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抄～港都神灵见闻～【镜华缘外传】》 01-这个混蛋 半屏山在凤山县治东北七里，形如画屏；至莲花潭山，忽截削数十仞，肖屏风之半，因名。俗相传昔有麞在山巔，鸣则在近地火灾。猎者捕不可得，后莫知所之。 ──唐赞袞《台阳见闻录》 一处昏黑洞窟，满脸不悦的少女席地而坐，背向那名斜斜倚靠在石墙，似是闭目养神的西装男子。 （我怎么会这么倒楣？） 少女──潘茉莉暗暗咬牙，对于自己流落荒郊野外，又和素昧平生的异性过夜，雪上加霜的情境感到懊恼。 「哈啾！」 夜晚没有白天暖和，甚至因为洞窟位于山中，相较平地来得寒冷不少。 茉莉穿的修女服虽能阻挡邪灵，毕竟只是普通衣物，无法隔绝山上低温，冷风吹来便让人一阵哆嗦。 「哈……」 这次的茉莉反应够快，立刻用手捏住鼻子，阻止喷嚏成形。 正当茉莉松了口气，男子冷不防走到她的背后。 「过来。」 不由分说，男子轻轻将茉莉纳入臂弯，用外套包覆她的身躯。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茉莉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待在异性怀中，下意识挣扎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手！」 「放手让你着凉？真是绝佳的主意。」 男子乍听是在称讚，不难感受到当中嘲讽之意，让人直觉想要拒绝他的好意。 「不然你走开，把外套留下来就好。」 「这是叫我去旁边吹冷风吗？」 「那你想怎样啦！」 「只要潘小姐安分一点，我们两个都不必受冻。」 「……」 儘管心有不甘，隔着外套被拥抱的身躯逐渐回暖，让茉莉不得不吞下怨言。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念及至此，茉莉的思绪开始飘远，追忆自己与男子相遇的那天…… ※※※ 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的高雄。 黄昏时分，身穿修女服的茉莉抵达高雄忠烈祠，准备执行交予她的任务。 （就让我来见识一下，御先灵有什么能耐。） 一八九五年，日本藉由甲午战争取得台湾。 日本军方为了利用这片土地的力量，选在各地龙脉的位置兴建神社，又请人将强大的鬼怪封印在神社担任守卫，统称其为「御先灵」。 然而，战败的日本被迫放弃台湾主权，军方却只有撤离相关人员，并未解放神社当中的御先灵。 御先灵不但是危险的存在，知晓此事的不法之徒更能利用祂们，在台湾施行一项极其危险的秘术，恐将在未来导致重大伤亡。 罗马教廷派遣来台的神父──江瀚森得知此事，意图从根本拔除日本在台湾埋下的祸根，又为了打倒御先灵而与茉莉携手合作。 （要进入御先灵的地盘了。） 原本的拜殿与鸟居并未拆除，作为忠烈祠的一部分耸立原处，让人得以判别神社的境地。 即将通过鸟居，茉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迈出步伐…… （嗯，跟神父说的一样。） 才刚靠近忠烈祠，近似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四周景物旋即被幻境所取代。 察觉自己宛如身处山间小路，实为御先灵的幻境结界内部，茉莉立刻从腰际刀鞘拔出武器。 绷紧神经之际，旁边的矮树丛传来窸窸窣窣，状似有什么在快速移动的声音。 「鬼鬼祟祟什么，有本事就出来啊！」 出声叫嚣的同时，茉莉手持弯刀摆出防御敌袭，同时也是准备攻击的架势。 敌人也没有当真进攻，反倒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静静窥探茉莉的动向── 变故发生在顷刻，物体自树丛弹射而出，朝着茉莉撞了过来。 （终于现身了，高雄神社的御先灵──麞妖。） 麞妖，传说中栖息在半屏山，以鸣叫声引发火灾的鬼怪。 至于眼前生有一对獠牙，身披褐色毛皮的小型鹿类，已经被转化成镇守高雄神社，负责排除外敌的御先灵。 茉莉闪过攻击，一个翻身稳住脚步，向来者发出最后通牒。 「喂，快点投降吧！连日本人都丢下神社不管，看守这里根本没意义。」 『这与你无关，人类。』 「那就看招！」 茉莉飞身上前，抡起弯刀对着麞妖一阵劈砍，不让对方有机会反击。 麞妖固然拥有异能，终究是山羌一类的草食动物，天生难以活跃于战场之上，转眼就被砍倒在地。 茉莉正为此感到得意，不期然发现麞妖身上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癒合。 （等等，难道说──） 麞妖颤巍巍地从地面起身，随即被熊熊火焰所包围，宛若小型的火球。 不仅如此，祂嘴边的獠牙跟着变长，身躯也有如气球般膨胀，达到近乎马匹的尺寸，壮硕得足以撞飞敌人。 充分汲取土地之力，麞妖发出一声彷彿婴儿啼哭，尖锐刺耳的的长鸣。 （糟糕！） 人类踏进御先灵的结界，原本就已经屈居下风，更别说龙脉给予麞妖额外的助力，让烈火以暴风之势猛袭而来。 茉莉咬紧牙关，奔跑着闪躲攻击，握紧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这下拿祂没办法了吗？） 