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色的诀别》 1-1 1-1 「你确定吗?真的遮得住吗?」 「我也不确定,但总得试试看。」顾念小心翼翼地用美妆蛋推开粉底液,一层不够,再一层。 这款卡兹兰的小夜猫粉底液,遮瑕和隐形毛孔的功力不输专柜品牌,持妆效果又好,希望可以拯救看看,能否遮住这位新娘前一天熬夜的黑眼圈和痘疤痕跡。 「真的……真的不见了……」女孩穿着厚得像是蛋糕般的层层白纱中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念念,我最近真的太紧张了,晚上都睡不好觉。」 顾念笑着继续替她上妆,不善言辞的她只是恭谨的笑着。 「你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为了要塞进这件礼服,瘦了四公斤呢。」幸好女孩是常客,早知到顾念木訥的性格,继续自言自语的笑道。「但是我的脸还是很大,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不是有那种刷黑黑的,让脸旁边会变小的那种东西吗?」 「来,眼睛闭上。」顾念点点头,「你说的是修容对吗?」 「对对。」女孩笑道,「很像黑魔法的那个。」 「好,等等会帮你试试。」顾念答应女孩。「慧君,mac的那一盘修容再帮我拿一下。」 「好,我等等拿给你,来,起身,先帮你穿上肩鍊。」一旁顾念的好友吴慧君走上前,替新娘穿上满满刺绣加上水鑽的肩鍊,看起来整套礼服瞬间闪耀无比,设计感与高级感也比起普通礼服更上一层。「真的瘦了很多耶,上次试装的时候我记得没那么松。」 「是不是?慧君姐,我真的瘦很多。」 「今天结束后,压力放下了,也就可以多吃点啦。」吴慧君笑着她招牌的瞇瞇眼,看起来像隻狐狸一样的灵动可爱。 顾念身为彩妆师,在朋友吴慧君开的joymakeupstudio工作已经好几个年头了,每当面对新人们洋溢着欣喜笑容的脸庞,顾念总是觉得很开心也很庆幸,能够让自己的技能,让客人能够一个个美美的上场,迎接自己人生的下一个回合。 面对总是笑着的客户,是件很棒的事情。 看着漂亮的新人终于化好妆,从大门处一路面对人群的祝贺走着红毯向舞台去,又在台上宇未来的先生亲亲热热的模样,吴慧君和顾念这才放下提心吊胆的心情,小心的从后方的走道来到自己的酒桌位置坐下。 吴慧君似乎很是羡慕,「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啊?」 顾念拍拍自己唯一的朋友,安慰道,「很快就会轮到你了。」 「别提那个没良心的傢伙,每次都是我去找他,这么多年来他哪有想到过我?哪有为我迁就过?」吴慧君叹了口气。 「去年过年你不是说他有回国吗?」 「但是今年疫情爆发起来,他更难回来了,前阵子还要我去申请韩国的学生签证,为了他不知道花了多少机票钱。」吴慧君摇摇头,顶了一下身旁的顾念。「话说你呢?都没个对象吗?」 文静的顾念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哪有人看得上我?」 「怎么没有啊,你很漂亮又有气质,男生应该很难不喜欢吧?还是你太安静了,不跟人家回应才这样的?上回办公室隔壁那个广告公司的小男生,不是就很喜欢你吗?整天送饮料过来。」 「……你别胡说了。」顾念赶紧给吴慧君夹菜,「你吃不吃螃蟹?多吃点,刚才待机有够久,你一定饿了吧?」 「对啊,超饿的,给我给我。」吴慧君傻笑着接受了。「今天的工作好不容易终于结束了,我们得多吃点!」 吴慧君果然很好哄,只要有食物便都能接受了,顾念笑着给她倒饮料,希望她不要八卦到自己身上来。毕竟自己分手才刚满一年,还没想要自己这么快就投入新的恋情,面对这个尷尬问题,也就慢慢来吧。 结束了用餐,两人骑机车回去,没想到吴慧君喝醉了,摇摇欲坠的样子连路都走不稳。 顾念拉着吴慧君,好不容易走到停车场,看她眼睛都快要半闭上了,顾念只好用力摇她,让她清醒。「慧君,你可不能睡着。」 「我没睡我没睡……」吴慧君清醒片刻,想办法让自己跨上机车,却单脚跳了好几步才成功。 「这边距离你家近,我先送你回家,在把器具放办公室。」顾念有点在意后座的她,只好要求:「慧君,你抱着我,手不要放哦。」 「嘿嘿。念念对我最好了。」吴慧君笑着说,「幸好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 1-2 1-2 终于送吴慧君回家后,顾念回到办公室把器具整理好,电棒烫吹风机什么的线理一理,还有一堆刷子都把它丢到后头的盆子里头泡着,明天一起洗涤消毒乾净。 店里堆放了一堆杂物,那些好像是吴慧君刚买的指甲彩绘的新器具和新的指甲油,顾念只好又多花了半小时,好好整理了一番。 器具归位后,顾念又将废弃纸箱割开叠好,丢进社区旁边的回收垃圾桶,她终于可以下班了。 疲累的回到家的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奇怪,老妈今天不是没班吗?打开手机才看到她有传讯息来,「到家回我!」 她回了个表情符号,没想到已经听到大门转动,妈妈回来了。 「我以为你中午喜酒很快就结束了,怎么拖到现在?」妈妈刘素华开了门,手上一堆宠物用品,「我跟你说,我在街上捡了一隻猫。」 「什么?」顾念很惊讶。「哪来的?」 「不知道,今天我中午去陈大侠吃麵,看到门口有人开车撞到一隻猫,牠左边腿不知道是不是被压过去,流了好多血,所以我就送到附近的兽医院了。」刘素华说着,打开了其中一包猫饲料。 「那猫怎么样?」 「刚刚开刀前照了x光,说有可能会神经受损,但医生说应该没生命危险,我有拍照,你看看。」刘素华放下了手边的饲料砂盆,拿出手机来说,「白毛的阴阳眼,好漂亮。」 「看起来很兇……」顾念扁扁嘴,对猫没有太大的兴趣。 「很可爱啊,他叫做噹噹。你可以养在店里,吸引客人。」刘素华说。「这个照顾之后一定会很漂亮的啦。」 不养猫干嘛取名字啊?顾念微微皱眉。 「怎……怎样啦?」被安静的女儿瞪了一眼,刘素华有点心虚。 「妈……拜託你戒掉这种乱捡动物的习惯好不好?你又不自己养,到处送朋友送邻居……真的很给别人造成困扰……」总是好声好气的顾念,不高兴起来却也是轻轻柔柔的语气。 「好啦好啦,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刘素华为了转移话题,赶紧伸出左手,秀出了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你看!」 正在喝水的顾念眉毛挑得很高,一口尖叫含在嘴里,好不容易吞下,「爸爸送的?」 「对啊,谁知道你爸又在想什么……」刘素华笑得娇羞,却还是带着傲娇。 「是不是要復合了?」顾念笑问。 「当然不是。」刘素华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把我丢着闷头工作,总觉得我就该等着他,觉得我跑不掉,我偏不,男人都是这样,离婚之后才晓得我重要。」 顾念笑着看妈妈,她看起来明明就很开心的样子,不断的抚摸着手中的戒指。 爸妈离婚大约有五年了,从一开始的不谅解与争吵,到后来的冷漠与无言以对,两个人其实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 但是顾念也知道,签字之后的妈妈未必是真的快乐,每当她分享爸爸对她的关心,其实都带着有点炫耀的意味,代表她其实也很想爸爸的吧? 虽然顾念不太会去干涉父母的关係,想要让他们自己发展,但顾念知道,爸妈最终还是会走在一起的。 一定会的。 「总之,我明天下班之后会去接那隻猫,接回家就是了吧?」顾念耸耸肩,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晚上炒乌龙麵给你吃?」 「接去办公室啦!我不喜欢猫在家里!」妈妈笑着说。 「……那你还捡……?」真是让人想吐槽。 「人家受伤嘛!」刘素华一脸无可奈何。 「好吧,明天我问问慧君能不能养,然后下班再去接牠,如果不行我还是得带回来,照顾好帮忙认养出去。」顾念摇摇头,一脸被她妈妈打败的表情,「乌龙麵?」 「乌龙麵好啊,我家念念最可靠了。」刘素华笑着拍拍手,「感谢你啊,女儿。」 从冰箱内退冰食材的顾念,忍不住苦笑。 ************ 1-3 1-3 从医院接到那隻虚弱的猫咪时,牠非常非常的兇。 虽然吴慧君表示自己没意见,觉得办公室养猫也无妨,但顾念还是有些犹豫的,因为猫不亲人,想着先将牠安置在后面储藏室,等到牠身体好了之后,看能否再去送养之类的。 不过两天的相处下来,那隻猫对她的眼神却还是非常的不友善。 只见牠嘶哈不断,只要她稍微接近检查伤口,牠就马上躲开,说不定牠就是那种不喜欢被驯养的浪浪,只是想要回归自由。 养了牠两天,牠却滴水未进,猫砂也是一片乾净,顾念担心猫咪太过紧张而不愿吃饭,这天下午下班前又去看看牠的情况。 储藏室多半都是纸箱和架子,空间其实不大,她舖了两条毛毯给猫咪休息,但是猫咪总是躲在阴暗角落,丝毫不肯动弹。 顾念在网路上查了好几种方式诱骗他吃饭,但是牠却仍然不动摇,好任性好固执啊。 她把碗推得近一点,「噹噹,吃一点吧?」 噹噹不为所动。 顾念虽然平时话少,但面对不会说话的猫咪,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自在了些,她换了个坐姿,就像是自言自语的对着这隻白色的大猫咪说:「我可以不接近你,不烦你,但是你得吃饭,不然身体不会好的。」 噹噹抬眼看着她,好像尝试听她说的话,两颗眼珠子一蓝一黄,看起来就像是两颗璀璨的宝石般,在阴暗的储藏室里头闪闪发光。 顾念关上了灯,想着这样或许牠比较安心,然后再次环抱着膝盖在角落蹲下来,看着噹噹的眼睛,「你好漂亮啊。」 噹噹仍没有动弹。 过了许久,顾念又喃喃的说:「等你好了,如果你希望,我会让你出去的,好不好?」 光影微微一闪,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噹噹似乎眨了眨眼,然后牠从角落站了起身,前去饲料盆开始静静地进食,小小的储藏室里头很安静,只有饲料声轻轻拨动的声音,喀噠喀噠。 噹噹漂亮的侧脸埋在饲料盆里,时不时抬头看着她,有点警戒。 猫真的很有灵性呢,难怪那么多人会喜欢猫。 突然一阵敲门声,顾念吓得弹了一下,也吓到了吃饭吃一半的噹噹,马上又缩回原本的角落去。是吴慧君,可能是她待在储藏室太久了没有回应,所以过来看看情况。「你怎么连灯都不开?」 「我只是陪噹噹吃饭,怎么了?」顾念关上了门走出来,还以为是有客人来了。 「我有些事情要请假,这几天可能不来上班,没关係吧?」吴慧君的表情有些担忧不安的样子。 「怎么了?」顾念微微皱眉,马上检查电脑里头的行程,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大case,应该是无妨。 「是仲学啦,他本来因为疫情的关係,预计下周要回国,但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担心他钱不够,想说是不是要帮忙,所以联络了他妈妈,但是他妈妈说……」 谢仲学就是她那个在国外唸书的男友。 「没关係,你去吧。」顾念虽然不确定是什么事,但是她看起来很紧张,顾念自然会答应的,她拍拍吴慧君的手。「店里有我,大case我也尽量先不接,没事的,去吧。」 「谢谢你啊!」吴慧君于是急匆匆的收拾了携带的物品,离开了工作室。 吴慧君离开后,顾念又去看了噹噹,牠似乎放下了戒心,吃了一些饭,并且在舖好的毛毯上睡了,太好了。 下午,顾念坐着办公室迎接客人,因为joymakeupstudio的性质多半是美容美甲、护肤、整体造型的营业内容,通常客人并不多,下午接了两个做彩妆的客人,还有几个美发造型的,就可以结束工作了。 她们只是一家小店,所以负责的项目杂,但场地小,所以平时也容纳不下太多客人。 「好囉。」她笑着拿出镜子给客人检查。「你觉得怎么样?这样捲度更自然了一些。」 「好,我很喜欢。」客人笑着点头,「慧君怎么不在啊?」 「啊,她有点事情请假,最近都只有我。」顾念说。 「这样啊。」这个客人是附近的老闆娘陈阿姨,经常来这里做造型。「最近疫情生意应该不太好,你们好好做,都辛苦了。」 「谢谢阿姨。」 顾念临走前再去看看噹噹,补了点饲料后,替牠盖上了毛毯。噹噹瞪了她一眼,马上抗拒的离开了毛毯。 「好好好……不盖不盖,是我鸡婆了。」顾念赶紧离噹噹远了一些,或许他需要循序渐进吧,是她太过唐突躁进,以为他们可以更进一步。 ************ 1-4 1-4 几天之后,这隻叫做噹噹的猫咪似乎吃得多了一些,不再拒绝她的食物,也乖乖躺在毛毯上睡觉,这几天处理猫砂也觉得牠的排泄状况正常了许多,甚至顾念伸手摸牠,牠也没那么抗拒了。 本来以为一切就会这样渐入佳境,但没想到这两天,噹噹的精神又变得很差了,饲料吃得不多,猫砂也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 怎么回事?看牠几乎整天躺着,顾念查了网路,探了探牠的腋下和大腿内侧,感觉好像有点烫啊,是不是又发烧了?该不会是伤口有点感染什么的? 「噹噹,你不舒服吗?这样,我下午带你回去医生那边看看好不好?」顾念摇摇噹噹的身体,牠只是软绵绵的瞇着眼睛,耳朵也好烫。 牠眨眨眼,发出了一声像是呢喃又像是呻吟的猫语,「喵……」 顾念皱皱眉头,看牠这么没有精神的样子实在心疼,反正店里没什么人,决定下午要早点下班,带噹噹去附近的动物医院看医生。 正当她洗洗手,回到店内大厅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 「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店里没人咧!」阿姨很兇,手插腰着说。 其实也不是真的陌生,她印象中这个人好像是房东,因为店租什么的都是吴慧君在处理的,她不曾经手,所以似乎只见过一两回。「请问您是……」 「吴慧君呢?我是房东,她房租很久没给了!叫她马上滚出来!」房东太太是一个捲发的阿姨,约莫五十几岁,看起来像是大老远的从外县市过来,风尘僕僕的样子。 房租没给?顾念眨眨眼。「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啊?」房东太太气急败坏地拿了帐户本出来,「你自己看!已经迟了半年了!我人好,又住在外县市没空过来,前几次都让她通融了,说这个月底一定会给的!现在呢?一拖拖半年?到底什么意思?」 「……」顾念仔细的看着帐本,又看了房东太太给的对话纪录,不敢置信这些事情吴慧君都没有跟她说,一个月的房租是一万五,六个月就是九万,店里面没那么多现金啊。「……房东太太……我现在联络她看看,好吗?」 「我要是连络得上她还用得着到这里来吗?」房东太太用力摇摇头。「我打电话她都不接!一定是故意跑路了!你马上还钱!」 「不会的……不会的……」顾念傻了一瞬,本能地拒绝这个事实。 顾念赶紧拿起手机尝试联络,但是吴慧君的手机直接转进了语音信箱,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国外的关係,所以联络不上。 顾念只好打开抽屉,先拿了三万的现金出来。「房东太太……我这里只有这么多,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让我付两个月的房租?」 「你开什么玩笑?」房东太太气急败坏的甩开她的手,拉下了口罩的脸色极度铁青。「九万块钱可是拖欠了半年,还是扣了押金又多延期两个月的情况,实际上是八个多月了!我已经给足了你们面子了好吗?上礼拜打来店里的时候,她还故意掛我电话!你现在不拿出来九万块钱,我就要告你们!把你们店里的东西都拆了拿去变现!」 「……」顾念不知如何是好,公司帐户的帐本和印章都在吴慧君手里,这时候她又连络不上,顾念的户头里头又只有三四万的存款,加上店里面的现金也不足以负担全额的房租。「不然,您让我先去领钱好吗?」 「你别想跑!你有读卡机吧?现在马上匯给我!」房东太太用力一拍桌子。「不要想跟我耍什么花招!」 顾念本身就胆子小又不善言辞,吓得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只能先坐在电脑钱匯款,一边想着因为老妈只是在学校的餐厅里面帮忙,恐怕自己的积蓄也不够应急,所以她不能麻烦妈妈,心一横,只好打了通电话出去,「……爸……我是顾念……」 「念念,怎么了?」爸爸顾立钧接起电话。 「爸……抱歉,跟您借三万元可以吗?我店里有些状况,紧急需要……」顾念不好意思的开口。 「当然!没有问题,我现在叫助理转给你。」顾立钧马上答应。好不容易收到了钱,顾念赶紧再电话连络跟爸爸道谢。 顾立钧虽然早早与妻子离婚,对于这个掌上明珠可是异常珍视,对待顾念也是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所以顾念什么不怕,就怕爸爸会不会因为这通电话担心太多。 「店里发生什么事了?不严重吧?」果然问了。 「不严重,当然不严重。」顾念赶紧转换了语气,欢快的说,「别担心,我马上就还你!」 掛了电话后顾念表情难受,房东太太看着手机的金额确认进帐,似乎表情也放松了一些,对眼前这个陌生女孩也多了点同情,「你是吴慧君的朋友?一起上班的那个女生?她人怎么不见了?」 「她请假……」 「那你一定是被她骗了!」房东太太摇摇头,「这个月的房租下个月十号要缴,你给得出来吗?」 「会的,到时候慧君一定会回来上班的,应该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这样的,我会跟她说……」 「你太单纯了。」房东太太翻了个白眼,似乎感叹这个女孩的不受教,「她这半年来一直不断找藉口推託,却跟你这个朋友隻字未提,代表一定有更多事情瞒着你!你还这么相信她吗?」 这么一说也确实不假,顾念的脑袋一片空白,像是沉入水底一样的心痛与打击,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但是即使如此,顾念还是相信吴慧君的,吴慧君是她的高职同学,两人认识都超过十年了,虽然她总是很迷糊,做事情又衝动,有时候白目的让顾念担心她会到处得罪人,但绝对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啊。 房东太太戴上口罩和太阳眼镜,准备要离开,「要不是我住在花莲天高皇帝远的,根本没时间过来看,不然我早就提告了!」 「对不起……」顾念只能乖乖道歉。 ************ 1-5 1-5 顾念联络了几天,都还是连络不上吴慧君,心里头难免有些抱怨,下午索性就关了店,带着噹噹去回诊,医生说噹噹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是伤口有点发炎感染,于是又让猫咪住进了兽医院,几天后再去领。 隔了几天,顾念收到了兽医院的讯息说要她过去一趟,于是起了个大早,想着说不定能够早点把噹噹接回,提着外出笼准备出门的时候,没想到店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头发很长,前额盖过眼睛,后发绑了个流里流气的马尾,嘴上叼了一根菸,耳朵上掛着三四个耳环,手上也有许多又大又显眼的戒指,看得出来脖颈处还有很吓人的纹身,表情兇狠,看起来并非善类。 看起来不像是客人啊。眼神微微交会后,顾念本能的低下了头,从男人的身边走过,打算赶快上车骑走。 「你是店员啊?……吴慧君在不在?」见她从店里出来,男人开口。 怎么又有人找上门?语气好可怕,顾念缩了一下,怯怯的开口,「她……她出国了,目前人不在国内。」 「哦,那你就是顾念吗?」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顾念微微吃惊,抬头却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马上走上前接近了自己,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却伸手碰的一声拍在她的机车上,喷了一口菸在她的脸上。「蛮正的哦?我的菜。」 顾念呛咳了起来,经过今天连续两番的惊吓,腿都软了,不知所措想要发动机车,却瞬间被抽走了钥匙,那个男人转着手中的钥匙,一脸痞样,「不请客人进去坐吗?」 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她让这个流氓一样的男人进了屋,并且打开了店里的灯。 「我就直接说重点了吼!」男人豪迈的翘着二郎腿,「你还蛮正的嘛!要不要跟我去喝个咖啡?」 「……啊?」顾念脸一皱,男人就哈哈大笑。 「开玩笑啦!看你怕成这样!」男人笑着点菸,「干,老子多的是女人倒贴,看上你这是你的荣幸好吗?哩是咧惊啥?」 「……」顾念更害怕了,很想告诉他店里禁菸,如果有菸味,要用空气清净机去除好几天,这样搞不好客人都不愿意上门了,但是看着这个男人这么兇,她又不敢说。 「总之,吴慧君欠钱啦,快来还钱。」男人从包包里投拿了一张文件出来,「你看看,总共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顾念的额发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看看,这是借据,旁边保人还是你自己的签名,十指指印。」男人笑着说,「虽然你长得正,但脑袋空空可不好啊,怎么可以随便去当人家的保人呢?」 「保人?」顾念大为吃惊,她没有任何这样的印象啊?因为早期爸爸做生意失败,早早跟她嘱咐过绝对不能当别人借款的保人,她又怎么会明知故犯呢?「这不是我的签名……我没有……」 突然,顾念想起来两个月前的尾牙,她和吴慧君都在店里喝醉狂欢,记得那天她们喝了好多酒,还吃了一堆炸鸡和披萨,她还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倒在沙发上,手上一堆红红的印子。 那时候吴慧君还说是她喝醉了自己抹到的,却是怎么洗也洗不掉,那时候她就觉得很奇怪,难道是那时候……吴慧君骗她盖下了手印? 因为除了那天之外,她也实在没有任何印象了啊。毕竟公司有她的印章和证件,如果真的是这样,除了吴慧君,根本也没有人有机会这样做。 顾念抓着那张借据,一时委屈的哭了起来,难道她真的被吴慧君骗了? 「係勒哭么哦……」男人翻了个白眼,抓抓头发,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 稍稍解释了一下状况,顾念终于抽抽噎噎的认清了事实,「可是……我没有钱……我前几天才还了房租……」 「你就把这些器材卖一卖……应该可以顶个十几万吧?」男人到处摸着一旁的美发器具。「这里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慧君会回来的,说不定,一切都只是误会……她一定会回来的……」虽然这话顾念说得自己都不确定,但她还是这样说。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智障耶。」男人笑着接近了顾念,粗糙的手捏着她的下巴,「这样吧,今天几号来着……」 「17……」顾念想收回自己的脸,却被他捏得死紧,躲也躲不掉。 「月底我再来,如果月底她还没回来,这些东西你就要收一收准备卖掉,听到没有?」他恶狠狠的瞪得她直发抖,「不然你是想卖器官还是剁手脚?我都可以代劳哈!」 他放开顾念的时候,顾念几乎是无法控制的腿软,没出息的滑下了沙发。 「你也别想逃,你本人住在哪里,你爸妈的工作地方我都知道。」男人似乎看她惧怕的模样很是满意,随便的把菸头捻在玻璃桌上,然后起身又点了一根菸,「你不想让家里的老人家担心吧?正妹?」 顾念赶紧摇摇头。 「我也可以去找你爸啦,他不是在一个建设公司当主管的吗?应该赚不少钱?」男人还故意试探的问。 「……不行,不能跟我爸妈说……」 「那就乖乖工作,赶快连络上吴慧君这个蠢货还钱!听到没?」男人笑着自我介绍,一脸吊儿啷噹的表情,「我叫纪子翼,我们月底见。」 ************ 1-6 1-6 顾念哭哭啼啼的到兽医院接噹噹,却没想到坏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医生说噹噹的左脚因为伤口感染得很严重,必须截肢否则保不住性命,所以今天下午已经进行了手术。 顾念看着噹噹包着的左腿,圆圆的大腿下方已经是空荡荡的样子,一时压力什么的全都一起袭来,忍不住蹲坐在噹噹冰冷的栅笼面前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呢…… 哭了好一阵子,她感觉一阵湿湿刺刺的触感,原来是噹噹看她哭得伤心,正在安慰的舔她的手,「噹噹……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噹噹似乎并不在乎,又低头蹭蹭她的手,表情澄明清亮,没有一点犹豫和哀伤,就好像少了一条腿根本没什么的感觉。瞬间顾念好像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喜欢宠物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得照顾好噹噹,也照顾好自己才行。 「接下来我……好好照顾你的,好不好?」顾念尝试跟噹噹解释。「可能不能放你出去了,但是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噹噹似乎谅解的喵了一声,声音仍有些虚弱。 顾念摸摸牠的脑袋,因为医生说目前牠还需要做抗生素的治疗,所以她又跟牠解释过几天会再来接走他,噹噹没有任性,只是满足的呼嚕呼嚕的蹭蹭她的脸她的手。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顾念回到店里,再次尝试连络吴慧君,并且想着先努力把下半个月的生意做好,不管怎么样,她都需要钱,所以不是放弃的时候。 家人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最近顾念回家的表情异常疲惫,妈妈一直问她为什么吴慧君请那么多天假没有回来?为什么她最近看起来这么累?还说爸爸也在问她工作的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眼看就算她不说,爸爸可能也会把那个三万块钱的事情说出口,而且随着日子已经慢慢接近月底,这件事情反正也是怎样都瞒不住了,只好避重就轻的解释说。 「慧君她……消失了。」 「消失?」 「嗯,她拖欠了房租半年左右,还在外面欠了钱……总之这个月月底她如果没有回来,店可能就要收掉了。」顾念说。 「真的?」妈妈刘素华惊讶,「那……那你怎么办?」 「吃土啊……」或是卖肾,顾念不敢说,只能叹了口气,「没关係,工作再找就好了……」 「哦,辛苦你了,宝贝。有什么需要要说哦,我和你爸爸虽然有的不多,但是一点点小忙是可以帮的。」刘素华拍拍女儿。 「嗯。」顾念点点头。这种事情,她每个月薪水如果多赚一点,应该可以慢慢还的吧? 是她识人不清,居然被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欺骗了,她至今都不敢相信。 她尝试跟吴慧君的家人联系,但是她却发现,吴慧君把公司的所有资料都带走了,包含平常常用的收支表格、员工资料或是各种照片一下子全都销毁了,怎么都找不到,本来连络过的吴妈妈和弟弟的电话,也都变成了空号。 看来是早就计画好的。早在她说要请假的时候,欠款偷盖她的手印的时候,就已经打算要这样陷害她了。 她真的不敢相信,吴慧君原本明明就是没有城府的人,连薪水都经常算错,平常总是笑得傻呼呼,欢快衝动又傻傻的个性,怎么会又是为什么,要这样陷害她呢?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她在这里工作了五年都还是领基本底薪,从来没有抱怨过,个性温和的她也从来没有得罪过吴慧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 隔了一週来到了月底,这天她终于接回噹噹,牠的伤口癒合得很好,过一段时间再抱去拆线就可以了,就算只有三隻脚,噹噹也很自由自在的在店里头好奇的跳上跳下,到处看看,似乎并不受影响。 而她也终于在这几天开始着手贩卖店里头的高价器具,美发器具、美容机具的整理和包装,因为是二手的,很快就有许多买家联系出价。 这时候那个叫做纪子翼的男人来了。 「呦!美女!」纪子翼看着她在包装店里面的各种器具,一些家具桌椅也都消失了大半,大约也猜得出一些状况,「终于死心啦?」 「……」顾念不想看他,但是这两个礼拜的营业额和目前店里二手贩卖器具之后仅有的现金,还是得交给他的。她拿了一个信封袋给他,里头装了五万元现金。 「怎么这么少?」纪子翼抓起来数,数着数着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我拿去给噹噹看医生了,而且这个月的房租还是得付的……」顾念瞪了他一眼,小声的说。 「你接下来一个月要给我三万耶,你到底搞不搞得懂情况?」纪子翼说。 「……这么多?」 纪子翼算给她听,吴慧君是在地下钱庄借钱,利息高得不像话,如果她还的数目少,就算还一辈子也付不到本金,等于每天都在还利息。 干嘛告诉她这个?顾念不懂,她以为地下钱庄的人都恨不得在这种借款人身上多揩点油水,根本不会透露这种秘密给她才对啊。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顾念低下了眼帘,这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而且现在,哪来这么多钱的薪水啊……」 「这种小事情!我有办法!」没想到这个流氓一样的男人大笑了起来,用力拍着她的背。「人要活在这世界上有什么困难的?捨弃不必要的东西就好啦!」 捨弃? ************ 1-7 1-7 隔了几天的某个夜晚,那个流氓开车把她载到一个陌生的街区,这区她几乎没有来过,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酒店,完了,她难道要被逼良为娼了吗?难道他说的捨弃就是这个? 她不要啊!她只交过一个男朋友耶! 「韩英姐!好久没见啊!最近是华灯初上风吗?旗袍很好看。」他拎着顾念下车,马上和店门口正在抽菸的阿姨打招呼。 「就是这个女的?」这个叫作韩英的女人浓妆艳抹的,穿着华丽的黑色的旗袍和毛毛披肩,她上下的打量了顾念两圈,微微挑眉后捻熄了手上的菸头,「跟我进来吧?」 「等一下……」顾念害怕的抓住纪子翼,「我不要……」 但纪子翼似乎已经在店里看到了老朋友,开心的上前打招呼,「干!阿冠你怎么跑来这里喝酒了,是不会揪哦!」 「走这边。」韩英瞪了她一眼,让她跟上。 经过了大厅和好几个包厢的走廊,女人带她来到了后面的休息室,里头有许多艷丽的女孩在化妆,透过镜子,女人们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衣着与环境极度不搭嘎的顾念,害得她手脚都紧张的不知道放哪里。 女人让她坐在边边的位置上,拢了拢她的长发,「资质还行。你叫什么名字?」 「顾念,对不起……韩英小姐……我是……」顾念正想说什么,却马上被打断。 「你就叫艾蜜莉吧。冰冰!过来帮她化妆!准备衣服!」韩英把人丢着,便自顾自的出去了。 「你好,我是冰冰。第一次吗?」这个叫作冰冰的女孩非常艳丽,眼睛是迷人精緻的烟燻妆,闪粉和亮片又细又密,看起来十分讲究,她从镜子中打量了她几眼,「这边帮你化妆弄头发哦,小光!帮我拿件m的制服!」 「我是第一次……但是……」 「不用紧张啦,这里就是喝酒和陪客人聊天,偶尔会唱唱歌,我们店里不会强迫小姐做s的。」冰冰说。「只是那样赚得比较快,等你上手之后自己可以决定。」 听到这女孩这样说,顾念稍微放了些心,「……这样……那,我可以自己化吗?」毕竟自己是化妆师,她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当然可以啊,你弄吧。」冰冰把化妆的器材给她,发现这里所用的化妆品都非常高级,不比店里头给客人用的差,其实她以前也曾经接过这种漂亮的客人,大约知道她们的需求,但却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用得上的一天。 真的要做吗?酒店小姐?但是她不会抽菸也不会喝酒啊,本身个性又安静,不会说话,这样的她真的能够成为酒店小姐吗? 顾念小心翼翼的化好了妆,却被身旁的冰冰嫌弃,「太淡了。」 「还是我顏色上重一点……」 「算了,先这样吧。」冰冰小姐拿了刚才其他小姐递过来的制服,「这是制服,后面有更衣间,去穿上。」 「是……」 没多久,她被带着出来了,头发上了捲子,穿上了大腿开衩又低胸的蓝色旗袍,胸口别了一个实习生的名牌,换上了高跟鞋,被带到了外头的大厅。 「不错啊,挺像一回事的。」纪子翼看着顾念的脸哈哈大笑,「我就在207号包厢,等你下班后我送你回店里!」 「等一下……」不等她拒绝,顾念已经被推着和其他小姐进入了包厢服务客人。 她跟着冰冰实习,冰冰会告诉她倒酒的方式,手端在哪里?倾斜几度角?结束后用抹布擦拭等等,这些教学速度很快,顾念看着都已经有些眼花了,还来不及学习,客人就醉醺醺的迎上来,带着浓浓的酒气让她分心,也让她噁心,「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念。」 「goodname?」 「不是……艾蜜莉,我是艾蜜莉……」顾念尷尬的要死,赶紧推开客人搂上她腰的手,眼前的冰冰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好,是什么都好!」客人嘻嘻哈哈继续往顾念的腿上毛手毛脚,又被她尝试躲开,「你的皮肤很好耶,白白嫩嫩的。你有抹油吗?」 什么时机应该说话,什么时机应该讨好客人,她真的不懂,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可怕就把客人推开,几次之后对方当然也有所不满。 「陈董,别这样嘛,我们小艾第一天上班,你如果把人家吓跑了怎么办?」冰冰看她根本不能习惯客人的肢体接触,只好协助打圆场,「不然让小艾陪你喝两杯吧?也算是赔罪。」 「行!喝酒吧!什么艾,长得蛮漂亮的嘛!」客人笑着放开手,让冰冰替她倒了一杯威士忌。 「是……」顾念满脸惊恐,但迎上了客人和冰冰的眼神,还是颤抖的点点头,接过了玻璃杯。 半夜,韩英和几个小姐把已经换好衣服的顾念扛出来交给纪子翼,他大吃一惊,「什么?吐在客人身上?」 「是啊,这女孩不行,算了吧。」韩英说。 「说不定两三天后会习惯啊?你不是说喝酒啥的都可以训练的吗,韩英姐?」纪子翼抓住韩英。 「喝酒当然可以练习,孩子们还能教她躲酒的方式,但是问题是她的个性太文静了,又不会接话也不会回话,连基本social都有问题,再漂亮也是个木头美人,这我要怎么教啊?」