟子菁的，或许是眉宇间那挥散不去的忧伤。 韩璀冽的瞳孔是红色的，族长爹爹说，那是因为吸血鬼是嗜血的物种，眼睛充血的缘故，那他如果哭了，眼泪会不会也是血做成的呢？ 孟子菁很是好奇，韩璀冽的存在彷彿有股魔力，让她在恐惧的同时目光也渐渐离不开他，想知道韩璀冽所注视的远方究竟存在着什么，为何令他念念不忘？瞳孔里的忧伤又是从何而来？ 感受到视线，韩璀冽稍稍侧头，猩红目光透过窗户反射，锁定了在门边鬼鬼祟祟的小女孩，后者则是立刻缩到门板后，可惜垂在空中的马尾出卖了她。 孟子菁以为自己要被宰掉了，事实上打从韩璀冽甦醒后，每每和他碰上，孟子菁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受到极大的威胁，可偏偏她老爹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尽是将女儿往火坑推，纵使逃跑也会被拎回来。 可等了良久，门板的另一边都不曾传出动静，孟子菁怯怯的探出半张脸，圆滚滚的两隻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却气得差点呕血。 那傢伙……竟然把视线收回去了？当她不存在吗？ 就算她只是隻小小食梦貘，也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 于是，孟子菁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用尽吃奶的力气放声大吼：「吃——饭——啦——」 喊完后，她不顾自己还在喘息，东西一丢便脚底抹油高速狂奔，一溜烟的便不见踪影。 后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多半像这样，孟子菁每每被忽视都会大动作引起他的注意，可当韩璀冽朝她投以目光，孟子菁又会夹着尾巴窜逃，总总矛盾行径她不累，韩璀冽倒是先做出行动了。 「孟子菁。」 韩璀冽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是在一个流萤飞舞的夏夜。 孟子菁追着萤火虫闯进了阴森树林，四周枝叶扶疏的景致令她摸不着南北，正愁寻不着回家的路，忽然听见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她喜出望外的投以目光，站在那里的是个看似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孩，孟子菁瞇起了眼，打量几秒后忽然发出一声怪叫。 「吓！你怎么变小了？」 孟子菁几乎是看清了他的面容后便立刻知晓男孩的身分，纵使那曳地的捲发变成至耳根的清爽黑发，身高也打了好几折，可有些特质却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 譬如，那双已经转为墨黑的眼眸中，仍含着难以理解的忧伤。 脸蛋虽然稚气了许多，可蒙上的一层霜依然深厚，浑身散发的气质不似同龄孩子所有，导致孟子菁不用多想便猜中了他是何方神圣。 少根筋的貘兽能如此快的识破他，出乎韩璀冽的意料，可惊讶之情没有显露在表面上，他依旧沉稳的开口：「该回去了。」 「喔、喔……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孟子菁朝他跑来，韩璀冽现在的模样就像个人类小孩，她一点都不害怕，距离瞬间拉近了几分。 岂料当孟子菁露出笑容，想跟他多说点话，才张口就被对方抢先一步泼了冷水。 「一直低头也挺累的。」 孟子菁起初还不了解他为何忽然这么说，愣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他是在回应自己方才的疑惑，简言之，就是在嘲讽她矮。 孟子菁这就不能忍了。 「我这算是正常身高好不？你等着，我马上就会长大，变得比你先前的模样还要高大！」 「省省力气，你就算过了一百年也达不到。」 变小的韩璀冽话多了，却句句不饶人，可她却不讨厌这样的他。 像这样能说能笑，总比成天坐在阴影中像尊石膏像的好。 她希望韩璀冽能快乐，眉宇间的阴霾能有消散的一天，可这十几年来，他依旧是这副鬱闷的模样，孟子菁不清楚他到底经歷了什么，明明就陪着她重新活了一遍，那些不开心的往事难道就不能忘掉吗？ 孟子菁不了解，也很明白自己无法为韩璀冽做些任何事，因此，当和他颇为相似的沉以杰出现在眼前，孟子菁无法克制自己不被那相似的气质吸引。 如果自己能帮上他的忙、如果沉以杰能因为她而变得好过一些，能不能对韩璀冽產生什么影响呢？ 帮助沉以杰，从来没有嘴上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笨蛋……」 天色由昏黄转为深沉的黑，孟子菁望着对面高楼的看版，右上角的电子时鐘告知她和沉以杰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孟子菁揉揉眼睛，将徘回在眼中的水气挤出，接着便化作紫雾，前往沉以杰的家。 她原以为这一路上自己的心情将会是七上八下、甚至是抗拒的，可现在却是一派祥和，所有忧鬱都在刚刚那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啊——」 凄厉惨叫传来，熟悉感令孟子菁加快速度，没多久，破败的公寓近在咫尺，连同那上半身已倾出窗外的人影一同纳入了孟子菁的感知范围。 吃惊之馀，她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是转为貘兽真身并全力衝刺，宛若流星划过天际，迎头撞上那吊在空中摇摇欲坠的身影，毫不留情的将人撞回屋子里。 「噢！」 被弹飞的食梦貘在地板上连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到垃圾桶才停下，并在准备资源回收的瓶罐旁变为人形。 「痛死我了……」孟子菁揉着撞疼的脑袋，陷入一片晕眩中，虽说貘兽皮糙肉厚，但方才她情急之下几乎是全力衝刺，反弹效果极强。 她晃晃脑袋，好不容易视线才恢復清晰，就见两道人影卧倒在地上，沉母的额头红了一大片，至于沉以杰，血液顺着额角的伤口留下，在地上开出一朵鲜红小花。 孟子菁大为吃惊，她方才明明是瞄准沉母撞过来的，甚至连沉以杰在哪都没看到，怎么他就流血了呢？ 「沉以——啊呜！」孟子菁没跨几步便发出惊叫，单足往旁跳了好几步，这才注意到地上尖锐的碎屑，以及滚落到窗边、砸破了一个缺口的马克杯。 她再度移动视线，在沉母松开的手边，找到了马克杯的握把。 难道是……这个杯子？ 罪证确凿，让孟子菁的脑袋剎时一片空白，就见沉以杰狼狈的从地上爬起，她赶紧向前，沉以杰倏然抓住她的手，五指紧紧掐着她的手臂。 「沉以杰……」 「救救我……」晶莹泪珠潸然而下，心中的痛苦让沉以杰的嗓音听起来支离破碎：「求求你……救救我……」 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孟子菁，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可最让孟子菁感到震撼的，还使沉以杰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以及泪流满面的模样。 额头的伤口仍不断冒出血珠，和泪水混在一起，滴在孟子菁的手背上，她看见了沉以杰眼中的乞求，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好……」她反握住沉以杰的手，强忍着情绪，故作坚强的道：「我会把恶梦带走的。」 后来，这一晚发生的事，让孟子菁毕生难忘。 上集 第六章（１） 淅沥沥的雨声密集不断，转眼成了倾盆大雨，嘈杂水声宛若哭号，让孟子菁想起了和沉以杰第二次遇见也是在一个湿润的早晨。 可不同的是，从天而降的雨水是污浊的灰黑色，聚集的漥坑彷彿是能把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涡。 远处，一道模糊人影靠近，没有撑伞，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中踏雨而来，高高溅起的污水让小腿出现一道道淤泥的痕跡，却没让那人有丝毫停歇。 随着人影靠近，孟子菁得以看清是名女性，披散的乱发被雨水浸湿黏上了脸颊与颈项，彷彿被黑色藤蔓紧紧缠绕，她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亦成、亦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这嗓音太过熟悉，孟子菁立刻识破了女子的身分，她正是这个梦境的主人，即使在梦中、对方的身影不曾出现，她仍然在马不停蹄的寻找。 「亦成、亦成——」 孟子菁看得很清楚，女子的梦里没有沉以杰，纵使昼夜不分的照顾着母亲，也依然入不了她的眼。 这一切，该结束了。 「谁？」 岂料孟子菁才凝聚妖力，女人倏然转头，朝她射来饱含怒火的狠瞪。 「谁在那里！」 孟子菁吃惊地瞪大双眼，照理来说，她和梦境就像观眾及电影，在没有韩璀冽的帮助下，仅凭她现在的能力，照理说是无法与梦境里的人、事、物接触的。 女人却张牙舞爪的朝她衝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她的双手抓住孟子菁大力摇晃，同时不忘发出怒吼：「你想干什么！」 难道说……这是恶梦的力量？因为感受到外力入侵，所以本能做出反抗？ 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孟子菁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甚至因为心底萌生的恐惧，连话都说得结巴：「我、我可以把你的梦……」 「你想做什么？不准你把他抢走！」女人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掐住梦子菁纤细的颈项，毫不收敛的力道透露了强烈杀意，孟子菁情急之下将妖力胡乱释放，硬是将女人的身影弹开。 「咳咳、咳咳……」她乾咳了好几下，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同时火气也升了上来。 「咳咳……你现在这样有意义吗？他根本不在这里！」 「胡说！亦成就在这里、他在等我找到他、只要我找到他……」女人反覆着同一句话，好似在催眠自己相信般，升起的怒火被黑色雨水浇熄，再度回到黯淡无光的灰暗。 「找到他、我要找到他……」此刻的她选择蒙蔽自己的思绪，将来自外力的干扰全部杜绝，再度展开漫无目的的找寻：「亦成、亦成——」 孟子菁冷静的嗓音却硬是传入了她的耳里。 「如果他还在这里，怎么忍心让你淋雨？」 女人的双眸猛地睁大，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与浑浊的灰黑雨水不同，晶莹剔透。 孟子菁看着她，心里滋生几分怜悯，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决心。 无法挣脱恶梦束缚的人啊…… 或许食梦貘就是为此刻而存在的。 女子仰望着天空，雨水弄脏了她的眉、眼、鼻尖以及唇瓣，却混合着透明的泪水滑下，徒留脏污。 见她神色和刚才比起来算是平静，孟子菁抓住机会，将浑身妖力一口气释放，立刻感受到一股反作用力正抗拒着外力入侵。 狡猾的恶梦知晓与其被妖怪吞噬，不如继续待在女人身上，吸光她的精力使自己日益茁壮，最终主宰梦之主的所有思绪，这样的恶梦是一切祸患的根源，更容易成为魔鬼覬覦附身的对象。 孟子菁不会允许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即使已经感觉到吃力，仍然继续将力量释放，她不信自己一隻活生生的食梦貘会输给一个还不成形的恶梦。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这样拔河的过程将会给梦境主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女人就像石膏一样静止不动，污水已将她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染成了灰黑色，浑身都是骯脏不堪，彷彿要被这场无尽大雨给吞噬，至于闯入梦境的少女、即将被夺走的梦境，好似都跟她没任何关係，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不见外界的任何纷扰。 在胜负终于分晓之际，女人勾起唇角，秽物让她睁不开眼，微张的嘴唇上尽是淤泥。 「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上集 第六章（２） 食梦的过程不算长，但对于梦里梦外的人来说都是一场煎熬。 沉以杰用毛巾按住额上的伤口止血，呆坐在墙边等待，只见母亲躺在柔软的棉被上，在她身边有一名跪坐的女孩，双眼紧闭、嘴唇贴上了母亲的额头，这让沉以杰想起和女孩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天，沉以杰的心情不算太好，当考生除了课业压力外，还得支付大大小小的费用，报名模拟考、申请入学、选填志愿都需缴交费用，金钱流失的速度快得让他应接不暇，甚至连午餐都不敢吃。 他原本打算在上课前补眠，怎知到了教室，偌大空间中好巧不巧，就是他的位置被人给占了，那无处发洩的鬱闷只好通通泼到不长眼的女孩身上。 如今想来，沉以杰对于自己当初的作为有些惭愧，原来那亲密的动作是身为食梦貘的孟子菁在进食罢了，虽然愧疚，他却不觉得后悔，所谓不打不相识，误会促成了他们的相遇，也促成了今天。 当孟子菁抬起头，沉以杰立刻凑近，虽然她的神情间多了分少有的严肃，可沉以杰和孟子菁认识的时间不长，自然无法对这个表情做出正确解读，只当是孟子菁累了，一时之间不太想说话。 只见她站起身子，默默退到了一旁，沉以杰凑向前察看母亲的状况，见她呼吸平顺，眉宇间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神色，便稍稍安下了心。 「这样，就结束了吧……」他呼出一口长长的叹息，同时也勾起了安心的微笑。 「沉以杰。」孟子菁的嗓音从后头传来：「你妈妈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 沉以杰将视线移往孟子菁身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仍是开口回答：「他本应该是。」 「应该？」 「我是那个人的私生子。」 沉以杰不太想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毕竟就算苦水吐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事实，反而会遭来他人异样的眼光，无论是轻蔑还是怜悯，对他来说都是不必要的负担。 可孟子菁是被他牵扯进来的，就算是作为报答，也该满足她「知」的权利，更何况她本就不似常人。 「我母亲是个很单纯的人，因为家境不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在酒店工作，认识了那个人。」一提起自己的生父，沉以杰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神情间尽是满满的厌恶：「他谎称自己单身，欺骗我母亲，等到外遇事跡败露后又将我们残忍拋弃。」 孟子菁不禁蹙起眉头：「你妈妈的状况没有告诉他吗？」 「说了，起初他找人给了我们一点钱，可那根本不够，后来我想联络他却被百般刁难，连他的声音都听不见，我跑去公司找他被保全乱棍打了出来，甚至——」 回忆起那段痛苦往事，沉以杰面色越显狰狞，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甚至还被威胁，如果将这件事公开，影响那个人的名声，我和我母亲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也太过分了吧！」孟子菁的情绪终于被激起，帮着沉以杰打抱不平：「个人做事个人当，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谁叫那人有权有势，我们之于他不过是畜生，兴致来的时候就捧在手心，玩腻了就可以一脚踢开。」沉以杰勾起了自嘲冷笑：「其实我妈都是知道的，那个人早就不可能回来了，可她一直无法接受，精神越来越差，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身上的伤，都是你妈妈……」 沉以杰没有正面回应，不过是耸肩说道：「她一定很气我吧，明明是个儿子，却没能替她留住心上人。」 古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那么来自父母的伤害又该做何解释？ 沉以杰曾有过逃走的念头，一次次的呼唤得不到回应、一次次的拳打脚踢换来的只是令人心碎的伤痕，让沉以杰想要夺门而出，从此离开这座牢笼，可他总是会在踏出家门的前一刻心软，想起母亲独自一人将他拉拔长大、要是他离开了，母亲就得孤单的在这陋室中自生自灭，哪天去世了可能也不会有人发现，想起这些，沉以杰便无法轻易割捨。 为什么母亲当初坚持把他生下来、又坚持扶养，是否参杂着什么不良意图，如今沉以杰已经不想去细想了，他只希望母亲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明天早上起来，能对他轻轻的道声早安，对沉以杰来说便已是万幸。 「沉以杰……」 孟子菁觉得这种时候似乎得说些什么，却又找不着适当的说辞，妖怪间的亲子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血缘束缚，再加上手足眾多，父母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个孩子，孟子菁十分自然的跟在前辈后头乱窜，跌跌撞撞的也算是平安长大了，导致她无法理解沉以杰心中的苦处与挣扎，只知道现在的他十分悲伤。 像是要把忧愁赶跑，沉以杰甩甩脑袋，接着伸直双手做了个大大的懒腰：「谢谢你的帮忙，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祝你好梦。」孟子菁也勾起微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岂料下一秒，沉以杰话锋一转，不怀好意的调侃：「可别把我难得的美梦给吃掉囉。」 「呸呸呸！才、才不会咧！谁要吃你的梦啊！」孟子菁大声抗议，却被沉以杰比了个噤声动作，她立刻摀住嘴巴，却看着沉以杰闷笑着，让孟子菁有气无处释放，只能用圆圆大眼怒瞪。 两人没营养的斗嘴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消停，最后孟子菁朝他吐舌扮鬼脸、气鼓鼓的夺窗而出，可她却没走多远，化作紫雾后没飞几尺又在对街的屋顶上降落。 再度转化人型的孟子菁席地而坐，双手环抱着膝盖，就这样静静的等待黑夜被黎明染成白昼，一夜无风无雨，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持续观察，双眼直直锁定着昨晚离开的那扇窗，这样风平浪静或许是所有人都期盼的，可为何她的心始终无法获得安寧呢？ 女人流着泪、被污水淹没的情景，到现在仍是歷歷在目，和唐月琴那回天差地远，让孟子菁无法放心，直到沉以杰送完报纸返家、背上书包出门上学，确认一切都无异常，她才缓缓离开。 这样就可以了吧？这样就没问题了、一定没问题的…… 她不断的说服自己，在心中一次又一次默道，可事实终不如她所愿，当孟子瑒的身影在上课时间突兀的出现在前门边时，她就知道，那些不好的预感全都成真了。 上集 第六章（３） 「啊啊……听说是吞安眠药自杀的。」 「真可怜，孩子还没成年呢……」 「唉，人生有很多路可走，为何要这样想不开？」 灵堂外，多年来不曾见面的远亲因为一同电话前来弔唁，结束后便在阶梯下围成小圈圈讨论，聊得忘我的她们丝毫没有察觉，一抹黑色倩影从身侧幽幽闪过。 漆黑装束掩盖了少女天真烂漫的气息，孟子菁的步伐轻盈如猫，来去之间没留下丝毫踪跡，比起妖怪，现在的她更像是一抹轻淡如烟的幽魂。 她轻手轻脚的来到僻静角落，正如料想，这建筑物间狭窄的小巷被屋簷的阴影所覆盖，一般人根本不会多加留心，她也能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完成最后的任务。 拜託……让我再见他一面……一下下就好！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前几日跪在孟子瑒脚边苦苦哀求的自己，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让自己处在如此卑微的姿态。 就在孟子菁将沉母的梦境强行吞下的隔天，恶耗透过孟子瑒传来，沉母在韩璀冽离家上学后不到一个小时，便服下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而从那刻起，孟子菁也被下了禁足令。 孟子菁至今所做的一切终究逃不过孟子瑒的眼睛，包括违反食梦貘一族「禁止食用与灵魂密不可分的梦境」的族规，强行将沉母的恶梦与之剥离，让她的心被挖空了一大半，一时之间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而做出了轻生的决定。 为何不阻止她，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孟子菁用噙着泪水的双眸质问孟子瑒，最终没得到他的答案就被推进了密闭式房间，没有一扇窗、空气透过机器过滤循环，四壁间寻不着一丝空隙，这正是监禁食梦貘的绝佳场所。 孟子菁呆呆的望着紧掩的大门，方才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在这一刻却只想保有片刻安寧，她曾埋怨孟子瑒的放任，可现在，更多的怨懟却是针对自己。 到底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自信，居然敢做出这种事？现在不就嚐到报应了吗？ 你不但没帮上忙，反而害死沉以杰的母亲、也害了沉以杰，甚至辜负了他的信任！ 明知族规却不以为然的越界、铸成大祸，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为以梦为食的食梦貘？ 孟子菁不断的质问自己，眼泪也是不停地流，脑袋昏昏沉沉，最后什么时后睡着都不晓得。 后来几天，孟子菁重回儿时的用餐方式，由孟子瑒将恶梦从梦之主身上取下后以捕梦网装起，带回给监禁中的孟子菁，可她不愿和孟子瑒说话，甚至连他带来的恶梦也吃得极少，远远不像个发育中的妖怪。 后来过了几日，孟子瑒带着捕梦网来找她时说道：「长老会议让我儘速消除沉以杰有关于貘族的所有记忆，至于你，则暂时听候发落。」 这些日子以来，她头一回正视孟子瑒。 「记忆……消除？」 「过两天是公祭的日子，我打算趁此机会……」 「让我去吧……」孟子菁快步上前，双手抓住了孟子瑒，恳求道：「求求你让我、亲手、拜託你……」 自从那日被孟子瑒带回他的住所后，孟子菁只哭了一晚后就没再有什么情绪反应，孟子瑒见她低声下气的请求，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答应，为了不让事情又多添什么乱子，他将自己的力量分了些给孟子菁，让她有足够的能力取出沉以杰的记忆。 逐渐放大的脚步声将孟子菁的思绪唤回，她转过身，面对迎上前来的那人。 「你找我？」沉以杰晃晃手中的字条，正是孟子菁方才趁着公祭慰问亲属时塞到他手中的。 孟子菁原本还算稳定，看到他的剎那，情绪如深海激流猛地窜升，她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时低下了头。 「对不……对不起！」 深深的九十度鞠躬，好像是人类标准的道歉姿势，孟子菁把头压得不能再低，事实上也是为了避开沉以杰责备的视线。 都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眼泪逕自奔走，孟子菁没有抬手擦拭，视线一片模糊中，隐约看见了前方的那人比方才更靠近了些。 「用不着道歉。」 沉以杰伸出手将她扶起。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面纸，抽了几张后塞到孟子菁手中。 「虽然这么说可能很不孝，但是现在的我心情很轻松。」 孟子菁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听他说。 「你知道吗？你离开的那个早上，在我上学前，妈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路上小心』。」涌上鼻腔的酸楚让沉以杰微瞇了眼，转眼间泪光婆娑：「不是对那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而是对我，孟子菁，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开心吗？」 她是知道的…… 透过梦境，她很清楚的明白，沉以杰的母亲处于疯癲状态下，无论在现实还是在内心世界都看不见沉以杰、更是无法听见他的声音，因此这句「路上小心」对沉以杰来说有多么珍贵，她都是知道的。 可那又如何？人只要活着都还有改变的可能与希望，可现在，她害死了沉以杰的母亲，这对母子之间的缘分就到此结束，永远无法再有任何改变了。 她担不起沉以杰的道谢，她没有资格。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能再度见到清醒的她……」即使那段时光短暂得令人惋惜。 「我、」孟子菁忍住哭腔，却仍是语带哽咽的道：「必须、取走你的梦……关于我的一切，你得忘记……」 沉以杰这才知晓孟子菁特地来找他的原因。 「我明白了，但我有个交换条件。」 孟子菁看着他，眼神中带了些胆怯，沉以杰却是露出浅浅的微笑。 「只有我一个人忘记不是很不公平吗？你也把和我有关的事通通忘记吧。」 他的双手按在孟子菁的肩膀上，语气格外温柔：「接下来我会到舅舅家住，在那里不愁吃穿，表弟表妹也都乖巧可爱，我会因为这一切而变得更好。」 「所以，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孟子菁记得，这回，他们没有说再见。 而她最终，也没答应沉以杰提出的交换条件。 「噁……呸、呸……呸胚！」 恶梦的味道迷人香甜，让食梦貘眷恋不已，在不断演化繁殖下，牠们对恶梦的察觉程度远高于美梦，孟子菁很肯定自己的嗅觉无异常，前些日子在沉以杰身上闻到的明明都是恶梦的香气，可为何口中的味道却是如此酸涩、苦辣？ 梦已嚥下了喉，异味却在口中迟迟散不掉，她跪在地上乾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诡异气味刺激着鼻腔，眼泪鼻涕都被呛了出来，模样极为狼狈。 这就是惩罚吧？孟子菁心想，腹部持续用力紧缩下感到疼痛，此时，模糊的视线中多了双鞋。 「梦境越美好，嚐在口中的味道就越是苦涩。」清冷嗓音居高临下，孟子菁一听便知晓他的身分，同时也感到放心，韩璀冽来了，就代表她狼狈的模样不会被偶然路过的人类发现、并上前关切。 韩璀冽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叹息：「看来对那少年而言，你的存在，是那无尽梦魘中难得的确幸呢。」 此话，让孟子菁猛地惊醒，对沉以杰来说，和她的相遇是喜悦的、幸福的？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自以为是害得沉以杰与母亲天人永隔，可为什么他仍对她如此温柔？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梦的味道不会说谎，嚐在口中的五味杂陈，正是沉以杰对她满满的感谢。 「站得起来吗？」 韩璀冽的一句话让孟子菁再度溃堤，也许是吞下好梦的不适令她反胃噁心，又或者是心中悲慟大大影响了身体，她缩在地上止不住抽气，浑身都在颤抖。 