事实上，茉莉的任务是侦查敌情，并不需要跟御先灵正面交锋，而错估对方实力的自己，现在就跟丧家之犬一样，只能夹着尾巴逃窜。 内心感到懊恼，茉莉一瞬间分了神，没有及时察觉麞妖的动向。 麞妖趁隙召唤火暴风，并以火焰包围自己，意图用巨大的身躯衝撞茉莉。 「小心！」 危急之时，白色身影从旁掠过，抓住茉莉的手将她扯向自己。 茉莉转头望去，只见来者是名身穿西装大衣的男性，略长的瀏海在热风中翻飞。 「没时间了，走。」 茉莉明白自己不能犹豫，于是听从男子的建议，与他并肩奔驰在林间幻象。 男子也没有间着，除了脚下不停奔跑，还从怀中掏出数枚符咒。 『临兵闘者皆阵烈在前』 伴随话语，男子甩出手里的符咒，任其飞往不知名的远处。 （这是在干嘛？） 茉莉才这么想，幻境结界突然出现破洞，显露自己先前通过的鸟居。 出口近在眼前，麞妖偏偏选在此时鸣叫，火暴风随后而至。 「抓紧。」 「欸？」 猝不及防，茉莉被男子一把抱住，扑倒在地闪过攻击，又滚过鸟居脱离麞妖的结界。 虽然因为男子用力过猛，两人实际上翻滚好几圈，隔了段距离才真正停下来。 （他这是……在保护我吗？） 倘若为了躲避攻击，只要把茉莉推出结界，或者叫她自己闪开就好。 男子在那样凶险的情况下，不但将她与麞妖的火暴风隔开，更以肉身护住茉莉，主动替她承受伤害。 「……唔……」 听到疑似吃痛的闷声，茉莉连忙挣脱对方臂弯，移动到男子身边检查伤势。 「你还好吗？有没有怎样？」 外观乍看没受重伤，然而衣服底下或者内脏就难说了，茉莉不免有些担心。 那名男子听到呼唤声，缓缓睁开眼来，犹带恍惚的目光飘向茉莉。 两人四目相对，即使没有隻字片语，男子依旧透过他的双眼，隐约传达出某种热度，以及近乎心安的情绪。 （呃？我怎么看呆了，这样不行。） 茉莉发觉自己的失态，正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男子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那颗脑袋是摆饰吗？」 「吭？你什么意思？」 茉莉皱起眉头，把差点说出口的感谢收回去，怒目瞪视眼前的男子。 可想而知，对方脸上毫无歉意，反而语带嘲讽地继续说下去。 「单枪匹马挑战御先灵，你的脑袋不是摆饰是什么。」 「说这什么话，你以为你是谁啊！」 「殷百川，职业阴阳师，请多指教。」 男子从地面站起身，煞有其事地自报姓名，随即带着刻薄的笑容补上一句。 「对了，那句『请多指教』纯粹客套话，相信你也没法指教什么。」 听闻这番说词，茉莉的表情就跟现场气氛一样，转瞬降到了冰点。 （这个混蛋！） 两人于高雄见面之初，殷百川便在茉莉心里留下无比矛盾的印象，直到日后也是如此。 未完待续 02-因为我太弱了 寿山，这座山脉亦有鼓山与柴山之称，同时也是位于高雄西南滨海，堪称天然屏障的地标。 漫步在林间，重重绿荫未能杜绝晴日，默许亮光洒在丛生植物，点缀满是落叶与尘沙的小径，为山林增添一抹淡金色彩。 遗憾的是，不论眼前的景色多漂亮，也无法让茉莉的心情好起来，尤其同行之人开口讲话的时候。 「如果本人没记错，江神父是派你来当护卫的。」 「所以呢？」 「潘小姐走得那么慢，是想挑战发生危险时，如何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我身边吗？」 距离茉莉大约五公尺远的地方，一身白色长大衣的殷百川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询问。 怒火遭到点燃，茉莉努力提醒自己这是任务，再怎么不满也得以大局为重…… 「当然，如果受限于先天条件，这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 感受到殷百川打量她身高，更正确来说是腿部长度的视线，茉莉一个没忍住，终究还是大吼出声。 「不用你多管间事，走路给我好好看前面！」 昨天傍晚，茉莉跟着殷百川从忠烈祠撤退，返回她与江神父借宿的地点，位于高雄川附近的玫瑰圣母堂。 儘管对方在路上表明身分，声称江神父是他的合作对象，茉莉一直等到当事人亲口证实，才勉为其难接受这番说词。 （真是的，怎么会派这种人过来……） 一九四五年，二次世界大战刚划下休止符，国民政府与共產党分道扬鑣，展开一连串争夺国家主权的内战。 由于在中国大陆节节败退，国府选择和交战八年之久，同样将共產党视为祸患的日本军方联手，意图在台湾建立起最后的防线。 于是，日本军方暗中成立军事顾问团，协助国府对抗以红色为精神象徵，图谋以共產主义颠覆各地政权的赤魔，将这个组织命名为「白团」。 日本军方除了担心共產势力抬头，另一方面惦记着他们来不及湮灭证据，如今依旧留在神社遗跡的御先灵。 殷百川，这位拥有中文姓名的年轻男子，真实身分便是代表日本军方的使者，白团派来台湾善后的尖兵。 「──话说回来。」 听到说话声，茉莉反射性看向前方，再次跟殷百川对上目光。 「潘小姐是否还记得，我们今天来寿山的目的？」 「不就是为了打倒麞妖，过来这里找帮手？」 根据殷百川的情报，当年日本军方请来一名神官，让他赶走支配寿山龙脉的鬼怪，接着才让麞妖担任神社守卫。 基于这个前提，被赶走的鬼怪至今怀恨在心，愿意对付麞妖也说不定？殷百川因此前来寿山了解状况。 「的确，如果想让猴子听懂，差不多就是你讲的那样。」