韩英摇摇头,「我见过的女孩比你上过的还多,别勉强人家了,我说她不适合,她就是不适合!」 「可是……」 「走了!孩子们!」韩英拍拍手,几个小姐于是跟着离开,留下了大厅瘫倒在沙发上醉死了的顾念和一旁尷尬的纪子翼。 纪子翼抽了两根菸,似乎皱着眉头,犹豫思考了一阵,只好把顾念扛了起来,丢上车的后座。 ************ 2-1 2-1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不是闹鐘,有人打来了,她披头散发的睡在店里的沙发上,旁边是环着她的噹噹,她盖着沙发上的厚毯,脸上还贴着不知道哪来的袜子。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傻了一瞬,还是先把手机接起。「喂,您好。」 「我是今天早上要来取货的买家,不是要卖营业用的那个美容仪?但我已经到了,你们店门没开啊。」电话中是一个住在忠勇街上的美容院的小姐,她们约好了今天十一点要面交店里面的营业用美容仪机台。 「已经十一点了?」顾念赶紧跳起来,快要炸掉的脑袋,提醒她昨天喝了多少的酒,害得她哀号连连。「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开门!」 她衝进厕所,脸上还带着昨天浓艷的妆,加上眼泪渍什么的惨不忍睹,她赶紧擦擦脸勉强抢救一下,头发因为上了捲度和定型胶,又硬又黏,她只能勉强绑成丸子头,先上前迎接客人。 「抱歉抱歉……我睡过头了……」她赶紧道歉让对方进来。 交易结束,她协助帮那个小姐将美容仪运上车,收了钱后回到店里,才发现桌上有张纸条。 「正妹!今天中午去找你!别乱跑哦!」 是那个叫纪子翼的流氓送她回来的吗?顾念马上环抱自己的胸口,衣服应该是小姐们帮忙换的吧?该不会……被那个傢伙偷摸了吧? 顾念虽然担心,但光自己想像也无济于事,会相信这个男人的自己也真的有病,还以为他会介绍什么好工作,协助她把钱还清呢,结果居然是酒店吗? 算了,他这种流氓,又能想到什么好地方去? 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餐,酒店小姐这工作也不是想像的那么容易,不会喝酒又不懂看空气的顾念,连说话的时机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就这样在一个晚上学会应付客人的各种方式呢? 她本来就内向,平常几乎只有吴慧君一个朋友,因为个性安静内向,交朋友就已经够难了,对她来说要在十几分鐘之内做到圆滑、讨好,还要让客人喜欢的手段,实在逼死她了。 先卸妆吧,她进了浴室,先将自己梳洗乾净,也顺便洗了个澡,换了放在这里备用的衣服,清爽多了。 「呦!正妹!」结果一出浴室,就看到那个纪子翼坐在沙发上吃东西,「隔壁街有卖煎饺,超好吃的,我帮你也买了一盒!来!坐下!」 哪有讨债人会替她买吃的?顾念一时不能理解,看着噹噹接近了这男人,竟然乖巧的并排坐在一旁,纪子翼还伸手摸噹噹的脸,噹噹也不介意,开心的呼嚕呼嚕着。 想当初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噹噹喜欢她的说。 「干嘛那个脸?想大便哦?」纪子翼抓抓脸,「要大去大啊!早起就是要大便!结个屎面多丑啊?」 「才不是。」顾念小小的瞪了他一眼当作是报復,毕竟他是个流氓,她怎么敢真的发脾气。 「你不感谢我哦?昨天把你大老远扛回来?」 真的是他?顾念乖乖鞠躬。「喔,谢谢。」 「我想到了个地方你可以去的,可以每个月给我三万,又可以吃住无虞。」纪子翼把煎饺塞给她,「吃。」 「又是酒店吗?」 「得了,你不适合。」纪子翼挥挥手,「韩英姐在这边酒店街上是经营数十年的娱乐公司女总裁,接洽训练旗下的小姐至少上千,她说你不适合,我们也就不要勉强了。」 「是哦,我以为你会强逼我去上班……」 「我不是那种讨债流氓啦。」 「哦。」哪有差别啊?顾念皱皱眉头。 「吃吧,等等要动劳力的。」纪子翼吃饱了,让顾念好好用餐,从车上拿了一套衣服来,「这是我们的制服,你等等吃饱了试穿看看,就今天一天,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顾念也知道,纪子翼根本没义务帮她这么多事情,讨债人不就是威胁几句,揍她几拳,或是喷个漆泼洒排泄物,要她赶快还钱?哪有讨债的人对她那么好,还介绍工作给她的? 如果不自己把握机会,大概就真的只能卖器官了吧? 「是……」顾念抱住这一套黑色的像是西装或是套装的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的正经许多啊,翻到正面胸前的标志,「莲祐礼仪公司」这几个浅紫色的字还是吓得她目瞪口呆。 「你不是……讨债集团的人吗?」顾念傻着看着他脱下了米色外套,里头也是黑亮亮的西装。 「那只是赚外快啦,我真正的职业,是莲祐礼仪公司的少东,上班的时候,你要叫我子翼哥。」纪子翼拉了拉领口的领带,看起来还颇有些许架式。 什么?礼仪公司? ************ 2-2 2-2 穿上了黑色的西装,将头发绑成乾净的马尾,顾念要跟着纪子翼去外县市的一家殯仪馆实习。 他说,「大体化妆师有没有听过?」 「……」当然有,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份工作,那可是死者,尸体耶? 本来是替幸福开心的女孩们为了特殊场合化得漂漂亮亮的她,如今要为死气沉沉的尸体化妆,这一点也让她高兴不起来,而且她也不懂,大体化妆需要技术吗?有风格的差别吗? 难道往生者会告诉她说,我希望今天走一个韩系学生妆容或是日系小恶魔风吗?是尸体耶,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可怕,但是这工作其实不是大家想像的那么可怕。当然是会辛苦的,但同样薪水也非常高。」纪子翼说。「第一个月薪水是三万,因为你什么都还不懂,但是过了考核之后,一个月是六万五。」 「六万五!」顾念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么高?「这么高的薪水,公司怎么还会缺人?」 「你来一场就会知道了。」纪子翼哈哈笑了起来,「这工作不容易,但我觉得你可能会很适合,因为你有种假正经的认真感,不会拿往生者开玩笑。」 拿往生者开玩笑?她也没那个胆啊。 开了一个小时的车,终于到了殯仪馆。纪子翼迈开长腿,说话也飞快,「确定要做这份工作的话,你要搬到新竹县的竹东,住在公司宿舍,我们会供食宿。」 「哦……好。」他走得太快了,顾念几乎跟不上。 来到了大厅,两人见到了同公司的人,是一个年长的阿姨,「子翼。」 「筠婷姐。」纪子翼推了身后的顾念上前,「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女的。她叫顾念。」 「您好,我是张筠婷,你可以叫我筠婷姐。」张筠婷与顾念握了握手,她是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微胖大姐。「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顾念有些犹豫,却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今天你还不需要动手,由子翼来处理,我来讲解。」张筠婷带着她到他们的准备室,递给她一件半透明白色的隔离衣,是整件式的,还有手套、口罩、眼罩,看着纪子翼俐落的穿上了隔离衣,她有样学样的把衣服穿上。 「疫情期间,避免往生者的状况不同,都穿好隔离衣是最安全的。」张筠婷看她穿好之后,替她调整。「穿戴有一定的顺序,避免感染,穿脱的顺序这边墙上也有,你可以照着看,为了自身安全,一定要注意。」 衣着穿好后三人一同来到了殯仪馆走廊深处的一间厅室,里头盖着白布的就是往生者了。 顾念感觉自己全身都绷紧了,眼睛也不敢对着看,而走上前的纪子翼却是毫无恐惧神色的走上前,恭敬的对盖着白布的遗体行礼。「您好,我是莲祐礼仪的纪子翼,今天为您服务。」 掀开白布后,纪子翼微微鞠躬,表情亲和却也严肃,「首先,先帮您脱衣服,我们清洁身体哦。」 「顾念,我知道你会害怕,但是你张开眼睛。」张筠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知道她全身都在颤抖,所以语气放温柔了一些:「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你看看,他只是个人,跟我们一样的人。」 顾念勉强自己不要别过头,看见了横躺在台上的是一位老先生,平静的面容就像是睡着一样。 好奇特的感觉,虽然是尸体,却没有想像的可怕。 「他就像是我们的爷爷,我们的长辈。」张筠婷的语气温和柔软,「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那还是一个躺着的爷爷,其实并不可怕的。」 顾念看着纪子翼替爷爷闔上下巴嘴唇和眼睛,脱下衣服,因为遗体是冰冻的,所以十分僵硬,于是纪子翼必须让遗体靠着自己,花费力气才能顺利将衣服缓缓脱下,好不容易脱下衣服后,纪子翼又拿出莲蓬头和沐浴乳,用极低的水压缓缓冲洗爷爷的身体,认真仔细的处理每个角落。 花了大把时间清洗后,就是要擦拭乾净与吹整头发,又是穿衣服,感觉起来非常费力而且辛苦,但是整个过程纪子翼都处理得非常流畅,没有多馀的动作或犹豫,也没有害怕或玩笑,与他原本那个流氓的德行大相逕庭。 他的侧脸坚毅而严肃,认真的就像是处理一个精细艺术品一样。顾念看着,原本还很害怕的颤抖,但是渐渐的眼睛却别不开了。 纪子翼明明长得一脸流氓样,张牙舞爪的刺青爬满脖颈,态度却是谦顺恭谨,就像对待高级的宾客一般,更换好了寿衣后,纪子翼甚至还替老人家修剪指甲,轻轻按摩皮肤,进入最后的步骤。 「接下来替您化妆。」纪子翼回头看着顾念,意味深沉的,可能是接获了暗示,张筠婷让顾念走得更近了一些。 纪子翼从工具中找出了膏状的粉底块,浓重的浅褐、深褐、橘、橘黄、粉红,几乎是她从未用过的色彩,饱和度高的像是璀璨的夕阳。顾念马上明白,往生后的老人家的容顏苍白,带着暗青色,为了呈现偏自然的色泽,所以用的顏色自然会重一些。 「这样的化妆,追求的并不是美丽,而是自然,什么风格不重要。重要是像他老人家平时的样子,在之后的告别式,家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不至于认不出来。」张筠婷说。 重点拍上色块之后,涂抹渲染,纪子翼的手势轻柔,并未因为老爷爷是已经往生的身体而快速粗鲁,然后是色彩明度较低的深褐色拍出阴影,明度高的粉红色打亮。 仔细画上嘴唇的浅粉褐色,细细勾勒,浅浅拓开。就像对待一般客人。 顾念眨眨眼,心中有种莫名的奇妙和感动。 ************ 2-3 2-3 从清洁、穿衣、化妆大约两三个小时,终于结束了实习,三人换下了兔宝宝隔离衣,张筠婷先处理剩馀的事物,留下纪子翼在停车场抽菸。 纪子翼于是顺便问她,「大致就是这样,我们维持他们最后的体面,让他们了无牵掛的离去,这份工作就是这样。如何?跟你想像的一样可怕吗?」 顾念摇摇头,当然过程是严肃而庄重的,但却是一点都不可怕。她很意外,没想到这份工作是这样。 「当然,今天的工作还算是容易的,会遇到许多无法控制的状况。」纪子翼说,「车祸的啦空难的啦根本看不出长相的啦,别怪我没先说好,这些都很不容易的,但是这不会让你一个人处理,你会慢慢习惯的。」 「嗯……」顾念点点头,但仍然觉得这样的工作很有意义。 「人都会死,没有谁可以躲掉,这件事情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稀松平常。」纪子翼吐了口烟圈,「所以怕是没有用的,最后都要面对。就算你面对不了,但是他的家人也必须要面对。」 「那你,有遇过灵异事件吗?」 「有就好了。」纪子翼将烟捻熄在菸灰缸里,拍拍屁股准备上车。「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或许有纪子翼别的用意,因为语气里头有点浅浅的哀伤感,顾念看着他出神。 然后被他没气质的脏话打断,「看三小?再看拎北嘎哩巴蕊。」 「对不起。」顾念乖乖低头滑手机。 又是开一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回到家,顾念看着一路上安静,忍不住想睡,瞇着眼睛睡没有十分鐘,车子突然一个急煞,纪子翼摇下车窗,雄壮有力的一句国骂喷出:「干拎娘老机掰!是不会开车哦!」 这人好兇啊,顾念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快要到家了。 「醒啦?」纪子翼嘻皮笑脸,丝毫不觉得自己才是吵她起床的主谋,「啊你还没回答我,这份工作你是做还不做?」 「我做。」顾念说。「但是我要先回家跟我爸妈说。」想也知道她妈妈应该不会喜欢这份工作,得说个不容易被戳破的谎言才行。 「有勇气哦!我尬意!」纪子翼似乎很开心。 「噹噹可以带去吗?」顾念问。「牠只有三隻脚,没人照顾不行……」 「带吧带吧,我再跟我爸妈说一声就行。」纪子翼说,「我下礼拜一的下午来接你,带行李,会帮你安排住的宿舍,放心啦,那边虽然偏僻了点,不比市区繁华,但该有的东西都还是有。」 这份工作意义非凡,虽然听起来并不是多风光或厉害的职业,但是对于往生者而言,最后的体面却是比什么舞会或婚礼要来得更为重要,也在这份工作上加添了一些沉重与负担。 但是她会努力做的。 和妈妈随意扯了个要去外县市工作的谎,妈妈的反应倒也没太多怀疑。「哦?那薪水高吗?」 「还行。」顾念说,「总之我到了会再打给你,不用担心。」 「当然,你都几岁的人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自然是不担心。」妈妈支支吾吾了半晌,「只是我要自己住了,好寂寞啊。」 「那就叫爸爸回来啊,省得你们浪费电话钱。」 「谁要跟他住啊?」这么傲娇,顾念忍不住想笑。 花了几天,顾念把店面的房子清空,并且付清租金后交屋,停掉了网路费,又收拾了行李,还打包了几箱杂物,到时候准备寄出,在那个礼拜一,带着噹噹一同等候纪子翼的车。 「来了,正妹!」流氓抓抓脖子的纹身,替她把几大包的行李和宠物笼丢在后座,「怎么那么重?」 「噹噹的猫砂和饲料。」顾念才刚坐好,就发现纪子翼竟然把噹噹放出来了。「……怎么……放牠出来了?」 「开车过去一个小时,牠闷着多难受啊?」纪子翼笑着拍拍噹噹的头,「来,你可以坐我腿上?」 噹噹开心的往驾驶座爬,踩着他的腿好奇地到处探头,看起来对于窗外的风景很感兴趣。 「吃里扒外的噹噹……」顾念忍不住吃醋。 ************ 2-4 2-4 到了之后,纪子翼先安排了她住宿舍,宿舍从公司的大门进入,经过旁边院子后的四层楼建筑。「你住在203,那一层都是女生,隔壁就是筠婷姐和另外一个辣妹,我住在一楼,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内装是个乾净的小套房,浴室很大,乾湿分离,她可以把噹噹的猫砂盆放在浴室里头。单人床、办公桌、衣柜和简单的小书柜,以免费员工宿舍来说,已经是非常应有尽有的了。 张筠婷来敲门。「我和我先生、儿子住在113,这是我儿子昱凯,叫人。」 「姐姐好。」刘昱凯很乖,很有礼貌。 「有什么需要可以问我,或是纪子翼,别看他长得一副流氓模样,看起来兇巴巴的,其实个性非常热心。」张筠婷笑着说,「目前礼仪公司只有五六个女生,因为大多女孩子其实不愿意做这种工作,所以工作量也会比较大。」 「是。」 张筠婷解释说,因为许多家属的传统观念里,会认为女性遗体一定要由女性来执行,毕竟要脱衣服,可能比较礼貌一些,所以女性礼仪师能够处理的范围也比男性礼仪师要广。 「但是工作多,薪水也会比较高的。」张筠婷笑着说,「等等你安顿得差不多,六点记得下来,到餐厅吃饭的时候,顺便见老闆和老闆娘。」 顾念点头答应,整理好自己的衣柜和书桌后,还拍了几张房间的照片传给老妈,等到之后机车和其他东西寄来,应该生活就都会很方便很健全的吧。 吃饭时间到了,她乖乖的到了餐厅。平时她很准时,不太有迟到的习惯,所以这时候餐厅只有煮饭的阿姨在里头忙碌。 一个月搭伙三千元,有午晚两餐供应,还蛮划算的。 渐渐的人一个一个到齐,张筠婷替眾人介绍,「老闆,这是新来的顾念,今天刚住进宿舍。」 老闆叫做许建恩,戴着眼镜慈祥和蔼的脸,「您好您好。这么年轻啊。」 张筠婷又接连着介绍其他人给她,「这是老闆娘,美和姐,这是老闆的儿子许崇霖。」 许崇霖是个温文气质的男生,大概三十岁,戴了一副眼镜,长得挺帅,可是……嗯?对啊,老闆姓许,那纪子翼呢?难道不是老闆的儿子吗?她以为少东是这个意思,难道她误会了? 「吃饭了吗?」纪子翼来了,大摇大摆的走进餐厅,还伸手搭老闆的肩膀,「是不是在等我啊老爸?」 「就等你一个了。」许建恩笑着拍着这个高大的纪子翼,「坐吧。我们开饭。」 纪子翼大约是盛饭盛得无聊,碗刚放下又跑去抱许崇霖,两个人感情很好,就像兄弟那样,许崇霖皱着眉挣扎,「好了啦,你这流氓……放我下来。」 吃饭席间,许崇霖问:「所以子翼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哦!朋友介绍!朋友介绍!」顾念正想说的时候,没想到纪子翼抢着回答,脸上还带着有些不自然的微笑。 「原来是债务人啊……」许崇霖也并不笨,马上就联想到那里去。「妈,纪子翼又去暴力讨债了。」 「不是!真的不是!」纪子翼马上软着语气,甚至抓着顾念起身,「真的是朋友介绍的!你快帮我说说话!快点!」 但是顾念怎么会是懂得马上变通的人呢?迟疑期间老闆娘吕美和已经吼过来了。 「纪子翼!」老闆娘吕美和本来和和气气的表情,马上瞪大了双眼,变得严肃且怒气腾腾,「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跟阿达那些孩子一起玩?」 「就是偶尔……客串一下……」 「偶尔客串?我有没有说不准去?有没有?」吕美和起身到角落拿了隻扫把过来,对着纪子翼穷追猛打。「你给我过来!」 纪子翼马上跳起来奔逃,许建恩还笑着对顾念说,「吃饭,不用理他们,常常这样的。」 顾念忍不住觉得好笑,纪子翼那个死流氓,平常满嘴脏话,看起来一副恶霸的模样,居然还会怕妈妈?好像有点可爱。 只见两人打打闹闹越跑越远,纪子翼还抓着吕美和的扫把绕圈圈,冷不防还亲了吕美和的脸颊一记,玩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吃饭。 或许他不是个很坏的那种流氓吧。 ************ 2-5 2-5 隔天起床,她虽然因为新环境所以睡得不是很好,噹噹却多次紧紧拥着她睡,让她感到很安心,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有噹噹的陪伴好像让她更温暖了一些。 说不定她是很适合养猫的那种人。 她揉揉猫咪后换上了制服,准备到楼下的大厅进行受训和介绍。 「这个是蜡。」张筠婷介绍了许多材质和工具给她,「平常我们会用蜡作为修补的工具,所以需要常常做雕塑练习,这个你也要试着做,如果出现了伤口和萎缩的大体需要修补,才能够马上处理。」 介绍完了器具之后,稍做休息的张筠婷跟她说,「平时有修復整理化妆的case的时候可以穿便服,因为我们外面都会穿隔离衣,但如果是去参加告别式,就要穿这套黑色西装的制服。」 「好的。」 「等等你跟我们去参加一场告别式,因为我们公司小,所以要兼任递茶水卫生纸、安排动线,搬运花篮之类的工作,虽然繁琐,但比起修復整理的要简单的多。」张筠婷看了看手錶说,「你现在是实习生,需要多跟几个case之后才能够独立作业,所以你最近先跟着我。」 「好的。」除了乖乖答是,顾念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平常如果自己工作,小老闆许崇霖会发工作讯息给我们,地点、时间,还有负责的资料,人名、岁数、还有一些状况,所以手机要开着通知,随时应变状况。」张筠婷把器具装上车,这时候有同样穿着西装的其他人走了过来,她打过招呼后,又回过身来强调。 她说:「记住,不能迟到,办公室这边会准时发车,要是你从别的地方赶过去殯仪馆也是一样,绝对不可以迟到。」 「好。」顾念点点头,本来就习惯提早到办公室的她,这点并不是那么困难。 休旅车一共坐了六位同仁,许多同事看她是新人都很好奇。「怎么会想来做礼仪师?」 「为了钱……」她老实回答。 「希望你能撑久一点,这工作的流动率很高的。」一旁的高大男人说。 果然如此吧,这份工作确实不太容易,去过酒店她就该知道。如果要得到这份六万多薪水的工作,势必就要付出相对程度的努力。 「那你跟子翼哥有什么关係啊?」一个年纪较轻的金发女孩个子长得蛮高的,有张痞痞的笑容,「就算跟子翼哥有债务关係,他平常也不轻易会去帮助债务人的,是不是看上你啦?」 「……」这问题太直接了,她不太会回答,只能尷尬的笑。 「郭丹琪,你别烦她了。」张筠婷说。「丹琪和你应该年纪比较接近,她24,刚毕业,不要太计较她的白目,她只是很喜欢纪子翼而已。」 哦。果然如此。看着这个叫做郭丹琪的女孩,有一张姣好漂亮的面容,一头耳圈挑染的金发,虽然说话有点没气质,但也相当青春可爱。她笑着说:「如果子翼哥喜欢这个类型的,我也要去染黑。」 顾念吶吶的问了一句:「不过啊,为什么纪子翼不是姓许啊?」 「算养子吧。」张筠婷解释,「莲祐是纪子翼的父母和许家夫妇年轻时一同设立的公司,后来纪爸爸和妈妈因为一些意外过世了,所以纪子翼也就被许家收养了。」 「不过许家人真的很疼爱他,把他当作自己儿子一样。」一旁的男性同事说,「就算子翼哥年轻的时候那么不学无术个姓顽劣,老闆娘还是不愿放弃他。」 原来如此。 「那你,有遇过灵异事件吗?」那时候,顾念还记得自己有这样问过纪子翼。 「有就好了。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她还记得,他的表情有些悲伤。 或许那时候他想的不是那些经手的往生者,而是自己的父母吗? 想着昨天纪子翼和老闆娘抓着扫把在那边转圈圈的模样,顾念忍不住觉得这对母子很可爱。不知道纪子翼在这个充满关爱的环境下长大,还是会对自己早逝的父母感到可惜吗? 谁知道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年纪的人,也总都是会有自己的一点故事。 戴好口罩,准备第一场工作了。 ************ 2-6 2-6 到了会场,小老闆许崇霖也在那边,先点名过后,开始分配工作。「顾念,你和丹琪一起先去搬运花圈和花篮,大厅走道清洁,然后大厅迎接。」 于是顾念和郭丹琪站在门口等车,花圈车到了之后,郭丹琪带着她按照花圈花篮的大小,排放在会场的周围。 搬运完成后又拿了扫把畚箕将大厅走道扫乾净后,在门口迎接家属进场。 「你是台北人吗?」郭丹琪站着摇摇摆摆的,果然有点像个太妹。 「桃园人。」 「距离竹东这边也不是很远,怎么会想来这边工作啊?」郭丹琪笑着问,「你跟子翼哥到底什么关係?」 「真的没关係。」顾念被这样唐突的问话问得有些不开心,但却还是好性子的解释说,「我朋友欠债,我被骗当保人,就这样……」 「被骗当保人?」郭丹琪瞠目结舌,「你感觉不像笨蛋啊,怎么会这么蠢?」 顾念表情复杂,没打算回答,没想到这时候小老闆走了过来。「郭丹琪,你是不是吃饱太间?」 「没有啊。」 「你讲话没轻没重的,连尊重人都不懂,我要怎么让你做事?」许崇霖的表情冷冷,虽然语气不重,内容却是很严肃的。 「对不起嘛。」郭丹琪却仍然嘻皮笑脸。「下次不敢了。」 「去看看后台筠婷姐那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许崇霖低头看着手中的表格。抽了一张给顾念说:「新人,这是座位表,等等家属联络人来了之后,你要跟她确认后负责带位。」 「好的……」顾念点点头。 没多久,家属和其联络人已经到了。小老闆带着联络人试放ppt后,告诉她座位安排的部分,接着是零星的家属缓慢进场,她和联络人确认每位进场的顺序和座位安排。 没有半个小时,这个场地已经坐满。 芝兰厅不算是这间公家殯仪馆最大的厅室,但坐满大约也有好几百人,因为最近疫情趋缓,这场告别式并没有採用梅花座之类的方式,所以窗户几乎都是开着的,保持室内的空气流通。 穆肃的佛乐,在家属哭泣的时候成为背景,她跟着郭丹琪和张筠婷的指示上前递卫生纸与安慰家属,哭声此起彼落,很感人很伤心却也很煽情。尤其是播放家属製作的ptt与致词的时候,是卫生纸用得最兇的时候。 但煽情也无妨,如何让家属宣洩情绪,好好以眼泪和祝祷纪念往生者,才能让往生者得以安息,也让活着的人得以安慰,小老闆是这样说的。 安慰别离时的难受,成了这典礼主要的依归。 因为过世的人已经过世,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努力活下去。 她因为新娘秘书的关係,参加过许多婚礼,看过许多有趣的华丽的简单大方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的是满满的幸福和笑闹,她也是因为喜欢看到人们笑,而喜欢自己的工作。 但是丧礼不同,看着家属哭,她总觉得难受,但是当她明白,这场哀伤的仪式是宣洩也是安慰的时候,便也能够理解丧礼的重要性。 人们总是理所当然的喜欢笑、喜欢欢庆、喜欢热闹,却总觉得这种事情晦气不吉利,直觉的想要避讳,但是这难道是避得掉的吗?选择不看不听,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或许人们小看了负面情绪的重要性,或许透过丧礼,能够有个机会能够聚在一起,纪念往生者的足跡与生平,也互相抚慰彼此的心情,原来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重点是,要学会离别,学会放下,因为就算无法接受,这一切都还是会发生的。 结束了一场典礼,顾念觉得自己学到了好多,虽然不知道想法对不对,但总觉得对于这份职业有更多的确定。 「我来晚了吗?」纪子翼骑着一台漂亮的重型机车姍姍来迟,他们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准备撤回办公室。 「这时间你来干嘛?」小老闆许崇霖也将剩下的器具放上车,准备回公司。 「子翼哥!」金发辣妹郭丹琪果然很开心,衝上前去,「我要坐子翼哥的车!」 「我不回办公室,顾念的车寄到车行来了,我载她去取。」纪子翼说一点也不客气,「下车,丹琪。」 「吼。」郭丹琪不满道,「子翼哥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新人吧?」 「喜欢什么啊?新人是来帮忙大家的,你别吓走人家。」纪子翼说。 顾念还在旁边搬花,搬到一半被叫出去,就听到了郭丹琪和纪子翼的对话,但因为已经走入两人的视线中,她也只能不好意思的对两人鞠躬。 「上车吧。」纪子翼笑着拍拍后座。「正妹!」 「我去……跟筠婷姐说声……」 「不必,你去吧。」许崇霖挥挥手,身手就抓住郭丹琪。「你给我过来!搬东西不好好搬!就知道偷懒!」 「放手啊……我就知道子翼哥看她正,喜欢她!」郭丹琪被拎住了领口,努力挣扎道。「我也要去……」 ************ 2-7 2-7 纪子翼骑着重机,飞快的穿梭在小路之间,这县市除了比较繁荣的几条街区之外,多半都是山林田野,许多路口都没有红绿灯,但这也不影响他飆车的速度,继续乘着风奔驰。 三月的天气,风冷颼颼的从耳边刮过,数度感觉这车速好像快得会死掉一样的顾念,恐惧的抓住机车后头的把手,因为骑得太快,她只能闭上眼睛,把尖叫努力含在嘴里,一路忍耐到目的地。 到了目的地的机车行,顾念跨下车就感觉自己腿软得几乎站不直。 「还没问你呢!今天工作得怎样?」他笑着拿下安全帽问。 顾念点点头,尝试缓下了自己的呼吸,「我学到了很多。」 「那就好!好好做!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纪子翼对着车行喊了声,「阿强!顾小姐来领车了!」 「来了,你同事啊?」车行老闆笑着带顾念去店里头签名付钱。 「是啊,刚办完告别式,正好骑车回家。」纪子翼说话很大声,使得一旁小吃摊的人的眼光都聚集在顾念身上。 顾念这时候才注意到一旁小吃摊用餐的客人,竟然会对他们的制服侧目,是因为一身黑看起来很特别?还是因为礼仪公司这个名字呢?顾念回头看了旁边小吃摊的人们,但是原本还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一一收了起来。 手续处理到一定程度,看顾念已经在牵车了,于是记子翼戴上了安全帽,准备走了,「记得回去的路吗?」 「不记得。」顾念摇摇头,但也不敢叫他等她。 「前面转正义路,转中山路!然后一路中山路,经过范家古厝有颗大石头,那边小巷子右转就会到公司啦!」纪子翼讲得很容易,但她听得很模糊。 「等……」才想着要用手机记下来,他就一溜烟的骑走了,顾念只好打开手机的googlemap,幸好公司的地址算是显眼,在这边的山区路线也并不太复杂,应该慢慢找是可以找到的。 「来,妹妹,我跟你说吧。」这时候车行的老闆,刚才纪子翼叫他阿强的这个中年男子笑着走了过来,「如果你用googlemap会让你走產业道路,那里很危险,都是砂石车。你就出去之后,左转走全家那条路,看到全联之后右转正义路。」 「谢谢……」记录下来走的位置之后,顾念准备出发,转身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她的机车上,小男孩低头抓着机车的龙头,嘴上还假装自己在骑车一样的,发出轰轰的引擎怒吼声。 是老闆的儿子吗?顾念走了过去,正打算讲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还带着淡淡的石灰味道,使得顾念迟疑了一下。 「姐姐,你的安全帽松了。」那个小男孩抬头跟她说,漾着友善天真的笑容。「我们家有卖这个零件,去换一下吧,不然很危险哦。」 顾念本来丝毫不在意,但想着这小男孩也是一番好意,因此笑着点点头,拿下了自己的安全帽转身问老闆,「老闆,请问一下这个安全帽的扣环坏掉了,有得换吗?」 「有啊你等等,我拿个给你换,50元。」老闆打开柜子找寻后,替她换上。转身回到机车旁,正想谢谢刚才的那个小男孩,但他已经不见了。 那应该是老闆的儿子吧?可能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她收好了东西,打算骑车出发,没想到那个小男孩却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刚刚明明没有看到这小男孩的,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慢慢骑哦,姐姐。」男孩笑道。 「好的,谢谢。」 正骑走的瞬间,听到那个男孩说。「不要像我一样,惹爸爸伤心。」 不要像他一样?什么意思?顾念觉得奇怪,回头想要看看那个男孩,他却又好像又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顾念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决定先回公司,因为不熟路,她骑得很慢,还在路上问人,但是对方看着自己制服,却只是摇摇手走了。 她其实可以理解那些人的想法的,因为几个礼拜前,顾念也同样对于这份工作觉得陌生又害怕。但实质上这些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果然是很难受的。 花了快要三十分鐘才到办公室,那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吃饭了。 「迟到了!」纪子翼还好意思笑她,「坐这!给你留了一颗蛋!」 「都是你丢下我,还说……」她赶紧洗洗手坐下,跟老闆老闆娘道了个歉,他们只是笑着挥挥手,一点都不在意。 「你是在路上被搭訕啊?怎么那么慢?」 「没有,就迷路而已,还跟老闆的小朋友聊天……」 本来还笑着的纪子翼表情微微一变,有瞬间惊讶的表情,「……老闆的小朋友?」 「嗯。」怎么了?顾念看了他一眼。 「没事没事,快吃吧,菜都凉了。」纪子翼愣了半晌,也没解释,只是催促她赶紧吃饭。 ************ 3-1 3-1 开始工作不到两週的时间,她终于开始承接往生者个案,因为跟着张筠婷帮助着练习了多个个案,又跟着几个学长姐一起实作,所以她对于所有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 以前做新秘的时候留的长发,原本每天都会用电棒烫梳整造型,如今她只整洁的用一条马尾束在脑后,脸上更是乾净不施一点脂粉,原本留得很长的指甲,更是一一剪去,用这样的面貌面对遗体,这是对往生者的礼节,也是对生命的重视。 「您好,我是莲祐礼仪的顾念,今天为您服务。」 闔上往生者的眼睛与嘴唇后,开始更换衣服的流程。脱衣或穿衣算是工作中最辛苦的,因为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找不到角度的话,抱着沉重的往生者几乎就是瞎忙。 一开始接触到遗体时的恐惧感,渐渐的被想要把事情做好的胜负慾与责任感给取代,看着自己杂乱无章又笨拙的模样,总像是在跳很奇特的双人舞,要是往生者还在,一定会取笑她吧。 一旁的学姐也没笑她,只是帮助她乔好姿势,也给了一些建议。 脱下衣服后则是清洁,公司採用的沐浴乳非常高级,香味总是让她感觉好一些,遗体的味道多半不重,就像是刚出冷冻库的生肉,但她也知道,有些遗体如果是车祸或其他意外而死的,就不是这样了。 迟早都是会接触到的,她只能希望自己尽快磨练好心志,能够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 「帮您擦乾哦。」 皮囊经过凛冽年岁的摧残,变得松垮垮的毫无弹性,遗体解冻之后毛细孔总是会出水,所以她需要替遗体先刷上丙酮成分的收敛水,这样能够保持妆容完整,也能方便作业。 往生者的一生无论是平淡的精采的,最后都还是要画下终点,不像是故事小说能够有准确的起承转合,太多不能尽如人意的意外与悲凉,也太多可惜与未完成的遗憾。 简单的按摩可以让松弛的皮肤更好塑型,也能让接下来的妆感更加服贴,穿好了家属为他准备的寿衣后,开始最后的化妆部分。 与其说是化妆,更像是画画。 没有亮粉、没有五顏六色的选择性,只有夕阳色调的顏料,她用刷子轻轻包裹在往生者苍白暗沉的皮肤上。 每个往生者的皮肤状态不同,有的暗青有的浅绿,有的泛着鱼肚白的浅灰,有的甚至塌陷变黑,对照着这位往生者生前的照片,顾念努力还原,透过手中的道具,让家属能够见到他最好的一面。 「您的技术真好,画得非常自然!看起来我爸就像是睡着一样!」家属的夸奖和感谢,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评价了。 结束了今天的case,她换下了隔离衣,准备要回办公室完成剩下的交接处理,却被站在门口的小老闆叫住。 