下一秒，她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韩璀冽看着孟子菁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好似在畏惧刺眼阳光，身上的黑衬衫瞬间湿了一块，让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别忘了，你还有上百年的光阴要度过。」 这样的痛苦，还只是最轻微的。 上集完 下集 序章 清澈溪流经过坐落在半山腰的低矮屋舍，三更半夜，本该只有潺潺流水做为摇篮曲陪伴归人安然入梦，可今晚村落的一隅却格外喧闹。 接受高掛主干道两侧的大红灯笼指引、沿着大理石阶步步攀升，最终来到至高点上的神庙，夜色笼罩下依然灯火通明；灰黑色野兽聚集于殿外，在落地的那刻化为人形，匆匆闯进大殿，嘈杂的交谈声便是从这儿传出。 「到底都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不是待在大巫身边吗？怎还会出这么大的事？」 深夜，万物休养生息，对于聚集在大殿的食梦貘们反而是精神最好的时段，这是为了配合猎物作息的演化，可如今他们却没有出门觅食，齐聚一堂便是为了某个近日发生的重大事件。 「这孟子菁……今年也才十六、七岁吧？让过于年轻的食梦貘到城市的决定果然太过草率了吗？」 在眾多交谈声中，一道浑厚嗓音特别突出。 「依老夫之见，问题是出在『那位』身上，小丫头铁定是学坏了。」 灌注浓厚妖力的警语宛若洪鐘，在眾食梦貘心中隆隆作响，使大伙儿不禁以此为出发点，无限延伸想像。 「『那位』啊……」「对了，『那位』也在呢……」「原来是『那位』啊……」 虽然脑海中有许多猜想，却没人敢把臆测说出，毕竟对于食梦貘聚落来说，「那位」的存在本身就是禁忌，连名字都不敢提，最后话题绕着绕着，还是回到了大巫孟子瑒身上。 「大巫这几年也都不回来了，难不成……他彻底拋下咱们了？」 「呸！瞎说什么？大巫领着咱们一族抵抗外敌时你可还没学会走路呢！少说些詆毁大巫的话。」 「谁、谁詆毁大巫了？少在俺头上扣帽子！」 无数问号在交谈声中游走，谁也无法回答谁的疑惑；带风向的言论让不安的色彩搅和成一片浑沌，面面相覷徒增恐慌，让坐在主位的男子蹙起眉头，抬手像赶苍蝇般焦躁地挥了挥。 「都别吵、都别吵！吵得我头都疼了。」 双眼匆匆扫过大殿，一张张慌乱的脸孔映入眼帘，清一色都是视觉年龄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前辈，实际存活于世上的时间恐怕都不可考了，面对危机竟然是这般胆小怕事，让男子疲惫的揉揉眉心，不禁叨唸了起来。 「看你们一个个岁数过百的老头子，尚未成年的小妖出点事就把你们吓成这副德性，真是，出去别到处嚷嚷你们是食梦貘一族的长老啊，还得让我替你们丢脸！」 这样斥责眾人的男子实际上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虽然不太在乎面子，可出事的小妖正好和他有不浅的关係，其他关係人又各各都大有来头，让事情变得复杂许多。 既然族长都开口了，纵使心中有多大的震撼仍然得维持点长老形象，原本闹哄哄的大殿在几秒后归于寧静。 秩序终于恢復，主位上的男子吁了口气，脸色却没因而转晴，毕竟这夜对他来说，还非常漫长。 就如同他所料想，没清净个几秒，一位辈份不低的长老便开口了：「族长，我们就是想知道事情究竟怎么发生的？」 少了方才的慌乱，让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 「瑒大巫是咱们敬重的前辈，亦曾是您的老师，由他亲自督导您的闺女，我们本是放一百二十个心的，可这孟子菁竟然违反族规，吞食与灵魂密不可分的梦境，因此搭上了一条人命，这么天大的事儿也是近十几年来头一回。」 比起引发重大事件的事主小妖怪，长老们关心的儼然是那小妖背后的督导人，身为食梦貘一族存活在世间最长久的妖怪，孟子瑒怎会放任她出了这么大的紕漏？ 「我们就是想知道，大巫为何没阻止孟子菁，让她犯下这么大的错？」长老顿了一下，话锋陡然锐利：「抑或是，她受到蛊惑？」 这问题实在让孟子巍哭笑不得，他又不是孟子瑒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至于那「蛊惑」嘛…… 咱闺女别把人家带坏就不错囉！ 「唉。」孟子巍叹了口气，「你们这群老狐狸啊，就想让我治孟子瑒的罪，把他抓回来关在村里当咱们的门神才睡得着是不是？直说不就得了！」 彷彿被说中了心事，大殿里半数以上的食梦貘都低下了头，剩下的看天、看地，就是不敢与族长对上眼。 不但狡猾，还很胆小。这几乎是所有弱小种族的通病，那是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也不是能轻易改掉的，孟子瑒一日不在族里，他们便辗转难眠，就想使出千方百计把他拐回来。 「可惜啊，你们的算盘打错了，孟子瑒指导咱闺女的事儿是咱亲自拜託他的，他本是不答应，咱还费了好大的劲，顺便把你们害怕的『那位』也硬塞了过去，你们想要他回来，可以啊，但那位……也就是尊贵的吸血鬼大人也得一併回来，对他族才能交代，您们说是吧？」 孟子巍的这番言论，足以让眾长老们犹豫一整天了。 当年吸血鬼意外甦醒，食梦貘一族上下惶惶不安，让孟子巍不得不去拜託隐居城市丛林的孟子瑒回族镇守，其强大的形象不管过了多少年对食梦貘族人来说都是剂最有力的强心针，至于为什么把孟子菁也搭上了，纯粹是因为韩璀冽甦醒后和孟子菁交情最深，为了讨他欢心罢了。 现在想想，孟子巍对这小女儿还真怀有满满的亏欠，想当初孟子瑒是百般不情愿，对孟子菁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除此之外，她朝夕伴在猛兽般的吸血鬼身边，没被吃掉就已是万幸，如今出了事，倒也不忍心多加苛责。 「这样吧。」孟子巍拍拍大腿，让大伙儿闻声聚焦，并道：「我已发了指令让孟子瑒等人速速回来，等他到了，大伙儿有什么疑问儘管提出，惩处也等我们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再决定，如何？」 眾长老我看你你看我，终究没提出异议，让孟子巍十分欣慰，这漫长的夜晚总算是要结束了，可当他正要宣布散会，忽有一隻体型如小猫般的食梦貘连滚带爬闯了进来。 「族族族族长大人！」他连人形都没法维持，翅膀在肩上不停拍动挣扎，像极了被翻倒的乌龟，模样极为狼狈。 才刚要豁然开朗，此刻又飘来一朵乌云，让孟子巍脸一沉，语气不善的开口：「干什么、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年轻食梦貘双眼中流露的尽是恐惧：「那那那那个……回、回来……回来了！」 「回来了？孟子瑒？」 「不不不……」不待他说完，大片黑影袭捲大殿，从眾食梦貘头上呼啸而过，吓得牠们本能性的往两侧闪躲。 族长包袱让孟子巍没有狼狈逃窜，他神色一凛，看着黑影在面前那片无人的大空地停下，凝聚成一道模糊轮廓。 猩红双眼自漆黑中显现，如石膏雕塑般苍白俊美的面容映入眼帘，那是一张想忘也忘不掉的脸孔。 从黑影中走出的少年看来不过十七、八岁，却没有任何一隻食梦貘敢在他身边待着，纷纷躲到樑柱后方悄悄窥视。 丢脸、实在丢脸。缓过神来，孟子巍仅有这样的感慨。 「可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看清来者，他的头好像又痛了起来。 「呵。」 少年莞尔，说出让眾食梦貘无比绝望的话。 「猜对了。」 下集 第一章（１） 孟子菁想，自己大概是生病了。 监禁的日子很短，她甚至还没等到惩处就被不明不白地放了出来，虽然不知晓这样是否符合规定，但孟子瑒没多说，孟子菁也无心过问。 当她终于得以接触外面的世界，纵使精神还很恍惚，嗅觉却依然敏锐，恶梦的味道很快地便充斥于鼻息之间。 受恶梦牵引是身为食梦貘的本能，孟子菁慢悠悠的晃着，找到窗户缝糊里糊涂地鑽了进去，小夜灯羸弱的光照着男童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那便是恶梦的主人。 化为人形，孟子菁的双脚落在床边，脚下的起伏差点让她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踩在被男孩踢翻的被褥上。 「不要、我不要——不要！」激动的高吼让孟子菁将视线移回男孩脸上，大汗淋漓好似刚下了一场雨，昏黄灯光也无法修饰苍白的脸色，他的表情，比孟子菁记忆中的任何一张脸都要来得痛苦，更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她不再等待，蹲下身，伸出手缓缓地靠近男孩…… ——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欸？」 孟子菁眨眨眼睛，好似有什么声音在耳际溜过，轻盈的宛若幻觉。 不行，食梦时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抓住恶梦的尾巴。 将心中的不安连着口水嚥下，她再次尝试，可就在嘴唇即将碰触到男孩的肌肤之际，脑海中浮现的灰色城市让她猛地一震，凝聚的妖力瞬间溃散。 被污秽雨水染成了灰暗的顏色，无论是高楼、道路，还是站在路上唯一的女人，都被这场大雨所吞噬，与浑沌合为一体。 「……为、为什么？」呢喃从嘴里飘出，孟子菁甩甩脑袋，想将脑海中的景像甩出，可无论她怎么挣扎，那双无神眼眸仍是死死盯着她，好似要将她也捲进绝望的漩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孟子菁问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令她陷入了恐慌，可这样的情绪非但没让她从困顿中解放，反而使自己的双眼也染上了那抹晦暗，视线越显黯淡，她渐渐看不清男孩的面容，纵使依稀听见他翻动身子的挣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漆黑。 恶梦的气味随着时间愈发浓烈，沾上了她的衣袖、鼻息，将孟子菁包裹其中，刺激着味蕾，本是无比熟悉的味道，却在这时麻痺了她的手脚，令孟子菁动弹不得。 她大概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无法猎捕梦境的食梦貘，将会反被恶梦吞噬。 后来孟子菁是怎么安然无恙回到孟子瑒的居所，她已经不记得了，当她惺惺然的睁开眼睛，视线朦胧间就看见掛在床头的捕梦网，以及网中泛着深紫萤光的鏤空球，就明白这一切是孟子瑒的杰作。 她缓缓打开捕梦网，捧着鏤空球将恶梦精华吸进嘴里，咕嚕嚕顺利下肚，正说明她不是得了厌食症，纯粹只是抗拒「猎捕」的动作，拒绝深入梦境之主的心、亲手夺走恶梦，仅能靠着其他食梦貘补回恶梦，将精华萃取再吸收。 无法猎食恶梦的食梦貘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需要人照拂，在弱肉强食的生存圈中，孟子菁这样鱉脚的三流妖怪注定只有被捏碎淘汰的命，让她心中生起了几分恐惧。 有病就得赶快治，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人类生病了可以找医生，妖怪呢？ 孟子菁求助无门，只能无望的看着窗发呆。 她好像有点明白韩璀冽刚甦醒时为何一直望着窗外了，那种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以及该做什么的茫然，她现在也体会到了。 「唷，原来你也会思考人生呀？」 从玻璃映出了孟子瑒的身影，让孟子菁不禁蹙眉，出事之后，每每看见这张清俊脸蛋、听见他带着轻松语调的嗓音，都让孟子菁感到无比厌恶。 「吃饱了才有力气战斗，来吧。」 飘浮在孟子瑒手中的鏤空球隐隐透出紫光，那便是恶梦艷丽神秘的色彩。 孟子菁本来不想回头的，可生理反应倒是诚实，不过是闻到味道肚子就咕嚕嚕地响了起来，就算再怎么不情愿终究只能和现实低头。 她缓缓凑近，每个步伐都极为沉重，奇特的是这回孟子瑒没对她多刁难，这就把手中的球体拋给孟子菁，飢肠轆轆使她迫不及待将梦境吸入体内，恶梦如猛兽出匣衝进脑门，带来一阵晕眩。 「连这都做不好，我怎么会生下你这头猪！」 啪！啪啪！啪—— 「会不会写？不是教过你很多次了吗？脑子是生锈了吗？」 啪啪啪！啪啪！啪—— 「还不快去写功课！快去——」 几个画面犹如幻灯片在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谩骂、哭号与拳脚碰撞的激烈声响相和着几乎要把脑袋轰开。 不敢再多感受一秒，孟子菁赶紧把梦囫圇嚥下，逃避着那过于浓烈的味道，肚子胀胀的，心境也跟着沉入谷底。 她摀着胸口，强烈馀韵令她连说话都无比艰难：「你……」 孟子菁认得梦里的男孩。 「现在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正是她昨晚无法吞噬的梦境，孟子瑒替她捕回来了。 「你本该可以阻止我……」 她不能理解孟子瑒的想法，这种事后的同情只让她觉得噁心。 可惜，孟子菁狼狈的低吼没改变什么，孟子瑒笑了笑，语气平淡的道：「你不是连阿冽的话都听不进去，我的话你难道就会听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孟子菁堵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她当初就是要避免孟子瑒的阻挠才故意不跟他报备，现在在怪罪他不过是想找个窗口发洩罢了。 她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孟子瑒，心里是悲伤的，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十分清楚，孟子瑒绝对不是她哭诉的好对象，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道墙，不仅仅是她防范着种种干涉，对方亦不希望和她有太多牵扯。 「……韩璀冽呢？」 喊出这个名字时，她几乎要哭了出来，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他。 「代替我回去聚落了，以他不受欢迎的程度，现在应该恐怕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说到此处，孟子瑒脑海中不禁浮现眾食梦貘在看到韩璀冽的时候群起逃窜的狼狈画面，让他勾起了无奈苦笑。 这其实是很反常的状况，孟子菁出了事，照理说应该立刻遣返回族的，可她却还待在这里；纵使她不回去，作为指导人的孟子瑒也应当被召回，可事实上他们通通还留在这座城市，前往食梦貘聚落的反而是看似与这一切完全不相干的吸血鬼，实在让人感到疑惑。 或许，跟孟子瑒脖子上那怵目惊心的红痕有什么关係吧。 「……什么时候会消？」 孟子菁从没看过孟子瑒受伤，千年大妖怪的躯体可不是能够轻易冒犯的，可从孟子菁发现他受伤到现在也过了几天，痕跡依然艳红似火，这可不太寻常。 想来想去，方圆几百里能伤孟子瑒这么深的，大概也只有同样妖力深厚的韩璀冽了吧。 大概没想过孟子菁还会关心他，孟子瑒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耸耸肩道：「谁知道，老了，自我修復能力也变慢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孟子瑒虽然存活许久，但灵魂依然健壮，岁月只会让他的体内累积丰沛的妖力，加快伤口癒合。 韩璀冽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在孟子瑒的身上造成创伤？ 如果是平常的孟子菁或许会问，可现在的她只觉乏力，连多说一句话都嫌烦，对什么人事物都不感兴趣，索性变回貘兽真身，找个温暖的沙发脚歇息了。 从前的孟子菁可不是这样的性格，虽然还不到追根究柢的程度，但神采奕奕，对世界充满期待，那正是年轻的妖怪该有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她，孟子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堂妖怪一生中必修的课，对她来说是不是太早了呢？ 下集 第一章（２） 韩璀冽才刚进入城市上空，便开始用感知搜寻孟子菁的所在。 第一直觉便是从孟子瑒住所的方向找起，可惜扑了个空，幸好孟子菁的生活圈还算单纯，第二次探索便有了收穫，他立刻动身前往。 夜晚的学校是妖魔鬼怪的游乐园，可怜的保全成了他们最好的玩物，一边躲着手电筒的灯光一边装神弄鬼，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新人吓得递辞呈，谁就是受眾妖景仰的最大赢家，再加上最近老大春丽因为食梦貘小妹妹的事无暇料理他们，便比平常更加闹腾了。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负责把风的眼球怪从门缝滚了进来，眾妖怪四处逃窜，有的躲到抽屉里，有的跑进扫具柜，有的则溜到板擦后方。 门边的红色小妖故意推推椅子製造动静，走廊上的人影果然被引了过来，当教室大门被一股外力震开，扫具柜半闔的木门猛地大敞，扫把劈哩啪啦横倒在地，就想让这人类被绊得四脚朝天，岂料来者反应敏锐，轻轻松松躲过小妖的伏击，不仅如此，一隻手宛如长剑捅进扫具柜，抽出时，修长手指正用力掐着那佈满血丝的大眼球。 「放、放放放放……」可怜的小妖身体被大掌紧紧握着，险些要断气了，仍是不愿放弃的拼命挣扎。 「灰尘沾在衣服上了。」韩璀冽无论是脸色或是语气皆是降至冰点。 虽说弱小妖怪都是胆小且狡猾的，可当朝夕相处的同伴处在危急存亡之际，仍是发挥同胞精神，纷纷跑出来争先恐后的替眼球怪求情。 「吸血鬼大人，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 「我们只是跟您开个小小小玩笑，求您息怒！」 「就是啊大人，我们这种等级的小妖怪不值得弄脏您的手啊！」 「大人……」「祖宗啊！」「吸血鬼大人……」「大人！」 眾妖站在桌上七嘴八舌的哀求，鬼魂在眼前飘飘晃悠，韩璀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声线颇具威严的道：「孟子菁在哪？」 「孟、孟子菁？」「您找食梦貘妹妹吗？」「食梦貘大人在老大那里！」「在机房吶！」 得到想要的答案，韩璀冽片刻不留，手一松便转身离开，身后眾妖的惊呼彷彿都跟他没有干係，健步如飞、步履轻盈，不在长廊上留下半点声响。 机房，设有变压器、配电盘、发电机等机械设备，门禁森严、禁止任何学生进入，可孟子菁和韩璀冽都不是普通人，当韩璀冽抵达，就见小小貘兽处在变电箱后方休息，依靠机械运作发出的热气取暖，在牠身边漂浮着一抹褪色的倩影。 「啊，吸血鬼哥……」春丽出声打招呼却被韩璀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立刻捂住嘴巴。 韩璀冽朝春丽招手，和孟子菁隔着一段距离谈话。 「孟子菁如何？」 春丽摇摇首，愁容满面的道：「最近都不出去猎食了，成天保持貘兽的样子，大概……是不想消耗体力吧？可再这样下去——」 「恐怕无法再维持人类的化形。」韩璀冽瞇起双眸，事情如他所料往复杂的方向发展了。 无法亲自从人类身上猎取恶梦，又不想像个婴儿一般靠孟子瑒餵食，梦子菁很聪明，她想到的办法便是回到貘兽真身的模样保持体力，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会让她的身体日渐虚弱—— 「甚至耗弱致死。」韩璀冽目光冷冽，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菁菁……」望着那蜷曲的小小身影，春丽心有不忍，她自知无法替孟子菁做些什么，只能焦急的拜託韩璀冽：「大哥哥，您有办法帮帮菁菁吗？我从没看过她如此消沉。」 韩璀冽没有回应，他迈开了步伐，笔直朝着目标前进，伸出双手，将那如猫狗般的小身躯温柔抱起。 虽然没对春丽承诺，他却以更直接的行动证明，孟子菁的事，归他管了。 「底下那帮小鬼挺不安分的，该管教了。」 临走前，爱记仇的韩璀冽不忘告那帮小妖的状，让春丽噗哧笑了出来。 「好的，包在我身上。」身为校园妖怪的老大，春丽的微笑颇具威严，嘴角溢出的血渍好似更加艷红了。 家丑不可外扬。她会让那帮小妖深切体会这句话的意涵。 「大哥哥，菁菁的事就拜託您了。」 「保重。」 一离开机房，韩璀冽便遇上了熟面孔。 「嗨，今晚的月色真美。」孟子瑒从黑暗中走出，从容自适，彷彿早就算准了他的出现，特地在此等候。 「老套。」韩璀冽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怎么，我被你掐了那一下到现在痕跡都还没消呢！还生我的气？」 「那是你找死。」一提起往事，韩璀冽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可孟子瑒脖子上确实还有淡淡的痕跡，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是看得到的。 「看在我被无数女同事及学生关切的份上，你就原谅我一回如何？」孟子瑒苦笑，学校里似乎正谣传他被女友还是同居人施暴，越解释越会给人欲盖弥彰的感觉，他只能无奈的任凭谣言满天飞。 至于他为何不稍稍用点力气掩饰伤痕呢？这就得归功于韩璀冽攻击上附加的诅咒之力了，盛怒之下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收敛，孟子瑒承受了扎实的攻击，若非他妖力深厚，恐怕现在便无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关于她，不容妥协。」虽然心底有些过意不去，可韩璀冽依然保持强硬态度，只因为出事的是孟子菁。 在他怀里的孟子菁正微微颤抖，脆弱的彷彿再加重力道就会支离破碎，此时此刻，韩璀冽多么痛恨自己是隻吸血鬼，无法用体温让她发冷的身体暖和起来。 韩璀冽承认自己是有点失控了，而出了这档事孟子瑒虽是督导不周，但也不能将全部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可当时韩璀冽被孟子菁的状况搞得焦虑不已，跟孟子瑒没说个两句就理智线断、大打出手。 「菁菁的事还劳你费心了。」孟子瑒走近他，轻轻的道：「不好意思啊。」 也不知道垂下眼帘的孟子瑒，这句道歉是对韩璀冽说，还是他怀里的小小貘兽。 「纵使你的话再漂亮，我仍不能苟同。」韩璀冽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想让她成长，应该有更具系统性的方法，揠苗助长只会遭致后患。」 多么熟悉的对话啊，上回他们也是这样展开交谈，可没说个几句韩璀冽就动手了。 因此，这次孟子瑒学乖了。 「接下来，就照你的方法去做吧。」 让真正有心的人带领孟子菁踏上成长的正确路途，大概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吧。 「拜託你了。」 下集 第一章（３） 当孟子菁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她吓得尿都快要撒出来了。 「呜呜呜哇！怎、怎么回事？我在飞吗？我、我在飞飞飞——」 灰濛濛的天连接着远方山头，无论过了多久都显得遥不可及，将视线稍往下移，便能看见米粒一般地屋舍及道路，以这车辆稀少的程度可推算，现在大约是夜晚转为白昼之际。 孟子菁本是对这样的景象不陌生的，可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处在高空中，还继续稳当的朝着某个方向飞行，实在有点刺激心脏。 此时，她发现远方的天空一群麻雀来势汹汹，眼看即将撞个正着，让孟子菁发出尖叫。 「不要过来哇呜——」 一个强劲的力道猛地将貘兽的肥短身躯往旁一扯，麻雀群从孟子菁的颊边呼啸而过，削掉了几根毛，但整体还算无大碍。 「呼！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麻雀集体撞飞」这种愚蠢的死法绝对能够荣登「貘族百年来可笑死因榜」的榜首。 ——大惊小怪。 喝斥声令脑子嗡嗡作响，孟子菁晃晃头，这才看清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骯脏的悬浮粒子，而是蝙蝠般的剪影。 「韩安、璀、冽欸耶？」惊喜和惊愕这两个只有一字之差却有些不同的情绪碰撞出激烈火花，使孟子菁的声音都扭曲了。 低低笑声回盪在脑中却依旧不见其人，可见韩璀冽打算就这么继续飞下去了。 还处在惊吓状态的孟子菁可没办法这么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件事，她挥动着四肢挣扎。 「你要干吗？快、快放开我！」 ——凭你现在的体力包准摔死……想试试？ 「没事，说说而已。」孟子菁飞快地答，可她依旧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安与不解。 「所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这是前辈家的方向吗？」她左瞧右瞧，对眼前的风景一片陌生。 ——你的惩处已经决定了。 天外飞来一笔，让孟子菁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虽然知道这天终将会有到来的时候，孟子菁告诉自己，随时都要做好接受的准备，毕竟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可当听见韩璀冽这么说，一股寒气从心底窜升、无限蔓延，整个躯体都为之颤抖。 「所以……我会变成怎么样？」 ——很遗憾。 韩璀冽的声音就像掷入池塘的石头，在她心中泛起波波涟漪。 ——今后，你的事归我管了。 五秒，整整五秒鐘的时间，孟子菁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但第一时间的震惊缓过后，她爆炸了。 「骗骗骗骗、骗人——」孟子菁不敢置信，小心肝提到嗓子眼的惊叫出声：「怎么可能，我老爹怎么可能——呃，这很像他会做的事……」 她猛然想起十几年前，族长老爸拼命把她推向前当挡箭牌的黑歷史了，虽然事后父亲有记得给她摸头安抚，告诉她小孩子人畜无害、容易让对方卸下心防，可现在回想，族长老爸对付韩璀冽的方式永远都只有一招，就是把亲生女儿推入火坑啊！ ——在食梦貘三十二位长老面前，他亲口说的。 食梦貘一族目前共有三十三位长老，那次集会缺席的正是孟子瑒。 「那那、前辈呢？前辈怎么说？」虽然以比例来说韩璀冽获得压倒性支持，但以孟子瑒在族中高大上的地位，绝对有一言九鼎的本钱。 低沉的訕笑在孟子菁脑海中扩散开来。 ——他祝福你。 很好，这些随随便便就把孩子上贡的大人，等她成为一隻了不起的大妖怪，一定要狠狠的报復回来！ 可前提是—— 「你……会手下留情吧？」别说是復仇了，她得在韩璀冽手下存活才行。 可对方的回应却让她毛骨悚然。 ——期待你的表现。 下集 第一章（４） 在孟子菁模糊的记忆中，自己好像飞了许久，因为主要施力的是韩璀冽，飞行技术高超，几乎像待在床上一般稳当，她途中还不小心睡着了好几次，当韩璀冽叫醒她，并表示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蓊鬱森林，和记忆中的家乡有些相似。 「你带我回家了？」孟子菁瞇起眼睛，不太确定。 ——看清楚。 传入耳里的嗓音带着浓浓嘲讽，以态度告诉她，这里并不是食梦貘聚落。 ——下去吧，嘴巴闭紧以免咬到舌头。 「欸欸欸、你等等——呜哇哇哇！」 韩璀冽豪迈地朝树林俯衝，孟子菁的大呼小叫融入疾风之中不可辨识，腾升的气流几乎要把她的脸皮狠狠撕裂，直到地面可见才递减速度，然而孟子菁却已吓得魂都飞了，双眼冒着金星。 韩璀冽的身影自黑影中显现，他拎起地上的小食梦貘，像猫狗一般抱在怀里，回过神来的孟子菁发觉苗头不对，立刻举起前脚抗议。 「你敢嘛？放开我！」 「等会儿可能会接触到人类，乖乖当你的布偶。」韩璀冽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抱着孟子菁继续前进，后者却是一脸茫然。 「蛤？」 「以为我没发现？」韩璀冽勾起冷笑：「力量不足，现在的你连维持人形都很困难。」 被说中了。孟子菁不禁咋舌，老妖怪就是麻烦，什么都瞒不过他。 韩璀冽似乎对这里挺熟悉的，即使景致在孟子菁看来根本摸不着南北，他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渐渐的，她看见藏在繁盛枝叶后方，建筑物模糊的轮廓。 