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乡(百合,女性主义现实向正剧)》 苏醒 “嘀——嘀——嘀——” 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有一点点刺鼻,却并不惹人讨厌,让我想起小时候被妈妈牵着手,去医院领糖丸吃的那一天,儿童医院里喧闹的人声。我缓缓地睁开眼睛,一片黑雾散去后,是惨白和银灰间隔的格子天花板、方块形状的刺眼灯具,和一旁回形嵌套的通风管道。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记忆像是出现了一块空白。迟到的头痛忽然涌上来,头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一般,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接一下炸裂地疼。我想起床,却惊觉根本无法动弹,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挪动了一下指尖——而那指尖,正被一个什么东西夹着。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我指尖夹板连着的,是一台医疗监护仪,不同颜色的曲线有规律地向前波动,刻画出我心跳的节拍。 我套着病号服,躺在这里,手腕上还有几道刺眼的伤疤。 “可儿?你醒了?” 伴随着开门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正走进门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洗好的水果,看到我悠悠转醒,她脸上泛起惊喜的神情,眼圈顿时泛了点红光,星星点点的泪花沿着眼角的鱼尾纹散开。她放下水果坐到我的床边,保养得极好的柔软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儿,你可吓死妈妈了……” “妈……妈妈?” 我干渴的喉咙并未能传达我惊讶的语气,她只当我在喊她,连连点头,递上一旁插着吸管的水杯:“多喝点水,你一定渴了吧……”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我的嗓子,也让我更加清醒了几分。待她扶我坐起来,我瞥见了床头资料卡里的病人名字——竺可儿。窗外的夜色倒映出我的面庞,是一个面庞圆润、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女孩。 而我,并不是竺可儿。 我叫谭诗苑,是一名专业的芭蕾舞者。 十三岁,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圣彼得堡国家芭蕾舞校;十五岁,我拿下琉森国际芭蕾比赛金奖,全奖入学不列颠皇家芭蕾学院;十七岁,我跳级毕业,考入巴黎法国国家芭蕾舞团;如今我二十一岁,刚刚被上海市芭蕾舞团重金挖回来,成为这个团史上最年轻首席舞者。 我记忆中的昨夜,是我本季节的最后一场演出,排练的剧目是法国19世纪的浪漫舞剧《葛蓓莉亚》。我饰演女主角斯万妮尔,穿上木偶女郎葛蓓莉亚的衣衫,装作她的模样翩翩起舞。舞剧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接着是剧团觥筹交错的庆功宴,我被导演灌了几杯香槟,晕乎乎搭了他的顺风车回家。下车后,我在路口接了未婚夫一个电话,吵了两句嘴,我愤怒地挂掉了电话。就在我走进小区,准备刷开单元门禁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向我袭来,骨节粗大、带着老茧的手指掐住了我的脖子…… 记忆停在了这里,只剩下一片黑蒙蒙的雾。我越想,头越疼。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滴。我想我面色一定苍白异常,否则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不会那么慌张,颤抖着声音抓住我的手腕,抚摸着我的胳膊,噙着泪道歉:“可儿,别想了,妈妈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只要以后好好的就行!” 她刚刚问我为什么自杀,为什么想不开。我扶着脑袋,意识昏沉地反应过来。 过后的几天,我出院了,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沉默之中,我渐渐了解了如今的我。 现在,我是竺可儿,一个寻常的高三女生。我的母亲叫陈美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我的父亲竺政国是上海市政府公务人员,级别颇高,业务繁忙,一月大概回家两三次,每次住上一个周末。 陈美珍同我的母亲很不一样。 我成长于单亲家庭,对父亲的记忆颇为模糊。母亲谭正丽是上海市一家私企的董事,为人风风火火,十分要强,说话也总是生硬怼人。我随了她的性格,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眼里揉不得沙子。 而陈美珍则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她体贴,温柔,每日早起给我亲手包猪肉馅儿的鸡汤小馄饨,半透明的皮里包裹着粉褐色的馅料,碗里还飘着金黄色的油花。但她又有些懦弱,会因为买的苹果标签下有一枚烂孔而叹气半个小时,在我让她去找小贩退货时,惊惶摆手:“不行不行,万一他报复咱们怎么办……唉,吃亏是福,吃亏是福……” 吃亏不是福,吃亏只是吃亏。 我皱着眉,心想究竟是什么把竺可儿逼上了绝路?这样温柔的母亲,虽然有些软弱,却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大的家庭矛盾……我手上还有尚未愈合的伤疤,新新旧旧十几道割腕伤痕。我的喉咙因为插胃管洗胃而轻微撕裂,沙哑作痛——一整瓶安眠药,大约是死志已决,好险捡回一条性命,只是没想到灵魂已经易主。 灵魂附体,死而复生,谁能想到,这样玄幻的都市传闻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拿着手机,开始浏览我意外那天晚上的新闻。 很显然,我原先的身体并没有死。舞蹈并非热门产业,我也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从我住院、苏醒、出院到如今,早已有不少新剧发布,明星离婚,我这遇刺的热度早就散了。新闻也不过寥寥几笔提到,我在家门口被凶手掐晕昏迷,搏斗过程中头部受伤,至今仍然深度昏迷,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而凶手行凶半程被保安巡逻发现,仓皇逃窜,至今去向不明。 我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试图止息额头深处如影随形的痛。 究竟,是谁要杀我? 背叛 我自认一生做人善良正义,何况我不爱与人交际,根本没得罪过什么人。是谁,这样残忍地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夜的记忆像是碎了一地的镜子,我只能从模糊破碎的倒影里推断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我记得那个人很高,力气很大,肯定是个男人。我记得在我寻找门禁卡时,他快步走上来,抓住我的头发,按着我的脑袋对准铁门重重一击。我记得我被撞得眼冒金星、意识涣散后,被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扔在地上,接着又抓着我的衣领拎起来,青筋暴起的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颈,指尖的茧子磨蹭着我的肌肤。在我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张口对我说了句什么,但我耳边全是嗡嗡的耳鸣,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唯一记不清的是他躲在阴影里的脸。 如今,我虽然捡了一条不属于我的性命,每每想起那个夜晚,却总是浑身僵硬,手脚一片寒冰。挥之不去的恐惧让我整夜难眠,噩梦里全是那双紧紧扼住我喉咙的大手。我想要活下去,可是我无法遗忘,无法释怀。我的心里燃烧着炽热的火,那火是炼狱,是仇恨,是死而复生的决心。 既然上天让我继续活下去,那我必须要找到他,给这件事一个了解。 我用兜帽和口罩遮住脸,快步走进别墅区,从门口的装饰花盆里翻出备用钥匙,打开,侧身闪进门。 这不是我曾经的家。我来的是我的未婚夫张勇的住处。 我与张勇交往三年,他刚刚向我求婚,我遇害那天手指上还戴着他送给我的两克拉钻戒,在我被人抓住头发狠狠撞到铁门上的时候,我眼神模糊涣散,却依旧能清晰看到这钻石在路灯的光线下流光焕彩,莹莹闪烁。 张勇并不在家。我坐在他的家里,心跳快得有些不成样子。 他肯定是认不出我了。我说我是谭诗苑,他会信吗?我得说一些属于我们两个的小秘密来说服他,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独特的回忆——从那年他在巴黎和我偶遇,死缠烂打把我追到手后,这些年我们都在异地恋,实在是聚少离多。 张勇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个靠着父母任职的富二代,才能平平,好在对我真心。我如今只是个大病初愈的女高中生,没钱也没渠道复仇。虽然他有些无能,但是能多一个帮手,总归是好的。 大门“咔哒”一声打开。我欣喜地站起来,想上前迎接,却听到张勇正在讲话,和他对谈的,是一个娇嗲甜美的女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闪身,躲进了回廊后的屏风里。 还好竺可儿身材娇小,塞进屏风折迭处绰绰有余。隔着缝隙,我看到张勇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转头便拥抱住他身边的女子,低头吻着她的唇,我甚至能看到他探出了自己的舌头,塞进了那女孩娇艳的红唇之间。他一只手搂着女孩的后背,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臀线游走着,在她丰满挺翘的屁股上流连许久,又向下钻进那女孩的超短裙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勾当。 未婚妻还躺在医院里,他倒是移情别恋得挺快。我捂住嘴巴,面色发红——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愤怒。 我竟然相信了他?还因为他,接受了上海市舞团的工作邀约?我恨不能穿越回三年前,抽自己一巴掌——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说一生只爱我一个人,我竟然就那么轻易地信了? “亲爱的,咱俩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带我见你爸妈啊?”那女孩忽然开口,娇滴滴地问道。 “宝贝,我爸妈你也知道,工作忙起来连我都顾不上看一眼……我早就跟他们提了,可是他们现在在纽约忙着公司上市呢!” “你整天糊弄人家,你那个跳舞的前女友不是已经见过你爸妈了吗?怎么我就不行?”女孩佯作嗔怒,轻轻拧着张勇的耳朵。 “哎呀,你吃她的醋干什么?她那种整天忙事业出去抛头露面的怎么可能嫁进我们家?我爸妈那是跟她偶遇了。你可是我的大宝贝,我未来的贤妻良母,哪能随随便便带回家去?不得等个正式场合嘛……” 张勇连看都没看女孩一眼,一边吻着她的脖颈,一边抱着她,把她压倒在了沙发上,裙子掀到了腰间,发情的公狗一样急匆匆扯下她的内裤,一边问,“你在安全期吗?宝贝儿我今天不想戴套了……” 我的手指甲几乎掐到了我的肉里。 张勇也喊我宝贝。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个宝贝。 看这样子,他们早在我遇害之前就搞上了,而这女孩并不知道张勇是个什么货色。我心下一片冰冷:莫非,想要害我的就是他?他害怕出轨被我发现,闹得没法做人,所以提前下手解决掉我这个祸害? “不行啦……人家害怕怀孕,你再这样我不给你做了……” 那女孩虽声音娇滴滴的,主意却很坚定。张勇也没敢用强,从沙发缝里搜罗出来一个安全套,用牙齿咬开,褪下裤子,露出那根还有些疲软的性器,匆匆撸了两下,撸硬了这才戴上安全套,迫不及待地插进了女孩的身体里。 那女孩很给面子地低声呻吟了起来。这对男女就在我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激情四射地做爱。我眼中只能看到张勇脱了一半的裤子下露出来的毛茸茸的屁股,一耸一耸的,令我反胃。 “啊!!!老公好棒!!!人家、人家不行了……” 女孩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干得很爽,还是装出来的高潮,翻着白眼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张勇意犹未尽,拔出湿漉漉的鸡巴,把女孩抱起来跪趴在沙发上,他则背对着我站立着再度插了进去,挺送着腰肢开始肏干。 两人都背对着我,时机绝佳。我了解张勇,他持续的时间绝不超过十分钟,我现在必须走。 于是,我从屏风后闪身出来,蹑手蹑脚走向门口,轻轻拧开防盗门。虚掩着门溜走前,我看到张勇下垂的卵蛋在他两腿间晃了晃,他则呻吟了一声,脱力趴在了那女孩身上,显然是已经射精了。 废物。我心想。 噩梦 我和张勇也做过几次爱。但是我对性生活似乎兴趣缺缺,都是在配合他,从未像那个女孩一样享受过,露出那种翻着白眼的快乐表情。 那样的快乐或许还是体验过的。我在自慰的时候明明快感很强烈,但同几任男友做爱,却不知为何都没有什么感觉。是我的问题吗? 张勇出轨,是因为我在床上像一条死鱼吗? 明知道他出轨只是因为他人渣,我却难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吸引力。 我知道张勇一直想让我辞职结婚,在家做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但跳舞是我一生的事业,我绝无可能接受。也正因如此,我们最近争吵不断,见面十次有八次不欢而散,性生活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过了。 这是他出轨的原因吗?是因为我没能满足他吗?是因为我不符合他对贤妻良母的要求吗?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望向厨房里忙碌的陈美珍——竺可儿的妈妈正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而她幸福吗?她夫妻感情恩爱、性生活和谐吗? 是不是没有膨大野心的阻碍,女人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就会铺满鲜花和彩虹? 可是,竺可儿明明选择了自杀,选择了用这无数的伤疤和整瓶的药片,来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一对恩爱夫妻生出来的女儿,难道真的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如此决绝地告别亲人,告别自己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那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穿着芭蕾舞鞋,行走在一片浓雾之中。脚下的土地细软,周遭却遍布荆棘,在我的脚腕上留下细小的伤口,真丝的鞋面被彻底刮破勾丝。 路的尽头,是一个一头黑发的少女,坐在静谧的湖水边。她穿着破烂的白色睡裙,上面斑斑点点的脏污。 “你来了?”她转头,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深不见底,望着我时,仿佛要把我的灵魂吸走一般。 我不敢看她,只是支吾地应着,躲闪着,想退,我身后的来路却径直消失了。 “谭诗苑,救救我,我被困住了。” 少女起身,想要向我走来,她身后的湖水里却骤然生出黑色的荆棘,缠绕着她,在她的喉咙上刺出血迹,捆绑手脚,勒进齿间,她苍白的唇也被刺破,鲜红的血落到睡裙上,像是盛开的妖异鲜花。 “你是谁?”我惊惧地问,“你是竺可儿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还活着吗?” 她无法出声,被荆棘拖拽着,大半身子都没入了冰冷的湖水。我追上前,望着那冷墨色、泛着雾气的湖水,心生恐惧,根本动弹不得。她挣扎着,徒劳地把水面搅起细碎的泡沫,却忽然瘫软着放弃了动作,任由荆棘把她拖拽着没入水中。 被湖水彻底没顶之前,她自顾自地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把信息传达到了我的脑海,她的声音在我意识中回响: “救救我……谭诗苑,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思绪杂乱,在街上胡乱走着。 昨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时,在卧室的梳妆镜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是竺可儿,是我现在的脸,也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被荆棘捆绑、浸溺于湖水中的女孩。 她还活着吗?这是她的意识在向我求救吗?还是我的潜意识在梦中分裂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借竺可儿的口释放我内心的迷惘恐惧? 一声高昂的车喇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脚步匆匆穿过马路,来到我此行的目的地——雯艺舞蹈工作室。 这间舞蹈教室于半年前创办,公司法人,也是唯一的舞蹈老师,名字叫做刘雯,是上海舞团曾经的舞蹈演员,也是我曾经无话不谈的闺蜜。 我和刘雯的友谊从童年一起学舞时便结下了,只是后来我出国留学,她留在国内读了北京舞蹈学院附中,接着考入上海市芭蕾舞团,职业生涯一片坦途。我承认,选择接受上海舞团首席的工作邀约,一半是因为张勇想让我回国定居,同他结婚,一半也是因为我想念这个无话不谈的好友。 但是自从我和张勇在一起后,她对我的态度日益冷淡,待得知我俩订婚后索性单方面跟我断绝了往来。她单方面的冷漠让我无比痛苦。那时我正是演出季,工作忙碌,跟张勇都是两三天才能想起来联系一次,却忍不住每天下班路上都用微信给刘雯发大段大段的文字,质问她到底为什么不理我。 我依旧记得那一天,我跟上海市芭蕾舞团签了合同,辞了巴黎的工作,千里迢迢飞回上海,连家都没回,径直打车去了刘雯工作的地方。我原以为她会惊喜地拥抱我,对我诉说最近的冷漠不过是压力过大,心情不佳。只是,她的确面露惊喜,却忽然又换上一张冷漠的面庞,对我说她马上就不在这里工作了——她在一场表演中受了伤,左腿十字韧带撕裂,膝盖软骨挤压变形,半月板磨损到只剩一半不到。她的舞蹈生涯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谭诗苑。”刘雯面色冰冷,鼻尖和眼圈却都红通通的,眉毛无法控制地颤抖挤压,嘴角悲伤地下垂,“求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当时,我难以置信,悲愤地质问:“刘雯,你以为我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吗?我们那么多年的友谊,你根本感受不到我的真诚?刘雯,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你的才华不亚于我,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看不起你自己?!我们的友谊难道是假的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住她的手,像是想要拉住一缕即将飘然离去的幽魂。而她,则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我,彻底红了眼眶,恶狠狠地说: “谭诗苑,你说的没错,我们的友谊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想跟你做朋友!我做了你这么多年的跟屁虫,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是女同性恋,我从来都没对你拥有过什么所谓友谊,只有爱情!” 重逢 她用手心擦干脸颊的泪,又用手背去抹掉眼角新落下的大船泪珠。而我则震惊在了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继续哽咽着道:“我也想摆正我的感情,可是我舍不得,你在国外的那些年,我每天都辗转反侧地想你。每年你假期回来,要回老家,要跟你的一帮朋友聚会,留给我的时间有多少?天知道,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有多快乐,告别的时候又有多不舍。我每天都挣扎着把告白的话咽下去,恨不得捆住手脚,好忍住碰你的冲动。而你什么都不知道,谭诗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那个蠢货富二代谈了恋爱,你才二十一岁,竟然就准备嫁给他了!我还能说什么?谭诗苑,你告诉我,我还能说什么?!” 说完这一长串话,她微跛着脚大步离去,留下我在原地,愣着,喉咙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手脚被震惊捆绑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在朋友圈看到刘雯开了舞蹈工作室,生意还算不错。我点了赞,又取消。思索半晌,还是点开她的朋友圈,重新点了一个赞。 两天后,她屏蔽了我。 我不知道刘雯现在多恨我,又曾经多爱我,但此刻她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雯艺工作室并不算大,推开玻璃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前台。我昨天已经加了客服微信,注册了一节试课——以竺可儿的名义。她很小的时候学过几年拉丁舞,虽然身体素质远不及我,基本的柔韧度还是可以的,协调性也算是合格。在发现这一点时我几乎大大松了一口气——舞蹈是我的性命,我宁肯死,也不愿困在一个无法起舞的身体里。 周围的女孩显然已是芭蕾教室的常客,连体服、大袜、舞蹈鞋、围腰纱裙,装备齐全,头发一丝不苟用发网盘起来,在我看来已经到了形式主义的程度。我只穿了件纯棉的T恤,宽松的运动裤,套着长袜子,在一群人中大概是格格不入。 芭蕾是一种生活态度。我忽然想起刘雯常说的这句话。她爱芭蕾,也如同爱生命,她的手机挂件是芭蕾伶娜,她的背包上印着芭蕾舞鞋,她练基本功比我刻苦百倍,若不是家境不如我优渥,付不起留学的费用,当年在琉森拿到金奖的应当是她,而不是我。 教室里的时钟从59跳到00的那一秒,刘雯推门走了进来。她依旧是我熟悉的模样,长手长脚的芭蕾舞女演员,比以前圆润了些,也白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瘦削下去,下颌骨方得有棱有角。她的黑发梳成一个短短的蝎尾麻花辫,垂在一侧的肩膀。 她的眼睛下带着淡淡的黑眼圈,面无表情扫过我的脸,扶着把杆,一边演示,一边开口:“单手扶把杆,一拍demi plié,第二拍起身,三、四立脚尖,五六七八重复。一位脚,擦地出二位脚,擦地回三位或者五位,擦地向前四位做一个八拍,最后rond de jambe回到一位脚,转身重复一遍。记住了吗?” 并没有人开口。悠扬的钢琴声流水一般响起,带着音响窸窣的电流音。 待到听清音乐,我当场失笑出声:她用的竟然是纳丹·菲菲尔德的纯音乐专辑,Disney Hits for Ballet Class。这是其中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原本动画电影《狮子王》里辛巴和娜娜久别重逢时刻,一同演唱的那首充满喜悦和爱意的歌。 刘雯听到我的笑声,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道:“新来的同学先看一下别人的动作,等下我单独指点。”接着,便拍手起了个节拍。 我双脚脚跟紧贴,一字站开,从肩膀到指尖延伸成一道圆润的弧线,高高抬起头,后背夹紧,肩膀下压,半蹲下去,站起,接着踮起脚尖。 刘雯曾经是一个古板到有些刻意的芭蕾舞演员。她的手机铃是天鹅湖的经典乐段,她的所有练习曲都是经典芭蕾。我以为,她永远不会接受用现代音乐做把杆练习。 脚擦出去时,我想起童年她蹭在我家,一部接一部看迪士尼的动画。《狮子王》是我们落泪最多的一部,因为木法沙被刀疤推下悬崖,因为辛巴失去父亲的悲痛,被误解的委屈,也为辛巴和娜娜重逢时的热恋,和辛巴明明成年、却孩子气不肯回家时的恨铁不成钢。 童年的我曾经对刘雯说,他们明明相貌已经完全改变,怎么可能在重逢时一眼认出对方?如果我们二十年不见,我根本不信你能认出我。 当时,刘雯斩钉截铁地发誓,哪怕我换了一张脸,她也能凭借我的走路模样,轻轻松松把我从人群里辨认出来。 刘雯,我如今不但换了脸,还换了身体,你还能认出我吗? 像是刻意想考察她,在感受到她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间,我更加标准地抬起了头,脖颈与后背在镜子里展现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在把杆旁悠悠展翅,恣意梳妆。如我所料,刘雯走到了我面前,习惯性伸手想帮我调整骨盆位置,却惊讶地发现,我的骨盆姿态中立,发力完美。她盯着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地打量了许多遍,在三分多钟的音乐停止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以前学过芭蕾?”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又很快掩饰住,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笑意回答:“这是我的身体第一次感受芭蕾。”我并没有撒谎,竺可儿的身体的确没跳过芭蕾。“刘老师,你觉得我天资怎么样?” 她并不懂我为何口吻像是老朋友一般熟稔亲切,尚未从讶异中回过神来,只是道:“下课你留一下,填一下试课资料。” 刘雯是个内向的人,面对不熟悉的人,一向很难挤出客套的话。不知为何,看着她勉强找借口留我谈话的模样,我还有点反客为主的快乐。