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凤阙》 楔子 南祁景泰十七年,天下大旱,河落海干。 旱灾之下,各地农耕不兴,畜牧不旺,粮价物价大幅度上涨,贫苦的灾民为求生计,不得不沿路乞讨,奔向富庶的京城。 自古天灾连人祸,大批民众受灾流亡,举国上下,抢劫、偷盗、流寇作乱之事也频频发生,百姓苦不堪言。平时躬勤政事、宵衣旰食的祁景帝独孤稷却在这紧要关头骤然病倒,卧床数日不起,遂命太子独孤衡监国。 太子独孤衡临危受命,又急于向祁景帝证明自己的贤德与睿智,正好借此机会大展拳脚。一方面,他出兵平定叛乱,安抚百姓;另一方面,他下令各州府开仓赈粮,解决灾民的燃眉之急。同时还想出了个以工代赈的法子,挑选年轻力壮,机敏灵活的灾民进入植被茂密的深山挖掘水源,同时也能防止流民大批量涌入京城。约两月有余,国内局势逐渐趋于稳定。其行事之果决,成效之显著,得到了朝野内外一片好评。 常言道,气忌盛,新忌满,才忌露。在太子之位上战战兢兢多年的独孤衡,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在一举取得臣民的信任和拥戴时,也越发沉不住气,不知不觉便开始居功自傲,固执己见,对部分朝臣关于加强边境防御的谏言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在平定内乱和救灾善后上。 六月中旬,北原国果然挥戈南下,十万铁骑一路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不过数日,南祁北边军事重镇居雁关失守,守将宋廷明被斩杀后悬首于城门之上,满门妻儿老小无一幸免,城中百姓仓皇出逃,流离失所,朝廷内外闻之无不惊惶。 病情刚刚有所好转的祁景帝闻讯龙颜大怒,一面训斥太子独孤衡监国不力,不堪重用,一面命皇三子晋王独孤彻挂帅征伐,率赤羽军二十万人,北上御敌,收复失地,并擢越国公夏侯渊为车骑将军,夏侯渊长子夏侯翖为屯骑校尉随军作战。 旌旗蔽日敌若云,兵矢交坠士争先。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北原国的入侵蓄谋已久,且储备充足,行的又是雷霆手段,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所及之处硝烟弥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争悲壮而惨烈。 南祁被动应战,先前又因在国内平乱消耗较大,从一开始就人心惶惶,士气不振,在战场上连连失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土被践踏,家园被损毁,同胞被屠戮,却也无可奈何。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原敌军,晋王独孤彻率二十万赤羽军浴血奋战数月,也只是暂时挡住了敌军屡战屡胜的锋芒,并无逆转之势。 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赤羽军奋战数月,将士伤亡惨重,早已心力疲乏。 至十月,天气骤然转寒,战事越发吃紧。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赤羽军营中,突然响起一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越刮越紧,沙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猎猎秋风卷着飞沙,刀刃一般朝将士们迎面扑来,即便是有再多的报国壮志和英雄气概,也难敌亲人难聚、故园难回、手足战死的悲伤,一时间,国恨、乡愁涌上心头,歌声越来越沙哑和低沉,连战马的嘶鸣声也尤为凄烈。 赤羽军大营的主帐里,晋王独孤彻召集众将领进行了三次密谈,最后一致决定由屯骑校尉夏侯翖率精骑绕道溟丘峡谷打入敌军后方,与赤羽军主力部队前后包抄,合力击杀北原军。 夏侯翖领命,立即点齐五百赤羽精骑连夜行军,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成功越过敌军防线,目的地近在咫尺。不料北原军早有防备,在赤羽精骑途经溟丘峡谷时突然发动袭击。 刹那间,布满枯草的峡谷上面黑压压一片,全是身着身着黑色衣甲的北原士兵,大纛旗上的“原”字依稀可见。 溟丘峡谷长约三公里,碎石嶙峋、谷深难行,两边均是长满荒草的崇山峻岭,夏侯翖一行如入瓮中,插翅难飞。 秋天的暮色中,乱箭如雨点般破风射来,无数中箭者从马背上跌下,发出沉痛的惨叫声,马匹受惊后在峡谷里一阵狂奔,红色衣甲的赤羽骑兵瞬间被乱箭冲散,印着“祁”字的大纛旗也被丢弃在血泊之中。 情急之下,夏侯翖迅速挥起红缨银枪挡下来几支羽箭,号令将士赶紧躲到峡谷里的大石块下,然后一面仔细观察敌情,一面认真分析形势。 纷至沓来的羽箭突然停了,峡谷山头上依然黑蒙蒙一片,黑色铠甲的北原兵团整肃的排列在“原”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激动的望着山谷地下的南祁骑兵,随时准备再次冲杀。峡谷里,赤羽骑兵也在两边石块的遮掩下重新聚集成两阵,同样愤怒的望着山头的北原军,准备随时突围。 溟丘峡谷逼仄狭长,一旦进入谷内,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怕敌军设伏。按理说,如此危险的路线,又非通往北原军后营的唯一道路,在战局不明的情况下必不可选,但这却是通往敌后距离最近,用时最短的一条路。战场上,时间便是机遇,也是生命。当初选择走这条道,也是赤羽军众首将经过反复琢磨探讨,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临行前,夏侯翖已向晋王立下军令状,明日日出之前必须赶到北原军大营后方,配合赤羽军主力部队作战。如果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那么赤羽军的作战计划将被打乱。一旦两军交战,胜算将会大大低于预期。 面对如此情形,心思敏锐的夏侯翖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此次行军是秘密进行的,除了当时参加商讨的几个赤羽将领知情,并未通晓全军,就连带出来的这五百精骑,也是临行了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为何北原军会知晓他们的行军路线,并早早设下埋伏? 赤羽骑兵走得匆忙,作的是速战速决的打算,所以随身携带的粮草并不多,久困在峡谷里必然不是长久之计。北原军既然能在峡谷两侧设下埋伏,必然不会忽视峡谷的两头出口。形势紧迫,夏侯翖暂且放下心中疑虑,跟身边的几个副手商讨了一番,打算熬到天黑后趁着视线不好突围出去。 北原军似乎早已猜到了他们的打算,因而并未让他们如愿,很快就再次向谷底放箭。这次不光是箭,还有事先准备好的石头,轰隆隆从山顶滚落而下,决意将赤羽骑兵歼灭在峡谷里。 赤羽骑兵的突围计划被打乱,身处低处又无反击之力,随行兵士很快就倒下了三分之一。 看着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接二连三被敌军屠戮,身死异乡,夏侯翖悲愤不已,渐渐陷入沉思。 此刻已是进退维谷,若是赤羽精骑依然按兵不动,那么接下来不是被敌军的乱箭射杀,就是被山上不断滚落的石头砸死,又或是粮尽援绝而饿死,终归是求生无门。可若拼死一搏,没准还能杀出一条活路,如约在天亮之前赶到敌方后营…… 思虑再三,夏侯翖决定带着残余部队奋起一击,也顾不上头顶延绵不绝的羽箭和疯狂滚落的石头,骑着马一路向着北边狂奔。 峡谷上万箭齐发,顽石滚落,峡谷里百马崩腾,视死如归。赤羽精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铺出了一条通往北原军后方的血路。 夏侯翖带着一众赤羽精骑冒着敌军的坚石箭雨一路冲杀至溟丘峡谷北端的出口,原本五百人的精骑,只剩一半不到,也是伤的伤,残的残,全无昔日威风飒爽的英姿。而迎接他们的,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黑骑,为首的男子面容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目光凌厉、身形魁梧,玄色的戎装外面披一件黑色大氅,肩头立着一只羽毛油黑的碧眼鹰隼,正是北原国大皇子赫连保康。 赫连保康是北原国君赫连鸿烈与皇后塔塔尔氏的长子,通军政、善权谋,心思深沉、处事果决狠辣,在一干兄弟中十分出众,又因其神勇威武,素有北原第一勇士的的美称,深受北原几个大部族的拥戴,是北原国皇储的不二人选。此番北原国派赫连保康亲自出战,必然是做了万全之策。 将才从来不惧生死和输赢,怕的,是生不逢时、战无敌手,英雄无用武之地。十七岁的夏侯翖,亦是年少轻狂,在探明对方首将的身份后,突然兴奋起来,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欣狂。 赫连保康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一身银色铠甲,红色披风,被南祁称为少年英才的夏侯翖。传言,南祁越国公夏侯渊之长子,自幼习武,十三岁便混迹于赤羽军中,智勇双全,堪称人中龙凤,不到十七岁就已经上过三次战场,且屡获奇功,大有南祁未来的“小战神”之象。这背后虽然少不了夏侯氏强大家族势力的加持,以及言传之人的添油加醋,但能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传得神乎其神,这少年必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赫连保康细细的盘算着,再联想起北原军中那些对夏侯翖的赞美之词和畏惧之色,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随着他大手一挥,他身后的三百黑骑如饥饿的狼群一般冲杀而来,与刚从虎口逃生的赤羽军残余骑兵厮杀在一起。 蒙蒙夜色中,一红一黑两队骑兵厮杀激烈,兵刃交接声,风声、马蹄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鲜血如鹅毛般四处飞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夏侯翖手持红缨银枪,一路过关斩将,一步一步向着他的终极目标——赫连保康靠近。 夜风凌冽,卷起地面的黄沙,夹杂着血腥味儿。 夏侯翖唇角微扬,目光坚定。如果此行注定是身首异处,那么能在临死前一举擒下北原大皇子,也不算亏。 一直保持观战状态的赫连保康,在对夏侯翖的作战招数进行了反复推敲和琢磨之后,也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他大喝一声,骑着马向着夏侯翖冲了上来。夏侯翖迅速将身体往后一仰,刀锋堪堪从他的鼻尖划过。 赫连保康嘴角微扬,并不气馁,顺势又是一刀砍来。 这一次,刀锋比前一次要低一些,用力也更猛一些。 夏侯翖见状,双腿一蹬,自马背上腾空而起,完美化解了这杀身之噩。待刀锋划过,他又坐落回马背上,而后长枪挥洒,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尖利的枪头直指赫连保康的喉咙。 “北原大皇子,也不过如此。” 夏侯翖刚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听耳边“嗖”的一声响,胸口骤然一窒,身体也因这力道的冲击不由自主向后仰去,那双凝望着天空的眼睛里,透露出惊讶、错愕、愤怒、不甘,终究是没有闭上…… 第01章 敢说就敢当 南祁熙平七年,暮春时节,万物复苏。 阴雨连绵大半个月后,天气终于放晴,南祁京郊东南处的迦南山上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派春和景明之象。进山的车道在某次大暴雨后出现多处坍塌,车马尚不能通行,但却挡不住慕名而来的虔诚香客。 进香队伍中,一名红衣少女格外惹眼。 她的步伐时而快,时而慢,时而驻足四下观望,毫无章法,给这崎岖的山道增添了几分灵动活泼之感。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荫挥洒而下,照在她发间镶着红宝石的赤金发簪和绣着金线莲花的红色襦裙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清丽而娇俏的面容也逐渐清晰,却是挂着一抹不同于其他香客的讥诮和不耐烦。 于她而言,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比关在闺阁中学女红更无趣的事情,那便是到佛寺进香了或者去道观清修了。 随身跟着的碧衣侍女察觉到她逐渐转坏的情绪,佯装上去搀扶她,小声安抚道:“姑娘向来坚韧,且再忍耐一下,等到了护国寺,我一定给你做一碗凉凉的龟苓膏吃。” 红衣少女扫了她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望梅止渴”这个词,心中顿时窝了一团火,遂乜了对方一眼,闷闷地说:“云溪啊云溪,你愿意自欺欺人就算了,可别觉得我更你一样傻。从进山开始,这句话你都说几遍了?走了这么久,我可是连护国寺的大门都没看到呢!别以为一碗龟苓膏就可以忽悠我。” “那……两碗?”名唤云溪的侍女震惊的睁大了眼睛。她想了想,朝着四周看了看,前后两米之内除了她俩再无旁人,这才悄悄将伸出来的两根手指变成了三根,压低了嗓子试探着问:“要不……三碗?”大概是怕对方反悔,她赶紧又强调,“三碗已经是极限,不能再多了。这龟苓膏虽然滋补,但吃多了不好,姑娘还是不要贪嘴。” “……” 红衣少女被她气得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我那是在嫌少吗?” 云溪一脸迷茫:“那姑娘是还想吃点其他的?” 遂作出一脸认真思考的样子。 “你……”红衣少女气结,觉得自己再跟云溪计较下去挺没意思的。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中的不快,无比沉痛的说:“早知这里如此无趣,我还不如在府里禁足呢。” 云溪尴尬之余不由得皱了皱眉:“姑娘又说胡话了,这大好春光,哪有人天天想着被禁足的?” 红衣少女没理她,黑着脸继续往前走。 云溪讪讪的笑了笑,讨好道:“护国寺乃我朝第一佛寺,香火鼎盛,风景独特,今日只是不凑巧遇上了车道塌方,才委屈了姑娘要步行上山。礼佛最讲究诚心,心越诚,佛祖就越眷顾。姑娘就再忍耐一下,走完这一遭,回头禁足令也撤了,你想去哪儿都容易些。”说着她又凑近了些,小声提醒,“郡主可在后面看着呢。” 红衣少女闻言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由几个侍女和护卫簇拥着缓缓前行的华裳妇人,默默叹了口气。 那妇人正是云溪口中讳莫如深的“郡主”,也是她的母亲——南祁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先帝亲封的宣和郡主。 宣和郡主出身恭王府,本名钟玉卿,乃已故老恭王钟敬独女,继任恭王钟瓒胞妹。钟玉卿其人容貌端庄,气度不凡,年轻时就名满京城。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皆是岁月沉淀后的沉着与大气,温婉矜贵中又带着几分身经百战的凌厉与豁达。走了这么远,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大多已气喘吁吁,唯有她面容平静,举止沉着,如同在逛自家后花园。 可就是这么一个时刻端庄得体、思虑周全的人,近一个月来却不知为何总是忧心忡忡、不苟言笑,甚至不顾气候恶劣,坚持带着一众人马翻山越岭来进香,实在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红衣少女眯着眼睛向前眺了一眼,迦南山地势险峻,入山的石阶路上人影幢幢,如一条长龙,潜在参天林木中看不清首尾,高大巍峨的护国寺掩在茂密的丛林间,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世人皆言神佛圣明,命途天定,而她却觉得虚妄之言不可信,每个人的命运应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算白活了一世。 “母亲就是太相信这些了,她若是能明白世间本无神佛,人定胜天,便也不会如此惆怅和患得患失。”红衣少女说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了一些往事,又是一声叹息,稚嫩的脸庞上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通透,“与其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在无用之处,倒不如求自己。” “你可小声些吧。”云溪再次提醒。 作为贴身服侍的婢女,云溪最是了解自家姑娘的脾性——不过是心直口快发泄一下情绪罢了,大事上还是非常讲规矩、顾大局的。所以她听了一路的抱怨,也耐着性子安抚了一路,生怕被钟玉卿看出端倪来。然而此刻听了红衣少女这番话,她也忍不住偷笑,打趣道:“郡主素来礼佛,要是听了你这番说辞,只怕是要气昏过去。” “怕什么?”红衣少女正色道,“我夏侯纾敢说就敢当。” 后面这句话云溪是相信的,因为夏侯纾出身于南祁勋贵夏侯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遇事也难免心高气傲,无畏无惧。 夏侯氏钟鸣鼎食之家,历来人才辈出,深受朝廷器重,为南祁的安定与强盛立下过汗马功劳,可谓满门英豪。 夏侯氏先祖夏侯光乃南祁开国功臣,世袭一等越国公,身后配享太庙,世代荣光。现任家主夏侯渊胆识过人且骁勇善战,是当今朝廷的肱股之臣,奉旨都督赤羽军西郊大营事务,素有威望。而夏侯纾作为夏侯渊与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如天之骄女,从来都是她不找事,事不找她,很少会有什么摆不平的烦心事,所以对求神拜佛这种事并不感兴趣,更加无心欣赏这佛门净地的雅致与肃穆。 但是云溪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小小婢女,生死荣辱全在平日的言行举止和主家一念之间。眼下当着自家主母的面,她绝对不能任由夏侯纾胡言乱语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度,不然不光主子没脸,她这个婢女也要跟着遭殃。 她见夏侯纾一脸不服气,不禁面露忧色,半哄半骗道:“我知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你也看到了,近来郡主心情不佳,气色也不太好,你就当为母尽孝,别再折腾了。” 夏侯纾看着云溪,想着她作为丫鬟夹在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两难处境,又想着母亲近来的状态,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往前走。 可没有几步,她又道:“说起来,母亲近来的行事确实有些反常。她明知我对拜佛进香这事没什么兴趣,却偏偏要带我来进香。还有这护国寺虽然声名远扬,上山却只有一条车道,一条山路。我们在山脚时就听人说上山的车道塌了,山路也崎岖难行,十分危险,还劝我们最好不要强行上山。可母亲却听不进任何劝导,更是不顾众人的安危执意要上山。我思想来想去,也琢磨不出究竟是何缘故。这太奇怪了!” 云溪也隐约察觉到此行没那么简单,但她也想不明白其中原由,索性就不去深入探究了。不过夏侯纾既然问了,她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只好凭着直觉猜测道:“大概是大公子的生辰快到了,郡主心里难过,所以提前来护国寺祈福吧。” 夏侯纾闻言怔住,脚下也停住了。 是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转头望向钟玉卿。这些年来,母亲虽然强撑着体面,尽量去释怀,但人还是一年更胜一年的憔悴了下去。反倒是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的粗心大意了,差点忘了四月初六是大哥的生辰。 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那位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如天之骄子一般的大哥,她又觉得心里一阵苦涩,连呼吸都不痛快。 夏侯纾上面共有两个兄长,大哥夏侯翖,自幼便天资过人,善谋略,通武艺,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磨,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先帝在世时,曾夸他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因而对他格外看重,常常宣他入宫与众皇子读书习武;二哥夏侯翊,丰神俊朗,聪慧睿智,是京城里有名的锦绣公子,凭着高贵的出身和英俊的面容赢得了京中无数女子的芳心。然而他却人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让那些对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仿佛活在梦里。 在外人看来,越国公府圣恩眷宠,富贵滔天,子孙也争气,各个出类拔萃,玉树盈阶。纵观整个京城的勋贵圈子,已算得上是非常圆满。 然而就像世间万物都要遵循质量守恒定律一样,月满则亏,慧极必伤。 七年前,十七岁的夏侯翖随父亲出征北原国。那是他第三次上战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却不幸中了敌军的埋伏,惨遭杀害,尸骨无存,自此便给这个将门世家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阴云。 时至今日,每每提起那段痛苦的往事,人们还是唏嘘不已。 夏侯纾慢慢将自己的思绪从那段悲痛的记忆拉回现实,暗自叹了口气,侧脸吩咐云溪:“回头你给我准备好纸笔,我亲自炒一本《阿弥陀经》,等大哥生忌的时候一并烧了。” 云溪一脸诧异,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姑娘不是说不信神佛吗?” 夏侯纾抬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庙宇一角,喃喃道:“我虽然不信,但如果这样能让大哥安息,我也愿意去做。” 第02章 求人不如求己 日头逐渐升高,湛蓝如湖面的天空中懒洋洋地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缱绻在迦南山的山巅,看得人也昏昏欲睡。 脚下的道路依然长如天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道旁新抽的绿叶被太阳一晒,疲惫地耷拉着脑袋,对过往的香客不屑一顾,与道上神情殷切的香客形成鲜明的对比。 夏侯纾忽然想起民间有句俗语,叫贫贱之家百事哀。她虽然没有体验过贫苦日子,但瞧着这光景,却也不得不感慨富贵人家的烦恼也不少。 长龙一般的队伍里,多半是带着儿女同来的锦衣夫人以及面容憔悴的年轻少妇,华裳美服,环佩叮当,跟赶集似的络绎不绝。 夏侯纾看着这一切,摇摇头发出一声鄙夷的嗤笑,道:“不信自己信鬼神,本末倒置,真是可笑!” 她话音刚落,马上就被云溪掐了一下。 “好啊云溪,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掐我?”夏侯纾冷不丁被掐了一下,满头满脑的莫名其妙,原本的不耐烦逐渐变为气恼。 她刚准备骂云溪几句,却见云溪不停朝自己使眼色。本着她们主仆之间相处多年的默契,夏侯纾赶紧转头,才发现母亲正远远打量着她,而且眉头微蹙,似乎在无声地表达着对她的言辞行状的不满与指责。 有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还有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夏侯纾立马就明白过来,赶紧双手合一装作十分诚心的样子朝着护国寺方向拜了拜。做完这些,她才做贼心虚般赶紧往前走。 云溪也跟着噤了声,抿着嘴唇快步跟了上去,再也不敢转头偷看钟玉卿一眼。 她们刚走了一小段距离,就听到山谷中回荡着一阵急切的呼救声,两人都不由得又停住脚步,仔细听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那声音是从进香队伍前方传来的,撕心裂肺般回荡在山谷里,刺耳又惊悚,瞬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一时间,整个山道上都在小声议论。 夏侯纾循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便见前面的行人陆续停住了脚步。接着便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山道太滑,有个孩子不慎踩空,摔下山崖去了,呼救的正是孩子的母亲。 闻言夏侯纾心中一惊,目光不由自主的往石板路外面的斜坡峭壁扫了扫。心想这山高路滑的,人要是不慎掉下去了,那还有得救吗?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道路上人影幢幢,只听他们议论纷纷。 有的满怀慈悲,一面心急火燎般追问前方情况,一面喃喃自语祈求佛祖保佑,仿佛这样就能感天动地,保佑那孩子平安无事;有的拍拍胸脯暗自庆幸,并提醒同行之人以此为鉴,当心脚下,切勿再踩空了;有的则化身正义使者,指责苦主不该带着孩子来上香,简直是在作孽!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妇人的呼救声还在继续,想来是大家都意识到了山路崎岖,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所以久久无人敢上前营救。 此情此景,夏侯纾忍不住讥诮道:“我就说了吧,性命相关的时候,求神、求佛、求他人都没有用,终归还是得靠自己。” 云溪看了看她,没接话,毕竟她也不是那个有能力出手相助之人,所以只能跟着干着急。 夏侯纾深深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就要往前走。 “纾儿……” 母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夏侯纾停住脚步,转头看到母亲清丽的面容上弥漫着淡淡的忧愁。 做母亲的,在预见到自己的孩子可能面临危险时,大概都是这个反映吧。由此可见,那位嘶喊着哀求着的年轻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掉下山崖,却无能为力,一定更加痛心和绝望吧。 夏侯纾露出一个轻松而又灿烂的笑容,柔声安慰道:“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 钟玉卿是信佛之人,心存慈悲,这种时候自然做不到袖手旁观。同时她也了解自己女儿的身手和性格,绝不是那种好强逞能的人。 “去吧,尽力而为,千万别逞强。”钟玉卿点点头道,又侧过脸去叮嘱云溪,“你快跟上去看着。” 夏侯纾拨开止步不前的香客,一路向着事发地点快步走过去。 事发处,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正跪在石板路上嚎啕大哭,神情悲痛又无助,旁边还跪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脸上汗涔涔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山崖下,均是一脸死色。 那妇人衣着考究,神情悲切,若不是两名仆人死死拉着,只怕也要跟着跳下去了。她一边焦急地留意着山崖外的动静,一边向旁边围观的香客苦苦哀求,希望路人能帮她一把。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果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却不施救,那她还不如即刻去死。 然而围观的香客们除了表示同情,却无一人敢上前,哪怕是去安慰一句。 “娘,救救我,我不想死!” 崖壁下,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持续不断,一声比一声微弱,也一声比一声绝望,紧紧牵动着妇人的心神。 妇人泪眼婆娑,望着无辜的孩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向人群求助:“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今年才满十岁,自幼乖巧懂事,体贴孝顺,今日上山,也是为了给他父亲祈福!” 人群中有细细的叹息声和嘀咕声,却依旧是没人敢站出来。 男孩所处的位置实在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不光救不了人,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而他们不顾艰险来护国寺上香,也有自己的使命。 没人想把身家性命折在这里。 夏侯纾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顺着众人的视线和孩子的哭喊声往崖壁上瞧了瞧,便见那个掉下去的男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好在他运气还不错,此处正好长了几棵碗口粗的松树,由于缺少营养和水分,不像其他松树那样长得高大直挺,歪歪扭扭的斜长着,而那男孩恰好挂在了其中一棵松树上。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男孩年纪虽小,体格却健壮有力,此刻正死死地抱着树干,一动也不敢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恐惧,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夏侯纾快速扫了一圈围观的香客,老幼妇孺居多,但也不乏年轻力盛的男子,甚至还有几个看上去像是练家子,然而他们一个个都只是呆呆站着、看着,小声议论着,连个正经想办法的人都没有。 夏侯纾顿时觉得心凉,便对跟在身后的云溪说:“你看到了吗?这种时候连佛祖都不保佑前来参拜他的人,何况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呢?难道光这么看着,人就能自己长了翅膀飞上来吗?” 夏侯纾说话的声音不小,除了云溪,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话音刚落,围观的众人大梦初醒般将目光齐齐投向了一身红衣的夏侯纾,只觉得她的存在格外扎眼,话也尤为刺耳。 夏侯纾视而不见,又冷哼了一声。 立即有好事者瞪着她反驳道:“好大的口气!你要是厉害,就下去救人啊!光说我们有何用?” 夏侯纾原本只是心直口快,忍不住要讽刺几句,没想过会与人产生口角,骤然听了这话,心里也十分不痛快。她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冷声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救人?” 众人闻言后,看她的眼神从震惊变成了怀疑,继而又多了几分嘲讽与蔑视:近来连续下了那么久的大雨,崖壁上湿滑无比,除了那几棵碗口粗的松树,便是一些肆意生长的杂草和青苔,别说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就算是个身手矫健的男子,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把那男孩救上来。她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小女子而已,说大话也不看清楚清醒情况!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求助的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她先是一个劲的朝夏侯纾所在的方向磕头,但当她抬头看清说话的是个年龄只比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娇俏女子后,却又愣了一下,眼神里逐渐露出怀疑之色。 她似乎在短暂的片刻就已经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咬紧牙关说:“姑娘大恩,民妇没齿难忘,可这山崖陡峭,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粉身碎骨。姑娘虽为女子,却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有你这句话我便感激不已。可即便我救子心切,也不敢害了姑娘性命啊!” 夏侯纾还没答话,便见人群中人头攒动,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左右看了看同伴,然后往前站了半步,瞪着夏侯纾挑衅道:“你说你要去救他,你凭什么去救?莫不是空口白牙的说上一句,博个虚名罢了?” 说完做出一副“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的样子。 夏侯纾嘴角微扬,睥睨着挑事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就凭我出门不光带了一张嘴,还带了脑子。” “你!”男子被气得青筋暴起,但又自持读书人的气度,不能失了体面,他捂了捂胸口,遂指着夏侯纾说,“你一个小女子,如此目中无人,还出言不逊,简直有辱斯文!” “你倒是斯文。”夏侯纾语气平和。随即她笑了笑,反唇相讥道:“如此紧急的时刻,你不想着怎么救人,反而言语挑衅我一个想要救人的小女子,我看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牙尖嘴利!毫无教养!”男子气得跺脚大骂起来。 “我有没有教养自有我的父母管教,不需要你来评说。”夏侯纾轻笑着四两拨千斤,却还不忘继续嘲讽他,“只是你自持读书人的清高,却未见读书人的半分气度,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的夫子要是知道了你的这般行径,只怕也会气得不认你这么个学生吧?” “你休得胡言!”男子暴跳如雷,若不是受场地限制,几乎就要扑过去打她,但马上就被同伴拉住了,纷纷劝他别再说话。 “斯文败类!” 夏侯纾骂完,也不再理会众人的怀疑与嘲笑,只一心观察崖壁下的情况。 第03章 援救 夏侯纾曾听家中侍弄花草的婆子说过,松树的根系发达,向来有百尺盘虬龙之说,而那湿漉漉光秃秃的崖壁上,除了男孩抓着的那棵松树,周围还稀稀疏疏的长着四五棵大小相近的松树。这对于营救来说绝对是个优势。 计划好如何施救后,她再次打量了一下并未散开的香客,一脸严肃道:“生死存亡之际,还请各位行个方便,都站开些。” “对啊,人命关天,你们都赶紧让开一些吧!”云溪早就看不下去了,也帮着在旁边吆喝。她的心里除了不满,还有一丝丝不甘。在场的不乏身强力壮的男人,却都不及自家姑娘一个女子,偏偏苦主还怀疑自己姑娘的能力。她越想越气,接着又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帮着救人就算了,可别耽误我家姑娘救人!” 香客们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落回夏侯纾身上,似乎从她冷若冰霜却又写满了认真的脸上看出了某种坚定,赶紧听话地往旁边挪开。 本就狭窄的石板路终于宽敞了些,夏侯纾这才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妇人,说道:“大婶,请你也站到旁边去吧。” “可是……”妇人看了看崖壁下哭丧着的儿子,又望向夏侯纾,神情感激却又有几分不忍。 真正慈悲的人,从来不是慷他人之慨的人。 妇人一心要救自己的孩子,却也担心别人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出手相助而有性命危险,这点让夏侯纾稍感欣慰。 夏侯纾笑了笑,安慰道:“大婶,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孩子救上来的。”然后转头看向围观群众,“你们之中可有人携带绳索?” 大家都是来上香的,自然不会有谁特意带这种无关的东西。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人回应。 许久之后,人群中响起一个苍老而微弱的声音,试探着问:“我这里倒是有一条牵牛绳,你……需要吗?”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者。 老人身量不高,浑身消瘦得只剩皮包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上了百年的老树皮,头上稀疏的发丝已经完全苍白了,更显老态龙钟。他背着一个颜色沉闷且脏兮兮的包袱,身边还跟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娃。女娃大约七八岁,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后,双手紧紧拽着老者缝满针脚的衣角,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交织着好奇与害怕。两人都是很普通的打扮,甚至还有几分寒酸,与周围干净整洁的香客形成鲜明对比。 老者见众人都盯着他,很是忐忑,半晌才低声解释说:“老朽姓韩,乃青州人士,听闻护国寺香火灵验,就带着孙女从青州赶来祈福。” 说到这里,他面露尴尬,默默压低了头,苦笑了一声又说:“年前我那苦命的儿子和儿媳都得病没了,只留下我这个老不死的和一个不经事的女娃娃。为了给儿子儿媳治病,家里其他能换钱的都变卖了,就剩一头养了近十年的牛实在太瘦了没人看得上。”仿佛是想到了伤心事,他不禁叹了口气感慨道,“牛老了不中用,人老了就更不中用了,不过苟延残喘,虚度光阴罢了。若不是为了我这孙女,老朽也不愿苟活于世,早就去陪妻儿,共享天伦了。” 随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小女娃,目光里既温柔、又无奈,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那女娃娃也十分早慧,竟然也跟着红了眼眶。 老者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湿痕,继续说:“我们搭了辆牛车,沿着官道一路赶来。岂料从青州到京城途路遥远,牛老了,还没走到一半就倒地不起。无奈之下,老朽只得将牛卖给了牛肉贩子,好说歹说才换取了些许盘缠。又想着那头牛养了近十年,有了感情,便留了一条牵牛绳做念想。” 在场的虽然都各有各的烦心事需要请求佛祖庇佑的,但是听了老人说的话,众人都沉默了。 老者见众人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以为是在嫌弃他的牵牛绳,又小心翼翼往周围打量了一番,最后才看向夏侯纾,解释说:“这牵牛绳我是洗过了的,若是姑娘不嫌弃,能够用它救下这崖下的男娃,也是老朽一家的造化。” 夏侯纾虽然过着比老者奢侈千倍万倍的清闲日子,却并不嫌弃他的牵牛绳,反而觉得他在这个时候能够大胆的拿出来更显得弥足珍贵,是雪中送炭。不过她此刻主要琢磨着怎么营救崖壁上的孩子,也没工夫再想其他,便冲着老者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大声说:“老伯,好人有好报,您与您的孙女一定会福寿安康的。” 老者先是一愣。他一家身世凄凉,带着个女娃一路赶往京城来拜佛,已是挣扎之后的无奈之举。这一路行来,他们风餐露宿,囊中羞涩,饱受白眼和欺凌,夏侯纾的这一番话正是他对未来的期盼,让他如沐春风,顿感欣慰。而后他会心一笑,露出了满脸松散的皱纹,遥遥地向夏侯纾作了个揖,道:“借姑娘吉言!” 老者说完赶紧从破旧的包袱里取出了一条牵牛绳,小心翼翼地转交给身边的人,请他传递过来。 “多谢老伯!”夏侯纾遥遥道谢,便看着牵牛绳顺着人群逐渐向自己传递过来,也看到了钟玉卿慢慢地穿过人群跟了上来。 母女俩目光交织在一起,夏侯纾微微一笑,安慰母亲不必担忧。 钟玉卿自然是忧心的,毕竟这崖下深不见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既然女儿有这个信心去试一试,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支持。 夏侯纾没有母亲想得那么多,自顾自地实施着自己的营救计划。她抓着那条用棕榈树皮搓制而成的牵牛绳用力扯了扯,很结实。再低头看向挂在树上的男孩,鼓励道:“你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听,也什么都别看,更不用害怕,姐姐会把你带上来的。” 男孩双眼噙着泪水,整张脸都因情绪过于激烈而涨得通红,他看着夏侯纾坚毅而自信的眼神,一时间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他不听,夏侯纾也不懂,就蹲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春日的微风轻轻拂过,男孩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渐渐停止了哭喊,用尽最后的力量紧紧抱着松树干,同时也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急切地等候着救援。 夏侯纾并没有说大话,实在是为着他的安危着想。她叫他闭上眼睛,一来是让他暂时屏蔽危险环境带来的视觉冲击,稳住心绪,并给自己一个积极的暗示;二来也担心小男孩看到她骤然跳下去被吓到,万一失手再次往下掉,那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见男孩如此配合,夏侯纾也不顾那绳子上是否有常年拴牛沾上的气味,用力拉扯了几下,还算结实。然后她快速而熟练的将一头系在石板路里面的一棵铁锅粗的松树上,另一头则绑在了自己腰间。 此刻,男孩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众人也屏息凝视,再没什么干扰,正式营救的好时机。夏侯纾便拉紧了绳子,沿着山体慢慢往下走,轻巧地落在了小男孩左边的一棵松树枝上。松树轻轻晃动了一下,根部几块疏松的泥土随即掉下山崖去。 围观者倒吸一口凉气。 夏侯纾并未在意其他,又打量了一下男孩和他右下方以及再上面一些的几棵松树,测算好距离后,她再次纵身一跃,用左手将男孩拦腰抱住,右手则紧紧抓住了男孩抱着的树干。 “啊——” 感觉到有人靠近,男孩受惊瞬间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他们共同抓住的那棵并不粗壮的松树,因为突然多了夏侯纾的重量“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过度惊吓和害怕让他本能的发出一声尖叫。 围观的众人也随之惊叫出声。 “凝神静气,不用担心。”夏侯纾轻声安慰男孩。眼看树干就要完全断裂,她再次叮嘱他:“这棵树马上就要断了,待会儿我数三个数,你就立刻松开手,我会带你跳到旁边的树上去。” 男孩早已被吓破了胆,这会儿听了这话更是心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他而言,如今他紧抓着的树干就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里敢轻易放手,但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死死地盯着夏侯纾,眼框里盛满了怀疑。 “相信我,我会带你上去的,你母亲还等着你呢。”夏侯纾知道他依然还是害怕,并不责怪他的不信任,又说,“如若我没有把握,又何必白白下来搭上一条性命?” 男孩认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他慢慢收起自己的担忧,再次听话的闭上眼睛,听从夏侯纾的指示。 路上的香客都紧张而好奇地看着崖壁下,他们听不到夏侯绮跟男孩说了什么,但看到两人都抓着一颗不大的松树干,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夏侯纾没功夫理会其他,只一心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并开始数数。 “一!” 男孩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二!” 男孩尝试着松开手指。 “三!” 夏侯纾数到三时,树干正好完全断开,几块木屑蹦在男孩稚嫩的脸上,他惊叫的同时本能地睁开眼睛,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的情形,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循着夏侯纾的口令大胆地放开了手,马上便觉得身体被一股力量带着下坠了一段,吓得他又是大叫一声。 上面的人看到他们往下坠,也惊得尖叫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夏侯纾比所有人都镇定,只是觉得耳膜被吵得有点疼,而且腰部被绳子勒住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男孩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落在右下方的树干上,离大路更远了一些。而他们之前抓着的那棵树,已经掉下了山崖,只剩一个裂口参差不齐的树桩在原处。 第04章 大恩不言谢 “别看了。”夏侯纾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戒。她心里清楚,这崖壁上的几棵松树,不论是那一棵,都承受不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好在男孩年纪尚小,体格尚未发育完全,体重轻。而她自己是女子,又习过武,体态也很轻盈,倚着几棵松树稍作停留还是可以的。于是她抱着男孩,借助腰间绳子的力量,脚下一用力,腾空而起,成功抓住了上面的一棵松树,脚则踩在崖壁上凸起的石块上,那是再好不过的借力点。 男孩再也禁不住好奇,忐忑的睁开眼睛,然后亲眼目睹夏侯纾带着他再次腾空而起,仿佛长了翅膀似的,最后落在地石板路上。 夏侯纾刚站定,人群里立刻发出一片隆重地掌声。没人再质疑她的年龄、性别和能力,有的只是一派劫后余生的庆喜与赞扬。 夏侯纾没心思关心其他,只是暗自松了口气,扶着男孩站稳了,方问:“你还好吗?身上可有哪里受伤?” 男孩还沉浸在夏侯纾带着他腾空而上的感觉中,竟毫无反应。他母亲赶紧跑过来拉着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见他仍然没有反映,带着哭腔道:“这孩子不会是吓傻了吧?”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妇人求证的目光一一从旁边人的脸上划过,即刻又奔溃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你可不要吓我啊!” 在妇人迫切而激烈的摇晃下,男孩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听了母亲的问话,他恍恍惚惚地摇摇头。随后又看向夏侯纾,眼神里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闪出一丝亮光。 此刻的夏侯纾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从前他只在说书先生那里听到许多江湖豪杰武艺高强,会飞檐走壁。他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大多是那些胡须拉渣的魁梧大汉,哪知道竟会是一个明媚温和的女子,而且看上去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没事就好。”判定男孩只是轻微擦伤,夏侯纾彻底放心了,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开始解系在自己腰间的牵牛绳。方才抱着男孩落下去的时候,因为突然增加了男孩的重量,她没掌控好力度,腰间被牵牛绳狠狠肋了一下,硌得生疼,但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当着这么多企图看她笑话的人,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眉头微蹙。 这时,一直胆战心惊的妇人终于放松了心中紧绷的弦,激动地拉着儿子就在夏侯纾面前跪下,激动地说:“民妇何罗氏,乃京城人士,家住西郊何家村。姑娘今日救我儿一命,民妇一家老小,此生必当结草携环以报。”说着又拉了拉男孩,“季儿,赶紧谢过这位姑娘救命之恩!” 男孩经母亲提醒,赶紧跪下冲着夏侯纾磕头,嘴里大喊着:“小人何季,谢过神仙姐姐救命之恩!” 夏侯纾听到“神仙姐姐”几个字时颇有些忍俊不禁,可是看着何罗氏,她又很头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哪里敢坦然接受何家母子俩如此大礼,而且母亲也在远处看着…… 她赶紧伸手将何罗氏扶起来,推辞道:“大婶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千万别再给我磕头了,这不是折煞我了吗?” 何罗氏脸上神色激动万分,心中有千言万语,百般感谢,虽心知大恩不言谢,可如此天大的恩情,她觉得这辈子都还不清,只得一边哭哭啼啼的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不住的给夏侯纾磕头。偏生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的夸她们一个侠肝义胆,一个知恩图报。 夏侯纾实在看不下去了,搀扶何罗氏的手狠狠用了一把力,总算是将她拉起来了,又转身去扶何季。 何罗氏人虽然站起来了,但依然心潮澎湃,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夏侯纾郑重地说:“姑娘不顾艰险救了我儿一命,于我们家便是如同再造。此等大恩大德,民妇一家没齿难忘。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民妇去到护国寺,一定多添香油钱为姑娘祈福。他日回到家中,告知族老,必当亲自登门重谢!” 尽管南祁民风淳朴,但女子的名字却是不能随便告知外人的。至于家族背景,夏侯纾更是不便言明。 夏侯氏门庭显赫,族人皆是衣食无忧,但却留有祖训,教导子孙后代务必心怀黎明众生,切不可居功自傲,失了人心。为了这句祖训,越国公府每年冬天送木炭,夏天送冰块,四邻称赞。平日里施医赠药、搭棚施粥、捐建善堂等更是不计人力物力和财力。他们这么做,不求功,不为名,只图个问心无愧,从来不期待能有什么回报。 今日夏侯纾自告奋勇营救何季,也是秉持初心,做不到见死不救。所以面对一心要报恩的何罗氏,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为了尽快脱身,她赶紧将解下来的牵牛绳递给云溪,请她交还给韩姓老者,并对何罗氏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登门重谢更是不必。”说着她将视线移向站在远处的老者,“你若要谢,便谢这位老伯慷慨借绳,不然我也无法施救。” 何罗氏顺着夏侯纾的视线看过去,饱含善意的向老者微微颔首,然后继续说:“这位老伯要谢,姑娘的大恩更应该重谢!” 看样子是说不通了。 夏侯纾最怕麻烦,对此很是无奈,只得暗自叹了口气。 何罗氏并未察觉出夏侯纾的不耐烦,只当她是不好意思,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又说:“民妇的丈夫跟着人学着做生意,经常外出。此次来护国寺上香,只因我丈夫出门两月未归,音信全无。家里公婆姑嫂都忧心不已,也派了人去打听,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我与季儿无计可施,便来护国寺祈福,惟愿佛祖保佑他平安归来,不料竟遭此险难。若非姑娘相救,只怕我儿性命不保,我也只能随着一起去了。姑娘救的,并非我儿一人,而是我们母子二人啊!若是姑娘执意不肯告知姓名,民妇如何心安?” 来这护国寺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原由,尤其是这个时节,若非必要,谁会冒险跋涉? 连续听了两个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故事,夏侯纾免不了再一次心软,更加不忍直言拒绝。但她也不希望何罗氏大张旗鼓搞什么报恩,越国公府不需要她这点不足挂齿的善举来提升美誉度,她只想赶紧结束这里的一切,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不远处的钟玉卿。 不远处,钟玉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余的话语,此刻她看穿了女儿的心思,便缓步走过去,出言解救,道:“既然大家都没事了,罗夫人也不必如此执着,就当是结个善缘吧。” 何罗氏抬头看向钟玉卿,满脸困惑。 钟玉卿将何罗氏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紧不慢继续说:“小女今日出手相救,不过是出于本心,实属举手之劳。她小小年纪,哪里担得起你如此重谢?你若心有不安,不如日后多做善事,也算是为小女积功德了。” 何罗氏听完一阵欣喜,立马又跪下来向钟玉卿磕头致谢,连连道:“夫人有女如此,至纯至善,当真好福气。民妇此生必当多行善事,以告姑娘救命之恩,夫人宽仁之义。” 饶是平日里被人跪惯了的钟玉卿,看到这架势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谁也不愿意在这狭长的山道上接受一对刚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母子跪拜致谢,何况旁边还有一干驻足观望的香客。 夏侯纾担心这事会一直僵持下去,忙提醒道:“何家大婶,你看,你谢了我,也谢了我母亲,这事到此便算是了结了。你也无需再说什么报恩的话。我瞧着何季受了好大的惊吓,你们可得好好照看着,这山高路滑的,别再出什么意外了。”然后又指了指后面的围观者,“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要去护国寺进香呢,咱们也别一直挡着路,耽误了他人。” 何罗氏喜极而泣,赶紧站起来,让钟玉卿和夏侯纾等人先行上前,自己则吩咐仆从收拾好随身携带的包裹细软。她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荷包来,稍微打开瞧了瞧,亲自塞到韩姓老者手里,诚恳道:“感谢老伯今日出手相助,小小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韩老头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看那荷包,上好的布料上绣着一枝色彩艳丽的牡丹花,心想这哪是他这样出身贫苦的人曾见过的,赶紧就要还回去,却被何罗氏制止了。 他愣了愣,按照何罗氏的意见颤颤巍巍打开来,便见里面是白花花一袋碎银子,瞬间觉得那荷包有千斤重,想都不敢多想便忙神色慌张地递了回去,说:“老朽并未帮上什么忙,愧不敢当,夫人还是拿回去吧!” 何罗氏抿了抿嘴,俯身揽了老者身后面黄肌瘦的小女娃,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柔声道:“瞧这女娃生得多么周正,是个美人坯子,就是命苦了些,瘦弱得令人生怜。”继而又抬头望着老者,“老伯就不要推辞了,进了香回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也给女娃买点补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耽误了。” 老者低头怜爱的望着孙女,捧着荷包的手一下子不知该继续伸着,还是收回来。 何罗氏身后的丫鬟眼尖,立刻上前将荷包推了回去,说:“我家夫人是真心想谢你们,你就收着吧,就算是为了孙女。” 老者再次瞧了瞧瘦小的孙女,含着泪向何罗氏道谢,又让孙女给何罗氏磕头,双方相互致谢了好一阵。 后面的香客见已无大事,也渐渐流动起来,继续向着山上前行。 钟玉卿平时鲜少遇到这样执着纠缠的人,此刻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赶紧拉着夏侯纾往前走了几步。确定何罗氏母子已经被甩到后面,她才松开夏侯纾的手,对身后的侍女庆芳说:“吩咐下去,不管那对母子如何追问,都不许告诉她我们的身份。另外,封二十两银子给方才借牵牛绳的那位老者,也是个可怜人。”说完她轻叹了一声。 庆芳刚应声,钟玉卿又强调道:“记住,都不许透露身份。” 第05章 枪打出头鸟 夏侯纾成了进香队伍里的红人,沿途都有人在传颂她不顾个人安危英勇救人的风光事迹。而那个质疑她并口出狂言的书生则就没那么好运了,连他的同伴都有意无意的与他保持距离。 夏侯纾当然不关心这些,她只顾着往前走,想尽快远离人群和是非。偏偏那些人又对她十分好奇,想尽办法来套近乎,打听她们的身份。 因着钟玉卿提前叮嘱过,所以不论他们如何变着法的询问和打探,随行人员都选择都三缄其口,一笑了之。 香客们探听不到任何消息,见她们带着大批丫鬟仆妇自己护卫,又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行事也极为神秘,反而传得更加神乎其神。 有的说她们是皇亲国戚,微服出访为了安全不便言明身份;有的说她们只是家有恒产的富绅家眷,不留名是不想惹上是非,引来祸端;更离谱的,说她们是某个神秘的江湖门派,才会行侠仗义不求回报…… 谣言传来传去,真假难分,又得不到正主的肯定或者否定,许多人都默认她们是江湖人士了,渐渐地也不敢继续追问,更不敢近身。 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钟玉卿和夏侯纾耳朵里。 钟玉卿选择无视,夏侯纾却哭笑不得。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名利是一把双刃剑,整个越国公府自夏侯翖罹难后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时刻谨记于心,付诸于行。这些年来,南祁君主治下有方,朝野太平,夏侯氏的子弟能够崭露头角的机会就更少,反而能够平安顺遂,修身养性。 今日夏侯纾不顾个人安危大义救人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无数男子都自叹不如。这事传出去,或许大多数人会认为是越国公府教导有方,一片赤诚,连女子都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但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又会说他们沽名钓誉、拉拢人心了。 夏侯纾不想表明身份,并非是她清高淡泊,而是怕枪打出头鸟。一则是不想落下什么把柄日后给家族惹麻烦,二则也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至于为何会给自己添麻烦,恐怕还得从她为何会出现在这进香队伍中说起。 一个月前,正是倒春寒最厉害的时候,夏侯纾与兄长夏侯翊去恭王府看望身染寒疾、久治不愈的舅舅钟瓒,正好遇上钟家的几个表姐妹。难得姐妹相聚,自然是要窝在一起说说女儿家的私密话。 闲聊中,夏侯纾得知钟瓒夫妇正在给三女儿钟绿芙议亲。 钟瓒妻妾众多,共育有五个女儿,个个生得如花似玉,不可方物。除了长女钟金蓉和次女钟红芸已经出嫁,剩余三个女儿中,三女钟绿芙马上就要满十六岁了,亲事却还没有定下来;四女钟青葵是恭王妃秦氏所出,刚满十四岁;五女钟紫蕖才九岁。 钟绿芙比夏侯纾大六个月,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尤擅书画,却因生母朱氏是个没主见又不受宠的妾室,把她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子,即便是与姐妹们相处也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显少展露自己的才华,更别说出风头,因而在恭王府也没什么存在感。 按照恭王府的规矩,女子及笄后就要开始议亲了,定下婚事后就要筹备嫁妆,要不了一两年就会出嫁。然而钟绿芙是庶出,京城里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尤其是嫡出之子,都会选择只比她小了不到两岁的钟家嫡女钟青葵。但若说把钟绿芙许配给哪家年龄相仿的庶子,朱姨娘又第一个不同意,听到点风声就要跑到恭王妃面前哭闹,说钟绿芙温柔娴静,乖巧懂事,这辈子没福气投胎在恭王妃的肚子里做嫡女已是不幸,绝不能再嫁个庶子。 钟家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虽然也是庶出,但却嫁得很好,以至她们的亲娘都被高看一眼。 钟家长女钟金蓉嫁了永川伯府的嫡长子冯敏成,育有一儿一女,如今还跟着婆婆学管家,日后冯敏成请封了世子,她便是世子夫人,诰命加身指日可待。 次女钟红芸嫁了大理寺少卿宋家的嫡三子宋启峰,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既不用劳心劳力的操持内宅事务,又与丈夫恩爱有加,如神仙眷侣,还很受婆家优待,生活幸福且美满。 恭王妃人好,她自己生的嫡长子没能平安长大成人,年近三十了才生下钟青葵,还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她深刻体会过做女子的不容易,所以从来不苛待府里的妾室和庶出子女。想着朱姨娘平日里对自己低眉顺目、言听计从,钟绿芙也谦和礼让、乖巧懂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因而钟绿芙的婚事就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了现在。 这事说来也怪,钟绿芙从小就心仪夏侯翊,每次见了夏侯翊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对方身上。也只有在夏侯翊来恭王府的时候,她才会变得活泼起来,不时谈论起她最擅长的书画。两家的小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偶尔还会以此来打趣她。长辈们自然也有所耳闻,但偏偏他们并没有亲上加亲的想法,一个个都揣着明白当糊涂,谁也不提这个事。 钟绿芙自幼畏惧嫡母的威严,面上表现得毕恭毕敬,温柔孝顺,心里却跟恭王妃不亲近,心事藏了多年也一直不敢去跟恭王妃表明,也不敢求嫡母为她做主。又担心生母没有分寸,弄巧成拙反而毁了她的名声,更不敢告诉朱姨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婚事却悬而未定,一颗心也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过年的家宴上,钟瓒领着恭王妃和十几个妾室及三个未出嫁的女儿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众小辈来给长辈们拜年,钟瓒才突然发现自己的三女儿已经这么大了,早该给她议亲了。起初他心里还有一丝愧疚,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内宅之事应该由恭王妃来管,他只用最后审查一下未来女婿的人品家世就行了,所以这事不能全怪他。为此,他还当众责备恭王妃没有尽到做嫡母的本分,耽搁了钟绿芙的婚事。 恭王妃有理无处说,气得发抖,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忍下了。 过完上元节后,恭王妃就开始找媒人帮着物色人家,还特意叮嘱朱姨娘不要再掺和,不然她就撒手不管了,让朱姨娘自己去向钟瓒交代。 朱姨娘自知自己不过是个深宅妇人,而且还是个不能出门交际的妾室,眼光和人脉都不如恭王妃宽广,为了女儿的婚事,自然也就不敢再掺和,只是偷偷关注着媒人的动向。 钟绿芙虽然是庶出,但好歹也是恭王府的千金,钟瓒的亲生女儿,且才貌俱佳、知书达理,挑夫婿时只要不把目光盯在世家大族和权贵子嗣之间,想要找个门第低一些,人品相貌尚可,衣食富足的人家的嫡子,也不是太难。 媒人很快就有了回音。 钟绿芙眼瞅着媒人陆陆续续向恭王妃推荐了好几个人选,却唯独没有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愁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她原本想着,恭王妃待她虽然不如亲生女儿那般亲热,但比起京中其他府里的庶女已是十分优待了,即便是盲婚哑嫁,也不至于给她找个品行相貌和家世很差的夫婿。大不了她就认命了,没准也能像大姐姐和二姐姐那样过得很好。可那日见到夏侯翊兄妹,看着那个扎根在自己心里多年的英俊少年郎,她又惊又喜,决定做最后一搏。 碍于女儿家的颜面,钟绿芙不好当面向夏侯翊表明心意,便悄悄把夏侯纾拉到一边。 夏侯纾以为钟绿芙有什么秘密要告诉自己,还挺激动,便说:“我刚才就瞧见三表姐心事重重的,还不时的看我,可当着众姐妹的面我也不好直接问,既然你把我拉出来了,你就说说是有什么好事吧。” 钟绿芙听了面色一红,道:“我就知道妹妹是个聪明伶俐的,不像我笨嘴笨舌的,还没什么眼力见。” 夏侯纾听完眉头一皱。几个表姐妹中,若说察言观色,钟绿芙自认第二,应该就没有人敢居第一了,只是她向来是个闷葫芦,所以才会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可夏侯纾不傻,立马就说:“自家姐妹,你说这些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不必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 钟绿芙见夏侯纾面上不虞,这才进入正题。她道:“妹妹经常到府上走动,自然是了解我的。我这人虽然没什么长处,但待人向来一片赤诚,绝不是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妹妹刚才也听说了,母亲正在为我择婿,可是我瞧着那些人虽然家世清白,人品也端正,却都非我所愿。” 夏侯纾立马就听明白了,便问:“那三表姐可有跟舅母明说?” 钟绿芙摇摇头。 夏侯纾便说:“舅母向来宽厚,你去跟她说说,她必然会为你考虑的。” 钟绿芙低下了头,幽幽道:“我自是知道母亲一向待我们如亲生女儿般疼爱,衣食住行无不精细,所以挑的人都是极好的,可你也知道我胆子小,平时都不敢乱说话,这种事情更是不敢去说。” “那三表姐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夏侯纾一脸不解。 “妹妹。”钟绿芙突然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我是什么心思,全府上下都知道,你也是清楚的。我知道翊哥哥是嫡子,将来还会继承越国公府的诺大家业,而我只是个庶女,人微言轻,配不上他。可即便只是嫁给他做个妾室,我也是愿意的。” 第06章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三表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夏侯纾哑然失笑,“即便是庶出,你也是恭王府的人,是舅舅亲生的女儿。朱姨娘光是听说媒人给你找的是个庶子就要去找舅母闹,怎么会同意你去做妾?况且你我两家本就是亲戚,就算你愿意,长辈们也不会同意的。” 钟绿芙听了面色一片迷茫,手中绣着君子兰的丝帕被绞得如同咸菜干,邹邹巴巴的。 夏侯纾看着有些心疼,但也不希望她误入歧途,刻意提醒道:“三表姐,你要想清楚,即便是给二哥哥做妾,那也只是个妾。妾是什么身份地位,我不说,你也知道。大表姐和二表姐同你一样是庶出,她们尚且能自尊自爱闯出一片天地,你又何苦作践自己?” 钟绿芙立马就委屈的哭了起来,双手绞着帕子:“如果能做翊表哥的妻,谁愿意做妾,可我的身份摆在这里,自然是不敢奢望。” 自从夏侯纾知道钟绿芙的心思的那一天起,她就琢磨过将来自己的亲表姐会不会成为自家嫂嫂,但这念头很快就被长辈们的态度打消了。毕竟大哥不在了,夏侯翊将来要接任越国公之位,担起一家之主的职责,他的妻子必然得是个知书识礼,有胸襟、有谋略、有远见、有魄力,关键时候能独当一面的女子。而钟绿芙光性格和眼力这一条就达不到标准。并且夏侯翊平日里虽然待众姐妹都不错,但从来都是有理有节,并未表露过对钟绿芙有超乎兄妹之情的好感,只怕钟绿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弄不好还会给夏侯翊惹麻烦。 夏侯纾思来想去,不论是作为钟绿芙的表妹,还是作为夏侯翊的亲妹妹,她都找不到立场去掺和长辈们都避之不谈的事儿。便说:“这件事你跟我说,我也做不了主呀。” 钟绿芙擦了一把眼泪,情绪激动的说:“不,妹妹,我也不求你也给我做主,只求你去帮我跟父亲和母亲说说,或者你跟姑父姑母说说。你自小聪明伶俐,长辈们都喜欢你,只要你去说,他们一定会听的。若是我能嫁给翊表哥,将来在府里,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向着你的。” “三表姐太看得起我了吧?”夏侯纾心里已经微微不悦,“平日里谁不是说我胡闹瞎折腾,大家怎么会听我的话?再说了,这是表姐你的婚事,我一个未出阁的表妹,哪里敢掺和?你还是自己去找舅母说清楚吧。” “我若是能在长辈哪里说得上话,又何必劳烦妹妹?”钟绿芙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些年来,父亲一心求子,何曾管过我们这些姐妹?即便是母亲亲生的四妹妹,也不过是比我们多见几次父亲,多得一些赏赐罢了。” 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夏侯纾不想评说,更不想听钟绿芙毫无意义的诉苦,便说:“三表姐,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这件事让我去说,我也很为难啊。” 钟绿芙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来,已是鼓足了勇气,并对夏侯纾抱着非常高的期望。被拒绝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再看夏侯纾的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和震惊,还有一点莫名的愤怒。 同为女子,夏侯纾活得潇洒自在、万事不愁,要体面有体面,要荣宠有荣宠。哪里像她,一出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生母也不争气,遇事只会哭哭啼啼,半点正经主意都没有。她长这么大,她那一心求子的父亲都没正眼瞧过她几回,更别说关心她的想法,体谅她的难处,以致她连自己喜欢谁都不敢说,更不能说,婚事才一拖再拖。若是自己能有夏侯纾一般的宠爱和体面,又何至于此? 她越想越委屈,便拉着夏侯纾的袖子哭得更凶了。 钟绿芙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不声不响、委曲求全的柔弱女子,而此刻她拉着夏侯纾哭闹不止,如梨花带雨,弱柳扶风,反而像是被夏侯纾欺负了似的,引来了旁人的指指点点。 一个婆子说:“我就说了嘛,表姑娘每次来不闹出点事就不会消停,没想到这次居然找到三姑娘头上去了。” 另一个婆子附和道:“可不是。咱们三姑娘性子最是温柔善良,平时连句重话都不会说,哭成这样,这得受了多大委屈呀?” 前一个婆子拍了拍后者,说:“表姑娘是越国公府的人,又是郡主唯一的女儿,我们也惹不起,还是赶紧去禀报王妃吧。” 后者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两人就赶紧往恭王妃的住处去。现场还有其他没眼力的,也只敢远远站着偷偷嘀咕,不敢上前劝说。 夏侯纾听得心头直冒火,扫了周围的人一眼,道:“你们都没事做吗?有功夫在这里嚼舌根,倒不如把你们温柔良善的三姑娘送回去,免得在这里被我欺负。” 自然是没人敢上前去。 钟绿芙也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而且围观的人越多,她哭得越厉害,在旁人看来,就真像是夏侯纾欺负了她一般。 慢慢的,夏侯纾也就明白了钟绿芙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生平最讨厌别人无理取闹,而且看钟绿芙这架势,颇有几分以弱相挟的意思了,也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 她毫不客气地说:“三表姐,就算你哭晕过去,我也还是那句话,这事我做不了主,也不想掺和。你有这功夫在我这里哭,让人误会,倒不如此刻就去找你的嫡母,我的舅母说清楚。” “你……”钟绿芙没想到夏侯纾会如此坚定而决绝,心里既委屈又无助,彷徨不知所措。 她又继续哭闹了一会儿,见夏侯纾依然不为所动,才缓缓站起身来,让自己的目光与夏侯纾的目光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随后她饱含委屈和泪水的眼睛突然瞪大,透出眼底的失望和愤怒:“我一向当你是亲妹妹,什么事都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可没想到你竟然也很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这个庶出之女。也罢,你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越国公府嫡女,怎会明白我。是我看走了眼,信错了人,不怪你。” 夏侯纾听得一头雾水。 围观的人却立马响应起来。他们这位表姑娘可不得了,仗着自己是越国公府的嫡女,向来是能折腾的,连宣和郡主都十分头疼,会欺负舅舅家庶出的表姐,也就说得通了。 夏侯纾这些年时常出入恭王府,待人接物都客套有加,虽然偶尔也会有点不甚愉快的小插曲,但也不至于十恶不赦。她听了那些话被气得脑仁疼,便顺势拉着钟绿芙理论道:“我自问对众位表姐妹一视同仁,从未因嫡庶之别而轻视过谁,也未因关系亲疏而怠慢过谁。怎么到了三表姐嘴里,我就成了欺负你是庶出的恶人了?如今当着大家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不然谁也别好过。” 钟绿芙不回答,只是用帕子捂着脸低声哭泣。 夏侯纾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理无处说。辩解无门的她头疼不已,忘了自己是来做客,叉着腰跟钟绿芙吵了起来,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 不知道是谁叫来了钟青葵。她一来就看到夏侯纾咄咄逼人的瞪着自家亲姐姐,而姐姐则像只柔弱的小猫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入为主的就有了跟其他人一样想法。她看了看夏侯纾,皱着眉头道:“纾表姐,这里是恭王府,不是越国公府。大家都是姐妹,就算三姐姐有什么不对的,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呀。” 夏侯纾被钟绿芙气得肝疼,如今再加一个不问是非就要当礼中客的钟青葵,她直接就气笑了,说:“四表妹想当和事佬,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说是我的不对吧?你怎么不问问三表姐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到底是我让她难堪了,还是她自己让自己难堪?” 钟绿芙害怕夏侯纾把她刚才说的事抖落出来,赶紧摸了一把泪,抢先说:“都是我的错,我一个庶女,就不该有不切实际的念头,纾妹妹怪我也是应该的。”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什么叫做不该有的念头? 夏侯纾瞪着她,可婚事毕竟是女儿家的私密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不好直接揭她的短。 钟青葵也看出这事非同寻常,只得吩咐身边的人赶紧去催恭王妃。 很快恭王妃就来了。她遣退了围观的众人,然后把几个姑娘叫到自己的屋里问了个清楚。 结果这事传回了越国公府,夏侯纾便因顶撞表姐和出言无状被母亲狠狠斥责了一通,还被罚禁足一个月。 如外界的传言,夏侯纾是个能折腾的,所以禁足对于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就会碰上一回,因而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正好也借此机会挡住了钟绿芙的后续骚扰,每日得过且过,潇洒快活。 直到钟玉卿突然出现在她住的清风阁,说是要带她到护国寺进香。 彼时夏侯纾已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终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装模作样的弹琴练字,或者抄佛经,早就觉得自己要发霉长芽了。骤然听到能正大光明出门,一时间高兴得分不清南北,也就顾不得是去御苑赏花,围场赛马,还是去护国寺上香,满心欢喜就应下了。 岂料这趟护国寺之行并不顺利。她们到了迦南山脚下才发现平时畅通无阻的车道因为连续下了几场暴雨而引发的山洪冲得塌方了,马车上不了山。然而钟玉卿却说拜佛须得诚心,要有遇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恒心和毅力,不能因为路不通就放弃,不然菩萨是不会保佑的。随后还下令除了看管车马的人留在山下等候,其他人自行携带随身细软徒步上山。 迫于母亲的威严,夏侯纾不敢当面违抗,只好自己想着办法偷懒。 如今再回想起当日在恭王府的事,夏侯纾仍然后悔不已。如若当日不是顾及姐妹情谊,看到钟绿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好心跟她去旁边听她诉苦,怎会因为意见不一跟她吵起来?又或者她当时沉得住气,看到钟绿芙纠缠起来直接掉头就走,又怎会把事情闹大,最后还被禁足一个月? 那一个月的禁足对她来说虽然不足为道,但是整日被人盯着,关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的滋味还是不好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夏侯纾心如明镜,深知要想得到安宁,还是少管闲事、少惹事非。所以面对何罗氏母子的报恩,众人的追问,她是真的怕了,只想赶紧逃离现场,躲得远远的。 第07章 神树 护国寺是百年古刹,也是南祁第一大佛寺,香火鼎盛,天下闻名。 每天清晨,寺庙里燃烧的香烛气息与山里升起的云雾融为一体,如丝带一般环绕在迦南山的山腰间。彼时苍山青翠空灵,云雾飘渺缭绕、飞鸟盘旋翱翔,自成一景,如同一幅名家笔下的水墨画。而到了中午,浓雾徐徐散去,香烛烟火袅袅升起,山间潺潺的溪流水瀑伴着古朴而肃穆的庙宇楼台才渐渐明晰,处处透露出一种深山藏古寺的神秘感。 大概是护国寺的香火灵验,又或是有忧虑疑患的世人太多,上山的石阶路都被熙熙攘攘的香客磨平了,无一处尖锐的棱角。 未时过后,夏侯纾一行才终于到了护国寺的大门口。与同行的其他香客一样,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躺下歇口气。 知客和尚早已恭候在山门处,客套的与众香客说着话。 夏侯纾料到一会儿母亲必然会让她去大雄宝殿上柱香,便趁着母亲在与知客和尚交涉,悄悄游说云溪去替她排队进香。哪知云溪这丫头平时看着憨憨的,关键时候却机灵得很,推三阻四的不肯同意,还拿郡主在旁边看着,不敢越俎代庖等借口来说事。夏侯纾一一反驳,又是一通威逼利诱,眼看就要把云溪说服了,一直冷眼旁观的钟玉卿却突然开口,说进香拜佛一定要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夏侯纾暗自翻了个白眼,心不甘情不愿跟着进香队伍一步一步往里走。 进了院门,远远地便看见西南角立着一棵高高的约合抱粗的菩提树,树枝上挂满了红绳,风一吹便轻轻摇曳,如花串飞舞,在这色调古朴且单一的佛寺中极为显眼。 菩提树下站了十来个人,有老有少,清一色的女性,大家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其中有一白一粉两个碧玉年华的女孩子,分别握着一把红绳,正一蹦一跳奋力地往树上扔。 那红绳随着力道抛向空中,在树枝间跳跃。有的挂得高,有的挂得低,有的干脆就没挂上,在空中走了一遭又落回地面。 围观的亲信女使们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孩手中的红绳上,眼瞅着自家主子挂上了,便欢呼雀跃,互相鼓劲打气;没挂上,就都不作声,默默去捡回地上的红绳,交回主子手中继续扔。 而在她们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静静观望的黄衣女子,旁边则陪同着一位衣着矜贵的夫人和三四个丫鬟。 夏侯纾第一次来护国寺,对此甚是好奇,停住脚步问云溪:“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云溪虽比夏侯纾大不了多少,但却是个喜欢八卦的,再加上她性子憨厚,别人对她没什么防备,因而总能听到不少新鲜事。许多夏侯纾听都没听过的奇闻轶事,云溪却是耳熟能详,堪称越国公府的“百事通”。 此刻,云溪的目光也被菩提树下的情景吸引了过去,艳慕之情溢于言表。听到夏侯纾的询问,她眯着眼睛乐呵呵道:“她们在求姻缘呢。” 夏侯纾听得满头雾水。 云溪见她眉头微蹙,赶紧解释说:“听说护国寺有棵上百年的姻缘树,很是有灵性。未出阁的女子只要将红绳挂到树上,便能求得姻缘神保佑,觅得好夫婿,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想来这就是姻缘树了。从前姑娘不爱来佛寺,我也没机会跟着来,这回倒是长见识了。” 夏侯纾闻言颇为惊讶,笑容一下子僵在嘴角,她没想到坊间竟有这样可笑的传闻,遂仔细打量了那棵被称之为“姻缘树”的老菩提树。粗粗的树干和苍老的树皮看上去确实是有些历史感和沧桑感了,只因挂满了丝丝缕缕的红绳,颇有几分老树逢春的喜感。但这并不足以让她相信这是一棵能掌控他人姻缘的“神树”。 夏侯纾认认真真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什么玄机来,忍不住讥诮道:“若说往树上挂上几根红绳就能求得好姻缘,那全天下的女子都不用愁了,每天在家强身健体,养足精神,到了婚嫁的年纪就来这护国寺,抡起胳膊往树上挂一根红绳,便能心想事成。”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又说:“你既知道这个传闻,就应该早些告诉钟绿芙。这样一来,她也就不必为了自己的婚事忧心忡忡,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我闹,平白无故让我来背锅遭罪。她直接找块牌子将二哥和她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再系上红绳往这树上一搁,什么都解决了。万一成不了,也不会说是我欺负她,那是他们缘分未到,连菩萨都没让他们在一块儿啊。” 云溪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但又不愿承认姻缘树名不副实,只好辩驳道:“姑娘尽说胡话,这么多人求姻缘,姻缘神肯定忙不过来,自然是要看眼缘的,所以说心诚则灵嘛。” “什么心诚则灵,不过是努力后的谦虚之词罢了。”夏侯纾不以为然,用脚尖踢了踢地钻缝里的小石子。那小石子像一只蟋蟀跳进了草丛,瞬间不见了踪影。 云溪知道她是不耐烦了。 然而夏侯纾并未就此打住,她沉吟了片刻,方说:“钟家的人都说大表姐和二表姐嫁得好,衣食无忧,风光无限。可谁又关心过她们为了这表面的风光付出了多少,承受着什么?大表姐作为庶出的长姐,在家要敬重嫡母、扶持生母,疼爱幼妹,时时刻刻要给妹妹们做榜样。如今出嫁了还要看婆家的脸色。既要孝顺公婆、又要体贴丈夫,教育子女,还要操持内务,打理一大家子的生活琐事,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就这样,也未必得到一句好话,她活得有多累?还有二表姐,她性子好,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不争不抢,也从不说人是非。可她夫家的两个嫂嫂又岂是好相与的?不是挤兑她的出身不好,就是暗地里克扣她的份例,欺负她进门晚没根基,也不好意思在长辈那里搬弄口舌,只能忍气吞声,拿自己的嫁妆来补贴屋里的吃穿用度。若不是她乐观大度,又拼死生下双生子,得了婆婆的重视,丈夫的怜悯,日子哪会像现在这般好过?” 没等云溪搭话,她又说:“众人眼里的好姻缘,对于当事人来说未必就如此。只不过两位表姐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结果也比大多数人幸运些罢了。所以说不论做人做事,还是要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光是自己想想,或者寄希望于他人,什么都成不了。” 云溪跟在夏侯纾身边多年,自然是清楚她的性子,凡事喜欢在面子上争个输赢,实际上并不会怎么去计较。 恭王府两位表小姐的婚后生活内幕她也有所耳闻,但是对于她来说,表面的风光那也是风光,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苦点也无所谓。况且夏侯纾无论出身还是个性都比两位庶出的表姑娘强太多,又有宣和郡主如珠如玉的捧在手心,她并不担心夏侯纾以后在婚事上会吃亏。 夏侯纾也从来不是那个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反倒是她自己……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满十八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然而她是越国公府的家生子,没到年龄或者没有主家的准许,她是不能随意婚配的。好在夏侯纾看重她,曾许诺在她二十岁之前,一定会为她挑个好夫婿。现在离她二十岁只剩两年时间了,她也期待着能早点遇到自己的心上人。 云溪看着菩提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夏侯纾很少见到云溪这副痴样,便顺着她的目光又往菩提树那便瞅了一眼,见那两个女孩子依然在往树上扔红绳,似乎一点儿不觉得累。她很是不解,困惑道:“她们扔了那么多根红绳,难道是想多为自己求几段姻缘吗?” “当然不是!”云溪恨不能立刻堵住夏侯纾的嘴。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她偷偷瞅了瞅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才假装咳了咳,非常严肃地说:“她们只是想把红绳挂得高一点而已。” 夏侯纾这才发现,这棵可怜的菩提树上,树冠下端红绳挂得密密麻麻,树冠顶端却未见几点红色,看来也没有多少人如愿。但她还是压制着内心深处的鄙夷,谦虚地问:“这里头又有什么讲究?” “听说红绳挂得越高,嫁得越好。”云溪不疑有他,耐心的解释着。随后她又轻轻叹了一声,仿佛是在自抑自怜:“这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未来婚事顺遂,家宅平安,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呢?”说到后面她瞥了夏侯纾一眼,小声问,“回头姑娘也来试试?” “一棵老树而已,自己都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呢,还妄想管我的姻缘,简直笑话!”夏侯纾嗤之以鼻。 她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还是传到了周围众人耳里,引得那名远远观望的黄衣女子及其随行人员频频侧目。 云溪心中暗叫不好,左右环顾一番后赶紧说:“姑娘可千万别胡说,小心得罪姻缘神!” 夏侯纾望着满脸紧张的云溪,差点没笑出声来,随即她下巴微扬,一脸不屑地说:“一个子虚乌有的神仙,得罪了又如何?难不成他还真能让我孤独一生?即便他真有这本事,我也不怕。” 余光却瞥见那黄衣女子在身旁妇人的带领下盈步向她们走来,朝着钟玉卿打了个招呼。 钟玉卿在京城里是有口皆碑的好名声。对外,她聪慧大义,玲珑通透,能为夫君出谋划策尽心辅佐;对内,她操持家业、教育子女,团结妯娌,堪称巾帼之典范。所以在这贵胄满地的护国寺遇上个把认识的她的人并不稀奇。只是这样一来,母亲少不了又要谴责她说话没规矩了。 第08章 自欺欺人的把戏 “早就听说郡主勤心礼佛,看来传言非虚啊。” 那妇人身形丰满,圆润饱满的脸上透露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祥和与贵气。她说完见钟玉卿看自己的眼神有几分迷茫,倒也不生气,笑着解释说:“我家老爷年前刚升任了宗正寺少卿,当时郡主还派人送来了贺礼。只不过随后又是年节,这一耽搁就没有登门致谢,今日能在这里遇上,实在是幸会。”说着又给钟玉卿行了个谢礼。 宗正寺少卿,那便是四品大员了。 经她一提醒,钟玉卿立马就想了起来。年前原任礼部员外郎的孙励文迁任宗正寺少卿,这种连升几级的跨领域提拔在京城里传唱一时。 越国公府原本是与孙家没什么交集的,然而大家都住在京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既然知道了,多少要有点表示。偏偏她那阵子正在忙着筹备夏侯纾的及笄礼,就只让手下的人按府中的惯例送了贺礼去,连孙家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后来派去送礼的人回来禀报,说孙少卿的夫人姓刘,是个和蔼可亲,八面玲珑的人。 钟玉卿微微颔首:“孙少卿新官上任,又身居要职,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忙的,刘夫人不必客气。”说完又看向她身旁一脸娇羞的女孩,“这位便是令嫒吧?” “正是小女。”刘夫人喜上眉梢,转头对女儿说,“嘉柔,赶紧见过郡主。” 那女孩儿立即向钟玉卿屈身行礼:“小女孙嘉柔见过郡主。” 见此情状,夏侯纾也不得不顺势代母亲向对方回了个礼。 “孙家的姑娘果然是温柔娴静,知书识礼,有大家风范。”钟玉卿目光柔和的望着孙嘉柔,示意身后的庆芳递给她一个荷包,“是几枚戒指,孙姑娘拿去戴着玩吧。” 孙嘉柔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得到首肯之后才接过去,又道了谢。 刘夫人立马就招了身边的一个女使过来,也拿了一个荷包给夏侯纾。 夏侯纾道过谢,便将荷包交给了云溪。后来云溪告诉她,那是一袋金锞子。相对于钟玉卿送出去的几枚镶各色宝石的戒指,倒也不算厚重。 刘夫人大概是觉得都互相送了见面礼了,就算是熟人了,立马就亲亲热热地拉着夏侯纾的手,笑眯眯将她一通夸赞,溢美之词层出不穷,仿佛一本活的礼赞宝典。 夏侯纾默默听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也不知刘夫人是怎么做到在听了自己方才那样的说辞后还能昧着良心说出这些漂亮话来的。 钟玉卿眉眼弯弯,统统笑纳。 刘夫人像是受了鼓舞似的,态度越发热切,话语之间越发亲昵,说着说着就邀了钟玉卿去旁边的树荫下乘凉。 钟玉卿有片刻的犹豫。这一路来,车马颠簸,又沿途跋涉,她早就累了。可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最是注重礼仪伦常,而刘夫人是宗正寺少卿的家眷,又是个能言善辩的,万一她哪天无意间将夏侯纾方才的狂妄之言说了出去,岂不就坏了女儿的名声? 她略一思索,便让随从先去跟寺里的知客和尚打个招呼,提前安置好行李,自己则应了刘夫人的邀约,到一旁的石凳上歇脚喝茶。 夏侯纾对长辈们之间家长里短东拉西扯的寒暄并不感兴趣,但又不能走,只好一心一意地从周围找点乐子消遣时光。 眼瞅着在菩提树下挂红绳的女孩子越扔越没力气,红绳也掉了很多在地上,她恨不得冲过去帮帮忙。不过那两名少女也很快就如愿以偿地挂完了红绳,带着随侍的仆妇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不知她们的姻缘是否真能像各自期待的那样美满幸福。 夏侯纾望着她们离去的的背影暗暗思忖着。 钟玉卿早就看出了夏侯纾心不在焉,听着刘夫人话里话外都没提及夏侯纾的言行不妥,倒也松了口气,便打发夏侯纾先去佛堂求签。 刘夫人闻言,也让她美丽娇羞的女儿跟夏侯纾一起去求签。 孙嘉柔也是才过及笄,比夏侯纾小一个月,模样生得标致,身形却极为纤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她身着一件浅黄色的对襟儒裙,外面罩着一件绣着梅花的粉白色薄衫,与裙摆上的点点梅花交相呼应,将她衬得肤白如雪,娇嫩可爱。 大概是孙家礼教森严,孙嘉柔虽然气质不俗,却腼腆得很,清澈的眼睛里总是含着一丝小心翼翼和忧愁,再加上身子娇弱,一路上都由婢女紧紧搀扶着。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就再也找不到共同话题,只好各自沉默。 日头越来越毒,长长的求签队伍似乎并没有向前挪动的迹象。 孙嘉柔在太阳下晒久了,娇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能站稳,随身伺候的两个婢女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扶着她到一旁去休息了。 夏侯纾对孙嘉柔的娇弱很是诧异,可两人毕竟是初次见面,她也不好多问,不由得撇撇嘴,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晴空如洗,万里无云,连只路过的飞鸟都没有。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躲在阴凉处吃点冰镇的果子消遣时光。可是护国寺山高水远,别说冰镇果子,这个时辰连一丝凉风都没有,只有潮热的空气汹涌着往人的身上贴。 百无聊赖,夏侯纾便伸着脖子左顾右盼寻点乐趣,无意间瞄到不远处浓荫如盖的百年菩提树下,钟玉卿跟刘夫人正悠闲地喝着茶,两人言笑晏晏,好不惬意。 晒了那么久,夏侯纾感觉自己的嗓子里都要喷出火来,便也顾不上求什么签了,大大咧咧地走到树荫下让侍女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看到女儿突然回来了,原本跟刘夫人聊得正热络的钟玉卿愣了一下,看着女儿疑惑地问:“纾儿,好好排着队你怎么回来了?” 夏侯纾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挥挥手满不在乎道:“母亲,求佛问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不求也罢。”见众人一脸惊恐,她又继续解释说,“佛家常言,世人营营扰扰,如溺海中,而佛以慈悲为怀,普欲度脱一切众生。既是如此,佛祖必然也不忍心看到我等顶着烈日前来上香。酷暑难耐,我们一路跋涉,还是趁早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 “阿弥陀佛!小女年幼无知,口无遮拦,罪过罪过!”钟玉卿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双手合一朝大殿方向拜了拜,态度诚恳又谦卑。 告完罪,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夏侯纾,斥责道:“纾儿,佛门净地,不可胡言乱语!你方才的话若是佛祖听到了,只怕是要怪罪的,还不赶紧向佛祖请罪!” 不过是尊贴了金的泥菩萨而已,哪里有掌控人生的本事? 如果真有,那就让他怪罪吧。 夏侯纾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喝茶。 “纾儿,求签要有诚意,你去接着排队吧。”钟玉卿突然正色道。也不管夏侯纾是何反应,又强调一句“我便在这里等你,你何时求到签,我们何时去禅院歇息。” 这是在告诫她不规规矩矩去求签,就不能休息。 夏侯纾脑袋嗡了一声,像是有无数小虫子飞过,一口茶水来不及咽下,呛得眼泪都溢出来了。她强力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丑,抬眼看了看母亲,得到的是不容反驳的严肃,又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那不知何时又多出来的香客,心里又痛又恨。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能像孙嘉柔一样弱柳扶风,这样应该就没有人会逼着她去求签了。 奈何钟玉卿向来说一不二,整个越国公府就没有人敢正面违抗她的指令。如今就在母亲眼皮底下,夏侯纾也委实想不出什么阳奉阴违的法子,只得满怀怨念地回去继续排队。 刘夫人静静地看着母女俩斗法,全程低头优雅地喝着茶,完全置身事外。直到锤音落定,她才劝说钟玉卿:“儿女儿女都是债,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是来还债的,郡主如此通透的一个人,早该想明白了才是。我瞧着三姑娘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毕竟年纪小,有些孩子气罢了,郡主不妨慢慢教导,总会好的,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差不多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夏侯纾终于进到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 殿内金碧辉煌,高至屋顶的金身如来盘坐在金莲上,面部丰腴而慈祥,似在笑纳世间百态。两侧十八罗汉塑像身躯魁伟、造型优美、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夏侯纾满头大汗,两腿无力地跪在蒲团上,只想对着莲花宝座上笑容可掬的佛祖翻白眼。不过大庭广众之下,旁边还有那么多念经的小和尚看着,她也不敢明着胡来。 她深吸一口气,摆正了姿态,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又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看向供台上的签筒。 站在供台前的维纳和尚似乎并没有看到夏侯纾之前对佛祖的无理之举,规规矩矩地朝着她作了一个揖,方问:“施主欲求何签?” 夏侯纾抬头见维纳和尚眉清目秀,满脸的虔诚,顿时心生敬畏,再也不敢造次。她仔细想了想,来护国寺是母亲要求的,求签也是母亲提议的,她自己不过是奉命行事,并无所求,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求什么好。 可母亲明明知道她从小在泊云观长大,为何非要带着她来护国寺求签呢?若是觉得她在家太闹腾,看着心烦,直接罚她去泊云观小住即可。 夏侯纾很是疑惑,她转头看向大殿外,恰好看到钟玉卿已经草草结束了与刘夫人的寒暄,正缓步向大殿走来。想着母亲半生辛劳,又经历了丧子之痛,还如此坚强,心里顿生敬意,遂微笑道:“那我就替母亲求支平安签吧。” “阿弥陀佛!”维纳尚便将签筒交给夏侯纾,大概是觉得她孝心可嘉,连动作都极其温柔。 夏侯纾抱着签筒,有模有样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母亲平安康乐,别整天盯着她的行踪,那便是她跟整个夏侯家的福气。 “纾儿。”钟玉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身旁站定,接着说:“寺里的佛签最是灵验,你就为自己求支姻缘签吧。” 第09章 无字佛签 “姻缘签?” 夏侯纾猛然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疑惑不解地看向钟玉卿。心想母亲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好好的求姻缘签做什么?难道方才那两名女子挂红绳求姻缘的事也刺激到了母亲某根敏感的神经? 虽然她已经及芨了,按规矩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但是他们夏侯氏历代皆因女孩子少而显得尤为金贵,也向来不愁嫁,甚至长辈们还要在求亲人选中千挑万选,至少要把女儿留到十七八岁才出阁。记得他们祖上有位太姑婆,自幼沉迷于剑术,十二岁上山拜师学艺,说是及芨了就回家,结果硬是拖到二十五岁了才下山,风声一放出去,也是一家有女千家求。因而她从未想过母亲带她来进香会有这一层意思。 “你没听错,求支姻缘签。”钟玉卿表情严肃,字句清晰,不像是在开玩笑。 夏侯纾满头疑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她方才在外头对着那棵传闻中的“姻缘树”一通奚落,半点不留情,很多人都看到了,如今再来这里装腔作势的求菩萨保佑,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可是她婚事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相比起刚刚及芨的她,父母应该多操心操心即将弱冠了却还未曾定亲的夏侯翊才是。 但她不好当面忤逆母亲的意思,只好装作一脸虔诚地继续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着求支平安签,端着签筒像模像样地摇了摇。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支竹签从签筒里掉了出来,正好落在蒲团前。夏侯纾忙小心翼翼地将签筒放了回去,然后俯身去捡掉出来的竹签。 却被钟玉卿抢先了一步。 “母亲……”夏侯纾的手就呈捡拾的姿势僵在那里。 钟玉卿并未搭理她,只是捡起那支签看了看,见上面只写了一个数字,便向维纳和尚施了个礼,不由分说就拉着夏侯纾往偏殿去。 夏侯纾实在是看不透母亲的心思,便跌跌撞撞跟了过去,快出门时还转头对着正点笑容可掬的大菩萨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住她! 大殿右侧的偏殿里弥漫着浓浓的烛火气息,其中一面墙上挂满了标着数字的黄布袋子。钟玉卿轻车熟路地按照竹签上的数字找到对应的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黄色布条。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看清布条上面的内容后却不由得眉头微蹙,非常奇怪的扫了夏侯纾一眼。 夏侯纾察觉到母亲的反常,忙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钟玉卿就已经警惕地将黄布条捏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里。 “母亲,有什么不妥吗?”夏侯纾忍不住开口询问,却又被钟玉卿狠狠的扫了一眼,只好把满腔好奇咽了下去。 她这个人向来知情识趣,别人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当面多问一句的。反正她想知道的,总能想办法弄清楚。 偏殿靠后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用旧黄布铺着的长桌,上面堆满了香烛纸钱和残缺的古籍,里面坐着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和尚。他看上去年纪很长了,手脚也不太灵便,忙活了半晌也没将手中残破不堪的古籍修补好。 钟玉卿走过去向老和尚作了个揖,简短的说明来意后便将黄布条递了过去。 老和尚停下手中的活计,伸手缓缓便接过黄布条,借着偏殿里幽黄的烛光瞧了瞧,仿佛是眼神不好,又搓了搓眼睛细细查看。这一看不当紧,原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就更壮观了,如海波难平。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各种不明情绪交织在一起,苍老的面容显得有十分古怪。过了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抬眸看了眼前的妇人,随后目光又在一身红衣的夏侯纾身上停留了片刻,才从面前的古籍中抽出了一本仔细翻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夏侯纾以为他是倚老卖老,拿乔装大,心里有些不悦,便想追问一番,却被钟玉卿不着痕迹的按住了。她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老和尚,只好撇撇嘴作罢。 半晌,老和尚再次抬头看向钟玉卿,平静地说:“施主,此签无解。” 夏侯纾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悄悄往前凑了凑,目光迅速扫过黄布条,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那黄布条上分明一个字也没有! 一般而言,佛签都会分个上中下或者凶吉。她倒好,求了一支什么都没有的签。而且在母亲看来,那还是她的姻缘签。 只是这个空白,到底是代表她没有姻缘,还是说连世人心中无所不能的神佛都觉得她心不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撒手不管了呢? 看来神佛也是欺软怕硬的,知道她不信,管都不敢管。 夏侯纾这么想着,再看向老和尚时,眼里便多了几分怜悯和嘲讽。心想这老和尚也是个道貌岸然、看人下菜碟的家伙,不过是一支签而已,什么都没有,是好是坏全凭他一张嘴。而他却因一时拿不准求签人的心思,不敢随口乱说,反而把那佛签说得神乎其神。 不会解就不会解吧,都一把年纪了,非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故弄玄虚惹人心中不安。真是枉为出家人! 夏侯纾这厢十分鄙夷,而深信佛法的钟玉卿却越发愁眉深锁。 “大师这话是何意?”钟玉卿焦急的追问道,“难道是说我儿的姻缘虚无缥缈,不可捉摸?还是这解释佛签指意的黄布条原本就是放错了位置?误断了?” 夏侯纾震惊的望着母亲,不得不佩服她们果然是亲母女,连想法都大差不差。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欣赏母亲的思虑周全,居然会想到是那黄布条放错了位置。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也没转过弯来,既然所有黄布条都是寺里的僧人写的,那么结果好坏都是他人之言。 她想不明白,这些明明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非要听别人怎么说呢? 当年父母若不是听信了术士的言论,她又怎么会在前八年里得不到父母的关怀与呵护呢?甚至她先在之所以对各大佛寺和道观那么抵触,也是因为那些困顿无助的记忆。 钟玉卿分明是没有精力和心思去琢磨女儿此时的想法的, 老和尚仿佛是于心不忍,捋了捋胡子不慌不忙道:“缘生缘灭,皆有因法。前世种因,今生得果。顺其自然,尽释前缘。” 夏侯纾一个字也没听懂,钟玉卿却愁容更甚。她好像是不能接受似的,立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我就说了我不信这个吧,母亲偏偏要我去求签,如今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夏侯纾宽慰道,“母亲不妨仔细想想,我们家的姑娘何时就差了,怎么就得不到好姻缘?还需要求吗?”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瞟向那黄布桌后面神态自若的老和尚,“与其听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倒不如把心放宽一点,就像这位大师所说的,顺其自然吧。” 老和尚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面上依然云淡风轻的,甚至还顺手将桌面上的古籍捡了起来继续慢条不紊的修补起来。 夏侯纾的心里瞬间窝了一团火,却又不好发泄,只是看那老和尚的眼神就多了几分责备和厌恶。你老人家三言两语把别人搞得心神不宁了,自己倒是相当惬意嘛!若是这天底下的出家人都像你这样说话行事,只怕也没几座庙宇可以流芳百世了。 夏侯纾越想越气,终究还是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遂看着那老和尚故意说:“不知这位大师法号叫什么?贵庚几何?是本寺的僧人呢,还是外来的挂单和尚?我听说这人年纪大了吧,眼神不太好,脑子也容易糊涂,不知道大师你……” “不得无礼!”钟玉卿怒斥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说完就向老和尚赔罪。 老和尚一笑了之。 夏侯纾心里愤愤不平,可碍于母亲的颜面不好再次发作,只好冷哼一声,不甘心的侧过身去,便见一个清秀明净的中年和尚走了过来,看着有几分眼熟。 中年和尚先向老和尚行了个礼,再转向钟玉卿,微微施礼,朗声道:“小僧子深,乃智空大师坐下弟子,我家师傅请女施主到禅房一叙。” 难怪总觉得眼熟,竟然真是熟人。 夏侯纾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看着子深和尚。他是智空大师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为人诚恳,行事周到妥帖,又精通医术,曾随智空大师到越国公府做过几场法事,因而夏侯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说起这位智空大师,那可是南祁有名的得道高僧,可谓上知天文,下通古今,言谈举止更是高深莫测,又常常叫人如迷糊灌顶,茅塞顿开。整个南祁,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对他极为尊崇。人们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护国寺,除了上香许愿,最大的渴求就是见上他一面,领会佛经教义,了结心中不平。 以往每年秋天,钟玉卿都会派人来请智空大师去府里小住几日,一来是给英年早逝的长子夏侯翖诵经超度,二来也是慰藉她缠绵多年的丧子之痛。但智空大师已年近古稀,行动渐渐不如从前灵便,近些年来除了皇家的祭祀礼,其他人事物一概不理会,只一心参禅。 今日有幸能见上,实属难得。 “阿弥陀佛!”钟玉卿面露喜色,看着子深小和尚的眼神也极为殷切,“智空大师愿意相见,真是万幸!” 看到母亲激动且欣慰的神情,夏侯纾打心里松了口气。心想智空大师这回可真是及时雨。有他开导,母亲定然不会胡思乱想。 第10章 八卦的气息 护国寺供香客留宿的禅房是两排用石墙从中间分开来的套院,一排住着男客,一排住着女客,靠墙处还特意植了青翠的松柏。住女客的院子里面是半开放式的,每个小院子之间只隔着一堵花墙或者一个月洞门。香客行走其间,轻轻松松便可以去到任意一个小院,虽然体现了佛家众生平等的理念,也便于佛寺的管理,但私密性相对就差了一些。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住在这里的女客,多的是仆妇环绕,派个人守着院门就是了,想来也没有谁会乱闯。再者,大家都是来拜佛上香的,谁也没有心思去关心他人。 夏侯纾一行分到的禅院比较靠边,只有一头住着其他香客,比起那些两头都住着人的禅院就清净了些。而且听说隔壁住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性子喜静,每日作息也十分规律,乃至整个院子都规规矩矩的没什么大的声响。 夏侯纾她们刚住进来时,隔壁还特意派了个女使站在月洞门那里瞧了半晌,最后拉了个看着地位比较高的丫鬟委婉的表示他们家老夫人睡眠浅,请他们多担待,说话做事都尽量小声点。 当时听到这话的是钟玉卿身边一个叫红螺的二等丫鬟,她虽然笑着应下了对方的要求,甚至还笑容满面的从食盒里挑了一碟子点心送过去,但一回到屋里,她就拉着庆芳大吐苦水。 “隔壁院子也不知道是住着哪家的女眷,竟矜贵得不行,开口闭口就让我们不要扰了他们的清净。真是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人家,哪里就没规矩到扰得四邻不安了?” 正指使着小丫鬟打扫禅房的庆芳听了,沉吟了片刻,安慰道:“这护国寺向来藏龙卧虎,即便是住着皇亲国戚也不稀奇。如今我们住在这里,自然比不上在府中自由,说话做事都得多留个心眼,免得落人口实。你刚才就做得很好,既给了他们面子,也没有少了我们的礼数。她们若是有眼力的,也不会再来说什么。” 得到了庆芳的夸奖,红螺这才心里宽慰些,随即自告奋勇地说:“今日她们并未表明身份,我心里有气也没有多问。等明日我再寻个机会去打探一下,看看她们究竟是哪家的女眷,免得真是皇亲国戚得罪了不好。” 庆芳想了想,又说:“如今邻里邻居的住着,肯定是彼此心里有个数才好,免得闹出误会。不过我看这事还是得等郡主回来定夺,若隔壁真是住着皇亲贵胄,还是得郡主出面拜访才不会显得唐突。” 红螺觉得庆芳说的话在理,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忙去了。 待随行的仆妇都安置好,天色已经很晚了,夕阳的余晖将迦南山周围的云彩幻化成一抹橘红色,慢慢沉入山的另一边,唯美而绚烂。整个佛寺就像是骤然被抽走了薪火的沸水一样,一点一点冷却下来,渐渐恢复了宁静。 夏侯纾得闲在禅房里喝了会儿茶,又吃了几块从家里带来的点心,无聊得很。 云溪则领着两个小丫鬟在给她归置从府中带来的随身衣物和细软,暂时没功夫关注她的情绪。 其实护国寺的禅房因为来往的香客比较多,几乎每天都有僧人在打扫,可是钟玉卿比较讲究,她虽然从来不嫌弃别人住过的屋子,但还是觉得要自己再打扫一遍才住得安心,所以跟来的一众丫鬟仆妇就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将整个禅院里里外外都重新打扫了一遍,这才把时间拖晚了。 夏侯纾见大家都在忙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便起身在房内转了转。大概是护国寺建在半山腰,人多地少,也不好向四周扩建,因而每个小禅院都很小,若是哪家的丫鬟仆妇带得比较多的,就得三四个人挤一间屋子。而且各间禅房的布局也很普通,只有几件简单的松木家具,擦的程亮程亮的,很有年代感了。倒是那面靠墙的书架上稀稀落落的放着几本书,给这禅房填了点人气。 夏侯纾走到书架前随手翻了翻,竟都是别人抄录的佛经,字写得很好看,但内容她却看得一知半解的,更是觉得无趣,随即就丢了回去。 云溪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她,无奈的笑着摇摇头,打趣道:“姑娘,你可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这就坐不住了?” 夏侯纾白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平日里果然是太纵着云溪了,她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开自己的玩笑。 云溪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有失分寸,便换了个话题说:“姑娘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今日会遇上智空大师吧?” 说实话,夏侯纾并不好奇。但既然云溪提起来了,她也就假装很感兴趣样子,问道:“你又听到了什么?” 云溪见她接了自己的话茬,也就放心了,便说:“先前你去求签的时候,我听庆芳姐姐说,这次来护国寺,并非郡主临时起意,实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也提前送了帖子来,所以郡主才会不管不顾的非要冒险上山。不过好在这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反倒是姑娘还救下了那何家母子,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一听到何家母子,夏侯纾就有些烦躁,说:“那何家母子跟了我们一路,这会子不会又跟过来吧?” “那哪能呢?”云溪一脸骄傲,“何家那孩子都多大了,京城里功勋之家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的都已经知事了,怎能让他跟女眷们住在一起?再说郡主也不想被叨扰,所以进来的时候就跟知客和尚说了,给他们安排了别处的禅院,住的都是像他们这种孩子半大不小的香客。” 夏侯纾松了口气,又问起那对韩姓祖孙。 “那祖孙当真是可怜,今日能遇上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云溪说着便有些激动,“先前郡主瞧着他们可怜,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那何罗氏为了表示感谢,也封了近二十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不管他们是回青州,还是在京城周围租个小院子住着,两三年内也可以衣食无虞了。待那女娃再大些,日子就好过了。” 好人就该有好报。夏侯纾觉得这样甚好。 随后她就望着窗外的晚霞发了会儿呆,想着母亲突然让她求姻缘签的事,暗暗有些担心。从前她没往这方面想是觉得夏侯氏有着女儿不早嫁的先例,但是经过今天的事,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道父母对她的婚事究竟是何打算。 偏偏母亲又要将它寄托在虚无的神佛之上。 这种无法预估和防备的挫败感让她逐渐烦躁起来。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母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顺手从案上抓了一本佛经抄本就往外走,并叮嘱云溪若是母亲回来了就说她是去找寺里的小师父讨论经书了。 母亲礼佛,即便知道她是在骗自己,听了这个理由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云溪知道拦不住她,只好叹着气答应,继续埋首归置物品。 夏侯纾漫无目的的在禅院周围转了几圈,就看到大家陆陆续续往回走,也有做丫鬟打扮的女子提着食盒从里面出来,往膳房那边去。 从禅院出来,恰好遇到白日里往菩提树上挂红绳的两个女孩子,两人皆是步履匆匆,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夏侯纾立马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八卦气息,赶紧闪身躲进了一旁花坛里。几株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正好挡住了视线,夏侯纾看得到对方,对方不仔细留意是看不到她的。 穿粉衣的女孩子小脸红彤彤的,气呼呼地走在前面,白衣女子紧随其后,一边追一边让她等等自己。 粉衣女子终于停下了脚步,见四周无人,气急败坏地说:“方才那人真可恶,明明是他先撞了我们,我才跟他说话的。他道歉没有诚意就罢了,还如此不解风情,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说走就走。简直太没礼数了!要不是看在他长得好看,我才不愿搭理他呢!” “好妹妹,你出身好,人又长得漂亮,京中多少世家大族的儿郎巴巴的上你们家求娶你都看不上,可千万别为了一个不相识的男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多不值当。”白衣女子一边喘着气一边苦口婆心的安抚着,顿了顿又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看他长得一表人才,衣着不俗,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也对。”粉衣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瞬间就没那么糟糕了。她抬眼看了看天空,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和恨意,又说:“天色这么晚了,别人都怕坏了寺里的规矩,着急忙慌地往禅院走,偏偏他们还要往后山去,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还有他身边跟着的那个人,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是好人才怪了。” 白衣女子见她终于开窍了,又是一番安慰,随后两人心情大好,手拉着手继续往禅院深处走。 四周顿时一片肃静。 绿植背后,夏侯纾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却注意到了“后山”这个关键词,眼瞅着两个女孩子消失在转角处,她慢慢走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往后山方向去。 第11章 好奇心害死猫 迦南山山势高大陡峭,护国寺就建在迦南山的半山腰,后面有一片竹林,一直延绵到山顶,一根一根青翠挺拔、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远远看着如同一片竹海,走得近了便觉得踏入了世外桃源。 夏侯纾顺着竹林中的青石板小径拾级而上,一边呼吸着竹子独有的清香,一边感慨这所谓的佛门净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连竹子都跟沾染了仙气似的,比别的地方的长得好些。 许是太阳快下山了,也或许是后山地势更高一些,此处比寺里凉快许多,偶尔一阵风穿过竹林,带来丝丝清凉。 夏侯纾一路走,一路留意两边的景致。这里种的大多是又粗又直的楠竹,雨季刚过,竹林里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竹笋,长得早的已经抽出了嫩绿色的枝条,点缀着一片一片的小叶子,像是刚用开水泡开的毛尖。长得晚的才露出一小截尖尖的头,像只躲在土壤里的小怪物,探头探脑的,憨态可掬。 她从前待过的泊云观也有一片竹林,而且她还知道有一种竹子叫伞柄竹,又名苦竹。苦竹的幼秆有白色粉末,箨鞘是细长三角形,呈纸革质,枯黄色,有棕色或白色小刺毛;它没有楠竹那么高大,但新长出来苦竹笋是可以直接生食的,味道还不错。但是她沿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不过看着满地的竹笋,她也不由得心情畅快,想着如此鲜嫩的竹笋,若是烧成了菜端上饭桌,味道估计也是极好的,定能让母亲胃口大开。于是她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叫上云溪和几个小厮上山来摘些竹笋回去。 护国寺虽然严戒荤腥,但竹笋是野菜,还是素的,不在戒律之内。 光是这么想着,夏侯纾就仿佛已经闻到了酸辣鲜笋的香味,心里美滋滋的。 当当当……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忽远忽近。 本是日落西山头,鸟向巢中飞的静谧时刻,这不属于山林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夏侯纾是习武之人,自然比常人更警觉些,立即停住脚步仔细听了一会儿。 温和的晚风迎面吹来,“当当当”的声音似乎就更清晰了。 确定声音来自竹林深处,夏侯纾又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半刻,隐约听到竹林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惊起竹林里的飞鸟一片。 鸟儿无枝可依,在竹林上头盘旋啼叫一阵之后,慢慢平息,不知又飞向了何处。 护国寺是南祁名寺,往来人员复杂,就像庆芳说的那样,说是藏龙卧虎也不足为过。奇人异士聚集多了,难免会想切磋一番,论个高下。 夏侯纾对武艺高强的江湖名士有着天然的好感和崇拜,首先想到的就是有高人在此切磋。但是细细一听,又觉得打斗的声音很混乱,不像是两个高手之间的对决,反而像是一场混战。 护国寺深受朝廷仰仗,大事小务都有朝廷过问,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地方大打出手?难道他们就不怕把事情闹大吗? 带着满腹的疑问,夏侯纾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又走了许久,便听到打斗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夏侯纾慢慢放轻脚步,一面将经书藏进怀里,一面在竹林里寻找隐匿之处,最后躲进了一簇茂密的竹丛里耐心观察。 竹林深处,十来个矫健的身影斗得难舍难分,刀与剑狠狠撞到一起,声音刺耳又惊心。 暮色霭霭,林风阵阵,夏侯纾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弄清楚被围击的是一青一紫两名男子。 青衣男子身手矫健,反应敏捷,脸色跟他手中的剑一样冰冷而凛冽。而他身后的紫衣男子虽然没有出手,却神态自若,像棵苍峻的松树立于纷乱之间,丝毫不为自己身处劣势而担忧。 袭击他们的共有十四个人,全部身着黑衣,手持大刀,头上戴着黑乎乎的傀儡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凶神恶煞的眼睛在外面,甚是吓人。 他们人多势众,且个个身手不凡,出刀也干净利落,两名男子身处围剿中心,如同困兽,搏斗激烈而缠绵。 双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看样子却是斗了十几个回合也难分胜负,夏侯纾既好奇,又钦佩,注意力全在被围击的两名男子身上。尤其是那名青衣男子,他的剑术极高,一柄泛着青光的长剑被他使得出神入化,仿佛那剑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夏侯纾见过许多用剑的男子,包括她二哥夏侯翊偶尔也会手持长剑在自己的院子里挥舞几下过过瘾。但是与夏侯翊的凌厉轻快相比,青衣男子在气势上更胜一筹,如长虹贯日,气势千钧、威力无比。 尽管如此,青衣男子终是寡不敌众,而且他还得护着身后的紫衣男子,多方受掣,基本上是以防守为准,虽然没受伤,但也占不到上风。 夏侯纾也是这时候才看明白,那个桀骜不羁的紫衣男子,似乎并不会武功,甚至连防身之术都没有。 二十几个回个下来,青衣男子渐渐漏出了破绽。十来个黑衣人正好看中这个机会,互相打了个暗号后再次联合攻击。 习武之人多有崇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侠气,夏侯纾也不例外。见青衣男子以少敌众,威风凛凛,她内心十分钦佩。又见他顾虑繁多,分身乏术,她恨不能立刻跳出来助他一臂之力。可转念一想,她今日上山时大出风头,不少人都记住了她这张脸,贸然出手容易暴露身份。而且对方人手过多,实力也不容轻视,自己也未必就是对手。更何况她连对方是谁,为什么在此搏斗都搞清楚,断然不敢轻举妄动。 她小心翼翼地往竹林密处挪了挪,以便继续观战。 刀光剑影间,几个黑衣人趁青衣男子注意力分散之际,使出一招声东击西。一部分人继续纠缠着青衣男子,令他分身乏术,另一部分人则挥刀攻击他身后的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虽然气质不俗,但没有功夫傍身,紧急情况下更是躲闪不及,胳膊毫不意外地被黑衣人划了一道,脸色也随之大变。虽未伤及要害,却也触目惊心的红了一片。 夏侯纾全身心都系在被围攻的两个男子身上,默默地为他们摇旗呐喊,此刻见紫衣男子骤然受了伤,心中一急,手不经意间便拍打在旁边的竹子上,惊动了正在打斗的众人。 “谁!” 一个黑衣人大喝一声,颇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随即他的目光直直地扫过来,快速锁定了蹲在竹林中一脸发懵的夏侯纾——她身上的红衣即便在暮色里也格外显眼。 都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大,那是因为事情没有搁在自己身上。要真落在自己身上,那是好奇也没了,新鲜也没了,只恨不得立刻找个地道遁了去,装作是做了一场噩梦。 夏侯纾暗自叹气,就这光景,她并不想当什么见义勇为的女侠,只想明哲保身溜之大吉。所以她没有过多犹豫,提着裙子起身就往回跑。 竹林中地面凹凸不平,夏侯纾光顾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注意脚下,再加上天色渐晚影响了视线,没几步就被一根露在外面的竹根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她刚哎哟了一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三个不依不饶的黑衣人正挥着银晃晃的大刀朝她砍来,仿佛她就是那只待宰的愚蠢羔羊。 真是好奇心害死猫!没事她跑来看人家打什么架?这会儿待在禅房里看看书、打打瞌睡不好吗? 果然,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古人诚不欺我! 夏侯纾悔恨不已,咬着牙慢慢撑起身子来。眼看三个目光凶狠的黑衣人越追越近,且刀光凌厉,杀气腾腾,她想要置身事外是绝不可能了。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出生于将门世家的夏侯纾从小耳濡目染,这个时候也不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当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能应战了。 夏侯纾抛开了原先的自责,没有再踌躇和犹豫,迅速地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朝着黑衣人招呼上去。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已经成功地划伤了其中一个黑衣人。 冲上来的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光不柔弱,而且身手敏捷,狠厉毒辣。 意识到自己轻敌才吃了闷亏,几个黑衣人既震惊,又愤怒。其中一个盯着夏侯纾冷冷发问道:“你是何人?” 夏侯纾看着几个黑衣人,巧笑嫣然,不慌不忙道:“难道我告诉你们我是谁,你们就会放了我吗?” 当然不会。 黑衣人简直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其中一个黑衣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道:“真是巧,居然还有来送死的!” “送死?”夏侯纾冷笑。她这辈子尽想着怎么活了,倒还没有想过怎么死。她将散落在额间的碎发捋到耳后,然后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灿然一笑:“那得问问我手中的匕首答不答应了!” “不自量力!”为首的黑衣人被彻底激怒,他挥手示意同伴重新布阵,语气冰冷道,“杀了她!” 第12章 敌人的敌人 天色越来越晚,层层叠叠的竹叶几乎将落日的余晖隔绝在外面,竹林中的血腥味逐渐浓烈,空气中都是簌簌落下的竹叶,仿佛下了一场罕见的竹叶雨。 他们厮杀了十几个回合,胜负难分。 夏侯纾对自身实力向来有比较清晰的认知,这种时候更加不敢轻敌。面对黑衣人一波更胜一波猛烈的进攻,她渐渐意识到继续纠缠下去只会不断消耗体力,即便她神功盖世,最后也讨不着什么便宜。 处于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形式,夏侯纾不得不分心为自己筹谋一二。 她之所以被卷入这场杀戮,完全是因为自己那点该死的好奇心作祟,可那些黑衣人并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不会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更不会对她的突然出现视而不见。 既然误会已经产生,杀戮已经开始,她也不至于天真地以为可以靠几句话来解释清楚,从而抽身出去。 必要的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至少在这一刻,她与被围攻的两名男子有着共同的目标,这恰好就是他们结盟的基础。 思及至此,她决定先跟两名被围攻的男子统一战线。 俗话说,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不易折。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一来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二来也可合力反击,早点结束这场致命的乌龙。 打定主意后,夏侯纾便趁着与黑衣人交手之际,一点一点慢慢地向被围攻的两个男子靠近,尽量不让自己处于腹背受敌的劣势。 青衣男子也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看穿了夏侯纾的意图,非但没有拒绝她的加入,反而主动为她清除了一方障碍。 很快,被围攻的对象就变成了三个人。 兵刃相接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在这沉沉暮色中格外尖锐清脆。 这场搏斗持久而费神,两拨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周遭到处都是纷纷扬扬的竹叶,空气中还夹杂着灰尘和血液的浑浊气息,令人兴奋,也令人疲惫,而他们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猎物,除了拼尽全力,斗个输赢,插翅难飞。 趁着黑衣人休整布阵的空档,夏侯纾看向一旁除了刚受伤时有过表情变化,之后一直以一种王者之姿蔑视群雄般的紫衣男子,心中不禁泛起无限遐想。 人有五识,而这个人太镇定了,冷静得像尊泥塑菩萨一样不真实。夏侯纾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痛觉和喜怒哀乐。 这种情形,即便是夏侯纾这样习过武的人都会为自己的安危捏一把汗,而他一个靠着他人保护的人何以能这么镇静? 夏侯纾忍不住好心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泥塑一般的紫衣男子闻言缓缓看向她,眼神冷得仿佛要结出冰来,却不言语。 “看来是我多虑了!”夏侯纾惊愕之余,立刻明白了对方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冷漠与疏离,暗自怪自己多事,竟然这般费力不讨好,心里不免有些堵得慌。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禅院里两个小姑娘的对话。起先她还认为是那两个姑娘自讨没趣后的诋毁之词,如今想来不禁感慨万千。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啊!这个男人明明连武功都不会,却还如此孤高自傲,拒人千里之外,完全没有人情味。被骂也是活该! 紫衣男子的面部依然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变化,只是看夏侯纾的眼神多了几分疑惑,似乎在怀疑她出手相助的动机。 夏侯纾一阵心寒,这种不满与失落逐渐表现为脸上的讥笑。她能理解他们在腹背受敌时难免草木皆兵,然而自己已经帮忙帮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不能证明自己的诚意吗? 戒备心太重了吧! 紫衣男子在她凌厉还充满责备的目光的注视下,不禁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自我反思。 夏侯纾却已经不屑于与他多说,转身轻快地挡下了一次袭击。 夏侯纾的兵器是平时用于防身的匕首,虽然早已用得得心应手,但是在黑衣人的长刃面前多少有些吃亏。再加上对方人多势众,厮杀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发体力不支,渐渐疏于防范。 左手手臂一阵剧痛传来,痛感电击雷劈般瞬间穿透她的大脑皮层。夏侯纾吃痛地闷哼一声,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伤处,红色的衣衫染血后颜色瞬间深了一层。 疼痛令人清醒,她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和侥幸,看向敌方的眼神多了几分痛恨。 黑衣人尝到了甜头,兴致大发,趁势再次挥刀而来。 夏侯纾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瞬间蓄满力量。她看准时机,快速地将身一闪,成功避开了黑衣人的正面袭击,并绕到黑衣人右侧,迅捷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啊——” 黑衣人惨叫一声,手中带着血污的长剑也应声落地,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估计他这辈子只能考虑用左手拿刀了。 如果他还有命活的话。 夏侯纾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和善的好人,要懂得进退有度,还要懂得知恩图报。随着她的年岁渐长,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越来越多,她又明白了另一个道理,那便是有仇最好当面就报! 给自己报完仇后,夏侯纾也不敢心存侥幸,她一边继续与围上来的黑衣人交战,一边盘算着这些黑衣人的意图 他们交战这么久,黑衣人的攻击目标始终没有离开中间的紫衣男子,偏偏那紫衣男子似乎一点防身之术都没有,并且还始终板着一张不可一世的脸。青衣男子为了护着他,可谓不遗余力。 被这么多人围击,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夏侯纾很是好奇,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目光不自觉地就飘向了紫衣男子。便见混乱的人群中,紫衣男子如仙人般遗世而立,神情淡漠而又安静地审视着周围的厮杀,仿佛他只是个局外人,又或者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夏侯纾不傻,她知道能有这样的魄力和定力的人,身份必然不会简单。即便是她自己,习武这么多年,遇上这样的缠斗,都还做不到临危不乱。那么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遭到刺杀? 而且还是在这名扬天下的护国寺。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夏侯纾瞬间回过神来,刚喊了一声“小心身后”,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迅速飞扑过去,将紫衣男子扑倒后一起滚到一旁的竹子下,成功避开了一次致命袭击。 那黑衣人偷袭失败,再次挥刀砍过来,却被飞身扑过来的青衣男子一剑了结了性命。 青衣男子眼疾手快,见紫衣男子并无生命之忧,很快又集中精神,干净利落解决了另一个冲上来的黑衣人。 “唔——” 夏侯纾的腰部正好压在一截露在外面的竹根上,硌得生疼,不由得痛呼了一声。 疼!太疼了! 夏侯纾感觉浑身的神经都被痛感刺激着、包裹着。再看看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的紫衣男子,只觉得像是被从哪儿落下的一个巨石砸中,五脏六腑都要裂开来,眼眶里一阵酸涩,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皱着眉头竭力推了推。 紫衣男子立马反应过来,一改方才的冷漠态度,连忙起身,顺势轻轻将她扶起。见她疼得龇牙咧嘴的,他不禁有些发愣。随后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最后落在她负伤的手臂上,突然开口道:“你受伤了。” 无关痛痒的平淡语气,听不出是惊讶,还是关心。 夏侯纾没少受伤,早已经不觉得稀奇。而且伤口在自己身上,也不用他提醒。她并不理会对方,只顾着收敛自己的情绪。 刚才摔得那一下,不仅硌到了腰,还撕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此刻她感觉眼睛里有一股热流就要夺眶而出。 她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死又怕痛。因为痛,就意味着受到了伤害或者失去,难以治愈;而死亡,会让一切归零,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底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做不到视死如归。 但为了维护自己见义勇为的光辉形象,她慌忙把脸别到一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摆手豪气干云道:“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小伤?”紫衣男子显然被夏侯纾前后态度的转变给弄懵了,明明先前还是一副热心肠。他顿了顿,再次追问道:“果真无事?” “我若说有事,你当如何?”夏侯纾反问道,语气里很是不屑。 她的伤在手臂上,此刻正淌着血,而此处荒山野岭的,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的要他们的性命,他是能立即变个法术,将那些杀手变走?还是能让时间倒流,让她在意识到危险的时候迅速离开,彻底从这场纠纷中剥离? 紫衣男子被问住了,低头沉默地望着她。 他问的时候,只是处理礼貌随口关怀,确实没想过如果对方回答有事,他该如何。只是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有意思。 一个衣着看上去非富则贵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偏偏长着一副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身手也不错。面对这样的情况,别的女子只怕早就昏过去了,而她,不仅不害怕,还能在反抗之余嘲讽挖苦他,真是有意思。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夏侯纾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咆哮。这种时候,没用的废话最讨厌。 待她确认不会有可疑的情绪流露出来后,方看向还在与黑衣人搏斗的青衣男子。 自紫衣男子受伤后,青衣男子出手也比之前狠厉和许多,再加上有夏侯纾相助,他越发没了顾虑,手起刀落间,便不断有人倒下,粘稠的血液喷溅在竹子上,染出一道道猩红。 尽管黑衣人已经被歼灭了一大半,但战况依然胶着。剩余的黑衣人在这个时候也全都豁了出去,攻击方式更加轻快、狠辣。 夏侯纾心里非常清楚,若非青衣男子一身好本事,他们三个今天估计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想到这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这些人使的招数阴毒无比,招招致命,怕不只是一般的寻仇吧?” 第13章 不如你以身相许? 紫衣男子的神情瞬间又变得疏离而诡异。 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好似结了一层冰,里面关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破冰而出,咬上它她一口。然而他却也只是这样静默无声的看着她,不肯定,也不否定。 若不是方才听他说过话,夏侯纾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哑巴。她收回自己的视线,便不觉得对方的眼神那么渗人了。 夏侯纾并不是一个擅长事事为他人考虑的人,尤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更不打算要去顾及对方的情绪。见对方又是一副爱搭不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便故意嘲讽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你觉得有,那可能就是你在无意间得罪了别人而不自知。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既然做了亏心事,就别怕鬼敲门,只是别牵连他人。我这条命还得留着看这世间万物呢,可不想莫名其妙折在这里!” 听了这话,紫衣男子的神情居然缓和了下来,仿佛又换了一个人似的阴晴不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夏侯纾,反复推敲着她话里的意思。 许久之后,他忽然问:“姑娘认得我?” 夏侯纾愣了愣,她以为对方在憋什么大招,却没料到他沉默半晌,就问出了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更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 她认识他吗? 答案很明显,她不认识。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会选择在听到打斗声时转身就走,绝不趟这一潭浑水。 夏侯纾的短暂沉默让刚刚才有所缓和的紫衣男子又警惕起来。他直直的看着她,眼神晦涩不明。 夏侯纾忽然有点难过,还有点寒心。相较于白天那对言辞之间句句都要报答她救命之恩的何氏母子,紫衣男子的表现可谓天差地别。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若是知道自己不顾自己安危,拼死拼活却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猜忌,她又何必奋力相助? “我从前没有见过你,现在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夏侯纾一脸的鄙夷,随即又仿佛自嘲般笑了笑,“本姑娘不过是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罢了。早知道是费力不讨好,我才懒得掺和。”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含酸带涩的,索性也不装大方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不论怎么说,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一命吧,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 紫衣男子听完竟然勾了勾嘴角,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欣慰。 权当他是在笑吧,这男人实在太吝啬笑容了。 夏侯纾盲目的自我安慰着。 既然他有所回应,那就证明这个话题还聊得下去。夏侯纾心里有愤懑、有不甘,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恶趣味。她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提高了音量,一本正经地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可不是一般的小恩小惠,你且说说,打算如何报答我?” 紫衣男子闻言似乎来了兴致,眼睛继续直勾勾地看着夏侯纾,含笑道:“姑娘想我如何报答?” 这样好奇中又带着几分玩味的语气,再配上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夏侯纾感觉心跳都漏了半拍。 其实她也只是想看看他的态度。他太桀骜和冷淡了,她很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是置若罔闻,还是暴跳如雷,矢口否认? 可是他这么一反问,却像是认真了,还一脸期待的看着她,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会罢休。 这是个什么情况?冷若冰霜的紫衣男子突然之间就转性了? 山风轻轻拂过,燥热中带着丝丝血腥味,刀剑相交的声音尚未停止,实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而且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近距离地盯着,其实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夏侯纾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体本能地向后倾了一下,恰好碰到后方的一根竹子,疼得她一个激灵。 她突然清醒过来,自己才应该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人,这个动作倒显得她心虚了。而且对方难得接下了她的的话茬,还带着几分挑衅和意味不明,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犯怂露怯。 输人不输阵。夏侯纾暗自咬了咬牙,赶紧将身体调回原来的弧度,硬着头皮直视着对方。不就是对视吗?谁怕谁!难不成他以为他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服软,不再跟他计较?谁给他的脸! 风陆陆续续吹过竹林,竹林起起伏伏描绘出风的形状。一束天光从竹子摇晃后的缝隙里照进来,恰好落在紫衣男子的面容上,一明一暗中勾勒出他精致的五官和轮廓。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尽管是在暮色里也仍然可见他精致如刀削般的五官,处处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如同广袤的夜幕,闪烁着点点繁星;又像是深冷的湖水,荡漾着丝丝波澜,但若仔细探索,却又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夏侯纾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性格孤高桀骜,又冷言寡语,情绪变化无常,甚至还有点拎不清形势,可却长着一副好皮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连风都安静了,周遭的纷乱逐渐遁入了另一个世界。只有他们彼此凝视着对方,并企图将对方看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这么一张个性分明,除了冷淡和疏离,丝毫不给人任何粗鲁无礼的印象的容颜,夏侯纾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形容他不同寻常的美,像是戏文里的男主角。 她的脑子里就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戏文里关于报恩的桥段。 听说江湖人士最是重情重义,讲究有诺必践,有恩必报,尤其是这种如同再造的救命之恩,那就更要诚心相报。只要不违背侠义原则,受益者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哪怕是让他们把性命交出来。 夏侯纾倒不期待他能以命相报,只是觉得戏文里的情节过于空洞和虚幻,倒不如听听现实里的情况,毕竟人性最是难测的。 尤其是像眼前这位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男人。 他会领情吗?知道感恩吗? 如果会,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感激? 夏侯纾认认真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脸坏笑,大着胆子调侃道:“不如你以身相许?” 这话带着点匪气,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都不会说出口的措辞。 夏侯纾原以为紫衣男子会惊讶、生气,甚至愤怒,并狠狠地斥责和嘲讽她无耻下流,有伤风化。可他非但没有觉得唐突,反而笑得更加绚烂了,浮在眼眸里的那层坚冰瞬间化为虚无,如一片汪洋大海,波光粼粼的海面映着满天繁星。 他看着夏侯纾,柔声问道:“此话可当真?” 果然,假流氓不如真流氓,假流氓见了真流氓还是得缴械投降。 夏侯纾自叹不如,赶紧深摆摆手道:“开个玩笑罢了,不必当真。” “难道姑娘又不想让我报恩了吗?”偏偏紫衣男子并不罢休,还一副勤学好问的样子,“你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夏侯纾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极力表现自己的无私和大度。且不说她不是这么没有原则的人,就冲着对方这手无缚鸡之力却被那么多杀手追杀的天煞体质,她也不敢跟他扯上关系啊!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满脸写着“神功盖世,生人勿近”的冷面神。 这样的人,光站在那里就已经很容易招惹是非了。 “姑娘是没想好,还是不想要?”紫衣男子不依不饶的追问,神情也变得十分恳切,与他方才睥睨万物的气质截然相反。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有区别吗?”夏侯纾眉头微蹙,心想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一个事绕来绕去还没完没了。 多大的人了,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 然而在对方愈发灼热的目光的注视下,在这个突然变得和蔼可亲的陌生男子面前,夏侯纾竟然有点无所适从。隐约又觉得对方那张诚恳的面容背面,更多的是试探和戏弄。一种调戏不成反被撩拨的羞愤和懊恼让她的脸上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烫起来。 “当然有区别。”紫衣男子一脸认真地说,“想要,但尚未想好要什么是一回事,不想要又是另一回事。你若是没想好,我大可给你时间慢慢想。但你若是根本就不想讨要这个人情,那我……” “等等!”夏侯纾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她都被绕糊涂了,什么叫给她时间慢慢想?难道他真的想要以身相许偿还她的恩情不成?那大可不必,毕竟她的身份特殊,又是个本该待在闺中的女子,即便他长着一张俊朗不凡的脸,她日后也不打算再见到他了。而且她误打误撞卷入这场纷争,本来就已经很惊骇了,她更多的是想要自保。 “公子——” 夏侯纾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糊弄过去,身后就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本就难以持续的对话。 她顿时就有些不悦。套用紫衣男子的逻辑,她主动结束话题是一回事,被别人无礼打断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转头瞪着青衣男子,恨不能在他身上挖出两个洞来。 好好的男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第14章 过河拆桥 青衣男子已经解决了剩余的刺客,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他收了剑,正大步流星的向他们走来,威风凛凛,像个大杀四方、凯旋归来的将军。然而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突然出声扫了别人的兴,甚至完全无视夏侯纾眼睛里飞出的刀子,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紫衣男子,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关切地问:“公子,您的伤可有大碍?” 看来两人的确是主仆,一样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夏侯纾一边腹诽着,一边打量两人,心中暗自猜测着二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这遍地是勋贵的京城里,他们是谁家的子嗣。在她的印象里,京城目前没有年纪、心性、气质、手段与之相仿的世家子弟。若是有,只怕早就声名远扬了,没道理她不知道。而这两人又的的确确是京城口音。即便不是从小就长在京城,也该是在京城住了许多年了。 难道他们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而是在京城里生活多年的江湖人士? 夏侯纾不得不继续在记忆里搜寻各方面都与之相匹配的名人异士,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事看来还得求助二哥夏侯翊。 “小伤而已,不碍事。”紫衣男子语气清淡,神情镇定,一下子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幻想出来的,而他手上也不过是擦破了皮一般不足挂齿。 可夏侯纾明明看到他胳膊上被划破的衣裳处颜色深了一片。 这般忍耐力和毅力,倒是让人惊讶。 夏侯纾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刷刷自己的存在感,便见紫衣男子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手臂上,而后抬首示意青衣男子:“这位姑娘受伤了,看着不轻,你先把药给她吧。” “这……”青衣男子怔了怔,极不友善地扫了夏侯纾一眼,紧握着药瓶显得十分不情愿。 夏侯纾不想让他为难,善解人意的客气道:“我没事。” 哪知青衣男子并不领情,反而满是戒备的再看了夏侯纾一眼,丝毫不顾及情面的对紫衣男子说:“这位姑娘形迹可疑,公子莫要轻易相信。” 典型的东郭先生与狼啊! 夏侯纾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脑袋“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什么叫做她形迹可疑,不可轻信? 他们方才的携手抗敌的默契难道是做戏?还有她手臂上的伤,难道也是假的吗?以为她在演苦肉计呢! 他以为他们是谁!真当自己是香饽饽了,人人都要上来啃一口? 夏侯纾痛彻心扉,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对青衣男子在武术造诣上仅存的那点钦佩也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震惊和愤怒。 此刻,夏侯纾忽然明白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武功再高,也架不住人品不行的磋磨。另外一个就是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人不能乱帮。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帮的是不是一头白眼狼。而且这白眼狼还可能反咬你一口。 夏侯纾瞪着青衣男子,愤愤道:“你说我形迹可疑,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我哪里行迹可疑了?” 青衣男子立马就瞪了回来,冷冷道:“如今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不留在禅院里,却独自跑到这荒无人迹的山上来,难道还不可疑吗?” 乍一听着,夏侯纾还觉得挺有道理,换做是她,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也会起疑,但这并不足以说服她,于是她又说:“既然你那么早就觉得我形迹可疑了,那你为何还要接受我的帮助?” 青衣男子轻蔑一笑,道:“姑娘,有句话说了你可能会觉得不好听,但事实上,没有你,区区十来个人我也能应付,只是稍微费些力罢了。先前没有拆穿你,只是好奇你的意图而已。至于你说我们受了你的帮助,倒不如说是我保护了你,才让你免于成为刀下之魂。” “你……”夏侯纾惊愕地望着眼前骤然变得陌生的两个男人,连骂他们几句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心想这主仆二人也真是绝配,一个是天煞孤星,一个是冷面神,全都一副高不可攀、理所当然的样子。这白的在他们嘴里也能说成黑的。 她想起方才并肩作战的时候,他们主仆可不是这个反应。怎么着?过河拆桥?上树拔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夏侯纾几乎将所有形容忘恩负义的词语都想了一遍,尤不解恨。 “把药给她吧。”紫衣男子仿佛是出来打圆场,随后又刻意强调了一句“权当是感谢她好心相助。” 这话似乎是从侧面承认夏侯纾确实帮助了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因而青衣男子的一番狂妄之辞就不攻自破。 可夏侯纾已经不想接受他的任何辩驳了。 “不必了!”夏侯纾赌气道。她原本对这身份不明的主仆二人没什么期待,只不过想到自己费力不讨好,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轻易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她平时出门看到街边有行乞的人,随意打发几个铜板都能得到一句真诚的感谢。怎么如今救了别人的命却还被当作贼了? 紫衣男子仿佛没听到她话里的愤怒和拒绝之意,只是垂眸望着她清丽而倔强的脸,又扫了扫她殷红一片的手臂,温声道:“我瞧着你手上的伤口也不浅,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对你的伤口恢复有好处。” 刚恶心完她就想用一瓶来历不明的药来打发她? 呸!看不起谁呢? 夏侯纾冷哼一声,讥讽道:“你们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假惺惺在我眼前做戏?何况你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用,谁知道是不是掺了毒?” 紫衣男子却是唇角微扬,一言不发站的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夏侯纾,仿佛她才是那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可理喻的人。 