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里的鬼怪是敌是友说不准，凡事小心为妙。」 「……好啦。」 村里长辈也说过，哪天需要跟鬼怪打交道时，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茉莉设法加快脚步，将彼此间距从五公尺缩短到三公尺左右，减少安全上的疑虑。 （明明就能好好说话，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撇掉尖酸刻薄的一面不说，殷百川给的建议多半中肯，来自白团的情报也弥足珍贵，整体来说是值得信赖的。 如果表现得亲切一点，茉莉也能跟他好好相处，何况自己还欠对方人情。 （出事的时候救我，现在又是这种态度，真的很莫名欸。） 如果在乎一个人，会像这样口出恶言吗？ 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讨厌的东西就说讨厌，话语就是用来传达心意的。 （简直……跟鬼怪一样。） 鬼怪之所以危险，不只因为拥有强大的异能，关键在于难以被常人理解。 祂们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也不会按照常理出牌，因而给人喜怒无常的印象，没事最好不要扯上关连。 茉莉明白这个道理，也试图敬鬼神敬而远之，理论上该是如此── （不想了不想了！） 茉莉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投注于当下，观察起周遭环境。 （啊咧？这棵树……有点眼熟？） 望见路边一棵绿树，茉莉不由得停下脚步，寻思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 殷百川见状，跟着停止往前迈进，悠然自得地开口。 「潘小姐也发现了吗？我们一直在这条路上打转。」 鬼打墙──民间传说中，多在野外遭遇的异常现象，意即朝着固定的方向前进，过了段时间发现自己回到原点，在同一条路或同个地方绕圈子。 殷百川一边解说，一边伸手入怀，取出符咒夹在指缝。 「事不宜迟，该打破僵局了。」 「嗯。」 茉莉点了点头，将手搭上悬掛腰间的弯刀，紧紧握住刀柄。 用眼角馀光看向前方，殷百川向不知名的远处掷出符咒，四周的景物随即扭曲变形，显现出原本应有的样貌。 （这里是……！） 遭遇鬼打墙的这段时间，他们早已远离林荫道路，来到四周尽是岩壁的地区，殷百川甚至距离悬崖不过几公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天空飘起细雨，不远处的树林里闪着血红凶光，更别说两人面前的眾多黑影，封锁唯一能远离悬崖的退路。 「哎呀哎呀，我们真受欢迎。」 「……你瞎了吗？」 察觉数道黑影逼近自己，茉莉立刻拔刀发起攻击，试图杀出重围。 （可恶！有完没完啊？） 砍倒数名敌人，马上又有黑影递补空缺，攻势丝毫没有减弱。 不仅如此，看似首领的大型黑影闪现而出，举起一双状似手臂的树藤，对着茉莉破风挥下。 接连闪过藤鞭，茉莉正欲挥刀反杀，未料大型黑影掠过身边，直朝着白色人影而去。 「快躲开！」 茉莉飞扑上前，以肉身接下树藤猛袭，呼吸为之一顿。 痛觉几乎剥夺意识，只知道自己被甩出一段距离，继而往下坠落…… 「潘茉莉──！」 在山里不能喊人名字吧？听见男子惊慌的呼唤声，茉莉彷彿置身事外地想着。 （算了，是我自己不好。） 执行任务本来就有风险，出意外死掉也是难免的，怪不得别人。 （……因为我太弱了……） 看了灰暗的天空一眼，茉莉紧紧闭上双眼，任由恐惧主宰自己── 朦胧之中，鸟类拍翅声由远而近，伴随清风来到她的身边，而后再无知觉。 未完待续 03-谁要认命啊 剑道的道场中央，一记清脆碰撞声响起。 茉莉手中的竹刀被击飞，连站稳脚步也办不到，难堪地摔在木头地板上。 作为对手的少年急忙停手，一脸惊慌赶到她身边确认，随后重重皱起眉头。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 『为什么？』 『你先看看自己……』 茉莉被人提醒，才发现手腕被打出瘀血，虎口也在隐隐作痛。 身体已经感到疲软，她还是不由自主，望向掉在不远处的竹刀。 『为什么我一直输？』 『你是女孩子，力气本来就比男生小，我学的也比较久。』 少年搔了搔脑袋，面有难色地继续说了下去。 『别想太多，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知道。』 茉莉心里明白，眼前的少年只是出于善意，试图让输掉比试的她宽心，接受自己的处境。 然而对方的字字句句，依旧像无情利刃，割在已经淌血的心上。 （努力有什么用？输了就是输了。） 茉莉颤抖着站起来，走到旁边捡回竹刀，连同护具一併物归原主。 轻声向少年致意，她转身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道场。 （要是我们争气一点，祖先也不用逃到山里……） 曾经有一群异能者，他们可以跟自然还有神灵沟通，甚至掌握耕种与织布等先进技术，在当时被称为──巫人族。 随着岁月流逝，巫人族的势力逐渐衰弱，巫术甚至变成隔代遗传的能力，有的家族甚至再也没出过女巫或巫师。 