我看着镜子里竺可儿的面庞,装作一个真正的17岁少女模样,俏皮地吐了下舌头,接着伴随迪士尼的钢琴乐,开始下一套动作的练习。 挑明 下课后,我留了下来。刘雯从角落的储物柜里抽出一张纸,交给我,道:“两个月之后,全市的芭蕾舞兴趣班要举办一场业余友谊赛,我觉得你很有潜力,要不要报名一下试试看?” “我?参加业余赛?”我几乎被气笑了。我堂堂首席,参加业余比赛,传出去也太丢脸了。 “不要觉得自己不行。”刘雯没听懂我的言下之意,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认真鼓励我,“竺可儿同学……你是叫这个吧?我刚才观察了一下,你的协调性很不错,动作记起来也很快,虽然力量不足,但两个月的时间足以练起来基本的核心力量,不足的部分,你完全可以用你的乐感、舞感来弥补。” “刘雯,你别开玩笑了。”教室里没有了其他学生,我也不装了,盘腿坐在地板上,撑着腮,“小时候一起看《狮子王》的时候你不是说,我换一张脸你也能轻松认出我吗?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 刘雯一脸疑惑。《狮子王》显然勾起了她的回忆,她满脸怀疑地低头看着我,打量了我片刻,忽然松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笑道:“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竺同学,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你听不懂吗?”我拽拽她紧身裤袜外用来保暖的泡泡袜,偏着头,故作可爱地看着她,“那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上完芭蕾课一起去吃炸鸡柳和炸串,那个炸串阿姨发明的香辣酱外面再刷一层果酱?还有,我飞去俄罗斯之前,和你一起去买了情侣款的招财猫,你的是红色的,我的是黑色的,上面的陶瓷珠子磨损之后变成白色的葫芦形——我跟张勇那个蠢货在一起之后你说你的招财猫丢了,你是不是故意扔了?对了,我在伦敦的时候天天吐槽饭难吃,后来有一次回国,你亲手给我做了菜肉大馄饨,第二天又亲自看着我学会了和面擀皮,手把手教我调馅儿,好不容易包出馄饨来,结果我竟然不知道水开才能放馄饨,硬是煮成了一锅疙瘩汤。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属于我们的美好过往还有很多,每一件小事都在我的回忆里闪着光,历历在目。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么多,我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看着她写满震惊的眸子,放柔了声音,问:“刘雯,你真的认不出来我的动作,认不出我是谁?” “我……我……这怎么可能?”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抓着头发,像是要把头皮揪下来一样,瞪圆了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地板,看看顶棚,喃喃道:“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开玩笑。我就是谭诗苑。”我握住刘雯的手,柔声道,“我没死,没变成植物人,我活过来了,只是在竺可儿的身体里。” 刘雯被我拽着坐到了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紧接着,她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泪水快速地聚集起来,大滴大滴地脱离眼眶,狠狠砸到地板上。她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看到你躺在那里,额头都是肿的,眼眶全是淤青,鼻孔里插着管子,头发也剃得干干净净……” 前面几句话我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我忽然暴怒,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你说什么?!他们剃了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留到及腰的头发?!谁给我剃的?我非宰了他不可!” 看到我这模样,刘雯虽哭着,却不由被我逗笑了,从鼻孔里冒出一个鼻涕泡泡来。她也顾不上优雅了,随意地用袖子抹干净,声音平稳了些,沙哑着嗓子尚带着哭腔,眉头却舒展开来,在我肩膀上锤了一下:“还真的是你,人都差点死了,还顾得上你的头发?” 我嬉皮笑脸搂住她的肩膀:“这不是怕不好看了,你嫌弃我嘛。” 她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瞬,转过头,推开我的手,低声道:“谭诗苑,你明明知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只要你能好好活着,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我恨不得那天遇害的人是我……” “呸呸呸!不许胡说!” 我习惯性想抓住刘雯的手,却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说她多么想触碰我,却始终不敢,于是只能尴尬停下,抬手整理了一下我的头发,正色:“刘雯,我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老天给我一个重新活过来的机会,我就一定要找到害我的凶手。你愿意帮我吗?” 刘雯看了我一眼,咬着嘴唇,又将目光移开:“你怎么不去找你未婚夫?他好歹还是个富二代,不比我这个穷教书的有办法?” 她下垂的嘴角写满了醋意,惹得我想逗她,想捏着她的腮帮子向上提拉出一个笑容,问她是不是吃张勇的醋。但此刻我却不敢逾越了朋友的界限,只好叹了口气,道:“你还说呢,保不齐就是他想害死我。” 同刘雯解释完在张勇家的见闻后,她撇了撇嘴,道:“我早知道那个蠢货富二代不是什么好鸟。也不知道你当时着了什么魔,他追你你就答应了。我明明……”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瞬,把后半句话吞进去,垂下眼睛,无奈道,“算了,都过去了。只要是你需要帮忙,我怎么可能拒绝?”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她喜欢我的事情。她对我的告白像是一块巨石,横亘在我们之间,彻彻底底截断了友谊的河。 她口口声声说,她对我从来没有过友谊,只有爱情。可是,爱情和友谊的界限是什么?难道掺杂了性欲,这友谊就一分都不剩了?在我们一起通宵看肥皂剧哈哈大笑的夜晚,她对我的爱情里没有那么一丝友谊的痕迹吗? 我盯着刘雯。她向旁边侧着头,避开我的目光。她分明刚刚承诺了我需要的事情她一定会出手相助,却偏偏像个陌生人一样拒绝任何和我的交集。我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我愤怒,因为这么多年我付出的友谊,在她眼里竟然无足轻重。我更愤怒,她竟然如此决然地单向表白,又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难道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吗? 想到这里,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掰过她的下巴,逼迫她盯着我的眼睛:“刘雯,什么叫做都过去了?根本就没有过去!你有勇气爱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堂堂正正地告诉我,要求我跟你约会,跟你交往?你凭什么不听我回答,就默认了我的答案是拒绝?你这样的自作主张,真的很自私!你伤害到了我!” 发疯 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闪着泪光的眼眸像是猎人手中的小鹿,惶恐,迷惑,无辜。眼泪再度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抹了一把脸颊,看着我,几乎是在哭喊:“可是我怎么说得出口?谭诗苑,你从来交往的都是男性,你不断和我聊一个又一个跟你暧昧的男人。你提起他们时,笑得是那么美,但却不是因为我而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胃里的蝴蝶都在飞,我的占有欲在膨胀,我再也难以忍受你脸上与我无关的笑容。诗苑,我站在悬崖上方,而我对你的爱是深渊。我自己无法选择地掉了下去,可是我怎么能拖着你一起,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路?” 说到这里,她止不住啜泣,低下头,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向外渗出,沿着指缝流进了她的衣袖,看上去心碎欲绝。“诗苑,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一辈子幸福,哪怕没有我。可是,你回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诗苑?” 她声音颤抖,喉咙呜咽,浸满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我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一瞬间自私的愤怒已经被她的眼泪尽数浇灭。如今看着她的眼泪,我的心里也只剩下感同身受的心痛。 她有多爱我,我过去从没有意识到。可是,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有多爱她。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最志同道合的战友。我幻想的未来,从来都是和她一起躺在敬老院里,互相给对方挠痒痒。如果天平的另一边是和她此生不复相见,那么我宁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宁肯去尝试能否把这份友情升华成真正的爱。 可是,我这样因为被爱而去尝试爱她,对于她如此浓烈而纯净、持续十数年的爱恋,会不会是一种亵渎? 我回到家的时候,陈美珍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她染成栗色的卷发盘在头上,露出发白的发根,鼻尖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摆着一盆浑浊发黑的水,一块说不清颜色的抹布漂在里面,她伸手捞出来,拧干净,一下接一下蹭着在我看来已经一尘不染的地砖。 “我回来了。”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便向卧室走去。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陈美珍依旧跪坐在地上,看着我,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接着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我去上了一节芭蕾课。”我躲开她的视线回答。 “你去学芭蕾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陈美珍忽然站起来,戴着沾满污水的橡胶手套试图握住我的胳膊。我反感地下意识甩开,她却忽然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一般,情绪失控地尖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都不肯说了?你怎么可以自己去上芭蕾课?街上那么多车,那么危险,你被拐卖了怎么办?!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情,你怎么对得起我?!” 说到激动处,她退了一步,不小心脚踢到了脏水盆。盆子晃了晃,大半盆污水猛地溅出来,把她刚刚擦得锃亮的地砖染得一片脏污。陈美珍尖叫一声,忽然捂住脸开始大哭:“你看看你把我辛辛苦苦擦了一天的地弄成了什么样子!竺可儿,你就像你爸一样自私!凭什么我每天这么累,你们就什么都不用做,白白享受我的付出?!” 我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一言不发看着她的独角戏。 陈美珍和我母亲谭正丽差不多的年纪。我母亲是个商业女强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起初我决意以芭蕾为生时和她吵到几乎断绝母女关系,但她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虽然我们关系有些疏远,也时不时因为意见不合吵到不欢而散,但她却从来没对我发过这种不知所云的疯。 陈美珍显然对我的冷漠很意外。她哭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偷偷看了看我,见我没反应,没趣地放下了遮住脸的手,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问我:“可儿,你的芭蕾课上得怎么样?下次妈妈跟你一起去,妈妈陪着你,好不好?”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且不说我独自在国外学习、独自工作已有数年,绝不需要别人看护。就算是竺可儿,她已快满十八岁,早该有了自己出门的自由。 陈美珍显然不这么想。听到我的拒绝后,她本已止住的眼泪,忽然又开始夺眶而出,沾满了她整个脸颊。她用食指指着我,哭诉:“好啊,竺可儿,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觉得我没用了?你有本事就自己出去!有本事连我们的钱都别用!我们的房子也别住!这是你爸爸给我买的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白吃白住还天天给我们眼色?!” 说完,也不管我如何,端着起她那盆擦地的污水便离开了。 我回到房间,反锁了房门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前几日我还觉得陈美珍好像幻想中的妈妈一样疼爱体贴,如今她便忽然发了这么一通毫无逻辑疯,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根本认不出来了。竺可儿的爸爸则从来没现身过,虽说工作繁忙可以理解,但将近一周时间,连电话都没打过来过一个,让人不由心里生疑。 这一周时间,我拿着竺可儿的手机,翻遍了短信和备忘录,也没有找到任何她自杀的线索。如今我却不由怀疑,莫非这个古怪的家庭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再访 这一夜,我再次在梦里见到了竺可儿。 依旧是同一片湖,同一片冰冷的水,昏沉的雾。我坐在竺可儿身边,坐在那片潮湿冰冷的砂土地上,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她肌肤苍白,眼睛下带着淡淡的青。明明她的意识已沉睡许久,我却能感受到她扑面而来的疲惫。 我不必开口,就知道她并没有与我交谈的欲望。 我深吸一口气,依旧鼓足勇气出声:“竺可儿,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谭诗苑。” 果然,没有任何回复。这个年轻女孩只是盯着那片墨绿色的湖水,一言不发,仿佛是一株不会言语的花草。 “我前几天出了意外,本来是应该死掉或是变成植物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的时候出现在了你的身体里——竺可儿,非常感谢你,借你宝贵的身体给我用。” 她依旧没有反应。但我却隐约感觉,周遭那冰冷的雾气,似乎温暖了些许。 我继续试探着开口:“我只想暂时借用一段时间,只要我找出想杀我的人,报了仇,我就把身体还给你。但是,我感觉你好像也有一些心结?是谁在欺负你吗?你也想复仇吗?” 那句“我可以帮你报仇”还没来得及出口,水里隐藏的荆棘却猛地冲破水面,层层包裹住我身边那个年轻、脆弱的女孩。冰冷的湖水甩到我的身上、脸上,带着水藻的腥臭。我还没反应过来,竺可儿就被那荆棘缠着,往湖水里拖去。她像是个破布娃娃一般,一丝力气都没有,任由荆棘刺破她的肌肤,流出鲜红的血。 她的睡衣裙摆拖在潮湿的砂土上。我猛地冲上前,抓住她裹着睡裙的脚踝。濡湿的睡裙在我手里逐渐滑脱,滑脱,只剩一片布料在我手里。“竺可儿,你要放弃吗?你不想活下去吗?上次、上次见到你时,你不是还让我救你吗?!”我着急地大喊,却只看见她死人一样毫无生气的眼光看向我,一滴绝望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寂静无声。 “别相信任何人……”她的声音再度传到我的脑海。我手中那片布料终于撕裂了。竺可儿被荆棘拖拽着,消失在了湖水深处。 我在一片潮湿的冷汗中醒来。窗帘拉开着,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我看了看我的右手,空的,什么都没有。可是,竺可儿睡衣布料的触感,分明还留在我的手掌心。这时我感觉自己两腿间一片黏腻潮湿,让人难受。我拉开被子看了一眼,我——不对,是竺可儿——来了月经。 在洗手间清理的时候,我恍惚地想,我梦中见到的一定是她沉睡的意识——我没来由地相信。那漆黑的湖,那冰冷的雾,那裹缠着她身体的荆棘,那从她肌肤里流淌而出的鲜血,一定都是她痛苦的心灵造出的意象,而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因一场意外而闯入了她的内心世界。 我简单清洗完,穿上内裤,贴了一张新的卫生巾,回到房间,细细打量着镜子里竺可儿的胴体。 她比我年轻三岁,面孔肉眼可见地还带着稚嫩。她脸颊瘦削,眼眶微凹,似乎是承载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烦恼。而她的身体却诚实地带着年轻朝气,青春期少女发育时留下的纹路留在大腿和胳膊内侧,比起正常肌肤,纹路显得略微有些半透明,小腹微微凸起,乳房也鼓鼓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萌芽,等待着生长,成熟。她的内裤都是纯棉的少女款,边缘上带着一个丝带的蝴蝶结。比起她圆润的身体,卫生巾的边缘显得不合时宜地锋利,鼓鼓囊囊地包裹住她的下体,肆意宣告着这身体的主人刚刚进入女性生育力旺盛的年龄。 这身体还活着,身体的主人却死意已决——她的心灵迷失在死亡的迷雾中,她的生气囚禁在迷惘的荆棘里。可是,她残存的意志,却分明还在向我求救。只是那令她无法继续活着的痛苦太过强烈,以至于连求救的声音都是那么的微弱。 我抚摸着这身体浑圆的线条,第一次发自内心生出一丝怜惋之情。 周六早上五点,我再度回到张勇居住的小区。这次,我不但兜帽遮头,甚至还用口罩遮脸,手套隐藏指纹。我从小区后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翻墙而入,跳入草丛后从背包里翻出一把水枪——里面灌满了混合着蛋液的墨汁。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随机地用水枪喷黑了几个摄像头的镜头,最后弯弯绕绕地走到张勇家门口,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入。 我很了解张勇。每逢周五晚上他都要一个人窝在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跟朋友联机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五点钟正是他熟睡最香甜的时候。 曾经有一次我在五点钟惊醒,听到邻居家夫妻打架,女方大约是挨了打,哭喊得鬼哭狼嚎,我一个人披头散发,吹着凌晨五点的凛冽寒风,出门寻找保安帮忙劝架,却得知这金玉其外的高档小区,凌晨连个醒着的安保人员都没有——托那家暴犯人的福,我如今也很了解小区的安保状况。 果然如我所料,屋子里是刺鼻的酒臭。卧室里的电脑桌前摆满了敞开的零食袋,吃过的外卖盒子随便扔在地上,还有几个喝空的啤酒瓶子,其中一个倒在地板上,瓶口是尚未风干的酒渍。 张勇正一个人斜躺在曾经我们一同睡过的双人床上,打着呼噜,嘴角脏兮兮的,不知道睡前吃了什么。 我皱着眉。我最讨厌他通宵打完游戏后脏兮兮上床,如今我不在了,他更是变本加厉,令人恶心。 审问 我难以停止内心的诘问——我当初到底看上了他什么?甚至,我到底爱过他吗? 平心而论,我和张勇在一起,比起爱,更像是为了完成恋爱、结婚这样的人生里程碑。我甚至想不起来任何我曾经爱过他的甜蜜,就连他把钻石戒指戴到我手指上的那一刻,我唯一能记起来的感情,也只有尘埃落定的成就感。 爱模糊,恨却是清晰的。我放下背包,拉上窗帘,从里面掏出早已备好的绳索,把张勇的手脚结结实实捆在了床头四角。尼龙的粗绳把他手腕勒得陷进去,我用力拽了拽,确认了不会松开,这才又在他嘴里塞了抹布,严严实实用布条捆了一圈。 接着,我去厨房的智能冰箱里接了一杯带冰块的饮用水,回去卧室,连冰带水一起泼在了他的脸上。 张勇猛地惊醒,眯着眼睛想要适应卧室内突如其来的光线,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禁锢住,慌了神,像条被人捞进网里的八爪鱼一样徒劳地抽搐着手脚挣扎,口中支支吾吾试图呼喊求救,只可惜被那抹布堵在了嘴里。 “别挣扎了,没用的。”我倚在卧室门口,冷冷看着他这副可怜虫模样,“张勇,这么久不见,你这邋遢的毛病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张勇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恐惧,面色涨红,挣扎着,被抹布堵住的喉咙里不断传出咕哝声。我知道,他想问我是谁。别说我如今口罩遮面,就算我露脸,他也不认识我这张新面孔——但我要保护竺可儿的身体,我不能让他看见眼前人的真实模样。 我上前,因那刺鼻的酒臭微微皱眉,一脚踏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低头,高高在上俯视着他,审问:“那天想杀谭诗苑的人是不是你?” 他并不知我为何发问,眼神中闪过错愕,接着拼命摇头,也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眼角甚至流下一滴泪水。 我也未曾指望他直接承认。但他的表情,的确不像是一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我于是皱着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迭水果刀,露出那冷光闪闪的刀刃,贴着他的脸,阴森森道:“你最好别喊。”接着,挑着他脸上的布条划断,拽出了他口中堵着的布团。 他果真没喊,只是颤抖着声音问我:“你是谁?你认识诗苑?” “我是谁,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再问你一次,那天在谭诗苑家门口杀人未遂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求求你了相信我吧,真的不是我……”张勇哭丧着脸,若不是手被捆住了,大约还要指天发誓,“警察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已经审问了我无数回了……但是那天晚上真的不是我,我跟诗苑打了个电话,吵了几句嘴,放下电话我就去童童那儿了……童童还帮我做不在场证明了!” “童童?” 我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冷笑:这是那日我撞见他脚踏的另一条船吗? 似乎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敌意,张勇瑟缩了一下,连忙道歉:“姑奶奶,那个童童只是我一个相好,求求你别生气,尤其别替诗苑生气——我跟童童就是逢场作戏,我真爱的人一直是诗苑……” “童童知道你只是跟她逢场作戏吗?”我忍不住嘲讽地问。 “她当然知道了!”张勇恨不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张口便解释,“她就是个网红,每次见我不是要包就是要钱。是我一时糊涂……我、我管不住我自己……但是诗苑的事情真的跟我没关系,她出事了我也特别难过!真的!我连生意都没心情做了……” “就你那赔本生意,不做等于赚钱了!” 我没忍住口出嘲讽。张勇迷惑地看着我,大约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细节。我懒得理他,索性从一旁拿起他的手机,问:“你密码是多少?” “姑奶奶,我都告诉你怎么回事了,你怎么还不信我啊?” 张勇面露苦相,欲哭无泪,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用水果刀抵住他的颈动脉,冷着声音责问:“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好!你想看就看吧……密码是0313,我的生日!” 还真是个蠢货,密码都设置得这么好猜。我一只手擎着刀,另一只手单手解开密码锁,点进微信聊天界面,往下翻了翻,果然有个叫做童童的聊天对象,照片是精修到失真的45度角自拍。点进去往上翻了翻,一堆红包记录和露骨的甜言蜜语之后,在我出事的那天半夜,有一个两万元人民币的转账记录,第二天还有童童发来的一条消息:“老公刚走我就想老公了!老公昨晚弄得人家好舒服啊!” ——看来那夜对我下手的人,真的不是张勇。 但我此刻对他的恨意却不降反升。因为我意识到,这个童童并不是我那天目睹他劈腿的年轻女人——那天我遇到的女孩,虽然外表美艳,举止大胆,第一眼看起来却并不像是那种直播卖肉的网红,顶多像是起了攀钓公子哥儿心思的普通家庭女孩。而且,这童童虽然样貌精修过,眉眼气质却完全对不上。他劈腿的对象,不止一个。 的确,聊天界面从上到下,挤满了各种精修自拍头像、或性感艳丽或清纯诱惑的莺莺燕燕,点开一个一个全是露骨的聊骚——我根本不必寻找那日的女子,这聊天记录里每一个女孩,都是张勇出轨的明证。 “张勇,看不出来啊,这么有本事。”我只觉心里怒火滔天,直冲喉咙,并不是因爱生恨,而是自己竟然被这般愚弄的恼怒。“你说,除了谭诗苑,你到底还有几个女朋友?” “没有、哪有……”张勇垂下眼睑,不敢直视我,“我对诗苑是认真的,其他女的不过是玩玩而已……姑奶奶,女侠,我知道错了,等诗苑醒了我一定好好对她,一心一意,我发誓!” “一心一意?