扬起头，孟子菁看着韩璀冽的侧顏，想起平日只要韩璀冽稍稍接近，她就会触电般弹开，也只有恢復貘兽真身时才会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待在他怀里。 冷若冰霜的脸庞，总能让她心中的躁动平復。 「你……正在想办法帮我吧？」 「孟子菁。」韩璀冽的眼睛依旧直视着前方：「你必须相信，我永远不会存有伤害你的想法。」 相信……孟子菁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韩璀冽，他永远的扑克脸、神情永远是这般坚定可靠。 从以前到现在，待在孟子菁身边守护的，一直是韩璀冽。 她怎能不相信他呢？ 「韩璀冽……」 「唷喝——」 孟子菁心弦颤动，正想说点什么，一道呼喊猛的传入耳里，孟子菁反射性的僵直身子，偽装成布偶，却觉得来者聒噪的鸭子嗓好像在哪听过。 「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吸血鬼吧？我一直超想见你的欸！」 嗯？吸血鬼？ 孟子菁吃力的转动眼珠，才得以瞧见青年的面貌：约莫二十多岁，有着十分健康的肤色及爽朗笑容，与孟子菁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完全重叠，让她震惊的瞪大双眼。 那傢伙……怎么变得这么高大了！ 「可惜啊，你被小鬼们叫醒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聚落了……对了，咱们小丫头呢？就算不是亭亭玉立大美女，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吧？」青年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就是没瞧见他印象中的女孩。 「在这。」 「嗯？」青年将视线下移，这才瞧见韩璀冽怀里有团毛茸茸的东西，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孟子菁、孟子菁？喂喂、你别装睡了啊！本大爷在此，还不快喊声『前辈』！孟子菁……啊——」 眼泪瞬间被逼出，青年用力甩手想摆脱咬住食指的小野兽，孟子菁却是咬紧牙关不放开。 「痛痛痛痛！臭丫头你属狗的吗？明明就很有精神嘛……」 韩璀冽被青年的乱吼怪叫恼得头疼，稍稍使力将孟子菁勾回怀里才助青年摆脱了她，可食指上那圈齿痕还不断冒出血珠，青年差点以为自己的手指要被咬断了。 「为什么这个讨厌的傢伙会在这里啊！」孟子菁还在韩璀冽的怀里挣扎，用前脚指着青年的鼻子骂道。 「他是这里的驻地食梦貘。」韩璀冽无比冷静的宣告：「接下来，我们要在这里生活。」 「蛤？」 那个自大的「阿锥」，竟然已经当上了驻地食梦貘？ 孟子菁不禁瞠目结舌。 在她的记忆中，阿锥……莫子锥是个爱欺压后辈的坏蛋，只不过是早出生个几年就端起前辈架子，想当初孟子菁还是为了跟他作对才拼命修练，化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少女，成功让莫子锥气得牙痒痒。 然而，当年莫子锥离开聚落出去歷练时，她还是小小感伤了一下，毕竟在她有意识以来，一直都是跟在莫子锥屁股后面跑，虽然血缘不近但也等同于兄长一般的角色，但这个祕密孟子菁只打算将它藏在心里，免得让莫子锥得意忘形。 「怎么样怎么样？你瞧不起本大爷是不是？」莫子锥得意地扬起嘴角，恶狠狠的道：「本大爷可和你这种犯了错就夹着尾巴逃走的乳臭未乾小丫头不同，现在的本大爷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撂倒你……」 「那隻发肿的食指吗？」 「臭丫头——」莫子锥正要发作，韩璀冽便冷着一张脸的挡在他面前。 「我们可以前进了？」 无论是神情还是嗓音都足以浇熄所有亢奋情绪，甚至让人不寒而慄，孟子菁见过的妖怪和人类之中也只有韩璀冽有这本事，莫子锥同样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原本要攻击孟子菁的双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 「咳咳！」莫子锥咳了两声，挺起胸膛端出东道主架势，道：「当然可以，你们就放心追随本大爷的脚步前进吧！」 「蛤？」趴在韩璀冽臂上的孟子菁回过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我们要去哪？」 「一个能改变现状的地方。」 这回答……就跟没回答一样啊！ 孟子菁鬱闷了，她转而套莫子锥的话。 「欸欸，莫子锥。」 「干嘛？」走在前头的青年扬声回应。 「你在这里有什么伟大功绩吗？」 深知对方的自大与自恋，孟子菁决定违背良心「拍貘屁」，效果果然超群。 「当然有，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莫子锥可开心了，这就放慢脚步和韩璀冽并肩，聒噪的鸭子嗓滔滔不绝：「本大爷可是这里的大英雄，多亏有我，无数的年轻生命才没被恶梦给吞噬……」 「被恶梦吞噬？」孟子菁疑惑的歪头，可时间没等莫子锥解释完这一切，转眼间，老旧建筑物已近在眼前。 茂盛的葛藤爬满了外墙，宛如蛛网将低矮建筑禁錮其中，墙上涂鸦因歷时已久斑驳得不可辨识，却也没人去重新上漆，就连掛在柱上的招牌也是任凭它歪斜。 孟子菁仰起头，看着屋顶上公鸡造型的风向仪诡异的咔咔作响，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地方，更让她讶异的是，这笼上一层灰的建筑，和阳光开朗的莫子锥完全不相配。 「记住，这里可是人类的地盘，你可要好好装成布偶啊。」 「我知道啦。」孟子菁挥挥前脚，觉得他的提醒十分多馀。 「那么，就欢迎两位光临——太阳育幼院。」 当大门敞开，被隔绝在另一端的喧哗迫不急待窜入耳里，撕裂般的吼叫几乎要震碎耳膜，孟子菁艰难的用前脚摀住耳朵，却不足以将视线也遮挡住。 偌大的空间充满了孩童，有的追逐嬉戏、有的发出不明叫声、有的则是哭得胀红了脸，相反的，大人的数量则是少得可怜，仅有两三人卖力地追在后头跑，神情间充满力不从心的无奈，凭他们根本无法压制住这混乱的场面。 然而，对孟子菁来说，这才不是最震撼的。 「咳咳、咳咳……」 明知现在应该要好好假装成布偶，却无法强忍住不适，灌入鼻腔的浓烈气味让她几乎要昏厥。 那本该是对于食梦貘来说无比喜爱的香味，可味道太过浓烈，铺天盖地的将整个空间包裹住，她甚至能看见灰黑色的雾气在空中飘浮，还不断从人群间继续滋生腾升，让孟子菁瞪大双眼，浑身不禁颤慄。 她很清楚，那就是变异的恶梦。 此时，韩璀冽抬起手臂，将食梦貘捲曲的长鼻和嘴巴全用袖子包进怀中，稍微减缓了孟子菁的不适。 「你必须学会面对心中的恐惧。」韩璀冽低低的嗓音从上方降下：「这里，就是你的战场。」 下集 第二章（１） 「孟子菁——孟子菁——！真是，这丫头溜得比老鼠还快……」寻遍整间育幼院仍找不着那小小貘兽的身影，让莫子锥不禁碎唸了起来。 平日工作的忙碌已让他恨不得连猫的手都借来用，眼下又多了孟子菁这不安分的小东西，竟以育幼院浓厚的怨气为障蔽躲得不见踪影，使他的工作量翻倍上升。 「孟子菁——你再不出来，午餐就没你的——」呼喊戛然而止，莫子锥放下嘴边充当扩音器的手，面向朝自己急奔而来的两个女人，她们是在育幼院服务的社工人员。 「总算找到你了！」 两张脸不约而同流露望见救世主般的欣喜，一股不好的预感在莫子锥心中滋生。 「不要告诉我那个谁谁谁出事了……」 「还不是阿勋那几个臭小子，又不知道跑去哪了，真是不安分！」另一名年纪稍长的社工气冲冲地道。 太阳育幼院除了年迈的院长爷爷外，唯一在此服务的男丁便是莫子锥了，抓小孩的工作自然都落到了他头上。 莫子锥实在是笑不出来了，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般不让人省心呢？ 「我去找找，姐姐们先回去吧。」 「好，那就拜託你了。」 待两名社工走远后，站在大厅中央的莫子锥朝天大喊了一声：「我要去工作啦！若你饿了就自己滚出来，本大爷大人有大量，赏你口饭吃！」 说完，莫子锥把手负在背后，慢悠悠的离去了。 直到午休前孩童们都会聚集在教室里上课，此刻是大厅难得能够获得寧静的时光，也让那小小的咳嗽声变得比以往清楚许多。 眼看莫子锥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那端，孟子菁迫不及待地从日光灯后方窜出，振着翅膀将身上沾到的灰尘抖落。 「这灯……是几百年没擦过了！咳、咳……」 方才莫子锥忽然走过来，情急之下孟子菁只能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却是立刻后悔了，而莫子锥也不知是否发现了她，离开的脚步放慢许多，似乎是要让她多吃点苦头。 真是心肠歹毒啊……孟子菁不禁埋怨起把她交给韩璀冽蹂躪的老爹了。 得知接下来要在太阳育幼院生活，孟子菁说什么也不能忍，只因在此处的孩童无非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或是因为家暴而被安置的受虐儿，一旦心有阴影，恶梦便会孳生，再加上年幼的孩子容易受旁人的情绪感染，层层叠叠下，整栋建筑物恶梦满盈，无法轻易消散。 让一个无法猎捕梦境的食梦貘待在气味四溢的环境中，就如同把飢肠轆轆的乞丐绑在满汉全席前的柱子上，看得到却吃不到的感觉才是最为痛苦的折磨。 居然对她如此残忍，她要断绝父女关係，一定要！ 孟子菁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家老爹，一边沿着屋樑匍匐前进，毕竟莫子锥虽然被工作绊住，但还有个比他更可怕的韩璀冽，不知在哪儿虎视眈眈地想抓她。 好不容易寻着了一扇未上锁的窗，孟子菁乐呵呵的凑了过去，短胖身躯拼命扭动，挤呀挤得总算是顺利逃出这个可怕的牢笼了。 直到此刻她才开始怀念自己俐落的人类化形，至少那时的她双手万能，上了锁门窗用手打开就好了，何必像现在这般挤窗户缝呢？ 孟子菁不禁感叹了起来，也因此没留意到有人正在附近，等到她惊觉时，已经来不及装布偶了。 「这是什么啊？」 莫约五、六岁的男孩拎起她的一隻前脚，空出的那隻手捏捏孟子菁的腰部，毫无保留的力道让她忍不住发出惊叫。 「啊！」 这一叫，万劫不復。 「嗯？你不是玩偶吗？」 用瀑布来形容从孟子菁身上狂冒的冷汗一点也不夸张，瞪大的眼眸盯着男孩，颤动的目光透露了满满的恐惧。 怎么办？已经不能装做布偶了！既、既然如此，也只能将计就计，成为一隻可爱小动物吧！对了，一般的貘是怎么叫来着…… 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孟子菁绞尽脑汁，后来才想明白，男孩不过五、六岁，铁定没听过其他貘兽怎么叫，她就姑且装个样子就好啦！ 于是，孟子菁试着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吱吱……吱吱吱……」 男孩瞧着孟子菁的模样虽然怪异，既有大象般长长的鼻子，背后还有一对小翅膀，可看起来还是隻没什么危害性的小动物，也就逐渐放下了戒心。 「喔，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新来的哥哥的宠物对不对？」 孟子菁依稀记得韩璀冽似乎是以什么教育实习生的身分在育幼院走动的，然而，他那具杀伤力的气场完全不是当社工的料，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孩童们见了他的脸后立刻会停止哭闹吧。 男孩第一次见到孟子菁，自然把他和韩璀冽联想在一起，于是便将她抱起，一边摸摸她的头一边道：「走丢了吗？我带你回去吧。」 回去？把她抓回韩璀冽身边？ 此刻的孟子菁也来不及去想其他的小动物会不会摇头了，头颅像波浪鼓般摇个不停。 「不愿意回去吗？」男孩看懂她的意思了，稚气脸蛋浮现欣喜笑容。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呢，那我们就一起逃走吧！」 下集 第二章（２） 男孩的名字叫做阿勋，至于孟子菁为什么会知道，便是因为他们离开育幼院不久后，望见了两个在树林中找「阿勋」的男孩。 「阿勋——」 「阿勋你在哪啊？要吃午餐囉！」 「阿勋——我们回去吧！」 男孩抱着孟子菁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方，用气音对她说：「被发现就要回去了，我们要小心一点喔。」 孟子菁用前脚拍拍他的手臂回应，同时，也在悄悄观察。 阿勋的身上，没有恶梦的气味。 这实在不太寻常，孟子菁回想在育幼院躲莫子锥时，曾有无数个孩子在面前经过，无一不带着恶梦的香气，就连与那两个正在找人的孩子相隔数尺，也能嗅得到隐隐散出的恶梦气息，可唯有这个阿勋与眾不同，也因此方才他接近时才来不及警觉。 这是为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阿勋扬起头看天，发出一阵惊呼：「车子快来了，我们得快点才行！」 车子？什么车子？ 音量虽不大却透露满满的急切，以至于孟子菁还搞不清状况，阿勋便迈开步伐，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急奔。 不像韩璀冽是个安全驾驶的老司机，阿勋边闪躲高高低低的树枝还得留心脚下盘根错节，使得孟子菁得和他一起跳上窜下缩小腹，一路上胆战心惊。 「呸！」孟子菁吐掉吃进嘴里的叶子，适应了这起伏跌宕的探险旅程后，她总算是能定心来确认环境了。 貘兽姿态的视力良好，使得孟子菁能够看见前方几公里外的景象，可看清尽头的模样后，她更是疑惑了。 前方是悬崖啊……难、难不成——这小鬼要带着她一起跳崖了吗？ 孟子菁冷汗直流，终于不再做个乖宠物，挥舞前脚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怎、怎么了？」 孟子菁忽然抓狂让阿勋吓了一跳，手一松便成功让孟子菁脱身了。 她拍着小翅膀，长鼻下捲起阿勋的手臂，想把他拉回去，不要再继续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前进了。 可惜貘兽姿态的她，连个小朋友都拉不动。 「怎么了？你不想过去吗？」阿勋为难的揪起了眉，他拍拍孟子菁的头试图安抚她：「如果你不想过去那边，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回，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去的。」 语毕，阿勋使劲抽回手臂，继续朝着目的地跑了过去，孟子菁非常无奈，看着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记忆的潮水涌现，与脑海中沉以杰的身影重叠，那时的他就如同现在的阿勋，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无论前方等待着他的是绝望还是希望，依然义无反顾。 这股既视感牵引着孟子菁，等到她回神，已经拍动翅膀追上阿勋了。 算了，既然他这么坚持，就跟上去看看吧！假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还能帮上点忙，至少能及时飞回去搬救兵。 自我调解完后，孟子菁打起精神跟在阿勋身边，不久后，他们闯出树林，来到陡峭的崖边，阿勋盯着地面小心地走着，步伐跟刚才相比缓慢了许多，这举动实在不像寻死之人，因此孟子菁大概能够确定他来到崖边并非想自杀。 那是为什么要瞒着眾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呢？对了，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车子…… 「啊，来了来了！」阿勋忽然惊呼得蹦蹦跳了起来，把孟子菁吓出一身汗，连忙飞到阿勋身边察看他脚下那块地是否还稳固，确认好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仰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喜悦的脸庞，双眼绽放的光芒宛如黑夜中的星辰，熠熠生辉，令人不忍将目光移开。 孟子菁很惊讶，她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在育幼院的孩童脸上看到这样充满希望的笑容，到底是什么，能让阿勋如此高兴？ 她立刻朝阿勋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远方的田埂间，一台小巴士停驻在站牌边，乘客陆陆续续下车，多半带着行囊，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这实在不是什么很特别的情景，至少对孟子菁来说是如此，可她想起，阿勋方才嚷嚷着「车子快来了」，那让他如此急切、希冀的理由，大概就是这台不起眼的小巴士吧。 孟子菁看着觉得无聊，又仰头看向阿勋，发觉他脸上的笑意正逐渐退散，最后，当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小巴士缓缓驶离站牌，阿勋垂下了眼帘，神色归于平淡。 她好似见证了希望从点燃至幻灭的完整经过。 「今天，还是没来啊……」 阿勋在等的并非照着班表固定出现的小巴士。孟子菁大概明白这个道理，同时，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失望，往往是恶梦最初的模样。 算算孟子菁已经将近十个小时没进食了，倘若现在阿勋的恶梦生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但把持不住又能怎样？现在的她失去了猎食梦境的能力，依旧是看得到吃不到，徒增飢饿感罢了。 然而，事情却不如孟子菁所想，只因阿勋的脸庞重新染上了笑意。 「今天不是週末，妈妈一定在忙着工作，等到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来接我的！对吧？」阿勋望着孟子菁道，后者对于他的转变实在讶异，顿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可阿勋却是毫不在意。 他弯腰再度把孟子菁抱起，一边顺着她的毛一边说道：「哈——走了这么久好饿呀！不知道回去有没有饭吃呢……虽然阿姨们可能会很生气，但阿锥哥哥每次都会偷偷塞零食给我喔！嘿嘿嘿……」 男孩的嗓音开朗嘹亮，宛如林中高歌的鸟儿，孟子菁瞧着那张毫无阴霾的脸庞，又吸吸鼻子想从他身上嗅出些什么却仍无所获，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孟子菁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不甘屈服于恶梦的人类。 明明是这么瘦弱的孩子，却有一颗如此坚韧的心，实在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下集 第二章（３） 回去后，阿勋果然被罚了。 「啊呦！」阿勋吃痛的咋舌，揉揉被拧出一大片红痕的手臂，小脸上眉眼全都皱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怜。 瞧着院长爷爷吹鬍子瞪眼睛，动作迟缓的老人都被他气得活过来了；后头还有两个社工阿姨正面目狰狞地盯着他，倒是那比较好说话的阿锥哥哥没见着人影，综合来看，情况对他太过不利。 「谁准你天天往外跑，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阿勋低着头，表面上恭敬听训，却有无数腹诽正在心中狠狠发洩。 「待在这里好好反省！」粗声粗气地说完，院长转身对社工下令：「这小子不在吃饭时间回来，就别给他饭吃了！」 「是。」 哼，不吃就不吃，反正阿锥哥哥会给我留饭的。 彷彿听到阿勋心里所想的，院长忽地转身瞪他，深怕再被拧，阿勋不由地往墙角一缩。 「让莫子锥那小子安分点，敢偷拿厨房的东西，连他一起罚！」语毕，院长等人拂袖而去，只留下阿勋一人站在屋簷下吹风。 他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这下真的没戏了。 早上和朋友在森林里玩了大半天，中午为了赶时间跑得又急又快，现在被迫静下来，飢饿感便找上门了，阿勋摸着凹陷的小腹，却无法抑制不断发出的咕嚕声，只能无奈叹息。 「吱吱！」 熟悉的野兽叫声传入耳里，阿勋惊讶地抬头，一颗红通通的果实映入眼帘。 「这是给我的吗？」阿勋高兴地接下苹果，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甜中带酸的滋味令他很是欢喜，眼前那怪模怪样的小野兽顿时变得十分可爱：「谢谢你！」 孟子菁吹吹鼻子，十分得意。 阿勋一边嚼着苹果一边挥手赶她：「你、你快点走吧，说不定有人正在偷看，会把你抓起来的，快走吧！」 「抓起来」三个字彷彿是孟子菁的地雷，一听便毫无义气的逃跑了。 可没跑多远，她又觉得不太放心，索性拍动翅膀飞到树梢上，藉着树荫掩蔽偷偷观察他。 那小子，真没问题吧…… 孟子菁瞧着阿勋独自一人站在屋簷下，又想到了沉以杰，明明不该将一个人类记在心里这么久，可关于沉以杰的一切，她就是无法轻易忘怀。 毕竟，她曾经将沉以杰最重要的人从他身边夺走啊…… 「那孩子在三个月前来到此处。」 无比熟悉的嗓音于耳畔响起，孟子菁双肩耸起，明显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身后，却没胆回头看。 一声不响地逃跑，他现在一定很生气、很想吃貘肉吧？ 孟子菁实在不敢面对盛怒的韩璀冽。 「身染重病的母亲亲自将他送来这里，并约定，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带他离开。」 宛如冷泉般清澈得不带一丝情感，平铺直叙的陈述让孟子菁无法探测现在的他怒气值大概界在什么范围，却发觉，自己竟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韩璀冽不是应该气得想把她宰掉吗？怎会一点气息都无法察觉？ 「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的母亲，去世了。」 呃？ 方才还在用力揣测韩璀冽的情绪，谁知他忽然语出惊人，让孟子菁顿时望了害怕而回头，对上的是静如止水的双眸。 「可是，阿勋他——」脑袋忽然转了过来，孟子菁将到嘴边的话改了：「所以阿勋因为不知道这件事，才会一直等着妈妈来接他？」 「不。」韩璀冽摇了摇头：「他其实已经从院长和社工的谈话中偷听到了。」 欸？ 「可是，阿勋他还是……」 「因为，他始终相信那个约定。」韩璀冽跨出脚，落在孟子菁所在的树枝上，却是轻若鸟羽，没造成枝干的任何负担。 韩璀冽压低身子坐了下来，拎起孟子菁就放到了腿上。 怎、怎么莫名其妙的她就被韩璀冽抓住了？ 趁着她专心聆听时下手实在有些不厚道，孟子菁扭动身体挣扎，韩璀冽却是用一臂就困住她了，好似钢圈一般，再怎么反抗都是徒劳。 「换句话说。」 韩璀冽扬声续道，逼得孟子菁不得不暂时休兵，专心在他所说的话上。 「只要那个约定还存在于心中、只要他还相信，纵使现实再怎么残酷也无法将他击溃。」 随着他的话语，孟子菁再度将视线放回阿勋身上，这时的他已经将苹果啃完了，果核随手一扔，饜足感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皮也沉重了几分，开始点头打盹。 这样每个举动都极为普通的男孩，居然拥有如此坚强的意志，刷新了孟子菁对于人类的想像。 「那就是……人类的信念吗？」 孟子菁想起了他们的种族戒律——与灵魂密不可分的梦境，不可食用。 所谓的「密不可分」指的就是这股信念吧？她却轻视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然而，纵使心灵如何坚强，疏于防备的时候，还是可能被负面情绪感染。」 眼前的异变，让孟子菁瞠大双眼。 从靠着墙打瞌睡的阿勋身上，一缕混浊黑烟裊裊上升。 「这时，就是食梦貘出场的时候了。」 下集 第二章（４） 熟悉的气息瀰漫于鼻息之间，此刻的孟子菁与阿勋距离不到十公分，身后又有韩璀冽近在咫尺的威逼，让她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韩、韩璀冽……这样不好吧？要是被发现了——」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你不需要操心。」 她当然要操心，为自己此刻无比艰难的处境操心！ 韩璀冽将孟子菁带到了阿勋跟前，逼着她吃掉阿勋的梦，这气势透露了要在此处解决一切的决心，如此雷霆手段让孟子菁冷汗直流，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可是我……」 「所有意外都会被我驱离，你只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和韩璀冽商量无效，她将视线转到了阿勋身上。 只见他蹙起眉，微张着嘴薄唇发颤，细细吟声宛若小猫的哀鸣，似是对于梦境微弱的反抗。 阿勋的恶梦并不一般，他将这份身处异地、与家人分离的忧惧藏得很深，以至于当他醒着的时候孟子菁根本无法察觉，这能证明他比其他孩童更为坚强，可当遁入梦境，沉在脑海深处那些负面思想便窜出来作祟了，且因为平时过于压抑，此刻的梦魘宛如脱韁野马，更加不好收拾。 恶梦在面前张牙舞爪，好似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孟子菁看着阿勋被梦境折磨脸色越发苍白，心不禁微微揪痛，可当她往前跨出一步，记忆潮水灌进脑袋，一举将她所有的勇气冲散。 「不行……」 她不曾忘怀，那日，因为她的莽撞，从沉以杰身边带走了什么。 「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阿勋的恶梦与他的信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变成沉以杰母亲那般，以孟子菁现在的状况，怎么可能完美的将梦境剥离而不伤着阿勋？ 不可能的，她是不可能做到的…… 「欸？原来在这啊！」 开朗嗓音传入耳里，孟子菁不禁喜出望外，救兵终于出现了。 「我还在想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原来是躲在——」 「这边就交给你了！」孟子菁忽然蹦跳起来，高速振动翅膀朝着莫子锥衝了过来，直接撞上他的脸。 「噢干！」莫子锥爆粗口，被孟子菁毫不收敛的力道撞得整个人差点要翻了过去，天旋地转间仍不忘破口大骂：「喂！你有没有长眼睛啊，痛死我了！」 待视线恢復清明后，莫子锥头一个想法便是把孟子菁吊起来打屁股，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孟子菁的身影呢？至于韩璀冽…… 一抹赤红从眼前闪过，朝着孟子菁气息消失的方向急追而上，转眼间便隐没在树林之间。 那红色并不寻常，至少在莫子锥以往的听闻中，韩璀冽的形态一向是以墨黑呈现，现在他算是比族里的前辈们都还早一步开眼界了，却不禁替孟子菁的小命担忧。 「完了完了完了，丫头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啊？唉，真是……」 莫子锥的担忧并非多馀，此刻孟子菁正感受到一股可怕的肃杀之气排山倒海向她袭来，驱使孟子菁本能性的加速逃逸，这时，她的视线被大片緋红所染，下一秒便被包裹其中。 过于灼眼的顏色让孟子菁反射性的闭起眼睛，随即受到重力下压，背部撞上了结实的地面，她挣扎得睁眼，就见韩璀冽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视的眼神混杂着许多不可辨识的情绪。 现在的画面就像是韩璀冽把孟子菁强压在地上，可此刻的她依然是貘兽姿态，以至于这画面实在称不上太唯美。 「放开我！」孟子菁有点生气了，对着韩璀冽挥爪，试图恫吓他：「你给我放开——」 岂料孟子菁一抵抗，便将韩璀冽最后一丝理智狠狠碾碎。 「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近乎失控的嘶吼将平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发洩出来，他怒瞪着眼，额角爆出的青筋一鼓一张，咧开的嘴里獠牙隐隐显现，一再触发孟子菁本能的恐惧。 