正因如此，茉莉的母亲身为女巫，她的孩子势必无法使用巫术，照惯例便是尽早结婚，生下拥有巫覡血统的后代。 毕竟，如今的巫人族潜伏在高砂族部落，藉由主持大大小小的仪式，保障所剩无几的族人能有立足之地，但求血脉得以延续下去。 （我能帮忙大家的，就只有生小孩吗？） 不愿向命运低头，茉莉三天两头往道场跑，结果还是没有斩获。 今天的比试也一样，是她主动要求对手不准手下留情，可想而知被打得落花流水。 『去你的！谁要认命啊！』 茉莉奔跑着远离村子，抵达盖在山坡的神社阶梯，气愤地仰天大喊。 『我要变强──不对，一定会变强！』 可惜茉莉来不及雪耻，日本开始招募台湾人从军，当中包括村子里的族人，以及曾经一起练剑的少年。 到了出发的日子，全村为即将上战场的人们送行，茉莉也跟着来到神社。 『潘茉莉？』 瞥见靠近神社入口的茉莉，少年排开人群来到她面前，有如间话家常般开口。 『接下来没人管你，别再调皮捣蛋了。』 『说这什么话，我哪里调皮？』 『跑来道场撒野的女孩子，不是调皮是什么？』 『那是因为……』 『幸好你是女的，这次不能跟过来。』 面对茉莉责难的眼神，同族的朋友有些无奈，又感到安心似地轻笑。 『我们会赢的，就算不幸死在战场上，也会回到神社跟大家相见。』 就这样，朋友跟参军的男丁一同出发，踏上前往南洋的征途，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又是这样？） 茉莉总是被留在原地，眼睁睁坐视别人牺牲。 当初幼小的她，同样目睹父亲为了保护家园与族人，落到英年早逝的下场。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也能做到的？） 待到战争结束，江神父向她透露台湾的处境，以及日本人将御先灵遗留神社一事，茉莉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 明知危险等在前方，自己依旧追随江神父离开故乡，盼望为这片土地贡献一己之力。 （这一次……有帮上忙吗……？） 转眼间，回忆中的景物被黑暗吞噬，剩下自己待在没有边际的空无，什么都没办法留在手中。 『潘茉莉。』 伴随一声呼唤，某个人握住她的双手，彷彿以此安抚茉莉的情绪。 茉莉试着挤出力气，鞭笞自己的身体，睁开双眼── 「总算醒了？潘小姐可真是悠间。」 「……殷百川。」 现实中的殷百川并未握住她的手，简单确认茉莉的身体无恙，随即走到旁边站定不动。 （现在是什么状况？） 茉莉察觉自己位于洞窟，随后想起陷入昏迷前，理应九死一生的情景。 「我怎么还活着？」 「这个嘛……算你福大命大，这里的鬼怪只想把人困住。」 茉莉得知自己掉下悬崖，与殷百川双双中了鬼怪的陷阱，被传送到寿山的石灰岩洞窟，却也因此保住性命。 鬼怪没有进一步加害于两人，但这座洞窟不管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就像早上遇到鬼打墙那样，入夜依旧无法离开。 「不能用符咒破解吗？」 「如果符咒有用，我们也不会待在这里。」 「你就直说自己没輒吧。」 「哦？那么潘小姐何不大显身手，让本人见识你有多少能耐？」 「……」 殷百川讲话就是这副德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问题在于先前的梦境，促使茉莉想起待在故乡的时日，以及自己无法使用巫术的缺陷。 「对啦对啦！我就是一点能耐都没有，才会跟你这种人组队。」 倘若拥有巫术能力，甚至作为男性而生，茉莉根本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也许终其一生守护部落，又或者跟随大家一起出征，至少能待在族人身边…… （我怎么会这么倒楣？） 茉莉努力遏止泪水，未料山中洞窟的冰冷空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可、可恶──！） 避免二度出糗，茉莉用手捏住鼻子，阻止下一个喷嚏成形。 正当茉莉松了口气，殷百川冷不防走到背后，为她披上外套又将人收入臂弯。 「你干什么？放手！」 「放手让你着凉？真是绝佳的主意。」 「不然你走开，把外套留下来就好。」 「这是叫我去旁边吹冷风吗？」 茉莉讲不赢对方，外加身体确实回暖，让她失去反抗的理由，乖乖待在殷百川怀里。 「关于能耐一事，潘小姐不必看轻自己。」 这人想说什么？茉莉不免起了戒心，用眼角馀光看向后方的男子。 「任务不是慈善事业，我没兴趣跟无能之人搭档，这点你儘管放心。」 「那又怎样？我们还不是被关进洞窟……」 茉莉不自觉压低声音，双手也在同时握紧。 另一方面，殷百川只是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接续话语。 「要这么想也无妨，不过江神父派你出来执行任务，想必认为潘小姐有那个本事。」 茉莉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别回头张望，想当然跟殷百川四目相接。 「你在安慰我？」 「怎么可能，我只是说出事实。」 想想也是，这傢伙根本没理由，更不需要安慰刚认识没多久，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 茉莉还没有接话，殷百川已经改变话题，继续回来讨论正事。 