气氛有些微妙,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箭弩拔张起来。 夏侯纾想着青衣男子方才说的话,再联系起他对付那些刺客的手段,眼睛不自觉地瞄了一眼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再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时,她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小鼓:这两人不会是要杀她灭口吧? 这里夜黑风高,偏僻无人,可不正是灭口的好地方吗? 正如青衣男子所言,先前那么多武艺高强的杀手,他解决起来也只是多费了些力气而已,这会儿他身上除了有几丝别人溅在衣服上的血迹,其他衣裳没有盖住的脸、颈、手连一点擦伤都看不见。这样登峰造极的武艺,若是真打起来,她甚至都可能接不了三招。 他们想让她闭嘴,简直太容易了。 紫衣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年轻娇俏的红衣少女,见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整个人都调整成戒备的姿势,忽然就笑了。他没想到这个方才还张牙舞爪,装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居然会露出这个表情来。不过转念一想,她胆子再大,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无辜被卷入这场纷争,受了伤不说,还亲眼看见到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不害怕才更奇怪吧。 想到这里他就上前了一步,企图靠她近一些。 “你站住!”夏侯纾怒目圆瞪,“我知道你们很厉害,但如果你们想杀我灭口,我也不会任人宰割!” 说着她便扬起了手里的匕首,心想他不会武功,只要他胆敢往前走一步,她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个垫背的。 紫衣男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看了她半晌,方叹了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杀你。” 夏侯纾连脚指头都不相信。她的目光透过他落在他身后的青衣男子身上,问道:“那他呢?” 她的眼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紫衣男子侧脸看了看青衣男子,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后者手中接过一个白色药瓶,蹲下身来兀自往夏侯纾的手心里塞。 夏侯纾一时间没有弄清楚情况,挥着匕首狠狠地刺了下去。 “愰铛——” 夏侯纾感觉手腕一阵刺痛,而她手中的匕首也被青衣男子用剑挑飞了好远,最后扎进了土里,明晃晃孤零零的显得落寞又可笑。 紫衣男子依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他侧目扫了一眼那把锋利光洁的匕首,再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他指了指那个白瓷瓶,柔声道:“回去记得小心医治,姑娘家,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此言一出,不光是夏侯纾,就连旁边的青衣男子都愣了一下,刚要出言阻止,就被紫衣男子挥手制止了,只好瞪着夏侯纾不再说话。 夏侯纾觉得青衣男子看她的眼神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冰柱,尖锐刺骨。 紫衣男子缓缓起身,四下打量了一遍,再未多说,随后转身离去。 待夏侯纾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主仆已经走了好远。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夏侯纾顾不上手臂上还有伤,突然跳起来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喊了几声,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清凉的晚风。 酉时的钟声就在此刻响起,夏侯纾这才注意到山间不知何时起了雾,苍茫的暮色几乎将整个迦南山包裹了起来,方才还热闹的竹林一下子陷入寂静,刺鼻的血腥味肆意的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显得更加阴森恐怖,连着伤口的疼痛感都格外得清晰。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夏侯纾从地上爬了起来,捡回了自己的匕首,然后捂着伤口走远了些,才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停了下来。 她忍着痛将左肩的衣服褪下,然后用匕首从贴身的裙子上割了一块布,用牙咬着一头,再用右手简单系上。 血暂时止住了,她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稍作休息后,才拿着那卷经书沿着原路往山下走。 第15章 禅房花木深 禅院花木成荫,静谧幽深,禅房里灯火如豆。 夏侯纾站在自己住的禅房门口,仔细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舒缓,才轻轻推开禅房的门。 钟玉卿果然在她房间里,此刻正坐在靠右边的矮几前翻看经书。昏黄的烛光下,她的面色并不好看。 夏侯纾脚下顿了顿,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尽可能地挡住母亲的视线。好在她今天穿的是红色的衣裳,即使沾上了血污,在昏暗的烛光下也不是很显眼。然而她半点不敢放松。 钟玉卿见过智空大师之后似乎并没有解开心结,手中的经书也看得心不在焉,盯着一个地方半晌没反应。 夏侯纾走近了才试探着唤了声“母亲”。 钟玉卿闻声缓缓回过神来,轻柔中带着些许迷茫的目光从经书上移到女儿身上,却并未留意到夏侯纾身上的异常,只是略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你这孩子,平时在家里任性妄为也就罢了,出门在外也这样没规矩。我让你先回禅房歇息,不许到处乱跑,你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跑得无影无踪,斋饭也不曾回来吃,活脱脱一匹脱缰的野马。你老实交代,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夏侯纾琢磨着母亲这话的意思,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去向,再偷瞄了一眼旁边正神态自若在斟茶的云溪,便知道没什么大事。 她松了口气,献宝似的地向钟玉卿扬了扬手中的经书,殷勤地说:“下午我在屋子里吃了些从家里带来的糕点,便不觉得饿。又想着是第一次来护国寺,就出去逛了逛,恰好碰到几个小师父在讨论经书,觉得有趣就多待了一会儿,不料竟这么晚了,倒让母亲担心了。” 知女莫若母。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性,有什么喜好,作为母亲的钟玉卿再清楚不过。她目光凌厉地望着女儿,疑惑道:“你何时对这些经书感兴趣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夏侯纾尴尬地笑着,故意装出一副被揭穿后的窘相,继续不慌不忙解释道,“下午我的确是按照你的吩咐在禅房里歇息的,我还看了别人抄录经书呢。”说着她赶紧再次将手中的佛经退给母亲看,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见母亲面色稍缓,却依然带着几分不悦和疑惑,她又说:“只不过这些经书过于深奥,我实在是看不明白。后来听寺里的小师父说放生池里的鱼和龟因为争食打起架来了,我一时好奇就去瞧了瞧。哪知那乌龟行动迟缓,鱼儿又灵活,双方对战许久不能消停,所以……” 她下山的时候确实路过了放生池,发现池里面有许多又大又肥的乌龟和鲢鱼。这鱼和龟养在一处,可不得争食嘛! “住口!”钟玉卿气得捂了捂胸口,她到底是养了个女儿,还是养了个整天只知道胡闹的小子? “你没规矩也就罢了,竟还如此没长进!一只乌龟跟鱼争食相斗关你什么事?值得你去看一个下午?” 钟玉卿骂完尤不解气,可转念一想,她能怎么办?自己亲生的女儿,再怎么胡闹她都不能不管,也不得不心软。想到这里她缓了口气,这才望着女儿,继续厉声斥责道:“平日教你的规矩都白学了!” “母亲我错了。”夏侯纾赶紧耷拉着脑袋作反思状。 “你……”钟玉卿欲言又止,最后深深叹息一声。 钟玉卿审视般打量着夏侯纾,见她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等候着训斥,面色逐渐缓和了下来。大概觉得女儿去看那些无聊的鱼龟打架总比到处惹是生非得强,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留下一声叹息。 身为母亲,钟玉卿非常清楚夏侯纾的性情,也常常为她担忧。夏侯纾虽然是个女儿身,却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并不比养男孩省心。平日里胡闹犯了错,没被抓住她的把柄也就罢了,一旦被抓个正着,她认错速度比谁都快,态度比谁都好,但下次还是会继续犯,只不过会更精明一些罢了。 身为一家主母,钟玉卿平时要操劳越国公府内宅的大小事务,管着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已是心力交瘁。长子的离世更是成了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巨石,让她久久不能释怀,时常觉得力不从心。而夏侯纾小时候没能养在自己身边,性子难免就散漫和任性了些,她能理解,也觉得很愧疚,所以只要夏侯纾的行端举止不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夏侯纾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 要不是一个月前夏侯纾跟钟绿芙吵那一架,她都疏忽了,女儿早已过了及笄,该是议亲的时候了。可这权贵遍地的京城,谁又能成为真心爱护和陪伴女儿后半生的那个人呢? 夏侯纾自然是没法知道母亲的担忧,她只是敏锐的察觉到母亲并不打算与她计较,不过是一时生气骂她两句罢了,也就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她身上有伤,母亲人在这里,多少还是有败露的危险。 她暗自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委婉地请母亲离开。 她琢磨了半晌,突然想起下午求的那支无字佛签,便借机转移话题,问道:“母亲,您下午去见了智空大师,大师他可还好?我听寺里的僧人说,智空大师近一年来都不怎么见客。” 钟玉卿心里装着事,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智空大师年事已高,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及从前了。” 见母亲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夏侯纾连忙趁热打铁,继续说:“智空大师乃得道高僧,想来定有佛祖庇佑,必会福寿延绵。母亲常说智空大师聪慧过人,深谙佛法,肯定比我们中午遇到了那位解签和尚厉害,不知智空大师是否已经解出那支无字签来了?” 钟玉卿听到“无字签”三个字后突然脸色大变,声音沉闷地说:“纾儿,你既然不信这些,今日就当不曾求过什么签,日后也不要再问了。” “这是为何?”见母亲如此大的反应,夏侯纾不禁心生好奇,“是佛签的寓意不好吗?” 夏侯纾倒不是在乎那支无字签代表什么意思,毕竟是好是坏全凭别人胡诌,而是想知道母亲这般惆怅的原因。 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失分寸,夏侯纾忙又宽慰道:“神佛之言最是虚无,信则有,不信则无。佛签亦是如此。如若寓意好,的确能鼓舞人心,与人慰藉;可若是寓意不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信了,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反正我是不信的,母亲也不必介怀。” “纾儿!”钟玉卿突然叫住了她,“我说了不许再提!” “女儿知道了。”夏侯纾压下满心的疑惑不再继续追问。心想既然母亲这样说,想来那支无字签确实就像先前解签的老和尚说的那样,必定没有什么好寓意,否则母亲也不会如此讳谟至深。所幸她本不迷信,对这事也看得开,倒不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发生过。 钟玉卿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妥当,以夏侯纾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性格,自己这样说可能还会激起她的好奇心。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对那支无字签的担忧与恐惧,更摸不清女儿是真不感兴趣还是哄她开心,心情甚是烦躁。 下午她去见了智空大师,照例是研讨了一番佛经要义,也诉说了一些对长子夏侯翖的思念。在智空大师的开导下,她慢慢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还说起了夏侯纾下午求的那支无字的姻缘签。未曾想智空大师却一笑了之,告诉她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则生万变。天命如斯,可为,可不为,倒不如按解签的老和尚所言,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钟玉卿明白智空大师用心良苦,是想劝她放下一些执念,不要活得那么累。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夏侯纾又是她差点以命相抵才生下来的女儿,也是她此生唯一的女儿,她怎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女儿幼时她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本分,本就心存愧疚,现在绝对不能对女儿的婚事静观其变。 当然,这些做母亲的担忧,她也不方便告诉夏侯纾。 待稍微平复情绪后,钟玉卿道:“纾儿,天色不早了,今日我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安置吧。”说完又特别叮嘱云溪,“这禅院里人多嘴杂,你可得跟好了姑娘,别让她到处乱窜胡言乱语惹人闲话。今日的事刘夫人选择装聋作哑是给我们一个面子,可若再犯,传了出去,指不定哪天我们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夏侯纾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请母亲回房,这会儿听了母亲的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保证自己一定谨言慎行,不给家族蒙羞。 钟玉卿这才稍稍放心回自己的房间。 夏侯纾目送着母亲回了房,关了门,她赶紧拉着云溪回到自己住的禅房,又伸着脑袋四下观察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才让云溪把门闩上,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坐下。 云溪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正准备问,转身却发现夏侯纾掏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闻了闻,然后放在桌面上,压低了声音朝她发号施令:“赶紧趁着没人过来帮帮忙!” 第16章 真傻还是假傻? “姑娘,你……”云溪刚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外面没什么响动,才压低了嗓音说,“你怎么受伤了?”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夏侯纾的手臂,那里殷红一片,将原本鲜艳的红色染成了暗红色,看不出到底伤得如何。她一着急就显得又些手足无措,忍不住喃喃道:“不是说出去走走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告诉郡主?” “嘘——”夏侯纾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此刻并没有心思和精力一一回答云溪的一连串提问,只是故作从容道:“先别管那么多。我方才已经想办法止了血,你快给我上药吧,再好好抱扎一下,我都要疼死了!” 说完她咬着牙缓缓脱下外裳,再将里面的中衣褪下一边,露出了左侧的手臂,那条大约两个手指节长的猩红色伤口在白皙柔嫩的肌肤的衬托下格外扎眼。不过那伤口虽然看着狰狞可怖,但并未伤到骨头,且经过简单处理,血已经凝住了,只是旁边有些红肿。 然而云溪却吓得跟丢了魂似的,盯着她的伤口半晌没敢说话。 夏侯纾知道什么都不说是搪塞不过去的,便简短的说:“刚才在竹林里遇到了歹人,轻敌了。”说着她看了云溪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到处乱说,尤其不能让母亲知道!” “遇到了歹人?”云溪非常吃惊,“这里可是护国寺,怎么会遇到歹人?” “谁知道呢。”夏侯纾不以为意道。说完她不禁想起来那两名紫衣男子,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去了哪里,会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 “都说这里是佛门净地,谁知道是不是藏污纳垢,窝藏奸邪。”夏侯纾忽然说。 云溪心里自然是清楚夏侯纾对这些佛寺道观有种天然的抵触,她自动忽略她话语里的嘲讽,追问道:“那伤了你的歹人呢?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他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护国寺就这么大,想要找个人并不难。偏偏白日里夏侯纾刚因为救了何家孩子的事出过风头,此刻更像是一个活靶子。 想到白天救人的事,云溪马上就联想起那名自称为读书人的男子,他们发生过口角,她怀疑夏侯纾是不是糟了遭到了报复。 “不是他,他没那个胆子。”夏侯纾看穿了云溪的心思,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看我是那种吃了亏闷不吭声的人吗?怎么着也得如数奉还吧。” 云溪有点发懵。 夏侯纾又说:“放心吧,那个伤我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至于另外两人就不好说了。 云溪隐隐约约知道夏侯纾“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麻烦”的意思,更加不敢多问。可她心里却无法平静,担忧道:“可是你都伤成这样了,那人下手得多狠呀!如今咱们跟郡主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能不发现吗?与其哪天被她发现了,还不如主动坦白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夏侯纾眉头微蹙,“我刚刚解了禁足,母亲就莫名其妙的要带我来护国寺,然后让我去求什么姻缘签。母亲究竟在想什么我都还没弄清楚呢,若是让她知道我私自跑出去还受了伤,那我以后还有自由吗?” 云溪自知触到了夏侯纾的逆鳞,便不再坚持,然后拿起小瓷瓶打开放到鼻尖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听说是金创药。”夏侯纾解释说。她方才闻过了,药瓶里的气味跟自己从前常用的金疮药很相似。只不过她们这次是来上香的,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因而身边并未携带功效相似的药。而今形势所迫,只好赌一把,死马当作活马医。若真是那对主仆做了一场戏给她看,诓着她用了下毒的药,那也是她命数将尽。 云溪立马捕捉到了重点。她脸色骇然,惊讶道:“姑娘的意思是,还有人知道你受伤了?” 夏侯纾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对方未必就看得清楚。就算对方看清了我的脸,也未必就能知道我是谁。” 夏侯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当时他们离得那么近,只要对方不瞎,应该都能看清自己的长相。以他们的手段,如果真要查自己的身份,估计也不会有多难。 云溪见夏侯纾走神了,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夏侯纾回过神来,撇撇嘴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给我涂上。” “可是……”云溪有些犹豫,做丫鬟的,她不仅知道话不能乱说,药也不能乱用。而且这还是来历不明的药,那就更不能用了。 夏侯纾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上药啊。难不成你想眼睁睁看着我这伤口感染化脓吗?” 云溪辩不过她,索性心一横,按照夏侯纾的要求在她的伤口上小心翼翼抹了一层药粉。 夏侯纾咬紧牙关,一面忍受着敷药后带来的刺痛,一面还不忘安抚云溪:“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过你放心,这药毒不死我,我的命硬着呢。母亲那里我也会留心的。这事儿只要你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了,方才当着母亲的面,不是也没露出破绽吗?” “你总是这样。” 云溪一边红着眼眶继续为夏侯纾上药,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小声嘀咕着,涂完药后又将药瓶和带血的衣物收拾干净,最后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才熄了灯就寝。 晚上房间里异常闷热,伤口也疼得厉害,夏侯纾明明很困很累,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完全不受控制,想的全是后山的情状。 莫名其妙地卷进一场血雨腥风里,她怎么可能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夏侯纾仔细捋了一遍前因后果,便觉得这件事处处都是蹊跷。 护国寺地势险峻,上山只有一条车道,由寺里的僧人日夜把守着,而且近期还因为连续下大暴雨的原因坍塌了,目前尚在抢修,根本过不了人。即便那紫衣男子和青衣男子可以借着烧香礼佛的名义随着人群从石阶小路上山,可那十来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杀手又是如何混进来而不被其他人察觉的呢? 那两名男子的着装和仪态,一看便知绝非泛泛之辈,但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尤其是那名傲慢无礼且不通人情的青衣男子,心气跟武艺不相上下,绝非一般人能驱使的。 然而他对紫衣男子的维护却拼尽了全力,可见那紫衣男子身份非同寻常。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被那么多人追杀? 护国寺究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些问题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徘徊、盘旋,乌云一般压在她的心里,占据了她的思绪。 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夏侯翊,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替她找到答案。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云溪。 她跟了夏侯纾快七年,早已成为夏侯纾的心腹。这么多年来,夏侯纾的秘密,她只怕比钟玉卿这个做母亲的知道得还多。可是这次夏侯纾不告诉她具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有何打算,她也只能看着干着急。另一边,她又担心被钟玉卿看出什么端倪来。 跟着这么一位不让人省心的主子,她觉得自己太难了! 二更时分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卷走了空气中的闷热,渐渐有湿气灌进来,夏侯纾感觉伤口也疼得有些麻木了,才渐渐有了睡意。 云溪却是一夜没睡着。她眼睁睁看着天色由一片漆黑变成幽蓝色,然后又被橘红色的朝霞替代。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扇照进屋内,这糟心的一夜才总算是过去了。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如断线的珠子缠绵不绝。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晨格外清凉,禅院里静悄悄的,雨雾氤氲,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留宿的香客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云溪早早便起了,打算趁着众人还没醒先给夏侯纾换药,再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她刚走到夏侯纾的榻前,就察觉到不对劲,几乎是本能的,她伸手探了探夏侯纾的额头,才发现她烫得厉害,瞬间便慌了神。 云溪按照夏侯纾从前教她的方法,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认真分析接下来该如何处置才不会引起注意。 夏侯纾身上有伤,受伤的原因也极为古怪,如果去请寺里懂医术的师父来看诊,那么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保密的事情势必会暴露,钟玉卿知道也必然会追究,少不了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如果不及时就医,万一夏侯纾有个什么好歹,她作为贴身侍女,不仅知情不报,还服侍不当,爱女心切的钟玉卿也不会饶了她…… 怎么办?是说还是不说? 云溪正左右为难,榻上的夏侯纾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忽然睁开了眼睛,抓着云溪的手迷迷糊糊地说:“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母亲,我再躺一会儿就行了,不会有事的。” “我该怎么办?”云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说,“姑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别急啊……”夏侯纾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云溪,发现她的眼下一片黑青,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知道她是一夜没睡。她又好笑又好气,缓缓道:“真是个傻丫头,一点都沉不住气。我说了我不会有什么大事,你还担心什么?” “怎么就没事了?”云溪不服气的噘着嘴,伸手抓着她的手,“你试试我的手,看看你都烫成什么样了。” 夏侯纾只觉得她的手十分柔软,还有一丝冰凉,忍不住就想挨近。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说:“定是昨晚这伤口处理不及时才引起的发热,不打紧的,再过一会儿就会消下去。” 云溪仍旧愁苦不已。她知道夏侯纾是习武之人,体质比普通女子要强些,但发热哪里一时半会儿就能消下去?而且天都已经亮了,一会儿其他人就会进来伺候她洗漱,说不定郡主还会叫她过去一起用早膳。 屋里的丫鬟还好应付,吩咐下去不让她们近身服侍就行了,可郡主那边可如何瞒得住? 第17章 玄学打败玄学 夏侯纾看云溪一张脸都要纠结成苦瓜了,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她就会一直在旁边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那自己就不用休息了。 夏侯纾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云溪见状,赶紧扶了她一把。 夏侯纾故意重重的叹了口气,说:“横竖我这会儿是没力气起来了,这事也不让你为难。你去告诉母亲,就说我昨天上山累着了,而且新换了住处晚上也没睡好,要多睡一会儿。母亲只会当我是在闹脾气,不会怀疑的。然后你再去找子深小师父,说我夜里贪凉开着窗睡觉,结果受了寒,嗓子也疼得难受,让他给我准备些治风寒或清热驱火的汤药。他心细如尘,又懂医术,听了必然会妥当处置。回头你再悄悄地把药带回来,千万别让母亲和其他人看见了。” “可你这哪里是受了风寒……”云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握着夏侯纾的手,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放心,家里人都说我命硬,轻易死不了的,想必阎王爷也不敢随便收我。”夏侯纾快被她给气醒了,只得催她赶紧按自己说得去办,“但你若再不去,可就真严重了。” 云溪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夏侯纾说的很有道理。她扶着夏侯纾躺下,又出门去丫鬟住的屋子里叮嘱了几句,才去见钟玉卿。 钟玉卿也说昨天步行上山累着了,准备用些斋饭后就在禅房里休息,让夏侯纾也好好歇息,早饭就不用一起吃了,晚点再过去请安。 云溪这才稍微放心了些,赶紧又去找子深和尚要治风寒的汤药。 那子深小师父从前陪着智空大师去过越国公府好几次,多多少少听府里的人提到过夏侯纾,也知道她的不是身体娇弱之人。听了云溪的话,他立刻从自己的房间里寻了几粒药丸,借着送斋饭的名头亲自到夏侯纾的禅房里走了一遭。 这一日,夏侯纾昏睡到快中午才觉得回过神来,而且服了子深小师父的药丸后,高热也退下去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便看到云溪靠在她的榻前打瞌睡。许是她的动作幅度较大,云溪很快就醒了。 “姑娘醒了?”云溪差点就要喜极而泣,“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说着便赶探了探她的额头,“总算是没那么烫了。” 夏侯纾点点头,望向半开着的窗户,问:“快到午饭时间了吧?” “姑娘这是饿了吧?”云溪善解人意道,“早上送来的斋饭你都没怎么吃,我看都是白米粥和馒头,还有一小碟子腌萝卜,你也不爱吃,就没留。你这会儿要是饿了,我就先去拿些糕点来垫垫肚子,等到吃午饭了,再过去跟郡主一起用饭。” “我不饿。”夏侯纾摇摇头道。她刚退热,这会儿只觉得身上很乏力,也没什么胃口。她扫了一眼屋内,没见这其他人,方压低了声音问:“我睡的这一上午,寺里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云溪一门心思担心着夏侯纾的伤势和受伤原因,猛然被她这么一问,脑袋里也糊里糊涂的,半晌才摇摇头问:“你说的大事是指什么?” 夏侯纾闻言扶额直叹气,她果真是收了个傻丫头在身边,光长年纪和个头,却不长脑子。她都这个样子了,能联系到的大事还能有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连云溪都没反应过来,后山的事必然还未被人发现。 随后夏侯纾便让云溪给自己打了些热水来擦洗身上的汗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伤处,才挑了一件颜色较深的衣裳穿上。 云溪看着夏侯纾几度欲言又止,见她对昨晚的事始终只字不提,最后放弃了寻根究底。 夏侯纾虽然不露神色,但还将云溪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想这丫头就这点好,简单又识趣,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总是把握得非常好。 稍晚一些,雨终于停了,禅院的雾气也薄了一层,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 有个小和尚到各间禅院通知,说是昨日夜里下了大暴雨,下山的路面湿滑,又有几处山体滑坡,负责下山采购蔬果的小师父也空手而返。还说目前寺里已派了人去抢修,朝廷也派了人来增援,不日就能通行。同时又再三叮嘱留宿的香客注意安全,不要随意下山。 夏侯纾身体尚未恢复如初,也不想走动,她对此倒无异议,只是想着昨晚的事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后山发生了命案,死了那么多人,都大半天过去了,总该有人发现才对。 而她曾出现在现场,打斗中难保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万一到时候彻查起来,受到牵连…… 她赶紧让云溪找个机会把她昨天穿的衣服收好,寻个机会处理掉。 云溪却向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昨晚就收好了,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不一会儿,庆芳就过来了,说是郡主请她去自己的房里一起用饭。 夏侯纾便跟着过去了。 钟玉卿已经坐在桌子前,红螺正在向她汇报事情。 桌子上,丫鬟已经布好了菜。夏侯纾略略扫了一眼,总共四个素菜,一碟豆腐,一碟鲜笋、一碟鲜蘑菇、一碟腌萝卜,还有一道白菜豆腐汤。看来她不用自己带人上山挖笋了。 夏侯纾走过去坐下,正好也跟着停听了一回。 红螺稍稍向夏侯纾行了个礼,继续向钟玉卿汇报说:“早上我按照您的吩咐又给隔壁送了一碟子马蹄糕和一碟子红枣糕,还有一包新制的雨前龙井,是昨天那个叫梓莲的丫鬟收的,没见着里面的人。我就趁机跟她聊了几句。那梓莲口风非常紧,只说她们的主子是从前在宫里服侍过贵人的,姓江,她们都叫她江夫人,至于服侍的贵人是谁,她不肯说。那江夫人如今是年纪大了出宫荣养的,今年正月刚过完就住到护国寺来了,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红螺说完顿了顿,见钟玉卿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接着说:“我瞧着她们不愿意多透露,就想着她们既然住了那么久,寺里的僧人肯定熟悉,所以刚才我去膳房领斋饭的时候,趁机就问了知客和尚。那知客和尚听说咱们是越国公府的,就悄悄跟我透了个底。的确是像梓莲说的那样,隔壁住的那位江夫人是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还说江夫人身子骨似乎不太好,平时不怎么出门,连院子都懒得出,每日的斋饭和汤药都是她身边的丫鬟亲自去膳房那边守着做,从不假手于人。” 钟玉卿一边吃着饭,一边静静地听着,见红螺没有继续往下说了,方道:“既然那江夫人是从宫里出来的,你们务必以礼相待,一言一行都谨慎些,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府里的人没规矩。” 听到“没规矩”三个字,红螺立马就想起了昨天下午她们刚住进来时梓莲那趾高气昂叮嘱她们不要吵吵闹闹的样子,不由得撇撇嘴,最后言不由衷的答了个“是”。 钟玉卿心细如尘,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红螺的耳根子立马就浮起了可疑的红晕。她想了想,才说:“其实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适才没敢跟郡主汇报。” 钟玉卿索性放下筷子扫了她一眼,摇摇头道:“明明是个直肠子,藏不住半句话,还在我跟前装深沉。说说吧,你都听到了什么?” 红螺咂咂舌,只好全都说了:“我听寺里的小师父说,那江夫人原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她的一个老姐妹,姓李,原先就住在咱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不过前几天她们发生了争执,李嬷嬷就带着随行的人冒雨下山了,不料遇上山体坍塌,至今没找到人。” 她的话音刚落,屋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庆芳立马就沉不住气了,愤愤道:“我这就去找知客和尚,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安排的,是瞧不上咱们府上还是怎的,竟然让我们住一个刚死了人的院子。”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站住!”钟玉卿叫住了她,“你这样去问他能问到什么?这天底下有几间屋子没死过人?难不成都得拆了重建或者直接废弃?更何况这人也不是死在寺里。他既然敢安排我们住这间院子,那便是笃定我们不会闹,你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庆芳仍然心有不平:“可是郡主,难道咱们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钟玉卿笑了笑说:“我既然礼佛,就知道心中无愧便无鬼。既然我问心无愧,又何必怕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 夏侯纾很是认同母亲这句话,但是看看屋子里其他人的神情和反应,她又迟疑了,道:“要不,我们还是换一间院子院子吧?” “不必。”钟玉卿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她,“这护国寺香客云集,每天留宿的人不知凡几,但凡是人,总有生老病死,阳寿殆尽的那一天。谁敢保证哪间禅院住过的人现如今都活得好好的?我们若是连这个都要计较,那就索性别住了。” “可是这生老病死还是有区别的,若是寿终正寝,那也没什么,可那位李夫人却是死于灾祸,这才没几天,难免心有怨念。”夏侯纾说。 庆芳赶紧附和说:“三姑娘说得有理,郡主还是忌讳一些好。” “这里是佛门净地,有什么好忌讳的?”钟玉卿说完看向女儿,似笑非笑道,“纾儿,你不是说你不信这些的吗?” 得,自己打自己脸了! 夏侯纾只好撇撇嘴不再说话。 钟玉卿这才侧脸庆芳和红螺等人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不怕鬼敲门。吩咐下去,这事不许乱传。谁要是敢乱嚼舌根子,就赶出府去。这院子我们该住还是得住着,我就不信还真有鬼半夜来敲门。要真有,那我也得会会他。” 夏侯纾很是诧异,她是真没想到,母亲那么信佛的一个人,别人说一句话,或者一点异象她就奉为真理,深信不疑,如今遇到这样的事,居然还是靠着佛理来说服自己,连带着说服身边的人。这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话,玄学打败玄学吗? 但是她不敢说,只能埋头乖乖吃饭。 第18章 虚伪 翌日上午,夏侯纾照例是梳洗过后就去跟母亲一同用早饭。红螺去膳房领斋饭去了,还没回来,钟玉卿正坐在窗前抄写佛经。夏侯纾问了安便先坐在旁边看她抄写经书。 钟玉卿写得一手隽秀的小楷,力道均匀,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看得出她此刻心思十分纯澈。 庆芳凑到夏侯纾耳边偷偷告诉她这些经书都是打算在大公子的生忌烧的。夏侯纾听完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看向母亲的眼神便带着几分不忍。 钟玉卿显然也察觉到了,抬眸看了她们一眼,问道:“你们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夏侯纾当然不会如实相告,而是带着几分怒意说:“庆芳她刚才说我的字还不如母亲写得一半好,让我好好学学。母亲,我知道她是你看重的人,可你也不能由着她欺负我啊。” 庆芳闻言愣了愣,心里咆哮道:你就算不想让郡主伤心而撒谎,也别这么污蔑我啊!我连你写的字都没见过几次,哪里会嘲讽你?何况你是主子我是仆,我哪里来的胆子欺负你啊? 钟玉卿不疑有他,居然还笑了一声,十分认同道:“她说的没错,你的字迹着实难看,根本就拿不出手。上次你给我抄的那本佛经后来被你姑母看到了,我都不好意思说是你写的。” 钟玉卿说的佛经是去年她过生辰时夏侯纾为表孝心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可费了一番心思,没想到居然会被嫌弃字写得难看。 夏侯纾撇撇嘴反驳道:“这字写出来,最主要的是看得清,辨得明,意思到位就行了,何必在意那些细节?若是人人都以母亲为榜样,那不都成了书法圣手了?” 钟玉卿与庆芳对视了一眼,笑道:“你瞧,说她字难看,她还不高兴了。尽会给自己找借口。难怪会说你欺负她。”又看着夏侯纾认真道,“我倒不期望你能成为书法圣手,只盼着你能写得工整规范些,日后当家做主了,少不了要用上。” 夏侯纾索性也装作生气的样子,没好气道:“母亲既然在我身边安排了那么多得力的人,那自然是要帮着我的,我不会的,或是做不好的,有他们帮衬着,我还愁什么?” 钟玉卿闻言不由得愣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下去。她挑了有能力又乖巧的人放在她屋里,确实是为了用心服侍她,必要时还能替自己看着她,哪成想她竟然就将此当成了可以散漫偷懒的理由了。 夏侯纾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故意忽略母亲的叹息,装作负气的样子,转身坐到了另一边。 钟玉卿摇摇头,继续埋首抄经书,庆芳则在方便伺候笔墨。 夏侯纾见没人再理她,便想起了其他事来,思绪逐渐飞到九霄云外。 这都过去一天两夜了,后山的事今天该有个结果了吧。就算寺里的香客没有像她这样喜欢到处乱窜的,巡山的僧人去也该发现了才是。而且这两天一会儿雨一会晴的,只怕那地方已经惨不忍睹了。 她一边担心没人发现后山的事,一边又担心万一真的被人发现了,会不会闹大。她就这样矛盾的胡思乱想了很久,便看到红螺拎着食盒回来了,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先前接待过她们的知客和尚。 那知客和尚法号慧能,惯会察言观色,说话做事八面玲珑。他一进门就一脸诚恳的跟钟玉卿道歉:“听其他师兄弟说昨日郡主在打听原先住在这院子里的那位李施主的事情,小僧这才赶紧过来向郡主解释一番,免得郡主听了不实的传言造成误会。” 钟玉卿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红螺,红螺担心她怀疑自己乱嚼舌根,立马解释说:“我昨天也是无意间听到别人在说才多问了一句,并未刻意去打听什么。”然后看了看慧能和尚,“先前在外面碰到小师父,小师父只说是有要是要见郡主,却不肯透露半分,我还疑惑着呢。” 红螺这一番说辞,既阐明了自己并没有违背钟玉卿的指令乱嚼舌根,也解释了她是在门外遇到的慧能和尚,并未多说什么。 庆芳最先反应过来。她是跟在钟玉卿身边多年的人了,有时候就是钟玉卿的另一张嘴,许多钟玉卿不好说的话,就得她来说。没等钟玉卿开口,庆芳便说:“慧能小师父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我家郡主和姑娘在这里住得好好地,小师父做什么要道歉?” 慧能听了眉头微蹙,定定的看了钟玉卿一眼,见对方神色从容,不愠不怒,心想难道传言有误,宣和郡主根本就不介意? 有了庆芳开门见山的铺垫,钟玉卿这才笑容可掬的说:“小师父的话也让我好生疑惑,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话都说到这里了,慧能也就不好隐瞒了,便说:“郡主前些日子递了帖子来,小僧就已经为郡主安排了这间院子。后来住在隔壁的两位女施主发生了龃龉,李施主就提出要搬过来住几天,寻个天晴的日子才下山。由于近半个月来一直断断续续在下雨,许多留宿的香客下不了山,寺里的禅院都住满了,实在是腾不出其他院子来,我们就想着还未到郡主要来的日子,就先安排给李施主稍住几日。后来那位李施主也确实提前将院子退了出来,未曾想她下山时竟遇上了滑坡……” 慧能说完又看了看钟玉卿,才继续说:“虽然人不是在我们寺里没的,但终归是刚从这里离开。我们原想着重新给郡主安排一个院子。可郡主也瞧见了,自车道被毁以来,这寺里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却不停地往寺里来。佛家讲究的是众生平等,也不能拦着不让他们进来,以致近来这禅院更是紧俏。我们就是想给郡主换一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完他又像是怕钟玉卿突然震怒似的,赶紧又说:“这事原本前日郡主上山时就想当面告知郡主的,可那日人多,小僧不好直言,后来又听说郡主去见智空师父了,就给耽搁了,这才赶紧来给郡主赔个不是,还望郡主宽宏大量。” 夏侯纾觉得这和尚真虚伪,明明就没打算告知她们,这都过去一两天了,却因为她们从其他渠道听到了,这才不得不来道个歉,而且这道歉也挺没诚意,全程是在推卸责任和甩锅。 就像钟玉卿说的,这天底下有几间屋子没死过人。只不过这提前知道和事后被他人告知,感受完全不一样。不过以钟玉卿的性格,她昨天刚听到时都没有生气,此刻当着慧能和尚的面,更加不会介意。 果然,钟玉卿听完只是淡淡地说:“小师父有心了。如今我们住在这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慧能和尚这才算松了口气,又是一番施礼道歉。 钟玉卿不是个喜欢把事情颠来倒去反复赘述的人,就没再说话。 她旁边的庆芳立刻心领神会,笑了一声说:“小师父这般小心翼翼,难不成是忘了我们府上是做什么的了?我们国公爷上过那么多次战场,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可从来没听说因为一个传言就胆怯了的。郡主与国公爷夫妻一体,又何尝惧怕这些?” 慧能和尚讪讪的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辞了。 夏侯纾却觉得很可笑。世人都说出家人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还成天念叨着什么众生平等,可是在绝对的权势和利益面前,还不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讨好着?谁的地位高,谁给的香油钱多,谁就有话语权,也就能受到更优渥的待遇。 尽管夏侯纾在这一方面是受益者,她还是忍不住要鄙夷一番。 不一会儿红螺就跟几个小丫鬟布好了菜,庆芳则伺候着钟玉卿净了手。夏侯纾扫了一眼今天的早饭,依然还是白米粥和馒头,只是把腌萝卜换成了咸菜。 红螺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夏侯纾脸上挂着一丝不悦,立马解释说:“我听膳房的人说,自上山的车道坍塌后,寺里的一应吃食都只能有僧人们从山下运上来,近来寺里留宿的香客又极多,这吃食方面就更加紧俏了。这雨要是再继续下下去,只怕后山的竹笋都要被挖空了。” 虽然有点夸张,也不好笑,夏侯纾还是忍俊不禁。去后山挖笋好啊,只要有人去,就能发现异常。 钟玉卿正好入座了,听了这句调侃,忍不住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样的饭菜寻常百姓家吃得,我们这样的勋贵人家自然也是吃得的。你们怎能因饭菜粗简了些就生了厌弃之心?再说了,我们来寺里,就不是为了来享清福的。” 夏侯纾没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显示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被教育了一通,心里顿时有些不忿。她不是看不上清粥小菜,只是对类似于腌萝卜、腌黄瓜、咸菜这样的食物不感兴趣,毕竟从前在泊云观的那几年,她都要吃吐了。如今天天珍馐美味的养着,嘴也叼了。人们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然而母亲说的确实在理,她也只能虚心受教。 饭后天气放晴了,夏侯纾陪着母亲到院子里散步消食。钟玉卿见她依然心不在焉的,以为她还惦记着换禅院的事,便说:“你知道我为何坚持不肯换院子吗?” 夏侯纾实则是在担忧后山的事,猛然听母亲提起换禅院,就摇摇头。 钟玉卿抬眸看向院墙处高大的柏树,笑了笑说:“我虽然礼佛,但却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她转头见女儿一脸讶异,接着说,“如果世上真有鬼,那么我的翖儿一定会来看我,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次也没有。” 第19章 看破不点破 天气确实逐渐好转起来,这日直到傍晚都没有在下雨。她们刚午休完,刘夫人就带着女儿找来了。 刘夫人一进门就说:“知道郡主上山累着了,昨日就没敢过来叨扰。我估摸着郡主今日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又看天气难得放晴,就厚着脸皮过来了,还望郡主不要嫌弃我没规矩。” 上门皆是客,钟玉卿就算心里真有什么不悦的,也不会当面拒绝。更何况孙家的地位现在也是水涨船高,日后免不了会打交道。 钟玉卿赶紧请刘夫人母女入座,一边吩咐红螺去泡茶,一边命庆芳去请夏侯纾过来陪孙嘉柔。 刘夫人笑盈盈的挨着钟玉卿在她右边坐了下来,红螺赶紧奉上茶。她先抱怨了一通这鬼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让人很不自在。随即又说这雨下得好,正好可以与钟玉卿再聊聊天,还客套的请钟玉卿不要嫌她话多。随即又看到了钟玉卿手抄的佛经,毫不吝啬的夸赞她字如其人,言语动作都十分浮夸。 夏侯纾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刘夫人夸张的表情,暗暗皱了皱眉。 双方见过礼,夏侯纾就挨着钟玉卿坐在了另一边的杌子上,静静的听她们说话。 钟玉卿平日里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也鲜少与人深交,交往的人中关系最密切的一个是她娘家的嫂子即恭王妃秦氏,另一个则是大姑姐夏侯湄。今日也不知道是那刘夫人说话太有感染力,还是这护国寺过于冷清了,让人生出了寂寥感,钟玉卿竟然与她相谈甚欢。 两人静坐着闲话家常,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夏侯纾大致听了一下她们的谈话,内容大概是孙少卿家的小儿子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她们听闻护国寺香火灵验,所以刘夫人便带着女儿来祈福。母女俩已经在护国寺住了快一个月了,原本打算这几天就回去的,不料遇到大暴雨,车道毁了,马车下不去,只好继续留宿。 夏侯纾听得仔细,立即就发现了刘夫人这话说得前后矛盾,根本经不起推敲。试想一个家中有幼子卧病在床的母亲,光是照顾孩子都已经用光了所有时间和心力了,哪里还有心思带着女儿到护国寺长住?更别说还能这样轻松的与人说笑。 这个说法十有八九是用来忽悠人的。 夏侯纾的疑惑很快在一直沉默不言的孙嘉柔那里得到了答案。看孙嘉柔的反应,似乎对她母亲的说辞并不认同,仿佛刻意隐瞒着什么。 钟玉卿是个精明人,不至于听不出刘夫人话里的蹊跷,不过那毕竟别人家的事,她也看破不点破,只是静静地听对方说,偶尔回应一两句。 刘夫人就像是完全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从年前太后娘娘的寿宴聊到了京中几位显贵家的花宴,又从某位夫人的衣料和配饰,再聊到他们家的内宅之事,五花八门,无不精彩。 钟玉卿显然对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但有刘夫人陪着东拉西扯的说着话,她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愁容也渐渐散去了。 夏侯纾对她们的聊天内容就更加兴致缺缺了,想来孙嘉柔也是如此。 她默默将屋内的人都扫了一眼,突然灵机一动,便起身向钟玉卿行了个礼,道:“母亲,今日天气极好,我能跟孙家妹妹出去逛逛吗?” 孙嘉柔听到这个提议后眼睛里露出几分喜色,但这抹亮光很快便淹没在她细长乌黑的眸子里,因为刘夫人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相约一起出去走走,这放在哪家哪户都是再正常不过事,偏生刘夫人就像是手里的金翅鸟要飞了一般,眉头深锁,却又碍于当着钟玉卿的面不好直言拒绝。 钟玉卿看了看两个如花般娇俏的女孩子,料定她们对老一辈的谈话没什么兴趣,硬生生把她们掬在屋子里,只怕夏侯纾第一个要闹脾气,又想着孙嘉柔是个病恹恹且很守规矩的样子,在寺中也闯不出什么祸来,便对刘夫人说:“刘夫人,你太过谨慎了,这护国寺是佛门净地,到处都有人来往,你就让她们出去走走吧,多派些人跟着便是。” 刘夫人听了钟玉卿的话,想了想,遂点头同意了,又交代了几句,还命身边叫芸枝和桂枝两个婢女跟着。 夏侯纾跟孙嘉柔从禅房出来,一路沿着石阶小路往后山方向走。云溪则和孙嘉柔的两个婢女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夏侯纾看出了些门道,便拉了拉孙嘉柔,悄声问:“妹妹这般忧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孙嘉柔苦笑,暗示有人跟着不方便说。 夏侯纾会意,立马转身对云溪和另外两个婢女说:“你们都别跟着了,我跟孙妹妹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芸枝和桂枝有些诧异,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便说:“夏侯姑娘,我家姑娘身子娇弱,出来时夫人特意交代了要照看好姑娘,万一有什么闪失,奴婢们担不起罪责,还望姑娘体谅。” “你家夫人说的话你自然要听,但嘉柔妹妹也是你们的主子,难道她的话你们就不用听了吗?”夏侯纾冷声道,“还是说,你们不放心我,怕我撺掇,把你们家姑娘拐走了?” “奴婢不敢!”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连忙说,“姑娘乃国公府千金,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自然是最良善之人。” “口是心非!”夏侯纾继续冷笑道,“你们若真觉得我良善,又何必步步紧跟?你们家姑娘不是囚犯,我也不是人贩子,何必呢?” 两个婢女闻言吓得连忙跪地求饶,齐声说:“夏侯姑娘慎言!两位姑娘都是金贵之躯,奴婢们都是些低贱愚昧的蠢货,哪敢胡乱猜忌?实在是我家夫人有命在先,奴婢们不敢不听!” 夏侯纾不过是想威吓一下她们,让她们识趣点,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继续耍威风,便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就跟远一些,可千万别偷听哦。” 说完夏侯纾便拉着孙嘉柔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确定对方听不到她们说话了,她才追问孙嘉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多谢姐姐的好意,只是姐姐能帮得了嘉柔一回,却帮不了嘉柔一世。”孙嘉柔说完这话不由得伤感起来,一双眸子里起了雾,吹都吹不散。 夏侯纾这才注意到孙嘉柔美则美矣,身形却极为消瘦,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像是生过一场大病。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吧。夏侯纾也不禁怜香惜玉起来,拍了拍孙嘉柔的肩膀宽慰道:“你要是不介意,不妨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好想想看能不能帮你。” 孙嘉柔浓雾弥漫的眸子里似有一弯清泉缓缓流出,想来是感动了,又或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想了很久才咬了咬嘴唇说:“其实母亲带我来护国寺并非是为弟弟祈福。正月里我那庶弟确实是感染风寒病了一场,可父亲去宫里请了御医为他诊治,又有他亲娘照顾找,母亲并不会多操心。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只是想把我软禁起来。” “软禁?”夏侯纾如同听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她认真回想着刘夫人的言谈举止,也算是个处事周到、玲珑剔透的人了,不由得疑惑道:“我瞧着令堂大人面容和善,不像是苛刻的人。你又是她亲生的女儿,怎么会……” 孙嘉柔低头苦涩地笑了笑,幽幽道:“父亲和母亲自然是护着我的,只是我有愧为人子女罢了。” 夏侯纾立刻察觉到这里面还有故事,转身飞快地向云溪使了个眼色。 云溪心领神会,当下停住脚步,眼睛往芸枝和桂枝身上一扫,指着芸枝腰间的荷包直夸针法罕见,绣工了得,拉着她俩要讨教一番。 芸枝的针线活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的本领,此刻听了云溪的夸赞,不禁喜上眉梢,也顾不上自己是否有任务在身,热心的传授起技法来。 桂枝却对她们讨论的内容不感兴趣,心中暗暗骂了芸枝一句,赶紧盯着孙嘉柔,刚要跟上去,就被云溪一把拉住。 云溪笑着说:“这位姐姐看着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不知道你会什么针法?可否也跟我们分享分享心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又是越国公府的人,桂枝不好甩脸子,但她一门心思都在孙嘉柔身上,随口答道:“我不擅长女工,我是夫人屋里的梳头丫鬟。” “难怪我瞧着刘夫人的发髻十分精巧别致,原来是姐姐的功劳。”云溪立马顺着她的长处聊了起来,“我家姑娘就常说我们梳的发髻没有新意,嫌弃我们手艺不好。我正苦恼着呢,赶巧就遇上了姐姐这样心灵手巧的人,看来我还得多找机会向姐姐请教。”说着她又看了芸枝一眼,“两位姐姐快跟我说说,你们可否请了高人传授?可有什么诀窍?” 芸枝和桂枝自然说没有,都是自己琢磨的。 云溪听了更是一脸崇拜,拉着她俩要进一步交流心得。 芸枝和桂枝两人被云溪缠得有些烦躁,但又念着云溪是夏侯纾的贴身侍女敢怒不敢言,只好半真半假的说了些自己的经验。 云溪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又提出些疑问,竟像是真要学习针线和梳头似的。 一前一后的两拨人自然又拉开了些距离。 孙嘉柔见此情景,先是有些惊愕,她没想到自己费尽了心思却甩都甩不掉的“尾巴”,原来还可以这样忽悠住。随后她会心一笑,对夏侯纾就亲切了许多,才说:“我心里装了一个人,我一直在等他……” 第20章 回忆是座城 去年夏天,孙嘉柔受邀去姨母家的庄子上避暑。庄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湖泊,种满了莲花,女孩子们没事便聚在旁边的八角亭里斗诗说笑。 那日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抓着一个刚刚定亲的表姐聊起了她未婚夫婿的家世样貌,说着说着便调侃了表姐几句。女孩子脸皮薄,没说几句就羞红了脸,嚷嚷着要撕了她们的嘴,姐妹几个顺势就打闹起来。 追逐中,孙嘉柔脚下一滑,不慎跌入莲池。 池中淤泥很多,孙嘉柔不识水性,惊慌之下就胡乱的扑腾起来,未成想竟越动越往下沉,吓得姐妹们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想办法要去救她。 正好有人路过,听到呼救声,那人想都没有多想就飞身跳进莲池将她救了起来,一路送回孙嘉柔的住处。 孙家姨母听说了前因后果后吓坏了,便将同行的表姐妹都叫去训斥了一顿,罚跪的罚跪,抄书的抄书,禁足的禁足,此后阖府上下便将孙嘉柔视为重点保护对象,再不敢让她随意出门走动。 关在屋子里养病的日子就显得更加无趣了。 一日,贴身丫鬟彩霞突然告诉孙嘉柔,说是有个自称是她救命恩人的年轻公子求见,问她见还是不见。 孙嘉柔在醒来后就听姨母家的表姐妹们提起过,将她从莲池里救起来的是一个借住在庄子上的书生,当日把她送到住处后就离开了,也没邀功讨赏,可见人品很高洁。她想着自己到底欠了人家一个人情,于是便见了。 那书生名叫余修源,是孙家姨母府上的门客。他身姿挺拔,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温儒端正,还颇有几分文采,因而年纪轻轻便得到了主家的赏识,与府上的公子同窗共读,大有前途。 孙嘉柔久居闺阁,鲜少接触外男,偶然见到这么一个品性端庄、气质不凡的少年郎,又有着救命的恩情,不禁红鸾星动。 余修源救人时因为太过慌乱,并未记住孙嘉柔的容貌,只记得是个身形柔弱的女子,他抱着她从莲池一路走到她的闺房都不觉得累。那日见了正在养病的孙嘉柔,他只觉得她柔弱中又带着几分娇媚和憨态,顿生怜爱,恨不能时刻将她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此后,余修源更是时常借故前来探望,或是送她一支笔,或是送她一本书,又或者只是假装路过,顺道进来看看。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互生情愫,一头扎进了这场注定悲伤的情爱之中。 孙嘉柔当时才十四岁,正是人比花娇的好年纪。孙家倒也不急着要把她嫁出去,只是暗中物色好了女婿人选,是个家世不错的贡生。 余修源血气方刚,又志向高远,他在信中请求孙嘉柔给他三年时间,届时他一定会金榜题名,挣个一官半职便来迎娶她。 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孙嘉柔情窦初开,又少不更事,听到这样的海誓山盟自然是心中欢喜如小鹿乱撞,只盼着这三年早早过去,余修源榜上有名,骑着高头大马,抬着八抬花轿敲锣打鼓来娶她。 二人互许终身,凭着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书信传达相思之情,满心满眼里都是对未来的计划和期待,浑然不知他们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被长辈们看出了端倪。 孙家礼教森严,而且那时候正是孙励文提拔的关键时期,即便知道了孙嘉柔的不耻行为,他们也不敢声张。 孙励文不相信自己平日里温顺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儿会做出有损家族颜面和自己官声的事情来,笃定是余修源背后教唆,诱拐官家少女。于是他派人去查了余修源的底细。 探子很快就回来禀报。余家祖上不过是猎户出生,后来改行做药材生意才有了微薄的家底。余修源上过几年学堂,又凭着自己的努力中了秀才,得到监察史的举荐,才到孙家姨母府上做了门客,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即便有朝一日余修源奋发图强受到主家的重用和举荐,有个一官半职,改变了卑微的出身,家里也清贫得很。 而孙家虽然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也世代为官,算得上书香门第,在京城里是有头有脸的清流人家。 如此门不当户不对,孙励文自然不同意女儿继续与余修源来往。 孙嘉柔年纪轻不懂得世故迂回,铁了心要嫁给余修源,见家里人逼得紧了,便让侍女彩霞帮忙传递书信,暗中与余修源约好一起私奔。 岂料他们的小把戏早就被阅人无数的孙励文看在眼里,人还没出京城,就被双双抓了个正着。 随后,彩霞因纵主私奔被孙家活活打死,还连累一家老小都被发卖了。而孙嘉柔虽未受皮肉之苦,却被锁在家里关了数月,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幽禁期间,孙嘉柔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她曾绝食反抗,装病逃跑,甚至以死相逼,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都被及时救了回来。 最后支撑着她活下来的大概久是情郎的许诺。 在她的多番以死威胁后,孙励文终于失去耐心,他告诫孙嘉柔,如果她继续闹下去,他就只当自己没生过这么个女儿,立刻去官府状告余修源诱拐官家少女,到时候不仅余修源现有的功名保不住,还可能被发配边疆做奴役,届时他们将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孙嘉柔迷糊灌顶,渐渐意识到,即便她不再寻死觅活,她跟余修源此生也是无缘了。她自己好歹还是孙家的女儿,孙励文就算再不留情面,也不会真对她下狠手。但余修源不一样,他出生低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如果父亲真的把余修源的前程断了,那她就是彻底害了他。 明白了这个道理,孙嘉柔慢慢就安分了,不哭不闹,只是成日郁郁寡欢,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刘夫人看上去热情活泼,但骨子里还是个保守且要脸面的人。她虽然对孙嘉柔的种种出格行为感到羞耻,但毕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看到女儿日渐消瘦,她心疼不已,所以才带了孙嘉柔来这佛门净地住一阵,希望她能够早日悔悟,重新开始。 回忆是一座小小的城,困住了孙嘉柔以及她梦中了的那个人,她走不出、忘不掉、好不了,便只能在相思的渡口,守望一枕残梦,任誓言在脑海中痴缠,着上忧伤的颜色,爬满少女年轻的面容。 听完孙嘉柔的叙述,夏侯纾既震惊,又惋惜。她尚未经历情爱之事,没法感同身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孙嘉柔。不过她从前听过的戏文里,这样得不到长辈认可的感情,大概也就两种结局,要么历尽艰险,相濡以沫;要么彼此妥协,相忘于江湖。 为了表现得更真诚一点,夏侯纾只好假设有一天自己面临跟孙嘉柔一样的困境,又会怎么做。毕竟前有钟绿芙,后有孙嘉柔这两个鲜活的例子摆在眼前,她也不知道将来在婚事上能不能自己做主。 事实上,夏侯纾对嫁人这件事是没有多么期待的。为人妻为人母这种事也从来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她甚至觉得如果可以选择一辈子不嫁人才算好,这样她就可以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想来他日夏侯翊即便成了亲,也不会亏待她这个妹妹。 不过按照母亲这两日又是带着她来进香,又是逼着她求姻缘签的状况,她觉得不出一年,父亲和母亲就会给她安排亲事。既然是父亲和母亲看中的人,那么家世和人品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嫁不嫁都没有多大关系。最好是对方家世没有自己好,这样就算她嫁过去了,对方也不敢对她干涉太多,她还是可以腾出大把时间来做自己的事。 当然万事都没那么绝对,夏侯纾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分析得这么理智,是因为自己还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万一哪天她有幸有了相爱的人,为此改变了心意,而父母却横加阻拦,或者执意要把她嫁给其他人,她应该也会如同孙嘉柔一般反抗、控诉、逃跑,甚至以死相逼。 只要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她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守护。 夏侯纾默默思忖着。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光听孙嘉柔在说了,那么余修源呢? 那个让孙嘉柔心心念念甚至以命相搏的翩翩少年郎,他是早就认命,屈服于不匹配的门庭之下,还是跟孙嘉柔一样思念成疾,守望相助,打定主意抗争到底? 如果余修源屈服了,孙嘉柔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独角戏,最后也只能感动了她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但如果余修源还在坚守,那么她也支持孙嘉柔为自己再搏一搏。 不去争一争,谁知道最后是输是赢呢? 夏侯纾问:“他呢?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和想法吗?” 孙嘉柔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闪烁着一束亮光,随后却又苦涩地点点头,道:“他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 第21章 各怀心思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戏文里那些爱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痴男怨女似乎也是这样向对方承诺的。只不过后来他们有的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有的却相思相望不相亲,直至形同陌路。 世间男女多为盲婚哑嫁,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决定了无数人的婚事和后半生的悲欢。若是婚后能相敬如宾,夫妻和睦,那也算是运气好,可若是所遇非人,也只能听天由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难得遇上一个品貌具佳且两情相悦的人,自然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夏侯纾顿时明白了孙嘉柔为何这般惆怅而坚韧。换做是她自己,肯定也不会听之任之。 就冲着孙嘉柔这股子韧劲,夏侯纾决定支持她再为自己争取一下,不然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但鼓励的话却不能从她这个仅仅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因为那太虚空无力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我虽有心帮妹妹,可在男女之事上我却没什么经验可谈,万一说错了,反而误了妹妹。”夏侯纾想了想,索性把钟绿芙的事稍加改编和美化后用来做正面例子鼓励她,“我有位远房表姐,也是因为不满父母安排的婚事,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尽管她最后也没能如愿嫁给心仪的人,但却让其他人知道了她的真心,开始关注她的想法。即便她日后要另嫁他人,有朝一日回想起来,也不会有太多遗憾。”说完她看向隐匿在竹林里的台阶,又说,“有言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难得能出来一趟,不若妹妹就随我登山如何?”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两旁都是亭亭玉立的翠竹,有风从竹林间吹过,吹得竹叶沙沙直响。 孙嘉柔看着沿着山体延绵而上的石阶,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夏侯姐姐,我们还要往上走吗?” “难道妹妹要半途而废吗?”夏侯纾反问道。 私心里,夏侯纾是希望继续往上走的,这样她才好继续借着登山的理由往那日打斗处走,即便到时候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她也能假装自己是无意间路过。然而看着已经累得一身薄汗、满脸苍白的孙嘉柔,她又不知道该不该劝她继续往上爬,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上山的路确实很难走,也会很累,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山上究竟有什么。可能是片芳草地,百花竞放、蝴蝶纷飞,美不胜收。也可能依然只是一片竹林,平淡无奇,与这里别无二致。不过我们都已经爬到半山腰了,离山顶也不过千步之遥,要不要继续往上走,这得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孙嘉柔定定地看着夏侯纾,似乎明白她话里有话。是啊,她都已经走了一半了,苦也吃了,累也受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孙嘉柔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上山的石阶,眼神也变得坚毅果断起来。她说:“我愿意。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愿意试一试,即便最后也只是一片竹林,我也要自己去看一看,才不辜负我今日所受的累。”然后感激地看向夏侯纾,“夏侯姐姐,谢谢你!” 芸枝和桂枝闻言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面露尴尬和不解,当着主子的面却也不敢插话。 其实后山并不高,比起从迦南山脚爬到护国寺的艰险,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只不过大家都是深闺千金,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稍微活动一下就会觉得吃力。尤其是像孙嘉柔这样身子娇弱,气若游丝的,更是苦不堪言。 夏侯纾心里装着事,早就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伤痛,领着孙嘉柔几乎是一口气从山腰爬到了山顶。 孙嘉柔累得脸色苍白,却倔强的咬着牙亦步亦趋。 芸枝和桂枝两人很是诧异,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家小姐这般精神,跟打了鸡血似的,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那时候的孙嘉柔笑容温婉明媚,单纯善良,屋里养的猫摔伤了,她都能哭上好几天,还去请大夫来诊治。大夫匆匆赶来,一看是只猫,气得直骂她荒唐,负气而去。而她却不明所以,继续命人去请大夫,直到后面终于有人开窍请来了兽医。府中的丫鬟婆子都暗自在猜测以后哪家公子有幸能娶到自家小姐这样的可人儿。 可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孙嘉柔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笑,也不怎么关心身边的事,就连她养的猫死了,她也没什么反应。 现在,她们既感激夏侯纾三言两语就把孙嘉柔带动了起来,又害怕孙嘉柔强撑着登山闹出事来。 眼看就要到那日的打斗地点了,夏侯纾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孙嘉柔,道:“我看我们差不多登顶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夏侯纾看似在征求孙嘉柔的意见,实际上是在通知她暂时止步。 夏侯纾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停下,也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今日她虽然是故意忽悠着孙嘉柔主仆来登山,但那晚的事过于惊骇,她并不希望孙嘉柔真看到什么。毕竟孙嘉柔刚经历过一桩丢魂失魄的伤心事,万一把她吓出个三长两短来,她可没法向双方长辈交代。 孙嘉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文官千金,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夏侯纾的提议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她闻言直点头,然后扶住旁边的一根竹子歇脚。 芸枝和桂枝如蒙大恩,赶紧扶着孙嘉柔问她是否有哪里不适。 孙嘉柔心情格外高兴,对芸枝和桂枝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笑嘻嘻地说自己好久没觉得浑身这么通畅了。 孙嘉柔浅浅的笑着,连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看到孙嘉柔开心得像个孩子,夏侯纾也打心底替她高兴,更加不忍心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她向一旁的云溪使了个眼色,才对孙嘉柔主仆三人说:“你们就地休息一下,我去前面探探路。” 云溪会意,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夏侯纾拉着云溪向前走了不到二百米,便到了前一晚的打斗地点。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干干净净,除了满地的竹子和落叶,便只有稀稀疏疏的杂草和露在外面的竹根,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纾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心都漏跳了半拍。难道她眼花了?或者记错了地方? 夏侯纾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半晌才开始仔细辨认。折断的竹子上整齐光滑的刀痕和被践踏过的杂草显示这里就是前晚的打斗地点,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生死搏斗,并且还死过十几个人。 虽说这两天的雨下得很大,可能冲掉了一些痕迹,但也不至于让十几具尸体不翼而飞啊。 除非事后有人将这里彻底清理过! 然而以护国寺目前的路况,能在短短一天内疚无声无息把十几具尸体运走,并且把现场收拾如此干净,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能够不声不响就完成这些的,除了护国寺自己的人,便只有当事的两名男子。然而护国寺是皇家寺庙,一般人肯定指使不动。她虽然对这护国寺无感,却也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么就只有可能是那两名男子了。可他们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在护国寺如入无人之境? 夏侯纾很想回到那个晚上,在他们离开之前把一切问个清楚。 “姑娘,怎么了?”云溪看出了夏侯纾的不对劲,不免有些担忧,再联想起她莫名其妙受的伤,赶紧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夏侯纾摆摆手表示自己还好。 云溪不愧跟了夏侯纾六七年,立刻就明白过来,忙追问道:“姑娘前日遇袭,难不成就是在这里?” 夏侯纾点点头,却没有过多解释。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就好像是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但是又压上了另一块巨石,沉重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但她不敢想得太多,也不愿意去联想这件事闹大了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只是隐隐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就像山洪暴发一样,她无处可逃。 山上的风很清凉,若有似无的缱绻而来,吹面不寒。 “我们回去吧,别让嘉柔妹妹等久了,免得引起怀疑。”夏侯纾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走。 看到天真单纯的孙嘉柔,夏侯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很遗憾的告诉她此处已经是山顶,前面依然还是一片竹林,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早些下山。 孙嘉柔许久没有出来活动,着实有些累了,又听到前面没什么特别的景色,脸上飘过一丝失望。但她马上又换上浅浅的笑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便由两名婢女搀扶着往山下走。 寺院里依旧晨钟暮鼓、人来人往,香火缭绕,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一个寻常日子没什么区别。没有人注意她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手臂上的伤提醒,夏侯纾大概也会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第22章 幕僚 从护国寺回来后,钟玉卿非但没有解开郁结,反而更加愁眉不展。 夏侯纾旁敲侧击问了几次,母亲不仅没有告诉她原因,还推说近来府中事务繁多,自己要忙些日子,让她没事不要去打扰她。 夏侯纾寻思着自己的伤还没好,常在母亲面前走动难免会露出破绽,既然母亲让自己少去她面前晃悠,她也乐得少了管束,借着整理琴谱的名义在住处养伤,还把之前承诺的《阿弥陀经》也抄写了一本,并亲自送到了祠堂里,等着夏侯翖生忌的时候一同化了。 紫衣男子给的药很神奇,用了不到三四天,伤口就已经开始结痂,约半月有余,便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不仔细看就如同被轻微擦伤了一样,平时包扎好了用袖子盖住,倒也无碍。 反倒是云溪每次看到这个伤口就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 云溪一直都知道夏侯纾那日带着孙嘉柔爬山是有意为之,可是后来她们看到了那片乱遭奥的竹林,夏侯纾除了表现出失望和震惊,并未再说其他。后来车道修好了,她们下了山,夏侯纾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她心里十分不安。 事实上,夏侯纾确实是刻意的要忘却那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只有这样,她才会停止追查那两个人的身份。而忘掉一件事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 夏侯纾是个爱热闹的人,眼看着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琴谱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更是闲不住,便带着云溪在府中找乐子。 越国公府是在夏侯氏祖宅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随着后世子孙的兴旺发达,宅院也越建越大。从庄重典雅的府门进去,便是一个大海子,深约五六米,约占整个庄园的五分之一。池中常年积水,随着季节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风光,成了府中一道独有的景致。夏天,一池碧水荷花香,蜻蜓点水蝴蝶忙;冬天,琼浆玉液蓄满塘,清若明镜映天光。尤其是到了晚上,天空中的星子映在水面上,如同沐浴在池中,因而取名洗星池。 洗星池中心有一座水榭,一条曲廊南北蜿蜒相续,移步换景,直通北边的花园。花园里亭榭林立,山石错置,草木繁盛,花团锦簇,十分养眼。花园后为宽阔的青石板小广场,广场东西两侧沿着花园各建了一排工整的套院,东为沐春院,西为隆秋院,住着夏侯渊的众多幕僚。 广场以北则是一正两偏、坐北朝南的三座大门。三进深的宅院,正门内沿南北中轴线依次是前堂、中堂和后堂。前堂最宏伟,屋宇高大宽敞,典雅肃穆,厅堂正中悬挂有太宗皇帝亲笔御赐家匾,两边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样式考究的黄花梨木家具和瓷器摆件,是议事、待客之地。中堂又称颂雅堂,是夏侯氏历代家主寝居之处,屋内装饰雅致,左右厢房分别为家主的内书房和私库。后堂为家庙,供奉着夏侯氏各代先祖牌位,长日香火不断,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香烛气味。后堂以北积土成山,山上盖了几间别院,古木参天,藤葛攀壁,乃夏日避暑纳凉的胜地。 东偏门内是一排排布局严整的别致套院,乃夏侯氏子孙居住之所。各个小院落都是按照主人的喜好布置,因而景色各异。再往后便是一片夹杂着柏树的竹林和小花园,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家眷的居所和教育子孙的书塾隔离开来。书塾后还有一道小门,方便坐馆的夫子进出。 西偏门内则井然有序地分布着车棚、牲口棚、库房及仆人住房,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热热闹闹,烟火气息十足。 而整个越国公府最热闹的地方,却是幕僚们居住的沐春院和隆秋院。 闲来无事,夏侯纾最喜欢去这两处看府上的幕僚们辩论或格斗,也因此经常会听到一些朝中发生的大事和京中的传闻与八卦。 最近讨论得最激烈的便是当朝天子喜得皇长子,大赦天下的大喜事。 当朝天子独孤彻,登基七年有余,是南祁开国以来的第六位君主。这位年方二十七的年轻帝王,精明强干,仁厚礼贤,民心所向。在他的治理下,朝政清明,边邻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人们都说他有太宗皇帝的遗风,有望创下南祁的另一个辉煌。 然而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却也不能事事遂心如愿。 据说独孤彻登基以来,曾两次采选秀女充盈内宫,如今宫中叫得上名号的妃嫔就有十几个,个个温良贤淑、才色双绝。可多年来除了大行皇后萧氏为天子诞下了一位公主,竟再无一人成功诞下子嗣。 传闻萧皇后敦厚仁慈、贤德淑顺,与天子识于微时,夫妻感情极为深厚。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萧皇后临产前遇上宫中大乱,导致其受惊早产,诞下公主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天子亦是重情重义,深爱发妻而迟迟未册立新后,内宫诸事皆由其生母姚太后操持,妃嫔相处十分融洽。 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天子春秋正盛,年富力强,可皇嗣不兴,储位空虚这一事实还是让朝臣担忧和诟病。尤其是独孤彻还有两位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异母弟弟。一位是妻妾众多、子嗣兴旺的濮王独孤衍,一位则是刚满十八岁但尚未婚配的纪王独孤征。 皇长子的出生给皇室带来了新的曙光,却也打破了宫内宫外原有的平衡,掀起了朝堂和内宫之间的暗流,将众人的心思都摊开在阳光下。 一来皇长子生母吕氏出身低微,如今也只是区区一介美人,不堪担当养育皇子的重任;二来天子年富力强,中宫之位却悬置多年,帝太后长期代掌风印,既不符合祖制,也不能平衡六宫。 更有甚者,直言宫中多年未有皇子出生,即便偶有孕者,也难以保住胎儿,与六宫无主有关。若立贤德之人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届时宗庙告慰,皇嗣延绵,国家必然长盛不衰。 朝臣们请求册立新后的奏章中,早已对新后人选有了主张。 其中,呼声最大的两位,一位是华贵张扬的贵妃姚氏,也是帝太后姚氏的内侄女,皇帝的亲表妹。另一位则是端庄谦和的淑妃佟氏,皇太后杨氏胞妹的女儿,嫡亲的外甥女。 新一轮的后位之争,表面看起来像是姚佟两家的竞争,实际上也是两宫太后之间的斗争。 天下皆知,独孤彻并非先帝嫡子,生母姚氏仅为先帝的德妃。独孤彻即位后,按礼制尊先帝原配皇后杨氏为皇太后,居济和宫;生母德妃姚氏则为帝太后,居毓韶宫。因济和宫与毓韶宫分别居于内宫的东西两侧,故两宫太后分别又被称为东太后和西太后。 这些年来,杨太后一直避居济和宫吃斋念佛,诸事不问,渐渐没了当年做皇后时的势头。而姚太后是天子生母,又掌控着六宫的实际大权,自然是处处都要压杨太后一头。所以尽管姚佟二妃家世背景雄厚,且都入宫多年,在宫中的荣宠也不相上下,但是姚贵妃背后有以姚太后为首的姚氏家族的全力支持,又有多年协助姚太后打理内宫的经验和手段,似乎在中宫之位的角逐中更占优势。 可佟淑妃也不差。 先帝在世时,佟淑妃就经常随母亲进宫拜见当时贵为皇后的姨母杨氏,自幼与宫中的皇子公主们玩在一块儿,言行举止堪称典范。而且她与独孤彻的原配萧氏祖上有亲,因而长相与萧氏有几分相似,性子也温婉,就连萧氏诞下的福乐公主都与她十分亲近。 夏侯纾托着腮坐在屏风后面听了许久,对幕僚们争论的内容越发没了兴趣。 姚、佟、杨三家虽然在南祁位高权重,与皇室历来有着姻亲关系,但世代做的都是文官,而夏侯氏是武将世家,可谓泾渭分明。 文武官员在政见上向来有所差异,言语冲撞更是屡见不鲜,大家不过是同朝为官,共事一君的情谊,私下并无深交。所以不论皇后之位最后花落谁家,对越国公府来说影响都不大。 左右都不是自己人,倒不如安安静静当个看客。 再者,出生将门的夏侯氏女子,向来不以温柔贤惠、知书达礼见长,也从来不是后妃的最佳人选,所以南祁开国以来,历代均未有夏侯氏女子嫁入皇家的先例,故而夏侯氏在这场后位之争中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府中幕僚们在这里舌枪唇战、高谈阔论,不过是想展示一番自己的才识和远见罢了。而夏侯纾,也只当是听了回不算多么精彩的书。 “依我说,还是立佟氏为后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个叫丁运生的幕僚在一众支持立姚氏为后的呼声中占据了音量的优势,瞬间将其他争辩之声压了下来,“诸位不妨想想,陛下登基这么多年都不肯册立新后,难道是因为宫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说到这里丁运生顿了一下,没等他人抢答,他又说:“当然不是!按理说姚氏与陛下有着血浓于水的情义,可姚氏入宫多年,再怎么受宠,如今也只是个贵妃,而且膝下无子。那同样无子的佟氏的优势在哪里呢?自然是她与大行萧皇后祖上的渊源。且如今陛下唯一的爱女福乐公主也与之亲近,那么她无子便也是有子了。” 丁运生的措辞很是大胆,甚至有些自负和放肆,但周围的听众们却像是恍然大悟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便有人附和起来,连带着先前还鼓吹姚氏有胜算的好几个人都倒戈了。 那些坚定的姚氏支持者自然不同意,立马有人反驳道:“即便福乐公主与佟氏亲近,可福乐公主终究是个女子,将来继承大统的还得是皇子才行。照丁兄这么说,若是姚氏抚养了皇长子,岂不是稳操胜券?” 丁运生并不赞同,又说:“如今皇长子还未满月,朝中就已经为立后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陛下是不会把皇长子交给除了皇子生母之外的任何人抚养的,不然你我今日也不会在此争论了。” “……” 幕僚们还在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夏侯纾却再也没有兴致听下去了。她撇撇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立马有人向她行礼。 夏侯纾扫了众人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我听你们在这里争论了半天也没有分出个胜负来,不如你们直接开一场赌局好了,我就勉为其难的来做个庄,你们觉得如何?” 第23章 裴浪 夏侯纾领着云溪慢悠悠往外走,到了一个巷子,她见四周无人,便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 沐春园里住着夏侯渊招揽的大批江湖名士、文人墨客及武林高手。这些人,身怀绝技,各有所长,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也是夏侯渊戎马生涯中的强大助力,名副其实的智囊团。 这其中有个精通医术的年轻幕僚叫裴浪。 听管家说,裴浪是个孤儿,是裴允晨当年上山采药的捡回来的。彼时他尚在襁褓之中,饿得奄奄一息。裴允晨大概是觉得他被丢弃在山里好几天,既没有被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叼走很是稀奇,就勉强将他养在了身边,并取名为裴浪,以师徒相称。 随着裴浪一天天长大,裴允晨发现他竟然有学医的天赋,不论是书本上的医理知识,还是山里的草药,他都能很快的记住,并能准确的说它们的功效、用法和用量。裴允晨大喜过望,感慨自己一身好医术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此后待他就更加重视了。 裴浪十二岁那年,裴允晨带着他来了越国公府。 夏侯渊年轻时多次遇袭。有一次,他与自己手下的将士被冲散了,还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出包围,他已经筋疲力尽,累倒在一个山洞里,幸得遇上了上山采药的裴允晨才保住了性命。听说裴允晨要留在越国公府,夏侯渊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命人赶紧收拾了一个小套院。 于是裴允晨师徒就这样住了下来,并且一住就是十几年,而他们住的那个小院也成了府中人人皆知的药庐。 这些年,府中的幕僚来来去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入仕为官,平步青云,志得意满;有人勘破纷扰、远离朝堂,闲云野鹤;也有人浑水摸鱼,仗着曾经的某次功劳在越国公府滥竽充数,得过且过。只有裴浪无欲无求,大有生是越国公的人,死是越国公的鬼的意思。即便是他师父裴允晨已经过世多年,他也一直独自住在沐春院的药庐里,每天不是捧着一本医书从早看到晚,就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药材,研究新的配方。偶尔也会进山采药,好几天见不到人影。 裴允晨虽然医术了得,但他脾气暴躁又执拗,常常对裴浪又吼又骂。裴浪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性子也比较孤僻,既不善言辞,也不懂社交,所以基本没什么知心朋友,也没有红颜知己或者妻儿。 裴允晨去世后,裴浪更是深居简出,因而在一众善于表现自己的幕僚中十分不起眼。幸得有一手精湛的医术,府中的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基本上不用去外面请大夫。往往也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想起他。 夏侯纾与裴浪交好,也是看重他的医术。 她是习武之人,又是个能折腾的,经常会受点小伤,受伤原因又不方便告知他人,只能自己偷偷想办法治疗保养,而裴浪医术精湛,人际关系简单,嘴巴又严实,长此以往便有了默契。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她曾听夏侯翊提起,从前大哥夏侯翖还在时,与裴浪相交甚欢,经常与之对弈。 夏侯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裴浪能入他的眼,此人必然不简单,至少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夏侯纾收起自己的回忆,只是她人还未踏进裴浪住的药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草药味,便知裴浪又在晒他从各处搜罗来的珍贵药材。 她沿着虚掩着的院门进去,便见院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竹编簸箕,每个簸箕里都装着不同的药材,有灵芝、人参、鹿茸等名贵品种,也有天麻、杜仲、当归等常见的普通药材,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药材在太阳的暴晒下,气味十分浓烈,多种气味交织在一起便显得有几分怪异,以致府中其他幕僚平时无事大都不愿靠近他的院子。不过这反而合了裴浪的心意,让他可以专心研究医术。 夏侯纾不懂医术,她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些药材上面。她站在院子里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裴浪,便径直向屋内走去。 裴浪果然在屋子里研磨药材,整个人全神贯注,细致而温柔。 听到脚步声,裴浪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是夏侯纾,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温暖而明朗的笑容,像是开在田野间的向日葵。 “三姑娘来了,你先坐在旁边等一等,你要的药马上就好了。”裴浪说完继续埋头捣鼓。 夏侯纾顺势扫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研磨的药粉,顾自点点头,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静静地看他制药。 在护国寺受伤一事,除了云溪和口风严谨的裴浪,夏侯纾没敢让其他人知道。府里人多嘴杂,即便是她自己住的清风阁,她也辨不清哪些是忠于自己的,哪些又是母亲的眼线。所以她沐浴或者更衣时从来不留除了云溪和雨湖以外的丫鬟在房中服侍,就怕哪天被人看到了再多嘴传到母亲耳朵里。 雨湖跟云溪一样都是她房里的大丫鬟,管着她的钱匣子和库房。前些日子雨湖的母亲病重,夏侯纾特许她回家侍疾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夏侯纾一直很注重伤口的治疗和保养。听说裴浪研制了一种祛瘀除疤的膏药,但这药制成之后只能保持三天的功效,她便隔三差五便来跟裴浪讨药。 后面她想想,自己的伤口好得那么快,并非仅仅得益于紫衣男子及时给的金创药,最重要的还是仰仗于裴浪精湛的医术。 裴浪丝毫不避讳夏侯纾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将几味药材研磨成粉末,再倒入半杯琥珀色的膏体与药粉细细觉拌均匀,整个过程他的神情都非常郑重,像是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大事。 “裴大哥,你今年多少岁了?”夏侯纾忽然问。 裴浪诧异的抬头看了夏侯纾一眼,笑道:“我比大公子长三岁,今年二十七了。三姑娘问这个,也是想给我寻门亲事吗?” 夏侯纾愣了愣,心想究竟是谁说裴浪性格孤僻、不善言辞的,这明明就很会说话嘛!都会跟她开玩笑了。 说到亲事,夏侯纾倒是听说从前裴允晨在世时,曾张罗着要给裴浪娶亲,只不过不清楚最后发生了什么,这事就不了了之。 其实夏侯纾有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女子看上裴浪。但凡她们多了解他一点,就会发现裴浪除了不善言辞和交际外,不论是外形还是人品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再加上一身精湛医术的加持,养家糊口乃至买田置地都没有问题,是个十分适合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而且以他温吞和善的性子,绝对不会对另一半不好。 “那裴大哥想过要娶亲吗?”夏侯纾好奇道,“或者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我听说你曾经是说过一门亲事的。” 突然被问及个人隐私,裴浪并不觉得尴尬,他想了想,老实说:“我若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娶亲,你信吗?” “我信。”夏侯纾说,“因为我也没有想过要嫁人。” 裴浪微微一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云溪却慌了神,看着夏侯纾说:“姑娘,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哪有女子不想嫁人的?” 夏侯纾笑了笑,指着自己说:“我就是女子,可我确实没有想过啊。” 云溪还是不能接受,皱着眉头说:“可就算你是这么想的,这种事情你也不能随便跟裴大夫说啊。” “为什么不能说?”夏侯纾疑惑道,“是不能跟裴大哥说,还是跟所有人都不能说?” “自然是对谁都不能乱说。”云溪面露难色,“更何况裴大夫是男子,姑娘尚未出阁,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夏侯纾哑然失笑,道:“我与裴大哥彼此坦诚相待,心里皎洁如明月,怎能因他是男子,而我是女子就要遮遮掩掩,刻意欺瞒?” “哎呀!”云溪说不过她,急得直跺脚,“你这话要是让外人听了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固然重要,但我与裴大哥之间的情义也很重要。”夏侯纾不以为然,说着她看了裴浪一眼,“而且我听说裴大哥的生辰与我大哥是同一天,只是年份不同罢了,所以我视裴大哥如亲兄长一般。亲兄妹之间,何须讲究那么多规矩?” 这回不光是云溪吃惊,连裴浪都稍微走了一会儿神。 夏侯纾说这句话,不说有十分的真心,起码也有七八分。裴浪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怕是只有他那不知姓氏名谁的亲生父母知道,他现在的生辰是从他师父捡到他的那一天算起的。大概因为这个,从前夏侯翖才会注意到他。也因为这个,在夏侯翖罹难后,他便再也没有过过生辰。 偏偏这府中除了父母兄弟,裴浪就是最了解夏侯翖的人了,所以夏侯纾不得不接近他,讨好他,然后发现他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裴浪调制好药膏后,从木柜里找了一个白色的广口瓷瓶装好,又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将粘在瓷瓶封口处的药膏擦干净,才交给夏侯纾,并叮嘱她照老样子早晚涂抹患处以及忌口。 夏侯纾接过药膏,顺手将带来的一袋珍珠递给裴浪,道:“上次来的时候,你说想找些品质好的珍珠来调配一款养颜膏,正好年前二哥游历回来送了我一袋,我放着也没有多大用处,就当是借花献佛了。” 裴浪打开袋子,随手抓了几颗光洁圆润的珍珠对着日光瞧了瞧,如获至宝,连连感叹了几句“甚好”,然后他笑了笑,也不故作推辞,只跟夏侯纾道了声谢便悉数收下了。 夏侯纾喜欢跟裴浪打交道,不光是因为他医术精湛和废话少,还因为他的聪明和识大体。 与聪明人谋事,大方磊落,点到即止。 第24章 笼中之鸟 从沐春院出来,夏侯纾就看到门口有个清瘦的小身影,正趴着门探头探脑的。她停住脚步,定睛细看,可不正是夏侯氏三房嫡子夏侯翎嘛。 夏侯翎是夏侯氏三房夏侯泽的独子,年方十岁,在从兄弟中排行第六,是同辈里最小的孩子。 夏侯泽虽生在武将之家,但自小体弱,没熬过二十五岁便过世了,留下遗孀郭夫人与独子夏侯翎相依为命。 郭夫人性情冷淡,平时寡言少语,也很少出门走动。夏侯泽在世时,她一边照料体弱多病的丈夫,一边养育年幼的儿子,虽然辛苦,倒也还算平和。夏侯泽过世后,她就将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因而对夏侯翎看管得极为严苛。平日里,夏侯翎除了去私塾上课,其余时间基本都是被郭夫人关在霞飞院里念书习字,哪怕是夏侯翊和夏侯纾等一干从兄从姐,也不许他时常接触和玩闹。 寡母幼子住在一处,又不愿与他人多来往,时间久了就把夏侯翎养成了腼腆怯懦的性子。再加上夏侯翎身形、长相、品性都随他父亲,单薄而斯文,这都十岁的人了,竟看不出半点男孩子的气概来。 夏侯翎也看到了夏侯纾。他自知躲不过,索性抱着一本书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三姐姐”。 走得近了,夏侯纾才留意到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身旁也没跟着其他人,十分不符合郭夫人平日里严防死守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夏侯纾四下环顾了一圈,才盯着夏侯翎问道:“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平时跟着你那些人呢?” “我,我没有鬼鬼祟祟。”夏侯翎赶紧否认,随后赧然一笑,连忙解释道,“三姐姐千万别误会。我今日原本是要上学堂的,只是魏夫子讲到一半,他家里人急急忙忙来报,说是魏老夫人摔了一跤,伤了胳膊。夫子心里着急,便提前告假回去了。我闲来无事,想着母亲在小祠堂为父亲诵经,不好去打扰。又想着沐春院的众位先生才学过人,就避开了嬷嬷们,过来请教一二。” 给夏侯翎授课的魏夫子年过半百,博学多识,温厚纯善,不端架子,是从前在鸣鹿书院坐过馆的,桃李满天下。魏夫子一向教导弟子要尊师重道,自己也以身作则。因家中老母亲年迈,而鸣鹿书院离京较远,往返一趟不容易,为方便照顾老母亲,魏夫子毅然辞馆回京。后来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他的名号,便求夏侯渊出面请了他来府中给夏侯翎授课,是以夏侯翎这两年的课业突飞猛进。 夏侯纾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出夏侯翎在撒谎,却也不打算揭穿。 想来郭夫人此时确实是在小佛堂诵经祈福,但肯定不知道魏夫子提前回去了,只怕还当夏侯翎乖乖在书塾上课呢。 看着事事谨小慎微的堂弟,夏侯纾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多嘴道:“翎儿,你是夏侯家的男儿,日后即便不进军营不上战场,也是个铮铮男子汉。在自己家里,你想去哪儿就大大方方地去,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不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 夏侯翎认认真真地听着,然后规规矩矩的点头称是,听话得像个提线木偶。 夏侯纾觉得自己的一番话白说了,不禁叹了口气。心想如若三叔还在世,看到夏侯翎这幅胆小懦弱样子,只怕也会难过吧。 夏侯泽离世前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自己拖着一副病躯,无法像他的两位兄长一样上战场,征战杀敌,报效家国。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往事已矣,来事可追。可夏侯纾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姐姐,年纪长些,就像个老妈子一样不停跟夏侯翎说教,毕竟他身边有的是教他如何做人处事的人,只怕他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你想请教先生们什么呢?”夏侯纾顺手拿过夏侯翎手里的书瞧了瞧,不过是本《千字文》,算是启蒙书籍了,以夏侯翎的聪明,早就倒背如流了,哪里还需要请教他人。估摸着他是想趁着自己的母亲和夫子都不在,甩开了身边的仆从,寻个借口去哪里野一会儿罢了。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像夏侯翎这样如笼中之鸟。圈养着长大的孩子,但凡抓住机会,就会想尽办法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夏侯纾是过来人,深谙夏侯翎此举的目的,也不拆穿,而是说:“沐春院的先生们此刻正在争论朝政之事,我想你也不感兴趣,正好我今日也闲着,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夏侯翎听到夏侯纾说要带他去个好玩的地方,眼睛里瞬间光彩四溢,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这种开心转瞬即逝。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警惕的四下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坏了他的美好愿景。 夏侯纾看着他面部一连的串表情变化,并没有给他想推辞理由的时间,转头对云溪说:“云溪,你让人去三婶婶那边走一趟,就说魏夫子告假,翎儿同我在一处,晚些时候便送他回去,请她不必担心。” “可是……”云溪为难地看向夏侯纾,随后又看了看夏侯翎。在府里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怎会不知道郭夫人的厉害。 自夏侯泽离世后,郭夫人将夏侯翎视若骨中骨,肉中肉,片刻也不准离开自己的可控范围,护犊子的狠劲只怕连执掌中馈的钟玉卿都逊色几分。如果夏侯纾就这么把夏侯翎带走,郭夫人知道了势必会不高兴。而且夏侯纾自己都不是个省心的主,再带个小白兔一样的夏侯翎,万一出点什么差池,只怕日后都不得安宁。 夏侯纾看出了云溪的担忧,摆摆手笑道:“翎儿是我的弟弟,难道我会害他吗?三婶婶若是怪罪,回头我自己去解释。你只管去通报一声,免得三婶婶见不着人着急上火。” 云溪明白自己永远说不过夏侯纾,与其费尽心思劝她放弃,别惹事,还不如按照她说的把事情做得更加圆范。 做丫鬟的,可不就得处处为主子着想吗? 这么想来,云溪心中便开阔了许多,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立刻找人去霞飞院回禀,然后又叫人套了马车,与夏侯纾姐弟一路出了越国公府,沿着东大街往城东的积云巷去。 积云巷里有一个叫庆喜班的杂耍团,养着三十多个伎人,伎人们有男有女,个个身怀绝艺,有唱曲儿的,有说书的,还有表演杂耍的……技艺精绝,令人惊叹。每天当街表演,十分热闹有趣。 庆喜班班主为人仗义,长袖善舞,结交甚广,京城里但凡有脸面的人家,每逢遇上结亲、添丁、过寿等喜事,总是会请他们去唱上一场。平日里没活,伎人们也会在巷子里表演,不光能换取赏银,还能精进技艺,扩大宣传和名气,三全其美。京中大到王公贵族、小到平头百姓,闲暇时都会来此观看,来来往往的马车经常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翎虽然从小在京城里长大,但因母亲管得严,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出门都有一大群丫鬟仆妇前前后后簇拥着,根本没有机会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实打实的路痴一个。就算把他丢在越国公府方圆一里内,他都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难得避开了母亲的关注,甩掉了身边的仆从,轻轻松松出来逛一次,夏侯翎一路上都挑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对什么都觉得新奇,不停地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用。 云溪把他当小孩子,也就高高兴兴的回答他。 突然,夏侯翎指着一个抱着插满糖葫芦的木棍走街串巷叫卖的卖货郎问:“云溪姐姐,他手里拿的是一棵树吗?上面的果子好漂亮!” “那是糖葫芦。”云溪瞟了一眼说,心里却觉得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觉得糖葫芦像一棵树。不过仔细一看,她又觉得夏侯翎形容得极为贴切。可不就像一棵硕果累累的树么? “糖葫芦是什么?”夏侯翎没有留意到云溪片刻的失神,邹着眉头继续问。他只在书上看到过葫芦,却从未听过什么糖葫芦。 书上记载,葫芦是藤生植物,新鲜的葫芦皮是嫩绿色,果肉为白色。葫芦形状大小各异,有棒状、瓢状、壶状等,未成熟的时候可收割作为蔬菜食用,晒干后掏空其内,又可作为容器,可盛酒水等物,与这红彤彤的果子大相径庭。看来他读的书还是不够多啊! 云溪先是一惊,心想六公子不会连糖葫芦都没吃过吧?东大街的糖葫芦,基本上是一文钱一串,即便是她一个月钱并不富足的丫鬟,一个月也是要出来买上几串尝尝的,更别提一个月三两月银的夏侯纾了。 云溪满脸震惊和好奇的人盯着夏侯翎。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她忽然就看到了另一张脸,是已故的夏侯泽,他们父子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太像了。随后两张脸逐渐重合,变成了郭夫人冰冷而严肃的面庞,吓得她一个激灵。 云溪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再看向夏侯翎时,她的眼神里就多了几份怜悯。明明自己才是个丫鬟,却心疼高高在上的主子,她觉得自己真的病得不轻。 夏侯翎并不知道云溪已经默默上演了一场内心大戏。他疑惑不解的看着云溪,安慰道:“云溪姐姐,就算你也不知道糖葫芦是什么,也不该这样打自己呀。” 第25章 呆子 云溪听了夏侯翎的话简直想翻白眼,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冲动,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不知道了?” 夏侯翎立刻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溪撇了撇嘴,耐心解释道:“糖葫芦就是用糖浆包裹着的野果。他们采了山楂、大枣、小苹果等野果,洗净之后用竹签串成串,再蘸上麦芽糖。糖浆遇上风,很快就凝固在果子表面,所以它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其味酸甜适口,老少皆宜,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都喜欢。” 夏侯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转头又指着其他的物件询问。 起初云溪还耐烦心十足的一一回答,夏侯翎问得多了,云溪也招架不起,忍不住调侃道:“六公子,你怎么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似的?难道平时嬷嬷们带你出来都没跟你说这些吗?” “我从来没见过……”夏侯翎瞬间涨红了脸。他胆子小,嘴又笨,不会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回怼,偏偏自尊心又极强,听到云溪明里暗里嘲笑他,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憋得红彤彤的,但又抑制不住眼里的惊喜和求知欲,坐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云溪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不禁尴尬的抿了抿嘴唇。 他们家的六公子,除了是个男儿身,衣食住行可比夏侯纾这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还娇惯,可不就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么?所以他不知道这些市井吃食和风俗也是常理之中。 夏侯纾是个好姐姐,即便她也觉得云溪说的很有道理,但也看不得夏侯翎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便站出来打圆场。她故意斥责道:“好了,云溪,你别仗着自己对这些市井之事有所了解就尾巴翘上天了。你知道翎儿平时不怎么出府的,嬷嬷们也不敢随便把外面的东西带到他跟前。他不清楚,你告诉他就是了,还敢嘲笑他,回头我可要好好罚你。” 云溪吐吐舌,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转向夏侯翎,讨好道:“六公子是男子汉大丈夫,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们姑娘说得对,是我胡说八道。我没读过书,也就知道这些市井里的小玩意儿,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六公子你可就不一样了,你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大道理,未来可是要封官进爵,光耀门楣的。” 听完这一番巴结,夏侯翎的脸更红了,垂着头道:“我,我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夏侯翎毕竟只是个孩子,被云溪一通巴结,瞬间就心花怒放了,继续拉着帘子往外瞧,只是不再东问西问。 马车很快就到了积云巷,巷子里停满了马车,仅仅只留出能过一辆马车的宽度供他人穿行。夏侯纾怕马车进去找不到地方停放,便让车夫在巷子口的街边找个地方安置,自己带着大家步行进去。 积云巷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杂技团的伎人们正在卖力表演。有表演飞丸的,有表演走索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每个杂技艺人周围都围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不分贫富贵贱。他们时而屏息凝视,时而大声惊呼,无不被表演吸引着视线,牵动着情绪。 夏侯纾和云溪算得上是半个大人了,但毕竟是女子,身个子在男人堆里并不凸显。而夏侯翎还是个孩子,身高更加没有优势。主仆三人站在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外,连着换了几个地方,都挤不进去,完全看不清里面的表演内容。 夏侯翎生平第一次近身观看这样精彩的表演,既好奇,又心急,围着人群转了好几圈,连蹦带跳,见缝插针,不一会儿却又被人群给挤了出来。他不甘心的握紧了拳头,瞅准了时机,也顾不得姐姐的担心,一头钻进人群里,借着身子瘦小的便利拼命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等他再回头,哪里还有姐姐的身影,瞬间有些慌乱。奈何眼前的表演过于新奇和精彩,他索性不辜负这个好机会,盯着台上的表演看得津津有味。 夏侯纾正在观察附近的几间茶楼,最后目光锁定了其中一间视野宽阔的,便说:“翎儿,我们就别去挤了,还是去旁边的茶楼要个雅间吧。” 说着她回过头,却没见着夏侯翎,再往四周一看,正好看见夏侯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云溪也注意到了,急得直跳脚:“这六公子平时看着胆小怕事,不声不响的,这个时候倒是机敏得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里面冲,也不怕被人推了或者踩了。这要是伤到了,回去可如何向三夫人交代?” 云溪说着就冲过去扒那些围观的人,恨不能踩了高跷看看里面的情况,再把夏侯翎抓出来狠狠数落一顿。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挤不进去,反而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一身汗。 听了云溪的话,夏侯纾更加担心了。夏侯翎年纪小,身子也单薄,弱不禁风的,很容易出事。可里面人挤人,她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只好放弃了,拉着云溪站在旁边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杂技表演一个接一个,喝彩声连绵不断,振聋发聩。一个光膀子的大汉刚表演完喷火,烧得台上一片火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欢呼,立马又换上一个人表演跳剑。 只见一身形高大的褐衣男子手提三四把短剑走上台来,众人还没看真切他的面容,他便不由分说倏地一下将手中的短剑全部抛向高空,如疾鹰飞窜而去,直击长空。 众人正惊叹着,那短剑却已经到达了峰顶,立即掉转头直直往下落,若电光下射,剑刃在日光的映射下闪烁着银色十分刺眼,眼看就要落到头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惊喝了一声,其他人便像是被传染了一样,立刻跟着尖叫起来,瞬间便作鸟兽散。 一时间,尖叫声,逃窜声不绝于耳。 众人还未平息过来,褐衣男子已经轻松地抓起旁边的剑鞘将四五柄短剑一一接住,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踌躇。 众人停住脚步,定神往台上瞅了瞅,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回归原位,立刻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然而褐衣男子却只是轻轻鞠了一躬,缓缓退场,深藏功与名。 夏侯纾早在众人慌乱退散之际就已经冲进去将看傻了的夏侯翎拉到一边,直到表演者退场了,她才算松了口气。 她是经历过刺杀的人,对一些潜在的风险非常敏感。心想早知道夏侯翎这般痴迷,她就不带他来看这么危险的表演了。 夏侯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都吓白了。许久,他抬头看着夏侯纾,心有余悸道:“太惊险了,还好三姐姐将我救了出来!” “你这个呆子!”夏侯纾心里着急,说话也少了分寸,“我看你就是平时读书读傻了,看到那么多剑落下来,竟然都不知道躲开,难道你没看见其他人都散开了吗?” 这事不是夏侯纾大惊小怪,而是夏侯翎这孩子的安危牵连甚广,如若今日真有个什么闪失,且不说常日冷着脸的郭夫人会不会撕了她,就是自己的父亲母亲那里都不好交待,那她可真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夏侯翎没想到姐姐真的生气了,颇为自责,低垂着脑袋,轻轻说了声“对不起,都是我太贪玩了。” 夏侯纾听到这声道歉,立马察觉到自己着急过头了。看到夏侯翎难过的样子,她终究是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这事本不该怪你,要怪就怪我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这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遇到危险。当然了,我也不是对他们的表演没有信心,只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万一他失手伤了你,我可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三姐姐不必担心,你好心带我出来玩,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方才是我莽撞,才让姐姐担心了。如若是真不慎出了事,我必然不会怪你的。”夏侯翎赶紧说。他怕夏侯纾不相信,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正色道:“至于母亲那边,我也会自己向她解释。” 男孩子嘛,不论年长年幼,都得有个男子汉的模样才行。 难得夏侯翎有这份担当,夏侯纾很是欣慰。 夏侯纾知道,夏侯翎并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他只是自幼失怙,少了父亲的倚仗和鼓励,又被母亲管得太紧,害怕让别人失望罢了。 夏侯泽在世时,夏侯翎也曾天真烂漫,活泼开朗,时常囔囔着让嬷嬷带他来找哥哥姐姐们玩,甚至还自告奋勇要跟夏侯翊学射箭。尽管他那时候年幼力气小,身子才跟弓一般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连弓都拉不开。后来他父亲没了,郭夫人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逼着他读书练字,放弃自己原来的喜好和玩伴。过度的关心和期待都像山一样压在他肩头,让他小小年纪就承受着巨大的重量。他不敢贪玩,不敢有主见,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害怕稍有不慎就担上不孝的骂名。 夏侯纾渐渐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言不由衷,迫不得已。越是了解,越是慈悲。 她掏出手绢替夏侯翎擦了擦额间因过于惊吓而冒出的细密汗珠,笑着柔声道:“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疼你一场。”然后指了指一旁老槐树下的一间茶铺,“走吧,去喝杯茶压压惊,顺便休息一下。” 第26章 槐花树下 姐弟二人在茶铺中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云溪去找掌柜要了一壶茶和两碟点心。 茶铺里掌柜是一对中年夫妻,满脸堆笑,忙出忙进的像个陀螺一样。大概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可流量也大,茶铺的生意很不错,因而掌柜都没有心思换换那些老旧的陈设,茶具碗碟也是陶土的,看上去很粗糙,但却别有一番韵味。与这简陋古朴的插曲十分融洽。 夏侯翎从小养尊处优,吃穿用度都有他母亲精心照料,依然是没见过这样的茶具。他犹犹豫豫地端起茶杯,睁大眼睛凑近仔细瞧了瞧,确认茶杯只是质地不佳,并无污渍后,才松了口气似的轻轻抿了一口。然而味道也与他平日喝的茶不一样,脸色立马就变了。 “这是益甘茶。”夏侯纾解释说,“里面有金银花、决明子、大枣、苦荞、蒲公英、葛根、栀子、桑叶等花和药材,有清热解毒、通经活络等疗效。这个夏季湿热,喝益甘茶正正好。” 夏侯翎点点头,又大胆的品了一口,然后目光灼灼的望着桌子上的点心却不敢下手。 桌面上的两碟糕点,一碟是槐花糕,一碟是花生酥。 夏侯纾看着堂弟的一连串表情变化,立马猜到他是谨记郭夫人的教导,不敢随意在外进食。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挑了一块槐花糕轻轻咬了一口,循循善诱道:“这是槐花糕,你别看它样式简单,入口却能闻到槐花的香味。”说着便指了指茶铺前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你瞧,那便是槐花树。这槐花糕就是用它的花瓣来做的。” 夏侯翎顺着姐姐的指引看过去,便见茶铺前高大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粉白色的花串,一条又一条的花串如帘子一般将老槐树装饰得焕然一新,还散发着阵阵扑鼻的清香。 夏侯翎平时在府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完成了课业后可以去逛逛自家的后花园。花园里春有玉兰、海棠、桃花、梨花满园芬芳;夏有牡丹、芍药、睡莲争奇斗艳;秋有菊花、金桂处处飘香;冬天的腊梅凌寒傲雪。每当身处花园,无拘无束的感受着花草的清香,那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然而见惯了家中花园里的奇花异草的夏侯翎,骤然看到如此普通却又热闹无比的槐树和花串,竟然觉得无比惊艳。心想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有了这个认知,他便学着姐姐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抓了一块槐花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嗅觉和味觉仿佛在刹那间合二为一。 夏侯纾静静地看着他吃完一块槐花糕,才问:“味道如何?” “味道好极了!”夏侯翎忙不迭地点头,一脸的意犹未尽,“枉我自幼长在京城,竟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不光有好玩的,还有好吃的。尤其是这槐花糕,看着平平无奇,却比府里小厨房做的糕点好吃多了,这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夏侯纾忍俊不禁,郑重道:“这里可没人逼着你说好话,你也不用这么夸张,尽管实话实说。” 夏侯翎立马说:“我说的全都是大实话!” 夏侯纾摇摇头说:“你这明显就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觉得腻了,偶然吃了一口粗茶淡饭,便觉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才会有此感慨。若是真让你天天吃这些,只怕你就要怀念自家小厨房的手艺了。” 夏侯纾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小孩子嘛,总不能看他没见过世面,就欺骗他粗茶淡饭才是真,放着国公府里的荣华富贵不要。不然日后他受够了清贫,回想起来是被自己姐姐忽悠了,还不得记恨她? “可是这槐花糕就是比小厨房做得糕点好吃啊。”夏侯翎依然固执己见,“三姐姐为何不肯承认?” 夏侯纾没想到夏侯翎还较真了,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诚然,她也知道夏侯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毕竟整个越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郭夫人对夏侯翎的饮食极为重视。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不能吃都有严格的规定。别说是外面茶铺里的槐花糕,就连一杯水,那也是不能乱喝的。如今才是一壶茶、一碟子糕点就能让他这般高兴,产生绝无仅有的错觉,甚至还与她争上了,若是换做落月坊的美酒佳肴,那岂不是更加惊艳? 想到这里,夏侯纾灵机一动,岔开话题说:“要说好吃的,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菜肴才是真的人间美味,比咱们府里小厨房的手艺还好,只不过他们的厨子都是签了长期契约的,轻易挖不走,不然二哥都打算带两个回府。” 能被夏侯翊惦记的厨子,那还能差到哪里去? “真的吗?”夏侯翎一脸兴奋,瞬间就将方才还念念不忘的槐花糕忘到了九霄云外,迫切地追问,“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在京城吗?” 见他如此感兴趣,夏侯纾也不卖关子,问他:“你听说过落月坊吗?” 夏侯翎毫不意外的摇摇头,怅然道:“也是个很有名的地方吗?” 夏侯纾点点头:“起码在京城是很有名气的。” 夏侯翎顿时觉得有点遗憾,原来他不知道的东西还有那么多。亏得他还以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明白了许多大道理就能立足于世。如果不是自己亲自出来看了看,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幻境里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难怪连云溪都敢嘲笑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姑娘。 不过与这些遗憾相比,夏侯翎更多的是顿悟和好奇。对他而言,越国公府之外的世界,光怪陆离,多姿多彩,他从未真正踏入,所以迫切的需要去了解。他拽了拽姐姐的手,央求道:“那你跟我说说吧。” 说到落月坊,夏侯纾就有太多可说的了。她便将落月坊的拿手菜介绍了一遍,顺便还夸赞了那里的服务周到。 夏侯翎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里全是羡慕与向往,像是夜空中的星星,璀璨而明亮。他知道堂姐是经常跟着二堂兄一起出门的,可他竟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生活内容那么丰富多彩,知道的那么多。如果今后自己也能跟着他们出门,那该有多好。 “三姐姐能带我去吗?”夏侯翎试探着问。 “带你去当然没问题。”夏侯纾笑道。说完她看了看天色,又说:“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我们出门有段时间了,得早些回去,不然你母亲该着急了。” 听到没法去,夏侯翎有片刻的失落,但没过一会儿他又笑了笑,说:“那我们约好了,下次三姐姐一定要带我去,不许反悔和耍赖。” “瞧你这点小心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夏侯纾乜了他一眼,承诺道,“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保准让你心服口服。” 夏侯翎立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夏侯纾便将两碟糕点都推到夏侯翎面前,柔声道:“再尝尝。” 夏侯翎点点头,又抓了一块槐花糕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一道美味佳肴。 夏侯纾忙提起茶壶给夏侯翎空了的茶杯里添上茶水,柔声道:“慢些吃,槐花糕甜腻,喝点茶水解腻。” 夏侯翎点点头,喝了茶继续大快朵颐,两碟糕点基本上都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糕点,又喝了杯茶,云溪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三串糖葫芦。她笑着说:“正好看到有个老头在卖糖葫芦,我想着六公子没吃过就买了几串,也不知道比不比得上东大街的味道。” 说着云溪就给每个人发了一串。 夏侯翎看着自己的那串糖葫芦,小心翼翼的端详了很久,满目的欣喜,像是得到了一件贵重的宝物。 夏侯纾倒没觉得多么新鲜,直接拿着自己的那串糖葫芦咬了半颗细细品尝起来,随后点点头说:“不比东大街的差。” 云溪很高兴,也尝了半颗。 三人其乐融融的品尝着糖葫芦,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投射的两束异样的目光。 茶铺对面二楼靠窗的位置,两名男子正在喝茶。 着紫衣的男子玉冠束发,神色从容。他目光紧紧盯着远处文文静静吃着糖葫芦的红衣少女,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了。 第一次是在护国寺那场乱斗里。她张牙舞爪的,反应果断敏捷,毫不手软,心眼也特别多,还有些沉不住气。她不敢问他们的身份,却又敢以恩相挟,甚至让他以身相许。 而这一次,她又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都落落大方,拉着个半大的孩子各种讨好献殷勤。 她究竟还有多少面呢? 紫衣男子思忖着。片刻后,他挥了挥手,问旁边的人:“你上次可查清楚了,她真的是夏侯氏的人?” 旁边的青衣男子远远望着对面笑容可掬的女子,闻言转过头恭恭敬敬地答答道:“确实是夏侯渊的女儿,幼时是养在外面的,所以钟氏并不怎么带她进宫。当日在护国寺,她与她母亲就住在江氏隔壁的院子。听说她还因为不瞒执殿和尚解的签,把那和尚辱骂了一通。” 紫衣男子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女,是个妙人。” 第27章 隐秘之殇 主仆三人喝完茶,又去看了会儿杂技表演,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夕阳将云彩的弧度勾勒出来,渲染得如一片片私彩斑斓的锦缎。 夏侯翎很久没有玩得这般快活了,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路上都在追问夏侯纾什么时候再带他出来玩,尤其是她说的那个厨艺比府中大厨还好的神秘所在。 夏侯纾就给他讲落月坊的几样拿手菜,馋得夏侯翎直咽口水。 下了马车,刚进东偏门,夏侯翎脚下突然就停住了,方才的活泼与喜悦也瞬间一扫而尽,换上了一脸的担忧和害怕,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个小馋猫呢。”夏侯纾调侃道,“不过听到好吃的也不至于惊讶成这样吧?” 说完夏侯纾也察觉到了异样,抬首往前望去,便看到进门处的假山前,郭夫人领着三五个随身伺候的仆妇等在那里,表情极为凝重。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夏侯纾瞬间明白夏侯翎在害怕什么了,拉着他的手紧了紧,企图以此安抚他。然后她松开了夏侯翎的手,径直走到郭夫人面前,大大方方欠了欠身,叫了声“三婶婶”。 夏侯翎也跟在后面喊了声“母亲”,却是声若蚊蝇。 夏侯纾有点诧异,目光不由得扫了夏侯翎一眼。她有时候也会顾忌自己母亲的威严,但那只是不想被责罚,或者说不想让母亲担心和失望。而夏侯翎看郭夫人的眼神,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惊慌,丝毫不像一个儿子面对母亲该有的反应。 郭夫人本名郭连璧,乃浔州郭氏之女。浔州郭氏在当地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家风优良,子嗣也都温恭谦让、宽厚仁慈。而这些美好的词汇,与夏侯纾心中的三婶婶却都不沾边。 郭连璧冷冷地看着他们姐弟之间的小动作,直到夏侯纾放开了夏侯翎的手,她才觉得自己那一颗被揪出了褶皱的心渐渐松散,恢复成平整的模样。她装作没有看到夏侯纾,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夏侯翎身上。然后仔仔细细将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里又开始不平衡。 为什么平日在自己跟前唯唯诺诺,连笑容都吝啬的儿子,会在他人面前如此放松?偏偏这个人还是命硬又能折腾的夏侯纾。 郭连璧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得。 当年越国公府老夫人请了官媒不远千里去浔州郭家提亲,所有人都说越国公府的三公子温文儒雅,擅文不擅武,实乃良配。而且以郭家的家世和地位,能与越国公府结亲,那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没有多想,便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带着丰厚的嫁妆满心欢喜的嫁了过来。岂料夏侯泽虽然温柔体贴,却有胎里带来的羸弱,不过几年光阴便撒手人寰,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守在这冷冷清清的深宅大院。 从嫁进越国公府到现在,她苦守了十余年,把自己毕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丈夫和儿子。现在一个永远的走了,连音容相貌都逐渐模糊了,只留下一块冷冰冰的牌匾,另一个也在渐渐背离她而去……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对他们不好吗?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郭连璧极力压制住心中腾腾烧起的怒火,冷冷道:“翎儿,想来你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为娘了,便敢甩开服侍的人私自出府了。” “母亲,我……”夏侯翎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想为自己辩解,告诉母亲自己只是跟着姐姐出去逛了逛,并未惹是生非,可是舌头却又像被什么扣住了一样,到口的话就被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目光在母亲和堂姐之间来回流转,急得额头上冒气了细细的汗珠。想起白天对堂姐的承诺,他很是愧疚,可是面对母亲却又不忍心说出半句违逆的话来。 夏侯纾明白夏侯翎的挣扎与不忍,也不怪他出尔反尔不讲义气,冲着郭连璧俏皮地笑了笑,语气诚恳道:“三婶婶莫怪翎儿,今日魏夫子家中突发急事告了假,翎儿本来是要回霞飞院的,是我自作主张带着他出去逛了逛。不过三婶婶放心,我们身边有人跟着,绝对没有惹是生非,也没有让翎儿受罪。您瞧,我这会儿正要送他回去呢,赶巧就遇上您了。” 郭连璧闻言,仿佛这才留意到夏侯纾的存在,然后将目光移向夏侯纾,冷着脸说:“三姑娘,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掺和吗?” 夏侯纾是晚辈,别说郭连璧是在教训自己的儿子,就算是有什么看不顺眼的教训她几句,按规矩她也得先好好听着。 “三婶婶是长辈,您若要管教翎儿,纾儿自然不敢置喙。”夏侯纾意识到郭连璧要向她发难了,只好先顺着对方的话来说,安抚住郭连璧的情绪。但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看了一眼依然不知所措的夏侯翎,继续不卑不亢解释道:“今天的事是纾儿思虑不周。我原先还以为派个人跟三婶婶通传一声就好了,没想到竟然惹得三婶婶如此动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望三婶婶大人有大量,切勿责怪翎儿。” 夏侯纾以为自己把所有责任揽在身上,就能将夏侯翎从风暴中心摘出来。未料郭连璧却不给这个情面,也没打算顺着她给出的台阶下。 “三姑娘身份尊贵,我哪里敢责怪你,只是——”郭连璧盯着夏侯纾,丝毫没有长辈对小辈的怜爱,语气也是冷漠而尖刻,“翎儿是我与你三叔唯一的骨血,年纪尚幼且不知轻重,不能明辨是非,你若念及我这么多年对他的苦心栽培,日后请不要随意带他乱跑。不然就是闹到祖宗牌位前,我也不会轻易作罢。” 这话说得重,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出,就连几度欲言又止的夏侯翎也低着头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夏侯纾用余光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想来大家都习惯了郭连璧说话时的冷漠与刻薄,又顾及她是主子,不敢反驳,所以纷纷耷拉着脑袋装鹌鹑。 说起来,他们姐弟俩出府玩一趟,原本是件开心的事,换做别人家,只会说他们是姐弟情深。然而在郭连璧眼里,却仿佛是她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奸大恶之事。只是当着这么多丫鬟仆妇的面,夏侯纾也不好直接顶撞,毕竟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终归是两败俱伤。倒不如她这个做小辈的主动认错,赔礼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打定主意,夏侯纾又换上笑脸,继续诚恳道:“阖府皆知三婶婶疼惜翎儿,纾儿自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何况连魏夫子都夸翎儿聪颖正直,赤诚孝顺,哪里就不知轻重不能明辨是非了?纾儿也将翎儿视作亲弟,想着带他出去逛逛也不算什么大事,这才先斩后奏。现在仔细想想,此番也确实是纾儿有错在先,纾儿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三姑娘的赔礼道歉我担不起。”郭连璧并未领会到夏侯纾的苦心,依然冷冷道,“三姑娘尚未婚育,自然不懂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但三姑娘身为长房嫡女,也该知道如今国公府了人丁寥落,经不起你这般折腾。翎儿若有个闪失,你叫我如何面见亡夫和夏侯氏列祖列宗?” 郭连璧软硬不吃,这倒是夏侯纾没料到的。不过郭连璧说得没错,夏侯氏确实人丁单薄。偌大的越国公府里,真正姓夏侯的人并不多。 这一代的越国公爵位由长房夏侯渊承袭,夏侯渊下面还有两个胞弟。其中,二弟夏侯潭,熙平二年封镇西将军,常年戍守西镜锦凤城,妻妾和膝下的三子二女都迁过去了。夏侯潭作为守将,无召不得入京,他的家眷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三弟夏侯泽,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不到二十五岁便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其他夏侯氏旁支亲戚要么从军,要么从商,或在京中择一处自立门户,或住在京郊的庄子上,各自有营生,逢年过节才会来府中拜贺。因此越国公府住着的其实也只有夏侯渊一脉和夏侯泽的遗属。 平日里,因钟玉卿喜静,下人们不敢高声言语。郭连璧守寡后常年深居简出,年纪最小的夏侯翎因母亲管教严格,也鲜少出来闲逛。所以越国公府总是冷冷清清的,少有欢声笑语。 渐渐地,住在里面的人也开始变得魔怔起来。 如果说夏侯翖的死是夏侯氏揭开了的伤疤,给整个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云。那么夏侯泽的病逝则是整个越国公府的顽疾,久治难愈,时不时还会流脓生疮。它就像是郭连璧的武器、护甲和盾牌,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郭连璧总要将它拿出来说一说,没有人不向她缴械投降的。 而这,正是夏侯翎最隐秘的痛。 第28章 非福也非祸 夏侯纾早就明白,有的伤口是必须挑破了,剜去腐肉和脓血,敷上药露在阳光下才能好得快,但眼下这情景却不是最佳时机。 郭连璧再怎么言语刻薄,她对夏侯翎的关爱和付出都尽心尽力,毋庸置疑。她是夏侯翎在这个世上最亲之人,也是夏侯氏的功臣,更是她夏侯纾的长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夏侯纾不能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否则就是在打夏侯翎的脸。 想到这里,夏侯纾再次恭恭敬敬向郭连璧拜了拜,诚心诚意道:“三婶婶教训的是,纾儿必当谨记。但是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错,还望三婶婶不要怪罪翎儿。”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笑嘻嘻的向自己示好的小辈。 郭连璧没料到一贯骄纵,连自己母亲都敢敷衍的夏侯纾会如此恭敬温顺,半句怨言都没有,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喜欢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人,便思索着要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自己把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只是当她看向垂着头的夏侯翎,想到唯一的儿子竟然被夏侯纾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带出逛了一圈,还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她就方寸大乱,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翎儿是我的儿子,要怎么管教他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操心。”郭连璧冷声道,“三姑娘已经及笄,也算是个大人了,做事还这般没有分寸,不顾及他人感受,实在是白费了大嫂的一番苦心。” 夏侯纾闻言看了郭连璧一眼,这话她实在不好接茬。 郭连璧见夏侯纾不说话了,心里的那团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正欲再说点什么发泄一下,便看到收到消息后就匆匆赶来的钟玉卿,后面还跟着好些个丫鬟仆妇。她心里不由得冷笑,这府里的耳报神可真是多如牛毛,这才多大功夫,就把当家主母给请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她正好可以告诫一下其他人,不要企图妨碍她管教儿子。 钟玉卿走到她们中间才停住脚步,目光凌厉地将在场的人都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夏侯纾想着郭连璧此刻心中不快,若是她当着母亲的面添油加醋的说点什么,只怕遭殃的是自己,忙解释说:“母亲,这事说起来都怪我。是我未经三婶婶允许就私自带翎儿出府游玩。我虽是一片好心,却让三婶婶担心受怕了,实在是不该。”然后又转向郭连璧继续说,“三婶婶若是不肯原谅纾儿,纾儿自愿领家法。” 夏侯氏出生行伍,家法也特殊,是军棍,轻易不会请出来,尤其是不会用来惩戒女眷。 郭连璧见夏侯纾抢先一步交代了事情原委,丝毫没有隐瞒和为自己开脱,倒也还算满意。尤其是听到后面那句“自愿领家法”,立刻就联想起供在祠堂里那柄军棍,非但没有觉得太重了,甚至觉得有几分痛快,于是将目光移向钟玉卿,想看看她作何反应。 夏侯纾故意提“家法”就是笃定母亲不会轻易真打她军棍,碍于颜面只能换作其他惩罚方式,或是禁足,或是抄书,又或者扣她一两个月的月银,这些对她而言都无伤大雅。只要三婶婶把这口气顺了,也就免得夏侯翎再遭罪。 钟玉卿听了却只是淡淡地说:“不过小孩子家玩闹而已,我当是什么事呢,看把这些人给急得。”说着她又扫了一眼现场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仆妇,“如今这府中的小辈就他们兄妹三人,走得近些也很正常。” 庆芳见势连忙解释说:“方才下面的人来找郡主,说得十万火急的,郡主还以为是三姑娘冲撞了三夫人,这才火急火燎的赶过来。要我说,这三姑娘疼爱幼弟,带六公子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打紧事。平日里,二公子也时常带三姑娘出去走动。这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三姑娘可是比我们这些下人还清楚呢。” 待庆芳说完,钟玉卿方看向郭连璧,道:“说起来,翎儿今年也有十岁了,又是个男孩,确实应该多出去走走,增长一番见识。三弟妹是不是过于担心了?” 郭连璧不可置信地望着钟玉卿,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 同为女人,她们一个失去作为依靠的丈夫,一个失去最优秀的儿子,两人都因失去了至亲至爱而郁郁寡欢,更应该同病相怜才对。她怎么会是这个态度? 郭连璧越想越不明白,笃定钟玉卿是想偏颇自己的女儿,于是说:“大嫂,我的苦楚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看吧,又来了! 夏侯纾眉头微蹙。她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郭连璧接下来会说什么。无非是自己年纪轻轻就丧夫,抚育幼子有多么多么不容易等等。 钟玉卿显然也是听惯了郭连璧重复多年的那一套说辞,却并未有丝毫退让,反而神色从容道:“你说得没错,我都明白,甚至感同身受。”说完她凝视着郭连璧,反问道,“难道我们自己承受着痛楚还不够,非得让孩子们也一起受着吗?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郭连璧愕然。 钟玉卿又说:“夏侯氏世代出良将,男儿们身先士卒、保家卫国,不畏生死。我的翖儿虽然没那么走运,但他能继承祖志,死在了战场上,我这个做母亲的即便有千般不愿,万般不忍,我也以他为荣。翊儿和纾儿作为翖儿的弟弟妹妹,我不需要他们为他的死而悲痛,我只希望他们为自己有这样的兄长而感到骄傲。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吗?郭连璧很是诧异,她望着钟玉卿久久没有言语。 夏侯纾也很惊讶。这些年,她是亲眼看着愁绪和思念怎么一点一点爬上母亲的眉梢的。所以她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大哥,生怕再刺激到母亲。她竟没想到原来在母亲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们确实都以有夏侯翖这样一位兄长而感到骄傲,同时还有一点遗憾。如果夏侯翖不是死在了北原之乱的那场战争上,他还可以娶妻生子,陪伴父母兄弟,继续报效家国,创造更大的辉煌。 钟玉卿并未理会众人心里的百转千回,而是继续对郭连璧说:“翎儿身为三房嫡子,即便将来不打算上战场建功立业,也不能总是像个女子一般终日养在院子里。三弟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希望你能想明白。” 郭连璧还是没接话。她似乎也觉得钟玉卿说的有几分道理。做父母的,谁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一事无成,依附着越国公府平淡度日。可一想到如今三房就剩下夏侯翎这么一个独苗,她却是万万不敢放手的。 郭连璧抬眸望向钟玉卿,道:“大嫂,我知道你教育子女一向是有方法的。今天的事,我也不是有心要责备三姑娘,实在是翎儿这孩子自幼就胆子小,遇事没什么主意。万一他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活呀?” 钟玉卿闻言看了夏侯翎一眼,见他把头埋得很低,她默默叹了口气,道:“几个孩子中,翎儿年纪最小,凡事都有你这个母亲周全着,自然是不用自己拿主意。可他终究会一天天长大,三弟妹又能为他做主到何时呢?既然三弟妹觉得他遇事没什么主意,何不稍微松松手,大事上继续由你把关,小事上则让他自己做决定?” 夏侯翎愣愣的抬起头来,看向钟玉卿的眼神充满的感激和期待,然而当他再转向自己的母亲,与郭连璧疑惑的目光触碰时,又像是被烈火灼伤了一般,赶紧又低下了头。 这对母子,一个独断专横,又觉得儿子没主见。一个渴望自由,却又什么都不敢说。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钟玉卿原本就没打算追究谁的不是,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便说:“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众人都不敢说话。 钟玉卿摇摇头,转而叮嘱服侍夏侯翎的仆妇:“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忠心得力的,然而六公子毕竟年幼,许多事都还懵懵懂懂,日后诸位还得好生看护,切勿再出差池。” 一干装聋作哑许久了的丫鬟仆妇赶紧点头答应。 听到钟玉卿特意吩咐大家要关照夏侯翎,郭连璧再无话说,遂领着夏侯翎和随身的仆妇转身离去,清瘦高挑的背影略显不甘。 夏侯纾见势也准备脚底抹油溜走。 “纾儿。”钟玉卿叫住了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夏侯纾赶紧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 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钟玉卿的责骂,只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夏侯纾狐疑地抬头看向母亲,却听到钟玉卿说:“你既已知错,便自己回房反省吧。” 钟玉卿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离去。 看来非福也非祸,夏侯纾如临大赦,带着满心疑惑回到自己的院子。 刚进卧房,夏侯纾便看见支开的窗户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的白鸽,听到声音正歪着头往屋内看,十分可爱。她回头向云溪使了个眼色,云溪立马往外瞧了瞧,并迅速关上了房门。 夏侯纾这才走到窗前抓了白鸽,从白鸽腿上去下一支小小的布条。 第29章 往事入梦来 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晨间的的薄雾尚未散去,夜露在草叶尖头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七八个带着狰狞鬼面具的杀手缓缓前行,沿着丛林一寸一寸地搜索着,范围逐渐缩小。 树枝上,一只毛色乌黑的百舌鸟突然开始鸣叫,清越的叫声在寂静的山林里远远传开,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夏侯纾像只走散的小兽,忐忑而无辜地匍匐在一簇灌木丛里,一动也不敢动,视野之内皆是茂密的茅草和丛生的灌木,如她此刻的处境一般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紧张之余,她赶紧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则求助一般紧紧抓住一簇茅草,恨不得连呼吸都藏匿起来,化身为丛林的一部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慢慢爬上头顶,金色的光线透过树叶之间的空隙照进来,投下一地斑驳。光与影的交错,让这山林逐渐活了起来。潮湿的地气被阳光的灼热一激,慢慢又腾起薄薄的白雾,萦绕在丛林之间,久久无法散去。雾气中混合了草木特有清香和植物腐烂的气息,几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闻起来竟有几分刺鼻的辛辣。 随着阳光的炙烤,草木的清香逐渐消散,腐烂的味道却越发浓烈,一丝一丝涌入鼻腔,肆无忌惮的挑衅着它的嗅觉。 待得久了,夏侯纾终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毫不意外地吸引了远处的杀手。 脚步声渐渐靠近,衣料擦过植物的窸窣声仿佛近在眼前,下一秒,草丛里就会伸出一双冰冷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将她狠狠拎起,撕碎。 怎么办?庄护卫生死未知,还有谁能来救救她? 夏侯纾被吓得轻轻颤抖着,脑子里飞速的运转着。鬼面人越搜越近,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换个地方继续躲藏,不然她很快就被发现的。然而她实在匍匐太久了,四肢早已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而麻木了,刚准备行动,便觉得整个身子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挪动半步。 眼看着杀手越靠越近,她却宛如一个废人一般动弹不得。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感让她整个人都非常乏力和悲哀。 难道她真的要死了吗? 没有死在母亲艰难的生产过程中,也没有死在体弱多病的婴儿时期,更没有死在泊云观孤独等待的八年时光里,却要死在回家的路上吗? 一种从心里升起的不甘和恐惧感逐渐占据了她的思维,她没办法再理性思考,只觉得孤立无援,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僵在原地,急得冷汗直冒,手里拽着的几根茅草几乎要被她连根拔起。 有温热的湿润自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滴滴掉落,心中的惊慌、怨愤、恐惧都被无限放大。 她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道观里待了近八年,每日期盼着能早日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如今父母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来接她,她高高兴兴地跟师父和众师姐妹们告别,直到坐上了回京的马车,才找到一点真实感。然而这种愉悦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就受到了埋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真像预言一样,她就是个灾星,注定此生都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厄运吗?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让家里人为难了? 就在夏侯纾绝望之际,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突然蹿出一只小山羊,箭一样钻进另一边的小树林里,然后又恢复宁静。 杀手们停住脚步,看着山羊消失的方向愣了愣,料定这边没什么可疑之物后便放松了警惕,换了个方向继续搜索。 听着脚步声慢慢远离,夏侯纾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归原位。她轻轻调整着呼吸,以此缓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恐惧,然后微微弓起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潜伏。 这次的险象环生并没有让她感到一丝丝庆幸,反而更加担心接下来的处境。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爬上了后背,冰凉的感觉一路透进心底,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强忍着害怕,硬着头皮微微侧脸,抬眸,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便觉得胸口一窒,一支羽箭直直插进她的胸膛…… “不要——” 夏侯纾自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漆黑,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而眼角的湿润却又如此真切,连心都像被什么紧紧揪着。 自八岁那年回京途中经历过那次刺杀后,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重复这个梦了。 