「顾念,辛苦了。」许崇霖喊住她,带着不冷不热的微笑。「有空吗,我们附近聊聊。」 于是在一旁的树下,小老闆给了她一瓶饮料,也顺便跟她问了一些工作近况。「你目前做半个月了,经手了也超过三十几具遗体,虽然还没有证照,都需要其他学长学姊确认和收尾,但也算能够独立作业了,你目前对于情况都还适应吗?」 「是的,还算适应。」 「不害怕吗?」 「一开始很怕……但后来就有点习惯了。」她回答。 「那么这几天,可能会开始分配比较可怕的case给你,你不用担心,大多也是多人作业,不会是你一个人负责的。」许崇霖说。 「好,我知道了。」顾念没有拒绝。 许崇霖长相看起来斯文,但态度上多半不苟言笑,有点严肃,眼镜也总是有些距离感,但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却也是让人感到十分温暖,「不用怕,他们也是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都最后了,我们能够给予的就是让他们留有尊严,让他们安心的走。」 「我知道了。」 「另外,我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是?」 「我哥最近的行踪你知道吗?」许崇霖问。「因为我妈很担心,你能不能帮我确认一下,让他不要再去阿达那边的地下钱庄替他讨钱了。」 「……但是……」其实她不知道他平常会去哪里,平时她上班下班,也很少会见到他。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打架闹事,现在虽然好点了,却也经常往阿达家去,帮忙讨债或是做一些围事之类的事情。」许崇霖的表情有些难受,看得出来非常关心纪子翼这个人。 「阿达是谁?」 「算是兄弟吧。」许崇霖表示,「因为他们的爸爸年轻的时候曾经一起混帮派,死后我哥自然就认为自己要照顾没有父母的阿达,所以才经常去帮忙。阿达才十八岁,也被我哥带来过莲祐过,但是不愿好好做,放弃了。」 「原来如此……」顾念微微皱眉,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许崇霖打断了她。 「反正我哥是不太会拒绝人的,你能够多拖住他,让他不要经常去打架闹事就好了。」许崇霖说,「我知道这很困难,只要尽量多注意就好了,毕竟我们工作忙,没时间多照顾他。」 好吧。话说到这份上,顾念也很难拒绝,于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 3-2 3-2 虽然答应了,顾念其实也很难知道纪子翼的大概行程,顾念只能偶尔去打扰他,让他帮忙而已。 「灯泡坏了?行啊,厕所的灯泡还是房间的?」纪子翼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间的门,房间里都是淡淡的烟味,但看起来比想像的要整洁一些。 「厕所的。」 「好啊,那我等等去买灯泡帮你换。」他不假思索就点头。 「啊,我买好了。」顾念说,「梯子也拿了,放在房间门口。」 「所以你怕高啊?」纪子翼哈哈大笑,跟着顾念到三楼的房间,「真看不出来!你连大体都不怕的说!」 「怕啊。」顾念小声的说。 接过她手中的灯泡,纪子翼大方地替她更换。「最近工作怎样?我看我弟对你工作态度挺看好的啊,看起来你应该做得很顺利啊?」 「嗯,还行。」 「依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你就能早早还钱,也能早早回桃园去找正常的工作做了。」他笑着换好灯泡,「开灯吧。」 开了灯,果然修好了,于是纪子翼爬下梯子,这时候接到了讯息。 因为要随时上工,所以他们的讯息声音都是开着的,但身为公司少东的纪子翼几乎不用上班,所以平时鲜少收到工作讯息通知。 但是这封讯息,他们俩人却是同时接到,代表一定是出了严重的事了。 「糟糕。」纪子翼摇摇头,看来已经有所预感,讯息打开,果然是通知全体出发。「走吧,上班了。」 「哦?」顾念还一脸傻样,就被拎着领口准备出门。 到了停车场,几乎所有当天有排班的人都到了,小老闆许崇霖安排了几个男性的礼仪师作为开车的人,一起出发前往殯仪馆。 「是早上的连环车祸,之中还有载满人的客运,许多人从破碎的窗户中被拋飞,还被后车辗过,所以死伤惨重。」许崇霖上了车后解说道。「目前接获通知是有十六死,目前已经有家属招领,送到这边殯仪馆的有十二具,殯仪馆派给我们这边负责总共六具。」 「状况呢?」 「两具还行,剩下的都很惨。」许崇霖叹了口气,「顾念,你今天不要勉强自己,跟着我哥,他会照顾你。」 「是。」顾念点点头,看了纪子翼一眼,他也没开玩笑,只是低着头看着手机,看来状况真的很严重,害得顾念也忍不住为了等等可能要见到的画面感到紧张。 「郭丹琪呢?」这时候许崇霖发现少了人,「她死哪去了?」 「她……应该会自己到场。」张筠婷说。 许崇霖也没发脾气,「希望如此。」 来到殯仪馆,许崇霖开始分配,「筠婷姐、婉清,你们负责32201,姓名刘逸文,29岁。小朱、家豪、润南,你们负责21004,陈伟达,42岁。资料都传到手机里了,你们记得再确认。」 换好了衣服,找到了确认的号码,顾念、纪子翼和另外一名同事阿壮一同将遗体运送至清洗化妆大体的房室,平时化妆间本来就需要等候,常常一天就有十到二十单要处理,而遇上了严重事件,走廊上更是排得满满的,到处都是家属的哭声。 今天因为人特别多,感觉起来特别可怕,顾念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好像随时都会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哭出来。 「您好,我是莲祐礼仪的纪子翼,今天为您服务。」报上名字后,打开白布的瞬间,顾念便怔住了。 这位往生者的年纪很大,白发苍苍,但满头白发都被血染成红色,整个人也被撞得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哪里了,不只找不到头颅的位置,连脏器都是到处外露,如果不是左手看起来还勉强能够辨识,根本不知道是个人。 血腥味好重,顾念强迫自己上前,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差点没吐出来。纪子翼将顾念拉至身后。「你在后面看着。」 「对不起……」走廊外还传来阵阵的哭声,家属们正等着他们的家人呢,顾念几乎要怪罪自己都工作这么久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竟然因为这样就吓得半死。 「没有人会对这个画面免疫,你不必责怪自己。」阿壮拍拍她走向前。「子翼哥,这边开始吧。」 纪子翼先确认伤口位置和情况,将破裂的深蓝色上衣与黑色长裤剪开,带着尘沙的伤口慢慢清洗,脏器因为多半碎裂,只能切除,大面积碎裂折断的骨头,先一一取出,再进行拼整固定,太过细碎的也只能用强力胶,电鑽或黏土固定。 「这是大腿骨,你替我黏在一起。」阿壮问,「可以吗?」 顾念点点头,接过了这个任务,距离往生者的脸稍微远了些,所以即使血腥,她也没那么害怕。 这个动作繁琐而漫长,遗体里头还有细沙和碎玻璃,光是清洗、脏器的处理、接合骨头后装回身体里头,就耗费了八九个小时,因为恐惧与紧张,顾念满身大汗,感觉隔离衣内的自己几乎泡在水里,接下来是缝合与修復外表。 ************ 3-3 3-3 因为遗体缺损严重,身体里塞了许多的棉花和硅胶,将原本的皮肉支撑起来,看起来澎润一些。 而脸部的头骨也是严重变形的,几乎已经无法还原原本的长相了,纪子翼便替这位往生者戴上硅胶的面罩,用缝补的方式将伤口处理好后,用蜡糊上伤口遮掩,一边对照着家属寄来往生者的照片,一边重新塑形。 套上硅胶和蜡之后,比较不恐怖了,面部的处理和化妆部分本就是顾念比较擅长的领域,看着阿壮和纪子翼忙得如此疲惫,一旁站着的顾念便自告奋勇的说,「这部份让我来吧?」 「可以吗?」纪子翼问,「阿壮,你那边呢?」 「我也差不多了。」阿壮负责的四肢也已经缝合完成。 「你们休息一下吧,去吃点东西,脸部的塑形和化妆就先交给我。」顾念说。 「好,你辛苦了。」两人出去之后,顾念这才坐下来,仔细研究刚才家属寄来的照片,研究角度。 手中的蜡揉一揉后,轻轻往往生者的鼻子上推。 「鼻子要帮我垫高一点哦?」突然,一声幽幽的疑问,传进她的耳朵里,顾念重重的颤抖了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发现身边突然一阵冰凉,飘着淡淡的石灰味道,正在想为什么的时候,身边居然站着一个人。 是个人没错,是这个人在对她说话吗? 那人身穿深蓝色的上衣和黑色长裤,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顾念马上想起刚才才亲手剪碎的,往生者老奶奶的衣服,就是这个配色。 顾念一下子腿软的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该死……是往生者是往生者……见鬼了见鬼了!顾念几乎忘记呼吸,趴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只能唸唸有词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冒犯了……我我我不是故意……」 「抱歉,吓到你了。」那个面具背后是个奶奶,笑得有些抱歉的语气,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我只是想看看你会做成怎样的,抱歉啊。」 然后是一片安静,顾念好不容易再抬头的时候,那个老奶奶却已经不见踪影。 是见鬼了,的确是见鬼了。顾念颤抖的爬起身来,看着眼前奶奶的遗体,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不行,她要做。 纪子翼和阿壮他们都在休息,他们已经忙了将近十个小时了,就算周围的气温再保持寒冷,也不保十二个小时后,遗体会不会有什么塌陷之类的变化。 顾念用力的喘气,小心翼翼的雕塑着手上的蜡,颤抖的在往生者的鼻尖推,牙齿在口中不断发颤的互相碰撞。「……」 就在极度恐惧与惊慌的过程中,顾念花了二十分鐘,总算是找回了自己原本的心跳和呼吸,缓慢的完成了修復。 一路到上妆的程序,那位奶奶也再没出现。 刚才是太害怕了,所以没来得及跟她多多说话,不知道她对于修復的过程是否满意?为什么刚才修復过程她都没出现?却是在顾念一个人的时候才现身呢?难道是,这位奶奶有什么话想说? 因为过了害怕的时候,这时候顾念才忍不住觉得有些可惜。 出发来殯仪馆的时候是十点半,结束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了,顾念累瘫在更衣室的长椅上几乎动弹不得。 纪子翼和阿壮没有离开,只在门口角落找地方喝个水而已,居然等她等了三个多小时,顾念有些不好意思。 「辛苦了,家属传讯息看过仪容了,说没问题,剩下的由业务处理吧。」纪子翼递了一杯水给她。「饿了吗?我带你们去吃饭。」 连续又惊又怕的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其实是又饿又累,但是顾念嘴上答应了却又立即反悔了,他们来到了街上的小吃摊,面对眼前的饭菜,忍不住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些画面,便什么也吃不下了。 只见阿壮和纪子翼两人狼吞虎嚥的吃着炒麵和滷味,顾念只能频频喝水。 「我的还是……带回去吃吧……」 「放轻松,以第一次来说,你做得非常好了。」阿壮笑着安慰她。「是不是,子翼哥?」 「嗯。」纪子翼笑着说,「我说对了吧?你果然很适合这份工作。」 顾念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满脑子都是刚才遇到的那位往生者奶奶的事情,但是她不敢说,就怕随意说出口了,会不会在这份工作上会不会有什么忌讳,反正事情也做完了,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吧。 看着小吃摊的老闆面对频频回头有些讨厌的表情,大约也知道他们是礼仪公司的人,顾念才刚有点觉得不舒服,回头纪子翼就敲了她脑袋一下,「看什么,别理他们。」 人们对于他们厌恶又恐惧的眼神这么明显,当然纪子翼也是知道的。 ************ 3-4 3-4 但是晚上她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起今天的流程与画面,忍不住胆颤心惊,翻身又翻身,把噹噹吵醒了几回。噹噹索性不睡了,在书桌上走来走去。 突然牠叫了两声,其实平常牠不太爱叫的,平时也顶多有些呼嚕声,她还觉得他太过安静,这两声喵喵叫有点大声,她起身想叫噹噹小声点,却看到了房间里头站着的身影。 一样的冰凉气息,淡淡的石灰味,蓝色上衣、黑色长裤、戴着面具。是今天的往生者,陈水仙奶奶。 她惊了一跳,直觉的赶紧闭上眼睛,把棉被盖过头顶,全身颤抖不已。「对不起对不起……」 「妹妹。你睡了吗?」老奶奶说话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老奶奶一定是有所求才会来的,顾念知道这点,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害怕得全身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 「对不起,我需要帮忙,但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能不能帮帮我?」 老奶奶烦恼的声音,让她生了一些些惻隐,但是她还是害怕,不停的说:「不是找我报仇吗……不是我害您死的……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啊,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老奶奶笑了起来,带着客家腔调的软噥鼻音。「我已经八十二岁了,活到这个岁数,什么理由死都不奇怪,妹妹。」 于是顾念缓慢坐起,但还是遮着脸,不太敢直视这位老奶奶。「……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住在关西镇的一个小套房,今天我儿子媳妇找人去清理了,我怕他们把重要的东西丢掉……」老奶奶说。 「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我用相框装好,后面有台中市的一个地方的房屋权状书,这很重要的……」老奶奶的语气有些烦恼紧张,「但是俊杰不知道……我想要通知他……」 「丢了?」顾念皱起眉头,「所以处理掉了吗?」 老奶奶摇摇头,「俊杰找了遗物整理的人去那边找值钱的东西,相框和照片都整理成一箱,打算要给俊杰,但我就怕他不知道严重性……会把照片随便丢,你能不能……帮我去告诉他一声?」 「奶奶……现在在网路上都可以清查过世人的所有财產了,我相信您的儿子也会去查的。」顾念想了一下说。 「那可不行,清查之后,我弟弟和俊杰的姊姊都会来抢的……但是我只想要留给俊杰。」老奶奶回答。 顾念听着似乎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对啊,你都八十二岁了,你儿子为什么还让你一个人住?」 「就……」老奶奶一时语塞,「俊杰和太太两个人在台北……偶尔……偶尔也会来看我的……」 「……」有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儿女,老奶奶还想要送他地契? 「俊杰很孝顺的……他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老奶奶想解释,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他们工作很忙……这回我也是想上台北给他们送点东西……不巧碰到车祸……」 顾念这才想起来,老奶奶过世的事情,全程都是交给礼仪公司的业务,仪容确认也是家属透过line看了照片就传讯息,根本没有出现过。 自己妈妈因为意外过世,这人却根本不出面?不得不说他负责的工作还真重要,有这样的儿子,老奶奶却丝毫不在意,还想要把财產留给他? 「……」顾念看着老奶奶紧张的还想要解释什么,心里就觉得难受,但不管怎样,那都是别人的家务事,就算她看不过去,也不能主动劝说什么。「好吧。」 「真的吗?」 「我明天还是要上班,我先去连络业务,看能不能跟他本人确认看看。」顾念说,「但我真的不能保证一定能办好哦……我们照理来讲,也不能随便联络客人的……」 顾念想着,要是她主动提起奶奶託梦给她,告知相片后面有房契,听在家属的耳里,应该也很奇怪的吧? 这几个礼拜顾念在这个小村落里头生活,知道自己的工作并不受欢迎,这样的举动,恐怕也会让人害怕,但是能不做吗? 「谢谢你!谢谢你啊!妹妹!你人真好!」老奶奶很开心。 顾念抬头看了一眼老奶奶,原本的恐惧几乎荡然无存,只有一种微微的心疼,希望老人家不会因为儿子的行为受到太多的伤害,但看着老奶奶喜悦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什么。 奶奶消失后,顾念这才躺下,尝试入睡。 本来以为发生这种事情她会睡不着,但没想到自己好像被疲惫和紧张过后的释放淹没一般,沉入睡眠的海底。 一夜无梦,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多。 ************ 3-5 3-5 醒来的时候小老闆发了讯息来,「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放你一天假吧。」顾念于是想着昨晚老奶奶的託付,想着连络业务。 昨天是透过纪子翼联系的,于是顾念起床后去找纪子翼,却发现他不在宿舍,只好传讯息给他,他说他在阿达这里,下午才要回去。 「我需要跟陈水仙老奶奶的业务联系,能不能给我电话?」她传了讯息问,但是纪子翼一直没有回应,只好去办公室找小老闆,问了阿达那边的地址,想要去找纪子翼一趟。 「你一个女孩子家,别去那种地方吧?」许崇霖说。 「……哪种地方?」 问清楚才知道,阿达在一个经营地下钱庄和当铺的黑道底下工作,在当铺外,是用电玩撞球店作为掩护的,那里龙蛇混杂,到处都是刺龙刺虎的兄弟,相当可怕。 「可是……我联络不上他,我想要确认昨天某个个案的业务的电话。」她说。 「发生什么事了?」许崇霖问。 该跟他说吗?顾念犹豫不决了三秒,许崇霖便放弃刨根问底,改口说,「我有业务的电话,是哪个个案?」 「陈水仙女士,昨天连环车祸的一个老奶奶。」 许崇霖坐下在电脑里面找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业务的联络方式,「我把资料传给你的line了,去吧。」 「谢谢小老闆。」顾念很感谢小老闆居然连问都没问,就愿意给她协助了,赶紧连络这位业务。 「哦,你说吴俊杰嘛,有啊,他已经付完全款了,今天火化后,我会直接将骨灰送到陈女士家中,房子也清理得差不多,由遗物整理单位已经处理成一个纸盒收着,然后下午会来领,吴俊杰说要直接卖掉房子。」业务说。 「卖掉?这么快?」顾念很意外。「您有家属的电话吗?」 「有。」业务犹豫了一会儿说,「但是我不能随便给你,这是个资,你懂的。」 「那……您现在在火化场吗?」 「对,等十一点时间到了,陈女士就要送进去了。」业务不理解她要做什么,「怎么了?」 「我能够代替你送到她家去吗?我有些话想要跟家属说。」 「你去也没意义,那人未必会出现。」业务叹了一口气,「他连房屋的买卖也都是透过做房屋仲介的朋友去处理,根本不想下来新竹,觉得这一切好像跟他无关一样,明明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竟这么狠心。」 果然是这样的人,顾念一点也不意外。 业务说:「其实,就算给你电话,也未必联络得上他,平时都是他主动联系我,我打给他他一律都不接的。」 不管怎样,顾念得碰碰运气。于是和业务约好了之后,顾念独自骑车前往火化场,殯仪馆的火化场有分三区,每天都是数以万计的遗体需要火化,家属等待区总是一批一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有别的人来,因为不是个值得开心的地方,大家也不会久留。 在那里她看到了林业务。 「你确定要去他家的话,我已经请吴俊杰的那个房仲朋友帮你开门,交了骨灰之后你就可以走了。」业务说,「你见不到那个人的。」 「嗯。」顾念点点头,她知道要见到吴俊杰可能也没那么容易,也只是想要尽力一试而已,如果能够託那个房仲,带给家属一些话也是可以。 她得试试看。 火化结束,骨灰出来之后,由殯仪馆的人员替骨灰排列成序,装进骨灰罐里,业务将骨灰盆交给她,「行了,那就交给你了,结束时回我个讯息。」 「好的。」正准备出发的时候,顾念看见了纪子翼出现了。「你怎么来了?」 「子翼哥。」业务也认识他,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我弟说你找我,上车吧。」纪子翼替她开了车门,「等等再载你回来就好。」 他也没问发生什么事,虽然纪子翼是曾经向她讨债的流氓,但是在这个陌生的职场上,他也算是唯一一个比较亲近的人,顾念于是犹豫片刻后,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我……昨天……见到陈水仙奶奶了……」顾念说。 「嗯。」但纪子翼的态度却不是太意外。「也难怪你会想要见她的家属,大概是她的嘱託吧?」 「你相信我?」 「上次,你不是说机车行的阿强,有个儿子吗?」纪子翼点点头说,「阿强的儿子两年前死了,在家门口的车祸。」 「噢……」所以那天看到的那个孩子,也是鬼魂? 顾念十分吃惊,当下看到的时候,因为那个孩子的存在和出现太过自然,也就一直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件事情。 「所以她说了啥?」纪子翼好奇,于是顾念便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跟纪子翼说了,他果然很不以为然,「这儿子也真讨厌,根本对自己的老母不闻不问,干嘛非把房子给他啊?」 「是吧?」顾念叹了口气,抱着冰凉的骨灰罈,轻轻的抚摸了两下说:「但是我答应老奶奶了,我不能反悔。」 纪子翼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她表情的真挚,竟也没有任何劝阻,只是稳定的继续将车向前行驶,前往目的地。 ************ 3-6 3-6 到了老奶奶的家,下车前,纪子翼先拦下了顾念,「我跟你说,你如果告诉家属你看到了什么,但他们可能会说不信、也可能会骂你疯子。」 「但是如果不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服对方……」顾念说。 「嗯,我不是不让你说,只是希望你不要太在意。」纪子翼说。 「嗯……」 「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会收到很多感谢,但却从来得不到尊重。」纪子翼说,「你知道的吧?小吃摊上、街上的人,总是不想跟我们来往,被远离、被讨厌或用异样眼光看待都很正常,不管是否阴阳眼,我们都是与尸体为伍的人。」 「我知道了。」顾念捧着骨灰罈点点头。 来到了老奶奶的家,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下,才看到身为房仲的家属朋友王先生来了。他并没有接过骨灰罈,大约是觉得忌讳,只是让他们放进屋子里头。 看着房屋内部都已经清空乾净了,顾念问:「请问已经找人清理过房子了对吗?那请问遗物整理师有没有留下老奶奶比较重要,要留给家属的东西呢?」 「哦,那个箱子啊,早就扔了。」王先生说,「她儿子要我确认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里面大多是一些照片和一支古老的手机,所以我都扔掉了。」 「……什么?」顾念大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全家福的,也扔了?」 见这个女孩这么激动,这位王先生皱皱眉,不能理解她的反应,「啊不就是一张照片而已……」 照片就是回忆,怎么会不重要?顾念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也不敢将这话轻易说出口,只能小声地说:「相框后面有陈水仙老奶奶要送给儿子的房屋权状书……」 「真的?」这个王先生似乎很惊讶,「可是昨天让垃圾车的人都收走了……」 「那就是活该囉。」纪子翼倒是说话毫不忌讳,「很多老人家都会把房契啊银行本塞在照片后面,只有孝顺的人重视照片的人才会发现,不注重情份的人,当然就得不到利益了,你不知道吗?」 这话让王先生紧张了起来,拿起电话和乡镇单位的清洁队员确定,想要回头去找那些东西。 顾念放下了骨灰罐,问纪子翼,「你知道遗物整理师他们公司整理过后的盒子会是什么顏色的?外型长得怎么样?」 「……你还真的要帮忙找啊?不是说他儿子也能清查名下所有财產吗?」纪子翼翻了个白眼。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奶奶,我不想辜负她。」顾念说。 听到顾念这么说,一旁的王先生也带了些许期望的看着纪子翼,纪子翼摊摊手,「好吧,我问一下。」 联络了清洁队和环保局,又找了当初的遗物整理师,几个人到了垃圾场开始到处翻找。「我当时丢的是回收垃圾……」 回收垃圾参杂的纸类、铁铝罐、塑胶等等,像一堆一堆的小山,几人戴上了手套,准备开始翻找,街坊邻居们也一个个出来看热闹,因为新竹关西不过就是个小地方,大家似乎都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纷纷指指点点的。 「你的面子可真大啊,要不是我们礼仪师被託梦,谁要替一个自己母亲死了都不愿意回来奔丧的不孝儿子上垃圾场找东西呢?」纪子翼说。 「对不起……麻烦你们了……」王先生满头大汗,已经打了不知道几通电话,听说吴俊杰先生本人已经打算亲自赶到了。 「没关係……」正想回答的顾念被纪子翼遮住了嘴巴。 「我们的工钱可都贵得很,我们两个今天休假也就罢了,几个遗物整理师可是很忙的。」纪子翼故意说。 「给……吴先生说了……今天的工钱我们都会给的……」王先生支支吾吾的,也不敢间着,旁边来帮忙的人一个个勤奋的找寻,也没嫌臭没嫌脏,他也就不敢抱怨,只能捏着鼻子到处翻找着。 天色渐渐黑了,找了几个小时,大家也准备要放弃了,几个遗物整理单位的人因为还有事情,已经离开,剩下王先生和纪子翼、顾念两个人不肯走。 不一会儿,吴俊杰本人来了。 吴俊杰长得一表人才,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听说了老母留给他的房屋权状的事情,便带着妻儿大小一同来找,大约是忌讳街上村落里头大眾的眼光,就连旧家里头的骨灰罈也抱过来了,在那边一声一声的哭喊着。 ************ 3-7 3-7 「三两下就把老母亲火化了,现在是在那边靠么个屁,都不用五子哭墓了。」纪子翼讲话难听,一点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家属听到。 「你别说了……」顾念推了纪子翼一下。「老奶奶在呢。」 「儿子也是自己宠的,怪谁呢。」纪子翼阴阳怪气的。 陈水仙老奶奶虽戴着面具,站在一旁摀着脸哭泣,顾念不敢多问,不知道老奶奶到底是后悔呢还是心疼呢?还是为着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感到欢喜呢? 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那个吴俊杰休息了一阵子之后,想着找了半天都没见到下落,甚至恼羞成怒的低声问顾念:「你确定这是我老妈说的?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整天见鬼,怎么可能分辨得那么清楚?要是找不到的话怎么办?你给我负责!」 「……」顾念被揪住领子,吓得频频口吃。 「少动手动脚的!爱找不找随你!反正损失一栋房子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们!还陪你在那边浪费时间?」纪子翼拉过顾念到身后保护,随便一推,那个吴俊杰就被推倒在垃圾堆里头。 「找到了!」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声音。「找到了!」 吴俊杰的妻子双手抬起了一个深蓝色的纸箱,里头的确有一堆相片和书本,还有零星的一些玻璃製品,都是陈老太太以前喜欢的收藏品。 吴俊杰连滚带爬的衝上前,把箱子里头的东西全数倒了出来,从里头终于找到了那个咖啡色的相框,仔细一握就能发现,相框本身的厚度比起一般的要厚了许多,里面一定有藏了什么,吴俊杰七手八脚地打开相框后面的开关,终于发现了那张房屋权状书。 「阿母啊!」又是一声五子哭墓程度的哭喊,顾念和纪子翼翻下垃圾山,准备离开,这时候老奶奶站到了他们的面前,于是顾念拉住了纪子翼,等待老奶奶的反应。 「谢谢你啊,妹妹。」老奶奶深深鞠躬,「真的谢谢你。」 顾念没有回话,只是悄悄的摇了摇头,拉着纪子翼绕道走了。 或许纪子翼刚才说的没有错,老奶奶会有今天的状况,也是因为太疼自己的儿子,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不管怎样,她达成了老奶奶的愿望,即使这样的结果未必是自己想见到的,但至少是她本人的心愿。 「你不气吗?」纪子翼发动车子之前,这么问顾念。 「气什么呢?那是他应得的。」顾念说。「也是老奶奶想要的结果。」 「你真是个好人啊。」纪子翼摇摇头,「是我就管他去死了。」 「你也是个好人啊。」顾念笑了。只凭她一句话,他就来帮忙,陪着她找了好几个小时,他难道不是个好人吗? 他跟她想像的真不一样。 「哈哈哈哈那你要不要请我吃饭?」纪子翼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我饿死了!」 「但是……我们很臭……先回家吧?」顾念为难的说。 「好吧好吧!臭点怎么了?」纪子翼豪迈的大笑,笑得整台车好像都在震动。「先带你回殯仪馆取车!我们再去好好吃一顿!」 车子在黑夜之中缓慢行进,花了二十多分鐘,终于到了刚才的殯仪馆,「到啦。」纪子翼正想要说什么,打开了车内的小灯时,发现顾念已经睡着了。 看着她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纪子翼默默的安静了下来,彷彿空气都一起静謐了下来,然后纪子翼缓缓的接近了她的侧脸,唇边泛出了一抹贼贼的笑意。 「起床啦!正妹!睡到流口水啦!」突然的呼喊吓得顾念整个人弹了起来。「到殯仪馆取车啦!」 顾念吓得赶紧抹脸,但嘴角都是乾的,「嗯?……没有啊……」 「骗你的啦!清醒了没啊?」纪子翼又哈哈大笑。「可以骑车回家了吧?」 顾念这才傻傻的点点头下车,「喔……」 「喂,正妹?」 「嗯?」顾念还没睡醒,一脸呆愣的看着他。 「以后往生者若是有什么事情拜託你,但你不知道怎么做的,记得要通知我,我会帮忙。」纪子翼说。 顾念点点头,谢过纪子翼。 ************ 4-1 4-1 经过了几个月的修復与化妆,她也开始渐渐熟悉工作流程的详细状况,面对受伤严重的遗体虽然顾念还是很害怕,但是透过同事一同的带领,也协助经手了几次,渐渐的也拥有了不少经验。 期间顾念又尝试联络吴慧君几次,但她的手机似乎彻底停掉了,回到店面也发现,那间店已经租给别人开店了,大约是顾念期待太多了,还以为事情会有什么转机。 因为自己并非科班出身,所以许崇霖让她工作满两年之后,便可以用公司名义来申请礼仪师执照,她也没有异议,自己能够独立作业的话,将来也能够帮助前辈们分担工作量。 「最近好像没有看到丹琪……怎么不见了?」她好奇问张筠婷。 「丹琪上回不是迟到吗?小老闆发了好大的脾气。」张筠婷尷尬的笑说,「你知道丹琪那个脾气,还回呛小老闆觉得迟到没什么……」 顾念记得自己上班第一天,张筠婷就警告她过。 因为这边的殯仪馆经常每次化妆处理间都是满着的,经常还需要排队,在业务接洽排好班次之后,就一定要准时到场,不然有可能会影响后续所有的排程。郭丹琪大约是年轻气盛,所以气不过,便跟小老闆顶嘴了吧。 「结果呢?」 「一个月公司不帮她接单。」张筠婷说,「只领底薪。」 这惩罚好重啊,顾念瞠目结舌。 公司底薪只有两万初,再来就是按照接的case多寡来分成,顾念是新人,所以业绩算起来大约只有一半,而带她的学长姐可以抽成。 虽然她不太懂是怎么算的,但每个月上缴给纪子翼之后,她还可以领几千块钱的零用,算起来应该算是相当丰厚的,转正之后应该会更多的吧。 「首先,先帮您脱衣服,我们先清洁身体。」 今天的案例是前天过世的往生者李长瑋,据说是个酒驾的阿伯,虽然是车祸,但是伤口不是很多,只是简单的缝合修补就可以穿上衣服了。 顾念已经渐渐可以处理这些伤口了,于是她手脚俐落的开始。 简单的缝合后,缝线再用厚实的油质粉扑盖过,因为许多肌肤是穿在衣服里面的,所以不需要太过大费周章,穿上衣服后,她到顏料盘旁边蹲着调色,调成一个比较适合,也和他原本肤色接近的顏色。 转过身来准备上色的时候,李伯伯坐起身了,吓得顾念差点没尖叫出声,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李伯伯的灵魂,果然他还穿着生前的黑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体的顏色也比实物要浅一些,没有双脚。 这件事她还是没办法这么快习惯。 这位李伯伯有点大小眼,右边眼球微微有些突出,这样的长相在一般稍年长的中年人身上并不算特别少见,乍看之下有点兇,不过闭上眼之后就看不太出来了。 阿伯笑着跟她鞠躬,看起来很温和,顾念也轻轻点头作为回礼。 李伯伯原来肤色是这样的,顾念小心翼翼的上色,并且拍上与气色吻合的容光,不过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过了一会她处理到了一个段落,抬头看着这个阿伯还是盯着她笑。 顾念只好开口,「阿伯……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忙您的地方吗?」 李伯伯点点头,却还是不说话,只是笑,然后没有多久隐没在墙壁之中。 