「在我看来，那些鬼怪把人困在洞窟，恐怕不是为了恶作剧，更像等待时机。」 单就悬崖上的状况来说，能够反击的茉莉失去意识，殷百川只能被动防御，杀死他们两个显然轻而易举。 如果是力量强大的麞妖，根本不需要跟其他鬼怪联手，而且御先灵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神社境内，理应无法跟外界的鬼怪取得联系。 茉莉心里有了答案，抬起头来看向殷百川，只见对方脸上掛着可能是嘲讽，抑或是予以肯定的笑容。 「你想到什么，何不说来听听？」 「你明明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关于麞妖这种鬼怪，流传在高雄的多半是祂们与水患的传说，引发火灾的个体才是异端。 有的在地人认为，麞妖其实是从山羌幻变而来，而只要听到山羌发出鸣叫，三日之内就会降下大雨。 「哎呀，看来幕后黑手已经等不及了。」 随着殷百川的目光望去，只见洞窟深处的景物扭曲变形，从黑暗处冒出一隻看似小型鹿类，毛皮却生有流水纹路的异兽。 （──老山羌。） 地方传闻当中，那些修练成精的山羌，往往被人们这么称呼。 手无寸铁的茉莉咬紧牙关，面对传说中支配寿山龙脉，以鸣叫声带来暴风雨的鬼怪。 未完待续 04-我还有我自己 昔日的高雄神社，如今的忠烈祠，深棕色身影伴随空气扰动现身，正是镇守此地的麞妖。 麞妖将视线投向远处，凝视那火球般悬掛天际，在半空中逐渐隐没的残日，若有所思。 （绝对，不能再失去这里。） 很久以前，麞妖隶属原生族群，随着其他的麞逐水草而居。 直到某一天，牠们族群来到当时的寿山，麞妖失足摔进石灰岩洞窟，不幸跌断后腿…… 麞妖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未料那个洞窟实为风水宝地，光是待在里面就能吸收土地之力，治好伤口并将祂转化成为鬼怪。 潜心修行一段时日，待到麞妖重新返回地表，麞这种生物已经从台湾绝跡，再也找不到其他族群。 祸不单行，由于寿山被老山羌与其眷属所把持，排斥非我族类的鬼怪，导致麞妖不得不出逃到外地，最终才在半屏山落脚。 （我必须坚强起来……否则不论去哪里，都没有能待的地方。） 半屏山属火，在风水上实为恶地，具体来说便是常常发生火灾，烧毁林木乃至于波及附近居民的生命财產。 这些致命的灾变，源于大量火焰之气匯聚在山脉，不但人类会受到影响，也能灼伤非人之物。 为了保住容身处，麞妖努力压制地底的灼热能量，一旦发现起火便发出尖叫声，提醒山下的人类躲避祝融之灾。 当年的麞妖别无所求，只盼在半屏山上生存下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遭到当地居民曲解。 （……反正没人可以相信了……） 人类口耳相传之下，麞妖变成传说中的恶兽，就连原本在灾前示警的鸣叫声，也变成是祂引发火灾的象徵。 麞妖怀抱深深的悲伤，不再抗拒半屏山的火焰之气，任由源自地底的灼热侵蚀自己。 然而──放下所有希望的瞬间，祂领悟了一件事。 世界对麞妖如此残酷，为何不运用这股强大的力量，报復亏待自己的一切？ 既然误解已成定局，麞妖只是如他们所愿，成为真正的恶兽── （管他们怎么想，我还有我自己。） 意识被强制拉回现实，麞妖察觉到外人气息，逐渐靠近自己所处的忠烈祠。 麞妖仰头长鸣，展开属于御先灵的结界，将入侵者拉进半屏山的幻境。 『又是你，愚蠢的人类。』 「又是我，讲不听的鹿。」 前天从这里落荒而逃，身材娇小的人类女性，再次对着麞妖拔出弯刀。 『明明逃过一劫，竟然跑回来受死？』 「哼，谁要受死还不知道呢！」 足尖轻轻一点，人类女性藉由跳跃与麞妖缩短距离，举起手中弯刀便砍。 『没用的。』 麞妖见状，立刻叫出火焰包覆全身，转为利于近战的体型。 人类女性左闪右躲，勉强避开夹带火焰的衝撞，以及生在麞妖嘴边，足以让人喋血的修长獠牙。 『去死！』 见到人类女性向后退，麞妖发出尖锐鸣叫声，召唤火暴风往她身上招呼── 火暴风理应是致命一击，却被突如其来的水帘幕所阻隔，从而遭到瓦解。 下一秒，黑影在人类女性的身旁现形，正是曾经支配寿山龙脉，实际岁数已不可考的鬼怪。 『是祢啊，老山羌。』 老山羌跟麞妖无异，都是从动物修练成精，并且依附在龙脉上提升修为，歷经无数岁月转化而成的鬼怪。 有鑑于彼此背景相似，麞妖一度以为双方能够和平共处，可惜事与愿违。 『想跟以前一样，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是不是？』 对方没有回应，就像当年的祂冷眼旁观，坐视眾多眷属出手攻击，将麞妖赶出寿山那样。 『呵……我想也是。』 比如拋弃麞妖的族群，不可能等待一隻受到重伤，留下来只会连累同伴的累赘。 误解麞妖的人们也一样，他们不过是顺应趋吉避凶的本能，派人猎杀半屏山上的异类。 『无所谓，你们爱怎么便怎样吧！』 伴随这番宣言，宛如红莲的烈火一拥而上，团团包围麞妖。 鹿类身影伴随烈焰幻变，从四足步行转为两脚着地，化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我是麞妖，支配火焰之力，带来灾厄的火神。』 拥有橘红色长发，身披艷红衣袍的少女，对着敌人露出残虐的笑。 