孟子菁怕了，韩璀冽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狰狞的嘴脸，是真的动气了，害怕的情绪让孟子菁的双眼染上一层水雾，甚至打起了微微冷颤。 见状，韩璀冽稍稍收敛了脾气，脸色却仍是沉得吓人：「难不成你要一辈子这样吗？」 孟子菁知道这种时候不该说些可能会引爆他情绪的话，可纵使顺从了韩璀冽，她依旧无法达到他的期望，如此一来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我本来就是隻貘，没必要维持人类的化形啊……」 果然，她一开口，韩璀冽怒火復燃：「不只是人类化形，再这样下去，你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就算消失了对你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这比方才那句更不动听，孟子菁没说出口，并不是及时醒悟改掉了口无遮拦的毛病，而是眼前的景象令她为之语塞。 韩璀冽，哭了。 晶莹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沾在孟子菁脸上，她这才知道，原来吸血鬼的眼泪也是热的……但或许是被怒火加热的，毕竟韩璀冽没有体温。 自古以来，眼泪都是十分致命的武器，她不禁慌了起来。 「你、你干嘛？韩韩、韩璀冽——」 在孟子菁面前，韩璀冽一直都是尊贵、高傲、强大的代名词，就算两人肩并着肩间聊，依然能感受到彼此之间实力上的差距，那便是难以跨越的隔阂，可如今，韩璀冽与她紧密贴合，泪珠打在脸上，阻隔他们那面无形的墙在这瞬间似乎崩塌了。 孟子菁不知该说些什么，嗯嗯啊啊半天就是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困窘极了，最后还是靠着韩璀冽吸吸鼻子，自个儿把情绪吞了回去。 「我明白了。」寒气重新笼罩脸上，这时的韩璀冽又是孟子菁熟悉的那个他，可情况对于孟子菁来说并未转好。 「蛤？你明白什么？」 「既然你不肯服软，就别怪我手段强硬了。」 「你之前还不够硬……等等！你要干嘛？韩璀冽你不可以——」 只见韩璀冽的脸慢慢逼近她，孟子菁猜出他想干嘛了，拼命挣扎反抗，韩璀冽却一把抓住她扭动的身躯，薄唇贴上了孟子菁长鼻下的嘴巴。 啊—— 嘴巴被堵，孟子菁只能在心中尖叫，倒不是对韩璀冽抢吻她一事有多排斥，只因为此刻对方正把源源不绝的妖力透过接吻强行灌入她体内，连带着把孟子菁害怕的东西也渡了进来。 儿时的她曾和韩璀冽许下「互不相食」的约定，韩璀冽不吸孟子菁的血，孟子菁也不吃韩璀冽的梦，这意味着替对方保留空间，也是长久以来和平相处的基础。 然而，这个约定却在此刻毁灭了。 下集 第三章（１） 孟子菁坠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渊境。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持续下坠，却无法改变现状，彷彿手不是她的手、脚不是她的脚，思绪与感官分离，以至于躯体不受控制。 到底……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孟子菁记得自己被强吻了，妖力强行灌入体内，其中夹带着孟子菁十分熟悉的味道，她想那或许就是让她身处在这种奇妙境地的主因。 可恶，明明约定在先，那傢伙究竟想做什么？ 孟子菁还没想个明白，撞上硬物让她吃痛的闷哼，这一撞，把所有感知都召回来了。 「痛死了……」她不禁在心中抱怨，既然要剥夺她的感官，就应该连痛觉一起拿走嘛！ 孟子菁挣扎的起身，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立刻低头查看，映入眼帘的是雪白衬衫衣襬及墨绿格纹百褶裙。 欸？ 孟子菁赶紧检查身体：肩膀下不再是佈满长毛的兽爪，而是白皙如玉笋的双手；裙襬下的细腿套着及膝黑袜与皮鞋，这身装扮很显然是她以人类姿态活动时最平常的模样。 她竟然化形为人了？可是力量明明还未恢復啊！ 一片混乱之际，孟子菁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条溪流，于是走了过去，临水一照，清澈水面倒映出一张清丽脸庞，甚至连她代表性的低顺双马尾也完美显现了。 「居然……恢復了吗？」 孟子菁有点困惑，茫茫然之际忽然听到动静，立刻警惕了起来。 从树丛中鑽出来的，是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小人影。 他来到河边，将手里的陶壶浸在水中，盛满后拉着手把猛力一揣，重心不稳差点翻身落进水里。 「小心！」孟子菁不禁出声提醒，对方却恍若未闻，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大力的呼了口气后，将陶壶提上岸，还不忘腾出手把掀开的兜帽拉好，盖过大半张脸。 纵使对方极力想把自己藏起来，方才那短暂的几秒也足以让孟子菁将对方的样貌看个清楚：男孩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精緻脸蛋，肤光胜雪，与蓬松黑发形成强烈对比，赤红眼眸纯净如上等宝石，因惊慌而多了几点斑斕星光，甚是美丽。 孟子菁忽然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却还无暇想出个所以然，只因对于现况发现的重要性远超于釐清男孩的身分。 明明和男孩距离不远，可他却听不见她的声音，更是没发觉她的存在，这是否代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她是个不该存在的外来者？ 再加上在此之前发生的种种，孟子菁能够合理推断，这里应该是—— 「沙沙……沙沙……」 孟子菁闻声回头，警戒的双眸探进后方的蓊鬱树林，从缝隙间隐约能瞧见有着什么不属于这片景物中的东西正在移动，慢慢地靠近，连带那摩擦的沙沙声也越来越响。 这里，是韩璀冽的梦境。孟子菁几乎能够篤定，也因此特别紧张，浑身血液汩汩奔流，只因千年老妖怪的实力深不可测，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什么可怕的食人猛兽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来者却让孟子菁愣了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 那似乎是隻……巨大的……破雨伞？ 用巨大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孟子菁需要仰头至一个非常吃力的角度才得以对上那埋在兜帽与发丝下的脸庞，却仍是连轮廓都看不清楚；他披着下摆被撕得破碎不堪的黑斗篷，底下的身躯被层层叠叠的同色麻布包得密不透风，毫无美感可言的搭配也难怪孟子菁会误认了。 很好，刚刚那提水的小雨伞走了，现在多了把大雨伞，铁定是来找那男孩的，既然如此，那应该可以类推这怪傢伙也看不见孟子菁吧？ 她慢慢放下紧绷的肩膀，却因兜帽下传出低哑的嗓音而再度颤慄。 「跟上……」 语毕，对方慢慢转身进入树林，孟子菁错愕的留在原地，直至对方的身影完全隐没也还无法回神。 怎么回事？对方居然看得见她！ 才刚以为理解情况，此刻又陷入了混乱，让孟子菁完全懵了。 不，现在才刚开始而已，既然韩璀冽强逼她进入他的梦境，想必……是别有用意吧？ 回想至今与韩璀冽的相处，虽然也常受他嘲讽，但至少韩璀冽从不会做无聊的事，这点与孟子瑒便是天壤之别了，而如今她身陷梦境，还是个妖力比自己深厚好几倍的大妖怪的梦境，除了相信外，好似也没别条路可走了。 自我调节完后，孟子菁深深吸一口气鼓舞自己振作，接着便迈开步伐，追上那隻破雨伞……呃，她是说，前辈。 妖怪间的亲族关係混乱，为了不因失礼而被长辈们顺手灭掉，莫子锥在孟子菁很小的时候就教导她，遇见貌似比自己强的，乖乖喊一声「前辈」就对了！ 此刻孟子菁衷心感谢莫子锥的聒噪，从小被鸭嗓荼毒，吸收了很多有的没的知识。 对了，不知道莫子锥有没有好好照顾阿勋啊…… 想起阿勋那张苍白的小脸，孟子菁便忧鬱了起来，若是从前，她铁定会兢兢业业拖着韩璀冽想办法把人从恶梦深渊中解救出来，可现在恶梦近在眼前，她却失了猎捕的勇气。 事实上也不必担心啦，莫子锥如今已经是一方驻地妖怪了，比孟子菁优秀许多，哪轮得到她替他操心呢？ 「唉……咦？」 孟子菁顿住脚步，因为她看见不远处，那位前辈正停在前方等她，直到见她跟上了才继续前进。 哇，好贴心喔。 孟子菁开始觉得把对方认作破雨伞是件极为失礼的事了。 她加紧脚步跟上，在前辈熟门熟路的引导下很快地走出了树林，停在一间破房子前。 孟子菁这才知道，原来小男孩和前辈不是一伙的，不然站在他身边看了这么久，男孩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继续勤奋的生火煮食呢？ 她心有疑虑，又总是藏不住心思，便乾脆地开口问了：「他看不见我，因为我不属于这个梦，那你呢？你又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而是随着男孩的步伐进了屋，又把孟子菁晾在原地。 「欸，等等啊！」 孟子菁生气了，要她跟上又什么都不解释，算什么嘛！ 不过生气归生气，她也不能怎样，跺脚后还是认命的追上去了。 油尽灯枯，屋里仅仅靠着从窗外透进的阳光充当照明，当孟子菁也进入后，狭窄空间已挤不进其他人了，她观察了一下环境，虽然又小又窄，却打扫得挺乾净的，至少架子杂物上都没沾多少灰尘，可见此处住民的勤奋。 「来，小心烫喔！慢慢喝……」 孟子菁将视线移至男孩身上，他正端着汤，用汤匙舀着温热液体，一点一点地餵进女人口中。 而那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用「好看」形容实在太过勉强，或许她曾经也是清丽可人，可现在双颊凹陷、白发苍苍，眼下沉重的眼袋染上黯沉，佔据了大半张脸，似是正被疾病所苦。 女子缓缓抬起那细如竹竿的手，抚上了男孩的脸庞，用乾涸的嗓音道：「你……有藏好自己吗？没被人发现吧？」 「当然有啊，母亲您放心，没有任何人看见我的！」 女子抽抽嘴角，似是想微笑，却因为半张脸已经不受控了，只勾起了十分诡异的弧度：「好乖，你真是个乖孩子。」女子摸摸男孩的头，后者开心地弯了双眸。 「你也喝……你喝了吗？」 「嗯，我喝，我也喝。」男孩端起了搁在一旁的小碗，朝嘴里灌了一大口，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后，又赶紧端着另一个碗服侍母亲。 孟子菁有点明白，却又很不明白。 此处扣掉她和前辈，只有这对母子而已，拥有这个梦境的韩璀冽必然是其中之一，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孟子菁总不会连韩璀冽的性别都弄错，因此他便是那红眼睛的男孩。 孟子菁记得小时候，韩璀冽也曾因为刚甦醒妖力不足而缩小体型，却和这男孩的面貌不太相同，但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以韩璀冽这种级别的妖怪，改变外貌只是弹指间的小事，让孟子菁疑惑的，是这段梦境的歷史似乎十分久远。 陶壶盛水、以木柴生火、破旧的小茅屋、以及男孩的穿着打扮……一切景物都透露了浓厚的时代感，让孟子菁不禁想，这到底是多久以前的记忆啊？ 四周的景物慢慢淡去，孟子菁知道是要进入下一段梦境了，她开始默默在心中祈祷，下个梦境也是这般温馨感人。 下集 第三章（２） 然而，现实不太如意，梦境也总是这般事与愿违。 男孩踩在陡峭的崖边，后方就是万丈深渊，却仍是步步后退，只因面前有着更令他惧怕的事物。 此刻的孟子菁正飘浮在离悬崖不远的空中，正常情况下人身的她没有飞行能力，可这里是梦境，本就不受世界法则所约束。 「这、这是怎么回事！」看清状况后，孟子菁忍不住发出尖叫。 将男孩逼至此境地的是一大群举着火把的人们，橘红火焰连绵千里，将夜空染成了白昼，映照着一张张狰狞脸孔，此刻的烛火不再让人感受到温暖，而是足以灼伤人的灾厄。 「为什么、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男孩高喊，嗓音夹杂浓浓的哭腔，却得不到半分怜悯，反而激起眾人愤怒的情绪。 「闭嘴！」 「你这个恶魔之子，根本就不该出生在世上！」 「让你活了这么久已经是便宜你了！」 眾人高举火把附和着为首的几个人，影子被拉得忒长，几乎要将男孩小小的身躯完全吞噬；人声鼎沸之间，他的哭声变得格外渺小，更是助长了那扭曲的气焰。 对于聚集在崖边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极为正义的举动，男孩是恶魔之子，是不该存在世上的妖邪之物，必须消失！ 眼看男孩脚下土地已开始龟裂，孟子菁看不下去，就想衝上去揍扁那些欺负弱小的混蛋，可她才刚踏出一步就被一道嗓音给绊住了。 「徒劳。」 他的嗓音又哑又低，像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可却有让孟子菁不由自主停下的魔力，她很不服气，反驳道：「可是在这样下去，那个小孩就会——」 「啊——」 凄厉尖叫将孟子菁唤了过去，就见男孩从崖上摔落，孟子菁不顾阻挠，蹬脚在空中化为貘兽飞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直扑男孩，这时却发生了异变。 从猩红双眼流出的不再是晶莹液体，而是夹带着愤怒与憎恨的鲜血。 「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我只是……想和母亲一直在一起！」 血珠在空中肆散，生出了点点妖异光芒，宛若星子却带有浓烈的肃杀气息，孟子菁感受到了质变，心中暗叫不好，可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忽然颳起的强风斥退。 「呜哇——」 抵御不了风势，短胖身躯直接被掀翻，在空中连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了东西才停下来。 头昏眼花之间，孟子菁抓住了一块十分柔软的东西，待视线清晰后才发现是那前辈的斗篷。 就这样把斗篷扯下来看清他的面貌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呢？孟子菁心想，终究没那个胆，于是松了手，同时她发现，自己又从貘兽转变为人身了。 韩璀冽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她保持貘兽的样子啊？真奇怪…… 孟子菁满肚子腹诽，却没忘了正经事，道了谢后再度将目光放回眼前的异相上。 崖上颳起了颶风，风墙直入云端将里外完全阻隔开来，鲜红的流动轨跡溢散着血腥气味，随着时间越发浓烈，甚至，孟子菁听到了此起彼落的哀号从红色瘴幕后方窜出。 「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情况是怎样？」孟子菁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反射性的看向身边可能知道一切的人，后者的嗓音融入了叹息之中。 「就快诞生了……」 「诞生？谁？」 「一个所有人都不希望的存在。」 什么？你倒底在打什么哑谜？孟子菁想质疑，可这时四周忽然静了下来，让孟子菁再度把注意力放回悬崖上，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永生难忘。 「这是……」 孟子菁看见了一座小山——以尸块堆叠而成的血色山丘。 火光早已被狂风吹熄，夜幕笼罩下鲜血的顏色也随之黯淡，可对于夜视力极强的食梦貘来说仍是十分灼眼，孟子菁凑近了些，发觉自己几乎无法从小山中辨识出一副完整的躯体，甚至大多数的肉块连原本该属于人体的哪个部位都不知道。 一颗从山顶滚落的头颅吸引了她的注意——表皮被平整的割开了一大个口子，森森白骨清晰可见，脸部上数道刮痕将五官割成碎片，连死前最后一刻是什么表情都已无法知晓了。 孟子菁觉得有些反胃，立刻把目光别了过去，这才注意到血泊之中居然还有一道完整的人影。 是那个男孩，虽然浑身浴血，可那双红眼睛本就不似人类所拥有的，想认错也难；然而此刻红宝石中再无光芒闪烁，也无法倒映任何事物了。 男孩缓缓从血泊中站起，步伐凌乱、摇摇晃晃的似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却仍是笔直的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彷彿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在牵引着他，不久后小小的身影便隐没在树林中；孟子菁跟在他后方，想看看男孩到底要去哪里，却发觉眼前的景象有股熟悉感，最后，他们穿越树林，看见之前那间破屋子。 大门不知为何已被拆卸，炉灶也被推翻，屋外一片狼藉不比崖边的状况好，想必屋内也不会太过平静，可男孩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孟子菁原本也要跟上，却在跨过门槛时顿足。 屋内的血腥味，也十分浓烈。 面容枯槁的女人在脑海中浮现，可若是在病中辞世，将不会发出如此味道。 难不成，连男孩的母亲也…… 「母亲……」 轻轻的呼唤将孟子菁的思绪拉回，她不再犹豫的进屋，就见男孩蹲在地上，小小的背影随着吸气一抽一抽，而在他眼前倒卧着一名女性，有着苍白的头发与皮肤，以胸前那把尖刀为中心散开的血花成了她身上最显眼的顏色。 果然，不是病死的。 「没事了，坏人都被我赶走了，母亲不要怕，已经没事了喔！」男孩扬声朗道，故作开朗的嗓音中夹杂着浓浓鼻音与哽咽。 他紧紧握着骨瘦如柴的手，彷彿是希望以此将力量灌输到母亲身上，好让她再度坐起身，对他微笑。 「母亲、母亲，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所以、拜託你……睁开眼睛，好不好……」 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咽呜声传出，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哀戚之气，渲染着情绪，让孟子菁也跟着鼻腔酸涩、眼眶发红。 「母亲……」 孟子菁往前跨步，想伸手触碰男孩，纵使知道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仍是妄想给予安慰，可那身影却在指尖即将触及之际碎为粉齏。 不仅如此，四周的景物正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崩塌，化为满地尘埃，最终留下的也只有孟子菁与那披着黑斗篷的身影。 下集 第三章（３） 「又消失了……」 看着地上的粉末缓缓消散，孟子菁愣了许久，脑海中还盘旋着方才那些景象，堆积如山的尸骨、胸膛大开的血花，男孩的哭声繚绕耳畔，可所有的思绪在歷经时间的沉淀与消化后，最后吐出的呢喃，竟是「他」的名讳。 「韩璀冽……」 仅仅是看着就让孟子菁如此难受，那么韩璀冽呢？韩璀冽怎么办？这些真的都是他曾经经歷过的事吗？ 强烈情绪堵在胸口，让孟子菁发洩似的放声低吼：「韩璀冽！」 她很确定韩璀冽即使令她身处于自己的梦中依然可以保持清醒，并且能选择要呈现什么梦境在她眼前，基本上修炼一定程度的妖怪都有这种「主宰思绪」的力量，就如同之前得以在唐月琴的梦中辅助她一般，只是孟子菁不懂，韩璀冽让她看这些究竟有何用义？ 认为她太小看梦境？想惩罚她？还是……想让她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 孟子菁等了许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让她不禁将希望投射到空间之中唯二的存在身上。 「所以说你到底是什么？」孟子菁走向他，步伐坚定，很快地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步的距离。 兜帽盖住大半张脸，剩下盖不住的地方则是由垂落的发丝遮掩，孟子菁鼓起勇气，伸手想拨开那些发，却立刻被对方警觉并扣住了手腕，她这才发现，这隻抓着她的手戴着黑色手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包得结实。 有必要这样吗？到底是在防什么…… ——你……有藏好自己吗？没被人发现吧？ 脑中想起了那带着担忧的乾涸嗓音，孟子菁顿时醒悟，指着他高声道：「难道你是——」 ——我们是你的同伴。 忽然一阵天音袭来，声若洪鐘撞响了整个空间，天地为之震盪。 ——加入我们。 那是属于成年男性的嗓音，饱含不容小覷的力量，孟子菁感觉胸口正被压迫，呼吸逐渐变得艰难，险些就要站不稳了，这时肩膀被人扶助，顿时得了牢固的倚靠，便是那什么都不愿回答她的前辈。 孟子菁张口欲言，又被那宏亮的声音搞得晕头转向。 ——毕竟，你也别无选择。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虽然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受到的却是精神层面的衝击，轻则头晕目眩，重则足以粉碎人的神智，杀伤力无可计量。 果然，韩璀冽的梦境太过危险，得想办法出去才行。孟子菁暗自在心中想道，这时，空间再度扭曲了。 梦境是无数思绪的集合，通常呈现的都是毫无逻辑的片段，因此场景转换是再通常不过的事，可此刻孟子菁确有些害怕，韩璀冽的梦不比一般，下个场景是血腥还是伤心？她已不敢抱太高的期待了。 扭曲的漩涡逐渐平復，映入眼帘的是被浓雾覆盖的街景，若隐若现的建筑物跟孟子菁印象中熟悉的街道很不一样，墙以砖块堆砌，必须踩上一截小阶梯才会抵达建筑的大门前，无论门窗皆为圆拱设计……虽不知这是哪里，但至少并非她熟悉的城市，换句话说，这段记忆距离孟子菁的生存年代还十分久远。 细细的雨丝打落在地面上，雨势逐渐转大，淅沥水声掩盖万籟的喧嚣，再加上浓雾环伺，连昼夜都难以分辨。 「这里到底是哪里啊？」韩璀冽又在哪呢？ 孟子菁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样的雨势令她的心情跌宕谷底，许多不好的记忆在此刻浮现脑海，错杂影响思绪，这时，一道格外清晰的嗓音传入耳里。 「十六世纪，英格兰。」 她倏然转头，黑色的大兜帽将视线遮了好一大半。 哇，他居然回答了欸！ 孟子菁不禁觉得神奇，同时也咀嚼着难得的情报，忽然想起韩璀冽之前说过的话。 ——我在十七世纪中叶随着贸易商船来到东方，在此之前对于东方世界一无所知。 看来孟子菁的猜测没错了，这的确还是亙古以前的记忆片段，也是韩璀冽于貘族领地沉睡前发生的事。 「韩璀冽诞生于英国？」孟子菁嚐试的开口，心想前辈回答她一次了，说不定还有第二次，而对方也再度遂了她的心愿。 「法兰西。」 「所以他是跑到英国来了？和之前隔多久了？」 「远超于你存在于世的年岁。」 孟子菁因此深切体认到一件事：韩璀冽，真的是很老啊…… 「那他为什么要跑来英国，不是还得坐船吗？」 还没来得及听到答案，一道黑影从浓雾中闯了出来，凌乱的步伐踩在水漥中，水花飞溅间竟未发出半点声响，朝着孟子菁撞了过来，她来不及闪躲，身躯直接被对方穿透了过去，虽然没任何感觉心里却也是一阵古怪，须臾间，她灵敏的鼻子没将对方身上的气息给漏闻了。 那是方才才闻过的，血腥的铁锈味。 黑影再次消失在浓雾中，这时，前辈动了起来，迈开步伐跟了上去，孟子菁被他忽然暴涨的行动力吓了好大一跳，连忙追上。 「等等我！」 事实上，孟子菁不擅以人类姿态从事太剧烈的运动，小时候还习惯在林野中奔跑，到了都市后变得了文明病，开始学着王采庭等人躲在树荫下发懒，于是她很快地便追不上了，正想再度变回貘兽提升速度，忽然感觉双脚腾空，竟被人圈住腰际抱了起来。 孟子菁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这把人夹在腋下的姿势，不是用来拎小猫小狗的吗？ 无关浪漫，而是自尊问题，貘兽姿态被这般对待就罢了，人类模样还是如此，让孟子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气得连挣扎都忘了。 最后，她被放在砖墙边，而方才那道黑影此刻已经不见踪影了。 孟子菁跌坐在草地上，心脏还在扑通狂跳，因为深知对方是怕她拖慢速度才如此，也就只能把羞愤往肚里吞，自我安慰一番后，她开始打量环境。 砖墙很高，在如此靠近的状况下，她无法窥探到砖墙后方究竟是什么，正想发问，前辈却先一步开口了。 「伦敦塔。」 彷彿听见了孟子菁的困惑，他继续补充：「这里，是英国皇室专用来关押上层阶级囚犯的监狱。」 下集 第三章（４） 高耸砖墙遮去了半片天空，于夜色笼罩下，连绵至看不见尽头的浓雾中，站在此，孟子菁觉得自己就如同螻蚁般渺小，若是身在囚牢，有这样的墙隔绝着外界，铁定连越狱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时，孟子菁忽然觉得领口紧绷、双脚再度离地，原来是前辈提着后领将她拎起，踩着墙面上凸起的磁砖一步步往上蹬，接着扬臂一拋，将孟子菁丢进了围墙中。 什么，还有这一招！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又太过轻松自然，孟子菁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再度落地，对方也在不远处降落，并逕自往前走。 是怎样？又不理人了，真是阴阳怪气！ 孟子菁迅速站起并跟了上去，嘴巴像机关枪一般说个没完：「韩璀冽受伤了吗？怎么会突然跑到英国？还有还有，之前那群人类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欺负他？」 既然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不需要害怕被发现而顾忌音量，孟子菁自动将分贝提高，强逼对方因受不了她的声音再度开口，虽然这招非常不高明，但总之目的是达到了。 「猩红的眼睛被视为不祥，恶魔之子不该存在于世。」 孟子菁想起来了，「恶魔之子」这个词汇，她曾在那些愤怒的群眾口中听说。 「『恶魔』指的就是吸血鬼吧？韩璀冽的妈妈看起来不像吸血鬼……所以吸血鬼是他的爸爸，韩璀冽是吸血鬼跟人类的孩子？可是我记得他是纯种啊！」 前辈倏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 「你可知道『换血』？」 孟子菁跟着停下，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害怕，彷彿能感受到兜帽下灼热视线的注视。 「你是说……『把生物原本的血吸光，然后换上吸血鬼的血，让对方也成为吸血鬼』那招吗？可是我记得那是很危险、被视为禁忌的秘术，已经被禁制使用了。」 「为何被禁止？」 孟子菁开始回想从前在族里，于韩璀冽甦醒后，貘族长辈总算忆起原来他们的聚落里还藏着这么个可怕的存在，连忙将族里小辈们全部招集到小学堂给他们恶补知识，还以测验逼迫他们记熟，而孟子菁这个让吸血鬼甦醒的罪魁祸首自然是被逼得最紧的一个，现在想想那些无用知识终于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当然是因为能做到『换血』的只有妖力深厚的吸血鬼啊，而他们的血通常不是一般物种能够承受的，甚至会导致对方生命衰弱枯竭而死，所以『换血』才会被视作禁忌……」说到此，孟子菁便懂了。 韩璀冽是天生吸血鬼与后天吸血鬼所生的，在歷经换血、分娩后，母体的所有精力都被抽乾了，才会形容枯槁。 孟子菁面露了然，前辈不多说什么而再度前进，孟子菁则是立刻加快脚步跟上。 「前辈，你要去找韩璀冽吗？」 没有回答。 孟子菁努努嘴，猜想大抵是她问了个蠢问题对方才不愿意回答，自讨没趣后才想到应该要来关心周围的情况。 砖墙内，数座塔楼以围墙连接绕着三边搭建，皆是同色同款，不禁让人產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最中心则有一栋城堡矗立，远高于内外两道围墙，才是主要关押犯人的建筑物。 孟子菁觉得奇怪，明明是监狱，为何外观要漆成白色的？所谓监狱不都是黑压压一片吗？ 她还没想个明白，后领又是一紧—— 「别别别！」这回她眼明手快，抓住那隻要把自己拎起的手臂，恳求道：「被这样勒着很难过，你换个方式好不好？」 伸过来的手明显一滞，接着便不动了。 