你也配!” 我冲着他的脸啐了一口,拿起他的手机,截了几张他跟不同女孩聊骚打钱的聊天记录,直接发在了朋友圈,全部人可见。 接着,关了他的手机,用刀尖抵着他喉咙旁跳动的血管,冷冷道:“张勇,虽然你没杀谭诗苑,但是你也该死。” 阉割 我原本想杀了他,但我此刻改了主意。对于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来说,最好的惩罚方式,莫过于去掉他一辈子唯一引以为豪的东西——鸡巴。 于是,我手中的刀尖沿着张勇的肌肤向下,时而划断一根粗黑的汗毛,时而在肌肤上流下一道隐隐渗血的伤口。他并未穿睡衣,下体只有一条内裤,而这内裤轻易地便被刀子划开了。刀锋抵着他此刻疲软的阴茎,我还没用力,他便惊声尖叫起来:“别、求求你!救命!!!” 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本事不大,声音倒不小,吵得我耳朵疼。 于是,我放下刀,四处寻找——张勇以为我不打算动手了,松了一口气似的连忙求饶:“女侠,姐姐,我真的一直对诗苑挺好的!你要替她复仇也不应该找我,我看她那个老板才不像什么好人!什么正经男的大半夜给女下属发短信啊?说不定是他杀的!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而在他的乞求声中,我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方才堵着他的嘴,又被我拽出来的抹布。我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夹着捡起来,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死死压着他的颌关节,强迫他开口,三两下把抹布重新塞进了他的嘴里。 如今他终于出不了声了。我再度拿起刀,挑起他的阴茎,在松弛多毛的阴囊处比划了两下,猛地下刀。 张勇闷在喉咙里的哀嚎响彻耳边,声音并不大,想来传不出去太远。我像是在做一个解剖手术一样,动作细致,充满耐心,用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托着他的阴囊,另一只手则擎着刀割向那一层皱褶遍布的厚皮。刀刃下的触感像是在给猪蹄脱骨,粗糙的摩擦后是柔韧的阻抗,直到透明的筋膜像是橡胶手套一样撕开,露出里面粉红色、表面光滑、布满血管的两颗小小圆球。 张勇挣扎着,大汗淋漓地哀嚎。他下身的血不断渗出,把那原本洁白的床单染得鲜红一片。最终,那两颗圆球则乖巧地躺在我手上,隔着手套,传来微微发凉的温度。 我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睾丸,打量着这对让他无法控制地对每一个年轻女性发情、让他的人生充满谎言与支配的雄性激素源头。看上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两个肉团,为何它们联合在一起,却让这世界充满了杀戮与罪恶? 张勇已经因惊吓和疼痛昏过去了,下体依旧在流着血。我看着他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有些同情地抚摸他的额头,留下一抹锈红的血痕。“别怕,等你醒过来就好了。”我注视着这个曾经与我有着肌肤之亲的男人,如今却真的像是在安慰恋人一样安慰他,“没有它们,你的生活会更好。” 没有了激素,没有了无法控制的发情交配,或许他终于能成熟起来,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 说完这番话,我毫不留情地把他的睾丸扔回床上,随意在上面插了几刀,看着那两个光洁的球体变成一团带血的烂肉,这才把刀子折迭好,放进双肩包里拉上拉链,背起包走人。 我原以为隔天新闻里会铺天盖地报道这位企业家贵公子遭遇不明女杀手痛失卵蛋,却没想到新闻里寂静无声,甚至连小道消息都没披露出一条。 果然男人的面子长在卵蛋上,被人切了连报警都不敢。我捏着口袋里早已洗干净的水果刀,心里默默唾弃。 我又来了刘雯的芭蕾工作室。 她虽对我情绪上颇为抵抗,却并未拦着我在她的芭蕾班学习,连钱都不肯要,直接嘱咐前台见我直接放行。 如今我已买了舞鞋,配上连体服和白色大袜,看上去有几分芭蕾舞者的模样了。头发倒是懒得盘,随意扎了个丸子头在脑袋顶上,无视周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脱下外套放进储物柜,走进教室,活动了下关节,便坐到光洁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开始拉伸。 每个舞者几乎都是从小吃尽了苦头,才能拉开胯根的韧带,用较常人柔韧数倍的身体在舞台上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优雅舞姿。竺可儿天资不错,多年未曾练舞,竖叉也轻而易举地下去了,横叉也能勉勉强强身体贴地,青蛙腿却不论如何都离地一拳距离,疼得我额头直冒冷汗,也再压不下去半分。 正龇牙咧嘴耗着腿,刘雯却忽然走了进来。她看到我狼狈的模样,捂着嘴笑出了声,接着收了笑容,一副严肃教练面孔,佯装斥责却语气难掩温柔:“你乱来什么?跳了这么多年舞,不知道韧带不能强压吗?” 说着,她走到我身后,俯身,双手压住我的膝盖,整个上半身俯趴在我的后背,轻轻向上用力,一边道:“放松,脊柱向两边拉长,我数三十秒然后我们就停下。” 她的声音温柔又甜美,热气吹在我的耳边,发丝轻抚我的脖颈。她的手柔软又温热,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馨香。我身体放松了下来,大脑却像是点亮了一盏灯,精神紧绷着,无法遏止地因她触摸我膝盖的手、抵住我后背的柔软胸脯而心跳加速。我的鼻子发痒,胸口像是有一条河流在奔腾。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感觉。而在我寻找到具体的定义之前,三十秒已经过去了,她放开了我。 性欲。我忽然找到了那个词。 我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活动胯骨关节。大腿根的韧带被压得酸麻,而同样酸麻的还有我的心思。我盯着刘雯,盯着她抚弄发梢的指尖,她涂了润唇膏、微微闪亮的嘴唇,她脚背压出的弧线,她裹在紧身运动裤里的腿根——为何朋友这么多年,我从未意识到她身体的曲线如此美丽,她肌肤的触感如此诱人?她一直是她,为何她的气味却从好友的温馨变成了性的挑逗? 我是不是被张勇的睾丸传染了什么生产雄性激素的病毒,因此无法控制地从我的昔日好友身上捕捉诱惑人交配的费洛蒙? 触碰 我从未这样长久地注视过她。我如今才意识到,她对我的爱意明显得如此笨拙。 一堂课有二十多个学生,她的目光却总扫到我身上。镜子里,我看到她用眼神抚摸我的身体,从发丝到脚跟,又从脚跟到发丝。每次她试着将眼神移开,都最终被胶着回我的背影。而当我转身注视她时,她却迅速转向另一边,刻意地把她的视线平均地分配给每一个人。 她看向我的时候,也会在胸腔里汹涌着一条河流吗?如果她的爱意比我要深重久远,在她的体内咆哮的,或许是一片海洋? 下课后,学生三三两两散去,刘雯照旧留在教室,准备当晚的课程。 我换好便服,走到正坐在地上、在笔记本里写写画画的她,盘腿坐下,撑着腮笑眯眯看着她。 刘雯抬头,看到我近在咫尺的脸,脸忽然一红,躲开我的视线低声问:“你有事找我?” “刘雯,上次跟你谈完我回去想了想,我觉得咱俩这么生分下去也不太合适。” 我的确思考了很多,关于我,关于她,关于竺可儿——我现在借用的是竺可儿的身体,不知道哪天我的灵魂就会回到我该在的地方,悄然逝去。我不敢,也不能,和刘雯真正探索什么从闺蜜到伴侣的可能。 可是正因为生命有限,如今我知道她这样痛苦地爱着我,在我余下的时光里,格外不忍心扔下她一个人。 “我承诺不了你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双单眼皮的、眼角微微上扬的灵动眼睛——握住她的手放到我胸口,放柔声音,“但是在我活着的每一天,我不想浪费一分一秒,来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被我握住的手指紧了紧,愣住片刻,盯着我,又躲开我的眼睛,拽着衣角,看上去无所适从。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回答。 “诗苑,你知道我对你不止是友情……”半天,刘雯才开口,声音涩涩的,“你能接受吗?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幻想吻遍你全身每一个角落,你知道我这样的想法之后还能坦然和我做朋友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定义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友谊,爱情,性欲,我都无所谓。或许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对等,但这世上,又有谁真正拥有一段爱意均分的关系?我靠近她,音色低柔,意图昭昭:“如果你想吻我,那就吻我。刘雯,难道你情愿等到我死去之后亲吻我失去意识的尸体,也不愿意在我活着的时候亲吻我、看看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吻吗?” ——她爱我,定然是远远多于我爱她的。她的爱带着尊重,带着珍惜,她明明想触碰我,却在我近在咫尺勾引时却依旧胆怯着不敢上前。我看到她眼神里燃起火苗,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紧绷着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鼓足勇气叹息着回答:“诗苑,这样我们就真地回不去了……” 叹息之间,她的嘴唇贴上了我的,或是我的嘴唇贴上了她。 她的嘴唇柔软,带着唇膏的果香,仅仅是嘴唇贴着嘴唇,我的头脑却忽然炸起一连串的烟花。我在一瞬间忽然回想起一段失落的记忆:我是亲吻过女孩的,曾经在伦敦的一个酒吧里,我和一群舞校同学喝多了酒,手舞足蹈地胡乱跳着热舞,慌乱之间我的身体贴上了另一个喝得烂醉的女孩,而她则低头吻了我。 那个伦敦夜晚的吻,是点燃我头脑的引信,同样地在我脑海里炸起一连串灿烂的花火。我手脚发软,胸口发闷,仿佛失去了氧气,却只能从对方口中掠夺。我捧住那个女孩的脸,嘴唇贴着嘴唇,舌头缠着舌头,像是要把她的精神吸纳到我体内一样吻得忘我。我忘了那夜我如何告别了她,只记得回到住处后,我喊醒当时已经在分手边缘的男友,做了一场激情澎湃的爱。那是唯一一次我在和男性做爱时高潮——我一直以为是酒精作用,没想到是因为那个女孩。 如今和刘雯接吻的瞬间,遗忘多年的那个酒吧之夜的激情再度回到了我的身上。起初是她吻我,接着变成了我吻她。激情点燃了激情,我们不自觉地拥抱在了一起,我被她压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她的舌头裹挟着我的,温暖,湿滑,交缠舞蹈。我的脑海里闪过童年时她来我家借宿的场景,我们躺在小床上,身体贴着身体——那时的她身体柔软又温热,在睡眠中总是下意识躁动,像一只过度活跃的幼年野兽。如今这只兽成熟了,压倒在我的身上,吻得我无法呼吸,却颤抖着,用意志力克制着自己的手仅仅流连在我的脸颊、脖颈,而不是游走到不该去的地方。 她的大腿抵在了我的两腿之间。我的体内像是多出了一眼泉,湿润,鲜嫩,勃勃生机,在她磨蹭时奇异地发热。我的全身都在膨胀,从腿根到腋窝,像是要生长出来什么躁动不安的东西。我于是也用我的腿去抵住她的腿心。乍一触碰,刘雯的唇间便溢出几声轻哼。她的身体越发地烫了,软绵绵的,像是要融化在我身上。 我并不知如何索取,亦不知如何给予。我吻得忘我却茫然,顺从本能的指引,紧贴着她的身体,徒劳地想要获取安慰。我吻到头脑发晕,因缺氧而眼前发黑,刘雯才终于放开我,埋首在我的脖颈之间,洇湿的嘴角贴着我的肩膀,低声说:“诗苑,我们先冷静冷静。” 的确,我们需要冷静。如果继续的话,恐怕我会用这不属于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探索一些不应该由竺可儿来承受的东西。 于是我们终于艰难地分开黏在一起的身体,起身坐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十指相扣。 只是一吻的时间,她的眼神竟然如此彻底地变了,不再抗拒,而是充满爱意的胶着,微红着耳根,注视着我。 我莫名有些羞涩,脸颊也发烫。不知为何,我忽然问她:“刘雯,你交过别的女朋友吗?我是想问,你知道女人和女人怎么做爱吗?” 探索 闺蜜十多年,我们却几乎没有谈论过性的话题。刘雯不像我在国外生活过,听到这个露骨的词,她的脸颊一瞬间红到几乎要滴出血。她轻轻点头,回答:“去年跟你断开联系的那段时间,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们去宾馆开了几次房……诗苑,那时我实在是太难过了,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喜欢上别的人。但是……的确不行,我虽然很喜欢和她做那个事情,但是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一直在想你……” 她说得极为坦诚。而这正是我格外欣赏她的一点——刘雯一直是个直率到有些傻的人,以至于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 听到她和别的女孩做过爱,我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但比起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更多的还是好奇。“所以,你们究竟是怎么做的?用玩具吗?” “不是的,只是用手。” 刘雯抓着我的手,弯着手指抵在我的右手心,搔动得我发痒。 “就像这样,先在外面摸,等到足够湿了,就进去在里面转着圈蹭。有时候她先弄我,我再弄她,有时候我们一起来。” 她的手指逐渐用力,我们的距离也逐渐近了,好像一不留神就要再度亲吻在一起。我身体里的躁动更加清晰,血管在我的两腿之间搏动,似乎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期待:刘雯的手指按摩的不是我的手心,而是我的阴道。 我清了清嗓子,左手按住我发胀的小腹,深深吸气,想要止住身体里燃烧的暗火。 我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如此强烈的欲望,究竟来自我的灵魂,或是来自竺可儿的少女身躯。 沉默了片刻,我决意提起另一个话题,来止息这空气中暧昧的火星。 “刘雯,你记得吴靖吗?”我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吴靖是上海市芭蕾舞团的总导演,年轻时学芭蕾出身,退役后转型做了编导方向,年过五十身材依旧保持得不错,因为发际线后退而常年戴一顶圆帽,最喜欢高领衫搭西装外套,加上无框眼镜下一双细长的、带着鱼尾纹的眼睛,看起来温文尔雅,气质极佳。 我刚工作没多久,对他尚不了解,只觉他张口闭口都是振兴中国芭蕾,听起来颇为好笑。但那日张勇说得有道理,正经的男领导怎么会半夜给女下属发消息谈芭蕾梦?那日回家后,我想起他深夜不知所云的微信消息,想起排练时他落在我肩膀上、纠正姿态后迟迟不肯离去的燥热手掌,想起那个夜晚他强行敬我喝下的几杯香槟……我忽然起了疑心。 莫非是他对我起了歹心,跟踪我到家后袭击我,意图强奸? 我并不相信他会如此不理智,对舞团重金聘请的首席做出这样的逾越之举。但我并不愿放过这种可能,于是我决意问问刘雯,毕竟是她相处了三年的顶头上司,或许她知道一些什么内幕。 没想到一提起吴靖的名字,刘雯便变了脸色,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一样皱了皱鼻子,不快地问:“吴靖?芭蕾团那个?你提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做什么?” 我没料到她的态度会如此激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要不是他,我也不会离开舞团,跑来教一群小孩跳芭蕾!” 刘雯面带恼火,显然还没有放下那段令她愤怒的往事。 我从未想到过,在那充斥着白天鹅与仙子的梦幻之地,竟然隐藏着令人不齿的龃龉。在刘雯进入舞团一年后,吴靖忽然把她和另外几个年轻女孩一起带出去,参加一场所谓“大人物”的宴席。席间,他提出要求这些女孩用性去贿赂那几个官员,来换取对芭蕾舞团的资金资助。“你们是在为舞蹈献身,为舞团的未来献身。”吴靖当时一边义正言辞地这样说着,一边用他带着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抚摸着女孩们稚嫩的肩膀,动作介于暧昧和猥琐之间,却真正像是一个长辈在鼓励晚辈那样笑容晏晏。 不但吴靖这样讲,舞团另一个更加资深的女演员也在事后一齐劝说。好几个女孩都答应了,含着泪,把自己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年轻身体,像是一道菜肴一般,端到了某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郊外别墅。 而刘雯则坚定地拒绝了。吴靖如何威逼利诱——许诺她首席的位置,威胁她开除出舞团——她都不为所动。而后,他甚至劝说那些已经服从的女孩现身说法——其中一个也不过是十八岁年纪,背着高档包,穿金戴银地劝说刘雯,说什么老男人床上本也坚持不了多久、闭上眼睛忍一忍就过去了,而给高官做情妇换来的好处是无限的。刘雯可怜她心本纯净却沾染污浊,更可恨她想用别人的堕落来给自己正名,于是大骂吴靖一顿后,开始对他置之不理。 吴靖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从此,刘雯被他当成了用尽手段一定要折污的高岭之花。他折磨她的身体,让她不断练习最难的舞段,从早到晚,不许停歇。他辱骂,打压,用尽恶毒之语,折辱她的精神。刘雯的精神并没有垮,但身体却承受不住,从最脆弱的膝关节开始一寸寸崩坏,直到她灯尽油枯,黯然离去。 ——过去,我只知道刘雯在舞团膝盖受伤,无法再继续进行高强度的职业训练,因此不得不离开舞团,结束她的舞蹈演员生涯。却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有如此复杂的黑幕:性骚扰,性贿赂,钱色权交易……罪恶的地狱门外,吴靖便是那手持钢叉的掌门人,把一个又一个天真无知的舞者推上魔鬼的宴席餐桌,任由那群散发着欲望恶臭的老男人品尝。 那一夜,是吴靖袭击了我吗?是他准备打晕我后,把我献祭给权力舞台上的某个魔鬼吗? 利刃 与刘雯交谈过的当夜,我又一次梦到了竺可儿。 这次,我们并排坐在同样的湖边。湖面,阴沉的云雾挨挨挤挤,竖起一座灰黑色的墙。我靠着她,隔着一米距离。她手脚被荆棘捆绑,光着脚,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头发沾着枯叶和污泥。她嘴唇干裂,面色苍白,手腕上累累伤疤。 我靠近她,肩膀贴着她的肩膀。 她的肌肤是冷的。 “我用你的身体犯了罪。”我率先开口。 湖面的黑云变成了投影的幕布,把我脑中的画面投射出来。 先是血泊里的张勇,开膛破肚,五脏破裂,黑色的血污染了整个地面——我潜意识的投影,比我真正犯下的罪过还要惨烈数倍。 竺可儿看起来并未感觉吃惊。她甚至没有什么反应,一如既往困在她的死志里。但当画面里出现我的身影,出现我持着沾满血迹的刀,在张勇的尸体上尽情劈砍时,她黑漆漆的眼睛终于闪过一点点光。她抬起头,看着这副血腥画卷,又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 “对不起。”我说,“没有任何人看到你的脸,也没有警察来调查过。但是,对不起,我擅自主张。”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沾着灰土的手掌缓缓摊开,里面空无一物。 不,那里不该空无一物,不该顺从地被荆棘捆绑,不该在十八岁的青春年华生出这样坚决的死意。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双手也跟着紧握,而握紧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手中多了一把利刃——一把一尺长的锋利尖刀。 我想递给她,但我却像是被捆绑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云的幕布上画面扭转,变成我和刘雯在舞蹈教室里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与白天的经历不同,幕布里投影的我们一丝不挂,贪婪地抚摸对方每一寸肌肤。我看到我吻刘雯的嘴唇、胸乳、肚脐,再一路向下,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腿间,舔得啧啧作响,一脸迷醉,像是贪吃母亲乳汁的婴儿。我脸颊滚烫,低头低声解释:“我只是吻了她,用你的嘴唇。” “没关系。”我忽然听到一个稚嫩、干涩的声音。 这并不像之前,她用她黑曜曜的眸子和我思想沟通,声音直接回响在我的脑海。这次我用我的耳朵,听到我左手边的少女亲口说出了这句话。我甚至听到她干裂嘴唇摩擦的窸窣,气流经过口腔的微响。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对我开口说话。我转头看她,想捕捉她嘴唇的动作。 “我多希望,拥有你的力量。” 只是说出一句话,却像是耗干了她全身的力气。幕布似的黑云中生出狰狞的闪电,缠绕穿刺,几度砍碎云上的投影。画面破碎的一瞬,我看到那画面里我和刘雯的身体似乎换了人,变成了竺可儿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少女,赤裸着身体,在铺着蓝色床单的狭小单人床上纠缠接吻。 云破碎的瞬间,大雨劈头盖脸浇下。竺可儿的身躯将要融化似的越发单薄,捆绑她的荆棘却骤然长大,蜿蜒,在湖中生根,拖着她向水中没去。 我挣扎着,试图摆脱那无形的束缚,用我手中的利刃砍伐荆棘,解放这个无助的少女。但那荆棘却像是空气做的一般,我只砍在空虚的一片影子中,根本无力阻止它们越来越粗粝,尖锐,尖刺扎进竺可儿的肌肤。 “你也拥有力量,竺可儿!”我不甘心地大喊,徒劳地把尖刀向她的手心塞。“你可以的!我相信你!活下去!” 而那尖刀却从她无力的掌心径直坠落地表。她抬起头看着我,眼角的泪像是珍珠,一串串砸碎在她的手上,掷地有声。她张口,像是哭诉,像是乞求:“谭诗苑,我不想死,但是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活……” 一如既往,她消失在了灭顶的湖中,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幕布似的黑云,只留我在原地,注视着湖边升腾而起的雾。 我决意杀了吴靖。 或许他想要害我,或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诱奸年轻女孩,再把一个个活生生的、充满快乐与希望的小女孩变成老男人欲望的容器,来换取他的利益,事实确凿,害我或不害我,他都该死。甚至不止他,那些与他为伍的官员,那些利欲熏心、道德败坏的老男人,都该死。 我不了解他,但是刘雯很了解,她告诉我吴靖家就住在舞团排练厅附近。他跟前妻离婚多年,生的孩子早已工作,如今跟第二任妻子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 女儿?真令人好笑。自己身为人父,却对别人的女儿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我站在吴靖公寓的地下车库角落,心想,如果他想要贿赂的官员要的是他亲生女儿的肉体,他是不是也会亲自把他未成年的女儿洗涮干净,再牵着她的手送上对方的床? 吴靖最喜欢宣传他顾家好男人的形象,因此我十分清楚,每周五下午他都会带着妻子女儿一同到上海市另一头的岳父岳母家用餐,共享天伦之乐,餐后妻女留宿,而他则返回家中,“孤独寂寞”地对着电脑,为中国芭蕾之崛起而加班。 他未曾宣传的是,周五晚上是他的招妓之夜——他在私下语言性骚扰舞团女孩时曾提过,他性欲很强,老婆满足不了,所以他每周五都要叫妓女上门来嫖,每周换一个女孩,绝不重复。 我在吴靖家小区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待我看到吴靖回家之后,约莫半小时工夫,我的手机里便出现了他发来的消息:尚兰名府27号楼三单元,按1702找张先生,我给你开门。 ——这一周,我经常出现在他常去的场所:舞团、舞团旁的小区、他女儿的学校……我在手机联系人里添加了他的号码,微信注册了一个小号,换上一张我浓妆艳抹、P到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性感自拍。果不其然,他很快通过附近的人加了我的微信,前几日问过价钱后,今天便邀请我上门。 招嫖 我对性工作者一向缺乏想象,只能凭借我的刻板印象,去咖啡厅的洗手间换上紧身的短裙和黑丝袜,加上一双廉价的高跟鞋,戴好口罩,头发散着半遮住脸,前往吴靖家中。 我想象中的卖淫,是《茶花女》里贵族一掷千金求玛格丽特共度一夜,是《羊脂球》里普鲁士军官威逼利诱才能与伊丽莎白同享良宵,总归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却没想到,我刚刚走进吴靖家门的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放下身上的包,便被这个老家伙猛地压在门背后。他粗壮的身体撞上我的,伸手扯下我的口罩,凑上来便要强吻我。 口罩的松紧带勒得我耳后和脸颊刺痛,绷断的一瞬间极低微地发出“嘭”地一声响。 吴靖今天并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顶泛着油光,正如他的脸庞一般。他凑近的一瞬间,我嗅到他身上岁数大的老男人特有的臭气。我挣扎着,侧开脸躲他,却被他狠狠掰过下巴,不屑地嘲讽:“躲什么?钱等会儿少不了你的!” 他另一只不老实的大手趁机在我身上游走着揩油,一碰我,我便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等我恢复意识的下一瞬间,我手中已经握着那把磨得无比锋利的水果刀,刀尖对着他的肋骨,直直地捅了下去。 ——我原想,或许进门之后我们能一起喝一杯,我趁机套个话;或者我等他坐下时假意按摩,把刀架上他的喉咙,胁迫逼问。我着实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时,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刀便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腔。 刀锋切断肋骨时发出如同斩鸡一般“咯吱咯吱”的噪音,骨骼的坚硬阻挡在锋利金属下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银色的刀锋插进绵密的组织,拔出来时甚至没有沾上多少血。