『你们任何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未完待续 05-一点也不可怕 火暴风势如猛兽，朝一人一怪强袭而来。 茉莉无法招架，所幸水帘幕及时削弱火力，才能险险躲过攻击。 （真危险……还好有老山羌帮忙。） 老山羌为了夺回寿山龙脉，选择与人类结成共同战线，甚至主动把茉莉的弯刀捡回来，藉此释出善意。 追根究柢，是因为老山羌联合眷属也打不赢麞妖，才不得不引入外援，恰如殷百川所预料的发展。 （不过，真的能相信鬼怪吗？） 昨天之所以被困在洞窟，源于老山羌对眷属们下过命令，要祂们绊住前来寻找自己的人，藉此测试对方实力如何。 要是没有及时察觉鬼打墙，自己跟殷百川早就掉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茉莉想到这个层面，仍不免捏了把冷汗。 （不管了，先打倒麞妖再说！） 茉莉才刚迈出步伐，随即感受到脚底传来的异样，连忙一个跳跃远离原处。 果不其然，地面在茉莉远离的瞬间炸裂，有如地雷被引爆的光景。 火暴风的攻势并未止息，现在又加上不知埋藏何处，随时都可能踩爆的地雷。 （要想办法解决地雷才行。） 麞妖转为火神形态，攻击的威力确实有所提升，但无法保持动物形态的敏捷，因而不再衝撞敌人。 反过来说，机动性正是茉莉的优势，也是可能突破僵局的契机。 （啊……对了！） 茉莉看向身边的鬼怪，对方似乎也明瞭她的意图，微微点头。 下一秒，老山羌作为先导出发，触发地雷并巧妙地闪开，连环的炸裂声响彻林间。 （很好，同个地方不会引爆两次，短时间内不会。） 验证自己的猜想，茉莉紧紧跟着鬼怪，空着的左手探向腰间，握住作为杀手鐧的武器── 开啟保险，茉莉高举手中的枪械，对准麞妖连续击发数枪。 『这是打谁呢！』 麞妖眼见子弹尽数落空，一脸鄙夷地询问，未料子弹并非瞄准她，而是针对附近的地面。 地雷遭到火力清空，麞妖立刻呼唤火暴风，逼退靠近自己的茉莉与老山羌。 『凭你们也想打败我？门都没有。』 「说得没错，只靠他们无法成事。」 『！』 待到麞妖闻声回头，殷百川已经站在她背后，指向开了个缺口的结界，以及破洞映照出的高雄忠烈祠。 「还记得吗？高雄神社最初盖在寿山山下，名为『打狗金刀比罗神社』，后来才迁到半山腰……」 『废话少说，领死吧！』 麞妖叫出火暴风，意图给予殷百川重创，未料攻击在途中瓦解，连对方一根毛发都没有伤到。 『这……怎么可能……』 「亏本人好心提醒，这里的支配者本来是谁，阁下真是缺乏耐性。」 殷百川夸张地摇头，继而从怀中掏出符咒，低声诵读祝词。 『讚岐国琴平山尔镇座须掛卷母畏支金毘罗大神守里给比幸比给反止白须』 当殷百川道出最后一个字，氤氳水气猝然从地面窜升，打破麞妖的半屏山幻境。 黄昏的忠烈祠前方，隐约出现一道模糊而朦胧，气势却足以威压全场的人形。 『……金刀比罗……』 「恭喜你，总算想起来了。」 金刀比罗即是「金毘罗」，佛教的十二护法神之一，源自古代印度人视为水神，恆河当中的鱷鱼。 佛教传入日本之后，金毘罗逐渐与在地神明融合，形成特有的金刀比罗信仰，保佑海上安全的航海之神。 于是乎，日本人往往选择邻近港口的高地建造神社，在彼时作为殖民地的台湾也如法炮製，于是有了打狗金刀比罗神社。 「在这里与我们对决，是祢最大的失误。」 御先灵终究是台湾的鬼怪，因而不被外来的统治者信任，等同火神的麞妖更是受到忌惮。 在这个前提之下，麞妖被安排镇守属水的寿山龙脉，受限于五行当中「水剋火」的道理，无法充分利用这里的土地之力。 如今殷百川叫出高雄神社的主祭神，导致麞妖无法越级动用寿山龙脉，从根本截断力量来源，缠斗下去注定只会力竭。 「识时务者为俊杰，束手就擒吧。」 麞妖并没有回应，反而呼唤火焰匯聚于自身周围，形成近似龙捲风的型态。 火龙捲以少女为中心旋绕，直要衝上天际的那股气势，彷彿将死之际的最后绚烂，致命而绝美。 明知破灭等在前方，寧愿玉碎也不肯屈服，那样的姿态彷彿是…… 「别忘记你的任务，潘小姐。」 直到殷百川叫唤自己，茉莉才惊觉走神，连忙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茉莉看向旁边，沉默至今的老山羌抬起头来，笔直与她对视。 『拜託了，巫覡之血的继承者。』 「……」 茉莉确实无法成为女巫，但她身为巫人族的一员，便能以自身血肉作为媒介，与这片土地建立起连结。 换句话说──鬼怪一旦附身于巫人，便能间接使用龙脉的力量，这也是茉莉必须格外谨慎，对鬼怪保持戒心的主因。 「我知道。」 茉莉脱去穿戴在身上，防止邪灵入侵的修女服，只剩单薄衣物的她，缓缓对鬼怪伸出手。 「……唔……」 一被老山羌用头部顶撞掌心，寒意便从茉莉的手掌窜入，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彷彿整个人被丢进冰窖。 茉莉毕竟不同于天生拥有异能，自幼接受巫术训练的族人，这是她第一次容许鬼怪亲近，甚至进一步侵入体内。 （我才不怕……一点也不可怕……） 不期然间，茉莉察觉到他人视线，正是来自站在不远处，与她四目相对的殷百川。 别担心，不会有事──殷百川实际上没有开口，然而茉莉的本能就是觉得，对方向自己传达这个意思。 （嗯，我可以的。） 自己能够帮上忙，跟上伙伴们的脚步，不总是被保护的那个。 