孟子菁揣测着对方或许不知道该怎样抓她比较好，于是将前辈的手臂缓缓从肩上卸下，放到了自己的腰部上。 「这样环抱着会比较舒服啦。」 「……不讨厌？」 嗯？ 她看见帽缘稍稍动了动，也听见了喃喃声，却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腰际上的力道忽然一紧，再度被带着跃上楼墙。 这回他们似乎要入侵城堡了，孟子菁有点鬱闷，韩璀冽干嘛不直接把他们送到城堡内就好，还得这般靠自己的力量飞簷走壁……好吧，或许她没出什么力，可特意呈现这环境让她看有何用意？ 想不通也得不到解答，孟子菁觉得闷，又因城堡比围墙高出了一倍之多，行程比方才更加陡峭颠簸，空着的双手无意间搂住前辈的肩，便感受到对方的身躯猛地一震，立刻觉得古怪。 「呃，我扶着比较稳……不行吗？」孟子菁试探性的问，以为会和之前一样得不到回应，这回对方却轻轻摇头了。 摇头……就是可以的意思吧。 孟子菁吁了口气，同时，对他身分的猜测似乎又更加篤定了些，但既然对方不打算以真面目识人，孟子菁也不好贸然揭穿，索性便暂时的把真相憋在心里。 不久后他们成功进入城堡，孟子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的想像并没有错，这座监狱外表看来洁白庄严，内部却是阴森漆黑，与她之前对监狱的既定印象没多大的出入。 她跟在前辈的后头走过一层又一层的阶梯，时而上爬时而下降，不一会儿就分不清方向了，偌大城堡宛若一座迷宫，越狱的困难度大概是五星级的。 孟子菁叹了口气，不禁讚叹韩璀冽的梦境真是逼真又折磨人，这些小细节根本不需要让她身体力行，还是韩璀冽正试图用这种方式将自身的绝望传达给她？ 她接受了、她明白了，该结束了可以吗？ 彷彿听到孟子菁心中哀号，他们在一扇门前止步。 「唔，到了吗？」 孟子菁失神地问，已经放弃理解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凭着连一点光线都透不进的状况判断，大概是密道中的密道吧。 这时，前辈侧过了身，让孟子菁面对门扉，并在空中比了个扭转的手势。 「呃？让我开吗？」孟子菁心里一惊，不安的揪起眉头：「我来开可以吗？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无碍。」 孟子菁嚥了抹口水，缓缓伸出手，动作放慢了好几拍，期待下一秒就听到那低哑嗓音收回成命，可当五指全扣上了门把，依旧没等到那转圜的馀地。 算了，只是开个门而已，哪有那么难的？ 自我鼓励一番后，孟子菁使劲推开门扉—— 下集 第四章（１） 门扉之内，有着和之前那间破茅屋一般简陋的陈设，仅有一扇能透进阳光的窗，可窗上装有栅栏，使房里的人只能呆望天空，得不到任何自由。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席地而坐，正在为一隻受了伤的乌鸦包扎伤口，不难发现少女的一边脚踝上了銬，锁链将她与樑柱绑在一起，揭示了囚犯身分。 孟子菁仔细观察这女孩的外貌，五官清丽、轮廓立体，蓝色眼珠宛如万里无云的澄净天空，与少女乾净的气质十分相符，棕色长发以黑丝带一丝不苟的挽起，无论是仪容或穿戴都十分整齐，丝毫不像个身陷囹圄的人，让她多了几分憧憬之意。 相较于孟子菁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毛躁粗俗的女孩，这样的淑女铁定更讨男性喜欢吧，唉…… 嗯？对了！ 「韩璀冽呢？」 此处仅有少女跟乌鸦，再无第三人了。 只见前辈缓缓抬起手，孟子菁朝他指示的方向望了过去，依然不见他人。 呃，难不成—— 「……韩璀冽变成乌鸦了？」 「妖力不足，缩小体型。」 为此，孟子菁承受了巨大的衝击。 从第一次见到韩璀冽，孟子菁便深深受其妖力震慑，吓得险些失禁，后来这样的既定印象只随着时间慢慢适应，却从没有被推翻。 可现在的韩璀冽却连维持人形都没办法，不禁让孟子菁担忧了起来，他究竟受到了多严重的创伤？ 「伤势很严重吗？」孟子菁紧抓着前辈的斗篷，急切的心情透过声音与表情明显流露，却得到一声云淡风轻的回应。 「都过去了。」 是了，都过去了。 在他们眼前所呈现的，都只是韩璀冽记忆中的一页罢了。 孟子菁的心情逐渐平復，甚至过了头，转为沉甸甸的忧鬱。 她将视线重新放回少女与乌鸦的身上，这时乌鸦的腹部已缠上了素白绷带，伤口包扎的特别漂亮，好似给牠穿了一件衣裳，女孩看了看四周，最后取了自己的枕头作为乌鸦的床，让牠靠在上头休息。 真是个好心的女孩。孟子菁心想，感到一阵温暖的同时，难以言喻的酸涩也悄悄在心中化开。 「那个，前辈……」 自从相遇以来，孟子菁好像从没机会，像这般照顾韩璀冽…… 「这个女孩，对韩璀冽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 前辈再度保持沉默，孟子菁凝视他许久，等不到想要的答案，心中却已了然。 就是因为很重要，才不敢轻易承认吧？ 真是太见外了，告诉她，又不会生气…… 孟子菁在心中嘀咕，这时，场景扭曲了，却未如之前一般產生巨大变动，当扭曲平復，呈现的依旧是陈设简陋的卧房，只不过少女的面容似乎比之前更加成熟了些。 「赛恩、赛恩，吃饭囉！」 振着翅膀的黑色大鸟落到了木桌子上，仔细一瞧，他的体型以鸟类来说算是十分巨大，直立在地时头顶与少女的膝盖一般高，并不寻常，可少女身于皇室，对于野生动物的知识明显不足，最多也只在书本上看过描述罢了，自然无法察觉异样。 此时绑在乌鸦身上的绷带已经拆开了，伤口几乎癒合，濡羽恢復了原有的亮丽光泽，让人不禁想伸手抚摸。 孟子菁就快忍不住了，可却深深明白，自己应该是摸不着的，不免一阵失落。 少女将伙食中的几粒果实与穀物挑出，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到乌鸦跟前：「来。」 然而，乌鸦却跳过了盘子，来到少女的伙食前，忽然发癲般用力振翅，爪子更是猛地疯狂乱踢将餐盘打翻在地，汤汁与生菜稀哩呼嚕融成一滩。 少女目睹全程，还反应不太过来：「……怎么了？」 在她眼中，赛恩一直是十分乖巧安静的鸟儿，如此大动作实在不太自然，这动作背后恐怕含有什么特殊意义。 少女神色一凛，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朝着床底下伸手，摸出了一把小小的纯银汤匙。 她用汤匙搅着地上的食物，沾了几滴汤汁，不出所料，银匙发黑了。 「有毒……」 少女坐在地板上，盯着银匙的目光微微颤动，花了好一阵子消化这件事，抽动嘴角不知是哭还是笑，面容扭曲间无数的情绪在心中闪过，最后融合成一股难以言喻、更是无从发洩的能量，被仅存的尊严压抑在胸口。 乌鸦拍着翅膀来到她身边，鸟喙轻啄着女孩的手臂，似是在鼓励她振作，而回想起方才若不是乌鸦机灵，她实在没想到预藏的银匙居然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不禁感激起这位充满灵性的朋友。 「谢谢你，赛恩……」女孩抬手顺了顺鸟儿的背部，鸦羽触感柔顺，具有安抚人心的功效。 长吁了一口气，少女以最快的速度重整心情，为了坚定志向，她试着用言语来替自己打气：「那个女人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也想把我的生命夺走。」 天空蓝中并非星子闪烁，而是更加灼热、耀眼的炽光。 「但我是不会放弃的，她越不希望我活着，我便越要有尊严地活下去，我要向世人宣告，我，才是英格兰真正的公主，我的母后，是英格兰正统的王后！」 「英格兰公主、深陷伦敦塔……」孟子菁眉头紧皱、开始脑力激盪，一番记忆打架后仍没得出正确解答，不禁忿忿地抬手敲头：「惨，世界史还给国中老师了！」 呵。 孟子菁倏然转头，看向和她并肩站立的前辈，兜帽狡猾地将他的侧脸遮了去，可孟子菁却十分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笑了？你刚刚偷笑我对吧！」 前辈轻咳两声，声线平稳的道：「玛丽一世，英格兰都鐸王朝的第四任君主，世人称之为『血腥玛丽』。」 「喔，原来如此……等等，不要扯开话题！你刚刚偷笑我了吧？」孟子菁的注意力差点要被吸走了，所幸及时扳了回来，可情况并没有给她多馀的时间纠结在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上，那边的少女发出了惊呼。 「天啊，赛恩！」 孟子菁将视线转了过来，看清后不禁瞪大了双眼。 「若那是你的愿望，我将帮助你实现它。」 此时，在他们面前的已不是大乌鸦，而是位黑发灼眼的俊美青年。 青年单膝跪地，牵起少女的手，无比怜爱的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以此报恩，永矢弗諼。」 下集 第四章（２） 孟子菁不是歷史迷，相反地，还十分抗拒学习这个科目，因此纵使知道少女的名讳及称号，仍然没產生什么特别的共鸣。 好在那前辈对于孟子菁的状况彷彿早已预料，便自动替她恶补：「玛丽一世，是都鐸王朝君主亨利八世的长女，自小聪慧，习得古键琴，深得父亲疼爱，可因为她的母后始终未替皇室诞下男性继承人，夫妻关係崩裂，父亲另娶新后，玛丽公主身分被夺，并被继后囚禁在此。」 前辈沙哑的嗓音彷彿喉咙被火烧过一般，更添这段讲古的乾枯之味，孟子菁听得艰难，却仍是勉强将知识吸收到脑子里，而在此同时梦境也再度扭曲，这回呈现在孟子菁眼前的是身染重病、高烧不退的可怜女性。 「赛恩、赛恩……」女人发白的嘴唇轻吐碎语，纵使连动动手指的力气几乎都没了，仍不甘放弃发声的权利，昏昏沉沉间，开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在。」 「好冷……我、我会死吗？赛恩，我是不是快死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会康復的。」 男子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女人的右手，像是将她呵护在掌心一般，却无法以此将力量传达到女人身上，她整张脸都烧红了，四肢却是格外冰冷。 「我好恨……」女人奋力将眼皮撑开，佈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像是在埋怨命运，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母后逝世，我没办法去看她……母亲留给我的，通通被抢走了……我什么都没守住、什么都没拿回来，就要死了……我好恨，赛恩，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拔尖的悲鸣中夹杂着无限悔恨与不甘，可她无计可施，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渐渐丧失了，以为忍气吞声便能等到翻身的机会，可无奈身体太不争气，还没等到那一天便要撒手人寰了。 她恨命运、恨夺走自己一切的女人，更恨没用的自己。 男子凝睇着她，将女子所有的悲伤尽收眼底，虽然表面上平静，内心又何尝不是陷入挣扎？ 最后，他垂下了眼帘，轻轻啟唇。 「玛丽。」他以最温柔的语调呼唤了女人的名字：「有一个方法，或许能让你继续活下去。」 「但那可能会很痛苦，你必须撑过才能……活着，且没有后悔的馀地，你愿意尝试吗？」 彷彿看见了黑暗中的曙光，女人发红的双眼萌生了几点星光。 「能够……活着？」 「若失败了，你将会立刻丧命；若成功了，你可能会变得和原来不太一样，风险极高，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尝试吗？」 孟子菁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安的情绪繚绕心头，觉得自己不该再这么看下去了，应该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眼前的一切，可同时心中也有一道理智的声音提醒她：是梦，这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好……」或许是因为得知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女人的双眸中绝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死灰復燃的生命之火。 「只要能让我活着、让我可以替母后报仇，哪怕和魔鬼交易，我也不害怕！」 难不成—— 「韩璀冽是想——」孟子菁下意识的拔腿奔向床榻，眼前的一切却在瞬间扭曲成浓稠黑影，宛如一个散发的女人抱着头扭动身姿。 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影忽明忽灭、忽长忽短，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几乎要拦腰折断了；孟子菁忌惮的停下脚步，试着把方才看到的女人与黑影的模样叠在一起，竟发现有几分相似。 啊啊啊啊啊啊啊—— 浑沌之间，有几点零星的红光从那片黑暗中生出，随着时间渐渐扩散，与之融合，剪影被染成了暗红的顏色。 这是一种意象的表现，通常是梦境之主不愿面对的实际见闻，因为对其衝击太大、难以忘却，但又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才会以这样的状态呈现，之前李喻楷的梦境之中那些间言间语的人们虽也被化作数道模糊人影，但与此刻的情况又有着些许不同。 但让孟子菁比较意外的是，韩璀冽竟然也有这样不愿面对的过去，程度甚至超越了之前被追杀至悬崖、以及母亲被杀的痛苦。 黑影被染红了……难不成，韩璀冽真的做了那件事吗？ 「换血……」 「正常人的躯体在换血时因为属性相剋容易產生排斥，可玛丽天生羸弱，身体和正常人无法相比，吸血鬼的血液反而能滋长她的生命力。」 茫茫然之际，与她一同阅歷梦境的依旧是那披着黑斗篷的前辈，从一开始到现在，无论诉说怎样的内容皆保持着一贯的平稳语调，这让孟子菁觉得非常奇怪，却还是努力忍住了这层疑虑。 「前辈。」为了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原来纠结的点上移开，孟子菁转而问了别的问题：「韩璀冽替玛丽换血……是正确的决定吗？」 「你觉得，他的选择错了吗？」 「我不知道。」孟子菁垂下眼帘，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孟子菁觉得韩璀冽这个决定，和自己强行吃掉沉以杰母亲梦境的行为似乎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他当时反应那么大，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黑歷史，觉得格外厌恶吧？ 然而，孟子菁也不禁问自己，若事情发生的顺序调换，她先看见了韩璀冽的过去再遇见沉以杰，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她依然没有解答。 沉默半晌后，前辈淡然答道：「那么，就继续看下去吧。」 下集 第四章（３） 鬼影与尖叫双双消失后，呈现的景象是与之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的素白丧礼。 站在神父身旁的玛丽已不是当年那个略带稚气的少女了，气质清冷严肃，彷彿笼罩了一层寒霜；五官上產生了些微的变化，或许是受到换血仪式的影响，又或者是经过岁月洗鍊，于重生后心境上產生了极大转变。 「这是谁的丧礼？」孟子菁眼前挡了好几道人影，看不清棺材的模样，索性问向身旁的前辈。 「珍?西摩，继安妮?博林之后的王后。」 「等等，怎么这么多王后？」她搞糊涂了：「玛丽说她的妈妈是真正的王后，所以她的妈妈是——」 「第一任王后，阿拉贡的凯萨琳。」 「那把玛丽关起来的是——」 「第二任王后，安妮?博林。」 听到此，孟子菁忍不住皱眉：「到底有几任王后？」 「背后世知晓的有六位王后，但仅有两位是被承认的，玛丽的母亲并不在其中。」 孟子菁立刻对这复杂的人物关係起了生理上的厌恶反应。 「呃，好糟糕喔！」 虽然对妖怪来说，有多个情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孟子菁从小在人类世界生活，学的也是人类那套人伦观，以现代教育而言，一对一的交往方式才是常态，而孟子菁身为青春期少女，自然也是希望能与一个真心相待的对象白头偕老，这种三妻四妾的故事让她既反感又气愤。 「第二任王后也死了吗？」 「歷史上记载，斩首了。」 「那真相呢？」 对方没有回应，而是将头缓缓摆正。 孟子菁见他不说话觉得古怪，却忽然灵光一闪，也学着他的动作，视线正好对向站在远方的玛丽。 一道乾哑嗓音幽幽传来。 「魔鬼可怕，但人类扭曲的心比魔鬼更为恐怖，且极尽残忍。」 看着那张苍白脸庞上一双眼睛好似勾着两簇忽明忽暗的火焰，孟子菁想起了山崖上人人举着那象徵正义的火把，彷彿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不禁打了个冷颤。 对了，韩璀冽呢？ 孟子菁猛然想起那应该会出现在此处的梦境之主，便四处张望寻找，接着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发现了与阴影几乎要融成一块的他。 韩璀冽和她一样，隔着好几堵人墙注视着前方，淡然神情就如同孟子菁记忆中最平常的模样，嗅不出任何情绪，可孟子菁却直觉性的认为，站在那里的他大概不是那么愿意出现在这里，或是看到这个场面。 丧礼结束后，景象来到了华丽的宫殿，和之前那个阴森城堡截然不同，宫殿金碧辉煌，充斥着美食佳餚、金银珠宝，侍女罗列在侧随时侍奉，看见这个场面孟子菁才终于有点意识到玛丽是个公主的事实。 画面移转到了公主的卧房，光是床的大小就相当于从前那狭窄牢房了，更别说是其他的摆设皆是精緻而典雅，与玛丽高贵的气质十分相衬。 「赛恩，你看！」站在落地窗前的女子转了圈，摇曳的裙摆宛若鲜花绽放，举手投足间女人的嫵媚若隐若现，清丽脸庞深雪消融，多了几分冬去春来的笑意：「好看吗？」 「好看。」 韩璀冽就站在她身边，目光含着笑意，眸色浅了几分，倒映出女子的婀娜身影。 女人听得欣喜，微笑弧度中带有皇室女子的矜持，她再次来到梳妆镜前，打开了珠宝盒，思忖半晌后仍拿不定主意，于是执起两隻不同副的耳环徵询意见。 「你觉得配红宝石好，还是绿祖母？」 韩璀冽低头打量了一下女人一袭素雅洋装，无论戴什么首饰都挺合适的，于是道：「都很好，但我更喜欢绿祖母。」 看到这一幕，孟子菁不禁在心中想着一个问题：韩璀冽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吗？ 没有，至少在他甦醒之后，对于万事万物都没表现出特别的喜好，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想来想去，情绪稍微鲜明的时候好似就只有和孟子菁斗嘴的时候吧，唉，一隻活了那么久的老妖怪还如此没趣味，也是挺可怜的了。 「前辈，韩璀冽真喜欢绿祖母吗？」 「你觉得不是？」 孟子菁努努嘴，没有回应。 后来玛丽公主又踌躇了一番，最后仍是放下了绿祖母耳环。 「还是红宝石吧。」玛丽对着他笑道：「就像是你眼睛的顏色。」 韩璀冽点了点头，亲自替她戴上。 心情愉悦的玛丽或许没注意到他藏得深沉的情绪，可孟子菁却捕捉到了那眼底一闪即逝的悲伤。 孟子菁似乎懂了。 「不是喜欢绿祖母，而是讨厌红宝石吧。」 第一次见到韩璀冽的时候，他的眼珠还是鲜红色的，可再一次见到他便成了黑色，也只有在吸血的时候才会透出隐隐红光。 孟子菁原本以为是为了隐藏身分，但现在看来，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其实韩璀冽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那双带来灾厄的红眼睛，就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隻怪物。 「但玛丽公主却是因为他才喜欢上红色的。」 这因果关係实在也挺讽刺的。 孟子菁说完，眼神悄悄从梦境飘移到身边的前辈身上，忍不住想问一句：「你喜欢红色吗？」 黑色身影明显震了一下，侧过身面对孟子菁，长袍飘动的下襬似是象徵了主人动摇的内心。 孟子菁定眼看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喜欢红色吗？」 这个问题说出来，几乎等同于暗示对方她已猜出了他的身分，用不着在这样遮遮掩掩了，他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可他却仍没有任何动作，似是打算抵死不认。 孟子菁不禁发笑。 好啊没关係，咱们还可以慢慢耗，反正她有预感韩璀冽的梦境可没这么快结束，恐怕还不到一半呢。 「公主，宴会在十分鐘就要开始了，请您准备入场。」一道天音传来，玛丽歛起笑意回应，待外头的动静消失后才将紧绷的双肩放下。 「赛恩。」她起身，踏着优雅步伐来到了韩璀冽面前：「这是我回到皇宫后第一次参加舞会，你愿意陪我再复习一次舞步吗？」 「应该是我提出邀请才对。」韩璀冽伸出右手，身体微微鞠一躬，提出了邀请：「公主殿下，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我的荣幸。」玛丽提着裙襬回应。 窗外飘着细雪，屋里的两人拥着彼此翩翩起舞，在褐红色的丝绒地毯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圈，此时此刻，双方的世界中都仅有彼此，眼眸中倒映着对方的面容，温柔的情绪互相感染，形成一片令人眷恋的享受。 孟子菁做为一个世界之外的人，看着这副景象，觉得格外美好，可不知为何她的心竟感到一阵针刺的痛，很微小、或许连伤口都看不见，痛楚却很真实。 这时，前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玛丽的父亲去世后，继承王位的是玛丽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与玛丽因为信仰不同而反目，也曾在大庭广眾下斥责她不尊礼法。」 孟子菁不禁开始揣测，他为何这时突然开口呢？ 难不成是因为，不想让她专注的看着玛丽与韩璀冽这稀少幸福的时光吗？ 孟子菁摇摇头，把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想法删除，将注意力放回梦境时，正好看见两人相拥的画面。 好吧，她好像还是有那么点在意。 「回到了皇宫后和囚禁的日子，哪个对玛丽来说比较开心呢？」 她喃喃道，回应她的并非任何声音，而是眼前再度变异的景象。 下集 第四章（４） 厚重的深色窗帘将屋外微弱的光线完全遮蔽，四周呈现一片漆黑。 此时，忽有一簇火光燃起，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油灯内的火苗随风一晃一晃，照着枕上发白的面容。 孟子菁不禁瞠大双眼，那应该是一名十分年轻的少年，此时的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慄，却是紧咬着唇，似是在隐忍恐惧的情绪；豆大冷汗从额头不断沁出，金发纠结地黏在脸上却无法伸手整理，只因现在有一把匕首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清丽女声中夹杂着几分恶毒的愉悦，孟子菁发现自己被光源映照的明亮处给吸引，完全忘了探查周围情况，这才赶紧将视线上移，可当她看清那拿着匕首的人后，她愣住了。 是玛丽，那位优雅高贵的公主，此时双眼发亮，因注视着猎物而面露欣喜，嘴角呈现歪斜的弧度，也使她一直以来给孟子菁清冷自持的印象扭曲了。 床榻上的少年瞪着佈满血丝的双眼，因沾染了水气而显得明亮，可饱含的却不是任何带着希望或喜悦的情绪，而是满满的愤怒与不甘。 若是视线能够杀人，他铁定会希望将眼前的无礼之徒撕成碎片。 玛丽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回盪于偌大寝室，一阵阵的回响交织成极为恐怖的魔音，让人闻声颤慄。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即使你不愿，现在也无可奈何了不是吗？」 少年没回应，可喉结却隐隐颤动，一口气憋着使嘴巴越涨越大，似是要呕出来了，却仍在用全身的力气在忍着，孟子菁看不明白，却能从少年渐渐发紫的脸庞推知一二。 他这么努力忍耐，似乎是不想在玛丽面前呕出来，而嘴里的恐怕也不只是气，铁定还混了些什么，才让少年忍得如此艰难，颤慄的幅度已接近了抽搐。 这或许是少年的骨气，在玛丽的面前他不想示弱，更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因此纵使隐忍令他痛苦也要用仅存的力气憋住这口气。 玛丽嘴角下垮，彷彿失去了耐心，脸上笼罩一层霜，捏着匕首的那隻手握紧了几分。 「至于之后，王位就竟会落到谁的手上，亲爱的弟弟，请您在地狱好好看着吧。」 匕首举起，毫不犹豫的往少年的胸口刺去，却在刀尖即将穿破衣服之际，一隻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牢牢扣住了玛丽的手腕，令她大吃一惊，更是无法挣脱。 惊愕的情绪只存在了几秒，玛丽立刻恢復了面色上的镇定，并狠狠瞪向那片黑暗。 「他活不过今晚。」男性嗓音自那儿传出：「你不必亲自动手。」 男人的身影显现，便是及时赶来的韩璀冽，他的手牢牢抓住了玛丽，虽看起来没用多少力气，却让她无法挣脱。 眼看復仇只差最后一哩路，却杀出了坏事的，而那人还是自己的盟友，玛丽怒不可遏，所有的怒火转而向韩璀冽烧去。 「我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玛丽拔尖的高音几乎要划破耳膜，含着几分歇斯底里，打碎了面上极力想保持的冷然与优雅：「对我的羞辱、对母后的羞辱，终于……终于能够通通讨回来了！你难道要我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韩璀冽没有因为她的失态而让步。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死，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他死，就是病死罢了，我怎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 他们争论不休，床上的少年像是逮到了一线生机，想起身逃跑，可惜现在的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他勉强撑起颤抖不止的躯体，摸索着床沿想从另一边爬下床然后直奔大门，却一个不慎手臂弯了下，头重重地磕到一旁的矮柜，含在嘴里那口血喷了出来，溅红了纯白被褥，就这样双眼一闭，再没动静了。 韩璀冽微微瞇起双眼，低声道：「死了。」 「死了？」玛丽发出低喃，一次次的重覆：「死了、他死了？就这样死了？」 她绕过了床来到少年身边，双眼凝视着他，少年就像具散了架的木偶，动也不动的待在那里。 玛丽沉默了，她需要许多时间来消化、并接受少年已逝的事实。 孟子菁也牢牢盯着她，观察着玛丽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一开始她是高兴的，可现在却像是失了方向、在汪洋中迷茫的一艘船，神情一片灰暗。 后来又过了不久，玛丽的双眼重新染上神采，从前那层隔绝她与外界种种无情考验的霜雪，又再次笼罩在身上。 「真是太便宜他了，应该让他像那个女人一样，多吃点苦头才好。」语毕，玛丽像是对少年失了兴趣，转身迎向韩璀冽，自此再没有施捨那具冰冷尸体一眼了。 「赛恩。」玛丽将匕首递给了韩璀冽，后者看了一眼便默默收下，藏进衣服中。 「阻碍我的人都死了，终于，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们好好来庆祝吧，就只有你跟我。」 玛丽勾起微笑，柔柔的、带着从前那般温情，可孟子菁却觉得，韩璀冽看她的眼神似乎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好。」 周围再度暗了下来，一片漆黑之中，孟子菁双眼清明，视线投向了身旁的前辈。 「韩璀冽看起来不太开心呢。」 前辈静默许久，如同这片寂静黑暗一般，似是在弔唁逝者，或者，是逝去的美好光阴。 「这是——所有幸福的终点。」 