顾念只能镇定的继续工作,花了一点时间处理李伯伯的脸色,结束之后,到隔壁房间去请前辈验收确认,今天的工作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临走前,她见到了在外头等候的李长瑋伯伯的妻子。 她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骂,说这位李先生生前爱喝酒,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贪几杯作为搭配,肝因为长年累月的饮酒,状况很不好的他,只能渐渐在房屋装潢的业务上越接越少,但是影响了生活开销都不稳定,他不烦恼生计,还经常不顾身体状况下边喝酒边开车。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说。 「请节哀。」顾念安慰李太太,陪她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准备离开。 离开的时候顾念才注意到,李太太说话的时候,带了一些手势,像是习惯动作,但更像是……有点手语的感觉? 但是顾念没有开口问李太太,就怕吓到她,只能先行送她回去,「您怎么回去呢?」 「我坐公车,前面就是公车站牌。」果然,顾念仔细观察,说话的时候李太太的手势动作果然很明显,难道是因为要配合聋哑人士说话的关係,才会使用手语? 难道李伯伯就是那个聋哑人士? 难怪一直没能跟她说话,只是笑?是这样的吗? ************ 4-2 4-2 她等待了几天,果然李伯伯又出现了,某天晚上睡觉,翻来覆去的时候,竟看到李伯伯坐在角落玩猫,吓得她又抽了一下,冷静后的顾念,起身去书桌拿了几张白纸和笔,看看是否可以用书写的方式来沟通。 噹噹和李伯伯相处得蛮好的,看起来虽然很温馨,但她还是没习惯,希望这些鬼魂不要这么突然,他们就不能敲敲门或是先说一声什么的吗?总是连番多次的让她受惊吓。 李伯伯尝试要拿起纸笔开始书写,但是手怎么捞都捞不到纸笔,忍不住无语的笑了起来,幸亏顾念早有准备,打开了一本写着手语的书,比着:「您需要什么吗?可以指给我看吗?」 除了手语,她还找到了一张大纸,就像是以前玩笔仙碟仙之类总会有的,里面有ㄅㄆㄇㄈ,还有英文和数字,可以用比的就能组成文字,不知道这对于两人沟通有没有帮助。 比了几次,或许是因为生涩或是比的方式不正确,好几次李伯伯终于看懂了,笑着指着纸张上的注音开始表达,花了将近十分鐘,他才完整的说了一句话。 「我需要帮忙。我捡到一隻狗在宠物店,但是没有人去领牠。」记录在纸张上的顾念将整个句子念了两遍,这才抬头看着李伯伯,狗? 又花了一点时间,顾念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所以,您希望我把狗带回你家,是吗?」 李伯伯点点头,把宠物店的店名留给了顾念,一知半解的顾念把字抄起来,去细细推敲,因为注音旁边没有写声部,害她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够劳般?狗烙班?」 她google了一整晚,终于找到一家叫做狗老闆的宠物店,位置有点远,在新竹市市区,距离这里至少有三十几公里,因为骑车要好几个小时,她只好传讯息给纪子翼,看看他能不能带她去。 隔天早上中午前他回了电话,经过上次陈水仙老奶奶的事情,他不太会不接电话或已读不回了,这也算是两人沟通上的一大进步。「行,今天你上班结束打给我。」听到纪子翼那边又是轰轰杂杂的音乐声,忍不住想起了小老闆许崇霖的嘱託。 「你又在阿达那边啊……」 「我替阿达看一下店而已。」纪子翼似乎有点荒唐的笑了,「我爸妈我弟就罢了,连你也要唸我啊?」 「不是啊,我只是常常都找不到你而已……」顾念小声道。 「想我啊?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我了啊?真没办法!怎么大家都喜欢我啊?长得太帅就是这样。好啊,我马上就去殯仪馆等你。」 「才不是……」顾念想要否认,但是也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怕他不来,顾念只好又改口,「我一会儿就结束了,再麻烦你。」 「真没办法!」纪子翼得意的哈哈大笑,听在顾念的耳朵里有够刺耳,让她忍不住翻白眼。 两个小时后,她换下了隔离衣,果然看到纪子翼站在车旁边,一脸自以为很帅气的表情,「上车吧,正妹!」 「……你很像笨蛋。」顾念终于忍不住发出吐槽。 「说谁笨蛋啊?」纪子翼虽然被说,但似乎很开心,「喂,你有没有发现,你会吐槽我了耶!有进步!」 「这是地址。」顾念说,「走吧。」 「这次是谁啊?前几天那个女学生吗?还是昨天那个阿姨?」纪子翼问。 「都不是啊。」顾念摇摇头,喃喃自语的研究着手语的书本,「要是我会手语就好了。」 「手语?我会啊。」纪子翼一脸理所当然的。 「真的吗?为什么……?」 「以前有个老师傅是聋哑人士,不只我会,我弟我爸妈为了要跟他沟通,都有去学啊,只是他前几年退休之后,自然就用不到了。」纪子翼回答。 「那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房间来?」 「……讲这么多,结果只是要我去你房间啊?那需要会什么手语吗?」纪子翼果然想歪了,一脸邪恶道。 「……你是白痴吗……想到哪里去了!」顾念羞红了脸想要解释。 但纪子翼抓到这个可以捉弄她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纪子翼捏着她的脸,用极其肉麻的声音说,「念念,欧巴会好好待你的,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痛的!」 顾念急忙用全身最大的力气推开他,支支吾吾的说:「痛你的头!走开……你危险……好好开车啦!」 ************ 4-3 4-3 「开个玩笑而已嘛,你怎么那么夸张?没交过男朋友吗?」 「要……要你管……」进入了宠物店,顾念问了店员,「您好,是不是有一个李长瑋先生,留下了一隻狗狗在这里没有领回?」 「我看看……」店员查看了一下,「啊!有!一隻黄色的土狗!这隻住好久了耶!自从被救来,伤口好了之后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 「呃……」顾念和纪子翼面面相覷,该不会…… 「当然必须结清费用才能走啊,一天一百五,这样一万八哦!」店员算了一下,说。 「……我先走了……」纪子翼马上头也不回的要离开,被顾念一把抓住。 「你别走……我……我跟你借……」顾念说。 「你负债累累了你借什么钱?你就是这么智障才会当别人保人!那个阿伯怎么不自己出?他家人咧!」纪子翼的衣服被拉得好长,还是拚命挣扎,「别拉了破產女!衣服破了你赔!」 顾念只好放开手,转身问店员,「我可以分期吗?」 「……嗯……你们是李先生的什么人啊?」这个店员妹妹礼貌问。 「我们是礼仪公司的,刚好经手李先生的身后事……经过他本人确认有这隻猫咪……所以……」话都还没有说完,顾念感觉眼前的这个店员妹妹脸都绿了,不仅表情惊恐万分的上下打量她,甚至拉紧了口罩,拿着手边的酒精退了两步。 好哦,这么害怕。 「……我们都有消毒的好不好,你干嘛这样!」谁知道走出去没有两步的纪子翼又回来了,「反正这阿伯都已经死了,我们不领也不会有人领啦!就算是家人也可以拋弃不用负责的吧,你找警察都没用,不如给我们打个折扣,我们还可以照顾这隻狗,何乐不为?」 店员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放心啦,若甲你豪洨我丢係狗啦,他是前几天过世的,酒驾。」纪子翼说着说着掏出一张名片,「你随便去问都行,反正我们照顾那个狗,你们也可以省钱不是?」 「……我问问看老闆。」于是店员去打电话,顺便把那隻狗带来。 顾念本来对猫狗没什么兴趣的,但开始养了噹噹之后,也渐渐喜欢上这些可爱的生物,她看着这隻大约六个多月的狗狗摇着尾巴的样子,眼睛都冒出了爱心,抱在手上又揉又蹭的牠丝毫不抵抗,还舔她的手。 好可爱。 讨论了一阵子之后,店员终于退让,「老闆说可以,不然你们付个一万就可以领回了。」 「五千。」纪子翼开口,店员和顾念脸都绿了,这人杀价的方式也太流氓了。「反正我们就没钱,领不走你们要怎么办?不然我们就让李伯伯自己来店里看猫,反正他现在也在附近飘……还没火化呢。」 「……」店员果然被吓得半死。 「不要乱讲话。」顾念拍了他的头一下,把这流氓拉至身后,掏了掏全身的家当,艰难的拿出了一堆纸钞和零钱「不好意思,我这里有八千,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剩下的我买些给他的用品,点心什么的……」 「好吧好吧……」店员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 顾念多买了一个食盆,又买了狗狗尿布和一些玩具罐头,希望回到家里后噹噹不会因为多了个狗弟弟而吃醋。 上车后,顾念用外套包着小狗抱着,这隻小狗年纪大概只有六七个月,但小肚腩鼓鼓的,看起来这几个月也被照顾得很好,等到回去之后,她会想办法连络李先生的太太,看看她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 4-4 4-4 她错了,没想到噹噹超生气的。 噹噹对着小狗哈气不断,嘶牙咧嘴的几乎要上前攻击,顾念赶紧解释,「噹噹,噹噹不是的……这是那个阿伯的狗狗啊,过几天我就会带他走的,真的……」 但是噹噹不听,凶狠的嘶哈声把这个委屈的小黄狗逼得夹着尾巴在角落发抖,害得纪子翼哈哈大笑。 「噹噹怎么那么小气啊!」 「你不懂啦,噹噹在外面流浪过,又少了一隻脚,本来就很难相信人了……」顾念赶紧跟噹噹道歉,「噹噹……是我的不对,你能不能接受他?就几天而已,过几天我会去求他们的家人带这个小孩走的,好不好?」 纪子翼颇不以为然,「猫最好是听得懂你说话。」 「听得懂的!噹噹都听得懂!噹噹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猫!」顾念滑着手机,查看网路上的网友经验,大多都还是希望老猫和新猫刚开始住在一起的时候,先将新猫关笼一阵子,那狗狗也一样吗?她是不是要多去买个笼子? 刚刚她为了买猫咪的器具用品,已经把身上的积蓄都给花掉了,实在没办法,只好转头又向纪子翼求救,「……你有笼子吗?」 纪子翼翻了个白眼,「笼子是没有啦,但是那种网片和万用扣那种,我记得储藏室有,我去找找,给你弄个笼子出来。」 「可以吗?」 「可以啊,你那个三格柜就是我组的啊。」纪子翼抓抓头,便去楼下储藏室找工具。 半个小时他便把笼子组好了,有三四层的高度,上面还舖了软垫和厚纸板,小狗比较不会卡住手脚,还弄了个活动门,方便她放饲料或舖换狗尿布。把小狗关进去之后,顾念又花了好长的时间哄噹噹,噹噹这才稍微消气。 但没多久,狗狗被关了不能出去,就这么嗷呜嗷呜的哭起来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纪子翼哈哈大笑。 她拜託了几回终于让纪子翼答应,来到她房间陪她等李伯伯,但却一连三天没能等到对方的到来,还被同事调侃是在谈恋爱。 「新人!你很积极哦!是不是想要当老闆娘?」 「不是不是……」她正想解释。 「浩哥,当老闆娘不是应该要去讨好小老闆吗?」 「小老闆感觉很难追啊?」 没想到这话被郭丹琪听到了,气得她追问了顾念许多问题。 「我就知道你想要抢走我的子翼哥啦!我不管!我不准你捷足先登!」郭丹琪坐在她身边,把她抓个正着,「我也要去玩!」 她房间才一点点大,一下子挤了三个大人,一狗一猫,还真是热闹。 「狗狗好可爱!你跟我一样的发色!」郭丹琪一来就抱着小狗在她床上打滚,玩了一阵又想要去抱噹噹,还被噹噹盛怒之下抓了好几下,哭哭啼啼的找纪子翼讨拍。 「活该,去找我弟吧,他那边有药。」 「我不,小老闆对我好严苛,我最讨厌他。」郭丹琪抱着纪子翼不放,「子翼哥比较帅,体格又好,又高又壮。」 「抱歉,你不是我的菜。」纪子翼想也不想就把她的头推开,「我弟对你寄予厚望才会对你这么严格的啦,你要了解他的苦衷!」 「我陪你去擦药吗?」顾念不好意思的问。「抱歉……我的猫很兇的……」 「好啊,你陪我去,小老闆才不会兇我……」郭丹琪也不拒绝。 ************ 4-5 4-5 小老闆许崇霖住在宿舍对面的地方,那是老闆家的二楼,一楼有很大的客厅,具郭丹琪说老闆经常让员工去那边吃火锅看电影,作为少数在这个乡下地方能够一起参与的间暇玩乐。 「不然这里不是田就是山,街上人又对我们避之不及,哪有什么好玩的?」郭丹琪说。 「你在这里做很久了吗?」顾念好奇问。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北埔人,家里种茶,爷爷在这里办丧事之后,我就想来这里工作,所以高中毕业就来了。」郭丹琪摇晃着金色的脑袋说。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喜欢,因为往生者不会靠邀。」郭丹琪笑咪咪的回答,用力敲敲门。「小老闆!开门!」 不一会儿,许崇霖开了门,他拿掉眼镜穿着条纹睡衣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是拧着眉头的样子也好像随时要爆炸。「干嘛?」 「我受伤了!子翼哥要我来擦药!」郭丹琪举起手,给许崇霖看了手上的伤口。 「你一天不惹事是会死是不是?」许崇霖瞪了她一眼,「过来!」 郭丹琪拉着顾念的外套不放,两人战战兢兢的走进他的房间,小老闆的房间比起宿舍来说大多了,一张灰色沙发又大又宽,看起来整洁简约。 「手伸过来,我看看伤口。」许崇霖打开药包,拿了生理食盐水和优碘,瞪了紧张扭捏的郭丹琪一眼。「手伸出来!又不会咬你。」 「很痛啊……」郭丹琪扁着嘴抱怨。 「你也知道痛,那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小老闆看了顾念一眼,「顾念一定说了她的猫会兇,你不听话还白目弄猫吧?活该!」 「好痛啊。」郭丹琪委屈的装哭,「好痛好痛啊啊啊。」 「痛个屁,你反正没办待在家里好好反省,两天就好了。」小老闆上完了药,收拾了急救包的东西,「回你自己房间去!别去吵顾念,她明天还要上班。」 「那你让我回去上班啊。」郭丹琪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谁让你自己要迟到?乖乖受罚,时间满了才可以回来工作。」但是许崇霖不肯退让。 「小老闆真的很兇吧?」郭丹琪还对顾念说。 顾念看着小老闆替她消毒上药,看得出虽然许崇霖嘴上总是骂郭丹琪,也对她很严格,但其实是刀子口,豆腐心,对她非常温柔,可惜郭丹琪这辣妹的眼睛总绕着纪子翼转,似乎没有发现许崇霖的心思。 可惜了。 临走前,许崇霖把顾念叫住,「我哥说,你能够看到往生者,还能够跟他们沟通,是真的吗?」 顾念老实回答,「最近有看到一两个……」 「会害怕吗?」 顾念摇摇头,「一开始是有点怕,但后来也知道,他们只是希望我帮忙。」 许崇霖似乎有些欣慰的点头,「是啊,他们不是针对你,会找上你可能是信任你,也与你有缘,所以不用感到畏惧,就做我们能够做的。」 顾念点点头。 「我会让我哥全力支援你,如果上班途中有什么状况,所以随时跟他说,这样他也能少去阿达那里。」许崇霖说,「去吧,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郭丹琪没听到两人对话,只是傻傻地跟着回到宿舍,两人回到房间里头,却看到纪子翼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 「怎么了?」顾念问。 「没事。」纪子翼起身,拍了拍郭丹琪金色的脑袋,「回房间吧!瞎妹!」 「我才不是瞎妹!」郭丹琪嘴上虽然回嘴,却还是乖乖收拾东西,又摸了猫咪的头两下这才乖乖出去。 纪子翼表情还是有点怪怪的,似乎也没打算多留,收拾了自己的寝具准备要离开,手上却是多了一张不知道做什么的纸张。 「等等……」顾念想知道他怎么了,但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纪子翼说:「过两天是李长瑋先生的告别式,我们再跟他的家人沟通,请他太太收留狗,今天李伯伯不会来了,你睡吧。」 今天李伯伯不会来吗?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见到李伯伯了?可能吗?顾念想要再问纪子翼详细状况,但又觉得天色已晚,于是只好作罢。 ************ 4-6 4-6 隔了两天,终于到了李伯伯的火化日。 这天会有一系列的诵经祈福,最后会将李伯伯的遗体推出来,给亲友瞻仰遗容,最后推到火化场烧,收进骨灰罈里头,再等待最后的告别式。 土葬案例其实越来越少了,现在时兴的都是火葬、树葬、花葬等等,省空间,也节省成本人力物力,毕竟活人住的地方都少,还要给死人空出地方来,太不符合经济效应。 来到火化日的现场,大多来宾都是李先生工地的同事朋友,他的亲属并不多,除了坐在第一排的李太太之外,就是年迈的老母亲与一个弟弟,剩下大多是不太往来也说不出关係的远房亲戚。 他们并没有儿女,只是两个已经五十多岁的人相互作伴罢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经过了三个多小时,远房亲戚们似乎耐不住坐,多半走了,年迈的老母亲哭了几回,也被弟弟送回家休息,只剩下李先生的好兄弟和妻子愿意等待火化的时间。 再火化场的等候区,顾念鼓起勇气上前和李太太说话,她递了张卫生纸给她擦眼泪,李太太点头致谢。 「有件事情……我想要跟您讨论一下。」 「怎么了?」 「李先生……留下了一隻小狗,在宠物店里头,他希望你能够接受这隻小狗……」 李太太的表情一开始是惊吓,但渐渐变得有点狐疑,「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实不相瞒,李先生过世之后,他曾经出现在化妆间和我的宿舍里头,我们用手语之类的方式沟通……这是他想要我帮忙的事情……」顾念小心翼翼的解释。 「怎么可能……」没想到李太太的情绪会这么激动,她哭得全身颤抖,似乎不可置信又生气,「他为什么……他怎么可以……」 「……」顾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等待李太太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 「他真是一个自私的人……」李太太擦了擦眼泪,「以前他就常常在工地照顾猫狗,还买饲料到处给流浪猫狗,害得我们被邻居骂不负责任,没想到死了之后还要留下这些垃圾给我收拾……」 顾念不敢多说,但也害怕李太太会不愿意养那隻小黄狗,原本手机上放着狗狗的照片,也怕李太太反应不好,而不敢拿出来。 「上回在工地,发现一隻只有一个多月的小狗,光是医药费就好几万了……就是因为我说了讨厌猫狗,不准他带到家里来,他才作罢的……」李太太哭得难过,对于生前李先生的各种行为,看来相当不满意。 顾念本来想安慰李太太,但是心里面却是有些理解的。 顾念的妈妈和阿嬤的关係不好,阿嬤观念老旧,为了妈妈没生儿子,两人时常发生争执,甚至爸妈离婚的导火线就是阿嬤。因此当阿嬤重病过世的时候,已经离婚的妈妈不愿回家探望,大家都怪妈妈不懂事,怪她不孝。 但是顾念是理解的。 虽然死后的李先生,总是漾着憨厚的笑脸,但是平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顾念当然是不知道的。既然不是家人,不是李太太本人,顾念知道自己不能用死者为大这样的态度说服别人。 「让您见笑了……」李太太擦擦眼泪,「像这样讲死人坏话的,恐怕也只有我了吧?」 顾念摇摇头,知道自己不是家属本人的话,就没有资格批评别人的感受。 「李长瑋那个傢伙……酒驾已经三四回了,肇事后欠下一堆的债务,都是我在偿还的,所以忍不住对他有些怨言……」李太太又叹了口气,「如今他两腿一伸,死得倒是痛快,我却要替他收这些烂摊子……」 或许死者为大这种话,在李太太的眼中也是很伤人的吧,李太太未必是不爱李先生,对他自然也会有许多遗憾与思念,但是李先生所犯的所有过错,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她却要逼自己一句怨言也没有。 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 4-7 4-7 这时候纪子翼从一旁走了过来,「但是……李长瑋先生,希望您能够收留那隻叫做小玉的猫,是为了希望能够给您做伴的。」 李太太看着纪子翼,皱眉,「……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前天李先生来的时候,交代让我一定要转交给你的信。」纪子翼拿了一张纸给她,「李先生比手语,我用笔记录下来的。」 果然前天纪子翼也见到李先生了,顾念微微吃惊。 李太太接过了那张纸,打开第一行就是:「瑜珍,我对不起你。」李太太好不容易停下来的眼泪又喷涌而出,顾念只好又去后头拿些卫生纸安慰她。 陪着李太太哭着坐了许久,好不容易稍稍平復了心情,而火化场那边已经通知,李先生的骨灰完成了,请家属带着骨灰盆上前领取。 顾念捧着素玉的骨灰罈交给李太太,看着工作人员从骨灰之中找寻大块的骨头,动作轻缓而仔细,「这个是大腿骨……这一片是头骨……」 李太太的眼泪终于再次忍不住的决堤了,「长瑋……长瑋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嫁给你三十年!我从来就没有一天过过什么好日子!你竟敢就这样丢下我……」 肃穆的火化场,都是伤心人,或许走了的人有好有坏,再多的对不起,也弥补不了这一场瞬间消逝的相会相处所遗留下来的痛楚。但是人走了,一切都得放下,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释怀。 好一阵子,面容憔悴的李太太总算止住了哭泣,仔细的折好手中的那张纸,抱着先生的骨灰回到了等待区坐着。她的双眸失神,似乎仍然未从打击之中振作。 顾念偷偷顶了纪子翼一下,「现在怎么办?」 「陪她坐一下囉,我们今天没事。」纪子翼说,「晚点我送她回去。」 「话说那天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见到李先生?」顾念问。 「我也是第一次遇鬼好吗……」纪子翼瞪大眼睛,「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顾念差点要笑出来,但这时候却看到了李太太站起了身唤她,「顾小姐……」 「是。」 「我先生的狗在您那里吧,我现在去跟您领回,方便吗?是我先生惹的事情,就该我去负责处理……」李太太叹了口气,表情带着些许的无奈,「既然这是他的愿望,那就这样吧,这几天麻烦你了。」 「好的……」顾念几乎有点后悔,要是李太太真的讨厌狗,却还是被迫要接受这隻猫,岂不是也破坏了李先生希望猫咪能够给她作伴的美意吗?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这隻狗的……」李太太苦笑道,「以前,我养过一隻猫,因为死了,所以才希望自己不要再养了……因为离别的痛苦我真的受不住,所以才对李长瑋说我讨厌猫。」 「您一定可以的。」纪子翼回答,「人和人,人和猫狗都一样,相遇本来就会註定有一天会离别,但是您没有因为惧怕而放弃去爱,代表您是个非常坚强的人。」 李太太苦苦的笑了,点点头,「谢谢你,纪先生。」 到了顾念的宿舍,李太太一眼看到那隻狗,没想到相当惊讶,「就是这隻狗啊……当初李长瑋在工地捡到的小狗,因为生病,医药费看了好几万的狗狗啊,居然长这么大了……」 「李先生大约是怕您生气吧,放在宠物店好几个月,一直没有带回来。」顾念解释道。 「这人真是蠢啊……没良心的傢伙……」李太太摇摇头,接过了圆墩敦的小黄狗,却是温柔的笑了,「嫁给他三十年,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好东西……净是会给我惹祸……让我收他的烂摊子……」 这话明明顾念听了许多次,但是她终于听懂了,或许李太太的一声声埋怨,都是爱情的展现吧。 她不顾一切的包容与帮助一而再再而三犯错的先生,不停的逼着自己重新振作面对一切,而这几句抱怨与咒骂,不过是她在疲惫不堪的人生之中,对先生也对自己的选择,唯一能够做的小小挣扎。 即使如此,她仍然会用爱包容这一切。 「小胖……我的第一隻狗也叫这个名字,李长瑋那个王八蛋,一定是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拋弃你,才取的名字吧。」看着李太太抱着小狗的样子,顾念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纪子翼说的没有错,李太太的确是个非常坚强的人。 ************ 5-1 5-1 「我看。」纪子翼把她的手机拿过去,「哦,小胖胖了不少吧!」 「他真是适合这个名字……」顾念笑了起来,一边整理手上的行李,「他真的好可爱,圆嘟嘟的。」 「你再讲噹噹可又要生气了。」纪子翼摸摸可爱的噹噹,很奇妙的是,噹噹这么怕生的个性,却能跟纪子翼相处得很好。 「噹噹比谁都可爱啊,而且噹噹自从手术过后,也胖了很多。」顾念把行李整理好后,揹起了包包,「你每天都要挖猫砂哦。」 「知道啦,你不过回去两天而已,难不成他还能大到满出来?」纪子翼看了看手机,赶紧催她,「赶快啦,我妈在楼下等了。」 「老闆娘也要去吗?」顾念赶紧穿上外套,拆下自己房间的钥匙。「哪。」 「我妈要去新竹市办事情,所以我顺便载她去。」纪子翼解释道,二话不说的从她手上把比较重的包包拿走。「走吧。」 一路上吕美和不断慰问顾念,「最近上班怎么样?会不会觉得累?」 「不会不会……大家都很照顾我……」 「因为你工作很认真,个性又温和,大家都跟你相处得挺好的。」吕美和看着手机说。「对了子翼,听说念念下个月要转正了对吗?」 「嗯,好像是。」纪子翼点点头,才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但是妈,崇霖还没公佈呢!」 「哎呀,那就是我说溜嘴了。」吕美和笑得很开心,「恭喜你囉念念。欢迎你正式成为我们大家族的一份子。」 「谢谢老闆娘,我会认真做的。」毕业之后待过大大小小公司的顾念,觉得这家公司真的很体恤员工,或许是因为在乡下地方,又加上常常在外面被人冷眼,因此公司里头彼此总是互相照顾,气氛也格外温馨和乐,很难想像是肃穆又让人心生恐惧的礼仪公司。 「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认真啦!」纪子翼吐槽道,「是开不起玩笑又不好玩啦!前几天筠婷姐生日你也没喝!就喝两口而已也太无趣啦!」 顾念还没说话,纪子翼的脑袋瓜马上就被吕美和打了一下,「你是变态吗?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子,不想喝酒你还勉强她?你管人家有趣无趣!你要是敢欺负她你就知道……公司最重要的资產就是这些员工了!」 「好啦好啦……」纪子翼忍不住抱怨,「你别一直打头!会变笨啦!」 「你有聪明过吗?整天只会玩!整天惹我操心!」已经到了新竹火车站了,吕美和仍然不放过儿子。 「好啦好啦你快去啦,结束叫我。」纪子翼笑着送走妈妈,转头问后座的顾念。「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也可以在这里下车,坐客运回去就行了。」顾念说。 「没关係,上高速公路很快的。」纪子翼拍拍副驾驶座,「来前面坐吧?不跟我说话我会睡着。」 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处,顾念已经不再那么怕他了,两人相处总有些许默契,所以顾念便不疑有他的坐到他的身边。「对了,我想问薪资调涨之后的事情。」 「嗯,调涨之后,你可以选择多还一点,或是自己多存一些,只要还款在三万以上就行。」纪子翼犹豫了一下之后回答,「不过你真的一点怨言都没有吗?」 「你是说对慧君?」顾念叹了口气,好像是第一次跟纪子一聊起这个话题。「我也不知道。慧君跟我,真的是很久的朋友了,我们高职认识,一起开公司,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对我……」 「我们都还在持续找她,你放心,有什么消息会告诉你的。」 「只是……如果她寧愿破坏我们两人的友情,却还是必须要陷害我,代表她过得真的很不好,也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吧?」顾念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担心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本来以为这句话会得到纪子翼的嘲讽,却没想到他笑了,笑得很温和。「你还真是个好人啊。」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更多属于纪子翼的理解和体谅,或许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不是第一印象之中,那么讨人厌又可怕的人了。 顾念微微的勾起了嘴角。 ************ 5-2 5-2 回到家中休息两天,被妈妈追问了工作内容,她只能简单带过,面对房间里头还摆放着些许过去工作时用得到的旧器具和化妆品,她叹了口气,满满的感慨。 既然卖不掉,就扔了吧。 「好神奇啊,你本来不是都会化妆的吗?也会留指甲那样五顏六色的,怎么都不弄了?」妈妈刘素华问,「这份工作真的是化妆的吗?」 「是化妆的没错,你别问了。」顾念不擅长说谎,只能别开了视线,不让妈妈看透她的慌张。「公司很好,食宿都有资助,所以我赚的钱多半都能存起来,你不用担心。」 「你老实说吧,慧君到底跑去哪里了?在外面欠的那些钱又是谁在还?你这份工作也很奇怪,从来没听说过化妆工作室会提供食宿的,听起来很可疑!如果真的像你说的工作这么好,你会不寄钱回家吗?你是个怎样的孩子,妈妈会不知道?」刘素华果然敏锐,「你老实说吧,慧君在外面欠的钱,是不是你在还?」 「……是。」顾念只好点点头,承认了。 「果然如此。」刘素华忍不住皱起眉头。「欠了多少?」 「也就一两百吧……」顾念叹了口气,「你别问了……」 「……她人呢?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消失了?凭什么是你来还!」刘素华为女儿心疼,义愤填膺的,「家里呢?也连络不上吗?」 「暴力讨债的人都去过她家了,全都搬空了,她妈和她弟的手机也都换过了……我……是保人……所以不得不还……」 「你怎么会跑去当人家保人呢?」刘素华的表情果然焦灼。「这种事情……」 「木已成舟,反正已经发生了,别说了。」顾念没说得更多,就怕刘素华更担心。 刘素华抓着女儿,「找爸爸吧!爸爸一定可以处理的……」 「不行。」顾念一拍桌,表情已经有些以往没有的严肃,「这种事情我就不愿意讲,你就硬要问我。反正我有自己处理的方式,目前也都还能应付,不可以麻烦爸爸。」 「真的吗?」刘素华担心的看着女儿。 「真的,坐下。」顾念夹了一点菜给刘素华,「多吃点,明天我就回去了,最近你自己下厨都吃些什么啊?」 「还能吃些什么,大多都是些微波食品啊……但是我会去买,你不用担心。」刘素华心疼的看着女儿,拍拍女儿的手,「你才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真的不行,你可一定要跟我说啊。」 「你放心。」顾念点点头说,「工作的事情也是,那是份很有意义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真的。」 但是最后,她还是没能够告诉妈妈她的工作内容。 过去她做的工作像是锦上添花,替欢庆的场合增添更多的美丽,不管是各种化妆品或饰品,都是让这份美好发扬光大。 现在她做的,则更像是雪中送炭,但就因为在这份哀戚之中,有着许多大家都不愿触碰或惧怕碰触的理由,这样也就更能够彰显这份工作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饱受歧视的。 在竹东那边的工作,就算是殯仪馆里头的家属,看待他们工作虽然没有一点点不尊重的意思,也还是带有异样眼光的。她不是第一次被家属问,年纪轻轻为什么做这个工作?是不是缺钱还是什么? 她也想回答,原本是因为缺钱,但到后面她是真的做出了兴趣,甚至不想再回到原本化妆工作室的职场了,因为没有比利用化妆与清洁修復且照顾往生者这样的工作,还要有意义的了。 而如果不方便回公司吃饭,在街上只要她穿着制服,她就不敢随便内用,一律外带在车上或殯仪馆内解决,就是怕吓到路人。 歧视或害怕畏惧的眼神,总是紧紧跟随在衣服上礼仪公司这四字上面。 明明这份工作是很有意义,很值得骄傲的,但是她却不敢说得太明,就是不想让妈妈担心。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老闆和老闆娘,会对员工们这么好的原因吧,因为只有彼此才能够相互体谅这份辛苦,也只有彼此能够扶持着继续做下去。 「员工是公司最重要的资產。」这句话她听过无数遍,但从老闆娘吕美和的口中说出来,感觉却是这么的不同。 有一天她一定要大方承认自己的工作,告诉妈妈这份工作带给她许多的快乐和成就感。 至于吴慧君……就只能再继续找找了,或许有一天纪子翼他们会找到她,顾念也能从这个债务的地狱中解脱,也或许有一天吴慧君会告诉顾念,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也或许,没有这么一天。 ************ 5-3 5-3 「您好,我是莲祐礼仪的顾念,今天为您服务。」打开白布的瞬间,顾念微微有些惊讶,虽然已经收到资料,但却比想像的还要小。 这个小女孩王瑞莹,虽然在今天早上看到的资料上写的是五岁,却瘦弱得看起来不到两三岁,因为先天性心脏有些问题,所以据说好几年的生日都是在医院过的,真是辛苦了呢,这孩子。 清洗乾净之后,她替女孩换上衣服,父母替她准备了可爱的粉红色波点的洋装,看着小小的身体不管是腿还是手,都因为打针的关係佈满针孔,胸口和脖颈也都是血管突出。 穿上白袜与可爱的桃红色小鞋,露出的皮肤顾念打算都上一点粉,来遮掩那些针孔与青筋的痕跡。 就在上粉的时候,突然手边一阵冰凉的触感,又是熟悉的那个淡淡的石灰味道,她还以为是殯仪馆内部的常见情况,没想到一个身影从女孩的身体里头跳出来,在整个化妆间跑跳了起来。 顾念全身抖了一下,愣了许久,才知道是这个叫做王瑞莹的女孩。 她的身上牵连着各种管子,在女孩的身后就像是彩带一样的飞舞着,清脆欢快的笑声,就像是从未忍受过那些痛楚。 外头还有隐约家属的哭声呢,看着她开心的在身边绕圈圈,顾念在口罩后头偷偷地笑了,于是装做没事的继续替小女孩的脸部和手部化妆。 