一直以来，茉莉心心念念想证明的，就只是这件事……只有这件事。 即使跌得头破血流，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 老山羌的身影淡去，灵魂随之被碰触的瞬间，陌生的记忆流入脑海。 明瞭自己该做的事情，茉莉放手让意识与非人之物交换，任由鬼怪主宰她的身体。 『────』 老山羌仰头长鸣，厚重乌云伴随狂风而至，转眼笼罩了整个寿山。 惊天响雷过后，滂沱大雨直直落下，浇熄火龙捲的殷红烈焰。 「看来，胜负已定了。」 『要动手就动手吧。』 麞妖无法运用龙脉之力，又受制于大雨无法发动火焰，拳脚功夫更没有胜算，如同殷百川所言。 坐视茉莉走到面前，麞妖冷漠地道出话语，彷彿接受命运如此安排。 谁都没有想到，紧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连当事者也为之一愣。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茉莉恨恨咬牙，凝视状似与自己年纪相仿，眼中流露不解的少女。 「明明还有机会，也有人在等你，不要随随便便就放弃！」 『什么意思？』 麞妖还没想通当中意思，已经被对方轻轻抱入怀里。 『──对不起。』 鬼怪藉由茉莉之口，表达深藏心底的歉意。 大雨淅沥声中，两道身影倚靠着彼此，良久不发一语。 未完待续 06-总有一天会知道(完) 夜深人静的海滩，茉莉趁着回圣母堂覆命时加了外套，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好冷……怎么这么冷？这风有什么毛病……」 茉莉努力忍住不要搓手，无奈寒冷迫使牙关打颤，喀喀作响。 她已经冷到语无伦次，旁边的殷百川还是毫不留情，继续说他的风凉话。 「有毛病的是潘小姐吧？谁叫你讲都讲不听，冬天硬是要来海边。」 「你很烦欸！我就是……想来看看……」 选在这时前来观海，源于接触到老山羌的记忆，得知祂与麞妖的过往恩怨。 麞妖曾是一隻普通的小母麞，失足掉落洞窟又摔成重伤，因此认识长年盘据寿山，修练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同情小母麞的际遇，鼓励祂利用土地之力治好伤口，没想到小母麞不但成功转化，力量甚至远远超乎一般的鬼怪。 可能是忌妒，又或许源于恐惧，老山羌纵容眷属赶走小母麞，直到祂被来自日本的神官逐出栖地，才切身体会自己驱逐麞妖有多残忍。 （哼，活该。） 日本神官好歹是敌人，老山羌身为麞妖的前辈兼朋友，竟然还做出那种背叛行为，更加令人无法接受。 儘管老山羌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在祂被逐出寿山龙脉的期间，有如麞妖一般流落到半屏山，不断遭受火焰之力的折磨，数年来皆是如此。 （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收场吧？） 老山羌收回寿山龙脉，为的是将麞妖从日本神社的结界解放出来，不至于永远被拘束在里面。 回应老山羌的请託，殷百川承诺在打倒麞妖之后，将祂收为自己的式神。 殷百川固然能利用神社遗跡，奉请原本的主祭神压制御先灵，但他本身没有其他作战方式，麞妖恰好能够补上空缺，这个安排可说是一举两得。 「潘小姐盯着我看，莫非是想要取暖？」 「谁想啊！你不要乱说！」 虽说当时是迫于寒冷，茉莉想到自己跟异性近距离接触，顿时感到一阵窘迫。 殷百川见到她这样反应，只是微微抿出一个笑容，气定神间地从怀中掏出符咒。 「速速现身──麞妖！」 凭空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小型鹿类出现在两人面前，正是不久之前被收服的麞妖。 殷百川也没有间着，立刻对麞妖下达指令，让祂召唤火焰带来温暖。 「吭？你是这个意思噢？」 「不然潘小姐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 继续跟这人交谈下去，她恐怕又会自掘坟墓，还是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茉莉抬头看向海面，凝望漆黑潮水在寒夜兀自涌动，心神不禁随着波浪飘远。 （大家出征的时候，有看过这样的海吗？） 在神社送别的亲朋好友，正是来高雄港搭乘船舰，前往位于南洋的战场。 族人冰冷的躯壳埋骨他乡，就连魂魄也流落在远方，至今不曾回来故土过。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等了。） 这一次，茉莉决定用自己的双手，像祖先那样保护这片土地。 巫人血肉与自然相连，他们的家园也不侷限于部落，而是名称随着时代不断更迭，依旧美丽的岛屿。 （啊咧……？） 曙光悄然无声来临，将远处染上黎明的亮色。 与此同时，茉莉心中充满疑问，盖过她对眼前美景的讚叹。 「不对吧！说好的月光海呢？」 自己特别过来海滩，为的就是一睹老山羌记忆当中，月光洒满海面的景象。 结果等了老半天，月亮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近大海，现在还直接从天上消失了。 「哎呀，潘小姐难道不知道吗？」 