伤口也没出多少血,只是吴靖一瞬间哑了声音,从嘴里喷出红色的泡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张口想质问,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有越来越多的泡沫状血液涌出。吴靖后退着,捂着胸口的伤,胸廓拼命张合着,想呼吸,却吸不到氧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呜咽。 我终于回过神,连忙上前,蹲下身拽住他的领子,死死盯着他,厉声问:“吴靖,是你对谭诗苑下的手吗?” 吴靖的眼神里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恐慌。他无力地摇着头,脸色发青,呜咽着,用口型恳求我救救他。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擦掉他喷上来的血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再问你一遍,《葛蓓莉亚》最后一场演出的庆功宴之后,谭诗苑在家门口被袭击,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他依旧摇头,动作却已经无力到低微不可见,脸色青得吓人,嘴唇也一片乌紫。他拼命呼吸着,肩窝处凹陷下去,像一只可怜的鹌鹑一样。 血气胸——胸壁刺破导致肺部失去负压,无法吸进任何空气,只能忍受着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剧痛,一点点窒息而死。我摇摇头,起身,看着他无助的模样,不由有些怜悯——吴靖,你颐指气使地玩弄那些年轻女孩时,可曾想过,你和她们一样也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只要一把小小的刀子,你就会死得这样痛苦、这样迅速? 吴靖的喉咙里最后发出几声咕哝,大量的血沫从他口鼻里涌出来,接着,他便咽了气。一切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此地不宜久留。我虽然没能从他嘴里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却不愿空手而归。于是,我甩掉我脚上的高跟鞋,在他家转了一圈,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和腰间钥匙上别着的U盘一起放入我的双肩包。 接着,我想了想,又用他的手指解锁了手机,在聊天记录里看了一圈——清理得很干净,连方才叫我上门的对话框都已经删掉了。于是我把手机扔回他身边,换上一双轻便的鞋子,把高跟鞋和方才掉到地上的口罩也收回包里,戴上新的口罩,离开了他家。 吴靖的小区有不少监控镜头。但只要出门拐几个弯,便是一处没有监控的老弄堂,面积巨大,鱼龙混杂。我低头躲着监控走进弄堂,七拐八拐穿过,在公用厕所换了一身打扮,束起头发,走到弄堂的另一端打了辆黑车,一路去了郊区,又在郊区换了辆车,拐了好几个弯,这才最后回到家。 这晚陈美珍和老同学聚会喝茶,我到家后已经快十一点,屋子里还是空空荡荡。我把沾了点血的黑衣服扔进洗衣机,倒进去小半瓶经血洗涤液,在洗衣机隆隆的运作声中打开吴靖的电脑,仔细查看。 他的电脑里并没有什么异常,都是些工作文件。但他的U盘里却有个隐藏很深的文件夹,打开后是一个Excel表格,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所有曾经接受过他性贿赂的官员,以及用来贿赂他们的女性。 一个又一个名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有不少人都是我在舞团时的同事。她们年轻的面庞,充满朝气的神态,优雅迅捷的舞姿,怎么想也不该同一群散发着臭气的老男人联系在一起。而更可恶的是,这里不止有舞团的正式成员,据备注,里面还有不少上海舞蹈中专的年轻学生——要知道她们不过才十五六岁,正是求知学艺的单纯年纪!是吴靖许诺了她们在舞团的职位?还是用什么花招威胁了她们? 我原本还觉得吴靖死时显得有些可怜,如今我却怒从心生,只恨临走前没有多捅他几刀,为这些无辜的花季少女报仇! 名单继续往下拉,我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后脑发麻,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动弹不得。 这次,名字出现在被贿赂的官员那一栏。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官员被贿赂过二十三次。他的口味非常固定,和他发生性行为的都是刚满15岁的舞蹈中专女学生。以此为条件,他帮吴靖斡旋,签下了好几笔赞助上海芭蕾舞团的文化基金。 这个人的名字叫竺政国。他不是别人,正是竺可儿的爸爸。 父亲 父亲的形象应当是什么? 文学作品中,父亲是高大而沉默的背影,是不擅长说出口的关爱。而我的记忆里,父亲则意味着满屋乱飞的碗碟,拽住我母亲头发的大手,和走出门时那决绝的背影。 我的父母在我五岁时离了婚。 我母亲谭正丽没有生育能力,求医多年未果后,她与父亲一起领养了一个农村家庭抛弃的健康女孩——也就是我。而不幸的是,正如大多数俗气的男人,我的父亲最终未能平息对香火传承的执念,背着我母亲与第三者生了一个儿子后,提出了离婚。从我五岁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曾经以为,竺可儿至少生活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幸福家庭。而我却没有意识到,父母双全与幸福并不能画上等号——我母亲虽是单亲,强势严格、与我争执不断,我却并未因此感受过什么大的不幸,而竺可儿明明父母双全,却比我更孤身一人,否则何至被生活的绝望击垮至此。 我原本想把这写满狰狞罪恶的Excel文件。在抹去受害者的信息后径直发布上网。而在看到竺政国名字的一瞬间,我却忍不住犹豫了。 毕竟竺可儿绝望的秘密我并未摸清,如此毁了她的父亲,毁了她的家庭,我害怕将她本就生无可恋的青春抹去最后一丝希望。 最终,我决定将其设置为72小时后自动发送。 “可儿,你爸爸等会儿就回来了,你快收拾收拾!把头发梳整齐点,看着精神!” 我正发着呆,陈美珍忽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抹难掩的红润。 她一大早就把原本就干净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衣柜里的衣服都用尺子比着尺寸在衣架上严谨排成等差数列。我穿着棉拖鞋,走在能照见人影的地上时忍不住感到一丝惶恐——陈美珍极端变化的情绪,近乎强迫症的整理习惯,和竺政国罪恶的背叛,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联?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陈美珍明显地整个人情绪越发不稳,手指微微颤抖,整理着衣服,显得焦躁不安。“对了,”她忽然低声对我说,“我没跟你爸说你那个的事情,你就说你是因为肠胃炎住院了。听见没?”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传来时,我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竺可儿自杀的事情。 门无声地推开。竺政国的面孔比我搜索到的网上照片显得要老上几岁,方脸微微发胖,带着胡茬,眉心间是深深的一道皱纹。他沉默着看了看陈美珍,又看向我,眉毛似乎拧在了一起:“你还没开始上学?” “过了这周末她就去学校。”陈美珍连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慌忙地替我解释着,就连声调都高了几度,“大夫说她学习压力太大了影响肠胃功能,差点穿孔,让我们一定要在家多修养修养……可儿每天在家也好好自习呢——是不是,可儿?” 陈美珍看向我的眼神里几乎带上了几丝羞耻的焦灼。我不懂,女儿自杀这么大的事情,她为什么都不肯跟自己孩子的亲生父亲吐露?好像差点失去自己的女儿,对她来说比起伤心,更多的是被丈夫嫌弃的恐惧。 竺政国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她的话。他没等我回答,便板着脸说了一句:“少矫情!不论如何下周必须去上学。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别给我丢人!” 乍一听,倒真是像极了一个古板而冷漠的失职父亲。但而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几乎令我不舒服地扫视了一番。 这绝不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注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感觉他似乎用目光剥干净了我的衣服,在这具发育的身体刚刚出现曲线的地方留下令人恶心的、黏糊糊的印记。我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拢了拢我本就宽大的居家服,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我回房间学习了”,转身逃跑似地离开。 半夜,我久久辗转难眠。只是想到与竺政国这个诱奸少女的惯犯共处同一个屋檐下,都让我感到发自内心的不安。 晚饭与他同桌,搞得我根本没有胃口,哪怕就着陈美珍精心烹饪的美味菜肴,我最终也只吃下了一小碗粥。此刻,我饥肠辘辘,神经紧绷,哪怕反锁了房门,也无法安心入睡。 房间的门锁忽然“咔哒”响了一声。 我蜷缩在被子里,一瞬间几乎尖叫出声。 这声尖叫被我狠狠地压抑回了喉咙。我手压在枕头下,紧紧握住那把已经杀伤了两个男人的折迭水果刀,半眯着眼睛假寐。 正如我猜测的那样,沉重的脚步从门口缓慢地移到了我的床前。竺政国俯视着我,身影挡住了窗帘缝透过来的月光,把这黑夜更阻挡得漆黑一片。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气流通过喉咙里勃起的性欲,和他视线烧灼在我身上的滋滋声响。 我不再是他的女儿,不再是一个未成年的年轻女孩,而变成了一个被凝视的客体。这凝视绝不是欣赏我成长的身姿,而是带有审视意味的——“你发育得这么好,一定操起来很舒服”——这样模拟的侵略。 我一瞬间懂得了陈美珍的神经质——她比竺政国年轻十几岁,一定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凝视。也正是这样的凝视让她在二十岁的美好年华被动地成为了家中的妻子和母亲。这份凝视是枷锁,是铁链。太久地承受这份重量,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力量来源。而如今她或许能感受到,这种沉重的凝视伴随着竺政国事业、权力的腾飞,逐渐转移到其他和自己一样年轻无辜的小女孩身上去了。作为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的凝视客体,她的惶恐不安已经很难用岁月静好来强行压抑。 我已经做好准备,只要竺政国碰我一个手指头,即使拼了命,我也要剜掉他的眼睛,剁掉他的手,替竺可儿和其他被染指过的女孩报仇。 好在,竺政国并没有不堪到如此境地。他只是带着性的意味打量了我半天,便离开了房间。 只是他临走时忘记了再度反锁房门。 霸凌 竺可儿并不是他的受害者之一。我几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当年我的父亲意图这样染指我,我母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虽然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却对她的母性本能笃定不疑。 然而,在竺政国离去的那一刻,我却忽然开始思考:如果他真的碰了我,碰了竺可儿,而这件事恰巧被陈美珍知道了,陈美珍会像我的母亲谭正丽那样有豁出命去保护自己女儿的决心吗? 她没有。 我甚至不需质问,便已经知道了她的懦弱。我也懂得了竺可儿人生悲凉的底色——不怀好意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家对于她,不是安全的港湾,而是一个充满风暴的陷阱。她是最弱小的孩子,却从未获得保护。她是猎物,是维护父母婚姻的祭品——如果她的父亲要对她做什么,她的母亲会不会甚至亲手把她送上祭坛,来换取丈夫对自己的一丝垂怜? 陈美珍或许不至于如此,但我却并不敢百分百肯定。想来竺可儿也不敢。 多么可悲,自己的至亲,面对骨肉时想到的竟然都只是自己的私利! 我翻身下床,重新反锁房门,搬来写字台前的椅子堵住卧室门口。接着,我走到窗前,在月光下注视着镜子里竺可儿稚嫩的脸,和胳膊上深深浅浅的刀疤,低声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半躲半糊弄地等到周一,竺政国终于离开了这间公寓。而我则被迫穿上校服,以竺可儿的身份冒着瓢泼大雨前去上学。 找到属于竺可儿的班级已经费了我好大工夫。好在他们班每周一重新排座位表,黑板上贴着每个人的名字。我顺利地找到了我的座次。 同桌是个戴厚厚眼镜的矮小男生,见我到来,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做自己的练习题了。 我不知道这班里的同学知不知道竺可儿自杀的事情,但同学莫名请假两周,却不闻不问,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冷漠。 正在我发呆时,一个齐刘海、白白净净的女生忽然冲我走来。我注意到她的校服裤管较常人窄上几分,大约是自己改过,脸上化着点不明显的淡妆,涂了睫毛膏,脑袋上别了几个星星形状的卡子,在一群灰头土脸、穿着布袋一样校服的高中生中显得格外惹眼。 她走过来的一瞬间,我周围的几个人都抬起了头,似乎像准备看什么好戏一样互相戳弄,笑得不怀好意。 “竺可儿,我以为你死在家里了呢。”这少女抱着胳膊,像个小流氓一样向上吹了一下自己的刘海,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桌子上,嘲笑似地说,“你还有胆子来上学?是不是太久没听到我骂你了,浑身不舒服?” 周围人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我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还没开口,那少女却抢先斥责周围哄笑的同学:“你们笑什么笑?我骂竺可儿呢,关你们什么事?再看眼珠子给你们剜掉!” 她的话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留下一句:“你等着,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便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一本来有升旗仪式,因为下雨取消了,班主任趁机加了一节三角函数的复习课。我虽然在舞校也学过文化课,但水平着实有限,根本跟不上那老师噼里啪啦的语速,于是索性撑着脑袋发呆。 方才那女孩叫杨冉冉——如果她胸牌上写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的话。看她对竺可儿的态度,似乎关系颇为不和。莫非竺可儿在学校受到了她的凌霸?这是她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和家里的一团乱麻一起造成了她的自杀? 左右也听不进去课,我于是回头,打量着右后方杨冉冉的侧影。 她长得其实十分标致,圆圆的眼睛,尖尖的脸,小巧玲珑的鼻子,哪怕发脾气时也像是漫画少女一样娇俏可人。估计这班里暗恋她的男孩应该不少。如果她明着对抗竺可儿,难免其他人也跟着她一起欺负人。 只是我很难想象,一个生得这么好看的小女孩,会对同学抱有这么大的莫名恶意。 云里雾里地上了两节课后,我们迎来了体育课。 竺可儿的高中是上海市赫赫有名的重点高中之一,以素质教育闻名,哪怕高三了,主科老师也从来不侵占音体美课时。只不过真正认真运动的人也没几个,不少人课上到一半就跑回去偷偷自习了。我不想上课也不想学习,于是绕了个弯,躲到教学楼后面的树林里,躺在草坪上补眠。 觉还没睡着,模模糊糊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张熟悉的俏脸——是杨冉冉。 “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一顿好找。”她凑上来,在我身边半躺下,撑着脑袋看着我,“怎么这么多天你也不给我发个消息?老师说你肠胃炎住院了,可是上次你走之前跟我说了那么吓人的话,我以为你跳楼了呢,可吓死我了……” 和方才人前嘴厉牙尖的模样不同,此刻的杨冉冉却像是个陷入恋爱的小女生,几乎贴在了我身上,嘟着水润润的嘴唇,语气黏腻而又甜蜜。 而我却意外地并不讨厌。甚至有一瞬间,我感受到心底的某一块地方猛地跳了一下,涌上一股陌生的甜蜜。我捂住胸口,恍惚直觉,或许这是竺可儿的意识动作了一瞬? 看着她水汪汪的甜腻眼神,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还对我那么凶,怎么……” “这不是你让我搞烟雾弹的嘛?你住院一趟住傻啦?” 杨冉冉手指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带来一股轻盈的幽香。“我看到你上课老看我了,我也特别想你,忍不住老想看你。要知道,这两周我差点就没忍住联系你了,要不是怕你被送回那个鬼地方……我也不知道你手机在不在你手里,就想着万一你老爸又翻你手机可惨了!可儿,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辛苦……” 杨冉冉说着,整个人都扑到了我身上,柔软的身体缠着我的,凑上来便要吻我。 她的身体触感和刘雯截然不同。刘雯的身体修长,弹性,凹凸有致。杨冉冉却是个娇小的、软绵绵的女孩。隔着化纤的劣质校服,我都能感受到她身体里洋溢的青春朝气。 原来她是竺可儿的女朋友! 我没想到竺可儿竟然是女同性恋。更没想到,她这样一个忧郁的女孩,竟然找了杨冉冉这样活泼动人的女友! 女友 杨冉冉的嘴唇上涂着一层椰子味的唇膏。她覆盖上我的嘴唇,黏腻,柔软,香甜。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在空白的一瞬,我忽然感觉到我的手臂搂抱住了她,手掌隔着校服布料摩挲她的腰间,嘴唇贴着她的唇,用尽全力厮磨,吮吸,像是吸血鬼一样贪婪地摄入杨冉冉呼吸里的甜蜜。 这不是我。 我对未成年的小姑娘并没有任何兴趣,在看到杨冉冉的时候,我也从未感觉自己有同刘雯在一起时那样无法自持的兴奋。如今,我的身体却自顾自动作着,触碰之间,皮肤上炸开一串串电流,头脑里放起了烟花。我像是一个无关的旁者,为这电光火石的亲密而震撼,却半分不能做出自己的动作。 在我的手开始抚摸杨冉冉稚嫩的胸脯时,我迟到地反应过来,如今接管我身体的意识,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竺可儿。 是她年轻爱人的吻唤醒了她。性欲与关爱像是阳光和水,浇灌复苏她休眠已久的灵魂。 “可儿,摸摸我……” 感受到我的回应,杨冉冉索性大胆地骑到了我身上,牵引着我的手伸进她的校服,穿越进布料覆盖住的私密之处。紧绷的纯棉内裤下是一片柔软浓密的毛发,热烘烘的,再向下则是被两瓣阴阜挤在中央的、女性最精密的器官结构。 我脸烧得通红,偏偏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自作主张反身将杨冉冉压在了身下,手指轻轻压住她阴蒂前方最硬最滑的那一点,轻轻摩挲着,同时低头深深地吻着她。 “嗯哼……”她的口中溢出几丝细细的呻吟,面色绯红。 她的手也游走到了我的衣服下面,沿着裤缝溜进去,抚摸到我的两腿之间。这是陌生的触觉,陌生的快感,陌生的体验……我在竺可儿的身体里醒来后,还从没用她的身体自慰过。此刻强烈的快感涌上脑海,伴随着的是青涩的不安,笨拙的迎合。我不由回想起十几岁我第一次自慰高潮,那时我被这样全新的体验震惊到无以复加。如今,我像是重回彼时彼刻,迎来我在这个身体里的第一次性快感。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指已经进入了她,她也进入了我。我们像是两个发情的年轻野兽,野蛮地尝试彼此满足。身下碾压的青草气味青涩,和杨冉冉的体香一起萦绕鼻尖。我手下的触感也十分有趣,有时是凸起的圆点,有时是细密的纹路,在结构复杂的阴道里出现又消失,潮湿地包裹着我。她伴随着我的动作呻吟,以手指的动作给我反馈。我的身体里像是生长出一棵小小的嫩芽,那幼嫩的叶搔动着我,挤压着我,在痒与快意之间,像是一种美妙的痛楚。 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哪怕和她做爱的人实质上并不是我,但我确实完完整整体验了全过程。 和杨冉冉的性干净又美好,像是一块蛋糕一样香甜柔软,散发着花瓣一样青春的香。性欲不再像是风暴一般躁动,我腿间的湿滑和抽动温暖缠绵,一点点渗透着我,热流沿着血管涌上大脑,从鼻尖渗出一层细汗。我的双腿紧紧夹着她的手指,扭动着,磨蹭着,她也回馈以我同样的动作。我们用另一只手抚摸彼此的乳房,属于少女的、青涩果实一般微微发硬的乳房。我们像是浸没在温泉里的两尾鱼,缓慢而自由地舞蹈。 高潮也是湿润而温柔的。我感受到她的身体猛地紧绷,指尖环绕的一圈不断收缩跳动,在跳动停止的时候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接着,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润了全身——明明是在做爱,却感觉像是分身成了两个自己,用彼此的手指自慰。 我们轻轻喘息着,彼此拥抱了一会儿。 杨冉冉放开我的时候,竺可儿的意识再度消失。我的手指在她体内尴尬地瞬间僵直。 我小心翼翼抽出手,偷偷在草丛上蹭干净属于这个年轻女孩的体液,内心默默对竺可儿道了句歉。杨冉冉并未察觉异常,只是微红着脸在我脸颊上留下一吻。片刻甜蜜的静谧后,杨冉冉忽然问我:“可儿,你跟你爸妈说了那件事吗?” 我自然完全不知道她所指何事,以至于尴尬得打了个磕巴:“哪、哪件事?” “还能是哪件?当然是你亲妈找上门来那件事呀!” 我不解地看着她——竺可儿的亲妈,难道不是陈美珍吗? 杨冉冉轻轻捏了捏我的腮帮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是不是住院住傻了啊?你不是跟我说一个月之前有个农村大妈在学校门口找到你、跟你说你是你爸妈从她手里抱养的吗?还说她小儿子得了尿毒症需要一个肾什么的,你都忘啦?” “我……我是被领养的?!” 我如同被雷劈中一样震惊当场。原来竺可儿同我一样,是从农村领养的女孩。的确,她的面庞和陈美珍、竺政国都不甚相似。的确,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何竺政国竟对她抱有不齿的想法——竺可儿并不是他的骨肉,而他对这个领养的女儿,显然也没有培养起任何亲子之情。对于他来说,竺可儿不过是一个家中养大的、逐渐变得可口的猎物! “看来你是真的住院住傻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杨冉冉同情地拥抱住我,低声劝慰,“忘了也好,连那个鬼地方一起忘掉——真不知道你爹妈怎么想的,当年竟然把你送进网戒学校矫正性取向。别怕,可儿,等我们成年了一起去外地上学,一起跑掉,跑到他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网戒学校?矫正性取向?! 我想起这具身体上那些刀疤以外的黯淡疤痕,想起翻她社交网站时的大片空白,终于恍然大悟。 竺可儿的人生,正如我梦中那雾气弥漫的神秘湖泊,如今迷雾散去,湖水中的荆棘在我眼中终于渐渐清晰起来。原来她并没有我想象的恩爱父母和幸福童年,她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因为和一个女孩恋爱而被送进网戒学校,不知道遭受了怎样的折磨。难怪她和杨冉冉的爱情要假装成凌霸者和被凌霸者这样离谱的关系;难怪她在这样小的年纪,便生出那么沉沉的死志! 这是怎样可怜的人生啊!她的养父母,一个用严苛管教来掩饰对她的意图不良,一个近乎神经质地将她越推越远,而她这个所谓亲妈找上门来,也不过是谋求她的肾脏,来拯救当年靠放弃她换来的儿子。 我只觉得人心阴冷可怖。我回抱住杨冉冉,在她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捏紧了拳头。 我要保护好竺可儿——我要杀死所有想要伤害她的人。 身世 我似乎早有预感。在这一夜的梦中,我再度见到了竺可儿。 乌云的荧幕上缠绕着蛇一般的闪电,破碎的闪回里是穿着军装的一群半大少年,军队式的队列和口号,凶神恶煞的教官,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治疗师,带着焦痕的电极,同屋人身上蛇行的密集淤青,各式各样的伤。 竺可儿坐在我身边,低垂着头,微微颤抖,似是在哭泣。 我搂住她,搂住这个比我要年轻几岁的小姑娘。她柔软的身躯依偎在我怀中,胸脯随着呼吸起伏,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她像一只无助的流浪猫,紧绷着身子,时刻准备同一切路过的恶意战斗。 云的荧幕倒放到她进入网戒学校的前一天,日记本摊开在她书桌上,一页一页扯下来,飘得满桌满地。陈美珍头发散乱,哭得眼睛红肿。竺政国面色铁青,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扯得扑倒在地上。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丢脸的东西!养条狗都比养你强!”——雷声轰鸣的辱骂。 “可儿,你怎么这么不让我们省心!看看你把你爸爸气成什么样子!”——母爱背叛成冰冷的雨。 她对另一个女孩朦胧的暗恋,那朦胧的美已然消逝在记忆中,被发现当夜的恐怖却成了徘徊不去的噩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竺可儿在我身边低微悲鸣,眼泪砸在土地上,被地下的湖水迅速吸收,浇灌湖底死亡的荆棘。 “竺可儿,这不是你的错。” 我紧紧搂住她,像是搂住一个孩子一般,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用我口唇间呵出的热气温暖她冰冷的鼻尖。“这不是你的错,爱没有错,做自己也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你的父母!” 