「姐姐。」王瑞莹好奇的在她的身边张望着。「姐姐。」 「什么事,瑞莹?」顾念回应,看着小女孩的表情,变得非常惊讶,虽然她见到鬼不过就今年的事情,但渐渐的顾念也不害怕了。 「原来你看得到我啊!姐姐!」王瑞莹很讶异,「爸爸妈妈都看不到我……」 「是的,我看得到。」顾念继续忙着替她的脸上色。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画到一个段落,王瑞莹又跟着顾念来到她的粉底区看着各种顏色,「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愿望呢?」 「我……」年纪小小的王瑞莹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是啊,这么小的年纪,她真的清楚生死是怎么一回事吗?她理解失去和遗憾是什么意思吗?顾念想着以前小时候的自己,也的确是什么都不懂,她大约高职的时候阿嬤过世,那时候才开始知道恐惧,开始对于生离死别有实际的感受。 看着她,忍不住微微有些惋惜和心疼。 「很多人都会想要有什么愿望吗?」王瑞莹小心翼翼的问。 「是啊,因为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突然失去,会让人们觉得很多事情没有做,而觉得很遗憾。」顾念也不是很确定的解释道。 「……这样啊……什么都可以吗?」王瑞莹想了一下。 「姐姐做得到就行。」顾念点头,结束手上的步骤后,缓缓盖上了白布,等等前辈检查过后,就要运回冰柜里头存放。 「姐姐,我想……去六福村。」 王瑞莹说,三岁那年,本来爸爸说要带她和哥哥一起去六福村玩,但是也是那年的夏天,爸妈发现了自己身体有些状况。这个病叫做dcmp,也就是扩张性心肌病,她走路会喘,后来更常常昏倒,后来某次昏倒后就开始长期住院,自然后来就一直没有机会去。 一年一年的住院,最后的半年,几乎每天都躺在病床上昏迷着。 「嗯,好吧。」顾念点头,计算一下自己的假期。「姐姐想想办法,陪你一起去吧。」 「真的吗?」王瑞莹跳起来,「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顾念微微笑着,这时候刚好前辈进来检查遗体,小女孩便躲到顾念的背后去。 「这个可以了。」学长检查过她处理的状况,点点头。「放着吧,你先休息一下,准备处理下一个,这个我等等运回去。」 「好的,谢谢学长。」顾念回头看了一眼王瑞莹,意识到学长果然看不到。 那纪子翼上回是怎么看到的? 算了。王瑞莹看着顾念的眼神,是这么骨碌碌闪亮亮的,这样可爱的小女孩,顾念先专心尽可能帮助她实现愿望再说吧。 ************ 5-4 5-4 「……你答应了吗?」纪子翼似乎觉得不敢置信,「她……怎么去啊?坐车去?她能坐车吗?」 「我不知道啊……」顾念一脸傻傻地抱着噹噹,「不能坐车吗?」 「上次不是……你说过李伯伯连纸笔都没办法碰吗?那这个小孩要是不能坐车怎么办?」纪子翼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能随便答应人家的要求!」 「我不知道啊……之前李伯伯和陈老奶奶都可以飘到我的房间来……我想说她应该也可以……」 「那你就要直接约在六福村啊!她才五岁耶!迷路怎么办?」 「……或是我们带着她去……」 「走路去六福村啊?你是觉得竹东距离关西很近是不是?开车至少要一个小时半耶?」纪子翼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 「跟着我们的车飘不就好了……」想起来很容易的顾念,讨论出来才知道各种不方便。 「还有一种方式啦!她不是明天火化吗!火化之后把她骨灰带出来!她应该就会跟着骨灰跑了吧!」 「又不是阿拉丁神灯……」顾念一脸恐慌,「而且我怎么能偷人家骨灰……」 「唉唷告别式之前家人不会来拿的啦!人家还觉得放在家里晦气咧!放心好了!」纪子翼却拍拍胸脯保证。 「真的吗……?」 「那天刚好是十二号,礼拜一,我妈不上班,我去拖着我弟,你去拿钥匙开柜拿骨灰!」 胆小的顾念赶紧摇头,「我不敢啦!」 「不然你去拖住我弟啊!美人计你会吗?看就知道你是个没胸部又没情趣的女人,一定没办法!」纪子翼吐槽道。 「你才没胸部!」顾念驳斥道,「拖住就拖住……我应该可以吧……」 于是那天到了约定的时间,顾念一早就稍微打扮了一下,但还是穿了比较好活动的牛仔裤和衬衫,加了件薄外套,被纪子翼嫌得要死。 他打开她衬衫的釦子,害得顾念尖叫不断,「你到底有没有心要做事啊!你看看你这衣服一点乐趣都没有!要怎么吸引我弟的注意力?你把下摆绑起来露一点腰好了!」 打闹了半天终于到了办公室,顾念先走了进去,「小老闆,我有点问题想要请教……可以……可以借用一下时间吗?」 「嗯,怎么了?」 「是这样,我最近有朋友想要来关西玩,我想知道……就,那个,附近不是有很多草莓园吗?有没有比较推荐的……」顾念说着准备好的问题,表情却尷尬得可以,不停结巴。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小老闆正在用电脑,头也不抬的快速打字。 「……呃,其实,纪子翼他……」 许崇霖果然抬起了头,甚至转身向顾念,「他怎样?又欺负你了?」 「……」这她可没说啊,全世界的人都要这样解读,只能说是纪子翼自己的错了,看着纪子翼的身影从门口进来,她只好接着话说,「因为我欠他钱的关係……所以我也不敢拒绝他……」 「他要你做什么了?」许崇霖似乎很生气,「该不会带你去酒店了吧?」 真强,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弟弟,似乎真的很了解纪子翼的为人。「但是你在这边做得很好,干嘛要去酒店工作?」 说得对,顾念只好开始扯谎,「……是因为,还款的比较快啊……」 「别闹了,酒店那种地方,就算不会被客人乱摸乱碰,也可能会因为喝酒伤身,你要为自己的身体考量,而且你不是不太喝酒的吗?别勉强自己。」许崇霖认真的警告她,语气虽然很兇,但是言辞中却满满都是关心,害她相当心虚。 「是……我知道了……」 「这个月薪水你因为转正就要开始调涨了。」许崇霖说,「如果有什么不够的,你可以随时跟我们说,不要冒险去那种地方。」 「好……」 「不过我哥也真奇怪,他从来不会对债务人这么好的。」许崇霖皱皱眉头说,「多半在逼债催债一两个月后就置之不理的说,或许真的蛮喜欢你的也不一定。」 她一抬眼,便看着纪子翼笑嘻嘻的抱着青玉色的骨灰罈转身出了门,这个瞬间刚好跟她眼神交会,害得顾念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念赶紧否认,但脸已经红了。「才没这回事!」 ************ 5-5 5-5 坐着六福村的独木舟,已经是第三遍了,其实这个叫作独木舟的大船并不是真的船,也不会真的漂在水上,只是按照池水底部的齿轮转动而移动位置而已,既没有任何刺激惊险的感觉,也不有趣,看着转了三圈中间的塑胶海豚,纪子翼快无聊死了。 「我都要晒伤了。」纪子翼翻了无数个白眼,「这到底有什么好玩?旁边那个漂漂河比较有趣吧?至少有个起伏还会湿掉为什么不玩那个?」 「瑞莹想要玩这个的啊。」顾念看着角落的小女孩,她很开心的坐在船边看着海豚,一脸甜蜜蜜的笑着。 瑞莹说,因为那年她没有去成六福村,所以哥哥拍了照片给她看,她看到哥哥和妈妈坐在独木舟里面的照片,所以自己也想要玩一次。 「类晨我们找点别的玩啦!有笑傲江湖耶!那个飞上去飞下来的!还有自由落体!衝上去掉下来!那个不会比较好玩吗?」不知道小女孩到底在哪的纪子翼只好对着空气比手画脚。 「是瑞莹……而且那个不是笑傲江湖,是笑傲飞鹰。」顾念打开地图,研究了一下女孩这个年纪可能会喜欢的游玩类型,「瑞莹,等一下你想要看犀牛吗?我们可以去坐奈洛比号。」 「要!要看犀牛!」瑞莹点点头。 「看三小犀牛啦……」纪子翼抱怨连连,马上被顾念踹了一脚。 「不要在小朋友面前讲脏话。」 「干拎老斯,我花了快一千块进来就只能坐这个在这边转转转,还要我不要讲脏话……」纪子翼无聊的在船上打滚。 好不容易结束了坐船的行程,他们终于来到了名叫非洲部落的区域,开始排着乘坐蒸汽火车,这里多半都是父母带着小朋友来看野生动物,排了五分鐘左右便准备啟程,经过一个个丛林部落,看到许多电视上书本上才看得到的动物,车上的小孩也开始兴奋吵闹。 「所以我超讨厌小孩……」纪子翼本来一上车就想睡觉,但是因为车上的孩子们的声量之大,根本睡不着,忍不住抱怨起来。 「你回去啊,你可以去车上睡!」 「干拎老斯,拎北付钱了好吗?而且让你陪着,你是扛得动骨灰罈跑哦?你是有这个力气哦?」纪子翼不满的抱怨,害得顾念哭笑不得。 「你睡吧你。」顾念把外套往纪子翼脸上一盖,还把耳机塞进他耳朵里头,「省得你一直抱怨……」 「是犀牛耶!」看着王瑞莹和一般小朋友一样兴奋,抓着栏杆又叫又跳,顾念觉得自己这趟的辛苦也算值得了吧。 蒸汽火车车程大约二十多分鐘,好不容易结束后,王瑞莹却说想要再去坐一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哥哥姐姐旁边等我就好了。」 「谢天谢地哦。」纪子翼终于找到机会休息,在非洲部落区域找了个座位坐下,顾念也去买了杯饮料请他喝,想要答谢他今天陪着他到处乱逛。 顾念拿着饮料回来的时候,听到纪子翼正在讲电话。「干,凭什么跑去你那边闹啊?」 听起来语气很兇,应该是跟那些兄弟讲话吧? 「反正你先让我把那个150万给结了,你让阿达他们别找顾念的麻烦。」听到自己的名字的顾念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刚刚是说自己的名字了吗? 这时候的纪子翼没有发现她,继续语气流氓的吼道,「反正不许他们碰她啦!你就跟阿达说,顾念那个女的是我在罩的!叫他少管间事!」 还真的是顾念的名字没错,怎么回事? 看着纪子翼又和电话里头的人争论了半分鐘,好不容易掛了电话后,她这才小心翼翼的回到座位,给了他一杯饮料。「来。」 「谢啦。」纪子翼若无其事地接过饮料,好像刚才那通电话什么都不是的感觉,让顾念一度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但她也不敢多问,或许这只是纪子翼的一种平时工作的做法罢了。 王瑞莹回来了,开心的跟顾念说,「谢谢哥哥姐姐今天陪我玩,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姐姐可以帮我吗?」 ************ 5-6 5-6 顾念点点头,「是什么?说吧?」 「那时候妈妈在这边的商店买了一块香皂给我……但是我忘记是哪一种了,你能不能帮我找呢?」 「香皂吗?」 「嗯,我记得有点点苹果的香味……」 苹果的香味? 顾念和纪子翼拿起了手机搜寻,果然在园区里头一个叫做开普敦的纪念品商店里头,找到了园区唯一有贩卖手工香皂的区域,但是两人找了一阵子,却一直没有找到苹果香味的手工皂。 「会不会是年代久远了,里面贩卖的东西不一样了?」顾念烦恼。 「搞不好她记错啊?她才几岁的小朋友啊。」纪子翼也说。 「我没有记错啦……」王瑞莹摇摇头,一脸委屈的快要哭出来。 找了一个多小时,顾念实在束手无策,眼看着就要五点多了,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也该回家了,只好临时抓了一个店员问,「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是?」 「手工皂都在这里了吗?我想要找一款……有苹果香的手工皂……」 「苹果香?是左手香吗?」员工眨眨眼说。 原来左手香又叫碰碰香,是一种长着绒毛,叶片微厚的植物,据说在触碰的时候会散发出微微的苹果香,所以被广泛的製作为药草与香氛。 「是这个吗?」顾念拿起来凑着鼻子闻了闻,跟王瑞莹确认。 「对……就是这个……」王瑞莹笑了起来,「妈妈说这个花是乐观、幸福的意思,所以送给我,希望我可以快点好起来,请问姐姐,能不能买一些送给妈妈呢?」 终于知道意思的纪子翼有些不满,「这个三百多块一个耶……就不能送点便宜的东西吗?」 「那……左手香的盆栽可以吗?」顾念解释道,「小的左手香盆栽,那种花店都有在卖,大概一个才一百多块钱,我可以每个礼拜都送一点过去。」 「好啊。谢谢姐姐!」王瑞莹笑着点头,「希望下辈子,我还能做妈妈的女儿。」 王瑞莹说着,身影逐渐透明消逝,变得和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 这是顾念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她的身形依然瘦弱,看起来像个两三岁的小朋友,身上牵连着各种管子,跟着女孩的身后就像是彩带一样的飞舞着,总是清脆欢快的笑声,就像是从未忍受过那些痛楚。 或许这样的往生者是幸福的,虽然她没有享受过人生的美好,但也就是因为没有经歷过太多,所以她并不是那么的遗憾。 她唯一的愿望,只是来这里一趟,圆一圆三岁的自己没有能来成功的梦想,然后心疼家人的眼泪罢了。 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行程,两人开着车回到礼仪公司附近的花店,顾念订了三个月份的左手香,寄送到王瑞莹家里的地址去。 正要回办公室的时候,张筠婷看到两人停好车回来,问,「你们到哪去了?」 「怎么了?」顾念问。 「老闆娘说某个往生者的骨灰罈不见了……我们到处都在找……」张筠婷说。 「靠么。」纪子翼大惊,打开包包里头的青玉骨灰罈,捧着进门打算回去领罪,「他平常没事点什么骨灰罈数量?」 「不是小老闆啊,老闆娘回来了。」张筠婷低头一看,倒抽一口气,「你干嘛拿走这个啦?」 「她怎么这么早回来?她不是去台中出差?」纪子翼抱着骨灰罈上前。 「没有啊,她只是跟朋友吃饭,台中出差是下个礼拜……」 进入办公室内,大家看着纪子翼手中的骨灰罈,差点没昏倒。吕美和首先发飆,「纪子翼!你拿人家骨灰罈干嘛?」 「不是找回来了就好了吗?」纪子翼赶紧把骨灰罈还给弟弟许崇霖,「收好收好。」 「你给我好好交代今天到底上哪去了!」吕美和从柜子旁边抓了一根鸡毛撢子,「不要给我跑!」 「老闆娘!……我……我可以解释……」没想到顾念挡在纪子翼面前,「其实这次是……」 「跟他们讲那么多干嘛啦!快跑!」纪子翼不等顾念解释,抓着她的手一起跑。 「纪子翼你这小王八蛋还给我带坏念念!给我回来!」别看吕美和已经五十几岁,平常总是温温柔柔的坐办公室,骂起人来却是气势十足,就连跑起来的步伐也是健步如飞。 十分鐘后,顾念和纪子翼两人跪在办公室,听着吕美和的训骂。 「这种事情,你们就不会先通知我们吗?要是家属临时过来想要看那怎么办?」 「我只是怕这种事情你们会不相信啊。」纪子翼一脸无辜。 「你这死小孩是一回事,但是念念又不会说谎!」吕美和用力叹了一口气,「下次不准再这样了!知道没有!」 「知道了。」两人乖乖回答,看着办公室来来往往的同事都在窃笑,脸上一阵不好意思的臊红了起来。 「顾念怎么不会说谎?」许崇霖翻了个白眼,微微扫过有点尷尬的顾念,「早上来特别跟我讲话,就是为了要把骨灰罈偷拿走的吧?」 「是我叫她做的。」纪子翼马上说。 「你喜欢她啊?哥。」许崇霖笑了起来。「这么替她说话。」 ************ 5-7 5-7 却不料纪子翼回答,「对啊。」顾念转过头来瞪着他,他还一脸无辜,「不行吗?」 办公室果然一阵骚动,许多人窃窃私语,连吕美和和许建恩都有些惊讶。 许崇霖忍不住笑道,「你不是都喜欢浓妆艳抹胸部大的那种女人吗?」 「偶尔也得换换口味啊。」纪子翼哈哈大笑,听到这话吕美和的鸡毛撢子马上打在他的头上,「好痛啊!」 果然是开玩笑的吧?顾念翻了个白眼,也松了口气下来,老闆许建恩走了过来,拍拍顾念说,「念念,你跟崇霖他们先去吃饭吧。」 「那我呢?」 吕美和吼道:「你给我跪着!」 「为什么?」纪子翼不懂,差点又挨一顿打。 等到顾念和许崇霖他们走远了,吕美和才说,「今天下午阿达到这里来提人,你都听说了?」 「嗯,崇霖都跟我说了。」 「为什么替顾念还钱?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许建恩问。 「那是因为这个女的也是被自己的朋友骗……又加上她这份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想帮忙的。」纪子翼皱眉解释道。「不是那种喜欢啦,不要闹得我们很尷尬!」 「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吕美和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家里面多一个复杂的成员,所以才多问你两句的,你懂的。」 「我懂,但顾念不是坏人,我相信她。」纪子翼抬起头。 吕美和和先生微微对视后笑了。 「真的没有喜欢?」吕美和笑着说,「我看她挺好的,虽然害羞话不多,但至少勤勉诚恳,长得也挺漂亮。」 「不是啦!」纪子翼赶紧否认。 「爸爸也挺喜欢的。」许建恩也笑得慈祥,「不过阿达那边的状况……你还是得留意一下,别再去他那里了,免得继续惹风波……」 「但是阿达那边……」 「起来吃饭吧。」吕美和叹了口气。「阿达那孩子不是你能负责得了的,我找多少人去照顾过几回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纪子翼点点头,无奈的跟着也叹了口气。 「你们两别叹气了。吃饭吧。」许建恩笑着拉起儿子,拍拍他高大的肩膀,「走吧走吧。」 顾念和许崇霖走在往餐厅的途中,她先拉住了许崇霖,为早上的事情道歉,「抱歉……当时情况紧急……不是故意骗小老闆的……」 「今天下午阿达来了,说我哥连续好几个月压着没跟你要钱,我哥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把你的帐款先结清了,避免阿达他们再来闹。」许崇霖说。 「……」果然下午纪子翼讲的电话,是这件事情,顾念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特殊的魅力,但我哥似乎很相信你的为人。」许崇霖的表情虽然只是平常的严肃,但语气却是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希望你不要伤害我哥的信任,也不要伤害我们家人对你的信任。」 「我……会好好还钱的……」顾念也没有想要解释自己的状况,只能吓得吞了口唾沫。 「你不是真的要去做酒店太好了。」许崇霖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又回復了原本办公室的那种平和。「今天去哪约会了?」 「……六福村。」顾念乖乖回答。 「是哦。」许崇霖开啟餐厅的门。 门才刚打开,马上就听到里头嘰嘰喳喳的声音。都还没看清楚,郭丹琪就抓着她尖叫:「我听说子翼哥跟你告白了吗?是真的吗?」 「……不是不是……是开玩笑的……」顾念赶紧解释。 「是真的,他们今天还去六福村约会。」许崇霖捏着郭丹琪的脑袋,「进去,不要挡着出口。」 「小老闆,你别火上加油啊……」顾念回头想要阻止,但许崇霖却只是冷笑着推她进门。 「我觉得她和子翼哥不错啊,感觉很适合。」一个学长笑着说。 「那我呢?我呢?」郭丹琪不开心的抓着对方的袖子问。「我不好吗?」 「你死心吧你!」张筠婷笑着推了她的头。 「不公平,我先来的啊。」郭丹琪瞪了顾念一眼,半埋怨半哀伤的,「我连……跟子翼哥的小孩的名字都取好了的说!」 这话一出,整桌同事都笑了出来,就连顾念也忍不住,「不是笑你,只是我们真的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真的。」 「吃饭啦。」大老远的,纪子翼从背后抱着许崇霖,「老弟,下午的事情感谢你啊!」 「哥,你有兴趣知道自己小孩的名字吗?」许崇霖听到了同事们的聊天内容,递给了纪子翼一碗饭。 「哈?」纪子翼一脸莫名其妙。 ************ 6-1 6-1 一大早大家吃过早餐,准备要出发的时候,看到了新闻,影帝梁天麟前天因病过世,享寿69岁,这件事情在电视上来回播报着,所以大家都看到了。 「他有那么红吗?我都不知道耶。」郭丹琪一脸狐疑。 「因为你年纪小啊。」张筠婷摇摇头,「梁天麟以前演过好几部花系列的男主角,创了好几个剧坊剧团,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啊。」 「之前还演过楚王传那个男配角啊。」另个年纪稍大的学长也说,「他早年又演电影又演电视剧,得了好几座金马奖金鐘奖,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才不演的。」 「听说他虽然有钱,个性却很乐善好施,就住在苗栗附近,生活不但简朴,每年都向各种慈善团体捐好几百万,也常常出国去做义工呢。」同事又分享道。 「对啊,所以真的是个大好人来着,难怪他的死讯会那么轰动。」 「唉,今年怎么会死这么多好人啊。疫情真是太可怕了……」 「每年都会死人,只是因为他有名而已。没有什么人是好人坏人,大家都是普通人。」许崇霖进办公室,看着大家正感叹的讨论,就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吸引了顾念的目光。 大家都是普通人而已,这句话让顾念有些感触。 「这人今天下午好像会送来我们这里。」纪子翼笑着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来来来。准备上班了。」 「下午要送过来吗?」郭丹琪好奇的问,「谁接啊?」 「谁接都一样,出发了。大熊,车钥匙。」许崇霖把钥匙丢给其中一个资深的学长,让大家准备出发。 这时候顾念被许崇霖叫住,「顾念,哥,你们等等,其他人先出发。」 「哦?是不是要约会啊?」一个学长调侃的笑道,顶了纪子翼一下,纪子翼笑得尷尬。 「会客室有人找你们。」许崇霖说,「是之前王瑞莹往生者的家属,会面结束后哥你再带顾念去殯仪馆。」 顾念和纪子翼直觉的相视后,各自都上了有些紧张的表情。 到了会客室,王妈妈站了起来迎接二人,她是个年轻妈妈,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左右,穿着整齐套装,「您好。您就是顾小姐吗?」 「是,您请坐。」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前来打扰,是这样的……我连续好几个礼拜一直收到一个小盆栽,后来透过花店的关係才问道送盆栽的人是顾小姐。」王妈妈有些烦恼的样子,面对礼仪公司也是心生畏惧的表情,「查访之后才知道您是我女儿的礼仪师,我虽然很感谢,但也很纳闷,请问这盆栽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王妈妈的表情有感谢也有恐惧,更多是不明所以的纳闷,的确,换作是顾念,可能也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是骚扰吧。 原来她不记得了,顾念微微皱眉。「……瑞莹说,三岁那年本来要和哥哥一起去六福村……」 王妈妈一抬头就吓得哭了出来,「什么……」 顾念仔细的解释完,「瑞莹希望您也能够一直乐观,并且拥有幸福,这就是她要求我送您左手香的意义……」 「你见到瑞莹了……?你真的见到瑞莹了?」王妈妈颤抖不已,「为什么我见不到?这几个月来我都没能够梦到她几回……为什么……」 「有时候只是运气而已,王妈妈,请您节哀。」顾念低着头诚恳说道。 「我的瑞莹啊……我可怜的瑞莹……小小的身子,遭受了多少罪……」王妈妈哇的一声掩面大哭,「都是我们不好,没能保住她的性命,还折腾了她好几年的时间……」 顾念拍拍王妈妈,说着上班时常说的安慰话语,「瑞莹看起来很活泼,也很快乐,能够离开苦痛与重病,她是幸福的。」 「真的吗……」即使是上班时常用的话术,王妈妈也很感动,不停的哭着致谢。 「她甚至还说,希望下辈子,还能够做妈妈的女儿……」 虽然不能够让王妈妈亲眼看到,但顾念还是竭尽所能的叙述说明了当天去六福村的状况,不管是王瑞莹的模样笑脸,还是她坐了好几回的独木舟和蒸汽火车,都希望能够呈现给王妈妈。 虽然她说的不好,但每个细节都惹得年轻的王妈妈又笑又哭的,好几个小时后,这才依依不捨的离开了办公室。 ************ 6-2 6-2 当天因为王妈妈而比较晚一点上班的顾念,赶到殯仪馆时已经接近中午,穿好了隔离衣后,她直接进入化妆间,学长都替她将需要化妆的遗体摆放好了,时间不能再拖,要是放得太久,遗体退冰过度可是会出水又疲软的。 「您好,我是莲祐礼仪的顾念,今天为您服务。」顾念微微鞠躬,打开白布。 不是的吧?顾念低头确认了遗体的名字,竟然就是今早大家大肆讨论的梁天麟先生。 「首先,先帮您脱衣服,我们清洁身体哦。」顾念说。 「好的。」 嗯?她听错了吗?正要解开衬衫的顾念抬头看了看遗体,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或许是外头的声音,她误会了,正当这么想的时候,梁先生的脸从他原本躺着的遗体中向上浮了出来,穿过了她的双手。 「啊啊!」顾念就算是不常尖叫的人,也忍不住尖叫出声,手上的丙酮也倒在地上。 同事大约是听到了些许声响,开门进来问,「怎了?」 「没事没事……」顾念捡起地上的丙酮罐,拿抹布擦了擦地板,「我……看到蟑螂……」 「化妆室这么冷还有蟑螂……?」 同事离开后,梁先生这才笑了起来,「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吓吓你,第一次变成鬼,原来是这种感觉……你果然跟大家说的一样,是看得到鬼的礼仪师耶!」 「……」真过分,顾念擦擦刚才吓出来的眼泪,兀自将手上要做的工作继续施行。 「小妹妹几岁啊?我等你好几天了!」 「27。」顾念将梁先生的眼睛闭上,并且闔上嘴巴,开始脱衣服。 「哦,跟我小儿子差不多大呢,不过你倒是比较像我女儿……」梁先生笑着清了清喉咙,换了个话题。「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演了龙虎斗那部连续剧,你看过龙虎斗没有啊?那是1978年黄立维导演的作品。」 「没有。」一边脱衣服一边扛着遗体已经够难过,还要回答问题,顾念上气不接下气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啊。」梁先生笑着说,「现在这个年代,什么都用替身,什么都用后製,根本不是在演戏。」 「嗯……」 「以前我非常的敬业,曾经为了演一齣马上的武打戏,从马背上摔下来,躺了半个多月呢……」 「嗯……」如果不回答他总觉得不礼貌,但是顾念手上忙碌着,要分神出来回答也真的很累,而且内容总是不着边际的话题,她真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不知道要回什么。 「我跟洪金宝一起拍戏的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生呢,你知不知道洪金宝啊?」 「知道……」终于脱下了衣服,顾念开始替梁先生清洗身体。「现在帮您清洁身体哦。」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做这种工作啊?」 「这工作很好啊,很有意义。」顾念边洗边揉泡泡,仔细的清洗身体,「梁先生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们年轻人真奇怪,还是,你是那种喜欢整天和尸体为伍的那种变态?」 「……」这老人家说什么啊,顾念皱皱眉头,「现在帮您冲乾净哦。」 突然,梁先生叹了口气,安静了下来,「……我是一个成功的人吗?」 怎么讲着讲着还突然哀伤了?顾念赶紧说,「当然了。您的死讯出来,几乎全国哀悼,都在讨论您的生平,可不是每个人都会上电视的,一定是很有名的人,才会上电视的嘛。」 「唉,我腿脚不好,后面几年都在麻烦别人,可怜的翠芳照顾了我多年,却还要受到亲戚的磨难,还有子孙的家產争夺,一定很难过。」他叹了口气。 梁先生说的应该是胡翠芳,他的太太。 「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路认识,然后在三十多岁左右时候重逢、结婚,她替我生了两个孩子,虽然他们一个个利慾薰心,城府也深,两兄弟总是为了家里的房產吵闹不休……」梁先生叹了口气,「我常常因为工作忙碌不在家……都是她在承受这些,她真的很辛苦。」 一边听着梁先生分享着年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和太太孩子的互动,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顾念觉得有点熟悉感,她的阿嬤年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是会碎碎唸,会唸着过去的遗憾,也提着当年的辉煌。 或许等到她老了,可能也会这样吧?顾念只能听着,当作是无聊间暇的背景音乐,反正化妆工作又累又可怕,有个人在身旁囉嗦也好。 ************ 6-3 6-3 说了半天,梁先生还没能够说出自己的愿望。 她完成了流程,化好了妆,已经没有别的事情要做的了,忍不住打断了梁先生的话语,问,「梁先生,我就要走了,您真没有想要我帮忙做的事情吗?」 「我都已经六十九岁了,人生之中遗憾的事情太多了……真要问,我还想不起来什么事情是必要的呢。」梁天麟说。 顾念微微的笑了,是啊。 没有遇到她的往生者,又会怎么样呢?虽然顾念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倒头来,她真的能够帮助所有的往生者,完成所有愿望,让他们了无遗憾吗? 当然不可能。 「没有遗憾,生命又怎么会如此可贵呢。」梁天麟也笑着,表情慈祥的像是自己的长辈。 梁先生说的没有错,她看着梁先生,收拾着器具,准备要进行下一个遗体的处理。 这时候突然一个人走了进来。「我说过,这些都很简单!交给我就好了!」 谁啊?顾念一脸惊慌,看到了一个像是道士一样的人出现在化妆间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古装,肚子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摇头晃脑阴阳怪气的不知道碎碎念着什么,后头跟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 梁先生似乎有点害怕,躲到她的身后。「请问……有什么事吗?」顾念赶紧问。 「这是梁先生的大儿子雇用的道士。」其中一个西装男子对顾念说,「您要是化妆结束就离开吧。」 「人死后要到城隍庙报到!城隍庙会发表文到地府,所有人都要入地府!经过判官的审判!」穿着黑色衣服的道士看起来五十好几了,一头灰白长发长鬍子,不停的碎碎念,拿着一把像是桃木剑的东西不停的挥舞着。「梁先生都已经六十九岁了!为什么就穿这么一点点?他应该要穿七层啊!」 「等一下!」这时候有一个黑袍男子也走了进来,领巾有个白领条,黑袍上头有着十字架的样式,手上拿着圣经,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也是有点年纪的神职人员。「你这怪力乱神的疯子!不要随便碰梁先生!」 这什么情况?顾念回头看了一眼梁先生,他才小心翼翼的说。「我两个儿子……就很爱吵架……所以派了人来……」 用这种方式吵架? 「妹妹,我们快逃……」梁先生翻了个白眼,偷偷附耳对顾念说:「这两个在我死的时候就已经来过了,但两个神棍啥也不会,就只会吵架……」 「啥也不会吗?」顾念暗暗问了一声。「那他们来干嘛啊?」 「谁知道啊……我实在受不了他们,吵得要死……」梁先生正想解释。 「你在跟谁说话啊?」正在和梁先生说话的她被神父听到了,神父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顾念只好赶紧跟着梁先生一同离开。 「原来这种神棍也有假的啊?」看起来这两个人都五六十岁了,怎么还会想要用这种方式骗钱呢?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为了赚钱,很多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梁先生笑得慈祥。「你可要学好啊,不要跟那些人一个样子。」 「知道了。」顾念赶紧逃离化妆间,却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梁先生开始每天跟着她。 他跟着她回宿舍,又跟着她去吃饭,还跟着她去见别的遗体,几乎一张开眼睛就会看到这位影帝梁先生笑咪咪地对着她看。 「梁先生……您想好了吗?」这天起床,她脸都还没有洗,就看到梁先生坐在她的书桌前面跟着猫玩。 噹噹虽然看得到梁先生,也顽皮的对着梁先生的手扑跳,但是扑不到实体,只能自己在那边绕圈圈生气。 「还没啊。」梁先生玩猫玩得起劲,似乎还不想回答她的话。 「那您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啊?」顾念躺回床上,想要再多睡一下。 「那两个神棍在家里贴符纸、喷圣水,我才不回去。」梁先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有多少钱啊,还要受这种罪……」 「或许家人只是希望能知道您在想什么吧?」顾念眨眨眼。 「才不是呢,现在是遗產谈不拢,所以他们只是在找各种藉口,能够多瓜分一点财產罢了。」梁先生叹了口气。「真是烦死我了。」 新闻上说,梁先生把所有财產都捐出去了,一分一毫都没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但是因为子孙和妻子都有在法律上应该要保留的持分部分,又加上两个孩子都各自主张父亲有说过要给予一些私有的土地或房屋,所以现在闹得很大。 「您烦什么啊?那都是那些活着的人的烦恼。」顾念支着脸,还带有点想睡觉的表情说,「请放宽心,您一生都是个好人,就赶紧变成天使吧。」 梁先生笑了,笑得有点荒唐而嘲讽。 「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要你帮忙我做什么了。」 ************ 6-4 6-4 「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要你帮忙我做什么了。」梁先生没解释他刚才是笑什么。 「想到了?」顾念正在梳头,正要准备要去上班了。 「我的遗產之中,有一条坦桑石的项鍊,蓝紫色的,旁边有鑽石的。」梁先生仔细的形容,「虽然我不知道最后遗產会归给谁,但我希望把这条项鍊送给徐紫媛小姐。」 「徐……徐紫媛?」顾念一惊。那个徐紫媛? 