融于低哑嗓音的，似是浓浓的哀愁。 幸福的终点……孟子菁还在咀嚼这番话，有些不明白。 她大概知晓那名少年的身分了：玛丽说「阻碍我的人都死了」，继对待玛丽十分苛刻的继母去世后，会阻碍她、又年纪轻轻的，大概只有玛丽的弟弟，新王爱德华六世了，上一次透过韩璀冽的梦境看到爱德华，他好像还是个幼小的婴孩，以至于孟子菁在第一时间并未认出他。 爱德华去世了，正如玛丽所言，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可为何前辈却说这是所有幸福的终点呢？ 她还没想个明白，梦境就告诉了她理由。 下集 第五章（１） 「玛丽！」 一道夹杂浓浓怒意的男音响起，失了平常的清冷迷人，孟子菁下意识的缩起肩膀，几秒鐘后才响起，这可是梦境，而那嗓音呼喊的对象也不是她，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想清楚后，她放松了肩膀，而眼前呈现的画面十分单调，仅有韩璀冽和玛丽这两道人影，如此不精緻的景象让孟子菁猜测，韩璀冽并不喜欢这段记忆。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注意你的口气。」被韩璀冽毫不掩饰的怒意质问，玛丽的情绪也升起了，可她并未因此失了仪态，只是声线冷硬几分，面容更是笼罩着寒气：「我是英格兰的君主，我想做什么，应该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 搬出身分的意思便是要与他画清界线，韩璀冽知道玛丽不太愉快，便收敛脾气，耐着性子道：「你这些行为，和当初羞辱你的爱德华有什么差别？」 「有什么差别？」玛丽抽抽嘴角，怒极反笑：「难道在你心中，我和他没有区别？」 这样的质问韩璀冽当然不能接受，他向前几步，双手轻捏住玛丽的肩膀，指腹惯性的磨搓，似是要安抚她的情绪。 「玛丽。」韩璀冽开口相劝：「你回到了皇宫，为你母亲正名、恢復公主身分，现在更当上了女王，夺回了本因属于你的一切，这样就足够了，我真心替你感到高兴。」 「够了？」玛丽抬手摆脱对方的触碰，更是旋过身背对他。 「那些年我被囚禁，被迫离开所有爱我、照顾我的人，食物被放毒药、天冷了没柴火，生重病也不得医治，差点就要死了，这些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可你却说，夺回身分就够了？」 「那些折磨你的人都已经死了。」 韩璀冽知道玛丽接受不了，童年受到虐待的阴影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抹灭的伤，同样的他心中也有这样的伤痕，可正因如此，他才希望玛丽不要一直陷入泥沼里，希望她能够走出那片黑暗好好过生活。 可惜，他的心意玛丽并不知晓，纵使知晓也不会因此止步。 「他们死了，可他们的帮手还没死，还在暗地里筹划着如何把我从王座上拉下来，难道我就要等着让他们欺压到我头上？」 「可你的命令不只是整肃异己，更会害了无辜的人，那些在你的继位大典上为你欢呼喝采的人民都可能会被波及。」 韩璀冽绕到了玛丽面前，神情中尽是恳求：「玛丽，拜託你，收回命令吧。」 他如此低声下气，却没有换得对方的一丝怜悯，玛丽再度越过他，擦肩而过之际，留下云淡风轻，却不容质疑的一句：「我的命令不可能收回。」 或许是因为她的嗓音太过冰冷，把韩璀冽给冻住了，彷彿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当初那个为乌鸦疗伤的女孩，而是为了巩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君王。 直至玛丽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遥远的那端，他忽然双肩一震，又活了过来，并旋过身大吼：「玛丽！」 孟子菁第一次看到韩璀冽这副表情，声嘶力竭而扭曲了脸，眼白充了鲜血后让他的双眸更加火红了，可沉重的大门却毫不留情的将他们阻隔开来。 韩璀冽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将目光从门扉上移开，他的面色恢復平静，气息越发沉淀—— 最后，他勾起唇，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孟子菁捕捉到了，心中萌生了大大的疑惑。 首先，在孟子菁的记忆中韩璀冽不曾大发雷霆，而这回也是孟子菁进入他的梦境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和玛丽起争执，想必是发生了什么非常重大的事。 再来，韩璀冽本来是很悲伤的，些许是因为与玛丽争吵，又或者是没有成功阻止玛丽而黯然神伤，可梦境结束前一刻，韩璀冽竟然露出了笑容？这情绪的转变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子菁思来想去也得不到解答，于是问向了前辈。 「他们为了什么事争吵？」 「玛丽一世为了復兴天主教，下令烧死宗教异端人士，新教领袖遭到处决或流放，受迫害者数以千计。」 烧死…… 韩璀冽力量爆发，血洗悬崖一事再度于孟子菁脑海中浮现，虽然方法不同，但皆是大规模的杀戮。 也难怪韩璀冽要阻止玛丽了…… 「原来……『血腥玛丽』的称号就是这样来的吧？」 「是。」 「韩璀冽是想到了悬崖上发生的那件事，才阻止玛丽的吧。」又有那么多人逝去，纵使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孟子菁仍是情绪低落：「可惜，玛丽没有听他的……」 「当一个人打定主意，任何因素都阻挡不了极尽渴望的心。」 「我也一样……」 孟子菁不禁想起了她在前往沉以杰家前曾经求助于韩璀冽，遭到他的拒绝，那时的韩璀冽虽没有像这次一样失控，却也是十分严肃的警告她，可孟子菁却丝毫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行事，引发了可怕的后果。 「我也没听韩璀冽的话……」 玛丽剷除异己的屠杀、孟子菁间接使沉母自杀，两次行动彷彿是歷史重演，铁定让他觉得很受伤吧？ 孟子菁沉浸在忧愁中，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韩璀冽，明明一直都待在他的身边，却从没有在乎他的情绪，更别说试图了解他的过去，因为彼此身分上、力量上的差距，她始终对韩璀冽保持忌惮，也因此错过了很多…… 「你是这么以为的？」 低哑嗓音冷不防插入她的思绪之中，孟子菁不禁错愕的看向他。 「……什么？」 「难道你一点都不觉疑惑，在你即将出事时，他为何不用强制手段限制你的行动？」 错愕转为震惊，孟子菁非常讶异对方居然会提起她的事，顿时说不出任何话。 「还有玛丽一世，一个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人类，能够轻易控制，可他为何没有那么做？」 「因为、因为韩璀冽想尊重我们的想法呀……」 一声冷笑从斗篷下传出，这回毫不掩饰，正是要笑给孟子菁听的。 「那是因为他太孤单了，希望有人能够和他一起，活在残害生命的罪恶感里。」 残害生命的罪恶感……那是什么？ 难道就是像她这样，对食梦有了恐惧，再也无法像往常一般狩猎梦境？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句话的意思在她听来，好像是韩璀列故意要害她？ 不可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你比玛丽一世懦弱许多，使他能利用这份懦弱成功将你绑在身边。」 「说谎……你说谎！」孟子菁怒了，她放声嘶吼辩驳：「韩璀冽才不会这样，他一直都很为我着想，总是在帮我，才不会像你说得那样！」 「那么你如何解释他不阻止你？」 「那、那是因为……」 「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把他划归为和孟子瑒一样，是冷眼看着你堕落的罪人吗？」 「我、我……」孟子菁想反驳，却因为想不到好论调而结巴了。 的确，若是不夹杂私人感情来看这件事，孟子瑒没阻止还能归咎孟子菁有所隐瞒，可韩璀冽不同，孟子菁甚至还亲自拜託他，这代表韩璀冽知道没有他的帮忙，孟子菁极有可能会出事，可他仍袖手旁观。 这样看来，其实韩璀冽比孟子瑒更可恶，可在孟子菁心中却是偏袒他的。 现在，有人告诉她，韩璀冽是故意要让孟子菁铸成大错，她不能接受，却深知对方说得大概是真话。 若韩璀冽真的怀有这样的心思，又为何要代替孟子瑒回到貘族交涉，又逼迫她凭自己的力量猎食阿勋的梦呢？ 她忽然想起了韩璀冽的眼泪。 那时的他所流露的情感，是真心不希望孟子菁继续堕落、甚至消失的。 纵使现在的状况十分混乱，孟子菁还是想要相信那总是高高在上，却为了她落泪的人。 下集 第五章（２） 想通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问个清楚，而韩璀冽……」 孟子菁不禁叹息，却没有退缩。 「我也的确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是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我会特别在意沉以杰、特别想要救他的原因。」 「……是什么？」 「干嘛告诉你！」孟子菁恶狠狠的低吼，可同时心里却很庆幸成功勾起对方的兴趣了。 「在我离开这里、质问韩璀冽他到底想干嘛前，我是不会说的，如果韩璀冽想早点知道，就快点让我从这鬼地方出去！」 语毕，孟子菁觉得自己已经能升天了，活了十六年，总算有这么一回靠着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这比什么都来得可贵。 沉默片刻，前辈道：「你总算聪明点了。」 孟子菁听出这语气中的讚许，暗自欣喜之馀表面上仍是粗声粗气的嫌弃：「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会再动摇了！」 「即使后面的梦境更为残忍？」 「残忍就残忍吧，韩璀冽承受过的，凭什么我受不住！」孟子菁趾高气昂地道，可没过几秒就在心中暗暗后悔了，接下来铁定不会比刚才轻松愉快到哪去吧，呵呵呵…… 「好好记住这句话吧。」 孟子菁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并在心里安慰自己，对方只是在吓唬她，不必放在心里，可当她目睹接下来的画面时却吓得脸色惨白。 玛丽闭着双眸沉睡，眉眼的线条比平常柔和许多，嘴边还掛着一抹微笑；她的床边放了一个竹篮，篮子里躺着小小的婴孩。 韩璀冽站在床旁，神色静如止水，可他的手却紧紧掐着婴孩的脖子，尖锐指甲深陷细嫩的皮肤，后者脸色发紫，已没了气息。 「他在干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让孟子菁不禁抱紧双臂，失神的喃喃。 一道凄厉惨叫随之响起。 「你做了什么——」 玛丽醒来了，看见婴孩的肤色彷彿熟烂的茄子，明显不是活人了，泪水瞬间爬满脸颊。 「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她紧紧揪着韩璀冽的衣领，用哭哑的嗓音质问：「为什么把我们的孩子给杀了！」 孩子，那是韩璀冽的孩子！ 孟子菁大吃一惊，升腾的情绪驱使她向前跨步，却被一旁的前辈给拦住了。 只见韩璀冽鲜红的双眸中透着一股森寒之气：「英格兰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不能是个怪物。」 他的嗓音宛若一把锋利的刀刃，不带有一丝感情，直直插入玛丽的心脏，清丽的脸庞随之扭曲狰狞。 「所以你就把他给杀了？」 「我说过，你不能生下我的孩子，玛丽，你没有遵守约定。」 「我没有遵守约定？」玛丽轻声覆诵，旋即冷哼一声，歪歪斜斜的笑容掛在脸上：「是谁隐瞒我，我不能再生下普通人类孩子的事实！」 紧揪着衣领的手松开了，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和韩璀冽拉开了距离。 「你以为我想生下一个嗜血的怪物吗？但我没有别的选择，王位必须有继承人，而那人必须是我的孩子！」 旺盛的怒火让玛丽胀红了脸，额上青筋冒起，一鼓鼓的好似里头流淌的并非血液而是炽热岩浆，恨不得把眼前的可憎之人烧熔殆尽。 面对那满腔怒火，韩璀冽回避了她的目光，他虽没有道歉，却将姿态放低了几分，并温言劝说：「即使没有孩子，你也是英格兰合法的君主，没有人会质疑你的身分，你不必执着于子嗣——」 玛丽笑了，不知是气到疯了，还是因为这番话在她听来可笑至极，似是哭号的笑声回盪了许久都不曾停歇。 「是，我是英格兰的君主，现在人人都对我俯首称臣，但你忘了我是如何上位的吗？现在那些人貌似恭敬，等到我老了、体力衰退了，哪个不是蠢蠢欲动的想把我踢下王位！」她说得用力，一字一句都夹杂着浓浓的不甘与不安。 纵使已身居高位，她仍是时时刻刻在担心着是否有一天自己会再度殞落，再一次身陷囹圄，荣登王位的喜悦仅仅存在一瞬，此后的每分每秒，她都在为了巩固权位殫精竭虑。 说完，玛丽大大的抽了口气，试图透过换气再汲取一些力量，她抚着胸口，压抑那縈绕胸中的悲痛情绪，强忍着几乎要溃堤的泪水，哽咽的嗓音似是哀求：「赛恩，我不能没有孩子，我必须要有继承人，你不能不给我任何希望……」 看着她大悲大痛的模样，韩璀冽蹙眉，也隐隐觉得不忍。 「玛丽，别伤心，我会找到办法的。」 「……办法？」 韩璀冽抽了抽嘴角，试图勾起微笑：「我的其他同伴已经进入英格兰，他们的资歷比我深厚许多，我去问问，一定会有让你怀上人类孩子的方法，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番话原本是要让玛丽安心，让她对生下子嗣这件事还有一线希望，可玛丽却没有像韩璀冽预期的破涕为笑，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是说，有其他吸血鬼进入英格兰的国土了？」 方才展现的悲痛不再，玛丽面无表情的望着他，让韩璀冽心生了几分警惕，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放心，他们都和我一样是来避难的，等到大陆上的杀戮平息就会离开，绝不会扰乱英格兰的秩序。」 韩璀冽在心里提醒自己，绝不能忘记一件最重要的事：玛丽既是他的爱人，也是一位极尽残忍的君主。 他保持面色上的平静，不让玛丽嗅出抵防的气息，而玛丽在沉默半晌后，还是对他露出了柔和笑容。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自然放心。」玛丽再度向前，并牵起了韩璀冽的手：「我能见见他们吗？」 韩璀冽将她不似一般贵族小姐细滑，粗糙枯瘦小手牢牢紧握，指腹轻轻搓磨着安抚：「等他们找到地方安定下来，我会让你们见面的。」 「我很期待见到你的朋友。」玛丽回应，可在孟子菁看来，她眼中的阴寒从未消退。 果然，不好的预感都是很准的。 下集 第五章（３） 画面倏然转变，和前几次场景扭曲后再度生成的频率大不相同，彷彿只是张投影片的一键切换，这通常能代表梦境之主对于这段记忆存有焦虑与急切的情绪，才会让梦境片段如此迅速的產生。 孟子菁看见了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甚至被砸毁、杯盘碎成一地粉末、人体横卧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孟子菁从他们身上看见类似强酸腐蚀而大片烧灼、溃烂的痕跡。 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血腥的铁锈味瀰漫在空气中，孟子菁下意识的摀住口鼻，并用力发挥想像力，描摹出灾难发生前此地应该是怎样的景象，后来从柜檯后面摆放的红酒，以及昏暗的灯光推测这里大概是一间酒吧，只是现在这模样大概已经无法营业了，毕竟那工作台后方的中年大叔整个人都掛在吧檯上动也不动，似是没了呼吸心跳。 几秒后，一道黑影自楼梯口降下，是韩璀冽，他悄然出现，神色带着警戒，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愣住了。 「爱丽娜、希尔维斯、戴伊……」他一一点名那些倒卧在地的人们，蹲下身察看状况，便发现每个人身上皆有腐蚀的痕跡，这让他瞇起双眸，眼里不明的情绪隐隐窜动。 「到底是谁……」 叮叮叮…… 玻璃轻触的细微声响唤起他的注意，韩璀冽的目光立刻投向吧檯，一双惊惧的眼眸在桌脚间窥视着他。 「琼。」韩璀冽快速靠了过去，翻身跃入吧檯，把跌坐在地上的琼扶起：「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 「快、快……」 琼颤抖的手抚着韩璀冽的胸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是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这时他忽然瞳孔紧缩，千言万语融成两个字：「快跑！」 他用最后的力气抓着韩璀冽转了半圈，以自己的背承受致命的突袭。 「啊——」 一把匕首插入了琼的背，气泡从伤口滚滚冒出，发出嘶嘶的沸腾声。 「银器……」 韩璀冽看清楚了，那是一把纯银製成的利刃，也是吸血鬼最害怕的武器。 几把匕首接着射了过来，韩璀冽立刻散成黑雾，从通风口溜了出去，直到成功着地才再度转为人形，果断朝着某个方向逃逸，转眼间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投射银器的人们不久后也来到了地面上，在首领的指挥下兵分三路追击，不久后，他们的身影也融于黑夜之中不可辨识。 而在人们都离开后，数条火蛇从酒吧的楼梯口窜了上来，而底下的空间早已成了一片火海，等到人们发现并扑灭火势，已经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这又是一段死伤惨重的梦境，孟子菁已经麻痺了，同时，她也不禁同情起韩璀冽，自从进入他的梦境中，值得高兴的事远远少于这些残忍、悲伤的画面，韩璀冽却都一一撑过来了，相较之下，孟子菁所承受的远不及万分之一。 她的心情十分低落，却仍是打起精神回应这段梦境：「酒吧里的那些人韩璀冽认识，再加上后面这场大火很显然是想要毁尸灭跡，那么他们应该就是韩璀冽的同伴吧，至于兇手……是玛丽女王的手下？」 「是女王直属的皇家禁卫军。」 「禁卫军……」猜测果然应验了，但孟子菁却没有感到任何喜悦，甚至叹了口气：「那韩璀冽怎么样了？他受伤了吗？」 「没死。」 孟子菁蹙起眉，觉得这两个字的回应格外没诚意。 「没死，那伤势严重吗？」 前辈平视前方，叹息融于低低的话语中：「躯体再怎么损伤，也远远不比心上的伤，来得疼痛。」 她这才知道，刚才是误会前辈了。 那不情不愿的答覆，并非是对于孟子菁不耐，而是对于眼前的一切满满的无奈。 不单单是孟子菁无法干涉梦境里发生的一切，他，也是一样的。 「玛丽为什么要杀害那些人呢？」 前辈将身子摆向她，开口时，嗓音与另一道严厉女声重叠在一起。 「『从大陆逃出来的怪物，英格兰没有收留它们的义务。』」 孟子菁这才发现梦境的景象已经再次转换了。 他们随着韩璀冽来到皇宫的大厅，仰视着端坐于王位之上，至高无上的女王。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韩璀冽瞇起双眸，颤动的目光透露着一丝脆弱：「他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英格兰的事。」 「我是英格兰的君主，我想让他们留，他们能留，我想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玛丽顿了一会儿，旋即露出微笑，眼底却不见任何笑意。 「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因此而伤心的吧，毕竟，你是个连自己孩子都能轻易杀害的『怪物』。」 闻言，韩璀冽不禁瞠大双眸，目光激颤之间，许多回忆涌现，先前那些隐隐透露、却不愿面对的蛛丝马跡，拼凑出残忍的真相。 「原来，你是在记恨那件事。」韩璀冽别开了目光。 他的语气太轻、太淡，似是代表着蛮不在乎，这让玛丽无法接受，无处发洩的情绪宛若涌升流一夕之间盈满胸中，神色变得十分狠戾。 「每个午夜梦回……我都听见婴儿的哭泣……」 她颤着嘴唇，一字一句彷彿从牙缝中挤出来，灌注了满满的憎恨。 「他怨我，没有好好保护他、让他没有机会长大……这些痛，你毫无感受，只因你根本莫不在乎……」 发红的双眸怒视着韩璀冽，他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模样，似是默认了所有指控，这让玛丽感到心碎般的绝望，她想改变，想让眼前的韩璀冽透出一丝与自己一样绝望的情绪，便竭尽所能的以言语刺伤他。 「你根本不配为人，你只是个无血无泪的怪物……」 对于种种指控，韩璀冽沉默了许久，看似麻木不仁，可孟子菁却注意到他藏在衣襬下的拳头正渐渐收紧。 最后，当他抬眼望向玛丽时，脸上是掛着微笑的。 下集 第五章（４） 「关于孩子的事，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你所有的怒火，所以，我也不打算替同伴们报仇。」 韩璀冽虽然在微笑，可孟子菁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只感觉心脏一阵绞痛。 这微笑，比哭泣还要让人难过。 可惜，玛丽丝毫没有察觉笑容底下的意义，只觉得终于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昔日温情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手刃骨肉、放过杀害同伴的兇手，你的心真冷啊，果然是个怪物。」 「好好保重。」 韩璀冽没有辩驳，更没有在她面前展露一丝悲伤，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韩璀冽不疾不徐，可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般坚定，没有想回头的意思，这让玛丽越想越不对劲，忽然慌了。 「你要去哪？」 他们先前不是没有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过，可这一次，直觉告诉她，非常不一样，恐怕他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韩璀冽既没有顿下脚步，亦没有回头。 「去一个没有人类生活的地方，如此，身为『怪物』的我，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了。」 「等等！」玛丽从王位上站起，放声质问：「你走了那我怎么办，我身上的血怎么办？」 她的嗓音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冷酷了，还夹杂着对于现状的不安，毫无保留的传入韩璀冽耳里。 他冷哼一声，旋过身，望向那略带惊慌的脸庞。 「你现在的命是我续的，一旦我远离，血液会渐渐凝固，最后冻结。」 「我会死？」玛丽听出了弦外之音，这让她无法接受，足以使她浑身颤慄、失声大喊：「你、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吗！」 「英格兰没有收留怪物的义务。」学着方才她的语气，韩璀冽抽了抽嘴角，咧嘴的弧度间尽是嘲讽：「留着怪物之血的你，何嚐不是令人憎恶的怪物呢？」 语毕，韩璀冽的身影在玛丽眼前溃散成雾，眨眼间便消失于空气之中。 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离开了，她没了最有力的依靠、失了眷恋无比的爱情，在不久的将来，更是连命都要丢了。 一向高傲无比的女王，在失去的强烈挫败下，崩溃了。 「赛恩、赛恩你快回来！赛恩、赛恩——」 韩璀冽并没有走远。 他待在窗外，凝视大厅内的女人丧失所有仪态、抱头痛哭的模样，有些不忍、有些遗憾，更多的是愧疚。 「对不起……」 最终，他还是没有拯救任何人，连曾经救了他一命的恩人都落得如此下场。 「『我终究，不是你的青鸟。』」 双重嗓音叠在一起，孟子菁将视线从梦境中的韩璀冽，移到身旁的前辈身上。 耳边传来了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若你想沉睡，要不要到我族生活的部落来？」 带着些许轻松笑意，好似天塌下来都能一笑置之，除了孟子瑒以外，这世界上她还没见过第二个。 「虽然我们食梦貘一族没什么战斗力，但生命可是很顽强的，你不用害怕会伤害任何事物。」 她这才知道，原来当初邀请韩璀冽到貘族领地沉睡的正是孟子瑒，难怪她老爸要孟子瑒负起责任，毕竟一开始就是他把吸血鬼带回族里的。 可现在，这无关紧要。 「果然是这样……」 她将听见的事物当成耳边风，转眼便拋诸脑后，接着走向了那披着黑斗篷的人。 「你，就是韩璀冽，对吧？」 对方不躲也不逃，站在原地看着孟子菁步步朝自己逼近，最后在他的面前停下。 孟子菁扯扯嘴角，妄想露出轻松的笑容好调侃对方，可现下这却变得无比艰难，歪斜的弧度掛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 「为什么要把自己包成这样呢？难道我还不认识你吗？」 「你不会想看见真实的我。」 「不。」孟子菁倏然伸手扯开了兜帽：「我会。」 不仅如此，她再抬起另一隻手合力将盖住对方脸庞的头发给拨开，一不作二不休的气魄让孟子菁非常想要大力讚扬自己，可当看清韩璀冽的面容后，她终于明白为何对方会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不是孟子菁记忆中如石膏般光滑细緻的肌肤，端正五官宛如上帝最高的艺术品，无比俊美非凡的脸庞；此刻的他，肌瘦的脸上佈满皱纹，沉肿皮挤压了双眸，只露出两条下垂的隙缝，眼底流露的尽是悲伤。 孟子菁第一秒是震惊的，可下一秒，她哭了，哭得不能自已。 「韩璀冽……」她扑上前抱住了对方，不断喃喃着他的名字：「韩璀冽、韩璀冽、韩璀冽……」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韩璀冽，便是他心灵的化身，歷经长久的岁月，亲人、朋友、爱人纷纷离他而去，心灵遭受了无比沉重的打击，漫无目的的活到了现在，至今，伤痕累累的他不过是个可怜又孤单的苍老怪物。 这让孟子菁特别的伤心。 「韩璀冽……」 对不起。她很想这么说，很想为自己一直以来忽视他的感觉而道歉，可这句迟来的抱歉却说不出口。 她有种预感，韩璀冽从来都不想要她的道歉，让她看见过去的一切，也并非是想要孟子菁陪他一起承担。 全部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想要鼓励孟子菁振作罢了，即使这样的方法对于自身极为残忍。 「你真是个丑八怪！」孟子菁猛然推开了他，纵使泪痕佈满脸颊，依然不碍笑容绽放：「可是我也怪模怪样啊，大象的鼻子、牛的尾巴、马来貘的身体，背上还有翅膀呢！什么奇怪的合成兽嘛！所以……」 她牵起韩璀冽冰冷的手，牢牢紧握在一起。 「我们都是怪物，没什么好怕的。」 深红的目光莹莹颤动，液体夺眶滑落，溅起一朵泪花，也重新将周围点亮。 孟子菁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吃——饭——啦——」 拋下这句话，小女孩转头就跑，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在后头，像极了不安分的小尾巴。 坐在窗边的韩璀冽还是刚甦醒的模样，面容成熟俊美，浓密而捲的长发曳地，与深红椅背几乎要融成一体，而韩璀冽本人倒也希望能跟背景合一，任何人或妖最好都别理睬他，更别试图走进他的世界。 他静静坐在窗边，藉由玻璃反射将小女孩狼狈逃窜的模样尽收眼底，暗沉的目光多了几点星光。 下集 第六章（１） 第二天，小女孩又来了。 「喂！饭来了——欸你怎么都没动啊？」她一眼便望见昨日被自己搁在桌上的杯子，透明的红色液体斟到八分满，和放置时的高度一样，摆明是没被动过的，这令女孩大为不满。 「什么都不吃，小心长不高……」小女孩本来想拿长辈长用来恐吓她吓唬对方，可想起韩璀冽已经长得很高了，想必这威胁不到他，再加上前几日，她和阿锥一伙人看了一部主角被坏人缩小的动画片，灵机一动把这个梗借过来用：「小心没力气，身体缩水成小孩喔！」 