殷百川脸上带着灿烂无比，明显就在幸灾乐祸的表情，残忍道出后半的话语。 「所谓的月光海，只会出现在夏天的夜晚，现在的台湾可是冬天哪。」 「……」 衝击会让人暂时停止思考，茉莉深刻体认到这个事实。 有如暴风雨前的寧静，沉默不过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大吼随后响起。 「知道你就早说啊！这个混蛋！」 还以为这人一同前来海边，大概是担心伙伴发生什么不测，结果只是想在旁边看好戏。 茉莉还在生闷气，隔壁的殷百川彷彿没事人似地，悠哉道出他的疑问。 「本人满好奇一件事情。」 「怎样啦？」 「潘小姐的故乡也能看到月光海，何必特别跑来高雄看？」 「我说过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吗？」 「看也知道是东部。」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茉莉长得像高砂族，自己的相貌也确实如此 况且殷百川说的不无道理，她的部落背山面海，跟这里一样适合观赏月光海。 「想看的时候随时能看，反而一点都不特别了吧。」 除此之外，茉莉心无旁騖地锻鍊自己，不自觉忽略周遭许许多多，习以为常却无比珍贵的事物。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美丽的风景并非唾手可得，往往是需要等待时机的，比如夏日夜晚的月光海。 「就算今年来晚了，你还有明年的夏天，只要耐心等候就好。」 彷彿看穿自己的心思，殷百川在这个时间点道出话语，反倒是茉莉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有些没自信了起来。 「真的还有机会吗？」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么──会实现的。」 阴阳师几时兼职预言未来了？这句话差点没有脱口而出。 不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让茉莉对于前途未卜的旅程，多出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明年的夏天，我会来这里吗？） 到那个时候，殷百川是否也像现在这样，嘴上不饶人依旧跟在身边── 「在想什么？」 「没……没有啊。」 眼看殷百川就要转过头来，茉莉连忙撇开视线，唯恐自己的心思又遭到识破。 茉莉确定对方看向远处，这才小心翼翼瞥向旁边，打量那张莫名端正的年轻脸孔。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他？） 这人理应不存在茉莉的记忆，内心深处却有种熟悉感，偏偏又毫无头绪。 （算了，总有一天会知道。） 美景要等待时机，真相也是相同的道理。 更或许，一切其实早有定局，只是在等待适当时机，才向她揭晓背后的用意。 （一定会的──） 日光冉冉上升，为新的一天拉开序幕，也照亮世间万物，朝着未来延续下去。 ※※※ 打从老山羌修练成精，在山中度过数不尽的漫长岁月，几乎对一切感到厌倦时，有隻小母麞意外闯入祂的生命。 眼看对方受伤而无法觅食，老山羌不辞辛苦找来野果野草，全数堆放在小母麞面前，好声好气地哄对方吃饭。 『来，这些给你。』 『……』 『不要放弃，会撑过去的。』 『撑过去又怎样？大家都不要我了。』 如同小母麞所言，她因为受伤而被族群捨弃，才会独自留在洞窟当中等死，直到被老山羌偶然发现为止。 老山羌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让小母麞打起精神来，突然灵机一动。 『你有没有看过月光海？』 『月光海？』 原先晦暗的双眼，似乎被陌生的名词点亮，燃起希望的火光。 『那是什么？漂亮吗？』 『当然──不告诉你。』 『咦……？』 察觉小母麞一脸失落，老山羌忙不迭补上后续话语。 『想要我带你去看，就要每天乖乖吃东西，才能赶快好起来。』 『只要好起来，就去看月光海？』 『对。』 『……那，约好了。』 小母麞盯着祂看，终于展露出近似笑容，充满期待的神情。 『我会努力好起来的，老山羌也要守信用喔！』 那隻小母麞──曾经的麞妖，是那么一心一意，为了达成承诺而努力。 最终违背誓言的，是给予希望又狠狠将之推开，辜负对方的自己。 （你还记得吗？被遗忘在过去，曾经许下的那个约定。） 就算麞妖真的记得，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呢？ 拾回昔日诺言，共赏约定中的月光海，如同午夜梦回所见的光景。 『────』 站在面海的悬崖边，老山羌无处宣洩内心悵然，只能抬起头来鸣叫。 如今取回了龙脉，祂又能像以前呼风唤雨，却还是叫不回远离自己，那颗漂泊在外的心。 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那些都是永远无法触及，虚幻而不实的存在…… 即使明白箇中道理，终其一生也无法停止追寻，这是属于自己的真实。 〈水月抄～港都神灵见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