梦里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羽箭刺穿胸膛的那一刹那,说不清是要救她,还是要杀她。 而因为这个梦,她又不得不去回想那些关于自己身世和命格的传言。 夏侯纾生于先帝景泰九年腊月初九,那是南祁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不到九月就开始下雪,举国上下一片冰天雪地,数月不见好转,粮食、炭火、寒衣等物资都十分紧俏。偏偏在这个时候,北边的北原和西边的西岳两国跟约好了似的接连在边境扰民生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南祁朝廷不得不派兵前往平乱。 彼时越国公府包括长房夏侯渊和二房夏侯潭等能人将士都分别被派往东西两处平乱,只留下年事已高的越国公老夫人林氏,即将临盆的钟玉卿,刚出小月子的二房夫人章氏,病弱的三房夏侯泽以及一干幼子。 北原国地势广阔且平坦,水草丰美,以畜牧为主,国中男女皆是胆识过人之辈;西岳国则为高山之国,易守难攻,虽然农耕不兴,却盛产金矿和铁矿,富甲一方。年岁好的时候,两国都是称霸一方的霸主,与南祁呈三足鼎立之势。然而一旦遇上寒冻这样的天灾,抗灾能力却不如以农耕桑织为主,储备充足的南祁。 北原和西岳两国的经济民生都在这次天灾中受到了重创,有权有势的贵族们纷纷囤积粮食和御寒物资,物价一天几个样,而且一天更别一天贵,贫苦的百姓却只能在饥寒交迫中不甘的咽下最后一口气。极度的贫富差距加剧了国内矛盾,民众争斗偷抢事件层出不穷,族派势力纷争不断。两国君主们权衡之后,都将目光投向了水土富饶的南祁。 他们几乎是一拍即合,于是故意纵容边境将领带兵骚扰南祁,不停制造摩擦和矛盾,挑起事端,引得南祁守军不得不奋起反抗。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出兵的借口。不仅可以制止国内频发的骚乱,将注意力和矛头指向南祁,还可以趁机从南祁夺取物资,填补自己的空缺。同时谋划着万一南祁也因寒冻自顾不暇,他们还能攻下南祁几座城池养兵,甚至将南祁收为囊中之物。 边关战事吃紧,持续数月未有战果,朝中君臣殚精竭虑,而越国公府的琐事也繁复而杂乱。 先是护卫发现有神秘人夜闯内院,然后又凭空消失,但府中却未丢失任何财物,也未出现任何人员伤亡。紧接着府中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病倒,陆续出现发热呕吐等状况,几乎天天都有大夫进府问诊。大家这才知道,那个夜闯内院之人并非什么都没做,而是在水井里投了毒。这种毒药对抵抗力强的大人没什么影响,但体质较弱的小孩子却招架不住。万幸的是这种毒药只是伤身,不至于要人性命。 钟玉卿作为家中内宅的主事之人,又挺着个大肚子,整日忧心操劳,过得很不安稳。 一天,恭王府突然派了人来传话,说是恭王妃所生的世子病情加重,请了宫里的御医来也束手无策,恭王妃哭得晕了过去。 恭王府向子嗣艰难,恭王妃受了很多苦才生下了嫡子,如珠如玉般养到十二岁,却在那个寒冬受了凉,病得一天比一天重,如今已是药石无医。钟玉卿光是想着就坐立难安,也顾不上自己有孕在身,赶紧让人套了买车要回娘家看看。 她们刚出大门就被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拦下了马车。 那道士衣衫褴褛,抱着个酒葫芦,喝得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稳,却指着钟玉卿的肚子说她腹中的胎儿命中带煞,会给全府上下带来灾难。 好端端的诅咒一个尚未出世,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孩子,实非君子所为。钟玉卿听了很生气,但心里记挂着娘家的侄儿,也没怎么把疯道士的浑话放在心上,只叫人将疯道士赶走。 不料她身边的人却心生疑窦,不仅对疯道士的话深信不疑,还将谣言传了出去。 内忧外患之时,谣言的传播速度也极为迅猛,就像瘟疫一样在越国公府里蔓延开来。每个隐秘的角落,都有人在窃窃私语,甚至公开场合,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钟玉卿的肚子,仿佛那里真的装着让全府上下不得安宁的洪水猛兽。 第30章 梦醒人未清 腊八节那日,府中难得热闹一番,钟玉卿命人煮了腊八粥分给各房,自己也跟着吃了些。哪知到了夜里,她突然腹痛难忍,羊水也破了,情况十分危急。 钟玉卿的产期原本是来年的正月中旬,早已提前安排好了稳婆和奶娘住到府中。但因当天是腊八节,钟玉卿想着离产期还有些日子,且当下正值边关战乱,京中物资也极为紧缺,便赏了粮食和寒衣给稳婆和奶娘,特许她们回家过节,与家人团聚,期盼将来她自己生孩子,她们会更加尽力。 府上一时间也没有懂得生产的人。 钟玉卿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见自己情况不好,倒也不慌乱,而是强撑着将贴身嬷嬷馥佩、李管家、二房夫人章氏以及尚未婚娶的夏侯泽都叫来,一一叮嘱交代后续事务。 情急之下,大家都忘了府中那些难听恶毒的流言,紧紧拧成一根绳,纷纷行动起来。 李管家领命后派了三队人马出去,一队快马加鞭去请大夫,一队去接稳婆,还有一队去接奶娘;馥佩嬷嬷负责调动内宅的人马,提前准备好生产所需的热水、剪刀、参汤、衣料等物品,确保钟玉卿平安生产;章夫人将府中的孩子都召集到林老夫人居住的颐鹤堂,亲自带人看护;夏侯泽则带领府中所有护卫守好各个出口,不给有心人任何可乘之机,保障家宅安宁。 李管家带着稳婆回来时已是四更天,钟玉卿疼痛多时,早已意识涣散,却在尚有几分清醒时叮嘱馥佩嬷嬷万一出现危急情况,务必保住孩子。 那一夜,整个越国公府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祈祷着、盼望着,也担忧着,心被揪成了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天快亮的时候,颂雅堂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夜的宁静,带来了黎明的曙光。 钟玉卿虽因产程过长,精力耗尽而昏睡过去,却无性命之忧。 众人皆松了口气。 也是在这天,大雪冰封了三个月的南祁京城迎来了第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城中百姓直呼祥瑞。 北原战场上,夏侯渊带领麾下将士取得了首胜,并斩获敌军首将,俘虏敌军两千人,逼得北原国不得不投降求和。 北原国退兵后,西岳国也因后方粮草供给不足递来降书。 夏侯渊和夏侯潭领兵回朝时,正好赶上元日岁首。祁景帝独孤稷祭拜天地,祷告宗庙后便在宫中设宴,一是祈祷寒灾早日过去,新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二是庆祝平乱将士凯旋还朝,保卫疆土有功。 夏侯渊交还兵符后,在宫宴上连饮了三杯酒,还未等到宴会结束便奏明了老皇帝,马不停蹄赶回了越国公府。 看到全府上下都安然无事,钟玉卿也在大夫的调理下逐渐恢复气色,夏侯渊才算松了口气。再看襁褓中瘦小稚嫩、呼吸微弱的小女儿,他既心疼,又欣喜,遂为其取名为纾,意为纾危解难,逢凶化吉。 然而夏侯纾的名字并未像她父亲预想的那样给她带来好运。 夏侯纾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比哥哥姐姐们瘦弱。民间有句俗语,叫七活八不活。夏侯纾出生时尚不足九个月,又生在那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里,还在生产过程中呛到了羊水,一直大病小灾不断。夏侯渊夫妇请遍了京城里所有有名的大夫前来医治,却久久不见好转。 后来有个道士路过越国公府,站在门前喃喃自语。 门房立马就认出他是当初拦下宣和郡主的马车,并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命中带煞的疯道士,又听到他口中念叨着“命数”“大凶”之类的话语,不禁联想到府内近半年来的各种诡异之事和流言,心中大骇。他既担心疯道士到处乱说坏了新出生的三姑娘的名声,又害怕府内真的有什么邪祟作乱,自己知情不报害了大家。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将疯道士请了进去让人看管着,自己则赶紧上报给了上面的管事。 那管事也不敢私自做决定,便继续上报给了夏侯渊。 夏侯渊身为武将,倒在他刀下的敌兵数不胜数,从来不信江湖术士的鬼话,可当他见那疯道士并未多问,就说出了府中近一年来所发生的怪事,还说出了夏侯纾的生辰八字,也不禁开始疑惑。 疯道士丝毫不在意夏侯渊的态度和其他人的质疑,也不多说其他,只说夏侯纾的命格承受不住这泼天的富贵,必须送去道观里清修,才能度化厄运,永葆平安。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分文未取。 疯道士走后,夏侯纾又连着病了大半个月,日夜啼哭不止。钟玉卿刚生产完,损耗较大,又要照顾病儿,整个人都瘦得没了人形。 夏侯渊不忍妻子受苦,也不想流言持续蔓延下去,不得不挥泪让人送走夏侯纾。 于是不足半岁的夏侯纾就被送到了离京城不远的泊云观。 说来也神奇,夏侯氏去了泊云观后,果然无灾无难,竟一天天精神起来,到了两岁时就成了一个白净圆润的糯米团子。直到她八岁那年,夏侯翖在北原战场不幸罹难,夏侯氏一族遭遇了多次袭击和刺杀,夏侯渊才忽然想起远在泊云观的小女儿。他不愿女儿流落在外,有家不能回,便不顾流言下令将夏侯纾接回越国公府。 回京的路上,夏侯纾满心欢喜,不想却在途中遭到刺客的埋伏。 当时去接她的护卫,领头的叫庄桦,是个非常俊朗且机敏的男子,夏侯纾一见到他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赖。 庄桦确实也对得起她的信赖,拼尽全力的护着她。 奈何刺客人多,他们的人很快就被放倒了大半,庄桦也中了一箭,鲜血顺着伤口不停往外流,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但他吭都没有吭一声。 那是夏侯纾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杀戮,整个人都处于惊吓和迷茫状态。 刺客一波接一波的冲上来,庄桦担心护不住夏侯纾,就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藏在了一处灌木丛里,自己则驾着马车坠入悬崖…… 半睡半醒之间,夏侯纾仿佛被回忆和梦境紧紧掐住了喉咙,痛苦着、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开。 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越国公府,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鬼面人,也没有那支来历不明的羽箭,更没有鲜血淋漓。 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夏侯纾住的清风阁是东偏门内最靠后的院子,与书塾中间只隔着一道抄手游廊和一片竹林。从大门进去,入眼的便是一口巨大的水缸,里面种着睡莲,睡莲下面养了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沿墙搭着木架子,紫藤萝的藤蔓沿着木架攀爬而上,叶片层层叠叠。到了花开的时节,满架花帘,一院幽香。 清风阁的正房共有三间上房,均由夏侯纾一人使用。 正屋中央放着一张圆木桌,配四只雕刻喜鹊登梅图样的木凳;左边的客桌上放着一只插着花的浅碧色歪脖子花瓶,右边则摆着一个棋盘,棋子还未下完。东屋是书房,摆着一套雕花的檀木书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上好的笔墨纸砚,书桌后是一张雕花的白蜡木椅子,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画,绘着简单的花草,虽非名家之作,却也清雅得宜;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古琴,琴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蚕丝罩子;靠墙处竖着一排白蜡木书架和博古架,书架上的书并不多,大部分是琴谱。博古架上也只是稀稀落落的摆着几件别致的瓷瓶和雕饰。西屋是夏侯纾的闺房,进门处放置着一幅白檀木制的折叠式的屏风,装饰屏风的白娟上绣着浅粉色的花朵,与从房顶悬挂而下的珠帘相互映衬,温柔而灵动;靠北边的黄梨木雕花绣床上挂着柔软的纱帐,每个角上系了一个装了花瓣和安神香的月白色绣花香囊,浅粉色的绣花被子和枕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西南角的梳妆台上放着几盒脂粉与一个大而精致的首饰盒,布置素雅且不失女子的柔美。 正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供丫鬟婆子当值居住用的耳房,云溪就住在东边的耳房里。 屋外静悄悄,屋内温度刚刚好,正是深夜好眠时。 夏侯纾当初选择住在这里,就是希望能离书塾近一些,早上上学前能够多睡一会儿。谁知住了这些年后,才发现到了晚上,这里竟成了府中最寂静的地方,除了巡逻的护卫,几乎没人会到这里来。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外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想来云溪睡得很沉,连她在主屋里叫得那么大声都没有听到。 一瞬间,夏侯纾生出了一种长夜漫漫,无人相伴的孤独和惆怅之感。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湮灭在黑暗里。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额头。当下这情形,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索性从一边拿过外裳随意披着,摸黑点了一盏灯,然后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想要散一散心中的闷气。 窗户被打开,窗前月色清冷,竹影婆娑,隔着一道抄手游廊的是一排高大的柏树,像是忠诚的卫士,一动不动地守在院子周围。 有微风吹过,顺着洞开的窗户钻进了屋里,瞬间一室清凉。 夏侯纾闭上眼睛,静静体会微风拂过的轻柔感,却恍惚觉得风中带着几分奇异的酒香。 大晚上的哪里来的酒香? 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的便是夏侯氏家塾,这个时间该是没有人的啊。 夏侯纾眯了眯眼睛,下意识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过去,便见竹林后的假山上,俨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手支在脑后,一手握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十分惬意。 “又做噩梦了?”夏侯翊语气带笑,远远扬了扬手中的酒壶,“有兴趣喝一口吗?” 第31章 难眠之夜 夏侯纾想都没想就摇摇头,她胳膊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裴浪也多次叮嘱她最好忌辛辣刺激之物。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就让自己光洁的胳膊上留下一道丑陋可怖的疤。 夏侯翊似乎早就料到夏侯纾会拒绝,并没有继续劝她,而是自顾自的又喝了一口。 前两日他看到夏侯纾带着云溪鬼鬼祟祟地进了沐春院的药庐,便猜到她身上有伤,肯定是去找裴浪讨药。后来他在裴浪那里看到自己送夏侯纾的一袋珍珠,也就完全明白了。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夏侯纾不主动说,他也不会问。 夏侯翊住的春熹居与大哥夏侯翖从前住的畅旭堂紧挨在一起,夏侯翖不在后,畅旭堂一直空置着,除了每日负责洒扫的下人,钟玉卿不许其他人随意进出,渐渐便显得有些冷清。后来夏侯翊搬进隔壁的院子,带着丫鬟小厮十来个人,每日吵吵闹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息。再加上夏侯翊交友甚广,平时来往的人员较多,时常还将交情较深的好友请到春熹居把酒言欢,那一带俨然成了东偏门内最热闹的所在。府中女眷为了避嫌,白日里基本上都是绕开春熹居走。 而今夜,夏侯翊却抛开了他的热闹,躲在她这偏僻的小院里喝闷酒,显然是有心事。 夏侯纾盯着兄长的神情看了许久,见他得意飞扬的眉眼之间果然含着几分愁绪,却也还是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夏侯翊的语调带着几分醉意。 夏侯纾白了他一眼,却见夏侯翊面上笑意盈盈,却不似往日那般精神,这让她不得不琢磨着他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正琢磨着,假山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便见夏侯翊从假山上跳下来,身姿矫健,然后慢悠悠走到她面前。 兄妹俩隔着窗,一人窗外,一人窗里。 夜风轻轻拂过,温热中带着一丝清凉,将酒香扩散开来,光是闻着都有几分醉意了。 夏侯翊再次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眉眼含笑地望着夏侯纾,漫不经心解释道:“今日得了壶好酒,原本想过来找你共饮,见你房里静悄悄的,又怕吵醒你,所以在外面等你醒来。” 夏侯纾闻言心中骤然一紧。这么说,他来很久了? 那么他是不是也听到了自己说梦话? 当年夏侯渊夫妇决定将夏侯纾从泊云观接回来时,夏侯翊正在鸣鹿书院求学,起初并不知情。后来是听府里去给他送衣服的小厮告诉他家中出了大事,他才陆陆续续听到些情况。彼时夏侯翊还不到十三岁,在长兄罹难后,即便知道了常年居住在泊云观的妹妹在回京途中遭遇刺杀,差点身首异处,可除了气愤,他什么也不能做,也做不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站在夏侯纾眼前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势单力薄的二哥,而是越国公府未来的掌门人。 如果让他知道,她从前的那段经历依然还梦魇一般在纠缠着她,他会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小算盘,夏侯翊有,她也如是。 夏侯纾并不打算和盘托出,不由分说便从夏侯翊手中抢过酒壶,猛灌了一口,哪知是壶烈酒,辛辣的味道瞬间从喉咙直达鼻腔,呛得她连眼睛都不受控制溢出泪花。 夏侯翊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哭笑不得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喝酒,再好的酒都是浪费。” 夏侯纾泪眼迷离的瞪了夏侯翊一眼,忍不住又连续咳了几声,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 夏侯翊见她泪眼花花的,十分狼狈,也不忍心继续打趣她,只是殷勤地给她拍后背顺气,脸上却又控制不住笑意,调侃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毛毛躁躁的,以后谁娶了你,不得天天来找我吐苦水?” 夏侯纾很是诧异,虽然夏侯翊经常会开她的玩笑,但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未来的夫君要来找他吐苦水。 夏侯翊一副看穿了她心思的样子,说:“俗话说,长兄如父,如今大哥不在了,当然就得靠我这个二哥了。” “父亲母亲尚在,几遍真有那么一天,想来也找不到你头上。”夏侯纾反驳道。 “谁家的夫婿敢去向老丈人告自己妻子的状啊?自然是同辈之间好说话些。”夏侯翊解释道,“或者说,你觉得以咱们父亲的威名,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说你的不是?” “说得跟真的一样。”夏侯纾翻了个白眼。 话题就这么岔过去了,夏侯翊自始至终没有问起夏侯纾做了什么梦。 夏侯纾又咳了半晌,才终于好受些,方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和嘴角。她缓缓抬眸,望着夏侯翊俊朗的面容揶揄道:“大晚上的,你不会真是为了来灌我一壶酒,然后看我笑话吧?” “是又如何?”夏侯翊眼角依旧噙着笑意。 “是吗?”夏侯纾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膛,漫不经心地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夏侯翊随手打开了她在自己胸口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的手,仰头喝了一口酒,“听说你白日里带翎儿出去了,还被三婶当面斥责了一通,我是特意来安慰你的。” “多大点事,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夏侯纾故意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然而眼里却写满了不屑,“三婶婶的性子,全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多的是被她言语刻薄又敢怒不敢言的。如今这府中,同辈的也就你我和翎儿三人,可这些年来,你我兄妹何曾在她那里得过好脸色?尤其是关系到翎儿的事,她更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可怜翎儿,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我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难得的是,今日这事母亲居然没在意,反而劝三婶不要把翎儿管得那么紧。我瞧着这翎儿若是再不觉悟,恐怕以后还有得苦吃。” “三婶要是听了你这话,肯定会跟你拼命的。”夏侯翊笑道。他平日里虽然不爱掺和家中女眷的事,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忠言逆耳,我才不怕她。”夏侯纾轻笑道,“何况三婶是长辈,也不是爱主动挑事的人。” “我看你也就仗着三婶不会真拿你怎样。”夏侯翊说完着便回想起了儿时的事情,“我记得三婶刚嫁入府中的时候,也是温婉大方的,待我与大哥也十分亲切。岂料三叔的病情突然恶化,没拖几年就去了。翎儿的身子骨也随三叔。这些年来,三婶着实不容易,你没事就别去招惹她了。” “做母亲的,有几个是容易的?难道咱们的母亲这些年就好过吗?”夏侯纾摆摆手反驳道,“三婶若连翎儿的将来都不好好打算,却要跟我这个小辈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谁哭还不一定。” 夏侯翊笑了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聪明的一面呢?” 夏侯纾噘着嘴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说:“那是因为你把眼睛看向别处了,都不关心我。” “你说话可得凭良心。”夏侯翊十分不满。 “怎么没良心了?”夏侯纾反问道,“你若关心我,便会知道我除了聪明伶俐,还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能有我这样的妹妹,是你的福气。” 夏侯翊但笑不语,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方说:“对了,我还听说你上午去了沐春院,扬言要开赌局,还要自己坐庄?” 夏侯纾脸色一黑,闷闷道:“二哥,你不觉得咱们家里的这些人都不太靠谱吗?我白天说的一句话,晚上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想必父亲和母亲那里也听说了吧。这个家真的漏得跟筛子一样。” 夏侯纾笑着点点头,说的却是:“你放心,这件事也就在家里传一下罢了,出不了门的。” 夏侯纾哪里能放心,皱着眉头继续说:“那你也得让父亲好好管他们呀。一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大老爷们,怎么也喜欢嚼舌根?” “父亲知道怎么做,这倒不用你操心。”夏侯翊道,“不过你说你要做庄,又是怎么回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夏侯纾呵呵直笑,“那些人就喜欢争论不休博人眼球。只要把这事换成赌局,而我来做庄,不论他们赌谁赢,那我就稳赚不赔。” 夏侯翊疑惑道:“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稳赚不赔?” “这不是明摆着吗?”夏侯纾笑得更欢心了,“他们不是押姚氏赢就是押佟氏赢,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输的那一方总得心甘情愿掏钱吧?我就赚个中间差价,那也不是一笔小钱。” “你很缺银子吗?”夏侯翊一脸鄙夷,“万一他们谁都没赢呢?” “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夏侯纾心有成竹。 “你如何这般肯定?”夏侯翊有些好奇。 夏侯纾差异的看着兄长,道:“二哥,我知道你耳聪目明,手里的情报也多,但你别拿这个问题来试探我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中宫之位,只会落在她们其中一人身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的。” “万一有呢?”夏侯翊依然坚持。 “不会有万一。”夏侯纾斩钉截铁道,“如果有,早就出现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说着她看了夏侯翊一眼,笑道,“难不成二哥觉得皇长子之母有这个能力吗?她连连皇子都生下了都还只是个美人,如今更是连亲自抚养孩子都尚且不能做主,还敢祈求其他吗?” 夏侯翊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夏侯纾又瞥了一眼夏侯翊手中的酒壶,转移话题道:“好酒需得配好菜,你这样独酌可真没意思。” 夏侯翊知道这个话题不宜继续下去,便识趣的没有再提。 过了一会儿,他瞄了妹妹一眼,笑着问:“看你这么馋,不如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夏侯纾皱了皱眉,抬头仔细打量夏侯翊的表情,听他这话,再联想起他今晚的种种反常行径,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夏侯翊也不打算过多解释,只说:“明日午时,你先带着云溪去游湖,我晚些时候便到。” “你为何不与我同去?”夏侯纾疑惑道。 “你今日才得罪三婶,我这不是怕一同出门太过招摇了?”夏侯翊笑道。见夏侯纾满脸写着不相信,才说,“我有要事要处理。” 夏侯纾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与我游湖只是个幌子罢了。” 第32章 铁骨柔情 次日一大早,夏侯纾便让云溪去吩咐小厨房做些糕点,晚些好带出门,她自己梳洗好后便去正院给母亲请安。 夏侯纾来到父母居住的颂雅堂,正好碰到准备出门的夏侯渊。 夏侯渊身形高大,常年行军打仗的人,举手投足间仿佛有种浑然天成的霸气,远远地就给人一种威慑感,但又让人莫名的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这个家就能平安顺遂,固若金汤。 夏侯渊平时忙于军务,不怎么着家,话也不多,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指令,下面的人都遵之照之,不敢违抗。然而面对妻子和女儿,他又似乎总是很有耐心,和颜悦色的。 夏侯纾八岁之前都没有长在父母跟前,但并不耽误她与父母亲近。尤其是对父亲,她是发自内心的钦佩和爱戴。她抬头瞧了瞧天色,已经过了卯时正刻。以往这个时候,父亲应该是在宫门口等着去上早朝了,今日并非休沐日,他怎会在家? 夏侯纾没来得及多想,赶紧迎上去请安。 夏侯渊看到女儿来了,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先是看了看卧房的方向,再看向女儿,轻声说:“你母亲还在梳妆,你若是没有其他事,就陪我走走吧。” “那我送父亲出门。”夏侯纾心领神会,满心欢喜地跟上父亲的脚步,边走边问,“父亲今日不用去上早朝吗?” “近来军营里事务繁多,皇上特许我不上早朝,直接去军营就行了。”夏侯渊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更深的笑,指了指卧房处,“这不,上午又可以多陪你母亲半个时辰了。” 常年在军营里和战场上摸爬打滚的人,却露出这个表情来,夏侯纾立马就想到了“铁骨柔情”这个词。她很是羡慕父母之间的感情,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却暗自琢磨,原来昨天母亲没有罚自己,是父亲的功劳。那她可得讨好父亲这道保命符。 “难怪前阵地母亲心情不舒畅,近来却似乎好了许多。”夏侯纾诚心诚意的说着,“父亲若是能再多些时间陪伴母亲,母亲肯定更高兴。” “你母亲心情好不好,可不是因为我能不能多陪伴她,而是你们兄妹和睦,平平安安。”夏侯渊如老生常谈,说完顿了一下,看着夏侯纾突然正色道,“纾儿,昨天的事,你母亲跟我说了。” 一听父亲提到昨天的事,夏侯纾心里立马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昨天的事可不止一件,就是不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一件。 夏侯纾心虚的打量着父亲的神色,心思却百转千回。母亲掌管内宅,除非遇到不能抉择的大事,不然是不会劳烦父亲的。那么,母亲把昨天的事告诉父亲,是为什么?父亲特意跟她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图? 夏侯渊看出了女儿脸上的忐忑,捋了捋胡须,笑道:“你紧张什么?以为你母亲向我告状了,怀疑我要惩罚你?” 洞察力如此敏锐,不愧是带兵打仗的人。 夏侯纾被看穿了心思,尴尬地笑了笑,随即灵机一动,赶紧给父亲戴高帽,说道:“父亲心里装着的是家国天下,盼着的是民富国强、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哪会有心力来管这内宅的事情?” “那你可说错了。”夏侯渊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她的说法,然后非常认真地解释说,“你们都以为是你母亲在操持这个家,而我对府中事务一窍不通,好忽悠。其实你们都想错了。我虽然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较多,但府中的动静也瞒不过我。我们这个家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你母亲经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若是都由她来做决定,哪还有喘气的机会?也就你成天只知道胡闹,不会心疼你母亲。” 夏侯纾听完眼前一亮,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操心军营里的事,未曾想他原来这么关心母亲,还帮着留意内宅的事务,赶紧恭维道:“父亲如此关爱母亲,处处为母亲着想,妥善周到,母亲一定很高兴,纾儿必定以父亲为榜样,好好孝顺母亲。” 夏侯渊忽然停住脚步,伸出食指在夏侯纾额头上点了一下,责备中又带着几分宠溺:“你母亲操持家务不容易,尤其是你大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有些不合时宜,遂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叮嘱她,“日后少给你母亲找气受,不然我饶不了你。” 夏侯纾心里明白,父亲没说出的那句话,应该是说大哥没了后,母亲长年累月的忧思过度,明显比往常疲惫和苍老了许多。但是夏侯翖的名字在越国公府里就像是一个禁忌,即便是父亲先提起,夏侯纾也不敢接茬,只得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大清早的,不说这些。”夏侯渊叹了口气,再次凝视着夏侯纾,又说,“翎儿是你三叔唯一的骨血,自幼被你三婶婶捧在手心,就是我看了也自叹不如。为人父母者,担心子女也是人之常情,说话难免就急切了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别放在心上。” “父亲多虑了。”夏侯纾赶紧解释说,“女儿从未埋怨三婶婶,只是觉得翎儿始终是个男孩子,该带他出去见见世面。”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夏侯渊,试探着问,“难道父亲不这么认为吗?” “作为夏侯氏的家主,我自然是希望我夏侯氏的男儿自立自强,百折不挠,将来成就一番大事业,为祖上增光。但我还是一个父亲,也是你两位叔叔的兄长,翎儿的伯父。你三叔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母子,再三恳求我和你母亲要多多关照。”夏侯渊说着又看了看女儿,“纾儿,你还小,不太明白为人父母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的那种心情。等你以后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明白的。” “不,纾儿明白。”夏侯纾认真地说,“父亲,纾儿虽未为人父母,但父亲刚才不是还说纾儿聪明嘛?纾儿也希望能为父亲母亲分忧。” 夏侯渊闻言一阵感慨,目光灼灼的看了夏侯纾一眼,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半晌,他才说了一句“看来,我的纾儿也长大了。” 夏侯纾假装没听懂父亲话里的深意,笑道:“纾儿年前就已经行了及笄之礼了,早就是大人了,父亲难道忘了?” 从记事起,夏侯纾就期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在泊云观的时候,她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摆脱师门的桎梏,早点回到越国公府,回到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后来她回来了,但是大哥却没了,她更加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有能力好去寻找当年的真相。 “是啊。”夏侯渊点点头,“纾儿已经是个大人了。” 父女两又无声的走了几步,夏侯渊才说:“沐春院和隆秋院你以后还是少去吧。就是去了,也尽量少说话,别惹事。” 果然还是逃不掉这茬。 夏侯纾抿了抿嘴,识趣的低下了头装鹌鹑。 夏侯渊像是认真思索了很久,又说:“我也不是说不让你接触我手下的人,你们若是能多听听外面的声音,开阔一下眼界也是好的。只是别做多余的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听完父亲的这一番话,夏侯纾反而松了一口气。 未料夏侯渊又说:“你上次到隆秋院找谢霄比武,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 夏侯纾的头又低了一些。 谢霄是众多门客中的一名剑客,听说他师父被仇家杀死了,他就去报仇。结果仇报了,他也受了重伤,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正好夏侯渊从西郊大营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就将他带了回来交给裴浪医治,没想到养了半年竟然又生龙活虎了。为了感谢夏侯渊的救命之恩,谢霄决定留在越国公府,以十年为期,只为夏侯渊办事。 夏侯纾偷看过谢霄练剑,自然是知道他的厉害。可她那日执意要跟谢霄比武,并非她自不量力,而是因为她在外面受了伤,担心瞒不过身边的人,所以假装找谢霄比武输了,还受了伤,企图以此蒙混过关。 谢霄起初是不同意跟夏侯纾比武的。在他看来,夏侯纾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屑于与之较量。而且夏侯纾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的女儿,于情于理他都不方便出手。但是夏侯纾一直各种挑衅和刺激他,活像个泼皮无赖。他被逼急了才不得不出招。可他刚出了三招,就察觉到夏侯纾的不对劲,于是第四招就如她所愿的将她打趴在地。 那日为了把戏做足,夏侯纾故意大声嚷嚷,所以围观看热闹的人非常多,于是她狂妄自大,被谢霄四招制服的事就传得全府皆知了。 此后夏侯纾就谎称是被谢霄打伤了,窝在清风阁养了半个月。而谢霄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所以大家都以为夏侯纾真是被谢霄所伤。 为此,夏侯纾被府里的人明里暗里的笑话了很久。 夏侯渊眉头微蹙:“那谢霄是什么样的人,功夫如何,你是知道的。那日你怎么会死乞白赖的要找他比武?” 夏侯纾当然不会告诉父亲自己的真实目的,只好悻悻地说:“我一直都想见识一下谢霄的实力,正好那阵子跟灵丘道人新学了几招,就想去试试看。没想到我还是太大意了,这才闹了笑话。” “你啊……” 夏侯渊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指责她。 父女俩不知不觉便已走到正院大门口,贴身护卫林岐已经牵着夏侯渊的坐骑飞卢在候着了。 夏侯渊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正院的大门,又看向夏侯纾,语重心长道:“纾儿,为父不能时刻在家陪着你们,你要帮着你母亲守好这个家。” 夏侯纾郑重地点点头,说道:“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不会辜负父亲和母亲的期望。” 夏侯渊面带笑意,遂挥了挥手让她回去,自己则接过林护卫手中的缰绳,飞身坐上马鞍。骑在马上,他又看了夏侯纾一眼,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说,一挥马鞭,与林护卫纵马往府门方向去。 第33章 姑母来了 夏侯纾看着父亲骑着马走远了,才回到颂雅堂给钟玉卿请安。 钟玉卿已经快梳洗完毕,正在选簪子,看到夏侯纾进来了,她微微抬眸,说道:“方才便听红螺说你来了,却没见进来。庆芳又说你去送你父亲出门了,这倒是难得。你父亲都跟你说什么了?” 夏侯纾看着镜中雍容华贵的钟玉卿,笑着说:“父亲最是关心母亲,自然是教导女儿多听母亲的话,为母亲分忧了。” 钟玉卿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心情不错,嘴上却说:“你何时跟你二哥学得油腔滑调的了?” “母亲这可就冤枉我了!”夏侯纾一个劲地喊冤,“父亲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要是不信,回头你自己问父亲去?” “小小年纪,没个正形。”钟玉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高兴。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头上那支金镶蓝宝石点翠花簪怎么看都怪怪的,遂取了下来放在妆奁里,侧脸对夏侯纾说:“今日你姑母要来,你过来替我挑支簪子吧。” 钟玉卿口中的姑母,正是夏侯渊一母同胞的姐姐夏侯湄,越国公府里赫赫有名的女性人物,即便已出嫁多年,但府中之人每每提到她的名字,都会默默表现出一派肃然。 在外人看来,夏侯氏器重男儿,也是靠着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事实上对女儿也是宝贝得紧,尤其是在夏侯湄出生前,越国公府已经连续两代没有女孩出生了。 夏侯湄作为长女,又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孩,自小便享受着最优越的待遇,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随身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有十几个。宠溺之下,夏侯湄的性子难免骄纵了些,对人对事总是带着几分睥睨众生的傲气。 夏侯湄及笄后,她的父亲夏侯逊将她许配给了门庭清贵的荣安侯府嫡长子许尚瑜。国公府嫡女嫁侯府嫡子,这在当时算是低嫁,因而夏侯湄不论是在婆家还是娘家,都端着一口气,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摆摆她国公府嫡女的谱儿。 夏侯逊夫妇觉得在婚事上有愧于她,不好斥责;荣安侯府忌惮越国公府的权势,也是百般隐忍。久而久之,夏侯湄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钟玉卿刚嫁入越国公府时,夏侯湄认为恭王府没落了,就想拿捏住这个新进门的弟媳。她身在许家,却时刻心系娘家内宅之事,不仅安插了眼线在越国公府监视钟玉卿的一举一动,还隔三差五就回娘家,处处与钟玉卿作对,各种言语挑拨给钟玉卿难堪。奈何钟玉卿看上去文静客气,却不是个吃素的,不仅多次当着众人的面戳穿她的用心险恶,将她怼得哑口无言,还打消了她继续干预娘家内务的念头。 夏侯湄在钟玉卿那里数次栽了跟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跑去找母亲林老夫人吹耳边风,试图通过林老夫人来治一治钟玉卿。林老夫人是个明白人,但她也拿这个被娇惯坏了的女儿没办法,又不想得罪长媳和恭王府,索性把越国公府的管家大权交给了钟玉卿,自己则躲到颐鹤堂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夏侯湄吃了亏,就此收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掺和娘家事务。但私底下,她却总是与钟玉卿较着劲,继而把目光投向陆续进门的夏侯氏二房和三房夫人,企图拉她们做帮手。可是二房先夫人况氏婚后没两年就过世了,续弦的章氏是个贤惠的,对她的挑拨离间不怎么搭腔;三房的郭氏因夏侯泽常年生病需静养,也不爱搭理她。 渐渐地,夏侯湄意识到自己在娘家越来越遭人嫌,说话也越来越没有分量,只好把气撒在丈夫、子女和身边的仆从身上,搞得荣安侯府家宅不宁。新继任荣安侯的许尚瑜为了图个清静,便与一帮好友组了个清谈会,整日饮酒赋诗不着家,还迷上了五石散,日子过得飘飘欲仙,不料却被牵扯进了一桩谋逆案。紧接着,荣安侯府被查封,人人自危,夏侯湄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不得不回娘家求助。 当时越国公府已经是钟玉卿当家,听闻荣安侯府的事情后,钟玉卿不计前嫌,多方打探斡旋,并动用了恭王府的力量,才帮许尚瑜洗清嫌疑。自那之后,夏侯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个月总要往越国公府跑三四回,回回都是带着礼品欢欢喜喜的来,意犹未尽的去。尤其是夏侯翖出事后,夏侯湄更是感同身受,对钟玉卿也关怀备注,俨然一对亲姐妹。 夏侯纾刚回越国公府时,听到身边人对夏侯湄的评价,也是对这位姑母避之不及。然而这许多年过去了,有时候她还庆幸有姑母来陪母亲说说话,解解闷。所以她赶紧凑过去,将妆奁里的数十根材质花色各不相同的簪子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支玉质的如意簪上,便挑出来轻轻往钟玉卿的发髻上簪,解释说:“方才那支金镶蓝宝石点翠花簪样式工艺都是顶好的,可是过于华丽,反倒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还是这支如意簪好,素净不失贵气,更显得母亲姿色卓绝、气度不凡。” 钟玉卿对着镜子看了看,对女儿选的簪子甚是满意,便说:“你姑母上次来的时候提起你,你也回去收拾下,晚些时候去见见吧。” “今日恐怕不行。”夏侯纾说,“二哥约了我游湖。” “翊儿他一早就过来请安了,说是有事要先出门一趟,还说与你约了午时外出。我还奇怪他往日没这许多礼数的,怎么今日这般殷勤,原来是想替你开脱呢。”钟玉卿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说着她从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又说,“如今时间还早着呢,你姑母也说会早些过来。我看你也别回去了,陪我一同用早膳,等你姑母过来。” 夏侯纾没想到夏侯翊一早就来把他们约着游湖的事情说了,这会儿再也没有理由推辞。 母女俩一起吃过早饭,钟玉卿就先到花厅里安排府中这一日的事务,让夏侯纾也在旁边听着,学习如何管家。 夏侯纾对管家一事并无兴趣,就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听着,无非都是厨房菜品、花园修理、物资采买等等繁琐之事。她听了半晌也没听出点新鲜有趣的事情来,甚至有点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好不容易熬了小半个时辰,夏侯纾真的就有些昏昏欲睡了。直到有人来报,说是姑太太到了,她才打起精神来。 夏侯湄照例是带了一堆礼物过来,她身边的林嬷嬷不停地在跟庆芳解释每件礼物分别是给谁的,有什么功用。 夏侯湄跟钟玉卿打了招呼,立马拉着向她行晚辈礼的夏侯纾,惊喜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许久不见纾儿,越发出落得娇俏可人了。” 夏侯纾对姑母的这一番说辞相当腹诽。明明年前及笄礼时才见过,她还拉着母亲的手感慨时光易逝,她们都老了。如今才过去几个月而已,哪里有那么多变化。但她不能说出来,只好笑了笑。 夏侯湄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继续说:“早知道今日你在家,我就带若谦一起来了。你们表兄妹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了,也该多走动走动。” 许若谦是夏侯湄的二儿子,在荣安侯府许家同辈中排行第八,平时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对诗词歌赋很有见解。不过夏侯纾与他并不对脾气,所以平时见了也只是相互见个礼,并没有什么深交。 夏侯纾一时之间不太明白姑母让她跟许若谦多走动是什么意思。 钟玉卿却先一步反应过来,立马打圆场说:“纾儿这孩子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了,只是这性子却收不住,整天胡闹没个正形的。若谦那孩子文雅喜静,只怕兄妹俩见了也处不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夏侯纾与许若谦就是后者。 果然之女莫若母! 夏侯纾立马感激的看向母亲。 夏侯湄却没在意。她笑了笑,岔开了话题无比怀念的说:“我瞧着纾儿呀,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府中这一辈的三个姑娘,我从前觉得绮儿的脾气像我,如今看来,还是纾儿最像我,所以看着就格外亲切。” 夏侯湄口中的“绮儿”便是夏侯潭与已过世的先夫人况氏所生的大女儿夏侯绮,比夏侯纾大七岁,随她父亲搬到锦凤城的第二年就嫁给了锦凤城城主的嫡长子韩廷誉,如今已儿女双全。此外夏侯潭与继室章氏还有一个小女儿夏侯纯,只比夏侯纾大两岁。 钟玉卿看得明白,便说:“三个姑娘性子都像你,只不过这两年就纾儿一个人在你眼前晃悠,你才会觉得她最像你。” 夏侯湄听了,似乎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这才放开了夏侯纾。 夏侯纾松了口气,挨着母亲在下首坐了下来。 夏侯湄接过女使奉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怅然若失道:“平心而论,三个姑娘里,大姑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最上心的。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开始牙牙学语,路都不会走,我看着真是心疼不已。这孩子真是命苦了些。好在章氏是个敦厚良善的,进门之后也没亏待她,把她养得很好。眼瞅着她一天天长大,我这里心也欢喜,原是打算在京中给她再说门好亲事,所以她父亲要去锦凤城赴任时就想把她留下。哪里知道她怎么都不肯听劝,执意要跟过去,不到一年就嫁给了韩廷誉。锦凤城我没去过,但是听人说那里气候不好,夏天热得慌,冬天又极为寒冷,而且处在两国交界地,不怎么太平。她若是肯听我的,不嫁那么远,平时也还能走动走动。如今一年也就逢年过节时送来节礼和几封请安的信。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钟玉卿的脸色早就在夏侯湄提到夏侯绮不肯留在京城时变得不悦起来。她耐着性子待夏侯湄说完,便毫不客气的说:“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大姐还提它做什么?如今大姑娘与大姑爷琴瑟和谐,儿女双全,乃是世间美事。而且大姑娘是个和善懂事的孩子,这两年也是被两个孩子牵绊住了,等过两年孩子大了,还怕大姑娘不回来看你?” 夏侯湄听了钟玉卿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愣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第34章 夏侯氏的女儿 夏侯纾就在心里默默思忖着姑母和母亲说的话。 夏侯纾刚回府时,夏侯绮和夏侯纯姐妹还没有离京,而且她也在身边人的提点下知道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事。 她听说原先的二婶婶况氏是因为产后虚弱,久治不愈,最终气血两亏才亡故的。彼时夏侯绮出生还不到八个月,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 后来夏侯潭又求娶了章氏婶婶进门。 章氏本名章婉莹,是个十分贤德良善的人。她非但没有计较夏侯潭有个女儿,还将夏侯绮视如亲生女儿,衣食住行无不尽心。因而夏侯绮也没有像其他继母带出来的孩子那样谨小慎微,处处要看人脸色。相反,她与章婉莹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宛如亲生母女,性格也非常张扬,心里有事从来不憋着,更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夏侯潭去锦凤城赴任是熙平二年的八月份,中秋节过后。而在那之前,夏侯绮早就与征南将军蒋家的嫡长子蒋沣珉交换了庚帖,签了婚书。原本是定好等夏侯绮满了十八岁就嫁过去的,婚期就定在次年的五月。 然而熙平二年初,蒋家却突然派人来商量提前举办婚礼。 婚期是两家请人合了八字才定下来的,哪里能说改就改。 章婉莹见蒋家催得急,就派人去打听究竟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是蒋沣珉的屋里服侍的丫鬟怀了身孕,孩子是蒋沣珉的,发现时已经快四个月了,那丫鬟实在瞒不住了才坦白的。 尽管蒋沣珉一口咬定那是酒后失德才惹下的祸根,可是错已经酿成,说什么都晚了。而且蒋家子嗣单薄,蒋家长辈看着那丫鬟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就希望能留下那个孩子,这才来找章婉莹商量提前举办婚礼。 知道实情后章婉莹十分气愤,当即就摔了一个茶碗,但是念及夏侯绮与蒋沣珉的感情不好自作主张,就去问了夏侯绮的意见。 夏侯绮与蒋沣珉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之前两家定亲的时候她也是很满意的,为此她甚至还学习绣花,准备亲自绣自己的嫁衣。然而听说蒋家是因为蒋沣珉屋里的丫鬟怀了身孕才要求提前办婚礼,企图一次掩盖自己做下的丑事,她想都没有多想就回绝了。顺便还让章婉莹带话给蒋家,她夏侯绮要嫁人就得三书六礼,风光大嫁,一步一步按照礼制来,也不绝不去给别人擦屁股。 蒋家人听了,非但没觉得自己失礼,还责怪夏侯绮心高气傲,不识大体,随后便让蒋沣珉亲自来找夏侯绮说好话。 蒋沣珉游说完,信心满满的回了家。蒋家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就开始着手筹备婚礼。 到了第三天,蒋家人正热火朝天的在挂红灯笼,布置庭院,夏侯绮突然着一身艳丽的红装走进了蒋家大门。而她手上拿着的是她事先写好并签了自己名字的退婚书和蒋沣珉的庚帖。 蒋家人听说她是去退婚的,当下就翻了脸,对夏侯绮各种指责,说什么丧妇长女不能娶,出尔反尔一点教养都没有。同时还派了人到越国公府谴责章婉莹教女不严。 当时章婉莹正与钟玉卿说着蒋家要提前办婚礼的事,顺便盯着夏侯纯和夏侯纾练字。听了蒋家人的指着,章婉莹立马就拉下了脸,一向好脾气的她竟然对着那蒋家来的传信之人破口大骂,吓得屋里练字的两个女孩子大气不敢出。 钟玉卿也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便让人将夏侯纯和夏侯纾姐妹俩带下去玩,随后她俩亲自去了一趟蒋家。 等她们再回来的时候,均是一脸痛快,身后还跟着红衣夏侯绮。 没等两个妹妹先问,夏侯绮骄傲的向她们展示了蒋沣珉签了字,而且加盖了官府印鉴的退婚书和自己的庚帖,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 当时夏侯纯十二岁,夏侯纾十岁,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她们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长姐明明就很喜欢蒋沣珉,却非要退婚不可,但是十分钦佩长姐的勇气,纷纷夸她做得好,还顺势把蒋家臭骂了一顿。 后来她们才知道,蒋家之所以那么痛快的答应退婚,是因为章婉莹和钟玉卿上门替夏侯绮撑腰。 章婉莹当着蒋家众人和围观群众的面直言蒋家家风不正,蒋沣珉尚未娶妻就与屋里的丫鬟苟且,让丫鬟怀了身孕不说,还想利用夏侯绮来兜底,欺人太甚。夏侯氏的女儿向来有骨气,绝不会嫁这样的人家。 也是那一次,夏侯纯和夏侯纾才发现原来一向坚强骄傲的长姐居然也会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 不过夏侯绮的脆弱也只在那段时间展露过一次。 随后夏侯潭接了调令,远赴锦凤城任职。他原本打算留在京中的家眷也都跟过去了,越国公府一下子就空了许多。 夏侯绮到锦凤城的第二年春天,就嫁给了锦凤城城主之子韩廷誉,次年生下长子韩怀钦。再过了两年,又生下了长女韩怀锦。 听夏侯纯心中说,夏侯绮嫁给韩廷誉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那韩廷誉人品贵重,洁身自好,与夏侯绮志趣相投。两人日久生情,才结了亲。 而蒋沣珉在退婚后,很快就找官媒说了一个外地小官家的女儿唐氏。唐氏欢欢喜喜嫁进了蒋家,才发现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但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隔三差五就闹上一回,把家丑嚷嚷得满京城都知道了。最后那丫鬟虽然平安生了一个男婴,可唐氏就是不愿给孩子的母亲名分,致使那孩子也名不正言不顺的,处处让人笑话。 这么些年过去了,唐氏与蒋沣珉夫妻不和,膝下并无一男半女,而蒋沣珉被唐氏闹得满头满脑的包,也再无心思去考虑男女之事,成日混迹在军营里不着家,孩子则交由蒋家二老抚养。 夏侯纾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妙,缘起缘灭就在一刹那间。如果夏侯绮当初妥协了,以她那吃不得半点亏的性格,没准今日她的处境就跟唐氏一样,甚至比唐氏闹得还惨烈。 这事就如同吃了一只苍蝇,含在嘴里恶心,咽又咽不下去,倒还不如早早就吐出来。 她很庆幸当年夏侯绮小小年纪能那么清醒理智,毫不犹豫的斩断孽缘,然后潇潇洒洒的远走他乡,另寻所爱。 想来母亲和二婶婶也不曾后悔去帮她退婚。 然而此刻姑母突然提起这茬来,话里话外的遗憾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尤其是钟玉卿,她当年可是亲自出面为夏侯绮撑腰的人。 夏侯湄沉默了许久,大概也是不想伤钟玉卿的心,便笑了笑,道:“真是年纪大了就容易犯糊涂。大姑娘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她若是留在京中,只怕也过得不开心。锦凤城虽然偏远,但有韩姑爷疼惜,又有两个孩子日日陪在身边,她是个有福气的。” 钟玉卿点点头道:“大姐能这么想就好。” 夏侯纾却不完全认同,她插嘴道:“姑母这话说得好像是大姐姐落荒而逃的样子。依我看,大姐姐当初去锦凤城就只是单纯的想去散散心,只不过恰好遇到了韩姐夫,彼此交心了才会嫁给他。若是没有韩姐夫,大姐姐留在京城里,照样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夏侯湄噗嗤一笑,道:“纾儿说得对,大姑娘就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我才说她像我嘛。换做是我,我也会在京城里重新挑选一户好人家,嫁过去,夫妻和和美美的,气死蒋家那不要脸的。” 夏侯纾还是摇头,解释说:“那件事之前,大姐姐或许对蒋沣珉还有几分情谊。可出了那样的事,大姐姐心里便再也没有他了。所以蒋家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她也不必花费心思去气他。她现在能过得好,完全是因为她坦荡磊落,聪明果断,拿得起也放得下。” “哎哟!哎哟!”夏侯湄突然夸张的大叫起来,指着夏侯纾对钟玉卿说,“我就说了吧,这大一岁是一岁的事,纾儿及笄后,果然就懂事了许多。瞧这话说得,是我们夏侯氏的女儿,有骨气!” 钟玉卿面上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而是深深的打量着夏侯纾。心想夏侯湄说得没错,大一岁是大一岁的事,夏侯纾确实不小了,她得打起精神来,认真给她的婚事做打算了。 夏侯湄心里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而是直白的问夏侯纾:“纾儿如今也及笄了,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事?” 这事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夏侯纾心里愰铛一声,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突然被哪里飞来的锤子敲了一下,镜面就沿着受力点呈放射状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补救。 夏侯纾求助的看向母亲。 未料钟玉卿竟然也跟着附和了起来:“对呀,纾儿,从前母亲觉得你还小,也没问过你对自己婚事的看法。既然今日提到了,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你若有什么想法,大可私下告诉我。我也不是那独断专横之人,你的婚事,我会尊重你的意见的。” 夏侯湄闻言看了钟玉卿一眼,眼里露出一片惊讶,然后语重心长的对夏侯纾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能自己做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你真是有个好母亲。” 夏侯纾立马就猜到姑母是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婚事上没能自己做主,心里有无限的遗憾,所以才会有此感慨。 “我才刚及笄,你们就开始关心我的婚事了。难道我昨天还是个孩子,就因为今天满了十五岁,就得是个大人了?”夏侯纾一脸的不解,“再说了,咱们府上也没有女儿早嫁的先例呀。” 夏侯湄瞬间就被她这话逗笑了,拍手道:“你说的没错,咱们府上没有女儿早嫁的先例。没有关系,咱们慢慢挑,总能挑到顺眼合心的。” “我可没那闲工夫。”夏侯纾立刻反驳道,“我呢,就想再安安心心陪父亲母亲几年,若是哪日父亲母亲厌烦我了,我就上泊云观找师父和师姐她们去,那里清净,她们也不会嫌弃我。” 钟玉卿若有所思,没说话。 夏侯湄却呸了一声,道:“从前是因为那疯道士危言耸听,你父亲母亲才不得不送你去的。如今你都回来好几年了,也没见着府上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怎么还记着那些事?泊云观虽好,可你终归是夏侯氏的女儿,将来还是要嫁人的。” 夏侯纾可不想再与她扯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了,赶紧转移话题问:“姑母,你今日这么早来找母亲,是有什么事吗?” 夏侯湄一拍大腿,仿佛这才想起来正事似的,兴致勃勃道:“前两天下面送了几头羊过来,是野山羊,他们专门上山猎的。我瞧着肉质精瘦细腻,味道也十分可口,所以今日特意早点叫人送了一只过来。方才进门的时候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去宰了,午饭就能吃上。” 夏侯纾闻言不由得望了望外面。四月的天气依然还是多雨,甚至有些阴晴不定,但是气温已经很高了,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得换上夏装了。 她不由得幽幽道:“姑母,这个季节吃羊肉,是不是太早了些?” 第35章 霞飞院 夏侯湄吃过午饭后就回去了,夏侯纾才终于能够脱身。她从颂雅堂出来,一个人往郭连璧母子居住的霞飞院踱去。 昨晚因钟玉卿的及时出现和劝说,郭连璧没有再跟她计较,但不代表夏侯翎回去后不会受惩罚。毕竟以郭连璧的脾气,往日里即便有长辈帮着说好话,夏侯翎也没少遭罪,甚至还会罚得更严重一些。或是跪祠堂,或是罚抄书,或是背孝经,虽然不伤皮肉,却伤人心。 郭连璧乃浔州郭氏现任家主的长女,自幼便跟随女师读书习字,再大点,又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算账,算得上是才貌双全。 浔州郭氏历代均有子弟入仕为官,只不过品阶不高,且大多都是外放。一家子从老到幼都没什么攀附之心,既不钻营巴结上司,也不善于结交权贵,因而对京城里各大世家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当年越国公老夫人请了官媒去求亲时,郭家连夏侯泽的身体状况都没打听清楚,只是听人说夏侯泽品貌俱佳,为人正直便将郭连璧嫁了过来。 郭连璧嫁到越国公府的头两年,与夏侯泽也是夫妻和睦,恩爱有加,犹如神仙眷侣,只是一直没有孩子。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年无子这事让郭连璧很是愧疚。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背着夏侯泽悄悄看了许多擅长妇科的妙手,喝了无数助孕的药,却没有半点用处。 夏侯泽知道后即心疼又愧疚,便道出了实情,让郭连璧别再为难自己,胡乱喝药反而伤身体。 那之后夏侯泽便不顾外人的眼光,花重金请了大夫进府为自己诊治,各种药材补品流水一般送进他的院子。 到了第三年,郭连璧终于如愿怀上了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夏侯翎。 夫妻俩高兴坏了,几乎日日焚香祈祷。 未料夏侯翎的体质也随他父亲,生下来就孱弱,悉心将养到快两岁,请大夫的次数才少了些。 眼看着日子渐渐明朗起来,夏侯泽却因虚不受补,再加上一直担心儿子的健康,忧思过度而一病不起,不过一年光阴就含恨而终。 夏侯泽病故后,郭连璧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温婉的她,逐渐变得冷淡、多疑且刻薄,还整日将自己关在霞飞院里过日子,不怎么与外面的人接触,大有画地为牢的意味。越国公府里的事,只要不涉及他们母子,她绝不多看一眼,或者多问一句。 霞飞院的女使嬷嬷们大多是郭连璧娘家陪嫁过来的,都是些得力的,一个个锦心绣口,精明能干,丝毫不输钟玉卿身边的人。 有时候夏侯纾就会想,如若不是为夏侯泽与夏侯翎父子所累,以郭连璧的才干及她身边人的精明,未必做不得这越国公府的女主人。 这些年来,霞飞院里的仆人们见郭连璧将夏侯翎看管得十分严厉,远远超过一个孩子的承受范围,心里也有不忍,但又无力劝说。因为每次郭连璧都会用夏侯翎没有父亲依靠,只能靠自己这个理由堵回来。 她们看在夏侯纾待夏侯翎亲厚的份上,私底下也愿意将三房的事情透露一二,还让夏侯纾多多照顾夏侯翎这个命苦的堂弟。 夏侯纾觉得自己会管夏侯翎的事,除了血脉这种神奇力量的促使,以及可怜他年幼丧父,失去依靠,另一个原因就是霞飞院里除了郭连璧之外的其他人的怂恿和纵容。 霞飞院大门常年紧闭,由一个叫郭顺的门房看守着。 郭顺也是郭连璧从浔州娘家带来的人,整个越国公府他只认郭连璧和夏侯翎两个主子,没有郭连璧的首肯,他绝不会乱放任何一个人进霞飞院。哪怕是主持越国公府中馈的钟玉卿。 不过钟玉卿也知道霞飞院的规矩,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夏侯纾照例是没能进得了霞飞院的门,索性在门口等里面的人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郭连璧身边的冯嬷嬷提着个篮子出来,她赶紧迎了上去。可出人意料的是,往常待她极为和善的冯嬷嬷,这次却一反常态,看到她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直接走了,留了一个骄傲硬挺的背影给她。 夏侯纾又连着叫了她几声,风嬷嬷都无动于衷。 冯嬷嬷是郭连璧从娘家带过来的老人,据说郭连璧还未出阁前就已经跟在身边了服侍了,主仆感情十分深厚,说是形同母女都不过分。因而郭连璧身边的人都很敬重她。 冯嬷嬷在越国公府待了很多年,对霞飞院以外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既不深交,也不得罪,说话做事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府中的人知道她不是个能轻易攀交的,也不会上赶着来巴结她。 此外,冯嬷嬷虽然领着越国公府的月钱,但她的身契在郭连璧手里,按照几房多年相处的默契,并不受大房和二房的支使。即便是身为越国公府当家主母的钟玉卿,要指使冯嬷嬷做点什么,都得提前问知会郭连璧一声。所以夏侯纾就算是主子身份,也拿冯嬷嬷无可奈何。 夏侯纾寻思着自己这段日子来先后因为禁足和养伤,连清风阁的院门都没踏出过几次,不至于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冯嬷嬷。而冯嬷嬷这个态度转变明显就很奇怪,但她一时间想不明白冯嬷嬷闹的哪门子脾气。 夏侯纾正纳闷着,转头却见郭连璧身边的大丫鬟舒秀匆匆走了过来,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往旁边的假山后面走。 夏侯纾不明所以,任由着舒秀将她拉到假山背后,静静等候下文。 舒秀颇为神秘地伸着脖子四下环顾了一圈,没见到有其他人,才看向夏侯纾,小声说:“我听文竹她们说三姑娘来了,就赶紧出来看看。方才多有唐突,还望三姑娘勿怪,我也是怕隔墙有耳,传来传去徒生事端。” 文竹是郭连璧屋里伺候膳食的丫鬟,这个时间正好是饭点,所以才会看到她在门外,又悄悄告诉了舒秀。 原本还一头雾水的夏侯纾,受舒秀影响,也开始谨慎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霞飞院里出什么事了吗?还是翎儿怎么了?冯嬷嬷之前待我还算亲厚,怎么今日看都不看我一眼?” “没什么大事。”舒秀先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接着说,“说到底,还是因为三姑娘昨天私自带六公子出府。” “可是昨天的事情,不是已经说开了吗?”夏侯纾喃喃道,“何况我也没把翎儿怎么样,她怎的还记恨上我了?” 说完她就想敲一下自己的脑袋,那哪叫说开了啊!明显就是郭连璧不想与母亲正面起冲突,所以才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了她而已。不然她自己又何必眼巴巴跑过来打听呢? 这事只怕永远都记在郭连璧的账本上了,日后她夏侯纾就是霞飞院众人排斥的对象。 舒秀看着她,摇摇头解释说:“冯嬷嬷是我家夫人身边的老人了,行事向来妥帖周到,深得夫人信任。原来在浔州老家时,连我家老夫人都要高看她几眼的。平日里我们都不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以免开罪她,回头又被告到夫人那里去。偏生她跟夫人一样,将六公子看得极重,夫人因着昨日的事心里不痛快,冯嬷嬷自然也跟着不痛快了。” 夏侯纾哭笑不得,只说:“冯嬷嬷当真是疼爱翎儿得紧。” 舒秀听出夏侯纾话里有话,依旧是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冯嬷嬷虽然眼里揉不得沙子,待人却是极好的,尤其对我们这些陪嫁过来的丫鬟小厮多有庇护。与我一同跟着夫人从浔州来的华梅,从前不慎将纸鸢放进了大公子原先住的院子,害怕被发现就偷偷溜进去捡,犯了郡主的忌讳,夫人拿了她的身契说要将她打发回浔州。可怜那华梅在浔州的家里就只有一对嗜赌如命的父兄,原本就是因为输光了家产才将她卖到郭家的,她要是回去,她那见钱眼开的父兄还不知道要再把她卖到哪里去呢。最后还是冯嬷嬷极力劝说,夫人才同意她留下来。” 听起来冯嬷嬷确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舒秀看了夏侯纾一眼,又说:“今天这事确实是冯嬷嬷不对,但她也只是跟夫人一样,太过紧张六公子的安危了。三姑娘聪明伶俐,应该也能想明白。所以还望三姑娘不要与冯嬷嬷计较。” 这一上午,舒秀是第二个说她聪明的。 因为她聪明,所以有些不好听的话不必说出口,她也能想明白。 夏侯纾算是明白了,舒秀不是来向她透露什么惊天秘密的,而是要维护他们霞飞院众人之间的团结。即便霞飞院里大多数人都觉得郭连璧对夏侯翎的管教方式有问题,但是遇到有可能影响他们团结的外来人和事时,大家还是一致对外的。 郭连璧有如此忠仆,是她的福气,以后也会是夏侯翎的福气。 夏侯纾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你都说了,冯嬷嬷是三婶身边的老人,又将翎儿视若珍宝,我怎么会怪她呢?我感谢她都来不及呢。” “三姑娘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不过了。”舒秀喜笑颜开,随后又欠了欠身,继续道,“舒秀也在此谢过三姑娘对六公子的关照。” “姐姐爱护弟弟,不也是应该的吗?”夏侯纾就着她的话说,又问,“你跟我说一声实话,昨晚翎儿回去后,三婶婶没罚他吧?” “罚了。”舒秀诚实地说,“昨晚六公子回来后,夫人就将他带到小佛堂训斥了一通,又罚他在小佛堂里跪了半个时辰,便让我们备了热水和姜汤服侍六公子睡下了。” 夏侯纾听了直摇头,心想郭连璧真的是魔怔了,明明心疼儿子,叫人提前备下热水和姜汤,却又非得让夏侯翎去罚跪,她自己不觉得矛盾吗?而且昨天夏侯翎跟着她出去一阵疯玩,本来就精疲力尽了,回到家里又被罚跪半个时辰,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站起来好好走路。 舒秀似乎猜到了夏侯纾的担忧,立即说:“六公子今早确实不良于行,但这事我们都有经验,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三姑娘不用担心。” 有经验? 夏侯纾咂舌,心里泛起了无限的心疼和酸楚。但她识趣的没再多问,辞别了舒秀,才往回走。 霞飞院的事她是插不上手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开开心心去赴夏侯翊约呢。她倒要看看,夏侯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36章 陈年旧事 夏侯纾和云溪赶到约定的湖边,夏侯翊依然还未到,只有一条小小的游船停靠在岸边等人。 游船是夏侯翊一早就订好的,船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翁,姓罗,半白的胡子半白的头发,因常年撑船劳作,皮肤晒得黝黑,手臂也很结实。大概是等得太久了,老翁此刻正盖着个斗笠半躺在船头打瞌睡。 云溪淘气,在路边抽了根狗尾巴草,放轻脚步走过去,缓缓揭开了罗老翁盖在脸上的斗笠,然后用狗尾巴草挠他的鼻子,害得老翁惊醒之余还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她却在旁边偷笑。 罗老翁定睛一看是个女娇娃,笑骂了一句“丫头好生无礼”,得知她们就是乘船之人,便笑呵呵的领着她们上了船。 云溪淘气归淘气,还是诚心诚意的把带来的糕点分了一些给老翁,算是给他赔罪。 罗老翁笑嘻嘻地收下了,连连道谢,还热心地帮她们生了炭火烹茶。 天色不算好,湖面的风很大,湖边的柳条被吹得晃来晃去,像是在水中起舞,婀娜多姿,让整个湖面都生动起来。 罗老翁帮着生了火,便进船舱里来,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昨日来定船的公子说姑娘会先到,是否开船皆由你来决定。可近来多雨,我瞧着这天色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变天,姑娘要不要先沿湖游览一番?若是下了雨,湖面雾茫茫的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夏侯纾仔细观察了一下天色,上午还有些光亮的云层此刻都暗淡下来,乌泱泱的堆在空中,说不住什么时候就能破开一条口子,泄下倾盆大雨。她想着罗老翁常年风餐露宿,看天吃饭,对天气的变化自然比自己要敏感些,而且夏侯翊也不知何时才会到,她们一直待在原处等着也没意思,还不如自己先逛逛,便同意了老翁的提议。 小船沿着湖游行路一段,天色越来越暗,果然不出老翁所料,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雨来。湖面很快就生起了水雾,目光所及处,一片烟雨濛濛。近处几株杨柳垂下碧绿的枝条,在微风的搀扶下摇曳生姿,与湖面上荡起的涟漪相映成趣。 两岸景色依次向后漂移,山映水中,水绕山行,繁花似锦,演绎着美丽的蜕变。水汽氤氲中,夏侯纾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色布条,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思绪也逐渐飞远了。 史书上记载,南祁开国之初,太宗皇帝独孤靖为了表彰几位得力功臣,破格加封了十位异姓藩王,以示君臣一家,共享太平。 这十位异姓藩王分别是襄王长孙铎、荆王孔承钦、肃王罗可敦、惠王张明瑛、敬王郑嘉、信王章怀素、陵王宇文洄、恭王钟朔之、顺王司徒献、益王薛从绩。其中,恭王钟朔之便是现任恭王钟瓒和钟玉卿兄妹的曾祖父,也是夏侯纾的太外祖父,还是太宗皇帝的女婿。 恭王在十位异姓藩王中虽然排位比较靠后,也没有什么军功,却深得南祁历代皇帝的信任和仰仗,还成为了除了襄王长孙氏和陵王宇文氏之外,获得世袭罔替的三大异姓王之一。这样的荣耀,不仅是因为钟朔之是太宗皇帝独孤靖的女婿,还因为恭王手里掌管着神秘组织长青门。 钟家祖上原是前朝大颐王朝司马氏的重臣,专司秘职,为帝王监察百官,同时搜集天下情报。 大颐王朝末代皇帝司马固骄奢淫逸,不善治国之道。他一边派使臣网罗天下美女充盈六宫,使各地出现“万家生女不敢言,违心矫作男儿养,一朝礼成婚约定,沐浴梳妆变娇娘”的怪象;一边又强行征地修建行宫,大兴徭役。如此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逼得百姓不得不揭竿起义。 钟氏一族见大颐王朝日渐式微,司马固视人命如草芥,不得民心,劝谏多次无果,毅然解散情报网,辞官归田。 然而司马固虽然昏庸,却不蠢笨,他忌惮钟氏一族手中的情报网,随后派人前来刺杀,钟朔之的发妻和不足三岁的幼子不幸被捕、命丧敌手。但司马固并未就此罢手,甚至加派了自己的亲卫军多番围追堵截,企图将钟氏一族赶尽杀绝。 钟氏一族为求自保,一怒之下加入了当时由独孤靖领导的义军。 独孤靖出身世家,胸有雄才,为人豪爽仗义,用人不拘一格,且礼贤下士。他不仅散尽家财厚待自己的追随者,还通过联姻进一步巩固与盟友的关系,更是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静亭公主许配给了当时身为钟氏掌门人的钟朔之作为续弦。 钟朔之也没有辜负独孤靖的器重,带着对原配发妻和儿子的思念以及对大颐王朝的仇恨与憎恶,他迅速召集旧部重建了情报网,为独孤靖搜罗情报,一路辅佐独孤靖东征西讨,建立了南祁国。 独孤靖称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加封功臣,史称“太宗赐恩”。 百年来,长青门和恭王府钟氏一族互为依托,荣辱与共。 钟氏一族因把控长青门而受到帝王的重用,跻身于皇亲贵族之中;长青门也因钟氏族人的前赴后继而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南祁历代君主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同时也是最尖锐的兵器。 长青门的核心分为死士和密探两个部分。死士大多出生低微或者家境贫寒的流浪儿和孤儿,后被长青门收留,教习武艺,并经过严苛的训练和筛选后成为君主最忠诚的利刃。而密探的出身则不一致,有出身世家的公子,也有身手敏捷、头脑灵活的平民布衣,不论贵贱。身份的不一致,也更加易于隐藏和探听消息。 此外,密探还有严格的等级和权限划分,根据信物分为紫戒、蓝戒、绿戒、银戒四个等级。各级密探直接听命于恭王府,大家各司其职,互不相干,甚至见了面都不一定认识对方。 钟朔之在世时,钟家外有开国之功,内有南祁公主为妻,风头无两,也成就了长青门的辉煌巅峰。彼时,长青门的死士和密探均由恭王府统领,效忠于君主,诸王皆不敢小瞧恭王府。 然而时至今日,恭王府虽然名义上掌管着长青门,但事实上长青门大权早已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仅有密探部分由恭王府统领,死士则直接听命于君主,从人员筛选到任用,恭王府皆无权过问。 恭王府的辉煌如昙花一现,一方面是南祁君主对恭王府掌握的隐秘势力的畏惧,害怕恭王府和长青门不受控制,对皇权造成威胁,重蹈大颐王朝的覆辙;另一方年也是长青门的存在损害了部分士族的利益,从而遭到排挤和陷害,让恭王府不得不更加低调的为人处世。 当然,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便是钟家人丁不兴,已连续三代都是一脉单传,后继者资质良莠不济还没得选择,以致大权旁落。 尤其是到了钟瓒这一代,更是子嗣凋零,门庭衰落。 夏侯纾的外祖父钟敬膝下仅有一子一女。长子钟瓒自幼便抱有振兴家族之志,然而他成年后虽然娶了好几门妻妾,也分别生下了子女,但至今未有一个健康长大的儿子。早前恭王妃和另外几名妾室都曾诞下过麟儿,不过最终不是病逝了,便是因其他各种原因离奇夭折了。其嫡长子钟玄黎生来体弱,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五岁,却被一场风寒夺去生命。另一个庶子钟蓝江倒是健康又活泼,然而十二岁时与别人纵马,不慎坠马而亡,只余下五个女儿一个胜似一个娇艳。 外面有传言说这是因为恭王府历代豢养的死士和密探造下太多罪孽,才导致钟家无人继承香火。 偏偏长青门经手之事极为隐秘,且危险重重,因而门主之位历来传男不传女。钟瓒在发现自己的振兴之路十分艰难时,便想把这份重任交托给下一代继续完成,实现他的宏图壮志。然而他一直没有可以继承意志的儿子,这无疑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随着钟瓒的年纪越来越大,他慢慢对生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这件事失去了信心。后来他想着妹妹钟玉卿育有两子,便把主意打到了善于伪装的外甥夏侯翊身上。毕竟夏侯翊身上也流着一半恭王府的血液。与其将来过继钟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旁支子弟来继承家业,倒不如把长青门交给自己的亲外甥,也不算是后继无人。 彼时夏侯翖尚在,钟玉卿想着来日长子夏侯翖要承袭越国公的爵位,次子夏侯翊无心军营,将来继承恭王府统领的长青门也未尝不可,所以并没有反对钟瓒的提议,反倒有意无意地暗中培养夏侯翊。 夏侯纾刚回越国公府时,只知道自己是越国公夏侯渊的独女,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外祖父和舅舅都先后承袭了恭王的爵位,门庭高贵,家世显赫,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并不知晓恭王府手里掌握着什么样的势力,更加不清楚夏侯翊早就被选定为恭王府的继承人。每每看到整日与三五好友谈笑风生,不思进取的夏侯翊,她都只当他是个胸无大志,一心只想等父亲百年后袭爵的浪荡子。 直到后来她发现了猫腻。 第37章 烟雨惑人心 当时钟瓒醉心于指导夏侯翊识人用人之道,一门心思要将他培养成长青门最优秀的接班人,完成他的理想抱负,所以夏侯翊隔三差五就往恭王府跑,有时候甚至直接住进恭王府,十天半月的不归家。 夏侯纾对他们舅甥之间的感情既羡慕又好奇,便也借着与诸位表姐妹亲近的由头去恭王府小住,实则偷偷观察夏侯翊的踪迹。然后她发现夏侯翊每次进入舅舅的大书房后就会消失不见,而过一段时间又会大变活人一样出现在书房。 这样的事情连续出现几次后,她就开始怀疑舅舅的大书房里藏着一间密室,而且这间密室还不小,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在里面待那么久。但是她后面好几次借着找舅舅借书的名义去过大书房,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不禁激起了她的胜负欲,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真相,勘破他们舅甥俩在书房消失的秘密。 后来有一次,趁着守门的护卫没注意,夏侯纾再次紧随夏侯翊的脚步偷偷溜进了大书房,里面依然是空无一人。 那一次,夏侯纾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不可耐地到处翻找,而是直接坐在舅舅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捧着一本话本子一边悠哉悠哉地看着。 直到黄昏时分,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夏侯纾正看到话本最精彩的部分,完全没有留意时间过去多久。听到声音,她蓦然转头,便见椅子后的书架从中间分开,随即里面的一堵厚厚的墙也裂开了来。墙后面是一排通往地下的石板台阶,整齐有致,深不见底。通道两旁平滑的石壁上镶嵌着萤石照明,而钟瓒和夏侯翊,正负着手,一前一后地沿着台阶走上来。 六目相对,每个人都掩饰不住惊讶,尤其是夏侯纾。 她之前也怀疑过书房里那些看上去工工整整的书架有问题,还一边翻找查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一边沿着墙壁敲打了一回,岂料书架后面的那堵墙故意加厚了,就算她敲破手指也听不出后面是空的。 钟瓒不愧掌管长青门多年,心思敏捷,反应迅速。 他先是捏着胡子怒气冲冲的质问夏侯纾为何会出现在他的书房,接着又斥责她不该随便来自己的书房,最后告诫她以后绝不可靠近书房半步,更不能将今日的事说出去,否则就不准她再踏入恭王府。 钟瓒的一席话几乎一气呵成,不留给人半点思考的空隙。 夏侯纾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又冷不丁被舅舅狠狠训斥了一通,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含着眼泪出了书房,走了好远才察觉到事情不对。但她也不敢回去找舅舅理论,毕竟恭王府有明令,任何人不得乱闯钟瓒的书房。而今她不请自来,还撞破了别人的秘密,理亏在先。而且钟瓒的口风非常紧,就算她费尽口舌也不会问出什么来。 于是夏侯纾将目标转移到了夏侯翊身上。 夏侯翊当时才满十六岁,处事尚没有如今的沉着和圆滑。在夏侯纾的多番胡搅蛮缠和威逼利诱之下,他不得不缴械投降并如实招供。 知道兄长还有这么一层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夏侯纾起初是惊讶,接着是钦佩,然后她回去想了一个晚上后,便以此为把柄威胁夏侯翊也帮自己在长青门谋个职,不然她就嚷嚷得让恭王府的表姐妹们都知道。 夏侯翊傻了眼。他没想到妹妹平时人小鬼大不安分也就罢了,居然还得寸进尺想进长青门,但长青门是什么地方,是她该去的地方吗? 夏侯翊借口长青门行事危险果断拒绝了她。 夏侯纾也不气馁,继续发挥她软磨硬泡的本事,每天雷打不动的往夏侯翊的院子里跑,或是装模作样的在他眼前练功,或是给他弹一支曲子,又或者啥也不说,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往他屋里一坐,拿着本书漫不经心的看着,待茶喝足了,点心也吃够了,再聘聘婷婷的回自己的院子。 她这样纠缠不清了两个多月,夏侯翊的心理阴影非常大,再也扛不住了。 在夏侯翊的掩护下,夏侯纾虽然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了长青门的试炼与考核,但也只堪堪捞了个最低等级的银戒密探,至今连长青门的总舵都没去过,更别说接触到长青门的核心。并且她做的这些事一直瞒着双亲,就连掌管长青门的舅舅钟瓒都不知道实情,因为她进入长青门时用的身份叫莫真。 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暴露了,父母和舅舅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夏侯纾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无所事事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慢,也容易让人情不自禁的回想起往事。而如今记忆里的那段历史已经飞远,他们得马不停蹄做好当下的事。 夏侯纾将布条收回了袖中,深吸一口气,再看香炉里的燃着的香,已经是第二支了,却依然不见夏侯翊的踪影,她心中不由得狐疑起来。 越国公府那么大,即便是二叔一家都在京城也住不过来,想要找个偏僻没人的地方说话还不容易,夏侯翊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里见面呢? 云溪是个贪吃的,并未留意到夏侯纾心思百转千回。她煮好茶后便去找罗老翁打听附近哪里有好玩的和好吃的,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夏侯纾却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走到船舱口问船夫:“船家,昨天订船的公子可有说他何时上船?在哪里上船?” 罗老翁见他们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还一前一后的来,便在心里琢磨他们是不是出来幽会的小情侣,可方才他与云溪聊了半晌,却听说他们只是兄妹,他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如今再看到夏侯纾着急的样子,他又在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被云溪给骗了。他在这片湖上谋生了大半辈子,可还没见过哪家的兄妹二人出来游湖的。多的是打着兄妹的幌子掩人耳目,实则吟诗作赋,谈情说爱的。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透? 罗老翁心里想着事,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安慰道:“姑娘莫慌,昨天那位公子虽然没有说什么时候来,但我瞧着他风度翩翩,是个诚恳的人,定然不会抛下姑娘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夏侯纾一时之间也说不出那里怪。 云溪却马上接话说:“那是肯定的了,我们家二公子向来言出必行,他既然约了我家姑娘来游湖,就不会食言的。” 罗老翁一听,又看了看夏侯纾的神情,心想难道还真是兄妹? 夏侯纾并不知道罗老翁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满湖的薄雾和岸边朦朦胧胧的山色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咱们也沿湖走了一段了,可别越走越远了。还是往回走吧。这湖面雾大,万一兄长到了,也看不到我们在哪儿。” 罗老翁立马笑着说:“姑娘不必担心,这片湖虽然大,中间又有许多小山,可上下船的口岸也多,但我常年在此摆渡,还是清楚路线的,大概也猜得到那位公子会从那几个地方上船。” 夏侯纾点点头:“那就劳烦船家先返航,去你说的那几个地方看看。” 船夫得令,立马调转了船头,不过他没有完全沿着来时的岸边往回走,而是把船划到了对岸,沿着另一边的风景往他们来的方向划。 夏侯纾对这里不熟悉,自知自己站在那里干着急也没什么用,便又回到船舱里坐下,握住茶杯看着外面久久出神。 昨天晚上夏侯翊来找自己的时候就心事重重的,还一个人躲在假山上面喝闷酒。随后他约她来游湖,却又说上午有事,让她先来,那么他到底在忙什么呢? 是不是长青门那边出了什么事? 可如果是长青门出了事,最担忧的难道不是他们的舅舅吗?怎么也轮不到夏侯翊着急上火呀。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会让夏侯翊那般失态呢? 夏侯纾想不明白,索性就劝自己别去想了,等夏侯翊到了,直接问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打定主意,夏侯纾也就真的不去想了。她凝神聚目,抬眼往外面望去,隐约看见离他们不过三十来丈的湖面漂着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像极了自己的那个梦,朦朦胧胧的,却怎么也看不清。 一杯茶喝完了,夏侯纾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刚喝了一口,便见那艘小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真切,连着那道身影都清晰起来,一袭紫衣在灰蒙蒙的薄雾中如谪仙,如鬼魅,偏偏又气质卓然,仿佛这满湖的烟雨都无法将他浸染。 她丢下茶盏鬼使神差地跑到船头,睁大眼睛远远地望着那个立在船头若影若现的人影,只觉得那人有好看的眉眼。 而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探视的目光,侧目看了她一眼。 夏侯纾顿时心中一窒。 怎么会是他? 那个在护国寺睥睨众生的紫衣男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夏侯纾胡思乱想之际,那道身影连着船忽然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先前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她不服气,睁大眼睛继续寻找,却一无所获。视线之内唯余一片水雾迷茫,船夫惬意的撑着船桨,云溪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炉火。 第38章 巧合 “纾儿。” 随着一声呼唤,小船微微一震,夏侯翊像片羽毛一样落在夏侯纾身后,雪白的衣裳把他衬托得似神仙下凡般飘逸。 夏侯翊偏爱着白衣。他的衣柜里有很多衣服,不同的面料,不同的款式,不同的花纹,只有颜色总是这种梨花一般的白。而夏侯翊的皮肤白皙光洁,这样素净的颜色反而衬托得他面如冠玉。 夏侯纾烦躁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夏侯翊,又看了看他身后,再看看周围,视线之内除了水就是雾。 这里虽然靠近岸边,却不是罗老翁说的渡口,他是从哪里上船的? 不过眼下这并不是夏侯纾最关心的问题,她紧紧盯着兄长问:“方才就你一个人吗?” “怎么,你还约了其他人?”夏侯翊愣了一下,视线往船舱里看去。 船舱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香即将燃尽。 “当然没有。”夏侯纾嘴上回答着,心里却有些失望。 大概真是自己看花眼了,湖面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可就算是看花了眼,她怎么会看成是哪个紫衣男子呢? 夏侯纾不由自主的抚上了左手臂,那里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如初。 或许就像人会做梦一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她一直惦记着手臂上的伤口,忘不掉伤口的来历,所以才会看花了眼,甚至潜意识里看到了那张冷淡而疏离的脸。 夏侯翊不疑有他,拍了拍自己身上沾到的雨珠,又问:“你方才在找什么呢?” 夏侯纾再看向夏侯翊时,眼里就换上了揶揄的笑意:“我就想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像我们一般志趣高洁的人,这大风大雨的还出来游湖,实在是精神可嘉!” 夏侯翊对妹妹的冷嘲热讽不屑一顾,径直走进船舱,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被雨水淋湿的发丝安静的披落在他肩头,看上去有几分凌乱,但他全然不顾。 在船的另一头烹茶的云溪听到了声响,立刻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看见夏侯翊坐在那里,她两眼亮晶晶的,再看到他一身的水气,又惊讶道:“二公子,你是淋了多久的雨啊,怎么湿成这个样子了?” 说着她就将茶壶放在小几上,快速掏出帕子来替他擦头发上的水。 夏侯翊稍微向旁边避了一下,除了他屋里常年服侍他衣食的撷英和撷芳,他并不习惯别的丫鬟乱碰他。 云溪讪讪的收回了帕子。她早已习惯了夏侯翊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也没觉得多委屈和丢面子,转身殷勤的替换了小几上快要喝完的温茶,又指了指白瓷盘里的点心对夏侯翊说:“二公子,你饿了吧?这是今早刚做的点心,特意少放了糖,你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夏侯翊闻言扫了一眼小几上的茶点,似乎并不如意,最后勉强挑了一块放入口中尝了尝。 云溪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二公子,你可还喜欢?” “尚可。”夏侯翊说的很委婉,没等云溪再劝他继续尝一块,他便会了挥手说,“你先到后面去吧,别让那船夫进来,我跟纾儿有话要说。” 云溪得到了认可,欢天喜地的端着换下来的茶壶出去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夏侯纾目送云溪的背影出去,这才走近了些,含酸带涩的调侃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你是我的兄长,不然光是看着我屋里的人一个个都把心扑在你身上都能把我气死。” 夏侯翊自动忽略了妹妹了调侃,神情自若地喝着茶。 夏侯纾默默瞪了他一眼,才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言归正传道:“你这一上午去了哪里?” 夏侯翊笑笑不说话。 因为他们俩的身份特殊,所以兄妹俩曾经做过约定,如果遇到不方便告知对方的事,大家就一笑了之。 夏侯纾立即明白,夏侯翊上午去办的事不能告诉她。 既然如此,她也不厚着脸皮追问,只得换了个角度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夏侯翊认真的思索着这个问题,如果回答的话,似乎也不算违反约定。 他想了半晌才说:“有些棘手。” 有些……棘手? 夏侯纾听了眼睛一亮,瞬间打起了精神,目光灼热地盯着兄长。 平日里仿佛无所不能的夏侯翊,遇到美女都面不改色,如今露出这个表情,肯定是遇到了真的特别棘手的事。 会是什么事呢? 或许是自己的两位兄长都过于优秀且声名在外,夏侯纾长在这种光环下,难免就会有压力,所以对能让夏侯翊头疼的事总是抱着几分好奇和幸灾乐祸。但她始终惦记着夏侯翊待自己不薄,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要帮我?”夏侯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妹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脑子里立即蹦出当初夏侯纾能力不足却又不停逼他就范的情形。 他缓了缓神,摆摆手毫不留情道:“那倒不必,你只会越帮越忙。” “你可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夏侯纾狠狠挖了他一眼。 她虽然只是礼貌性地问一句,还带着几分戏谑,但得到这样的答复,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继而愤愤道:“你也别小瞧了我。想当初,我虽然是靠着你伪造了身份,但后面也是凭自己的真本事通过考核的。” “我可不敢小瞧你,至于你的能力吧……”夏侯翊努力地想着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想了一会儿,才说出“见仁见智”四个字,并不忘提醒道,“要紧的是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夏侯翊方才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让夏侯纾别忘了自己是个女儿身,还是出身夏侯氏的高门贵女,背后牵连着越国公府和恭王府,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切勿一时得意忘形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处于险境。另一层便是委婉地提醒夏侯纾不要越级,毕竟银戒在长青门只是最低级别的密探,探查的也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情报,根本就不起眼。而他夏侯翊却是长青门未来的接班人,谁更有话语权不言而喻。 夏侯纾对于第一层意思不置可否,但对于夏侯翊让她不要越级的忠告,她听了却只想笑。 事实上,夏侯翊自己就不怎么遵守这个规矩。准确地说,是经常干降级的事。例如他就常常暗中协助夏侯纾调查案件或打探情报,为她在长青们站稳脚跟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 当然,夏侯纾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于兄长的告诫,她无从反驳,也不想做毫无意义的辩驳,遂抛开夏侯翊对她实力的质疑,乖巧的点点头:“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又有任务了。”夏侯翊呷了口茶,忽然转移了话题,并且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夏侯纾愣了愣,心里一阵狐疑。虽然夏侯翊已在舅舅钟瓒的扶持下开始接手长青门的部分事务,但真正掌权的人依然还是钟瓒,所以并不是长青门的每一件事夏侯翊都了如指掌。 “你会读心术吗?”夏侯纾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之前看过的那张布条递给夏侯翊,有意试探他是否真正知情。 这是昨日信鸽送来的新任务,上面只写了“丞相府易舞”五个小楷。 长青门分配任务的方式就像花灯节猜字谜,给你一个谜题,然后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找到谜底。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夏侯翊接过布条,看清上面的小字后先是一怔。熟悉的字迹确实出自他们的舅舅钟瓒,但这五个字背后的含义却让他惊讶。如果舅舅知道接这个任务的人是自己的外甥女,会不会后悔? 夏侯翊的脸色很快又恢复平淡,随手将布条还了回去,说:“看来这次还是个大任务。” 夏侯纾将兄长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笃定这个任务是由舅舅钟瓒发出来的,夏侯翊应该也不知情。 其实接到这个任务后,她已经认真琢磨过了,但至今毫无头绪,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当朝丞相王崇厚是京官,而且是文官之首,与各藩王关系密切,想要探查他的事,可不就像夏侯翊说的那样,是个大任务? 想到这里,夏侯纾不怀好意的看向夏侯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留意各地藩王动向,对他们的家私密辛有多了解,肯定会知道点什么。如果这次依然能得到他的帮助,那么自己就会省事很多。 打定主意后,夏侯纾笑得更殷切了:“这些年你没少接触到跟丞相府相关的人和事,你对丞相府的了解有多少?” “不多不多。”夏侯翊谦虚道,“倒是听说不久前死了个宠妾。” “宠妾?”夏侯纾满心的狐疑和震惊。 京中权贵多如牛毛,多少人家里不是三妻四妾,今天这个风光无限,明天那个满面春风,却是花无百日红,出来主事的依然还得是当家的主母。所以偌大一个丞相府死个宠妾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就连夏侯翊都注意到了,肯定有蹊跷。 夏侯纾又认真看了看自己的那张布条,突然灵机一动,追问道:“那个宠妾叫什么?” “说来也巧。”夏侯翊指了指她手里的布条,“正好叫易舞。” “易舞死了?”夏侯纾又是一脸震惊。 夏侯翊面无波澜的点点头。 “怎么会这么巧?”夏侯纾喃喃道,然后看着兄长再次确认,“所以说这次是让我去查易舞的死因?” “有什么问题吗?”夏侯翊反问道。 “不是……”夏侯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二哥,我既不是仵作,也不是大理寺的,为什么要让我去查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死因呢?” 夏侯翊耸耸肩:“你去查了不就知道了。” 第39章 心照不宣的秘密 夏侯纾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惊讶与好奇,双手撑在小几上往前凑了凑,如同看怪物一样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二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次的任务了?还是说这次任务其实是你特意让舅舅分配给我的?”夏侯纾似笑非笑的看着夏侯翊,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这样安排究竟有何意图?是想考验我,还是认为我能力有限,想看我的笑话?” 面对夏侯纾突然凑近的脸和一连串的发问,夏侯翊哑然失色。他悄悄往后避了避,确保有一定安全距离,才佯装镇定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我知不知情其实并不重要,是否有意为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如期完成任务。而且我觉得你能问出这些个问题,足以证明你不够理智,也不适合做这件事。”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要不,还是算了吧?” 夏侯纾得不到兄长的正面回答,还被质疑和奚落,心里很不服气,可她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好不悦的撇撇嘴,瞪着他不说话。 夏侯翊瞥了她一眼,笑道:“实话伤人,你这样气鼓鼓的看着我有什么用?有这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夏侯纾冷哼一声:“知道伤人你还说?” 回想当初,夏侯翊确实是受不了她的死缠烂打才帮她伪造了一个身份混进长青门,她十分感激。可自从她通过考核成为密探后,夏侯翊突然又反悔了,隔三差五就来劝她放弃。然而她哪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她费尽心思要进长青门就不是闹着玩的,她看中的也不是密探本身,而是长青门的情报网,她要利用它达成自己的目的。 说到底这也是他们夏侯家的一个心结。 当年长兄夏侯翖深陷敌军埋伏,北原国只说夏侯翖及其手下的五百骑精兵均已被伏诛,战场惨烈,尸首无法辨认,自始至终没有交还夏侯翊的尸身。后来夏侯渊奉命班师回朝,也只带回了夏侯翖常穿得银色铠甲和那柄红缨银枪,并在夏侯家的祖坟处建了衣冠冢,立了牌位供奉在祠堂里。 也因为这个,坊间有传言说夏侯翖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敌国作为人质关起来了。更有甚者,说夏侯翖之所以被俘,是有人故意向敌军泄露了他的行踪,目的就是打压风头正盛的夏侯氏,从而消弱夏侯氏在赤羽军中的影响力,进而牵制南祁军队的攻势。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消息证明夏侯翖尚在人世。 传言归传言,对于夏侯氏的人来说,不论夏侯翊是生是死,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夏侯纾生得晚,出生后又去泊云观清修,对自己的这位大哥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但是回家后的这几年,她没少看到母亲坐在祠堂里望着夏侯翖的牌位发呆或者默默流泪,也常常撞见父亲盯着夏侯翖年少时留下的书画暗自神伤。甚至父亲书桌上那支常年放置在笔架上却不让任何人碰的狼毫,也是当年夏侯翖读书时用过的…… 夏侯翖是夏侯氏同辈中最为优秀的孩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夏侯纾自然知道他在父母心中分量以及在整个夏侯氏的地位。天之骄子骤然陨落,还尸骨无存,坊间却流言四起,即便是寻常人家,也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的。所以她加入长青门的目的,与夏侯翊这些年暗中谋划的事,都是为了追查夏侯翖的下落,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这是夏侯纾与二哥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段回忆过于沉痛,每每提起来都叫人悲伤,夏侯纾不想旧话重提,便岔开话题,继续问:“你不是说我这样的身份尽量不要去接触京官,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吗?可王丞相是京官,还是文官之首,而我只是银戒,丞相府的事根本就不在我探查的权限范围内,你说舅舅怎么会让我来查这个事呢?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我觉得你想多了。”夏侯翊没有执着于自己刚才抛出的话题,而是直接打消了她的疑惑,“舅舅至今都不知道莫真就是你。” 莫真,换个意思就是不真实,不存在。 当初为了伪造这个身份,夏侯翊还去特意结交了户部尚书温家的公子,这才给夏侯纾伪造了一份以假乱真的户籍资料,然后又在密探选拔中做了手脚,是以夏侯纾能在长青门的考察中一路平安通过。 大概是他们同期通过考核的一共有十来个人,而夏侯纾化名的莫真既不是最优秀的,也不是垫底的,所以才没有引起钟瓒的怀疑。 如今夏侯翊自称不清楚舅舅让她越级查探易舞死因的用意,夏侯纾也就识趣的没有再多问。她了解夏侯翊,只要是他不想说的,就算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他也不会轻易吐露半个字。 不论是谁下达指令要追查易舞的死因,又或者这个易舞之死背后有什么隐情,她作为长青门的银戒密探,都是没有权利质疑。 既然非查不可,那她也不会胆怯。 夏侯翊见妹妹的思绪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突然说:“你最近在府中风头正盛,母亲对你的事也格外上心,我建议你还是收敛一点好。咱们的母亲是个聪明人,若是让她知道了这些事,只怕我也担不起。” 夏侯纾点点头表示自己行事会更加谨慎的。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夏侯纾还真想起了自己有事要问他,便说:“我前阵子跟母亲去护国寺,遇到了一件怪事,之前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可今日我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觉得还是说出来听听你的意见好。” 夏侯翊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说你受伤的事?” “你已经知道了?”夏侯纾很是诧异,马上又换上一脸疑惑,“你的眼睛是用鹤顶红泡过的吗?这么毒!” 她自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她本人、云溪和裴浪,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夏侯翊的眼睛。 夏侯翊哭笑不得,解释道:“我是看到你去找裴浪讨药,便猜测你受了伤,而且还不是小伤。至于你在护国寺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很好奇。” 难得有个人可以认认真真听她说话,又不至于表现得太过夸张,夏侯纾立马就有了倾诉欲。于是她把在护国寺的惊险经历说了一遍。 说出来之后,夏侯纾终于觉得轻松了许多。 夏侯翊却没那么轻松。他想着妹妹的话,沉吟了片刻,方说:“护国寺非同寻常,即便是我,也很难探听到里面的消息。至于你说的那两个人,据我所知,近一年京城里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人物。当然,也不排除是我手里的信息不够多,我会多加留意的。这件事肯定没那么简单,你也要多加小心,切勿再牵连进去。” 夏侯纾赶紧点头表示认同,又心有余悸地说:“你都不知道当日有多凶险,要不是那个青衣冷面神,我可能真的就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事后再想起来,我才觉得那两名男子更可怕。仔细想想,那段时间隔三差五就下暴雨,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山,却没几个敢下山的。而他们却在十几个时辰里就将现场清理的那么干净,实在是匪夷所思。”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先不想了,一切都有我呢。”夏侯翊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船舱外面。 夏侯纾顺着他的指示看向外面。 恰好雨停了,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撇下一抹光辉,暖洋洋地包裹着大地,湖面上的浓雾慢慢散去,露出了两岸清秀的高山以及依山而建的小镇和亭台水阁。 夏侯纾明显被这样的景色感染到了,缱绻多日的愁容瞬间消散殆尽,她转头望着兄长,欣喜道:“二哥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好地方的?” 夏侯翊笑了笑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夏侯纾立刻撅了嘴,嗔道:“这个时候卖什么关子?” 随后他们便让船夫寻了个渡口下船。 刚下过大雨,小镇上人影稀少,偶尔有几个人从家中走出来,或走向田间侍弄蔬果,开渠放水,或去检查岸边早早撒下的网有没有捕到鱼。 走得近了,夏侯纾才看清小镇入口的牌匾上写着“桃溪镇”三个字,字迹遒劲飞扬,却因年代久远而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 她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个世外桃源!” 夏侯渊点头说:“据说他们当初也是效仿书中桃源村的样子修建的,因此还在后面的山上种满了桃树。” 说着他指了指小镇后面的山上,只不过如今已经入四月,山上的桃花早已芳华谢幕,结出了毛茸茸的绿色桃子。 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但夏侯纾还是很高兴,便拉着云溪沿着湖边的栈道走了半晌,才到临水的亭子里与夏侯翊汇合。 亭子里有夏侯翊让人提前准备的吃食。 夏侯纾这才明白,夏侯翊约她出来游湖,并非仅仅只是个幌子,原来真的早有安排。她再次好奇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夏侯翊指了指湖面说:“上回一个人租了一条船想事情,结果就飘到这里来了。那会儿桃花还未谢,漫山如霞,是真好看。” 夏侯纾想象着那样的景致,不由得点点头道:“现在也不差。” 兄妹二人落座,送菜的客栈掌柜忙不迭地介绍了一下菜品,得意中又带着几分世故。 出来久了,夏侯纾这会儿倒真觉得有些饿了。哪里有工夫理会他的鱼是不是当日清晨才钓上来的,蔬菜也是新采摘的,只管用筷子尝了尝,发现味道确实鲜美,才让云溪拿了钱打赏。 掌柜收了钱,识趣地退出了亭子,留他二人在亭子里大快朵颐。 第40章 夜谈 自先帝景泰十七年与北原和西岳的那场大战以来,南祁已经近七年没有过上规模的战争,小摩擦倒是时有发生。国泰民安之时,武将的风头就回被文官压下去,而各地驻军却也没有闲着。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也得时常校阅才行,所以天子决定在端午节前驾临赤羽军西郊大营校阅大军。 赤羽军西郊大营住宅在京城西边的一个两面环山的平原上,距离京城约十五里地,共有守军二十万,主要负责拱卫京城,关系着皇权的稳固,责任重大,因而历代天子均对西郊大营的日常操练和实战能力十分关注,派驻的将领也都是天子亲近之人。 夏侯渊作为赤羽军西郊大营大都督,近来也因为天子阅兵一事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五六天没能回家。难得到了休沐日,天子阅兵一事也基本安排妥当,夏侯翊才终于回家休息一日。 夏侯渊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平常遇到休沐日,多半是跟钟玉卿闲话家常,偶尔也会约上三五故交畅谈一番,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因而府中经常出现的一幕场景就是夏侯渊在院子里专心致志的练习枪法,钟玉卿则坐在廊下的躺椅里看书或者做针线活,平静又温馨,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而这一日,夏侯渊却没什么心思练枪,甚至因着这段时间的连轴转,他连动都不想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翻看着一本古人留下来的兵法著作。 钟玉卿安排完府中事务,便急急忙忙的往书房去,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跟丈夫商量了,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女儿的事。 “纾儿这孩子眼看着也是个大姑娘了,可这心性却还是不沉稳,当着我们的面乖巧懂事,背着我们就如同一匹脱缰了的野马,成日里瞎胡闹。只怕这样下去以后要吃亏的。”钟玉卿一提到女儿就满脸担忧。 夏侯渊顿时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妻子身上,安慰道:“我虽然不及夫人心思细腻,但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纾儿这孩子性子是跳脱了些,却是个有主见,明是非的好孩子,这点随你。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大可慢慢教导。随着年龄增长,她也会体谅你我的苦心的。” 钟玉卿却不敢完全认同。她承认女儿的本性不坏,有主见,明是非,可她就是太有主意了,隔三差五就惹出些事来,总是不叫人放心。她也知道这事需得徐徐图之,然而女儿从泊云观回来也差不多六七年了,性子虽然收敛了一些,但比起京中同龄的贵女,还是有一定差距。 想到这些,钟玉卿便觉得疲惫。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相当自责:“这事也怪我,若是当初我能再坚持一下,把她留在身边教养,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听了妻子的话,夏侯渊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他走过去将妻子扶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方说:“夫人怎么又提起这事来了。当初那疯道士说的话确实唬人,惹来了诸多流言蜚语。可纾儿是早产儿,当时又病成那个样子,若是不狠心将她送到泊云观清修,只怕也长不了这般大。我现在瞧着她,也不期待她能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就只希望她能平安健康,无忧无虑。你是她的母亲,经历了这么些事,想来也是与我同心同德的。” 钟玉卿看了丈夫一眼,惆怅道:“我又何尝不是同你一样的想法。只是这孩子总是不叫人省心,原想着等她大一些就好了,可她年龄越大就越能折腾。如今还在家里,她怎么胡闹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大诫。可若以后许了人家,哪里还能由着她胡来?” 夏侯渊闻言一怔。他想起年前女儿及笄时,他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和激动,却没想得那么长远。女子及笄后就得议亲了。说起来,他的这个小女儿虽然没能从小在自己膝下长大,可如今能长成这般活奔乱跳的模样,他已经觉得非常欣慰。一想到要将她许配人家,他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的。 钟玉卿心里也不乐意,可女大不中留,女儿现在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她这个当娘的总不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再想起大姑姐夏侯湄前阵子来串门时说的那番话,她不得不多想,便说:“前些日子大姐来府上说了好些话,我瞧着她那意思,是想打咱们纾儿的主意。” 一提到自己的这位大姐,夏侯渊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追问道:“大姐她说了什么话?你说她打纾儿的注意又是怎么回事?” 钟玉卿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隐瞒,便说:“大姐这人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是个纸老虎,尤其是大姑爷出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反倒是把心思放在了子女身上。先前翖儿还在的时候,她就想把若水许给翖儿,可后来……” 说到这里钟玉卿顿了一下,又默默扫了一眼丈夫的表情,刻意避开了长子已然身故的事,继续喃喃道:“好在若水后来也许了好人家,这事也就作罢了。不过大姐她转头又把目标放在了翊儿身上,先是说要把荣安侯府二房生的五姑娘嫁过来,后来又说将她家庶出的六姑娘嫁过来给翊儿做妾,我不好直接拒绝,只得推说翊儿尚未及冠,不着急婚事她才肯罢休。岂料如今纾儿刚及芨,她又看上了纾儿。” 夏侯渊越听脸色越黑,却一直隐忍不发。 他们是同母姐弟,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什么心性再清楚不过。他敬重夏侯湄是长姐,几十年来都没有当面跟她红过脸,即便是钟玉卿刚嫁进来时她处处使绊子,他也忍了,只一边安抚妻子,一边请求母亲去劝导长姐。可如今大家都是做人父母甚至祖父母的人了,她若再不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也不想继续客气了。 钟玉卿没注意丈夫的神色,又说:“若谦那孩子只比翊儿小了不到半岁,但是怀着的时候,老夫人还说这两个孩子有缘分,岂料这两个孩子性格天差地别,根本就玩不到一块儿。老实说,若谦是个实心眼的,性子也温吞,行为举止没什么不妥的。可纾儿就是同他不对脾气,回府这几年话都没与他说过几句。大姐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夏侯渊终于忍不住了,气得一拳打在案几上,愤愤道:“大姐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纾儿是我的掌上明珠,父母兄长俱在,婚事岂能由她这个做姑母的来安排?若谦那孩子做我的外甥我无话可说,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管不着他。可他若想做我的女婿,那是万万不能的!就他那个软弱的性子,再加上大姐的跋扈,哪家的女儿能在他家过得舒坦?” 在军营里摸爬打滚几十年的人,肯定是看不上许若谦的柔弱的。 钟玉卿心里对丈夫的态度很是满意,毕竟有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和从夏侯渊的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她嫁给夏侯渊近三十年,即便对这一大家子的行事作风不甚满意,也咽下了不少委屈,却从来没有在夏侯渊面前说过兄弟妯娌或者姑姐的半句坏话,为的就是不想让丈夫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肚量的长舌妇。而今夏侯渊能看得这般透彻,又亲自说出这番话,她也就放心了不少。 夏侯渊还在气头上,显然没有注意到妻子心里的小心思。他想了想,极为严肃的说:“以后大姐再跟你提起纾儿的婚事,你就说我还没有打算给纾儿相看人家,让她趁早死心。她要是还纠缠不休,就让她直接来找我,我来跟她说道说道。” 摸清了丈夫的态度,钟玉卿的目的也达到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夏侯渊心里却不痛快,晚膳后他到书房接见了一位匆匆赶来商讨军务的部下,随后就让人去唤夏侯纾到他的书房问话。 派出去的丫鬟跟快就回来了,不过跟来的不是夏侯纾,而是夏侯翊。 夏侯渊看着儿子,原本还有些疑惑,可他望着儿子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立马意识到他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商量,便挥手让随身服侍的人都下去,然后指了指靠窗的案几上的棋盘说:“你我父子许久没有对弈了。来,陪为父下一局吧。” 夏侯翊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老实不客气地走到父亲对面盘腿坐下,一本正经道:“父亲若是输了,可不许耍赖。” 夏侯渊白了儿子一眼,不悦道:“你先赢了我再说吧。” “又不是没赢过。”夏侯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非常自觉的拿了白子。 夏侯渊哼了一声,坐下来,两指夹了一粒黑子落在棋盘中央。 父子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赶的在棋盘上较量起来,谁也没说多余的话。 过了一会儿,夏侯渊扫了儿子一眼,心想这臭小子可真沉得住气啊,明明是他主动找上门来的,却偏偏什么也不说,就等着他这个当爹的主动问呢!既然如此,他还真就不问了,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夏侯翊没等来父亲的问询,不得不妥协了,说道:“父亲,前几日我见了个人。” 第41章 终究还是起疑了 夏侯翊结交甚广,平日里常常是呼朋唤友的到处吃喝玩乐,因而出门见个人不足为奇。可他突然强调自己见了个人,必然是这个人身份很特殊。 夏侯渊抬眸看了儿子一眼,却见他神情严肃,立马就明白了此事非同寻常。他又落下一子,方问:“见了何人?” “当今陛下。”夏侯翊的语气依然平静,却又隐隐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严肃和迷茫。 “陛下?”夏侯渊有些惊讶,目光也从棋盘上收回来,“何时的事?” 夏侯翖罹难后,外面的人都默认夏侯翊是下一代越国公,可夏侯渊仍然对长子存在一丝希冀,至今没有上书请封次子为世子,所以夏侯翊目前仍然还是白身,没道理会得到天子的单独召见。 这阵子他虽然不着家,却也没听说夏侯翊进过宫。 既然不是在宫里见的,那就是在外面。 偏巧他也听人说天子最近经常微服出宫,至于所谓何事,无人知晓。 天子的行踪非常隐秘,夏侯渊都没有探听到的事,夏侯翊就更不清楚了。他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把整件事完整的传达给父亲,一边跟着落了一子,正好截住了父亲的一条出路。 夏侯渊扫了一眼棋盘,眉头微蹙,暗自骂了一句儿子是个滑头。 夏侯翊不慌不忙地说:“那日我特意约了纾儿去游湖,其实就是以她为幌子去见了陛下。” 夏侯渊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想起自己那天出门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夏侯翊确实在那期间来给他们请安,说他约了妹妹要出门游湖。再后来,夏侯纾也来请安,他们父女还说了一会儿话。 “陛下为何要见你?”夏侯渊问。 “因为长青门的事。”夏侯翊毫不犹豫的说。 这件事在他心里憋了几天了,他一直在斟酌该怎么办,如今既然说到了这里,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他略一思索,继续说:“长青门密探共有四个部,舅舅的意思是让我先接手其中两部。我本是想应下来的,不成想陛下突然传了话要见我,我也没有多想便去了。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并不希望我这么快接手。当时他虽然说了些原因,可在我看来,不过是托辞罢了。” 夏侯渊愣住,连眼前的棋局都顾不上了。半晌,他叹道:“看来陛下终究还是起疑了。” 夏侯翊也拿了一粒白子轻轻摩挲着,他担心的不仅是天子对夏侯氏的疑心,还有夏侯纾的事,偏偏这个时候舅舅又给了夏侯纾一个超出她的职权范围的任务。可不就赶巧了吗? 如果夏侯纾的身份因此而暴露,难保不被人拿捏。 夏侯渊见儿子没有反应,又说:“依你之见,陛下是想收回我的兵权,还是想要恭王府的手中的长青门?” “陛下心思深沉,我也猜不到他的真实想法。也许他都想要,也许他又什么都不想要。”夏侯翊满脑子的疑惑全都显示在了脸上,“不过那日陛下只说让我不要急于接手长青门,却未提及父亲。我想着陛下若是真想收回父亲手中的兵权,应该也不至于只是暗中召见我吧。” 夏侯渊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别说你看不透他,我看看着他从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长这么大,二十多年了也没将他看透。这些年,更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他若让我交出兵权,我绝无二话,必定双手奉上,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 夏侯翊愣了愣,迟疑道:“父亲在军中的威信,并非因为一块兵符,军心所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取代的。而长青门在钟氏一族手中经营了几百年,也不是谁想要就能随便拿得走的。即便我是舅舅的亲外甥,又有他的全力支持,然而这么多年了,长青门都没有完全信服于我。陛下英明睿智,不至于看不明白。” “军令如山,我若没了兵权,空有威信,也不能号令赤羽军。”夏侯渊发至内心的笑道,“其实我倒无所谓了。自从你大哥走了之后,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军功,什么荣耀,什么权势,都是过眼云烟,若是这些可以换来你大哥的安生,我宁愿做个山野村夫,带着你们母子去过安宁的日子。倒是你舅父那里,怕是有些麻烦了。” 夏侯翊点头称是,又说:“这事我还没有告诉舅舅,这几天就想着该怎么跟他说,正好也请父亲拿个主意。” “照实说吧。”夏侯渊这才落下一子,“你舅父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那我明日就去趟恭王府。”夏侯翊说着又跟着落了一子。 父子俩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默契的没再说话。 夏侯渊的书房外有一片大池塘,连着外面的袭星池。池塘里种满了莲藕,这个时节莲花还没开,莲叶却已长得郁郁葱葱,不少青蛙隐匿其间,迎着夜色低低吟唱。 蛙声一阵阵传进书房,父子俩仍旧静默的下着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琳琅清脆。 过了许久,夏侯翊又问:“父亲,你说若是没有了长青门,恭王府还会是恭王府吗?” 他的语气有点惆怅,又带着些许迷茫。 南祁开国以来,钟家历经四代,势头日薄西山,甚至到了第五代竟然无子嗣可继。武将世家的荣耀来自于历代子孙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是看得见的,而恭王府的荣耀却是无数人在隐秘处的前赴后继。有人羡慕恭王府的富贵,却没人想过这富贵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尸骸与积流成河的鲜血。如果钟氏一族能够摆脱长青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关键是舅舅钟瓒愿不愿意放弃,又怎么放弃。 夏侯渊没想到儿子会问出这个问题来,还真就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方笑道:“这应该是你舅父该考虑的事情,又何须我来操心?” 夏侯翊没接话。 夏侯渊却话锋一转,又道:“当年太宗皇帝加封的十位异姓王,如今也不过只剩三家。钟家除了你舅舅,只剩满门妇孺,不足为惧,陛下是个明君,倒不至于被赶尽杀绝落人口实。而且我听你母亲说,你舅父打算让青葵招婿入赘,若是能诞下男孙,继承爵位也不是难事。” 可钟青葵今年才十四岁,等到她成亲生子,至少也得四五年吧,万一到时候还是没有诞下男孩,恭王府又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舅舅等得到那个时候吗? 夏侯翊还在为恭王府的事情担忧着,夏侯纾却已经乔装完毕,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潜入丞相府。 丞相府坐落在城西岐水河畔,规模宏大,占地极广,素有“京城第一府”之称,引得无数才子英雄竞折腰。 丞相府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丞相府”三个大字。三进三出的高门大院,前为厅事,后为官舍,如果从上往下俯瞰,整个相府庄园就像两个套在一起的“回”字,数十个院落紧紧将主人环护于宅院中心,象征着主人举足轻重的核心地位。府内景致布局也是相当考究,甬道纵横,曲径通幽,园中亭台林立,楼阁相连,假山如屏,池沼片布,绿树环绕,景物交互错置,宛如鬼斧神工。 在京高官均豢养府兵,闲时用来看家护院,遇上骚乱还能上阵杀敌。堂堂一国丞相的府邸,更是戒备森严。 夏侯纾找了个隐蔽处蹲下,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来,把自己走过的地方与地图对照了一番,又默默记了一遍方位和建筑物。 那日游湖结束后,夏侯纾趁着酒兴央求了夏侯翊半天,他才同意帮自己绘制一副丞相府的地图。 照着夏侯翊花了一个晚上时间才绘出来的地图,夏侯纾屡次避开巡逻的护卫,耗费约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易舞生前的居所。 易舞的住处名唤翠玉馆,位于丞相府后院的西侧,院子里种着些奇花异草,雨季刚过,花朵争相竟放,浓烈的气味融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夏侯纾轻轻揉了揉鼻子,然后悄悄潜伏在一旁的花丛里,借着从窗户里透出的烛光,正好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外面把守的十几个身形魁梧的护卫。 佳人已故,而她居住的院子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把守,显然不同寻常。 在来之前,夏侯纾已经查到,王丞相的宠妾易舞乃陵都人士,年方二十,人如其名,善舞,且长相美艳妖娆,在讨好男人这方面颇有技巧,因而深得男人欢心。不然年近五旬的王丞相也不会心甘情愿上了她的床榻,还处处护着她。 然而一个月前,一直是专房之宠的易舞却突然暴毙在住处,并且很快就被火葬了。 得到这一消息时,夏侯纾的心里就暗自种下了一朵疑云。 依照南祁的风俗,人死后通常是土葬。即便是一些大奸大恶之人,判了斩首之刑,行刑后也会通知其家属或亲族来领回头颅和尸身去一起入土安葬,鲜少有火葬的。 而一般选择火葬的大多有难言之隐,或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不治之症,怕病气蔓延不得已而为之;又或是遭人毒手,为了毁尸灭迹。 如果易舞真是染了什么绝症,长青门完全没必要追查其死因。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易舞是死于他人之手。 第42章 夜探相府 侯门深似海。在这高门大院里,后院争宠是永恒不变的戏码,无数才情惊艳或温良贤惠的女子在这里沉沦,斗得你死我活。而易舞这样一个常年霸占着家主又没有子嗣的宠妾,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联想她的死因。 众所周知,丞相王崇厚出生于煊赫了几百年的黎川王氏,是大家族。 黎川王氏最早发迹于司马氏掌权的大颐王朝,其族人识人心、懂进退、善权谋,祖上出过十六位帝师,十一位丞相,入朝为官的更是过如过江之卿。名声显赫,威望极高,风头无两。 出生在这样一个百年世家的王崇厚从小锦衣玉食,接受着最优质的教育,来往之人都非富则贵,其眼界、胆识、智谋都非常人能及。年轻时他也曾仗着家世和才华游戏人间,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 王崇厚的正妻乃老魏王独孤骁之女,封号明嘉郡主,是名副其实的宗室之女,身份极为尊贵。两人的婚姻可谓强强联合。婚后二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女已出嫁,儿子名叫王昱坤,尚未及冠。 然而在迎娶明嘉郡主之前,王崇厚便已有一子三女。孩子母亲一个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一个是勾栏画舫的花魁,一个是他母亲身边的丫鬟,甚至其中有一个女儿还是他与其族弟的妾室所生。 按理说,像王崇厚这样不顾伦常、劣迹斑斑、风评极差的世家子弟,当时也无官衔,即便是凭借其家族背景求娶身份地位相当的女子为妻,正经人家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然而王崇厚却凭借着自己的满腹经纶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俘获了明嘉郡主的心,摇身一变成了郡马爷,并获得了老魏王的全力支持。 老魏王是当今陛下的皇叔公,也是宗室的族长,兼任宗正寺卿一职,德高望重,人人敬仰。 有了这一强大助力,王崇厚又凭着出众的才华和过人的胆识,以及在朝政之事上奇思妙想而得到祁景帝独孤稷的欣赏,开启了他的灿烂的政治生涯,并一路加官进爵,走向巅峰。 在王崇厚的诸多绯色传闻里,无不在彰显王崇厚的传奇人生以及明嘉郡主的宽容大度。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夏侯纾的母亲也是郡主,身份上虽然比宗室出生的明嘉郡主低了一头,但也在宫宴上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明嘉郡主,并且打过交道。 夏侯纾曾听母亲在与舅母恭王妃闲聊时提过,明嘉郡主仗着自己是宗室出身,丈夫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哪怕是见到了正统皇室出生的平辈公主,或者位分相当的妃嫔,也从无恭敬之意,更别提辈分小的或出身不如她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王崇厚养着众多的新欢旧爱和庶子庶女呢? 王崇厚在正式成亲之前所生的四个子女中,三个女儿都是还未及笄就被指婚给了他要拉拢的对象,成为了联姻工具;一个庶长子至今还在为家族跑腿,没个正经差事。好不容易请得明嘉郡主出面去说媒的亲事,新娘子嫁到府中还未到一年便香消玉殒…… 这些很难说跟明嘉郡主没有关系。 易舞一个舞妓出生的贱籍女子,想必明嘉郡主连看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更加不会容忍她独占王崇厚的宠爱。 京城里有多少世家大族,就有比这还多十倍百倍的腌臜事,所以夏侯纾的怀疑也合情合理。 为了探个虚实,她决定继续潜伏在草丛里静观其变。 夏日里蚊虫多,尽管夏侯纾穿着夜行衣,露在外面的皮肤还是被叮了几个疙瘩,奇痒难耐。而那些护卫一个个仿佛生根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许久也不见离开。无奈之下,她只好换了个隐蔽的地方,再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顶探个究竟。 夏侯纾挑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轻手轻脚地揭开了几片瓦,透过缝隙,可瞧见易舞的房内花团锦簇,银烛辉映着雕花屏风,香气缭绕,曼妙的粉色纱幔随着夜风轻轻飘曳,飘逸而暧昧。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派,夏侯纾从前听二叔家的两位堂姐进宫觐见后妃回来时曾提过,但那都是极为受宠的妃嫔才有的待遇。 可见王丞相对易舞生前是真的宠爱有加。 细细一扫,便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正是老当益壮的丞相王崇厚。此刻,他正双目炯炯地看着一块羊脂玉牌,神情悲切,似在缅怀故人。再看那块被他握在手中的玉牌,质地洁白如琥珀,样式是十分罕见的芍药花,做工极为精致。 夏侯纾叹了口气,万万没料到王丞相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竟然对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如此情义脉脉,悲伤不能自己。 果然身份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多情不止年少。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玉牌看样式并非男子佩戴之物。 易舞生前是王丞相最宠爱的女人,拥有的宝物肯定不尽于此,然而王丞相却单单留着这块玉牌不肯松手,想来是易舞的贴身之物。 即是如此,这块玉牌或许对追查易舞的死因有所帮助。 想到这里,夏侯纾蹲在房顶上暗自分析了一下当下的形势:王丞相身边侍卫众多,硬抢是肯定行不通的。若说智取,王丞相贵为文官之首,阅人无数,论圆滑狡诈,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胜过他? 正左右为难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为细碎的脚步声,像风刮过一般轻盈。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叫人脊背发凉。 夏侯纾警觉地看向身后,才发现房顶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黑影。 在巨大的银白色月辉里,对方的身影宛如鬼魅,透着桀骜与阴冷,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生吞。 夏侯纾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只见来人身形高挑,一身黑色劲装紧紧地贴着矫健的身躯,更显得英姿飒爽,而他脸上带着一个很别致的银色面具,像只狡黠的狐狸,一双看不透的眼睛,即使在夜里也透着寒气与精光。 大晚上做贼都能遇上同道中人?还是说自己早就没发现了,只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夏侯纾赶紧站起身来,全身戒备地紧盯着黑衣人。那黑影似乎也对夏侯纾的存在很是诧异,半晌没有动。 双双对立在月辉之中,互相打量着对方。 清冷月光下,空气中渐渐升起一股肃杀之气。就在夏侯纾以为免不了一场搏斗之时,那黑影却忽的一晃消失在黑夜里。 夏侯纾愣了愣,一时间搞不明白这消失的黑影到底是敌是友。光看此人的身形,必是男子无疑。可是这人究竟是谁?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不会跟易舞的案子有关?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夏侯纾沿着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相府屋宇密布,院落相接,夏侯纾竭力避开巡夜的护卫在丞相府里兜了几圈,而那黑影却像是鬼魂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点踪迹。夏侯纾察觉到继续找下去只会迷失在这深宅大院里,便在一个冷清的院子里停下,拿出地图来借着月色查看。 按照此处的景物与夏侯翊所绘地图上的指示,这个院落已经是丞相府的外围,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的便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子,直通西大街。虽然已经宵禁了,但西大街上房屋铺舍林立,十分适合躲避追赶。 如果她愿意,从这里跳出去就安全了。然而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请了夏侯翊画了丞相府的地图,并潜进丞相府,如今任务尚未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怕是会让夏侯翊笑话。 为了那点轻得不能再轻的面子,夏侯纾仍不死心,决计再赌一把。 夏侯纾刚想收起地图,脖子上骤然一片冰凉,手中的地图也因这一瞬间的失神掉在地上。 “你是何人?” 男人冰冷而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盆雪水将夏侯纾全身浇了个透,瞬间从头凉到脚。 他是什么时候近身的?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可见对方的武功远在她之上。 夏侯纾看不见身后的人,也不敢有再大的动作,毕竟此刻对方的剑刃紧紧贴着她的脖子,她若有半点反抗都将会成为剑下之魂。 夜风凉凉的吹在身上,夏侯纾方才的自信一点点被吹散,一股凉意和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像冰冷的湖水渐渐将她包裹…… 慌乱之中,夏侯纾突然想起了夏侯翊之前的嘲讽,不由得怀疑身后的人是他故意派来吓唬自己的。长青门高手如云,以夏侯翊在长青门的身份,想要指使几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未料她刚试图动一下脖子,脖子上的剑刃就贴得更近了。冰冷的利刃让她瞬间清醒过来。这下她几乎可以判定对方确实没有在跟他开玩笑,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方才追踪的黑衣人。 他会是谁呢?真的会杀了她吗? 第43章 打草惊蛇 夏侯纾从前在泊云观时,被师父逼着和其他师姐妹一起练习打坐和扎马步,吃了许多苦头,流了无数辛酸泪,也因此练就了不错的功夫底子。回府后又跟着夏侯翊的师父灵丘道人学了剑术,进步很快,所以她自认武功尚可,平时路见不平,对付三四个地痞流氓都绰绰有余,但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也就侥幸能过上七八招。 显然,身后的面具人并非泛泛之辈,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自从进入长青门,夏侯纾执行过大大小小数十次任务,有的容易有的难,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危险的情况,但以前总有夏侯翊暗中助她一臂之力,时时护她周全,是以她才每次都能无所顾忌地顺利完成任务,从未出现过大的差错。然而此番为了向夏侯翊证明自己的能力,她一早就拒绝了兄长的帮助。此刻被人拿捏在手,她竟然半点办法都没有。 面具人见夏侯纾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手上不禁又使了一把力。 夏侯纾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锋刃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小痕,有火热的液体浸了出来,与金属相撞后又瞬间凝固,阵阵冰冷瞬间传到她的大脑皮层,令她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下,说不慌是假的,但也逃不掉,除了面对别无他选。 夏侯纾好歹出生于世代簪缨的武将之家,见识过诸多大场面,对父母亲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耳濡目染,又经历过年幼时的追杀以及长青门的多番考验,自然不会轻易露怯。而且兵书上也说了,遇事要沉着冷静,方能以不变应万变。越是危急时刻,越不能慌不择路失了分寸。她不着痕迹的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强作镇定道:“刀剑无眼,壮士可千万要当心手上。” 面具人对她的反应十分诧异,好奇道:“你不害怕吗?” “怕啊!我当然害怕!”夏侯纾老老实实地说,神情也非常恳切。然后仿佛为了缓和气氛,又不知死活地接了句“毕竟这剑刃就贴在我的脖子上,换做是你,你能不怕吗?” 面具人没料到夏侯纾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一时间难以判定她的真实目的。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冷哼一声,口气不耐烦地说:“我看你倒是镇定得很!” 夏侯纾原本也只是想试探一下面具人的性情如何,是不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对方还真跟自己搭上了话,心里紧绷的弦反倒松了几分。 能够沟通,至少说明对方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自己还有脱身的机会。 想到这里,夏侯纾企图继续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故意装憨示弱,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装的吗?我要是大喊大叫,你也不会放了我吧?” “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否则,休怪刀剑无眼!”面具人语气冷硬,暗含怒意,不仅完全领悟不到夏侯纾的冷幽默,甚至还想手起刀落,解决了眼前这个麻烦的家伙。 被这么直白的拆穿了,夏侯纾只能无奈地撇撇嘴,想了想,换个方式继续说:“壮士,相逢即是缘,你我深夜同游至此,何不交个朋友?” “深夜同游?”面具人如同听了个笑话,随后静静思索起来,似乎在琢磨夏侯纾话里的意思。 “这可不就凑巧了么?”夏侯纾继续装傻充愣胡说八道,“我听说这京城第一府气势恢宏,风景如画,早就想来看看了。” “哦?”面具人语气略带玩味,目光紧紧盯着夏侯纾的背影,似乎这会儿才注意到对方的身形比起普通男子较为娇小。然后他问:“你的意思是,你是来这里散步?” 当然不能说是。夏侯纾又不傻。心想谁会大半夜的跑到别人家的房顶上散步,而且还是位高权重的一国丞相家的房顶。她故意做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位兄台,我猜你也是混江湖的吧。有的话,说得太直白了可就没意思了。” “那倒也是。”面具人表示认可,“杀个人而已,又何必还要告诉他我要杀他呢?” “哎哎哎!”夏侯纾马上抗议表示自己的不满,“我说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死不死的,这人活着,不比死了好吗?” “不然呢?”面具人配合着勤学好问,然后慢慢走到了夏侯纾的正对面,受伤的剑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脖子。 借着月光,夏侯纾这才看清了对方就是自己在追踪的黑影。只可惜夜太黑,她只能从那张银色弧形面具上看到一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温度眼睛。她轻轻叹了口气,既是为自己的愚蠢叹息,也是为对方的不解风情叹息。随即她说:“既是同道中人,又何必自相残杀?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面具人看着她,并不言语,似乎在等候下文。 夏侯纾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常言道,盗亦有道。这丞相府这么大,宝物应有尽有,你我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你又何必装作正人君子非要揪着我不放?” 面具人依然不为所动。 夏侯纾心想这样不行,赶紧伸手要去掏衣兜。手刚动,面具人手上就用了一把力,剑刃刺破皮肤的感觉更加真切了。 她顿住,赶紧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拿个东西。”说完便试探着从衣袋里将平时用来照明的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掏出来,在面具人眼前晃了晃,“喏,你瞧这形状大小和光泽度,不说价值连城,但也足够我等逍遥快活好些年了。你若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可以把它让给你。” 夏侯纾有意误导对方把自己当成一个入室偷盗的小贼。若他是丞相府的人,自然不必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倘若他是丞相府的敌人,那么她作为一个盗贼偷盗丞相府的东西自然也与他无关。 面具人用余光瞄了一眼夜明珠,眼神里露出几分诧异。他原本以为夏侯纾是在衣袋里藏了什么暗器,十分防备。紧接着就看到她掏出一颗夜明珠,还说要让给他,只求换回一条命。这让他十分感兴趣。 的确,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连命都没了,留下钱财还不知道给谁花呢?但他手上却并未松动,丝毫没有消除对夏侯纾的疑心,继续冷声道:“丞相府戒备何等的森严,居然有人敢打它的主意?” “戒备森严又如何?”夏侯纾作出一副十分不屑的口吻,“我听说丞相府刚死了一个宠姬,所遗物件价值万金。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然后顿了顿,继续若有所指道,“再说了,你说相府戒备森严,可你不也进来了么?我要是你,就不会管这些闲事,拿了这颗夜明珠赶紧走人,不然你我都脱不了身。” 面具人听后大概也觉得她言之有理,便开始思考。 时间一点一点在流逝,夏侯纾先前的惊慌渐渐被夜风带走了,意识也越来越清醒。理智战胜恐惧后,她开始琢磨如何寻个机会脱离他的桎梏。但是很明显,面具人手中的刀刃离她的脖子实在太近了,甚至她都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源源不断地顺着自己的脖子流下来。 此情此景,夏侯纾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待一个时机。比如面具人突然想通了放过她,又或者他的手酸了…… 夜风习习,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一会儿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地洒在他们身上,忽明忽暗,捉迷藏似的。 他们无人欣赏这份美色,只是僵持着,各怀鬼胎。 “汪——汪——汪——” 几声激烈的犬吠打破了夜的宁静,不一会儿便见几条身形健硕的大狗从院子的各个入口狂奔而来,龇牙咧嘴的,如同饥肠辘辘的狼群扑向猎物。 自然,那猎物就是夏侯纾和身份不明的面具人。 早闻王丞相生平除了爱美人、金钱和权力,还爱养猎犬,为此他专门修建了一座犬舍,命人精心饲养。每次皇家行围狩猎,王丞相都会献上几条精挑细选出来的猎犬给皇帝,帮着追捕猎物,因而深得皇帝的欢心。 外面传言,王丞相家每年养狗的花销,够一个普通百姓全家吃十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然了,这些猎犬除了在皇帝围猎的时候被当成礼物献出去,平时养在家里,也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趁着面具人惊愕的一刹那,夏侯纾及时避开他的剑,顺势掏出匕首在他的手腕上划了一道。 猎犬是嗅觉极为灵敏的动物,闻到血腥味后迅速锁定目标,恶狠狠地向这边扑过来。 面具人一声闷哼,完全没料到夏侯纾会这么卑鄙,眼看猎犬越来越近,左右都顾不及,更无心理会夏侯纾,情急之下便要越墙逃走。 夏侯纾好不容易才摆脱他的桎梏,又岂会给他这个机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突然从背后偷袭了他一掌,将他推入狗群。 看着被七八条恶犬团团围住的面具人,夏侯纾趁机屏足气息,双足一蹬,跃上高墙。墙外面是一条安静的巷子,此时并无巡卫。她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着面具人灿烂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夜明珠,洋洋得意道:“早就叫你见好就收,不要多事,可你偏偏不听,这下落得个人财两空了吧。我看这些恶犬挺喜欢你的,你就陪它们慢慢玩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后会无期”,夏侯纾纵身跳下高墙,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听墙内传来一阵悲壮的犬吠。 今夜,估计丞相府要彻夜难眠了。夏侯纾对着月亮长长地叹了口气,甚是惋惜的打道回府。 第44章 翩翩少年郎 翌日清晨,夏侯纾梳妆完毕便打发云溪去春熹居找撷英和撷芳聊天。 撷英和撷芳是对亲姐妹,专司照顾夏侯翊的日常起居,管着春熹居的大小事务,夏侯翊的动向,她们总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云溪心领神会,赶紧按照吩咐去春熹居走了一趟,却被撷英和撷芳姐妹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回来,说是她俩奉宣和郡主之命,正准备出门为夏侯翊挑选做新衣服的布料,没空搭理她。 云溪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但却旁敲侧击得知夏侯翊今早起得晚,还没有出门,赶紧又折回清风阁来禀报。 夏侯翊跟同辈的其他兄弟不一样,他的心思不在军营,更不在征战杀敌光耀门楣上。相对于承袭越国公的爵位,掌管越国公府诺大的家业,他似乎对舅舅的长青门更感兴趣。 这些年,夏侯翊结交了不少吃喝玩乐的朋友,经常与他们厮混在一起,放浪形骸之事屡见不鲜,但在家中却还是安分守己的。只要遇上休沐日,父亲在家,他必然是行为规矩、作息规律,不会有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的举动。 今日恰好就是休沐日,父亲通常会在家陪母亲闲聊或者处理一些需要家主拿主意庶务,而夏侯翊居然破天荒地赖床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夏侯翊昨晚没有早睡。那又为什么没有早睡呢? 答案显而易见。 夏侯纾笑得一脸诡异。 云溪吓了一跳,望着她战战兢兢地问:“姑娘,你打听二公子的去向究竟有何图谋?” “你胡说什么呢?”夏侯纾白了云溪一眼,一本正经地在,“他是我兄长,我敬他爱他还来不及,能对他有什么图谋?” 云溪一脸不相信。她跟在夏侯纾身边这么多年,可没少见她坑夏侯翊。那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是个人都招架不住。 被自己的亲信当面质疑,这让夏侯纾有些尴尬。她细细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话站不住脚跟,遂清了清嗓子,准备绕开这个话题,继续说:“你是我院里的人,只管按着我的意思办事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你也别问那么多。”说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云溪意有所指道,“你知道有句话叫做好奇心害死猫吧?你也看见了,我经常出去一趟回来就会受点伤什么的,不是我不告诉你缘由,实在是为你着想。有的事,你知道得太多了反而没什么好处。” 夏侯纾不说还好,一说到受伤,云溪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她的脖子。 早上夏侯纾特意换了件入夏才穿的纱衣,用白纱将伤口遮住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浅浅的伤痕,方才负责梳洗的小丫鬟翠烟进来服侍还问了一嘴。夏侯纾闻言,却只是对着镜子淡淡扫了一眼,十分平静地说是昨晚忘了关窗,被蚊子咬了,有点痒,挠的时候不小心挠伤了。 那伤口细长细长的,不仔细留意确实像是抓痕,翠烟才没有多问。 云溪的一颗心像被劈成了好多瓣吊在半空中一样,七上八下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夏侯纾历次受伤后硬着头皮撑着,然后再偷偷医治的情景。尽管都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口,却也是触目惊心,令人见而不忘。 有时候她很希望夏侯纾能多透露一下,她才好放心。可夏侯纾提醒她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她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借故自己还有事先出去了。 夏侯纾对云溪的反应十分满意,见她走了,立马就出门,一路小跑来到夏侯翊住的春熹居。 春熹居里植的基本上都是挺拔坚立的树木,鲜少有花香,仅有的几盆兰花,也是撷英和撷芳两个大丫鬟喜欢,才让人买来种上的。 此时正式绿树成荫,兰花将息的季节,草木的气息在晨曦中格外清新。夏侯纾刚进院子,便看见连廊下站着一道白影在喂鸟,远看着侧颜如画,气质超然,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夏侯纾有一瞬间的失神。 中秋节后,夏侯翊便要行及冠礼。暗中附中的规矩,男子弱冠、女子及笄都要开始议亲。可在这之前,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把越国公府的门槛踏烂了,对夏侯翊心存幻想的女子能从宫门前排到家门口。可他却通通拒绝了。而且他还不知道跟母亲谈了什么条件,导致母亲对他的婚事也暂且撒手不管,反而成日里盯着夏侯纾规不规矩。 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夏侯纾闷闷地撇撇嘴,视线落在夏侯翊的鸟笼上。 两只画眉是夏侯翊的师父灵丘道人送的,一直被夏侯翊当作心肝宝贝似的供养着。府里的人背地里都在嘀咕二公子对两只鸟儿过于偏爱。 说起来,灵丘道人也算夏侯纾的半个师父,可惜他只对夏侯翊倾囊相授,不论是武艺还是物件都毫不吝啬,对夏侯纾就抠得很。这么多年来,夏侯纾年年绞尽脑汁给他送礼,变着法的讨他老人家欢心,只求他能看在自己一片真心的份上多传授一点武艺。然而灵丘道人收了礼,除了面容和悦了些,却连一根鸟毛都没送过她。 当然了,灵丘道人送给夏侯翊的东西最后也没少落入她的手里,所以她也就不计较这茬了。 这两只画眉也是机灵可爱,公的唤作小画,母的唤作小眉,正是夏侯纾一时兴起给取的。虽然说就是把它们的本名拆开而已,不过一向挑剔的夏侯翊也默认了,这一叫便是好几年。 夏侯翊自从得了这两只画眉后,更是像极了京城里的那些斗鸡遛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自夏侯翖罹难后,夏侯渊和钟玉卿夫妇已经不期待夏侯翊能够继承先人之志,投身军营,建功立业,但他们也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不顾惜名节,结交三教九流,还玩物丧志,辱没了夏侯氏世代先祖用鲜血换来的名声与荣耀。然而夏侯翊对那些不好听的传言却丝毫不在乎,每天必会带两只画眉出来溜一圈,跟自个儿媳妇似的宝贝着。 夏侯纾常到春熹居走动,时不时投喂一番,因而两只画眉见了她也格外亲近,像是找到了亲爹妈似的叫唤个不停。然而此刻夏侯纾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没有心情跟两只画眉逗乐,兴致索然地乜了它们一眼。 两只画眉很有灵性,立刻乖乖啄着白瓷盒里的鸟食。 夏侯翊听到脚步声,猜到是妹妹来了,头也不抬地继续给画眉鸟喂食,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云溪刚走没多久,你这来得可真够快的。” 云溪巴结撷英和撷芳这事在府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不清楚内情的人都以为是因为云溪心仪夏侯翊,想借机接近,但夏侯翊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是知道真实原因的。 