语毕，小女孩把另一只盛满鲜血的杯子放下，再度甩着两根长辫逃走了。 到了下午，小女孩又来了，看到两只杯子都没被碰过，气得跺脚，把捧在手心里的东西朝他丢了过来，接着转身就跑。 小女孩没多大的力气，东西落到了椅子角边，韩璀冽睨了一眼，发现是颗黄金色的松毬。 纵使那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他却鬼使神差的低头拾起，看那锥体上一块块鳞片像花瓣展开，乍看之下只是装饰，却是坚硬无比，保护着藏在里头的胚芽。 韩璀冽把玩了一阵子，以为这个松果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他太高估小女孩了，这终究只是颗普通的松果。 突然把这东西丢过来有何用意？难不成是误把松果当成手榴弹了？ 思来想去还是理不出头绪，他站起身，将松果放置在窗台上，视线移向书案边的两只盛着鲜红液体的杯子。 小女孩晚上又来了。 她原本已经想好要怎么吓唬那不好好吃饭的傢伙，可当她夹带着惊人气势闯进屋，发现两只杯子都已经乾净见底，想好的台词顿时全部报废。 可女孩却一点也没有白费的失落，反而露出大大的笑容。 「你终于乖乖吃饭了！我带了奖励给你喔，接着！」 韩璀冽稍稍侧过身子，本来想伸手去接，可小女孩拋得不远，东西一下子就落地了，再次滚到了椅子角边。 他定眼一看，又是颗松果，依然是金色的。 「只有一颗太孤单了，我找遍了整座林子，就这么两颗金色的松果喔！送给你。」 小女孩说边，又将杯子放到桌上。 「你要乖乖吃饭喔，我会再带礼物来的，掰掰！」 语毕，她转身离开，只不过这一次并不是飞也似的逃命，步伐轻盈许多，甚至还哼起了不明的小曲。 韩璀冽俯下身，捡起那第二颗松果，依旧放到了窗台上，两颗松果挨着彼此，在窗前接受秋日难得的阳光照射，闪烁耀眼光芒。 他静静的看着，眼中倒映着那片夺目的金黄，整个人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后来，小女孩依约继续替他准备礼物，有时是一朵小花、一片枫叶，有时是一隻巨大的瓢虫，皆是取材自山川野岭，大概就只差没抓条活鱼回来了。 韩璀冽就这样不断的接受女孩带来的礼物，很快地便摆满了一张桌子，后来貘族长老来看他，看见那满桌的「礼物」嘴角差点失手，他问韩璀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韩璀冽和他要了另一张桌子。 「礼物」又有地方堆放了。韩璀冽心里是高兴的，脸部肌肉也随之放松，露出了甦醒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安心微笑。 冬季的大雪停歇后，屋外呈现了一片雪白，孩子们都在院子堆雪人，他看见小女孩也身在其中，过了不久，急促的脚步声啪噠啪噠响起，女孩宛若一阵旋风颳了进来，把雪人安置在桌上。 「快看快看！它快融化了！」 韩璀冽望了过去，那是尊非常简陋的小雪人，就是两颗圆球堆在一起罢了，连手脚都没有，可小女孩却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的模样好似这就是她妖怪生涯中的巔峰之作。 「很棒吧，我第一个作品就给你啦！趁着它融化前要多欣赏几眼喔！」小女孩说完便又要跑走了，这时，韩璀冽终于出声了。 「谢、谢……」 孟子菁没想过居然能从这石膏像一般的吸血鬼口中听到一句谢，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开口时连话都说得结巴：「喔、喔，不客气啊！如果你喜欢雪人，我可以替你多做几个！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这回她又恢復了逃命似的速度，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使得韩璀冽还来不及澄清那句道谢的意涵，之后更是没机会了。 其实，他并不是只想感谢这一次。 虽然女孩每次带来的礼物都让人不明所以，但至少在女孩眼中那些都是十分珍贵的宝贝，她只是纯粹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送给他罢了。 这份单纯的心意，才是韩璀冽想要感谢的。 寒冬过去，春天时，他的力量已经恢復不少，开始在房间内走动，找回丧失已久的敏捷身手，偶尔觉得疲惫，便会看向那摆满礼物的桌子，在冬末时孟子巍又替他添了一张新的，目前房内已经有三张桌子了，然而，最近的礼物是春天娇艳的花儿们，不太方便摆在桌上，孟子菁来送礼时也发现了，于是替他寻来一个陶壶，把花投到了壶里。 陶壶。 那是一样足以勾起遥远记忆的物品。 韩璀冽一开始是看不顺眼的，可当孟子菁带来的花儿充满其中，各品种不带重复，五顏六色显现了春天丰富多彩的样貌，样子丑陋的素色陶壶，好像也不是那般刺眼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夏季。 他听见屋外的不远处有几个孩子正在说话。 「欸欸，听说萤火虫出来了欸！」一个小男孩道，回应他的是无比兴奋的嗓音。 「真的吗？太好了！今天的礼物有着落了！」 韩璀冽听出来了，回答的是孟子菁。 「欸孟子菁，你还持续去找那个可怕的傢伙吗？」另一个男孩问道。 「对啊。」 「你真勇敢欸，我老爸都警告我不可以接近迎宾所，不然会被吃掉！」 孟子菁噗哧一笑，凉凉的回应：「他骗你的啦，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是说你送的那些垃圾，他都怎么处理啊？」又一名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开口，扁扁的鸭嗓直断孟子菁的理智线，让她整个人暴怒了起来。 「什么垃圾！」孟子菁厉声反驳：「金色的松果、背上有八个点的瓢虫、还有那些春天限定的花，都是最棒的礼物！」 「就算你觉得很棒，可他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真的会觉得那些东西很棒吗？」 「当然会！他每天都待在屋子里不出门，错过了好多有趣的东西，所以我把那些带给他，他看到了，说不定就会想出门了！」她继续以十分强硬的态度为自己辩解，可惜回应孟子菁的并非赞同的掌声，而是一个又一个质疑的声音。 「是这样吗？」「会吗？」「你持续了快一年都没成功欸！」 孟子菁怒了，她这么努力、持续了这么久的一件事，看在他人眼中就像个笑话，这让孟子菁无法接受，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满嘲讽的漩涡。 「反正跟你们说这么多你们也不懂，我一个人去抓萤火虫，哼！」 「欸欸！」「孟子菁！」「菁菁、菁菁——」 韩璀冽听见一切，对于孟子菁，除了从前的好奇、觉得新鲜之外，更多了一份类似愧疚的情愫。 虽然他从未要求孟子菁准备那些礼物给自己，而小东西确实也都不起眼，就连他一开始也觉得莫名其妙，可那都是孟子菁的心意，既然是心意，要不要、喜不喜欢，都轮不到旁人来替他做决定。 后来孟子菁直到快天亮了都还没回来，那些跟她起争执的小孩终于惊觉不妙，赶紧通报大人，一夕之间，整个部落的食梦貘们都动了起来。 韩璀冽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在得知孟子菁失踪后没有半分迟疑，立刻推开落地窗闯了出去，运用感知搜寻她的踪跡，很快地便锁定座标，可再见她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孟子菁。」他第一次出声呼唤她的名字。 「吓！你怎么变小了？」孟子菁无比惊恐，尤其是在想起自己曾经恐吓韩璀冽的话，以为是诅咒奏效，脸色倏地刷白了。 韩璀冽沉稳的开口：「该回去了。」 「喔、喔……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孟子菁朝他跑来，韩璀冽现在的模样就像个人类小孩，她一点都不害怕，更不会像之前那样觉得苗头不对便转身就跑，距离瞬间拉近了几分。 岂料她正满心欢喜，却被对方泼了冷水。 「一直低头也挺累的。」 孟子菁起初还不了解他为何这么说，愣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他在嘲讽她矮，这就不能忍了。 「我这算是正常身高好不？你等着，我马上就会长大，变得比你先前的模样还要高大！」 「省省力气，你就算过了一百年也达不到。」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互不相让，度过了在幽暗森林中行走的无聊时光，转眼间，食梦貘聚落近在眼前。 现在，观看梦境的孟子菁已经十六岁了，对于小时候的事她虽然记得一些，却远不如韩璀冽的梦境这般清楚细緻，而看着儿时的自己做出的种种蠢事，她的脸色闪过一阵青又一阵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鑽进去。 下集 第六章（２） 黑歷史被强迫复习令她恼羞成怒，把怒气都往韩璀冽身上洒：「这种蠢事你记得这么清楚干嘛？快点快转、快——」 孟子菁太专注于观看梦境了，以至于她丝毫没发现，身边的韩璀冽早已不是苍老姿态，而成了孟子菁最熟悉的模样。 她不晓得怎会忽然產生了异变，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段记忆，是我的『宝物』。」韩璀冽看着她，目光无比柔和，宛若初春和煦的阳光，他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少女时期的玛丽，而现在，这份温柔则属于孟子菁：「全世界的人或妖，包括成长后的你可能都会觉得这一切看来很蠢，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无疑是珍贵的救赎。」 「孟子菁。」韩璀冽呼唤她的名字，很亲暱，足以令人动容：「我的世界，是被你拯救的。」 而后，在孟子菁眼前呈现的梦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日子，包括国小时大队接力，韩璀冽身为选手、还是最后一棒，全速奔跑令他耗掉不少体力，加上烈日当空，大大加深了不适感，这时，他闻到了血腥气息，原来是方才跌倒的同学伤口破皮，渗血了。 韩璀冽看着他的伤口，双眼发直，手不自觉的举了起来，自告奋勇要带同学去保健室。 后来，他在一个无人的转角，先是暗示了那名同学让他失去意识，随后趁机舔了舔在他伤口上的血，觉得不适感缓过一些了，却忽然听到一阵恼人的爆笑。 「哈哈哈哈哈！」孟子菁从草丛中跳出来，指着他捧腹大笑：「被我抓到了！你这个偷吃小鲜肉的傢伙，我要去跟大家说！」 她大笑的模样太过夸张，韩璀冽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孟子菁便愉快地跑走了，像极吃到甜头就落跑的小老鼠。 韩璀冽把同学送到了保健室，这段时间足够让他明白孟子菁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于是他一离开保健室便动身去捉孟子菁了，不久后，她嚐到了乐极生悲的滋味。 「疼疼疼疼！」孟子菁一边马尾被揪住，吃痛的连声惨叫，还不忘挥爪攻击韩璀冽：「你干什么，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们应该、应该算扯平了！」 「什么报仇？」韩璀冽略感疑惑，手中的力道稍微松了一些，这就让孟子菁挣脱了，立刻和他拉开距离。 「你忘了？」孟子菁鼓着腮帮子，气嘟嘟的道：「你刚睡醒的时候说我是蕾丝边呢！人家明明只是肚子饿，想吃梦而已，现在你知道被人误会是什么滋味了吧？哼！」 「……我说过那样的话？」 「当然，你可别跟我说你刚睡糊涂，什么都不记得喔！」 孟子菁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是韩璀冽甦醒后，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韩璀冽当然不可能那么明白的承认自己忘了，那只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火上加油，孟子菁气得不想理他了，另一种则是孟子菁抓到他的小辫子，从此不断用这件事来调侃他，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 于是，韩璀冽以嘲讽回应：「这仇记了这么久才找到报復的机会，证明你道行还不高。」 「你说什么！」孟子菁还是生气了，但除了怒火外，这更是激起了她旺盛的斗志：「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妖怪，到时候我就会骑在你头上了！」 韩璀冽勾起嘴角，笑得无比恶劣：「我很期待。」 「你就洗乾净脖子等着吧，哼！」 这又是一段不愿忆起的黑歷史，孟子菁觉得自己捧腹大笑的模样实在丑陋极了，脸上顿时佈满黑线，也不知韩璀冽是怎么想的，专门勾起她不愿回想的真相。 她看向韩璀冽，试探性的道：「我们小时候还真爱因为无聊的事吵架呢。」 「小时候的只有你而已。」韩璀冽冷静的提醒她。 「说到底，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小啊？其实根本没必要吧？我看你那个时候明明已经恢復得差不多了。」 从前不知晓，以为韩璀冽真是力量不够才把自己缩小的，现在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后，孟子菁实在好奇极了。 「没错。」 「那你干嘛这么做？」 难不成是想再次体验孩童生活，弥补儿时缺憾？ 「我不想让你那么怕我。」韩璀冽深深的望着她，无比诚恳的道：「至少，希望能和你在平等的高度说话。」 孟子菁实在不喜欢这样和他说话。 韩璀冽太认真了，看着她的眼神比以往多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好似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吸进那深邃之中。 这让孟子菁觉得浑身不自在，为了掩饰慌乱而开起玩笑：「搞了半天，你还是在嫌我矮嘛！」 「矮一点也没关係，当我悲伤，一低头就能看见你，也挺好的。」 又来了，韩璀冽一开口，孟子菁又觉得不自在了。 她下意识的闪避韩璀冽的目光，心跳也比平常加快了许多，总觉得气氛和以往不同了，韩璀冽正在用眼神与话语暗示她什么。 孟子菁对此窘迫不已，连忙开啟下一个话题：「那、那个，下一段梦境呢？下一段梦境是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 「剩下的，都是我们一同经歷的，没必要重复。」韩璀冽低声道，他伸出手，拉着孟子菁的手臂，力道不轻也不重。 「孟子菁，你明白我为何让你看见我的过去吗？」 孟子菁果断的摇头，纵使心中有许多猜测，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还是想听韩璀冽亲口说。 「因为，我对你有所期待。」韩璀冽坚定的眼眸中倒映的全是她的身影，鲜红慢慢消退，转化为孟子菁最为熟悉的沉静墨黑。 「现在的你的确很弱小，就算用尽全力与我对峙，大概不用二十秒就会被我扳倒，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永远如此，你一旦有斗志、有志向就会拼命努力去完成，就像儿时你因为气不过那些稍微年长的食梦貘的嘲讽，而幻化成美丽的人身；就像你对王采庭、李喻楷、唐月琴……甚至是沉以杰的坚持，你一旦认定就不会退缩，我肯定那样的你。」 这番言论是韩璀冽一直隐藏的真心，之前没有表达，除了自尊心作祟外，更多的是看见孟子菁对沉以杰过分殷勤而感到嫉妒，而当这份心情產生后，身为千年吸血鬼的他想着自己居然和区区一个人类小鬼较真实在太过幼稚，一番自省后更拉不下脸，无意间生了误会。 可有些话不说出口对方可能永远不会懂，更何况是孟子菁这样情商负分的，甚至还会认为你是在嫌弃她、厌恶她，长久以后嫌隙累积太深，便不可能轻易消弥了。 正如同现在。 「什、什么……」孟子菁诧异无比，六神无主下连嘴唇都微发着颤：「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不自量力吗……」 韩璀冽刚开口的时候孟子菁是很气愤的，可后来却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已经觉得眼前的韩璀冽是冒牌货了。 看她这般不可置信的模样，韩璀冽发出轻笑：「你的确是不知好歹。」 「当你愿意正视自己的弱小，便能有所突破，然而你才十六岁，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就踢到铁板，所以我反对你去接触沉以杰。」 不知天高地厚几乎是每个妖怪的通病，或者是世间万物年少时或多或少都会存在的想法，只是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领悟、靠着什么样的契机成长便是个人造化了。 韩璀冽曾以此与孟子瑒争论，甚至大打出手，虽然到最后他也未能理解老友的想法，可韩璀冽却是在心中默默认定，纵使来得早，这也是孟子菁蜕变的契机，他只希望这样的痛苦，孟子菁仅嚐到这一次。 「可、可你刚刚说，你不阻止我是因为……想让我有罪恶感？」孟子菁再度风中凌乱，韩璀冽按住了她的双肩，试图让孟子菁冷静下来。 「那句话，半真半假。」他的嘴角掛着笑意，来自对于自身的嘲讽：「数百年前，年轻时候的我存有那样的想法，换血后，玛丽因我成了后天吸血鬼，我作为她的『上辈』，认为她应该完全属于我，不管事肉体、思想、还是感情，可无论身体里流着谁的血，她依旧是她，我也依旧是我，我们曾相爱，却也因为价值的衝突而相害，我们谁也不为谁改变，最终只能分开。」 「那你现在……」 「现在，只能说所有物种都有劣根性吧。」大大的叹了口气，韩璀冽以此间接承认了多年以来依旧改不掉的恶性，低声道：「可看到你痛哭的模样时，我后悔了，并再次落进罪恶感的束缚中。」 孟子菁回想起自己曾对孟子瑒态度不佳，主要是在怨其见死不救，现在发现韩璀冽也是这样的，顿时觉得当时拿孟子瑒出气的自己好像有点不对。 不过，那也是那傢伙总是一副事不关己、丝毫不为自己辩白的态度让人非常讨厌啊！ 孟子菁试图安慰自己，但愧疚感依旧不减，因此暗自决心之后要好好找孟子瑒把话说开来。 她的心思正在千回百转，视线自然的从韩璀冽身上移开了，后者发现了，微微皱眉，似乎觉得在他的梦境里、在他的注视下，孟子菁的心思还能往外飘，非常不妥当。 于是，他只能帮自己刷刷存在感了。 「但是，」韩璀冽按着对方肩膀的手重了几分，让孟子菁因而抬眼看他：「我想让你恢復从前那样开朗、充满斗志的模样，罪恶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孟子菁如他所愿的将目光投射过来，眼神却还是那般闪烁着迟疑与怯弱。 见状，韩璀冽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难道自己平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真是齜牙咧嘴的大妖怪，稍微透露温情就这般让她无法接受吗？韩璀冽很是无奈。 既然如此，就趁着还在梦境中，替自己的形象平反一下吧。 「另一个原因，是我想守护自甦醒以来，一直照亮着我的那抹光，你的礼物也好、你本身也好，都一再的告诉我并不需要执着于『人』的身分，就算是妖怪也可以很良善、被世间万物拥抱。」 「韩璀冽……」孟子菁举起双手，将韩璀冽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拉下，并与之紧握。 「你好奇怪，平常的你不是这么说话的……」嘴巴上虽是这么说，但孟子菁却没有放开韩璀冽的手的意思，反而是握得更紧了。 平常的韩璀冽嘴巴坏，可和他相处起来十分自在；现在的韩璀冽随口一句就令孟子菁鸡皮疙瘩掉满地，却反而让孟子菁彆扭了起来。 不过，无论哪个他，她都不讨厌就是了…… 「因为，这里是梦境的世界啊。」韩璀冽扬起嘴角，目光温柔：「那个平常的我就在外头等你，你准备好，回到现实了吗？」 梦境的旅程结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似乎到了该醒过来的时候，可孟子菁却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 「……等、等一下！」孟子菁忽然发出惊叫，让韩璀冽顿觉疑惑，孟子菁却完全不给他理解的时间，跳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韩璀冽对不起！」孟子菁的手勾住他的脖子，与韩璀冽紧紧贴在一块。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注意到你很孤单，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孤零零的，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一起抓萤火虫、一起看日出、一起出门猎食……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啦。」 说到最后，孟子菁忽然有点后悔了，并不是决心动摇，而是她想起韩璀冽猎食的sop……似乎儿童不宜，孟子菁从前会介意，现在萌生了一些想克服的决心，就怕韩璀冽不喜欢旁人在一旁窥探。 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喊完后，孟子菁还掛在韩璀冽身上不放开，平常这样的举动会让她害臊，但梦境毕竟是虚幻的，也就稍稍拋开羞耻心了。 这时，她感觉到腰间一紧，是韩璀冽回拥住了她，虽有力道却不至于难受，旋即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话，若是在现实世界说的话该有多好呢……」 韩璀冽惋惜的低喃，成了孟子菁离开梦境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集 第六章（３） 醒来后，孟子菁视线还一片糨糊便急忙连滚三圈，逃离韩璀冽的身下。 顺利逃脱后，她双手伏地撑起身子，勉强坐起后才发现自己已恢復人类化型了，显然是因为韩璀冽渡了充足的妖力给她。 但说来也奇怪，韩璀冽怎就那么容易让她脱逃了呢？ 视线清晰后，孟子菁看见了还匍匐在地的韩璀冽，不禁出声：「韩璀冽，你还好吗？」 她立刻跑到他身边，韩璀冽却拒绝了她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下子耗太多力气，有点晕了。」 不，那绝对不只是「有点晕」的程度。孟子菁是知道的，韩璀冽不断把自己的妖力分给她，还构筑了十分真实的梦境，并亲自干涉其中，这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帮助孟子菁再度站起来，这令她有些不忍。 韩璀冽闭起眼睛轻吁一口气，顺了顺气息，再度睁眼时，恢復了孟子菁最为熟悉的淡然神色，只不过相较于从前，孟子菁似乎有了从中探出几分真意的本领。 「你这叹息，也包含了看到我又能变成人身，觉得很安心吧。」 被猜中心事，韩璀冽斜睨她一眼，接着便迈开步伐，头也不回的踏上归途。 「喂，等等啦！」 孟子菁追了上去，在韩璀冽刻意放慢速度下，她很快便追上了，在他身侧探头探脑的打量，接着开口：「韩璀冽我问你，你在梦里说的都是真的吗？」 「真真假假。」 「这什么烂答案嘛，是男人的话就直接一点——」话音未落，韩璀冽伸手勾着她的腰际用力一扯，将孟子菁揽到了怀里。 好吧，这下她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了。 「这样够直接吗？」 此刻她与韩璀冽之间没有距离，看那墨黑瞳仁中透着一丝妖异腥红，说话时口中锐利的獠牙隐隐闪现，再加上这略带警告的低沉声线，让孟子菁心中警铃大响，冷汗更是瀑布般流个不停。 「够、够够够了……」 孟子菁缩着肩膀怯怯颤抖，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壳可以鑽进去避难，这时，韩璀冽笑了，笑容既顽劣又邪恶。 「是吗？我觉得还不够。」 他抬手将孟子菁的脑袋扳向自己，俯身吻了下去。 双唇被紧紧贴覆，孟子菁吓得瞪大双眼，可这还不够，韩璀冽的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灵活的与孟子菁的丁香小舌纠缠在一块，如此热烈的吻她第一次嚐，无疑是最强烈的衝击。 孟子菁抬手想推开他，无奈花拳绣腿一点攻击力都没有，韩璀冽一隻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令一隻紧搂着孟子菁，手指不安分的揉捏她的腰部，一吋吋抚弄撩拨，让孟子菁于气愤与不知所措间，更多了一分又酥又麻的奇异感受。 良久，韩璀冽大概觉得够了，便缓缓放松了束缚，舌头舔了舔孟子菁的嘴唇，将掛在上头的银丝捲进嘴中细细品嚐，舔着嘴意犹未尽的模样让孟子菁如梦初醒，气得搥他。 「你干嘛啦，吓死我了……」 小拳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韩璀冽忍俊不禁，不但没有丝毫歉意，甚至伸手捏了捏她红通通的脸颊。 「你不是嫌我不够直接？」 「直接也不是这样用强的啊……」孟子菁觉得意思完全被扭曲了，心中无比委屈。 「好，我温柔点。」韩璀冽歛起笑意再度靠近，由于这次放慢了速度，孟子菁来得及阻止了。 「等等、等等！」她双手挡在脸前，同时也为自己再度被误解的意思感到悲伤：「你、你这样、算什么嘛……」 「嗯？」韩璀冽总算听出她话中有话，便稍微拉开了距离，让孟子菁能安心说话。 可孟子菁却是低着头，神情频频闪烁，还不自觉地搬弄着手指，看起来仍是很不安。 「就是、那个……」她微微啟唇，声若蚊蚋：「你不是该说点什么吗？像是那个爱的、喜什么的……」 韩璀冽这下总算明白她的小心思了，不禁摇头失笑。 「你明明是个年轻的小妖怪，思想却挺古板的。」 比起身体力行的霸道总裁风，孟子菁对于感情的想像其实很单纯也很美好，一句简简单单、不带任何修饰的告白就能胜过一切了。 孟子菁不知道别的女孩是怎么想，可是她纯纯的爱情观被吐槽了，这实在是件不能忍的事。 「要你管！你到底说不说——」 「我喜欢你。」 四个字，很简单却让孟子菁非常满意，整张脸彷彿被点亮般充满光彩，甚至还因澎湃的悸动红了眼眶，可韩璀冽接在后面的话却让她美好的告白时刻出现了裂痕。 「从你是个小萝莉的时候就很喜欢了，但因为身在貘族，对女童出手你们家爷爷姥姥们可能会跟我拼命，对付他们太麻烦，我只能先把你拐出来、努力养大，等成熟了再好好享用……」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够了。」 韩璀冽好整以暇的闭嘴了。 虽然最后因为韩璀冽那番不知包含多少真意的话而走味，可瑕不掩瑜，孟子菁依旧觉得十分欣喜，再没有比确认彼此心意的时刻更甜美动人了。 他们并肩走再归途，孟子菁主动去拉韩璀冽的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而韩璀冽没甩开，牢牢地牵着，虽然没有对话，但他们之间的氛围相较于以往和谐了不少，也亲暱了不少。 「孟子菁。」 已经能从枝叶隙缝中看见建筑物的轮廓了，韩璀冽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干嘛？」 「你答应我的答案，还没兑现。」 「什么答案……喔喔喔，你是说，我为什么那么想帮助沉以杰的理由吗？」发觉韩璀冽的目光变得十分危险，孟子菁赶紧让脑袋高速运转，理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韩璀冽挑起一边的眉，不可置否。 其实孟子菁也没有要耍赖的意思，纯粹是因为沉浸在喜悦中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现在经由韩璀冽的提醒，孟子菁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了哪些事，脑子顿时冷却了下来。 韩璀冽看出了她神情上的变化，捏了捏孟子菁的手安抚。 看着他，孟子菁想起了当初的自己，虽然天真，信念却意外坚定。 「其实我……是因为你。」 因为我？韩璀冽备感错愕之馀，表情也失守了，吃惊全写在脸上。 