云中的电闪雷鸣越发低沉,空气中卷起不祥的风。竺可儿缓缓地,缓缓地回握住我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可是,当时他们明明那么爱我……” 乌云的荧幕上闪过她童年的回忆。闪过陈美珍带她逛商场,买的贴满缎带和珍珠的白纱裙。闪过竺政国看着她一百分的试卷,满是骄傲的眼神。扭曲的画面几乎是浸泡了苦涩的甜。不必她开口,我也听懂了她的疑问:曾经我们是如此亲近的一家人,为何最终变成了如此结局? 我叹息:“因为你不能做一辈子的儿童,当你停止做儿童的那一天,爱便也停止了。” ——如果她一辈子都是那个穿着纱裙、捧着一百分试卷的小女孩,那么她一辈子都能得到养父母的怜爱。但是她长大了,她成长出了属于自己的人格,她渴望分离,渴望独立,渴望去爱一个父母以外的人,体验家庭以外的冒险。她初具曲线的身材、带锁的日记本,毫无疑问是成长最有力的示威,但这成长对于她的父母太过挑衅——制止一个少年的成长,占有她,让她永远停留在附属的幼态,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事情啊! 只可惜,成长是不可控的。如果被爱的条件是停止成长,那么只有杀死自己才能真正与之符合。竺可儿在她父母之前,先一步懂得了对方想要杀死她的意愿。那荆棘是死志,是亲情的枷锁,我眼前的她则是她无法控制、想要挣脱的本能。 大朵的云被雷电劈砍破碎,湖水被狂风翻搅出层层黑浪。我紧紧握住竺可儿的手,搂抱住她,用我的嘴唇狂乱地吻她的脸颊——不带任何情欲的、绝望的吻,像是《末路狂花》结尾的闺蜜二人开车跃入悬崖、死前用吻缔结被世界背叛后依旧彼此理解的契约。 “我懂的,我陪着你,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我一边吻她,一边流着泪保证——我们共享同一个身体,天涯海角,地狱天堂,我都会陪她去。 曾经被我握在手中的利刃,如今凭空出现在我们相扣的十指间。尖锐的荆棘再度冲破水面,向我们直直扑来。我焦急得恨不得大吼——竺可儿,你现在有足够的力量砍断它吗?你愿意砍断这死亡的枷锁吗?还是,你情愿与我共同沉沦在那死亡的迷幻中? 然而,我并未等到她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就在那尖锐冰冷的刺触碰到我肌肤的瞬间,我听到一阵“嗡嗡”的蜂鸣,击穿我的头脑,击碎周遭的一切影像。梦境湮灭,我的意识被强硬地抽离回现实,回到竺可儿宽敞温暖的卧室。 我昏沉地醒来,按掉闹钟。此刻是凌晨两点,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电暖气工作的滋滋声。 我小心翼翼挪开卧室门前的椅子——竺政国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如今哪怕他不在,我睡觉时也会用椅子挡住卧室门——打开门,踮着脚尖穿过客厅,向竺政国和陈美珍的卧房走去。 主卧只有陈美珍一人。常年神经衰弱的她,如今头顶着卷发筒,戴着眼罩,在安眠药的作用下酣然入睡。我从她床头摆着的手提包里翻出她的钥匙,又蹑手蹑脚离开,去向书房,蹲在地板上,一把接一把拿来试开书柜下上锁的文件柜。 出院后,我曾亲眼见陈美珍把户口簿、医保卡和存折一齐锁进去,想来重要的家庭文件大约都存储于此。果不其然,试到第四或是第五把钥匙时,文件柜终于应声打开,里面最顶上的便是户口簿,下面摆着四五本存折,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卡片。 我翻到最下面,是一本熟悉的红色证书。正如同当年母亲给我出示的一样,这本也是红底烫金的字,端端正正写着“收养登记证”。翻开,是年轻的竺政国、陈美珍二人抱着一个女婴的合照。右边,则用黑字清清楚楚地打印着:“被收养人姓名:董二丫……收养人将被收养人的姓名改为:竺可儿。” 看到竺可儿出生时短暂用过的名字,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预感像一道闪电一般击中了我的心。我看着一堆散乱的文件,紧咬着嘴唇,压抑着心里汹涌的情感,一本接一本仔细翻开寻找。果然,在一本册子当中,夹着一张绿色的、被折迭得有些破烂、如今却仔仔细细收藏起来的纸张。 “出生医学证明……”我紧张得忍不住念出了声。 在那张写着“董二丫”的出生证明上,母亲姓名一栏写着“何喜侠”,父亲姓名一栏则写着“董建华”。 十年前,母亲对我坦言我是收养来的那一天,也曾给我出示过相同的两封文件。同样的出生证明上,写着完全相同父母姓名。只不过属于我的那一张,新生儿姓名一栏写的名字是:董大丫。 逃离 我们是姐妹。 我和竺可儿,是同父同母,相差四年的姐妹。 或许这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为何我看向镜子时,总觉得眉眼间恍然有几分面熟;为何我分明不认识她,却陡然对她生出那样深刻的怜爱和保护欲;为何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而我遇害后,偏偏在她的身体里醒来。 不是上天要我借她之手复仇,而是上天要借我之手,拯救她奄奄一息的灵魂。 我几乎是夺门而出。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深秋空气阴森湿冷,层层渗透我单薄的外衣。我牙齿打颤,目光迟滞,双腿麻木地走进地铁又走出,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那个我熟悉的地方。 雯艺舞蹈工作室。刘雯就住在工作室楼上的居民楼。 门铃响了五六遍,她终于趿拉着拖鞋,姗姗来迟。她开门时脸上写满混着睡意的惊诧,头发蓬乱,睡衣轻拢,难以置信问:“诗苑,你怎么……?” 她的后半句话被我堵回了嘴里——用一个热情到疯狂的吻。 我吻着她,从门口吻到客厅,吻到卧室,吻到重重关上的防盗门激起一片邻居的吴语骂声,吻到我们的衣物沿着玄关散落一地。我像野兽一样疯狂索取,吻遍她每一寸肌肤。她的肌肤是热的,在冷空气里激起一片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又被我的吻缓缓消融。我的指尖抚过她形状尖挺的乳房,抚过那双深褐色的乳头。她的肚脐是狭长的,属于舞者的腹肌已经不见,下方不知何时集聚起一层薄薄的脂肪。那脂肪是软而弹的,从小腹到大腿,每一寸脂肪都充满张扬的力量。她的膝盖上有狰狞的疤痕,嫩红的新生肌肤与周遭明显地区别开。我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吻得她轻笑出声:“好痒……诗苑,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想逃离。 在我几乎要亲吻到她两腿之间时,刘雯忽然制止了我,手捂着私处,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诗苑,我……我害怕……” “怕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 “我怕你接受不了……” 她睫毛低垂,颤抖,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我知道她怕什么。像是所有曾经被那无处不在的目光审视过的女性,她怕自己赤裸的样子不够完美,怕她私处的形状不够诱人,怕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该生长的毛发,有什么不够香甜的气味。我曾经有过同样的恐惧。每一个女性都曾有过同样的恐惧。可是,刘雯啊刘雯,我如今这样急迫地大半夜来到你的房间,只为给你一个吻,又怎么会在意呈现在我眼前的风景有没有经过足够的修饰? “别怕。”我握住她的手,亲吻她冰凉的指尖,“刘雯,我想清楚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偌大的世界,只有她能给我安全感,给我百分百无条件的支持。行尸走肉一般的我,仅凭直觉都能找到她的住处,这不是爱又是什么?我只恨我明白得这样迟,白白错过了那么多年本应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 “可是,你明明……” 她的眼里还写着迟疑,像是害怕我今日贸然前来,明日便会无声离开。 我捉住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让她感受我真诚的心跳。“以前的我是以前,刘雯,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吻太轻,传达不了我的情意,证明不了我的取向。我于是握着她的手,果断地吻向她的腿心——口交是我的投名状,如今,你总该相信我诚意究竟几分。 她的私处是一股难以描述的、掺杂着浓重甜香的腥,像是在那细小的缝隙里,藏着一条湿滑却又性感的鲸鱼。舌头比手指更能描摹那精巧的结构,修剪过的短硬毛茬下面,是存满脂肪的圆鼓阴阜,阴蒂隐藏在其中,软软的,只有顶端锐而硬挺,舌尖扫过时有星星点点的咸,接着消融在唾液中,只剩她逐渐粗重的呼吸。再向下,精致之中竟然还包裹着更加成倍的精致。舌面扫过那蛞蝓裙边一般的嫩肉时,我品尝到湿润的微酸。 “好、好痒……” 刘雯的眼角泛着光。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何流泪,但我不想停。我想拥抱她,想亲吻她,想融化进她的身体里,想和她合为一体,从此不再面对这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我舔吮着她的私处,舔到我舌根酸痛,再也用不上力气,方才依依不舍离开,去吻她的唇。她丝毫不介意我嘴角还沾着她的体液,张大口迎接我,用热情的唇舌抚慰我的疲劳。我压在她身上,肌肤紧贴着她的肌肤,耸动身体,凭借本能在她身体上摩擦。我想占有她,想满足她,想像一个自由的女性那样做爱——与另一个自由的女性做爱。我恍然意识到,原来我从未真正做爱过——做爱不是被压在身下、做一个承受某根凸起生殖器的工具,而是带着爱意与尊重的彼此满足。 阴蒂的磨蹭带来强烈的快感。而比那性欲的快感更令人愉悦的,是我们紧贴的肌肤,是她迎合的动作,是我在她身上移动时的感觉——是爱与自由。 不知何时,她反身压住了我,我又反身压住了她。换了好几个体位,酣畅淋漓做到天亮,我们终于受不了疲劳侵袭,相拥着进入梦乡。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一觉睡到中午,我的身体虽然酸痛难忍,头脑却是无比清明。刘雯给我做了饭,借给我一套便服,又陪我坐着地铁,来到黄埔江另一边的瑞山医院。 这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三甲医院,聚集了全上海乃至全国最优秀的人才,最丰富的资源。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遇害之前的我——谭诗苑——躺在这里,一级重伤,深度昏迷。 母亲 昏迷的我的身体,躺在住院部最顶楼的私人病房。涂成米色的墙壁,流苏的深红天鹅绒窗帘,一米八的可抬升大床正对的便是供探访人坐的真皮沙发。透明的玻璃茶几和床边的木质小桌上都摆满了花篮,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射到一束束剑兰和马蹄莲上。花瓣边缘已经泛起焦色,枝桠低垂,略显衰败。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监护仪“滴——滴——”的信号声。 刘雯推门进去,我则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我的心跳如鼓,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几乎清晰可闻。而我手脚却一片冰凉,双颊更是紧张得滚烫。因为,刘雯对我说,根据我母亲谭正丽与医院的协议,探视我,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每日四点到六点钟——因为每天的这个时间,她都会亲自守在我身旁。 我与我的母亲,面容虽不相似,性格却如出一辙,倔强,刚硬,绝不服软,从不认输。她在发现我的养父出轨后,拿着菜刀满屋追砍,闹得警察上、两人自此老死不相往来;我则在发现未婚夫张勇出轨后,亲手阉了他。 但这样坚硬的两个人,在生活中必然也是磕碰不断。我恨她从小忙于事业,对我疏于陪伴;她恨我执意跳舞,不肯读书从商,接手她辛辛苦苦创办的企业。自我进入青春期后,我们两个便就这冲冲矛盾,远隔重洋,隔着一根电话线长篇大论地吵架。 在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皇家芭蕾学院毕业、又考入法国国家芭蕾舞团后,虽说她依旧未打消想要我接手她事业的念头,我们的关系却也一时间缓和了许多。 然而,在我与张勇订婚后,我们之间的矛盾顿时激化——她不满我这么早便要结婚,在我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就对我放了狠话,说就当从此没有我这个女儿。这场争吵如此激烈,如此伤人,以至于我直接从家里搬了出来,自己租了房单独居住。之后将近半年时间,我们彼此之间,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讲过一句话。 我永远难以忘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我回上海已经好几天,时差都已成功倒完,我母亲却忙于工作,连家都没回一趟。我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终于通过她的秘书,约定那天中午,在我母亲公司楼下的一家商务西餐厅,一起用一顿简单的午餐。 明明是我刚刚回国,她却显得比我还要风尘仆仆、形容焦躁。她的羊毛衫外是一套笔挺的深灰色女士西装,项间戴着硕大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圆润地闪着光,新烫的头发被助理打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英的气息。而她面色却并不好,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法令纹深深垂下。见到我,那皱纹似乎还深了几分。 还未待我开口,她率先气势汹汹问道:“你和那个姓张的分手没有?” “妈,还要我说多少次?我们不会分手的!” 我伸手给她看我手指上亮闪闪的钻戒,语气因为年轻而带着几分愚蠢的骄傲:“我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你能不能别干涉我的决定?”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你懂什么!那个小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你跟他在一起能落得什么好处?” 我母亲撇撇嘴,不屑的笑容像是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我的心里。我忍不住出言反驳:“他再不学无术,至少他有时间陪我!你呢?你每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你心里有我这个女儿吗?妈,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会出钱给你读那个破舞蹈学校,让你干这种吃青春饭的没用工作?!”我的反驳显然也刺痛了她,她的表情因愤怒而显得有几分狰狞,“谭诗苑,你自己赚钱了,翅膀硬了,你别忘了当年你花的钱都是谁给你的!我不工作你拿什么吃饭?拿什么跳舞?你以为那个姓张的因为你跳舞好看喜欢你吗?你要不是我的女儿,不是因为你的身家,那个姓张的能看得上你?!” 她给我的刺越扎越深,我出口的争辩也不受控制地越发向她心里最痛的地方扎去。“你真拿我当你的女儿?天大的笑话!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我如果真的是你亲生的,你就不会这么看不起我!” “哗啦——” 我母亲举起手中的玻璃杯,一整杯纯净水全部泼到了我的脸上,紧接着她站起身上前,一个耳光狠狠地甩过来,抽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是的,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也正因如此,她被曾经的丈夫背叛,投身于事业,单身至今。 她眼圈泛红,嘴角颤抖,法令纹深到似乎要穿透她的脸颊:“谭诗苑,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为了你没黑没白地拼命赚钱,到头来你还怪起我了?早知道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就应该把你留在你农村老家,让他们把你卖了当童养媳!” 我捂着火辣辣泛疼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出,与头发滴滴答答的水珠一同掉落,嘴角却硬挤出几分冷笑,嘲讽地看着她:“钱、钱、钱,你除了钱还知道什么?你以为你花钱养了我你就是我妈了?除了钱什么都不出,这跟卖个童养媳有什么区别?” 饭自然也是吃不下去了。她转身拎起了包,在餐厅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红着眼睛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跳舞我忍了,你说不想从商我也忍了。但是你如果真要嫁给那个姓张的富二代,我从此跟你断绝母女关系!谭诗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拎起皮包,背对着我抹了一把眼角,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事到如今,我当然意识到,她当初的确是一双慧眼,看穿了张勇的人渣本质。但也不可否认,她作为母亲,从未尊重过我的成长轨迹,允许我去犯那些年轻人的错误、尝试年轻人的好奇。她不允许我拥有我属于自己的人生。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齿。每每想起她,想起那个风风火火离我远去的背影,我总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一样刻骨地痛。而如今,在这昂贵的私人病房里,我再度见到了她——谭正丽,我的母亲,我一生向往又痛恨的人——我却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女儿 母亲一向染成栗黑色、每一个弧度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如今发根泛白,干燥又杂乱,被她高高盘起,只有额鬓边缘偶尔散落几丝无暇顾及的白发。 她的皱纹,比往日更深,更低垂。她坐在病床边,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人。我以为她会悲伤,会愤怒,会充满不甘不屈,甚至谴责我为何成为千万安全的人里面唯独的受害者。然而,我却只在她眼里看到平静,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躺着的我的身体——被悲哀侵蚀得憔悴的面庞上,悲哀已经离去了,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是刚刚把我哄睡那样,抚摸着我的手臂,注视我伤痕累累的睡颜。 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头顶的纱布已经拿下,露出新生的黑色短发茬,参差不齐——伤疤周围是秃的,像是干旱的草原凭空多出来的一片荒地,黑色的缝线周遭还有碘伏的黄,一路蔓延到额头。褪去的淤青也是黄色的,白皙到黄不清晰的过渡里,掺杂了几丝尚未褪去的紫黑。那是我的面庞,是我无数次在镜中看过的脸,如今静静躺在床上,插着鼻饲管,双目紧闭,像是死人一样寂静无声。 我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声响。 “阿姨,我来看看诗苑。”刘雯的声音像是唤醒了我母亲。她抬起头,看到我们,脸上绽放出一个似乎惊喜的笑容,起身迎接我们:“欢迎欢迎。快过来,跟诗苑说几句话。” 她起身后,我才注意到,她居然穿着一双平底的运动鞋,与她的西装格格不入——是为了不要敲响这静谧的病房的地砖吗? 这时,她注意到了我,目光在我的面庞上细细打量一圈,开口问:“你也是诗苑的朋友?你们认识多久了?她还没跟我提过你呢。” “阿姨好。”我从干涸的喉咙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我和诗苑……我是……” 我不愿对我的母亲撒谎,可是真相又是那么地难以接受。半晌,我终于吐出一句:“我是诗苑的亲生妹妹,我们不久前才认识的。诗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还没告诉你。” 刘雯听到这里,自觉地离开了我身边,走向病床旁假意陪伴伤者,给我们留出一些谈话的空间。 “亲生妹妹?” 母亲看起来似乎难以接受,眼睛里满是震惊。她看看床上的我,又看看眼前的、躲在竺可儿躯壳里的我,犹疑了半天,终于道:“你们眉眼倒是挺像的,只是……” “我被领养前叫董二丫。现在,我叫竺可儿。” 我的话瞬间消解了她的怀疑。她的眉头舒展开,嘴角上扬的同时,眼角的鱼尾纹忽地加深几分。“竺可儿?这名字好!好听!”她走近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全是陌生的喜悦,“诗苑之前一直想要个小妹妹,说我老不在家,有个妹妹陪着她就好了……竺可儿,好,这名字真好!真大方!” 她并不了解竺可儿,不了解她的个性,她的经历,她的喜恶。但血缘把她和我连结在了一起,也间接地把竺可儿变成了我母亲素未蒙面的家人。我看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泪花,被她抬手不着痕迹地抹掉。她大概也不知道找什么话题,没来由地问我:“你多大了?也喜欢跳舞吗?” “我马上18了。”我装作竺可儿的模样,思考了一下,替我这个生物学的妹妹回答,“我小时候喜欢跳拉丁舞,但是我爸妈嫌耽误学习,不让我去了。” “怎么能这么管小孩呢?不像话!”母亲皱着眉摇摇头,“你爸妈知道你认了个姐姐吗?要是知道的话,我们两家约个饭,我劝劝他们——我最后悔的就是因为诗苑学舞吵了那么多没用的架,现在、现在……”她又抹了抹眼角,叹息,“算了,不提也罢。” 我哑然失笑。她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爱干涉别人,如今竟然想起去规劝竺可儿的爸妈了——只是那对偏离人类道德的夫妻,能否真地肯听她诚恳的忠告?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心情,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到了沙发上:“说到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亲生父母找到了我,要我捐一个肾脏给他们的小儿子。”我来的路上便想好了这番说辞,攥着我的衣角,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关窍,模糊地解释,“认识他们后我查了一下,发现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找来找去,就找到了诗苑。” 母亲倒没注意我说辞的模糊不清,反倒是很惊讶地反问:“所以诗苑已经知道她亲生父母准备找她捐肾了?” “什么?!” 我震惊地几乎蹦起来——我的亲生父母也把主意打到过我头上?他们找过我?可是,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并不理解我的震惊,只是不理解地看着我。我沉吟片刻冷静情绪,回答:“她不知道,我是顺着登记的领养信息,用家里的关系找到她的。怎么,他们也打过诗苑的主意?” “没错。” 母亲提起这件事,脸上泛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当初他们没能找到诗苑——诗苑一直在国外,他们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她。姓董的那家直接联系的我。笑话,当年他们嫌弃诗苑是女儿,宁肯把她扔进粪坑里淹死都不肯在家里多添一双碗筷。如今诗苑脱离他们家顺顺利利长大了,倒想起来要她身上一颗肾了?——我直接拒绝了,跟诗苑连提都没提起过。” 倾诉 我不该惊讶。既然我们的亲生父母能找上竺可儿,要求她捐肾,我同为这对夫妻的亲生女儿,他们自然早就考虑过我。 但如今真切地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件事,我却第一次货真价实地感到这份血缘的残忍。我抚摸着胳膊,上面不自觉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对母亲话语背后的冰冷信息下意识恐惧的,是我还是竺可儿? 母亲再说什么,我竟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听。我只记得她曾经对我说的话——她去彭城市郊考察,路过一个村庄时听说有户人家要扔掉养不起的女儿,于是带回家办齐了一切领养手续。我以为我的亲生父母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以为有一天我们相认时,会是母女相对痛哭的感人场景。我却没想到,他们并非不知我去向,只是并不关心——直到他们需要一颗鲜活的肾脏。 纵然我与母亲再多隔阂,此刻我却无比深刻地意识到,她保护了我。与竺可儿的父母不同,她真真切切地在保护我。在我听闻这样的残忍刻薄时,她的保护给我的心罩上一层铠甲。我抚摸上胸口,感受里面跳动的心脏——竺可儿,你最终选择自杀,究竟是不堪养父母的自私,还是被亲生父母的无情加诸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是否意识到,你用力跳动的心脏,在其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可以摘取蹂躏的器官? 我的嘴唇冰冷,口舌发干,想来面色也很是苍白。刘雯见我如此,连忙上前,揽住我的肩膀轻拍安抚,一边对母亲道歉:“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阿姨,我过几天再来看诗苑。” 母亲连忙起身:“我送你们下楼。” 我抬头,对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捏了捏刘雯的手,接着对母亲说:“不用了,阿姨,您多陪陪诗苑。