夏侯纾装作听不懂兄长话里话外的嘲讽,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你如今倒是学得乖了。”夏侯翊诧异地侧眸从妹妹的脸上一扫而过,见她低眉顺目的像个受了委屈却不敢说的小媳妇,心里暗自窃喜,故意问,“昨晚进展如何?” “还行吧。”夏侯纾随口应了一声。 她一边看着夏侯翊喂食,一边暗暗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兄长嘴里套出点线索。以往她有任务,夏侯翊都会询问进展,然后假装不经意间给出几个很有指导性的建议,从而大大提高她的探查效率。 夏侯纾习惯性地等待着下文,可是过了半晌也没等来夏侯翊的关心,反而只顾着给两只画眉喂食。她心里不免有些着急了,便问:“你就不问问我昨晚出去打探的结果如何吗?” “我没记错的话,我刚才问你了,你说还行。”夏侯翊漫不经心地说,“即是如此,想必进展很顺利,我又何必多问?” 夏侯纾愣了愣,还能这样反推? “更何况你先前不是说了,这件事不用我插手吗?”夏侯翊说着就收拾好没吃完的鸟食,顺手将鸟笼挂在廊檐上,一边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两只画眉,一边逗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两只画眉吃饱了也不歇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 从前只听说狗仗人势,原来鸟也如此。 夏侯纾瞪着两只画眉眉头微蹙。 昨晚在相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事已至此,追究对错已毫无意义,只是怕继续追查下去会更加艰难。且不说她顶着越国公之女的名头不方便随时出府查探,就是这事本身也怪异,让人毫无头绪,但又觉得处处都是线索。可若是仔细推敲,又不得其宗旨。除了求助夏侯翊,她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快捷的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现在不是她嘴硬的时候。 “我是说过不用你插手,但你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吧。”夏侯纾试探着问,“你妹妹我昨晚差点就没命了,这个……你也不关心吗?” 这京中,除了舅舅家那几个对他虎视眈眈的表姐妹,她可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了。 “是吗?”夏侯翊侧目扫了夏侯纾一眼,面色平静地道,“你如今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能说能吼的,想必也没什么大碍。” 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夏侯纾有点不自信了。她不禁回想起从前夏侯翊为了帮她进入长青门,不光与她分享重要情报,还经常跟在她身后替她解决麻烦,不然她也不会那么顺利地进入长青门,更加不可能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在长青门站稳脚跟。 夏侯纾想了想,索性直接问道:“你昨晚真没有跟踪我?” 第45章 君子有所为 夏侯翊坦然一笑,摇摇头说:“我昨晚在书房陪父亲下棋,三更天才回房,就是想跟踪你也分身乏术。” “你若没有跟踪我,又如何知道我出去了?”夏侯纾明显不信,还对自己抓住了他话里的破绽而沾沾自喜。 夏侯翊对妹妹眉眼里的喜色嗤之以鼻,并且无情地掐断了她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昨日父亲回来得早,原本是派了人要唤你去与他对弈的,若不是我知道了,自告奋勇替你挡了雷,你认为你有时间出去吗?” 有这事吗?她怎么不知道? 夏侯纾一脸不相信。 夏侯翊继续睥睨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房里的云溪跟我院里的撷英和撷芳一向交好,这几天尤其殷勤。不如,你让她去问问?” “看来我还得谢谢你。”夏侯纾哭笑不得。 说起来这件事的确是她太过高估自己。那天他们一起游湖回来,她就逼着夏侯翊给她画丞相府的地图,承诺除此之外绝不再找他帮忙,甚至还让夏侯翊保证绝不插手,不然就是看不起她。现在弄的自己灰头土脸的,却反过来责怪他不出手相助也忒没意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做之前,她也不知道这次任务会有这么多巧合。不过夏侯翊在长青门熏陶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辨物的慧眼和一颗能迅速勘破奥秘的七窍玲珑心,如果能得他提点,完成任务指日可待。于是夏侯纾将自己昨晚的见闻跟兄长细细地说了一遍。 夏侯翊听得仔细,时不时也会询问几句细节,眉头却越锁越紧,尤其是听到银色狐狸面具人的时候,他看夏侯纾的眼神也多了几份担忧。 夏侯纾顿时明白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人不是夏侯翊派去的。那他又是什么人呢? 夏侯纾暗自思忖着那个戴着银色狐狸面具的黑衣人,手不自觉的就抚上了脖子上细长的伤口,心有余悸道:“他那副面具倒是精致又罕见,一看就是你会喜欢的样式。如若不是他后来真伤了我,我还以为是你派去看我笑话的了……所以你认为这个人会不会跟易舞有关?” 话刚问出口,夏侯纾就发现自己的目的过于明显了,与当日夸下的海口背道而驰。她赶紧装作随口问问的样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鸟笼里的两只画眉,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生怕错过什么有利的话语。 未料夏侯翊沉思半晌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神色如常道:“是否有关联暂时难以断定。” 夏侯纾停下手里的动作,诧异的看着兄长。 夏侯翊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不慌不忙地说:“丞相府乃京城第一府,戒备森严,闲人勿近,谁会大半夜的没事去那里晃悠?盗窃更是无稽之谈。那人敢只身前往,可见不一般,你若是聪明,直接避开就是了。可你却去跟踪他,还指望他不对你起杀心,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他顿了顿,看了夏侯纾一眼,又说:“而且你这是因小失大。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非但没有查到有关易舞的半点线索,反而打草惊蛇,甚至差点害了自己的性命。日后再查,只怕更加难以着手,实乃下下策。” “我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容我多想……”夏侯纾拉扯着两根衣带琢磨着是面子重要还是任务重要。这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谁叫她自己当初夸下海口?如今覆水难收,她也只能做小伏低认下了,只求兄长不计前嫌再帮她一把。不然就这么放弃一个绝佳的突破口,她也不甘心。 她一咬牙,憋在心里的话还是说了出口:“我这不是来向你请教了。看在咱们兄妹的情分上,你也不能袖手旁观是不是?” “你说得不错,看在兄妹情份上我不得不帮,不然倒显得我这兄长小气。”夏侯翊点着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可。随后他话锋一转,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你我既是兄妹,相处多年,你便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有原则并且守承诺的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之前交代过,此事我千万不能插手,不然就无法证明你的实力。我觉得吧,为了证明你有实力且精明,能够胜任这次任务,我还是不插手为好。” “你……”夏侯纾登时哑口无言。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算是深刻领会到了。 两只画眉又开始兴奋地叫唤,似乎在为夏侯翊的四两拨千斤摇旗呐喊。 夏侯纾正好找不到撒气的地儿,便冲着它俩没好气地吼道:“吵什么吵!没看见我正烦着呢!再吵我把你们炖汤喝了!” 两只可怜的画眉仿佛听懂了夏侯纾的意思,立刻挤在一起,屏息凝视着她,浑身微微颤抖。 夏侯翊叹着气摇摇头,取下鸟笼安慰道:“今儿个某人火气太旺,咱们招惹不起,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眼见夏侯翊真的提着鸟笼走了,夏侯纾心想自己可能真的火气太旺了,然后很没骨气地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到底帮不帮我?” 夏侯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扬长而去。 夏侯纾一个人悻悻的回清风阁,路上看到几个管事嬷嬷带着一干丫鬟小厮扛着扫帚端着盆,风风火火往霞飞院去。 看到这仗势,像是霞飞院出了什么事。夏侯纾担心是夏侯翎,一路跟着过去瞧了瞧,却见她们跟霞飞院的管事冯嬷嬷打了照面,说是按规矩来打扫,随后便进去了。 夏侯纾顿觉无趣,继续往自己的住处走。 一进院子,就看到云溪也在指挥着院子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在做大扫除,顺便还将屋子里的被褥全都抱了出来晾在当阳处,十来个人屋里屋外的忙活着,丝毫没顾及正主已经回来了,也不会注意到她脸上的惊讶之色。 夏侯纾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确实是个好天气。不过雨季刚过时,府中上下不是刚做过一次大扫除吗?这才不到一个月而已,何必如此频繁? 她心中疑惑,便叫云溪过来问。 云溪听到夏侯纾在叫她,连忙向手下几个洒扫丫鬟交代了几句,然后飞快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回答说:“姑娘,今日你出门早,还没来得及用早饭,该饿了吧?我瞧着清风阁现在灰烟瘴气的,就让小厨房将早饭温在灶上了,有你喜欢的粳米粥、鲜笋炖鸡汤、葱香煎饼、金乳酥、红枣糕、酸豆角。你这会儿可要吃些?我让人安排在院子里用吧。” 夏侯纾摇摇头。她在夏侯翊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哪里还有心情吃饭?遂指了指近处忙活的小丫鬟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伙儿都跟约好了似的在打扫屋子?”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云溪摆摆手说,转头示意旁边的小丫鬟去通知小厨房把早饭端过来。这才继续对夏侯纾解释说:“刚才郡主派了庆芳姐姐到各个院子通传,让大家各自将院子彻彻底底清扫一遍。咱们的院子虽然日日都有人打扫,但还是遵照郡主的意思忙碌了起来。” “前些日子不是刚洒扫过吗?近来也没有下雨,不至于受潮发霉吧?”夏侯纾很是不解。 “倒也不是怕受潮。”云溪笑着,“听说太常寺卿霍家的小公子前些日子在府中游玩时不慎被毒虫叮咬,已经连续昏迷发热好几天了,连宫中的太医都请了几回,依然没见好转。郡主想着夏日里蚊虫多,担心府上也出现类似的事,便让我们再做一次清扫罢了。” “原来如此。”夏侯纾点点头。忽然,她又想起昨晚自己在丞相府潜伏时也曾被蚊虫叮咬过,赶紧拉开自己的袖子瞧了瞧,发现手上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红肿也消了,才舒了一口气。 “确实是该彻底清扫一番,那你们继续打扫吧。”夏侯纾没有继续往屋里走,转身在紫藤萝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细细思考易舞的事。 云溪很快就带人布了菜,夏侯纾就着吃食扒了几口就兴致缺缺让人撤了。 夏侯纾向来以聪明伶俐、秀外慧中自居,还有一身好武艺,因而她坚信,即便没有了夏侯翊的提点和帮助,她照样能把易舞的事查个明明白白。 听说城南得有一间名唤苍澜斋的古玩店,其主人见闻广博,而她目前所知的线索里,便是那块羊脂玉牌,也许可以从苍澜斋打听到些线索。 打定主意后,夏侯纾便凭着记忆将那块白玉牌的大概样子画了下来,然后从库房里找了块羊脂玉,命云溪乔装一番后在城中寻了一家不大的玉器店照着样子仿制了一块。 不出几日,云溪又去将玉牌取了回来。 夏侯纾端着羊脂玉牌看了又看,与记忆中的白玉牌对比一番,便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大大方方地从越国公府的正门走了出来。 这日正好是十五,父亲一早便去军营练兵了,按惯例得日落后才能赶回来。而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吃斋,吩咐完府中事务后就会去佛堂静坐,不会叫他们兄妹过去一同用午饭。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她出门的绝佳时机。 第46章 羊脂玉牌 南祁京城是座四方城,是在大颐王朝宫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全城布局严谨美观,由宫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分组成,波澜壮阔的岐水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孕育了满城的繁荣。 外廓城从东西南三面拱卫皇室居住的皇城与衙署林立的宫城,这是百姓和官员的住宅区,也是京城商业区所在地。外城郭每面各开三门,一正两副,共十二个门。城内的街道东西和南北方向排列,相互垂直,呈棋盘状,共有十四条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无数的胡同和巷子。其中,最宽的四条大街呈十字形连接外郭城的四个正大门,按东西南北向分别叫青龙大街、白虎大街、玄武大街、朱雀大街。这些纵横交叉的大街把京城分隔成一百余个坊里,每个坊里都有不同的名字,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住宅、寺院、书院及市场,而其中最大的三个市场,分别是东市、西市和南市。 苍澜斋就坐落在城南靠近南市的一个幽深且清静的巷子里。 夏侯纾平时鲜少到城南一带走动,对城南的布局并不熟悉,但因苍澜斋往来无白丁,在城中颇具名气,所以她只需随便打听一下就找到了。 苍澜斋的铺面不大,掩在一众老宅子里毫不起眼,甚至有点儿冷清,就连门头上的书有“苍澜斋”三个字的牌匾也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掉漆了,处处透露出一股子古朴与年久失修的陈旧和沧桑感。 夏侯纾揣着一块玉进了苍澜斋,却见里面安静得出奇,连个上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像是开门做生意的。 她略略一扫,不大的铺子里,只摆了五六个个博古架,视线可及处,称得上极品的古玩并不多,但每件物品看上去都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历史和故事。靠墙的架子上则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半新不旧的书籍。再往里面走了几步,她才发现颇有些年代感的紫檀木屏风后面坐着一个身形清瘦但精神尚可的老者。 日光透过糊了纸的雕花窗户上的照进来,被窗户纸过滤后显得格外温柔。此刻,老者正悠闲地喝着茶,不时翻看着手中泛黄的书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做生意,还是在消遣时光。甚至都分不清他是苍澜斋的主人,还是客人。 夏侯纾平日里常跟府中的幕僚打交道,知道这样看上去学识广博且与世无争的人,多半有些古怪脾气,或是自恃清高,不愿与他们眼里的凡夫俗子为伍,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或是自得其乐,厌恶别人突然扰乱他的生活节奏;又或是为人古板,喜欢独行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今她是有求于人,自然不想给对方留下个粗俗无礼的印象。 眼见老者握着书卷看得入迷,夏侯纾不敢突兀打扰,便随手从博古架上拿了一本有着明显修补痕迹的书籍,那是一本前朝游士记载山川河流和各地风土人情的册子,像是誊抄的。她一边翻看,一边耐心地等候。 老者日子过得清闲,看书也慢。他一边看一边思考,大概看了四五页,低头喝茶时才发现杯中的茶水空了,便提起小炉子上温着的茶壶添了一杯,十分惬意的呷了一口。 喝了茶,老者放下茶杯,又拿起那本书翻了一页,余光却瞄到一抹艳丽的红色,在他这间颜色暗淡老旧的铺子里显得十分亮眼。他不由得抬眸望向靠门的方向,正安安静静看书的红衣少女就落入他的视线。 像一幅画。 老者这么想着,索性也不看书了,一面缓缓起身,一面问道:“姑娘光临小店,所谓何事?” 进出苍澜斋的多上了年纪的文人雅士,鲜少有像夏侯纾这样年轻生涩的女子。 夏侯纾闻声,赶忙将视线从书中移向老者。意识到对方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微微欠身,恭恭敬敬道:“小女有一物件想请教苍澜斋主人,不知老伯可否引见?” 老者见她是个小姑娘,又彬彬有礼的,很是满意,遂爽朗一笑,说:“老朽便是,姑娘请进来说话吧。” 苍澜斋的主人姓常,名字不详,人们都尊称他为“常翁”,的确如传言中那般温文尔雅、淡泊宁静,颇有些老庄风范。 夏侯纾没想到自己能入常翁的眼缘,心中一喜,连忙将手中的游记合上放回原处,然后随着常翁的邀请在他对面坐下。 常翁亲自为夏侯纾斟了茶,才细问她的来意。 夏侯纾也不卖关子,便将仿制的白玉牌拿出来给常翁看,道:“这是我前些日子捡到的,至今无人来寻。我听说您博闻强记、慧眼独到,特来请教,不知您是否知其一二。” 常翁接过玉牌仔细端详了许久,又摩挲了一下上面雕刻的花纹,越发眉头深锁,也不知是仿制得不够逼真,还是玉牌的来历非比寻常。 半晌,他抬起头来,问道:“姑娘这玉牌果真是捡来的?” 夏侯纾怕被他看出破绽,只好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我看这玉牌玲珑剔透,色如琼脂,不像是寻常之物,想来丢失玉牌的人定是烦恼焦急,只是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才没有找回来吧。您若是知道他的来历,还请相告,也好让这玉牌早日物归原主。” 常翁捋了捋胡须,将羊脂玉牌交还给夏侯纾,徐徐道:“的确非寻常之物,不过你这块是赝品。” “赝品?”尽管知道是假的,夏侯纾还是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甚至颇有几分失望的喃喃,“难怪都没人要寻它,原来是这样。” 常翁捋了捋胡子,仿佛安慰她一般笑呵呵地说:“虽是赝品,但这块玉确实是块好玉,姑娘不必觉得可惜。” “先生此话何意?”夏侯纾抬头看着常翁,继续装傻充愣。 当初为了让这块玉牌仿制得更真切一点,她确实是从自己的仓库了选了块好玉,没想到还是被见多识广的常翁看出来了。 常温缓缓解释道:“就这块玉的成色来说,在羊脂玉中算得上是上品了,只不过比起玉上镌刻的图案来,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果然有玄机! 夏侯纾心中暗喜,却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笑道:“不过是朵芍药花而已,倒像是女儿家的玩意,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只不过我也是女子,深知这种贴身之物若是不小心落到了有心之人手里,将来可能会对自己的名声有损,这才不得不慎重。” 女子担心名声受损,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完美。然而常翁显然没有全信。至不过他目前对夏侯纾的印象还不错,倒也不打算隐瞒,便说:“若是要探知它的来历,只怕是跟陵王府有关。” “陵王府?”夏侯纾对这个结果表示很诧异,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当年太宗皇帝所封的十位异姓藩王,荆王孔氏、顺王司徒氏因造反被诛了三族,肃王罗氏因叛国通敌被抄家,惠王张氏因科举舞弊被流放,信王章氏因族中女子谋害皇嗣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敬王郑氏和益王薛氏因子孙过于平庸而在多年的争斗和内耗中消耗殆尽,仅有襄王长孙氏、陵王宇文氏、恭王钟氏三家得到了世袭罔替。而这仅存的三位异姓藩王中,又以陵王风头最盛。现任陵王名叫宇文盛,手握重兵且战功赫赫,曾在朝廷叱咤风云,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 祁惠帝独孤骋在位时,为了笼络宇文盛,还将自己的女儿照云公主嫁与他为妻。不过那位照云公主福薄,嫁到陵王府十几载,仅仅生下一个女儿,最后也不幸夭折了。身心受挫的照云公主眼看着宇文盛的其他姬妾陆续诞下子嗣,深感自己愧对宇文家的先祖,便向她当时已登基的皇兄祁景帝独孤稷请了旨,自愿将陵王妃的位置让出来,然后削发出家了。 太平盛世,又无国丧,堂堂一国公主剃度出家,这在南祁可是破天荒的大事,不仅皇家的面子上过不去,就连陵王府的颜面都不好看,甚至还可能触怒龙颜受到牵连。但是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先帝居然应允了照云公主出家的请求,却保留了她“公主”和“陵王妃”的尊号,继续享受供奉及护卫。甚至为了能让她专心修行,还下令在陵都城郊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座庵堂,名为水月庵。 照云公主出家后,陵王突然性情大变。昔日骁勇善战,神采奕奕的他终日沉迷于酒色,多年来一直待在封地,几乎不问朝政。 世人都说陵王对照云公主情深义重,但又割舍不下封地的子民,内心苦闷,所以才如此放浪形骸。然而据夏侯翊打探到的情报可知,陵王非但没有颐养天年的打算,近些年来还动作频繁,不仅以担心自身安危为由广纳江湖中的奇人异士,还公开招募府兵,其心思路人皆知。 王丞相是京官,也是文官之首,深受皇恩,更应该明哲保身,与各路藩王保持距离才是,怎么会跟陵王扯上关系?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今天子会关心丞相府死了一个宠妾的原因。 想来陵王的意图已经能够非常明显了,不然不会引起大内的注意。 这是个大线索,夏侯纾琢磨着回头得跟夏侯翊互相交换一下情报。 常翁似乎没有注意到夏侯纾走神了,又说:“姑娘拾金不昧固然值得赞许,但老朽劝姑娘还是不要与这玉牌牵扯太多,以免惹祸上身。” 常翁语气虽平常,但却带着善意的劝告与警示。 夏侯纾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但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捡到了含有特殊意义的玉牌的普通女子,不方便盘根究底。不过既然能打探到这玉牌的出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接下该怎么做也就有了更加明确的方向。 第47章 漏网之鱼 有了新的线索,夏侯纾的思路也就更清晰了。很快,她便在漱玉阁的后厨里找到了那个叫银香的婢女。 漱玉阁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平时客流云集,龙蛇混杂,因而请了许多门房和护卫,想进到后厨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为了能成功混进漱玉阁的后厨,夏侯纾花了两锭金子买通了每日给漱玉阁送新鲜蔬果的一对中年老夫妻。 老夫妻男的姓邱,女的姓胡,面容和善,一看就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夫妻二人虽然与漱玉阁做着生意,却完全没有其他商人的圆滑与世故,想来这也是漱玉阁选择与他们做生意的原因。 夏侯纾打听到邱姓老夫妻有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便扮作他们的女儿,谎称平时来送菜的胡大娘得了风寒不便出门,邱大叔一个人运送不了那么大批量的蔬果,所以跟着过来帮忙。 邱大叔天天给漱玉阁送菜,门房自然是认识他的,并未过多刁难,只不过看到他身后的陌生女子时,却还是例行盘问了一番。 夏侯纾此时身着一身浅碧色粗布衣裳,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木制的发簪,脸上也特意抹黑了些,目光怯懦,看上去就是一个常年劳作的农家女的样子。门房不疑有他,盘问了几句就没了兴趣,但却半是调侃半认真地叮嘱邱大叔千万要看好自己的女儿,毕竟这漱玉阁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居之地,别被不长眼的恩客当成了这里的姑娘给调戏了。 邱大叔连忙道谢,转头招呼夏侯纾将木板车上的蔬菜搬进去,他自己则殷勤地陪着负责采买的厨娘清点货物。 夏侯纾是习武之人,力气比普通女子大些,搬几筐蔬菜完全不在话下。她一面随着邱大叔的指示将新鲜蔬菜一筐有一筐的搬进厨房,一面借机留意厨房的情形。 厨房里大约有十几个人,大家各司其职,有洗菜的、有切菜的、有炒菜的、有装盘的、有端菜的,杂而不乱。众人都忙得脚下起风,没人注意到邱大叔是否带了个女儿来。而夏侯纾瞧了半晌,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银香。 等到夏侯纾搬第四筐蔬菜时,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咒骂声。她顺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便见不远处的灶台旁围着几个五大三粗的胖厨娘,她们正对着灶台口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虎视眈眈,不时破口大骂,内容极为难听。再一细看,才发现灶台前蹲着一个衣着粗陋且满身油污,头发也乱糟糟的年轻女子,正在厨娘的咒骂下一个劲得往灶孔里面添柴火。 邱大叔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抑或是不想惹事上身,对眼前的欺凌与咒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搬着自己的菜。 夏侯纾既然扮作邱大叔的女儿,自然也不敢横添麻烦,所以尽量不正眼去瞧那边,一边继续搬着菜,一边仔细听着,把事情的原委听了个大概。 只听一个满脸横肉的厨娘戳着粗布女子的脸恶狠狠地骂道:“好个下贱蹄子!以为在大户人家当了几天丫鬟就把自己当主子了?依我看就是个命贱的废物,天生的奴才命!” 旁边另一个厨娘也朝她唾了一口,接着骂道:“要我说,说她是奴才都是抬举她了,给我端洗脚水我都嫌晦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来了这么久了,连个火都看不好,半点用处都没有。这样的人,哪个大户人家敢用?” 胖厨娘很是认同,故意提着嗓子说:“说得也是,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来的野丫头,尽会做梦!如若是真有本事,何必到这腌臜的厨房来,前面院子里当个花魁娘子不好?再不济,去伺候花魁娘子洗澡梳头也行,把娘子们哄高兴了,说不定哪日花魁娘子从良,或是给哪位大官人做了妾,还真能跟着到大户人家做丫鬟。” 胖厨娘说完又瞪了那粗布女子一眼,见她还在抽泣,突然抡起胳膊冲着银香的脸就是一巴掌打下去,唾骂道:“哭!一天天的就会哭,奔丧呢?这么要脸皮,怎的不一头撞死了轻松?” 听完一连串的谩骂声,夏侯纾仔细分析了一下,断定那个烧火丫鬟便是丞相府正四处寻找的银香。她的手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看不出究竟是被什么弄伤的。 银香大概是被骂得太伤心了,骤然又挨了打,整个人都失去重心跌倒在灶台前,乱糟糟的发丝立刻被灶台里的火苗舔了一簇,一股烧焦的气味瞬间四散开来。 银香吓得大叫一声,未料竟引得围观着哄堂大笑,随后又有一记飞退踹在她的腰间,疼的她眼泪哗哗直流。然而她还是不敢反抗,只得忍着痛,跪在散乱的柴火上一边低声抽泣一边苦苦求饶。随后在厨娘的呵斥中继续往灶台里添柴火。 如此忍辱负重,确实不简单。 夏侯纾将一切看在眼里,笃定银香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她就不会突然离开丞相府,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过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但她也不打算此刻为银香打抱不平,而是筹谋着等到银香走投无路了,再给她指条明路。毕竟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更容易击溃心理防线。 在厨娘越来越难听的辱骂声中,银香愈发心神不宁,腰间的疼痛感也越来越清晰。而灶里由于她塞了太多柴火,火苗作对似的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熄灭了,反倒弄了一屋子的烟。方才还气势汹汹地厨娘们被熏得直咳嗽,骂骂咧咧地提着裙子往外面跑,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 银香自己也熏得泪流满面,却依然不停地往灶台里增添柴火,有那么一刻,她下定决心要跟那些常日欺辱她的人同归于尽。 厨房里的浓烟越来越大,火星蹦到助燃的干草上,立马烧了起来。厨娘们从门口看见了,一边呼喊着其他人来帮忙,一边提着木桶、木盆、陶罐等一切能装水的东西去井边打水往浓烟滚滚的厨房浇,整个后厨顿时乱作一片…… 邱大叔知道漱玉阁不是清净地,原本就不想管闲事徒惹是非,偏偏管事的厨娘刚才一直在教训不中用的仆人,也没来得及跟他对个账。虽说也是老熟人了,可漱玉阁的规矩就是讲求钱货当面点清,事后概不负责,他自然是不敢贸然离开,毕竟这几筐蔬果都是他和老伴精心栽培,又精挑细选出来的,值不少铜板。但看现下这光景,他也不敢多问,免得触了霉头,只得满腹心思地站在不远处等候下文,时不时又向夏侯纾使个眼色,让她赶紧想办法离开。 夏侯纾心里也很着急。银香可是她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的新线索,为了找到她还花了自己好大一笔钱,若是就这么葬身火海了,岂不就前功尽弃白忙活一场了? 然而她如今的身份是邱大叔的女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暴露自己事小,还会连累邱大叔一家,甚至是性命之忧。 夏侯纾思索再三,决定静观其变。于是她伸手拍了拍邱大叔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不必惊慌,且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邱大叔见夏侯纾既不想办法离开,也不掺和厨房的事,不禁怀疑起她非要假扮自己的女儿混进漱玉阁的真实意图,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邱大叔是农户出身,全家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种菜卖菜换点银两糊口,一辈子本本分分,老实巴交的,不成想为了贪夏侯纾的两锭金子,居然碰上这样的事。 尽管如此,邱大叔心里也明白自己光着急没什么用,还不如像夏侯纾一样静观其变。他赶紧又往后面较安全的地方退了几步,免得挡住了急着打水救火的人群,更怕不小心连累到自己。 厨房里烟雾缭绕,气味刺鼻。 滚滚浓烟里,银香突然睁开眼睛,马上就被熏得泪如雨下,好像扎了一把绣花针进眼睛里,嘴巴和鼻子也几乎不能呼吸。 她凭着记忆慢慢摸索到了旁边的大水缸,舀了几瓢水就往自己头上淋,浑身湿了个透。 前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冷水一桶一桶地泼上去,浓烟渐渐变小,最后连个火星子都没看见了,大伙儿才松了口气,十分狼狈的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再没了力气骂人。 一个身形肥胖的厨娘突然扔了手中的木桶,挽起袖子气鼓鼓地冲进厨房,没一会儿便像拎小鸡一样将浑身湿漉漉的银香揪了出来,一把扔在地上,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啪”的一巴掌扇过去,接着又踢了几脚,才骂道:“下贱的胚子!自己不想活了还想拉着我们陪葬?看我不打死你!” 被浓烟熏得晕乎乎的银香猛然又被扇了一巴掌,还被踢了几脚,只觉得浑身所有感官都是刺痛的,竟然还清醒了不少。她红着眼睛将周围饿狼一般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厨娘和杂役都扫视了一遍,心里的悲凉渐渐转为愤怒,突然抓住桎梏着她的肥胖厨娘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趁厨娘吃痛之际拼命地往外跑。 胖胖的厨娘未料到平日里忍气吞声如同哑巴一般的银香会反抗,抱着一只肥硕的手臂嚎得惊天动地。 大伙儿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全都傻愣愣得站着、看着。 “抓住她!”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才如梦初醒,遂沿着银香逃跑的方向去追。 夏侯纾知道机会来了,便小声叮嘱邱大叔:“你先去后门等我,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帮着后厨抓纵火之人与我走散了,要等我一起回去。” 邱大叔先是愣了愣,继而狂点头,马上就要往后门出口处跑。 夏侯纾突然又叫住了他,继续道:“你可千万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女儿,你要是一着急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而自己却跑了,不光会引起怀疑,就连我许诺你了尾金,你也拿不到了。” 邱大叔这下才算明白夏侯纾的意图,也知道夏侯纾的话不仅只是威胁那么简单。他顿了半晌,认真思考一番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夏侯纾勾了勾嘴角,趁乱快步走向一个角落。 第48章 苦衷 银香这一反击是下了狠心了的,这段日子她已经将漱玉阁后院的各个出口摸熟了,所以她从厨房里跑出来后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拼命地往前跑。反正被抓到横竖就是个死,万一有幸逃出去,说不定还有另一种活法。但她没想到夏侯纾已经等待她多时,她刚从后厨跑出来没多远,就被夏侯纾截住了。 夏侯纾三下两下就将银香制服,然后用一块从厨房顺来的粗纱布捂住了她的嘴,并快速将她拉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成功躲过了其他人的追赶,这才叫出了她的名字。逼问她易舞生前的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没有告诉过这里的任何人……” 银香迷茫的望着夏侯纾。她躲藏得太久了,早就如惊弓之鸟,紧咬牙关表现出一股不怕死的样子,浑身却瑟瑟发抖。 先前在厨房,银香因被几个厨娘围着骂,光顾着埋头伤心和摆脱困顿,根本没有留意到夏侯纾是跟着邱大叔一块儿来送菜的。 她瞧着看夏侯纾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却也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更猜不透她的真实身份,心里不由得心擂起了小鼓。她暗自一合计,想着横竖都是死,也顾不得哪边死得更惨,趁夏侯纾打量周围环境的间隙,掉头就走。 夏侯纾眼疾手快,迅速再将她控制住。她怕银香横冲直撞惊动了其他人误了事,只好拔出藏在鞋里的匕首放在她的脖颈处,小声警告道:“你要是敢乱叫我就杀了你!” 银香立马就乖了,眨着一双无辜的杏眼拼命向夏侯纾点头。 夏侯纾想了想,才替她将嘴里的粗布取了出来。 “姑娘饶命!”银香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颤颤巍巍的地说,“只要姑娘放过我,我可以把我知道得都告诉你!” “那就要看你说的有没有价值了!”夏侯纾嘴角弯弯,但手上的匕首却没有离开,轻轻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游走,故意威胁道,“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放着大户人家的丫鬟不做,干嘛非要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呢?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话音刚落,银香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我也是有苦衷的!”银香红着眼眶说,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哭腔。 好像每个犯了事的人在为自己辩解的时候都会这么说,所以“苦衷”两个字反而显得特别廉价。 夏侯纾看着银香的狼狈模样,打心底质疑她话里的可信度,冷冷道:“我看你在丞相府时就敢杀了人一走了之,如今到了这里还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挺有本事的,你能有什么苦衷?” 一说到丞相府,银香就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只掉,抽泣着说:“我没有害易夫人,她的死真的跟我没有关系!至于为何会流落到这里,我不过是想苟且偷生而已,却还是万般艰难……” 银香虽然出身低微,却因长相乖巧、行事妥当而被易舞相中。原先在丞相府时,她做的都是伺候主子梳妆洗漱吃食的细活,从未干过粗使丫鬟的活计,对厨房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因而这段时间来她没少遭罪,不由得掩面呜呜哭起来。 “从前我以为跟着易夫人,当个上等丫鬟,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虞。没想到易夫人突然暴毙而亡,我害怕王丞相怀疑是我干的,所以连夜偷溜了出来。可我在京中没有家人和亲戚,昔日要好的姐妹也在我跟了易夫人之后得罪光了,一个个都避而不见。我没办法,正好看到漱玉阁在招后厨杂役,就偷了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的文契混了进来,作个生火丫鬟,想等风头过去了再换个身份混出城去。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漱玉阁看上去光彩亮丽,却也不是个让人轻松体面的地方。我每天天未亮便要起床干活,夜深人静了还要帮着收拾厨余残料,万一半夜遇上哪位有钱的恩客饿了,也得起来忙活……光是这些劳苦也就罢了,最让人无法容忍的还是那些凶神恶煞不讲道理的厨娘,她们每天动辄对我折辱打骂……” 银香越想越伤心,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夏侯纾微微侧目,见她神情恳切,似乎并没有说谎。但她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不至于被对方几句话就给蒙了。若银香跟易舞的死真无半点关系,又何必放着丞相府轻松体面的大丫鬟不做,非要躲藏在这暗无天日的青楼后厨里? 这分明就是自相矛盾。 夏侯纾冷声道:“既然跟你没关系,那你为何要躲在这里?” “我要是不躲起来,他们不会放过我的!”银香突然大声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整个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夏侯纾未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动,恐防惊动了正在四处搜寻的人,只得再次将粗布塞进她的嘴里,恶狠狠威胁道:“你要是不想被外面那些人抓起来大卸八块,就省省力气吧!” 银香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忘我,遂听话的点点头。 夏侯纾耐着性子替她取下粗布块,同时也放下了匕首,然后继续追问道:“你方才说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是谁?” 银香并没有正面回答夏侯纾提出的疑问,而是含着泪说:“往常丞相大人最是宠爱易夫人,对咱们夫人更是言听计从,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可是两个月前的一天,丞相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就直接去了易夫人的院子,跟易夫人大吵了一架。” “他们为何争吵?”夏侯纾忍不住插嘴。 “我也不清楚。”银香摇着头说,“当时丞相大人让我们都在外面等候,没人敢近身。只知道他们吵得很凶。我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对易夫人那般生气过,还摔坏了好多花瓶、瓷器和首饰。后来我私下问易夫人出了什么事,还被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通,说我多嘴多舌,居然敢管她的事,并罚了一个月的月钱。再后来,丞相大人就不来易夫人的院子了。又没过几天,易夫人就突然死在房间里……” “她怎么死的?”夏侯纾追问。 银香一边仔细回忆易舞去世当天的情况,一边絮絮叨叨道:“当日易夫人用过午饭后便说想睡一会儿,叫我们都在门外侯着。易夫人平日里就有午睡的习惯,再加上那阵子她心情不佳,我们也没有多想。易夫人那一觉睡得特别长,直到晚饭时辰都到了都还不见起来。我瞧着天都快黑了,就进去看了会儿,确实是睡着了。易夫人最讨厌睡觉的时候有人打扰,所以我们谁也没敢叫醒她。后来才知道,原来易夫人就是在睡梦中就没了。” 夏侯纾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谬。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又没病没痛,怎么可能睡一觉就死了?银香这么说,肯定有其他用意,她也懒得猜,直接问:“那你如何确定她真死了?” “易夫人刚没了的时候,确实跟睡着了一般,面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是没过半个时辰,我们再进去看的时候,就发现她整个人发黑发紫,还伴随着一股异香,早就没了呼吸。若非如此,我们根本就不会发现夫人没了。”银香一边回想一边说。“后来听去请来的大夫说是中毒了,却没说中了什么毒。可是易夫人当时的样子就跟睡着了一样,一点儿也看不出中毒。” 银香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仍然满脸的惊恐,似乎那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如此蹊跷的死法,闻所未闻。 夏侯纾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也觉得甚是怪异,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毒药,可以让人在死后保持一段时间容颜不变,然后再迅速溃烂,还会发出异香。然后她又问银香:“既然是中毒了,你又为何要偷偷离开丞相府?” “我……我也是被逼无奈。”银香眼里噙着泪颤抖着说,“我是易夫人的贴身丫鬟,当日是我伺候易夫人午休的,后来还去过夫人的房间,而且当时所有人都知道夫人刚罚了我,肯定会怀疑是我下的毒手!天地良心,易夫人待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会想要去谋害她?她若是还在,丞相府便还有我的安身之处,她不在了,我连猪狗都不如!” “我看你是杞人忧天了吧。”夏侯纾松了口气,“你的易夫人死得那么不寻常,就凭你也能做到?你逃走了,不就坐实你是凶手了吗?” 银香忙不迭地点头道:“我也是逃出来之后才想到这层的,可是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易夫人生前将府里的其他夫人都得罪尽了,明嘉郡主更是视她为眼中钉,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如今没有易夫人的庇护,她们哪里还容得下我?我若回去也是百口莫辩!” 夏侯纾不打算继续与银香探讨她到底该不该逃走,只关心易舞的事,便问:“易夫人死前可有其他异常举动?” 第49章 求助 银香跟着易舞的时间比较长,因而对易舞的个人喜好和日常生活习惯及动向还是比较熟悉的,听了夏侯纾的问询,她非常认真的回忆着易舞死前那段时间的行为举止。 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没有。丞相府的内宅是由明嘉郡主主事,另外几位如夫人、公子和姑娘们都对明嘉郡主马首是瞻。易夫人进府一年多,平时鲜少出门,也很少跟府中的其他夫人来往,就是明嘉郡主她也不愿去见的。丞相大人喜爱易夫人,就下令免除了她给主母晨昏定省的规矩,而她住的翠玉馆也不许除了丞相大人之外的男子进入。丞相大人不来的时候,易夫人便把自己关在关在房中跳舞,不让我们伺候。” 说到这里银香突然顿了一下,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忙说:“要说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易夫人暴毙前几天曾邀了丹青妙手崔阆公子为她画像,还是我陪着夫人去的呢!” 夏侯纾闻言一脸愕然。 南祁民风淳朴,在绘画方面偏好奇山异水、花鸟鱼虫,鲜少画人像。一般请人为自己画像的情况分三种:一种是未出嫁的女儿家,议亲时方便交由媒人带去给相中的男子家说亲;一种是红楼楚馆的花魁,用来吸引或者答谢恩客;还有一种便是纪念已亡人。 易舞虽然出身不高,但彼时已脱了贱籍,是王丞相心尖尖上的枕边人,又无病无痛、锦衣玉食,没有什么理由为自己画像。 “好好的,易夫人为什么突然要请人为自己画像?”夏侯纾好奇道。 银香虽然是易舞信奈之人,可到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猜不准易舞的心思,只好模棱两可道:“去画像的路上我曾问过易夫人,可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感叹岁月无情、红颜易逝。我想她大概是担心自己会一天天慢慢老去,丞相大人就再也不来了吧……” 色衰而爱迟。大概所有以色侍人的美人都会有这样的担忧吧。可易舞这样正值青春年华且荣宠正盛的美人会有这样的顾虑吗? 单就年龄而言,王丞相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了,已是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等到易舞半老徐娘时,王丞相只怕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而且目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易舞跟陵王府有关,陵王府总不至于白白扔了这么大一颗棋子吧。 然而银香跟在易舞身边这么久,居然都没有把她看透,可见银香其实知道得也不多。 不过能从银香的嘴里听到这些,也不枉费她花了那么多钱。 侯纾又问:“你刚才说易夫人找谁为她画像?” 都说易舞是个美人,可美人与美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或是美在皮囊,或是美在骨相,或是美在独特的风姿神韵……总有一处闪光点,而各方面都恰到好处的屈指可数。 她很好奇易舞是哪一种。 银香忙说:“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崔阆公子,他可是丹青圣手,肯定能把易夫人画得倾城倾国。”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易舞的绝色容颜,银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之色。 崔阆公子的名号夏侯纾偶有耳闻,京城里许多到了议亲年龄的官家女子也经常请他为自己画像,因而十分抢手。据说钟家两个年纪较长的表姐在出嫁前就曾请过他为自己画像,两个表姐夫都是看到了她们的画像才让媒人安排了见面,所以后面男方家也就没那么介意她俩是庶出。 夏侯纾没见过崔阆公子的画,但她清楚钟家的几个表姐妹长相都十分出色,而且恭王妃非常注重她们的教养,行为举止和气质也不差,即便崔阆公子画技没有传闻中那么精湛,也不至于把她们画成丑八怪。 “那幅画可有取回?”夏侯纾又问。如果能看看那幅画,也许她会对易舞这个人更加了解。 银香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可惜还没来得及取回画像,易夫人就没了,想来那幅画现在还在崔阆公子手中。” 如果没有取回,那确实应该还在画师手里。 夏侯纾想了想又说:“我听说这个崔阆公子虽然画得一手好丹青,脾气却非常古怪,并非谁请他作画,他都会答应。给谁画,何时画,都得看他的心情,是个随心所欲,恃才自傲的人物。而且他行踪诡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尽管在京城里名声大噪,红极一时,却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你们当时是如何见上他的?” 银香说:“崔阆公子虽然行踪不定,可他常有画作挂在晒月斋出售,与晒月斋的赵掌柜十分熟捻。当初易夫人也是通过赵掌柜联系上的,后来作画时是选在了百鹤原。” 百鹤原是京中一大奇景,位于城东与城南的交界处,地处岐水河的下游,因那一处地势平坦,穿城而过的河水被各条岔道分流后水流量大大减少,在此积滞,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湿地,引来了几百只鹤在此栖息,因而名为百鹤原。 百鹤原的鹤,不仅数量多,种类也多,有象征长寿,吉祥和高雅的丹顶鹤、也有白头鹤、赤颈鹤、灰鹤等常见品种。因人们常常将鹤与神仙联系在一起,所以百鹤原在很早之前就成了达官名流空闲时间游玩的好去处,不少年轻男女也会选择在那里约会。 易舞请崔阆公子在百鹤原替自己画像,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夏侯纾搜肠刮肚的又想了半晌,方问:“你可见过崔阆公子本人长什么样?如果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他来吗?” 银香摇摇头说:“易夫人去画像的时候,确实是我陪着去的,可那崔阆公子带着面具,连作画时都没有揭下来,我们看不清他的长相,所以就算再看到他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夏侯纾眉头微蹙,立马想起自己在丞相府遇到的那个神秘的狐狸面具人,追问道,“他戴的什么样的面具?” 银香又仔细回忆了当日所见到的人,不太确定的说:“是白色的,样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跟他那一身湖绿色的衣裳倒是很配。” “你确定是白色吗?”夏侯纾再次求证。 “是白色的。”银香的语气很肯定,“丞相府规矩多,所以崔阆公子给易夫人画像时我也没有离开过屋子,一直在旁边伺候茶水果子。我看得真真的,崔阆公子戴的就是白色面具。而且他的话特别少,我问他大概需要画多久,他没回答;后来我问他要不要喝茶,他也没回答。易夫人却觉得大才子就得有这种傲气。” 既然面具是白色的,那就跟自己那晚在丞相府遇到的不是同一个人了。夏侯纾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希望的小火苗瞬间就湮灭了。 银香见她一直在追问画师的事,便试探着问道:“姑娘也想找崔阆公子为自己画像吗?” 夏侯纾摆摆手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崔阆公子罢了。” 银香有点沮丧,想了想再次问道:“那姑娘是否想拿到易夫人的画像?” 夏侯纾不由得郑重的看了银香一眼,看来她也不是个傻的。 银香心领神会,赶紧说:“当初我们去晒月斋找赵掌柜牵线搭桥时,赵掌柜曾让我们先付了定金,然后选好了地方,说是崔阆公子会提前到约定的地方等候。还说待画像装裱好后,我们再去晒月斋取就是了。所以如果姑娘想要那副画的话,只需要带上尾金去晒月斋找那赵掌柜。” 夏侯纾当然不会相信会这么容易就拿到画像,不然岂不是谁都能把别人的画取走? 银香抿了抿嘴唇,忙说:“易夫人原先是打算待那幅画装裱好之后让我去取的,所以就留了我的名字和笔迹,如果你真的需要那幅画的话,我可以把我的笔迹写给你看。” 银香知道自己不方便路面,所以只说给出她的字迹。 确实是个聪明人,夏侯纾在心里默默称赞,便打算接下来拿着银香的笔迹去一趟晒月斋碰碰运气。 银香见夏侯纾的视线和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担心自己再无任何价值,又说:“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查易夫人的事,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坏人。我如今在这里生不如死,求你看在我提供了这么多线索的份上,救救我吧。” 坏人也不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呀。 夏侯纾看着银香,觉得她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不是个能成事的。至于救她脱离苦海这件事,她更是爱莫能助。 漱玉阁的门房不是摆设,她自己都是花了重金假扮邱大叔的女儿才混进来的,再带个人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银香见夏侯纾犹豫不决,立马就跪下来给她磕头,言辞恳切道:“我知道姑娘为难,可我今日闯了大祸,漱玉阁肯定是容不下我了,只求姑娘能给我一条生路,出了漱玉阁,我绝不会再打扰!” 第50章 脱身 在银香苦苦哀求下,夏侯纾决定在去晒月斋之前顺便将她带出漱玉阁。 在易舞的死上,银香可能真的是无辜的,因为她确实没有动机。 联想到银香的卖身契仍在丞相府,来漱玉阁不过是冒用他人之名,夏侯纾顿时有了主意。 夏侯纾猫在杂物间外面光线昏暗的走廊转角处,看着那群人到处搜索银香的踪迹,但他们并没有搜杂物间,反而很快就离开了这一片。 过了一会儿,有个杂役折返了回来,他似乎是对这几间几乎废弃的杂物间起了疑,一遍慢慢的往紧闭的大门处走,一遍竖着耳朵听动静。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轻。 夏侯纾正愁着去哪里找个冤大头,没想到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她故意弄出了声响。 那杂役果然中计,看着转角处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然后轻手轻脚地沿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好奇地走过去。 夏侯纾立刻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那杂役从自己面前走过,待他信心满满的走到转角深处,整个人都掩在阴影里,她便突然从他背后跳出来,趁他没反应过来就快速将他打晕。 杂役失去意识后便如一趟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夏侯纾怕声音太过响亮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还特意用手扶了一把。 那杂役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样子,身形不高,有些清瘦,却还是比女子重许多,夏侯纾拖了几下也没有将他走走多远。 杂物间的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一条小缝,随后银香露出一个头来。她惊慌失措的四下扫了一眼,才赶紧又把门打开了些,快步出来帮着夏侯纾将那杂役抬了进去。 夏侯纾仔细打量了一下杂役的身型和装扮,指着他身上的脏兮兮的衣服对银香说:“我看他身形与你差不多,你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换上。” “这……” 银香看了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杂役,又看了看夏侯纾,满脸的疑惑和为难。她虽然沦落至此,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让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去扒陌生男人的衣服,怎么想都有些别扭。 “都什么时候了在顾虑那么多,赶紧的,别磨蹭。”夏侯纾说完也发现了其中的尴尬之处,但现在绝不是顾及男女有别的时候,遂提醒她,“你多犹豫一刻,我们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银香听了把心一横,立马就蹲下去扒杂役身上的衣裳。 如今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那杂役平时干的是跑腿和体力活,出汗重,又不爱洗澡,粗布衣服也是臭烘烘的。银香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了,连厨房那样油污腌臜的地方都能忍受下来,自然也不怕这点汗臭味。 夏侯纾则微微侧身,一边留意着杂役,防着他突然醒过来,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就怕他们找了半晌没找到人忽然又搜回来。 银香很快就换好了衣裳,顺便还就着杂物间里的灰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做杂役的样子了。 夏侯纾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从一堆积满灰尘的杂物里找了一条绳子将那被扒得只剩亵裤的杂役手脚绑住,又从银香换下来的粗布衣裳上撕了一块下来塞进他的嘴里,防止他万一突然醒过来大喊大叫。 做完这些,夏侯纾才嫌弃的扯了一块布来擦了擦手,随后小心翼翼出了杂物间,带着银香一路躲躲闪闪避开到处寻找的人往后门方向去。 后厨冒那么大的烟,附近的人都看到了,但除了后厨的人和杂役,前后门的门房是不能擅自离岗的,并且越到这个时候,门房越是责任重大,要严防死守,以免放走了什么不该放的人。 先前邱大叔跑到后门向两个门房诉说里面的情况并央求他们帮忙寻找女儿时,他们已经了解了个大概,所以更加不着急,反正也急不来。面对邱大叔走失了女儿心情,他们只能表示遗憾,却不能感同身受。 夏侯纾和银香一前一后来到后门,躲在一面墙后观察四周的情况。 搜寻的人跟两个门房交流了几句便往其他地方去了,两个门房也打起精神站在进门处守住,邱大叔则站在一边焦急地搓着手。 夏侯纾便示意银香先按计划上去跟门房沟通。 银香虽然心里打着退堂鼓,但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见过大场面,而且如今事关自己的生死存亡,更是不能退缩。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便迎了上去。 银香对门房谎称后厨有人纵火伤了人,自己奉命去请郎中。 门房眼瞧着银香面容有些生疏,却又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便照惯例盘问了几句。 银香平时不出门,门房对她自然没有印象,但她在后厨待了一阵子了,倒也能答上几句,只是门房依然有些犹豫,半晌不肯放人。 夏侯纾见门房迟迟不肯放行,担心搜寻的人还会再折回来,连忙往自己的脸上也抹了些烟灰,佯装惊慌失措地往大门处跑过去。 “阿爹救命!” 夏侯纾一路跑一路大喊,眼角竟然不知不觉间就挤出了一丝泪痕。 门房的视线和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来。 比起那个灰头土脸的杂役,夏侯纾这样长得娇滴滴又惊慌失措的模样更让他们怜悯。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邱大叔闻声看了过来,仿佛寻回丢失的女儿的老父亲,又惊又喜,差点没掉出眼泪来。他一边朝天作揖,一边激动地对门房说:“两位爷,你看我没说错吧,里面有人纵火,大伙都帮着抓那纵火之人,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敢往前凑,只好赶紧出来报信。岂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这可怜的女儿就找不着了!天可怜见!好在她还算机灵,总算是出来了!谢天谢地!” 两个门房早就叮嘱过邱大叔要看好自己的女儿,未曾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吹嘘自己未卜先知,一面嘲笑邱大叔老糊涂,要是真把女儿丢在里面了,只怕他日见到的就不是这么个人了。 邱大叔顿时老泪纵横,一面奉承两个门房是救人的活菩萨,叮嘱得十分在理,都是金句良言,一面责备自己果真老糊涂了,差点就铸成大错,回去无法跟老婆子交代,还发誓以后就算自己这把老骨头散架了,也不敢再带女儿来这样的地方冒险。 两个门房瞧着邱大叔哭得情真意切,又瞅了瞅夏侯纾一副受惊的可怜样,也不再调侃他们,便让他们赶紧离开。 邱大叔赶紧作揖道谢,又慌乱地从胸口的袋子里摸出一串铜板来直往门房的手里塞,感激涕零道:“两位爷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两位爷千万收下!” 两个门房哪里想到自己三言两语的玩笑话不仅得了邱大叔一个人情,还有钱拿,顿时乐开了怀,亲自将邱大叔和夏侯纾送出后门,还叮嘱他们路上当心。 邱大叔又是千恩万谢,方带着夏侯纾离开。 两个门房分了铜板,心情十分愉悦,高一点的那个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矮一点的立马用手捅了捅他,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然后两人就开始小声商量晚上去哪里找个地方喝酒消遣消遣。 两人讨论了半晌,刚做好打算,矮一点的门房突然拍了拍脑袋,想起方才那个被自己盘问的杂役。再一看,那个面黄肌瘦的杂役早已不见踪影。 高个子的门房也有些慌了,两人赶紧四下看了看,却没有见到人,也不知道那杂役究竟有没有出门。 但他们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小声议论这事。 高个子的说:“我们的职责不过是看守大门而已,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们何干?” 矮个子附和道:“那杂役说是去请郎中,我们哪里知道是真是假,万一因我们的阻拦而误了事,岂不给自己找麻烦?” 高个子的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杂役!我们在这里守了一个上午,除了邱家那对送菜的父女,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 矮个子的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杂役不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出了漱玉阁的后门,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等到他们知道他们放走的可能就是纵火之人时,两人也很有默契地保持口径一致,坚称自己一直守在后门,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从后门出去过,至于是否是混在客人里面从前门出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前门的门房自然不敢担下这个雷,但他们又拿不出证据来,这事就这么成了一桩悬案。 而此刻已经成功离开漱玉阁的夏侯纾就更加轻松了。 夏侯纾原本就无心掺和漱玉阁的事,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银香打探可靠的情报查到易舞的死因。后面将银香从泥潭里解救出来,不过是顺手为之,至于银香从漱玉阁出来后又去了哪里,她并不关心。 第51章 活路 夏侯纾与邱大叔推着木板车走了一段,直到确定远离了漱玉阁,后面也没人跟踪后,他们才停了下来。 夏侯纾把木板车交还给邱大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方说:“邱大叔,今天您辛苦了。你放心,您这般为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她从腰间取下一个锦袋递给邱大叔,“这是尾金。” 承诺兑现,邱大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他提起袖子擦了擦额间不知何时冒出的细汗,接过锦袋掂了掂重量,又打开来瞧了瞧,脸色大变,忙说:“姑娘,你给多了。先前我们说好是五锭金子,来之前你已经给过我两锭金子了,怎的还给五锭金子?” 夏侯纾没所谓的挥了挥手,解释说:“先前你我商定的确实是五锭金子,但看在您信守约定的份上,多出来的这两锭金子,便算是我对你的谢意和补偿了。” 邱大叔听完感激涕零,感念自己没有白忙活这一趟,对这两个门房又是作揖又是哭,还破了财,都值了。 夏侯纾见邱大叔如此容易满足,忍不住又叮嘱一句:“经此一闹,只怕你日后再跟漱玉阁做生意也没那么容易了。我看这些钱也够你们再添置几亩地或做点其他买卖,不如你就说是被今天的事吓着了,或是以后送往漱玉阁的蔬果品质差些,漱玉阁注重品质,看你越来越敷衍,慢慢地就断了这桩生意。” 邱大叔忙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这漱玉阁确实是个是非之地,对蔬菜果子的要求也颇多,大小颜色新鲜程度处处是规矩。先前我那老婆子就说家里还有未嫁的闺女,劝我少同这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做生意,可我思忖着这里的管事出手大方,结账也不含糊,也就一直没舍得。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正好也断了我的念头。” 邱大叔说得诚恳,夏侯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庄稼人能够找到一个出手大方且从不赊账的长期买家不容易。 不过任何选择都是有得必有失,没了跟漱玉阁的这桩稳定的生意,邱大叔拿着那些酬金去做点其他的也不错,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够他们一家舒舒服服的花一两年了。 这样一想,夏侯纾心中的愧意便淡了许多。 与邱大叔辞别后,夏侯纾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后来她看到一条小河,便径直走到河边捧起河水洗自己脸上的污渍,水面映着她清丽的面庞,眉眼逐渐变得干净而清晰。她又掏出一张丝帕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水渍,才起身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大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想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大树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缓缓走出来,正是银香。 “你先前不是说离开漱玉阁之后在不打扰吗?现在又跟着我干什么?”夏侯纾满脸警惕,暗暗琢磨着她却阴魂不散地跟了自己一路,究竟有何图谋。 银香蹑手蹑脚在离夏侯纾大约五米处站定,懦懦道:“姑娘虽然将我从漱玉阁救出,但丞相府的人还在找我,我……我现在无处可去。” “所以呢?”夏侯纾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她非常痛恨这种言而无信的人。 银香有些紧张,但还是态度诚恳且谦卑地说:“姑娘既然肯救我出来,我便知姑娘不是丞相府的人,至于姑娘究竟是何身份,追查易夫人的死因究竟有何图谋,我不敢推测。只是我毕竟是侍奉过易夫人的,姑娘若肯留下我,我必当尽心为姑娘着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侯纾无所谓的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你方才跟我说的话并不是全部事实?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银香一听更加紧张了,连忙解释说:“姑娘误会了,我方才对姑娘所说的句句是真话,绝不敢有半点隐瞒。只是方才过于慌乱,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给漏了。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把我带在身边,待我慢慢回忆,说给姑娘听。” 慢慢回忆?那不就得花很长的时间吗? 她可没这个闲工夫。 夏侯纾并不喜欢这个交易,而且自己身份特殊,银香现在又是丞相府正四处追杀的人,若是把她留在身边,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并不想知道其他的事,你还是走吧。”夏侯纾说。 银香顿时脸色苍白,突然跪倒在地,凄声道:“姑娘,你若不留下我,我就没有活路了!” 又是这一套!说得好像她不发善心就是罪过一样。 夏侯纾有点想笑。她最讨厌别人拿生死来威胁自己,钟绿芙是她的亲表姐,尚且不能打动她,何况是与她毫不相关的银香。 夏侯纾冷漠道:“你若想死,又与我何干?” 银香愣了愣,望着夏侯纾冷若冰霜的脸,彻底绝望了。她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 夏侯纾本想一走了之,眼不净心不烦,可当她看着河水漫到银香的腰间时,终究还是心软了。她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但你得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并且此后你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就算日后再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 银香顿了顿,许久才转过身来问:“姑娘说的当真?” 夏侯纾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你若不信,便继续往河中间走吧。” 银香不想死,立刻就从河里爬上了岸。 出城前,银香向夏侯纾表达了最后的忠心。 据银香回忆,易舞当初请崔阆公子画像时并未张扬出去,所以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就连晒月斋的赵掌柜也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而且她生前已付过画像的定金,只待画像装裱好后去取时结清尾金。 崔阆公子的画作从来不缺人追捧,但凡打着他的名号,画作总能比别人贵上几倍,还有价无市。不过晒月斋也是个讲规矩和信誉的地方,有主的画像他们是绝对不会随便出售的。好在易舞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传出来,晒月斋的人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所以夏侯纾带了头纱,自称是易舞的丫鬟,又按照银香的指示回答了几个提问,签了字,并按照约定好的尾金结完账后就轻松拿到了画像。 看到画像的时候夏侯纾都不禁惊叹于崔阆公子的画技卓绝,真是入木三分,简直把人都画活了,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画里走出来翩翩起舞。 画上的美人不仅有出色的容颜,还有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万种风情,最让人着迷的是她那柔弱无骨的身段,眼神里的百媚千娇与楚楚可怜,也难怪年纪都可以当她父亲的王崇厚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有了新的线索,夏侯纾很快就弄清了易舞的来龙去脉。 易舞原是陵王府中的舞姬,生得美艳动人,不可方物。王崇厚前年冬天奉旨出使陵都,陵王宇文盛设宴款待。彼时陵王将自己府中的谋士能臣都叫出来作陪,还安排了歌舞表演。 易舞便是当晚献舞之人。 府外白雪皑皑,陵王府内却一派歌舞升平,一向酒量很好的王崇厚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儿,惊为天人,几盏酒下肚竟然就醉了,对舞姬的身形姿容赞不绝口。 宇文盛见状,忙唤领舞的易舞亲自侍奉,做了个顺水人情。 当夜,易舞装扮一新,进了王崇厚的卧房。 王崇厚返京不到三日,陵王便将易舞送到他府中,让他独自欣赏。 或许因为易舞的背后站着的是陵王,向来跋扈的明嘉郡主居然也没有反对,反而在日后的相处中处处容忍,以致易舞成了王崇厚新宠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中的世家大族。 只不过这样的消息基本都是在长辈和那些经常在外的男子才能知道,很难传到像夏侯纾这样未出阁的名门闺女耳里。 夏侯纾原本想着那易舞姿色卓绝,又深得王崇厚宠爱,难免侍宠生骄,因而与府中其他姬妾积怨颇深,所以不排除为其他姬妾所杀。但据银香所言,易舞平时深居简出,不善与人来往,除了跳舞就是与王崇厚寻欢作乐。丞相府的女人怨恨她,不过是嫉妒她的美貌和宠爱。可在明嘉郡主面前,她们那些争风吃醋的手段都是纸老虎。 那么,易舞的死会不会跟明嘉郡主有关呢? 明嘉郡主的彪悍之名在京城的勋贵圈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事要说是她干的,也说得过去。然而易舞是陵王府费心费力调教出来的舞姬,宇文盛先是千方百计将她送上王崇厚的床榻,再千里迢迢将她送到京城第一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心无城府的弱女子? 易舞的盛宠众所周知,明嘉郡主若是要杀她,断然不会容忍她一年之久。况且易舞死了,明嘉郡主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而丞相府的其他姬妾,成日活在明嘉郡主的强压下,就怕行差踏错被明嘉郡主抓住把柄,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了她。 夏侯纾认真的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结合易舞在丞相府的身份和受宠程度,再联系起她死前与王崇厚的那次激烈的争吵,最后将重点放在了王崇厚身上。 放眼整个丞相府,有能力杀易舞的,除了明嘉郡主就是王崇厚了。 夏侯纾正想夸自己越来越聪明了,却又发现一个疑点——如果易舞真为王崇厚所杀,那王崇厚又何必那般悲切? 当时并没有外人在场,王崇厚没必要演戏给谁看。 情报还是太少了。 思索再三,她决定再冒险去一次丞相府。 第52章 再探相府 夜里,待众人都睡下后,夏侯纾才轻手轻脚地换上夜行衣,偷偷摸摸翻墙出府。 出门前,她还特意去云溪的房间瞧了瞧,见她睡得毫无知觉,又在香炉里加了把猛料,估摸着她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上一次,由于那个戴狐狸面具的人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也让她弄丢了夏侯翊帮忙绘制的相府地图,她也不好再去求夏侯翊,只能凭记忆去找易舞的房子。 距离第一次来相府已经过去好些天了,翠玉馆周围的戒备已经撤去,四处静悄悄得连只出来溜达的猫都没有。 夜黑风高,四下寂寥,这种诡异的安静不由得让夏侯纾犹豫要不要冒这个险,毕竟有时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危险重重。 可她转念一想,时间拖得越久,易舞留下的线索就越少,她也就越难查清易舞的死因。 她索性把心一横,轻快的跳下房顶,从侧门偷偷溜进易舞的房间。 屋子里很暗,夏侯纾第一次进来,不熟悉屋子里的格局,只好先蹲在门背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人靠近,她才掏出夜明珠,借着珠子微弱的光芒到处翻找查看。 屋里的摆设还跟原来一样,精细打磨过的家具上没有一点儿灰尘,女人的钗环首饰、胭脂唇膏、锦衣华服都整齐有序地放在该放的位置上,仿佛它的主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夜深人静,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夏侯纾耐着性子把屋子里翻找了一遍,连妆奁的夹层都仔细打开来看过,然而不知是易舞为人处世过于谨慎,还是屋子早就被王崇厚派人仔细搜查过,她翻遍了所有角落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看来又是白忙一场了。 夏侯纾沮丧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收起夜明珠离开,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大铁笼牢牢将她罩住。 瞬间,她便如同一只掉入陷阱的猎物,无处可逃。 夏侯纾揉了揉眼睛,还没有弄清楚情况,房间里顿时灯火通明,一队穿戴整齐的侍卫刹那间将她团团围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能适应这里的光线变化,接着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衣冠整洁奢华的男人昂首阔步向她所在的位置走来,正是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丞相王崇厚。 夏侯纾虽是女眷,可也曾在宴会上见过这位名扬天下的南祁首辅大臣,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王崇厚虽然已年过五十,却依然容貌迤逦,精神抖擞,上好的衣料和华丽的暗纹更加衬托出他的身份高贵。纵横官场多年的他仿佛自带气场,光是往那里一站,便已经让人感受到他那有内而发的威严。 夏侯纾想起银香说易舞曾在请画师画像时感叹岁月无情,红颜易逝,那么这岁月对于诸如王崇厚这样的男人来说就太过仁慈了,除了在他的脸上增添了些许皱纹,更多的却是沉淀后的沉着和气度。 看这仗势,王崇厚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 夏侯纾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王崇厚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而自己则是那只愚蠢的兔子。 王崇厚步伐平缓地沿着铁笼子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将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夏侯纾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在她面前停住,一面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面慢悠悠地问:“壮士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夏侯纾瞅了瞅将他团团围住的侍卫,又顺着敞开写大门看了看对面黑压压的屋顶,突然就泄了气。她太大意了。且不说她现在如困囹圄,插翅难飞,即便是她神通广大能够逃脱这铁笼,也会被潜伏在对面房顶上的弓箭手射成刺猬。 王崇厚设下此局,必然是做了万全之策。然而他如今将她困在此处,而不是直接诛杀,或许就是想要留个活口套她的话。所以无论她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一不小心还可能中了对方的圈套,失去生存的机会。 王崇厚等不到她的回答,也没了耐心,望着她颇有些遗憾道:“原本还以为是个聪明的,看来是我高估了。” “……” 王崇厚侧脸对着旁边的侍从说:“即是无用之人,那便杀了吧!” “等等!”夏侯纾大惊,她光盘算着自己的那点利弊,却万万没料到王崇厚平日里看着端庄威严,号称宅心仁厚,在说出“杀了吧”三个字时竟然如此随意,仿佛在说“这杯茶凉了,倒了吧”一样轻松寻常。 王崇厚很满意夏侯纾的反应,继续望着她。 在王崇厚静听下文的同时,夏侯纾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和所搜集到的线索。如果她没猜错,王崇厚与陵王宇文盛的关系非同寻常,并且这层关系是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说的,所以才会大肆宣扬易舞的来历,用一段风流韵事来掩盖他们真实的交情。 事已至此,夏侯纾不认为自己还能像上次那样装成江洋大盗就能忽悠过去,倒不如将计就计,诈他一回。于是她鼓足勇气,故作镇定地说道:“丞相大人怕不是忘了与陵王的君子之约?” “陵王?”王崇厚愣了一下,目光深沉,似乎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抑或是想起了他们之间某个真实存在的约定。 夏侯纾以为自己猜对了,稍稍松了口气。 不料王崇厚突然变了脸色,嗤笑道:“本相杀一个潜入府中的刺客,与陵王何干?” 这是摆明了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夏侯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挑衅道:“那易夫人呢?” “易夫人如何?”王崇厚反问道。 夏侯纾脑子一转,立即模棱两可地说:“明人不说暗话,易夫人的事,难道还要让我来提醒丞相大人吗?” 王崇厚露出一丝异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概是“易夫人”几个字触动了他心里的某个柔软处,又或者说是易舞的死过于突然和诡异,他终于动怒了,音量都提高了不少。 总算是蒙对了一回,夏侯纾暗自庆幸。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接着正色道:“易夫人是陵王府调教出来的美人儿,如珠如玉般交给了丞相大人,可你却让她碎了,你觉得陵王还会再信任你吗?” 夏侯纾话说得硬气,心里却没有底。她原本也只是猜测易舞是陵王安插在丞相府的棋子,再加上银香曾告诉她易舞在去世前与王崇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所以她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在当事人面前难保不被拆穿。 她暗暗祈祷自己能瞎猫碰上死老鼠! 王崇厚一阵沉默。 夏侯纾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得静静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以便猜测他的下一步打算。 “自作聪明!”王崇厚忽然说,阴冷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狡黠,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本相与易夫人的事,岂是你等小儿可以置喙的?” 未等夏侯纾作出反应,他又看向大铁笼,眼神犀利如鹰,冷声道:“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三番五次的闯入我的府邸,又有何目的?” 说着他有靠近了些,骤然提高了音量:你若够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交代吧,没准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三番五次?可她这明明就是第二次呀!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误解? 会不会是上次那个戴狐狸面具的…… 夏侯纾心想这回真完了,王崇厚把所有的罪责都集中算在她身上了,那还不得把她撕碎了? 夏侯纾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大通,突然福至心灵,既然王崇厚觉得她是受人指使,那如果她身后站的是陵王呢? 夏侯纾坚称自己就是陵王的人。 “看来你是不肯说实话了。”王崇厚见她如此冥顽不灵,越发没了耐心,大手一挥,“杀了吧!把尸体拖出去喂狗!” 喂……狗? 夏侯纾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上次见过的那些身形健硕、牙尖嘴利、目光凶猛的猎犬,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等一下!”夏侯纾再次出言制止。她宁愿被乱箭射死,也不要被那群猎犬撕咬、吞食。 王崇厚眉头微蹙,心想这人真有意思,真以为他是吓唬他不成? 夏侯纾死死瞪着王崇厚身后那些刀都拔了三分之一的侍卫,就怕他们全都扑上来。 即便他们一人一刀,她也没命活着出去了。 夏侯纾既紧张又愤怒,她瞪着王崇厚义正词严道:“丞相大人身为百官之首,居然如此草菅人命,真叫我辈汗颜!” “草菅人命又如何?”王崇厚低笑一声,抬眸时眼里已然换上了一股子狠厉,“那也得你能活着离开,证明本相确实草菅人命了才行。” 死人是不能说话的,她确实得先想办法离开才行。可她如今如同困兽,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又如何离开呢? 夏侯纾想了想,方目光坚定地看向王崇厚,道:“我还知道令公子的一个秘密,如果今晚我死在这里的话,明天这个秘密就会传遍整个京城。届时,不光令公子要受罪,丞相大人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 “雕虫小技!”王崇厚嗤之以鼻。 “此言差矣!”夏侯纾也不示弱,故作镇定继续说,“我既然敢孤身前来,就是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的。但人嘛,总是贪生怕死的,所以不论什么时候,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如果丞相大人觉得我是在吓唬你,尽管可以立刻杀了我,但你想要掩盖的那个秘密就藏不住了。” 王崇厚这才终于正眼瞧她,并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样的秘密了。” 第53章 厚颜无耻 眼看鱼儿终于上钩了,夏侯纾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心中的弦反而蹦得更紧了。亮完这一张底牌,她可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更何况,她心里清楚,就算王崇厚此刻发狠杀了她,他的秘密也不会泄露出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提前做过什么安排。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多给自己留点后手,即便自己有一天真的不幸一命呜呼,也能拉个垫背的。 如果这个垫背的是王崇厚,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夏侯纾又看了王崇厚一眼,见对方衣服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退路可以走,倒不如就一条道走到黑。她也想看看,老谋深算的王丞相,究竟能坏到什么地步。 她定了定神,想起了夏侯翊之前跟她说过的一件异闻。 说是秀水胡同有一户姓张的人家,一家四口在胡同里租了间不大不小的铺子以卖丝织布匹为生。张家女儿张氏模样生得极好,邻里之间遇到了都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因而铺子里的生意也非常兴隆。 张氏早年受父母之命许了一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只因张家父母觉得女儿年龄还小,所以尚未成亲宴客。 三个月前,王昱坤与几个狐朋狗友游荡到秀水胡同,听说张氏貌美就寻了过去。恰巧张家父子外出进货了,铺子里只有张家母女在照看着。王昱坤仗着人多势众,赶走了铺子里的其他顾客,当着张母的面肆无忌惮的调戏张氏。张母性子柔软,但为母则刚,也不能容忍登徒子随意调戏自己的女儿,就斥责了王昱坤几句。王昱坤大怒,示意随行打手砸了张家的铺子,张母去阻拦,也被打得头皮血流,最后还直接将张氏绑走了。 王昱坤在学业上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半点天赋,但在拈花惹草这方面却深得其父真传。他平时欺男霸女蛮横惯了,青天白日的就将那张氏绑得严严实实的塞进了马车,径直带回了丞相府,各种折磨凌辱。张氏性情刚烈,不堪其辱便投缳自尽了,随后就被丞相府的人用一卷草席胡乱裹着扔到了乱葬岗。 张家父子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然后带着张氏的未婚夫婿去乱葬岗找回了尸首,再带着状子和人证去报官。京兆府尹一看张家状告的是当朝丞相之子,一边做出要秉公执法的样子,一边却就派人去缉拿嫌烦,实则是去通风报信。报信人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丞相府的一个管事。二人去后堂交谈一番后,京兆府尹再出来时就变了脸,不但已盗窃之名将张家包含未婚女婿在内的四人收了监,还指认张家是诬告。而张家带来的那些人证,此刻也纷纷改了口称就是路过,什么也没看见,更不清楚具体情况。 没过几天,张氏的父亲因突发‘恶疾’死在了大牢里;兄长因盗窃顾客财物被判了刑收了监,还被断了三指;母亲受不了打击疯了;未婚夫婿也反了水,说是受张氏父母蒙骗才会诬告王二公子。 最后案子结了,王昱坤并未受到半点牵扯。 要说这里面没有王崇厚或者明嘉郡主的包庇,是个人都不信。 夏侯纾便道:“听说王二公子三个月前在市集上遇到一个姓张的良家女子,并不顾那女子已有婚约,强行抢了回去,折磨致死。不仅如此,王二公子还反告张家以商贩之名,行盗窃之实,害得张家家破人亡,连他家定过亲的未婚夫婿都没放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丞相大人的手笔吧?” 王崇厚不置可否。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昱坤仗着家世无恶不作,人人唾弃,王崇厚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以权谋私,残害无辜百姓。总之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侯纾心里满是鄙夷,面上带着几分嗤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丞相大人身为文官之首,不仅自己德行有亏,还教子无方,甚至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栽赃嫁祸,倒打一耙,真是好手段。只不过我朝纪法严明,若是陛下知道了这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王崇厚听到有关自己儿子的混账事时显得有几分不悦,但这不悦很快就在他的脸上消散殆尽。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脸上却露出一丝狠厉与不屑,望着夏侯纾冷冷道:“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但也不多,夏侯纾在心里默默地说。 不过王崇厚的这个反应多少让夏侯纾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处庙堂之高而宠辱不惊的王崇厚居然会有软肋,而这软肋竟然是他与明嘉郡主所生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可见明嘉郡主能够容忍他的风流无度也是有道理的。正应了那句“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夏侯纾自以为抓到了对方把柄,恍惚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不由得心中暗喜,继续胡诌道:“陵王早就怀疑丞相大人的真心了,所以对丞相大人的动向十分关注,他知道的可不尽于此。若是丞相大人以礼相待,我倒是可以据实以告,回头也会向陵王禀明丞相大人的诚意。” 王崇厚端详着夏侯纾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突然露出一抹狡猾的笑意,全无半点慌乱。 夏侯纾正疑惑着,王崇厚的笑声却更加放肆了,只让人心里只发怵。 半晌,他慢条斯理道:“张家铺子本来就有问题,不少顾客在他们家铺子里丢过钱袋佩饰。他儿子所犯之罪证据确凿,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就算闹到了大理寺也无法翻案。至于他那不识好歹的父母,胆敢攀诬我的儿子,就该知道是什么下场,最后闹得一死一疯也算是便宜他们了。不过他家那女婿倒是个识时务的,可又有什么用?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竟敢反咬岳丈和舅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人,就算轻饶了他,日后保不准还会祸害他人。” 所以张家女婿被罚了五十大板,打得半身不遂,最后被丢在路边苟延残喘,连乞丐都不愿靠近。他的亲朋好友知道他得罪了当朝丞相,竟无人敢上前救治,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夏侯纾听了简直三观震裂,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有句话叫做“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王崇厚就是那个有文化的大流氓。就他那一张嘴,真是白的能被他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被他说成白的。难怪当初他能说动明嘉郡主,取得老魏王的信任,并且力排众议抱得美人归。 “至于我儿的事,不过是那张氏贪慕虚荣,朝秦暮楚,抛弃了未婚夫婿来勾引我儿。我儿也是受张氏蛊惑才带她回了府。”王崇厚仍然说得义正辞严,不知内情的还真以为他是受害者,“想那张氏不过一介出身低微、见识浅薄的粗鄙女子,到了我的府中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竟容不得我儿与他人相好,最后还做出轻生之举,真是晦气!她也不想想,她能得我儿的青睐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寻了短见,这就怨不得别人了。” 夏侯纾早已被王崇厚的一番诡辩惊得目瞪口呆,讶然道:“丞相大人这颠倒黑白的本是可真是炉火纯青啊!那张家人是如何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丞相大人应该心知肚明吧?你就不怕会遭报应吗?” “报应?什么报应?”王崇厚毫无畏惧,甚至还有些张狂,“张家母子能否活下去都还另说,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不过蝼蚁而已,何足畏惧?” 夏侯纾气到不行,怒道:“张家母子确实已经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可当日在秀水胡同目睹真相的人也不少,他们当时迫于你的权势不敢说,日后未必就能守口如瓶,届时丞相大人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呢?张家怕你,可总有人不惧你,据我所知,丞相大人这相位可是有很多人想坐啊!” 王崇厚并不受其威胁,幽幽道:“我在朝几十年,还惧怕他人言论吗?而且这件事即便闹大了,传到陛下耳朵里,顶多治本相一个管教不严之罪,大不了就是斥责几句,罚些俸禄罢了,还不会要了本相的相位!至于陵王……” 他顿了顿,轻蔑底扫了夏侯纾一眼:“陵王若是知道有人胆敢顶着他的名义冒犯本相,只怕出手更快吧。” 难怪当初夏侯翊为了阻止她接近丞相府,不惜告诉她这件密辛。可叹她当时还以为夏侯翊是为了吓唬她而故意夸大其词。 可人怎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原来还想着令公子的狠辣是从何而来,现在看来,竟与丞相大人是一脉相承呀。”夏侯纾嘴上这么说着,心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夏侯纾知道自己低估了王崇厚的狠毒与奸猾。而她此刻不过是一介无名刺客,在王崇厚眼里连蝼蚁都不如,还妄想用他儿子的事威胁他、甚至跟他谈条件,岂不是自作聪明? 王崇厚得意的望着她,缓缓道:“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夏侯纾心里一阵绝望,缓缓闭上了眼睛。接着便听王崇厚一声令下,立刻有侍卫挥着手中的大刀向铁笼中刺来…… 第54章 错觉? 夏侯纾怕死,但因为自己选了一条注定难行且危险重重的路,所以她曾经预设过有一天会因为执行任务而身陷险境,身首异处。 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这一刻,她无比的后悔。 当然,她后悔的并非费尽心思进入长青门,而是不该跟夏侯翊赌气。 如果不是她非要争这一口气,嚷嚷着要证明自己的实力,那么今晚,将会是另一种结局。可是现在说这些似乎都晚了。 也是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她那没见过几面的倒霉大哥夏侯翖。 当初夏侯翖与父亲意气风发的出征北原国,想必也是盼着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吧。岂料最后却落得个下落不明,尸骨无存。 只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夏侯翖,记得他是越国公夏侯渊出类拔萃的嫡长子,少年英豪,为国出征,一朝陨落。 而谁又会记得她呢? 明早天一亮,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越国公夏侯渊与宣和郡主钟玉卿的独女深夜行刺一国丞相,拒不归捕,被就地处决。 然后这个消息就会像晴天的惊雷一样炸开,瘟疫一般蔓延,湮灭夏侯氏和恭王府世世代代用鲜血换来的功勋和荣耀…… 夏侯翊说的没错,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兵刃相交的声音由远及近,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死亡的气息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让她整个人开始眩晕。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清冽的香味,一点一点侵蚀着众人的嗅觉。夏侯纾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里,四肢都不再受控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沿着铁笼缓缓滑落在地上。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可是为什么感觉不到痛?是疼痛太过激烈,所以麻木了吗?那么这香味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人在死之前连嗅觉都会变化吗? 不对……是清酥露! 清酥露是江湖上传说的一种非常奇特的迷药,据说是用十种具有迷幻作用的花草和石散调制而成,配方古怪、用料精细,炼制过程也异常繁琐,故而十分难得。此药味道清冽,初闻的时候只当是花香,等到反应过来已为时过晚。而且清酥露药效极强,威慑范围也广,据说一滴药水便可在十米以内迷倒近十人。中此药者全身无力、筋骨酸软,不能动弹,只能任人摆布,严重者则昏睡如死,两三个时辰后才能醒过来。 夏侯纾当初为了进入长青门,曾借着与夏侯翊去别院小住的机会参加过集训。那一次,她与一起试炼的同伴共同完成一个任务,不慎中过此药,在密室里昏迷了一夜,差点错失良机,所以对这个香味印象深刻。 清酥露虽然难得,可有心之人还是能想办法弄到。那么这次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用清酥露?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又是那个戴着银色狐狸面具的人? 夏侯纾恍然睁开眼睛,确认自己真真切切的活着,而且未曾受过一点伤,才惊觉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赶紧屏住呼吸,努力集中精神,看向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 刀光剑影间,一个黑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如鬼魅一样穿行在人群里,转眼,丞相府的护卫便倒下一大半,就连对面房顶上的弓箭手都像被施了魔咒一样不见了踪影。 王崇厚虽然贵为一国丞相,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是个没什么功夫傍身的文官,平时全靠着身边的爪牙作威作福。眼看得力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也露出了惊恐之色,迅速转身,想逃出去搬救兵。然而他还来不及呼救,下一刻便被突然窜到他身后的黑衣人打晕了,如同朽木一般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夏侯纾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绝处逢生这种事情上演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戏剧,三次……只能说她命不该绝! 或许她真得感谢当初父亲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纾危解困、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应验了。 夏侯纾很快意识到此时此地绝非抒发感慨的好时机。然而她方才不经意间吸入了少量的清酥露,此刻只觉得身上乏力,浑身动弹不得。 那些护卫全无防备,吸入的清酥露更多,再加上黑衣人的突然袭击,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夏侯纾努力保持清醒,抬眸望着不远处英姿飒爽的黑衣人,只见他戴着一个别致的金色凤凰纹面具,眼眶尾部还镶着三颗鸽血红宝石,在室内灯火的折射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他身上的黑衣,也不是普通的样式,衣襟、袖口和裙角都绣着金色祥云暗纹。一看就是非常注重仪表的人,若非常日如此装扮,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一时间,夏侯纾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跟上一次所见的狐狸面具人绝非同一人。 恍惚间,夏侯纾又想起王崇厚方才说她三番五次夜闯相府的话,也许这就是那个混淆视听的人。她潜入相府是为了查易舞的事,那对方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只得默默祈祷对方即便不是友人,但也别是敌人。 凭借着清酥露的威力,黑衣人兵不血刃就轻松扫清了障碍,然后甩了甩衣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他的身姿更显得挺拔飒爽。 他环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大铁笼走近了几步。高挑矫健的身形给人一种威慑感,而夏侯纾却又莫名的觉得亲切。 黑衣人在笼子前站定,并不言语,只是紧抱双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迷迷糊糊的夏侯纾,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丝毫没有救她的意思。 经过这一遭,夏侯纾早已心慌意乱,可她的脑袋晕乎乎的,浑身瘫软无力,毫无抵御和自护能力,根本无计可施。 她努力打起精神环视了一圈房内的布局,思忖着铁笼应该是她上次打草惊蛇之后才临时安装的。这样的装置,它的启动机关也不会离得太远,说不定就在屋内。然而她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被困之前她几乎搜遍了整个屋子也没发现有类似于机关的东西,那么它会藏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她又有些丧气,即便她知道机关在哪里,以她目前的状态也没有办法去打开。 除非那个装置就在这个大铁笼上,她倒还可以努力一下。 等等,大铁笼? 夏侯纾又看向将自己罩得毫无退路的大铁笼,它质地坚硬,漆黑的表面非常光滑,前后左右四个面和顶部都用两指宽的铁柱封得严严实实,缝隙也非常小,就算是三岁的孩童都无法钻出去,可外面的利刃却可以刺进来。唯有一侧有一道用铁链绑住,并加了一把大锁的小铁门。 在找不到启动机关的前提下,或许这就是她能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 夏侯纾讨好地看向黑衣人,小心翼翼道:“这位壮士,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再借请你帮我把这笼子打开?” 黑衣人闻言扫了一眼笼子上的铁链,再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夏侯纾这才看清对方的武器是一把短刀,刀鞘上的纹路十分精致,还装饰着好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这样贵重的武器,用来装饰是十分炫目的,但用来砍铁链却有些不值当。可再贵重,也不过是件武器,与人命比起来不足为道。 现在的问题是,对方跟她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救她呢? 夏侯纾刚刚才有所期待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她摸不清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也看不清他的面容,而他眼里的光亮也因逆着光被掩埋在阴影里。她只好打量着他的身形和动作,以便揣摩他的心思,或许她很快就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她静静地看着他,迷迷糊糊间,他的身形渐渐与自己熟悉的那道身影重合,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张熟悉的带着几分宠溺的笑脸,以及他用戏谑的口吻说着“要不,还是算了吧?” “壮士,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夏侯纾试探着问,心里带着隐隐期待。 黑衣人身体微微颤动,侧过身去的时候,烛光正好应在他的眸子里,露出一丝警惕。 果然只是错觉吗? 夏侯纾有些气馁,忙又善解人意的说:“其实也不必浪费你的短刀,只需你往王丞相的身上搜上一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大铁笼的钥匙应该在他身上……或者说在他身边信得过的身上……对,就他旁边那几个衣饰布料更好一些的,那应该是他的贴身护卫。你就搜他们几个!” 尽管夏侯纾满怀激情的指挥了一通,黑衣人却依然毫无反应,反而用一种特别怪异的眼神审视着她,仿佛在说:你在教我做事? 夏侯纾又是一阵心塞,求人办事尚且需要态度诚恳谦和,如今是求人救命,岂不更得将自己放低到尘埃里? 她迅速调整好心态,又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跟丞相府真没什么私人恩怨,我就是替人办点事进来看看,绝无杀人越货的念头。岂料时运不济,竟然被困住了。你既然能轻轻松松就解决他们,那么在帮我打开笼子也是举手之劳。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行行好吧!” 说着夏侯纾就做出一副可怜无助又弱小的模样,眼巴巴的看着他。可他黑衣人却视若无睹,恍若未闻,完全把她当空气。 夏侯纾这会儿是真的泄气了,哭丧着说:“你不会不管我了吧?” 第55章 终究还是错信了! 夏侯纾从未遇到过这样不讲道理还拒绝沟通的人,她快速扫了眼人事不知的王崇厚和周围那些东倒西歪的侍卫,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清酥露的药效本来就因人而异,万一王崇厚神人天相突然醒过来,大喊一声引来府中的其他侍卫,或者召来了猎犬,她可不就白高兴一场了? 如果黑衣人不肯帮忙,就算王崇厚短时间内醒不过来,她也出不去。丞相府戒备森严,王崇厚既然提前安排了这次抓捕,必然还有藏着其他招数,比如说那些穷凶极恶的猎犬…… 再退一步,即便王崇厚没有留后手,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巡夜的侍卫过来,那么等待她的下场只会更糟。 这一晚上,从她被关进这个笼子开始,就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着。这比直接给她一个痛快还折磨人,好不容易看到一线生机,她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夏侯纾努力回想了一些伤心过往,酝酿了一会儿情绪,然后挤出一丝泪花,望着黑衣人,情真意切的说:“我知道我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你也没有必须要救我的理由。可我还这么年轻,实在不想就这么悲惨的死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救了我,日后我必定会加倍报答!” 黑衣人:…… 见对方依然不为所动,夏侯纾不由得有些诧异。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他了,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就她现在这副模样,对方也看不出她是个小姑娘吧?也不怪他不懂得怜香惜玉。 但对方身份为明,她也不敢自爆身份。 夏侯纾又想了想,换了个方式继续说:“王丞相方才说有人三番五次夜闯他的府邸,可我分明是初次到访,偏巧你也在,所以……他说的那人不会就是你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完全就是代你受过呀!我太冤了!你更不能见死不救啊!” 黑衣人:…… 夏侯纾看了看门口,又说:“你既然是丞相府的常客,那你也应该知道丞相府养了很多猎犬吧?猎犬最是灵敏,说不定早已埋伏在附近,这个时候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再犹豫不定,我们可能谁都跑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夏侯纾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的威胁毫无杀伤力。就算那些猎犬扑上来,对方身手利落,毫无拘束,想要逃出去易如反掌,而逃不掉的依然只有她自己。 上次那个被他推进狗群的戴狐狸面具的人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来。如果落入了王崇厚的手里,不知道有没有活路。 黑衣人仍旧看戏一样盯着笼子里的人巧舌如簧,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精美的金色面具下,他的眼神变化莫测。 夏侯纾懒得跟他东拉西扯,索性有话直说,道:“我潜入丞相府固然是有目的的,可你呢?总不至于是大半夜睡不着无意中走到这里吧?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只求你好人做到底。而且你我无冤无仇,我死了,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倒不如你大发慈悲救下我,结个善缘。” 黑衣人:…… “你是不会说话吗?”夏侯纾似乎想到了什么。从他出现起,就没有听到他说过话。而她一连串苦口婆心的游说,似乎都是在唱独角戏。 黑衣人:……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的对不对?”夏侯纾又问。就算听不懂,至少也看得到吧! 黑衣人:…… “好吧,算我倒霉!”夏侯纾被对方看得头皮发麻,心中越发急切。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口不能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能听得懂自己的话,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看她自说自话了。他不肯出手相救,或许只是她提出的条件不够优越,活着说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那如果她能满足他的愿望呢? 夏侯纾很快就有了主意。她再次看向黑衣人,恳切道:“要不你开个条件,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或者山珍海味?” 黑衣人:…… “不喜欢啊?”见对方不为所动,夏侯纾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继续试探着问,“那美女呢?我认识几个姿色不错的小娘子,可以介绍给你呀。你若有其他特殊的喜好,比如美男子什么的其实也是可以的。京中有一家口碑不错的男风馆,听说伎人各个模样出挑,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总之,只要我能办到,我统统都可以满足你!” 黑衣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满是鄙夷地扫了她一眼。片刻,他又像是受不了她的苦苦纠缠,或者终于想明白了似的,慢腾腾地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扒开一幅画,找到了一个机关,然后左右各旋转了三圈。 夏侯纾静静地望着黑衣人,见他对这个屋子和机关都如此熟悉,心中越发忐忑。心想眼前的一切不会是又一场骗她入局的戏吧? 那王崇厚到底是真晕了,还是装的? 夏侯纾默默将目光移向倒在进门处的那道魁梧的身形上,并未见到半点装晕的痕迹。 所以这两人并非同谋,是她想多了吗? 耳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铁笼一下子升了上去,就像它当初掉下来那样突然。 夏侯纾定了定神,心中一片忽然开阔。管他是敌是友,能将她从这个铁笼子里放出来,让她重获自由,便是对她的大恩。 她刚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想起自己中了清酥露。尽管之前屏住呼吸减少了吸入,可这一时间也动弹不得,别说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就是站起来都做不到。 夏侯纾抬头眼巴巴地盯着黑衣人,祈祷他能再大发慈悲。 黑衣人却只是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求你了!”夏侯纾央求道。情急之下就要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裳,然而没抓住,她整个人都扑倒在地面上,样子十分狼狈。 黑衣人闻声停住脚步,继而回过头看了看,眼神极为复杂。 夏侯纾保持着扒在地上的姿势,努力的抬头看着黑衣人,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几分惊愕与楚楚可怜。 黑衣人站在原地顿了片刻,似乎在说服自己,然后快步走过去将夏侯纾一把捞起,扛在肩上,快速走到墙角,随即飞身一跃跳上墙头,再借力跃上房顶,不一会儿便出了相府。 夏侯纾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大的麻袋,惊讶之余却也不敢作声,死死的咬着牙关。 落地后,黑衣人并没有立马将她放下来,而是避开巡逻的卫兵,径直往一条没有光亮的小巷子里钻。 夏侯纾自知自己的性命在对方手里,不敢言语质疑,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绕了多少条巷子,以便推测目前所在的方位。 黑衣人扛着夏侯纾来到一处僻静的墙角,忽然将她放了下来,靠着墙面坐在地上,也不管她是否有防御能力,快步离开了。 这……是? 夏侯纾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望着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黑衣人欲哭无泪,奈何自己目前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安安静静地瘫坐在墙角。 夏日里,白天烈日当头,酷暑难耐,到了夜里,暑气消下去后,便多了几分凉爽之意。夏侯纾靠着墙壁安静如鸡,一阵风吹来,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也涩涩的。 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好想点其他的来提提神。 云溪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不在房间里呢? 夏侯翊又在干什么,会不会来救她? 王崇厚会不会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带着他那一群猎犬来抓她? …… 过了很久很久,细细长长的巷子尽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打更声,昭示着已经四更天了,可她仍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随着便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这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尤为突兀。 夏侯纾恍然地看向声音的源头,来人正是方才将她遗弃在这里的黑衣人,他脸上戴着的那个金色凤尾纹的面具在夜色下也十分抢眼。 他终于意识到把她一个女孩子丢在深夜的大街上不妥了吗? 夏侯纾顿时觉得鼻子里一阵酸涩,眼睛里有一股热流要夺眶而出。 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黑衣人停住脚步,在她身旁半蹲下,却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而是从胸襟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倒了一粒碧绿色的小小药丸出来,二话不说便抬起她的下巴往她嘴里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简单粗暴。 他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所以他消失了大半晌,并不是想通了要如何救她,而是特意回来杀她? 委屈、无助、惊讶、愤怒……多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夏侯纾整个人心烦意乱,刚动了动嘴,那粒绿色药丸就趁机滑进了喉咙,她的眼泪也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终究还是错信了! 第56章 现在知道怕了? 黑衣人并未解释什么,给她喂完药后就好整以暇的在旁边坐了下来,是不是还会侧脸瞥她一眼。 夏侯纾脸色发白,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啊?给她灌了毒药还不算,还得亲眼看着她毒发身亡?太无耻!太狠毒了! 夏侯纾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无助,便自顾自哭了一会儿。可她哭着哭着,又觉得有些不甘心,便咬着牙道:“如今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要杀便杀了,何必给我再给我下药?” 黑衣人侧脸瞪了她一眼。 夏侯纾继续说:“我说过你若救了我,我必然会加倍报答,可你现在给我下药,还要守着我死去,你这人是不是心里变态啊?” 黑衣人似乎有些诧异,但仍然没接话。 夏侯纾越发心灰意冷,恹恹道:“横竖我现在无力反抗了,你就让我死个明白吧。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你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长相。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我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侯纾隐约听到旁边传来一声饱含嘲讽的冷笑,听着竟然有几分耳熟。她诧异的看过去,然而对方目光直视着前方,像是根本就没有在听她说话一样,只留半张看不到表情的面具给她。 夏侯纾也不装了,提高音量放肆的哭了起来。 附近的一个院子里,一个中年汉子晚上吃坏了肚子在蹲茅房,正惬意的一泻千里,突然听到传来一阵女人呜呜呜的哭泣声,顿时觉得脊背发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等他再继续细听,那女人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吓得直接拉起裤子就往屋子里钻,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黑衣人视乎听烦了夏侯纾的哭声,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揉成一团塞进了她的嘴里,渗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夏侯纾知道这回应该是活不了了,索性拼了命也要拼个鱼死网破。然而她一抬手,立刻发现身上似乎没那么乏力了,手能抬起来了,脚也可以慢慢挪动了,意识越来越清醒…… 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黑衣人给她服下的并非毒药,而是解药。 难道他刚才突然离开,是去拿解药的? 没等夏侯纾追问,黑衣人忽地站起身来往方才来的方向走。 此人举止诡异,心思深沉,不但衣着讲究,随身携带镶嵌着那么多颗宝石的兵刃,还有清酥露这种难得一见的迷药,甚至还刻意不把解药放在一起,绝非一般! 夏侯纾慌忙起身,趔手趔脚的跟在他后面,企图找个机会把他的面具摘下来看看他的真面目,顺便证实她的猜测。 两人走了一会儿,黑衣人似乎意识到夏侯纾的体力和步伐跟不上,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夏侯纾跟上。 夏侯纾自然也注意到了黑衣人的心软和好意,但这恰恰是她要利用的。她又跟着走了一会儿,然后到了一个转角处,她便假装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黑衣人果然中计,立马就附身去扶她,夏侯纾看准时机,立马就伸手去抓他的面具,结果刚出手就被对方给逮住了。 “我……”她愣了愣,心中暗自钦佩对方的警惕,但又不得不面对被抓住的尴尬,只好自圆其说,“壮士,我看你这面具精美无比,像是纯金的,应该很值钱吧?” 黑衣人从鼻子里发出一丝不屑,放开夏侯纾的手继续往前走。 夏侯纾被他的力道推得又是一个踉跄,但她却也毫不在意,厚着脸皮继续蹭上去陪笑脸,道:“壮士,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好歹也留个名啊!不然他日相见敌我不分可如何是好?” 黑衣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正好被蹭上去的夏侯纾撞了个满怀。 夏侯纾眼疾手快,趁机扯下了对方的面具。看清楚那张脸,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跌落在地上,好像又中了清酥露一般。 “现在知道怕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责备,几分戏谑。 夏侯纾愣了很久才接受这一事实,随后她缓缓伸出一只手,央求道:“二哥,拉我一把。我……腿软。” 夏侯翊不为所动,依旧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纾,冷冷道:“你当我之前说的都是废话么?” 夜风将他的长发吹起,飒爽中平添了几分妖媚。 夏侯纾立马意识到夏侯翊是真的动怒了。 “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劝诫,使自己身陷险境。”夏侯纾忙服软,尽管她知道夏侯翊向来不吃这一套。 夏侯翊余怒未消,脸色冷得像一块冰,继续责问道:“我若是晚来一步,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夏侯纾当然知道,但她此刻不敢顶撞,只好耷拉着脑袋作反思状。 夏侯翊这一生最怕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母亲钟玉卿,一个则是妹妹夏侯纾。钟玉卿严厉,为人处世都无可挑剔,对子女也寄予厚望。可自从大哥没了后,他越来越害怕让母亲失望,所以事事顺从恭敬;而夏侯纾则胡搅蛮缠,可又因着她小时候的事,他不得不处处忍让,常常有理说不清。 但偏偏他最敬重的也是这两个女人。 思及至此,他叹了口气,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伸手拉了夏侯纾一把,嘴上仍不忘叮嘱:“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夏侯纾赶紧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次一定好好反省!” 夏侯翊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扭头就往前走。 天空中月色迷蒙,一派清冷。四更天后的东大街格外安静,白日里喧哗热闹的街市空无一人,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仿佛沉浸在睡梦中,连风刮过屋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偶尔有一只小猫出来溜达,也是慢洋洋,静悄悄的,犹如神游。 夏侯纾服过解药,又走了这么一路,脑子逐渐变得清醒起来,精气神也渐渐恢复如初,劫后余生的喜悦感和对兄长的感激慢慢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又刹那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开出了绚丽的花朵。 有句话叫做长兄如父。夏侯翊虽然不是长兄,也只不过比她大了五岁而已,可他聪睿机敏,思虑周全,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好,总让她觉得信奈可靠。 这种安全感是她在泊云观那孤寂的八年时光里没有体会过的,所以她才会一点点沦陷,贪恋这片温暖而不知进取。 或许,她真的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夏侯翊手握着凤凰纹面具走在前面,面具上的宝石在月辉照耀下时而闪过一丝亮光。他步履缓慢,夜风轻轻拂过,挑起他额间的发丝,将他清晰硬朗的轮廓衬托得柔和起来。 夏侯纾难得的安静让他有些不适应,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好像自己找虐一样。后来他假装无意间转头瞥了妹妹一眼,眉头立马皱成了一团,暗自骂自己多此一举。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妹妹明明红着一张脸,一副认错的样子,眼睛里的笑意却那么深。而这种笑容并不带任何嘲讽和挑衅,反而情真意切,让人难以拒绝。 他只得继续冷着一张脸,不给她任何好颜色。 “二哥……”夏侯纾知道夏侯翊心软了,想趁机示个好,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她刚叫出声就被对方瞪了一眼,立马很识趣的不敢多嘴,眼巴巴的看着兄长的背影,亦步亦趋。 又走了一会儿,夏侯纾还是忍不住问:“二哥,你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爱穿白色吗?” 夏侯翊头也没回,道:“这是舅父替我准备的。” 夏侯纾点点头,又问:“你不是爱穿白色吗?怎么不准备白色的?当然了,这件衣裳也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夏侯翊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说:“正因为我平时爱穿白色,所以才准备了一套黑色的。大晚上穿着白色出来,你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还有,别以为你说两句好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今晚的事了。” “反差确实很大。难怪你刚才一直不说话,我都没有认出你来。”夏侯纾恍然大悟般点着头,直接略过兄长后面的话,喃喃道,“若是早点认出你来,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夏侯翊打断她的话,“哭鼻子吗?” 没等夏侯纾回答,夏侯翊又冷哼一声:“如此没有骨气,也不嫌丢人!” 这话夏侯纾可不认同,立马反驳说:“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这种时候当然是先认怂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夏侯翊不屑一顾。 夏侯纾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狐狸面具,称赞道:“这个面具真是别致,应该是赤金打造的吧?还有这上面的宝石,颗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连大小都一致,实在罕见。”说着她的目光又去寻那柄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光这些宝石都值不少钱了。这不会也是舅舅送你的吧?” “是又如何?”夏侯翊问。 “不如何。”夏侯纾淡淡地说,“虽然看着有点俗气,跟你的气质完全不搭,但是深得我心。不知舅舅什么时候也能送我这么一套?” 夏侯翊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立马就将面具从夏侯纾的手中抽了回去,还用他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宝石镶满刀鞘的短刀。 “真是小气!”夏侯纾嗤笑道,“我不过是看看而已,又不会少你什么。舅舅对你如此偏心,恐怕连几个表姐妹都要看不下去了,我也是他的亲外甥女,还不能埋怨一下了?” 夏侯翊不想理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夏侯纾撇撇嘴,继续跟了上去。 第57章 毒花 南祁的京城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即一更三点敲响暮鼓,全城禁止出行,彼时东南西北十二道城门全部关闭,无天子诏令不得开;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三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禁的,笞打二十下。如遇疾病、生育以及死丧等特殊情况,也需要如实向巡城卫报备才能在城内通行。但是再严厉的宵禁制度,对于早已摸透了巡城卫巡查路线和巡查时间的夏侯翊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所以尽管他们一路从城西走到城东,也没有碰上一个巡城卫。 到了越国公府的府门外,兄妹俩默契的没有走大门,而是从旁边的墙角翻了进去。 两人脚刚着地,就遇上府中巡逻的护卫。 护卫们见到一男一女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立刻戒备起来。 “谁在那里!”副护卫长大喝一声,目光凌冽的看过来。 越国公府的护卫都是在军营里混过的,各个身形魁梧,机敏异常,身手也是个顶个的好。按照惯例,每晚由一个副护卫长带领六十名护卫分三组轮班巡逻,一般小毛贼根本不敢靠近。有点功夫的人就算是侥幸进了越国公府,也很难逃脱他们的魔掌。 夏侯翊站稳后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轻咳一声,大言不惭道:“深夜难眠,出来逛逛,惊扰了诸位,实在不好意思。” 副护卫长姓陈,单名一个环字,是夏侯渊的亲信护卫陈靖的堂弟。陈环自然是认识夏侯翊兄妹的,只是看着他们的着装有些疑惑,可他即便是怀疑夏侯翊和夏侯纾深夜从外面翻墙进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不敢当面质问,点点头带着人去其他地方巡逻去了。顺便还叮嘱下面的人不要多嘴多舌,权当没见过他们。 其他护卫哪里敢说什么,只得齐声应下。 夏侯纾憋着笑,跟着兄长绕过洗星池,又穿过前院花园,却见夏侯翊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往沐春院去了。她一时不解,便也跟上去看个究竟。 沐春院大门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白日里聚讼纷纭的门客们早已酣睡如饴。不过再过几个时辰,这里又会恢复原有的热闹。 夏侯翊目光往围墙扫了一圈,自顾自寻了一处稍矮的墙角,飞身跃上墙头,再轻轻一跃跳了进去。 夏侯纾不明所以,也跟着翻墙进了沐春院。 他们拐了个弯,又翻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飘着一股熟悉的中药味,夏侯纾微微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进了裴浪住的院子。 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看见平日里用来晒药材的簸箕被裴浪收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靠墙的木架上。右边屋檐下的一口大水缸里升满了水,月亮此刻正在里面洗澡。 看夏侯翊轻车熟路的样子,夏侯纾心里已有几分了然,也没多问,安安静静的跟在兄长身边。 夏侯翊并未与夏侯纾多做解释,直接去敲了裴浪的房门。 “谁啊?” 房内很快传来裴浪的声音,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 夏侯翊并未作答,只是继续敲门。 “咚——咚!咚!”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一长两短,像是某种暗号。 不一会儿房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有烛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随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身着单薄中衣的裴浪一手扶着门,一手托着烛台,睡眼惺忪地朝门口瞧了瞧。看清了来人,他见怪不怪道:“二公子,三姑娘,这么晚了,找裴某有什么事吗?” “进去说吧。”夏侯翊说着便驾轻就熟往他的房内走,仿佛是回自己房间那么自然。 裴浪见状赶紧后退了一步给他让路,而后向夏侯纾投来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夏侯纾摊摊手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兄长来此的目的,毕竟她刚才并没有吸入多少清酥露,而且也服过解药了,真不必大晚上还来麻烦裴浪。 没有得到答案,裴浪不由得皱了皱眉,在后面掩了门,才跟过去将烛台放在桌面上,静候下文。 夏侯翊在桌子前站定,将桌面上的一个茶壶和四个茶杯推开了些,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捧植物来放在上面。 夏侯纾大吃一惊,她跟了夏侯翊一路,竟然不知道他几时摘了这么多花花草草藏在袖子里,难怪她总觉得夏侯翊身上有股奇怪的香味,起初还以为他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刻意换了常用的香粉。 “这……”裴浪也盯着一堆花花草草愣了神,眼里充满了震惊。他看着夏侯翊变戏法似的往外掏东西,直到夏侯翊停住了动作,他才问:“二公子从哪里找到的这些花草?” 夏侯翊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指了指那些花花草草,问道:“裴先生可认识这些花草?” 裴浪闻言靠近了些,一样一样将那些花束拿起来放在烛光下辨认,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 夏侯纾也很好奇,从裴浪辨认过的花束中随手抓了一朵长梗的红色花朵瞧了瞧,只见这花朵共四片花瓣,近圆形或近扇形,边缘浅波状或各式分裂,花大艳丽,香气浓郁。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绚烂而华丽的花朵,不过这个香味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裴浪将所有花草都瞧了一遍后,再次看向夏侯翊,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激动,郑重问道:“二公子究竟从何处找到的这些花草?” 夏侯翊并未明言,只说:“晚上路过一户人家,见他家院子里种了好些花草,香气异常,我瞧着好看就摘了些回来。先生若是认识,回头我们也找些来种在花园里,可供观赏。” “万万不可!”裴浪闻言直摆手制止,“这些花草虽然绚丽异常,但却非庭院观赏的佳卉,而是功效不同的毒花。” “毒花?全都是吗?”夏侯纾比夏侯翊还惊讶,“这么美丽的花朵,怎么是毒花呢?” 没等裴浪回答,夏侯翊就鄙夷的扫了夏侯纾一眼,一本正经的解释说:“毒花就像毒蘑菇一样,越是美丽异常,越是有毒。” 夏侯纾立刻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裴浪看着他们兄妹笑了笑,道:“两位是又闹矛盾了吧?” 不然夏侯纾不会这么容易就低头的! 夏侯翊不置可否,挥挥手说:“你赶紧给我们说说这些花的功效吧。” 裴浪立马领会了其中的深意,然后指着花草一样一样介绍:“你们瞧,这是夹竹桃,它的枝叶、树皮中含有毒素,误食轻者中毒,重者致命;这是曼陀罗,可用来麻醉和镇痛,但它的种子、果实、叶、花全都具有毒性;这是乌头,毒素主要在根部,母根叫乌头,为散寒止痛要药,既可祛经络之寒,又可散脏腑之寒。子根叫附子,有回阳、逐冷、祛风湿的作用。如若生服、配伍不当或服用过量,则可引起口舌及全身发麻、恶心呕吐、胸闷痉挛、心律紊乱、神志不清,以致呼吸衰竭而死亡;这是钩吻,有消肿止痛、拔毒杀虫之效,全株有毒,误食可致呼吸麻痹,轻者呼吸困难,重者死于呼吸停止……” 夏侯纾静静地听着,其中还听到了诸如一品红、马缨丹、绿玉、虞美人、水仙等她见过或者闻所未闻的花名和药性,内心颇为感慨。想不到小小一株花,还有那么大能耐。然后她将手中那株华丽的大型花朵递到裴浪眼前,问道:“裴先生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浪抬头瞧了瞧,不慌不忙道:“这叫罂粟花,有敛肺、涩肠、止咳、止痛和催眠等功效,但也有致幻作用,可伤及人体肺腑经脉。” 夏侯纾不由得感慨道:“果然是越美越毒啊!” 裴浪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这些花的生长习性及培植方式各有不一,甚至有的都不是南祁盛产之物,如今居然种在一个院子里,想来这户人家很不简单。”说着他看向夏侯翊,“二公子可否告知这些花的确切出处?” 夏侯纾闻言也顺着裴浪的视线看向夏侯翊,寻思着他今晚能算好时间出手救自己,想必是一路跟踪自己去的。既然是去丞相府,那么…… “我知道了。”夏侯纾突然说。 突兀的声音将旁边两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她接着说:“是丞相府。我刚才看到这些花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后面仔细想想,易舞原先住的院子里就种着这样的花草。” 夏侯翊盯着妹妹,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一向镇定的裴浪却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然后他的目光在夏侯翊兄妹之间来回转了几次,联想起这对兄妹平日间的言行举止,似乎又觉得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方才收起自己的惊讶,若有所思道:“是了,是了,这样的东西,也只有那样的人家才有能力获取。” 夏侯纾虽然还对兄长采摘这么多花来找裴浪辨认的目的心存疑惑,但是此时她也的确没什么心思关心这些毒花毒草。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过于惊险。如果不是夏侯翊跟着她,适时将她解救出来,或许明天就是王丞相带着她的尸体到越国公府来讨公道了。 “裴先生。”夏侯翊忽然开口道,“今晚之事,还请你不要说出去。尤其是方才纾儿说的话。” 裴浪挥了挥手爽快道:“二公子放心,我们习医之人,向来只对这些药材和疑难杂症感兴趣。” 夏侯翊得到了裴浪的保证,又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毒花,道:“这些花草我拿着也无用,裴先生若是感兴趣,就留着吧,没准还能派上用场。” 第58章 人善被人欺 越国公府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管有多忙,全家人每天得一起吃顿晚饭,饭后再交流一下当日的见闻趣事。早饭倒是没那么多讲究,要么公中出钱,由大厨房统一采购食材做好了分给各房,要么各房自己掏钱设立小厨房,厨娘、菜品、口味都可以自己把控。 从前二房夏侯潭一家还在京城时,晚饭往往需要开两桌席面,长辈一桌,小辈一桌,用餐时一大家子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而自二房家眷随着夏侯潭去锦凤城赴任后,家里就显得格外冷淡,连一张桌子都坐不满。 平日里,夏侯渊早出晚归,上完早朝要么去衙门办公,要么去西郊大营练兵,只有休沐日才会在家陪伴妻子或者与幕僚们讨论经纶实策;钟玉卿每日要操劳阖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难得清闲;郭夫人整天不是在张罗着夏侯翎的学业和衣食,便是把自己关在小佛堂里打坐诵经;夏侯翊生性洒脱无拘,也是经常不着家,知晓毒花一事后更是成天看不到人影,就连晚饭也常常缺席。 天子阅兵的日子越来越近,偏偏这个时候负责的列阵指挥的高副将因好友离京赴任前去践行,宴会上就多喝了几杯酒,回家途中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只能卧床静养。 夏侯渊气愤之余,不得不重新调了以为副将过来指挥,又盯着练习了几天配合,常常无法按时回家。所以晚饭就只有长房的一对母女及三房母子二人一起吃,整个过程交流很少,饭也没有滋味。 夏侯纾从前在泊云观修行时因着师门管得严,便养成了早起晨练的习惯。这几年涉足长青门后,她更加不敢偷懒。天气好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活动拳脚,若是遇上雨雪天气,便在廊下拉拉腿、练练腰,总不至于让自己懈怠或荒废了。 这日天气很好,夏侯纾照例是早起练了一套拳。刚结束,云溪就匆匆赶来,体贴的递上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夏侯纾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问道:“二哥昨晚回来了吗?” 云溪摇摇头说:“我一早就过去打听了,二公子昨晚没有回来。撷英姐姐说昨日恭王爷派了人来请二公子过去议事,晚些时候又打发人来回禀,说是二公子晚上宿在恭王府了。我回来的时候,也没见着二公子,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家。” “不应该啊。”夏侯纾一边思索着云溪的话,一边喃喃道,“自从上次三表姐闹过之后,二哥为了避嫌就很少去恭王府了。偶尔去一趟,也只待在舅舅的大书房里,怎么会突然留宿呢?” 云溪摇摇头道:“大概是恭王爷有非常重要事要与二公子商量,所以才把他留了那边么久吧。二公子从前也经常留宿在恭王府,所以不光春熹居里的人没觉得有什么,郡主也没有多问。” 这倒也是,相对于男性,府里的规矩对她们这些女眷更严一些。外面都说舅舅把夏侯翊当成半个儿子,所以从来没人怀疑过其他,就连钟绿芙对夏侯翊的情感也没人当回事。 夏侯纾突然想起了钟绿芙的婚事,又问:“我听母亲说,舅母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好好给三表姐相看人家了,如今可有眉目了?” 听到她问这个,云溪立马就展现出她“百事通”的本领。可女子的婚事是私密之事,在未落定之前都不能随便乱说的,即便是在清风阁,云溪还是十分谨慎。 云溪看了看远处正埋头洒扫的小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前几日恭王妃来看郡主,给几位小辈带了些礼物。我跟着过去领取,就听王妃身边的秦嬷嬷在跟庆芳姐姐她们诉苦,说是这两个月来,王妃陆陆续续相看了七八个人了,似乎是有了不错的人选,可还没报给恭王定夺呢,那朱姨娘又开始哭闹了。钟三姑娘也跟着不吃不喝,还让人传出话来,说女子嫁人便如同第二次投胎,她第一次投胎没得选择,这次可不能随便找个人就嫁了。恭王妃气得病了好几日,可又不能真不管,这才来找郡主说说话,诉诉苦。” 夏侯纾听了冷笑道:“这朱姨娘可真是好手段,成日里就会哭哭啼啼装柔弱,自己说过的话从来不作数,经常出尔反尔让舅母难堪,也不知道当初舅舅到底看中了她什么。三表姐好好的一个人,也跟着有样学样。若非她上次跟我闹,我还真当她是个温柔和善的。” “谁说不是呢!”云溪连连点头表示认同,“钟三姑娘名义上是养在恭王妃名下,可因着恭王妃身子不爽利,实际上却是由她亲娘养着,这性子自然就随朱姨娘了。” “这对母女可真是能作妖。”夏侯纾回忆起钟绿芙那副道德绑架后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十分头疼,不由得感慨道,“她们也就仗着舅舅不怎么理会后宅之事,舅母脾气好也从不真正与她们计较。若是换作个厉害的主母,哪里还有她们兴风作浪的份儿?就是咱们府上,二叔那几位生了公子的姨娘,也没见她们敢这么闹的。” 云溪点头如捣蒜,道:“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恭王妃就是太心善了,才把她们母女惯得目无尊长!” 夏侯纾沉吟了片刻,方道:“说起来我这位舅母也真是够大度了,这么多年来就任着朱姨娘她们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有半点像样的惩戒。秦家也是世家大族,怎么偏偏舅母就这般软弱?” 云溪立马就说:“可能是伤了心吧。” 夏侯纾愣了愣,又看了看云溪,然后发觉她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恭王妃的为人和处世风范,堪称贤良淑德的典范了,若非长子钟玄黎不幸夭折,她应该可以过得更好。可即便她在各方面已经做得很好了,舅舅对她除了尊敬,似乎并没有多少夫妻之间的亲密和爱意。或者说,舅舅对她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没有多少爱意。他的心里除了振兴长青门,便是努力培养一个优秀的长青门接班人。 云溪见她陷入了沉思,忍不住继续八卦道:“我还听秦嬷嬷说,朱姨娘从小模样就生得美,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儿。但朱家家境贫寒,她父母为了给她兄长娶亲,准备将她卖了换聘礼。恰好那时恭王妃想给恭王爷纳几个身体健壮好生养的良妾,听说了朱姨娘的情况,就找了媒人去问。朱家二老一听是给恭王爷做妾,高兴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立马就同意了。恭王妃心善,不仅给了朱家丰厚的聘金,还把朱姨娘体体面面的抬进了恭王府。后来王妃想着朱姨娘之前的日子过得苦,不仅多番给予赏赐,还想方设法将她引荐给恭王爷,这才有了钟三姑娘。哪成想朱姨娘竟是个不知好歹的,不念着恭王妃的好就算了,还处处与恭王妃做对,闹得恭王妃里面不是人。” 夏侯纾听着更生气了,双手都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虽然跟恭王妃正真正相处的时间不长,可舅母待她想来是疼爱有加。可气愤归气氛,同情归同情,这毕竟是钟家的内宅之事,她母亲这个钟家女都不管,她一个做外甥女的更没立场插手了,索性就当不知道好了。 她将用过的毛巾递给云溪,换了个话题说:“昨天雨湖回来了,我瞧着她这阵子瘦得厉害,眼窝子都深陷了,看着怪让人心疼的。回头你再去库房拿二两燕窝让小厨房炖了给她送过去,空闲时多陪她说说话,开导开导她。”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雨湖跟她母亲感情深厚,向来是无话不说的。我原以为她母亲只是病得严重了些,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好好诊治,再吃几副药就会慢慢好起来。为此我还让人给她送了银子和药材过去,哪成想她最后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我先替雨湖谢过姑娘了。”云溪说着便给夏侯纾行了个谢礼,又说,“其实先前郡主知晓后也派了人送了一支二十年的人参和珍贵药材过去,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她母亲终究还是没能挽回。” 云溪说着说着就湿了眼眶,赶紧又擦了擦:“瞧我这脑子,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话,要是雨湖听到了,又该伤心了。” 夏侯纾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吩咐道:“你待会儿去跟她说,就说是我的话,让她先歇着,屋里的事都放一放,可别把身子熬坏了。” 这事云溪不敢打包票,只好说:“她那个性子,哪里是闲得住的人?昨天回来,凳子都没坐热就让我们把屋里的账本交给她核对。今早你刚起身出门,她又着急忙慌的去清点库房了,叫都叫不住。就怕她不在的这段日子,小丫鬟们粗枝大叶的没给姑娘管好家。” 夏侯纾扶额道:“我这院子就这么大,上头还有母亲管着,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她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事。” 云溪连连附和道:“我也是这么劝她的,可她就跟吃了秤砣似的,非要把这一个来月的账目都过一遍。” 主仆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正屋走,远远的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吵闹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清风阁是夏侯纾的住处,除了她本人,怕是没人敢在她的屋子里喧哗和闹事。 云溪立马快步走上前去打探原因。 夏侯纾也没继续停留,缓步跟了上去。 第59章 护短 正屋里站着五六个小丫鬟,都是清风阁的人,一个个都红着眼,早先吵得比较大声的那个丫鬟看到夏侯纾进来立马噤了声,只有翠烟还小声的抽泣着,云溪正扶着她小声安慰。 雨湖则气呼呼的站在她们中间,想来是刚训斥完她们。 夏侯纾皱着眉头扫了大伙儿一眼,没有发现外人,看来是自己屋里的丫鬟们发生了冲突。可这一大早就吵起来了也太不像话了。 夏侯纾说:“大清早的,你们吵得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得亏我们住得远,不然其他院子的人都被你们给招来看热闹了。”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却也没人敢站出来解释原由。 夏侯纾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又看了众人一眼,好整以暇道:“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你回来得正好。”雨湖见了夏侯纾,立马解释说,“月前我告假时,是将咱们屋里的账本和库房钥匙都交给了翠烟的,所有账目清清楚楚,无不详尽。可我昨晚连夜对了帐,发现这总账上有一百两银子怎么算都对不合。我问了翠烟,她说是姑娘你支走了,可又说不出个具体缘由来。今早我又清点了库房,并未见有添置的物件,反而少了一块羊脂玉。我记得那块羊脂玉是从前恭王爷赏给姑娘的,成色极好,值不少银子呢。” 夏侯纾暗暗佩服雨湖的记性和管家算账能力,看来把自己的钱匣子交给她管理是对的。 “姑娘!”雨湖见夏侯纾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知道姑娘在钱财上向来大方,进了多少,出了多少心里也没个数,可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就是闹到衙门里,那也是大案,得判刑的。我怀疑是屋里的人手脚不干净,企图趁着这个空当浑水摸鱼,又或是谁偷偷挪用了,这才把她们叫来询问。” 听完这一番解释,夏侯纾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什么叫做她心里没个数?她不过是觉得这些事既然有专人管着,她就偷个懒,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其他地方罢了。至于雨湖纠结的这一百两银子,确实是她自己花了,也不能让小丫鬟头们背了锅。 岂料她还没说话,那边抽泣着的翠烟立马就反驳起来:“那些银子原本就是姑娘的,姑娘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愿意花在哪里就花在哪里,我只管照着数给就行了,也记了帐。昨日雨湖姐姐问起,我也如实回答了,可雨湖姐姐就是不信,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就是我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了。我不承认,她又说是屋里的人偷了。这可真是冤死我了!” 随后她看向夏侯纾,央求道:“姑娘可得替我做主!” 夏侯纾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然,遂清了清嗓子,解释道:“翠烟说的没错,那一百两银子确实是我花了,没买什么值钱的物价,所以没上单子,你自然就查不到了。至于那块羊脂玉,也是我之前让云溪找出来用了,”然后看向云溪,“你去把玉佩找出来给雨湖看看。” 那块玉佩自从被雕刻成芍药花的样式后,夏侯纾担心被有心之人看到惹出事来,就将它交给云溪单独保管了。 云溪听了,赶紧去自己住的耳房的柜子里翻出了羊脂玉佩,双手奉上。 雨湖仔细端详了那块早已不复当初模样的芍药花玉牌半晌,才将信将疑的还给了云溪,又说:“姑娘既然让我来管屋里的财帛银两,那便是对我的信任,我断然是不敢怠慢和辜负的。那一百两银子即便是姑娘自己支取了,也得说个由头,不然日后查问起来,我也不好交差。” 夏侯纾哪里能说那笔银子被她拿去疏通关系了。而且其中大部分为了方便携带换成金子用来买通邱姓夫妇帮忙,另一部分则拿去打点给她易舞信息的人了。然而面对雨湖如此苦口婆心且铁面无私的询问,她不好拂了她的脸面,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就助长歪风邪气,免得日后自己院子里的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 夏侯纾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只好说:“你说得对,银两出入是得有个由头。这件事原是我没有想得周全,如今你问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一百两银子我用来做善事了。既然是做善事,就不好声张,这才没告诉让翠烟。” 越国公府经常搭棚施粥、或者捐献善堂,或接济庄上的贫苦佃户。钟玉卿去趟寺庙,随便捐个香油钱都至少是五百两银子以上,所以夏侯纾这一百两银子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雨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但是眼下急需解决的已不是那一百两银子的去向,而是屋子里那几个被平白无故怀疑和责骂了一通的小丫鬟。 她们一个个都委屈巴巴的看着雨湖,期待着她能给一个说法。 “这件事……” “这件事雨湖做得很好。”夏侯纾抢在雨湖道歉之前接过了她的话。 众人都楞了一下,诧异的看向夏侯纾。 姑娘果然是偏心啊!雨湖都这样冤枉她们了,姑娘居然还护着? 她们怎么就没这么好命呢? 夏侯纾将几个小丫鬟扫了一遍,一本正经道:“雨湖管着我院子里的金银财帛,身负重任,行事自然是要慎之又慎,这一进一出都要仔细登记。即便是我自己花了钱,也得说个数目和由头。你们都应该好好跟她学。只要是向着我的,为我好的,我必定不会亏待。” 小丫鬟们满腹委屈,却还是低眉顺目的齐齐回答了个“是”。 夏侯纾对大家的态度很满意。 雨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毕竟她也没想到会因为自己的先入为主和误判坏了大家共事一主的情分和彼此之间的信任。在这深宅大院里讨生活,不怕自己得不到主家的赏识,怕的是得罪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夏侯纾当初选择雨湖管自己的账目,就是看中她做事认真细致,公私分明,如今她因为一个误会得罪了屋里的其他小丫鬟,只怕传出去落得个刻薄和诬陷他人的名声。 “今日雨湖是急了些,才错怪了大家,让大家受了委屈。我既然知道了,就来给大家主持个公道。”说着夏侯纾向云溪使了个眼色,“回头你们每个人去找云溪领五百个铜板,要吃饭要喝酒都行,只要别误了差事,权当是我替雨湖给你们赔罪了。” “姑娘……” “姑娘……” 雨湖和云溪同时出声。 雨湖是觉得心里愧疚,明明是自己莽撞得罪了人,哪里还有让主子赔钱的道理? 云溪则是觉得太惊讶了。她知道夏侯纾待她和雨湖是有私心的,但平时并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如此有失偏颇,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人心要是散了,日后共事起来就处处不合心。 再者,府中丫鬟小厮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一等丫鬟一个月一千二百文,二等丫鬟一千文,三等丫鬟和粗使丫鬟都是六百文。而夏侯纾一出手就是五百文,怕是会坏了规矩。 夏侯纾大手一挥,慷慨道:“你们都是为我做事的,我说了不会亏待你们,就得作数。这件事既然是个误会,说开了日后大家都别放在心上,就当没发生过。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说我偏袒雨湖。没错,我确实是偏袒她。但如果哪日你们也能有她的本事,我也偏袒你们。” 小丫鬟们委屈归委屈,但做丫鬟的哪里不受点委屈呢,而且夏侯纾如此大方,她们岂有跟银子过不去的? 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犯倔,就会被视为挡他人财路的恶人。 几个小丫鬟遂高高兴兴地跟着云溪领钱去了,屋子里瞬间只剩下夏侯纾和雨湖。 “姑娘,我……”雨湖话还没说出来就红了眼睛。 雨湖是家生子,本姓赵,她父亲杜正涛在钟玉卿名下的铺子里做账房,因而她跟着学了些算账记账的本事。