徐紫媛是个45岁左右的演员,早期虽然不红,但年纪稍长之后因为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又因为运气而接演了不少好电影,也算是近年来资源满满,大器晚成的女演员。 去年她还演了一部很有名的悬疑片,演的是一个民初时期的歌女,穿着一袭白色旗袍,梳着服贴的波浪爱司头,顾盼流转皆是风情,最近好多人模仿她的扮相。 梁先生跟这个徐紫媛有一腿啊? 「可是徐紫媛……不是也已经结婚了吗?」顾念问。「您太太知道吗?」 「这个说来话长啊……」梁先生却是叹了口气,「但这的确是我欠紫媛的,我不能什么都不给她……」 「但是,您不是也说您的太太很辛苦的吗……」顾念有些疑惑,「如果梁太太知道你和徐小姐的关係,应该是会生气的吧?您让我去说这件事……不是给她二度伤害的吗?」 「是啊……会不会生气呢?」梁先生却是又笑了,只是这次他笑得很奸诈,「反正这是你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去烦恼的,跟我没关係了!」 居然这样说,顾念对着梁先生的笑脸很惊讶,但也的确无可奈何,只好先准备上班。 她本来希望这件事情可以跟纪子翼讨论看看,但早上听小老闆说纪子翼这两三天都不会上班,他最近好像很忙,常常不在公司。 最近公司内部多半都在为着梁先生的告别式烦恼,因为参加人数前所未有的多,场地和行程规模也比起以往办过的大许多,这时候她如果去问,能否见得到梁太太,说服她把珠宝转赠送给徐紫媛,简直是给大家添麻烦啊。 而且她也必须见得到面才行啊。 这任务真的有够麻烦。 去会场逛了一圈,正看到门口有两个人在吵架,居然又是那天的那个怪道士和怪神父。 「你怪力乱神!胡说八道!我黄天泰号称黄真人!诵经持戒、修斋行道已经二十年!才不想跟你这种洋人信仰一般见识!」道士说。 神父也不甘示弱,拿着十字架和一把白色的水枪开始喷道士,「你才是魔鬼!我要代替我天主消灭你!用圣水清洁你!」 「你敢喷我!」道士擦着脸,生气道:「哪有人用水枪洒圣水的?刘保罗你这死洋人!冒牌货!假神父!」 「新冠肺炎期间要保持距离!你这撒旦离我远一点!」那个被叫做刘保罗的神父拿着白色水枪一路退后,表情带着些许得意。「我要奉主耶穌基督之名消灭你这怪力乱神!」 道士大概是生气了,从怀里拿出了好几张符纸,准备要点火,「你才怪力乱神!看我替天行道!」 顾念眼看那个道士连打火机都要拿出来了,只好上前劝架,「两位……有话慢慢说……别点火……点火危险……」 「这位姊妹!快来到我的身后!我用圣水掩护你!」 「这……这水枪也收起来吧……」顾念鼓起勇气询问。「请问两位……是真的要传达梁先生的遗愿的吗?」 「那当然!」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那……可以借点时间,我们稍微谈一谈吗?」顾念被两人的视线瞪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努力表达,「毕竟我也……算是灵异体质的人……?」 「你?」两人似乎不信,看着她一脸怀疑。 「姊妹,您在说什么呢?您是不是近来忧思,是不是撒旦蒙上了您属灵的眼睛,让您不分敌我?」那个神父抓着她的手,「耶穌说!凡劳苦担重担的,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你们得安息!」 「刘保罗你这变态!别看小女生漂亮就随便抓人家!放手!」道士也抓住了她,「你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妮子!别在那边胡说八道!何来的灵异体质!」 「我……我看得到梁先生,我能跟他说话!……他说你们很吵,说你们都是神棍,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她甩开两人的手,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 6-5 6-5 两人缩在咖啡厅的座椅上,气焰比起刚才嚣张的模样削减了不少,那个叫做刘保罗的神父小心翼翼地说:「我要一杯拿铁,和一个草莓蛋糕。」 「吃什么草莓蛋糕……」叫做黄天泰的道士还想回嘴,但看了眼面前顾念的表情,稍微清了清喉咙,小声的说:「那、那我要……白毫乌龙和一个紫芋香糕。」 「吃吧,我请客。」顾念叹了口气,看着刚才还很嚣张的两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多了几分自信。 「姊妹……您千万不能把我们是神棍的事情告诉别人……」 「是啊!」黄天泰赶紧答腔。「我们不是想害人的那种神棍啦!真的不是!」 有人不知道他们是神棍吗?他们第一眼看起来就很像是邪教敛财的怪人啊,这两个人是什么反应啊? 「……」顾念吞了口唾沫,本来不想说话的她,被身旁的梁先生顶了一下,鼓起了勇气,「真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两人这时候默契却挺好,异口同声的,「我们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这也不算什么……」 「但是这毕竟是骗人的,就是缺德的事。」顾念说,「梁先生被你们两个人製造出了许多不实的故事和话语困扰得很,能不能不要继续这样了?」 「但是……」 「梁先生儿子们的纷争还没完呢,最后一定是要对簿公堂的,梁先生也说了,这些事情让他们去淌浑水就好,我们不用管。」顾念煞有其事的威胁道,「如果你们不懂得收手,那我就要把你们到处骗钱的事情在网路上说!」 「……这……」两个神棍慌张起来。 幸亏梁先生告诉了她,附近的鬼告诉他许多故事,说这两个人十几岁就到处招摇撞骗,一路骗钱骗了几十年,关西竹东一代好多人都是两人的受害者。 「例如北埔范家老人家的事情。」她听着梁先生所说的内容重复道。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我说了,是梁先生告诉我的,殯仪馆里头太多鬼魂都会互通有无,里头一定不乏是被你们骗了的孤魂野鬼,搞不好好多人,都急着要向你们追魂索命呢。」虽然顾念不想故意吓他们,但倘若梁先生说的属实,这两个人的确是相当缺德。 两人慌张的尖叫起来,刘保罗抓着胸前的十字架项鍊不停的求告着,「主啊……请原谅我的一切过错……」 「我……我们也是迫于生活,被逼无奈啊!」那个道士也结巴的说,「我黄天泰可以对天发誓……从此燃灯懺悔,布施愿念!」 「总之,你们愿意跟我合作吗?」顾念说。「只要你们愿意帮我这个忙,日后也不再骗人,我就会答应这件事情我们不会再追究下去。」 「……」两人对看了一眼,点点头答应了。 没有几天,两个神棍突然一改原本态度,声称梁先生託梦,表示将自己的所有遗產的1/2全数捐出,而两个儿子和妻子,只能各得1/6的特留分。虽然两个儿子都声称这和本来说不一样,有违父亲的意志,但是面对这个既符合法律又符合公平原则的结果,似乎就算不想接受,也只能接受了。 梁先生的告别式也就正式开始了。 全白的会场,综合白色、粉色、黄色的花朵,舖满了整个墙面,中间紫色的花朵舖满城莲花的图案,周围还有绿叶的点缀,巨大的照片,是梁先生还盛年时期的笑脸。 意气风发。 顾念帮忙整理着场地的维护,轻轻的在鲜花上喷洒上清水,维持鲜花的娇嫩。因为梁先生的鼎鼎大名,许多花艺公司都送来了巨大的花束和花架,一字排开有六七十个,使得整个会场充满了香气。 「人还年轻的时候,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梁先生苦笑着说。「可惜什么花都是有开有谢,终将难逃一死。」 顾念看着他的失落,心里头微微触动。 「所以,记得要打个电话回家给爸爸妈妈,在他们在的时候,要多孝顺他们啊。」梁先生说。 「我会的。」顾念看了看手机,「时间到了,我先去见梁太太了。」 「拜託你了。」梁先生点点头笑着,「你放心,妹妹,无论结果如何都没关係,我不会怪你的。这是我的遗憾,也是我的过错,不是谁的。」 顾念点点头,走出了会场大门,等待着轿车开进了殯仪馆停车场,与正好下车的胡翠芳面对面。 「梁太太。」顾念微微鞠躬。 ************ 6-6 6-6 「你就是顾念小姐吗?」梁太太看起来是个六十多岁的妇人,外貌上并没有过于华丽的服装和珠宝缀饰,看起来简朴平实,只是整洁乾净而已。她优雅地喝着桌上的红茶,说话慢条斯理的,「比我想像得要年轻许多,黄真人提起您的时候,没提到您这么漂亮。」 「您过奖了。」 「你一定也觉得很奇怪。」胡翠芳微微笑着,捏了捏手上的戒指,「身为他的妻子,我并没有主持儿子们对于遗產的争夺纷扰,而是任由他们这样闹,很奇怪吧。」 顾念没有想到梁太太会问她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只是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唸的经,我并没有资格过问这种事情。」 「梁天麟作品最多的时候,大约就是三十五岁到五十岁这段时间吧。」胡翠芳笑着说,「那时候的他很忙碌,一个月中回家的天数不过两三天,不是在片场就是在电视台宣传,而我,变成唯一能够照顾这个家的人。」 顾念低着头,只是听着。 「我并不怨恨他,选择这样的道路,是我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的。」胡翠芳叹了口气,「但是也就不能怪孩子们与父亲生疏,一个个利慾薰心、錙銖必较了。」 所以两个孩子对遗產的计较,或许就是对父爱的计较,顾念微微皱眉。 「或许对他们而言,梁天麟是大家的梁天麟,不是他们的爸爸梁天麟,这点一直都是孩子们心中的痛楚,但我也不奢求他理解。」胡翠芳无奈的笑着说。「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很想知道,梁天麟是怎么想我的?」 「梁先生他……一直说很对不起您,这么多年让您辛苦了。」顾念说。 「真是没良心啊,反反覆覆都是这些话。」胡翠芳摇摇头,又喝了口桌上的茶,却是犹豫了一下,「这么说来,这话的确很像他会说的。看来你并不是像黄天泰和刘保罗那对难兄难弟那样的神棍。」 顾念被胡翠芳凌厉的眼神扫得有些紧张,害怕的低下了头。 「所以,他希望我做什么?」胡翠芳问。 「是这样的……」顾念皱着眉头,真的很不愿意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梁先生说……自己有一条坦桑石的项鍊,蓝紫色的,旁边有鑽石的项鍊。他……希望把这条项鍊送给徐紫媛小姐。」 胡翠芳冷冷地看着顾念,「……徐紫媛?」 「是的。」 「你一定是听错了。」胡翠芳说,「徐紫媛和我先生根本不认识,怎么可能会把遗產交给她呢?」 「可是……梁先生说……」 「闭嘴!」胡翠芳沉沉一吼,「这不可能!」 顾念没想到胡翠芳竟会如此恼怒,一时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胡翠芳全身颤抖地站起身,「你到底是听谁这样胡说八道,难道就因为梁天麟死了,就可以捏造抹黑,污衊我先生的清誉吗?」 「我没有……」 「顾小姐,你的任务到这里结束了。」胡翠芳站起了身,「希望你不要胡乱攀扯这种没来由的消息,这些话我也当作没听过。如果在外头有任何这种类似的传言或谣言,你就等着收我的律师信。」 怎么办,她果然失败了。顾念低着头,一时之间只能回答,「是……对不起……」 「送客,安琪。」胡翠芳起身离开,留下了原地怔然的顾念。 助理安琪走上前来,礼貌但又带着些许歉意的点点头。「不好意思,顾小姐,这边请。」 走出了休息室,顾念只能大大的叹了口气,身边的梁先生还是来安慰她,「没事,她只是吓唬你而已,你不知道这样造谣的记者该有多少,她总是这个样子,不是真的会告你的。」 顾念虽然心里稍微舒坦了点,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那失败了怎么办啊?」 「也没办法啦!」梁先生笑着说,「总是会有失败的嘛!就是有遗憾,才是人生啊。」 被这老人家打败了,顾念也只好耸耸肩,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顾念。」小老闆唤她了,「别自言自语了,过来把这些东西拿进去。」 「来了。」顾念深呼吸,准备帮忙会场的其他佈置。 ************ 6-7 6-7 台北东区的无边咖啡厅,有着高楼鸟瞰台北东区的绝佳景致,还有私人包厢空间,给予顾客最安全的消费体验。 「梁太太。」墨镜下的美艳面容,是胡翠芳认得的,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她知道对方就是演员徐紫媛。 「谢谢你愿意过来。」胡翠芳看着她优雅脱下了墨镜和口罩,精緻妆容和整套造型,代表是下班刚刚赶过来的,「最近可好?」 「都好。」徐紫媛礼貌一笑,表情持重中多了一分脆弱与哀伤,「本该在上个月梁先生告别式出席的……因为那时候刚从深圳回来,隔离了几天,真是抱歉。」 「没关係,你有这份心就很好。」胡翠芳叹了口气。「他要是地下有知,会开心的。」 「梁太太……」徐紫媛微微哽咽,「谢谢您……」 「谢我什么?你毕竟是他的最爱。」梁太太摇摇头,从包包拿出了一个精緻的天鹅绒礼盒。 「这是什么,梁太太?」徐紫媛似乎被这样的厚礼吓到了。 「这是梁天麟的遗愿,他希望把这个项鍊交给你,作为纪念的遗物。」胡翠芳的表情冷静而自持,没有丝毫的不满与怨懟。 「这怎么行呢?」徐紫媛赶紧拒绝,「我不能收这么名贵的东西。」 「收下吧,紫媛。」胡翠芳点头,「身为他的女儿,你该收下这个的。」 原来在梁天麟二十四岁,在戏剧界初露头角之时,结交了一名徐姓女子,两人对外隐瞒身分在一起许久,后来虽然分手后好聚好散,却在多年后由徐姓女子的母亲,带着这个小女孩出现在胡翠芳面前。 原来徐姓女子发现自己怀孕,为了怕给梁天麟製造麻烦,一直都将这个小女孩是梁天麟的私生女这个事实隐瞒着,但因为孩子生下没有几年,就因自己重病,不得不将女儿託付给梁天麟。 胡翠芳一直暗中接济照顾这个叫作徐紫媛的女孩,甚至藉由人脉,介绍徐紫媛进入演艺界。 胡翠芳和梁天麟,私底下也为了徐紫媛这个身分尷尬的女孩吵过几回,但最终因为徐的母亲已经过世,计较这个也毫无意义,而徐紫媛这女孩也安分守己,也从未想要扰乱梁家的生活,选择守着这个秘密闭口不言。 「当年要不是你们母女俩为了梁天麟的名声着想,隐瞒了彼此的关係,梁天麟又何来这么多年的风光和名声呢?」 「别这么说……」徐紫媛摇摇头,「我一直都很敬重您的,也很感谢这么多年您对我的照拂和关心。」 「那就收下吧。」胡翠芳点点头。「虽然梁天麟不是个好爸爸,但是他在最后想起了你,也就是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你。」 「但是我从未这样想过。那时候的他们有许多不得已,不是我能够体会的,虽然从小寂寞,或曾经对家庭健全的朋友同学有过许多嫉妒和羡慕,但我也知道,或许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就是时事造就的不得已罢了。」 胡翠芳看着徐紫媛,微微沉默。 徐紫媛摇头,「现在的我,终于也可以理解身为父母、身为公眾人物的这种为难。」 胡翠芳看着缓缓起身的徐紫媛。 「所以梁太太,这份礼物我不能收。」徐紫媛含泪笑得凄婉而真切,「没有谁是亏欠我的,也没有谁对不起我。我真的过得很好,很幸福。」 胡翠芳看着徐紫媛低低的鞠了个躬,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收吗?」 「因为没有看里头的珠宝是什么,所以我还能拒绝。」徐紫媛半开玩笑的揹起了包包,戴上了口罩和太阳眼镜,「或许看了,就会不同了吧?」 「也或许……我只是想让爸爸感到不甘心吧。」徐紫媛眨眨眼,这句话让胡翠芳笑了。「让他带着失望走吧,谁要他对不起我呢?」 胡翠芳心下了然,笑出了声。「是啊。」 徐紫媛笑着点点头,「梁太太,再见。」 胡翠芳看着这天鹅绒的盒子,缓缓举杯抿了抿手中的咖啡,这杯咖啡已经放凉了,酸涩与苦味交杂着,似乎已经过了最佳的赏味时刻。 ************ 7-1 7-1 「你们两个过来。」许崇霖说,「这边是在扫什么,怎么那么乱?」 「……」刘保罗和黄天泰上前悻悻然地接受训骂。 「重扫。」许崇霖的气势一点都不输给眼前这两个年纪长了许多的老人家,「既然是来做义工的,就要好好做。」 「已经……已经很乾净啦,那里又不会有人看……」 「你们为了民眾服务,这份诚意就不是做给人看的,而且这里这么多往生者都看着你们,怎么能说没人看呢?」许崇霖冷脸道。「扫乾净,到你们问心无愧为止。」 「……是……」两人又拿着扫把乖乖清理着。 这时候顾念从其中一个化妆间走出,换下了衣服准备下班,看到两人边扫地边打架的样子,只好上去劝架。「又打架?你们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连扫地都要打架?」 「没有啊……都是他偷懒成性!不好好扫地!」黄天泰说,「顾小姐你看他都扫不乾净!」 「我用我主耶穌基督之名发誓,绝对没有!」刘保罗当然不甘示弱辩驳道,「不过,顾姊妹你终于下班了吗?看你今天在里头忙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出来呢,都不用休息吗?」 「今天有些往生者的状况不太好,修復需要六七个小时。」顾念打趣的问,「想看吗?」 「不……不用了!」两人惧怕的赶紧拒绝。 「胆子这么小还做神棍,还以为你们多厉害。」顾念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也很怕吗?嚣张啦?」这时候纪子翼从背后哈了一声。 「哦……你回来啦。」顾念哦了一声,好久没有看到他了,看着纪子翼点点头笑着离开,顾念的眼神也跟着他一同远去,不知道他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那不是纪先生吗?你跟他很熟啊?」黄天泰忍不住问。 「他是礼仪公司的小老闆啊,也是许先生的兄弟。」顾念理所当然的回答。 「他的爸爸是纪安平,人称安平少爷,在这边组织帮派好多年,是很有名的黑道。」黄天泰的表情微微咋舌,「虽然后来收山不做了,却因为他的退休引起了其他帮派的不满,听说夫妻两人营业的事业也被闹了好几回。」 「某次械斗死了不少人吧,纪安平夫妻都是在那场枪战中过世的样子。」刘保罗看着周围进进出出的礼仪师,「原来传说中的礼仪公司,就是这家礼仪公司啊,我都不知道。」 「他现在看起来也是个流氓吧……」顾念耸耸肩。 「纪先生在地方上还行,平时也算热心助人……只是他那个兄弟,那个叫做潘啟达的,那个才是真的流氓。」黄天泰摇摇头。 「你说那个阿达?放高利贷还吸毒的那个吧?」刘保罗说。 但是跟阿达他们混在一起,纪子翼这个人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不过虽然这样说,顾念却还是相信纪子翼的为人,虽然他讲话总是态度散漫又不认真,但私底下待人处事是很温柔的。 更何况身为催债的人,根本没必要对她好,没出手揍她或把她带去卖器官,居然还亲自帮她找工作、替她先还了款,怎么想都是个好人。 到底为什么? 「这里差不多了,你们先收工吧。」一旁的许崇霖说,「顾念,你来一下。」 「怎么了?」 「没事,只是我不想让那两个老人乱说话,惹得我哥不开心。」 顾念这才听出来他的意思,「纪子翼怎么了吗?」 「这几天,阿达和几个兄弟被警方抓了,吸毒、还有违法经营赌场。」许崇霖叹了口气,「我哥似乎这几天费了好大工夫才凑钱把人保释出来……今天晚上怕又是要跟他们去喝酒。」 顾念微微皱眉,「那,他们会被起诉吗?」 「肯定啊,我们这几年总是劝阿达做些正经事,但他们不听,有什么办法?」许崇霖摇摇头,「晚上你去接他回来。」 「我?」 「是啊,你会开车吧?他和阿达平时喝酒总是通宵,你去的话,他应该会早点回来的。」许崇霖讲得理所当然,「他那么喜欢你。」 一旁的礼仪师学长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马上又:「哦……」的调侃起来。 顾念翻了个白眼。 ************ 7-2 7-2 小老闆怎么又讲这种话,讨厌。顾念洗过澡,看着时间时针的指针已经到了十点,打了通电话给妈妈道晚安后,决定出发去接纪子翼。 她也真是,竟然也没有拒绝。 或许是因为,她和许崇霖一样,其实是非常相信纪子翼的为人吧。 「上回明明说不安全,叫我不要自己过去店里找他的。」顾念跟许崇霖拿钥匙的时候,这样问。 「你看得到鬼啊,这点黑又算得了什么。」许崇霖冷笑说。「而且我哥在,他不会让你怎么样的。」 他又知道了,顾念不满的努起嘴,但还是不敢多说什么,顺着许崇霖说的那个地址开过去。 夜间的路上虽然路灯很亮,但不熟路的她为了安全,仍然开得很慢,公司因为开在深山里头,不免来来回回要经过许多乡间小路才能到达村镇,二十分鐘后,终于到了传说中街上的那家网咖店。 网咖店看起来旧旧的,不管是塑胶招牌还是店内的柜台设备,看起来似乎都没有维护装潢和整洁,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营业。门口玻璃门上的招牌贴着close的标志,但玻璃门却没关,里头好像还有些灯光。 她打了电话给纪子翼,但是没有人接,大概也只好走进去了。 没事,她可是连鬼都看得见的女人啊。 店内是空荡荡的,走到后门的地方,听到了一阵吵杂的人声,她便往后头走去,打开了后门,果然看到一群男人围着一桌喝酒。 店后面的装潢完全不同,玻璃窗、大柜台,一旁贴着「汽车、机车、金饰、名錶」的字样,虽然老旧简陋,看起来倒是像是一间传统当铺。 其中一个男人发现她了,表情语气都很兇,「你谁啊?」 「对不起……我找纪子翼。」她慌张的缩了一下身子。 「哦!我知道她是谁!」其中一个高个子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吴慧君那个贱人的保人啊!顾什么的,上次我们去葬仪社没看到这女的!」 「就她?」另外一个胖胖的穿着灰白色吊嘎的男人也笑了起来,「子翼哥替她还钱了的那个?」 「对!就她!」高个子笑得颓丧,接近了她的脸,伸手要碰她,顾念往后退了两步,「我就奇怪,明明找到吴慧君那个贱人了,为什么还要放过她,确实是长得可以啊!难怪子翼哥喜欢!」 他就是阿达了吗?顾念皱眉,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他们说的话,找到吴慧君了?这话什么意思?顾念回头正想问个清楚,这时候后头厕所的门开了,纪子翼走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小老闆让我来接你……」看到纪子翼的当下,顾念终于松了口气。 「别急着走嘛!」高个子的笑脸看起来虽然噁心,但看得出来非常年轻,顶多十几二十的小朋友而已,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小姐姐几岁啊?陪我们一起喝酒啊。」 「阿达,好了。」纪子翼绕过高个子,来到了她的身边,「我们回去了。」 「子翼哥慢走啊。」阿达笑着放开她。 跟着纪子翼高大的身子摇摇晃晃的穿越了黑暗的走廊,顾念看他喝得醉了,犹豫要不要扶他一把,但纪子翼不让人扶,却是走得东倒西歪。 费了一番功夫,两人终于来到店门口的车前,顾念拉着他上车,看着他脸红晕眩的模样,大概现在问他关于吴慧君的事情他也不会回答吧,于是顾念决定还是先开车回家。 上了车,她发动车子,打算开车回到公司,但看着他没系安全带,只好转过身替他系上。纪子翼全身又是烟味都是酒气,脸色看起来也红得吓人,但这个男人的睫毛很长,鼻樑很挺,肩膀宽阔,漂亮的刺青爬在他的颈部,本来看起来很可怕,现在顾念只觉得性感撩人。 顾念用力扯了一下安全带,替他扣上,细微的动作让他的眼睛眨了眨,她赶紧放手,坐好自己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准备发动汽车。 「他们很可怕吗?」纪子翼问。 「还好……」 「……怕什么,遇到流氓就是要比他们更大声啦。」纪子翼说。「阿达那个小智障,打他脑袋就好了……」 「我……听说了他们的事情。」顾念问。 「……嗯。」纪子翼回话慢得让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最终,我还是保护不了阿达。」 ************ 7-3 7-3 顾念听许崇霖说过,因为阿达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常跟随纪子翼的父亲,因此纪子翼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要照顾阿达。 「我想……你努力过了……」 「屁啦。我连自己是好是坏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向善呢?」纪子翼笑着说,「或许我根本觉得很麻烦……谁知道呢?」 「你……是好人啊。」顾念开着车,偷偷覷他的脸色。 「是吗?」这两个字浅得几乎没有重量,她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透过后照镜,顾念看得出来他的表情黯淡,只是支着脸朦胧的看着窗外,不到五分鐘似乎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让他多睡一下,或许不会这么难受。只是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许多。 对无父无母的纪子翼而言,虽然能够享受许家的照顾,但或许和阿达在一起,也可以重温和自己父母相处那几年的时光,所以不只是责任感,或许这也是一种他用来想念双亲的方式吧。 一路漆黑的开车回到公司,停好车的时候,办公室和小老闆房间的灯都已经暗了,只好明天再去还钥匙,顾念摇摇纪子翼。「到家了……纪子翼……」 想起上次她在酒店因为两杯酒就喝掛,纪子翼也是这样开车带她回家的,才知道一切都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从他的口袋之中找到了钥匙,先下车把门开了,然后努力把他弄下车,在殯仪馆训练有素的她,扛起这么一个大活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可以的。 让他顺势倒在自己背上,顾念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计算得刚刚好,应该可以成功的完成任务,于是缓缓揹起他走向房间。 但她还是小看了他的体重,明明他看起来那么瘦的说,重量却一丁点都没少,至少有七十公斤。另外顾念也没想到,他的房间虽然在一楼,门前的两个矮台阶却也可以把她折磨得半死不活。 好不容易到了房间,顾念把他丢上床,先回车上拿他的东西,锁车门后,奔跑着回来的顾念,气喘如牛的回到了纪子翼的房间,替他脱鞋子外套。 脱了外套和鞋袜,她替他盖好了被子,准备离开时,却被一把拉住了衣襬,害得她跌倒在地上。 「……别走。」他说。 这人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啊? 「我得回去睡觉了,放手……」她忍不住抱怨,「刚刚醒着为什么不自己走……你真的很重耶……」 纪子翼没回应,仍然拉着她的衣襬不放。 「……好了啦……」顾念使劲拉了几回,仍然无法将自己的衬衫衣襬从他的手中夺回。 又不能在这里裸体,顾念只好坐着乔出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最后终于可以勉强靠着床坐在地上,但背后的衣服还是被拉起了一大片,露出了半截腰部,满身大汗的顾念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抽了两张卫生纸擦汗。 等等他睡着了,就会放手了吧。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啦……」顾念埋怨道。 「我好寂寞。」纪子翼说。 她很想回嘴说他有家人有朋友,许家的人对他都照顾有加,当作自己的儿子,个性海派爽朗的他在同事间也很受欢迎,他有什么好寂寞的。 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自己的家人。失去父母的他又失去了阿达,这时候一定是很难过的。 「其实阿达也不喜欢我,整天不准他做这个做那个的……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去干嘛……」 「没事,你是个好哥哥,他会明白的。」顾念没有转身,任凭他拉着自己的衣角,淡淡说。 「是吗?……」 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可能不该问他这个问题,但是顾念还是很在意,于是沉默了许久后,问:「纪子翼?你喜欢我吗?」 「阿达他们说,已经找到吴慧君了吗?」顾念转身,表情忍不住好奇的问,「既然已经找到她了……为什么还要替我还款?为什么不去找她?」 纪子翼的手缓缓落下,放开了她的衬衫。 睡着了吗? 「骗人。」顾念不满的,「你听到了吧?」 纪子翼一动不动,她虽然替他盖好被子,却还是忍不住蹲下来仔细瞪着他的脸,希望他只是装睡,等等就会起来了。 瞪了许久,她还是放弃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想到触感比想像的还要软一些。 顾念起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夜晚开始下雨,雨点被强风吹成水花,淅沥沥的打在窗框上,楼梯间带着微凉的溼气,让她拥紧了身上的外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 ************ 7-4 7-4 还好今天没班,不然起床都已经十一点多了,顾念起得晚了,所以没吃早餐,到办公室里头找些书来看。 跟小老闆借了两本书,顺便还了昨天的车钥匙。 「晚上几点回来的?」许崇霖问。 「十一、二点吧。」顾念乖乖回答。 「我看到你揹着他要走上台阶的样子。」许崇霖默默说。「蛮好笑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帮忙?」 「因为气氛挺好。」许崇霖笑着看她翻了两个白眼。 正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顾念看到了纪子翼从房间走出,眼神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微微尷尬,咳了两声。「早。」 「早安。」果然昨天是装睡吧,顾念皱眉。 「昨天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她却是哼了一声,懒得看他。纪子翼似乎也没特别在意她的表情,开车离开了宿舍区,留下了一脸烦恼又莫名其妙的顾念。 「所以,你要帮我吗?」这个漂亮女孩的灵魂绕着她走来走去。 顾念的脸很臭,距离上次和纪子翼有点尷尬的一个晚上后,她似乎对于纪子翼跑出了很多不满。他到底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其实已经找到慧君的事实?这点让她觉得莫名的很烦躁。 顾念摇摇头,这女孩缠着自己已经三四天了,好说歹说的也好几回,她已经尽力了。「对不起,我拒绝。」 「为什么?」女孩哭得梨花带雨,清丽的美貌让人惊艷。 这个女孩叫做姚雨晨,去年九月的一档实境节目让她在演艺界红透半片天,传说中她是个富二代,父亲是个投资理财公司的董事,住在台北大安区的信义联勤大楼,那里可是超级豪宅,什么歌手江蕙、建设公司董事长都住在那里。 姚雨晨不仅长相美丽,穿搭也时尚有型,每个名牌的饰品配件或包包指甲,都是女孩们争相仿效拥有的。 除此之外,听说她还是英国曼彻斯特毕业的高材生,一口流利的英语,开口闭口都是现今炙手可热的投资理财概念,使得大家认为她不只是个漂亮的芭比娃娃,而是真的内外兼具的人生胜利组女孩。 于是这个女孩的网路声量大增,个人频道的订阅超过了一千多万,成为全国最受欢迎的网路美女,国内外也累积了不少粉丝。 「对不起。」看着她漂亮的脸孔,顾念只能道歉。 「可是……你难道不同情我的遭遇吗?」女孩哭得伤心。 就在去年年底,姚雨晨突然被网路上爆料出来,学歷和家世渊源都是假的,不仅高职毕业之后就在外面工作,也只是住在桃园龙潭附近的一个小租屋处,身上的名牌也是假的,穿戴什么的也都是仿製品,所有人设都是经纪公司营造出来的假象。 本来被捧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女孩,突然受到了广大群眾的攻击,网路上到处都是没有经过证实的抹黑,有的真有的假,造成她一下子崩溃了。 粉丝真的很有趣,她红的时候说她漂亮,说她时尚高级,当她陷入谷底的时候,就说她又丑又土,鼻子长得奇怪,都是靠修图或整容。 这真是莫名其妙,难道隔了两个礼拜,她就不是同一个人吗? 「我很同情你。」顾念老实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但是真的不行。」 后来的她死于严重的抑鬱,服了大量药物之后的她割腕自杀,轰动社会的新闻传唱了好几天,这时候又有许多人开始怀念她的美好,开始惋惜,开始说她其实很善良甜美,自然纯真,这一切都是经纪公司的错。 真是个做作的世界。 「为什么拒绝我呢……我不是说了吗?那些人是用捏造谣言的方式伤害我啊!」姚雨晨很难过,哭个不停。 「我知道他们伤害你,这是他们的不对,但是你要我去下毒,去开车撞他们,让他们死于非命,这我要怎么帮忙?」顾念皱起眉头,「你应该要有点常识。」 「你怎么这样……」姚雨晨更是难过了,擦擦眼泪说,「我以为你是个热心助人的人,却没想到这么冷血!」 「我不是。」顾念听到这句话,表情有些无奈,「我只是一个碰巧能够看得见鬼魂的普通人,能不能够帮助别人的愿望,我还是必须量力而为。」 「……」姚雨晨咬咬牙,离开了。 偶尔也会是有这样无理的往生者,给她製造不少难题,果然小老闆说的没有错,人和鬼都是一样的,不好不坏的人是大多数,自私自恋不顾别人的,也不在少数。 希望她可以理解,人生本来就不是只有掌声和鲜花,有许多困顿是很难跨越过的。 而姚雨晨她既然选择以死来逃避,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后果,既然逃避了自己的人生,就不要怪自己有许多的愿望没能够完成。 