刘雯会送我回家的。” 母亲没有再坚持。我们走出了病房,走到电梯前。电梯门开启,刘雯走了进去,我却留在原地。她不解地看着我,问:“你不进来吗?你想走楼梯?” “我要留下来。”我说得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 “为什么?”刘雯按住开门按钮,看上去迷惑又担忧,“诗苑,你想做什么?” “我觉得想杀我的,是我亲生父母,或者和他们有关的什么人。” 我的语气冰冷、平静,如果不是我的手微微颤抖,我几乎要相信那心里滔天的恨与怒是我的想象。我不知道他们有几个送出去的亲生女儿,但是如果他们在所有亲生女儿的身上碰了钉子,为了挽救他们那宝贝儿子的性命,唯一的解决方法,也只有制造一场意外,接着在我濒死之际劝说母亲签下器官捐献协议。 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我今晚要留在这里。我的母亲需要我,我遍体鳞伤的身体需要我,竺可儿饱受折磨、奄奄一息的灵魂也需要我。 刘雯知道我一旦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抱住我,在我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吻:“注意安全。你要是想回家,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刘雯走后,我躲在回廊的洗手间,趁着母亲去走廊尽头接电话的空档,溜进病房,躲到了病床下。 哪怕病床之下的死角,也被打扫得一干二净,散发着消毒水的异香。地砖冰冷,空间狭小,我小心翼翼蜷缩着侧躺,抱住肩膀和膝盖,努力不要让关节被冷意侵蚀。 母亲很快回来了。她再度坐到床边,而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鞋和裤脚。一阵窸窣后,我忽然听到她开口:“真没想到你还有个妹妹——看来我给了他们一笔营养费把你带回家后,那家人尝到甜头了。倒是也好,救了她一条命,省得生下来发现是女儿,像你一样挨饿受冻,扔在院子里等死。” 我捂住嘴巴,堵住喉咙里的惊呼。 母亲很少提及收养我之前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如此详细地述说。 “那时候,我跟老李结婚都五年了,一直生不出孩子。老李全家就闹着要离婚——本来我也想离的,但是我实在是不甘心,我也想要个孩子,也想像其他人那样一家人开开心心。我想,我们要是能有孩子,老李肯定会像刚结婚时候那样,每天早早下班,回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出去散散步。再多个小孩,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老李是母亲的前夫,我的养父。我印象中的他,几乎只剩下他离开时冷漠的背影——他选择了婚外的情人和与情人生下的亲生儿子。我的母亲鲜少提到他,更是从未这样怀着温情地提到过他。 “那年我们刚准备建工厂,我去乡下考察,路过彭县时车爆了胎。” 她继续对病床上的我讲述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平静又怀恋。 “我去村里挨家挨户借修车的工具。在我路过磨坊旁那一家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哭。我一进门,就看到你被扔在院子角落,裹在一张破烂的毛巾里,饿得脸凹下去,下巴都是尖的——但是你哭得那么响,脸憋得通红。我问他们,怎么就把你扔在这儿,饿成这样也没人管。那家老太太——应该是你的奶奶——说,生个赔钱货有什么用,你要是能活下来就是命,活不下来也怪不得他们。” 我的手在抖,指尖一片冰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亲生的家人曾经想杀死我,杀死一个流淌着他们的血液、十月怀胎痛苦分娩出的无辜婴儿。而这一切只因为我是女孩。我说不上此刻心里是悲,是恨,是鄙夷,还是后怕。我只知道,自己胃里一阵阵泛上恶心。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小时候。你不是问过为什么我们不回外公外婆家吗?苑苑,当年你外公外婆对我和你几个小姨,也是一样的刻薄。好吃的永远要留给小弟,新衣服只买给小弟。我当年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但初中读完就被迫辍学,打工供养小弟读书。我不甘心啊,我也想念书,也想上大学。那天我看见你在那里哭,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是那么不甘心,那么想活下去,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机会,改变你的命运,让你读最好的大学、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苑苑,我知道你恨妈妈当年不让你跳舞,可是妈妈真的不懂,世界这么大,你明明有机会念书、赚钱,继承我的公司,轻松过上过我挣扎一辈子都没能过的幸福人生,为什么你一定要放弃?” 袭击 母亲声音颤抖,真诚的质问里有不甘的哭腔。我蜷缩在床下,用袖口堵住口鼻,喉咙哽咽,泪水失闸,袖口被无法控制的眼泪和鼻涕浸湿,想来狼狈至极。我也在颤抖,身体伴随着哭泣的节奏抽动——只是,我不能哭出声。 她很少提外公外婆,对外婆家的两个姨妈和小舅更是鲜少来往。我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人如此疏离,正如我不知道她和父亲如何相恋相知,又如何闹得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来都高大,模糊,疏远。我只知道她是我的母亲,从我进入她怀抱里的那一刻起,母亲变成了她唯一的身份。今日,她身上的其他标签,一个接一个在我面前揭露出来——不受重视的女儿,被剥削的长姐,被抛弃的妻子——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逐渐立体,我脑海中不禁想象,当年幼小的她是如何用稚嫩肩头扛起沉重责任,而这责任却是她最亲近的父母给予的。 一个从未享受过亲人之爱的女人,用她被蒙住的双眼摸索出的经验,给予了我在她认知当中最宝贵的爱。我沐浴在这样原始的爱中,成长出了她不曾具有也无法理解的、对自由、梦想和尊严的向往,裹挟着我的心灵,离她逐渐远去。 我们的确是母女连心,彼此如一地强势,却不约而同地笨拙,让这份亲情注定成为一个彼此仇恨的悲剧。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母亲离开了。查房的医生来了一趟,接着是换尿袋和注射营养液的护士。九点过后病房熄了灯。我终于小心翼翼从床底爬出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干涸后紧绷的脸颊,在沙发上合衣躺卧。 我睡不着。 红肿的眼睛、堵塞的鼻腔、哽咽的喉咙,一切都让我辗转难眠。悲伤过后,我心里燃起越发汹涌的怒火。 母亲被人活生生割去属于大半她的人生,我也是,竺可儿也是,刘雯也是,甚至陈美珍也是。我们在出生后,只因没有阴茎、阴囊,就被那样清晰的嫌恶四面八方包围,却在青春期到来后,为发育的曲线,为成熟的阴道、卵巢与子宫,为女性器官负载的更多价值,变成无数邪恶眼睛觊觎的对象。 嫌恶与觊觎,两位一体的恶念围追堵截。我要如何才能逃脱?无数的她们,要如何才能逃脱?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病房的门“咔哒”一声,轻轻打开。走廊的灯光直直射进推开的房门,背对灯光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他身影略显佝偻,光影中,我看到他凹陷的面庞爬满皱纹。他穿着一身修理工的衣服,步履沉重,向病床一步步靠近。 我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地盯着他。心脏在我的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是要冲出喉咙、被我呕吐在地上。 是他当初要置我于死地吗?他如今是来完成那为竟的任务吗? 他准备掠夺我的肾脏、牺牲我的性命,来救活我那素未蒙面的亲生弟弟吗? 我攥住口袋里那把刀——那把保护了我无数次的折迭刀——只待一个冲上去的时机。静谧之中,我听到他叹了口气,用浓重的苏北口音低声对病床上的我说了句:“你也别怪我。你弟还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说完,他的双手便掐上了病床上我毫无防备的喉咙。 监护仪的血氧值开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往下降,先慢,后快,心跳也逐渐加速,蓝绿色的字体跳成玫瑰红,仪器开始发出滴滴的警报。我紧握着刀,想要蹦起来,把那尖锐的刀锋捅进他的后背、他的胸腔,让他也尝尝失去氧气的滋味。然而,我却忽然感觉意识一阵模糊。天旋地转后我猛地睁开眼,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这想要杀死我的男人肮脏的衣袖,和头顶他那张半明半暗的模糊面庞。 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在这遇害濒死的一瞬间。 同样的手,同样地扼住我的喉咙,阻断我的呼吸。我头脑发胀,颈动脉在他的手指下砰砰跳动,每一声都敲击得我太阳穴剧痛。我眼前是晕染的黑,时而蹦出些色彩不明的光点。我挣扎,扭动,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张口想出声,能发出的却只有喑哑撕裂的喘息。 我要死了吗?我要被同一个人杀死两次吗?这一切,都为了我的肾,为了那个我不认识的的弟弟? 意识模糊的瞬间,我睁大眼睛,对凶手怒目而视:你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就能如此残忍地杀死我吗? 此刻,我余光却瞥到,原本躺在沙发上、死人一般毫无意识的竺可儿,竟然从沙发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接近,拎起床边的花瓶,对着掐住我喉咙的凶手后脑狠狠一击——她醒了!这个沉浸在死亡阴影里的无助女孩,醒过来了! 凶手似乎感觉到了她笨拙的攻击,侧头躲过了要害。“咚”地沉闷一声,紧接着玻璃“哐啷”掉落地砖,碎了一地。氧气和巨大的喜悦涌上我的脑海,我看见凶手捂住一边肩膀,在监护仪的警报声中迅速逃离。竺可儿握住了我的手,她小小的手里全是冷汗,不住颤抖。我勉力回握住她,看着她小鹿一般黑漆漆的、不安的眼睛,挤出一个笑容。 别怕,我想说。 但我终于没能说出口。 再度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回到了刘雯家里。面对她关切的面庞,我一脸迷茫起身,看向镜子——又是竺可儿的脸。病床上的我还在沉睡,现实中的我,再度从她的身体里醒来。 我听闻昨夜值班医生赶到时,凶手已经逃离,病房里并没有监控,虽然我脖子上有掐痕,现场有打斗痕迹,但我气息尚存,现场的竺可儿并不能解释她为何出现在病房里,因此医院也不承认她所说的袭击之事,拒绝报案。母亲谭正丽匆匆赶去,与院方交涉索取录像之前,先把吓得面色惨白的竺可儿送到了刘雯住处。 而她几乎一躺在床上便沉沉睡去,醒来后,占据她身体的便只剩下我。 回家 竺可儿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死而复生的喜悦,死里逃生的后怕,大约是尽数化成肾上腺素灌注了我的全身。我从起床后便喉咙干渴,手抖发冷。刘雯煮了迟到的早餐,速冻的馄饨面加上菠菜和火锅丸子,热腾腾一大碗,我却勉强只吃下几口,便压抑不住呕吐欲,冲到马桶前几度干呕。 “你还好吗?” 刘雯担忧地端着水,跪坐在我身旁,替我撩起长发。 我抹了抹嘴角,摇摇头,接过水咽了一口。温润的液体划过我刺激红肿的喉咙,几乎噎住我。 “不然……我陪你去医院?” 刘雯显然并不相信我,再度提议。我摆摆手,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没事。” 我没有生病。竺可儿的身体健康强壮,青春活力,根本没有生病的可能。是这现实丑恶得让我想吐。 我们中了毒——一种充满冷漠与不公的父权的毒,未经我们允许,一点一滴慎入我们的体内,如今但凡想起我曾与这样的恶毒朝夕共存,我便恨不能把自己的肠胃、心肝尽数呕吐而出,洗掉所有属于那杀人凶手的基因。 但是我不能。 不论是我还是竺可儿,尽管不想承认,我们却都带着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那个叫做董建华的男人一半的血——这事实想起来便让我感觉自己肮脏。这不是我的错,我却无法控制地感觉自己肮脏,这是我们的生物学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肮脏和恨。 刘雯大约是看到我眼神恍惚,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确定你不需要去医院?” 我站起身,给了她一个安抚的拥抱,看着洗手间镜子里那张属于竺可儿的脸,坚定地回答:“我不去。我要出门,我有别的要去的地方。” 我需要找到董建华,亲自质问他为何要如此残忍对待我,再亲手杀了他。 阴冷的风渗进我的衣袖、领口,让我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我看着阴惨惨满是雾霾的天空,忍不住自嘲。小时候看动画片,说什么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哪怕反叛都不忘孝道。如今,我却要走上更为大逆不道的歧途,亲手杀死我的生物学父亲。 父亲,这个概念对我而言如此模糊,如今终于具体起来,竟然是因为我滔天的恨意。自嘲的同时,我却忽然意识到,或许正是这样的模糊,让我对杀死父亲这件事并没有道德上的愧疚感。而竺可儿做不到,父亲的概念对她来说过于具体,过于阴森,以至于生命中出现第二个阴森的父亲形象时,她的自我意志被彻底压垮了。 “别怕。”我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像是真正在安抚我的小妹妹。她做不到的弑父,我替她来。不论是竺政国还是董建华。 我的计划是向竺政国亲自逼问董建华老家的住址,再亲自杀上门去。然而计划却没有如我所料——我回到竺家时,家门大敞,屋内物品四散零落,仿佛招了贼一般。偌大的客厅当中是陈美珍,红着眼睛,拿着手机跪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盯着前方。 我这才想起来,无缘无故消失了一天一夜,她竟然一次电话都没来过,十分反常。 见到我,陈美珍死气沉沉的眼睛终于多了几分神色。她甚至没问我去了哪儿,径直冲上来,把手机塞进我手里:“可儿,快,给你外婆打电话!你外婆最疼你了,是你的话她肯定会接的!” 她的力道如此之大,甚至捏得我手指发疼。我不自在地闪躲开,皱眉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的话刚出口,陈美珍的眼睛里便倏忽间涌满泪水。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通红的眼圈落下,她捂着嘴巴,带着哭腔的破碎声音听得我的心紧紧揪成一团。 “可儿,他们、他们把你爸爸、把你爸爸带走了……” 说着,她便再也控制不住,抽噎着大声痛哭起来。 在陈美珍破碎的叙述中,我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竺政国被纪检委带走调查,凶多吉少,而这一切则完全是因为一份匿名发布在网上、闹得满城风雨的性贿赂名单。 是的,是那份我设置了三天后发布、接着因为医院发生的事情完全忘在脑后的名单。 据我所知,吴靖的死讯被刻意压下,定性成入室抢劫杀人束之高阁,新闻上只是淡淡一笔带过。然而性贿赂一事却因为案情恶劣,在网上发布后便引起了舆论的血雨腥风。没有了吴靖从中斡旋,许多当事人亲自站出来证实传言不虚。虽然热搜一压再压,迫于民众议论,其中涉事的官员最终有不少接受了纪委调查。其中,竺政国的级别没有高到塑造一座免罪金身,偏偏却睡了许多年轻到几乎是强奸幼女的小女孩,被当做了民众愤怒的靶子,被纪检委当夜带走,家中更是搜刮一空,现金当场查封不说,连陈美珍的首饰都抢走大半。 “我怎么办,可儿,妈妈的下半辈子怎么办?”陈美珍哭得浑身颤抖,近乎号啕,话语里却并没有几分真正替竺政国担忧,更多的是对自己官太太生活戛然而止的恐惧。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边盘算着如今我该如何寻找董建华,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你准备回外婆家吗?” “你外婆嫌我给她丢人,连电话都不肯接……”陈美珍抽噎着抹掉眼泪,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用带着恳求的语气问我,“可儿,十年前你大舅买房还问咱家借了二十万块钱,你快给外婆和大舅打电话,把这钱要回来,咱们找找关系,把你爸爸弄出来……可儿,你爸爸是咱家的顶梁柱,他不在,咱们母女可怎么活下去……” 寄生 我从未后悔过爆出与吴靖同流合污、染指年轻舞者的一众官员。他们玷污了舞蹈,玷污了年轻女孩的生命。哪怕要我亲手杀了他们,恐怕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如今看着满脸泪痕、哭得凄凄惨惨的陈美珍,我却忍不住心中升起那么一丝疑惑——难道,我真的毁了这个家庭吗? 但疑惑之下隐藏的却是巨大的不适感。她哭求的,是她本应保护的女儿,她在恳求这个全世界唯一无条件爱着她的稚嫩女孩,去向鄙视利用她一生的娘家示好求救,换回另一个欺骗她之人的自由。 恍惚间,我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那样疼得紧紧揪起——是竺可儿的心在痛,是她无助的愤恨在同时折磨我们两人。 陈美珍,原来你像谭正丽一般,也是被家族寄生在身体上的女儿,是供养父母哥哥的奴隶,是侍奉丈夫的仆人。我忍不住想起母亲,母亲同她几乎同命同根,唯一的区别是,母亲并未被那吸血的家庭打断脊梁骨,她砍断了娘家人在自己身上扎根的脐带,用坚硬的骨头撑起了家,撑起了我们母女的生活。陈美珍,同是女人,为什么你不相信你自己?为什么你宁肯去求不爱你的娘家,去救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也不肯走出这个舒适的金丝囚笼,为你的女儿撑起一片天? “我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了。”我并未搭理她的请求,只是生硬地挤出这一句话。 原本还在痛哭的陈美珍,听闻此言,忽然止住了哭声,捂住嘴巴,眼中闪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慌:“你、你是怎么……不可能……” “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只想问你,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大滴的眼泪从陈美珍眼角流下,她抓住我的手,脸上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可儿,你胡说什么,你永远是妈妈的女儿啊!妈妈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小脸皱巴巴的,躺在襁褓里,看到我的时候一下子笑了出来,那时起妈妈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女儿,只不过投胎错了肚子!” 陈美珍的手捏得死死的,像是害怕我逃跑,捏得我手指发白,不见血色。我微微皱眉,却也不好直接推开她,只好放柔了声音,安抚似的询问:“那当年,你们是怎么决定领养我的?” “那年你爸还在基层,去彭城乡下的农村扶贫——叫什么来着?楼村?” 提起当年的事情,陈美珍的神色泛起一阵温柔:“当时我跟你爸爸要孩子好几年都没要上,检查说他有问题,我们于是就打算抱养一个孩子。那年我去楼村看望你爸,他牵着我的手在村子里散步。路过一间老磨坊时,忽然听到旁边人家传来孩子的哭声,接着那家老太太抱着你出来,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是个赔钱货’,拔腿就往村子背后的山上走。我远远看到你在襁褓里,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通红,我心里害怕,就让你爸爸过去拦住那老太太。一问才知道,她打算直接把你扔到山上——就在这个时候,你盯着我,不哭了,咧嘴笑了一下,好像在等我把你抱过去。” “所以,你就把我直接抱走了?” 我有点难以置信。比起当时在院子里饿得面容枯槁的我,竺可儿似乎运气更好一些,出生后片刻便找到了收养她的人。 “可儿,你不知道,妈妈当时吓坏了!”陈美珍紧咬着嘴唇,面色都变得有些苍白,“如果我没有突发奇想拉着你爸爸散步,如果我没有路过磨坊,如果你没有在那天那一刻出生……如果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你都会直接被扔到后山自生自灭,我也没有机会做你的妈妈。从那天我抱走你后,一直到你上幼儿园,你一天都没离开妈妈过,我日日夜夜抱着你,哄着你,生怕你再出点什么事……” 讲到这里,陈美珍的眼泪已经是完全止不住,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看着这样的她,我那被紧紧攥住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眼泪也无法控制地充盈了我的眼眶。我吸了吸鼻子,宽慰地想,至少竺可儿的妈妈是爱她的。她的爱笨拙,无力,但这确实是一份如假包换的母爱。 “你和爸爸离婚吧。”我听见自己说,“妈妈,爸爸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只要你和爸爸离婚,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说话的是竺可儿。她的意识在我体内苏醒,吐露出她隐藏已久的心声。 陈美珍面色苍白,身形摇晃,像是要晕倒一般喃喃低语:“你爸、你爸他……他怎么会……” 显然,陈美珍并没有仔细考虑过那名单背后的含义。性贿赂,不但意味着职场的腐败,更意味着背叛家庭,背叛自己的结发之妻。她以为的事业有成的稳重丈夫,早已无视她的存在,把她的尊严一遍一遍扔在地上践踏。而她,没有娘家可退避,没有事业可依托,没了这个丈夫,她连自己是谁恐怕都不知道了。 “一定是误会,可儿,你知道你爸爸的,他不是这种人。”终于,陈美珍用力摇摇头,像是想把那令人恐怖的现实从头脑中甩出去,“我们给他找律师,找最好的律师——可儿,你快去你外婆家,你外婆最疼你了,你哭一哭,作一作可怜,让她喊你大舅还钱给我们。可儿,你……” 绕了半天,她的话又回到了原地,像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可怜蠕虫一样一遍遍打转。一股愤怒不由自主地涌上我的胸膛。我甚至未开口,便感受到竺可儿强烈的意识接管了身体——她用力甩开陈美珍的手,大吼:“妈妈,你还不懂吗?外婆不会给你钱的,大舅也不会还你钱的!他们这么多年都在利用你!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每次回家外公外婆都对我爱答不理?为什么外公每次都给大舅的儿子包几千块的红包,到我手里就只有可怜兮兮的几十块钱?妈妈,你以为大舅家没钱吗?他有的是钱,只是不想给你罢了!外公外婆只想要你的钱,只想要你给他们养老,给他们的儿子买房!他们挂你的电话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看清楚了吗,妈妈?他们根本不在乎!” 出走 我感受到眼泪从眼角滑落,温凉,湿润。几滴坠落而下,打湿我的袖口。几滴滑入嘴角,留下淡淡的咸。 我了解的竺可儿,一直是一个隐忍到近乎懦弱的女孩。我没想到,此刻她的体内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一长串话语掷地有声,几乎撕裂喉咙,震得我脑门一阵嗡嗡作响。 残破不堪的伪装被彻底撕下,暴露出来的东西,是陈美珍大约从未敢细细思量过的。她痛苦地抱住了头,面容扭曲,愤怒、伤心、痛苦……我难辨她的情绪,只听到她几乎是从胸腔最底部挤出一声濒死之人般的号啕。她一边大声哭着,一边尖叫:“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外公外婆!他们辛辛苦苦养大了我,他们……他们养了我一辈子,供我吃饭,供我读书!你这么骂你的长辈,是要我被人戳脊梁骨吗?我、我怎么把你教育成了这个不孝的样子!竺可儿,你和你爸爸真的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她嘴里不断附属着曾经洗脑自己的话语,惊惶的眼神却让她的不安昭然若揭。她挣扎,哭泣,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露出发根一缕缕苍白。她的皱纹越发深沉,染了泪,看上去骤然苍老了许多岁。她瘫倒在地上跪坐着,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她的父母不爱她,至少不像爱自己的儿子那样爱她,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实了。如今,竺可儿强行剥去了这残忍之上的粉饰,把她逃避已久的痛苦,毫不节制地径直泼在了陈美珍身上。 已经四十多岁的陈美珍,如今哭得像是个无助的三岁幼儿。我忍不住俯身搂住她,感受到她瘦削的骨头硌在我的身体上,感受她的颤抖和她滴落的泪。 我必须离开她。 虽然残忍,但成长、和伴随成长的蜕变之痛,她必须独立完成。 而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压抑着心中属于竺可儿的那份心痛,压低声音:“我去朋友家住几天,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办——最好去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如何离婚,如何从大舅手里要回钱来。” 说罢,我起身离去,留下陈美珍独自在家中。 彭城郊外,楼村,靠近磨坊的董姓一家……我和竺可儿的身世借谭正丽和陈美珍之口,已经具体到最细的细节。复仇的冲动在啃噬着我的内心,我恨不能径直杀上门去,砍死那曾经想戕害我们性命、如今又图谋我们身体脏器的一家老小。 但是我不能如此——哪怕我愿意,我也不想让竺可儿替我背负上这样的罪行。