母亲霍氏原本是林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丫鬟,因行事稳妥得到主家赏识,后来又给指了婚。因着这层缘故,雨湖才能到夏侯纾身边来服侍,并帮着夏侯纾管理私账。也因此,雨湖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丛外面买来的丫鬟婆子高一头。可自从她母亲生病之后,她才发现即便她自命不凡,面对生死也一样无能为力。 “不必多说。”夏侯纾善解人意的打断她,并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是个是非不分,恃强凌弱的人。你母亲的事,我们都很遗憾,你也想开些。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想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不想看到你这般难过。你要记住,她人虽然不在了,但只要你心里还惦记着她,她就永远都在。所以你得赶紧好起来。” “姑娘宽宏大量,雨湖敏感五内。”雨湖感激地点点头,“今天的事确实是我冲动莽撞了,还冤枉了大家,姑娘若是怪罪,我也甘愿受罚。” 夏侯纾啧了一声,道:“你看你,管账是把好手,怎么一到人情世故上就犯傻了呢?账本这事原本就是我没按规矩办才闹出来的,要说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满脸自责与迷茫的雨湖:“我看你还是没想明白。这样吧,这些日子你也别光顾着对账,索性先调养一阵子,把身子养好要紧。我这院子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万一你再病倒了,我去哪里找你这么认真负责的女账房?” 雨湖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终于笑了,夏侯纾也松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都别提了,不然我刚才的钱就白花了。” 第60章 守株待兔 安抚好雨湖和屋里的小丫鬟,夏侯纾又开始忙自己的事去了。 夏侯纾身为女子,向来被家里看管得严些,平时出门虽不至于像堂弟夏侯翎那样不自由,但通常都有人跟着,以致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亲力亲为,瞒着母亲偷偷出府就成了她惯用的伎俩。 如今易舞的死因追查到丞相府又断了,无法继续下去。而且有了上一次的惊险经历,丞相府她是不敢去了,只能考虑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奈何她的情报来源和渠道远不如夏侯翊的宽广,只好寄希望于夏侯翊,期盼着他能给自己指点迷津,早日完成任务。 至于她之前夸下的海口,她就当自己是酒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云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是要想俘获一个人的心,必定先抓住他的胃。夏侯纾嘴上不屑,心里却牢牢记住了,并且热衷于将之付诸于行动。 一连好些天,夏侯纾让小厨房变着花样做了夏侯翊喜欢的糕点和吃食,精心摆成各种样式,再亲自送上门去,可夏侯翊不是“正好不在”,就是外出有事,让她吃了好大一通闭门羹。 慢慢的,夏侯纾也咂摸出了点门道。这要不说是夏侯翊故意避之不见,她都想不出还有那么凑巧的事。可无论她怎么蹲守,夏侯翊就像是在她身上装了一双眼睛一样,总能巧妙的避开她。 时间拖得越久,线索就会越少,在夏侯翊面前丢脸事小,让长青门怀疑自己的能力,进而引起关注,甚至暴露身份却是她不敢面对的。 夏侯纾越发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只好让云溪从自己的妆奁里挑了一根质地翠绿的玉簪子去找撷英,请她“不小心”透露些许夏侯翊的行踪。 撷英心思细腻,惯会察言观色,行事也妥帖,跟在夏侯翊身边多年竟也挑不出半点错处,就连钟玉卿都对她另眼相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夏侯翊院子里的大丫鬟。这样的人,打骨子里就有几分骄傲,很难为他人驱使,而她之所以愿意帮夏侯纾传递消息,除了那根翠玉簪子确实罕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知道夏侯纾与夏侯翊兄妹感情极好。 雨湖对夏侯纾的“大方”习以为常,拿出库房的账本默默记下了一笔。 夏侯纾就坐在廊下一边抚琴,一边等着云溪的消息。 当初学琴,是钟玉卿告诉她琴音能让人凝神静气,提升气质,学好了也不失为一项拿得出手的技艺。起先夏侯纾也当任务来完成,慢慢的竟然也喜欢上了。每当自己心神不宁的时候,她就强迫自己坐下来弹一首曲子。 夏侯纾将一支曲子弹了三遍才算满意,心情确实也放松了许多。抬眸却见云溪就一路嚷嚷着跑进来,手中的琴弦瞬间拔错了音。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云溪这丫头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一点小事都能被她说得像是天快要塌下来了似的。可有时真遇上了什么大事,她又能将嘴闭得跟个蚌壳。不过见她这么急切,想来是夏侯翊那边有什么动静了,这是个不错的消息。 夏侯纾会心一笑,波澜不惊地起身给云溪倒了一杯茶水,招呼她坐下“先喘口气,喝杯水,慢慢说。” 云溪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和仪态,接过水杯一口气全喝完了,缓了口气才说:“我刚听撷英姐姐说,二公子已经连着好几日往恭王府跑了,昨晚倒是回来了,还是恭王府的人送回来的。今早二公子给郡主请了安后又出门了,不过这次不是去恭王府,而是跟人约好了在落月坊见面。算算时间,也该有一炷香时间了。” 说着她看了夏侯纾一眼,满脸得意道:“看来姑娘的那根翠玉簪子没有白送,撷英姐姐当下就插在发髻上了。” 白送不白送的暂时还不好说,夏侯纾也不心疼。她只关心夏侯翊的行踪,便追问道:“撷英可有说二哥约了何人?” 云溪仔细回忆撷英对她说过的话,摇摇头说:“撷英姐姐说她也是伺候二公子更衣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嘴,二公子也是随口一答,并未多说什么。只说是约在落月坊,至于约的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撷英姐姐是个聪明本分的,后来也没有多问。不过听她说二公子出门时心情甚好,为此还拒绝了撷英姐姐先前替她准备好的衣裳,特意换了一套白色绣锦藤的。” 夏侯纾不明白云溪特意强调夏侯翊出门时的心情和着装有何用意,也没有深究,毕竟府上沉迷于夏侯翊美色的丫鬟仆妇也不止云溪一个。大家都在琢磨着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走进夏侯翊的心里,未来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奈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夏侯翊并没有对哪个女子表现出男女之间好感,府中的长辈也没有提他的婚事。所以尽管她们的好奇心都写在脸上了,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渐渐地便有点草木皆兵了。 云溪见夏侯纾半晌没有回应,试探着问道:“你说二公子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今日就是去相看的?” 夏侯纾恍然大悟,再过几个月夏侯翊就要及冠了,京城世家中跟他同龄的男子,许多都已娶亲,有的甚至连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儿大不由娘,难怪当初他去跟母亲谈了一次后,母亲就没再管他的婚事了,原来是早有打算了! “你说二公子究竟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呢?”云溪继续闷闷道,“他这阵子经常去恭王府,不会是几位表姑娘中的一位吧?” “不会。”夏侯纾肯定的说,“恭王府目前适龄的姑娘就三表姐一人,舅舅和舅母若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至于让她母女俩在府中寻死觅活。至于四表妹……”说到这里她有些不自信了,“四表妹比我还小,就算是钟家有这个想法,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同意吧。” 听到不会是钟家的女儿,云溪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喜色。可转念一想,不是钟家的姑娘,还有可能是赵家、王家、李家的姑娘,终归还是会有个陌生的女子穿着凤冠霞帔嫁进来的。 看着云溪鬼机灵中又带着点失落,夏侯纾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我竟没想到,原来你人在我这里,心却是在二哥的院子里。要不,我寻个由头把你调去春熹居照顾二哥得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云溪又羞又气,急得满脸通红,立刻背过身去,噘着嘴愤愤道,“姑娘,我虽然不如撷英姐姐她们聪明能干,但扪心自问,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也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可曾胳膊肘往外拐过?什么事不是依着你,处处替你打圆场?如今你竟这般揶揄我?”。 “咦,真生气了?”夏侯纾起身走到云溪面前。眼瞅着云溪又要转过身去,赶紧抱住了她,笑道:“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好好想想,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呢?日后还有好多事要仰仗你呢。” 云溪听着脸色稍缓。 夏侯纾咳了一声,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这么好奇二哥约了谁,那就去暗匣里把我的衣裳找出来,我出去替你看看就知道了。” “你……又要出去?”云溪一脸惊愕,忽然就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虽然她早就知道夏侯纾派自己去打听夏侯翊的行踪不安好心,但听到夏侯纾又要乔装出府,她还是有点后悔,总感觉自己在助纣为虐,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东窗事发。 云溪委屈巴巴地看着夏侯纾,期期艾艾道:“郡主要是问起来可怎么办?这大早上的,总不能又说你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吧?上次要不是你回来得及时,郡主就真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夏侯纾才不例会她那些碎碎念,一边催促她赶紧给自己找更换的衣服来,一边哄着她说:“云溪,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应付母亲的,千万不能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云溪嘴上含糊不清地抗拒着,身体却很听话,不仅按照夏侯纾的吩咐给她找了衣服,还帮忙更换。 夏侯纾照了照镜子,看着里面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十分满意的勾了勾嘴角。若她不是个女儿身,凭着这副样貌,再有越国公之子这一身份的加持,在京中也能像夏侯翊一样混得风生水起吧。 云溪也呆呆的看着夏侯纾,内心极为矛盾。 夏侯纾瞥了她一眼,连忙诱之以利:“你不也想知道二哥是不是约了别的女子吗?你放心,回来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 “我是想知道二公子约了谁,但是……” “我就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绝对不会让你为难!”夏侯纾没给云溪犹豫的机会,说完趁云溪在思考她话里的可信度之际迅速开溜,直奔落月坊而去。 要说她这清风阁除了离家塾近和清净,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后门也近。虽然她不敢大喇喇的走后门出去,但是翻墙也节省时间。 云溪又气又恼,但又拿自家主子没办法,只能紧随夏侯纾到了清风阁的院门口,探着个脑袋四处瞧了瞧,发现没什么可疑之处后示意夏侯纾赶紧走,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回到夏侯纾的卧房里,云溪娴熟地将叠好的被子铺开,再往被子里放了几个枕头。做完这些,她又站远了往床上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一双夏侯纾的锦鞋摆在床前,方才松了口气。 隔壁耳房里的雨湖闻声愣了一下,见怪不怪地继续垂眸看账簿。 第61章 狭路相逢 落月坊地处东大街和西大街交汇处,整幢建筑足足有三层楼高,红墙青瓦,雕梁画栋,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加上天下一绝的菜品佳肴,一跃成为达官显贵聚集之地,京师显贵皆以到此宴饮为荣。 夏侯纾身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绣如意云纹的暗红色男装,摇着折扇大摇大摆的跨进落月坊的大门,风姿绰约,仪表堂堂。 店小二刚招呼完一桌客人,看到进来的夏侯纾,立马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热情地询问她是寻人还是单独安排座椅。 夏侯纾却目不斜视,径直避开迎面而来的店小二,走到中庭方停住脚步。然后她往四周略略一扫,一楼整齐划一的摆放着十几张乌木方桌,菜香四溢,食客们觥筹交错,人影幢幢,并未见到夏侯翊半个人影。 夏侯纾仔细回忆了一遍云溪对她说的话,越发笃定自己那支翠玉簪子不会白送。而且以云溪与撷英的交情,以及她们对夏侯翊的共同的迷恋,面对夏侯翊可能在感情上出现的异动,撷英那个满腹心事的人也不会故意骗云溪,让她给自己带个假消息。 既然不在一楼,那必定是在其他楼层。可是落月坊的二楼和三楼都是雅间,选择雅间的客人大多注重隐私,进去后必然会关上门,她总不至于一间一间推门去确认吧。 此时,店小二终于跟了上了,再次笑呵呵地问:“客官,你是找人,还是小的单独给你安排一桌?” 夏侯纾以往时常跟着夏侯翊来此宴饮,早就对落月坊的规模布置了若指掌,也知道夏侯翊在这里有单独的账本,每次吃完饭只需签个字记在账上,落月坊月底再到越国公府找管事的结一次账。若是落月坊研发了什么新的菜品,也会第一时间送帖子到府上邀请。 她抬眸看向二楼的楼梯,问道:“越国公府的二公子今日可在楼中?” 店小二认真想了想,回道:“夏侯公子今日确实来过,不过坐了一盏茶功夫就走了。小公子你是否要留下用饭?” “不必。”夏侯纾摆摆手淡淡说道。她心里想着夏侯翊既然来了落月坊,却只喝茶不用饭,很不符合他往常的作风。随后她扫了四周一眼,又问:“夏侯公子今日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约了其他人?” 店小二见夏侯纾不冷不热的,也没有要吃饭的意思,还一直追问越国公府二公子的事,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态度渐渐没那么热情了,只说:“夏侯公子身份尊贵,小的不过是个伙计,忙里忙外的哪能时刻关注他的举动?小公子若是要吃饭,小的就为你安排。若是只是想问问其他事,恕小的还有客人要招待,不便奉陪。” 夏侯纾听出了店小二的言外之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吊钱递给他,说道:“去,给我安排一间三楼视野最好的雅间,再上一壶碧螺春。” “好嘞!”店小二接过钱,立马又换上一副笑脸,半弯着腰伸手向楼梯方向指了指,“公子请跟我来。” 店小二不负夏侯纾所望,果然安排了三楼视野最好的雅间,上了茶后就贴心的关门退出去了。 夏侯纾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推开,半个皇城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府邸宅院、亭台楼阁、繁华的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盛世景象。 夏侯纾不由得想起云溪曾提到夏侯翊出门前特意换了一身绣锦腾錦藤的白衣,便靠着栏杆,任目光沿着每条街巷仔细搜索,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夏侯翊的一袭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正如京城里名流们对他的赞誉——锦绣公子。 夏侯纾对那些称赞夏侯翊的溢美之词并不完全认同,除了俊美和不近女色,其他都与“锦绣”沾不上半点干系,当然这也不排除他们一母同胞,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多年,实在过于熟悉的原因。 奇怪的是,与夏侯翊同行的并非什么旷世奇女子,而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 夏侯纾大失所望,邹着眉头“啧”了一声。但转念一想,能让夏侯翊精心打扮才出来会见的人,即便是个男子,那也不是泛泛之交吧? 于是她睁大眼睛继续往夏侯翊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男子身形高挑,体格矫健,一袭青蓝色的镶金线锦袍,衬托得他整个人既精神,又贵气十足。两人一白一蓝,站在一起均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竟有双美之妙,引得年老的频频回眸,年轻的掩面巧笑,年幼的驻足观望。 夏侯纾常日与夏侯翊厮混在一处,对夏侯翊的社交几乎是耳熟能详,大到王孙贵胄,小到山野村夫,然而这人她却从未见过。但就其衣着装束而言,必定也是名门望族子弟。 两个世家公子同游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看看他们前往的方向夏侯纾不由得愣了一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夏侯纾望着远处的一对人影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那可是漱玉阁,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啊! 夏侯翊往日在她心中如镜子一样纯洁无瑕的形象,瞬间碎成一地。 如同外面的传言一般,夏侯翊交友无数,日子过得懒散,但平日里也只是与他们骑马射箭、饮酒赋诗,又或者斗鸡遛犬,养鸟作乐。而且他除了对家中姐妹和颜悦色,几乎不近女色,以致快弱冠了连亲都没有定,家中也没有通房宠妾。外面顶多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夏侯纾先前只当夏侯翊是洁身自好,未料他竟然有这个癖好。再看他们神态自若,轻车熟路的样子,想来也不是一两次了。 而她竟然从未发现。 世间女子千千万,夏侯翊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不能总是混迹于这样的地方啊。越国公府再怎么说也是世代簪缨的将门之家,家教严格。夏侯翊往日的作风虽然与将门子弟的风范大相庭径,好歹被称之为真性情,还赢得了一个“锦绣公子”的雅号,但若沾染上了女色,只怕名节不保,日后议亲时也会难办。 想到这里,夏侯纾愤愤地将茶杯扔在小几上,抓着扇子起身往外走。 夏侯纾怒火中烧,开门时力道就有点大,门扇被甩出去后撞击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惊扰了路过的客人。 两名男子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诧异地望向夏侯纾。 六目相对,夏侯纾马上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赶紧颔首表示歉意。 两名男子并未多说,转头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楼层的尽头。 虽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夏侯纾却莫名的觉得这两个人的身形和气质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至于究竟是哪里,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夏侯纾心里想着事,脚下走得也慢。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正好有三四个食客急急忙忙从楼下上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她。 夏侯纾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护住了自己的受过伤的胳膊。就因为这个动作,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月前在护国寺后山被追杀的两个男子,一模一样冷到令人窒息的冰块脸!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有些人即便遇到过很多次都是陌生人,而有的人,光是一面之缘就让人印象深刻。 就如同这两个人。 那些关于他们身份的疑惑突然间又冒了出来。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夏侯纾又折了回去。 两个男子早已进了走廊尽头最隐秘的雅间,刚才撞她的那名食客也在表达歉意后跨进了靠左边的第二个雅间。 三楼共有八个雅间,从楼梯上来,左右各有三间,前后各一间,中间有两个转廊错开了视线。夏侯纾刚才要的是右边第二间,而那一紫一黑两名男子从她包下的雅间门前走过后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所以他们应该是去了楼道尽头的雅间。 夏侯纾看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便轻手轻脚走到最后一间,贴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里面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也没有见到店小二送酒水菜肴上来。 落月坊的美食声名远扬,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因而生意火爆。若是赶在饭点来,经常连位置都订不到。但现在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所以人不算多。再加上雅间是要多加钱的,普通食客一般不会上来。 不过夏侯纾怎么看也觉得那两个身形伟岸,气质疏离的男子并非有口腹之欲的人。他们来这里,要么是借着吃喝之名谈事,要么跟她一样,想借助这个地理位置绝佳的地方众览京城风光,或者是寻人。 既然雅间的门是关着的,那就证明里面确实有客人。 夏侯纾心里暗暗盘算着,又贴着门继续听了一会儿,可里面依旧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青天白日的,两个大男人来这里,难道真是相对无言地静坐着喝茶?或者说是她看错了,他俩并不是在这一间? 夏侯纾侧脸仔细打量了一下楼道,认真推算方才听到的脚步声停留的长短和关门声,确定那两个人就是进了最后一间房。但至于为什么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恍惚中她又想起那日在护国寺后山上那两名男子的言行举止来。她原本还在想,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冷面神那种桀骜不驯的人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恭敬如斯,如今想来,这两人或许真是断袖。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日她跟紫衣男子开玩笑说让他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时,紫衣男子一脸会暧昧,然后马上被青衣男子打断了。 原来是吃醋了! 夏侯纾并不歧视这种世俗无法理解的特殊感情,只是觉得有点吃惊而已。她见过男女之间的爱情,或像她的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或像三叔夏侯泽和郭夫人,阴阳相隔,无尽怀念;又或者像孙嘉柔和余修源,阻碍重重,天各一方。总之都是情意绵绵,恩爱不疑。 但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大致也跟男女之间的是一样的吧? 就在夏侯纾神游四方之际,雅间的门突然开了,一双浑厚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并将她拖了进去,然后快速关上了门。 夏侯纾大惊失色,脑海里只剩四个字:杀人灭口! 第62章 装傻充愣 夏侯纾从不信神佛,可是这一回,她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该找一间香火灵验的寺庙烧点纸钱上柱香祈求菩萨保佑了。她甚至有点怀疑是自己上次去护国寺时口无遮拦得罪了哪路神仙,而最近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她三翻四次身陷险境就是报应。 不知道她现在改信佛还来不来得及。 夏侯纾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是去摸随身携带的匕首。然而她身后的人早已看穿她的意图,不仅先一步夺走了她的匕首,还将她的双手反扣在背后,动作迅速又粗暴,疼得她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全无还手之力。 天底下有几个女子经得住这种力道的摧残?如此不知道怜香惜玉,就算是个男人也扛不住吧?他们又会怎样处置自己呢? 转念一想,这里是天子脚下,也是京城人流量最大、最繁华的街区,他们就算是真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也不至于在这里动手吧。 夏侯纾乱七八糟的想着。 然而想象中的凶残情节并没有上演。 夏侯纾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玉冠束发,身形高大,正是当日在护国寺的紫衣人。而将她双手反锁的正是冷面神,只不过他今天换了一身黑色的行头,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看她的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友好。 此刻紫衣人刀削般精致的面容上因为表情过于吝啬而显得十分严肃,还带着丝丝渗人的冷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和疏离感。 他似乎偏好紫色,今日穿的也是紫色衣裳,只是颜色更深一些,衣裳的领、袖、裾等部位的襕边绣着重环纹,也显得更加沉稳。 尽管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因着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夏侯纾多少对他还有点好感,也更有耐心一些。 夏侯纾暗自琢磨着他们的意图,心想他们既然没有马上处置自己,那就是还有辩解的机会。然而她半张脸都被冷面神捂得严严实实的,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冷面神手掌里因常年持械而磨出来的硬茧。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完全没法言语,便冲着面前的紫衣人拼命的眨眼睛。 紫衣人神色复杂的打量了她一会儿,便挥了挥手,命冷面神放开对她的桎梏,方问道:“你何为要跟踪我们?” 夏侯纾原本以为是自己女扮男装被认出来了,还有点心虚,毕竟那日在护国寺发生的事过于诡异和隐秘,难保他们不是想借机灭口。如今听了这话,她反倒踏实了。只要不被认出来,一切都好说。至于对方怀疑她有意跟踪,更是无稽之谈,她甚至连他姓氏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是恰巧遇上了,所以就相投听他们在做什么而已。 不过偷听别人谈话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夏侯纾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说:“公子请慎言。今日明明是我先来的,如何说是我跟踪你们?你们要是不信,就叫来酒保对质,我就不信这个世道还没有天理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紫衣男子与冷面神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夏侯纾并没有打算见好就收,反而说:“我只是从门口路过,你们却不由分说就把我掳了进来困在这里,我倒想问问你们意欲何为?” 紫衣男子眉头微蹙,冷面神的脸也跟结冰了似的。他们谁也没想到夏侯纾不承认就罢了,竟然还被反咬一口。 夏侯纾可管不了这些,她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趾高气扬地道:“落月坊是你们家开的呀,就只许你来,我不能来?” “你方才明明已经下楼了。”紫衣男子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 “谁下楼了?”夏侯纾死鸭子嘴硬,耍赖道,“屋子里闷热,我开门透透气不行吗?谁知道你们正好在外面。再说我下楼怎么了?他们送来的碧螺春品质不错,我就想去买点带回家喝,有什么问题吗?” 紫衣男子听了她的一番狡辩不仅没有变脸,反而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落月坊的茶叶只供店内饮用,从来不外售。” 夏侯纾有些发懵,思索着落月坊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规矩,毕竟店里的菜品点心都是可以外带的。 冷面神见她心虚了,忍不住插话道:“公子,我看这个人油嘴滑舌的,没一句实话,不如……” “不必。” 冷面神的话还未说完,紫衣男子便挥手制止了他,然后神情疑惑的看着夏侯纾,又问道,“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新的搭讪方式吗?还是自己被认出来了? 夏侯纾的脑子转得飞快。 当日在护国寺后山的竹林里,临近傍晚光线虽然不太好,但他们靠得那么近,除非对方眼瞎或者夜盲,不然不会看不清自己的长相。只是彼时她身着女装,当下却是作男子装扮,正常人都不会将两个身份联系起来。而且时隔已久,紫衣男子眼睛再毒,也不至于男女不分吧? 夏侯纾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只好沉默应对。 紫衣男子见她没回答,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可认得我?” “什么?”夏侯纾满脸狐疑。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认识他吗?如果见过面就算是认识的话,那答案是肯定的。但夏侯纾也知道,倘若自己说认识,那就相当于同时回答了前面一个问题。 可紫衣人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要问她这个问题?是试探?还是识破了她的身份,后悔当日没有将她一块儿解决了,所以他认为现在动手也不迟? 没弄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夏侯纾不敢随意回答,故意装傻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名气,所以自大到以为所有人都应该认识你?” 紫衣男子唇角微扬,若有所指道:“看来你还是个聪明人。” 夏侯纾翻了个白眼道。心想聪明人得罪你了吗?要被你们这样对待! 夏侯纾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这个话题岔开。然后她看看紫衣男子,又侧目偷偷看看冷面神,突然就想起了之前的怀疑。 正常男人被怀疑是断袖,为了自证清白都会做点什么吧? 或许这是一个挑破他们身份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夏侯纾瞬间挺直了腰板,半是询问半是威胁道:“倒是你们,好端端把我抓进来,究竟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们,感情最忌一厢情愿,你们别看我长得好看就对我图谋不轨,我年纪还小呢!” “一厢情愿?图谋不轨?”紫衣男子闻言,起初只是疑惑,继而又皱了皱眉头,似乎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夏侯纾,问道:“有多小?” “小?什么小?”夏侯纾愣住,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你方才说你年纪还小,有多小?”紫衣男子提醒道,顺便还意味不明的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板。 夏侯纾并未意识到紫衣男子的问话有什么问题,老老实实说道:“男子二十弱冠,才算是成年,而我如今才十五,自然是年纪小。” “确实还小。”紫衣男子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夏侯纾不明白他问自己的年龄有什么意图,也没工夫跟他拉扯,赶紧回归正题,道:“既然这样,你们就不能仗着人多年纪大就欺负我吧,还不赶紧放开我?” 夏侯纾眼睛看着的是紫衣男子,话却是对身后的黑衣冷面神说的。 冷面神还不算傻,手上立即又要拔剑。 “君只动口不动手!”夏侯纾眼疾口快,赶紧出言制止他,转头却一边去拉门,一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面前突然银光闪烁,一柄长剑已然横在夏侯纾的脖子上,她的呼喊声也戛然而止。 冷面神出手极快,此时正一脸冷漠与厌恶的睥睨着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夏侯纾确实也消停了一会儿,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在两人中间流连了许久,转眼就作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愤愤不平道:“你们这是恃强凌弱,以多欺少!” “我劝你老实点!”冷面神冷声呵斥道。 “你还敢杀了我不成?”夏侯纾朝他翻了个白眼,笃定对方不敢真把自己怎样,故意往他的剑刃上靠了靠,挑衅道,“这里可是落月坊,天子脚下,皇城之内,四处都有巡城卫,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冷面神经不起别人激他,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但又碍于自家主子没发话不敢拿她如何。 一直冷眼旁观的紫衣男子似乎看透了夏侯纾的小心思,闻言淡漠地瞥了她一眼,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冷面神算了。 冷面神鼻子里发出一丝不屑地冷哼,瞬间收了剑,动作快到夏侯纾都没有看清楚。 骤然遭到这番憋屈,夏侯纾心中十分不痛快,便故意嘀咕道:“青天白日的,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也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冷面神闻言手就不自觉地我在了剑柄上,怒道:“你再胡诌一遍!” “我说什么了?”夏侯纾将装傻和扮无辜发挥到了极致,“我就随口一说,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怎么?难道你们真是在密谋什么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还是说……你俩是躲在这里行苟且之事?” “……” 此话一出,不光是冷面神怒了,就连他一向镇定自若的主子都震惊了,眉头皱成一团,说不出是生气了,还是觉得她的话很可笑。 夏侯纾渐渐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可能会刺激到这两人,让他们狂性大发,要知道,他俩可是能够应付十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并且还能在一夜之间清理现场,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人啊! 夏侯纾正准备说点什么,两人却转身开门走了。 夏侯纾满脑子的疑惑不解,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自己有些僵硬的脖子,感慨原来做地痞无赖也是要勇气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两名男子走到没人在的转角处,紫衣男子突然说:“刚才你也看到了,是同一个人吗?” 冷面神点头道:“虽然她穿着男装,还刻意化粗了眉毛,脸色也抹黑了一些,但看得出是同一个人。” 紫衣男子沉吟片刻,道:“找个嘴把严实的留意一下她的动向。” 第63章 慧眼 夏侯纾并不知道两个男子已经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在他们走后,她又在雅间里缓了一会儿才离开,下楼时正好碰到之前的店小二。 店小二也是很少见有人坐了雅间却不点菜,只要了一壶茶的,心里充满了好奇,赶紧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夏侯纾见他竟主动凑了上来,便趁他还没开口,抢先问道:“方才下来的两个男子,你可认识?” 店小二确实看见了,但是那两个人并不是落月坊的常客,为人也过于冷清,除了跟夏侯纾一样只叫了一壶茶,什么都没要,而且这茶都还没煮开呢,人却走了。他上去问,对方却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完全是热脸贴冷屁股。好在那两人也算是大方,房钱茶钱一点没少给,还给了打赏。 夏侯纾见店小二半晌没答话,立即又想起他之前对付自己的那套说辞,摆摆手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 店小二见识过夏侯纾的大方,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反倒是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留意他们,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具体是什么身份我确实不清楚,但是听掌柜的说好像是皇亲国戚,叫我等好好招待便是,决不能招惹怠慢。你也知道,我们落月坊在京中的名气……” 落月坊在京中岂止是有名气,传闻背后那个神秘的老板就有皇室背景,而天天活跃在人前的其实只是人家重金聘请的一个掌柜。 “行了行了,我知道落月坊的名气很大。你也不用这么啰嗦,只管挑重点的说。”夏侯纾赶紧打断店小二的话,虽然落月坊美名远扬,但也经不住这样没有眼力见的伙计逮着机会碎碎念,太败好感了。 店小二这会倒是很识趣,马上解释说:“他们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前面那位身上配着一块龙纹的玉佩,气质也不俗,所以特意问的掌柜。” 夏侯纾大概听明白了,便取了半吊钱打发店小二。店小二笑得合不拢嘴,道了谢就赶紧走开了。 夏侯纾站在落月坊一楼的中堂里,望着满堂的食客久久出神。 那两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自带贵气,从骨子里散发着浓厚的优越感,还佩戴龙纹玉佩,看来真是皇亲国戚。可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 因为身份尊贵,他们备受瞩目,大多数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抓住把柄,登高跌重。然而背地里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平时还敢明目张胆到处乱晃的皇亲国戚,却是少见。 如果真是皇亲国戚,那可就有意思了。 夏侯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仔细回忆方才那两人的反应,暗暗在心里捉摸着自己如今身着男装,他们应该没有认出自己来吧? 夏侯纾一边琢磨着一边往漱玉阁方向走。 两处离得不远,夏侯纾很快就到了漱玉阁大门口。 装潢华丽而气派的漱玉阁就在眼前,门口迎客的姑娘都过来招呼好几回了,夏侯纾始终没决定好到底是进还是不进。 比起上一次毫无心理负担地假装成邱大叔的女儿混进后厨,这次她显得十分慎重。进去吧,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即便穿着男装也过不了心里这道坎;不进吧,就没办法知道夏侯翊相约之人是谁。 犹豫不决中,夏侯纾又刻意走远了一些,避开了那些如狼似虎看着她的美艳姑娘,才一面用折扇拍打着手心缓解紧张情绪,一面在原地徘徊转圈,感觉身体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胜负难分。 一个说:不就是青楼吗?又不是没有进去过。姑娘们不就是穿得清凉了一些,打扮妖艳了一些。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另一个说:你上次进的只是后厨,与这温香软玉盈满堂的前院大相庭径,你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扮成男子逛青楼,传出去你还有名声吗? 前者立刻反驳说:夏侯翊身为兄长都带头逛青楼了,你怕什么?传出去你就说是夏侯翊带你来的,难不成他还敢犟嘴? 后者又说:夏侯翊是男子,就算传开了,他顶多得一个风流名声,而你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之后,夏侯纾终于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唰”的一声展开了折扇,鼓足勇气快步向漱玉阁的大门走去。 管他什么下场,先做了再说。 漱玉阁是由两座八角的巨型阁楼组成,当街的阁楼是主体,一进门便是一个空旷的大厅,正中央是一个由一条水渠包围的小型的舞台,水渠里种着荷花,还放了几盏花灯沿着水流不停地打转。舞台上有几个穿着清凉的舞妓在跳舞,舞姿曼妙引人无限遐想。旁边的屏风后端坐着一个抚琴的乐师,琴声婉转悠扬,与舞蹈融为一体,台下看客如痴如醉。舞台周围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圈桌子,坐上的宾客或觥筹交错,快意人生,或左拥右抱,与穿红戴绿的莺莺燕燕们打情骂俏,毫不避讳。 再往后一点便有两架扶梯分别联通两座阁楼的二楼,二楼主要是雅间,一部分供一些比较注重脸面和隐私的客人使用,一部分则是当红花魁接客的卧房。据说房内四季如春,熏香袅绕,让人乐不思蜀,京中许多浪荡子时常流连于此,也愿意为此一掷千金。 主楼后面的院子则是丫鬟仆妇的生活区域及后厨所在,入口处用一座巨幅屏风挡住,由四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把守,一般不让外人进入,只偶尔有侍女端了酒水菜肴从里面鱼贯而出。 主楼与后院之间是一片人工池塘,池塘里重了莲藕,正当时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沿着池塘两边修建了一条宽宽的木质走廊,被莲叶挡住了一部分,人从上面过,竟像是在莲池中飘荡,靠墙处分别种了一排竹子,将高高的石墙掩在外面。 夏侯纾一边打量着阁内景象,一边感慨夏侯翊的品味果然是与众不同,放着众多对他朝思暮想的名门贵女看都不看一眼,却对这漱玉阁的庸脂俗心醉神迷。最主要的是,现在还是上午啊! 夏侯翊现在还没有官身,可背后却又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他这样白日宣-淫,传出去整个越国公府都没面子!而且同辈中还有大批分人都未婚配呢,日后在亲事上就很吃亏! 夏侯纾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立马就有两个妆容妖艳的女子热情地迎上来,一面娇滴滴地叫着“公子”,一面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像水蛇一样缠了上来,晃得人眼花缭乱。 夏侯纾从前也没少跟着夏侯翊出来鬼混,但去的都是闲雅之地,吃饭喝酒听曲看戏都无伤大雅。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踏进烟花之地,眼看着两名女子越靠越近,她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不得不快速地合了扇子,企图挡住那一双双撩人的玉腕。 那两名女子好像是见惯了她这样没有经验却强装大爷的登徒子,一阵调笑之后更是兴致勃勃地要看她出洋相,随即便有人伸手来拉她的衣领。 几乎是本能的,夏侯纾护住了胸口。 姑娘们笑得更欢畅,笑声如银铃般回荡着,很快就引来了另外几个女子加入,她们手上也就更卖力了,一副要撕下她伪善面具的样子。 “停!停!停——” 夏侯纾被惊得连连惨叫,引来了周边众人的注目。 待那些人看清是什么情况后,却也是一笑置之,也有好事者不屑地勾起嘴角嘲讽道:来都来了,还装什么清高? 夏侯纾长这么大,生死关头都经历过好几次,都没有这么尴尬到手足无措过,不成想有一天会被一堆女人调戏成这副样子。她又气又急,正要发火,便听到有个声音在替她解围。 一直在旁边跟客人调笑的老鸨看到夏侯纾的窘相马上笑盈盈地迎过来,支走了那一群妖艳的女子,眯着眼睛将她打量一番,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可是头一次来我们漱玉阁?” 说着便要来拉她。 夏侯纾好不容易脱离了魔爪,不想再次以身涉险,遂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故作镇定道:“正是。” 漱玉阁老鸨,本姓鹿,人称鹿姨娘,传闻她玲珑剔透、左右逢源、手段通天,与朝中多位官员都颇有渊源,是以她一介女流,却在这关系网盘根错杂的京城里,把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鹿姨娘讪讪地收回一只圆润的玉腕,立马换了个脸色,低声冷笑道:“我说姑娘,你穿成这样来我这里,究竟有何用意?” 夏侯纾戒备地打量着鹿姨娘,这就被认出来了? 夏侯纾女扮男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除了府中熟悉她的人,还从未被外人认出来过,偏偏就被初次见面的鹿姨娘一语道破。 她不服气,狡辩道:“你叫谁姑娘呢?” “你也不看看我做的是什么生意!”鹿姨娘翻了个白眼嘲笑道。见夏侯纾有些紧张了,她又用余光看了看周边没有其他人,继续说:“别说你一个小女娃,就是这来来往往的恩客,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几斤几两,难道还分不出你是男是女?” 夏侯纾这才反应过来,即便她刻意换了男装,描粗了眉毛,还把脸涂黑了一些,依然逃不掉鹿姨娘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但是看鹿姨娘似乎并没有要当众揭穿她的意思,她也不再反驳,只好顺坡下驴,诚心夸赞道:“鹿姨娘果然好眼力。” “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还能在这京城里立足吗?”鹿姨娘皮笑肉不笑,瞥了她一眼,“现在可以老实交代你的来意了吧?” 夏侯纾努力挤出一个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凑近鹿姨娘悄悄往她手里塞,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越国公府的二公子在这里,麻烦鹿姨娘行个方便。” 鹿姨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抬眸继续盯着夏侯纾,似笑非笑道:“你如此乔装打扮混进来,就为了这个?” 第64章 识时务 夏侯纾这些年为了应付母亲的各项突然袭击,早已练就了一项撒谎不红脸的技能,看到鹿姨娘满脸的疑惑,她立即殷勤而真诚的回答说:“如若不然,我一个女子为何要来这烟花之地?” “这可就难说了。”鹿姨娘半信半疑道,“我鹿姨娘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女扮男装逛青楼的,我不说天天能遇上,但一个月总能碰到三四个吧。你们这些人,要么是家里的丈夫子嗣成天不着家,心生怨怼,然而你们自己管不住男人,却把气撒在我们头上,动辄带着人来抓奸绑人,闹得人仰马翻;要么是同行相争,故意来捣乱使坏。我告诉你,我们漱玉阁开门迎四方客,王孙贵冑也认识几个的,可不怕这些事。” 说着她瞥了夏侯纾一眼,又道:“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气质不俗,也不像是同行。而且你找的是越国公府的二公子,这就耐人寻味了。据我所知,这位夏侯二公子至今尚未婚配,就算有人想往自己脸上贴金,那也是师出无名。难不成你也是越国公府的人?” 夏侯纾心想果然做生意的都是人精,就冲着录音这识人断事的好本事,她也由衷地钦佩。 “鹿姨娘果然好眼力!”夏侯纾称赞道,“我确实是越国公府的人。” 鹿姨娘却对她的恭维毫无反应。 夏侯纾见鹿姨娘依然心存疑惑,便拉着她再往旁边的角落里走了一段,避开了周围的人,方小心翼翼地说:“越国公与宣和郡主如今膝下如今就只剩这么一个公子,天底下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子女不操心的?眼看着二公子就要及冠,也该议亲了,这个时候若是让人知道他经常光顾漱玉阁,这婚事上难免就不好说。大家都是要脸面的,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难看,所以还请鹿姨娘行个方便。” 不知道是不是夏侯纾说话的语气过于诚恳,还是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又或者是漱玉阁根本就不怕事,鹿姨娘很快就转变了态度。 “你不用多说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姑且信你一回。”鹿姨娘神情怅然,叹了口气又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宣和郡主神仙一般的人物,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鹿姨娘惆怅了一会儿,再次将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警告道:“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开门做生意,可不希望谁来砸场子。” “你既给我方便,我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夏侯纾赶紧给鹿姨娘喂了颗定心丸,“况且我也是奉命行事,就进去看看,回头也好向主家回禀,保证不会惹事,更不会妨碍到你做生意。” 说着夏侯纾又指了指阁中分布在各个角落里的护卫:“再说了,就算是我不识时务,你的这些护卫也不是好对付的吧?” 鹿姨娘顺着夏侯纾的视线看了看那些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阁中动态的护卫,满意的会心一笑,挥手示意夏侯纾跟她上楼。 夏侯纾紧跟在后面,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发现留在一楼大厅里陪客的姑娘们尽管容貌尚佳,身段婀娜,但却输在气质庸俗。这样的青楼女子,她夏侯纾一个女子都看不上,更何况夏侯翊。于是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家公子今日见的是哪位姑娘?” “自然是新来的盈月姑娘。”鹿姨娘一脸骄傲,仿佛那盈月姑娘矜贵无比,禁不住又多说了几句,“盈月姑娘可是我们漱玉阁这一届的花魁娘子,不但长得花容月貌,琴技也是堪称一绝。” 夏侯纾也是个擅长抚琴之人,一说到琴自然就有几分自命不凡的气势,若非亲眼所见,自然是不会承认别人比自己技高一筹的,所以她对这个传言中的花魁娘子颇感兴趣,便道:“既然你如此褒扬她,那她必然不能辜负你这般期望。我一定要会会她。” 鹿姨娘颇为不屑,笑道:“不是我说大话,我们漱玉阁的姑娘,不论是琴棋书画、茶艺女红,还是身段相貌,在京城里那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是公爵侯府里的姑娘,怕是也比不上。”说着瞥了她一眼,故意加重了语调,“不然你们家公子为何偏偏要来我这里?” 夏侯纾撇撇嘴,心有不悦,嘴上却说:“那自然是姨娘教导有方,姑娘们才艺卓绝了。” 鹿姨娘闻言不由得嘴角微扬。 趁着她兴致好,夏侯纾赶紧说:“既然如此,鹿姨娘不妨提前告知与我家公子同行之人的身份,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我冒冒失失闯进去,得罪了人可不好。” 鹿姨娘突然停住脚步,转头诧异地看着夏侯纾:“你跟了一路,竟然不认识他?” “我应该认识他吗?”夏侯纾皱眉道。她虽然对夏侯翊的交际网有所了解,但碍于是女儿身,大多都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就算是夏侯翊昔日相交之人,她也未必能对得上号啊。 鹿姨娘无所谓地摇摇头,继续往楼梯上走,仿佛不经意间说:“你可听说过陵王世子?” 陵王世子?光是听到这个名号夏侯纾就觉得呼吸一窒。这大概是她今天接的第三个雷,陵王世子宇文恪,那可是满京城的风月高手! 他们两个几时搅合在一起的? 夏侯纾跟着鹿姨娘上了二楼,沿着旋转走廊绕了几个弯,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她抬头看了看,房门上挂着一个雕花木牌,木牌上写着“琴心”两个字,旁边还挂了红绸和鲜花。 这是漱玉阁的规矩,配鲜花代表房间里已经有人了,其他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入内。 鹿姨娘转身看着夏侯纾,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儿了,里面我就不便进去了,但你得谨记承诺,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鹿姨娘能够亲自将她带到这里,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了。夏侯纾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既然答应了不会给鹿姨娘和漱玉阁添麻烦,就不会出尔反尔。再说这里是京城,地处闹市,达官贵人云集,万一闹起来,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别人不要脸,她还要呢。 夏侯纾拍着胸脯再次向鹿姨娘保证道:“你放心,就算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你的地盘上惹事。而且你也知道我的身份,闹大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鹿姨娘在欢场摸爬打滚十来年,见过的人多如繁星,光是看一个人的衣着和行为谈吐,便能大概猜到对方是什么身份。然而面对女扮男装的夏侯纾,她却摸不准她的真实身份。 光听夏侯纾的一席话,鹿姨娘猜测她可能是宣和郡主身边的心腹,得了主人的指令,专门负责留意夏侯翊的行踪。可是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和举手投足之间所展现出来的风度,却又不像是一个丫鬟。若说她是越国公府的姑娘,她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曾听闻越国公府上总共就三位姑娘,在京的仅仅只有长房的女儿,恰好就是宣和郡主所生。可宣和郡主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亲生的女儿来监视自己的亲儿子呢? 鹿姨娘沉吟半晌,才说:“但愿你说到做到。” 夏侯纾一心琢磨着进去了怎么说,并没有留意到鹿姨娘心里的百转千回。她凝眸看向鹿姨娘,提醒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为了不牵扯到你,还请你暂时回避。” 鹿姨娘会意,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夏侯纾眼看着鹿姨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却不知鹿姨娘快步下了楼,然后招手叫了一个打手过来。 那打手身形魁梧,长相也比较豪放,光是看到就觉得不是什么善茬,而放在龙蛇混杂的漱玉阁却正好。 他向鹿姨娘拱了拱手,道:“东家有何吩咐?” 鹿姨娘指了指夏侯纾方才进去的方向,低声说:“你先到楼上去,找个地方站着,给我好好盯着刚那间房。若是听到里面有什么异动,立马把人给我按下,千万不要让他们闹出什么岔子来。” 打手郑重的点点头,转身沿着楼梯快步上去了。 鹿姨娘这才真的放心了,便又换上一张笑脸去迎接其他客人。 夏侯纾推开进去之后,才发现屋内屋外如同两个世界,但又有共同之处。房内重纱漫卷,香炉里烟雾缭绕,香气氤氲,如入仙境。晶莹剔透的珠帘后面,两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光着脚在跳舞,绯色薄衫裹着玲珑有致的娇躯若隐若现,光洁的脚踝处用红线系着的银铃铛随着她们的动作叮铃作响,声色和鸣。绣了巨幅荷花的屏风前还有一个绿衣女子静坐在软榻上抚琴,琴声悠扬,声声如泣如诉,远观倒有几分清雅之意。 夏侯纾猜测她应该就是老鹿姨娘口中赞不绝口的花魁娘子盈月。 说起来,盈月的长相并不算倾国倾城,甚至还比不上易舞的娇艳妩媚,然而她虽然是新晋的花魁娘子,身上却没有半点风尘气息,反而有一种与漱玉阁格格不入清新脱俗,就像她背后的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再配上她精湛的琴艺,更显得风华卓然,可远观不可亵玩。 大概是夏侯纾的突然出现破坏了他们的兴致,座上的人全都惊愕地抬头看过来,就连两个翩翩起舞的舞姬都停了下来,疑惑道看着新来的不速之客,唯独盈月旁若无人的抚着琴,仿佛置身之外。 这般心境,倒也有几分花魁娘子的气度了。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个青楼女子,于夏侯翊的名声无益。所以无论如何,夏侯纾都决心要把夏侯翊从这里带走。 夏侯翊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迎向夏侯纾,道:“你怎么来了?” 第65章 陵王世子 眼下夏侯纾对盈月没什么兴趣,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夏侯翊那张写满了惊讶与慌张的脸,径直往看向宴会上形态各异的众人。 她将坐上的几名衣着华丽的贵胄公子悉数扫了一眼,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首座上的蓝衣公子身上。只见他的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原本是一张刚毅的面容,偏偏又长了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多情而妖娆,厚薄适中的红唇此时正荡漾着令人炫目的笑容,勾起了脸颊两侧大大的酒窝,仿佛多看一眼就会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这样的容颜,即便不是生在世家,也不会被埋没。 夏侯纾幼时没有长在京中,回京后也不怎么随长辈参加勋贵世家的大小宴会,因而许多世家子弟在她这里都是只知其名,不识其人。而这位坐在上首,衣饰华丽,气质卓然,目光深邃而妖娆的蓝衣公子,想必这就是传闻中风流潇洒的陵王世子宇文恪。 传闻陵王宇文盛年轻时意气风发,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从不顾及儿女私情,但还是遵循老陵王的遗嘱娶了早年定下的楚氏,但楚氏没有福气,嫁入陵王府不久就病逝了,并未留下子嗣。 随后朝廷赐婚,宇文盛便敲锣打鼓将照云公主娶进了门。 照云公主嫁给陵王宇文盛初期也十分恩爱,随后不到一年就诊出了喜脉,这对于皇室和宇文氏一族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了孩子,他们之间的联姻也就更加稳固了,君臣之间也会少一分猜忌。 然而大家还没高兴几天,就传出宇文盛的侧室薛夫人也诊出了喜脉,月份竟然比照云公主还大了近一个月。 接着又传出薛夫人原本就同宇文盛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互许终身,若不是天子突然赐婚,薛夫人才是继任陵王妃。 一时之间,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照云公主就成了拆人婚姻的恶人。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照云公主伤了心,所以整个孕期都不得安生。光是孕吐都熬了四五个月,还经常睡不好,吃尽了苦头。 彼时府中两位夫人几乎同时有孕,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放在她们的肚子上,就连照云公主身边的人都忧心忡忡、惴惴不安。 他们既担心薛夫人生下庶长子,照云公主生下嫡长子,两个孩子年龄离得太近,对照云公主和嫡长子不利;又怕薛夫人生下的是庶长女,照云公主诞下嫡长子,白白惹得照云公主心里膈应;最担心的还是薛夫人生下庶长子,而照云公主生下的却是嫡长女,让照云公主的处境变得尴尬,也给这次联姻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甚至还会影响到朝堂的局势。 薛夫人十月临盆的时候,照云公主也突然出现了早产的征兆,吓得她身边的仆妇女使手忙脚乱,整个陵王府瞬间乱作一团。 一边是御旨赐婚的正妻,还是一国公主,一边是青梅竹马,情意绵绵的侧妃,宇文盛也不知该往哪里跑,而且女子生产期间又不好挪动,他只得两头跑,两边兼顾。 两名孕妇几乎前后脚诞下了孩子,结果却是大家最担心的那种情况。 照云公主生下了一名女婴,取名宇文怡;而薛夫人则生下了一名男婴,便是宇文恪。 照云公主在那次生产中大出血,还伤了身子,此后便再未成孕。而薛夫人在生下了宇文恪后,又先后生下了一儿一女,荣宠更胜。府中其他妾室也陆续给宇文盛生下了十来个庶子庶女。偏偏照云公主生下的那个女婴也在九岁的时候意外夭折了。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照云公主渐渐失去了生机与盼头,也让她与宇文盛的感情僵到了冰点,于是她便以成亲多年却膝下空虚,愧对愧对宇文家的先祖为由,上书给当时在位的独孤稷,请求削发出家。 照云公主出家后,陵王便将管家大权交给了自己最宠爱的侧室薛夫人,并立薛夫人不到十岁的庶长子宇文恪为世子。 然而宇文恪被立为世子没几个月,就被送到京城来做质子了。 宇文恪幼年离开亲长,长期疏于管教,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性子。再加上他身份摆在那里,没几个人管当面指责。他成日里不是流连于秦楼楚馆,便是在宴会上调戏别家女眷,府中更是姬妾成群,奢靡成风,京中官眷避之不及,以致年过弱冠也没有哪个高门显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皇室似乎也知晓宇文恪风流成性,所以面对陵王一次又一次请求给儿子赐婚的奏折都是一拖再拖。陵王但凡看中了哪家姑娘,哪家就会迅速给女儿定下亲事,然后天子再十分遗憾的告诉陵王有婚约的女子不可强娶。 这事传出来,大家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地里嘲笑、贬损。不过宇文恪对那些鄙夷之辞充耳不闻,时常约上三五纨绔子弟寻欢作乐,温香软玉抱满怀,一边听着曲儿,一边开怀畅饮,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饶是如此,夏侯纾对这个人依然抱着十二分的警惕和戒备。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宇文恪外表看起来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让人不容小觑。 不过就算是千年的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何况宇文恪也不过二十出头,能有多少手段?夏侯纾也不信他能永远藏得那么深。 夏侯翊见夏侯纾非但没有回答自己的疑惑,反而毫不客气的审视着宇文恪,便不停地向她使眼色,企图让她赶紧离开。 夏侯纾从未见过夏侯翊这么紧张,这就进一步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她对兄长的暗示视而不见,再次扫了一遍房中的众人。无一例外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仗着祖辈父辈的功勋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 古人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知道夏侯翊从来不随意与人结交,尤其是这些成天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可一想到自己可亲可敬的兄长跟着样的人混在一起,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夏侯纾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快,半真半假道:“兄长真是不厚道,自己结交了新友,寻了个这么好的地方逍遥,却不带上我。” 说着她又看向宇文恪,明知故问道:“我听鹿姨娘说兄长赴的是陵王世子的宴,想必这位就是陵王世子吧?” 还没等宇文恪回答,夏侯纾便自来熟的挨着夏侯翊找了个位置坐下,继续抬头看着宇文恪,眼里虽然盛着笑,却多了几分挑衅。心想这宇文恪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这做出来的事嘛,实在对不起他这副花容月貌。 随后她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夏侯翊,意有所指道:“兄长既然与世子约好了,却不提前告诉我,害我白等那么久,是不是该自罚三杯?” 方才看到夏侯纾进来的时候,宇文恪还以为漱玉阁又出了什么新鲜的节目,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毕竟他是这里的常客,又有着一掷千金的能力和习惯。结果来人却神态自如,不仅没有要表演的意思,还目光怪异地一直盯着他,大胆的询问他的身份,最后竟然还毫无规矩地坐了下来。既然夏侯翊与他相识,那总得给个解释吧。 宇文恪一头雾水,目光在夏侯纾与夏侯翊之间来回徘徊,最后落在夏侯纾身上,疑惑道:“阁下是?” 夏侯翊自知送不走夏侯纾这尊大佛,只好解释说:“此人莫真,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说完他面露尴尬,又道,“说来惭愧,我与他本来约好今日一起喝酒的,岂料今日我出门得急,竟给忘了。我瞧着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所以才找来了,倒让世子见笑了。” “原来如此。”宇文恪点点头,“夏侯兄言重了,既然是夏侯兄的表弟,那便也是小王的朋友,今日有缘相见,也是小王的荣幸。” 然后他又看向夏侯纾,言辞诚恳道:“莫贤弟,初次见面,你便给了我一个惊喜,小王甚至欣喜,日后宴饮游园,还望莫贤弟赏光。” 还惊喜,难道不是惊吓吗? 体面话谁不会说? 夏侯纾索性顺着他们搭好的台阶拾级而下。 “世子抬爱了。”夏侯纾微笑道。说着她望向夏侯翊,“世子身份尊贵,今日能得世子的青睐,也是沾了兄长的光。” 宇文恪很是受用的点点头,示意旁边服侍的人重新添副酒盏和碗筷。 夏侯纾就老实不客气的就着新餐具尝了几口菜,行为粗鲁又自若,仿佛自己本来就是宴请的宾客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漱玉阁的菜其实还不错,酒水也有自己的独特的味道。 同席宴饮的其他几人见状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夏侯氏的姻亲众多,有几个穷亲戚来投奔也不足为奇。因而他们一时之间也猜不到眼前这位名唤莫真的到底是夏侯氏哪房哪代的亲戚,竟然如此大胆,连陵王世子的宴席也敢随便闯。即便是穿了上好的布料裁制的衣服,行为举止里的粗俗却依然抛不掉。 夏侯翊听着不时传入耳中的话语,脸色极为难看。他太清楚自己的这个妹妹了,倔驴一样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或者怀疑什么,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求证。可是当下却不是可以任由她胡闹的时机,宇文恪也不是她该接触的人。 他依着她坐了下来,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兄长何必明知故问?”夏侯纾咽下一口菜,微微一笑,刻意提高了音量,“兄长结交了陵王世子,自己出来寻欢作乐,却又不准我来,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觉得我出生低微,不配与陵王世子共享一席吗?” 围观者全都惊讶地看向夏侯纾,疑惑中带着几分鄙夷。 “不得无礼!”夏侯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夏侯纾不屑一顾:“兄长这脾气也太大了点。我不请自来,确实有些失礼,但世子都没发话呢,你倒是跟我急上了。” 夏侯翊面色难看至极,仿佛掐一掐都能掐出墨水来。 夏侯纾故意撇开视线,冲宇文恪笑了笑,继续吃了一口菜,然后又给自己灌了杯中剩余的半杯酒,一副小家子气。 宇文恪却笑得跟没事人似的,甚至还露出几分欣赏之色,道:“莫贤弟心直口快,小王甚是欢喜!” 夏侯纾咬了咬嘴唇,并未觉得有半分荣耀。 笑里藏刀的家伙,本姑娘就等着你露出狐狸尾巴来呢! 第66章 纨绔 席上众人逐渐活络起来,互相敬着酒,赏着乐,一派和睦。 宇文恪亲自斟了酒,对着夏侯氏遥遥相邀,道:“今日也是小王的不是,非得邀夏侯兄喝酒叙旧,小王在此向你赔个不是,还请莫贤弟赏个脸。” 叙旧?意思是他俩早就相识了? 夏侯纾一脸诧异,目光不由得已向夏侯翊,这家伙藏得够深啊,居然从未提起过! 不过转念一想,以夏侯翊在外的行事作风和名声,结识放荡不羁的宇文恪似乎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想明白了这一层,夏侯纾勉强喝了一杯酒,算是卖夏侯翊一个面子。 随后大家都坐下来边喝酒边听曲儿。 那盈月姑娘确实琴艺卓绝,而且心静如水,丝毫不受外物影响。即便听众都已经舌枪唇战充满硝烟味儿了,她依然旁若无人地专注于她的曲子,连夏侯纾都打心底佩服,不免夸赞了几句。 宇文恪的注意力却没有完全放在美人和乐曲之上,只是一边喝着酒,一边拿眼睛打量夏侯纾,暗自揣摩着她的身份和来意。 夏侯氏是南祁的开国功臣,南祁的君主历经几代,夏侯氏就历经几朝,族人便有好几千,有军功的也不在少数,跟夏侯氏沾亲带故的人家更是多如牛毛,所以他一时间也猜不透莫真的身份。 夏侯纾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顺着视线回望过去,却又只看见宇文恪正全神贯注的在看屏风前的美人儿,似乎并没有关注自己。 难道喝了两杯酒还喝出幻觉来了? 她的酒量还不至于差至如此。 夏侯纾不放心,悄悄把手放在案几下,慢慢伸过去在夏侯翊大腿上掐了一把,立刻就看到夏侯翊强忍着怒火瞪了过来。 看来不是幻觉。 夏侯纾暗自感叹着,然后一脸无辜的朝夏侯翊笑,道:“美人雅乐在眼前,兄长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比那弹琴的美人还好看吗?”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 夏侯纾也跟着又笑了一回。 夏侯翊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收敛了眼里的怒火,然后看着她笑得一脸和煦无害,却用眼神告诫他:你给我等着! 夏侯纾不敢看,若无其事的假装在听琴。 一曲终了,盈月姑娘走到中间来欠身行礼。 宇文恪放下酒杯,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去,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玲珑玉佩递给盈月,说是赏她的。 盈月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围观者立马要求她再弹一曲。 夏侯纾没心思附和,但却注意到那玉佩的样式似一朵桃花,质地纯洁无瑕,水头极好,且雕刻精致,算得上极品。 她知道陵王府富可敌国,但这宇文恪未免也太大方了,这么好的东西随随便便就送了出去。然而再看夏侯翊的表情,似乎对宇文恪的手笔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不愧是名噪一时的风月高手,出手就是大方! 盈月迫于形势又弹了一曲。 夏侯纾便故意提高了音量对夏侯翊说:“兄长,我看这盈月姑娘琴艺不凡,倒是让我想起了府中的小表妹,小表妹的琴艺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夏侯翊知道夏侯纾口中的小表妹就是她自己,遂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不悦道:“好好的你提她做什么?” 夏侯纾并不理会他的责怪,继续说:“兄长不必多心,我只是想知道,依兄长所见,比起这盈月姑娘,小表妹的琴艺如何?” 宇文恪似乎也对他们的谈话内容起了兴致,便道:“莫贤弟不说我倒忘了,早就听闻夏侯兄府中有位琴艺卓绝的妹妹,不知夏侯兄可否引荐?” 闺阁中的女子,被宇文恪这样名声不好的人说要引荐,是个人都觉得不妥。可宴席上的其他人平日似乎习惯了,一个个都好奇地望向夏侯翊。 夏侯翊不慌不忙道:“舍妹学艺不精,不敢污了世子的耳朵,倒不如听听这盈月姑娘的琴艺,把酒言欢。” 明显是在婉拒,宇文恪也不继续自讨没趣,端起酒杯与夏侯翊对饮。 夏侯纾狠狠地瞪了夏侯翊一眼,竟然敢说她学艺不精! 然后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宇文恪对夏侯纾这位不速之客一直是以礼相待,不一会儿大家就相互介绍认识了一遍。 穿朱褐色绸缎衫的名叫姚继辉,是姚太后与姚国舅的亲侄儿,宫中姚贵妃的堂弟。姚继辉在这一众世家子弟中年龄最大,成亲好几年了,家里妻妾成群,膝下子女都好几个,但其为人浪荡,仗着宫中有人撑腰,经常在外面眠花宿柳,妻子闵氏及其岳家敢怒不敢言。 穿湖青色缎面裳的叫梁忠平,年方二十一,是礼部侍郎梁家的庶子,家中排行第四,人称梁四郎,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 另外还有两名勋贵世家的子弟,一个叫沈庆松,一个叫沈庆柏,两人是堂兄弟,因着在家排行小,学识也浅薄,身上又没有官爵,故而天天跟在宇文恪身边溜须拍马得了不少好处,是宇文恪的死忠粉。 几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各自在风月场上的辉煌战绩,就连一旁陪着的盈月都不禁红了脸。 夏侯纾也是听得面红耳赤,只得一杯又一杯的喝酒掩饰。 与她一样尴尬的还有夏侯翊。 夏侯翎对这样的场面早已应付自如,有时候甚至还能无伤大雅的附和几声。可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夏侯纾刚及芨没多久,正是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的年纪,任着她听这些污言秽语,终究不妥。 可眼下却也不好直接离开。 姚继辉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最近新纳的小妾的床第功夫,毫无顾忌地调侃女人还是得开窍才行,不然没情趣。 姚继辉新纳的小妾出身青楼,先前姚继辉为了她经常不着家,其妻闵氏为此经常与他闹。姚家人觉得与其看着姚继辉天天往那种地方跑,既熬坏了身子,又坏了名声,不如直接把那女子纳入府中。一个妾而已,纵然有几分姿色,看久了也就厌烦了。他们找门路给那女子赎了身,又找了户人家认做女儿,换了个良妾的身份纳入姚府。闵氏得知实情后立马修书告知娘家,闵家人为此还去姚府大闹了一通,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姚继辉将那小妾纳入房中后,果然就像长辈们预料的那样,没多久就淡了,依然到处眠花宿柳,经常不着家。 可见他也不是真的多么爱那小妾,不然也不会得到了就不珍惜,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他们之间的私密事来博人眼球。 在座位的人基本都是知道内情的,听姚继辉这么大方的分享床第之事,不仅纷纷喝彩表示赞同,还分享起了自己的艳遇来。 夏侯翊突然就站了起来。 众人都错愕地看着他,就连笑得一脸奸猾油腻的姚继辉都愣住了。 梁忠平最先反应过来,打趣道:“怎么?难不成夏侯兄也有这样的趣事要跟我等分享?” 沈庆松也来了兴致,附和道:“依我看,夏侯兄才是真人不露相。你们别看他还没成亲,这追她的姑娘都排到宫门口了。我父亲的同僚里,便有几家姑娘钟情于夏侯兄呢。我们这些人里,只怕也只有世子才有此殊荣。” 宇文恪虽然名声不好,但挤破了头也要往他身边凑的青楼女子却不少。 “沈兄请慎言!”夏侯翊道,“我自然是没有像世子和姚兄这般享齐人之福,沈兄不必拿我寻开心。这些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可千万别在外面说。姑娘家面皮薄,若是传出去,只怕于她们的名声无益。” “难怪那些姑娘都惦记着你!”沈庆松笑得一脸暧昧,“我若是那些姑娘,听了夏侯兄这般维护,只怕也要芳心暗许了。” 姚继辉笑着拿起筷子击打碗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道:“我原来还想着怎么我就没夏侯兄那般招人,原来问题竟是出现在这里!试问有几个女子能经得住这般体贴?诸位,以后我们可得学起来啊!” 其他几个人听了,都嬉笑着附和起来。 夏侯纾默默地喝着酒,一面掩饰自己的尴尬,一面极力压制住上去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刮子的冲动。 这些人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仗着家世背景寻欢作乐,享尽荣华富贵,却满口的污言秽语,毫无礼义廉耻。他们对自己的枕边人没有半点尊重也就罢了,还见不得别人尊重。简直就是人渣! 夏侯翊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收敛起来,自顾自端起酒杯饮了一杯。 众人只当夏侯翊是默认了,又见他脸色不太好,也不再提这件事,转而说起了梁忠平下个月要娶亲的事。 梁忠平是庶出,但因他父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所以婚事也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据说早先定下过一门婚事,可女方听说了他的风流名声,宁愿剪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也不肯嫁。无风不起浪,梁侍郎担心事情闹大了影响自己的官声,不得已跟女方家写了退婚书。 有人为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愿意冒着撕破脸的风险不肯嫁,也有人为了攀附权贵上赶着把女儿嫁入梁家。这不,梁忠平马上就要娶亲了。 新娘子姓陈,父亲年近五十了也只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自知升迁无望,便将目光打在了儿女身上。后来他听说梁侍郎家的四公子被退了婚,托了好大的关系才与梁家搭上线。以陈家的官阶家世,能够得上礼部侍郎家这样的好亲事,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所以陈修撰也顾不上梁忠平的风流名声,讨好赔笑着要把女儿嫁过去。 梁忠平显然也对自己的未婚妻看不上眼,所以听到大家议论他的婚事时,也没有表现出一丝高兴的样子,反倒是听说大家要帮着去闹洞房,才有了些许期待。 姚继辉便说:“梁兄,我听说你那新娘子模样生得标致,是个美人儿,性格也文静,我这个人没什么大的志向,就喜欢这种漂亮又乖巧懂事的,不知她家里可否还有未嫁的姐妹?” 第67章 错了 姚继辉早已有妻儿和无数小妾,他在这个时候问起陈家姐妹的事就显得非常不合适,甚至很无礼。 然而梁忠平却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很认真的想了想,方说:“这个我倒不清楚,不过听我母亲说她在家里同辈女儿中排行第五,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想来姐妹肯定是有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在室之女。姚兄若是感兴趣,回头我再帮你问问。” 沈庆松一听,立马又找到了话题,忙说:“即便是嫁了又如何,以姚兄的家世地位,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 姚继辉对这样的恭维话很是受用,遂得意地笑了起来。 梁忠平也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就有些飘了,大言不惭道:“没准我还能跟姚兄做连襟呢!” 夏侯纾就看了看兄长,目光里满是疑惑。梁忠平这人脑子怕不是有问题吧?即便心里再怎么不喜欢陈家五姑娘,那也是他三书六礼备齐,即将过门的妻子,陈家的姐妹就是他的姨姐姨妹,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他任由别人诋毁妻子的姐妹,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夏侯翊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又喝了一杯酒,才说:“听你们说起梁兄娶亲的事,我突然想起我家老仆的儿子今日娶亲,我答应了要去的,再晚些可能就赶不上迎亲了。” 夏侯纾微微一怔,她前两天是听云溪她们在说老仆段仁义的儿子要娶亲了,新娘子是个知书识礼的姑娘,府中好多丫鬟婆子都约好了要去吃酒,没想到竟然是今天。 姚继辉嗤笑一声,道:“一个老仆而已,夏侯兄何必看得这般重要,还是留下来与我等喝酒听曲儿痛快。” 夏侯翊无奈地笑了笑,说:“姚兄有所不知,这位老仆从前服侍过我那逝去的大哥,府中的人待他格外敬重,我自然不敢怠慢了。” 一提到夏侯翖,众人面面相觑,想到那是越国公府的一个传奇人物,又是死在了战场上,连先帝都称赞有加,所以他们既不敢随意调侃或诋毁,也不敢阻拦夏侯翊,只是非常遗憾的摇摇头,招呼着大伙儿继续喝酒。 宇文恪是今天的东道主,夏侯翊要提前离席,得有他的发话才不算失礼。不过他也很识趣,马上说:“既然夏侯兄还有要事在身,小王自然是不好挽留,那我们就下次再聚。” 夏侯翊与众人表达了歉意,然后才看向夏侯纾,故意调侃道:“表弟不是特意来寻我的吗?如今我要走了,你倒是乐不思蜀了?” 众人一听,不由得哄堂大笑,这两人真是一刻也不忘互相拆台啊。 夏侯纾一张脸瞬间红得要滴出血来,狠狠瞪了兄长一眼。心想你若好心要带我走就直接说吧,何必说这样的话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仿佛她很喜欢听他们在那里胡言乱语似的。 可她的确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除了尴尬,她还觉得她的耳朵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回头一定得找个什么法子净化一下耳朵。 然而被夏侯翊这么一通调侃,她此刻除了被人笑一笑,然后乖乖的顺着夏侯翊的意思就坡下驴,她还能怎么办? 兄妹二人下了楼,正好碰到鹿姨娘。 鹿姨娘看了看他们身后并无其他人跟着,她特意派上去盯着的那个打手也还站在原处没动,而夏侯纾居然带着夏侯翊提前离开了,不由得心生敬佩。暗自感慨这个小姑娘可真不一般,不愧是宣和郡主培养出来的人,竟然把事情处置得这么顺利。 夏侯纾哪里知道鹿姨娘的心思,她只知道自己今天丢脸丢大发了。硬生生的忍耐着听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不说,也没再夏侯翊那里讨到什么好。心情就更加郁结。 出了漱玉阁,夏侯翊便往旁边的胡同里走,夏侯纾不清楚他是何目的,快步跟了上去。进了胡同之后,却看见一驾马车停在那里,马车很普通,且并无任何徽记,车夫也是个生面孔。 夏侯纾停住脚步,迟疑道:“二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夏侯翊回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回家!” “那这马车是怎么回事?”夏侯纾说着便指了指那马车。她有过被刺杀的经历,所以平时出门,不是自家的马车和熟悉的车夫,她是绝不会随便乱上车的。 “我租的!”夏侯翊又瞪了她一眼,“难不成你打算走着回去吗?” “那当然还是坐马车轻松些!”夏侯纾说着便笑嘻嘻的跟了上去。 两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车夫问了一声是否坐稳,马车便在德德嘚的马蹄声中缓缓穿过闹市,朝着越国公府方向走。 夏侯翊想着今天的事,心里很烦躁,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明最近他都刻意避开夏侯纾了,她怎么还是找到了自己?而且偏偏是今天,是在这里,甚至她还当着宇文恪和那一群人的面口无遮拦的提到自己的女儿身份。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一直失了智? 夏侯纾并不知道兄长还在气恼她说过的话,视线有意无意的扫了扫夏侯翊的大腿处。方才她掐那一下,是用大力气的,所以夏侯翊才会骤然间怒火中烧。也不知道此刻是不是青紫一片。 “你看够了吗?”夏侯翊突然问,眼睛却没有睁开,“你若是个男的,我真想把大腿露出来给你瞧瞧!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有什么事要说就直说,平白无故的掐我做什么?下手还那么狠!” “生气了?”夏侯纾皱了皱眉,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立马就被夏侯翊一把抓住。 夏侯翊忽然睁开眼睛,严肃道:“你闹够了没有?” 夏侯纾愣了愣:“真生气了?” “我不能生气吗?”夏侯翊反问道。 夏侯纾想了想说:“我刚才下手确实有点重,我向你道歉。” 夏侯翊眉头微蹙:“难道你就不觉得你还有其他做的不对的吗?” 夏侯纾愣住,半晌才说:“我哪里不对了?” 夏侯翊烦躁的扶额:“你既然知道对方是陵王世子,为何还要进去?” “这事怎么还怪上我了?”夏侯纾很是不解,“若不是你大白天的来这种地方,我会跟着来吗?我那不是怕你一时冲动误入歧途,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所以你觉得你是来振救我的是吗?”夏侯翊稍微提高了音量,“你这个人就喜欢自作聪明!我做什么事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口口声声说是防止我做错事,可你怎么就不想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呢?” 夏侯纾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哪句说得不对。 还没等她找到答案,夏侯翊又说:“漱玉阁是什么地方,你面对的又是什么人,为何非要提家中的表妹?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夏侯纾如梦初醒,她竟然说了那样的话了吗? 没错,她确实说了,甚至说的时候还有些得意。现在想起来,她真的是说话不过脑子,几杯黄汤下肚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夏侯纾十分懊恼的垂着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还是清醒理智的,方抬头望着兄长:“二哥,我错了。” 夏侯翊立马别过脸去:“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看来是真的被气着了。 回去的路上,夏侯纾认真的反思了很久。 她之所以跟着夏侯翊来漱玉阁,原本是想揪住他的小辫子,一则警醒他不要做有辱门楣的事,二则也能以此为把柄逼他在易舞的事上提供一些有利线索。岂料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不仅没有讨到好,反倒像是给他们耍了一场猴戏,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其实事后仔细回想,夏侯纾心里也能想明白,这次确实是她行事过于鲁莽了,甚至还有些张扬。 夏侯翊既然能被舅舅选为长青门的接班人,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准则,不会胡来,更不会罔顾家族的荣辱。更何况,他们虽然是亲兄妹,但毕竟是两个人,夏侯翊要跟什么样的人交朋友与她并没有多大干系。 但不知怎的,看到夏侯翊与宇文恪交好,她就浑身不自在,这种不适感胜过夏侯翊从前来往的任何一个纨绔子弟。又或许,她仅仅只是对宇文恪这个人的身份和风评怀着一种深深的敌意吧。 她又问夏侯翊为什么会跟宇文恪搅合在一起,可夏侯翊并不回答他,最后索性直接闭上眼睛假寐。 夏侯纾得不到答案,就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一边胡思乱想。 进了越国公府的大门,兄妹二人陆续下了马车,车夫收了铜板就赶着马车回去了。夏侯纾心里想着事,就没顾虑其他,独自埋着头往里面走。 夏侯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他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他既不理会夏侯纾的无理取闹,也不会解释自己为何会与宇文恪搅合在一起。 兄妹俩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夏侯纾因为注意力全在琢磨夏侯翊与宇文恪的交情,也就没有注意脚下,一个不小心竟然往前扑了去。幸而夏侯翊离得近,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了。 “怎么平地里还摔跟头?”夏侯翊眉头微蹙。再看她一脸无辜和迷茫,他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 夏侯纾这才回过神来,站稳后看着夏侯翊说:“二哥,你真的不能跟我说说你跟宇文恪的事吗?” 第68章 据理力争 夏侯翊闻言,不由得怀疑她是真摔还是假摔。他的神色立马冷了下来,提醒道:“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说好了互不干涉。” “也对,我们有约定的。”夏侯纾自顾自点点头,却又说,“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早晚的事。”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胡闹了。伤人伤己,何必呢?”夏侯翊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胡闹?”夏侯纾一脸错愕,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夏侯翊,气呼呼地说,“二哥,这话你可得说清楚!” “今日又是从撷英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吧?”夏侯翊看着妹妹,眼睛里透着些许无奈和烦躁,然后说,“我知道撷英与你院子里的云溪交好,所以即便她们私底下在传递我的行踪信息,我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看来,我这院子才是漏得跟筛子一样。看来是得整治整治了。” “是又如何?”夏侯纾也不否认,挑衅地看着兄长,“若不是提前得知你的消息,我又怎么会知道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夏侯翊道:“那现在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又当如何?” 夏侯纾噎了噎,不服气地说:“你就不怕我告诉母亲吗?” “随你。”夏侯翊坐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并不凌乱的衣衫,“倘若一会儿母亲问起你如何知晓,你又当如何作答?” “你……”夏侯纾一时语塞,告诉母亲不过是随口之言,她又哪里敢真的去告黑状。难到她能说她也去逛了青楼,所以才撞破了兄长的“好事”?若她真的蠢到这种地步,只怕最后被骂得最惨的还是自己。 “无缘无故的你跑到陵王世子面前去做什么?”夏侯翊终于言归正传,言辞间颇有责怪之意,“他身份特殊,你又何尝不是,就不怕万一泄露了身份,引火烧身?” 话题又绕回来了,夏侯纾翻了个白眼。 明明与宇文恪交好的是他夏侯翊,她是担心他与宇文恪同流合污才跟过去的,怎么倒变成自己的错了?难道是怕自己抓住他的小辫子吗? 夏侯纾越想越生气,也不示弱,赌气说:“你这些日子故意借着上次的事与我生疏,便是与那宇文恪鬼混在一起吧?可是他宇文恪是什么样的人?你说我胡闹,结果你自己却不知道避嫌!” 夏侯翊被她气笑了,反问道:“那你到说说,宇文恪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侯纾愣了愣,才察觉其实自己除了知道宇文恪游手好闲、沉迷女色的传言之外,似乎也不了解其他。之所以那么排斥这个人,仅仅也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外界的传言。不过京中既然有这样的传言,那定然也不是空穴来风吧。而且今天的宴席上,他虽然没有如姚继辉之流那般大放厥词,却也没有表示出反感。 从某个角度来说,不反对,那也是一种纵容。 夏侯纾这下子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遂开始说教道:“二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才认识他多久,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你敢说他与你交好不是有所图谋?” “那他图我什么呢?”夏侯翊继续追问。 夏侯纾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你这话问得真奇怪。你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呢,还是故意考我呢?他图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 没等夏侯翊回答,她又说:“开国之初的十大异姓藩王如今不过只剩三家,满朝文武皆知当今天子意在削藩,他宇文恪在京住了十余年都与我夏侯家毫无交集,这个时候接近你,摆明了是要拉拢咱们父亲!” 真当她是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不懂朝政风向呢,那她隔三差五去沐春院看那些幕僚炫技难道是白看的? 夏侯翊听了却依然只是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纾儿,你很聪明,但还是太过莽撞了,有的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 说完他想了想,又提醒道:“这事到此为止,你也别再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提及,回去好好休息吧。” 夏侯纾承认自己疑心比较重,今日行事也确实鲁莽了些,但她绝不认可夏侯翊单方面的指控。她越想越气,不依不饶地继续反驳道:“宇文恪作为陵王在京人质,身份何等特殊,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我看他终日沉溺于花柳酒巷不过是自污之举,目的就是掩目避世。” “这就是你的判断依据?”夏侯翊的语气颇为遗憾。 “我知道你肯定又说我是在胡思乱想,可是这一次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夏侯纾不服输,一本正经地给他分析,“你仔细想想,陵王年轻时骁勇善战,雄霸一方,就连先帝在时都要让他三分,还下嫁公主,以期永结同好。可如今他却沉迷酒色,不问朝政,连兵都懒得亲自去练了。人们都说他是因为照云长公主出家的事才这样,可他若对照云长公主是真心的,何不遣散后院众位姬妾?还有宇文恪,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自小缺乏长辈的管教,可他不是一向跟着宫中的皇子一同读书习武的吗?皇子们长大了,或登基为帝,治理天下;或分封为王,守护一方。都是璀璨耀眼,名留青史的人物。他跟着这样的人学习,哪里就缺少管教了?最奇怪的是,他们父子俩的行为举止如出一辙,这还不明显吗?” 夏侯翊原本也不是真要跟妹妹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听到这里他更是不能任着她继续胡说八道下去,连忙出言制止道:“行了,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怕我给夏侯家惹来是非,但是我做事自有分寸,这些话你以后还是别再乱说了,当心惹来口舌之非。” 夏侯纾却不明白哥哥的用心,一心只在把这事掰扯清楚,便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京城里那么多皇亲贵胄,除了姚继辉、梁忠平和沈家兄弟这样不学无术、趋炎附势之徒,大多对他避之不及,他为何非要与你结交?还是不因为咱们父亲手握西郊大营的兵权!”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夏侯翊打断她的话,索性给她吃粒定心丸,“京城里与他交情深厚的皇亲贵胄多了去了,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在外人看来,我不也是不思进取的人吗?而且这件事你弄错了,不是他宇文恪来接近我,是我主动接近他的。按照你的推断,难道不是我目的不纯吗?” 是夏侯翊主动接近宇文恪的? 夏侯纾愣住,半晌才无比沉痛地说了一声:“我的傻哥哥,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夏侯翊平时精明地跟什么似的,执着起来也真是无可救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还不得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夏侯纾气得直咬牙,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在想什么。 夏侯翊并不在意妹妹的暴跳如雷,更不打算过多解释,只是说:“纾儿,遇事不要光凭眼睛看,还要多用脑子想想。” 这不是在骂她没脑子吗? 夏侯纾一听更加生气了,指着夏侯翊怒道:“夏侯翊,你别太自以为是了!这事要是让父亲和母亲知道了,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这些,夏侯纾尤不解气,又补充了一句:“宇文恪绝非善类,你跟他来往迟早要出事!”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夏侯渊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夏侯纾吐吐舌,都气糊涂了,连要走后门都忘了。 她偷偷瞪了夏侯翊一眼,却见他一脸幸灾乐祸,便做鬼脸威胁他,岂料正好又被走到他们跟前的夏侯渊看见,只好耷拉着脑袋听后父亲的责问。 夏侯渊上下打量了夏侯纾的着装,皱眉道:“你看看你,穿得不伦不类,成何体统!” 夏侯纾赶紧抬头冲着父亲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满脸无辜道:“父亲,二哥说带女儿出去走走,女儿谨记父亲教诲不得抛头露面,这才出此下策,望父亲千万不要责怪!” 夏侯渊才不会被她轻易欺骗,又说:“那你们这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又是什么缘故?” 夏侯纾只好拿眼睛去瞧夏侯翊,可夏侯翊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父亲,我错了。” 不光夏侯渊惊讶,夏侯翊也皱着眉头望向了她。 这认错速度简直让人措不及防。 夏侯渊一生骁勇善战,铁血无私,唯独面对妻女时没有那么多原则可讲。但作为一家之主,他也不能任由儿女胡作非为。 他将一双儿女都打量了一遍,依旧板着脸呵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俩成天在干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想糊弄我,真当我老糊涂了?为父让你们熟读史书可不是让你们私下议论朝政,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又说:“尤其是你,纾儿,为父常常教导你要谨言慎行,锦心绣口,你却改不掉口无遮拦,胡说八道的烂习惯。你方才的那一番话若是传到了有心人耳里,只怕又是一场祸端!”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夏侯纾继续认错。非议他人长短是家里的大忌,今天若非因为宇文恪,她也不会这般直言直语犯了忌讳。 她又偷偷瞪了夏侯翊一眼。 “你啊,也就嘴上这么说,什么时候认真听过为父的话了?”夏侯渊一脸无奈。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性他太了解了,但他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又不忍心责罚。他沉吟片刻,只好作罢,转而叮嘱夏侯翊:“翊儿,你是做兄长的,要看好你妹妹,别成天带着她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请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看好纾儿,不让她生事。”夏侯翊说完故意向夏侯纾投来一个胜利的眼神。 夏侯纾乜了他一眼,告诫他不要得意忘形。 夏侯渊又看了看他俩,目光再次停在夏侯纾身上的衣裳时,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十分嫌弃地说:“赶紧去把你这一身换了,像什么样子!让你母亲看见了还得说你!” 然后他又侧脸对夏侯翊说:“翊儿,你随我到书房来。” 第69章 围场 夏侯纾松了口气,欢畅地转身往自己的住处去,分别前还不忘朝着夏侯翊挤眉弄眼并小声说了句“自求多福!” 夏侯翊满脸不屑地瞥了夏侯纾一眼,一边示意她赶紧去换衣服,一边跟上父亲的脚步。 经过这件事,夏侯纾彻底放弃了依靠兄长走上人生巅峰的念头。当她转换个角度,把目标放在陵王在京的宅子时,很快就从一个做错了事被发配到庄子上的老仆那里得到了答案。 结果与她之前查到的线索大同小异。 易舞是在王崇厚出使陵都前突然出现在陵王府的,在那之前,陵都从未听闻有这么一个姿色卓绝的舞姬。 陵王府的接风宴上,易舞奉命献舞,得到了王崇厚的青睐。后来王崇厚回京,易舞也是一路陪伴,并非前后脚进京。不过在易舞正式进入丞相府之前,曾不声不响的在陵王京中的府邸住了三天。 也是在那几天里,宇文恪避开仆从去见过易舞,并且两人还发生了争执。那个老仆就是因为无意间撞到了这件事,还看到他们两人拥抱在一起,女子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再后来,那老仆就因侍主无状被赶了出来,一家老小都被罚到庄子上跟着佃户们插秧种田。 老仆为此耿耿于怀,还在喋喋不休的讲述着他与老王爷的恩情和当年的“丰功伟绩”,明里暗里的表现出对宇文恪的不瞒与抱怨。 夏侯纾却没心思关系其他,只一心一意琢磨着易舞的事。 如果易舞只是一个姿色和舞技出色的舞姬,在前路尚未清晰之前,即便有陵王和王崇厚撑腰,她也不敢随便得罪身为陵王世子的宇文恪,更不至于与他拉拉扯扯。而宇文恪就算胆子再大,再怎么风流无度,也不至于去调戏已经成了王崇厚枕边人的易舞。可见易舞不光与陵王府有关,还跟宇文恪关系匪浅。 那么这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易舞的的确确是陵王府安插在丞相府的细作。从她在陵王府献舞开始,都是陵王安排好的。至于陵王将她放在王崇厚身边,究竟是是笼络还是监视,或者两种目的都有,目前尚未可知。 追查到这里,夏侯纾又联想起夏侯翊有意接近宇文恪的事来。 以夏侯翊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态度,如今却上赶着去结交他看不上的宇文恪一党,她不得不猜测易舞一死,陵王将会有大动作。只不过现在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陵王有异心,但也不得不防。 夏侯纾正在整理自己收集到的证据,夏侯翊忽然披着晚霞到访。 屏退了服侍的众人,夏侯翊将一张拜帖扔给她。 夏侯纾狐疑的展开拜帖来看,竟是宇文恪递来的,说是邀请他们三日后一同去郊外射箭。 北原人以游牧为主,擅长骑射,是以马背治天下。西岳人善守不善攻。而南祁人崇尚的是儒道思想,原先并不注重骑射,只是近几十年来北原国常常进犯,边关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为了抵御外敌,南祁也开始盛行教习骑马射箭,世家公子如果不通骑射,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但夏侯纾是个女儿身,幼年长在泊云观,没有条件学习这些。后来回了家,也只跟着家中姐妹学了骑马,并不精通射艺。 因此,夏侯纾一时间弄不明白夏侯翊用意何在,如此积极是为哪般。她将夏侯翊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见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迷惑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射箭了?” “我自然是知道你不会。不过,你查的事不是与陵王有关么?”夏侯翊面露狡黠之色,循循善诱道,“宇文恪可是陵王的儿子,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哦——”夏侯纾恍然大悟。她竟然没想到这层,果然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啊。她拍了拍夏侯翊的肩,露出一脸钦佩和谄媚的表情,道:“二哥,没想到你心机挺重的啊,小妹佩服!” “你这是在夸我么?”夏侯翊黑着脸问。 “自然是夸你。”夏侯纾笑道。她向来不吝啬欣赏之言。接着她话锋一转,又道,“还好我们是兄妹,不然我也得防着你。” 她的话音刚落,就被夏侯翊皱着眉头敲了一下脑袋。 放眼整个南祁,除了皇家,各藩王也有自己的围场,每年春秋两季,各地藩王的围场都异常热闹,勋贵们在此游猎宴饮,快意人生,其他时间多作为练习骑射的训练场地。 宇文恪的围场设在城郊的红枫林里,只不过这个季节正是草木旺盛之际,红枫林名不副实,一片油绿。 夏侯纾同夏侯翊赶到时,围场内早已人影幢幢。除了东道主宇文恪之外,还有上次在漱玉阁一起宴饮的姚继辉、梁忠平和沈家两兄弟,另外还有几个在京官员家的子弟,彼时他们正在欣赏宇文恪新得的一张好弓,夸赞之词一个赛一个的好。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下马后夏侯翊便轻车熟路地跟大家相互客套地恭维几句。 宇文恪远远看到了他们,遂放下手中的弓箭,笑道:“夏侯兄,莫贤弟,你们来晚了,待会儿可得自罚三杯啊!” 夏侯翊微微颔首,不慌不忙解释道:“实在对不住,路上耽搁了。” 夏侯纾闻言不由得疑惑的看了看兄长,但马上又收回了目光。 事实上,犹豫夏侯翊之前的刻意提点,夏侯纾对这次邀请十分在意,出门前就先派云溪去春熹居催了好几次,后来自己也去了。当时夏侯翊就坐在廊下悠闲地喝着茶,时不时逗逗小眉小画,还跟她说不用着急,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出门。 夏侯纾尽管不清楚兄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老老实实的听他的命令行事,以致到了这里就晚了些。 宇文恪笑着点点头,并未在这件事上为难纠缠,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他便带着众人有说有笑地往帐篷处走去。 夏侯纾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暗自打量这围场的规模。 按照南祁例律,非王室宗亲是没有资格设立围场的,否则就是大不敬,奈何宇文恪是陵王之子,也占了这么个便宜。 其实南祁宗室亲王并不多,有功勋的更是少之又少,要么年迈体弱,比如兼任宗正寺卿和宗室族乡的老魏王;要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靠着萌荫袭爵度日,比如无事一身轻的赵王;还有就是被天子忌惮,手无实权的年轻一代亲王,比如濮王和纪王。反倒是几位异姓藩王权势比较大。 十位异姓藩王受封之初,念着皇恩浩荡,一心报效朝廷,认真治理封地大小事务,按时上缴贡税。但历经几代后,一部分门第不兴、逐渐没落,一部分则日益强大,渐渐滋生了野心。祁成帝在位时,为了加强对各地藩王的控制,巩固宗室的地位,便命各地藩王将自己的嫡子送到京城来,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武,名曰培养,实则作为人质牵制其背后的家族势力。此后历代君王都沿袭了这一做法。 多年来,皇家与藩王们对于彼此的制衡关系心照不宣,彼此遵守契约,且皇家宽仁待下,质子们在京城清闲自在,一直相安无事。 而像恭王府这样世代住在京城,手上没有兵权,子嗣孱弱凋零,且专司秘职的异姓王,比起那些长年住在封地的异姓王,反倒让宗室安心不少。 夏侯纾一边感叹历史,一边四下观察,随口说道:“世子这围场可堪比皇家的气派啊!” 其实夏侯纾并未参加过皇家的围猎,只不过听父兄提起过彼时的盛况。但在场的世家公子都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听夏侯纾这么一说,似乎都在心里做了个对比,立刻附和起来。 宇文恪便说:“莫贤弟说笑了,君臣有别,小王这个围场不过是为大家骑射提供方便,哪敢与皇家相提并论。” 宇文恪笑容谦虚,举止间却全无半点对皇家的敬畏。见众人议论得多了,他又说:“不如我们先到旁边休息一下?”接着又转向夏侯翊道,“夏侯兄,上次你说的二十年的寒潭香,小王给找来了,可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哦?”夏侯翊做惊讶状,继而又表现得十分激动,“我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未料世子竟然记下了,荣幸之至!” “好酒交知己,夏侯兄不必客气。”宇文恪说完便吩咐侍从上酒菜,招呼大伙儿入内品尝。 闻言,大家纷纷移步帐篷。 白色的主帐里面布置相当考究,宇文恪在主位落座后,众世家子弟也沿着两侧摆好的食几纷纷入座,大家兴致都很好,不时地交头接耳,期待着宇文恪准备的惊喜。 夏侯纾也闷闷不乐地跟随着夏侯翊坐在左下首。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身着鹅黄流衫的女子领着几个婢女鱼贯而出,分别为宾客摆好酒菜碗碟。众女容貌姣好,身姿娉婷,宛如仙娥。 夏侯纾的目光立马就被吸引了过去。 那鹅黄流衫的女子黛眉弯弯,朱唇粉面,一双桃花眼秋波暗含,把一张精致的瓜子脸衬托到极致,一颦一笑间皆是妩媚动人。 京城是最不缺美人的,若能在万花荟萃中独树一帜,那就得有自己的特点。譬如眼前的这个美人,她的特点就是柔、美、媚,但又不让人觉得艳俗,反而是让人不由自主的被她所吸引。 这个人,不就是画像上的易舞吗? 可丞相府已经死了一个月的宠妾,甚至还被火化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宇文恪的身边? 夏侯纾对自己的这个发现既惊喜,又诧异,甚至还有点骇然。 第70章 挑衅 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夏侯纾也不相信两个无亲无故的人会长得如此相似。她高价购买的那幅易舞的画像,跟眼前的女子何其神似,又或者说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至于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也许就是这个易舞死因的关键。 夏侯纾还沉浸在震惊和猜测之中,丝毫没注意有人关注到了自己。 宇文恪唇角弯弯,端着一杯酒轻轻摇晃着,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他看着夏侯纾,忽然说:“莫贤弟,你盯着小王的美姬,目光灼灼,真类贼也。” 众人一听,立刻看向夏侯纾,见她神色慌张,立刻露出一脸坏笑,仿佛她真的色胆包天,竟敢觊觎凌王世子的女人。就连依偎在宇文恪旁边的黄衣女子也抿嘴轻笑,眼波如一湾春水,妩媚动人。 夏侯纾面色一沉。她对宇文恪的调侃非常不满,但矢口否认又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与其躲躲闪闪让人议论,倒不如做的直白大胆些。而且她现在的身份是年少无知的愣头青,又何须在意颜面? 打定主意后,夏侯纾索性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走到黄衣女子跟前,不慌不忙的绕着黄衣女子打量了一圈。 这女子粉面桃腮、体态纤细,柔弱无骨,鹅黄的轻衫裹在她身上就如同披在一阵风上,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摇曳生姿。这样的美人,就是天生的尤物,有男人为她痴狂,甚至偷梁换柱也说不定。 感慨之余,夏侯纾漫不经心地说:“世子尽管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虽不才,却也没有这样的喜好。只是方才见了这位美人,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所以多看了几眼罢了。” 姚继辉听了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我府中的小娘子也爱听这样‘疑似故人’的话,不论我怎么说,她们都信,相处起来也就更加的柔情似水。想不到莫贤弟小小年纪竟然也有如此觉悟,他日必成大器!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明明是在说一件很严肃正经的事,结果却被当成了登徒子调戏良家的戏言,果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我话还没说完呢!”夏侯纾瞪了姚继辉一眼,“我之前只是觉得有些形似,方才走进了一看,更是觉得神同一人,适才唐突了。” “是吗?”宇文恪面露惊讶,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还特意看了一眼身旁的黄衣女子,方问,“不知我这美人与何人相似?” 黄衣女子也是一脸茫然。 夏侯纾猜到宇文恪会装傻充愣,便说:“前些日子我与夏侯兄长到丞相府拜谒,曾在府中遇到一位美人,那可真是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叫人见而不忘。听丞相府的下人说她是丞相大人的宠妾,他们都唤她易夫人。” 说着她莞尔一笑,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黄衣女子,继而又一字一顿道:“我瞧着与世子的美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众人闻言都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见过丞相府那位受宠的妾室,其中不凡有知晓其中内情的人,纷纷低头嘀咕起来。 一人说:是了是了,我家在城西开了一间首饰铺子,半年前接了丞相府的单子,说是府上一位如夫人要打首饰,掌柜不敢怠慢,亲自带了样子上门去,见到的便是那位易夫人。我家掌柜回来逢人就夸易夫人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我当时还以为是那掌柜想攀丞相府的高枝信口胡诌夸大其辞呢,如今见到世子身边这位美姬,又听了莫贤弟一席话,才觉得此言非虚。当真是个美人啊! 另一人说:我也听说了,那易夫人据说就是出自恭王府,而且自她入府后,我行我素,连明嘉郡主都没放在眼里。就王昱坤那小子都还私底下跟我们说过他这位“庶母”美艳无双,看得他心潮澎湃呢! 说到王昱坤垂涎父亲的宠妾,大家似乎都来了兴致,加入讨论的人也就越发多了。说着说着大家又感慨因为易夫人的存在,京中许多勋贵家里又多了几个有才有貌的妾室,而且一个个都自恃才情美貌有恃无恐,把不敬主母当成了一股风气,以致勋贵子弟们被内宅之事纠缠得头大如斗。 他们在议论的时候,还时不时拿眼睛往黄衣女子身上瞧,仿佛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再说起来时也就形象立体了。 黄衣女子脸色便有些不好。 宇文恪却只是轻轻一笑,喝了一杯酒,不痛不痒道:“我还以为我的美姬容貌举世无双呢,没想到竟然也落俗了。” 刚从好友那里听了一耳朵浑话的姚继辉立马插话道:“美人成双,这是好事,怎会落俗呢?我若是能有这样的美人儿天天服侍在侧,此生足矣。要我说,世子可真是好福气!” 沈氏兄弟也跟着附和。 眼瞧着宇文恪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只是好整以暇的喝着酒,夏侯纾也不着急,跟着旁边的人笑了笑,继续说:“丞相大人的宠妾与这位姑娘长相极为相似,又都来自陵都,莫不真是对姐妹吧?” 说完她还刻意看了黄衣女子,加重了语气道:“像!实在是太像了!若是丞相大人见到这位姑娘,只怕也要认错了。” 经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更加好奇了。 陵王世子的宠妾跟跟王丞相的宠妾长相相似就罢了,结果这两人居然还有可能是对姐妹花,怎么听都很让人兴奋呀! 要知道,王丞相可是与陵王是一辈的!如同叔侄一般的两辈人分别纳了一姐妹花中的一个,日后见了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是继续视为叔侄,还是视为连襟呢? 众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宇文恪却是一脸平静,半晌才淡淡地说:“莫贤弟可真爱开玩笑,不过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罢了。来日若是有幸遇上你口中所说的易夫人,我倒是要好好瞧瞧,看看是不是真如同你说的那般。” 宇文恪说完继续招呼其他人喝酒,试图绕开这个话题。 夏侯纾故意提起这个话题,就不会让他如愿。 “的确是个玩笑。”夏侯纾接过他的话,笑得十分坦然。她顿了顿又说:“只可惜天妒红颜,丞相大人的宠妾已在一个多月前突发疾病过世了,世子又如何能遇上,那岂不是大白天撞鬼了?” 众人只当夏侯纾是在讲笑话,也就礼貌性地咧嘴笑了笑,纷纷改口说宇文恪现在所拥之人已是举世无双了。 然而一直维持着端庄仪态的黄衣女子在听到“撞鬼”之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再看夏侯纾的眼神也多了分怒意。 宇文恪见状不慌不忙地说了句“白芍,你下去吧。” 名叫白芍的黄衣女子这才恨恨的拂袖而去。 宇文恪端起酒杯仍然跟无事人一样对在场的众人说:“女人心眼小,就爱耍小性子,各位千万别见怪。来,我们继续喝酒!” 这哪是心眼小,这是被戳中要害了吧! 夏侯纾腹诽着。 不过有了新发现,她也不担心这件事的走向了。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继续追究,于是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他们饮酒。 趁着大家互相恭维之际,夏侯纾偷偷看了眼夏侯翊,只见他神色如常,正与宇文恪等人讨论着刚上来的寒潭香。 这不太对劲啊!若是往常,看到自己这样挑衅他人,他早该阻止了吧?为何近日却这般沉着冷静,甚至冷眼旁观? 夏侯纾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夏侯翊上次跟她说的话也历历在目。 他说:“京城里与他交情深厚的皇亲贵胄多了去了,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在外人看来,我不也是不思进取的人吗?而且这件事你弄错了,不是他宇文恪来接近我,是我主动接近他的。按照你的推断,难道不是我目的不纯吗?” 他还说:“纾儿,遇事不要光凭眼睛看,还要多用脑子想想。” 所以夏侯翊说他有意接近宇文恪,其实是真的。他说他目的不纯,也是真的。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非得带自己来围场,出门前又故意拖延时间导致迟到,引起大家的注意。 或许在这件事上夏侯翊还有其他目的,带她来围场也只是顺便为之,但有他的暗中帮助,夏侯纾知道自己会少走很多弯路。 不愧是亲兄长,关键时刻还是护着自家人的。 夏侯纾再看向夏侯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佩和感激。 酒喝得差不多了,宇文恪才兴致勃勃地带着众人去射箭。 他最近新得了一把好弓,是上好的柘木制的,弓上用黄金包裹着,还镶嵌着十二颗珍贵的绿宝石,在日光照耀下异常的华美。据旁边人的提示,这张弓是天子赏赐的,足见皇家对陵王府有多重视。 宇文恪似乎并不在意这是皇恩,反倒是颇为大方地将弓递给夏侯翊,爽快道:“夏侯兄,我听闻你们夏侯氏的儿郎向来善于骑射,寻常孩童才开始学走路,你们就要学骑马了;人还没有弓高,就得学射箭。想来夏侯兄在骑射上必是技艺超群。小王平日里对骑射也十分感兴趣,今日机会难得,你我比试一局如何?” “有何不可?”夏侯翊也不怯场,接过弓箭瞧了瞧,又佯装开了开弓,不由得称赞道,“果然御赐之物就是不一样!” 说着便二人便开始比划起来。 夏侯纾对宇文恪的骑射功底也心生好奇,便随着众人去观看。 夏侯翊与宇文恪二人趁着酒兴立定脚跟,搭上箭,拉开弓,瞄准靶心。只见那弯弓越发被拉得如一轮满月,运足了气势。 有微风拂过,红枫林里的树叶轻轻摇曳,围观的众人一并屏息凝视,生怕惊扰了场上的两人。 忽闻“嗖”的一声,两枝白羽箭同时射了出去,纷纷射中靶心,赢得其他人一阵喝彩。 两人神采奕奕,一看结果,均是哈哈大笑,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宇文恪拍了拍夏侯翊的肩,豪爽道:“夏侯兄,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世子也不差。”夏侯翊笑道,“你这才叫深藏不露!” 宇文恪没接着往下说,遂笑了笑。 其他人见他们开了个好头,也纷纷效仿,装模作样的拿了弓箭上去比试一番,围场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第71章 我不行 夏侯纾没心思亲自上场射箭,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时不时瞄一眼那个被称之为“白芍”的女子消失的帐篷。 此女名唤白芍,与画像上的女子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并且都是出自陵王府,唯一不同的是画像上的女子名叫易舞。 只不过名字可以改换,人的气质却不容易更改。 善舞之人天生就比常人多一股自然的柔媚与灵动,举手投足间皆可显现,是掩盖不了的。白芍的举手投足间恰恰也有这样的气质。还有那夜王崇厚手中握着的那块白玉牌,正好刻着一朵白色芍药花。 这二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白芍和易舞,二者原本就是同一人。 这种直觉让夏侯纾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她的内心十分激动,但又有些担忧,浑然不知宇文恪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莫贤弟在想什么呢?”宇文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个世家公子正铆足了劲的张弓搭箭射靶子。 那些人在吃喝玩乐上是一个更比一个在行,可一到射箭,资质也是良莠不济,洋相百出。好在平庸之辈多为世家子弟,倒也没人真敢当面说什么,偶尔有个别出彩的,也不敢太过张扬炫耀。 宇文恪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笑着说:“莫贤弟是越国公府的亲戚,又与夏侯兄情同手足,想必也得到了越国公的真传,骑射功夫定是了得,不如你也上场展示一番,让我等一睹风采?” “我?”夏侯纾愣了愣,回过神来忙摆手说,“我不行。” 宇文恪的表情直接僵住。他想了很多种夏侯纾可能拒绝邀请的托词,却没想到她会直接躺平任嘲,让他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面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小子,宇文恪自然是不甘心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故意说:“莫贤弟如此谦虚,难不成是因为小王招到不周,让你觉得怠慢了?” 瞧这场面话说的一套一套的! 夏侯纾嫌弃的撇撇嘴,也懒得跟他废话,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在下不过是越国公府的远房穷亲戚,自小家境贫寒,饭都吃不饱,幸得越国公府接济才有此番见识,并未曾习过骑射。让世子见笑了。” 宇文恪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望着夏侯纾,又说:“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莫贤弟今日既然肯赏脸来小王的围场,若是不演习一番岂不可惜?” 宇文恪并没有就此打住,固执的又道:“还望莫贤弟给我个面子!”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男子汉大丈夫,尽会拿乔作势! 夏侯纾腹诽归腹诽,厌恶归厌恶,嘴上却说:“世子想多了,我是真不会。不光不会,我甚至连弓箭都没摸过。世子好心邀请,我便厚着脸皮来了,可如今世子却非要戳我的痛处,这便是世子的待客之道吗?” 宇文恪摆摆手,挑衅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敢?” 夏侯纾看着他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心里便有些烦躁,微怒道:“世子可真是奇怪,我都说了我不会,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逼着我射箭。围场这么多人,也不见世子非要逼着谁的。难不成是因为世子知道我不会,又没有家族倚傍,所以想让我当众难堪?” 夏侯纾的音量有点高,立马就将离得比较近的几个世家公子注意力和目光吸引了过来。他们纷纷诧异的看着夏侯纾,猜测这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箭弩拔张是怎么回事。 宇文恪对那些疑惑之言充耳不闻,也不恼,反而一脸真诚地对夏侯纾说:“莫贤弟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你没有这样的心思你步步紧逼做什么? 夏侯纾恨不得将他的脸皮撕下来反复揉捏践踏。 宇文恪看着她气呼呼的面庞,指了指场上正比得热火朝天的众世家子弟,又说:“你看看这里的人,有几个像夏侯兄和我这样擅长骑射的?大家也就当练练手,图个乐罢了,莫贤弟何必在输赢上较真?” 夏侯纾眉头微蹙,心想你要强调大家纯属娱乐,又何必一拉一踩的?你擅长你就上,我不擅长我就远远待着,互不相干。 “既然是练个手,图个乐,那就应该尊重别人的意愿。”夏侯纾毫不客气道,“我既不擅长此术,也无心比较,更无意论输赢。世子这样步步紧逼,不觉得自己无礼,反倒怪我不识抬举,这又是何道理?” “这个倒是我粗心大意了。”宇文恪迟疑道。 夏侯纾看着他,用眼神询问:所以呢? 宇文恪略略思索了一会儿,随即又露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笑意盎然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小王教你。” 没等夏侯纾拒绝,宇文恪便递了一把弓与一支箭过来,同时开始讲解起来:“其实射箭很简单,你只需记住几点就是了。首先是站位,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的重量均匀的落在双脚上,身体微向前倾;然后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把箭搭在箭台上,单色主羽毛向自己,箭尾槽扣在弓弦箭扣上。再以右手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扣弦,将弓拉开。此时食指置于箭尾上方,中指及无名指置于箭尾下方。随后便是瞄准,确保眼睛、准星和靶上的瞄点在一条直线上。瞄准后,右肩继续加力,同时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箭即射出。切记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其势不慢、不慌、不高、不低、不重、不轻,从容自由……”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夏侯纾只觉得聒噪,只想赶紧找个地方遁了去。然而宇文恪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反而越发热情,仿佛她要是再不好好学,那就是她不识好歹。 夏侯纾以前觉得自己已经够厚脸皮了,没想到比她脸皮更厚的大有人在,尽会装聋作哑。奈何周围的几个不知她身份的世家子弟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一些关于她身份可疑、态度傲慢的词汇就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夏侯纾并不想太过扎眼,便说:“不必劳烦世子,我自己可以。” 说着她接过弓箭后退了几步,学着他们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上好箭。可对准红心,她又犹豫了。 她从未碰过弓箭,连基本的技法都不懂,更别说凭运气射中。方才她那般咄咄逼人,此番若是闹出洋相,必会成为在场所有人的笑柄。 其实被笑笑也无所谓,但是被这些人瞧不上,她就觉得不甘心。 宇文恪疑惑地看了看她,提醒道:“莫贤弟,请吧。” 他顺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夏侯纾突然就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耐不住宇文恪的热心教导,夏侯纾只得硬着头皮射出一支箭。 不出所料,那支箭就像是刚离巢的雏鸟一样,离弦没几米就失去生命般掉落在地上……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似乎连空气都冷了几分,别提有多尴尬。 宇文恪看着这情形哑口无言,似乎没料到夏侯纾真的不会射箭。 旁边围观的人也窃窃私语起来。从他们的眼神夏侯纾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不可思议和嘲笑罢了。 不远处被众世家公子簇拥着教习射箭的夏侯翊也闻声看了过来。 夏侯纾满脸不悦地将手中的弓扔给旁边的侍从,赌气说:“不玩了!” 宇文恪很快就从这种震惊中回过神来。 “万事开头难,别气馁。”宇文恪说着顺手从侍从那里接过弓箭,再次向夏侯纾演示了一遍如何才能射中,末了又对她说,“你再试试?” 这是跟她杠上了是吧?笑话一遍还不够,还得笑话个彻底? 夏侯纾狠狠的瞪了宇文恪一眼。 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夏侯纾难免有些拉不下面子。她想着自己是跟着夏侯翊一起来的,一直推脱,闹僵了恐怕会让夏侯翊不好做,也让外人嚼舌根。形势所迫,她只好再次将弓箭接了过来,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丢丑就丢丑吧,反正也就是被人笑笑而已,事后谁会记得她是谁。 于是夏侯纾装模作样地继续试了好几次,没有一次射程超过五米的。围观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反而都热心地指导起她来。 当夏侯纾再一次搭好了弓箭,却见宇文恪自顾自走到靶子前,让侍从拿了一个红布包着的石灰袋,自己举着对她说:“莫贤弟,看到这个红布袋了吗?如果你能射中这个,那么皇上赐我的那张弓就是你的了。” 这话伤害性不过,侮辱性极强。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挑衅,夏侯纾的好胜心一下子就被激起来了。她看着宇文恪认真地问:“此话当真?” 宇文恪点点头,指了指众人,道:“在场的人均可作证!” 这就是说,如果夏侯纾不应战,就是她胆小了。 “那你可要想好了,我若赢了,那张弓便是我的了。”夏侯纾再次确认。她倒不是想要那张弓,只是觉得宇文恪自己来当靶子,对她来说是极大的讽刺,所以她也没多想,随手就取了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宇文恪手中的红布袋,努力将弦拉到最满。 经过方才那一堆人的热心指点,夏侯纾似乎也领悟到了一些射箭的要领。她一边回忆他们的话,慢慢调节了力度和方向,一松手,箭便飞了出去。只不过她力道可能有点大,又或是羽箭射出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箭头并没有对准宇文恪手中的红布袋,而是直指他的胸膛。 完了!完了!完了! 夏侯纾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次会射那么远,一瞬间,她脑海里全是宇文恪躺在血泊里以及自己被拉上断头台的画面…… 第72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基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挽救。夏侯纾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突然一道白影拦在宇文恪前面,快速将他推开,那支箭便从宇文恪的发梢穿刺而过,最后钉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围观的众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随后一些人去关心宇文恪,一些人则看向罪魁祸首,试图让她给个说法。 夏侯纾脑子里乱的像一团浆糊。她想着自己差点成了谋杀陵王世子的罪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好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呢喃着:“方才酒喝多了,头好晕……” 话未说完,她便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很合时宜倒了下去。 夏侯翊看了看那支钉在树上的羽箭,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夏侯纾,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赶紧过去向宇文恪拱手致歉:“表弟他不胜酒力,差点误伤了世子,并非有意冒犯,还望世子恕罪!” 宇文恪敢亲自去拿着那个红布袋,就是笃定了夏侯纾射不了那么远,却没想到她会超常发挥,更没想到的是她还射偏了,差点伤到了自己。 宇文恪心有余悸的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故作大方的说:“今日本就是小王约了大家来互相切磋的,宾主尽欢才是正事。方才之事不过是段小插曲,我不放在心上,夏侯兄也不必在意。说起来也是我强人所难了。早知道莫贤弟如此不胜酒力,就不应该让他喝那么多酒的。” 然后看向旁边的侍从,“来人,赶紧扶莫公子去帐篷休息!”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个侍从上来将夏侯纾抬到了一个专门供宾客歇息的小帐篷里休息。不仅如此,宇文恪还特意让随行的大夫来替她诊脉,嘴上嚷嚷着千万别因为他的一番好意闹出了什么事来。 俗话说做戏做全套,夏侯纾清清楚楚地听着兄长替她道歉,又明明白白地被人抬进帐篷,但也只能继续装昏死过去,任由大夫替她把脉。 那大夫将手搭在夏侯纾的手腕上,又翻看了她的眼睛,愁得眉头都快打结了,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胡扯了一番,说她是饮酒过量,又受到了惊吓,只需喝点解酒的汤药,休息片刻就好。 夏侯纾暗自感慨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有了这个借口,今天的冒失就可以全部归咎在它身上了。在场的所有人,谁没有因为醉酒说过几句糊涂话,办过几句糊涂事?有了这个共识,大家也就不会太在意了。 众人见宇文恪不予追究,又听说夏侯纾没什么大碍,全都松了一口气,没过一会儿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帐篷,继续去射箭。只是这次,大家都谨慎了许多,就怕再热出什么祸端来。 帐篷里渐渐安静下来,夏侯纾这才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却见榻前依然立着一道身影——夏侯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色异常凝重。 夏侯纾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却也不敢继续装傻,声若蚊蝇地唤了声“二哥”,面上全是示好之意。 夏侯翊不说话,目光如注,看得夏侯纾脊背发凉。 许久之后,夏侯翊突然开口问:“那一箭,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夏侯纾诚实地回答。宇文恪身为在京人质,即便她再不待见他,也不至于往自己身上揽事。她当真是想射那个红布袋的。 夏侯翊叹息一声,又道:“你可知如果那一箭射中了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夏侯纾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回忆着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你知道我并不精通骑射,我当时就说了我不会,哪知宇文恪不依不饶,非要拉着我学。我也想保住自己的颜面,所以……不过他也没受伤,顶多受了点惊吓,总不至于还要跟我计较吧?当着人一面,背着人又是另一张面孔,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宇文恪可曾标榜过自己是正人君子?”夏侯翊神情凝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宇文恪身为陵王在京人质,身边耳目众多,今日赴宴的大多又都是京中的世家子弟,这事一旦传出去,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到时候你的事也指不定会被查出来。这些后果,你可清楚?” 夏侯纾摇摇头,她确实没想得这么远,如今听来着实可怕。 她当初进入长青门是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如果这事暴露了,那么她就会有天大的麻烦。 思及此处,夏侯纾忙再次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夏侯翊闭上眼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说:“这事也怪我,明明知道你上次突然出现在漱玉阁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却还特意带你来碰运气。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冒险的。” 夏侯纾先前便已经想明白了夏侯翊的用心良苦,此刻听了这话更是愧疚,低着头诚恳道:“对不起,是我大意了,又破坏了你的计划。” “纾儿。”夏侯翊转头看着妹妹,神色复杂,“为今之计就是你先避避风头,尤其是你的那件事,如果被他抓住了把柄,必将大祸临头!” “可是……”夏侯纾望着兄长,神情犹豫,“我若一直在这里装晕,不出去象征性的道个歉,是不是也不太好?” 夏侯翊斟酌了一会儿:“这些事我会处理,你切记我的话便是!” 他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随后夏侯翊便离开了帐篷,装作若无其事的跟众人切磋技艺,夏侯纾则留在帐篷里继续装晕。 青天白日的,帐篷里没有其他人,夏侯纾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她单手托腮倚在榻上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今天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宇文恪没有真的受伤,其他人再怎么传,也不至于给她安出一个谋杀的罪名来。再加上夏侯翊的有意说和,那些世家公子也不会多么当真,日后提起,多半也就当笑话来说说,大体上不会出什么大事。 至于夏侯翊提到宇文恪已经开始注意到她,这确实是个需要谨慎对待的问题。好在她跟宇文恪的接触不多,今日这事了后,日后估计也难再见面,时间久了大家就忘了。而且宇文恪虽然风流之名在外,但至今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比起王昱坤已经算得上善良了,他就算背地里憋着什么坏主意,也未必那么容易就探清她的真实身份。 夏侯纾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突然听到帐篷外有动静,她立刻躺下装睡。 不一会儿就有人轻手轻脚的进了帐篷,一步一步往榻前靠。 这样轻的脚步,应该不是男子。夏侯纾便猜测可能是围场里的侍女,奉命进来照看自己的。 那女子在榻前停了下来,将装着解酒汤的托盘放在床头,然后望着榻上睡着的人轻轻唤了声“莫公子”。 果然是个侍女。 夏侯纾放稍微松了警惕,思索着要不就不装了吧,就说自己睡了一会儿,酒醒了,不然真的还得喝一碗难闻的解酒汤。 她还没有做好决定,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迅速向自己靠近,一种不祥的预感惊得她立即睁开了眼睛,便看到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面露凶光,正握着一把匕首朝狠狠的自己的胸膛刺来。 “是你!”夏侯纾快速用手去档,身体顺势往后侧翻过去,堪堪躲过了白芍的致命一击。 白芍扑了空,立即又调转方向,再次刺向夏侯纾。 这回夏侯纾已经有了防备,马上就从榻上跳了起来,微微将身一闪,然后朝着她的心窝顺势就是一脚踢过去。 白芍躲闪不及,被踢中后身子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直到撞上了屏风才勉强站稳脚步。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着匕首,表情十分痛苦,但看向夏侯纾的眼神却又多了几分恨意和狠厉。 夏侯纾诧异的看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只是善舞,没想到你还会武功,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白芍的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她强忍着疼痛生生把那股腥甜咽了回去,目光毒辣的望着夏侯纾,道:“你是谁?为何要查我?” “我查你?”夏侯纾被她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你这话何意?” “你不必装了。”白芍冷冷的打量了她一眼,揭穿道,“你先是去了丞相府,搅得丞相府人仰马翻,随后又去了漱玉阁,最后又找到了陵王府庄子上的老仆。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查我吗?” 这是不是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夏侯纾从未想过自己做过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暗叫不好。她是宇文恪的人,连她都知道的事,宇文恪是不是也…… 白芍看出了她的担忧,便说:“你只需告诉我为何要查我。” 对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夏侯纾再装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她正好也有很多疑惑需要对方来解答,便说:“我查的是易舞,你不是白芍吗?” 白芍看着她没说话。 夏侯纾恍然大悟,指着她说:“你是说……易舞就是白芍,白芍就是易舞。你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你没死!” 白芍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 夏侯纾也被她的言行举止整糊涂了。她快速地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目前所知晓的信息,然后试探着说:“我见过你以前的侍女,那个叫银香的,你……还记得吧?” “她不是我的侍女!”白芍矢口否认。 “她不是?”夏侯纾又听糊涂了,“可你不是易舞吗?” 银香是易舞的侍女,这不是丞相府众所周知的吗? 白芍这会儿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冷冷道:“我是易舞,但银香不是我的侍女,她是白芍的侍女。” “等等……”夏侯纾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她稍缓了一会儿,又整理了一下思路,方说:“你的意思是,你是易舞,而丞相府的是白芍,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并不是同一个人?” 白芍看着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夏侯纾权当她是默认了,继续分析说:“你们长相相似,本就难以辨别,为何又要互换身份?” 第73章 都是狠人 白芍闻言找了个椅子坐下,仿佛一下子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她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听她说:“我跟白芍原是一对孪生姐妹,本姓童,幼时家里虽然不富足,但是爹娘恩爱,对我们姐妹也是视若珍宝,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后来隔壁村的恶霸看上了我娘,趁着我爹下地干活把我娘抓走了。我爹知道了就去找我娘,此后便也没有再回来。村里的人看我们可怜,就收养了我们。收养姐姐的那户人家姓白,所以姐姐就改名为白芍。而我被易家收养,跟随养父改名为易舞。可是好景不长,我们六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大批流寇,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全村的人都死了。那天我正好邀了姐姐以及同村的几个孩子上山去摘野菜,才幸免于难。再后来便是陵王带兵平乱,救下了我们……” “所以你跟你姐姐就去了陵王府?”夏侯纾唏嘘不已。 白芍点点头,道:“我们确实是被陵王收留了,但我们去的不是陵王府。至于去了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夏侯纾噎了噎,没想到易舞的脾气这么酷,她竟然还有点欣赏了。 然而现在不是惺惺相惜的时候,夏侯纾咳了咳,提醒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会跟你姐姐互换身份呢。” 白芍想了想,继续说:“我们存幸存的几个孩子都去了那个地方,一共八个人。到了之后,我和姐姐以及另一个叫瑶瑶的女孩被送去学跳舞,另外五个男孩则去了其他地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夏侯纾意识到白芍已经讲到了关键的地方,也没敢插话,满脸期待的等着她说下去。 白芍似乎又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再加上胸口被夏侯纾踹的那一脚也不轻,疼得表情都有点扭曲了。半晌,她才接着说:“我们被关在那个地方十年,在那期间,我们学了琴棋书画,还学了舞蹈和如何去勾引男人。当然,还有怎样杀人。” 夏侯纾暗暗惊讶,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简直堪比长青门的死士。区别是长青门的死士据说只学如何快速准确地取人性命,并不曾学什么琴棋书画,更别说如何去引诱男人了。 不过陵王暗中建立了这么一个地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想到这里,夏侯纾才发现白芍依旧没有交代她们姐妹如何互换的身份。她想再次提醒她,但又担心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适得其反。 白芍勾了勾嘴角,道:“你不用着急,你想知道的,我能说的都会告诉你。至于我不能说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有了她这句话,夏侯纾还真不着急了。她暗自计算了一下自己与白芍之间的距离,便也靠着坐榻坐了下来,静静的听她娓娓道来。 白芍便说:“我们十六岁才能离开那个地方,但我们出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去勾引一个年纪可以当我们祖父的老头,并让他心甘情愿的把家产留给我们。如若不然,我们就会被处死。” 夏侯纾心中一惊,越发好奇她所说的那个神秘所在。 白芍并不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那个老头叫马仁贵,是马家庄的庄主,也是当地的巨贾。听说他名下的两座山头别分采出了金矿和铁矿,他膝下的三子四女都对那些矿产虎视眈眈,他也不知道该给谁,一直犹疑不决。而我们,就是要取得他的信任,并拿到财产,这何其艰难!” 确实很难啊!夏侯纾心里感叹。别说那姓马的老头有众多子女,就算他无儿无女,能成为巨贾,那也不是一般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挣下的家业和财产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白芍没有注意夏侯纾的神色变化,继续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我跟姐姐对外皆称为白芍,视为同一个人,主要负责勾搭马家兄弟,并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瑶瑶长相清秀温婉,是马仁贵喜欢的模样,就负责接近讨好马仁贵。可瑶瑶胆子小,很快就露出了破绽,引起了马仁贵的怀疑。为了保住瑶瑶,我们不得不铤而走险,杀了马仁贵,并伪造了遗书,让马仁贵把财产留给瑶瑶。可是马家兄弟不是傻子,他们不仅当众撕毁了遗书,还把瑶瑶扒光了衣服示众。瑶瑶不堪其辱,咬舌自尽了。” 夏侯纾心中又一惊,难怪她之前查到的信息显示陵都从未出现过名叫易舞的女孩,原来她们姐妹合用了姐姐白芍的名字。可她们姐妹为了尽早完成任务,竟然敢合谋杀害马仁贵,看来都是狠人啊! 马家兄弟为了替父亲报仇,又逼死了那个叫瑶瑶的女孩…… 真是冤冤相报。 白芍顾自笑了笑,又说:“瑶瑶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吃苦受累,历经生死,早已亲如姐妹。她死了,我和姐姐就失去了一个亲人,所以我们都决定尽快完成任务,就算杀了马家兄弟也在所不惜。” “马仁贵是个奸猾狡诈的,但他的儿子们却没有他那么深的心思,在我们姐妹的挑拨下,他们很快就内讧了,开始自相残杀。”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不过,这正是我跟姐姐想要看到的。” 夏侯纾没有接话,毕竟她并不认可童家姐妹的做法。 白芍继续说:“马家兄弟斗得不死不休的时候,姐姐自称怀了马家大朗的孩子,然后故意与顽固不化的马三郎发生争执,让马大郎看到马三郎把她从台阶上摔下来,还滑了胎。杀子之恨不共戴天,马大郎回头叫找人把马三郎打成了残废,堪堪留了一条性命。等马二郎回来的时候,我就扮做姐姐的样子,告诉他其实我怀的是他的孩子,但马大郎膝下无子,所以逼迫我替他诞下子嗣,助他坐稳长子和长孙的位置,统管马家所有财产。马二郎自然是不信的,可我不过略施小计,让他看到马大郎在姐姐滑胎后一改往日恩爱态度,动则拳脚相加,他就心软了。” 夏侯纾这回再也忍不住了,便问:“那他们最后谁赢了?” 白芍笑道:“当然是我跟姐姐赢了。” 夏侯纾:…… 白芍的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姐姐为了保住我的清白,辗转流连于马家三兄弟之间,受尽屈辱,所以我跟姐姐拿到马家财产后,就一把火烧了马家庄,让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再后来,陵王召我到陵王府献舞,却刻意不让姐姐同行。姐姐心思缜密,打听到陵王是想招待王丞相,又听说王丞相生性风流,就猜到了陵王的用意。姐姐担心我去了会受辱,所以她就代替我去了。没想到王丞相果然见色起意,还把姐姐带回了京城。” 夏侯纾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对姐妹真是情深义重,同情她们多灾多难,但又不得不感叹她们的手段毒辣,行事果决,果然是把不错的刀! 可惜这把刀握在了陵王的手里。 不过经她这么一捋,夏侯纾大概就是能将后面发生的事情连起来了。无非就是真正的白芍为了保护妹妹,自愿假扮成妹妹易舞委身于位高权重的王崇厚,并被带回了京城,潜伏在丞相府做内应。而真正的易舞则用姐姐的名义活着,最后阴差阳错的成了宇文恪的女人。 夏侯纾看着白芍问:“那我现在是该叫你易舞,还是白芍?” “白芍吧。”白芍若有所思道,“姐姐带着易舞的名字死了,我就代姐姐活下去。” 夏侯纾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又说:“那么,白勺姑娘,你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这回换白芍诧异地看着她了,反问道:“你不是一直在查她吗?” 夏侯纾想了想说:“那我换个说法吧。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查你姐姐的事情的?” 白芍疑惑的望着她,许久才说:“我自然有我的路子。” “好吧。”夏侯纾知道自己是问不到答案了,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银香告诉我,你姐姐死前好像是中了毒,所以丞相府才会迅速将她火化。而且我还听说,你姐姐死前曾与王丞相发生过争执,所以我怀疑……” “你怀疑是王丞相杀了姐姐?”白芍抢先一步说了她的话。 夏侯纾郑重的点点头。 白芍沉吟了半晌,忽道:“那就应该是他了。” 怎么草率的吗? 夏侯纾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跟她说说自己的想法,便说:“起初我也怀疑是王丞相,可我曾亲眼见到他握着一块白色的玉牌缅怀故人……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他太狡猾了。对了,那块白玉牌是一朵芍药花样式的,而你姐姐原来就叫白芍,你应该见过吧?” 白芍点头道:“芍药玉牌确实是姐姐随身携带的东西,十年来从不离身的。王丞相或许是对姐姐有几分真情吧,所以姐姐才会心甘情愿被她困住。但他若是真爱姐姐,就不会杀了她,还留着一块玉牌惺惺作态。” 关于王崇厚是不是真的爱易舞,夏侯纾没有发言权,她有时候甚至觉得,王崇厚爱自己和权力胜过爱任何人。即便是他费尽心思娶进门的明嘉郡主,也不过是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和地位的工具罢了。但是易舞对王丞相动了真情,她却是没有想到。 白芍忽然站起身来,十分严肃的说:“我知道你很好奇,可是许多事情我都不好跟你说。我姐姐的死,的确跟王丞相脱不了干系。先前姐姐与王丞相发生争执,正是因为姐姐偷看了他的重要密文。不过姐姐还没来得及把消息传出来,便毒发身亡了。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去找王丞相报仇,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而且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夏侯纾觉得她说的好像在理,又好像差点什么,具体少了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她很想问问她更重要的任务是不是去查那份密文的内容,但联想到白芍说她不方便告知时的真诚,她还是忍住了。 夏侯纾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对了,你姐姐住的那间院子里种了很多奇花异草,你姐姐中的毒,是否与此有关?” 第74章 我帮不了你 夏侯纾问话的时候,就设想过自己会得到白芍的白眼,然而白芍却没有任何嘲讽之意,只是笑了笑,平静的说:“有,但也不全是。” 夏侯纾觉得白芍算是个很爽快的女子了,问她的话,她大多数都十分坦诚的回答了,可一到关键时刻她就惜字如金,要么是无可奉告,要么是只说半句,模棱两可的让人抓耳挠腮。 夏侯纾深吸一口气,方问:“此话何意?” 白芍怅然一笑,道:“我记得小时候,我娘喜欢花,我爹就种了满院子的花,我跟姐姐经常在花丛里打闹。姐姐长大了也喜欢花,那些男人为了得到她就投其所好,在马家庄的时候是这样,在丞相府也是这样,所以她住的地方总是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可是姐姐并不懂花,只知其美,不知其毒,更不知道王丞相给她寻的都是有毒的花。她每天穿梭其间,采摘赏玩,难免就会中毒,日积月累,也不会长命。不过最后要了她性命的,却不是她院子里种的那些花,而是一种叫做鸢羽的毒药。” 白芍说完又看了夏侯纾一眼,见她果然一脸迷茫,便耐心解释道:“据说鸢羽是用西岳国独有的一种植物,开花的时候花瓣呈紫色,形似我们常见的鸢尾花,平时种在道旁檐下毫不起眼。不过它的毒性很强,经过提炼的鸢羽毒素呈浅紫色,略带苦味,通常是下在饮食之中。人服下后起初不会有什么异常,但紧接着便会出现中毒迹象,还会伴随着一股异香,最后全身溃烂……” 中毒症状确实跟当初银香描述的易舞的死状一模一样。 夏侯纾如同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又惊又喜,她查了这么久都没查明白的事,没想到今天在白芍这里全弄清楚了。不过她转念一想,如果说易舞的死是因为她看了王崇厚的密文,那么天子要查这件事的原因会不会同样如此呢?所以那份密文究竟是谁写给王崇厚的,内容又是什么? 白芍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这种不适感让她不得不瞪了夏侯纾一眼,警告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告诉你,便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再掺和进来,否则,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夏侯纾也不想再与她遇上,不过她从白芍的话里又听到了另一个玄机,便问:“你的意思是,陵王世子也不知道你在查这些事?” 白芍微微一笑,道:“我们姐妹这一生都在为人所利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可为什么我们就要认命?既然他们都觉得我们是棋子,我们为何不可以把他们也当做棋子?” 