当然不是鼓励她去伤害那些欺负她的人,但是当她还有声音可以诉说,还有力量可以去抵抗的时候,她都不愿意做什么,又怎么能够奢求死后的自己可以让别人去完成呢? ************ 7-5 7-5 这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大约九点多,晚餐已经在车上吃了便当,她疲累的洗过澡,准备换上睡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 一阵从背脊发出的冰冷,前所未有的恶寒,带着恐惧席捲全身。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正对着镜子仔细想着这感觉是为什么的时候,那种冰凉爬上了她的全身,凉得她有些刺痛,镜子里头突然浮现了一张脸,吓得她惊慌失色的尖叫出声。 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美貌,就算是原本鬼魂半透明的身子,也不曾这么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的脸变成恐怖的深绿色,崎嶇的皱纹和疣起遍布了整张脸,两颗眼珠又大又充满敌意,脸上却掛着让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她伸着两隻枯瘦的像骸骨一样的手爬向顾念,左手还汩汩的冒着血,「……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要变成厉鬼……」 是姚雨晨!她拍拍自己狂跳的心脏,忍不住骂道:「又不是我害你死的……你在想什么!」 「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我要带你一起走……」 「走开!」见鬼这么多次了,顾念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威胁,因为姚雨晨的模样实在很可怕,顾念只能逃到房间的角落,看着她慢慢逼近而不断尖叫道:「不要过来!」 是她忘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鬼魂,本来就是可怕又可敬的东西,因为顾念见得太过频繁,以为这一切都会像自己遇到的那么温和而熟悉,太过自以为是的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们。 姚雨晨笑得邪气,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接近了尖叫不已的顾念,「你不是很嚣张的吗?总是拒绝我的吗?我杀了你……」 突然一阵强劲的压力,碰的一声把姚雨晨向后打倒在地。 姚雨晨尖叫着倒在地上,又缓缓被举起,紧贴着墙壁。「……怎么可能……」 顾念不解面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拥有什么力量,将身为鬼的姚雨晨打飞出去,仔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刚才发出力量的,竟然是站在地上的噹噹。 只见噹噹的白色的毛发和身子都泛出了蓝色的细细光芒,眼神锐利的紧盯着前方的姚雨晨,默默回头对着顾念说:「你先去把衣服穿上。」 噹噹会说话?什么鬼?这使得顾念吓得结巴起来,只好赶紧披上一旁放在床边的睡袍。 噹噹转过身来,声音浑厚有力,是个男人的声音。牠面对姚雨晨摇摇头道:「好的不学学坏的,难道你觉得任何人帮你做事,都是应该的吗?」 姚雨晨倒在地上,因为疼痛的表情恐怖而扭曲变形。 「你既然拋下了现世的生命,就该与现世的恩怨切断,不要执着。」噹噹缓缓放开她。 「对不起……」姚雨晨哭了起来,「我只是想……吓吓她……」 噹噹的语气并不是特别严厉的,而是沉静而怜悯,但即使如此,牠的气场和风范却足够让人不寒而慄,「我知道你恨,但是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你很清楚,对吧?」 姚雨晨全身颤抖,痛哭不已。 「不要用别人的罪惩罚自己。」噹噹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可以理解这一切的,对吧。」 噹噹到底是什么人物?顾念缩在房间的角落,看着姚雨晨的面貌慢慢恢復原本美丽的模样。 「……我理解,谢谢荼蓼大人的开解。」她抽泣不已的点点头,在地上跪坐着用力磕了磕头,「对不起……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然后她慢慢消失了形体,融化于空气之中。 顾念瘫坐在地上颤抖不已,「你……你是谁?你不是一般的猫吗……」 「不然你认为,是为什么突然拥有了阴阳眼,能够跟那些已经死掉的人对话呢?」噹噹回过头来,静静的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凑巧。」 顾念慌乱了手脚,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慢慢跟你解释。」噹噹点点头,跳上了她的床,打了个哈欠,就像一般的猫一样。 「所以你到底是谁……」顾念也不敢摸他,只能在稍远的地板上恭敬的坐下。「一直都会说话的吗?」 「严格说起来,我是猫妖。我的名字叫做荼蓼,是属于星子神社的一个干部,今年三百岁左右。」噹噹的表情穆肃而庄重,「因为在降伏妖怪的过程中受伤了,也就被你的母亲救了起来。」 ************ 7-6 7-6 「严格说起来,我是猫妖。我的名字叫做荼蓼,是属于星子神社的一个干部,今年三百岁左右。」噹噹的表情穆肃而庄重,「因为在降伏妖怪的过程中受伤了,也就被你的母亲救了起来。」 「噢……」 「因为受伤少了一条腿,力量又减弱了,又加上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其实我也想过,是不是以后就直接以家猫的身分,安分的过活也就罢了。」噹噹叹了口气。 顾念才恍然大悟,噹噹一直以来总是能够明白她的意思,总是这么贴心,不吵不闹,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幸运,才能拥有这样一隻懂事又乖巧的猫咪。 「但是我的能力渐渐的会跑到周围人的身上,以至于你开始拥有了阴阳眼,开始和已经死亡的人对话,这能力也曾经一度跑到楼下的那个男人身上。」噹噹说。 楼下的男人,是纪子翼吧?也就是上一回和酒驾死去的李长瑋先生比手语的那一次了。 的确,顾念本来并没有任何阴阳眼的能力,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接触了这份工作才发现自己因缘巧合拥有这能力,原来一切都有跡可循。 「本来我认为,因为你是个好人,所以这项能力应该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但我可能是太乐观了,人有百百种,自然鬼魂也就百百种。」噹噹微微笑着说。「今天让你陷入险境,我很抱歉。」 当然顾念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到底拥有这个能力,到底能够掌握到什么程度,接下来又会碰上什么样的事情,她确实是没有预料到的。 顾念傻愣愣的摇摇头,「……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既然,我休养的时间够久了,我打算过几天就离开。」噹噹说。「这能力会在我离开之后几天慢慢的消失,也就不会再给你带来什么困扰了……」 「可是……」顾念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但她犹豫之后,还是缓缓开口,「可是能够帮助往生者,完成他们的愿望,我是很开心的,如果没有这项能力之后,我该怎么继续帮助他们呢?……」 「孩子。」噹噹笑了,「无论如何,你的工作,愿意送他们一程,你的认真和感同身受,就已经是最好的帮助。」 顾念当然是明白的,但顾念还是眨眨眼睛,似乎有些捨不得,「你要去哪里?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吗?」 「虽然离开了,我还是会时时刻刻照看着你。」噹噹笑着点点头。 「……荼蓼大人。」顾念看着噹噹打开了门,回头再次笑了笑,所有不捨和难受只能吞下肚,「不能不走吗?」 「好好照顾自己,顾念。你是个好孩子,所做的一切良善之事,都会是有福报的。」噹噹点点头,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 顾念呆坐在门大开的房间内,好久好久都不能动弹。 这段时间发生在她身上好多好多事情,像是一场灾难,但更像是一场奇蹟。 或许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因为吴慧君而失去工作,却得到了这次礼仪师的工作机会,她因为妈妈的莫名的要求得到了噹噹,却也因此得到了这个奇妙却又有点恐怖的能力。 荼蓼大人说的没有错,失去能力也失去牠的她,还是能够继续帮助往生者的,但顾念还是觉得很捨不得。 捨不得与这个使得她担惊受怕的能力,却也捨不得几个月相处下来的噹噹。离别这么突如其来就来了,果然,不管看了多少次的生离死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知道这有多难受。 明明噹噹只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而已,明明噹噹说会继续照看自己的,明明噹噹就不是一般的猫,明明只是相处了几个月,顾念还是很伤心。 因为很可笑的是,不管牠是什么,顾念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工作,这么多个孤独又难受的夜晚,都是噹噹给予她力量的。 从走廊经过的郭丹琪,看见了她一个人坐在地上哭,「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噹噹走了……」顾念抽泣着回答。 「走失了?不见了吗?」郭丹琪问,「要不要去帮你找啊?」 顾念摇摇头,抹抹脸上的泪水,「不用了……」 「你别哭,我让同事帮你找找吧?」 「不用了,牠不会回来了……」顾念抓着郭丹琪,却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会回来了?怎么回事啊?」郭丹琪金发散乱,但看着顾念哭得伤心,也只能傻傻的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你别哭啊!」 ************ 7-7 7-7 噹噹已经离开了一个礼拜,而她的能力也逐渐消失,她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看过灵魂了。顾念几乎失神的无法面对工作,她失去了这份能力,又失去了噹噹,就好像失去了所有一样。 要是失去了能力,她还能够帮助往生者吗?往生者的遗憾又要怎么补足呢? 「脸颊这里有缺角没有补好。」检查的前辈说,「你是怎么回事啊?平常也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啊?」 「抱歉抱歉……」顾念赶紧道歉。「我最近有点不在状态上,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毕竟她平时就认真,前辈也不会想要怪她,只是拍拍她走开了。 回到殯仪馆大厅,准备要回去休息的顾念,正好看见纪子翼停好车走了进来,「哎,美女!」 他大概不晓得她心情不好,根本不想接受他的玩笑,想起慧君的事情都还没有处理,顾念心一横,决定直接和纪子翼摊牌,「我有话要问你。」 「怎么了?」纪子翼不明所以,「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 「慧君。」顾念明白的看着纪子翼,「你们是不是找到慧君了?」 「……」看着纪子翼似乎有些讶异的表情,顾念知道自己想的并没有错,这让她感到大失所望。 「为什么要隐瞒我?」顾念问,声音微微颤抖。 「……」纪子翼抓住了她,「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那是怎样?」顾念的声音很丧气,也很无力,「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会听你的话在这边一辈子工作下去?不然你为什么只找我?而不去找慧君?」 「不是。」纪子翼说,「吴慧君的确是出现了,但是我们没办法找她,是有理由的,你要相信我。」 「什么理由?」顾念的声音尖锐的让她自己都很惊吓,「你就是一直不断的在骗我,要我怎么相信你?」 「……」纪子翼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还一度觉得你是个好人!」顾念甩开了他的手,「结果你和吴慧君一样,说把我当朋友,结果也都是在利用我!」 「不是这样的……」纪子翼想要解释,但是仍没有说出什么话,「吴慧君她现在……」 「怎么了?吵架了?」这时候小老闆走了出来,看着两人似乎气氛不太好。「顾念,怎么了?」 「没事。」顾念微微鞠躬,退身离开了两人面前,「我回宿舍休息了。」 回到房间的顾念心情仍然不好,没有开灯的她只是在书桌前默默的抹了抹眼泪,其实她一直都在犹豫,到底什么时候要跟纪子翼摊牌,她好希望一切都是误会,也希望纪子翼能够给个很好的答案。 但是她想多了。 她果然又是那个不聪明,反应慢,然后被利用了的角色。 她失去了噹噹、失去了工作时候应该要有的自信,也失去了在这里唯一的朋友,顾念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家去? 反正她那150万也都被纪子翼给还了,她就算逃跑也不会怎么样吧?想到纪子翼,顾念又觉得有点难过了。 这时候门被敲了两声,她抹抹脸打开门,居然是许崇霖。 「灯也不开?」许崇霖进门,表情似乎很平和,「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许崇霖关上了门,兀自找了个地方坐下。 「嗯。」顾念漫不经心的在书桌前发呆。 「今天那些流氓孩子确定都被起诉了,我哥陪去了开庭,心情很受影响。」许崇霖又说。 顾念叹了口气,但是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做的,顾念才不要同情这个骗子。 「听说你的猫走丢了,心情不太好,既然如此,我放你两天假吧?回家休息几天,散散心也好,回来之后或许一切都没事了,行吗?」许崇霖提议道。 「……嗯。」有放假当然是好的,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实质的帮助,但顾念只能点点头,答应了这个提议。 ************ 8-1 8-1 回到家里,她的心情没有比较好。 「煮什么啊宝贝女儿?」倒是妈妈心情超级好,毕竟她都住在外地,难得回来可以给她煮饭,妈妈当然开心了,「一回来我就闻到香味了,好棒呀。」 「你不是想吃猪脚吗?早上我去买了三斤,给你燉大锅一点,这样冰起来你可以慢慢吃。」顾念说。 「哎,我们家女儿最孝顺了。」刘素华雀跃的放下了包包后,坐在沙发上滑手机。「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让你爸今天回来吃饭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嗯。」顾念点点头,也没阻止。 于是一个小时多后,爸爸顾立钧也来到了家中用餐,「念念还好吗?工作辛不辛苦?」 「不辛苦。」顾念摇摇头,还是心情不太好。 顾立钧当然不明所以,只好眼神示意问问前妻,「这是怎么了?」 「猫咪丢了……她心情闷着呢。没事。」刘素华说。 「猫咪丢啦?没关係,老爸给你再买一隻吧?」顾立钧提议道。 「不要。」顾念摇摇头,爸爸原来不懂啊,她才不要别的猫咪呢,再怎么可爱都是别的猫,不是噹噹。 手边家属还在发讯息给她,这是过几天的case,家属与她联系后,会寄一些往生者的照片给她,方便她修復化妆使用,使得她的手机讯息一直嗶嗶叫。顾虑到爸爸妈妈的眼神,顾念赶紧把手机放口袋里。 「工作这么辛苦?」刘素华笑,「如果真的很累的话,回来桃园做也行啊,做一般的工作也行啊,不要勉强自己,慧君的钱我们慢慢还就可以了。」 「没关係。」顾念摇摇头,虽然她也曾经觉得反正纪子翼都把钱还了,自己乾脆跑掉就算了,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真的这样做也太没品了些。 或许纪子翼真的有自己的理由吧,她或许该听听他的解释。但是不是现在,现在她因为失去了能力和噹噹而身心俱疲,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多久。 爸妈感情真的很好,两个人偶尔一起吃个饭,偶尔聊聊天,没有婚姻的束缚,好像过得反而更好了,真是让人羡慕。 去了趟厕所,两人已经在沙发上一起看剧了,看得她羡慕,只好回到房间里头自己待着,不当两个人的电灯泡。 躺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好像落在沙发上了,起身回去拿的时候,打开门却看见妈妈正在看她的手机。 惨了,被发现了。 妈妈和她眼神对上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糟糕了。 「念念……这是什么?」刘素华站起了身,声音颤抖且眼神惊惧,「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啊?什么遗体?什么往生者?你倒是说话啊?」 瞒不住了。「……我……我在礼仪公司当化妆师……」 「多久了?」刘素华问。 她正想要回答,但是妈妈却没给她机会回答,「你缺钱你可以说啊?为什么这样勉强自己?接触尸体?替尸体化妆?这份工作那么可怕……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去?」 「一开始我是因为钱没错,但是我后来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啊,我能够帮助家属也帮助往生者,我觉得很快乐啊。」顾念抢过了手机,解释道。 「喜欢这份工作?你疯了吗?」刘素华歇斯底里的喊道,「你要帮助人,你可以做社工啊!捐钱啊!捐血啊!需要用这种方式吗?那些可都是死人!你不要闹了!」 顾念气得眼泪盈满眼眶,「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的工作……」 「素华,你别这样逼问孩子……」爸爸赶紧站起来打圆场了,「妈妈不是那个意思的,现在工作当然是不好找,但是,也没必要做那种工作啊,爸爸可以给你介绍的……」 「……什么叫做那种工作?我做得好好的干嘛换?」顾念委屈的解释。 「那不是什么正经工作!根本不适合你这样20几岁的小女生做!你这样怎么谈恋爱?怎么结婚呢?别人会怎么看你?」妈妈抓着顾念,「如果是为了还钱,那我拿钱给你还!马上把工作辞掉!」 「我不辞……我就要做这份工作……」顾念抹抹眼泪,摇摇头说。「我已经决定了……」 「念念啊……妈妈虽然讲话重了点,但也是为了你着想,这工作做下去,多少人会笑你?多少人会看不起你?」爸爸说。 「你们别管我!」 「我话就说在前面了,你不辞,我就去你办公室找你们老闆!帮你辞掉!」 「我都二十六岁了……你不要这样好不好?」顾念的声音忍不住大了些。 「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不等爸妈话说完,顾念拿起手机,转头就回到房间里。 「念念!」 ************ 8-2 8-2 在家待了痛苦的两天,好不容易回到宿舍,这天又是忙碌的日子,她忙着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之内,虽然顾念也像是其他同事一样,好好的照顾往生者,却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自己和其他同事一样,并没有什么,或许本来她就没有能力,不该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 「念念,最近有点没精打采的呢。」老闆娘吕美和看到她一个人回到办公室整理资料,好奇问她。 「啊……抱歉,我已经没事了。」她赶紧摇摇头致歉。「让老闆娘担心了。」 「明天要上班吗?」吕美和笑着提议。 「嗯,有。」 「没关係,预计要明天做的case都交给崇霖吧,陪老闆娘去个地方。」老闆娘这样说,顾念自然也不好拒绝,只好点点头答应。 隔天吕美和带着她坐着司机的车,去见了几个业务,又在几个大型法会场地到处见客户和家属,顾念看着老闆娘忙碌的谈场地协调活动流程等等其实也听不太懂,充其量就是帮忙提行李拿文件。 「四大法会时间知道是什么时候吗?」吕美和问。 「清明、中元、重阳、年终。」顾念乖乖回答。 「对,清明就要到了,家属会回来看他们,塔位和陵园的管理也就需要检查需要确认,环境整洁、动线观察,和一系列的供应都要齐全。」吕美和说,「我们是属于传统礼仪公司,不像大公司上市上柜,全台湾到处都有陵园和办公室,管理起来自然方便多了。」 「嗯……」顾念点点头。 「你知道,这份工作有许多的黑幕,早期这方面的生意,也多半都是当地的黑道在把控的吗?」吕美和笑着,却说出了这让人惊愕的内容。 「……」顾念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就像人过世的时候,业务还会去医院抢尸体一样,每一份工作有他光鲜亮丽的部份,当然也会有黑暗的、见不得人的部份。」吕美和笑着说,「这个生意好赚,当然大家都想分一杯羹,不管是黑道还是财团,那都是白花花的钱。」 顾念点点头,虽然有些讶异,但也似乎稍微能够理解。她太注意自己手上的工作,没有想过一个公司其他部门的内容,也没有从產业类型来看过这份工作。 或许她太过天真,自认为在帮助人,但是对这个行业并不了解。 「不管我们对往生者有多么心存敬畏,但是在商人眼中,那些也都是利益的数字。」老闆娘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奇怪,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吕美和笑得自然,「我也不怕你知道,以前我和纪子翼的爸妈在一起混的时候,就是这样看待殯葬这块大饼的。」 顾念有点惊讶,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复杂。 「所以我在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当别人对我畏惧对我恐慌,我都不会去在意,这是我选择的工作,有所得也就要有所牺牲。」吕美和笑着拍拍顾念,「怎么?吓到了?」 「一点点……」 「我大约从崇霖那边听到了一些你能看到鬼魂,总是想要帮助往生者之类的故事,虽然做这行这么久了,偶尔也听过一些灵异事件,但你的状况也的确很特别。」吕美和支着脸看着顾念,「你自己喜欢这个能力吗?」 「我也不知道。」顾念皱皱眉,「一开始有点困扰,但是等到失去了之后,我又觉得可惜……」 「因为觉得自己不再能够帮助往生者了吗?」吕美和笑了。 「……嗯。」老闆娘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幼稚啊? 吕美和笑着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是现在死了,会是什么感觉?」 「嗯?」因为没有设想过,顾念愣了一愣。 「以你现在的心境,想像一下吧。」吕美和一一唸叨起来,「如果是我的话,我还有一堆贷款要处理,公司的事情,婆家的事情,各种烦恼。崇霖个性冷淡又洁癖,还没交女朋友,而子翼虽然单纯,整天骂脏话还没个正经,喜欢的女生根本不看他一眼,都不知道他未来会是怎样?」 然后她看了看顾念,鼓励她开口,「说说看?」 「嗯……我应该也会很遗憾,很难过吧?我还年轻,爸妈一定会觉得捨不得,我工作做得不上不下的,还没把慧君的钱还完,而且也不知道慧君到底为什么要骗我,我也没机会知道理由,好不甘心……」顾念说。 「所以,你的遗憾和不甘,是一件两件吗?」吕美和笑着问。 顾念似乎知道老闆娘的意思了,缓缓摇摇头。 「既然有这么多悔恨,难道我们都能一一替往生者处理吗?」吕美和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人生就是拥有遗憾,拥有失败,所以才会这么精采。」 ************ 8-3 8-3 顾念眨眨眼,似乎知道了老闆娘的用意。 「我当然不希望员工在面对生死太过不庄重,但是也不需要你把这份工作看得过度崇高或伟大。」吕美和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但是我们不能去拯救别人的人生,也不能一一收拾别人的遗憾。」 顾念点点头。 吕美和说:「这是他们人生的课题,要自己才能够拯救的。」 车子开进了一个院子里头,看起来是一栋酒红色建筑,像是公家机关,吕美和说:「把东西都放下,带随身的包包就可以了。」 「好的。」顾念跟着老闆娘下车,才看到这栋建筑物写了几个大字:「新竹监狱」。 监狱? 顾念跟着老闆娘走进监狱的大门,虽然是监狱,外表看起来很正常,在服务台抽了张号码牌后,她随着老闆娘坐下等待,然后办理接见手续。 办理了手续,老闆娘拿了要带给阿达的物品给矫正机关的人检查,吕美和叹了口气,「阿达这个孩子啊,18岁之前都养在我的名下,其实他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我工作忙碌,照顾子翼和崇霖已经让我分身乏术。」 顾念看着老闆娘,她的表情似乎有许多懊悔。 「阿达自小失去父母,又不像子翼那样听话,几乎是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就算是子翼,也是花了好几年时间与他相处,才得到阿达的信任。」吕美和说,「虽然我们能做的有限,但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没多久,服务台叫到了老闆娘的名字,于是老闆娘起身,跟着相关人员的带领,来到了会面接见室,接见室就像是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一格一格的单人隔间和透明的橱窗,穿着灰白色的短袖上衣和短裤的受刑人。 虽然顾念只是站在一旁,但也能感觉到监狱的气氛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可怕,不是肃穆的让人恐惧的样子,虽然是受刑人,但面对家人也会笑也会聊天,露出温柔的表情。 阿达来了,果然就是上次在那间网咖店看到的高个子男生,他很年轻,满脸的青春痘,看到老闆娘的时候,他翻了个白眼,很不耐烦的语气:「你怎么又来了?阿姨。」 吕美和也没生气,「我来看我儿子,你管得着吗?」 「谁是你儿子……」阿达嗤了一声,满满的不以为然。 「少抽点菸,最近我替你爸你妈的墓都打扫好了,也献了花。」吕美和说。 「……」阿达好久都没回话,偶尔才吐出一句,「干嘛做这些有的没有……」 「你是我们家的孩子,这都是基本该做的。」吕美和笑了声,「等到你出来了,好好跟哥哥们学着工作,别再做些有的没有。」 「……」阿达皱眉,没回话。 「勒戒结束就好了,你都供出上游,减刑减到只剩下三年多而已,少一副未来被毁的模样。」吕美和笑着说。 阿达的目光低垂,看着桌面,一脸不情愿的表情:「……你少管我,囉嗦。」 「我当你说了声谢谢,子翼每天在家里难过,你别伤他的心了。」吕美和摇摇头。「过几天再来看你,臭小子。」 陪着老闆娘上车后,虽然她们没再提起刚才的话题,对于跟阿达的会面也不算是太理想就离去了,但是顾念的脑袋里头好像有点理解了。 因为生命有限,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人们离开,都一定是会有遗憾的,所以老闆娘尽人事听天命,希望能够帮助阿达。 顾念懂了,谁的能力不是有限?她不该妄想自己拥有当初拥有这种能力,就能够让这些往生者死而无憾。 她当然是做不到的。 原来顾念并没有看透死亡,她的帮助都只算是帮助往生者完成一些大的心愿,就像是垂死挣扎,就算达成了这些愿望,也无法让往生者真正的解脱。 或许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只能在自己真正放下了,接受了这些遗憾,才是真正的解脱与自在。 「没有遗憾,生命又怎么会如此可贵呢。」梁天麟不是这样说过吗? 顾念终于理解。 她应该要帮助还活着的人,在有限的生命里面能够尽量挽回自己的遗憾,不要死后才后悔,也因为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她太重视那些死后的遗憾,却忘了实际上更应该照顾的,是活生生的这些人。 葬礼从来不是做给死人,而是做给活人看的,处理好往生者,送他们一程,安慰家属,让他们走出伤痛,才是这份工作的重点。+ 与老闆娘回到宿舍之后,顾念再次传了讯息给妈妈,重申自己的想法。 ************ 8-4 8-4 疫情又开始发威了,最近的确诊数开始狂飆升,从五月中开始,一天的确诊数经常是几百几百的在跑,到处都听得到救护车的声音,而殯仪馆更是没有间着,一下子多了好多确诊者的死亡案例。 确诊者的处理方式可不同,不需要化妆或清洁,避免接触传染,也因为避免群聚,公祭取消,遗体从医院领回后要直接送火化,而且因为确诊者的家人多半也在居家隔离之中,所以家人可能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看到,所以只能由礼仪师代为处理。 所以礼仪师要去医院将遗体套上两层的尸袋后直接入殮封棺,替往生者办理死亡证明,还要助念祷文、引魂安灵等等,事后与家属的联系也相当重要。整套处理下来相当繁琐复杂,还要了解宗教方面的一些祭仪流程,顾念因为刚进公司才四、五个多月,所以有些记不住,所以小老闆让他们分开处理。 于是纪子翼和另外两名学长,带着她和郭丹琪总共五个人,要负责所有的遗体处理,剩下的人则是去负责确诊的遗体。 虽然不像是资深同事每天都暴露在有可能会受到感染的情况下,但因为工作量变多,上班的气氛也因为疫情的快速扩散变得有些凝重,自然大家的压力也就大了许多。 「没事,正常睡觉正常吃饭,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纪子翼上车的时候说,而顾念听到了他说的话,只是别过了脸没有回应。 虽然经过了老闆娘的开解,顾念又重新拾得对工作的热情,但她还是不想原谅纪子翼。 「好的,子翼哥。」郭丹琪笑得諂媚,「听说筠婷姐那边忙得很,每天火化数量都超过三十具,也不知道火化场吃不吃得消。」 「已经分流了,有些比较远的就会送到新竹市那边。」开车的学长解释道,「所以他们跑得距离更远,也会更辛苦一些。」 「为了生活,为了帮助往生者,我们要继续加把劲!」纪子翼也对着大家信心喊话,「一定可以撑过去的!加油!」 想像起来,那天一切都很安稳,那天的天气晴朗,工作调配也都相当稳妥,一整天下来流程都很顺畅,就好像为了接下来的那一刻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当她中午休息过后,接到了医院送来的尸体,她直觉的将尸袋打开,准备先推进冷冻柜,当时她打开了一层尸袋,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层,是弄错了吗?顾念打开拉鍊,才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吴慧君。 怎么会是吴慧君?顾念吓傻了,觉得自己一定是认错人了,打开了尸袋确认手环,上头却仍然写的是吴慧君的名字,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字号,一个字都没有错漏。 真的是她? 顾念全身颤抖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眼前的吴慧君,「怎么……怎么会……」 隔着手套的塑胶,吴慧君只剩下冰凉的温度,为什么隔了这么多个月没见面,再次见面她却死了? 这时候顾念才想起来,两层尸袋,代表吴慧君是确诊而死的。这时候纪子翼衝进房间里头,把吴慧君的拉鍊迅速关上,一旁两个全副武装的同事衝上前在四处的空气和环境中大肆消毒,并且将尸袋重新包装后,直接运走。 「送错了。」纪子翼解释道,但顾念根本不听,整个人想要衝上前。 「你放手!那是慧君啊!等一下!」顾念在纪子翼的怀里用力挣扎,几乎疯狂的哭喊着,「你有看到吗?你看到了吧?慧君怎么会在这?你们要送去哪里?」 纪子翼先喷了她一手的消毒酒精,压着她不准她发作。「你冷静一点!不要再乱动了!」 「你叫我怎么冷静?你放手!」眼泪浸湿了整副口罩,面罩也是雾气满满,顾念几乎歇斯底里的挣扎,她的话语破碎紊乱,语气是无法克制的嚎哭,全身更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慧君确诊了?……」 「……」隔着兔宝宝隔离衣,纪子翼终于点头。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顾念崩溃的跪坐在地上。 「丹琪,通知我弟弟,派人手过来,顾念现在没办法做事。」纪子翼喊了郭丹琪,扶着顾念丢入了更衣室换衣服,并且把门锁上。「你待在里面好好冷静!做好消毒!不然我不会开门的!」 ************ 8-5 8-5 吴慧君在今年一月骗了顾念的钱之后,说自己要前往韩国,其实去了南部。 吴慧君虽然说,只是为了供给在韩国念书的男朋友吃穿用度,而挪用公司的款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并没有离开台湾,而且男友索求的金额比原本高了许多,债务问题也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逼得吴慧君不得不向地下钱庄借钱。 她到处借了好多钱,除了纪子翼手上的这一百五十万之外,在外欠债更是不计其数。 「是别的地下钱庄找到了她。」纪子翼的表情凝重,「但是找到的时候,她已经确诊了,被隔离在医院中,病症很严重,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难怪他没有告诉她找到吴慧君的事情,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以为她会好起来,就像她一开始确诊的男朋友那样,她还年轻……」纪子翼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杯水,但是顾念没有去接。