我走出门,站在楼下,站在寒冷的风中,望着雾气里颜色惨白的太阳,低声自语:“我有几句话想问杨冉冉,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我的话是说给竺可儿听的。我知道,她已经醒了,或许意识薄弱,或许偶尔沉睡,但她的的确确逐渐觉醒过来。我感受到她的爱,她的恨,她强烈的情感像条凶猛的狼,逐渐摆脱死亡与抑郁的桎梏,撕咬着周遭一切捆绑。我只希望,她能帮我完成我未竟的复仇——属于我们共同的复仇。 我并未听到竺可儿的回答,但在一瞬间,我却忽然明晓了将去的方向。我径直走出小区,一路小跑,往附近一处稍显老旧的弄堂奔去。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传出糖醋鱼和红烧大排的香气。我走到一处单元门前,大门早已坏掉,我拉开门,跑上二楼,按响了门铃。 踢踢趿趿的拖鞋声由远及近,生锈的防盗门缓缓拉开。我感受到心脏的跳跃忽然加速,把血泵到双颊。开门的正是杨冉冉,她穿着毛绒绒的睡衣,头发高高挽起,卸了妆,露出她纤细灵动的眉眼,和属于少女的白嫩肌肤。 见到是我,杨冉冉惊喜得几乎跳起来,拽着我的手拉进屋里,在我脸颊上落下一个重重的吻,雀跃地问:“你怎么来了?正好我刚准备做饭,可儿你想吃什么?家里有方便面和速冻饺子……对了,还有半盒羊肉卷,你吃羊肉吗?” 她牵着我,一路从客厅走进厨房。我注意到杨冉冉家装饰朴素,连家具都没有几件,四处摆放着凌乱的纸箱。除了四处散落的发卡和杨冉冉色彩明艳的毛衣看上去颇有少女气息,此外则是一片暮气沉沉,从门口的拖鞋到挂着的外套,都是陈旧的藏青、黢黑和枣红。 杨冉冉从冰箱取出半把有些蔫的菠菜,递给我,示意我帮忙清洗。我实在是忍不住,询问:“你家里人呢?” 听闻我的询问,她眉毛微微上挑,好笑地看着我:“可儿,你到底忘了多少事啊?我妈妈卖了店后做了护工,夜里头要上班的呀。” 我点点头——难怪家家户户都做饭的时候,她一个人惨兮兮在家煮泡面。我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浸疼我的关节,我看着她冻红的手指熟练点火烧水煮面,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爸爸……?” 杨冉冉摆摆手,翻了个白眼:“个老宗桑天天喝酒把自己喝昏头摔死了,勿要提了,你忘了也是好事,我都恨不能忘干净才好——不晓得我妈当初脑子里哪根筋搭错,找了这么个硬盘赤佬。” 杨冉冉父母是外地人,她倒是学了一口不错的上海话。显然她家中遭遇过什么变故,但她看上去倒是乐观。我被她态度逗乐,把洗好的菠菜递给她,打趣:“我倒是恨不得我爸早点死,你算是替我圆梦了。” 她把菠菜随意掰开,扔进锅里,用筷子随意搅拌了一下,接着便转过身搂住我,笑嘻嘻问:“哪个爸啊?你家里那个老宗桑还是农村那个?两个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挺该死的。” 她身上的馨香和软软的触感让我顿时浑身僵硬,紧张得生怕自己动作哪里逾越。我小心翼翼虚抱住她,触摸她的睡衣却不触碰她的身体,生硬地转移话题:“正好你提起来了,我还想问你呢。冉冉,我有点记不清了,你知道当时我亲生父母来找我时,我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纠缠 与自己亲生父母的会面,是落在竺可儿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选择自杀的直接导火索。 可是,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董姓一家究竟如何找上她,找上她后又同她说了什么,竟然让她产生如此决绝的念头。这疑团在我脑海中盘旋良久,如今,我只期望杨冉冉能告诉我一些线索,帮我解开这个谜题。 听到我的疑问,杨冉冉犹豫了片刻,关火看着我,欲言又止:“可儿,你确定想知道吗?有些事……说不定忘了会更好……” “冉冉,我必须要知道。” 我装作竺可儿的口吻,三言两语叙述了“找到”亲姐姐谭诗苑后目睹她被亲生父亲险些掐死的场景,握着拳头,忍着心中的愤怒,咬着牙低声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下一个遇害的或许就会是我。冉冉,我必须在他之前找到他,你明白吗?” 不必我再多言。杨冉冉叹了口气:“也罢,你决定的事情,一向谁都改变不了。我不说,你早晚也会想起来的。” 于是,就着那碗大杂烩的泡面,杨冉冉在饭桌上缓缓向我叙述了竺可儿与亲生父母的相遇经过。 事情要回溯到竺可儿自杀未遂的一个月之前。从那时起,杨冉冉便注意到,竺可儿神色十分奇怪,经常精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不论杨冉冉如何盘问,竺可儿都不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她难耐担心,终于在一天放学后,选择跟踪自己的女友。 几乎是在两人道别后没有几分钟,杨冉冉便见到一位中年妇女缓缓从街边不远的地方接近了竺可儿,喊住她,试图拉她的手。竺可儿则显得一脸尴尬,动作僵硬着想要躲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竺可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那女人却背对着杨冉冉手舞足蹈,阳光下几乎能看到她乱飞的吐沫星子。杨冉冉以为竺可儿遇到了麻烦,当时便冲了出去,推了那女子一把,将竺可儿护在身后,质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那女的当时假惺惺跟我哭,说什么你跟她母女一场,如果不是当时家里实在太穷,她也不会把你送走……现在她唯一的儿子得了尿毒症,求你看在你们是亲姐弟的面子上救他一命……”杨冉冉没耐心地摆摆手,翻了个白眼,“我当时就把她骂了一顿,个老菜皮生了女儿不想养送给人,现在儿子病了想起来找人盖屁股了?要不是你拦着我我能揍死那个戆巴子!” 只是提起当日场景,杨冉冉都气得义愤填膺,俏脸通红。我抚摸着胸口,感受那里蔓延的暖意,柔声问:“所以她被你骂走了?” “她哪里想走呀?个贱骨头一点脸都不晓得要,缠着你没完没了的,还是我把你拽走的。”杨冉冉捏捏我的脸,眼神里满是心疼,“你就是太老实了,换成是我,卵子都要给她揍出来几颗。” 我失笑——起初,我只觉得杨冉冉看上去像个小太妹,没想到本人竟然真的这么暴躁!与此同时,她却对竺可儿尽显温柔,这奇异的反差显得她异常可爱。 说笑完,杨冉冉又继续讲起这一段故事。 在她发现之后,竺可儿这才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那个女人自称是她亲生妈妈,找上她是求她捐颗肾脏给她那个得了尿毒症的小儿子,前前后后已经纠缠了她大半个月。 竺可儿自然是无法接受。她想询问家里人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翻出自己的领养证明,间接证实了那中年女子的话。她不想答应,不想把一个器官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亲生弟弟,可是她又不知如何拒绝。 亲生母亲要她的肾脏来报生育之恩,家中父母要她乖巧顺从来报养育之恩——亲恩,养恩,像是两座大山,狠狠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直到把她彻底压垮,走上了自杀的不归路。 “那之后你就不来上课了,我怕你老爸查你手机把你送网戒学校,也一直忍着不敢联系你,好容易捱到你出现……结果你跟我说你住院住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杨冉冉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问:“可儿,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自杀来着?之前你非要把攒的零花钱都给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好,我真的好怕……好怕你一声不响离开我……” 我叹了口气,上前拥抱住杨冉冉,在她顺滑的黑发上落下一吻:“别怕,我以后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我虽不知竺可儿如何想,但我相信经过这一场死的挣扎,她一定感受到了生的宝贵——她的意识依旧薄弱,但我却感觉到她的生机日渐成长,死志逐渐消退。我心中时不时会闪过属于她的情感,身体也偶尔会被她的意识支配。我相信,等到时机成熟,她重新醒过来的那一天,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愤怒、勇敢、强壮的女孩,而这样的女孩,是不会选择把尖刀冲向自己的。 我既然替竺可儿许下了生的承诺,我也会为她踏平前路上的一切荆棘。既然已经解决了竺政国和陈美珍,下一步,便让我去会一会那姓董的一家。 当夜,我留宿在了杨冉冉家。她的卧房小而温馨,各种颜色跳跃的廉价小物件摆得到处都是,让人看着便忍不住露出会心笑容。 正如我所预料,几乎在杨冉冉触碰到我的一瞬间,这具身体便不再归我掌控。我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在模糊的混沌中看到两个少女赤裸着纠缠在一起,时远,时近。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亲吻,被触碰,那感觉却模糊得像是一个念头狂乱的梦。 竺可儿平素看上去羞涩,在杨冉冉面前,却主动得像是变了个人,主动地把杨冉冉压在身下,热情地亲吻。我看到杨冉冉放大的脸,在亲吻下呼吸急促,睫毛颤抖。就在手指即将贯穿她时,她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绯红的脸颊似乎还有些羞涩,调皮地眨眨眼,道:“我新买了个好东西,可儿,你想不想试一试?” 玩具 说着,杨冉冉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一堆杂物的底下翻出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是一团黑色的人造革布料,加上两根亮粉色的……假阳具……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地骤然滚烫灼烧,想必是红透了。 杨冉冉三两下展开那一团东西,组装到一起,赫然是一条黑色的内裤,在裤裆的内外侧各有一根尺寸差不多的硅胶玩具牢牢固定。她笑眯眯说:“可儿,你上次不是说想试试用玩具嘛。我挑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咱俩可以一起玩的。” 如果我有选择,我恨不能当场晕过去,留下竺可儿和杨冉冉这对小情侣随意折腾。但是上天并不如我愿,我只能被动地看着竺可儿欣然接受,感受她用手小心翼翼把玩具穿戴到自己身上。这硅胶玩具是冷的,尺寸并不是太大,触感温润,缓缓插入阴道时,传来一阵凉丝丝的触感。我感到那光滑的表面一寸寸深入,撑开。这具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抖,少女的阴道却生涩着微微发疼。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要把这里绑起来,固定好……” 杨冉冉伸手把扣子牢牢固定在我的腰侧。她的手指泛着凉意,触摸到的地方,我的肌肤兴奋得汗毛竖立。我低头,便能看到原本元贝形状、覆盖着耻毛的私处,此刻被一根荧光粉色的棒状东西占据了视线。这玩具凸起在我身前,沉甸甸的,让我莫名有些害怕。 “冉冉,你确定吗?”我听到自己开口问,“会不会……会不会不舒服……” 杨冉冉用一个吻堵住我的嘴唇,堵住竺可儿的话。“只要是跟你做,我愿意。”她注视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可儿,我准备好了。” 我并不了解女同性恋的文化,不知道在她们的世界里,用手指做爱和用假阳具,究竟有什么不同的象征意味。我只知道杨冉冉在我面前张开双腿,面色微红,羞涩又果敢的模样让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激动。像是有磁铁在吸引着我的手指、我的身体,我几乎是黏在了她的身上,亲吻她柔软的唇、线条优美的脖子、圆鼓鼓的胸脯……一时间,我甚至分不清是我在吻她,还是竺可儿在吻她。 我想是竺可儿在动作,只是她同我分享了她此刻的激情。 “我要进去了……”我伏在杨冉冉的耳边,低声开口。 她的阴道口被前戏刺激得有些潮湿,黏答答的液体温热地沾湿穴口的毛发。我用手小心翼翼拨开她的阴唇,用那根假阳具的头部对准当中,挺送腰肢,轻柔地向内送去。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这感觉就像是用手指戳开两片紧贴在一起的保鲜膜——短暂的阻滞到达极致后,玩具终于突破重围,进入那道神秘的区域。杨冉冉也跟着惊叫一声,吓得我连忙停下来,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她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有,就是……有点凉……还有点胀胀的,好奇怪……和别的,不太一样……” “和别的不一样?”我有些不解:“你以前用过别的玩具吗?” “之前就买过一个……你不是也用过嘛?紫色的那个,没这个这么多花纹。”杨冉冉脸越发红了,瞪了我一眼,“你专心点!” 的确,杨冉冉这次买的玩具,不论是前面还是后面都布满花纹。插入她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根也伴随着一起动作,磨蹭得我体内泛起一阵奇异的痒。越痒,我便越想动作,越动作我便越痒。一时间,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我戴着假阳具在贯穿她,还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带动着这玩具在一次次贯穿我。 动作之间,我听到杨冉冉口中溢出一阵无法自控的喘息。她轻声哼着,手指紧紧握住身下的枕头,湿润的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勾引得我心里燃起一团情欲的火。 或许姿势真的会决定心态,想到她是因为我的动作而作出这样娇媚的模样,因为我的插入而喘息颤抖,我只感觉心里泛起一阵满是成就感的快乐。我的动作忍不住一次接一次加重,狠狠撞击在她身上,忍着自己体内被假阳具冲撞的酸麻,去满足她,贯穿她。 冰冷的不适感早已消失无踪,此刻体内的玩具被我的温度染得烫热,我甚至能听到动作时隐隐的水声。我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杨冉冉也是如此。她的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一路从面颊蔓延到耳根,连脖子都开始泛红。我低头伏在她身上,夹紧双腿感受体内玩具的磨蹭,死死抵住她的私处,碾磨着,同时亲吻她滚烫的耳朵。 看起来似乎是我先到达了高潮。小穴难忍的酸麻后是一阵有力的抽搐,包裹着里面硬邦邦的玩具,惹得我忍不住闷哼一声,趴在杨冉冉身上,半天都不敢动弹,生怕那根坚硬的东西刺激到高潮后过度敏感的穴壁。她搂着我的腰,声音因为兴奋黏腻异常,几乎称得上娇媚:“可儿,你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呀,我马上……马上就到了……” ……还好玩具并不会因为我高潮而变软。我适应了一会儿,搂着她的脖子,小心翼翼重新开始动作。很快,我便见到杨冉冉双目失神,呼吸猛地变得急促,死死捏住我的手,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整个人定在那里,半天才缓过来,大口大口粗喘着。 半晌,她忽然蹦出一句:“册那,还真是跟用手不一样,差点搞死掉了。” 我心中默默点头同意,心想的确是好东西。虽然高潮来得慢很多,但比起用手却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有空我也买一个,跟刘雯一起试一试。 想到刘雯,我默默有点心虚。 虽说和杨冉冉做爱时,控制身体的大部分是竺可儿的神志,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有任何不忠于她的地方。然而,我毕竟并未把所有事都同她和盘托出,而隐瞒本身,就是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爱意 当夜,紧贴着杨冉冉温热年轻的身体,我沉沉入梦。 依旧是熟悉的湖,熟悉的沉静的水、迷惘的雾,我却倏忽觉得,原本阴暗的天空似乎晴朗几分,从灰黑变为灰白,隐隐可猜想,藏在云层后或许确实有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雾气也越发稀薄,遥望湖面,那原本黑绿的、深不见底的湖水,随着微风轻起波澜,竟反射出彩红般蓝金色的光晕。 湖边坐着的,正是那我无比熟悉的女孩——竺可儿。白色的裙子依旧残破,却比之前少了几分脏污。纤细白净的脖颈从她黑发间露出。她坐在湖边,静静地,一言不发。 我坐到她的身旁。她的视线正对着湖面,那漩涡与波澜下,或许孕育的是同样的荆棘。她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我几乎不忍打扰。 “杨冉冉很爱你。”半晌,我终于微笑着开口。 在死而复生后,我生活的主题便是复仇,以至于仇恨占据了我大部分精力。但仔细想想,不论何时,当人进入绝境,谁在最后一刻想到的又是自己仇恨的人呢?失事的飞机上,留下的遗书全部都是写给乘客所爱之人。人之将死,病床前想见最后一面的,也总是自己最爱的家人。正如我和竺可儿的相知,不是因为我们共同仇恨那个生我们而不养的家庭,而是我们共同爱着抚育我们长大的母亲——只是这份爱太深刻,太复杂,以至于我们年轻的肩膀无法承受其重。我选择了逃离,她,则选择了自我毁灭。 此刻,和她静静地坐在这静谧的梦中,我不想再同她谈论仇恨。我只想和她谈论爱。 果然,这句话唤醒了她。她转过头,漆黑的眼睛水光点点,眼神闪烁着:“谭诗苑,对你来说,爱是什么?你为什么爱刘雯?你又怎么知道刘雯爱你?” 她问的是刘雯和我,但我明白,她怀疑的是她和杨冉冉的爱究竟够不够支撑她走出这段困苦交迫的旅程。我并不点破,只是看着天空,微笑着回忆。 “过去,我并不知道我爱刘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真正爱着她。爱是什么?亲密?我们早已上过床,做过最亲密的事情。是陪伴?从小到大,她陪伴我的时间,比我妈妈陪伴我的还要久,我早已想不起认识她之前自己在过怎样的生活。是天长地久的承诺?说实话,我过去从未考虑过这一点,我只知道前几年她不理我的时候,每一天,我都痛苦得如蚁噬心。那时我便发过誓,只要她肯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至于刘雯爱不爱我,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嘴角上扬,眼前浮现出她陪伴我的点点滴滴:“我不需要证明,我知道她爱我——爱本就是无法捕捉的,我们能找到的,不过是爱的证据,是爱滑过时间时留下的残影。爱是伴随时间一起流动的,我看不到,也触摸不到。但是有她在,我感觉自己第一次学会了呼吸。” 说到这里,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竺可儿的手。母亲的爱,是助我翱翔的羽翼,而刘雯的爱则是在我疲劳时接住我的一双手。我不知道对于她而言,陈美珍或是杨冉冉究竟爱她几何,但是她们做不到的,我愿意补上,以一个占据她身体的过路人的名义。如果她允许,甚至是以她失散多年的姐姐的名义。 我看到她眼睑低垂,睫毛颤抖,肌肤触碰之间我几乎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她冰封了仇恨,却与仇恨一起把爱也冰封殆尽,如今被融化的冰壳里,爱意连同复杂的仇恨一同汹涌,折磨着她的心,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女孩。 湖面的浪越发汹涌,漩涡的边缘拍击成白色泡沫状的浪花。如今雾气消散,我方才见到,这湖辽阔得让人心生恐惧,浪卷起,落下,似乎轻易地便能把我们二人吞噬。我抱住她,感受她内心冰雪融化、残冰破碎的声响。我看到那浪花里再度探出触手般形状可怖的荆棘,漆黑,尖锐,冰冷,残忍,直直地向我们俯冲而来,卷起藻腥气的浪。熟悉的尖刀出现在我手中,我紧紧握住,握到骨节泛白,掌心发痛。但我却抑制住了替她砍杀荆棘的冲动,只是搂着她,抚摸着她骨瘦嶙峋的背,用我能发出最温柔的声音,低声安慰:“没关系的,我陪着你,要活我们一起活,要死我们一起死。” 我眼睁睁看着那荆棘一寸寸逼近,一点点放大,藤蔓几乎有我臂膀粗细,遍布密密麻麻的刺,湿淋淋地挂着脏乱的水藻。我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它。你要缠住我吗?要把我拖进水里溺亡吗?尖刺穿透心口和冷水溺进口鼻,究竟哪一种更痛苦?我抱住竺可儿,放松了全身,叹息——死就死吧,至少这份痛苦,有我陪伴你承担。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一瞬间,我看到近在我咫尺的荆棘骤然停住,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停滞空中,紧接着,化为齑粉。 云朵的缝隙里,透出金色的阳光,洒在风波渐平的湖面。 我愣住,接着会心而笑——这是她的梦,她的心。她不需要刀,那荆棘由她一念种出,自然也能被她一念杀死。她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陪伴,一点点和她一样赴死的决心。 平静的一夜睡眠后,我悠悠转醒,在黑暗中抬起手,看向我的手心,手背,抚摸我的脸,我的胸口,感受胸膛里怦怦跳的一颗心。 这还是竺可儿的身体。但是那起伏的胸膛,节拍已全然不同往日。我呼吸着,杨冉冉杂乱卧室里的空气,竟然带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竺可儿那双漆黑的眼睛。不需要言语,我便听懂她对我说的话: “我自由了。”她对我说,“我要活下去。” 血缘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在梦里见过竺可儿,也没有感受到她再控制这具身体。 然而我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她在,清醒地存在着。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她甚至参与了我的一举一动。我感受到她在吸收我的力量,伴随我做出每一个决定。我们共同拥有着这具身体,相处和谐,交流默契。我甚至与她共享了记忆——在我需要寻找关于她的事物时,相关的细节便会三三两两浮现于我的脑海。 正因如此,找到那个女人,并没有费我多大的工夫。 继续装作竺可儿的模样上了两天学后,放学的下午,那女人便找上了我。 我最近几日都借宿在刘雯家,回家不再是步行距离,而是需要倒两班地铁。这一日,在我快走到地铁口时,一个衣着有些土气、面庞晒得黑黄的女人忽然拦住了我。她比我矮一个头左右,发丝干燥,枯黄,眉毛稀疏,倒梨形的脸上有不少皱纹,两道法令纹蜿蜒向下,一脸苦相。 我心里有数,只当没看到她,快步向前走去。果不其然,她一路小跑上前,拦住我,嘴一瘪便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用手抹着眼角,低声怨泣:“二丫,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俺论天地在这儿找你都找不见,还以为俺……俺这闺女儿出啥事了!” 或许是她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太过引人注目,周围人的目光已经开始向我们这处集中。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默默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她几番,怀疑地问:“你说……我是你闺女?” 听我这话,那女人瞬间抬起头,激动地几乎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对对对,俺那天不是说了嘛,你是俺的闺女,当年家里穷养不起,不得已送人了。后头家里稍微好了点,又生了个娃,想着把你找回来又觉得没脸……谁成想现在后头那个娃、唉……”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开始抹起眼角——这次倒真的挤出了几朵泪花:“都跟你絮絮叨叨这么多回了,我都成嘟噜嘴子了。那孩子也是命苦,一辈子没怎么享过福,年纪轻轻得了这么大的病。你不知道他多可怜,你弟现在一个礼拜要去洗三次肾,一次就是四五百块钱。这娃难受得浑身都是肿的,天天在家吐。你怎么忍心看着他这样……二丫,只有你能救他,俺求求你,看在俺这个妈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的份上,救救你亲弟弟吧……” 还是熟悉的一套说辞:十月怀胎、血缘亲情、手足同胞…… 我看着这张与我和竺可儿顶多能称得上两三分相像的脸,只感觉后脑勺发麻——在我被那位所谓的“亲生父亲”几乎残杀时,她就在这样一遍又一遍纠缠着竺可儿。可是,她在试图说服自己小女儿的同时,知道自己的丈夫准备杀死自己的大女儿吗? 随着她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假作不经意围观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我被这些好奇的眼神刺得浑身不自在,板着脸对眼前这女人说:“你不用废话了,我问过我爸妈了,他们不同意。你再纠缠,我就要报警了。” 当然,这不过是我编出来的说辞。我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我只想装作百般诱骗后好不容易才上当的模样,去会一会那两次几乎杀死我的亲生父亲——不,是三次,如果算上出生时他把我扔在院子里不闻不问的话。 果不其然,她当即便眼神惊慌,上前想扯住我的衣袖,被我一把甩开后又讪讪摇头:“你可不能听他们的!闺女,你是不知道,俺当时也不想送你走,是你养父母硬拿钱换走的。俺在你小时候早就想认回你了,就是你那养父母死活不答应,还威胁俺家,再找他们的派人弄死俺们。俺们这种没权没势得哪干得过他啊!闺女,算俺求你了,就算你不想帮你弟,至少跟俺回家见他一面,让他认识认识你这个亲姐姐,中不中?” 让我跟她去那穷乡僻壤?我几乎要笑出声了。若她是想用我那没见过面的弟弟的惨状来玩苦肉计,那都算她是个善良之人了——等我真去了她家,荒郊野外人生地不熟的,就算那家人想直接把我绑起来割了我的肾,难不成我还能插上翅膀逃出去? 