夏侯纾听得云里雾里的,再想问点什么,白芍却捂着胸口转身出去了。 白白拣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夏侯纾顿时觉得不虚此行,接下来她便安心的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直到众人尽兴而归,她才假装半醉半醒的被夏侯翊领回去。 从围场回来后,夏侯纾就赶紧将自己查到的结果写下来绑在信鸽的腿上送了出去。除了白芍与易舞姐妹互换身份这一条没有坦白,其他的全都照实说了。她还特意提了鸢羽这种本该长在西岳国的植物。 其实夏侯纾很心疼童家姐妹,花一般娇艳的人儿,自幼便遭逢不幸,一生被人利用,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到死都还在为害了自己的人卖命,可怜可悲又可气。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也管不着。 与此同时,夏侯翊还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陵王宇文盛手里有一股叫群芳会的隐秘势力,这股势力以女子为主,佩百花令为信物。 所以白芍闭口不谈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群芳会了。 夏侯纾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然后去藏在床脚的匣子里找出了那块仿制的白玉牌,呈到夏侯翊面前问:“你刚才说的百花令,是这样的吗?” 夏侯翊拿起玉牌端详了一会儿,方问:“你从哪儿得来的?” 夏侯纾咬了咬嘴唇说:“我第一次去丞相府的时候,看到王崇厚手里握着这么一块玉牌。当时我找不到其他线索,就凭着记忆画了个样子,再找了块玉让云溪出去替我仿制了一块。后来得到白芍的证实,那块真正的芍药花玉牌正是易舞的。这样说来,易舞和白芍都是群芳会的人。而陵王父子这些年来沉迷女色这件事,或许也就可以解释了。” 夏侯翊神情凝重的沉思着,片刻后,他问:“这块玉牌除了你、云溪,还有玉器铺子的掌柜,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夏侯纾知道这事瞒不过去,老实回答说:“还有苍澜斋的常翁。我仿制了这块玉牌后就是去问的他。常翁见识广博,果然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赝品,还告诉我这个东西跟陵王府有关。所以我后面才会从陵王京中的府邸着手追查。我也担心被有心人看到,后来就把它交给云溪保管了,只是……” 夏侯翊光是听到“只是”两个字心中就跳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追问:“只是什么?” 夏侯纾撇撇嘴说:“上次雨湖一回来就查我的帐,为了证明银子却是被我花了,我就让云溪把这块玉牌拿出来给她看了。当时我院子里的人都在,应该都看到了吧……”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有点不自信了。 “夏!侯!纾!” 夏侯翊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她的名字,然后一把握住那块玉牌,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内转了好几个圈,指着她怒吼道:“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这么大的事我不问,你也不说!” 夏侯纾自知自己办了坏事,赶紧安抚道:“我院子的人多半是母亲安排的,就算是有什么,他们顶多向母亲汇报,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特殊意义,应该是不会乱说的。” 夏侯翊气得直跳脚,深知自己就算骂她一顿也于事无补。他思量再三,忽然停住脚步对妹妹说:“纾儿,你不能继续待在长青门了。” “为什么?”夏侯纾愣了愣,“二哥,我知道我这次办事出了岔子,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全盘否定我啊!” 夏侯纾这会儿是真的急了。她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进的长青门,现在所见到的也不过是长青门的冰山一角,尚未查到查到任何有关大哥的线索,怎么能说退就退? 夏侯翊一手扶额,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方耐心解释道:“宇文恪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至于他知道多少,私底下还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那天白芍假装送解酒汤潜进你的帐篷时,我看到了,宇文恪也看到了。可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什么,直到晚宴后都还笑意融融的与我们谈天说地。你用脑子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不想跟我撕破脸吗?” “你说什么?”夏侯纾满脸震惊,“他看到白芍来见我了?” 夏侯翊点头道:“不光如此,他还刻意支开了准备进去照顾你的其他侍女,不然你真以为那些都是白芍做的吗?” 夏侯纾顿时泄了气,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 那日听白芍的意思,她知道陵王在利用她们姐妹,心里是有恨的,所以她做的很多事情其实宇文恪都不知情。而夏侯翊却说宇文恪明明看到白芍私下来见自己,却假装没看见…… 所以白芍以为宇文恪不知情,其实都是宇文恪假装的吧? 那么,宇文恪究竟知不知道白芍其实才是真的易舞呢? 如果他知道,却纵容着白芍继续追查下去,那这件事情就不简单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基于白芍说的话都是真的。 夏侯纾再次看向兄长,忧虑道:“二哥,那天白芍跟我说了很多,我没有怀疑。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夏侯翊说:“我不清楚白芍具体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但她之所以去见你,应该就是希望你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白芍这个人很不简单,十分擅长伪装或者用其他人来掩护自己,我的人暗中跟了她很久,几次被她甩掉。” 听了这话,夏侯纾就更加不自信了。她思索再三,决定把白芍与易舞姐妹身份互换的事情告诉夏侯翊。 夏侯翊果然很震惊,半晌都没缓过来,喃喃道:“难怪我的人传信回来说白芍曾是马家庄的人,还继承了马家所有财产,原来竟是如此!” 夏侯纾继续分析说:“白芍跟我说过她与她姐姐被送到了一个地方学习琴棋书画和驭人之术近十年,如今看来那个地方应该就是群芳会的总舵。还有我之前找到的那个被宇文恪罚到庄子上去的老仆,他也跟我说易舞在进入丞相府之前,曾在陵王府住了三日。那老仆正是因为撞见了宇文恪与易舞关系亲昵才受罚的。如今白芍又成了宇文恪的宠妾,这应该也不是巧合。或许,宇文恪很早之前就认识白芍姐妹了。” 这样看来,白芍跟她说过的话,她也不能全都相信了。 夏侯翊看到了妹妹眼中的担忧,这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于是他压低了语气说:“这件事牵连甚广,纾儿,不是我故意要为难你,而是长青门已经不是从前的长青门了,就算是舅舅,也有很多无可奈何,所以绝不能因为你的事影响到长青门。” 夏侯纾并不像夏侯翊那样深入了解过长青门,她只知道长青门的暗网遍布天下,如果有朝一日能够打入其核心,没准就能找到当年大哥下落不明的真相。门主之位传男不传女,所以舅舅选定夏侯翊做接班人,但门下四部的指挥使以及各处密使却不分男女,她也可以成为兄长日后的助力。 她赶紧抓着兄长的袖子央求道:“二哥,你再帮帮我!” 夏侯翊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衣袖上扒拉下来,郑重地说:“纾儿,这事,我帮不了你。” 第75章 受罚 夏侯翊这次说帮不了,是真的帮不了,而且也不打算继续替她隐瞒了。 翌日,钟瓒就面色沉重的上了门,没等管事去通报就径直去了夏侯渊的外书房,冲着妹夫就是一通抱怨:“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若不是翊儿主动坦白,我都不知道她还能这样胆大妄为……” 夏侯纾跟着来传话的侍女赶到书房时,就见书房里除了夏侯渊和钟瓒,还有母亲和夏侯翊。他们各个神情凝重,似乎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执。而夏侯翊则是跪在中堂。 看到她时,大家脸上的凝重便又增了几分。 若说来之前还有点怀疑,可进了书房,一看到眼前的几个人,夏侯纾就全明白了。看来该说的夏侯翊都已经交代清楚了,不该说的,或许他也说了几句。想到这里她便偷偷瞧了瞧夏侯翊,心想他这位兄长可真是铁面无私啊,为了把她的身份摘干净,不惜连自己都卖了。 此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大义灭亲之举,夏侯纾不由得对兄长肃然起敬。要想当长青门的接班人,心不狠怎么行啊? 以舅舅的性格,没准还会为有这样的接班人感到欣慰呢! 夏侯渊见女儿脚步缓慢,满脸提防的往屋内打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逃离现场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好笑。他将手掌握成一个拳头,慢慢举到鼻尖处,轻轻咳了一声。 钟玉卿立马侧目瞪了他一眼。 夏侯渊便装作鼻子不舒服的样子又连续假咳了几声,自然也就得了钟玉卿一连串的白眼。 夏侯纾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走上去给三位长辈请安,见众人依然冷着一张脸,便很识趣的挨着夏侯翊跪了下来。 夏侯渊哭笑不得,扶额道:“你倒是痛快,我们什么都还没问,你就先跪下了。平日里你母亲总说你不好管,原来是这样。” 夏侯纾心里相当腹诽。家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能不看眼色行事吗?而且今天这事摆明了就是要问罪啊,她不先放低姿态,难道要挺着腰板跟他们硬碰硬吗?就算她真的蠢笨无知,就凭她一个小辈,怎么对得上三个既有威信又讲道理的长辈?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夏侯纾的优点之一就是认错速度快,且认错态度端正,见此情状她立马抵着头说:“这回纾儿是真的知道错了,请诸位长辈千万不要为了我的事气坏身体,不然纾儿的罪过可就大了。” 钟玉卿作为母亲,也是最关注夏侯纾起居动态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兄亲自来说,又有次子作证,证据确凿,她是怎么也想不到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看似循规蹈矩,偶尔犯浑的女儿居然暗地里做了这样的事。 她冷哼一声,怒道:“你在外面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不见你这么般小心?如今知道我们要罚你了,你倒是明白自己罪过大了?” 夏侯纾哪里敢出言顶撞,只得把头伏得更低。 她这个态度不由得让钟玉卿回忆起了她往日犯错后的样子,却没有哪次是真的知错就改,绝不再犯的。钟玉卿更是气得不行,又道:“你说你错了,好,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夏侯纾赶紧拿目光去向夏侯翊求助。这家伙究竟说了什么,说到那种程度,她也不知道呀! 夏侯翊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还故意侧了侧脸,不予理会。 钟瓒看着跪在下首的一对外甥之间的小动作,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这一辈子都奉皇命在窥探他人的隐私,自认手眼通天,没想到老了还被自家外甥钻了空子。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宫中那位本来就对他颇多忌惮,如果再被抓到这个把柄,那恭王府的一百多年的基业岂不要毁于一旦? 钟瓒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惊与怒火,上前走了几步,对夏侯纾说:“把东西交出来吧。” 夏侯纾自然知道舅舅说的是什么。可那枚戒指是唯一能证明她长青门密使身份的东西。为了它,她花费多少时间、精力、银钱都在所不惜,流血受伤次数更无法计量,今日若交出去,日后便在也要不回来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钟玉卿突然提高了音量,暗含怒火,“如果不是翊儿主动向我们坦白,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和胆识。如今你舅父让你把东西交出来,就是想私下了结这件事,你是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夏侯纾明白自己是躲不过去了,便从脖子上掏出一条链子来,那上面赫然挂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银色的戒托上镶嵌着一块稻米大小的白色和田玉。 她刚取下来,钟玉卿就一把夺了过去,拽在手里认真瞧了瞧,确认无误后才转递给钟瓒。 钟瓒将戒指收进了衣兜,负手而立,严肃道:“纾儿,你若是男儿,有此心思,我必然会重用你。可偏偏你是个女儿家,又是我的亲外甥女,我不能放任不管。你也不要怪你兄长,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 钟瓒说完,又看向夏侯翊,道:“翊儿,这件事原是你有意欺瞒,才酿成如今的局面。如今你也算是迷途知返,此事我就不再跟你计较了。至于之前让你统领青银两部的事情,也暂且缓缓吧。” “谢舅父宽宥!” 夏侯翊郑重的给钟瓒行了个礼。在决定做这件事之前,他就已经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其实这也不算太坏,正好也合了天子秘密召见他时的意见。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夏侯纾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内情,立马反驳道:“舅舅,这件事是我当初死乞白赖的逼着二哥做的,你收回我的信物,我也认了,可不兴连坐的!二哥跟了你这么多年,他的能力你也是认可的,你都决定让他统领青银两部了,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就反悔了呢?” 钟瓒眉头微蹙,指着夏侯纾又对夏侯渊说:“你看看你这个女儿,她……她怎么回事?还不服气了?” 夏侯渊赶紧安抚道:“舅兄莫急,消消气,纾儿她不懂事。小孩子嘛,你就别跟她计较了。”然后又转头对夏侯纾说,“你瞧你把你舅父气得,还不赶紧赔罪!” 夏侯纾听得出父亲这是在替她说话,她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赶紧给钟瓒磕了个头说:“舅舅,我说错话了,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然后瞧了瞧旁边几案上的茶杯,“要不……你先喝口茶顺顺气?” 钟瓒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他将妹妹妹夫各看了一眼,方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我无意闹大,这才特意上门来找你们夫妇说明。但纾儿这个孩子主意可真是太大了,这样的事情她都敢做,指不定日后还会闯出什么祸来。我家那几个女儿,也没见谁向她这般胆大妄为的。你们可得看好她了!” “舅兄放心,这件事情我们绝不姑息。”夏侯渊又是一番安抚。 钟瓒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置纾儿?” 夏侯渊还真没想好怎么处置,她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儿,最后才看向钟瓒,说:“这女儿家的事……要不,还是交给她母亲管教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到了钟玉卿身上。 钟玉卿看着仿佛松了一口气的丈夫,不由得愣了愣。虽说女儿大了,许多事情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方便过问,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这不就是让她来做坏人嘛? 钟玉卿皱了皱眉头说:“你们既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那就发她抄《女诫》五十遍,再禁足一个月吧。” 钟瓒认认真真的听着,却觉得罚的太轻了,马上问:“就这样?” 钟玉卿两手一摊,道:“你们觉得此事不宜闹大,那我就是罚重了不行,罚轻了也不行,不如兄长教教我该怎么罚?” 钟瓒没想到一向教女甚严的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他是个连自家女儿都一股脑丢给正妻管教,诸事不管的人,哪里知道该怎么去管教外甥女? 他略一思索,跺了跺脚说:“这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爱怎么罚就怎么罚,我才懒得管。既然信物我已经拿到了,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一挥衣袖往外走。 夏侯渊担心舅兄真的生气了,赶紧跟上去送他出门。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钟玉卿就着椅子坐下,然后端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晃动着,半杯只剩余温的茶水随着她的动作满杯子翻腾。她若有所思,时不时又看一眼下首跪着的一双儿女。 许久,她才说:“起来吧。你们既然都知道错了,那就各自领罚吧。” 夏侯纾赶紧和兄长又给母亲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 然后夏侯纾脑中念头一闪,等等,各自领罚? 她看了看夏侯翊,除了舅舅说要暂缓安排他接手长青门青银两部,他还有什么惩罚? 钟玉卿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眼神凌厉的望着她说:“你兄长既然帮着你一起欺骗大家,就理应受罚。日后你在做什么事之前,最好想清楚会不会累及父母兄弟和亲族。纾儿,有些话不好听,我也不想一直重复。望你谨记教训,好自为之。” 第76章 约见 夏侯翊具体还受了什么惩罚,夏侯纾不得而知。但是没过两天夏侯翊就不动声色的收拾了行囊出门远行了,说是要去眠象山找他的师父灵丘道人,还要住上一阵子,端午节前都不会回来。 同时夏侯翊还放出风声,说是此行会随身携带远房表亲莫真。 夏侯纾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是父母安排的,故意将他们兄妹分开,免得她憋着什么坏主意再去纠缠夏侯翊,从而断了她要进长青门的念头。 夏侯纾寻思着不许就不许吧,夏侯翊总不至于在外面住一辈子,只要他还是长青门的接班人,日后有的是机会通过他从长青门获取线索。 但夏侯纾没想到夏侯翊这一去会那么久,直到端午节过了都没有回来。 而夏侯渊那边,听说节前天子驾临西郊大营阅兵时雄心大振,认为王朝走向鼎盛指日可待,回宫后不仅给督军有功的夏侯渊下了一道表彰诏书,还另下了一道诏书给诸位戍边将领,鼓励他们勤加操练,守牢边关,同时还给予了物资上的嘉奖。 天下太平的时候,武将是很难建功受赏的,天子连续下了两道诏书,满朝武将都沸腾了,重燃信心不说,更是纷纷立志要誓死忠于朝廷。而处于话题中心的夏侯渊,也被同僚拉着出去吃了好几顿席面。 夏侯纾抄完了五十遍《女诫》,禁足的期限却还没到。不过钟玉卿似乎笃定没有夏侯翊在家,她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所以这禁足令也没有之前的严,只要她不出越国公府的大门,在府内哪里转悠都没人管她。 这天,夏侯纾正在廊下给两只画眉鸟喂食,便见云溪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避开左右再走到她旁边之后将一封信交给她。 夏侯纾放下鸟食,接过信封来展开,只见带着香味的信笺纸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几行隽秀的小楷:“自护国寺一别,又经匝月,本欲以青山为依、流水为伴、青灯古佛、缱绻此心,奈何俗尘猬集、身不由己。久违懿范,思之盼之,望念及昔日之情,过府一叙!” 落款是孙嘉柔。 夏侯纾这才慢慢想起了之前在护国寺见过的那个柔柔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儿,遂问:“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上午我奉郡主之命去东街成衣店给姑娘取新做好的衣裳,正好在门口碰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说是让我务必要转交给你。”云溪解释说。 “看来孙嘉柔遇上麻烦了。”夏侯纾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然后交给云溪,“这封信你先收好,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云溪似懂非懂的将信收进袖子里,又问:“姑娘与那孙家姑娘不过几面之缘,并无深交,姑娘要帮她吗?” 夏侯纾仔细检查了一遍鸟笼是否关好,然后取下鸟笼往夏侯翊的院子走,方说:“孙家家教严苛,孙嘉柔生性软弱,也不知我上次对她说的那番话起没起作用,不过她都特意来求我帮忙了,想来也是无计可施。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云溪认同夏侯纾的观点,也知道自家姑娘仗义,但一想到孙家,她还是有些顾虑,迟疑道:“可是这毕竟是孙家的家事,咱们也管不着啊。” “管不管得着,试试再说。”夏侯纾说完将鸟笼交给迎面走来的撷英,叮嘱她好生照看,才又对云溪说,“你先去给我准备一份厚礼,我们一会儿去一趟孙府。” 云溪一脸诧异,沉吟道:“姑娘,你是不是忘了还有禁足令?” 夏侯纾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说:“这样吧,你拿着这封信去找母亲,但别给母亲看内容,就说是孙家姑娘托你转交给我的,说她想请我过府一叙。看看母亲是什么意思。” 云溪点了点头,又问:“那如果郡主一定要看信的内容呢?” 这倒也是个问题。 夏侯纾思忖了一会儿,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她立即带着云溪回到自己的清风阁,把屋子里服侍的人都支了出去,然后取出孙嘉柔的信,模仿她的字迹把中间的内容去掉,照着首尾抄了一遍,变成了“自护国寺一别,又经匝月,久违懿范,思之盼之,望念及昔日之情,过府一叙!” 写好晾干后,她便将自己临摹的信纸放进了孙嘉柔的信封,十分满意的递给云溪,道:“这下随便母亲怎么看了,你赶紧拿过去吧。” 云溪不知道夏侯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也没再追问,照着吩咐去了颂雅堂。 很快,云溪就回来了,说是郡主果然看了那封信,还命人备下了礼物,让夏侯纾一起带过去,禁足令的事一句都没提。 照母亲这意思,可不就是默认解了禁足令了吗? 这夏侯纾心情大好,赶紧梳洗一番,带着云溪乘坐马车往孙家去。 孙府坐落在城西的尚书巷。由于这里离宫门近,建国之初,许多官员都将宅子建在此处,于是便有了“尚书巷”这一雅称。尚书巷至今历经百年,居住的多是文官清流,大家均以居住在此为荣,因而这一带的人口越来越多,宅子却因无法扩建,巷道狭长逼仄,捉襟见肘。 孙家门前放着两尊庄严肃穆的石狮子,看上去倒也气派。夏侯纾向门房递了母亲的拜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又待门房去回禀了当家主母,才有人来领着她进去。 夏侯纾和云溪跟着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管事左拐右拐进了孙府内宅。孙家的宅子不大,好在宅内楼阁屋宇齐整划一,假山池沼错落有致,也算是别有一番风韵。 接见她的是主母刘夫人,彼时刘夫人正在小花厅里陪小儿子写字,眉眼之间尽是宠溺与欣慰。夏侯纾偷偷瞄了一眼孙家小公子,白白胖胖、生龙活虎的,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确实如孙嘉柔所言,当日刘夫人带她去护国寺别有用意。只是没想到刘夫人自称信奉佛法,竟然当着佛祖的面拿小儿子的健康来撒谎,也是匪夷所思。 刘夫人一如既往地热络,直呼稀客稀客,命人上了茶水和糕点,问了宣和郡主是否安好,末了又聊起了小儿子的学业,但只字不提孙嘉柔,仿佛孙家就没有这么个人。 夏侯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便开门见山道:“刘夫人,昔日在护国寺,纾儿与嘉柔妹妹意趣相投,相谈甚欢。听闻嘉柔妹妹已经回府多日,甚是想念,不知夫人可否允许纾儿与她见上一面?” 刘夫人面色微沉,一边端起茶呷了一口,一边向旁边的桂枝暗暗使了个眼色。桂枝是个机灵的丫鬟,见状忙说:“夏侯姑娘来得不巧,我家姑娘向来身子弱,前几日不慎又感染了风寒,不宜见客,还望姑娘海涵。” 如今已是五月中旬,艳阳高照,感染风寒这个说辞就显得有些假了,就连孙小公子听到这话诧异的看了桂枝一眼,继而又继续低头写字去了。 见这情形,夏侯纾也摸出了些门道,想来孙嘉柔的处境确实不太乐观,能够派人给她送信也着实不易。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孙嘉柔还是个待嫁的姑娘,孙夫人不同意她们见面完全可以理解,但既然她都已经来了,自然不能这么轻易就回去,势必得看看孙嘉柔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柔妹妹病了?”夏侯纾故作惊讶道,“既然妹妹病了,那我更应该去看看她了。” 刘夫人放下茶杯,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疏离,缓缓道:“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小女患病在身,实在不宜见客。” 夏侯纾假装听不懂刘夫人的婉拒,继续说:“夫人实在是太见外了,我与嘉柔妹妹虽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我与她一见如故,心里总是惦记着她的,还望夫人看在我一片诚心上让我们见个面。” 云溪也看出了这事不简单,立马帮腔道:“刘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姑娘听说孙姑娘身子弱,还带了一株上等的人参,这人参还是先前国公爷特意为我家姑娘寻来的,放了好久,一直舍不得用。也就是我们姑娘心里惦记着孙姑娘,才命我从库房里取了出来。” “如此贵重的礼物,姑娘可真是有心了。”刘夫人看了看云溪手里捧着的礼盒,又看看夏侯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抉择。 “这是我对嘉柔妹妹的一点心意,夫人不必客气。”夏侯纾莞尔一笑,看着刘夫人恳切道,“夫人,自上次一别后,纾儿也常听母亲提起夫人和妹妹,今日纾儿来到贵府,母亲还让我务必要看看孙妹妹的病情如何了,若不能亲眼见到妹妹,回去母亲问起,纾儿也不好回答呀。” 刘夫人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欣喜:“郡主她真的经常提起我们?” 自然是没有提过的。然而实话伤人,用在这里尤其不妥。 夏侯纾忙点头道:“母亲常说,刘夫人为人谦和有礼、慈善御下,当为女子之表率。嘉柔妹妹温淑娴静,举止有度,有大家风范,还让纾儿多向妹妹学习呢。” 刘夫人听得心花怒放,似乎已经放下了对夏侯纾的警惕,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她不禁又叹了口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嘉柔从小就体弱多病,当日我带她去护国寺祈福,其实也是想让她静心休养,怎奈她不听劝阻,那次与你一同登过山后,隔三差五就闹着要去登山,不小心摔坏了腿。此事事关小女闺誉,还望姑娘莫要怪我有所隐瞒。” “摔伤了腿?”夏侯纾又是一惊。可爬山摔了腿跟闺誉有何干系?可见刘夫人肯定又是故意隐瞒什么。 夏侯纾寻思着孙嘉柔应该是听了自己的那番话,下定决心要战胜自己,奋力一搏,所以才去爬的山。这样想来,她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愧疚来,忙对刘夫人说:“夫人,我原是想着嘉柔妹妹她身子弱,多出去活动活动没准能有强身健体之效,不承想竟酿成大错。您快让我见见她吧。” 刘氏见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疑有他,便让桂枝带她去见孙嘉柔。 第77章 自欺欺人 孙嘉柔住在孙府西边院子的厢房里,院子里种满了茉莉花,白色的花、绿色的叶子,就像是一簇簇白色的雪花点缀在翡翠上面,微风拂过,一院子的清香,淡雅怡人。而此刻,孙嘉柔正坐在窗前,看着自己摔伤的右腿发呆,一旁放着一副拐杖。 夏侯纾的心里顿时心生怜悯,她挥手示意桂枝和云溪不必跟着,自己则提了提裙子迈进屋内。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孙嘉柔缓缓转过头来,看清了来人后,不禁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颤抖,道:“姐姐,你总算来了!” 眼前的孙嘉柔,与在护国寺见到的那日比起来似乎更为憔悴了,身子单薄得仿佛吹一口气都能把她吹走。夏侯纾来不及仔细观察,赶紧过去扶住她,心疼道:“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孙嘉柔顺势抓住夏侯纾的手,见她后面没有人跟着,方含着眼泪说:“姐姐,你帮帮我吧!” “有话我们慢慢说。”夏侯纾一边安慰孙嘉柔一边扶她坐好,看着她的腿说,“先说说你的腿究竟怎么回事。” 孙嘉柔掏出丝绢擦了擦眼泪,才说:“你们下山后,我跟母亲又在护国寺住了半月有余,也不知余郎从哪里得知我被困在护国寺,便去寻我。当时母亲也在,身边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我根本无从脱身。后来,他在我的斋饭里留了字条,约了我在后山见面,我就想借着去登山的机会与他见上一面,说不定,这就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可是见面后,他说要带我走,我……” “所以,你又一次跟他私奔,然后还摔断了腿是吗?”夏侯纾基本上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她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孙嘉柔会这么笨,私奔一次失败了,还要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继续再经历一次。 俗话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孙嘉柔好歹也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为了一个相识不久又毫无反抗之力的男人,就这样不顾自己的名节,也不顾家族门庭的声誉,真的值得吗? “姐姐,我真的想跟他走……”孙嘉柔终于还是哭出来了,泪眼婆娑,我见犹怜,仿佛她口中的男儿郎已经带走了她半条命,剩下这半条命也着了魔似的非要跟着去,留都留不住。 突然之间,夏侯纾竟然找不到任何责怪她的理由。毕竟,在她有生以来的十五年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男子,她也没有那种可以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抛开一切的决心与勇气。 孙嘉柔双手紧紧地抓着夏侯纾的一只手,几乎哀求道:“姐姐,你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不放弃,就一定会有转机的。现在,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便只有你了,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夏侯纾看着孙嘉柔,心中五味杂陈。 这件事情原本就跟她毫无关系,她跟孙嘉柔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她愿意来看孙嘉柔,与其说是仗义,倒不如说是她不想辜负孙嘉柔对她的信任。但是现在想想,孙嘉柔对她的信任,似乎也不值得她为他们做任何事。她连自己亲表姐的婚姻之大事都不想插手,何况还是并无深交的孙嘉柔。奈何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孙嘉柔,终是不忍心拒绝她。 夏侯纾便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得到了夏侯纾的默许,孙嘉柔感激涕零。她想了想,又说:“那日我不慎摔下山后,余郎为了救我也不小心摔了下去,此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听父亲的意思,似乎并没有在山下找到他的人。余郎他现在生死未卜,而我的腿断了,出不了这囚笼,所以我想求你帮我找到他。” “你想让我帮你找人?”夏侯纾很是诧异,且不说她跟余修源素未谋面,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即便见了面也不认识,就算她答应了,以她越国公府千金的身份,只怕也不方便找吧。 “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孙嘉柔懦懦道。她可怜巴巴的看着夏侯纾,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便将所以希望都寄托在浮木上,却忘了浮木自己都还在水里呢,一直上不了岸。 夏侯纾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罢了,我就暂且替你接了这个雷。只是京城这么多人,要想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而且听你的意思,这件事也过去一阵子了,你总得给我一个方向吧?” 孙嘉柔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来,那是一块形状为五瓣桃花的白色玉牌,质地光滑、琳珑剔透,成色尚佳。如果夏侯纾没记错的话,她曾经在漱玉阁的盈月那里看到过这块玉牌…… 夏侯纾接过桃花玉牌仔细辨认起来,这块桃花玉牌的形状、成色,确实跟那日宇文恪赠与盈月的玉牌一模一样,甚至有可能就是一块。一时之间,她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京城里的新风尚,还是别有深意。她看了看孙嘉柔,警惕道:“这个玉牌你从哪里来的?” 孙嘉柔并不知道夏侯纾曾与这桃花玉牌有过一段渊源,满心都是自己的爱郎,突然被夏侯纾一问,立马顿了一下,然后如实回答说:“这是那日在后山余郎给我的,他说如果我们走散了,只要我拿着这块玉牌去漱玉阁,就能找到他。” “漱玉阁?”夏侯纾又是一愣。 不由得她再分析也基本上可以肯定这块桃花玉牌就是盈月的了。也就是说,除了白芍和易舞两姐妹,还有漱玉阁的盈月也可能是陵王府的人。可是这块属于盈月的桃花玉牌为什么会在余修源手上,并且还被他用来作为与孙嘉柔的私下约见的信物?这其中必然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夏侯纾看着孙嘉柔,突然有点心疼起她来,甚至有点惋惜。她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问:“你知道漱玉阁是什么地方吗?” 孙嘉柔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也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姑娘,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夏侯纾不忍心再打击她,但也不想她继续蒙在鼓里,便说:“漱玉阁乃烟花之地,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而这块玉牌,我曾亲眼看到有人把它送给漱玉阁的花魁。如今你却说它是余修源给你的信物。嘉柔妹妹,我希望,不管我查到的结果如何,你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会的!”孙嘉柔立刻否定了夏侯纾的猜测,忙不迭的辩解道,“余郎她对我有情有义,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或许,这只是个巧合。说不定是那个花魁自己缺钱就把玉牌卖了,余郎正好买了下来……姐姐,你是不想帮我才这么说的对不对?” 夏侯纾不可思议地望着孙嘉柔,不知道该心疼她,还是该为她感到遗憾。且不说身为花魁的盈月不缺银子,不需要去变卖这块玉牌,即便是真的变卖,以余修源的家底,也买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吧。 果然深陷感情漩涡的女人都是没有办法理智思考问题的,孙嘉柔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看着孙嘉柔不停为余修源辩解的模样,夏侯纾终究还是不忍心拆穿,可她也不想让孙嘉柔继续陷在错误的感情里。她思索了一会儿,诚恳道:“我只是不想骗你。毕竟,你刚才跟我说,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了。” 孙嘉柔有片刻的失神,但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摇摇头肯定地说:“余郎他不会骗我的。说不定,余郎只是觉得这块玉牌样式好看,所以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夏侯纾明白自己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叹了口气说:“我也希望只是这样。你既然愿意相信我,我也会尽力而为。” 从孙家出来后,夏侯纾带着云溪特意绕路去漱玉阁附近转了转,然后在漱玉阁大门对面找了家茶铺坐了下来蹲点,顺便要了一壶碧螺春。 主仆两人一边喝茶,一边留意着漱玉阁那边的动静,顺便整理一下孙嘉柔透露给她们的线索。 自上次来了一趟漱玉阁,紧接着又查出群芳会这一神秘组织后,夏侯翊就告诫过她不要再去,因为漱玉阁并非只是寻常的青楼教坊,它幕后的老板可能就是陵王。陵王手里控制着的群芳会神出鬼没,手段毒辣,杀人于无形。而群芳会以女子为主,不仅方便以各种各样的身份隐藏在普通人群里,还能因为性别优势降低他人对自己的怀疑,就连朝廷都拿她们没办法,只能暗地里追踪剿灭。 夏侯纾谨记教训不敢造次,再加上自己确实对漱玉阁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也没有深入追究。如今看来,夏侯翊做出这样的推断倒也合理。纵观京城之大,也只有漱玉阁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才能掩人耳目,容纳下陵王精心培养的群芳会。 按照孙嘉柔的说法,桃花玉牌是余修源给她的信物,并且约定让孙嘉柔日后来漱玉阁找他,那么桃花玉牌对于余修源来说肯定也意义非凡。而夏侯纾又亲眼见到宇文恪将桃花玉牌送给盈月……也就是说,这块桃花玉牌中间已经转过几次手,他们有的人知道桃花玉牌的寓意,有的不知道。 不过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宇文恪身为陵王世子绝对不可能不清楚百花令的含义,更不会因为欣赏一个烟花女子就把它随手送人——盈月必然是陵王府或者说宇文恪的人。那么盈月为什么又要把这有特殊寓意的桃花玉牌给余修源呢? 可是如果说余修源把百花令赠与孙嘉柔是出于爱,那么盈月为何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余修源?这中间的关键人物便是盈月,那个琴技卓绝的花魁娘子。只要查清楚盈月与余修源的关系,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第78章 凭什么算了? 夏侯纾光顾着整合线索,全然没发现旁边的茶座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个人。两个男子中一个着一身紫色衣裳,金冠束发,气质高贵而清冷;一个则身着一袭简单而整洁的青衫,手持一柄古朴的长剑,浑身带着几分生人勿进的肃杀。 两人也要了一壶茶,心不在焉的品着。 “真让人头疼!”夏侯纾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深锁。这事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早知这般繁琐,她就不应该一时心软答应孙嘉柔的请求,白白给自己增添麻烦。 想到这里她又赶紧往窗外外瞧了瞧,看看是否母亲派来的人跟着。忽然察觉有一束灼热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夏侯纾警觉的抬头看去,却见对面坐着一个冷峻的玉人,一下子瞠口结舌。 这京城是有多小,这都能遇到? 云溪喝了一口茶,抬头见夏侯纾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由得有些好奇,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一张冷冰冰却又带着几分不屑的面容,突然一口茶喷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喷在了青衫男子的侧脸上。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云溪赶紧放下茶杯,一面忙不迭的道歉,一面掏出手绢试图去给青衫男子擦脸。手还没靠近,就被青衫男子一把握住,痛得她惨叫了一声,引得旁边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放手!”夏侯纾见状赶紧起身过去解围,青衫冷面神顺势反击,二人手上过了几招。 功夫上没占到便宜,夏侯纾遂气急败坏地看向紫衣男子,冷声道:“她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要太过分!” 紫衣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咳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冷面神就此罢手。青衫冷面神这才放了云溪。 云溪平时哪里遭过这样得罪,握着自己被捏得红肿的手,只感觉骨头都要碎了,疼得眼泪只掉,泪眼汪汪得像只受了欺负的小狗。 夏侯纾看了看云溪的手,很是心疼,又恶狠狠的看向青衫冷面神,知道跟他说不通,便对紫衣男子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欺负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 紫衣男子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云溪,又把目光落在青衫冷面神身上。 青衫冷面神立刻板起一张脸,仿佛在说:你还好意思问? 夏侯纾可不吃这一套,理直气壮地说:“此事确实是因我的婢女而起,可她已经为她的过失道歉了,然而你们却得理不饶人,还致她受伤,是不是也得道歉?” 云溪闻言赶紧拉了拉夏侯纾,小声说:“姑娘,算了。” “凭什么算了?”夏侯纾不服气。心想眼前这两人就不是什么好人,之前在护国寺自己好心救了他们,还受了伤,他们非但没有丝毫关怀与愧疚,还将她一个弱女子丢在死人堆里,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的有良知的人能做出来的事。还有落月坊那回,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进她抓进房间盘问了一番。店小二还说他们可能是皇亲国戚,如果自己的父兄峥嵘一生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皇亲国戚,那还真是老天无眼! 夏侯纾越想越来气,便继续瞪着青衫冷面神说:“堂堂七尺男儿,既有这样的身手,何不去保卫边疆,护一方百姓安宁?在这里跟一个小姑娘计较,算什么本事?” “姑娘……”云溪再次试图小声劝她。 “你别说话!”夏侯纾将云溪按下坐回原位,示意她不要多嘴。然后走过去一只脚踩在青衫冷面神原先的凳子上,自认为十分霸气地指着他对紫衣男子说:“阁下要是记性还好的话,应该还记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现在,我要他向我的婢女道歉!” 紫衣男子嘴角一勾,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看向夏侯纾,不冷不热地问:“你确定要用你的人情来换一个道歉?”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不是用你欠我的人情来交换一个道歉!”夏侯纾好心纠正他,“你欠我的人情,我的婢女方才喷了他一脸茶,就算是替我要回来了,便宜你们了。而他,现在要为伤了我的婢女而道歉!” 紫衣男子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勾了勾唇角,若无其事的继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言不发。 如此得意忘形,分明就是想耍赖。 夏侯纾被彻底激怒了,顺手就要将桌子掀翻,却被青衫冷面神牢牢按住了。她费了半天劲,桌子纹丝未动。显然,青衣冷面神占了上风,而自己的举止看上去十分惨淡。 夏侯纾的余光瞄到几名围观者,恍然察觉这场面异常尴尬。幸而云溪识趣地再一次拉住了她,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再计较了,方得了一个台阶下。但她仍不死心,顺势将小方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上,白瓷裂纹茶壶应声碎成几片,茶水溅了一地。 紫衣男子这会儿也没心思继续喝茶了,却依旧一言不发,轻轻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顺便放了一串铜板,迅速起身往外走。 青衫冷面神紧随其后,丝毫没有要道歉的迹象,仿佛她们才是无赖。 “站住!”夏侯纾不服气地快步跟了上去。 这两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颜面尽失,她绝不能就此作罢。但她也知道自己打不过青衫冷面神,而且这里人来人往的,自己身着女装,难免遇到熟人被认出来,万一到时候传到她父亲耳里,只怕日子不好过。所以,当紫衣男子真的停住脚步时,她却只说:“你欠我的人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留下个名字吧!” 紫衣男子闻言微微转身,忽而一笑,道:“齐南。” 夏侯纾还沉浸在紫衣男子的笑容里,自称叫齐南的紫衣男子却已经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齐南”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耳熟,但似乎又并没有听过。 云溪也追了出来,神情看上去十分担心。 暂且放他们一马,夏侯纾自我安慰。这才仔细察看云溪纤细的手腕,青衫冷面神力气也忑大了,才那么一会儿云溪的手腕上就淤青一片。她心里又气又恨,便说:“你放心,下次我一定让他加倍奉还!” “不用了,姑娘!”云溪既感动,又担忧,一个劲地为他人开脱,“原本就是我不对在先,不怪他下手重。” “你在胡说什么?你都被他伤成这样了还替他说话!”夏侯纾恨铁不成钢,想想又觉得不对,便问,“你好端端的怎么喷人家一脸的茶?” “那……”云溪羞愧地低下头,“那还不是因为姑娘你……” “因为我?”夏侯纾完全没法联想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云溪小心翼翼点点头,红着脸道:“我从未看见姑娘盯着一个男子这么出神过,而且我瞧着对方长得还挺好看的,所以……” 所以你就忍不住喷人家一脸茶水? 夏侯纾看着云溪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戳了戳她的小脑袋瓜说:“你没事吧?什么叫看着一个男人出神?我那是惊讶好吗!” 云溪赶紧抓住她的手,示意旁边还有人看着呢。 “算了。”夏侯纾摆摆手说,“今天就先这样了,我们先回去吧。还有你这个手,都肿成猪蹄了,我看先回去冰敷一下。” 云溪没有反驳,却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夏侯纾气得翻了个白眼,嗔骂道:“真是个傻丫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也别激动,有什么好激动的?最后还不是自己吃了亏还得往肚子里吞?” 云溪脸迷茫笑嘻嘻的答着“是是是”。 自夏侯纾带着厚礼亲自登门后,孙嘉柔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也不三天两头跟家里闹了,每天好好吃饭,按时换药,精心养伤。刘夫人将她这些转变归功于夏侯纾的开导,感激不已。孙家又是个非常有礼数的人家,所以隔天就派人送了份谢礼来越国公府。 钟玉卿对女儿的做法很是满意,还鼓励夏侯纾平日里多跟同龄的女孩子走动走动,学学大家闺秀的礼仪和人情来往。 夏侯纾谨遵母命,所以一连好几天都向钟玉卿称孙嘉柔摔伤了腿,自己要去孙府陪她。结果她前脚刚出门,拐个弯就进了事先定好的茶楼雅间,换上准备好的男子服饰。 虽然她答应了夏侯翊不能以莫真的身份行事,但为了掩人耳目,她也不得不冒险,而且她这次打算深入虎穴,直接去问花魁盈月。为此她还特意给自己和云溪都贴了假胡子,两人看着对方的丑样子,都笑得直不起腰。 主仆二人假扮男子在漱玉阁待了好几天,混迹于各色各样的情场浪子之中,看着风情万种的歌姬舞妓,慢慢的竟然也觉得别有一番风情,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作为女性的魅力。 丝竹绕耳、纸醉金迷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但她俩也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是那盈月姑娘是花魁娘子,恩客络绎不绝,她们琢磨了好些天也没有找到机会接近。不得已,夏侯纾只好忍痛多砸些银子,又求了鹿姨娘好一阵,才勉强被安排与盈月见上一面。 云溪跟着夏侯纾在漱玉阁混迹了几天,已经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慢慢接受,到现在已经是完全融入了,甚至还有点羡慕,无数次在夏侯纾耳边表达对那些女子得美丽妆容和服侍的喜爱。然而说到让她假扮孙嘉柔,她还是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随着领路的婢女前往盈月的房间的途中,夏侯纾板着脸小声提醒她:“你也见了孙嘉柔好几次了,她的事情你基本都清楚,她的仪态动作你大体也学了些,待会儿可千万别露馅了,不然我就扣你三个月的月银。” 云溪原本就有些紧张,听了这话更加心慌了,赶紧抓住夏侯纾的手央求道:“我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夏侯纾嗤之以鼻:“我看你这几天玩得挺开心的,银子也没少花,就差跟那些花魁娘子义结金兰了,哪里受苦了?” 云溪抿了抿嘴,心中一阵哀鸣。 第79章 演戏 盈月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布置华丽,花团锦簇、香气袭人,云溪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夏侯纾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云溪立马深吸了几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强忍住自己的不适。 引路的婢女向盈月汇报了一声便退了出去,顺便还把门给关好了。 夏侯纾见云溪也做好了准备,便带着她穿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缓步向里面走去。 巨幅荷花的屏风前,身着浅碧色纱衣的盈月正屈膝坐在案前泡茶,一头乌丝柔顺的静静地垂在肩头,清丽而温婉,丝毫没有风尘气息。见有人进来了,她忙站起来微微欠身,抬眼看清了来人,却是一愣。 夏侯纾知道盈月认出了自己,所以对她的反应并不觉得奇怪。如果盈月真的是宇文恪的人,那么那次不愉快的宴会后,她也应该会关注自己的身份,只是不清楚她现在究竟知道多少。 不过计算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知道云溪不是孙嘉柔,哪也不妨碍她打听打听余修源的下落。 夏侯纾挥手示意盈月先坐下,不必惊讶和声张,自己也跟云溪一起在她对面席地而坐。 盈月平复了情绪,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给两人倒了一杯茶,也不急着追问对方的来意。 既然大家都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夏侯纾也懒得顾左右而言他,单刀直入道:“盈月姑娘既然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来找你,既不是为了喝茶,也不是想欣赏你的琴音。”说着她拿出那块桃花玉牌放在案几上,“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盈月伸手拾起玉牌看了看,神情平静得如一面湖水,全然没有青楼女子的庸俗气息,仿佛那桃花玉牌不过是寻常物件,甚至不值一提。 半晌,她问:“你想知道什么?” 夏侯纾看了看云溪,心想盈月并未见过孙嘉柔的真容,应该不会露馅,便对盈月说:“这位孙姑娘想知道赠与她玉牌的人现在在何处。” 盈月没有急着回话,她娴熟而优雅地继续给云溪倒了一杯茶,然后才抬头打量了云溪一眼,眼睛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了然。随后她朱唇轻启,缓缓道:“你就是孙嘉柔吧。可是我听说,孙姑娘摔伤了腿,不知你……” “那都是爹娘故意放出来的风声!”云溪马上出言打消了她的怀疑,然后装模作样的掏出手绢擦了擦并不湿润的眼角,“我之前确实摔伤了腿,但伤得并不重,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早已经好了。他们就是想让余郎知道我残废了,这样就会放弃我。可是余郎明明答应过我,会带我走的。盈月姑娘,请你告诉我余郎他现在身在何处。” 听到云溪满怀怨念的一席话,夏侯纾稍微诧异了一下,心想云溪这丫头不简单啊,人家都还在怀疑她的身份呢,她就真被自己当成孙嘉柔了,一开口就是一顿诉苦,可怜兮兮得仿佛孙嘉柔附体。 对于云溪的这个解释,盈月不疑有他,只是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去,许久才说:“可惜,你要找的人,他已经走了。” “走了?”云溪眉头微蹙,满脸焦急,“他去了哪里?” 盈月略一沉思,忽然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大概半个月前,他回来找过我。可是他的一只手断了,脸也毁了,他说他想离开这里。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盈月说这些的时候,完全像是在说他人的事,跟自己毫无关系。可是夏侯纾的直觉告诉她,盈月与余修源之间的关系绝不会那么简单。 她向云溪使了一个眼色。 云溪会意,立刻红了眼眶,激动地说:“不可能!余郎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说了后面,竟然流了几滴眼泪。 如果说之前盈月还对云溪的身份有所怀疑,那么见到云溪这般肝肠寸断的模样,应该也信了八九分了。夏侯纾不得不在心里佩服云溪的演技,简直就是天生的旦角。只不过当着盈月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 盈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茶水的热气氤氲中,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许久才说:“可能是阿源他误会了。” 阿源? 叫得这么亲切,难道余修源跟盈月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夏侯纾一边骂自己八卦,一边顺着盈月的话追问:“误会什么?” 没等盈月回答,云溪忽然站了起来,冲着盈月信誓旦旦的说:“我与余郎之间没有误会!” 夏侯纾愣了愣,她很想告诉云溪,你的戏太过了。千万别误了正事。 盈月诧异地看着云溪,仿佛云溪才是逼走余修源的罪魁祸首。她沉吟半晌,方说:“孙姑娘当日跟阿源说了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夏侯纾和云溪皆是一愣,先前去见孙嘉柔的时候,她们都只看到了她的彷徨与无助,问得也不够细致,也不清楚孙嘉柔说的话是否还有所保留。如果说孙嘉柔真的对余修源说了什么,才导致余修源彻底失去希望离开了,那么她们也无能为力。 只不过戏都演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就此作罢。 云溪平日里为了给夏侯纾打掩护,早就练就了一副说谎不脸红的本领,她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我那说的都是狠心话,谁知他竟那么傻。为了他,我连命都不要了,他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如此模棱两可的态度,盈月并未深想,或许她早就相信了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就是孙嘉柔,所以也不打算隐瞒,只是眼神明显暗了下去。 她定定地看着案几上的白色桃花玉牌,喃喃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也许你们可以去他西山老家看看,没准他会在那里。” “你说真的?”云溪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亮光来,“我要去找他!” “你去哪里找他?”夏侯纾猛然一盆冷水泼上去,毫不留情地说,“我只答应带你来漱玉阁,可没答应还要带你去找他!” 云溪知道夏侯纾是故意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让盈月彻底相信自己就是孙嘉柔,慌忙跪在夏侯纾旁边,拉着她的袖子央求道:“莫大哥,今日承蒙你与盈月姑娘相助我才能知道余郎的去向,嘉柔无以为报,他日若有嘉柔能帮得上的,嘉柔万死不辞,还请你再帮我一次!” 夏侯纾故作慌张,赶紧去扶云溪:“我倒不求你能知恩图报,只不过有件事得闲提醒你。此去西山路途遥远,你一个弱女子撑得住吗?” 云溪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坚定。 夏侯纾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颇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说:“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就再帮你一回吧。不过我们说好了,就这一次,你以后可别再缠着我了,我很忙的!” 云溪点头如捣蒜,忙不迭的道谢。 盈月看着她俩唱双簧,似乎并不感兴趣,坐在对面静默不言。 问清了余修源的行踪,事情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可是夏侯纾还是对盈月与余修源的关系心存疑惑。她又坐了下来,望着盈月说:“盈月姑娘,原本我是不想掺和这件事的,但是有个问题一直憋在我心里……” “你问吧。”盈月直接打断她的话。 夏侯纾愣了愣,没想到盈月这么爽快。既然盈月都这样说了,她也就不装腔作势了,遂问:“你跟孙姑娘记挂的那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盈月微微一笑,朱唇轻启,道:“他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夏侯纾与云溪对视了一眼,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未等夏侯纾再问,盈月又说:“我是个孤儿,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姓什么,叫什么。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何伯伯、牛爷爷以及一帮乞丐住在一个山洞里。我们白天出去讨食,晚上回来睡觉,那样的日子,简单、清净,除了讨不到食物会饿肚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仿佛在回味那一段时光。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们经常出去一整天都讨不到一个馒头。山里的野兽也饿极了,发了疯似的攻击我们。”说到这里盈月笑了笑,半是调侃半是哀伤,“其实我们身上哪里还有肉,不过是皮包骨苟延残喘罢了。但是对于那些饥饿已久的野兽来说,却是再鲜美不过。” 见夏侯纾和云溪听得入神,盈月继续说:“我记得那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准备着迎接新年。平时护着我们的何伯伯却病了,牛爷爷腿脚不便,但还是带着我们几个小的出去乞讨。没想到那天运气很好,我们得到了许多吃食和旧衣裳,准备带回去一起庆祝。岂料城里过年放鞭炮,惊动了附近山里的野兽,我们回山洞的时候就被熊瞎子发现了踪迹。那只黑熊冲进山洞来,见人就咬,没有人能够阻止它。他们说,如果找个人把黑熊引开,或许就能保住其他人。很不幸,我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我当时才十岁,常年的食不果腹,个头还没有一个六岁的孩童高,饿得连走都走不动,哪里能引开黑熊。可是我没有办法,谁叫被选中的人是我呢。我就看着那只黑熊慢慢地向我扑过来,我以为我跟其他人一样,会成为它的口中的食物……” 第80章 躲不过 夏侯纾已经猜到后面肯定发生了变故,不然盈月不会进入群芳会,成为别人的一颗棋子,更不会被沦落在这烟花之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可惜什么?” “我跟他们走散了。”盈月不慌不忙地说,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的回忆,“那年冬天真的太冷了,到处冰天雪地的,山里的动物冻死了一大片,以致余叔叔很久都没有打带一只猎物,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后来他们决定搬到城里去住,说是学着做点药材生意,还同意带上我。我觉得我就要有一个真正的家了,再也不用漂泊无依。”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鹅毛一般纷飞着,看不清前方的路。我们找了间土地庙歇脚,后面又来了几个提着刀的汉子,他们一来眼睛就盯着我们随身携带的几块兽皮。余叔叔谨慎,偷听到他们私下商量杀人取皮,便带着我们逃了出来。没想到那几个大汉很快就发现了,便在后面追赶,躲避过程中我不慎摔下了山坡……” 所以后来盈月也成了群芳会的一员。 群芳会与长青门的死士一样,容纳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或者流浪儿。在那样的环境下,盈月能够活到现在,必然吃过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苦。 夏侯纾无法想象盈月是靠什么支撑着活了下来。刚想再问,盈月却起身朝她们鞠了一躬,语气冷淡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们了,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夏侯纾还有疑惑没有解开,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被她打发。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桃花玉牌,又问:“姑娘可知这块玉牌背后的秘密?” 盈月满脸愕然:“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那我就当你是知道的吧。”夏侯纾也不跟她饶圈子,“你既然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为何还要把它交给余修源?” 盈月却笑了起来,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才说:“不是我给他的,是他从我这里拿走的。” 夏侯纾愣住。余修源在穷困潦倒的情况下想挑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孙嘉柔做信物,似乎也说得过去。 偏偏他又拿错了。 云溪也很惊讶,却还没忘记自己在扮演孙嘉柔,马上反驳道:“不可能!余郎不是那样的人!” 盈月却说:“你们不用再演戏了,我知道你们是谁。” 夏侯纾和云溪都一脸错愕,但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戒备的看着盈月,猜测着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盈月笑了笑,说:“其实你们踏进漱玉阁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们了,是我让鹿姨娘把你们拦下的,岂料你们竟然这般执着。” 她的话让夏侯纾感觉一阵挫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群芳会的人真的太可怕了。先是白芍姐妹,然后又是盈月。都是些看上去柔弱不堪的卑微女子,却有看透人心的本事和不露声色的沉稳,你永远猜不到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里几分真,几分假。甚至连她们的手上沾染了多少血污都无法得知。 夏侯纾不解道:“就算是我们苦苦纠缠,你还是可以选择视而不见的,可你为何最终还是见了我们?” 盈月目光迷离的往窗外看了一眼,方说:“我躲不过的。” 夏侯纾听得糊里糊涂的,她承认自己有几分死缠烂打的本事,即便盈月依然还是不肯相见,她也会再寻其他法子。但是盈月说“躲不过”时的语气和眼神,好像又不是完全在说这件事。总感觉她躲不过的除了她的骚扰,还有其他什么。至于是什么,夏侯纾一时说不清楚。 盈月收回目光,淡淡的再次扫过眼前的主仆两人,最后将那块桃花玉牌捡起来握在手里,缓缓道:“你们走吧,就当你们从未来过。” “至于孙家姑娘……”盈月说着长叹一口气,“她是个好姑娘,本不该至此,就当是我们对不住她吧。” “你们?”夏侯纾立马就问,“你们是指你跟余修源吗?” 难道她跟余修源真的有私情?那孙嘉柔闹成这样到底算什么? 夏侯纾心里既困惑,又愤懑,还替孙嘉柔感到不值。 盈月却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神都吝啬的掩在阴影里,她挥着手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她们:“走吧,赶紧走吧。” 夏侯纾心里纵然还有颇多疑惑,可听到盈月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再继续追问,遂拉着云溪起身告辞。 主仆二人心情忐忑的从漱玉阁出来,便在门口的街上遇上了紫衣齐南和青衣冷面神,而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漱玉阁。尽管易了容,贴了假胡子,夏侯纾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自己的脸,快速拉着云溪往一旁走,暗自祈祷齐南没有认出自己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齐南还是有意无意的往她们身上扫了扫。 直到走得远了,夏侯纾才停住脚步,转身往后看,并未发现齐南跟上来,这才大松一口气。 云溪也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方说:“上次闹得不愉快,我都忘问了,姑娘说那个叫齐南的欠了你人情,是什么时候欠下的?我日日跟着姑娘,竟然也不知道。” 夏侯纾觉得齐南和冷面神都不是自己能惹的人,所以她有义务告诫云溪一下,免得她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想了想,便说:“你还记得上次我在护国寺受了伤吗?” “记忆犹新!”云溪狠狠地点点头,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那么大一条口子,还流了好多血呢!”她顿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受伤是因为他?” “嗯。”夏侯纾点点头。 “可是……”云溪又迷惑了,“你当时说是遇到了歹人,难道是他划伤了你?……这可不行!我们以后得避着他点!要不,我们还是告诉国公爷吧!让国公爷查查他的身份……要是二公子在京城就好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夏侯纾都没想过要告知长辈,如今过去这么久了,她更不希望父母知晓。而且到时候问起来,她怎么解释当晚的事?夏侯翊倒是知道这件事,但是他现在人在眠象山,远水救不了近渴。 “走水了——”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叫喊,打破了他们主仆之间的沉默。夏侯纾本能地凝眸四望,只见昔日富丽堂皇的漱玉阁浓烟滚滚,火苗像是一只狰狞可怖的野兽,看着张皇逃窜的人类,无情的狞笑着。 火势是从漱玉阁后厨和二楼蔓延开来的,熊熊的火焰嚣张地挥舞着它的爪牙,带着浓烟与灼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还有让人窒息的气体急速燃烧的“滋滋”声,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一时间,哭声、喊声、爆鸣声,以及救火的吆喝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中扭曲着,人们的紧张与恐惧被无限放大。如同人间炼狱。 好好地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夏侯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盈月还在里面,而她的房间恰好就在二楼! 虽然她跟盈月仅仅见过两次面,但是方才听了盈月的身世后,她觉得盈月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身子不听使唤地又倒了回去。 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吓呆了的云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拉住夏侯纾,大声说:“姑娘,你想干什么?” “盈月还在里面呢!”夏侯纾解释道,“我们得救她!” 云溪闻言更加用力地抓住夏侯纾,劝说道:“我知道你想救盈月姑娘,可是火势这么大,里面的人都在往外逃,我们救不了她!” 夏侯纾愣了愣,再看向漱玉阁时,只见整个漱玉阁都被大火包围着,附近的街坊和路人都用各式各样的容器装了水往漱玉阁的大门泼,希望能给里面的人留出一道生门。 如云溪所言,火势太大了,她救不了盈月的! 当夏侯纾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时,理智突然就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四处看了看,方才要往漱玉阁走的齐南和冷面神早已消失在人群里,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进去。同时,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便是漱玉阁怎么会突然起火,而且这火几乎是一触即发。 夏侯纾连忙反手抓住云溪,掉头朝着漱玉阁的反方向走。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从高空坠落,瞬间砸到了地上发出的声音。 伴随着救火的人群中发出来一声惨烈的尖叫,夏侯纾再次停住脚步。她想着应该是大火烧断了大门上的横梁掉下来吓到了人,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却见离她几步之遥的石板路上赫然躺着一个浅碧色衣裳的人儿,有鲜红的液体从她身体里澹澹流出,向着四周晕染蔓延开来,像一朵缓缓盛开的曼珠沙华,又像是刚刚漂染的丝缎。一双好看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某个方向,看不出是希冀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其他。而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白色的桃花玉牌。染了鲜血的脸上,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她的模样。 是盈月!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究竟是为了求生,还是为了求死? 漱玉阁究竟为何会突然失火?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又是什么? 夏侯纾感觉有什么在脑袋里爆炸开来,心里暗叫不好,赶紧拉着云溪往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外跑——她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第81章 背信弃义 待外面风声慢慢平静,夏侯纾才以出门逛街为由带着云溪去漱玉阁的旧址看看。漱玉阁早已不复存在,原来的雕楼画栋早已化为一片狼藉,杂乱不堪的废墟上依旧还冒着缕缕浓烟。周边的房屋楼宇也受到了牵连,到处都是没有烧尽的焦木、残破的砖块和瓦片。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真是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昔日歌舞升平的漱玉阁会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尽管已经过去一天了,里面依然还有大批官兵正协同仵作在废墟中搜索受害者尸身。据说大火烧得又快又猛,除了靠近出口的人侥幸逃脱,还有很多人没有逃出来。这些遇害者中有漱玉阁八面玲珑的老鸨鹿姨娘、明艳动人的歌姬舞妓、身份不明的恩客、见义勇为的救火者,还有某位官员家的公子…… 偶尔有几个匆匆走过的路人,无不在感叹漱玉阁的兴衰。 夏侯纾和云溪远远地看着,心情复杂。 这两天夏侯纾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漱玉阁的大火以及盈月的坠亡都不是意外。她甚至在想,如果那天她们晚出来一步,会不会也葬身火海?而那盈月姑娘即便不是从楼上坠了下来,是不是照样难逃升天? 难怪盈月那天说躲不过…… 只是灾祸已经发生,一切都不可挽回,无论真相是什么,似乎都跟她都没有多大关系,她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她担心的只是该怎样去找孙嘉柔心心念念的余修源。 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执声,几个路人们正在围观,夏侯便也带着云溪过去瞧了瞧。 据围观者介绍,有个男子说他的熟人在漱玉阁没逃出来,非要进废墟里去找人,被官兵给拦住了。 夏侯纾仔细打量着那个男子,他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鞋子也磨破了,左手似乎受了重伤,用几块竹片包扎着挂在脖子上,同一侧的脸上也有明显的擦伤,留下几条较深的口子,正好被几束凌乱的发丝隐约盖住,看不到他原本的模样。 他的情绪很激动,似乎里面的那个人对他非常重要,尽管官兵已多次警告他不要靠近,他还是拼了命要往里面冲。官兵也没办法,只好出手阻拦,下手重了些,那名男子身子弱,没几下便被打倒在地。 男子哼了几声,依旧不依不饶地爬起身来,持续之前的动作。 夏侯纾看着他周而复始的往里面冲,理所当然地将那个男子联想成了漱玉阁某个花魁的恩客。露水情缘还如此执着,实在少见,想必又是一场风花雪月。想到这里她不禁对那名男子肃然起敬。 “等一下!” 为了避免官兵再次出手伤到他,夏侯纾出言制止了官兵的驱赶,然后好言相劝道:“官爷,我看这位公子他是伤心过度,并非有意冒犯,想来里面的人对他极为重要。求各位官爷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眼看着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来求情,几个官兵皆是一愣,纷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然后一个大胡子的官差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为难。这把大火烧得干净,我们清理尸首都还忙不过来呢!只要她不妨碍公务,我们也不会真对他怎样。”又转头对那男子说,“你赶紧走吧!” “谢谢官爷!”夏侯纾一面道谢一面去扶起手上的男子,云溪见状也赶紧过来帮忙。 主仆两人协力将男子扶到了一边的墙角下坐好,哪知男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气急攻心,剧烈呛了几声后,嘴角竟然渗出几丝血来。 夏侯纾慌忙接过云溪递过来的丝巾塞给年轻男子,关切道:“你还好吗?你家在哪里?我们找人送你回去吧。” 男子并没有接她的丝巾,也没有回应她的关心,而是仰着头笑了起来,那笑里有悲恸、懊悔、自责、无奈,所有的情感都混着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原本就布满污渍的前襟上。 夏侯纾见那丝巾已经被擦得脏兮兮的了,也不打算再要回来,只是出言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这么作践自己也于事无补,请节哀!” 男子闻言突然看向她,十分严肃地说:“不!她没死!她不会死的!” 夏侯纾知道多说无益,也不打算继续劝说,只是无意间瞥过男子手臂和脸上的伤时,不由得联想起大火那日盈月的话来,便试探着问:“你要找的是不是盈月姑娘?” 男子缓缓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有几分疑惑、几分警惕。 “你是余修源?”夏侯纾再次追问。 男子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他,但看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夏侯纾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她也不故弄玄虚,自报家门说:“我受孙姑娘的委托,已经寻了你好些日子了,你要是再不出现,我们就得去你老家找你了。” 听到孙嘉柔的名字,余修源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但随着伤口的刺痛感传来,他脸上仅剩的温暖也消失了。他重重地咳了几声,轻声问:“孙姑娘她可还好?” “她非常不好。”夏侯纾摇摇头说。 “是我连累了她。”余修源的语气里全是自责。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夏侯纾提醒道,“嘉柔的腿摔坏了,行动不便,但是她让我问你,你当初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我……”余修源看了看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手臂,又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略有些狰狞可怖的脸,忽然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伤。 许久,他才缓缓说:“是我对不起她。” “难道你对嘉柔的承诺都不算数了吗?”夏侯纾不可置信地看着余修源,说话的语气也夹杂了几分怒火。 余修源抬头看着远方,但又找不到焦点,半晌才徐徐道:“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了,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连孙嘉柔的意愿都不问一问就直接回绝了吗? 夏侯纾对此很是气愤,便问:“你可知嘉柔她想要的是什么?” 余修源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不论她想要的是什么,我都给不了。” 夏侯纾冷笑道:“你现在发现自己给不了了,那你当初招惹她做什么?” 余修源眉眼低垂,喃喃道:“是我负了她。” “那嘉柔怎么办?”夏侯纾问。 这话既是在问余修源,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了别人来为难一个男子,想到孙嘉柔那唯余修源不嫁的倔强态度,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孙嘉柔知道余修源的意思,又会有多难过。 “是我对不起她……”余修源依然只是重复着类似的话。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简直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云溪终于也忍不住骂了起来,“孙姑娘为了你跟家里闹成那样,还摔坏了腿,不顾性命和名节都要见你,而你却这么轻易就背弃了对她的誓言!” “我也想带她走!可是我没有办法!”余修源突然提高了音量,吼得撕心裂肺,“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这样的我,还能给她什么?” 云溪和夏侯纾皆是一惊,或许余修源心里确实也是痛苦的、不舍的,只是,她们该怎么告诉孙嘉柔? 大家沉默了一阵,夏侯纾突然开口说:“你也不用在这里等了,你要找的那个人,她死了。” “谁?谁死了?”余修源的思绪仿佛从远处被拉回了现实,看清眼前的废墟后,他愣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夏侯纾说,“她是从楼上跳下来的。” “不可能!她不可能自杀的!”余修源奔溃的大喊,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说的话多么有分量,“她那么努力的活下来,不可能自杀的!” 夏侯纾一愣,听他这意思,他似乎是知道盈月还经历过什么。 她紧紧盯着余修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盈月的坠亡。但她心里是认同余修源的说法的,盈月经历过那么多非常人能忍的痛苦都还要努力的活下来,绝不可能轻易寻死,也许她从二楼摔下来真的只是个意外,她是要求生的,只不过运气太差,一命呜呼。 “是他!”余修源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是他!一定是他!是他杀了盈月!” “他是谁?”夏侯纾也很好奇。 余修源突然就不说了,神情里再次起了戒备。 夏侯纾调整了心情和语气,这事横竖跟自己没关系,她并不是一定要知道,更不想掺和进去。既然余修源不远坦诚相告,那就算了。 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夏侯纾言归正传道:“原本我还想问问你,孙嘉柔和盈月究竟谁对你更重要。但是现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无论你过去对嘉柔有几分情义,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我会告诉她,你因为别的女人而背叛了她,然后劝她好好活下去,另觅良婿!” “如此甚好。”余修源声音沙哑道,“谢谢你!” “请你永远记住你今天的话!”夏侯纾说完转身就走。 云溪瞪了余修源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她们没走多远,夏侯纾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齐南和冷面神。 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么连续遇到三次就不那么简单了。或许,她被跟踪了。 再联系起之前在护国寺的命案,夏侯纾不由得漱玉阁的大火跟这两人也脱不了干系。想着想着,她便直直地向齐南走了过去,也不顾自己时而男装、时而女装会被认出来。 齐南似乎早已猜到她有话要问自己,却也不急着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等着她来质问。 夏侯纾走到齐南跟前,停住脚步,开门见山地问:“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你一句,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齐南看着她,竟然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不由得嘴角弯弯,然后说:“我若说跟我没关系,姑娘相信吗?” 夏侯纾并不打算与他争辩,所以不管齐南说的是真是假,她都暂且当他说的是真的。她冷冷道:“那便最好。” 第82章 胭脂铺 夏侯纾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满头大汗。自从那日从孙府回来后,她就经常梦到孙嘉柔。梦中,孙嘉柔在莲池与余修源相遇,然后相知相爱,最后又不得不分离…… 当她告诉孙嘉柔余修源背叛了他们的誓言时,孙嘉柔那张原本就消瘦的脸上,从满怀期待到悲伤、绝望以及绝望后的愤怒。不过短短一瞬间,整个人就像经历了一生。 心死了,人也像朵花一样瞬间枯萎了。 夏侯纾原本也不明白为什么余修源宁愿做一个负心汉,也不肯当面给孙嘉柔一个解释,但是后来她站在孙家大门前,看着门口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时,她突然就有点理解了,也开始相信孙嘉柔会好好活下去——即便是靠着对余修源的恨。 但是这些云溪不懂,再加上漱玉阁那场大火以及盈月的突然坠亡给她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一直耿耿于怀,好些天都缓不过神来,甚至做出了“世上的男人都不靠谱”的断论。 雨湖深以为然,拉着云溪如觅知音,非要教她如何算账,如何看账本,绸缪着万一以后夏侯纾出嫁了,还能继续帮着她管家。 夏侯纾哭笑不得,只好任由她俩折腾账本去了。 夏侯纾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比起顾影自怜和伤春悲秋,她更崇尚一醉解千愁,于是换上男装,偷偷出府喝了几次大酒。 云溪劝不住,只能一面听之任之,一面帮忙打掩护。 夏侯纾按照惯例先去城西的桃芳酒肆小饮几杯,然后去百鹤原溜达了一圈,回来时路过十里长街,看到一家新开的胭脂铺,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了去,完全忘了自己是作男子装扮。 胭脂铺里各类胭脂水粉包装精致,香气浓郁,虽然是新开的,却也吸引了不少顾客。几个娇俏的女子和美貌的少妇正在品评挑选,转头看到身着男装的夏侯纾不免得拿起小团扇轻轻掩住嘴角,半是惊奇半是嘲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夏侯纾全然不顾,一门心思挑胭脂。看了半晌也没看到合心意的,便让老板把最好的胭脂拿出来。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头儿,身形富态、衣着讲究,虽然是个男子,但在这胭脂水粉中待久了,身上也留着几分香味。 掌柜一听夏侯纾这话,便知道遇上了行家,不一会儿便从里间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沉香木盒子,里面用暗红色锦缎包裹着一个白瓷小罐子,然后喜笑颜开地说:“公子,这便是我们店里最好的胭脂,你瞧瞧满不满意?” “那我倒要仔细瞧瞧了。”夏侯纾接过盒子来,刚打开一条缝,便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连站得较近的两个女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夏侯纾立刻做出一副小狗护食的模样,逼得两个女子一脸不高兴,只好转身去看其他的商品。 夏侯纾得意洋洋的继续观察手中的胭脂,只见那胭脂膏体糯实,粉质细腻、色泽醇厚,确实非同凡品。她忍不住就要蘸取一点来试试成色,哪知掌柜见鬼似的大叫起来:“公子,这可是上等货色,京城里仅此一盒,稀罕得很,你若是不打算买可就千万别碰!” “怎么?怕小爷我没钱?”夏侯纾眉头微蹙,睥睨着掌柜道,“小爷我若是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公子,我开店做生意的,可不敢说假话。”说着掌柜四下瞧了瞧,忙将夏侯纾拉得离旁边的两个女子远了些,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可是专供宫里的贵人用的,绝对是上等货色!” “是吗?”夏侯纾估摸着掌柜的话,忽然邪恶地一笑,“你胆子可不小,胆敢贩卖宫中物品!” 掌柜大失惊色,方知自己刚才为了卖弄这盒胭脂的精贵而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小心翼翼地哀求道:“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我这点小本生意养活,还望公子慎言,给我一条活路。” 夏侯纾翻了个白眼,多么经典的托词,忒没新意了!都说无商不奸,她看这掌柜的就没多聪明,于是她故意看着那盒胭脂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道:“这个嘛……那得看掌柜你的诚意了。” “这个好说,好说。”掌柜打哈哈道,“既然公子看中了这盒胭脂,不如就便宜点卖给你。”随后向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两!” 夏侯纾心想这人还真是不能小看,刚刚才说他不聪明,这会儿就给她开了个天价。寻常百姓家里,三两银子就够生活一个月了,十两银子足够一户五口之家富足的生活两个多月。这盒胭脂再稀有金贵,也不值这个价,何来的便宜? 再说了,倒卖宫中物品本来就是大罪,掌柜顶风作案,要么是跟宫里内外勾结,放在这里寄卖;要么是有人行盗窃之事,转手到了这里。但不管哪种,最初的卖家为了快速脱手变现,都不会把价格喊得太高,而掌柜售卖时风险也大,保不准还会吃官司掉脑袋,定然不会高价收入。 她琢磨了一会儿,看在那胭脂确实是个好东西的份上,缓缓伸出两个手指头,还了个“二两”。 “二两?”掌柜一急便成了斗鸡眼,表情变化也非常精彩,一个劲地摆手说,“公子,你蒙我啊!我出十两你还我二两?不行不行!这么好的货色,有价无市,你就是砸了我的招牌我也不卖!” “真的不卖?”夏侯纾试探道。 “不卖不卖!”掌柜继续摆手,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夏侯纾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掌柜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宫中物品,如今无端成了你店里的货物,你说得清楚吗?” 眼瞧着掌柜略有逊色,夏侯纾又说:“偷盗或者贩卖宫中物品,被抓到可是要杀头的!”说完还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掌柜瞬间面色如蜡,想了想,忙拱手拜她:“公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夏侯纾长长的叹了口气,假装很为难道:“我也想帮你啊,只不过……” “只要公子你不说出去,这盒胭脂就算是我孝敬你的。”掌柜满脸堆笑,却比哭还难看。 夏侯纾只不过想压压价,没打算过要占这个便宜,奈何送上门来的肥肉她委实难以拒绝。她略一沉思,便说:“掌柜的,你也不容易。不如就按我们刚才说的,二两银子卖给我吧。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这……”掌柜些迟疑,思索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只是那表情却跟吞了苍蝇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夏侯纾对他扭成一条麻花的脸视而不见,然后掏出二两银子给他,拿着胭脂满心欢喜的往外走,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难不成还是家黑店? 夏侯纾抬起头,便看见宇文恪笑容殷切,像个熟识的老友。 宇文恪一动不动的立在门中间,笑盈盈道:“真巧啊,莫贤弟。” 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从前夏侯纾一直觉得这是用来形容山水的,如今看来,反过来用倒也恰到好处。眼波如水横,眉峰似山聚。这样妖娆的眉眼,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会添上几分媚态,合着眉峰间的刚正之气,亦正亦邪。 夏侯纾下意识的将胭脂往背后藏,故作轻松的回应:“是啊,好巧。” 未料宇文恪早已将夏侯纾的小动作看了个明白,便调侃道:“想不到莫贤弟竟对女子之物感兴趣。” “世子不也正是为了这女子之物而来吗?”夏侯纾反唇相讥。 “正是。”宇文恪大方地承认,“前几天府里刚来了一位美姬,小王答应过要送她上好的胭脂,最近正满城寻找呢。” 宇文恪说完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仿佛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神秘的美姬,再无其他。 白芍这么快就失宠了?还是说宇文恪已经看破了她的心思,所以对她失去了兴趣? 夏侯纾有些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时也有点担心白芍的处境。 然而宇文恪将夏侯纾上下打量一番后,笑容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突然话锋一转,又道:“好久不见莫贤弟了,前些日子还听说你跟夏侯兄一同出游了,不知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经他这么一提,夏侯纾方想起自己现在应该跟夏侯翊在眠象山才对,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既然已经碰上了,她又没法装作不认识,或者装作没听到,只好说:“下个月是宣和郡主的生辰,表兄他还有事要处理,命我先回来替他操办。怎么,世子连这个都要管吗?” 宇文恪不以为忤,笑着说:“瞧莫贤弟这话说的,我不过随口问问,那里就是要插手别人家的家事了?夏侯兄孝顺,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小王设宴为他接风,莫贤弟可一定要赏光啊!” 说着他又刻意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胭脂盒,嬉笑道:“不过我听说眠象山住着的都是一帮无欲无求的无聊道士,怕是在那里待久了,人也会变得无趣起来。我瞧着莫贤弟最近气色不错,看来是急着回来享受齐人之福了。如若不是见识过莫贤弟的勇猛,看到此情此景还真会误会。” 夏侯纾明白他意有所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悦道:“难道就只准世子醉倒在胭脂丛,就不准我们这些寻常人寻些花香?” 宇文恪笑容清淡,对夏侯纾表现出来的不耐烦视若罔闻,笑道:“我原以为经过上次围场一事,莫贤弟日后只怕会觉得心中有愧,从而避着我了。如今看来,莫贤弟依然是快人快语,直爽大方,小王很是欣赏。你这个朋友,小王交定了!” 我为什么要心中有愧啊?还有,谁要跟你交朋友? 夏侯纾相当腹诽,只是当她看着宇文恪脸上无辜的笑容,心里不由得又犯起了嘀咕。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又提起来是什么意思? 今天,真的是偶遇吗? 第83章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侯纾心中纵然有许多的怀疑与困惑,可当着宇文恪的面,想着他背后的老陵王及各种势力,她也不能继续激化矛盾,只好委曲求全道:“上次都怪我莽撞,差点误伤了世子,为此表兄已经罚我在家闭门思过好些天了,又带着我去眠象山吃苦受罪,还望世子大人有大量,不与在下计较。” 宇文恪对她的回答很是吃惊,目光直直的盯着她,心想着眼前伏低做小的人还是他以往认识的莫真吗?难不成他又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他派了人暗中查访过莫真的身份,没想到查着查着,发现夏侯氏的族亲中还真有莫氏这么一门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只是莫氏人丁寥落,又经过几次战场的洗礼,如今已经找不到当家之人。所以留下莫真这么一个遗孤,又被夏侯氏好生将养,似乎也说得过去。可他再往下细查时,却又发现越国公府的仆从表示没在府中听说过一位姓莫的表公子,只听说幕僚中有一位叫莫晓风的先生。 然而就在前不久,夏侯翊要去眠象山时,越国公府却又突然传出夏侯翊同行之人中有一个姓莫的表亲。 这个消息听起来非常的刻意。所以他就更加好奇莫真的身份了。 夏侯纾当然不知道宇文恪的心里琢磨着什么,只记得夏侯翊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避着宇文恪这个人。她想了想,便说:“方才世子说欣赏我这样的性格,便知我是绝对无意冒犯,想来也不会跟我计较之前的事了。不过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宇文恪不置可否,但似乎又明白她方才为何乖乖认错道歉了。他依然站在门中间不肯退让,又说:“有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今日既然遇上了,不如我们去喝一盅?” “多谢世子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夏侯纾扬了扬手中的胭脂,“我既然答应了夏侯兄长要替他筹备郡主的寿宴,就得敬守承诺。”然后眼睛瞄了瞄他,“还请世子让个道?” 宇文恪轻咳了一声,笑着避开了身子。 辞别宇文恪后,夏侯纾也没什么心思继续逛下去了,她收好胭脂,径直往越国公府走。 带了越国公府,她却不慌着进去,而是沿着胡同转了一圈,再三确认后面没人跟着,才匆匆走到一处院子墙角,沿着旁边的大梧桐树娴熟的翻了进去,然后轻车熟路的穿过几间院子,推开了一方小门,溜进了自己住的清风阁。 她刚松了口气,转头便见廊下赫然坐着正在喝茶的钟玉卿,旁边还跟着年过半百的李管家和一干丫鬟婆子,大家都一脸惊恐的看着她,而云溪和雨湖则跪在一旁一个劲的朝她使眼色。 夏侯纾顿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谁回自己家用得着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还偷偷摸摸的,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进了贼。 既然被抓了现行,夏侯纾也不再刻意隐瞒和躲闪。她暗自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向钟玉卿请安。 钟玉卿轻轻放下茶杯,仪容得体,不怒自威。她半眯着眼睛将女儿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早已猜透了夏侯纾的行迹,也不急着生气,反而是温和如常道:“纾儿,此番你作何解释?” 夏侯纾早已从云溪的暗示里得知她并没有如实招供,所以马上装出一脸委屈,声若蚊蝇道:“我不过是出去逛了逛而已。” 钟玉卿凤眼一转,沉声道:“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可今天的事确实就是这么简单。 夏侯纾连忙说:“女儿句句属实。” 钟玉卿本就因为夏侯纾伪造身份进入长青门的事还没有完全消气,原是想把夏侯翊支出去,让他们兄妹无处同谋,由此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女儿不断的挑战她的底线,她也不能一忍再忍。 钟玉卿指了指跪在云溪和雨湖后面的一个丫鬟说:“你来说。” 夏侯纾顺势看过去,竟然是翠烟。 翠烟诚惶诚恐的给钟玉卿磕了个头,看都不敢看夏侯纾一眼,结结巴巴的说:“三姑娘近来确实经常外出,云溪姐姐就哄着我们说是姑娘嗜睡,还让我们不要去房中打扰。” 整个清风阁的人都是钟玉卿安排的,夏侯纾并不期待人人都像云溪和雨湖那样对自己衷心,但翠烟是负责梳洗的丫鬟,是紧身服侍的,所以她夏侯纾待她还是比较亲厚的,云溪和雨湖平时待她们也不薄,但没想到她为了想钟玉卿表忠心,居然会拉云溪下水。 夏侯纾的目光立即就往她前面的云溪身上扫去,才发现云溪的左脸有些红肿,指痕尚存,这样大的力道……只有母亲身边的婆子才会下手这么重,遂用余光乜了一眼站在钟玉卿旁边的馥佩嬷嬷。 后者气定神闲,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夏侯纾抿了抿嘴,道:“这段日子女儿确实经常出府,但也只是随便逛逛,母亲若是不信,责备女儿便是,不必牵连旁人。” 钟玉卿不以为然,扫了一眼云溪,正色道:“你不必急着为她开脱,光是她欺瞒我这一点,就该家法处置!” 夏侯纾见解释无用,只好破罐子破摔:“母亲,这真的不关云溪的事,是我让她瞒着您的,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反了你了!”钟玉卿终于放弃了忍耐,一巴掌拍在椅子旁边的红木小几上,就连刚放下的茶杯都抖了抖,也不知道手掌疼不疼。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夏侯纾厉声呵斥道:“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前些日子也是如此吧!说,都去干什么了!” 见母亲真动气了,夏侯纾也不敢继续争辩,她一面耷拉着脑袋作认错状,一面绞尽脑汁想着化解方法。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立刻将刚买到的胭脂拿出来,双手呈给钟玉卿,委屈巴巴的说:“母亲真的错怪女儿了。” 钟玉卿愣住,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女儿手中的胭脂。这是什么意思?当着众人的面,随便拿盒胭脂就想贿赂她吗? 胆子可真不小啊! 还是庆芳机灵,立即善解人意的接了过去呈给钟玉卿。 她跟在钟玉卿身边十来年了,别人都只当宣和郡主教女甚严,却不知郡主其实好多地方都是纵容着这个宝贝女儿的,根本舍不得重罚,不然每次夏侯纾犯了错,就不只是责骂、抄书和禁足了。 钟玉卿本来就是在气头上才会做出一副严目的姿态,此刻见女儿有所转圜,身边的婢女也帮着打圆场,便接过那盒胭脂来打开来瞧了瞧,除了香味浓郁之外并未发现异常。她不禁眉头深锁,道:“这是何意?” “母亲,您不会忘了您的生辰快到了吧?”夏侯纾看着一脸诧异的钟玉卿,寻思着这法子有戏,便继续扮演贴心小棉袄,“女儿近来时常外出,便是想为母亲寻意见称心的生辰礼物。可是母亲什么都有,女儿想来想去,便挑了这盒胭脂,您仔细瞧瞧可还喜欢?” 说着夏侯纾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这盒胭脂的奇妙之处。 “生辰礼物?”钟玉卿依然满脸疑惑,半晌才想起自己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自从大儿子英年早逝后,她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心思过生辰了,看着女儿殷切的笑她有一刻的恍惚,不由得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隐约记得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妙龄少女,与夏侯渊相知相惜,喜结连理,延绵子嗣,然而一晃二十几年就过去了,女儿都跟当年的自己一般大了…… “我就知道您给忘了!”夏侯纾没打算多给母亲多余的时间思考自己是不是又在忽悠她,更不愿看到母亲联想起不好的往事,赶紧献上甜言蜜语,“我原本还打算先瞒着您,等到您生辰那天再给您一个惊喜,不过既然被您给发现了,女儿就提前祝您福如东海、容颜永驻、笑口常开!” 女人都是心软且害怕老去的,钟玉卿也不例外。尤其是到了她这个年纪,又经历过失去亲子的痛苦,年岁对她而言似乎更加难熬一些。 过了一会儿,钟玉卿才回过神来,轻轻扫了一眼那盒胭脂,似乎确实跟寻常的胭脂不太一样,才半信半疑道:“我可不希望你是在骗我。” “女儿不敢!”夏侯纾立刻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大哥不在了,二哥又不在家,女儿也是想讨母亲开心才出此下策。求您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 见夏侯纾又开始装乖卖巧,钟玉卿便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个真相来了。 庆芳也在旁边蛊惑:“郡主,您看这胭脂多衬您的肤色,还是三姑娘有孝心,知道您喜欢什么。依奴婢看,三姑娘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开开恩,饶了她这一次。”然后又看向云溪和雨湖,叮嘱道,“你们两个也别偷懒,以后三姑娘再出门,可都得跟上了。” 云溪和雨湖赶紧答“是”。 就连自己身边忠心耿耿的丫鬟都在替夏侯纾开脱,还给大家都找了台阶下,钟玉卿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不想做恶人,更不想劳力伤神跟女儿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言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她这个做母亲的,若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被膝下的几个孩子气成什么样了! 钟玉卿叹了口气道:“你们兄妹俩就没一个是省心的!翊儿马上就要及冠了还不稳重。你呢,成天穿成不伦不类得出去鬼混,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看你们兄妹是想合起来气死我!” 夏侯纾见状忙起身过去抱着钟玉卿的手臂讨好道:“您就别生气了,女儿已经知错了,保证下不为例!” 钟玉卿还没有糊涂,便说:“你这个机灵鬼,尽会装乖卖巧忽悠我,今天若不罚你,你也不会长教训。”说着看向一旁的李管家,严声道,“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三姑娘出去,不然家法伺候。” 李管家领命恭恭敬敬地答了个是,旁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偷偷拿眼睛偷瞄小主人,恨不得将眼睛装在她身上。 第84章 情面 夏侯纾松了口气,不过是禁足而已,她也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惩罚了,更何况,今日见了宇文恪后,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出门了。家里人费尽心思的要抹掉关于她莫真的假身份,她也该配合一点。 钟玉卿见女儿站在那里走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赶紧去把衣裳换了!你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尽做些不成体统的事!” 夏侯纾闻言瞬间回过神来,赶紧讨好道:“母亲教训的是!纾儿必定谨记在心,时刻提醒自己。” 却不说绝不再犯这样的话。 钟玉卿长叹一声,她养的这个女儿,好听的话没少说,体面的事却没做过几件,然而她竟毫无办法。 夏侯纾见母亲神色稍缓,忍不住为自己辩上几句,便说:“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女儿,俗话说将门无犬女,父亲铁骨铮铮,母亲巾帼不让须眉,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钟玉卿果然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指着她说:“你这孩子没个正形的,回头让你父亲听了这话,可不得拉你去军营里历练历练!” 夏侯纾吐吐舌,逗乐道:“军营里到处都是写五大三粗的汉子,我若是去了,父亲还得专门给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那多麻烦呀!” 钟玉卿摇摇头,又交代了些话才疲倦的回去。 李管家是看着夏侯纾长大的,向来对她疼爱有加,如今也对着小主子直摇头,无可奈何的随着众人一并离去了。唯独馥佩嬷嬷留了下来,看着夏侯纾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姑娘果然冰雪聪明!” 馥佩嬷嬷是恭王府的旧人,也是钟玉卿乳母的女儿,自幼就跟在钟玉卿身边,主仆两人感情深厚。钟玉卿出嫁时,馥佩嬷嬷便跟着来了越国公府,把自己这大半生都耗在了这里,从无怨言。 多年来,馥佩嬷嬷对钟玉卿忠心耿耿,尽心尽力,是个实打实的忠仆。而钟玉卿也没有亏待她,不仅对她极为器重,给了她如同主人般的体面,还为她的兄弟姐妹们置办产业,算是仆从里的独一份。 馥佩嬷嬷为人老沉精炼,铁面无私,府中的大小奴仆对她是又敬又怕。她侍奉了钟玉卿大半生,又没有丈夫和孩子,便将钟玉卿所生的夏侯翖和夏侯翊视若亲子,但凡有人敢说两位公子的一句不是,她都要与人争辩几句。然而对同样是钟玉卿所生的夏侯纾,她却谈不上喜欢,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这种奇怪的现象似乎从夏侯纾八岁那年跨进越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存在了。 夏侯纾不明白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乃至越国公府的其他年轻仆从也不明白,只当馥佩嬷嬷是自恃身份,看不惯夏侯纾的行为举止,故意刁难。而且这事连钟玉卿都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就更不好说了。 以往夏侯纾总认为自己再怎么着那也是越国公府的主人,不必与一个不通情理得老仆斤斤计较,所以每次犯了事被母亲惩罚,她不求馥佩嬷嬷能为自己说情,但求她能袖手旁观。但偏偏,馥佩嬷嬷最爱抓夏侯纾的小辫子,仿佛在她身上安装了一副眼睛,一旦抓住,绝不姑息,不捅到钟玉卿那里去决不罢休。 记得她刚回越国公府的时候,还不太懂得京城里的礼仪规矩。那会儿祖母林老夫人因为夏侯翖的事情受了太大打击,病得很重,她和几个兄长及堂姐轮流到祖母跟前侍疾,她不慎打翻了放在祖母床榻前的汤药。馥佩嬷嬷正好奉钟玉卿的命令过来问安,看到后直接就将她拎出去斥责一通,给她扣帽子说她不敬祖母,最后还让她在廊下罚站。若不是老祖母听了骂她自作主张,跟个孩子斤斤计较,只怕夏侯纾还得在廊下站一个上午。 夏侯纾与夏侯翊兄妹感情很好,两人经常一起闹着玩,言行举止之间难免就有不妥之处,但凡馥佩嬷嬷听到了或看到了,也会立刻斥责她不懂礼仪,不知廉耻,然后还要禀报给钟玉卿,总在她们母女、兄妹培养感情的道路上横插一脚。 很多时候,夏侯纾都想不明白,馥佩嬷嬷到底是他们家的老仆,还是她的教养嬷嬷,总是冷冰冰的管这管那。可就是教养嬷嬷,也只会期望自家姑娘端庄、体面、大方,传出个好名声,而馥佩嬷嬷却恰好相反。 就说今天这事儿吧,整个越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云溪跟了夏侯纾多年,主仆二人情同姐妹,连在府中待了十几年的老妈子也得客客气气地她叫一声“云溪姑娘”,而馥佩嬷嬷却依然下了重手。 打狗还看主人呢,何况馥佩嬷嬷明明就知道云溪是她信任的人,还如此不留情面,分明就是不给她面子。 夏侯纾寻思着自己未曾受过馥佩嬷嬷的恩惠,不至于欠她什么。平时也鲜少在她面前晃悠,不可能得罪她。如今无端被她莫名其妙的厌恶,甚至还牵连到自己身边的人,夏侯纾口中便有一口怨气怎么也咽不下。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夏侯纾越想越气,恨不能立马寻个由头把馥佩嬷嬷教训一顿,好替云溪报仇。但是此刻云溪的脸还肿着,她也懒得跟她计较,遂十分冷淡地回了句“嬷嬷过奖了!” 望着夏侯纾头也不回地和雨湖扶着云溪进屋了,馥佩嬷嬷也不生气,悠闲自得的转身往外走,纤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 夏侯纾转身时正好看到馥佩嬷嬷骄傲而笔挺的背影,不由得骂了一句“老虔婆!我迟早得收拾她!” 云溪顿了顿,直到馥佩嬷嬷彻底离开了视线,才小声安慰夏侯纾:“馥佩嬷嬷平日待人极好的,今日不过是奉了郡主的命令,下手重了点,姑娘不必记挂在心上。只要姑娘平安无事,云溪便知足了。” 明明是她闯了祸连累了云溪,如今却要云溪来安慰她。夏侯纾心中既心疼又愧疚,只觉得眼睛涩涩的。可是看到云溪那半张打得跟猪头一样的脸,她又怒火中烧,道:“你是不是傻?这个时候还替她说好话做什么?是嫌她打得还不够用力吗?” 云溪立即捂着脸抿了抿嘴唇。 夏侯纾立马就心软了,轻轻扶了云溪肿得老高的左脸,仔细瞧了瞧,柔声道:“疼不疼?” 云溪憨憨的笑了笑,说:“也就看着吓人,其实早就不疼了。” 云溪这丫头虽然平时嗓门大了点,却是个单纯的姑娘,毫无心机,对自家主子更是百般维护。夏侯纾想着自己身边有个这么贴心的人,瞬间便觉得馥佩嬷嬷算不上什么了。 雨湖很快就找来了消肿化瘀的膏药,夏侯纾亲自为云溪涂抹后,便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换回平日的衣裳后才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逛逛。 算算日子,夏侯翊已经走了一月有余了,下个月便是钟玉卿四十三岁的生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还有馥佩嬷嬷的这番举动,她也得找人问个明白,不然老这么下去,她真是防不胜防。 夏侯纾正想着事,便听到厢房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哭声,像是丫鬟们在吵架。 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踢了一脚门,大吼道:“你们闹什么闹?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厢房的门扇应声从里面打开,雨湖探出半个身子,气呼呼道:“姑娘,翠烟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能轻易饶了她!” 能不能消停一下啊!夏侯纾觉得头更疼了。 而房内的翠烟也听到了夏侯纾的声音,呜呜呜的哭声就更大了。 夏侯纾并不想徒生事端,大步跨进厢房,就看到清风阁叫得上名字的几个小丫鬟都聚在一处,翠烟则趴在矮榻上哭得一塌糊涂。 “你们是想如何?”夏侯纾问。 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最后齐齐把目光投向雨湖。 雨湖也不怯场,便说:“翠烟平日里没少拿姑娘的好处,我们还当她会心怀感恩,处处为姑娘着想,没想到她关键时刻竟然出卖姑娘。她能出卖一次,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的人,就算姑娘不跟她计较,我们也不能轻饶了她。” 夏侯纾静静地听着,又问:“所以,你们想怎么做?” 事发突然,雨湖集结了几个小丫鬟把翠烟堵在这里,只是想挫挫她的锐气,杀杀她的威风,让她别以为自己背靠着宣和郡主就不把小主子放在眼里,倒还真没想好要怎么惩罚她。 夏侯纾看明白了,扫了依然伏在矮榻上哭泣的翠烟,对雨湖和其他几个小丫鬟说:“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不要在这里为难她了。” “姑娘……”雨湖一脸诧异。 夏侯纾深吸一口气,解释说:“我最近确实经常外出,她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而且她是母亲的人,自然是要对母亲效忠的,何错之有?” 小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作何答复。 夏侯纾又说:“我知道,你们之中,还有许多人都是效忠母亲的。” 小丫鬟们闻言,立刻开始在同伴中寻找谁是宣和郡主的人。 夏侯纾笑了笑说:“同在一座屋檐下,你们也不必防贼一样防着彼此。你们是效忠母亲,还是效忠于我,都没有关系,母亲她不会害我,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只不过日后大家心里对我有什么想法,请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不必在背后告状。我夏侯纾向来是敢做敢当的,也不怕谁在背后挑拨,但别累及他人。” 夏侯纾的话音刚落,翠烟的哭声就小了许多,其他小丫鬟也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还有……”夏侯纾刻意扫了众人一眼,提高了语气,“母亲刚走,你们便关着门在这里闹,是想给谁脸色看呢?还是觉得我被禁足了还不够,得再给我加点其他惩罚?” 小丫鬟们纷纷低下脑袋。 夏侯纾尤不解气,继续说:“云溪的脸还肿着呢,她都没说什么,你们急什么?是能把翠烟打一顿,还是要把她赶出清风阁?” 翠烟闻言愣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头来,随后继续小声啜泣。 第85章 别把他人当傻子 夏侯纾把翠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冷笑一声。 她以前倒是小看她了。 原以为翠烟只是爱慕虚荣,又爱贪点小便宜,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的问题,留她在身边服侍也没有不妥,还指望着总有一天能够靠真心感化她,如今才知道她还是个刚做不敢当的。这样的人,她是万万留不得了。 看来母亲也有看人走眼的时候。只是这事该怎么跟母亲说呢? 翠烟并不知道夏侯纾此刻正审视着她,兀自埋着头哭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一面思索着今天自事发以来宣和郡主的反应和夏侯纾的态度,一面琢磨着该怎么重新回到原先的样子。 她服侍了夏侯纾好些年,也知道夏侯纾不是个毫无心计的主子,如果她真的被赶出清风阁,整个越国公府也没人会要她了。即便宣和郡主把她留在颂雅堂,可在人才济济的颂雅堂,她顶多做个粗使丫鬟…… 夏侯纾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翠烟的一句解释,终于忍无可忍,便道:“翠烟你也别觉得自己多么委屈。今天这事,你要说我便说我,何必连累云溪?平日里你到我房里来服侍的时候,云溪没少帮着你的。她有什么好处,没少跟你们分享;你有什么错处,她也帮着遮掩。你还记得你之前从我的首饰盒子里拿了一支银簪送给自家表姐做嫁妆吧?你自认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云溪都看在眼里。不过是她担心事情闹大了让你失了面子,在你表姐那里抬不起头,在府中也难以立足,所以就自己揽了下来,硬说是被她不小心弄丢了,为此雨湖还罚了她银子。” 雨湖愕然,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那她罚没云溪的那些银子,是不是该会给她?翠烟这个贱蹄子还真是不能小瞧,跟她玩金蝉脱壳是吧? 翠烟大惊失色,看向夏侯纾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连哭都忘了。 当初她表姐出嫁,她为了装门面就承诺要送表姐一根簪子添妆。可她去外面看了一圈,一根拿得出手的银簪子也得好几百文,她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就有点犹豫了。恰好夏侯纾的首饰盒里有一支样式精致的银簪,只因夏侯纾彼时尚未及笄并不怎么佩戴,平时也不甚在乎。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趁着收拾妆台的时候没人注意偷偷藏进了袖子里。后来雨湖清查首饰时发现少了,追问起来,她就装作不知道,最后还是云溪顶了雷。 没想到这事过去两三年了,居然还会被搬出来。原来不是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而是雨湖演得形象逼真。 翠烟去向钟玉卿告状,确实是出于忠心,可再大的忠心,也掩盖不了她偷盗夏侯纾簪子的事实。那根银簪子,她那没什么见识的表姐视若珍宝,时不时还拿出来簪上一回呢! 翠烟这回是真的知道怕了。赶紧从矮榻上爬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泪眼汪汪的哀求道:“姑娘,我错了!求你不要拉我去报官!” 夏侯纾冷笑道:“我若要报官,也不必等这么多年。原本我也觉得云溪说得在理,念在你是初犯,给你留个面子,所以也当做不知情。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牵扯云溪。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我希望你牢牢记住,别自作聪明,把他人都当傻子。” 翠烟自那日之后就病了,连床都下不了。没过几天,管事嬷嬷就带着她爹娘来给她收拾东西,将她挪出了清风阁,此后翠烟再没出现在夏侯纾面前。随后钟玉卿又指了个叫巧铃的丫鬟来做梳洗丫鬟。 换来换去都是来监视她的人,不过是酒瓶装新酒罢了。夏侯纾无奈的笑了笑,便让雨湖带着巧铃去安顿。 为了让云溪的脸快些消肿,夏侯纾还特意带她去找裴浪看了一回。确定没什么事,也不会破相,她这才放心了,又逼着裴浪开了些养颜美容的膏药给云溪带回去涂抹。 安排好云溪,她与馥佩嬷嬷之间的纠葛,也得好好算一算了。 夏侯纾仔细考虑过了,整个越国公府,看到馥佩嬷嬷针对她的人不在少数,但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具体原因,反而一个个当睁眼瞎。与其浪费时间去找那些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人打听,还不如直接去找正主问问。 夏侯纾心里这么想着,人就不知不觉便绕到了馥佩嬷嬷住的偏院。 这间院子原本还住着另外两个嬷嬷,都是随钟玉卿从恭王府陪嫁来的女使,在府中待遇优渥。后来另外两个女使到了年纪都嫁人生子了,随着年岁渐长,家中子嗣存了点银两便在外面置了房屋和田产。钟玉卿感念她们服侍自己一辈子,多有辛劳,便将身契还给她们,许了她们自由之身。唯有馥佩嬷嬷一生未嫁,兄弟姐妹都已成了家难以依靠,便继续留在了府中,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这里,直到前些年才收了个模样机灵的丫鬟作干女儿,与她朝夕作伴。 月亮像弯弯的银钩挂在树梢上,朦胧的夜色给大地罩上了一层轻纱,屋内点点灯火映出的光线与天际的星光连成一片,静谧优美。馥佩嬷嬷的窗户纸上透出一片昏黄的烛光,屋内传出细细碎碎的呵责声,好像是馥佩嬷嬷又在训斥干女儿。 馥佩嬷嬷那干女儿原名叫芦花,如今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芦花本是个渔家女,因父母捕鱼时不幸沉了船,年幼无依,被自家伯父收留,但她那伯母嫌她年纪小干不了活还要吃饭,是个累赘,就悄悄把她卖给了路过的行商。那商人后来遭难欠了债,又把她转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才辗转几回把她卖到了越国公府来做丫鬟。馥佩嬷嬷见她身世可怜,模样生得周正,为人也机灵,便认了她做干女儿。 后来钟玉卿觉得“芦花”这个名字不好,听起来就飘零无依的感觉,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采薇。 采薇刚来越国公府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大概是因为其不幸的经历,说话做事都瞻前顾后,让她做点什么也推三阻四的,生怕得罪了谁会受到惩罚,小小年纪心眼却特别多。可自从有了馥佩嬷嬷这么个靠山,采薇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她一面装乖卖巧把馥佩嬷嬷伺候得妥妥帖帖的,一面又仗着自己是馥佩嬷嬷的干女儿在其他家仆面前狐假虎威,拿乔作势,就连夏侯翊房中的撷英都吃过她的闷头亏。 最初的时候馥佩嬷嬷并不知道采薇的所作所为,每每听到有人在议论采薇,她便像只老母鸡一样极力维护,甚至还得罪了不少府中的老人,直到采薇偷了夏侯翊的一块贴身汗巾她才后知后觉。 偷盗主人财物本来就是大忌,按照家规,是要被送去报官的,更何况采薇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窃取的还是男子的贴身之物,赶出府去都不足为过。但是钟玉卿考虑到馥佩嬷嬷孑然一身,好不容易认了个女儿,便只让馥佩嬷嬷仔细看管采薇,不准她再靠近夏侯翊的院子。 这一年多以来,采薇似乎大有转变,她不仅任劳任怨,本本分分的干活,还尽心尽力地伺候着馥佩嬷嬷,就连钟玉卿都称赞她孺子可教,知错难改善莫大焉。不过夏侯纾平日里与馥佩嬷嬷互相不待见,也从来不理会她的干女儿采薇,只是听撷英私底下跟云溪抱怨过几句,说采薇记吃不记打,隔三差五就到春熹居附近转悠,见到人就跑。 这次也不知道采薇又犯了什么事,被馥佩嬷嬷连声斥责了好半晌也没敢回一句话。 房门未关,夏侯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越国公府的主人,没必要畏手畏脚的,连去家仆的房间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便径自走了进去。 房间内黄梨木家具都有些年代感了,但都擦得油光程亮,纤尘不染。采薇最先发现了她,赶紧欠身行礼,怯懦懦地叫了声“三姑娘”。 馥佩嬷嬷闻言脸色微沉,挥手示意采薇先出去。 采薇向馥佩嬷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夏侯纾明显听到采薇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觉得终于解脱了。 馥佩嬷嬷虽是家仆,但因着是钟玉卿身边的人,身份也尊贵些,平时看人都是眼高于顶的,看到夏侯纾更加没有好脸色。她一边打量着夏侯纾,一边冷着脸开门见山道:“这么晚了,姑娘来老奴这里所谓何事?” 夏侯纾并未急着回答她,而是仔细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清一色的黄梨木家具,各种小物件也是摆放得恰到好处,其中好几件饰物夏侯纾都曾在母亲钟玉卿那里见过,颜色古朴淡雅,看似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精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了哪家老夫人的屋子。 她找了一张靠上首的黄梨木椅子坐下,才将目光落在馥佩嬷嬷身上,轻声道:“我在府中住了七年,竟然不知道嬷嬷住得这般好。” 馥佩嬷嬷并不打算琢磨她话里的意思,也不客套,便说:“老奴是个直性子,不喜欢拐弯抹角,姑娘要是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夏侯纾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嬷嬷果然是个不会转弯的直性子,不然也不会忘了我也是越国公府的主人了。” 馥佩嬷嬷也不装傻充愣,直直地看着夏侯纾逼问道:“姑娘这话是说老奴不把姑娘当这越国公府的主人了?” “难道不是吗?”夏侯纾反问道。 “姑娘自然是这越国公府的主人。”馥佩嬷嬷语气平静。 她是主人没错,可馥佩嬷嬷有把她当成主人过吗? “可是我并不觉得你把我当成主人了。”夏侯纾也直视着馥佩嬷嬷的眼睛,企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玄机来。 果然,馥佩嬷嬷突然冷笑一声,不卑不亢道:“姑娘是越国公府的主人,但是老奴的主人只有郡主一人!” 夏侯纾听明白了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好反驳的,毕竟馥佩嬷嬷原本就是恭王府的家仆,是陪着钟玉卿嫁到越国公府来的,只认钟玉卿这一个主子也无可厚非。她点点头换了个方式继续问:“嬷嬷,我如今不过才十五岁,在这府中住的时间也不长,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为何你处处与我作对?” 第86章 旧债 馥佩嬷嬷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面无波澜的模样,冷冷道:“姑娘多虑了,我不过是一个家仆,哪里敢与姑娘作对?” 这话夏侯纾可不爱听了,便也不客气地说:“这里没有外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馥佩嬷嬷听了果然面露不悦,狠狠瞪了夏侯纾一眼。 这样视若仇敌的眼神夏侯纾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道:“我敬重嬷嬷是个人物,为了成全你的体面,平日里也是以礼相待,却不知原来你竟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 馥佩嬷嬷沉思了一会儿,再看向夏侯纾时眼神里明显带着几分怒意。她问:“姑娘果真想知道?” 夏侯纾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耐烦的嘲讽道:“嬷嬷方才不是还自称是个直性子的人吗?怎么这会儿倒是学起那些弯弯绕绕来了?” 馥佩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从里间卧房的床底下摸出了一个暗红色描金的雕花木匣子。木匣子上纤尘不染,想必木匣子的主人经常擦拭。 夏侯纾静静地看着馥佩嬷嬷轻轻将木匣子放在圆形小几上,缓缓打开来,只见匣子里装着一双男人的鞋履和一缕用红线绑着黑发。 夏侯纾不明白她的用意,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馥佩嬷嬷目光紧紧盯着匣子里面的东西,神情真诚而悲切,语气平静地说:“这是亡夫的遗物。” 夏侯纾知道馥佩嬷嬷一生未嫁,所以听到“亡夫”两个字相当诧异,便问:“可你不是没有成过亲吗?” 馥佩嬷嬷用手轻抚了那双用金色丝线绣着祥云的鞋子,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庞,然后她将旁边的那缕黑发紧紧握在手里努力维持着冷静,道:“我们的确没有成亲,不过我们早已互许终生,他便是我的丈夫。” 也就是说,这缕用红线绑在一起的黑发,其实是馥佩嬷嬷跟她口中的“亡夫”的互许终身的信物? 夏侯纾的目光不由得移向馥佩嬷嬷有些泛白的发丝,大概因为常年的劳作,比钟玉卿大年纪相仿的馥佩嬷嬷明显苍老得多。可是她提这些做什么?与自己何干? 夏侯纾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馥佩嬷嬷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手中的发丝被她握成了一团。她浑身颤抖,然后满眼怨愤地怒视着夏侯纾,一字一句地指控道:“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死,我也不会一辈子孤苦伶仃!” 莫名其妙的她怎么就欠了别人一条命了? 夏侯纾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馥佩嬷嬷突然提高了音量,像只看准猎物的鹰一般直直地看着夏侯纾的眼睛,徐徐道,“当年郡主怀着你的时候,便有天人说你是不祥之人,会克死兄弟,牵连父母,颠覆家族门楣,可是郡主不相信,非要把你生下来。整整八个月,郡主带着你东奔西走,吃尽了苦头。好在郡主深明大义,所以你出生没多久便将你送去了泊云观。可是谁想到离得那么远,翖儿还是被你给克死了!翖儿那么优秀的孩子,真是老天不长眼!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不是说她亡夫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母亲和大哥的事了? 夏侯纾忍无可忍,气得站起来大声反驳道:“你胡说!大哥明明是遭了奸人所害,怎么就变成了被我克死的了?” 她懒得理会也不屑于理会馥佩嬷嬷对自己的无理的刁难和指责,但不允许她拿夏侯翖的死来说事,因为夏侯翖的死是整个夏侯家的心结。 “你不仅克死兄弟,你还害死了我的丈夫。”馥佩嬷嬷没给夏侯纾继续反驳的机会,当机立断的又继续给她加了一宗罪,“当初去接你的途中,我的丈夫为了救你,从悬崖上摔了下去,连一句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是说……庄护卫?” 夏侯纾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心慈手软、柔弱不能自理的人,但平白无故背上了两条人命,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辜,又很无力。不过当年她离开泊云观的时候已经八岁了,自然是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七年前,夏侯渊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失败和痛苦,不仅在对战北原国的战场上接连失利,还因敌军使诈痛失爱子夏侯翖。作为一名将领,打败仗丢失城池就是最大的耻辱,而作为一位父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便是对他最大的讽刺。面对这双重打击,夏侯渊强忍着痛苦打完了最后一战,夺回了之前丢失的五座城池,却连夏侯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最后不得不奉旨班师回朝,用自己的满腔热血履行着身为臣子的忠和义,直到回京复命后才病倒在塌。而彼时北原国不仅在战场上势如破竹,攻城略地,还暗中派了奸细到京城来,企图通过刺杀主将夏侯渊来打击报复。 夏侯渊缠绵病榻数十日,也不断遭到各式各样的行刺和陷害,防不胜防。悲痛之余,他恍悟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让仅剩的一子一女流落在外任人宰割,也顾不上当初那疯道士的预言,派了身边的一名叫庄桦的护卫领了十几个人前往泊云观接夏侯纾。 夏侯纾在泊云观的日子虽然与世无争,轻松平淡,但她一直希望能与父母家人团聚,所以当她得知家里终于派人来接自己回去,心里自然十分高兴,辞别了泊云观中的一众师姐妹后欢欢喜喜地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未料他们的行踪走漏了风声,刺客在他们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十几个护卫为了保护她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刺客人数众多,且身手不凡,他们的人在激战中损伤大半,根本无法将夏侯纾安全护送回京。 为了完成使命,庄护卫略一合计,便将夏侯纾隐匿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然后命剩下的人佯装与刺客交战拖延时间,自己则驾着空马车引开敌人,结果在途中不慎摔入悬崖,粉身碎骨。 夏侯纾得知庄护卫的事已经是两天之后,当时她已经因为饥饿和过度惊吓有些神志不清。由于庄护卫没有按时将夏侯纾接回京,夏侯渊心中疑窦丛生,立刻又派了一队人马出来接应。得知庄护卫等人的消息后,他急得吐了血,随即拖着病躯亲自带了人出来寻找。然而夏侯纾年纪尚幼,没经历过什么大事,这一遭逃亡下来,吓得不轻,再加上庄护卫临走前告诫她如果不是熟人来找她,绝对不能离开,所以一直躲在灌木丛里,哪里也不敢去,直到绝望的夏侯渊找到她…… 这么说来,馥佩嬷嬷口中的“丈夫”必然就是庄护卫了。 夏侯纾从来没有忘记过庄护卫的救命之恩,只是庄护卫父母早亡,又没有兄弟姐妹和妻儿,所以便在越国公府的小祠堂里供奉了恩人的牌位,日日香火不断。 对于庄护卫,夏侯纾心里有愧疚,也有感激,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杀人凶手,所以她不服气地说:“就算他是为了救我而死,可是这并不是我故意的,如果不是有人追杀,他又怎么会坠崖?” 馥佩嬷嬷怅然一笑:“你是受益者,你当然这么说!” “对,你说得没错,我是受益者。可是我是受益者我就得背负上一条人命吗?”夏侯纾接过她的话说,一抒自己缱绻多年的怨气,“这些年来,你们在背后说的这一切,都以为我不知道吗?是,我很感激他,从来不敢忘记他的恩情,也想过要用各种办法来弥补。可你们除了一味的指责我,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你们做了什么?你不去怪罪那些真正杀害他的人,却来责怪有幸被他救了一命的我,这合理吗?” “你不用再说什么了!”馥佩嬷嬷突然很累,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夏侯纾一眼。 夏侯纾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如果把这些罪过都怪在我身上能让你好过一点,那你就继续吧,我不介意,毕竟我的命是他救的。但是这与其他人无关,所以请你以后有什么就冲我来,不要牵连我身边的人!” 馥佩嬷嬷双目紧闭,紧紧抱着那双多年没有送出去的鞋子,一言不发,仿佛夏侯纾只是一团让人生厌的空气。 见此情形,夏侯纾也不想再说其他,遂转身往外走,恰好在门外看到了早已出来的采薇。 采薇从馥佩嬷嬷的房间里出来后并未走远,而是站在门口偷听她们的谈话。夏侯纾走得太快,她来不及躲闪,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门口候着。 夏侯纾并没什么心思管这对母女的事,所以直接从采薇的身边走了过去。但没走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采薇说:“采薇,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也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今天的事情如果我从第四个人那里听到半点风声,你就不要留在越国公府了!” 采薇怔了怔,一低眉头,马上又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声若蚊蝇道:“三姑娘请放心,采薇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是个聪明人,不过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但是现在,也只能这么吓唬她了。夏侯纾看着采薇楚楚可怜的样子,联想起方才馥佩嬷嬷对她的训斥,忍不住又说:“你既然认了她做娘,她也对你百般呵护,那么你就应该从心底尊敬她,而不是阳奉阴违。” 采薇眉头微蹙,但立马又恢复平整,低着头回答道:“姑娘教训的是,采薇知错了,日后一定好好孝顺干娘!” 夏侯纾心想馥佩嬷嬷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自己又何必为她着想,遂摆摆手道:“罢了,你跟她如何相处,那都是你们自己的造化,我也管不着。” 只是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也还得再提点她一句:“我二哥最近都不在家,你也不必到处打听了。撷英是个心软的,但你也别把她当傻子,时间久了都能看出你是什么居心!” 一听这话,采薇就慌了,想起翠烟的事情,她立刻跪倒在夏侯纾脚边,求饶道:“三姑娘,采薇真的知错了!求你不要告诉干娘和郡主,不然我真的不能继续留在越国公府了!” 夏侯纾刚想说点什么,便见馥佩嬷嬷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跪地苦苦哀求的采薇皱起了眉头。夏侯纾懒得跟她解释,转身便离开了。 第87章 表亲也是亲 弄清楚了馥佩嬷嬷的恨意为何而起之后,夏侯纾的心情却没有好起来。 她每天规规矩矩的晨昏定省,吃完早饭后先去家祠里给大哥的牌位上柱香,再去小祠堂里给庄护卫的牌位上柱香,然后再回到清风阁。平时热闹非凡的沐春院和隆秋院见不到她的身影,府中其他地方也听不到她的笑声。没事她就拿着本书坐在窗前发发呆,看看云,或者弹弹琴,偶尔也跟云溪抢点心果子吃,逗个趣。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慢悠悠的过着。 钟玉卿难得见女儿这么安分,心里甚至慰藉,慢慢地也就看得没那么紧了,最后直接撤了禁足令。奈何夏侯纾原本就不在乎那禁足令,再加上上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情绪低落,所以过去好些天了也没有表现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急不可耐。 未料夏侯纾这一系列反常举动让钟玉卿更加疑惑了。 钟玉卿派人又暗中观察了女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这才完全放心。 这天,夏侯纾正跟云溪在研究她新得的竹蜻蜓,远远便看见颂雅堂的庆芳进了院子,顿时兴致全无。 庆芳是钟玉卿身边继馥佩嬷嬷之后最得力的丫鬟,心思活络,处事通透,代表着钟玉卿的眼睛、耳朵和嘴巴。 不知道她今天又来传达什么指示。 夏侯纾暗自忖度着,却见那庆芳款步走到她跟前欠了欠身子,笑语嫣然道:“三姑娘,荣安侯夫人来了,说是要见你,郡主让我来请你过去呢。” 夏侯纾依稀记得,这个月她已经是第四次听到姑母来家里了。她放下手中的竹蜻蜓,望着庆芳疑惑不解道:“姑母最近来得有点频繁啊,怎么次次都说要见我?” “这我们哪里知道?”庆芳说着看了看旁边的云溪,又说,“可能是侯夫人许久没有见到三姑娘,记挂得紧。” “往日姑母来府上,哪次不是奔着母亲那里去?”夏侯纾冷笑道,“你跟在母亲身边这么多年,何时见姑母记挂我们这些小辈了?上次母亲特意留我见了姑母,结果她说的都是大姐姐从前的事,听着就添堵。” 当面被揭穿,庆芳面上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笑着解释说:“荣安侯夫人自然是记挂着诸位公子和姑娘的,而且这次不止荣安侯夫人,若谦公子也来了。” 若谦是夏侯湄的二儿子,在荣安侯府同辈中排行第八,平时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没什么不良嗜好,品行也端正。 夏侯纾对许若谦印象尚可,平时见到也乐意打个招呼,但想到他不擅交际,天天跟个大姑娘似的待在家里看书,无趣得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追问道:“若谦表哥来做什么?” 庆芳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 夏侯纾料定庆芳知道了也不会告诉自己,便将竹蜻蜓递给云溪让她收好,又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衫过于单薄,不宜见外客,便对庆芳说:“你先回去吧,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庆芳的消息已送到,便依言先回去了。 夏侯纾赶紧回房间象征性地换了件衣裳,就往颂雅堂那边去。 刚进门,便听到夏侯湄洪亮的声音。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夏侯湄此刻正在夸她的小儿子许若谦仪表堂堂,品行高洁,满腹经纶等等,恨不得把所有形容男子的美好词汇都用上。 夏侯纾撇撇嘴,心想自己这姑母真是长了一张厉害的嘴。 夏侯湄膝下二子二女,除了许若谦年纪偏小还未定亲,其他一子二女均觅得高门良配,靠的就是她舌灿莲花。如今她竟领着许若谦到娘家来大肆褒扬,想来是准备给许若谦议亲了,想让钟玉卿帮忙牵线搭桥。 不知道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夏侯纾缓步进去依次向大家行了礼,刚抬头便见夏侯湄正打量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古怪。 岂料下一秒夏侯湄就喜笑颜开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许久不见纾儿,越发出落得娇俏可人了。” 夏侯纾对姑母的这一番说辞极为腹诽,明明四月份时才见过,还一起吃了羊肉,两个月都不到,哪里有那么多变化? 却见夏侯湄伸手拉了拉钟玉卿,亲亲热热地说:“郡主啊,我寻思着纾儿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恰好我家若谦也该娶亲了,郡主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亲上加亲如何?” 夏侯纾闻言一脸惊讶,她以为姑母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请母亲保媒,没想到她看中的是自己。吃瓜还吃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快速地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钟玉卿慢条斯理地用茶杯盖拨弄着杯子里的茶,含笑不语;夏侯湄喜上眉梢,好似已经见到了儿媳妇红着脸给她敬茶的场景;就连许若谦,也是面容平静地坐在下首默默喝茶,时不时偷瞄夏侯纾一眼,仿佛事先便已知晓。 难怪姑母最近频繁来找母亲,还每次都吵着要见自己…… 敢情这是在给她下套呢! 夏侯纾心里顿时一片明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然后颇为震惊地看着夏侯湄,提高嗓音说:“姑母,纾儿一直将若谦表哥当做亲哥哥,你怎么能让我嫁给自己的哥哥呢?” 夏侯湄也被她的话吓到了,险些没拿稳手里的茶盏,赶紧放在桌子上,拍了拍胸脯顺气,才望着夏侯纾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们是表亲,又不是血亲,哪里来的亲哥哥。” 夏侯纾可不管什么表亲血亲,总之,亲上加亲这事儿没门! 她继续装作十分惶恐的样子,正色道:“可是在纾儿看来,表亲也是亲,若是再结亲,那就是有悖伦常。姑母你想想,父亲跟二叔和三叔是一母同胞,所以二叔与三叔的孩子与我是兄弟姐妹。那么,姑母与二叔三叔又有何异?姑母的孩子自然与我也是兄弟姐妹。” 这话说起来确实是这个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夏侯湄顿时哑口无言,明显被夏侯纾的一番说辞震撼住了。可是她的目的不是要把表兄妹变成亲兄妹,而是来说亲的。她要把内侄女变成儿媳妇,让荣安侯府与越国公府永永远远绑在一起。 夏侯湄想了想,继续辩驳说:“这哪能一样?你二叔三叔的孩子都姓夏侯,可是你表哥姓许。” “这姓许还是姓夏侯,不就是一个姓氏吗?如果姑父同意,表哥也可以随着姑母姓夏侯。想来父亲应该也不会拒绝夏侯氏多一个子嗣。”夏侯纾小声嘀咕,正好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你——” 夏侯湄瞪着夏侯纾,整个人彻底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给绕进去了,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夏侯纾当众调侃许若谦姓许而不是姓夏侯,难道是在讽刺自己这些年雷厉风行,但其实是个纸老虎吗? 可除了那些招了赘婿的人家,哪家的子嗣不是跟着父亲姓?荣安侯府可不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破落户! 夏侯纾分明就是在混淆视听,强词夺理! 果然从小没有母亲亲自教导的女孩子没规矩。若不是看在她是钟玉卿亲生的女儿,而越国公府同辈的女儿中另外两个都许了人家,她是如何也不愿意把夏侯纾这样心性的女孩子娶进门做儿媳妇的! 不幸的是,她拿自己这个侄女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为了荣安侯府和小儿子的前程,她是打定主意要跟越国公府再结姻亲。 事情闹成这样,钟玉卿这个做母亲和弟媳的不得不管,她立马斥责女儿道:“纾儿,你是小辈,怎么能这样跟你姑母说话?这要是外人,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斥责了夏侯纾没有礼数,又用“不是外人”来笼络住了夏侯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夏侯湄辩不过夏侯纾,很给面子的转头看向钟玉卿,言归正传道:“郡主,这儿女的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原本就是一家,知根知底,若是能亲上加亲,那也是我们若谦的福气。不知你是何意见?” 钟玉卿原本觉得夏侯纾是小辈,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让夏侯湄下不来台,所以才不得已要斥责她两句。其实她心里是赞同夏侯纾的说法的,所以才纵容着她说了那么多,这样一来,没准就能打消夏侯湄结亲的念头。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也是小儿女之间的白首之约,关系着以后几十年的幸福。在钟玉卿眼里,许若谦是个性子温润的书呆子,没有哪里不好,但却镇不住自己的女儿。而且光是看他们表兄妹之间往日的相处,她也不觉得两人有什么超出亲情的爱意。 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与夏侯湄亲上加亲的想法。 钟玉卿希望双方都能顺着她给出的台阶下,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夏侯湄偏偏还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故意挑破。挑破就挑破吧,夏侯湄还刻意问她的意见。她能怎么表达意见,难不成还真的不顾颜面直言拒绝? 她若直白的告诉她不愿结亲,依夏侯湄的性子,不又得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仗势欺人了? 钟玉卿思索良久,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将茶盏放在小桌上,方抬起头来,婉言道:“你我都是过来人,方知女儿家生来便艰难。纾儿年前才及笄,年纪尚小,性子也不沉稳,没少闯祸惹事的,我跟他父亲倒不急着将她嫁出去,还想留在家里好好管教几年呢。” 夏侯湄等了半晌等来的却是这样的话,立马笑着道:“年纪小、不沉稳这些不碍事,嫁了人慢慢就懂事了。我家若谦比翊儿还小几个月呢,成亲的话肯定也要行冠礼之后,不过可以提前把婚事定下来嘛。我这个做姑母的,总不至于亏待了亲侄女是不是?” 这是要把话都堵死了呀! 夏侯纾焦急的看了看姑母,又看了看母亲。这破事一趟赶一趟的,就不能让她安生一段时间吗? 第88章 一码归一码 厅堂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夏侯湄却一脸热切的望着钟玉卿,期待着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也不枉她这一番苦心。 许若谦从进来到现在,除了给长辈见礼,就没说过话,倒像是很口渴似的,茶都添了几盏了,也没见将茶杯放下。 如此没有主见的样子,不光夏侯纾不满,钟玉卿也很不满。 “姑母……” “大姐……” 母女俩几乎同时开口,随后钟玉卿瞥了女儿一眼,夏侯纾赶紧识趣地闭了嘴。 钟玉卿想起上一次与夏侯渊说起大姑姐有意掺和女儿的婚事时丈夫的回复,依旧笑意盈盈的望着夏侯湄,道:“儿女婚事,关乎一生,切勿操之过急。大姐疼惜爱纾儿,我跟夫君也喜欢若谦。可光是我们喜欢有什么用?大姐可问过若谦的意思?” 说着钟玉卿的目光便移向依旧低头喝茶的许若谦,道:“若谦,你别光顾着喝茶了。你若是喜欢这茶,回头我让庆芳取来新的茶叶给你带回去慢慢品。你母亲说了半天了,你且说说你的意思吧。” “我……”许若谦仿佛神游时突然被人拉回了现实,愣了一下,看了看舅母,又看了看自家母亲,最后又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夏侯纾,一下子就没了勇气,支支吾吾了半晌每说出一句话来。 夏侯湄脸上泛起一丝对儿子的不悦,暗骂这个傻儿子,平时看着学富五车的样子,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她赶紧打圆场说:“你瞧若谦这孩子,都快及冠的人了,说的自己的亲事,还害羞了呢!” 那哪是害羞啊,那明明就是不敢说啊! 夏侯纾看得真真的,丝毫不给他们母子继续狡辩的机会,直直的望着许若谦,问道:“若谦表哥,昔日我看你与文人们吟诗作赋的时候,也是能言善语的,并不逊色。你我兄妹自小便认识了,以前也没见你这样的。你倒是说句实话,姑母刚才说到的,真的都是你的意思?” 许若谦面露窘色,望着表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欣赏夏侯纾的快人快语和勇气,但只是当做表妹来欣赏,然而母亲却说他必须娶了夏侯纾,日后在仕途上才有助力…… 许若谦憋了半天,最终说:“我……我很敬重纾儿妹妹的。” 敬重?敬重好啊!夏侯纾也敬重他此时此刻敢于说出真心话。 钟玉卿心如明镜,便笑着对夏侯湄说:“若谦这孩子实诚,我瞧着她对纾儿的确是当亲妹妹疼爱的,看来大姐又白操心了。” 夏侯湄暗暗瞪了儿子一眼,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许若谦立马就低下头去,心里暗暗担心自己好像搞砸了。 钟玉卿将他们母子间的神情动作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也隐去了大半,方整理了一下自己并无皱纹的衣袖,郑重道:“两个孩子确实也不小了,既然两他们并无此意,我们也就不要勉强他们了。日后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闲话,反而耽误了他们。” 夏侯湄心里也不高兴了,奇道:“这话是我们当着面说的,能传出什么闲话来?郡主莫不是想拿这话来搪塞我吧?”说着她看向夏侯纾,“你家纾儿出身好,模样好,我家若谦也不差的呀!” 钟玉卿道:“大姐你有多心了。没人说若谦不好。只是前些日子夫君同我说了,纾儿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还得他来做主,让我不要自作主张。大姐若是有什么疑问,还是去同夫君商量吧。” 夏侯湄不傻,自然是听出了钟玉卿的言外之意,脸上瞬间就挂不住了,冷着脸讥诮道:“郡主不会是觉得我们荣安侯府的门庭,配不上你们国公府的嫡女吧?想当初,我也是遵着父母之命,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嫁给了荣安侯府的嫡子,怎么到了纾儿这里,就不行了呢?” 未等钟玉卿回答,她又说:“是了,纾儿不光是国公府的嫡女,背后还有恭王府这个外家,倒是我家若谦高攀了。” 知情人都清楚,夏侯湄的另外一子二女娶的是高门贵女,嫁的是王亲贵胄,甚至其次女许若兰嫁的还是赵王府的嫡子,虽然日后不能袭爵,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钟玉卿对夏侯湄前面的一大通嘲讽置若罔闻,只说:“原本就是一家人,兄妹之间哪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阿姐千万别多心了,免得坏了他们兄妹之间的情义。再说了,恭王府不过是萌阴受封的异姓王而已,也就是个闲职,手无实权,哪里比得上你家若兰,嫁的可是真正的皇室宗亲,那赵王爷是何等尊荣,便是当今的君上见了,也得尊称一声‘皇叔’。” 钟玉卿这番话,重点强调了许若谦和夏侯纾的兄妹之情,又特意提了一嘴许若兰的高嫁,那可是夏侯湄最得意的事。 眼瞧着夏侯湄的脸色缓和了些,钟玉卿忙让候在一旁的庆芳给夏侯湄斟茶。 夏侯湄对此很是受用,气也消了些。她端起新斟的茶抿了一口,抬眼瞟了夏侯纾,想着她方才说的一番话,不知怎的,心里的火气瞬间又升上来了。她猛地将茶盏掼在小桌上,语气不耐地对许若谦说:“谦儿,我们走,我就不信,凭着荣安侯府的名头,我还不能为你说一门满意的亲事。” 一直尴尬的抬不起头来的许若谦如临大赦,也没听清楚前面说了什么,光听到母亲让他走,还说要给他寻一门满意的亲事,立马就站了起来,稍稍向钟玉卿行了个礼便跟在母亲后面走了。 钟玉卿知道夏侯湄心中的这股气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的,便一路送她们母子离开了颂雅堂,才让下人继续送他们出府。 眼看夏侯湄母子已经离开了视线,夏侯纾方看向钟玉卿,问:“母亲,你方才婉拒了姑母,是真觉得女儿没到年纪呢,还是看不上荣安侯府?” 钟玉卿扫了她一眼,道:“你那么聪明,你说呢?” 夏侯纾便试探着说:“或许,两者都有吧?” 钟玉卿但笑不语。 夏侯纾松了口气,赶紧上去扶住母亲的手,亲昵道:“我还以为母亲与姑母交好,就会答应了这门亲事呢!看来,母亲还是向着我的。” 钟玉卿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柔声道:“这事一码归一码。你姑母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她嫡亲的侄女,也是我跟你父亲的女儿,自然是看你千好万好。可若你真嫁到许家,成了她的儿媳妇,那她看你就不再只是姑母对侄女的眼光,而是一个婆婆对儿媳的挑剔。侄女可以天真烂漫,任性妄为,儿媳却不能行差踏错,不然就是不敬、不孝。” 夏侯纾没想到母亲居然看得这么通透,心里既庆幸,又钦佩。 “不过,今日你跟你姑母说的那一番话,只怕她要记恨上了。”钟玉卿提醒道。方才夏侯湄那番火气,并不是无缘无故发的。 “可是纾儿今日说的也没错啊。”夏侯纾心中很是不平。 “你确实没说错,但是你姑母却不会这么想。”钟玉卿一边往回走,一边耐心解释,“当年你祖父执意将你姑母嫁到荣安侯府,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经过千挑万选、深思熟虑的,目的也是不想你姑母卷入是非。可是荣安侯府历经几代,到你姑父这一代,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名。只不过是仗着祖上的萌荫,堪堪担得起清贵二字。你姑母向来心高气傲,哪里能明白你祖父的一番心思,这才闹了许多年。后来你姑父被卷入谋逆案,你姑母四处奔走却无人理会,万不得已,只能求到娘家来。那时候她就明白了,荣安侯府气候将尽,只有倚靠越国公府这棵大树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所以这些年来,你姑母为了子女的亲事也是打着越国公府的旗号处处筹谋。我跟你父亲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她却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与其说你姑母看重你,倒不如说她是看重越国公府的权势。” 夏侯纾对荣安侯府的事自然是有几分了解,外面的人都说荣安侯夫人夏侯氏教子有方,儿女均温恭贤良、觅得良缘,却不知道夏侯湄为了这些花了多少心思。只是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了娘家人身上。 想到这里,夏侯纾又问:“既然母亲明白姑母的意图,那父亲呢?他可知晓?会不会怪我们得罪了姑母?” 钟玉卿苦涩一笑,道:“这些话,若不是你父亲主动跟我说起,我又怎么会去说?” 夏侯纾一脸惊讶,原来父亲看得如此明白。但又碍于夏侯湄是自己的亲姐姐,不好表明态度伤了她的心。 “其实你姑母大可不必如此的。”钟玉卿又说,“许家的小辈里面,不乏品行端正,才识过人的孩子,稍加教养,必然能成大器,可是你姑母看不见,一心只想凭借儿女婚事攀龙附凤,走捷径。” 夏侯湄靠着儿女的婚事确实走了捷径,得到了不少人的羡慕,也因为尝到了甜头,类似的行为就越演越烈了。 夏侯纾忙点头道:“母亲说的对,原先我也觉得,荣安侯府里面,除了姑母所生的若语、若谦两位表哥,其他几个表哥为人处世也是周全妥帖,有礼有节的,并不比京城里有才名的公子们差。” 钟玉卿叹了口气说:“你姑母要是早日看明白,只怕现在荣安侯府里面的孩子,早已封官晋爵了。” 