「对不起。」 「这不公平……」顾念抹着眼泪,情绪仍然无法平静下来,「……我还没听她亲口解释,还不知道她男朋友到底是什么问题……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这不公平……」 「顾念。」纪子翼的表情很复杂,伸手拍拍她,「请节哀,我们都不想要这件事情发生的……」 顾念更感到无力的是,她见到鬼魂的能力已经消失,要是噹噹还在,或许她就可以看得到慧君,或许她也可以亲自弄清吴慧君事情的原委,知道她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和痛苦,理解她为什么要骗自己。 但是现在顾念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着纪子翼告诉她的片段故事去拼凑推论,然后确认最后的可能性。 吴慧君真的是因为这样,就欺骗了顾念吗?好像没有听她亲口说,顾念就无法相信。 「顾念,这两天你休息吧,不要上班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老闆说。 顾念愣了一下,在这么忙的时候,她怎么能休息?「我不……」 「由不得你。」小老闆许崇霖说着,表情虽然严厉的他,语气却是满满关心,「一样给你两天时间,希望你可以振作一点。」 「是啊,你就休息两天吧,不要强迫自己啊。」就连平常幼稚可爱的郭丹琪也劝她,表情认真:「我们做这一行,难道大家不知道这件事情不容易吗?这事情只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知道了。」 于是顾念只能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乖乖在房间里头休息两天。 因为吴慧君的妈妈和弟弟都被她安排住在外地,男友也隔离期满了,所以他们都有可能会参加家祭,她要参加吗? 她想告诉妈妈这件事情,想要讨论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上一回她传给爸妈说想要继续在礼仪公司上班的话语,都只是被已读不回。或许爸妈还在生自己的气,这使得顾念只能看着手机的画面发呆。 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她答案。除了吴慧君之外,谁还能替她把吴慧君所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告诉她?有人会替吴慧君向她道歉吗?替她还款吗? 这一切都会是无解,只要吴慧君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回答。 她的这份忿忿不平的不甘,与疑问满满的无奈,也就无处宣洩。 纪子翼每天晚上都来看她的状况,看她吃得少,还给了点食物投餵,昨天是鱼丸汤,今天是蚵仔煎。「吃点吧?美女?」 「……我不喜欢蚵仔煎。」她叹了口气。 「我喜欢啊,一起吃吧?」纪子翼还嘻皮笑脸的,进了她的房间。 她房间的摆设,还像是噹噹走之前一样,猫砂、爬架、玩具,都没有改变,或许顾念还想着有一天噹噹会回来,一切都替牠先准备好。 纪子翼看了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的在小矮桌上替她准备好了餐具和食物,催促她坐下吃饭。「听说你晚餐没吃啊?」 「减肥……」她说。 「你这么瘦还减肥?不要没事找事做啦,吃点吧。」她很庆幸纪子翼没有装模作样的说些好听话来安慰她,满嘴讲些无聊的垃圾话,但因为这样,她的心情反而好一点了。 吃了两口她便不想动筷子了,但不想要浪费食物的她还在夹着青菜,尝试吞下肚。 「多吃点,现在大家都叫外送,疫情的关係,街上像是空城,一个人都没有,好多公司都停止上班,学校也都提早放暑假了,看起来好吓人。」纪子翼打趣的说。 「所以我们有工作的人,应该要感到感谢才对。」顾念说。 「是吧?」纪子翼从身后的塑胶袋里头给了她一罐绿茶,「不用上班的人喝茶,睡不着可以玩游戏看书。」 顾念抬起头,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纪子翼在她的嘴唇上轻轻的亲了一下,吓得她本能地闪躲退后。 「上次的回答。」纪子翼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抓抓头发说,「我是挺喜欢你。」 「你可以用说的。」顾念脸红得不像话,想着上回他喝醉,果然是真的有听到她的问题,居然还装睡。 「我的爸妈,我对他们的印象只到十岁。」纪子翼默默的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新闻上说他们是黑道,是贩毒又伤害杀人的犯罪者……但是我不觉得,印象中的他们虽然很兇,但是对我却是很温柔的。」 顾念抬头看着他。 「虽然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年纪小,但是每当我被欺负,被说我爸妈都是杀人犯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有好多好多问号,好想问他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孤独寂寞?所以一开始我很羡慕你,能够看见鬼魂,听见他们的声音,也很想知道我爸妈到底当初是在想什么,但是后来我看开了。」 顾念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看开了,因为每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希望就算只有我,有人能够记得他们温柔美好的一面,也是很足够的。」纪子翼说。 的确,虽然说起来很没骨气,但是顾念一直记得吴慧君这将近十年来与她的相处,即使她欺骗了她,留下工作室的烂摊子,让债主找上门,但是顾念还是相信,这十年来的相处和美好并不是假的。 真希望这份美好能够持续到最后,而不是用这种方式,画下两人友谊的句点啊。 ************ 8-6 8-6 但是最后的别离不管是怎么不堪,她还是得接受,就像是以往帮助过的所有往生者一般,最终我们都是要接受,许多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们会不断的遇见许多能够陪着我们走过一段路的朋友,也不断的面对分离,儘管结果不一定都是圆满的,不一定尽如人意,我们还是得接受。 接受一场场圆满或不圆满的离别,然后放下,才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以往她对往生者的家属这样说,如今她也必须对自己说。 纪子翼笨拙的抽了两张卫生纸,替她擦眼泪,顾念恍惚中感觉自己脸又红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这个流氓,却对于他的关心和付出,感到温暖。 这是现在的她最需要的温暖。 「对不起,上次找你吵架,不知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告诉我慧君的事情。」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 「没什么,最后反正我也瞒不住什么。」纪子翼苦笑道。「有机会吵架也是缘分啊。」 「缘分吗?」这话让顾念也无语的笑了起来。 「是啊,没这机会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平常安安静静的闷葫芦,兇起来有够恐怖。」纪子翼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说。 「我哪有……」顾念尷尬的擦眼泪。 「哪没有啊?『你就是利用我,利用我的美貌!』」纪子翼装模作样的学着顾念生气怒骂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滑稽,果然让顾念破涕为笑。 「我才没有这样!」她气得打他。 「你是个坚韧的人,面对困境总是认真面对,不轻易认输,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来做这份工作,也是为什么我喜欢你。」纪子翼又脸不红气不喘的告白了,害得顾念觉得一阵尷尬。 「……」 「反正钱我已经还了,借据也已经销毁,你可以慢慢还给我,我不催你的。」纪子翼说。 既然借据已经销毁,在地下钱庄的那笔帐也就一笔勾销了,她就算不还,纪子翼也不能拿她怎样,她知道。「……要是我不还呢?我逃走,不在这里工作呢?你怎么能就这样给出一百多万……?你又不了解我这个人。」 「那就当作我追妹的成本啦!如果我真的看错人,也就只能自认倒楣了!」纪子翼苦笑道,这话让顾念也跟着笑了。「坦白说啦,我没追过几个妹馁,你应该要觉得很骄傲!」 「骄傲吗?」 「当然,我喜欢上的女生都是厉害的角色的说!」纪子翼大笑说。「除了要很正之外,通常脾气又坏又拗,很难搞的那种!」 「……我才没有很难搞。」 「有啦!你比我好几个女朋友都难搞啦!又固执!又挑剔!想说什么还不直接说出口,要人家猜!」 「我才没有……」顾念瞪了他一眼,想要回嘴,却对上他真挚的眼眸。 纪子翼笑着看她愣住的表情,竟伸手拨弄她的头发,「所以,你肯定会没事的。」 太自动了,这个人。 「当然。」她点点头别开了头,脸上还有点红,这时候的顾念,实在没有勇气和他的眼睛相对,「我一定会没事的。」 吃饱喝足后,纪子翼收拾了食物和碗筷,准备离去,「多多休息,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时候,要和以前一样,一切要好好的。」 「知道了。」顾念点点头,看着他走得匆忙,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襬,「那个……」 「怎么了?」 「可以陪我去吗?慧君的家祭。」顾念说。 纪子翼看着顾念有些犹豫的表情,大约也知道她的尷尬,于是不假思索的点点头说,「当然没问题,但你什么时候要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顾念问。 「喜不喜欢我啊?我都说了,是不是该轮到你回答了?」理所当然的纪子翼又说了一次,似乎觉得直接开口告白根本没什么。 「……我要想想。」顾念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现在我只是……就……不讨厌。」 「你好囉嗦哦,不讨厌不能试试看吗?」纪子翼皱眉。 顾念摇摇头,「再说吧。」 「好啊,要这么难搞就是了,我喜欢!」纪子翼听了居然也没生气,只是哈哈大笑的接受了这句话,拍拍她的脑袋说,「早点睡啊!」 神经病。 ************ 8-7 8-7 虽然参加了这么多场的告别式、公祭与家祭,顾念却是第一次以一个参加者,而非工作人员的身分来到这个会场,这天是六月三号,顾念来到这种场合,纯白色的佈景,浅浅的黄色与粉色,中间摆放着吴慧君的照片。 家祭虽然没有限制人数,但是毕竟是疫情期间,来的人三三两两,都是亲戚,后来她没有拜託爸妈一起来参加,只是用讯息通知了妈妈一声。 吴慧君才二十七岁。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初见面的时候,她蓄着齐刘海,挑染成红色的长发,天真活泼的表情,唐突的进入了顾念的世界里。 「同学,你也是选美容科的吗?」她掛在脸上的笑容,永远是最灿烂的一个。 吴慧君的成绩很烂,总是吊车尾,所以常常拿些课业上的问题来烦顾念,顾念因为觉得自己成绩也不怎么样,个性又内向害羞,总认为吴慧君态度亲密过头,不懂得掌握分寸。 但是吴慧君就像是认定了这个朋友一样,不断的接近她,一次两次的拒绝也从未让她退缩,后来习惯了,也就甩不掉了。 15岁认识,18岁毕业,25岁创业,27岁离世,一切发生的怎么能够那么快呢,像是一瞬间一样。 时光就是在她们的笑闹之中,被挥霍得丁点不剩。 「我以后想要开一个化妆美容的工作室!」那时候高职一年级的吴慧君,某天突然兴奋的跑到她的面前,兴奋的拿着笔记本分享自己的想法:「名字我都想好了,joymakeupstudio!希望每个来我这里化妆的女生,都可以充满欢喜的笑容!」 「自己开业不是要花很多钱的吗?」顾念皱眉。 「我现在存!」吴慧君的表情斩钉截铁,「以后我就不喝饮料了!」 「你少喝饮料能够存多少钱?」顾念摇摇头。「毕业之后你要考科大吗?科大毕业之后我们要先找工作,打工存钱才行,房租和申请店家的费用,一个月就要好几千……」 「我们?你说我们?」吴慧君又惊又喜,跳上前去抱住了她。「从来没有人这么支持我的梦想!就连我妈也都说我是白痴!」 顾念皱着眉头,感觉她抱着自己好紧好紧,都快要喘不过气了,但她的脸上却飘着喜悦的红晕。 情绪总是较为木訥的顾念,虽然反应可能比较缓慢,但也是对于这样的朋友是喜欢的,心疼的,也对于她的梦想的实践感到担心的。 「但是,我们真的要努力做,创业很不容易的。」顾念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好开心!」吴慧君尖叫着说,「我们一起考上科大吧!然后毕业之后,我们一起来开工作室!」 那时候的所有景象都还歷歷在目,她们翻山越岭,花了很长的时间念书、毕业、考试,费尽心力考上弘光科大进修班后,两人白天打工,晚上念书,然后终于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开了这家工作室。 joymakeupstudio。 然后一切都没了。花了十年构思设想,存钱建立起来的小工作室,倒塌只需要半年。 「……」她哭着跪坐在吴慧君的照片前,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好像一场梦一样。 「念念……」慧君的妈妈从南部赶上来,握着她的手哭得乱七八糟,「慧君怎么会死了呢?你没跟她在一起吗?为什么她会确诊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找上门来讨钱……慧君到底干什么去了?」 面对一无所知的吴妈妈,顾念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还不出钱怎么办?」吴妈妈又惊又怕的表情,几乎不知所措。 「办限定继承。」这时候纪子翼从顾念的身后走来,向吴妈妈解释:「拋弃继承只限于办理申请的人,地下钱庄的人还是会去找其他亲戚去讨钱,办理限定继承后,那些人就不会再找上门,如果再找就直接报警。」 吴妈妈这才恍惚的答应了。 家祭结束,顾念都没有看到那个传说中出国留学的男朋友,听说他和顾念一样都有被感染新冠肺炎,或许他的身体还不是很好,所以没有过来吧。 顾念去了趟厕所换了副口罩,原本的已经被哭湿了,避免危险,还是换一副吧。 上完厕所,顾念准备回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丰田汽车开到了厕所旁边的走道,一个男人走了下来,端详了她一会儿后,他问:「你就是顾念吗?」 他是谁? 「我是。」顾念微微皱眉。 「我是吴慧君的男朋友,谢仲学。」男人的表情颓丧,而带着一种非善意的躁动,让顾念微微怀疑,「借一点时间聊聊可以吗?」 顾念心里正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有些犹豫的时候,等得不耐烦的谢仲学走上前去拉着她,将她拉进了轿车之中。 上车后,车门马上被反锁。 「……你想要干什么?」 「开车。」在他的手上,赫然亮出一把刀。 ************ 9-1 9-1 「不好了不好了!」刘保罗和黄天泰两个人跑进会场里头,大喊纪子翼的名字,「纪先生!纪先生!」 纪子翼正在帮忙其他同事搬运物品,「怎么了?」 「该死的口罩,我要呼吸困难了……」刘保罗气喘吁吁的,「我刚刚……在外面扫地,看到那个漂亮妹妹,那个……顾姊妹,被拉上一台车!」 「什么?什么车?」 「一台黑色的丰田!在厕所那边!」黄天泰说。「对方好像有刀!」 「刘保罗,马上去找我弟,调监视器。」纪子翼大感不妙,赶快拿起手机来打给顾念,但是电话却是直接转入语音,这的确很反常,就算她今天不用上班,也知道公司所联络的手机要随时待机准备,于是纪子翼马上回头喊人,「黄天泰!报警!」 姓谢的这个陌生男子用刀架着顾念,让她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他拿走了顾念的手机,使得顾念还来不及通知纪子翼,只能默默开车,勉强自己的声音冷静自持,「你……到底要干嘛……?」 「你知道慧君在新北市土城……的玉山银行,有一个保险箱。」谢仲学说话断断续续的,根本没办法正常完成句子,这使得顾念怀疑他的精神状况好像有问题。「密码……你知道密码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顾念忍不住问,「……你是怎样?不舒服吗?」 「闭嘴!关你屁事!」谢仲学吼道,满脸的泪痕又加上全身颤抖,好像很冷的样子。「吴慧君说……密码只有你会知道!快给我想起来!」 「有事情可以慢慢讲……密码什么的,也可以慢慢推敲……需要这样吗?」顾念小声的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会报警!」谢仲学咬牙切齿道。 「我可以不要报警啊,你、你不过就是抓我上车聊天不是吗?需……需要报警吗?」顾念虽然被吓唬得很害怕,但还是稳着声音说,「密码……慧君不是都用那组生日的密码的吗?」 「没有用!我试了好多遍!银行都不准我进去取保险箱了!」谢仲学的表情扭曲,好像承受极大的痛楚。 「你到底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痛吗?」顾念回头看着他全身被汗水浸溼,摀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劝,「还是我们先去医院?」 「你别管我!」谢仲学拿刀指着她,「开车!」 「……」应该是毒癮,顾念看着他全身像是又痒又痛的到处扭动,眼泪汗水直流的样子,就知道这个男人的状况不正常。「可是,我不太常开车……我不熟……我们要下林口交流道还是土城?」 「土城啦……」谢仲学摀着胸口,用力喘气。 纪子翼说过,遇到流氓就是要比他还大声,顾念不能表达自己很害怕,她要冷静。顾念想要拖延,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话说……你韩国留学的不顺利吗?」 「什么韩国,谁去留学?吴慧君吗?」谢仲学一脸无辜。 原来连男友留学都是骗人的吗?顾念心中暗暗不满,语气也从颤抖中恢復冷静,「吴慧君说……因为你出国留学,需要金钱资助……不是真的吗?」 「什么狗屁韩国,我在高雄港工作。」谢仲学冷哼了声,表情带着些许不屑和冷漠,「那女人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竟然全都信了?」 「……」顾念有些震惊,只能用力的叹了口气。「只要打开保险箱,就没我的事情了吧?」 「等下我跟着你下车,一起进银行,别想逃,我怎样都能找得到你……」谢仲学喘着气说,「我还、还知道你爸妈住在哪里……」 「你真不会威胁人。」顾念可是被地下钱庄的人威胁过的女人,强装镇定的冷哼了一声,「你今天来,只是想拿这个保险箱?为了继续去吸毒吗?」 「关你屁事!」谢仲学举着刀对她。 「我还以为你会为了慧君过世很难过呢,难道你只把她当作摇钱树?」顾念明明双唇颤抖,但说出口的话语,却似乎对于他的威胁丝毫不在意。 「闭嘴!闭嘴!」谢仲学歇斯底里地挥舞着刀,「你不要命了吗?女人!」 这时候,后方来了两辆警车。 ************ 9-2 9-2 「你她妈敢报警?」 「我没有!」顾念摇头,感觉自己豆大的汗水正在一颗一颗顺着额发落下,「不是我!」 「给我开!开快点!」谢仲学抓着她大叫。 「没用的!警车就在我们后面了!」顾念尝试跟他说理,「警方也有可能会开枪射我们的轮胎……」 后方的警车果然开始鸣笛,并且广播。「前方轿车请靠右缓慢停驶于路肩!前方轿车请靠右缓慢停驶于路肩!」 「……」顾念放开了油门,准备靠右停。 「你停什么车!叫你她妈开快一点!」谢仲学捏住她的脖子,再次把刀接近她的脸,看着刀子就在她眼睛旁边挥舞,顾念一时慌张,用力的急急踩下剎车。 「你干什么……」一剎车,谢仲学整个人碰的一声向前滚到挡风玻璃处,刺耳尖锐的剎车声维持了四五秒,整个车身剧烈摇晃,直到向前滑行了几公尺,撞上了护栏,车子这才好不容易停下来。 谢仲学气急败坏地想要爬起身教训顾念,「我干你娘……」但没想到突然碰的一声,后方的警车闪避不及,撞了上来,巨大的作用力又让车子往前衝,再次撞向护栏,撞击力道之大,让安全气囊爆开来。 挡风玻璃碎裂,顾念眨眨眼睛,只记得自己看到谢仲学的脸满满是血,然后她便昏了过去。 她听到耳边吵杂的声音,救护车、警车,医护人员检查她的伤势,她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就是头有点痛。但是她却睁不开眼睛。 她好想睁开眼找寻纪子翼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他报警的,是不是他发现自己不见了?她是不是真的安全了?但是她没办法,她只是晕眩得像是整个人躺在海中央,身体和脸没过海水,缓缓下沉,陷入一场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你还真是勇猛啊?居然在高速公路上急煞,这真的太危险了,你知道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了她的耳朵。 「慧君?」她伸手到处抓,却什么也摸不到,四周围是黑的,没有任何光线。 「是我。」吴慧君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却又很近。「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念念,对不起。」 「慧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皱着眉头,眼泪不由自主的盈满了眼眶。 「是我的错。我不敢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爱面子,我总是炫耀自己有男朋友,当然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喜欢上一个吸毒的烂男人……就怕你看不起我……」吴慧君的声音真挚,也带着哭腔,「我也没想到,他会像是个无底洞一样……」 「……你真傻……」顾念心疼的擦擦自己的眼泪。「这样为了他,没有下限的牺牲自己,得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吴慧君苦笑道,「可能我真的很傻吧,对不起啊,念念。」 说得这么多,她都已经离开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了,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希望能够对你的生活有些补偿,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吴慧君吸了吸鼻子,「真的对不起。」 「别说了……我们之间……哪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顾念摇摇头。 「密码你知道的,是我们公司的统编。」 难怪谢仲学会说,顾念一定会知道密码,原来如此。「你真的是……很给我找麻烦……」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吴慧君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真的对不起,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要过得好……」 「等一下!慧君!」 「……你要谢谢那隻白色三脚猫,是牠带我来看你的。」 是噹噹,顾念尝试要抓住吴慧君。「等一下!你别走!」 「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越来越模糊的声音,提醒着顾念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要!你不要走!」 「念念,真的对不起,没想到我会这样伤害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不起。」吴慧君说。 「慧君!」她张开眼睛,眼前是刺眼的白色与绿色,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慢慢她才发现自己身在医院。 「她醒了!念念,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哪里痛?」是妈妈刘素华,她紧抓着女儿的手安慰,「宝贝,没事吧?」 「纪子翼……我见到慧君了……」顾念满脸是泪水,慌张的到处找寻,「……慧君呢?」 刘素华被女儿一连串的问题给问得不知所措,赶紧解释:「宝贝,我是妈妈呀,慧君过世了不是吗?……今天早上你才参加过她的家祭,还是你传讯息告诉我的啊……?」看着女儿半梦半醒的找寻已经过世的好朋友,实在让人心疼,刘素华也只能握着女儿的手,婉言安慰。 「……」这时候顾念才慢慢的醒过来,点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脑袋好痛,仔细一摸才发现头上包着纱布。 「没事,你只是还没有清醒。」刘素华说,「没事,再睡一下吧,宝贝。」 顾念点点头,难受的再度闭上了眼睛。 ************ 9-3 9-3 她从中午入院之后,在医院睡了一整天,确认脑震盪状况没有恶化,四肢恢復的状况也都很顺利,医生说隔天就可以顺利出院,晚上的时候警方来作了笔录,也还原了当时的状况。 「这个人被通缉了一段时间,都是女友在接济生活的。」女警纪录之后,大约的解释给她听,「后来因为确诊住院,也被警方逮个正着,本来他痊癒之后我们要将他带走,但是他毒癮犯了,所以从医院紧急逃出去了,这辆轿车也是偷来的。」 「原来如此……」 女警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时又回头说:「啊对了,医院因为规定只能陪病一人,你如果好点了,就联络一下家人朋友还是同事什么的吧,当初报警和跟着警车一起赶来医院的,有个叫做纪子翼的男生好像很担心你,在医院楼下等你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晚上了。」 「妈!你怎么不跟我说?」顾念这才惊慌起来,问妈妈。「我手机咧?」 「我忘记了嘛!」妈妈刘素华也跟着手忙脚乱的,「在这,在这,我本来想开机但是我不知道密码啊!」 「未解锁可以接电话的啊……」顾念电话一开,赶紧打电话给纪子翼,「纪子翼……」 电话马上就通了。 「醒啦!我就知道你没有看到我讯息!」纪子翼的声音还是如同以往的爽朗,一点也没有不开心或生气,「没事吧!头撞到了痛不痛?」 「你在一楼吗?你先不要走!我下去找你。」顾念起身,推着点滴瓶就想下楼,于是妈妈带着她一同到达电梯的地方。 因为疫情期间是不能探病的,需要到达楼层的管制区按铃开门,才能到电梯门,母女两等了一会儿才顺利出来,并且坐着电梯下楼到一楼。 顾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急,到达一楼就到处找寻纪子翼的身影,果然在便利超商的门口看见了他。 纪子翼转头过来看见她,马上上前询问,「身体如何?不要紧吧你?」 她大约知道为什么了。 当下发生事情的时候,她就想着这个人会不会出现,会不会在殯仪馆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想办法来救他?黑暗中听到慧君的声音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的想着要跟他分享这件事情。 不只是因为他是唯一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还因为好的坏的,她都想要第一时间跟他说。 虽然纪子翼就像个流氓一样脏话连连,满身刺青看起来又凶又可怕,但是却总是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总是照顾着她的心情。 纪子翼是她喜欢的人。 顾念赶紧衝向他的怀抱,纪子翼虽然很吃惊,却本能的接过她的怀抱,瞬间很惊喜很开心的表情,却马上又装作酷酷的样子,咳了两声,看起来特别好笑。「你……这是啥意思啊?」 「……上、上次的回答。」顾念眨眨眼。 但是这拥抱只持续了几秒鐘,纪子翼赶紧拉下了她的手,「你点滴倒流了!别乱动!」 「所以不给我抱?」顾念眨眨眼,似乎有点意外。 「给啊。」纪子翼虽然分开她环绕在肩膀的手,却有些捨不得的拉住顾念,就怕她走,「……可是你妈在啊。」 听着两人拌嘴,顾妈妈在一旁开心的笑得闔不拢嘴,「你们玩你们玩,我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当作宵夜。」 「你没想像的那么直接嘛。」顾念取笑道。 「你也没想像的那么胆小啊。」纪子翼也笑。「那个人神智清醒,所以包扎后已经送到监狱里头去了,你不用担心。」 「嗯……谢谢你报警救了我,也谢谢你等了我一天。」顾念忍不住有点感动的。 「那人到底是谁?」纪子翼眉头紧蹙的看着她手上脚上包扎得凌乱,但也因为她精神都还不错,也就松了口气。 顾念解释过后,纪子翼大约也明白了来龙去脉,顾妈妈回来后,她这才不好意思的介绍,「这是我公司的同事,他叫纪子翼。」 「我知道,刚刚我来医院的时候有见过。」刘素华似乎非常喜欢纪子翼,「男朋友就男朋友嘛,这我至少看得出来,长得好帅啊,个子也好高。我能不能拍张照给爸爸看?」 「不行,爸爸会生气,别拍了。」顾念赶紧阻止。「有机会我再带回家。」 「真的?」刘素华和纪子翼异口同声,两人表情都是期待又惊喜。 「我是说……有机会的话!」顾念忍不住翻白眼,「你快回家!我们上楼!」 ************ 9-4 9-4 「他很帅耶!个子又好高!」回到病房,刘素华仍然开心的忍不住跳脚。 「我以为你会嫌他满身纹身,嫌弃我们的工作。」妈妈像是少女一样的花痴反应,让她不知所措。 「现在年轻人刺青有什么?我才不嫌呢,你不知道在急诊室等我和你爸爸来的时候,他抱着你的东西在手术房外面有多紧张,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刘素华笑着调侃,「长得又帅又体贴……」 顾念住的六人病房满是妈妈欢快的声音,这使得顾念很尷尬,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对了,妈,关于工作的事情……」顾念看着妈妈,又想起了上礼拜和家里人的争吵。 她个性安静,根本不常和爸爸妈妈吵架的,虽然现在因为她受伤所以气氛有所缓解,但是针对这话题,还是得沟通的。 「没事。」妈妈摇摇头,似乎对于她的工作没有那么大的反弹,这让她很讶异,「我今天来医院,见到那个男生和他的父母,也就是老闆老闆娘,他们很关心你,代表对你也很好。」 「真的吗……?你不反对我继续工作了吗?」 「你的工作你当然可以自己决定,你都27岁了,既然确认要做,我们自然是没有必要,也不会多说什么。」刘素华揪紧着眉头,叹了口气,「爸爸妈妈不像别人,不会因为这样就看不起你,或是讨厌你……我当初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替你担心,你懂妈妈吧?」 「我当然懂。」顾念点点头,眼泪顺着双颊滑落。「我知道许多人对我的工作都会唾弃厌恶、恐惧或是避之不及,就连我自己,也总是觉得很辛苦,但是我是真的做过,也感受到这工作的巨大意义,从中间得到成就感……所以希望你能够理解。」 「那就做吧,但是你随时累了,一定要说啊。」刘素华擦擦女儿的眼泪。 「嗯。」顾念点头,握了握妈妈的手。 「你应该早点跟我们说的啊。」刘素华抱住了顾念,「宝贝,这份工作很辛苦的,你这几个月来受了多少苦……多少压力……一定都没有人可以聊一聊,你该早点跟我们说的啊!」 「对不起……」顾念点点头。 「我和你爸爸还讨论,以为你是不是去了酒店工作还是啥的呢……」刘素华擦擦眼泪,拍拍胸口,还半开玩笑的说:「仔细想想,礼仪师也不是什么不正当的工作啊,虽然很可怕,但是钱赚得很多啊。」 顾念点头,「是啊……只是一开始我也很害怕。」 「是啊,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不知道你怕鬼?居然还撑得下去?现在几个月了?有四五个月了吧?」刘素华笑着问。「只是这份工作辛苦,也承受很大的压力,你自己要懂得调适才行。」 「我知道。」顾念点头。 刘素华拍拍女儿的脸,「我的女儿做着很伟大的工作,我是很骄傲的。」 「妈……」顾念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听到母亲这样说,感动得啜泣了起来。 母女俩人又哭又笑的,惹得整个病房侧目,但是在紧张的疫情期间,医院里头的空气尤其严肃又可怕,这样热热闹闹的气氛也是难得。 花了一整晚的时间,顾念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聊着她工作的这几个月以来,每次面对往生者的心情与困惑,又说到了自己意外得到阴阳眼时的恐惧与负担。 幸好妈妈虽然害怕,但似乎也觉得很有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能够得到这难得的认同感,顾念真的意想不到,她以为还要纠缠许久时间。 幸好妈妈能够理解这些。 心情似乎是这几个月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开阔而晴朗。 大约是因为妈妈说,她会以她为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