「我觉得你们很像，眼神总带着忧伤，我原本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白了，原来你们都一样很孤独，希望得到救赎。」 孟子菁觉得惭愧，头越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想说帮了沉以杰就等于是帮你，却让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母亲逝世，对沉以杰来说或许是种解脱。」震惊缓过后，韩璀冽只觉得心头一阵暖，也更加怜惜眼前这个女孩了：「摆脱沉重的枷锁后，是生是灭，就是个人造化了，若那男孩真像你说的和我十分相似，那么他定会找到下一个生存的理由。」 孟子菁抬起头，对上韩璀冽的柔和目光，忽然发现这样的神态，她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看过了，还不止一次。 其实韩璀冽一直都是这样看她的，只是之前孟子菁对他的敌意太深、自尊心太高、还有些叛逆，根本没注意到他神情间枝微末节的变化。 这表情很好看的，特别让人动心，孟子菁有点后悔之前都没细看他的脸。 「嗯。」最终，孟子菁也柔柔地笑了。 「话说回来。」猛地话锋一转，韩璀冽勾起嘴角，有些不怀好意：「既然你是为了我，这是否能代表你其实也非常在乎我？」 没想到对方是一边安慰，一边在套她的话，孟子菁的脸浮上两朵红云，下意识地闪躲对方烫人的目光。 「我、我……我是很在乎你啊，可是又不能怎样……」 「不能怎样？」韩璀冽故意将尾音提高，把孟子瑒那些使坏的招数都学会了，十分得心应手：「你想对我做什么？嗯？」 孟子菁拼命摇头闪躲，就是不肯说。 韩璀冽瞧她防卫意识过重，也不强逼，乾脆张开双手，欲擒故纵的放话：「现在给你机会，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或报復。」 这邀请实在很诱人，可孟子菁深怕是对方的诡计迟迟不敢下手，韩璀冽也不催促，气定神间的等待，让时间慢慢消磨掉孟子菁的防备。 果然，最后还是孟子菁沉不住气，兴奋的情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跃跃欲试。 韩璀冽不闪不逃，等着看孟子菁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时，孟子菁朝他出拳了。 拳头轻轻打在韩璀冽的心口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这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却让孟子菁开怀地笑了。 她的笑声宛如鸟囀般清脆，好一阵子都收不住，最后笑倒在韩璀冽怀中。 韩璀冽轻抚她的背，像是在呵护婴孩，深怕太用力便会伤着了她，良久，他听见闷闷的声音从胸怀传出，听清了那含糊的嗓音后，便觉千年岁月，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谢谢你韩璀冽，我最喜欢你了……」 下集 尾声（１） 「呼呼……呼呼……」 男孩迈开双腿在树林间急奔，带起阵阵割脸强风，落叶扑了他一脸，小腿也被凸起的树枝刮出一道道细痕，可他却没有放慢速度，反倒跑得更急了。 烈阳虽高掛天顶却被层层树荫遮蔽，仅有些微的光线从叶缝中筛落，使得眼前道路越发幽暗，可男孩的双眼宛若会发光的星子，纵使身处在一片黑暗中仍可以毫不犹豫的笔直向前，成功通过那段最阴森的道路，迎接外头灿灿阳光。 男孩站在崖边喘息，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前进，抓着地上隆起的岩石往下望，正好瞧见了老旧的小巴士拖着长长白烟，摇摇晃晃驶进站牌。 他嚥了抹口水，屏息以待，看着乘客陆陆续续下车，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错过了重要的人。 虽然人影就像蚂蚁那般小，可男孩却很有信心，若是母亲出现了，他一定可以一眼认出，并大声呼喊，声音能远达到她的耳朵里。 可男孩等呀等，依旧没看见任何一个身形外貌与母亲相似的人，原本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却随着一分一秒降下，最后跌宕谷底。 「唉……」男孩叹了口气，重新整顿心情，他告诉自己，妈妈铁定是太忙了还没空来接他，等到妈妈间下来一定会出现的，做为一个乖孩子，他不能给妈妈添麻烦，必须静静地、慢慢地等待…… 即使这样令人十分寂寞。 「吱吱！」 尖细的兽鸣传入耳里，男孩倏然抬头，树林间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在摇晃。 男孩不禁蹙眉，带着疑惑开口：「是你吗？你来找我了？」 沙沙的摩擦声越放越大，男孩瞪大眼睛，心跳得厉害，若是之前那隻小小的野生动物应该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才对，难不成是什么可怕的猛兽吗？ 男孩慌了，抓着石头的手越捏越紧，冷汗汩汩流下，这时，一名系着双马尾的少女从树干后方探出头来，间接告诉了他真相。 呼……还好不是什么野兽。男孩总算是松了口气，可同时也暗自警惕，少女看起来非常陌生，似乎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你是谁？」 「吱吱！」少女眨眨眼睛，带着笑容回应。 男孩记得这个叫声，对方似乎也正以此暗示他，可这实在太不可思议，让他陷入了混乱：「你是……之前那隻小象吗？」 孟子菁本来很高兴小孩子果然戒心低，一下就愿意相信了，却在听见「小象」两个字时脚一拐，险些绊倒。 别计较孟子菁，童言无忌，只要好好解释的话对方一定能懂得，加油！ 自我安慰一番后，孟子菁从林间走出，撑起笑容道：「我知道你叫阿勋，之前曾经和你一起来过这里，还偷了厨房的苹果给你吃，但我不是小象，是隻伟大的食梦貘！」 孟子菁一一细数和阿勋之间共同的经歷，为了就是要让他更加相信自己，而当她把这些都道出时，阿勋的目光明显动摇了，也让孟子菁松了口气，看来在身分认定方面，不需要再多提出什么证据了。 「食梦……貘？那是什么？」 「是一种会魔法的奇幻生物喔！」孟子菁双手插腰，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 阿勋却是对她的话消化不良，失神的喃喃：「魔法……」 虽然还是个孩童，却因为家庭变故而比其他孩子还要早背弃童话，只因无论再怎么祈祷，他们希望的事都难再有实现的一刻了，既不信神也不相信奇蹟。 可眼前少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魔法」这个奇妙的词汇再也不是个笑话，这令阿勋动摇了。 「是啊！我可是很厉害的！」孟子菁频频点头，试图营造自己真的很厉害的模样，而她的这点小技巧对一个学龄前儿童也挺够了，阿勋心中的天秤开始倾斜。 「怎么样，有什么心愿希望我帮你实现吗？」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帮我实现心愿？」彷彿被曙光笼罩，阿勋整张脸都发亮了，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可孟子菁庆幸之馀也不免为他捏把冷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先不要太激动，先过来我这边吧，小心点！」 孟子菁非常不相信阿勋脚下那块地。 阿勋依她所言慢慢往树林退回，孟子菁低下身子想接住他，阿勋的双手却紧紧抓着孟子菁，深怕她忽然消失一样。 「姊姊，你说你可以帮我实现心愿，是真的吗？」 「是真的喔。」孟子菁无比肯定的回应，同时也努力忍受手臂上那一阵疼，阿勋太激动了，力道没有丝毫收敛，好在他只是个孩子，若在长大一点，孟子菁可承受不起啊。 「那么，姊姊，你可以让我见妈妈一面吗？」他道，嗓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妈妈她……把我送来这里后就没有出现过了，可是她跟我约定，一定会来接我离开的，所以我一直都在等她。」 说着，他不禁感到一阵鼻酸，便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泪珠虽然还没撒下，眼眶却已红了一圈。 孟子菁摸了摸他的头，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放柔：「阿勋，见了妈妈以后，你想跟她说什么呢？」 阿勋低着头，嘴唇动了动，全是孟子菁听不懂的碎言絮语，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用力摇头，把所有想法都否定了。 「现在还没想好……但等我见到妈妈一定就能想起来的！」深怕孟子菁会因此不帮他，阿勋紧张地恳求：「姊姊，拜託你让我见妈妈，我答应你以后都当乖孩子，不会再乱跑了！」 他哀求的嗓音夹带浓浓哭腔，任何人听了想必都会于心不忍，孟子菁叹了口气，接着便伸手将阿勋拥进怀中。 「我知道了，那么阿勋——」 一股好闻的味道飘散于鼻息之间，阿勋吸着那个香味，脑袋变得沉甸甸的，思绪开始涣散。 茫茫然之际，他看见姊姊拨开他盖在额头上的瀏海，轻轻的在额上落下一吻，就像他的妈妈般，带着十分亲暱的温柔。 妈妈…… 你在哪里，我真的能见到你吗？ 我好想你喔，妈妈…… 「阿勋。」 当无比思念的嗓音传入耳里，他几乎不敢相信。 「阿勋、阿勋……」 不会听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她的声音，如此悦耳，让人无比怀念。 「妈妈、妈妈……妈妈！」 他挣扎着起身，双眼一併睁了开来，眼前的景象是一片空旷的蓝天绿地。 清脆的笑声于耳畔响起，阿勋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愣愣地转了过去，就见母亲坐在他身边，目光温柔的看着他。 下集 尾声（２） 「喊得那么大声，不怕羞羞脸吗？」乍听之下是指责，却带着几分顽皮的笑意，母亲摸摸他的头道：「我们家阿勋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小宝宝呢！」 「妈妈……妈妈！」阿勋扑进母亲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妈妈……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呢？我一直都有乖乖在等你啊，妈妈……」 开朗的性格、坚强的形象，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他只想当个能够尽情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 然而，一阵哭闹缓和后，母亲轻轻地推开了他，温柔神情中带着一丝悲伤。 「对不起，妈妈今后都不能和你见面了。」 好不容易再次相见，却从她口中听见了这样的话，让阿勋一时之间还无法反应过来。 「不能……见面？」他瞠大眼睛，身体一阵发寒：「为什么……」 抓着母亲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深怕下一秒她就会消失，母亲感觉到了儿子的不安，握住了那发颤的小手，将掌心的暖意传达给他。 「因为妈妈太优秀，被天国招募去当天使了。」母亲扬起一抹最为灿烂的笑，极力展现对于「当天使」这件事的兴奋与期待。 「当天使？」阿勋古怪地皱了皱眉，似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母亲。 「当天使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当天使就不能和我见面呢？」 他是不希望和母亲分开的，更不想以后都见不着面，可是妈妈笑得这么开心，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不捨……可他还是不想离开妈妈啊！ 阿勋陷入了挣扎，闪烁的神情透露浓厚的焦虑与不安，这些母亲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的双手按在阿勋的肩头上，认真的道：「当了天使后，妈妈要保护的就不只是阿勋一个人了，妈妈要守护很多人啊。」 「我不要！」阿勋挣脱了她的手，再度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我不要把你分给其他人！我不要！」 分离太痛苦了，自从母亲把他送到育幼院，他每天都在期待着下一次见面，日日夜夜，从期待到失落，周而復始的循环，那无疑是精神上最为痛苦的折磨。 既然期待的后头接着伤害，为何还要抱有期望呢？那是因为他相信与母亲的约定。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了母亲，却又要分开了，这回更是没有任何希望，永远的离别，这让他怎么可能接受呢？ 阿勋知道，母亲是最疼爱他的，只要他哭闹，母亲不可能不心软，就不会再说要离开他了！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紧紧抓着母亲不放，却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带着淡淡的忧伤与无可奈何，清晰的传进他的耳里，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胡闹，手上的力道松了，抬起头，望见了一张爬满泪水的脸庞。 「对不起阿勋，妈妈没办法待在你的身边。」母亲吸吸鼻子，勾起了温柔微笑：「但相对的，妈妈会永远守护你，只要你抬头望着天空，就能看见妈妈在对你微笑喔！妈妈会一直看着你，让你能快快乐乐的平安长大。」 看着那强顏欢笑的表情，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离别的痛苦不仅仅属于他一人，母亲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她不能像个孩子哭泣耍赖，甚至必须撑起笑容安慰悲伤不已的儿子，只因为在母亲的心中，他是最珍贵的宝贝。 能够如此坚强守护着所爱之人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人，母亲已经是个优秀的大人，那么他呢？他能不能为了最爱的母亲成为大人呢？ 「阿勋，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成为天使喔，你会以妈妈为荣的，对吗？」 可以的，为了妈妈，他一定可以的！ 纵使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一抽一抽的吸气，彷彿一张嘴又要哇哇地哭了出来，阿勋依然挺起胸膛，用力的頷首。 这是在多少挣扎后才能勇敢做下的决定，母亲是明白的，她弯起双眸，笑靨中充满了对儿子的讚许，在此同时，泪珠也从眼角滑下。 「真乖，妈妈也会永远以阿勋为荣的。」她伸手拥住了儿子小小的身躯，给了他最后的拥抱：「阿勋是妈妈的乖宝贝，我永远爱你。」 熟悉的味道温暖弥漫在鼻息之间，温暖包覆着他，彷彿还在襁褓中的婴孩依恋着母亲的体温，然而，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淡，呈现了半透明的状态，他终于知道，时间就快到了。 「我也是、我也是妈妈！」他倏然抬头，把握着机会在最后一刻将心意告诉对方：「我也永远爱你，我最爱妈妈了！」 毫不掩饰的告白并不符合儿子的性格，让母亲忍俊不禁，可同时，暖意也在心头化了开来。 「再见了，好好照顾自己……」 尾音融于空气之中再也无法辨识，阿勋紧抓着最后一缕轻烟，放声大吼：「再见，妈妈，再见！」 又一次，他挣扎着起身，却已不见方才的蓝天绿地，而是那无比熟悉的崖边。 望了望四周，没有半个人影，方才经歷的彷彿全是一场梦。 阿勋扶着树干缓缓起身，再也没往悬崖望一眼，一头栽进了树林中。 他缓缓地走着，回想往日里和母亲的相处，在脑海中描摹出她的一顰一笑，最后，回忆来到了那如梦似幻的最后一面。 母亲平安到达天国了吗？ 母亲已经在天上看着他了吗？ 想到此，他不禁抬起头，可上方浓密的树荫却几乎要遮蔽了视线。 为此，阿勋做了一个决定——为了不让母亲看不见他，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要来这片树林了！ 在心中如此宣告后，他忽然感觉脚步变轻、眼前的路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这一定，是母亲给他的奖励吧？ 阿勋喜出望外，连带着脚步也越来越快，不久后，他听见了有人正在喊他的名字，便高高兴兴地奔了过去。 「啊，是阿勋！」看见他的身影，同伴们不约而同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你又跑去哪里了？我们好担心你啊！」 阿勋抿着唇，一时片刻不知该怎么答，这时，其中一名男孩注意到了他的眼睛肿肿的，便疑惑地问了起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刚才沙子跑进眼睛里了。」阿勋煞有其事地揉了揉眼睛，旋即便一扫阴霾，两手分别搭着同伴的肩，将他们推往光辉明亮的出口：「我们回去吧，肚子好饿啊！」 「嗯！」 虽着男孩们离开的步伐，喧闹逐渐远去，还给了树林一方寧静。 下集 尾声（３）完 孟子菁整个人瘫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靠着树干喘息，直到看着他们平安抵达育幼院才终于感到放心，同时，隐隐的愧疚感在心中扩散了开来。 要是……她的妖力再强一点就好了，就能给阿勋和他母亲更多的时间了。 忽地，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喀吱的声响，便整了整心情，以稍微好一点的神色迎接韩璀冽来到身边。 事实上，凭着韩璀冽的功力，铁定能一声不响的接近她，刻意製造点声响无非是要让孟子菁有心理准备。 「阿勋的事……这样就算圆满落幕了吗？他之后就不会受恶梦侵扰了？」 这回韩璀冽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阿勋与母亲相见的梦境是孟子菁靠自己的力量努力搭建的，一方面要与恶梦搏斗，一方面又不能让梦境之主的思绪夺走主导权，是需要控制好火侯的行动，孟子菁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成功。 然而，明明孟子菁才是食梦貘，这样询问他人关于梦境的事，对从前的她来说绝对是大忌，可现在和韩璀冽的关係不一样了，他成了孟子菁理所当然能够倚赖的对象，也就不会觉得可耻了。 「不一定。」韩璀冽摇摇头，接着道：「人的一生虽然短暂，却足以嚐尽悲欢离合，未来如何，没有任何人能够掌控，但至少，那个梦足以让现在的他得更加坚强，这样便足够了。」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现在的情况稳住了，这让孟子菁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安慰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阿勋和朋友们打打闹闹地进了育幼院的大门，孟子菁听着他的笑声，心情格外舒爽，真心替男孩的成长感到高兴，从前身为食梦貘一族的骄傲，在这一刻好像找回了一些。 可有人却沉着一张脸，似乎不太高兴。 「孟子菁。」 「嗯？」她笑容满面望向韩璀冽，瞧见铁青的顏色，顿时备感错愕。 只见对方冷着脸，语气不善的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以嘴吸食梦境？」 「……蛤？」孟子菁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看来是她方才藉由轻吻额头进入阿勋的梦境，惹韩璀冽不高兴了。 「你该不会……很在意这个吧？那也没办法啊，我已经非常尽力了！」孟子菁大声喊冤，她真不是故意要和人搞曖昧，完全是不得已的啊！ 韩璀冽别过眼，不发一语，意味不明的冷然让孟子菁冷汗直流，不免在心中抱怨了起来。 这傢伙好歹也是千年吸血鬼，怎么这么容易吃醋啊？若她以后每次食梦都惹得韩璀冽不高兴，那他当初干嘛想尽办法让她振作？ 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孟子菁满肚子腹诽无处发洩，憋得十分难受，这时，韩璀冽忽然开口。 「抱歉。」他轻吐一口气，语调中带着几分自嘲：「是我情绪不对，你没有任何错，不需要觉得为难。」 「呃……」如此这般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让孟子菁无语了。 好吧，既然他都这么说，那就保持原样吧，她继续照老方法食梦，韩璀冽当然也可以照老方法吸血—— 等等。 「对了韩璀冽，你到这里以后有好好吃饭吗？」孟子菁这才想起，韩璀冽虽然比她厉害许多，但活着就必须吃饭，吃了饭才会有力气，而自从来到这里，她似乎都没看过韩璀冽进食的模样。 不对，她一直都在躲韩璀冽跟莫子锥，没看见是很正常的，然而，育幼院的组成人口不是孩子就是妇女或老人，无论对哪一个下手好像都……不太风光。 「嗯。」韩璀冽不轻不重的回应让孟子菁着急了，毕竟这傢伙可是曾经面不改色地说出想对小萝莉时期的她下手的啊！ 「嗯是什么意思，你对哪个小朋友——」 「我有准备血袋，林里也有一些鸟兽可以果腹，你想到哪里去了？」韩璀冽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好不容易缓和的脾气又升起来了，脸色沉得可怕。 孟子菁身为一个俗辣，立刻堆起笑容好生安慰：「好嘛好嘛，你不要生气，我误会你了。」深怕言语上的安抚不够力，她环抱住韩璀冽的手臂，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撒娇：「我会非常努力修练，改掉这个嗯……恶习，在那之前你就多多担待一点好不好？嗯？」 孟子菁难得低眉顺眼，也是第一次这般讨好他人，若那些曾经疼爱过孟子菁的长辈们见到这一幕铁定会气得啃树皮，这小妮子从来都是浑身长满刺，见到人就扎，要不是长得还算可爱可能老早就被掐死了，而现在，居然对一个外族这么亲暱的讨好，实在让人不知该心寒还是心痛。 这点，看着孟子菁长大当然是知道的，瞧她如此努力，自然也不好再生气，表情缓和了许多。 然而两人的独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从树下传来了一道爽朗高亢的嗓音。 「哇，原来你们在这里啊。」莫子锥站在那里向他们招手：「我还以为你们要一声不响的离开呢！」 一看见他，难得的几分小女人气质立刻烟消云散，孟子菁举着拳头回应：「我们干嘛要一声不响的离开啊，我还没来得及多揍你几拳呢！」 「你来我的地盘撒野就算了，还敢说要揍我？」莫子锥眉一挑，张开双臂挑衅：「来啊，放马过来，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孟子菁还真的跳下来了，宛如陨石直直的往莫子锥所在的地方俯衝。 「喂喂喂你来真的啊？孟子——」 孟子菁迎头撞向莫子锥，把他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一阵天旋地转使他眼冒金星，忽然感觉到身子一沉，肩颈被束，原来是孟子菁伸手抱住了他。 「谢谢你，臭阿锥。」孟子菁在他耳边嘀咕道：「能看见这个臭傢伙，我其实很开心的。」 事实上，莫子锥代表着孟子菁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的她只是隻刚出生不久的小貘兽，什么都不懂却格外勇敢，整天跟在莫子锥后头探险，对于世间所有事物都抱持着好奇心与美好的想像，那实在是段极为珍贵的回忆。 然而过去的日子终究只能存在于回忆中，就像现在，与阿锥重逢了，却又要再次分别。 待视线聚焦后，莫子锥看清了抱住自己的孟子菁，心头一阵暖，毕竟虽然亲缘关係不近，但好歹也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妹妹的撒娇还是令他挺得意的，可当他把视线放得稍微远些，看见那边的吸血鬼冷若冰霜，似有寒气隐隐扩散，不禁打了个哆嗦。 「谢谢你这么开心，不过你能不能放开我，我觉得我的小命好像正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 感动时刻就这样草率画下句点，莫子锥的生命暂时回到安全状态，让他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问起了他们今后的打算。 「孟子菁这样算治好了吧？接下来你们想做些什么？」 「先去找老师，好好跟他谈谈人生，然后回貘族聚落，跟族长爹爹请罪。」孟子菁回答，这是她已经和韩璀冽讨论好的，有他的认同与陪伴，孟子菁便什么都不怕了。 莫子锥点着头思索，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那你经过我家的时候帮我报个平安吧，就说我每天都在很英勇的拯救小朋友，是个大英雄。」 「报平安可以，大英雄我可说不出口。」孟子菁毫不掩饰的嫌恶，可厌弃完后也不免多问一句：「你不回家看看吗？」 莫子锥笑了笑：「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但不是现在。」 一旦成为驻地妖怪便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岗位，这是责任感的问题，莫子锥自认没有几位前辈那般高强，却也很明白职责所在。 既然他都这么说，孟子菁也不便多说什么了。 「那就再会囉，莫子锥。」 「掰啦，臭丫头。」 道别的话说完了，孟子菁与韩璀冽即刻动身，朝着那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城市出发。 由于时间没什么急迫，紫雾和黑影的行径速度非常慢，直至夜幕低垂都还没越过行程的四分之一。 孟子菁有点饿了，决定在附近的小城镇落脚，待补足体力后再出发，由于地方不大，韩璀冽也没感应到有特别棘手的妖怪，安全上没有特殊顾虑，于是，为了保留一点隐私给双方，他们分开行动，在镇上穿梭觅食。 吃饱喝足后，孟子菁挑了看起来颇顺眼的屋顶栖息，没过多久，韩璀冽找来了，像她一般转换为人型，在孟子菁身旁的空地坐下。 小镇没有光害，抬头就见那明亮满月大得似乎快掉下来了，让人很想伸手将它摘下，可孟子菁知道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满月看起来虽近，其实存在于好几公里之外，能够把握的，只有身边朝夕相伴的存在罢了。 孟子菁赏月有感，望向与自己比邻而坐的韩璀冽。 「韩璀冽。」 他闻声看了过来，就见孟子菁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表情十分认真严肃。 「你真的，决定要一直跟着我走吗？」 「你想和我分开？」 韩璀冽反问，孟子菁立刻摇摇头。 「那就对了。」 言下之意是，只要孟子菁不离开他，他们便不会分离。 孟子菁对上了一双十分温柔的眼睛，深邃中有着灵动的情意，让她双颊一热，觉得有些害臊。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呢。」她主动贴了上去，将头枕在韩璀冽的肩膀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放心吧。」韩璀冽伸手搂住了她，「纵使妖怪拥有漫长寿命，我也不想再平白虚度了。」 月落星沉，天空微微泛白，远方天空一抹光隐隐从云靄间透出，夜幕逐渐被白昼所覆盖。 似乎已经好久没这样并肩见证黎明升起的时刻，让孟子菁有些怀念，放松心情之馀，疲惫感隐隐侵扰，眼皮沉重得快撑不开了，韩璀冽的清冷嗓音在这时传入耳里，宛若摇篮曲般让人心定平和。 「接下来的百年岁月，我都会和你共度。」 孟子菁勾起嘴角，幸福地笑了。 「好呀，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