夏侯纾对此十分认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我之前还听说,姑母想把许家二房的女儿嫁给二哥,可有其事?”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桩旧事,钟玉卿就眉头紧蹙,不悦道:“先前你姑母的确是想把许家二房夫人生的五姑娘嫁过来的,只是后来你姑母与许二夫人生了龃龉,这才作罢。不然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拒绝。后来她就琢磨着把她那庶出的六姑娘嫁过来给你二哥做妾,可你二哥尚未娶妻,哪有先纳妾的道理?亏得你姑母没有与翊儿年纪相仿的亲生女儿,不然肯定要闹着跟我们结亲。” 夏侯湄亲生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许若水比夏侯翊大9岁,二女儿许若兰比夏侯翊大五岁。 还好夏侯翊晚出生了几年,不然真的要被逼着结亲了。 当然更让夏侯纾庆幸的是,自家父母都没有再与荣安侯府结亲的打算。 第89章 争执 夏侯湄带着儿子怒气冲冲的出了越国公府。直到马车行了一段路,她才回过味来——自己刚才太冲动了。 她与钟玉卿交好的这几年,表面上虽然亲如姐妹,但各自揣着什么心思的彼此都清楚。只不过钟玉卿是个喜藏心底,厌置身后的人,轻易不会伤人颜面。她呢,也就假装看不懂钟玉卿的心思,明里拉拢讨好,暗里借着交好之便捞点好处。如今看来,钟玉卿还是原来那副硬心肠。 她最讨厌钟玉卿那副面面俱到、事事周全的样子了!显得她这个做大姑姐的多么不懂事似的! 夏侯湄顾自回忆了一段从前的过往,恍悟她与钟玉卿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自己其实并未讨到过什么好处,反而是让父母兄弟都厌弃了自己。如果不是后来钟玉卿不计前嫌,还帮她与丈夫脱困,有可能荣安侯府早就被抄家了,她都不知道后半生的日子要怎么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钟玉卿宽容大度,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尤其是夏侯翖没了之后,她更加能体会钟玉卿的悲伤与不容易,多番安抚宽慰。也因此,钟玉卿在荣安侯府的大事小务上也从不吝啬钱财和力量。此番若是真因为儿女的婚事与钟玉卿闹翻了,只怕她以后再要打着越国公府的旗号办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在她的儿女都大了,前头的两个女儿和大儿子如今都有了得力的亲事,不愁借不了力。 小儿子的婚事,她还是得再绸缪绸缪。 想到这里,夏侯湄不由得瞪了一眼小心翼翼坐在旁边的小儿子一眼,责备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平时在家也是能说会道的,怎么每次见到夏侯纾那丫头就说不出话来呢?” 许若谦还想着方才母亲在大舅母那里扔下的那一番话,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回去道个歉。他倒不是想攀附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是亲戚,说开了免得日后见面尴尬。而且,舅父舅母的人品,他是真心钦佩的。 骤然听到母亲在指责自己,许若谦心里也有些不痛快,闷闷道:“母亲张口闭口就要我娶纾儿,却从不问我是否心悦于她,如何教儿子心甘情愿?纾儿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连她恭王府的表姐妹都不放在眼里,我若敢说半句假话让她难堪,日后她还不得给我苦头吃?” 夏侯湄听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道:“天底下的夫妻,多是盲婚哑嫁,有几个是一开始就心悦彼此的?真正做了夫妻,有了孩子,感情也就慢慢培养出来了。纾儿那丫头再厉害,她能越过她父亲母亲?你怕她做什么?你与她相识多年,她可曾真的对你动过粗?可见她心里还是有你的。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看不明白,日后我还能指望你如何飞黄腾达?” 许若谦本来就觉得今天已经够丢脸的了,冷不丁又被劈头盖脸一通骂,气得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大声道:“母亲就只管自己耍威风了,可曾顾及过儿子的颜面?方才在颂雅堂,母亲难道看不出大舅母根本就不愿意把纾儿嫁到我们家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母亲好歹也是女子,怎么会看不懂纾儿的心思?她待我客气,不过是因为我们是亲戚,而我也从来不去她面前招惹她,稍微给我几分薄面,你还真当她是对我有意?” 夏侯湄那里听不出钟玉卿和夏侯纾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她只不过是装作听不懂罢了。此刻被儿子这么拆穿,心里便堵得慌,回怼道:“你跟我吼什么?方才在你大舅母和表妹面前,你怎么不说话?你若敢用现在跟我说话的语气去跟她们说,我才佩服你!” 许若谦不想跟母亲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争吵,遂将脸别到一边去。 夏侯湄看了更生气,继续说:“你怪我耍威风,让你没面子。你的面子值几个钱?我若不出头,你敢出头吗?若是靠你自己,我看你一辈子也别想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 许若谦是读书人,从小又被母亲教导着要恭敬孝顺,平日里在家里,母亲要作威作福的时候,他就把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人家都说女子以夫为纲,可他父亲都尚且在口舌上占不到母亲的半点便宜,何况是他这做儿子的呢? 可今天这事不一样,它是原则问题,他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许若谦极力压制着胸中的怒火,认真的问:“母亲让我娶妻,究竟是要娶你满意的,还是我满意的?” 夏侯湄愣了愣,意识到儿子居然敢反驳自己,她心中便升起了一团无名之火,怒道:“什么叫做你满意的?什么又叫做我满意的?你才活了多少年,你知道什么叫满意吗?娶妻首要的就是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就是模样生得再好,人品再敦厚,那也不般配。纾儿性格虽然不甚讨喜,也不是个温和的,但她是越国公独女,母族又是恭王府,光凭这点,她就比许多人强。你的兄姐亲事都那般好,你若娶个身份地位还不如你的,日后怎么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我是你的亲娘,难不成我会害你吗?” 提到门当户对和兄姐的婚事,许若谦哑然失笑。母亲在儿女婚事上一直强调门当户对,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样的婚事对于儿女来说究竟幸不幸福,甚至连儿女的不幸也选择性的看不见。 他的嫂嫂钱氏母族强势,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钱氏性格也强势,偏偏遇到过同样强势的婆婆夏侯湄,所以大哥许若语只能在妻子和母亲中间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不慎就两头挨骂,满头满脑的官司无处诉说,时常拉着他喝酒哭诉。 还有她的二姐姐许若兰,人人都羡慕她嫁给赵王嫡子,成了皇室宗亲。可那独孤显跟他父亲赵王一样,是个闲散倦怠的性子,仕途上毫无进益,屋里的通房和姬妾倒是养得的不少。许若兰光是要操持她们的吃穿用度都焦头烂额,还经常回娘家要钱贴补,在外面不过是强撑着体面。 大姐姐许若水的丈夫赵升海家世不如另外两家显赫,原先是赤羽军的一个小头领,后来在夏侯渊的举荐下转到了兵部任职。可他们成婚多年,孩子都生了三个了,赵升海对许若水并不喜爱,甚至毫无感情可言。他每日早出晚归,即便衙门里并不忙碌,也是不到天黑不回家;即便是回家了,也喜欢宿在书房里,还不许人打扰。既不关心妻儿是否心情愉悦,身体安好;也不操心家中庶务,人情来往。就连岳父许尚瑜十五大寿,许若水千叮咛万嘱咐,他也还是“忘了”。事后就只让小厮来象征性的道了个歉。 想到兄姐婚后的种种不如意,又看着母亲饱含期待、责备、懊恼等复杂的眼神,许若谦不禁悲从中来,失望道:“说来说去,母亲就是舍不得越国公府的荣华富贵,却又打着为我好的幌子,非要让我娶纾儿。母亲既然这么看不上荣安侯府,又何必留在府中整日看我们父子生气?倒不如我去求求大舅父,让你回到越国公府继续过好日子!” 夏侯湄噎了噎。说她贪恋越国公府的荣华富贵?笑话!她用得着去贪恋吗?她就是从越国公府嫁出来的,她的祖父是越国公,父亲是越国公,兄弟也是越国公,那荣华富贵本就有她的一份! 若不是嫁了许尚瑜这个不争气又没良心的男人,她至于这样汲汲营营,为了儿女的婚事舔着脸到处说项吗? 真当她原本就是不顾及自己脸面的么? 夏侯湄被儿子的话戳到了伤心往事,气得失去理智,顺手就操起小几上一个装着糕点的瓷盘砸了过去,骂道:“你这个逆子!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然敢编排起父母来了?” 那瓷盘先是砸到许若谦的身上,然后掉落在马车里碎了,又弹了一块碎片在许若谦的额头上,他光洁白嫩的额头瞬间多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顺着面部轮廓流到眼窝,透过睫毛又滴在了他胸前,鸦青色配杏白的文士袍瞬间如绽开了一朵红梅,耀眼夺目。 许若谦惨叫一声,手不由自主的往额头上扶去。 “伤着哪儿了?”夏侯湄慌了神,赶紧扑过去检查儿子的伤口,然后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按住伤口,“是我大意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若谦根本就不想理会母亲,他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处,鲜艳粘稠的液体便糊了一手,腥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疯了!疯了!他的母亲真的疯了! 许若谦心中一阵悲鸣,厌恶的打开了母亲的手。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消失在母亲的面前! 夏侯湄没有防备,被儿子推开的瞬间,那沾了血的手绢就掉在了许若谦的腿上,污了裤腿。她赶紧又去捡起来,哀伤道:“我的儿,母亲方才太着急了,不是故意要砸伤你的。快让母亲看看,伤得重不重?” 许若谦只觉得母亲虚伪,身体不由得往后避了避。 夏侯湄不以为忤,再往前凑了凑,见儿子还在躲自己,一咬牙,索性直接双手齐上,用力固定住儿子的头颅,再去看那道口子,目光如鹰。 那道口子是碎瓷片所致,伤口细长,因为流着血,看不清深浅。然而它离眼睛实在太近了,若是再不幸一点,可能伤到的就是眼睛了。 好好的儿郎如果坏了一只眼睛…… 夏侯湄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对外面的车夫喊:“快!公子受伤了,就近找一家医馆!要快!” 第90章 女大当嫁 夏侯纾自然是不知道夏侯湄母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也不关心他们回去后会作何打算。有了父母的支持,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姑母再找上门来。 夏日的天气总是很晴朗,白云悠闲,和风阵阵,院子里靠墙处的老梧桐树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蝉,知了知了的叫了半晌也没见来个伙伴回应,大概是累了,声音也慢慢的小了。 庭院里的几株芭蕉刚抽了新叶,碧绿碧绿的很是清爽,一株株亭亭玉立,清雅秀丽,叶丛中抽出淡黄色的大型花朵,与旁边的几株翠竹掩映成趣。花房的老嬷嬷似乎独爱芭蕉,侍弄花草之余便跟夏侯纾细数着芭蕉的种种功效。夏侯纾听得入神,偶尔也会问两句。她原本觉得这芭蕉看上去平平无奇,未曾想到其根、茎、叶乃至果实都药食兼用,有清热化瘀、消肿止痛之功效,颇为兴奋。 长廊另一端快步走来一个小丫鬟,施施然向夏侯纾行了个礼,说是国公爷请她去书房有事相商。 夏侯纾愣了会儿,脸上的喜悦渐渐收敛起来,再三确认是去书房才丢下手中的芭蕉叶往那边去。 夏侯渊的书房是府中重地,守卫森严,平时没什么大事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即便是夏侯纾与夏侯翊兄妹,未经传唤也不敢造次。 上一次她被叫去书房,是因为夏侯翊把她是长青门密使的事情告知了舅舅和双亲,还让她失去了密使的身份,受了罚,这件事应该也算是揭过去了。如今又让她去,难不成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会是什么事呢?难道是姑母真找到父亲哪里去了? 母亲明明说了父亲并不同意把他许配给许若谦,那么这种事也不好当面叫她这个女儿去问话吧? 夏侯纾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到了书房,只见装饰素雅清贵的书房中并无其他人,唯有夏侯渊正襟危坐在书桌后面,手中握着一卷兵书,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某处,颇有些心不在焉。 夏侯纾暗自松了口气,走过去给夏侯渊欠了欠身,轻声唤了一句“父亲”,夏侯渊才回过神来。 书房的窗扇上特意糊了一层避光的纸,照进来的光线也就没有外面那么强烈刺眼,但也挡住了一片绿荫。夏侯渊的的身形一如既往的魁梧硬挺,只是神情看上去有几分忧虑和疲惫,就像是要应对一场旷日持久战役。 夏侯渊一边示意夏侯纾先坐下,一边放下手中的兵书,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神情古怪地看着夏侯纾,就如同在探索如何进军敌营一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叹气。 他刚从西郊大营回来,妻子就告诉了他大姐带着儿子上门求娶之事。好在他们事先商量过,这事也就敷衍过去了。可女儿毕竟是到议亲的年纪了,今天回绝了许家,保不准明天还有张家、李家、王家……他既然说了女儿的婚事要由他来做主,那就得言出必行。可问题是,京中有哪家的儿郎可以配得上她的宝贝女儿,还能管得住她呢? 别人家嫁女儿,都希望女儿在夫家硬气,才不容易被欺负。可他这个女儿,他从来不愁她不硬气,就怕她太硬气了,夫家吃不消。 真是愁煞人也! 夏侯纾本就对父亲的突然传唤很是忐忑,再一看父亲这神色,不禁开始对自己最近的行为举止作了深刻反思。 自被禁足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满府的撒野闯祸了,一是丢了长青门密使的身份,再没什么事情牵绊;二是知道府中盯着她的人很多,她也不敢做得太过惹眼落人把柄。最近这些日子她更是足不出户、安分守己,连沐春院和隆秋院都不怎么去了,不至于会被父亲抓住什么把柄。 她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得个结果,最后实在经不住父亲那考究的目光,索性直接问:“父亲,你找我来所谓何事?” 夏侯渊却还是不说话,仍然只是一个劲地叹气。也怪他把许多心思都花在军营里去了,至今也没觅得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那日夏侯湄带着儿子来说亲,结果求娶不成,回去路上砸伤外甥的事他也听说了。平时在夏侯湄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心修道的许尚瑜看到儿子被砸伤的脑袋也怒不可遏,跟妻子吵了几句之后就直接骑马去了西郊大营,找他这个做妹夫的诉苦。好在许尚瑜还算识趣,话里话外都没敢提把夏侯纾嫁去荣安侯府的事。 也是在那一天,夏侯渊意识到,以他们家在朝中的地位,女儿的婚事若是迟迟没有个定论,指不定日后还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夏侯纾心想父亲为人爽快,言谈举止一向干净利落,从不含含糊糊、拖泥带水,此番的行为实为怪异。她仔细打量着父亲的神色,忍不住狐疑道:“父亲,你不会是让女儿来看你叹气的吧?” 夏侯渊的样子仿佛是在面对一个极为不忍的事实,末了又看着夏侯纾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你就已经十五了……” 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已算成年,可自由婚配。如果到了二十岁还嫁不出去,那就是老姑婆了。正因如此,长辈们似乎特别热衷于张罗儿女的婚事,也不管子女是否愿意。就比如说她的姑母。 说到姑母……看来父亲真对这件事上心了。 夏侯纾心中顿时一片明朗。以她对父亲的了解,再联想起那日在护国寺母亲非让她求一支姻缘签的事情,她大概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尽管夏侯纾目前并无嫁人的打算,但还是在脑子里暗暗将父亲的同僚们的家中的适婚男子全搜索了一遍,有爵位的、没爵位的、凭着自己的本事出去某个一官半职或在家赋闲的,高矮胖瘦、才子武夫,各色人物都有。按照门第观念,她寻思着父母至少也会在京城里挑一户配得上越国公府门楣的人家,但是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豪族勋贵,光就门第高低而言,这样的人家实在太多了,她猜来猜去也猜不到父亲究竟中意哪位。 夏侯渊也认真打量着女儿的神色,突然道:“纾儿,你可有意中人了?”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女儿,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小眼神。 “意中人?”夏侯纾愣住。父亲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已经有了人选,先探探她的口风?还是根本就没有人选,只是随口一问? 那么她是该有,还是不该有呢? 有会如何?没有又如何? 夏侯纾看着父亲模棱两可的表情狐疑了一会儿,试探着问:“父亲,你不会真打算把我嫁出去了吧?” 夏侯渊听了眉头一皱,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妥?” 夏侯纾又想起了母亲说过,她的婚事由父亲来做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这位父亲可比母亲好忽悠多了。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夏侯纾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撒娇道,“长幼有序,二哥如今尚未娶亲,女儿还小,不着急婚事。” 夏侯渊丝毫未受影响,严肃道:“翊儿尚未及冠,他的婚事为父自会为他留意,如今重在考虑你的婚事。” “为何?”夏侯纾不理解父亲的用意。嫂嫂都还没有娶进门,就想先把他这个小姑子嫁出去了?这是怕他们以后出现姑嫂矛盾么?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夏侯渊一本正经的说,“虽然我们家没有女儿早嫁的规矩,但是可以先把婚事定下来,等过两年大些了再成亲。你头上的两个姐姐都是这样的。” 夏侯纾想了想,还真是。 二叔家的两位堂姐都是刚及笄就定了亲,尽管大姐姐最后没有嫁给最初定亲之人。这么说起来,二姐姐的婚期似乎也近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自己并不想这么早就定亲。如果定了亲,以后的束缚就会更多,还要学更多的规矩,学着怎么与丈夫相处,怎么服侍公婆,怎么教养孩子,管理家务……她可没那闲工夫! 夏侯纾想了想,便自贬身价游说道:“父亲您不是常说女儿规矩没学好嘛,女儿这个样子,肯定没人敢娶的。不如让女儿多留在家里陪陪您和母亲,也多多听取教诲,日后才不辱没了越国公府的名声。” “胡说!我堂堂越国公的女儿,谁敢说个不字!”夏侯渊说话的时候一脸威严,好像如果真有人敢拒绝他就马上将他处决。 转头见女儿一脸惊愕,他又说:“我本是个开明之人,想问问你的意思。既然你没有意中人,那就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所以说了半天,其实父亲连个人选都没有? 夏侯纾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你要是跟谁有仇就把我嫁给谁吧。” 夏侯渊方才在想事情,恰好没听到女儿的碎碎念,不仅皱了皱眉头,追问道:“你又在嘀咕什么?” “没,没什么。”夏侯纾赶紧敷衍过去,心想父亲这态度应该是提前通知她,真要嫁人,也还要一段时间来物色人选吧。 时间越久,变数越大,她得有个应对措施才行啊。 夏侯渊捋了捋胡子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便由我与你母亲来操办吧。” 夏侯纾闻言,想都没想就立刻大声说:“不行!” 她以为父亲今天特意把她叫过来,向觉得她的年纪该议亲了,所以先给她提个醒,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未料到父亲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把她嫁出去的样子。她也就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父亲,女儿的婚事想自己做主。” 第91章 心烦意乱 夏侯渊听了一脸错愕,看着女儿久久不语,似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又有些出乎意料。他自己是个利落人,不喜欢那些圆滑之人弯弯绕绕的做派,希望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光明磊落,不遮遮掩掩。可是女儿这般坦荡的说出她的心声,他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跟妻子谈过之后都想了好些天了,至今没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她一个刚及笄的女娃娃能怎么做主?难不成她已经有心仪之人了?她刚才怎么回答的来着?不对,她方才根本就没有好好回答! 夏侯渊立马摆出严肃的神态,说:“纾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要不然你为何老打岔?” 还能这么反推的么?夏侯纾哭笑不得,回答道:“父亲,我回京的这些年,鲜少出去参加各家的宴会,偶尔出去一趟,也有母亲和女使嬷嬷们在一旁看着,从无出格之举。我甚至到现在连京中各大家族的贵女都还没认清,哪里来的心上人?你可别冤枉我。” “没有就没有呗,怎么能说我冤枉你呢?”夏侯渊说着又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之前也问过你母亲了。你母亲说你经常偷偷溜出去,还当她不知道。起初我们以为你是有了心仪之人,偷偷出去见面,不过后来你舅父又说你是去找线索了,我们也就没放在心上。” 夏侯纾都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样的误会,还好现在父亲主动说出来了,不然她还被蒙在鼓里呢。她想了想,认真地说:“父亲,你可以怀疑我贪玩,也可以怀疑我不学无术,甚至怀疑我出去闯了什么祸,辱没门楣,但你不能怀疑我出去私会情郎,这是原则问题!” 夏侯渊大手一挥,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正色道:“那就按照我方才说的,你的婚事主要还是由我跟你母亲来操心,我们务必给你找个合适又满意的夫家。不过你若是在我们找到合适人选之前有了心仪之人,一定要早些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好好替你参谋参谋。” 说完这话,他大概又担心夏侯纾会为了证明自己能做主自己的婚事就随便找个人嫁了,赶紧又叮嘱道:“婚姻不是儿戏,天下好男儿何其多,家世财富这些不重要,若是他没有,我们有也行,人品学识才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你一定得睁大眼睛慢慢挑,好好挑,切不可操之过急,随便拉个人来充数,那样反而会耽误自己的终身幸福。明白了吗?” 若是换做别家女儿,听到自家父亲如此深明大义,舐犊情深,一定会感动的涕泪四流,说不定马上就会一边哭着一边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婚事全权交由父母做主。她夏侯纾偏偏就不上这个当! 夏侯纾一脸戒备的思考着父亲这话的用意,狐疑道:“父亲叫我不要操之过急,可我怎么觉得父亲比我更着急呢?” 他急了吗?夏侯渊还真就非常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便道:“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我急什么?只不过有句话叫做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跟你母亲既不愿意你将来在这件事上恨我们,也不想让别人家笑话。” 夏侯纾撇撇嘴说:“我嫁不嫁人是我的事,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不去听就行了。再说了,现在是我自己不愿意嫁人,你们担心什么?” 夏侯渊沉默着不说话。 夏侯纾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可能有些突兀了,让她身经百战的父亲都难以接下话茬。她想了想,改走温情路线,恳切道:“女儿幼时体弱多灾,父亲说是不得已才将女儿送到泊云观去静养。泊云观的日子清苦,女儿盼了好些年,才盼到与家人团聚。那时候父亲就说以后再难,也不会再让女儿离开你们。我听了好欣喜,才觉得自己不是被丢在深山里的野孩子。如今不过七年,难道父亲要出尔反尔了吗?” 这话似乎戳中了夏侯渊心中某个柔软的位置,他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而悲伤,望着女儿可怜兮兮的模样,犹豫了。 他本该金尊玉贵般养大的女儿,竟然会觉得自己是个被丢弃在深山里的野孩子。换作哪家的父亲听了不难过? 夏侯渊开始思考在长子早逝,次子身体健康且尚未娶妻的情况下,让小女儿找个赘婿上门合不合规矩。那样的话,女儿就会一直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好好呵护着,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起不了什么风浪,也不至于嫁到别家去受气,或者给婆母添堵。 夏侯纾寻思着父亲果然吃这一套,继续说:“这些年,女儿一直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难免就恃宠生娇了,只盼着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是如今父亲却说我大了,要把我嫁出去。我这个性子,连你们都不放心,若是嫁到别家去,指不定受了气也没个人说。又或者得罪了姑嫂也不自知。难道父亲就忍心看到女儿遭人嫌弃吗?咱们家这么大,想来也不缺女儿这一口吃的。日后女儿必定省吃俭用,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尽量不给父亲增加负担。所以,父亲,你还是把女儿留在家里吧。” 听完最后一句话,夏侯渊才明白女儿说了那么大一串,并不是要煽情,而是真不想嫁人。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家大业大,不说一个女儿,就是再有十个女儿,也不会缺吃少穿,用不着省吃俭用,节俭开支。可是一直留着女儿不嫁,这样真的合适吗? 夏侯渊摸着胡子叹了口气,示意女儿先回房去,自己再考虑考虑。 对于身经百战的夏侯渊来说,女儿偶尔撒个娇卖个乖还有是有用的,但若是胡搅蛮缠不听劝,绝对是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夏侯纾深知其中奥妙,顺从的退了出来。 回到清风阁,夏侯纾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父亲的个性她太了解了,这事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然也不会看着她在那里煽情了半天也不直接打消这个念头。万一父亲真的一时心急把她许了人家,她该如何是好? 当初大姐姐能够顺利退婚,那是因为蒋家先对不起大姐姐,母亲和二婶气不过才亲自上门退的婚。如果换做自己,在对方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只怕这婚一旦定下来就不好退了吧? 偏偏这个时候夏侯翊音信全无,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该怎么办呢? 夏侯纾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好绕着房中的小圆桌一圈又一圈的徘徊。 卧房的另一端是书房,云溪正伏案奋笔疾书。 夏侯纾回京的这些年,钟玉卿总担心她在泊云观里没认识几个字,日后被人耻笑,所以总是给她安排满满当当的功课。事实上,泊云观的不光教人强身健体,最重要的是识文断字,明辨是非。只不过她那会儿年龄小,又惯爱在读书上偷懒,书卷读得没有那么多,说起话来也不能处处引经据典,卖弄文采罢了。 母亲的好意,夏侯纾不敢驳回,十分乖巧的将任务接了下来,转头就趁着没人把云溪叫进书房来伺候笔墨,实则是替她写功课,是以云溪如今也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不熟悉夏侯纾字迹的人,或者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哪些是夏侯纾写的,哪些是云溪写的。 夏日里天气炎热,房间里虽然放了冰,但还是压不住暑气的熏蒸。再加上夏侯纾在房中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毫无章法,云溪被扰得心烦意乱,手下的字也写得不规整了,连续写错了好几个笔画。 云溪不堪其扰,抬头看向夏侯纾,抱怨道:“姑娘,你转得我头都晕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夏侯纾看了看云溪手中的笔和书桌上一大摞纸,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可这依然无法缓解她的焦虑,便道:“要不你再去找撷英打听打听,看看二哥有没有来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去了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云溪平时做事风急火燎的,这次却平静得有些反常,头也不抬一下,淡淡地说:“姑娘,我看是你不能没有二公子吧。春熹居那边我都都去问了好几回了,再去,撷英姐姐该烦我了。二公子临行前确实没说过具体归期,也没有捎过任何口信回来。你且稍安毋躁吧。” 夏侯纾可没法心平气和,继续站起身来围着圆桌转圈圈。 云溪摇摇头,一面努力集中精力描字,一面不慌不忙地说:“自你从国公爷的书房里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究竟出什么事了?难不成是你前些日子偷偷跑出去喝酒的事败露,连国公爷都知道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夏侯纾像棵蔫了的小禾苗,双手捂着脸哀叹道,“我出去喝酒的事,有馥佩嬷嬷兢兢业业的给父亲上眼药,还愁他不知道吗?不过这都是小事,父亲不会跟我计较,顶多让母亲对我严加看管。” “那你怎么了?”云溪不解道。 夏侯纾想着父亲跟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瞬间觉得人生多艰,深深叹了一口气,悲愤道:“父亲准备给我议亲了!” 第92章 好消息 “什么!议亲?真的吗?国公爷真这么说?”云溪一惊,像是终于元神归位似的开始大嗓门,手中的羊毫也掉在书桌上,墨汁溅了一片。 夏侯纾忍不住感慨:刚才写的字全白费功夫了。 云溪反应过来呜咽了一声,赶紧将干净的纸张收起来放在一边,再去收拾那些已然毁了的字幅,心有惋惜的同时还不忘抽出神来八卦:“国公爷看中了哪家公子?姑娘可曾见过?”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夏侯纾沮丧地说。 “这就难办了。”云溪擦了擦额头因为过于激动和紧张而冒出来的汗,继续说,“要是知道国公爷的心思,清楚对方是谁,姑娘至少可以先考验一下那位公子的人品,看看是否配得上做你未来的夫婿,顺便培养培养感情,免得到时候嫁过去尴尬。” 夏侯纾如被人当头一棒,眼前一片漆黑。 之前府中的人都说她的思路清奇,如今看来云溪的想法才叫怪异。敢情她到现在还分不清情势呐!她如此焦躁不安、心神不宁落在云溪眼里竟成了在为见不到还没有定下来的未婚夫而苦恼。为什么云溪就觉得她会提前去观察未来的夫君呢?她有这么无聊么? 云溪自以为猜对了夏侯纾的心思便开始大放厥词,道:“姑娘,你迟早得嫁人的不是?国公爷和郡主向来对你疼爱有加,为你挑选的夫婿必定非富则贵,品行相貌也定是极好的,你又何必忧心忡忡?” 夏侯纾越听越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别提这些了,我现在只想让父亲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就像他们忘了要给夏侯翊议亲一样。 夏侯氏家规之一,女儿不早嫁,男儿不早婚。具体来说就是女儿及笄之前不议亲,男儿弱冠之前不婚配。甚至还鼓励男儿先立业,再成家。 只因男女有别,她及笄至今不到半年,议亲之一就已经正式提上了议程。而夏侯翊还差几个月才满二十岁,所以全家人都没关注他的婚事。 这也太不公平了! “姑娘,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云溪白了夏侯纾一眼,颇有几分老气横秋的味道,完全忘了前阵子是谁还嚷嚷着“世上的男人都不靠谱”。 “是吗?”夏侯纾凑过去直直地盯着云溪的眼睛,打趣道,“云溪,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半,下个月该过生辰了吧?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些嫁出去然后好给你自己找一个婆家?说吧,这般心急是看上了哪家的汉子了?你若是肯告诉我,即便我现在还没嫁人,也可以给你做主。” 云溪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伸手佯做推了她一把,嗔骂道:“姑娘,这是你一个闺中女子该说的话么?都不害臊!” “你不承认我也知道,瞧你这小脸红得跟柿子似的,可不就是思春了?”夏侯纾故意戏弄她,见她越来越害羞又好心说,“你放心,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肯定会给你找个好婆家的!说不定到时候你感念我们姐妹情深还让我当个干娘什么的。哎呀,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好美满!” “你……”云溪急得话也不会说了,直接丢下手中的活儿来打夏侯纾。 于是两人便跟两个疯子似的在房里追逐了半天。 闹完之后,夏侯纾又坐下来仔细斟酌这件事。自那天与父亲谈完话后,府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也没听说母亲请了哪家的官媒入府商量。不过夏侯纾深知父亲是个行动派,做事向来是雷厉风行,不给人犹豫的机会,就怕自己一时疏忽,婚事就板上钉钉了扭不转局面。 她越想越不安,接下来这段时间,整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你们说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呀?”夏侯纾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两只小画眉玩,可是两只小画眉记仇得很,自她那天给它们喂食的时候故意逗了几下之后,过了这么久还是不肯理她,傲娇地偏着个脑袋看向别处。 连只鸟如此不识抬举,跟她作对,夏侯纾微怒,瞪着它们威胁道:“连你们也不理我是不是?信不信我真把你们炖汤喝了?” 两只画眉颤了颤,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活泼了起来。 “这才乖嘛。”夏侯纾满意地点点头,“放心,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真把你们给炖了呢?肯定会把你们养得肥肥的,那样烤起来才香嘛!” 两只画眉鸟鸟食也不吃了,疯狂的在笼子里上下乱窜。 夏侯纾满意地点点头,道:“对,还是得多动一动,肉质才会有韧性。” 画眉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也不敢停下来,因为那样更可怕,只是跳动的频率少了一些。 云溪像只小鸟一般雀跃的蹦到夏侯纾面前,看到她正跟两只小画眉“倾心交谈”,也没放在心上,而是欢天喜地地说:“姑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二哥回来了吗?”夏侯纾望眼欲穿,激动地站起身来,两只画眉见没有了威胁立刻耷拉着脑袋开始抑郁了。 云溪瞄了一眼鸟笼,心疼了一会儿那两只画眉,然后摇摇头说:“是比这个更好的好消息!” “有什么你就快说,别弄得神神秘秘的!”夏侯纾一边心急地催促,一边在心里幻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好事情。 云溪神秘地一笑,故意卖关子说:“前些日子邺国公府上办了学堂,请的是鼎鼎大名的孔学究来授课,京城里好多世家公子都去他们家上学了,就连王丞相家的公子也去了呢!” 夏侯纾静静地听完,然后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云溪解释说,“这些世家公子要么是功臣之后,富贵无双,要么满腹才华、前途无量。国公爷大概也看中了这些,所以全都邀来府上做客了,其中便有邺国公家的六公子和七公子,同时还邀请了几名颇得圣心的新科举子,这不就是在给姑娘你挑选夫婿嘛!” “这就是你要说的好消息吗?”夏侯纾深吸一口气,心想以后云溪要再跟她说惊喜她一定得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从来都只惊不喜! 邺国公章氏与夏侯氏两家颇有渊源,所以邺国公家膝下的八儿四女她都有所耳闻,除了二公子和五公子头脑比较灵活,其他几个公子跟许多世家子弟一样,多是资质平平之辈,毫无建树,日后顶多靠萌阴受封。邺国公在自己家里办学堂,恐怕也是因为自家子弟众多,一来聚在一起方便教导,二来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他的子女资质良莠不齐吧。至于那些举子,前途有多光辉她不知道,但那都是文官,夏侯氏是武将世家,听起来就驴唇不对马嘴的,父亲这事办得实在是怪异。 云溪丝毫没听出夏侯纾语气里的不悦来,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一脸无辜,不停地点头说:“那些世家子弟我不敢说,但我听说王丞相为人谦和有礼、足智多谋、又能调和鼎鼐,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丞相府的公子肯定也是才貌双全、人中龙凤。而且丞相府与咱们越国公府可谓门当户对,真是千里难寻的好亲事!” 夏侯纾听得瞠目结舌。这些闪闪发光的形容词,许多人谨言慎行了一辈子才能得到一半,放在王家父子身上怕是不合适吧! 王家的事情,京城的勋贵圈里多少有些耳闻,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又碍于王崇厚与明嘉郡主的权势,大家多半是藏在心里,不敢在明面上说。夏侯翊也是暗中查到才告诉夏侯纾的,所以云溪并不知道。 夏侯纾轻轻咳了一声,认真地说:“云溪,有权有势有地位,不代表就与我夏侯氏门当户对,更不是我夏侯纾这一生的追求。你光听说王家家世显赫,可曾知晓王家公子为人如何?” 云溪边思考边说:“邺国公家也有女眷,既然能同意王家公子去他们府上听学,想来这王家公子也不差的吧。” 不差?夏侯纾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就王昱坤那样狗仗人势寡廉鲜耻的人,那都叫做不差的话,天底下就有太多人可以称之为活菩萨了。光是想到王昱坤做的那些恶,她就恨不得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趁着他刚从哪家狗栏里喝得醉醺醺回家时悄悄将他蒙了头一顿暴揍,然后叫人扒光了丢到牲畜栏里去。让满京城的人都来笑话笑话他。 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也配跟她相提并论? 夏侯纾咬着牙愤愤道:“若是让我嫁到他家,我宁愿出家当尼姑!” 云溪以为夏侯纾只是在赌气开玩笑,也没放在心上,反而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就算你真不想嫁人,也不必如此诅咒自己啊。” 尼姑有什么好,不跟夏侯纾原先在泊云观清修时一样吗?当初她可是哭着喊着要回家,不想继续留在泊云观的呀! 夏侯纾听了云溪的话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一个不学无术、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人,换做是你,你愿意嫁吗?” “没想到王公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唉,可惜了。”云溪听完夏侯纾的咆哮后就给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丞相将军,一文一武,堪称君主的左膀右臂,若论官职,确实门庭相当,但若说到门当户对,那可不一定。夏侯纾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万一父亲跟云溪想到一块去了可不就回天乏术了? 她抬头看向云溪,问道:“他们现在人在哪儿?” “在前院花园呢!”云溪答道。说完又觉得夏侯纾的神色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是想亲自去看看?” “不然呢?”夏侯纾乜了她一眼,“不是说给我挑夫婿吗?我还不能去看看?” “还是不要吧……”云溪小声道,“来的都是外男,国公爷知道知道是我给你通风报信会打死我的。” “你怕什么?”夏侯纾啧了一声,“父亲难道还不知道你根本拦不住我的?我就去看看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第93章 择婿 前院花园里花木繁盛,蝴蝶翩飞,花香与酒香混成一片。走得近了,便见园子里的长亭下坐了十来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大家正望着洗星池摇头晃脑的吟诗作赋。而夏侯渊则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喝着茶,偶尔与上前恭维的年轻少年交谈几句,神情温和得像个儒者。 夏侯纾停住脚步,躲在一片绿荫里仔细辨认起来,亭子里除了几个有点眼熟的世家子弟,还有几个作儒生打扮的面生的少年,唯独没有王丞相家的嫡子王昱坤。 看来消息有误啊。夏侯纾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王昱坤估计也在庆幸自己没来,因为杀敌无数的夏侯渊居然出了个题目让十来位青年男子现场作诗。以王昱坤那点浅薄的才学,在这些有真才实学的新科举子面前,非得颜面扫光不可。 但是夏侯纾还是不理解父亲一个铁骨铮铮的武将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邀请一众文官子嗣来家中作诗,所以默默地躲到了假山后面静观其变。 假山周围花草茂盛,不大的空间里放了一张圆形的石桌和两个石凳,像是特意为了偷听亭子里的讲话摆放得一样。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离亭子不远,正好听得到他们说话,但对方又看不到她们。 夏侯纾在石凳上坐下,随后又让云溪去拿一些糕点过来,不然光这么傻傻的坐着也挺无聊的。 云溪得令,赶紧乖乖按照吩咐去做了。 亭子里的诸才子兴致都很高,尤其是新科举子,毕竟得到越国公的青睐对他们的仕途有很大的益处。大伙儿略一斟酌之后,陆续用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大展文采起来,然后互相吟诵和传阅。 夏侯纾对诗词不是很有心得,但是听着父亲的那些夸赞之词,似乎也觉得他们之中有好几位青年确实才华横溢。 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疑惑不解。 两个堂姐的夫婿中,大姐夫韩廷誉是个能文善武的,只不过他是锦凤城少城主,没有武职;已经定了亲的未来二姐夫贺子彦是太尉之子,目前在金吾卫中任职,也是个文武全才。为何偏偏她的夫婿要从文人里面挑选?是觉得她学识不够,所以挑个满腹经纶的举子给她做夫婿?还是说父亲希望夏侯氏的女婿要从她开始弃武从文? 眼看着亭中的文人才子们越发热情高涨,叫好声一阵一阵传过来,夏侯纾嘴里的糕点也渐渐没了滋味,更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了。 如此与众不同的择婿方式,她有点看不懂啊。 夏侯纾把手中的半块糕点扔回碟子里,兴致索然的起身走了。 云溪不明所以,只好将剩下的糕点收回食盒里,跟上夏侯纾的步伐。 夏日里有着令人难忘的严严酷日,却是绝大多数生命最为旺盛灿烂的季节,满园的扶桑花、石榴花、芍药和紫薇争相竞放,姹紫嫣红,幽香馥郁。夏侯纾沿着花园的另一个方向往前走了一段,便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转圈——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只要遇上自己捉摸不透或者没有把握的事情,就会漫无目的的不停转圈圈。 云溪看着自家姑娘的神情十分着急,顺手把手里的糕点交给了一个正好路过的丫鬟手里,寸步不离地跟着,期待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 不知转了多久,迎面走来一个男子向她们问路。 夏侯纾回过神来看向对方,只见他俊眉星目,身形高挑、气度不凡,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男子怕自己唐突了,也不敢直视着夏侯纾,忙低头自报家门道:“小生王昱桢,当朝丞相是我父亲,今日承蒙国公爷厚爱,受邀到赴宴,未料府上景观别致,一不留神竟然迷了路,还望姑娘帮助指引。” 事实上,王昱桢是今日出门前被弟弟王昱坤拉着去尝小厨房新为他调制的乳酪。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一边感激弟弟的盛情邀请,一边喝了一碗乳酪,当时只觉得香甜可口,比往日里吃过的味道都要好。然而等他到了越国公府,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开始腹泻,所以才不停地往茅房跑。 刚开始府中的小厮还热情的领着他去如厕,可次数多了,不光同行之人嘲笑他有失风度,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继续麻烦别人,便按着记忆一路找去。岂料越国公府太大,他们所处的前院花园处处都是假山池沼,曲径通幽,他左拐右拐的竟然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夏侯纾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方才在亭子里见过他。之前她调查过丞相府,也知道一些王家的轶闻秘事。这个叫王昱桢的,是王崇厚的庶长子,人品学识都在嫡子王昱坤之上,只因出生不高、生母早亡,再加上现在的主管内宅的明嘉郡主厉害,一直得不到王丞相的重视,反而对资质平平的王昱坤宠爱有加,以致王昱坤恃宠生骄,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恶霸性子。不过眼前这个王昱桢,倒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夏侯纾对他颇有好感,便追问他要去哪里。 本来吃喝拉撒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当着两位姑娘的面,王昱桢说得含蓄。夏侯纾细听之后,又见他不时用手去摸自己的腹部,面部表情也很是微妙,忍耐得很辛苦,才知道他吃坏了肚子,想找个地方如厕。 夏侯纾还未回答,云溪便先红着脸给他指了方向。 王昱桢是个识礼之人,也不多问其他,谢过之后便红着脸顺着云溪指的方向去了。 望着王昱桢远去的背影,云溪喃喃道:“我瞧着这王家公子彬彬有礼的,跟你说的王公子是同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夏侯纾回答说,“我之前说的是王家嫡出的公子,而这位,虽然年纪较长,但却是庶出。” 想来去邺国公家学堂里求学的并不是王家不学无术的嫡子王昱坤,而是颇有几分才识的王昱桢。以王昱桢的相貌、人品和才学,王崇厚但凡多加指点,又或在外面多替他美言几句,也不至于二十好几了还一事无成。 “原来是这样啊……”云溪十分惋惜,“那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夏侯纾笑道,“我才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别,嫡子未必就比庶子差,至少在人品学识上,这个王昱桢就比王家的嫡子更上一筹。只不过他再优秀,都不会在父亲的选择范围内。” 云溪听她这么说,突然想起了自己听到的一个传闻,便说:“我听说王家大公子之前是成过亲了的,只不过他那发妻福薄,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我瞧着他的年纪比咱们二公子还大许多呢,也不知如今续弦了没有。想来国公爷今日宴请他,也不过是顺便为之。” 夏侯纾自然是清楚王昱桢没有续弦的,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只怕是想续弦也不容易。毕竟王昱坤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有心攀附王家的,都会愿意把女儿嫁给王昱坤,哪里还看得上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庶长子。只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自她追查完易舞的事情后,就对丞相府的人和事避而远之,完全不想沾上半点干系。 父亲比她更有城府,所以这次宴请名单里会有王昱桢,一来是因为王昱坤跟其他文人同在邺国公府上求学,请一个不请一个的得罪人。二来也不想让别人看透他的心思。 夏侯纾摇摇头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对语重心长道:“云溪啊,你有时间去可怜一个丞相府的公子,倒不如先可怜可怜我吧。” 云溪一脸懵懂,小声问:“姑娘你有什么可怜的?” 夏侯纾提醒道:“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被逼着嫁给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我不可怜吗?” 云溪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地说:“我瞧着国公爷今日宴请的数位公子都挺不错,要学识有学识,要相貌有相貌,想来国公爷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不会挑错。姑娘你现在不认识,等将来婚事定下来了,你再慢慢了解也不迟。” 简直鸡同鸭讲,夏侯纾撇撇嘴,兴致索然地摇着头走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王昱桢早已从她的穿着打扮猜到了她的身份,毕竟越国公府目前在京的只有一个女儿。但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对夏侯纾有任何肖想,后面同来的人问他刚才去了哪里,他也只是不好意思的说了一下自己的难处,其他一概不提。 当日下午,夏侯渊在府中设宴款待了众才子后,又特意命人将他们一一安全护送了回去,可谓关怀备至。而他自己也有些醉了,由护卫搀扶着回房休息。钟玉卿赶紧用湿帕子替他擦了脸,然后深深的叹了口气。 夏侯纾猜不到父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去母亲那里打探虚实,而钟玉卿的话恰好证实了夏侯纾的猜测——夏侯渊的确是打算从今科举子挑一个德才兼备的人来做女婿,至于其他王侯世子,不过都是陪衬。 听了母亲的话,夏侯纾更加迷惑了。 士族子弟的姻缘,往往与家族的兴盛连在一起。而据夏侯纾了解,今科举子里,大多出身贫寒,家境富庶的寥寥无几,更别提与夏侯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她自己虽然对门庭高低没有太多偏见,可父亲那么在意家族荣辱,难道如今也不介意了吗? 都说寒门出贵子,并非是出身寒门的人就比出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聪明用功,而是寒门子弟要想步入仕途,唯有通过科考,所以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勇气年复一年的寒窗苦读,对拼了命换来的功名和其他身外物也格外珍惜。而世家大族的子弟,多的是进入仕途的门路,当寒门子弟还在起跑线上时,他们可能已经站在终点了,多的是闲工夫来游戏人间。 今科的寒门举子里,果真有如此出类拔萃之人吗? 第94章 试探 夏侯纾没有等来确切的答复,只听到府中有传言,夏侯渊非常中意一位名叫商茗川的新科举子,常常称赞他满腹珠玑、才思敏捷,虽然不在三甲之列,但举止文雅、人情达练,不愁今后在仕途上没有大作为。 自从听到了府中的传言后,夏侯纾便牢牢记住了商茗川这个名字,然后明里暗里多番打听了这个人的人品和学识,顺便还了解了一下他的家境和出身。得知商茗川出身书香门第,祖上都做着微不足道的地方小官,背景单纯,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商茗川这一代共有兄弟姐妹五人,其中三男两女,他在家排行第四,头上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均已成家立业,脚下还有一个妹妹待字闺中。他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一举便中了进士,在工部下面掌京都衢巷、苑囿、山泽草木及百官、蕃客时蔬薪炭供顿、畋猎之事的虞部司谋了个主事的职位,俸禄也不高。 掌握了这些基本信息之后,夏侯纾便开始了她的试探之路。 经过夏侯纾长期观察,她发现父亲确实对那个叫商茗川的新科举子格外关注,不仅在诗会上多次褒奖,就连在商茗川的上司面前也多番美言,是以商茗川在京中很快有了名气,官场上也如鱼得水。 在接下来的几次宴会中,夏侯渊都特别邀请了商茗川,而商茗川也毫不推辞,回回都准时赴约。 宴会上,商茗川文质彬彬,落落大方,既不喜欢出风头,也不甘于屈居他人之下,不论是吟诗作赋还是发表政见,尺度总是把握得刚刚好,所以同行的人与他关系都不错。同行者即便听到了夏侯渊要将独女许配给他的传言,也没有妒恨他,反倒羡慕他运气好,大方感叹一句才子配佳人! 商茗川既不赞同,也不辩解,更不会刻意的展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反而沉着稳重,仿佛在等待夏侯渊表明态度。 即便事情还没有成既定事实,夏侯纾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传言整日在自己耳边转悠。而且人言可畏,说的人多了,听的人就会认为是真的了。 当夏侯渊又一次在府中设宴招待那批文人时,夏侯纾瞅准了机会,换了一身丫鬟的装扮混了进去。 夏侯渊宴客,大家的重心都放在了前院的宴客厅里,谁也没注意夏侯纾在琢磨着什么,所以她轻而易举地便混入了给宴客厅运送菜肴酒水的丫鬟队伍,正好遇到喝多了酒出来透气的商茗川。 远远看到商茗川快步走进了前院小花园,夏侯纾刻意放慢了脚步,趁机脱离了传菜的队伍,端了一壶酒跟上去。 商茗川在宴席上被劝喝了太多酒,胃部灼烧得难受,去园子里是想找个地方催吐。吐完之后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脸上又恢复平淡和煦的笑容。 商茗川去而复返,两人很快就撞上了。 夏侯纾躲闪不及,情急之夏侯纾赶紧装作不小心摔了一跤,托盘里的酒壶跌落在地,应声而碎,酒水洒了一地,清香四溢。 商茗川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跌倒在地上的女子,又看了看地上的酒水,再看了看四处的奇花异草,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他丝毫没有将她扶起的打算,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夏侯纾寻思着情况不对啊,是个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会上来搭把手,顺便追问她是否伤着了吧?可是商茗川毫无恻隐之心,更别说怜香惜玉。 商茗川雷打不动地立在原地,神情冷漠,仿佛只是一根柱子。 气氛有点尴尬,夏侯纾只好努力想点不太高兴的事情,希望自己能被情绪牵引,挤出一滴眼泪来。可是她这几来年大体上过得顺风顺水,不如意之事少之又少,唯一让她心有不甘的事也没让她难过到想哭。 她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什么可以令她一想到就泪流满面的事儿。最后她放弃了,马上调整了表情,作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目光楚楚的望着商茗川,哀求道:“公子,我好像摔到腿了,劳你扶我一把。” 商茗川依旧不为所动,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大概也是看不过夏侯纾一直坐在地上,才走近了,半蹲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臂。 不是主动扶她起来,而是伸出了一只手臂。 夏侯纾抬头诧异地看着他:“公子这是何意?” 这回商茗川总算开了金口,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男女授受不亲,这里是越国公的府邸,人多眼杂的,我等外男不敢造次,以免引起误会。姑娘要是方便的话就自己扶着我的手站起来,如若不然,我便只能去叫其他人来帮忙了。” 真叫了人来,她的身份不就露馅了吗? 夏侯纾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假装很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看了看地上洒了的酒,又说:“这是国公爷珍藏多年的花雕酒,今日特意拿出来宴客的,就这么一壶,却被我不小心给洒了,这可怎么办?”说着她瞄了瞄商茗川,继续央求道,“看公子的装扮,应该也是我家国公爷宴请的文士吧?还请公子大发慈悲,救救我!” 商茗川戒备的扫了她一眼,眉头微蹙,问:“你想让我怎么救你?” 夏侯纾想了想说:“请公子告诉国公爷,就说这酒是你不小心撞洒的。国公爷他爱惜人才,定然不会为难公子的。” 商茗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夏侯纾则一脸期盼。 商茗川努力压制住自己的震惊,不露出一点端倪来,然后睥睨着她,语气冰冷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不同意?这人完全不按套路来啊! 夏侯纾一边腹诽,一边想着这话怎么接下去。 “如果公子不肯相救,我就会被赶出府去的。”夏侯纾压低了头,语调更咽,楚楚可怜。 商茗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破碎的酒瓶和撒了一地的酒水,道:“你刚才说这壶酒是越国公打算用来宴客的?” 夏侯纾不知道他的用意,赶紧点点头。 商茗川勾了勾嘴角,然后指了指宴会厅所在的位置,道:“可是宴客厅明明在那边,你为何要往这里走呢?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夏侯纾被这个问题噎住了。她是跟着他过来的,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商茗川见她沉默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回了地上芳香四溢的酒水,迟疑道:“你不会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往酒水里下毒吧?” 这…… 夏侯纾惊讶的望着商茗川俊朗而严肃的脸,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下毒?她为什么要下毒?就为了这么几个前路未明的文人才子?犯得着吗? 夏侯纾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吧。我就是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寻思着这边人少,特意过来歇息片刻,没想到遇上了公子,还打翻了酒。公子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何必这样诬陷我?” 商茗川却道:“是不是诬陷还难说,我看还是叫了人来看一下吧。” 眼看商茗川真的就要振臂高呼,夏侯纾吓得赶紧抓住他的手臂,紧张道:“公子,有话好商量,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商茗川突然厌恶地甩开了夏侯纾搭在他手臂的手,冷笑道:“越国公行事光明磊落、仁义无双,没想到家里竟然养了你这样趋炎附势、谄媚耍奸、心思歹毒之人。你也不必装了,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以后可有的苦吃。” 他的眼睛是不是用鹤顶红泡过的,这么毒! 不过他说她趋炎附势、谄媚耍奸、心思歹毒,这她可不能忍! 夏侯纾被商茗川的一通指责气得眼圈都红了,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哭丧着说:“我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摔了腿,洒了酒,想请公子相助。你不帮就算了,还诬陷我,现在更是这般不顾颜面的辱骂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君子处世之道吗?” 商茗川并不买账,冷冷道:“实话说了吧,就你这点小伎俩,我早就见惯了,别污了越国公的清誉,也别脏了我的耳朵和眼睛。” 如此不留情面的拆穿,夏侯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演技过于拙劣。她明明已经很用心了,摔那一跤也是真摔,小腿上和手掌现在都还微微作痛。他又是怎么看出她是故意摔倒的? “你好自为之吧!”商茗川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想继续与夏侯纾纠缠,便要往宴会的大厅去。 夏侯纾直接张开双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挑衅道:“你既然看出我是故意摔的,那你倒是说说,你还看出了什么?让我也看看你到底有多聪明!” 商茗川勾了勾嘴角,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纠缠了,一会儿被人看见,我可不敢保证你只是被赶出府去。” 夏侯纾嗤之以鼻,嘲讽道:“我还以为你真有多聪明呢。你喊啊,尽管把人都招过来,到时候我就说是你把我拉到这里来的,意图不轨!宴会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你是独自一人离场的,我看你怎么说得清楚!” “你……”商茗川的表情很是愤怒,“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廉耻?”夏侯纾笑了笑,然后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刚才假摔时微微擦伤的手掌,“现在我是主,你是客。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犯不着要害你对吧?如果让大家看到我们在一块儿,而且我手上还有伤,你说,他们会觉得谁更加不知廉耻呢?” 第95章 人红是非多 商茗川气得脸都泛红了,可他很快就把这种不悦掩饰了下去,反而仔细打量着夏侯纾,似乎对她的言行举止产生了几分兴趣。一个传送就谁的丫鬟,却故意跟着他到花园里来,还企图纠缠不清,这到底是越国公在考验他呢,还是同行者中有人故意要陷害他? 夏侯纾也不怯场,双手把在胸前,气势汹汹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她倒想看看,他这个自诩清高的文人,遇到她这样不讲道理甚至到打一把的女子是如何应对的。还能不能继续保持之前的那份沉稳。 半晌,商茗川正要开口问:“你故意纠缠我,究竟意欲何为?” 夏侯纾愣住,所谓的文人雅士,都是这么直白的吗? 夏侯纾想了想,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那套说辞。 商茗川心中不由得生气了一团无名之火,可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发作。他站直了身体后退了两步,才冷冷道:“你若想毁我的清名,我也认了,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指使你的?” 夏侯纾心想这人小心眼挺多啊,反应也挺敏捷,只不过他找错了方向,光顾着怀疑其他人,完全忘了眼前的人。难道就不能是她要陷害他吗? “你想多了。”夏侯纾语气坚定地说,“没有人只是我来毁你清名,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不舒服想过来歇息,结果碰到了你,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你不肯说就算了。”商茗川没有心思继续追问下去了,“现在,你喊人过来吧。你若说我轻薄你,我也不会辩解的。” 夏侯纾想过他会与自己唇枪舌战,据理力争,没想到他居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态度,这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商兄”,是宴会厅里有人出来了,正好还窜到了小花园里。 夏侯纾微微侧脸看了看,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王昱桢。 这个家伙怎么又来了?难不成他又吃坏了肚子要找茅厕么? 夏侯纾担心被认出来,赶紧转身往返方向走,顾不得自己“摔伤”了腿,甚至连地上的装酒水的木托盘也忘了捡。 王昱桢站得远,并未看清夏侯纾的面容,只是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身影有些疑惑不解,便问商茗川:“方才那位姑娘是何人?” 商茗川摆了摆手,云淡风轻道:“不过是个送酒的丫鬟,不小心把酒给洒了,担心受罚蹲在这里哭了好久,我看她可怜就安慰了她几句罢了。” 王昱桢不疑有他,笑着说:“商兄果然仁慈,连这些事都上心。不过大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瞧着越国公似乎有事要找你,你且跟我进去吧。” 商茗川微微颔首,跟着王昱桢又进了宴会厅。 夏侯纾跑远了一些,没听到有人跟上,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不过是想打探一下商茗川的人品,没想到还被羞辱一通。如今看来,商茗川这个人聪明、冷静、沉着,遇事懂得明哲保身,关键时候也懂得看清形式。这样的人,做朋友那肯定是时刻都能让人警醒、理智,迷糊灌顶,但若要一起过日子,那就太无趣了,实在不是个做夫婿的好苗子啊! 她得找个机会向父亲敲打透露一番才行。 夏侯渊在陆续宴请了几批文人学子后,发现了许多可造之才,但其中有一部分因科考失利没能进入仕途,家底厚的就留在京城暂住,四处结交权贵以期谋个出头的机会,家底薄的就只能返乡准备下一次科考,又或者直接放弃了,没有机会为朝廷出言献策。 夏侯渊一边为人才得不到重用而遗憾,一边又想办法为他们争取前途。没过多久,他便请旨在京中设立了集贤馆,整天忙忙碌碌的,似乎把自己要挑女婿的初衷忘到了九霄云外。 集贤馆是在废弃多年的罪臣府邸上修缮改造而来的,原本杂草丛生的院子很大,收拾出来可同时容纳三百余人,由于封闭多年无人打理,园中的树木盘枝错节的野蛮生长着,反倒给集贤馆增添了几分别具一格的野趣。 集贤馆正对大门的建筑物中除了简单的桌子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陈设,只在中庭挂了无数根红绳,每根红绳上都系着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着与治国安民相关的问题,木牌下面还连着一个锦囊,旁边摆放着文房四宝。若有人对某个问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便可即兴写下来,署了名后放进锦囊里。宫中每十天会派人来集贤馆收取装满的锦囊,如果谁的答案有幸被天子选中,就有机会入仕为官,这可比寒窗苦读考科举容易得多。 集贤馆的设立成效斐然,据说一个月内皇帝陆续提拔了三四名有识之士,不仅按照答题者的优异程度赐予了不同的官职,还赐了宅子和田产,彰显了当今天子求贤若渴与皇恩浩荡。 因此,集贤馆名声大振,许多科考不顺的学子和希望得到天子进一步赏识的有识之士都集聚集贤馆,一时间,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盛况。 与此同时,越国公府也门庭若市。 自从外面的人知道是夏侯渊请旨设立了集贤馆后,几乎每日都有人登门拜访。有的是才识过人,一举受到天子重用,特意过来答谢;有的是自命不凡的有志之士,希望能得越国公指点一二,谋个光明灿烂的前程。 除了要去西郊大营练兵的日子,夏侯渊其他时间都会选择性地接见一些文人士子,真正有才识的,便按规矩推荐他们去集贤馆试一试,或在入宫觐见天子时提上一嘴。若只是想走偏门行贿的,也就款待一顿送出府去。绝不给投机倒把的人任何可趁之机。 夏侯渊另辟蹊径为朝廷输送人才的这一举措虽然为一部分人指了条进入仕途的明路,但也得罪了一部分人,喜怨参半。 外面的人不知道实情,只看到了越国公夏侯渊的名号在京中炙手可热,没看到小人的埋怨,这就引起了御史台和以姚国舅为首的大批保守派的反感,纷纷上奏弹劾。说是夏侯渊一介武将,不好好在军营里练兵,却勾结文人,结党营私,试图混淆圣听,在京官中安插自己的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有不轨之心,并请求天子削减夏侯渊手中的兵权。 而身为文官之首的王崇厚却选择性的噤了声,在这场骂战中静观其变,明哲保身。 夏侯渊原本一片赤诚丹心,结果遭到这样的猜忌,气得够呛,当庭与弹劾他的官员据理力争,表明设立集贤馆是经过天子同意的,并且设立的目的是为天下有识之士提供一个进入仕途的机会,更是为了给朝廷选拔可用之人,是利国利民的大计,绝无私心。 保守派官员们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双方人马在朝堂内外吵得不可开交。好在天子耳聪目明,没有听信谗言,只是已从保守派的意见将集贤馆的管理和考核权限全部收回,并鼓励其他官员将府中有真才实学的门客推荐到集贤馆来,为天子所用。 这样一来,其他官员也无话可说,这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是夏侯渊回来那天从马上摔了下来,伤了腿,护卫林岐吓得慌不着路,赶紧将他背回了家,还请了大夫入府诊治。 夏侯渊便借此机会称病向朝廷告了长假,连军营都不去了,每日足不出户,在家里研究兵书。 夏侯纾偷偷去问过替父亲诊治过的裴浪,裴浪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说是没什么大事,让她不必担心。她心领神会,便不再追问了。 夏侯氏的子孙,自幼便学习骑马,行军打仗时,在马背上的时间比在地上还多,父亲怎么可能好端端摔下马来? 这一摔,估计也是摔给人看的。 转眼便大半个月去了,夏侯渊丝毫没有销假的意思,军营那边送来的公文和军务虽然他都及时处理了,但人却从未去过西郊大营,全权交给副将来操持。天子也听说了,还专门下了抚旨。 而在这段时间里,每天依然有无数访客求见,除了熟识的几个,夏侯渊一律不见,全部以身体有恙需要静养为由叫人打发了。 日子不徐不快的过着,很快就到了赵王妃过六十大寿。 独孤氏皇族在世的男性中,辈分最高的是魏王独孤骁,当今天子都要尊称一声皇叔公;其次是赵王独孤穆,也是祁景帝的同母胞弟,当今天子的亲叔叔。都是深受皇恩的两大亲王。 赵王虽然在朝中没有任何上得了台面的功绩,但因其与先帝和当今天子的深厚血缘关系,又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的心思,反而更得到天子和朝臣的喜爱,因而赵王妃的寿宴,几乎宴请了全京城的勋贵。 以往有夏侯翊在家,京中各大宴会需要小辈出去撑场面的,都是由夏侯翊去,然而他这次去眠象山都快两个月了,也没有要回来的打算。三房郭夫人不善交际,养得夏侯翎也胆小怕事,所以就只能夏侯纾去了。 其实夏侯纾也是可以不去的,可夏侯湄的次女许若兰嫁的是赵王的第三子独孤显,而独孤显正好是赵王妃最小的儿子,所以赵王府与越国公府也算得上是姻亲了。赵王妃下帖子的时候,特意让钟玉卿带着女儿去,说是宴会上还邀请了京中其他年龄相仿的贵女。 意思就是女儿大了,也该带出来见见世面了,同时也让京中各大家族看看。不然老是藏在家里,没名没声的,怎么好找婆家? 钟玉卿想着女儿要议亲了,不好推辞,只能带着夏侯纾去。 第96章 寿宴 赵王文不成、武不就,但是生儿子的能力在整个皇族中都是屈指一数的,除了赵王妃所生的长子独孤昊、次子独孤晃、次女独孤昙、三子独孤显,还有妾室所生的七个儿子、九个女儿,一共是十子十女。就是他的亲兄长,曾经贵为天子,拥有三宫六院的祁景帝独孤稷,膝下也只有五个皇子,七位公主,而且皇长子还早夭了。 赵王膝下子女大多已成家,姻亲甚多,再加上京中的其他勋贵及其家眷,寿宴当日真可谓宾客如流。 夏侯纾与父母同乘一辆马车至赵王府,进了大门口,转交了寿礼,夏侯渊就被引着往男宾处走,夏侯纾则和母亲在侍女的引导下往后院走,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带着两个女儿来赴宴的恭王妃。 恭王妃见到钟玉卿,仿佛终于松了口气,打发了引路的侍女,才笑着说:“赵王不愧是宗室族亲,今日来的宾客都快赶上大朝会的热闹了,我们刚才进去见礼,话都没说两句,就被前来贺寿的人给挤出来了。我也不爱看戏,瞧着你们还没到,就带了绿芙和青葵来这里等着你们了。” 钟玉卿深有同感,便说:“我还以为我们来得算早的了,寻思着趁着人还不多先给赵王妃拜个寿,没想到嫂嫂更早些。” 双方小辈都给长辈行礼,随后又各自见礼。 夏侯纾看了看钟绿芙,自上次闹过之后,她们差不多四个月没见过了,中间也没怎么关注她的婚事,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钟绿芙着一身浅碧色襦裙,双臂间挽着一条绘着银色细碎叶片的青绿色披帛,模样比之前还瘦了些。她的脸上虽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确没有到达眼底,而且她看到夏侯纾的时候,明显是有几分恨意的。 夏侯纾将对方的敌意看在眼里,却也不想当众给自己找不痛快,选择了视而不见。她的目光从钟绿芙身上一闪而过,径直落在了旁边笑容明媚,娇俏可人的钟青葵身上。 钟青葵今日穿着领口绣着蔷薇花的湛青色襦裙,耳朵上坠着的也是蔷薇花样式的玉坠,因为尚未及笄,头发只简单地分成两股,左右各垂了个半髻,发饰也是与耳环配套的蔷薇花,看上去清丽温婉又不失活泼。 夏侯纾很喜欢钟青葵的装扮,更喜欢她这个人,便上前走了一步,拉着钟青葵亲亲热热的说:“表妹这身衣裳和首饰很别致,非常衬你。” 钟青葵也很满意自己的装扮,便骄傲地说:“这身衣裳是新来的绣娘给我裁的,首饰是在珍宝斋打的,表姐若是喜欢,回头你来我们府上,我让绣娘给你量身裁制一套,再陪你去珍宝斋打一套。” 夏侯纾连连点头,凑近了欣赏她的首饰。 由于站得比较近,她很快就发现钟青葵最近又长高了两寸,惊喜道:“表妹最近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呢!” 钟青葵比夏侯纾小了一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上有变化也是寻常之事。但钟青葵很乐意听别人口里听到自己长高了,只盼着再长高些,她就更像个大人了。于是她天真的又往夏侯纾旁边站了站,发现自己的身高仍然只到夏侯纾的耳根处,瞬间就不太高兴了。 她撇了撇嘴,闷闷不乐道:“上次比的时候,我就是到表姐的耳根处的,怎么这阵子我都长高了,还是只到表姐的耳根处?” 恭王妃笑道:“你这傻孩子,你是长高了,可你表姐也在长身体,你们自然就跟原来一样了。” 钟青葵恍然大悟,赶紧与夏侯纾拉开了一段距离,叉着腰道:“那我还是站得离你们远一些才好,免得你们越看越觉得我像个像孩子。” 原本就还是个孩子,却偏爱装成大人模样。众人闻言一通笑,就连钟绿芙都抿了抿嘴唇。 钟玉卿笑完之后,便说:“我先带纾儿去给赵王妃问个安,道贺一声,回头我们再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恭王妃原本就是对赵王府不熟,也不想跟某些人傻坐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寒暄才特意出来寻自家小姑子的,这会会儿便自告奋勇的说:“我同你们一起去吧,待会儿也好坐在一处。” 钟玉卿点点头道:“也好。” 随后一行五人及随行丫鬟又往赵王妃处去。 恭王妃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前来给赵王妃贺寿的人简直多如牛毛,整个院子里就没有哪里没有人的。各家的主母、媳妇及未出阁的姑娘几乎遍布整个院子,大家三五成群,相互问候寒暄,巧笑连连。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因而谁见了谁都不觉得稀奇。只是部分家中有男儿要议亲的,目光就会毒辣一些,专往别家未出阁的女郎身上瞅,偶尔还会跟身边的人嘀咕几句。若是看到相貌合心意的,就派人再去细细打听一番,看看是不是已经有了议亲的对象,平时为人如何,品性是否端正,有没有学识;若是不满意的,就让人堤防着别让自家儿郎靠近。旁边的人也会帮着参谋,或提点意见,琢磨着该如何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 而有女儿待嫁的人家呢,就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有未婚儿郎的人家的女眷,看看他们家主母的性格脾气,待人处事的态度;观察他们家媳妇或女儿的言行举止和相处是否融洽。首先一步就是把那些婆母强势、子女举止无状的,婆媳、妯娌、姑嫂之间关系不恰的人家给排除了,只留一下家世尚可、名声好、人品有待进一步考察的人家来作为斟酌对象。 夏侯纾及钟家的两个姐妹也在她们观察讨论的范围内,只不过她们自己只顾着完成眼前的任务,再寻个地方躲清净,没有注意到罢了。 夏侯纾与母亲进去宁寿堂拜见了赵王妃。 赵王妃虽然已经六十岁了,但是保养的很好,而且她身形微胖,脸上的皱纹也少,竟像才五十出头的样子。她的长媳房氏和次媳黄氏都在旁边陪着,两人耳聪目明,遇到赵王妃不熟悉的,又赶紧帮着介绍。 宁寿堂里一片和睦。 赵王妃与钟玉卿闲聊了几句,目光不由得看向夏侯纾,问了年龄后,便笑称自家的儿郎如今都已成亲,要是早知道钟玉卿有个这般聪明漂亮的女儿,一定要上门来求亲的。 其他人听了抿嘴轻笑,打量夏侯纾的眼神也就更热切了。 夏侯纾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老老实实的站在母亲旁边,等待母亲解围。 赵王府的三个嫡子,最小的独孤显都比夏侯纾大了十几岁,光是年龄就不匹配,而且还是夏侯纾的表姐夫。另外七个儿子都是庶出,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发愤图强的志向和毅力,日后还要依靠着嫡系过活,能不能活出个人样都还说不准。所以对于赵王妃说要替儿子求娶夏侯纾这样的话,虽然是开玩笑的,钟玉卿也没觉得那是在抬举自己的女儿。 钟玉卿压制着自己心中的不悦,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正好又有其他人进来了,便领着夏侯纾从宁寿堂退了出来,与恭王妃母女三人到早已备下的花厅里歇息。 堂上的话恭王妃听得真真切切的,只不过当时钟玉卿反应寻常,这事也就落地无声般揭过去了。她正与钟玉卿闲聊着,抬眼时恰巧看到夏侯湄神情凝重的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脚下生风。而她身后还有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恭王妃用眼神示意了钟玉卿,诧异道:“那不是你家那位大姑子么?她身后跟着的是若兰吧?模样生得倒好,听说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呢。” 钟玉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轻点了点头。 夏侯纾原本正在欣赏钟青葵脖子上的一串样式别致的璎珞,还商量着回头再弄一串来佩戴,偶然听到舅母的话,她赶紧转头看了过去。 钟家姐妹见状也紧随其后。 方才去给赵王妃拜寿时,就听赵王妃跟满屋子的客人夸她的大儿媳房氏心思巧妙,办事周到细致,年纪轻轻就能担当大任,不光一个人筹办了这次寿宴,还面面俱到,是个管家的好手。 宾客们听了也直夸房氏懂事孝顺。 而同样是儿媳的许若兰就没有被婆母这样夸赞过,所以夏侯湄不高兴也就有据可循了。 远处的夏侯湄并未察觉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光顾着生气,脚下的步伐也轻快,途中遇到几个相熟的人打招呼,她也只是象征性的挤出一抹笑,打完照面就收敛起来,仿佛那笑意从来就没存在过。 而她身后的许若兰,为了不丢两府的颜面,既不敢当众叫住自家母亲,又担心慌慌张张失了仪态,只能迈着小碎步,低着头在后面追着,就怕母亲一气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坏了今天的大事。 钟青葵看在眼里,奇道:“荣安侯府跟赵王府不是姻亲吗?怎么我看荣安侯夫人来给赵王妃贺寿却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第97章 亲戚 这个问题可把夏侯纾问住了。她再怎么不喜欢夏侯湄,那到底也是她的亲姑母,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她们姻亲之间的矛盾还轮不到她来评说。不过提问的是钟青葵,她倒也没那么多顾忌,便道:“我家这位姑母最是要面子,即便心里有什么不快,在外面总是笑盈盈的,只会关起门来耍威风教训人,不至于会对赵王妃的寿宴有什么意见。不过我看她身后跟着若兰表姐,或许是若兰表姐有什么言语冲突,她才不高兴了。” 钟青葵蹙了蹙眉,不解道:“可是我听府里的嬷嬷说,荣安侯夫人最满意就是她这个二女儿的婚事了,满京城就没人不知道赵王府的三少夫人是她的女儿。这样说来,许家表姐也该是她最喜欢的才对呀。” 夏侯纾不知该作何回答。她跟夏侯湄真正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是从姑母对子女婚事的执着来看,她费尽心思的攀附高门显贵,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另一方面确实也是为了孩子们好。许家姑父空有爵位,并无实权,年轻时没什么建树,现在年老了就更没很么指望了。若是子孙都像他这样消沉,只怕日子会过得更加艰难。 然而提到婚事,钟绿芙看向许若兰的目光就紧了一些。 一个没落的侯府千金,都能嫁到亲王府做儿媳,嫁的还是赵王的嫡子。而她的父亲是恭王,难道就不能嫁个门第高一点的吗? 说起来,许若兰能够高嫁,还是她母亲荣安侯夫人的功劳呢! 怪只怪,她没能投胎在恭王妃的肚子里,指望不上嫡母对她掏心掏肺,在婚事上替她多番筹谋。亲娘又是个不中用的,遇事只会教她哭哭啼啼,以致她的婚事拖了这么久也没个着落。 钟绿芙默默地思忖着,腹诽着。 夏侯纾光顾着和钟青葵说话,也就没有注意到钟绿芙的表情变化。倒是钟玉卿看过来的时候正好瞥到了,悄悄递给了恭王妃一个眼神。 恭王妃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看过去,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这个三女儿呀,跟她那亲娘朱氏一样,为着议亲一事都快疯魔了。在家时就跟着朱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嚎得她夜夜头痛,还请了几回大夫。要不是钟瓒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训斥了朱姨娘母女几句,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可就这样,朱氏母女还是觉得她不上心。 然而这是别人家里,周围都是勋贵名流,恭王妃心中即便有再多的委屈、不悦和苦涩,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可她也不能放任女儿在这里大放缺词,便冲着钟青葵斥责道:“你一个小姑娘,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一家子兄弟姊妹,都是父母的孩子,自然是一视同仁,哪有什么喜欢谁不喜欢谁的?这话要让别人听了去,定要说你乱嚼舌根了。” 恭王妃这话既是对钟青葵说得,也是对钟绿芙说的。说来说去都是想让钟绿芙宽心,相信她在婚事上绝不会亏待她。 钟绿芙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垂着头在想着什么。 钟青葵是个机灵的姑娘,很快就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马上戳了戳旁边走神的钟绿芙,笑道:“母亲说得对。从前三姐姐总觉得母亲偏心我,如今母亲为了三姐姐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都快把我给忘了。现在也轮到我来吃三姐姐的醋了呢!” 钟绿芙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提醒自己,遂尴尬的笑了笑,道:“四妹妹怎么胡说呢,我何曾说过那样的话?” 钟青葵看着她笑而不语。有没有说过你自己不清楚吗? 夏侯纾可以证明钟绿芙不光是这么想的,还是这么说的。但她也不想为了几句话有把上次的事情牵扯出来,大家都没面子,便顺势帮着岔开话题,对钟青葵说:“巧了,我母亲就天天看着我,半刻也不放松。既然舅母忙着三表姐的婚事没空管你,不如你来我们家住一阵子,替我分担一下母亲的关怀,咱俩也好做个伴。” “嗯嗯嗯!”钟青葵听了赶紧点头,然后又转向自家母亲,“母亲,我要去姑母家住一阵子!” “就你们主意多!”恭王妃笑骂道,“你三姐姐正是在议亲的时候,你不帮着我分担一下府里的事务也就罢了,还想去你姑母那里躲清静!你想都不要想!你姑母光是要管着一大家子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教导纾儿,若是再加上一个你,只怕清风阁都要被你们捅出一个窟窿来!”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表姐她……”钟青葵本想说表姐最是善解人意、亲切可人,但她转脸看了一眼夏侯纾后,脑中突然浮现出年初夏侯纾与钟绿芙吵架的情景,立刻就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胡乱说话会遭雷劈的! 钟绿芙包含爱意的看了钟青葵一眼,心想自家妹妹年纪虽然小了些,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谁是谁非。 恭王府也用手帕掩了掩嘴角,目光含笑的看着夏侯纾。 夏侯纾扶额,怎么这话题说着说着就往自己身上引了?她就不能有点积极正面的形象吗? 钟玉卿便笑着打圆场道:“绿芙的婚事确实是该定下来了,嫂嫂若是忙不过来,就让青葵来跟纾儿住上一段时间。有我看着,她们翻不了天的。近来翊儿不在家,纾儿若是有青葵帮忙看着,我反倒省心了。” 夏侯纾再次叹气,劝说就劝说吧,干嘛非要踩她一脚? 恭王妃也不是真要阻拦女儿去越国公府小住,只是怕给小姑子增添麻烦。此刻听了钟玉卿的话,她倒是放心了,便笑着看向钟青葵说:“你若想去,那便去呗,以往也常去的,别说得我不通人情似的。” 钟青葵得到了母亲的同意,激动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宴会结束我就直接跟纾儿过去了,回头母亲让人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送过来!” 她这一高兴,声音就有点大,引得旁边的人都看了过来,小声询问旁边的人她们是哪家的女孩子。就连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夏侯湄也注意到了她们,起身径直向她们所在之处走过去。 许若兰叹了口气,只得赶紧又跟上。 夏侯湄进了花厅,几人见过礼,夏侯湄便跟两个同辈寒暄起来,完全忘了自己前不久刚因为替小儿子求娶夏侯纾的事与钟玉卿闹过不愉快。 夏侯纾也对姑母的厚脸皮叹为观止,不过她对长辈们的寒暄内容不感兴趣,便趁机看了跟进来的许若兰一眼。 许若兰漂亮还是漂亮的,但却不似之前那般鲜妍明朗了。 许家的两个表姐,大表姐许若水出嫁前温柔贤淑,端庄典雅,结果碰上了并不爱她的赵升海,一个人要照看三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还要小心伺候公婆,日子过得很是憋屈。而二表姐许若兰,出嫁前有母亲护着,也是个天真明媚的女子。人人都羡慕她嫁了赵王嫡子,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表面光鲜,她如今才二十五岁的年纪,脸上的皮肉都开始松弛了,眼角也长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竟像是比实际年龄还大了五六岁。 随后她又扫了一眼钟绿芙,虽然不及许若兰那般憔悴,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对此她得出一个结论:婚姻一事,不管是得到了,还是得不到,都未必是什么幸事。还不如在家当姑娘的好。 夏侯氏、钟氏、许氏三家虽然是亲戚,但是荣安侯府和恭王府既不是直系、也不是旁系,只不过是因为钟玉卿嫁到了夏侯氏才扯上了这层亲戚关系,平时走动也不多,所以许若兰跟钟家姐妹并不熟悉。而且她跟在场的三个女孩子年龄差距也比较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可干站着也很无趣,她便拉了拉夏侯纾,小声问道:“我听说舅父最近身体抱恙,我这一直忙着也没能抽空去看看,如今可好些了?” 夏侯纾相信许若兰是真的抽不出空来,而且父亲也并不是真的身体有恙,便小声回答说:“父亲他很好,你不必担心。今日父亲也来了,只怕这会儿正在前院跟赵王爷喝酒呢!” 许若兰笑着点点头,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了。 夏侯纾左右看了看,钟家姐妹感情深厚,待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而身为赵王府小主人之一的许若兰跟大家都不熟,此刻更显得像个外人。 都是自己的亲表姐妹,夏侯纾也不愿冷落了谁。她想了想,便对许若兰说:“今日这么大的场面,表姐将两个侄儿安排到哪里去了?我都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们了,我记得辕儿是端午节前后生的,该满三岁了吧?” 说着她便从手腕上褪下一对浑圆的赤金镯子递给许若兰,真诚道:“辕儿周岁生辰的时候我正好在禁足,没能来,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就当是我给他的见面礼吧。” 第98章 女中豪杰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许若兰手捧着两只金镯子受宠若惊。 许若兰出嫁时,夏侯纾还在泊云观清修,所以两人之间并没什么深厚的情谊,甚至连照面都没打过几个。后来许若兰也只听到母亲提过这个表妹,还说要娶她进门做儿媳妇,信心满满的要上门去提亲。再后来又听许若谦说大舅母一家都不同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她没想到,这个并不常来往,传言性格不太好的表妹出手会这么大方。 不过提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许若兰的心立马就软得一塌糊涂。她会心一笑,温柔道:“辕儿是端午节前生的,今年刚满三岁,正是话多的时候。不过今日宾客较多,我怕他们兄弟到处乱跑,惊扰了客人。也担心他们被陌生人吓到,就让乳母带着他们在我房里玩耍呢。” 夏侯纾心领神会,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得空再来看他们。” 夏侯纾后面这句虽然是场面话,日后未必就会放在心上,许若兰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她道了谢,才将礼物收好。 钟青葵便低头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金锁来递过去,兴奋的对许若兰说:“三四岁的娃娃最好玩了,见面礼也算上我一份!” 许若兰哭笑不得。夏侯纾跟她是姑舅表亲,送个礼物给侄儿她还能勉强收下。可钟家与许家、甚至与赵王府,都只能算得上硬凑的远房姻亲,贸然收了钟家姑娘的礼物,那就不太妥当。 钟青葵是个直爽性子,见许若兰犹豫了,便直接将小金锁塞到她的手里,嘟着嘴说:“这小金锁是我前些日子去打首饰的时候看到的,当时觉得别致就买了下来,本来也不知道留着做什么,正好给小娃娃戴着玩。许表姐要是执意不肯收下,那便是瞧不上我!这我可不依的!” 她这么说,许若兰哪里还敢再拒绝,谢了又谢,才将小金锁收下。 一旁的钟绿芙见两个妹妹都送了礼,就显得很是尴尬。不是她小气,而是她统共就那么几件首饰,确实没有携带什么可以送给小娃娃的东西。 她迟疑了一会儿,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刻有云纹的银镯子,戚戚然递了过去,懦懦道:“我先前也不知道许表姐家的小公子刚过生辰,没准备什么礼物,你若是不嫌弃的话……” “这可不行!”钟青葵抢先一步打断了钟绿芙的话,并拦住她的手,将银镯子推了回去,“这个手镯是朱姨娘的嫁妆,自你五岁起便戴在手上了,从前我问你借来戴一下你都不肯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拿去送人了。” 随后她又对许若兰说:“许表姐千万别介意,其实这银镯子也不值什么钱,并非我们舍不得,只不过我三姐姐戴了许多年了,意义非凡。方才那个小金锁是我跟三姐姐一起送的小公子的。” 许若兰连着收了两份礼物,心里无限感激,哪里还敢再要钟绿芙手上有特殊意义的银镯子。这样的东西,若不是自家兄弟姐妹相赠,又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她是万万不敢收的,此刻更是觉得那礼物有千斤重。 许若兰抿了抿嘴,赶紧说:“辕儿不过三岁孩童,能得几位表姨的厚爱,已是三生有幸,怎敢随意夺人所爱?钟妹妹还是赶紧把镯子收起来吧!”然后又向几个年轻女孩子欠了欠身,“我在这里代辕儿谢过几位表妹了!” 钟青葵见此事说开了,便说:“许表姐是个爽快人,不介意就好!日后我们还得常来常往才是。” 钟青葵说完便帮着自家姐姐将银镯子戴回手腕上,然后又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才替她用袖子小心盖好。 钟绿芙暗暗松了口气,但面上却难掩尴尬。明明是妹妹送的小金锁,却说是她们姐妹一起送的,反倒显得她很小气,要占妹妹便宜似的。 许若兰没留意钟绿芙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服气,目光灼灼的望着钟青葵,暗暗称赞她真是个耿直无邪的小丫头。 送礼之事就此揭过,夏侯纾便拉了许若兰一起坐下,转头讨论起近日京中流行的服饰,还约着找个时间结伴去逛逛。 许若兰平时要照顾两个孩子,很少有空出门,一年四季的衣服也是按照赵王府的规矩坐着,颜色样式永远是老样子,还真不知道京中的流行风尚。她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点羡慕几个表妹年轻没有牵挂。 姐妹几个正沉浸在一片温馨之中,突然听到长辈那边传来夏侯湄气得牙痒痒的抱怨声:“赵王妃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一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赵王膝下十儿十女,有多少子女,就有多少亲家。儿女多了难免就照管不过来,这我也能理解。我不求她待我家若兰多好多亲,但求她能一碗水端平,不要什么好事功劳都往长子长媳脸上贴,难处错处就由我家若兰来担着。这太不公平了!” 许若兰闻言脸色瞬间煞白,也没心思听几个小姑娘说话了。她赶紧起身走过去拉了拉夏侯湄,苦心劝说道:“母亲,大庭广众之下,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心隔墙有耳!” 夏侯湄尚在气头上,不吐不快,顺手就拉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既心疼,又气愤,不甘道:“我一辈子要强,哪成想生的几个孩子脾气一个比一个好,处处受人欺负,也不敢说。” 许若兰央求道:“母亲,你别说了好不好?这里到处都是人呢!” 夏侯湄才不依她,拉着她的手继续说:“就是要人多才好呢!也让大家看看他们做长辈的是什么嘴脸!” 许若兰脸色越发难看:“母亲,我求你了,别说了。” 夏侯湄哪里肯听女儿的劝,缓了一口气,又说:“众人只看到今日宾客满堂,万人来贺,喜庆万分,哪里知道这背后的龌龊之事。人人都说是他们家的长子长媳恭敬孝顺,思虑周全。却不知这办寿宴的钱都是叫几个儿媳拿嫁妆来凑的!结果呢,出钱的人没讨到半分好,还要被埋怨。出面的人却名利双收!我就不信赵王妃她能心安理得!” 钟青葵偷偷戳了戳夏侯纾,附在她耳边小声说:“荣安侯夫人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赵王妃,果然是女中豪杰呢!” 夏侯纾赶紧点头称是。 夏侯湄脾气坏,却不蠢笨,她在娘家和婆家强势跋扈些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大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知道她是什么性情,顾及她的身份,也不会到处乱说。可若是在身份尊贵的亲家的寿宴上这么指名道谢的责骂,那还真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确实算得上女中豪杰了。 钟绿芙虽然没听清楚钟青葵和夏侯纾说了什么,但是看到夏侯湄老母鸡护崽一样护着已经出嫁的女儿,心中还是激动不已。心想若是她也有这样一个不畏强权的亲生母亲,那该多好啊! 钟玉卿也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便伸手拉了拉夏侯湄,安抚道:“都是有女儿的人,大姐心疼若兰的心情我都明白。不过今日是赵王妃的寿宴,请的都是京中勋贵亲眷,连宫中都派了人来祝贺,若是因为你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大了,传到了宫里,那是什么名声你还不清楚吗?到时候不光是若兰不好做人,就是若水,只怕也要被夫家奚落了。” 许若兰是夏侯湄的四个个子女中婚事最好的,尚且过得如此不如意,许若水的夫家地位还不如赵王府,私下生活就更不好说了。夏侯湄光是想起两个女儿找她诉苦说的那些话就难过得要闭过气去。 夏侯湄痛心疾首道:“我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一直以来就是为了顾及大家的脸面和名声才隐忍着。我家若兰嫁过来不过七年而已,为了贴补他们家,嫁妆都快花完了,还经常回来找我借钱。听说赵王府的其他的儿媳也是如此。你们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表面上是皇亲贵胄,背地里尽是些财狼行径!怎么能花儿媳的嫁妆花得这般理所当然?我也是做婆婆的人,我家儿媳自嫁入我家后,我从未动过她嫁妆的念头,时常还自掏腰包给他们添补,就只盼着我对她好十分,她便对我儿好七分。” 三个女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原来受人尊敬的赵王和赵王妃居然是这样的人呢! 钟玉卿原先只知道赵王府从上到下,从长到幼都是些没什么进取之心的人,吃喝玩乐倒是各有各的花样。她还当是天子优待,赐了许多银钱和产业供他们挥霍,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隐情。她扫了周围的宾客一眼,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人在看她们了,才问许若兰:“方才你母亲说得可是真的?赵王妃真的挪用你的嫁妆了?” 许若兰早已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红着眼眶点点头。 钟玉卿一巴掌拍打在椅子的扶手上,气骂道:“怎会如此过分?” 夏侯湄一听自己交好多年的弟媳说出如此称她心意的话来,立马就像得到了偌大的支持一般,兴致都高昂起来,不忿道:“是吧,你们也觉得过分吧?可我家若兰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这个做娘的若再不为她说几句话,只怕她这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第99章 王府密辛 自南祁开国以来,便有律法规定,女子的嫁妆属于个人私产,婚后可自由支配,不计入夫家的产业。女子若是在夫家过得顺遂,生下儿女,待儿女婚嫁时可把嫁妆转赠给新人,百年之后也可留给子女。若是没有儿女,或是绝婚了,病故了,改嫁了,娘家是可以把嫁妆要回去的,夫家不得阻拦和私吞,不然打起官司来,男方也是没理的。 普通百姓都知道动用女子嫁妆的男人上不了台面,会被人看不起,没想到赵王府这么一大家子体体面面的男人,竟然将挪用女子嫁妆看得如此寻常,甚至用得心安理得。 钟玉卿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怒火,起身对许若兰说:“在座的都是女眷,也是自家人,不如我们去你住处看看我那两个侄孙吧。” 许若兰一脸惊愕。不是说挪用嫁妆的事情吗?怎么就要去看孩子了? 夏侯纾赶紧戳了戳许若兰的肩膀,提醒道:“是啊,表姐,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见面礼都送了,不如就现在去看看吧。我还挺想念两个侄儿的。” 夏侯纾其实也就见过一次许若兰的大儿子,远远的连样貌都没记清楚,这都好几年过去了,她那大儿子长得多高多大她都不清楚,哪里来的想念? 许若兰暗自沉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人来人往的,有些话确实不适合在这里说。她赶紧点头道:“好,我这就带诸位长辈过去。” 钟玉卿便拉了夏侯湄,起身准备去许若兰的住处。转头看到恭王妃,又说:“嫂嫂也是当家主事的人,既然知道了,不如也一起去瞧瞧吧。” 恭王妃温和的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得知有赵王府的密辛可以听,夏侯纾立刻来了兴致,表现得十分积极,赶紧挽上许若兰的胳膊要跟着一起去。 钟玉卿瞪了她一眼,道:“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掺和什么?” 夏侯纾愣了愣,十分委屈的反驳道:“母亲,我见面礼都送了,怎么就不能去看看侄儿们了?而且我都已经及笄了,算是大人了。你不能让我做事的时候就说我是个大人了,不让我去就说我还小吧?” 看到女儿小嘴巴巴的,钟玉卿一时间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夏侯纾见状,忙指了指身后的钟家姐妹,又道:“还有三表姐,她都在议亲了,自然也是大人了。青葵虽然还小,可日后我们都要嫁到别人家去,从前在俯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正好借此机会长长见识,跟诸位长辈学学怎么处理这些腌臜事。” 夏侯湄立即点头表示认同:“确实得早些长见识,免得以后吃亏!我家若兰就是太单纯了,才平白无故的被这些恶人盘剥也无计可施!” 夏侯纾第一次觉得自家姑母说话动听,她发自内心的感激,马上附和道:“你瞧,姑母是过来人,又是长辈,她的话我们都得听。”说着转头问钟家姐妹,“你们说是不是?” 钟家姐妹早就被夏侯纾一连串的蹦跶弄得有些糊涂了,这会儿听到夏侯纾在征求她们的意见,立即点头如捣蒜。 钟玉卿十分气闷,但还是隐忍着没再说什么。 许若兰便领着众人往自己的住处去。 赵王府的宅子比越国公府还要大一些,但由于赵王自己的妾室多,子嗣也多,儿子成亲之后又生了二十几个孙子孙女,甚至长房的儿子都已经成亲生子了,再加上女儿和外孙们偶尔也会回来小住,所以各房住的院子着实就比不上越国公府的宽敞。 许若兰住的院子叫梨花院,坐落在赵王府内宅的西边。整个院落总共有一栋三间房的正屋,两栋各有两间屋子的厢房。正屋是许若兰和丈夫独孤显的居所。东厢房的两间房分别住着她的两个儿子,此刻孩子们正在乳娘的低低的吟唱中午睡。西厢房一间住着当值的婆子和丫鬟,另一间是许若兰原先用来放嫁妆的库房,如今已经快搬空了。 听说孩子睡得正酣,一行人便没有打扰,直接进了正屋。许若兰的贴身丫鬟巧儿是个心思灵巧的,赶紧去沏了茶,然后拿着一方手帕坐在梨花院大门口的梨树下做针线活,顺便帮忙把风。 钟玉卿见屋子里没有外人了,便对许若兰说:“今日我们都在,你就顺道给我们说说具体什么情况吧。我这个做舅母的即便不能像你母亲一般替你出头,但还是可以替你参谋一二的。你是荣安侯府的千金,也是越国公府的外甥女,我们是不可能看你这样忍气吞声过日子而坐视不管。” 有了这句话,许若兰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的眼眶更红了,更咽道:“我出嫁时,母亲担心赵王府看低我,咬紧牙给我备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以及两个临街的铺面,三十亩水田,四万贯现银,甚至比姐姐的嫁妆还丰厚。我当时还想,赵王府家大业大,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了我。可等我嫁过来之后,才知道赵王府并非外面看上去那么光鲜。” “公公他膝下子嗣众多,且都没什么正经的差事,也不擅长经营。一大家子每日坐吃山空,挥霍无度,光靠公公的俸禄和祖产盈利完全无法支撑。”许若兰说着便抹了一把泪,“后来婆母就说,我们这些儿媳妇既然嫁进了赵王府,那就是赵王府的人了,我们的嫁妆,自然也是赵王府的,所以一应吃穿用度,都得从各房里拿出来放在公中使用。” 钟玉卿自己是女子,管了那么多年的家,从未听过如此谬论。对此她很是很不理解,便问:“赵王膝下共有十个儿子,就有十个儿媳,她这样无理的要求,难道每个儿媳都同意?” 许若兰解释说:“公公虽然子嗣多,但只有大哥、二哥和夫君是婆母所生。其他庶出兄弟,都怕离开了赵王府日子过得更艰难,所以求着闹着让妻子把嫁妆拿出来公用。至于大嫂,我嫁进来时她便已经在管家了。婆母事事都依赖着她。听其他妯娌说,她拿了公中的银钱在外面放印子钱,还伙同他娘家的兄弟在外包揽诉讼,赚的钱正好可以弥补她自己的亏空,甚至还有富余。只不过她做事向来谨慎又隐蔽,从来不自己出面,至今也没人能拿到她的把柄。而且她现在掌管着内宅,其他人也不敢随意得罪她。二嫂娘家原就是巨贾,嫁妆比我们其他几个都丰厚,又有娘家时时补贴,倒也不差银钱。只要婆母和大嫂不跟她闹,她就乐得花钱买清净。” 夏侯湄听到这些,仿佛再一次经历了女儿的艰难,气的胸口疼,怒道:“现在你们知道赵王和赵王妃是个什么货色了吧?我家若兰的嫁妆就是这样被那两个不要脸的逼着骗着花光的!可怜我那两个外孙,还那么小,我那女婿也是个不成事的,日后可怎么活呀!” 赵王不思进取,喜欢挥霍银钱撑面子,他的儿子们也有样学样。若不是当今天子还顾念着亲情,逢年过节多家赏赐,只怕阖府上下度日都艰难。以许若兰嫁进来七年就快把丰厚的嫁妆花完的速度,最多不出三年,他们夫妻就真的连儿子都养不起了。 但问题是,这些王子王孙们依赖赵王府的庇佑和供养已成习惯,就像缠绕着大树而活的藤蔓,一旦把他们从树干上扒下来,他们就会孤立无依,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这完全就是一个死循环啊! 她们该如何才能帮到许若兰呢? 几个人在屋里商量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个有效的章程。 钟玉卿便说:“今日是赵王妃的大日子,我们暂且不要把事情闹大,免得传出去了对大家的名声都不好。”然后看向夏侯湄,“等过些日子,大姐和侯爷务必得亲自上门,以探望外孙的名义找赵王夫妇谈一谈两个孙儿的养育问题,旁敲侧击的哭哭穷。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 夏侯湄之前的冲动因为有了人可以倾述和开导,已经消了一大半了。她也知道跟赵王府硬碰硬不妥,毕竟她把不好听的话说完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女儿和外孙还得留在赵王府。赵王夫妇可能对孙子不会有多么大的意见,但对不听话的儿媳就不会心慈手软了。那么更难听的话,更艰苦的处境,就是自己的女儿来面对了。 恭王妃也觉得钟玉卿说的在理,遂看向夏侯湄,期待着她能点头同意。 而一直在旁听的夏侯纾却心有疑惑。她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赵王和赵王妃敢明目张胆的让儿媳把嫁妆拿出来给他们享用,还大张旗鼓的办寿宴,那就是算准了没人敢找他讨公道。万一到时候姑父和姑母来了,赵王还是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又该如何?” 众人一阵沉默。 这便是攀附高门的坏处,即便知道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敢随随便便替自己讨公道。 许久,夏侯湄忽然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夏侯纾也点头道:“我赞同姑母的说法。若兰表姐的苦不能白受,钱也不能由着他们白花,得留着养育两个侄儿呢!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说到孩子,夏侯湄着急,许若兰更着急。 可是光着急,不想办法去解决、去抗争、去争取,又有什么用呢? 第100章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夏侯纾看着满屋子神色各异的人,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不论是母亲、舅母,还是姑母,在各自的家中都是独当一面的女主人,可是面对若兰表姐这奇葩的婆家,全都像是被拿住了命门一样,纷纷没了主意。钟家姐妹尚未出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糟心事,听着大气也不敢出。而若兰表姐呢,自己是苦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这样下去可怎么能行? 夏侯纾心里着急,便看了看许若兰,问道:“表姐,你能不能劝劝姐夫,你们自己带着孩子分出去住?我听说赵王在京中有好几处小宅院,平时都是租给他人住,租金不菲。你们是嫡系,分家的时候肯定比其他庶出的要分得多一些,到时候你们就跟赵王爷要上一处院落。那些院子虽然不及赵王府十分之一大,但是住你们一家四口,外加十几个仆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最重要的是,可以远离这些腌臜事,过得自在些。” 想到丈夫,许若兰忍不住就泪眼汪汪,委屈得哭出了声来。 夏侯湄也在旁边直叹气。 一个大家族,父母尚在,一般是不会分家的。而且有的人家就算是双亲不在了,也是兄弟几人住在一起。就像越国公府,虽然老国公夫妇已经去世多年了,几房也各有建树,但都没有想过要分家。不过这些年夏侯潭一家都不住在京中,除了祖辈留下的产业没有进行分割,倒也像是分家了。 不过一个家族的实力,合在一起与分散开来各自经营还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世家大族能流传几百年,而小门小户可能要不了几代就寻不到踪迹的原因。 夏侯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抱着许若兰安慰几句。 恭王妃和钟家姐妹既不是事主,又不是正经八百的亲戚,这时候便不好插嘴,只好无比唏嘘的在一旁看着。 钟玉卿是许家正儿八经的亲戚,她甚至也觉得分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把许若兰从赵王府那堆泥潭里摘出来。日后两家再多多扶持,银钱上给予帮助,不怕他们过不上称心如意的好日子。 然而许家母女的反应,让钟玉卿和夏侯纾怀疑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夏侯纾想再问清楚一点,可看到许若兰哭得这么伤心,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继续安慰着她。 许若兰哭了一会儿,总算是把自己的满腹委屈发泄出来了一些,心里也好受点了,方小声抽泣着说:“夫君他哪里只有我们母子三人,光是过了文书的妾室都有五六个,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她们平时的吃穿用度也算在我头上,不然我的嫁妆也不会用得这么快。” 这下算是弄清楚了。这个大宅子里,厚着脸皮花许若兰嫁妆的,不光有赵王夫妇,还有独孤显的那一屋子妾室。 可自古以来就没有哪家的妾室该由正妻来供养的! 男人在纳妾之前,不光要征得正妻的同意,还应该评估好自己有没有供养妾室的能力,甚至得提前考虑好万一妾室生下庶出子女,又该如何教养。没有富足的家底,就尽早断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免得自不量力,连累了他人跟着受苦。 独孤显如今还不到而立,许若兰进门后也连续生了两个儿子,对公婆夫婿也尽心尽力,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早早纳了五六个妾室来放着?这简直就是在羞辱许若兰! 夏侯纾气得直跺脚,大骂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姐夫真是个混账!” 众人依然还是沉默。 若是换做往常钟玉卿早该教训她了,可见钟玉卿也认可女儿的说法。 夏侯纾见没人制止她,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便问:“姐夫纳了那么多妾室,那他除了轩儿和辕儿,是否还有其他孩子?” 许若兰最不想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庶女,所以这事除了自己娘家人清楚,其他的她都没脸说。既然夏侯纾问起了,她也不好隐瞒,便答道:“还有卓氏和吴氏生的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我照看不过来,也不想管,都是放在她们自己的屋里养着的。” 许若兰嫁过来七年,长子才五岁多一些,庶出的女儿也是五岁,可见那孩子是许若兰孕期的时候怀上的。所以往后一推算,独孤显至少在他们新婚才一年的时候就纳了妾室。这不是污辱是什么? 夏侯纾很是震撼,可是如今妾室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且现在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她缓了一口气,便道:“既然已经有儿有女了,姐夫为何还要纳那么多妾室?你又不是没有生养,为什么又要同意他纳妾呢?” 许若兰羞愧的垂下了头,道:“公公说多子多福,希望夫君能多些子嗣,才能开枝散叶。婆母也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多纳几个妾室来生养,就不用我自己那么辛苦了。我不好拒绝,只能同意了。” 夏侯纾心想赵王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毕竟他就有满院子的妾室和儿女,而且孩子也不用他自己来生,甚至现在连养都不用他来养。他只需打着为了家族繁荣的幌子,故作威严的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一众孙子孙女围着他叫“祖父”,他何乐而不为呢? 可赵王妃是个女人,她自己也是做正妻的,却劝新婚不久的儿媳出面给儿子纳妾,多少就有点心理变态了。 当然最后究竟纳不纳妾,还是独孤显说了算,不然他完全可以拒绝。然而他非但没有表现出对妻子的半点怜爱,还心安理得花着妻子的钱,养着五六个妾室,享受姬妾成群的神仙日子。所以最混账的还是独孤显! 夏侯纾越想越气,转头凝视着夏侯湄,气呼呼道:“姑母,你从前总说若兰表姐嫁得好,还说自己眼光好,手腕强,处处炫耀。这便是你替表姐千挑万选的好夫婿么?” “纾儿!”钟玉卿叫住了她,“你怎能这样跟你姑母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吗?”夏侯纾诧异道,“京中谁人不知姑母凭着自己的本事把若兰表姐嫁给了赵王府的嫡子?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混账!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夏侯湄掩面而泣,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若兰……” 夏侯湄终于承认自己错了,这是个好的预兆。 夏侯纾很是欣慰。 钟玉卿不想看到女儿继续胡闹下去,便说:“赵王再怎么不仁不义,那也是陛下的亲叔父。若兰的夫婿再混账,那也是陛下的堂兄弟。都是皇室宗亲,我们除了好好跟他们讲道理,还能真动武不成?” 赵王府的颜面,那也是宗室的颜面。也许,这才是症结所在,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满屋子的人再次陷入沉默,落针可闻。 但这静默很快就被院子里传来的吵闹声打破了。 许若兰以为是隔壁院子住着的几个妾室听到这里有动静要过来看热闹,她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脸,又进内室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除了眼圈有些红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才打开门,就看到院子里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赵王妃亲生的女儿独孤昙,封号长宁郡主。 如果许若兰再晚几步,只怕她都要推门而入了。 巧儿既拦不住,也不敢过多阻拦,只好冲着许若兰摇摇头表达歉意。 独孤昙在赵王的众多女儿中排行第二,年龄比赵王妃所生的长子和次子小,但比独孤显大了一岁多。因为她是赵王唯一的嫡出之女,又有赵王妃护着,自小就比其他姐妹生活得更优越。而且十个姐妹中,也只有她一个人有先帝亲赐的封号,更是不可一世。即便她人都嫁出去近十年了,还是时不时回娘家来耍威风。 许若兰给独孤昙行了个礼,笑道:“阿姐怎么过来了?” 独孤昙冷笑一声,又往屋内瞅了瞅,尖刻道:“今日是母亲六十大寿,三弟妹不在母亲身边伺候着,也不去帮着大嫂招待宾客,却带着一帮亲戚在屋子里躲清闲,难道我还不能来看看吗?” 夏侯湄可忍不了这个气,立马往门口站了站,道:“长宁郡主好大的威风,都管到娘家弟媳妇的院子里来了。若兰要孝顺婆母,难道就不能孝顺我这个做母亲的了么?而且我们这里还有她舅母和表妹,以及恭王妃母女,她一心一意的招待着我们,怎么就是在躲清闲了?” 独孤昙置若罔闻,翻了个白眼,道:“既然是客人,那便在园子里招待就行了,何必要躲在梨花院里偷偷摸摸的说话?还派了个丫鬟在门口守着。难道是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许若兰微怒道:“阿姐慎言!我母亲和舅母想来看看轩儿和辕儿。不带她们到院子里来看,难道让我把孩子抱出去吗?若是被外面的人把孩子吓着了,或是惊扰到了其他客人,阿姐又要说我不会做事了吧?” 独孤昙有心来找茬,就不会轻易松口。而且她也想杀一杀许若兰的傲气,教她不要仗着自己有娘家人撑腰就尾巴太翘上天了。她有的是办法和手段来治她。 做好打算,独孤昙便道:“要看孩子什么时候不能看,偏偏选在今天。大家都在外面忙活,人多眼杂的,也没个人看院子,万一府中丢了什么东西,算谁的?” 夏侯湄气到不行,立刻回怼:“长宁郡主这话,是把我们当贼了?” 第101章 阴阳怪气 独孤昙说话刻薄,本来就是想恶心她们,好让对方先气急败坏乱了分寸。此刻听到夏侯湄上钩了,她不由得嘴角弯弯,歪着头说:“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荣安侯夫人可别自己对号入座了,又赖在我头上。” “你……”夏侯湄怒不可遏,看到独孤昙脸上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对方的当。她狠狠挖了独孤昙一眼,继续道:“我若没记错的话,郡主出嫁都有近十年了吧,你那夫家是没什么事情可做吗?成日放你回娘家来耍威风。什么时候外嫁之女也能管起娘家的事来了?” 话说得太过顺口,以致夏侯湄都忘了自己也曾干过这样的事,但又没法收回。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独孤昙气着了。 夏侯纾也默默在心里为自家姑母捏了一把冷汗。她这个姑母呀,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但就是经不起别人拿话激她。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此,如今都四十好几快五十岁的人了,依然还是这样。她不吃亏谁吃亏?不过这种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真换位思考,谁也不敢保证在那种情况下能保持心绪稳定,条理清晰。 许若兰心里也咯噔了一声。平日里独孤昙回来耍威风时说她几句也就罢了,若是因此还连累了母亲跟着被骂,那就真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孝了。可是独孤昙霸道惯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独孤昙得到了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立刻大笑起来,反唇相讥道:“荣安侯夫人这话,恐怕得先问问你自己吧。我听说,荣安侯夫人当初可没少撺掇越国公府的几房夫人对付宣和郡主,甚至闹得荣安侯都躲到道观里去清修了,怎么今天就有脸说起我来了?”说着她便看向夏侯湄身后的钟玉卿,故意问,“宣和郡主,你是否也有同感啊?”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夏侯湄说完便转头看了看钟玉卿。想起往事,她即愧疚又抱歉。 独孤昙一脸的得意。 钟玉卿表情平淡的往前走了几步,正好与夏侯湄站在同一条线上,才道:“长宁郡主既然要非议长辈的往事,那我便跟你说道说道。当年荣安侯夫人年纪尚幼,确实是喜欢掺和娘家的事。不过她是个聪明人,有老国公爷和我婆母教导着,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做法不妥,并及时纠正了,所以这些年我们相处得很是愉悦。告诉你这些,便是不想让你重蹈长辈的覆辙,毕竟你们兄弟姐妹多,得罪的人多了,以后怕是没那么好和解。” 听完钟玉卿的一席话,夏侯湄感激万分,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又上来了。正主都不计较的事情,她独孤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想挑拨关系的目的也太明显了! 独孤昙却不屑一顾,继续得意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府中的众位嫂嫂和弟妹若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大可当面说出来,或者不与我来往。我也不怕得罪他们,更无须和解。毕竟日后谁求谁还不知道呢。” 钟玉卿冷笑道:“长宁郡主这般不顾念父母恩情,手足亲情,不知赵王和赵王妃是否知情,你的夫家公婆是否知晓?” “你……”独孤昙柳眉微粗,“我敬重你们是许氏的娘家人,才客客气气的跟你们说话,你们别真就当自己是我的长辈了,来跟我说教。” “原来长宁郡主现在已经很客气了吗?”钟玉卿疑惑的看了看许家母女,仿佛是在征求意见。见许若兰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她便笑道:“都怪我们平时太拘谨了,还以为像若兰那样识大体,进退有度的才叫客气,竟然不知道原来郡主这样说话已经是很客气了。真是孤陋寡闻了。” 夏侯纾忍不住笑了笑。原来母亲也会阴阳怪气呢! 独孤昙眼尖,立马就发现了夏侯纾在偷笑,正好有气没地方出,便打算拿她开刀,遂指着她说:“你是哪家的?你刚才笑什么?” 夏侯纾左右看了看,恭王妃一脸忧色,钟家姐妹满脸震惊,唯有自己嘴角还挂着笑意,便用手指了指自己,疑惑道:“郡主是在说我吗?” “对!没错!就是你!”独孤昙连声道,“你是哪家的?” 夏侯纾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方道:“回郡主的话,我父亲是越国公,母亲正是你面前的这位宣和郡主。”然后又指着旁边的众人并一一介绍,“你刚才指责的,正是我的姑母和表姐。还有旁边的三位,分别是我舅母恭王妃和两个表姐妹。不知郡主还想知道些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独孤昙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谁想听你介绍这些不相干的人!” “难道不是郡主问了,我才回答的吗?”夏侯纾也跟着装傻,“对了,刚才郡主一进来就暗讽我们是贼。不知道赵王府是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让你如此小心谨慎,甚至怀疑到我们头上?”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们几家过得还不错的,真不至于要去偷鸡摸狗,尤其是到你们府上来做贼。” 赵王府自己都要靠勒索儿媳的嫁妆来度日了,还防着有人看中他们华而不实的富贵,打他们的主意,简直就是个笑话! 独孤昙察觉到夏侯纾不像许若兰那样是个吃了亏咽在肚子里的闷葫芦,便不打算与她纠缠。她略一思索,敷衍道:“我那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必斤斤计较?” 夏侯纾看了看独孤昙脚下的影子,笑道:“哪有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郡主不妨看看你脚下,那影子是正是斜?” 独孤昙果然就跟着看了看自己的脚下,此时还不到日中,太阳尚在东边,日光照在人身上,再投在地上的影子自然就是斜的。她微微恼怒,不甘心道:“我又没有指名道姓,是你们自己想多了。” 看来这个长宁郡主也不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嘛! 夏侯纾心中暗喜,不依不饶道:“郡主可知有句话叫做瓜田李下?如今我们就在我表姐的院子里,你突然带人闯进来,对着我表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指责,甚至对我母亲和舅母也不假辞色,还暗讽我们是贼。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若是换在郡主身上,难道郡主就不会多心吗?” 独孤昙烦不胜,怒道:“我懒得跟你费口舌!” 夏侯纾本就因为许若兰被赵王府欺负的事窝了一团火,绞尽脑汁的想了很久,一直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此刻见独孤昙撞到枪口上,她才不会让她顺利的溜走。她便也上前了几步,直接越过母亲和舅母,站在正屋的门口,与独孤昙不过三四步之遥。 独孤昙偶有听过夏侯纾的名声,听说她不是从小长在京中的,不太懂规矩,又顾忌她是武将之女,心里便有些发憷,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便强作镇定道:“你想干什么?” 夏侯纾笑得一脸无害,语气天真道:“走近了才好说话啊,总隔着道门坎说话算是怎么回事?” 独孤昙稍稍放松,又道:“那你还想说什么?” “长宁郡主方才特意在众人之中指了我,难道不是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我怕你分不清楚我们谁是谁,还给你介绍了一遍呢。你这么快就忘了?”夏侯纾继续装傻,十分遗憾的打量了独孤昙一眼,“我瞧着郡主也就比我若兰表姐大几岁,怎么记性这么差?不过这也没关系,我现在就站在这里,郡主想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吧。” “谁想跟你说话!”独孤昙被她绕糊涂了,就开始口不择言,“我不过是看你在笑,就想问你笑什么。” “原来郡主并不想跟我们说话啊。”夏侯纾神情落寞的喃喃道,“那郡主特意来找我们做什么呢?” “我是看许氏不在母亲旁边服侍着,就来看看她是不是在偷懒。”独孤昙说完才发现自己方才似乎已经说过这件事了,暗骂自己被对方绕进去了,遂狠狠瞪了夏侯纾一眼。 “原来是这样啊。”夏侯纾故意把放慢了语速,仿佛在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继续逼问道:“既然只是想看看我表姐在做什么,那你都看到她在招待我们了,为何还要口出狂言,甚至污蔑我们作贼?” 独孤昙这次学聪明了,便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啊?一件事颠来倒去的问,我刚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 夏侯纾紧追不让:“那我若兰表姐也第一时间跟你解释我们是来看孩子的了,你为什么又揪着不放?她是荣安侯府的千金,也是我们越国公府的外甥女,还是你们赵王府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向来循规蹈矩,和善待人,家里的长辈对她疼爱都来不及。而你只是赵王府的外嫁女,是她的姑姐,不是她的婆母,她怎么就要受你的管束和斥责了?还是说,她在这里连跟娘家人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吗?你们真当她娘家没人了吗?” 夏侯湄觉得自家侄女问得太妙了,简直每一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几乎就是她的嘴替,她甚至忍不住要替侄女鼓掌助威。钟玉卿赶紧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先别做声。夏侯湄这才收敛些。 独孤昙瞥了夏侯纾一眼,心想这个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小心思却不少,绕了那么大一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她轻轻咳了一声,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镇定道:“我们赵王府日日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她,怎么你这话说出来就像是我们亏待她了一样?” “难道不曾亏待吗?”夏侯纾脸上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在眼角结了一层冰,语气也不再友善,“还日日好吃和好的供养着?郡主是在开玩笑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独孤昙很是不悦,心想赵王府的内宅之事,什么时候轮到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人来指手画脚了?她不过是许氏娘家的姻亲而已,看样子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管得着吗? 夏侯纾望着她,语气平静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长宁郡主连这都理解不了吗?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 第102章 多管闲事 夏侯纾琢磨着她都跟独孤昙吵成这样了,几个长辈也没有阻拦,那就是故意纵容的意思了。他们长辈怕事情闹大了大家颜面上不好看,甚至有损宗室威仪,可她却不怕。大不了就是女孩子不懂事,吵了几句嘴罢了。可他们赵王府做的这些事,传出去才是臭不可闻。 夏侯纾灵机一动,立马想到了一个由头,便一本正经地说:“若兰表姐出嫁时,姑母特意为她寻了一座玉石屏风作嫁妆,听说十分精致。我近日也想要一座屏风,恰好听到姑母说起那座玉石屏风的美妙,就寻思着先记个样式,回头自己找了工匠来打一座。结果若兰表姐推三阻四不肯给我看,还说是锁在库房里了。姑母疼爱我,就劝着表姐拿了钥匙去打开库房找出来给我看看。谁知我们打开库房了,才发现不光是玉石屏风没有了,连其他嫁装箱子都空了。我们大为震惊,这才拉了若兰表姐回屋询问,都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郡主就气势汹汹的闯进来了。” 独孤昙目视着她,不明白她说这一大串有什么意义。 夏侯纾笑了笑,才说:“不过郡主刚才说我们是贼,倒是提醒我了,府上是不是经常丢东西呀?你们家的护院都那么不中用吗?竟然连我表姐的嫁妆都看不住!趁早换了吧!” 赵王府挪用儿媳嫁妆的事独孤昙自然是知情的,而且她还是受益者。许多从新妇那里拿走的嫁妆,最后都被赵王妃以疼爱女儿的名义转手给了她。但这事关系到赵王府的颜面,她只能装作不知情。 独孤昙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嘴硬道:“我们王府的侍卫都是陛下赏赐的,向来尽忠职守。许氏的嫁妆有她自己和身边的丫鬟看着,谁能盗走?你们该问问她自己把钱花到哪里去了,而不是来问我。我又不常来她这里。” 夏侯纾点头道:“郡主说的没错,是得好好问问。若兰表姐一个深闺妇人,日日被两个孩子拖着,连大门都很少出,怎么会短短几年就花光了可以用一辈子的嫁妆?” 独孤昙笃定许若兰不敢说实话,而且即便她说了实话,荣安侯府碍于两家不对等的姻亲关系也不敢找赵王府的麻烦,便说:“既然如此,你们仔细问她便是了。我还要去帮着大嫂招呼客人,就先走一步了。” “郡主别急着走啊!”夏侯纾三步并作两步的窜到独孤昙身边将她的去路拦住,“我瞧着府上当家的房夫人今日忙着待客,也顾不上这里,既然郡主也能管理赵王府的事,不如就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找找原因。好让我们这些娘家人也知晓内情,免得错怪了旁人。” 独孤昙长这么大就没人敢这么拦她的,不由得大怒,骂道:“夏侯姑娘,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的母亲、姑母、舅母都在此处,她们都没说什么,怎么就你那么爱多管闲事?” 夏侯纾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不卑不亢道:“长宁郡主爱管娘家兄弟和弟媳的闲事,我爱管表姐的闲事,这不都一样嘛?什么时候管闲事还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了?” 独孤昙只想快些离开梨花院,转头正好看到门口有几个独孤显的妾室在那探头探脑,心思一转,便说:“你们既然想知道许氏的嫁妆花去了哪里,不如也问问她屋里的这些小妖精,看看是不是被她们偷了,或者悄悄花了。别平白无故的怀疑我们。” 倒是个很好的借口。不过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并不待见她兄弟纳的这些妾室,既然不待见,那就更好处置了。然后夏侯纾转念一想,独孤昙连知书达理的许若兰都看不上,更何况其他。 夏侯纾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指着门口几个装扮得花枝招展,因为是妾室不能出去见客和应酬,只能堆在这里看热闹的妾室,转头问许若兰:“表姐,那几个人真是你屋里的吗?都是些什么人?乳母还是奴婢?怎么穿得这般艳俗?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岂不丢赵王府的脸面?” 她这话看似在维护赵王府的面子,实则是指责他们眼光差。 许若兰不知道夏侯纾想做什么,只好低着头老实回答说:“他们都是夫君纳进门的妾室,朴素无聊就喜欢看热闹。” “不可能吧!”夏侯纾故作惊讶道。眼神却时刻关注着独孤昙,防着她趁机溜走。她顿了顿,又道:“表姐你这般温柔贤淑,进门七年就生了两个儿子,对赵王府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姐夫也年纪轻轻的,上有父母管教着,下有妻儿牵绊着,如今尚未考取功名,怎么会有闲工夫纳了这么多妾室?难不成年轻纳妾也是赵王府的传统和规矩吗?” “你胡说什么?”独孤昙第一个就听不下去了,立马站出来捂嘴,“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质疑我们府上的规矩?” 夏侯纾指了指门口那些观望的女子,委屈地说:“你们人都纳进门来了,还不让人说啊?这是什么道理?” 独孤昙忍无可忍。她知道自己跟夏侯纾说不清楚,便转头对钟玉卿说:“宣和郡主,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女儿吗?你们府上可真是好教养!” 在场的三位长辈都看戏一样看着她们争吵了半天,默契的没有打扰,更没有阻止,反而有点欣赏夏侯纾的做法。经过夏侯纾这么一闹,以独孤昙的性子,回头肯定会转告给赵王和赵王妃,这件事情就可以放在明面上来说了,反倒省了他们费尽心思的去琢磨怎么找赵王和赵王妃交涉。 钟家两姐妹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手牵着手彼此安慰。她们这个表姐妹还真不是个怕事的啊!连刁蛮霸道的长宁郡主都敢惹! 钟玉卿更不是怕事的人,听到独孤昙这般询问,便笑道:“那自然是比不上长宁郡主。” 比不上你的目无尊长、嚣张跋扈、颐气指使、口出狂言。 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独孤昙气得想打人。偏偏理智又告诉她不能动手,所以她只能极力控制着自己,双手都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在心里默默把夏侯纾骂了几十遍。 看到独孤昙被自己和母亲气着了,夏侯纾心里乐开了花,便有些得意忘形,故意道:“我们家的教养如何,还轮不到长宁郡主来评说,自有满京城的人看着。可我若兰表姐是出了名的好教养,好脾气,却被你们家的人偷了嫁妆!这样算起了,还是脾气坏一点比较好,就像郡主你这样,不论是平辈还是长辈,想教训谁就教训谁!” 独孤昙大叫道:“我是先帝亲封的郡主!” 言外之意是她的身份高贵,夏侯纾没资格对她说教和指责。 夏侯纾却不这么认为,便道:“我母亲也是先帝亲封的郡主,还是因为德行高洁,公正无私才被封的,你看她骄傲了吗?” 独孤昙不平衡,继续说:“我们家与陛下同宗,我父亲是赵王,是陛下的亲叔父,而我与陛下是堂姐弟!” 这是要比谁比谁更高贵了吗? 夏侯纾狐疑了一会儿,也道:“我们夏侯氏历代为南祁征战沙场,保一方平安,死伤无数,可我们从来不在外面邀功。” 独孤昙再蠢,也不敢当众非议为国捐躯的勇士和英烈。可她实在是被夏侯纾气得失去了理智,就伸手要去打夏侯纾。 夏侯纾是习武之人,要躲过那一巴掌轻而易举。但是她现在急需一个事件来激化矛盾,独孤昙的这一巴掌,无疑是最好的借口。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有躲避,硬着头皮献出了自己漂亮的脸蛋。 随着“啪”的一声响起,夏侯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左脸上火辣辣的疼,人也被那力道牵引着向后踉跄了一步。 许若兰和钟家姐妹都惊得大叫了一声,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与此同时,梨花院门口看热闹的几个妾室也尖叫连连。她们见识过独孤昙的飞扬跋扈,不过都是对她们这些出身卑微的人,遇到出身好,脾气刚的,她也是畏惧着的。平时她看许若兰不顺眼,也只是跑来梨花院叱骂几句,从来不敢动手。今日这是怎么了?她居然敢当着人家母亲、姑母、舅母等一众人的面打人巴掌。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们一好奇,人就不由自主的又往门框里面钻了钻,几乎就要忘记许若兰给她们定的不准随便跨进梨花院的规矩。 钟玉卿也沉不住气了。她快步走了过来,看到女儿脸上的指痕颇深,便知独孤昙下手很重。她愤怒地看着独孤昙,冷声道:“长宁郡主的教养也不过如此。贵府的待客之道我们算是见识到了!” 独孤昙看到夏侯纾脸上的掌印,又看到钟玉卿护着女儿,才恍悟自己方才过于冲动了,赶紧将自己的手收到背后。她怕钟玉卿也找她麻烦,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一直拿话激我,我才……” 钟玉卿懒得听她解释,怒斥道:“你说我女儿拿话激你,难道不是郡主一来就出言不逊,我女儿才与你辩驳几句吗?如果一言不合就可以打人,那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能给你一个耳光!” 独孤昙愕然。她们怎么敢这样对她说话? 钟玉卿便转头看了同来的众人,道:“若兰,带我去见你婆母,我倒要问问,我们接到请柬,好心好意的来贺寿,怎么就要受到这般待遇了!这赵王府到底还有没有讲理的人!” 许若兰知道这件事情是瞒不住了,便与自家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说:“我这就带你们去!” “你们不准去!”独孤昙这下是真慌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在娘家打了前来给自家母亲贺寿的公府嫡女,而且还是当着人家一众亲戚长辈的面,怎么也说不过去。她赶紧示意随行的侍女将门口拦住,并把院门关上了。 她的那些侍女平时狐假虎威惯了,此刻也毫不思索的听命行事,立即将那些看热闹的妾室赶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梨花院的大门。 做完这些,独孤昙才松了口气,大声威胁道:“今日是我母亲六十大寿,你们要是敢破坏寿宴,我跟你们没完!” 钟玉卿冷声道:“长宁郡主,今天的事不是你跟我没完,是我们越国公府、恭王府和荣安侯府都跟你没完!” 第103章 讨公道 钟玉卿话音刚落,越国公府、恭王府及荣安侯府三家跟来的以庆芳为首的侍女就撸了袖子去跟独孤昙的几个侍女较劲。 夏侯纾看着她们扭打在一起,不是用手掐腰,或者用指甲抓人,就是揪头发,有的甚至还用嘴咬,惨叫声跟杀猪现场似的,半晌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她整个心都揪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其实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对付几个光有傲气没有功夫的侍女,她一个人就足够了。但是她现在不能暴露了自己的强项,免得落人口实,便装得弱不禁风的样子躲在母亲身后。 钟家姐妹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两道两方人马打得难舍难分,都吓得不轻,此刻更是双双缩在恭王妃身边,一面寻求着母亲的庇护,一面默默祈祷着这事不要再坏下去了,太可怕了! 庆芳她们不愧是武将世家出来的人,身手灵活,很快就占了上风,独孤昙的几个侍女则衣衫凌乱的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庆芳整理了一下自己稍许凌乱的衣裳,淡定的起身去打开了院门。 钟玉卿狠狠瞪了独孤昙一眼,拉着女儿往门口走去。 那几个看热闹的妾室还没来得及走,看到门被打开了,甚至还想再凑近点观看。结果见到钟玉卿拉着女儿黑着脸走出来,赶紧退让到一旁。其中一个因为没站稳,还摔了一跤。正好被走在后面的夏侯湄等人看到了。 夏侯湄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十分厌恶的对许若兰说:“养着这些只会吃饭的蠢货做什么?回头见了姑爷,叫他全都休了赶出去!” 许若兰听话的点点头。是得寻个机会把她们处理了,不然不光她看着糟心,她的钱袋子也要扛不住了。 几个妾室一脸委屈,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她们做错什么了?外面锣鼓喧天的在给赵王妃贺寿,她们这些人身份卑微上不了台面,听到梨花院里有动静就过来看个热闹而已,怎么就要被休了呢? 接着便听到梨花院里传来独孤昙奔溃抓狂的叫骂声:“你们这些没用的蠢货!连个人都拦不住!回头就把你们全部发卖了!” 几个妾室更是心惊,赶紧趁独孤昙还没出来作鸟兽散。 东厢房里,两个小娃娃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看得胆战心惊的乳娘赶紧关上门缝,跑回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声哄着,一边呢喃道:“小公子哟,日后你们可要记你母亲和表姨的情啊,她们为了你,可都吃了苦头啦!” 两个小娃娃年龄小听不懂,满头满脑都是被吵醒瞌睡的愤怒和无助,哭闹之声久久没有停止。 钟玉卿带着夏侯纾刚到宁寿堂,独孤昙等人就后脚跟上了。 堂上众人正有说有笑的聊着天,见钟玉卿怒气冲冲的闯进来,还拉着个左脸红肿,眼眶红红的女儿,便都小声议论起来。 房氏是赵王府的管家之人,赶紧就迎上来,陪笑着道:“宣和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我们哪里招待不周?”然后又瞄了一眼她身后的夏侯纾,惊叫道,“哎哟!夏侯姑娘,你这脸上是怎么了?在哪儿摔了吗?” 夏侯纾恨不得对她翻白眼,那么深的手掌印摆着,你是瞎吗? 钟玉卿最恨房氏这样睁眼说瞎话和和稀泥的人,因而对房氏的讨好视而不见,而是望着首座上雍容华贵的赵王妃,冷声道:“赵王妃,今日我们是接了你家的帖子,特意来给你贺寿的。小女更是初次登门,从无冒犯。方才也是在这里,你还夸小女聪明乖巧。结果一转眼,就被你家女儿当众掌掴。你看看小女的脸,这都被打成什么样了。你们家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吗?” 赵王府刚从旁人的恭维中回过神来,听了钟玉卿的话,便也目光迷离的朝夏侯纾看过去,喃喃道:“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 果然一家子从老到幼都是喜欢装糊涂的,什么玩意儿! 钟玉卿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讨公道,就不会因为对方不接招就算了,更不会畏惧对方的权势。她冷笑一声,讥讽道:“赵王妃连问都没问一声,便说是有误会。这是想敷衍我呢,还是想护短,觉得小女活该被打?” “这……”赵王妃的视线移向刚进来的独孤昙。见自家女儿神色慌张,欲言又止,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自己生的这个孽障又惹事了。 哎哟,真是个冤家啊!什么时候惹事不好,惹谁不好?偏偏要在她的寿宴上去惹钟玉卿,那可是老恭王的独女,越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那么大的家业和子弟奴仆都能管得妥妥贴贴的,那是能随便得罪的人吗?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赵王妃自然是清楚自家女儿的脾气品性的,也知道其他兄弟姐妹在背后是如何评价她的。可独孤昙对其他人蛮横霸道,对她这个母亲确实恭敬有加,百般孝顺,就算是出嫁了,还时不时给她搜罗精美的衣裳首饰和各类吃食,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没少送来,所以她才会一再纵容,对其他子女的抱怨选择性的失明。 况且今日还是她的寿辰,宾客满座,请都是京中勋贵和女眷,她若是承认独孤昙错了,不光扫了女儿的面子,日后难在夫家树立威信,还丢自己的颜面。传出去,别人都会说她们母女仗势欺人。她辛辛苦苦隐忍了这么多年才攒下敦厚贤淑的好名声,不能这样毁了。 赵王妃想了想,便说:“不过是小女儿之间的打闹,哪里计较得了那么多,郡主不必太放在心上。我瞧着令爱的脸上确实是有点红肿,得赶紧想法子处理一下。这样吧,我让人先带她到后院敷点药,回头我让我家昙儿给她陪个不是。”随后转头看向房氏,“老大媳妇,你赶紧带夏侯姑娘下去处理一下,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这还不叫怠慢啊?夏侯纾又想翻白眼。 房氏笑着应下了赵王妃的吩咐,便要伸手去拉夏侯纾。 夏侯纾直接往旁边站了站,躲到了母亲的身边,眼睛怒视着房氏,用眼神告诫她再敢碰自己就让她好看。 房氏被眼前小姑娘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讪讪的收回了手,陪着笑苦口婆心劝说道:“夏侯姑娘,你还是听我一句话,先跟我去后面处置处理一下吧,不然一会儿肿得更厉害了。多美的脸蛋啊,可别再遭罪了!” “我才不去!”夏侯纾满脸不信任,委屈又愤怒的大声说,“谁知道你们还会对我做什么!” 房氏错愕了一会儿,赶紧说:“夏侯姑娘说笑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难过,可这大庭广众之下,我们能对你做什么呢?” 夏侯纾依然戒备的看着她,继续大声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家的人都敢当着我母亲的面打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房氏很是为难,看了看赵王妃,希望自己婆母能替她说句好话。哪知赵王妃却跟没看见一样,一心让她自个儿解决。 钟玉卿也瞪了房氏一眼,道:“房夫人也看到了,小女脸上这一巴掌打得可不轻。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方才我们在宴席上见到若兰,说到她那两个孩子可爱,就跟过去看看。未料长宁郡主突然闯进来,先是责骂若兰偷懒,又是暗讽我们做贼,开口闭口没一句好话。小女年纪虽小,却是个孝顺的孩子,看不得长辈受辱,便与长宁郡主理论了几句,结果就被打成了这样。这事既然发生在你们府上,打人的又是长宁郡主,你们势必得还我们一个公道。可你们如今的做法,却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我们当做没发生了吗?” 房氏一时间答不上来。心想她就是想管,她也不敢管啊。长媳难当,赵王府的长媳尤其难当。 赵王妃也不高兴了,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宣和郡主,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交了,到底是有几分情面在的。你为了小儿女之间的打闹如此咄咄逼人,你究竟想如何?” 钟玉卿道:“长宁郡主的长女都快十岁了吧,不能因为她行事欠考虑,赵王妃就说她还是个小女孩,不懂事,一句“小儿女之间的打闹”就敷衍过去了。我家女儿才刚及笄,年龄尚小,但绝对不是主动惹事的人。而且今日有我和她舅母及姑母看着,又有几个表姊妹陪着,一直规规矩矩的,园子里那么多人,都可以作证。赵王妃说我咄咄逼人,那么我想请问,我该如何才能不算咄咄逼人?赵王妃自己也是养了女儿的人,若是长宁郡主出去赴宴也莫名其妙被人打成这样,你也会息事宁人吗?” “我看谁敢!”赵王妃想都没想就拍案而起,然后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冲动过头了。钟玉卿等着的就是她这句话吧。 她四下看了看,放缓了语气说:“我这也是不想因为儿女之间的琐事坏了我们两家的情义,一世情急才说了不当的话。今日是我的寿辰,还请宣和郡主给老身一个面子,暂且放下私怨,择日再议。” 钟玉卿还未开口,夏侯湄就忍不住插嘴道:“赵王妃,你我两家结亲多年,若说有什么私怨,那也只能是我们之间会有。我娘家侄女跟你们可没有任何干系,更谈不上私怨,你别平白无故的诋毁她名声。还有你这看上去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处处袒护长宁郡主的处置方式,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还请王妃公平公正些,还我娘家侄女一个公道!至于王妃所说的面子,那就更不难怪我们不识抬举了。长宁郡主若是顾及你的面子,就不会当众动手殴打我娘家侄女。她既然动了手,就别想我们都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王妃没想到钟玉卿又来了个帮手,一时语塞。 她跟夏侯湄做了好些年的亲家了,知道自己在嘴巴上是赢不了对方的,所以平时都是仗着自己家世更显赫压上对方一头,有什么争论不下的事也是能避则避,让长媳出头。而如今这情形就像是夏侯湄拿了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不得不表个态,她恨得默默在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钟玉卿也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明白小女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这般对待。所以今天这事,还请赵王妃务必给我和我女儿一个说法。” 第104章 责问 赵王妃心里叫苦连天,却又不能躲起来装作无事发生。然而真要赏罚分明,她又做不到,难道让她当众打自己女儿一巴掌给她们出气吗? 她只是喜欢装糊涂,又不是真糊涂。 夏侯湄见赵王妃犹豫不定,心里暗暗咒骂了对方几句。她思忖着如果光说夏侯纾被打一事,可能还得不到大家的关注和支持,毕竟就像赵王妃说的那样,把它归到为小辈之间的玩闹,只是闹得过分了一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甚至事关几家女眷的名声,他们过后连说都不敢乱说。与其在这种小时候绕圈子,倒不如把事情说得更大一些,也好让在场的人都看看独孤昙有多可恶,同时也掂量掂量这件事该不该计较。 夏侯湄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又说:“长宁郡主不光打了我娘家侄女,还将我们关在若兰的院子里呢。这些,我那女婿屋里的五六个姬妾也看得真真切切的。若不是我们几家的仆妇拼死把门打开,只怕我们此刻还被关着呢。说起来,我们几家长辈也都是又诰命在身的,没想到竟被长宁郡主像对待奴仆一般作践。赵王妃今日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几家就告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请陛下给我们拿主意!” 诰命,那是天子对有功之家的女眷给予的荣耀和封赏,普通百姓之家只有羡慕和膜拜的份儿,但是对于他们这勋贵之家来说却是寻常,谁家里没几个诰命?不说全京城,就她们赵王府现在的园子里,丢块石头进去都能砸死几个诰命。但眼前的这几个诰命不一样,她们的夫婿都不是一般人,越国公手里有兵权,恭王手里有长青门暗网,荣安侯虽然是个闲散的没落侯爵,但因为与前两家的姻亲关系,都不容小觑。 赵王妃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便问独孤昙:“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母亲,我……”独孤昙没想到母亲居然会责问自己,支支吾吾道,“我也是不想让她们没有分寸扰了你的寿宴,就稍稍劝阻了一下,想让她们在梨花园里多坐一会儿,根本就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严重。要不然她们此刻怎么会站在这里告我的状,毁我名声?” “你这个孽障!”赵王妃气得大骂,“她们都是你三弟妹的娘家人,你不帮着你大嫂嫂招呼客人,去管她们做什么?府里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你还敢口出狂言,甚至关押诰命夫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独孤昙骤然被母亲叱骂,心中委屈至极,便说:“母亲,她们都是一伙的,明明是他们合着伙的污蔑我!你别听她们一面之词!” 夏侯纾听不下去了,红着眼眶反问道:“长宁郡主的意思是我自己给自己打了一巴掌,然后来污蔑你的吗?” 围观的众人开始接头接耳。像夏侯纾这样出身很好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怎么会冒着毁容的风险自己扇自己一巴掌来诬陷年龄比她大了近一半,身世连见都没有见过的长宁郡主呢?定然是长宁郡主主动招惹! 独孤昙听着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议论声,立马回头瞪了夏侯纾一眼。这个时候你还凑什么热闹?是嫌我打得还不够重吗? 夏侯纾顺势就扑进一旁的夏侯湄的怀里,带着哭腔说:“姑母,从前若兰表姐总说赵王府多好多好,婆母姑嫂多么的和蔼友善。可是你看她们,连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客人都是说打就打,甚至还说是我故意诬陷她们,不知道若兰表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夏侯湄人生第一次跟夏侯纾这么亲昵,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先是愣了一下,再看看旁边若有所思的钟玉卿,接着赶紧一边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一边琢磨着侄女的用意。 “你给我闭嘴!”独孤昙冲着夏侯纾尖叫道,“今日若不是你挑拨,我会动手打你吗?你刚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现在装什么柔弱?” 夏侯纾不理她,继续把脸埋在姑母的怀里小声抽泣,那模样实在是委屈至极。惹得为官之人都心疼了。 夏侯湄直接当众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长宁郡主不简单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也敢矢口否认,甚至还想歪曲事实。要是遇上软弱一点的人家,被她这么三言两语的一吓唬,只怕就被她给糊弄过去了。 难怪她家若兰会被欺负! 夏侯湄联想起种种,怒不可遏,便嘲讽道:“长宁郡主得亏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以你的口才,只怕整个赵王府都没人敢跟你说个不字吧!” 独孤昙听得出夏侯湄是在讽刺自己狡辩,怒道:“你胡说些什么?这里是赵王府,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件事胡说了?或者哪件事夸大其词了?”夏侯湄做好了准备要与她好好论道论道,“论辈分,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论主次,今天我们是贵府的客人,也是这件事的苦主,我怎么就不能说话了?你就期待着我们都闭了嘴,你好耀武扬威是吧?” “你……”独孤昙指着夏侯湄,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王妃见事态越演越烈,却又无计可施,气得捂着胸口道:“你们……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啊!” 房氏见婆母动气了,赶紧去搀扶住,劝说道:“婆母,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说那个字呢!” 说完她忍不住看了独孤昙一眼,嗔怪道:“二妹妹,你真是糊涂呀!几位夫人好歹也是诰命夫人,名义上还是我们的长辈,你行事怎能如此莽撞?还是快些给诸位夫人道个歉吧,别把婆母气着了。” 独孤昙觉得房氏是故意的,不仅有煽风点火的嫌疑,还想把自己摘干净了看热闹。她可不是个傻子,绝对不会放她轻松,便说:“大嫂嫂,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今日来了这么多宾客,你跟二嫂嫂都前前后后忙得脚不沾地,其他几位弟妹也在帮着待客,偏生许氏一个人在住处躲清闲,难不成满堂的宾客,就她娘家人尊贵些?” 在场的宾客面面相觑。 宁寿堂里的宾客,有的来得很早,而且为了与赵王妃亲近,一直就没离开过,自然是看得多,也看得明白。赵王的众多儿媳中,除了长房的房氏和二房的黄氏来者不拒,对谁都笑嘻嘻的说着客套话,一趟又一趟的把来客往赵王妃面前带,互相见过礼恭维几句后又让人带到园子各处观看游玩,或是吃些小食,或是听听小曲儿,其他儿媳妇都是跟宾客简单问候几句就走开了,转身去招待自己娘家人,唯恐有什么不周全的。 都说女儿亲娘,嫁出去的女儿更甚。她们一年都难得回娘家几次,偶尔见到娘家人,自然是恨不得挨在一起说说体己话。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很寻常的事,从未听过有什么不对。所以独孤昙的看不顺眼和指责,在她们看来就完全没有说服力,甚至还有些无理取闹。 