不过…… 我皱着眉,仔细思索:肾移植手术至少也得到三甲医院才能做,事前无数道签字和检验手续,若是他们有那胆子直接拿个冰鲜小腰过去,大夫恐怕也不敢手术。上海人多眼杂,监控密集,我想向我亲生父亲寻仇,还得好好策划一番,倒不如那没有监控也没有警察的穷乡僻壤方便下手。 只是,若到时真是闹起来,他们十里乡亲围起来缴杀我孤身一人,不知道我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念头一旦起来了就很难消下去。最终,我决意佯装做被劝动的模样,假意纠结几日,先做做计划再决定是否答应她。我于是道:“那你先把身份证和户口簿给我看一下——你说你是我亲妈,至少得有点证据才行。” “中中中!” 那女子连声答应,眼里放出光来,笑得皱纹全部挤作一堆。她明明跟我养母年纪相差不了多少,这张饱经风霜的面容,看上去却像是比我母亲老了足有十多多岁。 “闺女,户口簿我没带在身上,身份证先给你……你要是想看你爹的,我回头问他要。”这女人从随身的布兜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破旧的手绢,层层迭迭拆开,掏出那张蓝粉色的塑料卡——白底照片的确是她的脸。她指着下方的地址一栏,咧嘴笑着,“你看这地方,彭城县董家镇楼村,你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咱家就住在村边上磨坊对面。闺女,你哪天去就提前告诉俺,俺全家都去车站接你。” 她身份证上的地址倒是与谭正丽与陈美珍两人的叙述毫无出入,足以证明她与我的血缘关系。 但是我盯着身份证,盯着第一行的姓名一栏,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我只感觉我的血液逐渐凝固,从脚趾开始一路发冷,一直冷到我的头顶,只有眼神是火热的,恨不能把那名字烧出个窟窿来。 她的身份证上写着,她的名字是董改红。 数年前我看过无数次的、我自己的领养证明,和一周前我看到的竺可儿上的领养证明,白纸黑字写着,我们的生父是一个叫做董建华的男人。而我们亲生母亲的名字是,何喜侠。 欺骗 她为什么要骗我? 她到底是谁?! 我已记不清我是如何糊弄过董改红。我只记得我离开时脚步踉跄,一路跑进地铁,几乎把自己绊个跟头。黑暗的地铁窗口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嘴角下垂,面容紧绷,牙齿紧紧咬着,额头几乎爆起几条青筋。 我抚摸着自己的脸,看到窗口的倒影也同样举起手,手指摩挲着脸颊,一路向上,试图将额头的血管抚平。此刻我忽然发觉,原来我和竺可儿长得真的很像。 她的脸庞浑圆,线条稚嫩,半月形的眼角微微上扬,没有表情时都像是在微笑。我,因为跳舞而瘦得颧骨略微凸出,下巴常年是尖的,但我拥有同样一双半月形的,微笑的眼睛。 而董改红和董建华的眼睛一模一样,三角形,眼睑垂坠着遮住几乎一半眼眸,眼角下垂,埋没在细密的皱纹里。 董改红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几乎瞬间确信,我与竺可儿一模一样的微笑眼眸,来自那个神秘的、叫做何喜侠的女人。 这让我些许松了口气:至少,想置我于死地的,并不是用自己的身体孕育我十个月、再经历分娩之痛把我生出来的亲生母亲。 但与此同时,取而代之的,却是巨大的愤怒:他们竟然这样耍弄我们——用暴力对我,用谎言对竺可儿,一切的操纵、欺骗、摧残,都为了拯救那个我们同血同脉的男孩。 我们流着同样的血,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同样在这世界上用力地活着,感受着。但我们从出生起就成为了一个代价,一个被迫牺牲来换取弟弟生命的代价。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个代价。 到家时刘雯已在准备晚饭——今天是她的休息日。我不想与任何人交谈,包括她。我放下东西,交待了一句我去练会儿舞,拿着东西便下楼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干净,空旷,灯光直射镜面,光晕温柔,照亮整个空间。平整光滑的木地板反射着淡淡哑光。我换上连体服和舞鞋,看着镜子里的倒影,面色苍白,眼窝暗黄。我抬起手臂,看着指尖,身体微微后仰,闭上眼,合着心中的节拍,紧接着骤然跃起—— 我跳《吉赛尔》里少女发觉自己被情人背叛后发疯接着死去,跳《梅耶林》里王子不堪宫廷束缚杀死情人又自杀,跳《睡美人》里公主被纺锤刺破手指后溘然长眠,跳《天鹅之死》的纯白天使在静谧的湖中独自面对死亡——我大口大口喘息,喉咙因剧烈运动泛起腥气,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着。很好,就这样,跳吧。我旋转,跳跃,感受我的发丝飘扬,汗水蒸发,肌肉逐渐疲惫,身形越发晃动。直到最后,我体力不支,猛地跪倒在地板上,膝盖泛起一阵尖锐的痛。隔着薄薄一层被汗水浸湿的大袜,隐约能看到泛起的一片淤青。 我跪倒在地面,一手捂着膝盖,另一手捂着脸,再也坚持不住,流着泪,啜泣出声。 我好恨。 我恨那每一个家庭每一个角落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我从未听闻的罪恶;我恨那些人明明知情却习以为常;我恨这一层层凶手、被害者与帮凶的迭代;我恨这世界不公,明明同样是人,却因为生理结构而区分出高下等级,强迫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扮演主人与奴隶的游戏。 我想杀了他们,每一个人。我想打开他们的胸膛,剖出那跳动的心脏,再剖出我的,对比看看是不是他们的心颜色比我的更鲜红,形状更好看,才让他们自以为自己更配得到活下去的机会。 “诗苑?你怎么了?” 刘雯的声音打断了我纷杂燃烧的恨念。她不知何时下了楼,出现在工作室,上前抱住我,替我抹去眼角的泪。“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亲吻着我的额头,低声关怀,“从你回家时,我就觉得你的样子不太对……” 我握住她的手,俯在她怀里,贪婪地嗅着那掺杂了微微油烟味的体香。她的脖颈柔软,纤长,我亲吻上去,感受到她皮肤下有力的脉搏。我灼热的头脑逐渐冷却,杂乱的思绪逐渐清明,于是缓缓地,我冷静下来,向她讲述起今日的见闻。 听到最后,刘雯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她太阳穴的静脉微微凸起,像是在压抑自己感同身受的愤怒。她最终深深呼出那口气,看向我,表情严肃:“所以诗苑,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能怎么做?放弃吗?任由这滔天的仇恨与惊疑烂在我的心底吗? 我做不到。 我拥抱住刘雯,像是即将永别那样,紧紧地抱住她,恨不能把她揉进我的心里。我抚摸着她的后背,感受衣服下凸起的一节节脊椎,心里默默地记下她身体的弧度,皮肤的触感,骨节的形状。刘雯像是感受到了我的决心,还未等我开口,眼泪便已经落下。她小心翼翼,低声问:“你已经决定了吗?诗苑,你真的要去吗?” 我点点头,从胸腔里呼出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 “我决定了,刘雯。我要去彭城。” 突访 离开楼房低矮、招牌破旧的董家镇,水泥铺就的路面骤然换成了尘土飞扬的黄泥土路。我坐在黑三轮车上,口罩遮面,兜帽遮头,手放在口袋里,死死攥着一把开刃的螺丝刀——水果刀过不了安检,上火车前已经被我扔在了上海。火车转大巴,大巴转黑出租,我终于渐渐接近曾经我出生的地方——楼村。 楼村并不大,据我在网上查到,共有二百多户人,常驻不到一千人口,甚至不如竺可儿学校的人数多。 与我想象的红瓦砖墙、绿树炊烟的田园农村不同,楼村道路狭窄曲折,四处都是干涸结块的烂泥,和不知哪来的脏兮兮的泥水坑。地上偶尔可见被压瘪的、沾满尘土的塑料瓶,路旁的乱草丛中时不时挂着或红或蓝的破旧塑料袋。偶尔可见几幢房屋,或是红砖泛旧成灰败的土桔色,或是刷了一层不知是灰是黄的漆,不合时宜地新着。路上的小孩也是脏兮兮的,破旧的棉袄裹挟着瘦小的身子,流着鼻涕时不时追赶跑过。 我注意到,街上跑的,都是男孩。 嗅着焚烧秸秆的味道,我裹紧身上的羽绒服,盯着远方灰白的天际线,努力平复此刻心中的不安。 刘雯劝说过无数次,恳求我不要来,或是让她陪同我来。我知道她怕什么,她怕我被绑架,怕我被捆到医院,割掉肾脏,或是被打晕卖给农村光棍做老婆。我们聊了无数次,哭了无数次,但最后的最后,以竺可儿的身份完成期末考试后,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收拾行囊,趁着寒假,独自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农村。 付过黑车司机钱,我背着行李包,走进这个倚靠在田埂旁的农村。我知道,我干净的羽绒服与这片地方的人格格不入,也正因如此,一路上我受到许多人侧目。一位带着孩子、颇为年长的阿姨听说我寻找磨坊旁一户姓董的人家,十分热情地抱着她怀里那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一路带着我走过去,亲自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太太,个头矮小,干瘪瘦弱,皱纹遍布的皮肤贴在骨头上,像是蜡做的标本。她怀疑地打量了我几个来回,得知我找董改红后,让我进门稍等,她去打个电话把她喊回来。我于是跟在她的身后,走进院子,打量着这狭小灰旧的空间。 这院子里隐约能嗅到动物粪便和中药混合的奇怪味道。 房子比我想象得更破旧。砖和黄泥糊成的墙上,挂着崭新的红对联,越发显得院墙颓败。主屋一旁的墙角是铁皮的烟囱,边缘黑漆漆的全是烧灼痕迹。窗户一角的玻璃打破了,贴着透明的塑料布,也不知过了多久,脏兮兮的。院子角落留着几垄土,大约是种自家吃的蔬菜用,如今已经干枯了,不知名的枝叶留在田垄上。 那老太太再没出来过,倒是董改红,急匆匆出现在了小院门口,神色慌张又尴尬。见到我,陪着笑脸道:“二丫,不是跟你说来了提前跟俺说吗?俺好去车站接你。你看看你看看,让你自己一个人跑那么老远……” 她手里还提了个塑料袋,一眼便能看到里面装的半袋子瓜子和花生。她把我带进屋子,让我在方木桌旁边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塑料袋放到我眼前摊开,搓着手:“俺这儿也没啥好招待你的,二丫,你吃点瓜子,我去给你泡杯茶。” 我瞥到方才迎接我的老太太正在厨房门口警觉地盯着我,被董改红一把拉进去藏起来。她们一边烧水,一边窸窸窣窣不知道聊些什么。我看着那脏兮兮的瓜子和花生,也没有想吃的欲望,只是打量起这件屋子。 墙也是土色、粗糙的,似乎泥土变成了整个环境的主色调,剩下的红的绿的挂历和塑料纸都被这土色侵染,失去了原本的饱和度。我听到烧水壶呼啸的声音,接着董改红端了两个搪瓷缸出来,把其中一杯放在我眼前。杯子里还有棕黄的茶渍。卷曲的茶叶在水中舞蹈着,逐渐沉底,茶水由黄变红,把茶渍和茶叶的身影都遮盖住了。 董改红端了个凳子,在我对面坐下,因为凳子太矮而可笑地比我矮了一个头。她呵出一口白汽,眼神有些躲闪:“二丫,你爹跟你弟还在县里医院呢。他晚上回来让他跟你说。你……挺好的?” 我板着脸,轻轻颔首。 “好就行,好就行!还是你这丫头有福气!”董改红干笑着搓搓手,找着话题,“你弟也挺好的。天杰……就是你弟,本来应该今年考高中的,因为生病耽误了不少学习,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考上。就算考不上,读个中专也不错。俺当年小学没念完家里就不让读了,天杰是个有福气的……对了,俺娘你刚也见过了吧?那就是你奶奶。等下等你爹和你弟回来了,给你都介绍介绍。” 她一边聊,一边眼神不断瞟向院子里,手不安地攥在一起,似乎在心虚些什么。 我端起茶杯,嗅了嗅,闻到那股带着铁锈气味的茶香后忍不住皱眉放下,问董改红:“他们……我是说董天杰和他爸,什么时候回来?” “起码再过个三个来小时吧?得天黑透了才回来。” 董改红看了看院子,又转回头啜了一大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摇头叹息:“你不知道,天杰一个礼拜要去洗两三回肾,一次就四个多小时,全身的血都抽出来过滤一遍,可遭罪了……而且一次就五六百块钱,这谁付得起……” 又是同一套苦情戏,左不过是逼迫我捐肾。我不想再听她这些唠叨,径直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生母亲了。我亲生母亲是何喜侠。我来就是为了问你,她是谁?她在哪儿?” 铁链 “这、这孩子,瞎说什么呢!我……我就是你亲妈啊!” 董改红的手颤抖着,端着茶缸送到自己嘴边,似乎带着些许油渍的深红色茶水泛起微微的涟漪。她不停瞪大着眼睛,躲避着我的视线,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越发显得心虚,手抖得茶水都溅出几滴,浸湿她的衣襟。 她连忙放下茶杯,用手徒劳地抹着,像是想要抹除她此刻无法掩盖的恐慌,却把那团深色的水渍越发抹得显眼。她的眼神不断瞥向院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解释着些什么。我以为她在看院门,在看董建华与董天杰父子何时回来,为她解围。就在此刻,我却忽然听到,院落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金属的摩擦声,在距离的阻碍下不再刺耳,却依旧带着满满的压迫与沉重,像是一只庞大的野兽在蠕动,带着沉重和挣扎的气息。隐约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并不是屋子里董改红年迈的母亲,而是一声更加遥远的、更加无奈的叹息。 伴随这不起眼的噪音,我敏锐地察觉,董改红的面色更加苍白,眼神更加躲闪,一次又一次瞥向破旧院落的一角——来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紧贴着院门口的地方有间小小的土坯垒成的房屋,木条随意钉成的门破旧不堪,隐约散发着家畜粪臭。我本以为那是农村人的旱厕,或是什么猪圈一类的地方。 此刻,像是一道闪电劈开我的脑海,我忽然警觉,也顾不上董改红嘴里嘟囔些什么,猛地站起身,冲进小院,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猛地冲向那间土坯房,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汗味、霉味、屎尿臭气和脏兮兮衣物味道的难闻气味,浓郁刺鼻,令我几乎当场作呕。 而眼前的画面,却令我更加震惊难当。这屋子里的不是家畜,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中年女人,在这刺骨的冬天穿着一身单薄的旧毛衣,上面沾了不少污渍,裹在她瘦削的身子上。她修剪得坑坑洼洼的短发油腻地打着缕儿,凌乱地四处支棱着。她因为寒冷在角落蜷缩成一团,手缩在袖子里,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猛地瑟缩一下,捂着耳朵,抬起头看向我这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或许是营养不良,她清瘦的脸越发显得苍老、憔悴,眼神浑浊又狂乱,皱纹让她的眼睛和嘴角向下难看地低垂。 尽管如此,却不难看出,那张脸曾经清秀。哪怕是如今这般憔悴的样子,也不难看出,她与我,与竺可儿,都有着七八分的相似。我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鼻子。 我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个被关在土坯房里的人,便是我和竺可儿的亲生母亲,何喜侠。 “你、你是……” 我几乎哽咽,颤抖着上前,想要查看她究竟是因为如何,沦落到了这样憔悴的境地。而她看到我的接近,却显得越发慌张,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猛地站起来,紧贴着墙根,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我。那猎物挣扎一般的金属声音,此刻再度在我耳畔响起。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环,与那铁环相接的是一根同样粗大锈蚀的铁链,牢牢地把她拴在屋子角落的一根木桩上。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一根铁链拴着,圈养在这个小屋里,像个畜生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刀子狠狠刺透,滚烫的震惊与愤怒从我心口一路涌到咽喉。这时,董改红终于反应过来,追到这间屋子里,嘟嘟囔囔地解释着:“我也不是故意想骗你……她疯了这么多年了,让你知道怪丢人的。我们也是想……唉……怕你知道你亲妈疯了伤心……” “你放屁!” 我从紧咬的牙关里狠狠吐出这三个字。我看着董改红,双目圆睁,几乎眦裂,恶狠狠、恶狠狠地盯着她:“她疯了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为什么关在这里拴起来?她、你、你们……” 我一向自诩伶牙俐齿,此刻竟然找不到任何词语能表达我滔天的愤怒,或是能质问我想要知道的信息。似乎所有的词汇都堵在了我的喉头,直堵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要窒息。 董改红摇摇头,撇嘴嘴里啧啧有声,也不知是惋惜还是不屑:“我们乡下人穷,送医院的钱能买个新的媳妇了!当时她生完儿子,我弟就把她转卖掉了,要不是为了给天杰换肾也不会把她重新买回来!结果可亏死了,配型也不合适,这岁数也不能再生儿子了,赔一笔钱砸手里根本卖不出去……” 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一旁那个被拴起来的女人,我的亲生母亲何喜侠,就那样瑟缩着,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 董改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炸雷一样响在耳边。在她的叙述之中,事情的整个经过变得清晰明了,惊恐骇人:我的亲生母亲,是被买来的媳妇,这一家人送走她的两个女儿后,留下她的一个儿子,接着又把她卖给了别人,如今为了给儿子换肾重新把她买了回来,却因为她的肾脏不堪用也不能再生新的香火,把她囚禁在这样寒冷破旧的地方,生生折磨。 我看着何喜侠的脸,看着她浑浊惊慌的眼神,忍不住想,她的疯,是原本如此,还是在漫长的被卖卖、囚禁的人生中缓慢地失去了理智? 我与竺可儿,一半的血来自董建华那个囚禁折辱陌生女人、杀害亲生女儿的疯狂恶魔,一半却来自眼前这个无辜可怜、不知来路何方的疯女囚。该疯的是我们才对。我看着董改红,这个帮凶,死死盯着她,一步步上前。 “二丫,你、你冷静点……”大约是感觉到了我溢出的杀机,董改红连忙挤出一丝假笑,“我们对她很好了!当年她在家的时候一直好吃好喝伺候着!这村里大部分媳妇都是买来的,你可以去看看,谁家买来的媳妇有她这样的待遇?” —————— 前面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这个展开? 这篇文章从一开始就准备写铁链女的故事。本来打算新年假期写完的,没想到因为国内忽然自杀式放开疫情管控,我们家死了最后一位老人,收拾心情用了一段时间。好消息是那之后我们准备迎接新的家庭成员了,因为刚怀孕也不太敢写太阴暗的东西怕影响心情,就又暂停了好几个月(因为心虚也没敢看评论……)。今天看到铁链女事件宣判的消息,感觉是时候开始继续写了! 这个判决怎么说呢,一种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的感觉。情理之中是因为国内对拐卖妇女的默许态度在法律中一直有所体现,比如收买妇女追诉期非常短且承认被拐妇女婚姻有效性。意料之外是这个案子这么有名居然还按照那个狗屁法律判的,居然只判了九年,居然铁链女还被当做那个贱畜的家人而不是被保护起来回去家乡,也没有算强奸(与精神分裂患者发生性关系)的罪。要知道我在po写小黄文被举报了也会比这个判得重吧? 我最严重的政治抑郁就是从铁链女那件事开始的,这个小说算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待,在我期望的世界里发生这种事后会发生什么。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复仇 方才我血液里流淌的还是滚烫的怒火,此刻董改红的话,便成了一盆兜头浇下的寒冰。绝望死死缠住我的血脉,把我一寸寸冻结。 一个偌大的、几百户家庭的乡村,大部分都是买来的媳妇。 我抓住胸口,只觉心中都是幽黑的恐怖。是否像何喜侠这般被幽禁折磨、强奸生子的女子也有几百人之多?如此多的男人必须要靠买卖才能娶妻,那再早些时,他们未能长成的妻子,别人家的女儿和姐妹,是否像我与竺可儿一般凭空消失在了这村庄中? 谋杀掉自家的女儿,再去囚禁别人的女儿,这是怎样一片流淌着邪恶的土地。 我看向董改红。我怨毒的眼神吓得她猛地一哆嗦。 我想质问她,身为女人,为何你自甘下贱,做你兄弟的打手,男人的帮凶? 但我却懒得再开口了。我几乎能猜到她的答案——恶的土壤自然也只能结出恶的种子,她生在这里,又有多少机会能护住自己的精神,不被周遭四面八方的恶意打断身为女性的强壮脊骨? “你走吧。”我终于开口,干涸的声音甚至不像是我了,令我陌生,“我留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董改红如蒙大赦,客套了几句便逃窜出了这院子,留下我与何喜侠四目相对。 方才的气力被尽数抽出。我腿一软,跪坐在了这土坯房肮脏的地面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周遭的影像渐渐模糊,我似乎看到自己逐渐脱离躯壳,浮上半空,像是一团轻盈的空气。我的灵魂旁还漂浮着另一个灵魂,她发着光,身形模糊,却是这污浊昏暗的空气里唯一干净的存在。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我们恍若连体婴儿,半边是我,半边是我那血脉相连的妹妹。 奇迹一般地,我看到这狭小的土坯房里,破旧的门重新变得崭新,门上剥落的漆再度完整,窗外的落日重新回到天上,融化的积雪再度凝结,飘飘回归天空。时光回溯,眼前的何喜侠不再是这个精神错乱、形容憔悴的女囚,而是变成当年那个懵懂间被绑架奴役、桎梏于穷乡僻壤的少女。 我看到她娇嫩肌肤上斑驳的伤痕,看到她被拔掉牙齿后带血的牙床,看到她充满愤恨与不甘的眼神。她年纪尚不及竺可儿如今大,瘦弱得像是要折断,腹部却高耸如山,在阵痛的折磨下凄惨呻吟。我看到她艰难地产下了一个女婴,瘫倒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倒在一片血污之中,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涌出。我不知道那是我,还是竺可儿,但我知道那是她被强奸后剩下的孩子,是她痛苦的结晶。我们的存在便是在提醒她,她的生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她是这人世间的不公正写就的一笔玩笑。 令我惊讶的是,我从她的眼神中不单看到恨,却也看到不舍与爱怜,尤其在那董建华的母亲抱过孩子后看过性别、满脸不屑转身便想把女婴扔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何喜侠的身体在颤抖,她的五官皱成一团,绝望的哭嚎伴随着泪珠,掷地有声地砸落在陋室中。 我看到再久远一些,她抚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抚摸着胎动时鼓起的小小一团,扑簌簌落泪,接着举起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肚皮上,忍着腹中的剧痛尝试结束她亲生孩子的生命——直到被听见动静的董家人拦下。 她一定是恨我们的。我们本不该存在,她本该是别人家疼爱的女儿,在这样花样的年纪上学读书,享受青春,而不是小小年纪做了别人的母亲,生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我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生,我宁肯何喜侠在不知何处,用着不知什么名字,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我的生命是穷尽她幸福而来的,如今我既知道这浸满血与泪的故事,又该如何坦然地活下去? 我看向竺可儿。光晕中她模糊的面容浸满悲伤,悲伤中又透出火热的恨。如今我们灵魂交融,我不需提问,便知道她的想法。 杀。 她与我一样,既死过一回,便不怕再度死亡。既不该出生,便无所谓归还自己的性命。 杀、杀、杀……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清醒过来,回归到这董家小院,与神志惊惶的何喜侠四目相对。我的眼眶干涸,再挤不出一滴泪水。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与她的过去隔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脐带,她与我的未来间隔着一条冰冷坚硬的铁索。她创造了我的肉体,却泯灭了她自己的灵魂。如今,我要为她埋没在这片罪恶土地间的灵魂复仇,是她的仇,也是我与竺可儿的仇。 杀、杀、杀、杀、杀…… 意识已从我的身体里逃脱,我再也不知道,如今控制这具身体的是我还是竺可儿,亦或是什么别的邪灵。我感受到自己身体站起,离开,在院门窸窣作响时掏出口袋里的折迭刀,冲上去捅向进门人的胸膛。我看到那双熟悉的叁角眼睛,那个曾经在我病床上双手扼住我脖颈的人,眼神中写着满满的错愕,鲜血从他嘴角和鼻孔流出,变成鲜红的泡沫。一旁瘦小、病相的少年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睛,流出同样的血。屋子里的老太太发出凄惨的嚎叫,紧接着也倒在了地上,年老的血液是年轻的鲜红,盛开出瑰丽的花。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像是杀戮,倒像是舞蹈。身体迈着优雅的舞步,飘飘然走进小泥屋,解开何喜侠脖颈的锁链,把染了血的羽绒服披到她单薄的毛衣之上,我走出院门,在已然黑透的天空下,游荡在楼村里。 村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遮掩住我手中锋利的刀锋,和沾染的点点鲜血。 我不再感觉冷,也不再感觉恐怖。我的心里清明一片。 董建华与我的恩怨已了,但正义尚未得到伸张。 孕育邪恶的村庄,不值得在这世间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