最重要的是,独孤昙自己也是外嫁之女,回到娘家却颐气指使的,连自己兄嫂弟媳都不放在眼里,赶着上门去羞辱责骂,不也是仗着有娘家父母给她撑腰吗?因而她更没有立场和资格去指责别人。 夏侯湄看准舆论已经偏向了自己,便趁机说:“长宁郡主这话说的好生没道理。我们难道不是贵府请来的客人吗?若兰招待我们有何不妥?” 独孤昙冥思苦想,抛开她们是许若兰娘家人的身份不说,确实也是客人。她一时间竟找不到完美的借口来反驳。 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夏侯湄继续说:“不管我们是不是若兰的娘家人,她招待我们都没有错,这事放在那朝哪代都不会错!” 夏侯湄顿了顿,然后疑惑地看了独孤昙一眼,好奇道:“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长宁郡主拿这件事来指责我家若兰偷懒,毫无根据的辱骂我们做贼,甚至囚禁我们,还动手打了我娘家侄女,你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对我家若兰不满,还是对我们几家有什么不满?” 独孤昙早在她们打开梨花院的门,钟玉卿神情严肃而愤怒的跟她说要来找赵王妃讨公道时就已经慌了,最后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一步道宁寿堂,没有占到先机,自然也没办法反咬对方一口。接着又被夏侯氏和许氏两家长辈轮番指责,还被自家母亲责骂,现在连旁观者都小声数落她了。她觉得自己的面子丢大了,气得浑身发抖,脑子也就没那么清醒了。 独孤昙指着许若兰道:“她那哪里是要接待你们,我看她是趁着你们几家人都在,以为有人撑腰了,就想偷偷找你们告状吧!” 夏侯湄愣了愣,她们都还没找她麻烦呢,独孤昙倒是主动提起来了。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那可就不怪她不讲情面了。 夏侯湄似笑非笑的看着独孤昙,沉声道:“长宁郡主说若兰要告状,那么请问郡主,她为何要告状?要告什么状?” 独孤昙才发现自己气糊涂说错了话,便想敷衍过去,遂道:“谁知道她在背后编排什么,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夏侯湄向来不是吃素的,此刻更是争锋相对,步步紧逼,义正辞严道:“同样的话我也转赠给你。还有句话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府上做过什么龌龊事,你们也心知肚明!不必恶人先告状!” 她这么一说,赵王妃就坐不住了,顾不得满堂宾客都看着,怒斥道:“荣安侯夫人,当初是你求着我要结亲的,我也是看你诚心诚意,若兰也温柔恭顺才勉强答应了,要不然我家显儿能娶到出身更好,品行更加的高门贵女。如今你是老糊涂了吗?竟然敢来我的府上编排我们了?” 夏侯湄恨不得马上唾她一脸,忍了又忍才说:“我如今最后悔的便是把女儿嫁到你们家来,处处受你们欺负!” 赵王妃气得要晕倒过去,在房氏的搀扶下才稳住重心,然后用手拍了拍胸口缓了口气,才看向许若兰,冷冷道:“许氏,你自己说说,你嫁到我家之后,我可曾在言语上刻薄过你?在衣食上苛待过你?” 第105章 闹起来 非议长辈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多言和不孝的罪名。许若兰看了看赵王妃,又看了看夏侯湄,低着头不敢说话。 赵王妃就知道许若兰不敢乱说,心情好了点,立刻得意道:“你们看到了吧,许氏自己都说不出来,那便证明我从未苛责虐待过她。你们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样捏造是非的人,若是被我找出来,必定乱棍打死!” “婆母怎么又说那个字了?”房氏立马说,然后作了几个揖,继续安抚道,“你可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赵王妃抿了抿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委屈道:“她们这么闹,不就是盼着我早点死吗?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钟玉卿瞬间头大如斗,心想这婆媳俩可真是会转移视线啊,简直配合的天衣无缝。明明是他们家女儿不对在先,现在反而像是自己在逼她一般。难怪能把那么多儿媳妇吃得死死的! 夏侯湄也暗骂赵王妃是个老滑头,简直比泥鳅还滑! 她恨铁不成钢的扫了一眼女儿,冷笑着说:“我家若兰向来循规蹈矩,宽厚待人,就是受了什么委屈,那也是闷在心里,从不喜欢搬弄口舌。你们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欺负她的吧!” 言外之意就是许若兰不说,不代表没有,而是许若兰教养好,当着众人的面给她们留面子。 “谁欺负她了?”赵王妃刚得意了片刻,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板起了脸反问道。心想这家人怎么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是呀,荣安侯夫人,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岂不让人胡乱猜想?传出去,我们没了脸,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以后三弟妹还要跟我们朝夕相处,你教她如何自处?”房氏也跟着说。 “你们婆媳倒是会推脱!”夏侯湄愤愤道,“我家若兰毫无过错,她有什么难以自处的?该难以自处的是你们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拿面子来压我,真当我们不敢撕破脸是吗?” 房氏隐隐约约察觉到夏侯湄被刺激到了,只怕再闹下去就会收不了场。她暗自斟酌了一下利弊,赶紧打圆场道:“大家都是亲戚,有什么话咱们过后再说。今日当着这么人多人面,可不能胡乱说话让人误会。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先到外面园子里去听听小曲儿吧。” “呸!”夏侯湄狠狠唾了她一口,索性也不忍了,“看什么戏,听什么曲儿?你们婆媳这一唱一和的,可比戏台上的伶人演得好多了,简直炉火纯青!敢情今天这戏台子是搭在宁寿堂呢,真该叫人都过来瞧瞧!” “荣安侯夫人!”房氏气得大声叫住她,“你说我就罢了,我婆母可是赵王妃,就是陛下见了,也要称一声叔母的,请你慎言!” 夏侯湄又呸了一声,继续说:“你们都能不要脸到动用我家若兰的嫁妆了,还敢提陛下来撑面子呢!赵王妃又如何?陛下圣明,要是知道了你们的无耻行径,也会以你们为耻!” 夏侯湄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钟玉卿和恭王妃两人心同时咯噔了一下,不是说好了事后再来私下谈谈吗?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了? 钟家姐妹则被吓得花容失色,事态发展早已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夏侯纾站在风暴中心暗笑,这件事就得当众闹起来才好呢!让大家都来看看所谓的皇室宗亲究竟是怎样一群财狼虎豹。 而其他宾客首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可是说这话的人是荣安侯夫人,也是夏侯氏的外嫁女,许若兰的亲生母亲,而且这里还有夏侯氏的众姻亲,应该不至于是气糊涂了胡言乱语吧? 这样看来,赵王府可能真的动用了儿媳的嫁妆了。 赵王妃仗着自己是皇室宗亲,在在众多姻亲面前从来没有吃过亏,夏侯湄更是被她拿捏得死死,所以完全没有担心过有一天她会反抗,甚至不惜当众拆穿赵王府上的丑事,此刻心里慌乱不已。她本打算抵死否认,夏侯湄一个侯爵夫人,也不能真将她如何,可看到堂下的宾客都在窃窃私语,便知这流言是止不住了。得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她不由自主的就望向自己信赖已久的房氏,又打量了一下一旁站着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的黄氏,觉得还是房氏更得她的心。 房氏自己也曾是受害者,不过这几年她掌家后,当初被逼着掏出去的嫁妆早已翻倍的赚了回来,甚至有不少妯娌的嫁妆最后也落到了她的手里,所以她不想把这事捅出去,免得牵连过多,影响到她自己的利益。 房氏见赵王妃很是为难,想着自己这些年为了保住管家之权所付出的努力和陪过的笑脸,不能功亏一篑。她咬咬牙,硬着头皮解释说:“承蒙婆母信任,早已经把王府的对牌钥匙交由我来保管。如今府上大事小务,我能做主的,就顺手做了。做不了主的,才会去请婆母拿主意。荣安侯夫人说的这些,我婆母她是完全不知情呀!你真是错怪她了!” 这一家人都是怎么了?为何总是分不清情况,该出面的不出面,不该出面的却一个个跟头铁似的的往刀口上撞? 夏侯湄对此很是好奇,疑惑不解的瞥了房氏一眼,如她所愿道:“你刚才说赵王妃不管家不知情,意思是你管家,所以你知情是吗?那你到说说,你们赵王府是怎么花光我家若兰的嫁妆的?” 房氏早就料到自己出来挡枪的话,夏侯湄肯定不会放过她,忙说:“哪有这样的事?三弟妹的嫁妆花得快,兴许是她自己买了什么了吧。三弟妹眼光高,寻常东西她都看不上,若是看中了什么,必然是价值不菲。再多的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样挥霍呀!” 房氏笑容和蔼,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对了,三弟妹这些年没少张罗着给三弟纳妾,是不是花在这上面了?” 随后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许若兰身上扫。 许若兰一头雾水,立刻反驳道:“大嫂嫂,你说话要凭良心。我何时主动张罗着要给夫君纳妾了?那些人不都是你跟婆母,还有阿姐非要塞进我们院子里的吗?还说我要是不收下,就是善妒,就是不孝,就是不为赵王府的子嗣着想。怎么现在就变成是我的主意了?” 平时不吭声不吭气的许若兰竟然破天荒地的强硬起来,态度坚决的捍卫自己的利益,赵王妃婆媳几人都没想到。 赵王妃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房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那……那不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吗?” 许若兰憋屈了这么多年,早已忍无可忍,回怼道:“我进门后连生两子,原本与夫君感情和睦,并无嫌隙,若不是你们逼着,我怎么会同意给夫君纳那么多妾室?而且把她们纳进门后,你们也不曾管过,如今她们的吃穿用度都是我供着,现在还成我的不是了。这究竟是何道理?” “这……”房氏彻底愣住,她跟许若兰做了七年的妯娌,没少拿她的好处,从来不知她竟是个口齿伶俐的,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难道是因为今天她娘家人都在场的缘故? 房氏不由自主的看向蓄势待发一般的夏侯湄等人,瞬间觉得自己这回碰上硬骨头了,不敢再招惹,转而向赵王妃求助:“婆母,都怪儿媳无能,竟然在这样大喜的日子给你丢人了,还让府上蒙羞。看来我是管不好这个家了,婆母还是另寻聪明伶俐的人来管家吧!” 赵王妃眉头一皱,心里暗道:你不管,难道让我这个都已经六十岁的老婆子来管吗?我去哪里找那么多钱来供你们吃喝? 赵王妃早已过惯了有长媳处处费心思讨好和供她挥霍享乐,并不想好日子就此中断,她斟酌再三,决定先把长媳安抚住,其他的再说。 赵王妃便拉着房氏苦口婆心道:“你是我们赵王府的长子长媳,世子之妃,向来聪明通达,贤淑能干,不让你管家,那换做谁来管?是我这个老婆子?还是黄氏,或者许氏?她们那一个比得上你?” 房氏得到了婆母肯定,心中稍稍安慰,觉得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和劳累也算是值得了。可是一想到要去面对眼前这几家难缠的女斗士,她就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只好抱着赵王妃的一只胳膊继续装哭。 冷不丁被提到名字的黄氏则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 黄氏的娘家是皇商,家境宽裕,富甲一方,除了在出身上比不上这些所谓的官宦勋贵,也不擅长吟诗作赋这些清贵之流喜欢的玩意儿,然而算账管钱看账本的本事,就是赵王府里专门请的账房先生都不如她。只不过她嫁进赵王府十几年,早就看明白了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子孙都是些怎样平庸享乐之辈,她才不想费心费力,还要掏空了娘家的金山银山来填赵王府这个无底洞。所以对于赵王府的管家之权,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她的丈夫独孤晃能硬气一点,不纠结于她是商贾出身,离开了赵王府的庇佑,日后在给孩子说亲的时候会被人看低,她觉得他们一家带着孩子出去住还能舒心一些。许若兰这一闹,倒是给她提分家开了个好头。 然而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赵王妃婆媳和独孤昙身上,虽也没有注意到黄氏眼里一闪而过的嫌弃和些许快意。 夏侯湄看不惯房氏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嘲讽道:“房夫人也是快四十的人了,都当祖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哭啼啼的,哪里有半点世子妃的气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新进门的小媳妇呢。” 房氏听了,不知该继续哭,还是笑。 夏侯湄没闲着,继续说:“我知道你如今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就不管其他妯娌的死活。可你以为你哭闹一场,就能推脱得一干二净吗?你既然管着赵王府的内宅,挪用我女儿嫁妆的事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第106章 姜还是老的辣 房氏楞了一下,刚酝酿出来的些许水花就那样收回了眼眶里。她回过神来赶紧掏出手帕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泪痕,方道:“荣安侯夫人,你们先是说长宁郡主怠慢你们,好,是我们失礼在先,我们认了。可你说我们挪用三弟妹的嫁妆,这你可有证据?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你当众污蔑我们,我们也是可以去打官司的!” 夏侯湄这个人做事有时候是有点冲动,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指控他人,她轻蔑的扫了眼义愤填膺的房氏,冷声道:“那你还真是错看我了,我这个人从来不说没有依据的话!” 房氏不信邪,继续义正辞严道:“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许若兰的钱都花了,也没打过什么欠条,立过什么字据,她就不相信夏侯湄能拿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污蔑!污蔑皇室宗亲,那可是大罪,要判刑的! 面对房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夏侯湄这会儿倒是表现得非常沉着和镇定,她指了指房氏的头上,缓缓道:“你发髻上那支和田玉的玉兰花簪子,是我家若兰出嫁时,我亲自选的玉,定的样式,特意请了人打造的,也是我亲自装进箱子的,配套的还有一双耳环和一对镯子。这些都是我家若兰的嫁妆,你们若不信,可以把嫁妆单子找出来对一对。至于我家女儿嫁妆里的东西是如何到了房夫人头上,我也想问个清楚。” 还有这回事?夏侯纾赶紧从姑母的怀里钻出来,跟随着其他人目光直愣愣的看向房氏的头上,暗暗佩服自家姑母的眼力。 那支玉簪子那么小,在房氏珠翠满目的发髻上毫不显眼,除了簪子的原主人和打造之人,估计没有谁能认得出来。可夏侯湄不光看到了,还当做没看见,忍了那么久,如果不是房氏故意作出这般誓死不屈姿态,她提都不会提。既然提了,那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松口。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夏侯湄这次真是把证据拿捏得死死的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呀! 房氏心里暗叫不好。那支于簪子确实是从许若兰那里得来的。不过那是许若兰求她办事,主动送给她的。可她此刻若是辩解,只会越描越黑,毕竟她也不想解释许若兰究竟求她办何事,事情是否已办成。 都怪她屋里的梳头丫鬟,她的首饰盒子里那么多簪子,给她戴什么不好,偏偏挑了这支。而她今日光顾着要出风头,竟然也没有注意到。 而许若兰则是觉得心里痛快。 当初她才嫁进来没几个月,正是与丈夫浓情蜜意之时,府里就突然断了他们院子的份例。起初她以为是房氏太忙给忘了,也不好意思追究。然而接下来又连续两个月没发。她就差人去问,结果就被房氏身边的人一句公中银钱紧张,周转不开就给打发了,还让他们先自己想办法解决。 她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刚嫁进来的新媳妇,连府里的人都还没认全呢,除了先用自己的嫁妆垫着,她没有任何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房氏那边竟像是完全忘了他们一样,平时见面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左一个三弟妹,又一个好妹妹的叫着,亲亲热热的,但就是不管他们院子的用度。好在她也跟府里的人混熟了一些,便私下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其他房里都有份例,就他们梨花院没有。 她想着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所以就从嫁装箱子里找了支和田玉的簪子送过去,求房氏能多记挂记挂她们梨花院。 房氏笑嘻嘻的把簪子收下了,然而该有的份例还是没有发给他们。 再后来,赵王妃就出面了。先是拉着她热泪盈眶的倾诉了一番供养一大家子人的辛苦,随后又强调他们在独孤显身上的付出,接着又以她已经嫁进来,是赵王府的人,该为这个家承担责任为由骗着把嫁妆拿出来公用。 她磨不过赵王妃,一时心软就答应先帮着渡过难关。 自此,她的嫁妆便像是流水一般,从她的小箱子里,流进了赵王府这个大池子,最后不见了踪影,连个水花都没看到。 围观群众没想到自己来参加个寿宴,还能顺便听听赵王府的隐秘和八卦,一个个都异常兴奋,但又不好完全表现出来,憋得很是辛苦。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声跟旁边的熟人咬耳朵: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不争不抢,富贵滔天的赵王府,内宅里原来还有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呢!难怪他们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却一个过得比一个光鲜,常常一掷千金,视金钱如粪土,让人看不透府中的深浅,就连办个寿宴都办出了这么多花样,遍请京城勋贵名流。原来是用女人的嫁妆来撑面子!跟他们家结亲的那些人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赵王妃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自以为可以用权势压制,没把人带到别处去悄悄处置,如今就这样被众人围观了家丑,她为了自己敦厚温和的名声还不能把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妇人赶出去。 她也气得胸口疼。 宁寿堂外突然人头攒动,随之便听有人高唱“赵王到”,接着便见一群身形高大的男子昂首阔步走进来,为首的正是赵王独孤穆,身后跟着她的长子独孤昊和三子独孤显。再后面还有几个衣着不凡的人,分别是越国公夏侯渊、恭王钟瓒和荣安侯长子许若语及其妻子钱氏。 荣安侯许尚瑜之前因被牵扯进谋逆案给吓着了,洗清嫌疑后便一心修道,一年至少要去三清观住上三四个月,平时没事就在家里闭门炼丹,祈求着长生不老,是以京中大小宴会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有什么事就由侯夫人夏侯湄,或者长子许若语及妻子钱氏出面。 钱氏今天也是跟着夏侯湄一起来的,只是后来她碰到了昔日的闺中密友,便被拉着去一旁闲聊去了,也没注意到宁寿堂里发生了什么。再后来就看到丈夫跟着舅父等人进了内院,她才赶紧跟上去询问缘由。路上许若语也给她简单的解释了几句,但还是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进了宁寿堂,钱氏就赶紧自觉的往自家婆母身边站,有长辈在场,自然轮不到她这做儿媳妇的说话。她默默打量了一下在场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夏侯纾红肿的脸,惊得瞪大了眼睛。看来这事闹得不小啊! 因为赵王等男性的到来,其他女眷继续待在宁寿堂就不合适了。于是按照赵王的提议,由黄氏领着其他与此事无关的女眷先到外面的园子里游玩听曲儿,剩余的人则关起门来把这件事处理清楚。 那些女眷恋恋不舍的跟着黄氏出了宁寿堂,到了戏台子那边,却丝毫没有任何听曲看戏的心思,纷纷神情紧张而又戏谑的交头接耳,毕竟宁寿堂的这场大戏,比戏台子上的精彩多了! 他们纷纷猜测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宫中天子派来贺寿的使者,听了那些闲言碎语,此刻也坐不住了,叫了人去打听一番后,神情凝重的起身回宫复命去了。 没有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宁寿堂里就清净了许多,众人也不用那么拘谨和畏首畏尾了。 房氏因为玉簪子的事情说不清楚,趴在一张桌子上继续装哭,伤心不已。她夫君独孤昊过去问了几句,什么也没问到。 赵王妃则表情冷淡的坐回了上首。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心里恨极了,却又不知道该向谁撒气。 夏侯纾的脸由于一直没有好好处理,此刻已经肿的老高,跟另外半张脸对比起来显得有几分滑稽。夏侯渊光是看了一眼就心疼不已。女儿长这么大,他都没舍得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今日难得高高兴兴的来赴宴,竟然遭到这样的对待,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王便问到底怎么回事。然而大家刚吵闹了一番,情绪都绷着,谁也不肯好好解释。这时候,一直看着没有说过话的恭王妃就派上了用场。 恭王妃虽然也是受害者之一,但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完全不惨杂任何个人情绪,其他人很快就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夏侯渊听完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 他这个女儿,平时在家从来不是那种吃了亏不吭声的人,基本都是有仇当场就报,绝不拖泥带水。即便是去舅父家与表姐发生了争执,也是当场就闹,回来受罚也毫无怨言。可是今天在这里,为了几家的颜面,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竟然一直隐忍不发,只求长辈能给他她个公道。可见她是真的懂事了!就冲着这一点,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息事宁人! 夏侯渊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所以说,你们到现在都觉得我女儿活该挨了那一巴掌,并且连个大夫都没请是吗?” 众人惊愕。不过是被打了一巴掌,脸有些红肿而已,哪里就到需要请大夫的程度了?再娇气,也不至于这样吧。 赵王平时骄傲归骄傲,可真遇上夏侯翊这样敢上阵杀敌的人,他还是心里发怵,赶紧赔笑道:“越国公,你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肿了些而已,我们府上有祛瘀消肿的膏药,不用请大夫。” 说完就叫人去取药。 “什么叫肿了些而已?”夏侯渊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语气认真而又坚定,“我是个粗人,战场上刀砍剑劈都不会吭一声,可我的夫人和女儿自小娇养,经不起这些磋磨。赵王爷觉得是小事,不值一提,甚至觉得我小题大做,那是因为被打的是我的女儿。这一巴掌若是落在你家女儿脸上,只怕你比我更着急。” 夏侯渊说完也没有给赵王任何辩解的机会,指了一个赵王府的管事婆子,吩咐道:“赶紧出去请个大夫进来!我女儿要是因此破了相,我饶不了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 那管事婆子便为难的看着自家主人。 赵王哪里还听不出夏侯渊话里的深意,赶紧挥手示意那婆子照做便是。 管事婆子逃命一样小跑着退了出去。 夏侯渊这才言归正传道:“既然被打的是我夏侯渊的女儿,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件事吧。” 第107章 道歉 夏侯渊说话的语气既认真又平静,让人无法反驳和拒绝,众人便都望着他,想看看他到底想怎么处理。 夏侯渊眉头微蹙,对赵王府的人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我家女儿是在你们府上被你们家的人所伤,难道你们不该给我和小女一个说法吗?” 又是要说法。赵王妃和房氏光是听到这几个字都会生理上的不舒服。 赵王妃继续冷着脸叹气,房氏也继续装哭,谁也不肯说。 赵王看着妻子和长媳,又看了看静默不言的夏侯纾,也不知道先安抚哪边,便问:“越国公想要我们给个什么样的说法?” 夏侯渊没料到赵王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笑道:“我是个武将,往日在军营里,若人胆敢仗势欺凌他人,我都是用军法处置的。” 话音刚落,赵王府众人均是一脸死色。 军法处置?他是疯了吗?哪家的女子经得起军法的整治?有他这样仗着自己占理就死劲作践人的吗? 没等他们质疑,夏侯渊又说:“军法严酷,不过我看长宁郡主是个女子,恐怕受不起。赵王熟悉这些内宅的规矩,不如你来做个定论吧。” 赵王府众人松了口气,目光齐齐看向赵王。由他们自己人来定夺,必然会护着自己人的,就不怕夏侯渊使坏了。 只想装糊涂的赵王怔了一会儿,心想夏侯渊你这个老狐狸,这不是把难题丢给我了吗? 夏侯渊看着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没错,不丢给你丢给谁? 赵王思索了一会儿,便说:“既然是我家昙儿有错在先,那便由昙儿给诸位夫人及夏侯姑娘道个歉吧。当然,夏侯姑娘的医药费,膳食补品,也由昙儿一人承担。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夏侯渊心想并不如何,他们越国公府又不缺这点银子。而且这对于财大气粗的长宁郡主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惩罚。但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目光从自家夫人和姐姐身上一一扫过,似在征求她们的意见。 钟玉卿便问:“长宁郡主打算如何道歉?” 独孤昙光是听到父亲要她亲自给其他几家人道歉就已经接受不了了,还琢磨着怎么才能糊弄过去,没想到钟玉卿还拿乔作势起来了,心里更加怨愤,狠狠瞪了她一眼。 赵王则是直接愣住,心想致歉就致歉,或是一句话,或是赔点钱,难道还有什么形式要求的吗? “不知宣和郡主想要小女如何道歉?”赵王虚心求教。 “既然赵王这么有诚意,那不如……”钟玉卿顿了顿,似乎在很认真思考的样子,“不如就让长宁郡主手写一封致歉信,把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全部写下来,并当众念给我们听吧。” “这我看行!”夏侯湄附和道。心想她这个弟媳可真是个宝,平时不出手,一出手那必定不会留情面。这个道歉法子她十分喜欢,光是幻想着独孤昙当着给她们读道歉信的样子,她就觉得大快人心!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了! “你别太过分了!”独孤昙想都不敢想那是什么样的画面,突的一下冲到钟玉卿面前,恶狠狠地说,“我父亲让我给你们道歉,那是对你们客气,你别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钟玉卿狠狠扇了一巴掌,整个人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摔得十分狼狈,连发髻上的一个步摇都掉了下来。 赵王府的人都惊叫出声,纷纷拥上去看地上的独孤昙。既担心,又着急,仿佛旁边的人都成了空气。 夏侯渊看到独孤昙冲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如果对方再无礼就一脚踹过去的准备,管她是公主还是郡主,胆敢欺辱他的妻女和姐姐,那就得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长长教训!他们夏侯氏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只是没想到钟玉卿出手比他还快准狠,直接把人给打扒下了。 夏侯渊对妻子的反映做法十分满意,心中暗暗得意。可看到妻子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红了的手掌,他赶紧拉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心疼道:“手打疼了吧?” 还肿着半张脸的夏侯纾听了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不得不佩服父母之间的情谊和默契,这种时候,关注点都那么奇特。 而赵王和赵王妃却面黑如锅,暗自骂他们老不羞,竟然当着儿女小辈的面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 独孤昙直接被打懵了。她刁蛮霸道了近三十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打击。她越想越想不明白,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悲愤而又委屈,仿佛她才是今天的受害者。 赵王妃看着女儿狼狈不堪的模样心疼不已,抬头怒视着钟玉卿,狠厉道:“钟氏,你敢打我女儿?” 钟玉卿淡淡地说:“长宁郡主打我女儿在先,囚禁我们在后,现在更是知错不改,还当众对我口出恶言,意图不轨,我看赵王和赵王妃都舍不得教训,那便由我代劳了。” 赵王妃不服,又道:“即便我家昙儿有错,但她是我们赵王府的女儿,先帝亲封的郡主,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教训了?” 钟玉卿不慌不忙道:“赵王妃既然知道我们是外人,就应该管好自家人,早点把情面做足,既不寒了我们的心,也全了你们赵王府的面子!现在来跟我说这些,你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反了!反了!反了!”赵王妃连声大叫,捶胸顿足,然后拉着赵王哭诉起来,“王爷,你好歹也是先帝的同母兄弟,当今陛下的亲叔父,如今一个外人都敢在咱们家里当着你的面打你的女儿,你难道要看着不管吗?天威何在啊?宗室颜面何在啊?”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赵王平时也不是爱管内宅之事的人,但在此刻还是比妻子更理智一些,也就更能看得清楚。 抛开身份不说,独孤昙作为小辈,当时那样冲上去,说的话还那样难听,谁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所以挨了钟玉卿一巴掌也是活该。但钟玉卿毕竟是长辈,几十岁的人了,跟个小辈计较实属不该,然而独孤昙先前也打了她家女儿,这事也算是扯平了吧…… 赵王默默的思忖着,却不敢说出来,毕竟他还摸不清夏侯渊究竟是什么想法。而且看他方才的态度,已经是很不满独孤昙了。 恰好去取膏药的侍女回来了,看到眼前的场景都快傻眼了。明明她走的时候,受伤的只有夏侯姑娘一个人,怎么就取个药的功夫,连长宁郡主也被打了?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夏侯渊的余光看到有人进来,便向她招招手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赶紧拿药给你家郡主敷上。方才赵王说了,你们府上的膏药消肿化淤的效果很好,早些敷上的话,应该不会像我家女儿一般,好好的女孩子脸肿得像个猪头,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 那侍女早就看傻了,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来得时不是时候。 赵王瞥了她一眼,微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过来!” “哦……”侍女如梦初醒,赶紧过去帮着给独孤昙涂药。 夏侯湄看他们一家人父慈女孝,兄友弟恭的模样,再看看许若兰,心里一阵酸楚。她咽了咽满腹的心酸,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比较稳定,方道:“长宁郡主打了我娘家侄女,方才也挨了宣和郡主一巴掌,算是扯平了。但长宁郡主囚禁官眷,多番辱骂构陷这事儿,还是得有个说法。我看就按照宣和郡主说的那样,让长宁郡主当着众人的面给我们几家道个歉吧。此后我们几家都不再计较,不然这事我们还是得上奏给陛下!” 赵王妃立马站了起来,老母鸡护崽一样将独孤昙挡在身后,怒道:“你们闹也闹了,骂也骂了,人也打了,还想让我们再道歉?做梦!” 夏侯湄下巴微杨,毫不退让,语气坚定道:“我原想着这事一码归一码,咱们一件一件的掰扯清楚,谁也不欠谁。既然赵王妃这么说,那我们几家回去便写奏折,明日进宫呈给陛下!” 赵王妃气血上涌,跺着脚咆哮道:“好啊!你去!你们都去!我要是怕你们,我就枉做了几十年的赵王妃!” 又拿她赵王妃的身份来说事。夏侯湄心中大恨,她并没觉得赵王妃在平时的为人处世上做得有多精明,反倒是长年如一日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只知享乐,还专拣软柿子捏。以前她担心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好得罪了赵王妃,回头受苦的还得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一再忍让。可如今两家都已经撕破脸了,而且还有兄弟儿子在旁边撑腰,她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夏侯湄抿了抿嘴道:“必当如你所愿!” 赵王妃可不受威胁,往旁边看了看,然后对独孤显说:“你的这个岳母蛮横泼辣,刁钻无礼,我们家结交不起。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还是尽早把许氏休了,免得日后再牵扯不清!” “你说什么?”夏侯湄没想到和稀泥惯了的赵王妃竟会先说出这样的话来,恨得牙齿咯咯作响,“你要把我女儿休了?凭什么?” “你还敢问我凭什么?”赵王妃面目狰狞,跺脚道,“就凭她有你这么个泼辣刁蛮的母亲就不配做我赵王府的儿媳妇!” 原来是因为这个。夏侯湄哈哈大笑起来,简直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凡她们能说出许若兰的一点错处,她都可能会心虚紧张。可问题是,赵王妃说来说去,怪的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强势。从来没有听到哪家休妻的理由是岳母过于强势。这倒是件新鲜事! 她这个岳母再强势,终究不过是一介女流,还能强过他们赵王府啊? 许若兰自出嫁后,日日守在赵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奴仆丫鬟从不离身,说话做事光明磊落。偶尔回娘家,也会先向赵王妃请示,得到允许才回去,即便回了娘家,也只待上几个时辰,从来没有留宿过夜。而夏侯湄每次来赵王府看女儿,遇到王府的人,不论长幼也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赵王府想要拿住他们的错处,那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们欺负我女儿,我没跟你们计较,你倒是先跟我计较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好好说说这件事。”夏侯湄说完她看了女儿一眼,“若兰,你给我一句准话,这样寡廉鲜耻的夫家,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吗?” 第108章 休妻还是和离 许若兰看了看赵王和赵王妃,又看了看一旁站着发懵的丈夫,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来她是可以选择的吗? 许若兰当初嫁给独孤显,是她母亲费尽心思去求来的。因为这个,她这几年没少被妯娌嘲讽和挖苦,从来不敢回嘴。好在刚开始那两年独孤显待她还有几分情谊,所以她就认了。可是自从婆母姑嫂一个又一个往她房里塞人,独孤显的心思就不在她身上了,甚至连对孩子都没从前那么上心了。如今还有几分真情,她也说不准。 原先她觉得自己不能辜负母亲的厚望,不然就太对不起母亲的辛劳付出了。而且她还有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遇到什么不公之事,也劝自己忍了。可是现在母亲突然这样问她,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有第二种选择。 扪心自问,她在这个囚笼一样让人窒息的王府里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早已心力交瘁,疲惫厌倦,如果可以离开,她是愿意的。 许若兰深吸一口气,向母亲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母亲若是有法子让女儿脱离苦海,女儿愿意听从母亲安排。” 夏侯湄称赞道:“不愧是我夏侯湄的女儿,有骨气!” 赵王妃闻言立刻拍手道:“显儿,你听到了没有!许氏自己都不愿意继续呆在这儿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拿了笔墨纸砚来写休书,写完就把她给我赶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们母女!” 独孤显一脸为难,看向妻子的眼神还有点受伤的样子。他们成亲多年,他一直觉得她温柔贤淑,善解人意,也理所当然的接受着他的照顾与关怀,没想到她这么狠心!不过是一次争吵而已,就要离他而去! 许若兰直接别过脸去,避开了对丈夫对视。为了这个不知冷暖,也不成器的男人,她把有生以来最苦的日子都忍下来了,太不值得了! 夏侯渊哪里听得别人这么诋毁自己的亲姐姐和外甥女,他正了正衣襟,严肃道:“这件事我本不该置喙,但我那姐夫不在这里,也不怎么管事,我就暂且说句公道话。如果两个孩子都不想继续在一起了,那也不是你们赵王府休妻,而是和离。” “没错!是和离!”夏侯湄恍然大悟,遂感激的看了弟弟一眼,继续说,“我家若兰并无错处,你们没有理由休了她,只能双方协商和离。而且,和离之后,你们还得把我家若兰的嫁妆原封不动的还回来!” 听到不光要和离,还要归还嫁妆,赵王妃就不乐意了,马上说:“想和离?呸!做梦!我们独孤氏是皇族,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和离的先例,休妻的倒是不少。我们顶多给你们一封休书。我看你们你拿着休书日后怎么见人!还有许氏的嫁妆,那是被她自己花光的,为何要让我们来还?” 面对诚心侍奉了多年的婆母的诋毁和欺辱,许若兰心寒至极。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可有的人,只怕是石头做的,又臭又硬。 许若兰面容清冷,语气冰凉道:“婆母不承认也没关系,你们从我这里拿走的每一分钱,我都记着帐的,所有明目一应俱全,就算是闹到官府,我也有证据!不怕你们不认!” 赵王妃发了会儿懵,反应过来大骂道:“你这贱妇!居然还留着这一手呢!真够有心计的,从前我真是小瞧了你!” 许若兰置若未闻。心想若是连这点心机都没有,只怕她的嫁妆根本就无法撑到现在,早就被他们霍霍完了,还谈什么养孩子。 夏侯湄心中大喜,十分欣赏的看了女儿一眼,面色平静道:“对待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手段。还好我家若兰聪明,不然就真被你们家吃干抹尽了,还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赵王妃年纪虽大,脑子却没糊涂,她沉吟片刻,马上又变得雀跃起来,道:“就算你们有证据又如何?这些年你们房里养着那么多人,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要钱?就你那点嫁妆,除去这些,还能剩多少?” 意思就是即便是要还嫁妆,那也不需要还多少。 “赵王妃这话可提醒我了。”夏侯湄听得满脸兴奋,转头对女儿说,“若兰啊,既然这些年你的孩儿和屋里的那些姬妾都是你养着的,那正好,你把他们都带上。大不了孩子改姓许,以后由你大哥和幼弟抚养,有我看着,定然不会亏待了他们。至于那些姬妾,带出去后,该派去干活的去派去干活,该发卖的发卖,也别继续在她们身上浪费银子了!” 许若兰觉得此事可行,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哪些人可以留下来打打杂,逗个趣,哪些人可以毫无留恋的发卖了,找哪家牙行价格好谈。 赵王妃白了她们几眼,白牙森森道:“我看你们是还没睡醒呢,竟然做起白日梦来了。我告诉你们,许氏可以走,其他人你们一个也别想带走!王子王孙那都是刻在宗室的族谱上的,岂容你们说改就改!还有那几个妾室,那是正经过了文书的,是我们赵王府的人!” 许若兰的聪明就聪明在头脑清醒,做事不动声色,关键时刻才不至于掉链子。她想了想说:“不对,轩儿和辕儿都是我的孩子,也是我一粥一饭辛辛苦苦养大的,婆母和夫君从未帮忙照顾过一日,我若带他们走,合情合理。至于你说的那些妾室,当初你们逼着我把她们纳进门的时候,花的是我的嫁妆钱,所以她们的身契都在我的手里,跟赵王府没有半分干系。我带走自己的人,你们管不着。” 赵王妃不管家,并不知道内情,便看向管家的房氏,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房氏早就在独孤昙被打的时候吓得忘了哭,这会儿更是脑袋嗡嗡作响。看到婆母突然询问自己,她又愣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初为了让许若兰掏钱给独孤显纳妾,房氏承诺所有纳进门的妾室都要签下卖身契,而且所有身契全部交由许若兰保管,赵王府不得过问。也是因为这个,房氏及其手下的人都默认那些妾室该由许若兰出钱供养,赵王府分文不出。不过这些不管家的赵王妃并不清楚,才会那么自信。 房氏原想着许若兰胆小懦弱,这辈子也飞不出赵王府,即便拿着几个妾室的身契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她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哪成想会有今天这么一出。早知道会这样,她还不如咬咬牙从公中把这个钱出了,又或者少给独孤显纳几个妾,也不至于现在被搬到台面上来说。 现在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不承认是不行了,可是她该如何解释,才能保住自己的管家之权呢? 赵王妃与房氏婆媳朝夕相处了十几年,自然是看懂了房氏的沉默,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她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策,信心满满的对许若兰说:“就算那几个姬妾的身契在你手里,你要带走她们也没关系,不过是几个身份低贱的妾室而已,在我眼里连个奴婢都算不上。日后我自会再为显儿求娶良妻美妾!至于两个孙儿,那是我们独孤氏的孩子,你们想都别想!” “你……”许若兰气得发抖。说到底,赵王妃还是不会轻易让她带走孩子,可孩子是她的命,她绝不能就此妥协,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跟王府抢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赵王妃得意一笑,神情挑衅:我看你们能奈我何! “那也未必。”夏侯渊突然说。 赵王妃一眼瞪过去,又有你什么事? 夏侯渊看都没看赵王妃一眼,神色坦然道:“当初我家大郎不幸罹难时,先帝曾许诺过我一个愿望,至今没有向陛下讨要。当今陛下最是注重孝道,倘若我跟他说想从亲族中过继两个孩子给我家大郎继承香火,想来陛下也会答应的。若兰是我的亲外甥女,她的孩儿自然也算是我们夏侯氏的亲族之一,做我夏侯氏的孩儿也不亏待他们。” 赵王妃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夏侯渊,然后又看向自己的丈夫,求证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 赵王低头沉默不语。 提起夏侯渊痛失爱子,就会提到七年前那场与北原之间的大战。而提到那场大战,就会联想到戾太子独孤衡和他后来发动的宫变。 当年宫变时,赵王也是被戾太子独孤衡挟持入宫庆贺登基大典的人员之一。为了让百官信服,戾太子还特意安排赵王代替礼官,亲自为他登基进行加冕。若非晋王独孤彻及时赶到,力挽狂澜,他都不知道还要被戾太子如何处置。也因此,他被百官诟病了许多年,无非是说他身为皇室子弟竟毫无骨气,投靠戾太子助纣为虐,差点毁了江山社稷。好在晋王登基后待他亲厚,渐渐的才平息了那些流言蜚语。 如今有人问起来,他仍然觉得心有不甘。那些抨击他的人,不过是因为刀没有驾到他们和妻儿的脖子上罢了。 而夏侯渊因为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长子夏侯翖,先帝确实在弥留之际许了他一个承诺,不久后先帝病故,这承诺则转由当今陛下来履行。 如果夏侯渊真要用这个承诺来换给逝去的长子夏侯翖过继子嗣,以他们赵王府这么多孙子的情况,再加上夏侯渊与许若兰的舅甥关系,当今陛下还真有可能同意。 赵王妃看到丈夫的表情变化便知道夏侯渊所言非虚,但她绝不妥协,依旧固执的说:“我们是皇室宗亲,陛下也不糊涂,怎么可能让我们把子嗣过继到你们家去?简直胡说八道!” 夏侯渊最不喜欢与人做口舌之争,尤其是像赵王妃这样仗着自己有些身份就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妇人。他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胡说八道,一试便知。” 第109章 鸭子死了嘴也硬 赵王妃也就是嘴上喊得凶,还真不敢试。 当今陛下礼遇赵王府,但不代表赵王府可以在他面前恃宠生娇,狮子大开口,不然他们赵王府也不必下作到去花儿媳的嫁妆撑面子。 有了夏侯渊的这一番话,夏侯湄彻底没了顾虑。她环视了众人,热打铁道:“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就赶紧准备笔墨,写了和离书来,大家签了字,就此别过!” 独孤昊也十分厌烦内宅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闻言赶紧推了推从进门就一直瞠目结舌,至今没有一个正常表情的弟弟。 独孤显这下才回过神来,赶紧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与若兰和离!” 夏侯湄立即瞪了过去,一脸戒备道:“怎么,难不成你也想休妻?”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在说:你个小兔崽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你。今日你要是敢说我女儿半点不好,甚至厚颜无耻到要休妻,那我就把你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丑事抖露出去,让满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我看谁家还敢再把女儿嫁给你! 独孤显脸色白了白,赶紧拱了拱手说:“岳母你误会了,小婿只是不想与若兰分开。还望岳母看在轩儿和辕儿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夏侯湄自己是做母亲的,既疼惜女儿,也喜爱两个孙儿,想到自己强硬带走女儿,可能会导致她们母子分离,她也于心不忍。 当初她嫁给许尚瑜,也是处处抗拒的。谁成想她那么不满意,与许尚瑜吵吵闹闹过了那么多年,最后还生了四个孩子,而且为了这几个孩子,她至今还活得像个女战士,四处结交。 夏侯湄便看了看许若兰,想听听她是什么意思。如果女儿反悔了,她也得再想其他办法,总不能大家都受委屈。 赵王妃恨透了夏侯湄母女,担心谈好的事情再生变故,马上指着独孤显骂道:“你这逆子!那许氏有什么好的?没了她,母亲能给你找个更好的!你赶紧去写休书!今日务必要将她们扫地出门!” 独孤显掩面而泣,喃喃道:“哪里还有什么更好的?若兰就是最好的了!这些年,若不是你们成日里撺掇着我纳妾,繁衍子嗣,还让那些狐媚之人夜夜缠着我,甚至大把大把的花若兰的嫁妆,我能伤了她的心吗?还有轩儿和辕儿,他们还那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疼爱的时候,你们却要拆散他的父亲母亲,母亲你好狠的心啊!” 恭王妃听到那些不妥的话语,赶紧伸手将两个女儿一人一只耳朵捂住。正听得津津有味的钟家姐妹都楞了一下,但是恭王妃光捂住她们一只耳朵没有用,还有另一只耳朵,再不济,她们还能用眼睛看,所以恭王妃的这个做法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钟玉卿倒是没去捂夏侯纾的耳朵,反而大大方方的让她听,甚至觉得以此作为反面例子来告诫她也是件好事——找夫婿,一定要耳聪目明! 赵王妃看着独孤显,觉得这个儿子是白养了,半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她气得要吐血,指着他叱骂道:“你这个逆子!你要是不同意纳妾,我还能把你绑了送进洞房吗?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独孤显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坚定道:“我不管!我不休妻,也不和离!我就要跟若兰在一起,共同养育我们的孩儿!你们要是再拆散我们,我就……我就跟你们拼命!”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妻子说:“若兰,我的夫人,你别听他们撺掇,我心里只有你,一直都是你。要怪就怪那些狐媚子,天天勾引我才让你伤了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碰她们了!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她们全都赶出去!以后我就守着你和两个孩儿,我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 许若兰不是第一天认识独孤显,深知他是个心肠软又没什么主见,还脑袋空空的男人。他纳妾,一方面确实是碍于父母兄嫂和姐姐的压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的妾室面前,他那浅薄的学识能够找到些许自信。 而许若兰不同。由于夏侯湄对他们兄弟姊妹的要求颇高,所以她从小就读书习字,明辨是非。在独孤显面前,她既温柔漂亮,善解人意,又知书达理,深明大义,让独孤显依赖的同时,又会产生一种妻子处处比他优秀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感,恰恰可以通过与那些妾室厮混享乐找补回来。所以这些年,他才会沉迷在温柔乡里醒不过来。 有句话叫做龙生龙,凤生凤。夏侯湄强势,教出来的女儿未必就软弱,只不过碍于某些条条框框不好争罢了。 许若兰便是如此。 独孤显的一番话,虽然只是急火攻心时的随口之言,但他能说出那番话来,想必并非完全没有脑子的人。想到自己的两个年龄尚小的孩子,许若兰心软了。可是转念一想,独孤显又不止她生的两个孩子! 许若兰问:“你把她们都赶出去了,那你的两个女儿呢?” “女儿……”独孤显嘴里念叨着,仿佛这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女儿。他略有迟疑,为难道:“她们也是无辜的,既然叫了我一声父亲,我也不能不要她们。大不了我让乳娘养着她们,等她们长大了,我再给她们准备一份嫁妆,这样就不碍你的眼了!” “什么叫做碍我的眼?”许若兰眉头微蹙。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那两个庶女出生以来,她虽然没有亲自照管过,但也从未苛待过。至今她们吃的穿的用的,生病看大夫,甚至连身边服侍的乳母丫鬟,花的都是她的钱。她确实不待见她们,但也说不上恨,只是无感,看到了又会觉得心烦,索性就眼不见为净。 独孤显反应过来,连连道歉:“是我说错话了,我糊涂!我该死!” 许若兰看着迷途知返的丈夫,又有点犹豫了。他们是少年夫妻,即便是闹成今天这样,往日也是有几份情谊的。独孤显若是像他父母一样做个白眼狼,她倒也能狠狠心一走了之,偏偏他已经有了悔悟之意。 夏侯渊也不想棒打鸳鸯,便说:“既然这事今日定不下来,那我们改日再说,也让两个孩子自己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众人都没说话,除了赵王妃还有点看不清形势,企图快刀斩乱麻,便说:“有什么好考虑的?” 赵王马上拉了拉妻子的衣袖,劝说道:“夫人,俗话说另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不为儿子着想,也得替孙儿着想啊!许氏走了,日后她那两个孩儿难道由你来出钱教养吗?” 赵王妃一听要自己出钱养孙儿,立马冷静下来。 不管是赵王府提出要休妻,还是夏侯渊提议改为和离,毕竟都是冲动之下做出来的决定,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会不会后悔。 夏侯湄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逼女儿做决定,便说:“若兰,今日闹成这样,想必他们家也不会好生待你了,你这就跟我回去吧。” 许若兰立马就想到了孩子。两个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就连晚上睡觉都要她亲自哄着。她走了,孩子怎么办? 夏侯渊看出了外甥女的担忧与为难,便说:“既然是回娘家小住,那带上孩子回去孝敬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正常的嘛。” 夏侯湄立刻明白这事弟弟想出来的缓兵之计,连连称赞道:“既然今日谈不妥,那她们就还是夫妻。如今我想念两个外孙,让若兰带回来给我陪我几天,我看谁敢说一句不是。” 赵王妃意识到他们真要把孩子带走,赶紧阻拦道:“不行!你们不能把孩子带走!那是我们赵王府的孙儿!”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人也如此。赵王府的孙子孙女太多了,赵王妃也就没那么稀罕谁了,有时候看到年龄相仿的几个孙儿在一起玩耍,她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至于许若兰的两个孩子,倒是聪明伶俐的样子,不过她不怎么喜欢许若兰,连带着对两个孩子也很一般。可想着许若兰要在这种情况下要把孩子带走,她还是不放心。就像是她手里的东西,她可以不理不睬放在那里,任它积灰蒙尘也不见得有多心疼,但若是别人要来抢,那就成了香饽饽。她势必要护着。 “我若非要带走呢?”许若兰忍无可忍。明明是她十月怀胎日夜陪伴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既没有得到过赵王和赵王妃的偏爱,也没怎么花过他们赵王府的钱,只因跟着他们姓了“独孤”,她就连带回娘家小住的权利都没有了?凭什么! 骤然被三儿媳回怼,赵王妃先是愣了一下,心想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我大呼小叫!我一定要让我儿子休了你! 然而她嘴上说的却是:“你敢带走,我就敢去官府告你们拐带孩子!” 夏侯湄首先就笑了,道:“女子带孩子回娘家,你就算告到陛下那里去,也站不住脚。你想告便去告吧!” 独孤显既没有休妻,也没有和离,那许若兰就还是他的妻子,他们若是以此状告许若兰拐带孩子,确实站不住脚跟,赵王妃瞬间偃旗息鼓。 夏侯渊见状,便让许若兰先去带孩子,顺便收拾着行李。 赵王妃刚要阻拦,就被独孤显拦住了。 独孤显哭丧着脸劝道:“若兰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母亲就不要再去火上浇油了。让她回娘家住几天,等她气消了,自然也就想通了。况且今日这么多人看着,她还能把孩子藏到哪里去?” 赵王妃觉得有道理,便也没有阻拦。而且她有二十几个孙子孙女,走了两个,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但当着许氏娘家众人的面,她还是忍不住放了句狠话:“今日我看在显儿的面子上同意你们先带孩子回去小住,但只要我们赵王府要休妻,你们必须得把孩子还回来,不然我还是会去陛下那里状告你们拐带!” 夏侯湄没好气的扫了赵王妃一眼,轻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哪来那么多话?还真是鸭子死了嘴也硬!” 第110章 落幕 赵王妃听到夏侯湄竟然敢骂她,立马暴怒跳脚,指着夏侯湄骂道:“好啊!你这个毒妇!居然敢咒骂我,我一定要向陛下陈述实情!” 看那样子,恨不得要冲上来不殴打夏侯湄。房氏和独孤昊吓了一大跳,夫妻双双将母亲拉住,不停地劝说。 夏侯湄刚咽下去的那口气腾的又升了起来,回应道:“行啊,你们赵王府不是宗室嘛,进宫可比我们这些人容易多了,你不如趁现在就去,把你们是怎么盘剥我家若兰的嫁妆,逼着她给丈夫纳妾,还有长宁郡主是如何囚禁我们和殴打国公之女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呈报给陛下!你要是不去,或者去了不敢说实话。我都看不起你!” “你!你!你……”赵王妃气得满脸涨红,在长子长媳的阻拦下,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钟玉卿已经被赵王妃的喜怒无常和这一番颠来倒去的说辞搞得烦不胜烦,忍不住回怼道:“赵王妃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等我们几家向陛下呈了状告长宁郡主的折子后,该如何去解释求情!” 赵王妃愣住,她光顾着与夏侯湄母女争论是让三儿子休妻还是和离的事情了,差点忘了他们说过要向陛下状告自家女儿的事情。想到这里,她转头看了看半张脸涂了膏药,至今还没有缓过神来的独孤昙,老母亲的心又一次破防了。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客椅上,哭天抢地的叫喊起来:“老天爷啊!我不过是过个寿辰而已,好好的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不教人活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独孤昙听到母亲嚎啕大哭,也茫然无助的跟着哭。她一出生就是郡主,自小与先帝子女交往密切,人人尊崇。赵王府的同被女儿中,只有她是嫡出,也只有她最得先帝和父母的喜爱,从来都是别人捧着她、惯着她、让着她,就是嫁人了,在夫家也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哪里想到有一天会在娘家被人当众扇一巴掌,还不敢反驳。如今连一向纵容她的母亲都自顾不暇了,她就更加迷茫了。 独孤昊夫妇和独孤显只得赶紧一边继续安慰赵王妃,一边安慰独孤昙,可他们越是安慰劝说,赵王妃哭喊的越厉害。子女没办法,只得拿眼神去向赵王求助。 赵王早就想脚底抹油,此刻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见到子女这样看着自己,便不耐烦地对妻女说:“行了!事情不都是你们闹出来的么?现在哭天抢地的的有什么用?没得叫人看笑话!” 赵王妃见丈夫也不帮自己,哭得更加大声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倒霉了,嫁了个不管事的丈夫,养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女,连娶的儿媳妇也不跟她一条心,看着她被欺负成这样了也不帮忙。 宁寿堂外,去而复返的黄氏听到哭声直接停住了脚步,转头问身边的婆子:“二公子这会儿还在陪几位大人喝酒吧?” 那婆子答道:“老奴亲自派了人去跟二公子说了,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稳住那几位大人,别让这宴席散得太早。” 黄氏点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说:“你再派人去告诉他,不论后面闹得多厉害,就是闹出人命来了,也叫他别进来。今天的事情本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至于那几位大人,打通了关系,日后有事找他们,不怕他们不肯帮忙。另外你再托人去给我父亲送个口信,就说我之前托他的事情可以办了。” 婆子愣了愣,迟疑道:“难道……你真要那么做吗?” 黄氏郑重的点点头,道:“从前夫君总是说我出身商贾,身份低微,若不依附于赵王府,日后很难给我那三个孩儿找到好的亲事。可你瞧如今的赵王府,哪里半分王府的气度?今天的事,那么多人看着,人人都长着一张嘴,谁堵得住?真是好名声都被他们糟蹋尽了!赵王府的光我们是沾不到了,但这臭名声我却不愿同他们一起背负。这些年,我在他们身上花的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倒不如我们自己找个机会分出去,或是重金聘请名师来为我那几个孩儿讲学,或是将他们送到鸣鹿书院去求学,还怕他们不能成才吗?” 婆子连连点头道:“还是你想得长远,小公子们能有你这么心细周全的母亲,是他们的福气。其实分出去也好,免得跟着这满府的纨绔学坏了。咱们黄家,还指望着你的几个小公子有出息了光耀门楣呢!” 黄氏无奈的笑了笑,道:“这哪是我想得周到,全靠我父亲母亲时时提点。若不是他们一早就告诫我王府内宅深似海,还隔三差五给我送来银钱物资撑面子,只怕我过得还不如那许氏。” 婆子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道:“许氏娘家是侯爵,虽然没有咱们黄家有钱,在朝中到底也比咱们家多有几分面子,再加上他们的姻亲夏侯氏,也是出身高门了,赵王妃这回真是碰上硬钉子了。” 黄氏对此十分赞同,道:“老太婆与那房氏婆媳俩狼狈为奸这么多年,逼得我那些妯娌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早该有人来惩治惩治她们了。今天这场闹剧,一下子得罪了许氏、夏侯氏、钟氏三家,也算是他们的报应了。我倒是盼着他们三家真能狠一些,杀杀他们的锐气。” 婆子说:“你放心,我会替你盯着他们的动向的。外头我也会提前打点好,只要时机成熟了,咱们立马搬出去住。” 黄氏含笑着看了婆子一眼,道:“乳母你辛苦了。” 随后主仆两人便转身往外走,继续去招待那些安排在园子里的宾客。可那些宾客哪里还有心思给赵王妃贺寿,一心只想知道宁寿堂内的事态发展。即便是赵王府,可同时得罪夏侯氏、钟氏和许氏三家,那也是破天荒的大事了,值得他们议论好一阵子了。 黄氏倒是很会做人,不论宾客怎样向她打听宁寿堂的情况,她都笑着说自己一直在外面陪着大家并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还请大家给赵王府一个面子,不要在外面议论和传播这件事。 宾客们听了,除了觉得黄氏有意维护赵王府的颜面,还觉得她也不容易,甚至旁敲侧击的问她是不是也同许氏一样被赵王府吞了嫁妆。 黄氏笑而不语,借故要招待其他客人走开了。她那乳母便立刻走上去替主人说好话,十分恳切的求那些打听内情的人不要再为难她家夫人了,还刻意说她们是商贾出身,在赵王府里不受待见,若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只怕是既白花了钱,还要落得个多言和不孝的名声。 宾客们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传出去的话也就更难听了。说什么赵王妃之所以给自己的次子娶个商贾之家的女儿做媳妇,全因看中了黄氏娘家的钱财,好来填补他们赵王府的亏空。 连廊的转角处,黄氏看着那些平时光鲜亮丽的官眷诰命议论得沸反盈天,嘴角不由得绽开了一丝笑意。 宁寿堂里,赵王妃的嚎啕声洪亮而有节奏,丝毫不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与女儿独孤昙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房氏劝说不成,也跟着嚎了两嗓子。 夏侯渊见不得赵王妃这样为老不尊,下面的子女媳妇也跟着上行下效的作派,烦躁的揉了揉肉太阳穴,转头对身边的几个人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中午的宴席我们也不吃了。舅兄你先带着嫂夫人及两个侄女回去,我跟夫人还有大姐留下来等若兰母子收拾行李,看着她们安全离开了我才放心。”然后又看向夏侯纾,叮嘱道,“你也先回去,让裴浪配些药,这脸再肿下去就真不能见人了。” 钟青葵看了看夏侯纾的脸,疑惑道:“姑父方才不是让赵王爷派了人去请大夫吗?估摸着也快到了,不如让大夫先给纾表姐诊治了再回去吧。” 夏侯渊慈爱的看了一眼钟家侄女,笑道:“外面的大夫不如我们府上的大夫医术精湛,还是先回家去。” 钟青葵信以为真,听话的点点头。 钟瓒和恭王妃也觉得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便打算带着女儿先告辞了,而钟青葵则嚷嚷着母亲之前同意她去越国公府小住,坚决要跟夏侯纾走。钟瓒不得不先带着恭王妃及钟绿芙先回家了。 许若兰屋里服侍的几个丫鬟婆子都是她出嫁时从许家带来的,早就不满赵王府的苛待,只是碍于许若兰的管束不敢反抗,一直忍气吞声。如今听说许家和夏侯氏都来人给他们撑腰了,甚至还要带她们回许家去,一个个高兴得想去梨花院门口放鞭炮庆祝。 有了动力,丫鬟婆子收拾起行李来也非常迅速,没多大功夫就把梨花院里值钱的,能带的都收好了,装进大箱子里,然后一箱一箱的搬上了回许家的马车。许若兰的两个孩子连同乳娘也跟了去。 于是,这场遍请南京城勋贵的寿宴,最后以赵王府与夏侯氏,许氏,钟氏闹翻,且与许氏要绝婚落下帷幕。 待众人散后,赵王妃也没心情过生辰了,接下来又称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独孤昙当晚也被赵王强行送回了夫家。 房氏一边要照顾婆母,处理赵王府的大小事务,一边还要准备礼品去给那些交情较深,来参加寿宴,最后不欢而散的客人赔礼,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夜深人静,她在贴身丫鬟的陪伴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发现丈夫独孤昊跟个没事人一样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她终于彻底奔溃了,开始怀疑自己这么累死累活的替她们擦屁股,究竟意义在哪里。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太不值得了。最后她双手握成一个拳头,疯狂的往丈夫身上砸了几下,吓得独孤昊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待他看清眼前的人后,大骂了一句“泼妇”! 第111章 故意的 回去的马车上,夏侯纾安静的趴在雪白的兔毛软垫上安静如己,旁边也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的钟青葵。 刚才从赵王府出来的时候,恭王妃特意拉了钟青葵到一边说悄悄话,劝她过些日子再去越国公府。但她觉得做人要讲义气,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抛弃夏侯纾。而且夏侯纾脸上还肿着呢,估计好些天都不能出门了,她得去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免得她想不开。 钟绿芙听了,却嘲讽她想多了,还说谁想不开都有可能,但夏侯纾不会。为此,她还跟自家姐姐吵了几句嘴,最后不欢而散。 对于钟青葵做的这一切,夏侯纾倒没有那么感动,她一门心思想着在赵王府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今天发生得一切都太快了,甚至有点失控,好多事情她到现在都还恍惚着。 明明她只是看不惯长宁郡主的嚣张跋扈,想让长宁郡主给她们道个歉,顺便也给若兰表姐出口恶气,结果怎么就逼得若兰表姐要绝婚了呢? 虽然独孤显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们好歹也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就怕他们冲动之下做出的这个决定,以后许若兰会后悔。 钟青葵其实也还恍惚着,只不过她打定主意要安抚夏侯纾,所以强作镇定的不去想它,慢慢的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 夏侯纾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翻了个身,抬头问道:“青葵,你说若兰表姐真的会跟独孤显和离吗?” 钟青葵以为她是因为在赵王府受了委屈,伤了脸而不高兴,没想到她趴在那里半天不说话竟然是在想许家表姐的事,反而放心了不少。她仔细想了想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看许表姐听到她那夫婿不同意和离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夏侯纾那会儿光顾着看赵王妃和房氏等人吵架了,也没有特别留意许若兰当时的表情,听钟青葵这么说,她立马坐了起来,好奇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亲眼所见?” 钟青葵点点头,她眼睛看得真的。许若兰当时听到丈夫嚷嚷着既不休妻,也不和离,不仅挺高兴,还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么说,若兰表姐的初衷并不是要和离,只是想脱离赵王府的掌控。结果话赶话的,居然就真闹得要和离了。”夏侯纾总结道。 钟青葵点头道:“我看母亲劝大姐姐和二姐姐她们的时候,总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许表姐与独孤显成亲也有好些年了,还有两个孩子,肯定还是有感情的。而且许表姐自己也说他们夫妻原本是很和睦的。” 这个发现让夏侯纾又迷惑了,她拉了拉钟青葵认真的说:“我们来分析一下吧。如果若兰表姐真的跟独孤显和离了,以赵王妃的性格,肯定不会让若兰表姐把两个孩子都带走的。没了孩子,若兰表姐就没了期盼,势必会很伤心。但如果不和离,以今天我们闹成这样的程度,若兰表姐也不会想再回到赵王府了,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钟青葵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所以在这件事上想的没那么多,也没那么远。听了夏侯纾的这番分析,便道:“我记得刚才在宁寿堂,姑父说可以向陛下请旨,把许表姐的两个孩儿过继到翖表哥名下,到时候你们再把若兰表姐接过去,不就可以让他们母子团聚了吗?” 夏侯纾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不会真觉得我父亲会请旨给大哥过继子嗣吧?”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钟青葵一愣:“那刚才姑父的意思是……?” “当时情急,父亲只不过是提出来解围罢了。”夏侯纾一副好多事你们都看不明白的样子,继续说,“大哥如果还在,今年正好是他的本命年,二十四岁,大好年华,早该成亲生子了。父亲要是真想给他过继子嗣,早就做了,何必要过继若兰表姐的孩子。而且赵王妃有句话说得很对,宗室王孙,没那么好过继给别家。” “原来是这样。”钟青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你依你之见,许表姐要怎样才能既不受赵王府的苛责,又能与孩儿们不分开呢?” 夏侯纾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想了许久,方道:“我目前能想到的,刚才在若兰表姐那里也说了,那就是分家!” “分家?”钟青葵听得不太明白,“赵王那么多儿子,都没有分家,许表姐的丈夫虽不是长子,但也是嫡子,他们能分出来住吗?” “事在人为嘛。”夏侯纾说,“我看那独孤显对若兰表姐应该是有几分真情的,如果若兰表姐愿意放下身段去吹吹耳边风,没准独孤显就跟她站在同一天战线上了呢!独孤显不是嫡长子,将来无缘继承爵位,只要他提分家的时候态度坚决一点,理由充分一些,赵王府没什么借口阻拦吧。” “可这也不对呀。”钟青葵又说,“你不是看不上许表姐的夫婿吗?为何还要让许表姐放低身段去求他?” “这只是权宜之计。”夏侯纾解释说。 “你的意思是,等他们与赵王府分了家,许表姐再与她夫婿和离?”钟青葵还是不太明白。 “要不要和离日后再说。”夏侯纾便继续给她分析,“你想啊,现在他们没分家,她们三房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花若兰表姐的钱,那就证明若兰表姐目前是养得起他们的。如果他们分出来,自己在外面住着,赵王府也管不着,若兰表姐就是真正的当家女主人了。只要独孤显日后好好听若兰表姐的话,那么多他一个和少他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怎么没想到呢?”钟青葵恍然大悟,“只要他们还是夫妻,赵王府就没理由让许表姐交出孩子,这样许表姐就不会再有顾虑了。” 钟青葵高兴得直拍手:“那我们赶紧去告诉许表姐吧!” 说着她就要去叫车夫掉头。 夏侯纾赶紧拉住了她,劝说说:“别去了。我们都能想到的办法,若兰表姐未必想不到,就算若兰表姐深陷其中,一时之间想不透,不是还有我姑母吗?我姑母可不是蠢笨之人!” 钟青葵听明白了,这才坐回原来的位置,感叹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做女子的可真不容易。” 夏侯纾闻言看了看钟青葵,想起舅舅钟瓒那副求子心切的模样,突然有点替钟家姐妹惋惜。她自己也觉得做女子确实不容易,即便是他这样有父母疼爱的,也还是有很多身不由己。 钟青葵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又替夏侯纾检查了一遍脸上的红肿,十分心疼。看着看着她又不解道:“你不是会功夫吗?长宁郡主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呀?” 夏侯纾看了她一眼,笑道:“青葵,你难道看不出我是故意挨了她一巴掌的吗?” “什么?你是故意的?”钟青葵大为震惊,想到当时的情形,越发确定她说的是实话。她手上用力推了夏侯纾一把,微怒道:“你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假!我和母亲还有三姐姐可是真的被吓着了,还心疼你来着!姑母也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带着你去找赵王妃讨公道的。如今看来,我们都被你给算计了!” 夏侯纾被她推得身体歪向了一边,就势躺了下来,笑盈盈道:“在场的人中,知道我会武功的都是自己人,只要我们自己不说,长宁郡主怎么会知道?再说了,就算是我故意算计,那我也是扎扎实实的被她打了一巴掌呀!你们不该心疼我吗?” 说着她便扬了扬自己的左脸给钟青葵看。 钟青葵想明白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你也就仗着自己平时很少出去交际,知道你底细的人不多。但凡知道你武功底子的人,谁敢这样招惹你?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把我们都算计进去了,你真的太大胆了!” 夏侯纾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解释说:“我就是有心算计,也得你们配合呀。长宁郡主不知情,你们却是实清楚的,可你们为什么都没有阻止我呢?你还真当是我一个人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的?” 钟青葵细细品味着夏侯纾的这段话,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当时在场的三个长辈,但凡有一个人及时站出来阻拦,都不会让事态越演越烈。然而谁都没有……这样看来,确实是大家都在配合夏侯纾演这场戏了。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闹大了,赵王府收不了场,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帮许若兰脱离苦海,顺便也给赵王妃母女一个教训。 想明白这一点,钟青葵再看夏侯纾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审视,噘着嘴说:“以后你要是再敢来我们府上闹,我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 夏侯纾知道她指的是上次跟钟绿芙吵架的事,无奈道:“你可别说了。上次因为跟三表姐吵架,我不光被母亲责骂了一通,还被母亲罚禁足了一个月!一个月呀!耽误了我多少事!” 钟青葵明显就不信她后面说的话:“你能有什么正事啊?书读得不明白,女红也不会,倒是每天兢兢业业的练功了,结果还被打成这样。” 夏侯纾这才想起,自己曾经是长青门密使的事只有双亲、舅父和兄长知晓,钟青葵并不知情,便厚着脸皮说:“我的正事可多了。我能吃、能玩、还能睡。可关在家里算是怎么回事啊?” 钟青葵就知道她没什么正经事可做,立马反驳道:“你可别说了,能吃能睡会玩的,那是猪!再说了,你是那种会乖乖在家禁足的人吗?中途肯定偷偷溜出来过吧?” 夏侯纾想说,那次被禁足,她还真没有成功溜出来过。不过她最后说出来的是:“还是你懂我。” 钟青葵嫌弃道:“你还是我的表姐呢!一点当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夏侯纾满不在乎的说:“你有那么多知书达理,安分守己的姐姐了,又不差我这一个。我要是跟她们都一样,你还怎么记得住我呀!” “没一句正经话!”钟青葵骂了她一句,便与她笑闹在一起。 外面赶车的车夫听到里面两个女孩子笑得咯咯咯的,不由得感叹道:年轻真好呀! 随行的丫鬟想的却是:这才是姑娘家在一起该有的氛围嘛。哪里像那个长宁郡主,成天凶巴巴的,见谁都跟仇人似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第112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许若兰回娘家之后,住回出嫁前住过的院子,她陪嫁的那些丫鬟婆子也都安置了下来。趁着这些日子,她又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嫁妆整理了一遍。 这些年日日被赵王府盘剥,她的现银早已花光,值钱的书画和摆件要么拿出去当掉应急了,要么拿去做人情了,衣裳首饰倒还留了些来撑门面,不过也没剩多少了。好在她陪嫁的两间铺子和三十亩水田都还在,铺子是临街的,每月都有不错的进账,水田的话,佃户一年交一次租子,所有收益加在一起,养活他们母子三人不在话下,但若要养活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和奶娘,那就还不够。 所以说,夏侯纾那日给她提的分家的主意,不是不可行,而是非常艰难。因为凭着她手里的这些钱,根本就承担不起置办一个新家所需。独孤显养尊处优惯了,不是那种过得了苦日子的人,她的两个孩子还小,她更不忍心带着他们去外面受苦。 夏侯湄看着女儿精打细算的样子十分心疼,再次向她暗示了梨花院里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妾室还靠她养着呢。 许若兰听懂了母亲话里的意思,当即就狠下心来,手书一封信给独孤显,通知他自己要休妾,如果他还想留着她们的话,就让他自己拿了银钱来赎,不然她就安排人牙子上门去领。 独孤显本就因许若兰带着孩子和仆人回娘家的事过得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盼来妻子的书信,说的却是休妾的事,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缓过神来。好好的家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着屋内的陈设,总能看到妻子要么坐在窗前给孩子做衣裳,要么在照顾两个孩子用饭……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怀念妻子还在的日子,也想念两个儿子。偏偏隔壁院子的那帮女人也不让他安生,时不时的过来瞅一瞅,看一看,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死了一样。他一气之下,命人将她们全部送回了娘家。如今妻子提出要休妾,正好也合了他的意。 独孤显思索了良久,才去书桌前写了几个字,待字迹干了之后又折好放进信封里,让前来送信的人回去转告许若兰,那些纳进门来的妾室他一个都不想留,让她尽快安排牙婆来领走。 许若兰收到信后,丝毫没有迟疑,立马让丫鬟去找了家牙行,谈好了价格。隔日牙婆就带着卖身契去赵王府领人,除了生了女儿的卓氏和吴氏,其他姬妾全都带走了。 许若兰还特意告知了独孤显,之所以留下卓氏和吴氏,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不想看到他的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照管,但她们两大两小日后的一应开支她概不负责,赵王府要出钱养着就出钱养着,不出钱就让独孤显自己想办法。 独孤显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钱还有多少,又去找赵王妃软磨硬泡,最后要了一间铺子的收益作为贴补。 那四个妾室被带走的那天,一路哭天抢地,见什么抓什么,死活不肯离开这里的荣华富贵。房氏听得厌烦,命人用麻布堵住了她们的嘴,又找了几个身形魁梧力气大的婆子拿绳子一个一个绑住,一路拖了出去。 路人看到都吓了一跳,议论纷纷,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抄家呢! 而独孤昙那边,刚在夫家消停了两天,就因为夏侯氏、钟氏、许氏三家联合上奏状告她囚禁、污辱及殴打官眷,德不配位,天子龙颜大怒,下旨令她在家禁足半年,同时罚俸一年。 赵王妃知道后气得又病了一场,连续很长一段时间没在人前露面。 这件事刚过没多久,赵王的次子独孤晃就在妻子黄氏的怂恿下提出了要分家,而且态度坚决,甚至连要分哪一处的田产都已经想好了。 赵王大受震惊,气得跺脚,大骂他不孝,还让他去跪了一晚上的祠堂。 独孤晃并未就此妥协,从祠堂出来后就直接去找了宗室族长老魏王。 老魏王已是耋耄之年,是南祁开国以来活得最久的皇族,也是当前在世的皇族中辈分和威望最高的人,他的头发全白了,眼睛昏花,行动也不太灵便,但头脑依然很清醒,并不好糊弄。 老魏王听了独孤晃要分家的理由是再被父母兄弟德行有亏,不愿再被拖累,又听说了最近京中那些关于赵王府内宅的不好传言,心中已经有了分说,当即便乘着轿辇去了赵王府,亲自给他们划分了财产和新居。 赵王次子分家这事在京中影响很大,不仅是因为宗室分家难,而他们却在老魏王的主持下成功了,还因为他们完成家产分割之后,迅速地就搬了出来,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独孤晃一家搬出来后也没有住进赵王府分给他们的房子,而是搬进了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而这座大宅子,是独孤晃的妻子黄氏一早就着人买下来的,宅内布置精妙,装潢华丽,生活器具一应俱全,几乎什么都不用带就可以直接入住。 赵王夫妇这才知道次子之所以那么坚决的要分家,原来都是黄氏在背后怂恿,还有黄氏娘家在银钱上的支持。而赵王府先是失去了许若兰这头默默被宰割了多年的肥羊,接着又失去了黄氏这个腰缠万贯的散财神,日子过得也就越发艰难了。可是分家是老魏王做了见证的,他们也不好再去纠缠,只能在家指桑骂槐出气。 房氏知道这件事后就更不好了,气急攻心之下竟然呕了血,不管不顾的坐在屋子里呜呜呜的大哭起来,身边的人谁也劝不住。 房氏刚嫁进赵王府的时候,独孤昊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比一个小,她这个做大嫂的,承担了无数的重任,忍受了无数的委屈,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得到了赵王妃的信任,接手了赵王府的管家大权,却发现外表辉煌的赵王府不过是个空壳子,每年的收成入不敷出。 为了面子,也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世子妃,房氏咬着牙,冒着风险,想尽办法的去找钱,才让这个王府看上去没那么落魄。眼看就要熬出头了,结果又出了这档子事。 她从前瞧不上黄氏的出身,看不起许氏的软弱,如今才知道,她瞧不起的人都比她过得好。她们看似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可她们过得比她自在快活,既不用操心这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又不用费尽心思去维系与各大家族的关系。现在分了出去,还能得一个不愿同流合污的好名声。 这教她如何能甘心? 夏侯纾的脸经过几天的休养,又有裴浪特意给的膏药日日涂抹,早就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因为那膏药里添加了特殊的养颜成分,整张脸比之前还白嫩了许多,白里透亮的,就像剥了壳的鸡蛋。钟青葵好几次都忍不住伸手去摸,还嚷嚷着要裴浪给自己也配了一些膏药来美容养颜。 钟玉卿怕她们姐妹无聊,派人送来了一匣子宝石和珠子。此刻她俩正围着一个装了各色宝石和玛瑙等珠子的匣子做首饰。 经过一个上午的努力,她们目前已经各自串了一串色彩夺目的项链挂在脖子上,正打算再给串个手链,配成一套。若是还有剩下的,钟青葵打算再串一条手链带回去给钟绿芙。 云溪从外面进来,将刚打听到的关于赵王府的事情转述了一遍,两个年轻女孩子听完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钟青葵直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串了一半的手链放在桌面上,激动地对夏侯纾说:“那日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想着怎么让许表姐她们去提分家的事呢,没想到他们二房的人先出手了。有了这个开头,许表姐他们再提分家,应该就会容易很多了。” 夏侯纾也想到了,但她现在关注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由得感慨道:“之前在赵王府,我就觉得黄氏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时我还以为她真像若兰表姐说的那样喜欢拿钱买清净,现在才知道她是个高手!一开始,她先仗着自己娘家有钱,不停地满足较赵王府众人的贪欲,与索与求,等到赵王府完全依耐她了,她再来一个釜底抽薪,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招实在是高呀!但凡家里没点底子都做不到这个份上!” 有钱真好!有钱、聪明,还不使坏的人更值得人钦佩! 钟青葵连连点头道:“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房夫人当众撂挑子,赵王妃为了安慰她就说黄夫人和许表姐不适合管家,黄夫人听了虽然没说话,却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当时也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现在看来,她是早就看不惯赵王妃的做派了。而且她这么快就不声不响的买了大宅子搬出去,应该也是老早就做足了准备。” 夏侯纾点评道:“赵王府的这场大戏可真是精彩,因为一个长宁郡主,陆陆续续的牵扯出了这么多破事,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我看都可以写成书了,说不定还能大卖呢!” “就是就是!”钟青葵笑着表示赞同。 夏侯纾又道:“可惜我当时只顾着留意那对喜欢惺惺作态的婆媳了,竟然没有你看得多。这个黄氏也是个妙人!我都有点喜欢她了。” 钟青葵安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且我当时站得离黄夫人近,也是不经意间看到的。她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难怪人家说闷声发大财。她能做成这样,外面那些传言想必也有她的功劳。” “你说得对。黄氏能提前做下这些安排,估计谋划好些年了,正好借着这次的事情发难而已。”夏侯纾说完又想起了许若兰,便道,“我只盼着若兰表姐也能像黄氏那样硬气,早点跳出赵王府那个火坑。” “放心吧。”钟青葵说,“许表姐也是个聪明人,想必这消息她比我们知道的还多,时间更早呢。” 夏侯纾也暗自祈祷许若兰能够早点做决断。 钟青葵也没心思继续串手链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睫毛扑闪扑闪的十分灵动。突然,她伸手过来夺下夏侯纾手中串了一半的手链,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纾表姐,不如我们去荣安侯府看看许表姐吧?兴许还能知道更多呢!” 第113章 通透 “去荣安侯府?”夏侯纾愣了愣,虽然两家是姻亲,可她回京后也只跟着父母去过荣安侯府两回,一次是庆祝荣安侯许尚瑜五十大寿,一次是恭贺大表兄许若语喜得千金。这个时候去,就为了从许若兰那里探听赵王府的八卦,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钟青葵则目光殷切的望着表姐。 夏侯纾笑了笑,伸手刮了一下钟青葵小巧精致的鼻尖,惊讶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八卦呢?光听了还不算,还要亲自上门去问,你就不怕舅母知道了罚你?” “我如今住在你们府上,你不说,我不说,母亲怎么会知道?”钟青葵趁机抓住她的手,笑嘻嘻道,“你就给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夏侯纾说着站起身来,又对云溪说,“赶紧让人备车,你亲自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给小孩子吃的,多带上一些。对了,再叫几个心细的人进来把这些珠子收好,我们刚才串了一半的手串先放着,回头我们再继续串,但别给弄散了。” 云溪笑着应下,然后一边唤了个小丫鬟近来收拾珠串,一边叫人去准备车马,自己则亲自去厨房挑了些方便携带的可以给小孩儿的吃食。 夏侯纾和钟青葵分别回房间换了件外出穿的衣裳,便坐着马车匆匆往荣安侯府去。 进了荣安侯府,姐妹俩先去给夏侯湄见了礼。听闻她们的来意后,夏侯湄很是感动,拉着两个女孩子红了眼眶,直呼这些年没有白疼夏侯纾,然后赶紧叫人带着她们去了许若兰住的院子。 许若兰果然像钟青葵猜测的那样,早就知道了独孤晃和黄氏夫妇与赵王府分家的事。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如既往的细心照顾着两个孩儿,关心着自己的账簿。见到她们亲自登门,她还有些意外。 许若兰的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追着玩,夏侯纾和钟青葵觉得有趣,就停下来逗了他们一会儿,还将随身带来的小零嘴分给他们吃。 轩儿和辕儿也不认生,很快就跟她们打成了一片,拉着她们一口一个“表姨”甜甜的叫着,喊得两个女孩子心都要酥了。 几个人又在院子里相互追着玩了一会儿,欢声笑语不断,本来准备进来打招呼的钱氏听了,直接掉头回去了。 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发现钱氏来过,继续逗着轩儿和辕儿。两个孩子太小,很快就玩累了,许若兰就让乳娘带他们回房间洗个手睡午觉,自己则带着两个女孩子去客堂里说话。 夏侯纾和钟青葵拉着许若兰说了一大通,无非是劝她打铁要趁热,趁着赵王府二房分家的这个时机,赶紧去跟赵王提分家的事。 许若兰虽然一直认真的听着,却没有什么兴致,等到两个女孩说完了,她才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离。” 夏侯纾细细琢磨着她这话,便问:“那表姐现在究竟怎么想的呢?” 许若兰想了想说:“最初的时候,我也是想过要分家的,可是赵王府那么一大家子人,谁都没有提,我也不敢去去当出头鸟,日子也就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些年。寿宴那日,母亲发现我身上还穿着去年的衣裳,就多问了几句,我一时没忍住就把自己的委屈都说了。后来事情闹得那么大,母亲居然说我可以和离,我就觉得,我其实可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出的。” 夏侯纾和钟青葵面面相觑,意思是与赵王府分家对于许若兰来说已经是备选方案了,她现在主要思考的是跟独孤显和离? 夏侯纾想不明白,直接问道:“这么说来,表姐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只是还没有想好走哪一条路罢了?” 许若兰点头认真的说:“回来的这些日子,其实我想了很多。父亲和母亲虽然不嫌弃我带着两个孩子和十几张嘴在这里白吃白住,可我毕竟是已经出嫁了的,家中又有嫂嫂操持着,我们这么多人,来几天是客,住久了,终究是不好。可我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是不允许我任性逞强。而且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做错决定。所以我要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对我和两个孩子才是最好的。” 的确,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看的长远一点,追求利益最大化。 两个女孩对此都表示很赞同。 “大表嫂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吗?”夏侯纾又问。她与许家人接触最多的就是姑妈夏侯湄,其他表兄表姐从前因为年龄差异较大都不怎么来往,跟许若兰也是最近才有了联系,所以并不知道钱氏表嫂的性格。 “她目前倒没有在我眼前说什么,不过……”许若兰认真想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大嫂嫂她并不是个坏人,只是大家都已经成家了,她不希望我麻烦她太多。她明面上待我客气,让我缺什么少什么都跟她说,可私底下还是有一本账的。我之前刚回来没想那么多,瞧着天气热就请她帮忙给孩子换了两床薄一些的被子,又让厨房每日多给孩子准备些乳酪,她知道后就不高兴了,责骂厨娘们不会过日子,回头还要找大哥撒气。大哥又是个不爱跟她计较的性子,就只能任她说,任她骂。长此以往,恐怕会闹得他们夫妻不睦,我也无法心安。” 荣安侯府现在已经是许若兰最后的退路了,尽管许尚瑜和夏侯湄尚在,可是管家大权毕竟已经交给钱氏了,如果钱氏对许若兰长住娘家有意见的话,以许若兰的性格,也不会死皮赖脸的住下去。越国公府倒是府邸大,宅子多,可接纳许若兰母子及一大帮仆妇,又没有正经理由。 这可真是个难题。 夏侯纾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在荣安侯府她自己也是个客人,又不知道从何安慰,索性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回归正题道:“那表姐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得给我们透个底吧?也让我们安心些。” 许若兰叹气道:“昨日夫君亲自来了一趟,我瞧着他清减了许多。他跟我说二哥二嫂一家如今分出去住了,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也分出去。还说若是我愿意的话,他立马就回去跟公公和婆母提分家的事。” 没想到平日里万事不管的独孤显终于聪明了一回,意识到自家的问题很大,知道依葫芦画瓢,维护妻儿的利益了。 这是个好征兆! 夏侯纾觉得这事有戏,急忙追问道:“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许若兰摆摆手说:“我什么也没说,让他先回去了。”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回答? 要是独孤显脑袋不灵光,估计会以为许若兰是在拒绝他。 如果许若兰一定要和离的话,关于孩子的归属,只怕还得想个更妥帖的法子才行。可这似乎又不在她们该关心的范围内。 许若兰看她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用团扇遮着半张脸笑了起来。 两个女孩子看不明白,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摇摇头。钟青葵就问:“许表姐,你要是难过,你就说出来,我们一起替你想办法,总会找到解决方式的。或者你哭出来,发泄一下。可你一直这么笑是什么情况?” 许若兰听了她的话,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两个女孩更加莫名其妙,心想她莫不是受到了太大的打击,精神上出了些问题?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若兰看着两个女孩又笑了很久,直到自己一口气没顺过来,轻咳了几声,才说:“你们两个都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呢,怎么对我这个外嫁妇人的婆家琐事这么上心?莫不是春心萌动,看上哪家少年郎了?” 夏侯纾脸色一黑,佯装恼怒道:“我们记挂着表姐,担心你知道那些事情后想不开,才特意跑来看看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拿话来揶揄我们。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说着她便拉了拉钟青葵,故意说,“青葵,表姐这里不欢迎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钟青葵后知后觉的配合着站起身来,做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许若兰赶紧丢了团扇,一手拉着一个,笑道:“好妹妹,我就跟你们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 钟青葵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调皮道:“许表姐,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也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吗?” 许若兰知道自己被骗了,一人敲了她们一下,笑骂道:“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鬼心眼,也不知什么样的儿郎才能将你们降住!” 夏侯纾并不赞同她的话,笑道:“表姐,咱们现在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想着找个不相干的人来降伏自己呀?” 钟青葵直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咱们这样的人家,除非父母不喜,手足不睦,不然又不是不嫁人就活不了,何必给自己找个活祖宗呢?”说着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是一大家子的活祖宗!一想到嫁了人就得费尽心思去维系好公婆姑嫂之间的关系,我就头疼!” 许若兰楞了一下,这话说的不就是她吗?在赵王府里,有爱装糊涂的公婆,暗暗较劲的兄弟妯娌,难缠的大姑子小姑子,偏偏她还有一个甩手掌柜的夫君……这些人,说得好听点是她夫家的亲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一大家子的活祖宗!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许若兰望着两个女孩子若有所思道:“想不到我比你们大了十来岁,看问题竟然还不如你们两个小姑娘通透。” 夏侯纾与钟青葵对视一眼,担心自己说的话戳到了许若兰的伤心往事,赶紧说:“我们也就随口一说,表姐你不要想多了。” 许若兰并不介意她们说的话,而是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们是无心之言,但也是大实话。当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有人能跟我说说这些道理,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钟青葵不以为然道:“人嘛,就是这样,后悔过去的,担心未来的,却忘了当前拥有的。许表姐光想着赵王府的种种不好,表姐夫的种种不是,悔不当初,难道就没想过如今你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儿?” 第114章 年少并不无知 许若兰愕然。 比起赵王府的那些糟心人和糟心事,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只要能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那么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她也觉得没什么了。只要能把孩子留在身边! 夏侯纾也十分震惊,立刻摆出了做姐姐的架势,问道:“青葵,你今年到底几岁,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 钟青葵耸耸肩说:“你们别当我年龄小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明白着呢。远的我不清楚,也不敢胡说,可你看我们家。我三姐姐为了自己的婚事,都闹了多少回了?不是这儿不满意,就是那儿不满意,这都挑了一年多了也没个准信。她这样挑三拣四游移不定的,我母亲就是三头六臂的神仙,那也忙不过来呀!所以我说,既然哪哪都不合适,那就索性不挑了,安安心心过日子,说不定突然有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合适的呢!” 钟青葵说着又看向许若兰,笑容清澈的继续说:“许表姐也是,过去的事情咱们就别去回想了,因为想了也没用,倒不如把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想想怎么过好当下,再去筹划未来。” 许若兰深受震撼,想不到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居然能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随即郑重的点了点头。 夏侯纾觉得这样的氛围有些怪异,便问:“咦?我们不是来劝若兰表姐如何争取自己的利益的吗?怎么你现在又劝她放下过去了?” 钟青葵俏皮的笑了笑,矢口否认道:“谁说我是来劝许表姐的?我就是想知道许表姐是怎么想的,过得好不好。如今我看许表姐安然无恙,心胸宽阔,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夏侯纾也觉得自己以前小看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表妹了,遂瞥了她一眼,骂道:“你这个叛徒!” 钟青葵无所谓的摆摆手,声音清脆道:“只要许表姐想明白了,不再执着于过去的悲痛,我当叛徒又如何?” 冷不丁被同伴摆了一道,夏侯纾哭笑不得,只好追着钟青葵要打她。许若兰见她们姐妹这般活泼,一边劝一边笑。随后姐妹几个便笑闹成一团,完全忘了目前的困境。 随后许若兰留着两个女孩吃了些冰镇的燕窝银耳粥和果子消暑,夏侯纾便带着钟青葵告辞了。出门前夏侯湄还命人准备了一箱小玩意儿,说是感谢她们能来关心许若兰的状况,还请她们日后常来。 两个女孩子回到越国公府,正好碰到放学的夏侯翎。他的身边除了跟着照顾他的舒秀,还有一个叫郭楷的少年。 郭楷与夏侯翎年龄相仿,是郭连璧娘家的旁系侄儿,据说是家中兄弟姐妹较多,父母养不起,就将他和几个年龄又小的妹妹送人了。郭楷在养父母家里被当作奴仆,受了很多罪。郭连璧的父亲知晓后十分生气,请了郭氏族老合议,最后以郭家家主的名义把他接进了郭家,跟着自家子孙读书习字。那对夫妻见儿子傍上了郭家这棵大树,三天两头的借着看望孩子的由头去郭家闹。郭父见郭楷读书认字很是认真,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心灰意冷,可怜他的身世悲惨,于是就借着送端午节礼的机会悄悄派人把他送到了京城,让郭连璧收下他,就当是替夏侯翎找了个陪读。 郭连璧本就对郭氏族人十分亲切,又听说郭楷好读书,就默默收下了。而夏侯翎因为有了郭楷的陪伴和对照,少了许多要逃出去和偷懒的心思,学业进步很大。郭连璧觉得这是郭楷的功劳,所以对他格外关照,还允许他住在霞飞院夏侯翎隔壁的屋子里。 郭楷自小没有得到过父母的认真照拂,缺衣少食的,以致他的身个子很是矮小,与同样瘦弱的夏侯翎相比竟然还差了一截。而他性格似乎比夏侯翎更阴郁谨慎一些,见到人不熟悉的人就只想躲。 钟青葵远远就看到郭楷往夏侯翎身后躲了,心里十分不快,眉头皱得都快要打结了,凑到夏侯纾耳边说:“从前我只觉得翎表弟性子胆小懦弱,没想到还有比他更胆小的,这样一对比,我反而觉得翎儿开朗了不少。” 夏侯纾很是赞同她的话,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三婶婶担心翎儿有闪失,又觉得我不靠谱,向来不允许翎儿跟我们玩。如今来了个她娘家的人,又是个胆小不敢惹事的,她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你说得对,没准因为有了对比,翎儿以后反而能胆子大些。” 钟青葵小鸡啄米般直点头。 夏侯翎光看到两个姐姐窃窃私语,却又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心中有些疑惑,便好奇道:“三姐姐,四表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们见笑了?” 夏侯纾赶紧摇头表示没有。 钟青葵却说:“翎儿,你也是个大男孩了,天天在家里上学还要这么多人跟着,真是不害臊!” 夏侯翎脸上一热,看了看身旁的舒秀,又转头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后的郭楷,不好意思的支吾道:“这……这都是母亲安排的。” 母亲非要让舒秀全程跟着他,他也没办法呀! 舒秀见自家小主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连忙解围道:“两位姑娘快别笑话我们六公子了,他脸皮薄,回头又得伤心好久了。”然后看向郭楷,“阿楷,这是我们府上的三姑娘和荣安侯府的四表姑娘,赶紧来见礼。” 郭楷躲无可躲,只好硬着头皮从夏侯朗的身后走出来,怯生生的给两个姑娘见礼。 钟青葵不清楚郭楷的来龙去脉,只当他是寻常的伴读,就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小家子气?是越国公府没给你饭吃吗?还是功课不好挨了魏夫子的板子了?” 郭楷顿时脸色绯红,快速垂下头去,看不清表情。 舒秀刚想解释,夏侯翎立马就摆出了一副护犊子的架势,挡在了郭楷面前,神情认真道:“四表姐,你怎么能这么说阿楷呢?” 钟青葵不明所以,叉着腰道:“我又没说错!” 夏侯翎大概就是那种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人。在他母亲面前,他总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就算是郭连璧说的没有那么有道理,他也是乖乖听着,从不反驳争论。而在胆小怕事又沉默寡言的郭楷面前,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激发出了他的保护欲。 他见钟青葵气势咄咄逼人,也不肯退让,反而愤愤不平道:“四表姐,你是我的亲表姐,按理说我不该反驳你,可阿楷也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他还陪着我一同上学堂,功课更是连魏夫子都夸赞的,你不能对他无礼!” 钟青葵没想到自己说句实话还被小了自己近四岁的表弟这么义正词严的指责,心中顿时不悦,做好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便道:“客人怎么了?我也是你们府上的客人,可我有见到谁躲躲藏藏了吗?” 夏侯纾赶紧拉住她,劝说道:“郭楷是青州人士,也是三婶婶娘家的侄儿。三婶婶说他功课很好,特意请来与翎儿一同学习的。他刚来我们府上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胆怯也是正常的。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钟青葵察觉到自己失言了,看着两个半大的小男孩有点懵。她来越国公府住了好几天了,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夏侯翎的伴读是他外家的表亲,而且晚上全家人共进晚餐时,也从未见到这个郭楷上桌吃饭过。作为远道而来的亲戚,难道不应该跟主人家一起吃饭么?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夏侯纾给了钟青葵一个“待会儿跟你解释”的眼神,便打圆场说:“翎儿,你如今有了好学的同伴,我们都替你高兴。你有空也多带着郭楷在咱们府中转转,见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夏侯翎看了郭楷一眼,勉强算满意,点头答应了姐姐的话。 夏侯纾又看向郭楷,温言道:“郭家表弟,钟家姐姐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初来我们府上,定然是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日后下了学,就跟翎儿到处走走。对了,我们府上有两个叫沐春院和隆秋院的地方,那里住着很多有学之士,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找他们读书论道。” 郭楷慢慢抬起头来,满脸错愕的看了夏侯纾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眸去,怯懦的说了声“谢谢三姑娘”。 舒秀看着郭楷,摇着头叹了口气。原先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六公子她们就已经觉得够头疼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更严重的,她才是真的要疯了。好在有句话叫做相形见绌,有了郭楷这个参照物作对比,她反而觉得自家六公子活泼可爱多了。 郭楷也听到了舒秀的叹息声,羞愧的把头埋得更深了。 夏侯纾的目光轻轻扫了众人一眼,她觉得再这样下去,郭楷可能就要把头埋到地里去了,赶紧拉了钟青葵往前走,边走边说:“走吧!走吧!咱们上午的珠串还没串好呢!” 舒秀猜到夏侯纾是不想让大家难堪才故意这么说的,心中颇为感激,但这种感激很快就被不悦掩盖。等她们走远了,她才对郭楷正色道:“我家夫人是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才收留了你,还把你当做亲侄儿一般养在霞飞院里,跟六公子同进同出,吃的用的也十分爽快。你也不要不知好歹,总是畏畏缩缩的。这府中的人那么多,要是看见你这般小家子气,只怕会觉得我们郭氏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人家。” 郭楷心中酸涩,唯唯诺诺的回了个“是”。 夏侯翎却说:“这事本就是四表姐不对,你怎么也责怪阿楷?” 舒秀恨铁不成钢道:“六公子,你自幼有夫人护着,自然是不知人心险恶。我们郭氏在京城里本就没什么根基,三老爷去了之后,夫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若是郭楷也一直这样胆小怕事,别人会怎么想?” 夏侯翎最烦别人提他父母的事,同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此刻更是火冒三丈。然而舒秀是她母亲身边得力之人,他不敢骂她,也不敢罚她。最后他想了想,立马挥了挥袖子,拉着郭楷一溜烟跑了。 舒秀没想到自家公子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提着夏侯翎的书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却始终没有追上。 第115章 稀客 钟青葵懵懵懂懂的被夏侯纾拉着走了好远,直到看不见夏侯翎他们的身影了,两人才停下来。 钟青葵喘了一口气,问道:“那个郭楷到底什么来路呀?他真的是三舅母娘家的侄儿?我听说三舅母家的那些兄弟,大多是外放为官的,在任上也作出了许多功绩,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养出来的孩儿这般胆小吧?” 夏侯纾对青州郭氏了解不多,所以对郭氏嫡系的子嗣品性如何不做评说。不过关于郭楷这个郭氏旁支的后代,她倒是能向钟青葵透露一二。 夏侯纾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见左右无人,方解释道:“听说郭楷是青州郭氏的族人,按辈分算是三婶婶的侄儿,自小遭到父母厌弃。郭太公可怜他,有意帮扶,却又架不住他那亲生父母的闹腾,才潜人将他送到三婶婶这里来。不过这个事情只有霞飞院的人知道。我也是三婶婶后来跟我父亲母亲说起时才听了一耳朵。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受过了不少苦,脸皮也薄,所以对外我们都当他是三婶婶娘家侄儿,免得被别人轻看。” 钟青葵惊讶的捂住了嘴,悔恨道:“这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他身世那么可怜,我就不会说他没吃饭什么的了。” 夏侯纾见她一脸自责,赶紧安慰道:“你原本就不知道这些,所以这事也不怪你。我之前没想过你会跟他们碰上,就没提前提醒你,而且这是人家的隐私,我也不好说什么。” 钟青葵点头表示理解,长舒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以后还是要管住自己的这张嘴,不然什么时候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夏侯纾笑了笑,她觉得就钟青葵应该算是钟家五个姐妹里最通透的了。钟绿芙要是能有她一半的聪明,也不至于因为婚事跟家里闹成那样。想到钟绿芙,夏侯纾便忍不住要揶揄钟青葵几句,便说:“你这个人还真是表里不一,在我跟若兰表姐面前老气横秋,总把自己表现得跟个大人似的。可那日在赵王府,你不也被吓破了胆,拉着三表姐瑟瑟发抖吗?” 钟青葵翻了个白眼说:“没错,我确实胆子小,那是因为我年纪小,没见过赵王府那样的事儿,但这并不耽误我看事情看的明白呀!” 她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夏侯纾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夏侯纾想了想,又故意说:“那你回头可要好好劝劝三表姐,把你今天跟若兰表姐和我说过的话也跟她说说。让她有本事到外面闹去,总在自家人面前耍威风算怎么回事?” 钟青葵无比惋惜道:“谁说我没有跟她说过,可也得她听得进去呀!” 这回夏侯纾真是无话可说了,便拉着钟青葵回清风阁把剩下的半串手链串好,又合伙给钟绿芙串了一串,就已经快天黑了。 收了工,正好赶上晚膳,钟青葵便提出明日自己要回家了。 夏侯纾和夏侯翎十分惊讶,姐弟俩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又快速的分开。 夏侯纾心想,这小妮子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白天也没听她说起啊! 夏侯翎心里想的则是不会是自己白天为了维护郭楷说的那些话惹得四表姐生气了,所以她才这么着急要回家的吧? 长辈们却没想那么多,毕竟钟青葵还是个未及芨的小姑娘,在越国公府住了有一阵子了,所以众人也没有挽留和阻拦。钟玉卿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半车吃的玩的让她带回去。 夏侯纾失去了玩伴,又开始思考父亲说要给她议亲的事。 关于这件事情,从提及到现在,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先是夏侯湄亲自带着许若谦上门求娶被拒,接着大家都在传夏侯渊中意商茗川,而后因集贤馆的事情,再加上赵王府的闹剧,搞得大家都没心思关注这个,也算是一波三折。如今闲下来了,少不了又得旧事重提了。 而夏侯渊自参加完赵王府的寿宴后就已经销了假,每日早出晚归,奔波于西郊大营与越国公府之间。之前的那些诋毁他的传言,如今已被赵王府的家事盖过去了,所以他又有精力来操心女儿的婚事了。 这日,夏侯纾又被夏侯渊叫去了书房,说是要与她对弈,还承诺如果今天这局棋她赢了,他愿意回答她一个问题。 经过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夏侯纾深刻体会到婚姻不可儿戏这句话的真谛。女子嫁人,不光要看对方的人品性格、能力才识,还要看对方父母为人处世的态度作风和兄弟姐妹乃至妯娌之间的相处是否融洽,不然就像许若兰那样,两只脚陷进泥塘里,拔也拔不出来。 因此,她想问问父亲究竟作何打算,是不是真要把她嫁给商茗川那个不解风情的傲娇举子。 棋盘上,夏侯纾慎之又慎,岂料还是技不如人,落错了子,便步步皆输。她想要悔棋,却被夏侯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所以满头满脑的不高兴。以致李管家进来汇报时,她还在抓耳挠腮。 李管家向两位主子行了个礼,便道:“国公爷,王丞相携王二公子造访,已在前厅候着了,您是否要见见?” 夏侯渊提议设立集贤馆,触动利益最大的就是王崇厚。虽然上次的弹劾王崇厚没有亲自出面,但他身为文官之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背后少不了他的教唆和支持。他这个时候亲自登门拜访,还带着儿子,这就让人摸不准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夏侯渊一时间也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夏侯纾:“你和你兄长可曾与王家的二公子有来往?” 夏侯纾一门心思在棋局上,想都没多想就说:“二哥与他打过照面而已,并无深交。我见过他,但他应该不认识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侯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两只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棋局。尽管这局棋他已经胜券在握,但是他知道夏侯纾向来狡猾,惯会使诈耍赖,他的头也不抬地对李管家说:“的确是稀客,你可知他所谓何事?” 李管家小心翼翼瞥了夏侯纾一眼,继续回禀道:“听王丞相的意思,是要为王家的二公子提亲。” “提亲?”原本心思还在棋局的夏侯渊突然愣住,连握着棋子的手都定在了半空中。他与王崇厚在朝堂上想来意见相左,他来提的哪门子亲? 半晌,夏侯渊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才将缓缓将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复杂,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同样愣住的还有夏侯纾,她看着父亲刚落下的那颗子,便知胜负已分,她是没有机会提问了。可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父亲要不要将她许配给商茗川了,而是突然上门求亲的王家父子。 越国公府的小辈中就三个女孩,二房长女夏侯绮早已嫁给锦凤城少城主韩廷誉,次女夏侯纯也许了太尉府乔家三公子贺子彦,如今便只剩夏侯纾这么一个女孩待字闺中…… 夏侯纾越想越气,直接把手中沾了汗水的棋子扔回了白瓷棋盒里,看了看夏侯渊,又看了看李管家,追问道:“李管家,你方才说什么?谁来提亲?为谁提亲?” 李管家只好又重复一遍:“王丞相携嫡子前来求亲,说是要求娶姑娘你为王家的嫡长媳。丞相位高权重,老奴不敢擅作主张,已请他们在前厅喝茶,特来回禀国公爷和姑娘。” “嫡子?”夏侯纾气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确定是嫡子吗?” “正是。”李管家答道,“我特意看了拜帖,叫王昱坤。” “他?他凭什么?”夏侯纾气不打一处来,更是坐立难安。且不说她从与王昱坤有过交集,便是听了外面的那些传言,她也不允许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人渣来向自己提亲,那简直就是在侮辱她! 可她该怎么做才能洗清这种“耻辱”呢? 夏侯纾焦急的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最后停住脚步看向一言不发的夏侯渊,气呼呼道:“父亲,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绝不能同意这门亲事,最好马上把他们赶出去,不然女儿宁愿出家做姑子!” 反正她从前也在泊云观清修了近八年,结下了不少善缘,现在再回去,师父和众师姐妹都会善待她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夏侯渊闻言突然笑了起来,温声道:“这事为父自有安排,你就安安心心回房待着吧。”说完他将另一只手中剩下的棋子放回盒子里,起身对李管家说,“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自有安排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想着要把自己许配给商茗川?还是说还有其他人选? 看着父亲潇洒远去的背影,夏侯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想到父亲是要去见王家父子,忙追着喊道:“父亲!你还没答应我呢!” 夏侯渊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大声喧哗,有损淑女形象,便与李管家一同往前厅去了。 夏侯纾气得直跺脚,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继续在书房里转圈圈。 坐在门口的云溪闻声赶紧跑了过来,看着夏侯纾焦急地问:“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你让国公爷答应你什么?” 夏侯纾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云溪对王家公子的那些溢美之词,不由得微恼,嗔骂道:“都怪你这个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云溪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自家姑娘不高兴了,满腹疑惑,连忙顺着她的意求饶道:“我的好姑娘,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改就成了,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夏侯纾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怒气也消了许多,方说:“你之前不还跟我夸王家二公子如何才貌双全,人中龙凤吗?这不,来提亲了呢!” 云溪正准备道喜,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说:“可是你不是说王家二公子德行不端吗?” 夏侯纾冷哼一声,跺着脚愤愤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先估量估量自己配不配!” 云溪点头如捣蒜。她听了那些关于王家嫡子的糊涂事后,也觉得王家公子配不上自家姑娘。可问题是现在王家都来提亲了,要怎么拒绝呢? 云溪暗自琢磨了半晌,无果,又问:“那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暂时没有,但绝不能遂了他们的愿!”夏侯纾摇摇头,看着门外坚定的说,“走!咱们也去前边看看!” 第116章 相府提亲 夏侯纾拉着云溪轻手轻脚地来到前厅,只见院子里站了十来个丞相府的小厮,而他们身前放着六个一样大小的红木箱子,盖子已经打开了,里面装着满满的绫罗绸缎和珠宝玉器,在太阳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云溪忍不住露出了惊羡之情。都还没个准的事情,王家这也太有诚意了吧!第一次上门就带了这么多好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财大气粗,富得流油,万一真的谈成了,聘礼岂不是要专门拿间屋子来放? 云溪刚想与夏侯纾咬耳朵,可转头看到后者快要凝结成霜的表情,她又赶紧把嘴角的笑意收敛起来,提醒自己王家嫡子不是个好人。 而夏侯纾想到的是,这王崇厚实在太夸张了,夏侯氏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拿这些来显摆真是没意思! 想到这里,夏侯纾厌恶的转过头,示意云溪跟上。主仆两人轻快地转进了偏厅,躲在屏风后面观察正厅里面的动静。 王崇厚父子齐上阵,连媒婆都省了,颇有一番志在必得的意味。双方长辈寒暄了几句,王崇厚便将他儿子吹得天花乱坠,绝世无双,仿佛夏侯渊不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就是天大的损失。 事实上,王昱坤长得不差,他的容貌像他母亲明嘉郡主,身形随王崇厚,也算是结合了父母的身上的优点。但他大概是养尊处优,奢侈糜烂的日子过久了,年纪轻轻就开始发福,臃肿得像一头熊。若不是顶着丞相之子的名头,再加上穿得光鲜一点,几乎没几个人敢随意靠近。 相较而言,夏侯氏的男儿就要自律得多,即便是人到中年的夏侯渊,依然身形健硕,丝毫没有大腹便便的富贵之态。而夏侯纾本人是个练家子,更加看不上王昱坤这样骄奢淫逸之辈。 最重要的是,王昱坤为人如何在京城的世家里也是有所耳闻,王崇厚如此大言不惭也不怕人家揭他的短。 夏侯纾亲眼见过王崇厚的狠厉和杀伐果决,如今再看到他这般巧言令色,像推销商品一样夸着自己的儿子,不禁有些诧异,同时也再一次刷新了她对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的认知。 夏侯渊大概也是考虑到王崇厚是丞相,位高权重,两人往日虽无深交,但毕竟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就不好直言拒绝。面对王崇厚的自吹自擂只是一边听着一边笑,也不知道那笑里有多少苦涩。 夏侯纾第一次希望父亲能够拿出平时练兵的那种说一不二的态度出来,快快将这对没脸没皮的父子赶出去,但偏偏父亲除了偶尔应付一声,殷勤的邀王家父子喝茶,一直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王崇厚可是凭着自己的一张嘴说动了老魏王,并迎娶了老魏王独女的人物,万一父亲也禁不住他的蛊惑…… 夏侯纾越来越不安,急得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她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得在父亲被说服之前先下手为强,从根源上断了王崇厚的念头。 作为刚及笄的在室女,贸然冲出去拒绝是不可行的,那样不仅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还会连累一家子的女眷,更让夏侯渊这个家主先不来台。夏侯纾想了又想,突然心生一计,便附在云溪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云溪听完后十分震惊,悄声问:“真要那样做吗?” 夏侯纾坚定的点点头,道:“为了我后半生的幸福,同时也为了你自己后半生的自由,非做不可!” 云溪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独自做了半晌的思想斗争。如果夏侯纾嫁进丞相府,她作为贴身丫鬟,势必要跟着过去。王昱坤不是个好人,夏侯纾未必会安分守己过日子,这样一来,她也会跟着遭殃。想明白这一点,她又看了看正厅方向,最后把心一横,视死如归般从偏厅往外走。 夏侯纾勾了勾嘴角,继续躲在偏厅里等着看好戏。 尽管王崇厚费尽唇舌,把自己积淀多年的学问都卖弄尽了,好听的话也说完了,夏侯渊还是一言不发。他像个旁观者一样一边喝茶一边细细地听着,仿佛在回想自己跟王崇厚同朝为官这么多年,除了皇家的宴会,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一个屋檐下喝过茶。 王崇厚渐渐察觉全场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就连自己的儿子都没附和几句,突然觉得心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拼命地喝茶缓解尴尬,一盏茶很快就见了底。 堂上气氛颇有些诡异,夏侯渊慢慢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眼看王崇厚也不再聒噪了,便向外面传唤了一声:“来人,给丞相大人添茶!” 不一会儿,便见云溪端了三杯茶盈步走上去。 夏侯渊看到来奉茶的是云溪,先是愣了愣,但什么也没说。 云溪身负重任,不敢看夏侯渊的脸,全程低着头给三人分别换上了热茶,然后微微一欠身,再缓步退下,一举一动,十分得体,毫无破绽。 而王昱坤,自云溪端着茶进门的那一刻,就像是在无聊中终于得到一丝慰藉一样,目光紧紧盯着云溪的一举一动,十分陶醉。 夏侯渊呷了口茶,发现茶水并无异样,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见没人说话了,想着自己作为主人也得表示一下,便慢悠悠地说:“丞相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若是能结成儿女亲家,自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小女年纪尚幼,我与她母亲还打算多留几年,怕是没有福气做你相府的儿媳。” 王崇厚当做听不懂夏侯渊的婉拒之意,笑着摆摆手道:“国公爷此言差矣,都说女大不中留,令爱已经及笄,不小了,正是该成家的年纪。再说了,我们王家也不是迂腐的人家,令爱嫁到我丞相府后,嫂夫人若是舍不得,令爱随时都可以回来探亲。” 夏侯渊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到了王崇厚眼里变成了客套,心里很是纳闷,但脸上却神态自若,看不出半点不耐烦。他又饮了半盏茶,才叹了口气道:“不瞒丞相大人,小女确实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为人父母者,也是时候为她谋划了。可你也知道,我这个女儿自幼便不在我们身边长大,生性顽劣,实在不堪为你丞相府的儿媳。” 王崇厚并未就此罢休,继续说:“国公爷过于自谦了。上次在赵王妃的寿宴上,令爱为了维护长辈,不惜得罪长宁郡主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谁人不说夏侯姑娘明理孝顺?可见她是个本性善良的姑娘。她现在顽劣,嫁了人总是会收敛的。犬子若能娶到令千金,那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日后必定多加厚待,还望国公爷成全了儿女的婚事。” 王崇厚说完看了看王昱坤,示意他也表现表现。却见儿子还盯着云溪离开的方向发呆,不由得眉头微蹙,暗骂了一句逆子。 王昱坤还不算傻,立刻就感应到了父亲目光里的狠辣,赶紧收起自己眼神里的痴迷,顺着父亲的话答道:“正是,正是!小侄仰慕夏侯三姑娘已久,愿聘之为妻,还请国公爷成全!” 夏侯渊也看到了王昱坤的举动,心中十分不喜,暗骂了一句登徒子,便端起茶杯来继续喝茶。 王崇厚为了掩饰尴尬,也跟着喝茶。 王昱坤见两位长辈都在喝茶,愣了愣,赶紧也端起茶盏小饮一口。 云溪奉完茶后就赶紧回到偏厅,看上去既兴奋,又忐忑。 夏侯纾转头拍了拍她,小声打趣道:“王昱坤看上你了呢!” “你胡说些什么呢?”云溪瞪了夏侯纾一眼,半窘半恼。 “我可没有胡说。”夏侯纾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正厅,解释道,“方才你进去,那王昱坤就一直盯着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都出来这么久了,他还看着你离开的地方发呆呢,可不是看上你了。” 云溪刚替她办完一件大事,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猛然听到这样的调侃,气得不理会她。 夏侯纾也不再继续逗她,只好偷笑着转向正厅。 王崇厚喝完一口茶后眉头一皱,再看夏侯渊神情自若,突然明白了什么,气得直接将茶杯摔在小几上,站起身来愤怒地说:“夏侯渊,你我好歹同朝为官,我向来也敬你是个英雄,你若不愿将女儿嫁给犬子就直说,何必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夏侯渊端着半盏茶一头雾水,疑惑道:“丞相何出此言?” “何必惺惺作态!”王崇厚冷哼一声,气得连风度都不顾了,放狠话道,“夏侯渊,今天的事本相会记着的!”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夏侯渊依然还在恍惚中。 “没有误会!”王崇厚说完看向儿子,“昱坤,我们走!” 王昱坤方才也喝了茶,此刻便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不知该如何是好,听了父亲的话赶紧站起身来。 夏侯渊满心疑惑,佯装挽留了一番。 王家父子去意已决,二人一甩衣袖,气冲冲地往外走,顺便还命人抬走了带来的六箱礼品,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越国公府。 眼看大功告成,夏侯纾和云溪轻手轻脚地击掌庆贺。 正厅里,夏侯渊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生疑虑,待王家一行人全走后才将视线移到王家父子用过的茶杯上,然后走过去,端起茶盏嗅了嗅。 失策失策!早知道就不让云溪亲自上茶了,这不是摆明了告诉父亲是她指使云溪动的手脚吗? 夏侯纾见势不妙忙示意云溪赶紧逃,哪知夏侯渊突然转头对着偏厅大声说:“出来吧!” 夏侯纾吐了吐舌,和云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趔手趔脚的从偏厅出来,颇有些做贼心虚。 “父亲,你的耳力真好,这就发现我们了。”夏侯纾笑得一脸狭促。她脑子转得飞快,试图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便道:“我就是好奇王家父子究竟会跟父亲说什么,所以过来看看。不过他们现在都走了,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雕虫小技!”夏侯渊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并未理会她后面的话,而是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严肃道,“说吧,你在茶里做了什么?” 第117章 你是个好人 《黄帝内经》中记载,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此五者,有辛、酸、甘、苦、咸,各有所利,或散、或收、或缓、或急、或坚或软,四时五脏,病随五味所宜也……五菜谓葵、藿、葱、韭、薤,充实于脏腑者也。 夏侯纾之前与花房的老嬷嬷讨论花草的食药功用时,就曾听老嬷嬷提到山葵这种被称为五菜之首的植物。不过山葵对生长环境要求特别高,一般生长在冷凉潮湿的高山和野溪谷里,京城里并不常见。她一时好奇,便命人去寻了一些,并让厨娘研磨成了山葵泥,吃饭的时候用来蘸肉菜,顿时让肉菜的美味提升好几个度,令人胃口大开。但受不了这种辛辣滋味的人,免不了要从舌根辣到肠胃,甚至腹泻不止,因而府中的人对山葵都不怎么感兴趣。后来她看采购来的山葵还剩许多,就叫人研磨成泥,趁着夏日里阳光充沛晒成了粉装在罐子里备用。 方才看到王家父子那得意的神情,她就让云溪在他们的茶里添加了一些山葵粉,但给父亲的茶依然只是家中待客用的碧螺春。山葵粉的气味并不浓烈,所以就算父亲再聪明,也不至于光靠闻一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夏侯纾打定主意继续装傻充愣,便大言不惭道:“女儿见有贵客来访,心中好奇,特意让云溪给诸位添了茶,这茶父亲刚才也喝了,应该知晓女儿并未在茶里做什么手脚。” 夏侯渊最不喜欢身边的人自以为是的耍小聪明,所以面对女儿的刻意隐瞒和装无辜,他也不是很高兴,骤然严肃道:“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夏侯纾很少见到父亲真的动怒,也害怕自己继续撒谎会触怒他,连忙低声道:“我,我加了一点山葵粉……” “你……”夏侯渊惊恐地看着女儿,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敢在王崇厚的茶里放山葵粉?” 夏侯纾低头不说话。 夏侯渊又问:“哪里来的山葵粉?” “我前些日子托人去买的,这几天刚晒好。”夏侯纾战战兢兢道。与其等父亲去查出来,还不如自己老实交代清楚。 夏侯渊又急又气,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说出一句:“那可是当朝丞相啊!你竟敢……真是无法无天了!” “父亲,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夏侯纾一咬牙,索性把这事挑明了说,“我要不这么做,你碍于颜面,是不是就会把我嫁给王昱坤?父亲,我说了,我宁愿出家当姑子也不嫁他!” “放肆!”夏侯渊一想到女儿的所作所为,面色就异常凝重。又听她这一番狡辩之词,气得他大吼道:“老夫何时说过要把你嫁给他了?” 夏侯纾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难道父亲没这个意思?” 夏侯渊看着女儿又气又无奈,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平自己的心态,方语重心长道:“你呀,就是喜欢自作聪明!那王崇厚是朝廷命官,你怎能如此戏弄于他?正所谓一家有女千家求,他喜欢来就来,我不阻拦他,但最后同不同意在我们。难道我就那么糊涂,会不清楚王昱坤是个什么货色,甚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夏侯纾尴尬地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早知父亲跟她的意见是一致的,她又何必得罪那丞相大人?这下好了,王崇厚本来就因为父亲设立集贤馆的事颇有不满,这下自己又自作聪明的得罪了他,日后还不知道父亲要如何应付。 她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不知该作何打算。 夏侯渊生气归生气,却也没有多说夏侯纾什么,只让她回去好好待着,也好好反省反省,至于其他的事,就交由他来处理了。 夏侯纾十分后悔自己在书房时没有认真领会父亲话里的意思,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不敢纠缠,便带着云溪灰溜溜的回自己的住处。 回清风阁的路上,她们碰到了郭楷。 郭楷就站在清风阁墙外的一簇竹林里,看到夏侯纾和云溪走过来,非但没有要躲的意思,反而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们,像是在刻意在等她一样。 夏侯纾很是好奇,便迎了上去。 郭楷很有礼貌的朝她们拱了拱手,鼓起勇气说:“三姑娘,我,我有要事要跟你说。” 说着他的目光便有意无意的往云溪身上扫,满是戒备。 夏侯纾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解释说:“云溪是我的人,不用避讳,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郭楷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反说:“请三姑娘跟我来。” 夏侯纾和云溪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戒备心重就算了,居然还故意卖关子,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而郭楷能知晓的大事,无非就是霞飞院里郭连璧和夏侯翎母子的事了。 可霞飞院的事她却是插不上手的。 最主要的是,夏侯纾对郭楷的印象其实算不上好。就像对馥佩嬷嬷收养的干女儿一样,她对这些出身不太好,甚至饱受苦难,以致逐渐失去了初心的人,本能的就想躲得远一些。不是她没有同理心,而是她知道自己就算付出百分百的真心,也未必能得到对方的半分感激。 夏侯纾冥思苦想了一阵,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郭楷就算心术不正,也只是个孩子,不可能把自己怎样。而且她自己是习武之人,就算前面有什么陷进,她也能轻松脱身,所以就大大咧咧的跟了去。 郭楷对越国公府内宅的布局并不熟悉,印象最深的也只有从霞飞院到家塾的这一段路,因为走了太多次,所以记忆深刻。而且清风阁与家塾只有一墙之隔,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这里能等到夏侯纾。 郭楷领着夏侯纾和云溪到了家塾与清风阁交界的巷道里,见四周无人,才说:“今日我本是与六公子一起在听魏夫子讲学的,只不过我有事要告诉你,才假借肚子疼出来,若是被发现了,还请三姑娘替我隐瞒。” 同样的逃学借口夏侯纾从前也用过,所以她爽快的点头表示答应,言归正传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郭楷想了想,颇有些难为情的说:“昨日我姑母来探望三夫人,我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你的名字,就多听了几句。听我姑母说,明嘉郡主看中了你,想要求娶你去做儿媳妇。但是我又听三夫人说明嘉郡主的儿子品行不端,所以特意提醒你一句,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夏侯纾诧异的看着郭楷,心想你这信息有点滞后啊,丞相府的父子俩都已经上门来提亲了,你才想着要来提醒我? 更让她惊讶的是,郭楷的年纪明明跟夏侯翎一般大,心思却比夏侯翎细腻得多。这样的孩子,以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她还真看不透。 看在郭楷一片诚心的份上,夏侯纾也没有把实情和自己的疑惑说出来,而是十分感激地说:“谢谢你来提醒我,不过你说的姑母是谁?” 郭楷似乎并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情,便垂下了头。 看着他的反应,夏侯纾立刻想到三婶婶跟母亲说起郭楷时的那些话,忙改口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就当我没问过。” “不,我可以告诉你。”郭楷突然又抬起头来,眼眸里满是阴郁和痛苦,越说越小声,“就算我不说,你们以后也会知道的。” 夏侯纾突然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你不用觉得为难。” 虽然之前做长青门密使的时候没少探听别人的隐私,但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而且她因为对郭楷心存戒备,所以更加不想知道太多。 “我愿意告诉你。”郭楷笑了笑,眼里的阴霾一点一点被笑意驱散。 “为什么?”夏侯纾一脸懵,心里暗自琢磨郭楷会不会是被压抑得太久了,内心十分孤独,又觉得她待他虽然不冷不热的,却从未有过轻视苛责,所以把她当做知心大姐姐了? 郭楷立马做出一副老沉的模样,语气肯定地说:“因为你是个好人。” 好人?夏侯纾忍不住扶额,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她什么时候给郭楷留下了是个好人的印象了?她可不可以不要啊? 郭楷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无奈和自嘲,继续解释说:“上次钟姑娘说我胆小无礼时,虽然我知道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对,但是当时是三姑娘替我说了好话,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随着他旧事重提,夏侯纾也回想起上一次钟青葵看不惯郭楷的小家子气时说的那些话,而她自己只不过不想钟青葵误会,也不想让郭楷觉得她们恃强凌弱,所以就打断了钟青葵,没想到竟然被郭楷记得这么深。 可见这个孩子并不像夏侯翎那般天真。 换句话来说就是夏侯翎是因为长年被关在府里,见识短浅,所以说话做事总是有几分傻气。而郭楷因为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看上去不吭声不吭气的,甚至还有些胆小怕事,但心里却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就因为这个?”夏侯纾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给郭楷上一课,想了想说,“那个……郭楷是吧。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面,对彼此也不怎么了解,但是作为一个比你大几岁的人,我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判定对方是好是坏。人性是很复杂的,你得多花点时间去摸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郭楷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明显亮了起来,十分诚恳的继续说,“但是我愿意相信我的直觉,三姑娘你一定是个好人!” 被一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的小男孩这么肯定,夏侯纾并没有任何欣喜,只好很是无奈的说:“好吧,既然你愿意相信我,那你就继续相信我吧。你我本来就没什么利益冲突,所以我也不会欺负你或者害你。” 第118章 来不及了 第118章来不及了 郭楷听了夏侯纾的话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眼神不再躲闪,说起话来也利索多了。 郭楷边回忆边说:“我家祖上原本是有些恒产的,祖父在娶我祖母之前,曾经娶过一门何氏祖母,生了我姑母一人,名讳叫做元娘。何氏祖母因病过世后,何家老太公担心我祖母进门后会苛待姑母,就将她接到了何家抚养。姑母自幼在何家长大,与我们这边并不常来往,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探望祖父,也不会多住些时日。后来也是由何家替她定下了亲事,自此远嫁他乡,与我们家彻底断了联系。” 他的语气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庆幸。如果姑母不是早就与郭家断了联系,恐怕他那被赌瘾蒙蔽了心神的父亲,也会舔着脸去攀附和骚扰。想到这里,他接下来的话就明显带着惆怅与怨念。 他说:“我祖父和祖母相继染病过世后,父亲没了管束,赌博起来就更加肆无忌惮。刚开始还赢了不少钱,他就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还跟我母亲夸下海口说一定能让我们过上锦衣玉书的好日子。母亲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对父亲的话信以为真,甚至还天天陪着他去赌坊。结果父亲手气一次比一次背,不光赔了本钱,还很快就输光了家产,随后我们一家都被要债的人赶出了祖宅。父亲认定是我母亲跟着他去赌坊坏了风水,挡了他的财路,所以对我母亲非打则骂。母亲也觉得是自己妨碍了父亲的财运,不敢反抗。我们一家就这样食不果腹的过了一阵子,然后父亲又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是累赘,就把我们几个年纪小不能干活的都送了人。其实也不是送人,而是真金白银的把我们卖给了别人抵债。” 夏侯纾和云溪再次面面相觑,这郭家的故事,可比她们道听途说的要精彩得多。 郭楷并没有留意到两个女孩眼里一闪而逝的讶异,自顾自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湿痕,更咽道:“姑母她心善,听说了我家的事情之后,悄悄托人找到了我们,又传信给了郭家老太爷,请他出面为我们赎回了自由之身。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父亲和母亲很快就知道我去了郭家。他们以为可以靠着我的关系攀上郭家这棵大树,还清他们的赌债,所以没日没夜的来闹。郭老太爷不堪其扰,才又悄悄把我送到了京城来。幸得三夫人和贵府收留,我才能站在这里,与六公子读书习字。只是不知道我的两个妹妹又去了哪里,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相见。” 郭楷说完已经泪流满面。 夏侯纾心中感慨万千。她原先只知道郭楷身世凄惨,没想到真相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郭家这对父母,男的嗜赌如命,不惜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女的听之任之,狼狈为奸,助纣为虐。夫妻俩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反观郭楷这孩子,如今能长成这样,浑身上下除了被抛弃奴役过的小心谨慎,目前还没有显示出戾气和暴虐,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云溪心肠软,听了郭楷悲惨的身世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赶紧转过身去掏出一张帕子来擦脸。 夏侯纾看着云溪无奈的摇摇头,只好掏了自己的帕子递给郭楷,顺便安慰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你如今既然到了我家,那就是我们夏侯氏的人。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好好在这里住着,翎儿也能有个伴。就算有一天你父母知晓了你的踪迹,我们夏侯氏也会庇护你的,绝不会让他们再欺辱你。至于你的两个妹妹……京城与浔州相隔甚远,请恕我们无能为力。” 郭楷看着夏侯纾递过来的手帕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却没有马上擦脸,而是感激道:“三姑娘,谢谢你!我现在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陪着六公子好生读书,但愿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报答你们!” 夏侯纾倒没想得那么长远,也不期待郭楷能感怀于心,或者说让他报答。然而看着他如此诚心诚意,她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鼓励道:“有志者,事竟成。我也相信你!” 郭楷又是一番衷心道谢。 既然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夏侯纾也不跟他绕弯子,又问:“你姑母有心护着你,想必你来京城的事也是郭太公告诉她的。但是你姑母又是怎么知道明嘉郡主看中我的?” 郭楷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回忆过去,述说曾经的苦楚和遭遇,忘了把关键信息说完,马上解释说:“何家替我姑母招的郎婿姓杜,是个读书人,后来中了举,任了个七品地方官,前些日子据说得到了王丞相的提拔,到京城里来做了从六品的承议郎,一家人都搬来了京城。为了感谢王丞相的提携之恩,姑父和姑母特意准备了谢礼去丞相府拜谢。明嘉郡主听说我姑母本家与浔州郭氏是同宗,所以就跟姑母说了几句。” 听完郭楷的解释,再联系起王崇厚在前堂说的那一番话,夏侯纾大体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理顺了。 明嘉郡主在赵王妃的寿宴上看到她为了维护母亲和几位长辈,不畏权势,敢于顶撞长宁郡主,最后更是阴差阳错的挑破了赵王府内宅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是京中却传出她明理孝顺的好名声。再加上她本就出生高门,所以明嘉郡主觉得她还不错,就想替儿子求娶。但明嘉郡主自己又抹不开面子,所以安排了王崇厚带着儿子亲自上门来。 然而事与愿违,经过今天的事,以王家父子离开时那愤怒的模样,心高气傲的明嘉郡主估计要恨上越国公府了。 夏侯纾长叹一口气,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最可气的是,她现在却要把这堆烂摊子丢给父母去收拾。 她平时最讨厌被他人牵连拖累,没想到如今自己成了那种一类人。 郭楷不明就里,只当她是在为自己的婚事为难,忙劝说道:“三姑娘如今既然知道了实情,还是早点告知国公爷和宣和郡主,早做准备,免得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这话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出来的。夏侯纾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方摆摆手说:“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 郭楷一脸愕然,他不明白夏侯纾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在他好心提醒自己的份上,夏侯纾耐着性子解释说:“王丞相今天已经来过了。而且,我把他们得罪了。” 郭楷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点责怪自己没有早点提醒。 夏侯纾没有心思关心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再跟他解释什么,示意他出来太久了不好,让他赶紧回去,免得被魏夫子惩罚。 郭楷很识趣的没有再问,礼貌告辞后赶紧又去了家塾。 辞别了郭楷之后,夏侯纾在墙角站了许久,一边沉思,一边反省。 郭楷的话虽然有点马后炮,但是他让她赶紧告知父母还是很有道理的。之前,她就是因为没有提前与父亲和母亲交换意见,才贸然出手把实情弄得更坏了,这一次,她绝不能再犯。 想明白后,夏侯纾调转方向去了一趟颂雅堂,将郭楷跟她说的事告知了钟玉卿,免得日后见了明嘉郡主,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人家。至于郭楷个人的事情,她并未多提,只说是自己打听到的。 钟玉卿已经从心腹那里听说了王家父子来提亲的事,也知道最后大家是不欢而散,正等着夏侯渊回来商量对策,没想到女儿先来了。 夏侯纾之前做长青门密使时便有自己探听消息的渠道,所以钟玉卿对女儿所说的内容深信不疑,也没有追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是听完之后她气得一巴掌打在小几上,怒道:“我与郭连璧做了十几年的妯娌,从未苛待过他们三房,平时有什么摩擦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从不与她计较。我也一直以为她是面冷心热,关键时候还是顾着自家人的。可她明明早就知道明嘉郡主看中了你,却从未提醒我。简直可恶!” 夏侯纾一脸懵,心想母亲大人,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明嘉郡主的事,你却关心三婶婶没有提前告诉你。三婶婶她不是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么? 钟玉卿想着这些年来自己待郭连璧母子虽谈不上掏心掏肺,但也是关怀备至,从未短缺苛责,心中更加气愤,继续痛斥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她不把我们当成自家人,我又何必苦求?” “母亲这样想就对了,何必跟三婶婶计较这些,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多不值当。”夏侯纾连连安慰道。 对于跟三房的关系,她就看得很开,就像对母亲身边的馥佩嬷嬷一样,她从来不会对郭氏婶婶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要求他们能把她当陈自己人看待,只要郭氏不出卖自家人,她就谢天谢地了。 钟玉卿生气归生气,脑子却很清醒,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再次看向女儿,又道:“我跟明嘉郡主打过交道,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得罪了便得罪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她眼高于顶,睚眦必报,所以她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我也不怕她。至于你的婚事,你不用再担心了。就算是我跟你父亲替你相看,最后也会征求你的意见的,不会让你盲婚哑嫁。” 就算我们做父母的替你包办了,也得让你乖乖就范啊,所以还不如先彼此通个气,免得日后闹起来难堪。 夏侯纾到没有留意到母亲话外之意,光是听到她这个态度就如同吃了一粒定心丸,赶紧抱着母亲的半个身子感激涕零道:“母亲,我就知道你跟父亲最是通情达理了。你们就是全京城,不,全天下最明事理的父母!我能做你们的女儿,一定是上辈子做了许多许多好事!所以这辈子我得多做些好事,若有来生,我还要继续做你们的女儿!” 第119章 猪一样的队友 钟玉卿虽然对夏侯纾的恭维之词很受用,但她丝毫没有被女儿的花言巧语蒙蔽,很快就摆正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正色道:“你说再多的好话也没用。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得自己扛。” 夏侯纾也不是被吓唬长大的,听了母亲这番话,不仅不畏惧,反而笑嘻嘻道:“我不怕,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跟父亲总会替我周全的!” 钟玉卿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事实证明,父母比她见多识广,预知能力也比她强。 自王崇厚父子无功而返后,丞相府与越国公府算是彻底杠上了,原本就不太和睦的两股势力在朝中更是泾渭分明。 朝政之事夏侯纾不懂,夏侯渊向来也不让子女插手。但是纵观历朝历代,文武官员之间都会有点间隙,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因为她才捅破了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她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夏侯渊并没有责备她,只是捋了捋胡子,一脸的高深莫测。 这茬刚过去,沐春院那边又出了事。 云溪去打听清楚后便回来禀报:“我特意跑了一趟沐春院,说是那丁运生昨天出去喝花酒,彻夜未归。听他身边伺候的小厮说,他昨晚可威风了,几碗黄汤下肚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居然嚷嚷起了宫中立后之事。还说姑娘你在府中开设赌局,招呼幕僚们押注。现在这事都传开了。国公爷也是在外面听到了传言才回来问起的。” 夏侯纾听完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难怪人家都说一个世家大族,外面的人是很难将他攻破的,怕就怕内部出了事,被自己人给出卖了。 当天关于她要开设赌局的事传得全府皆知的时候,她就提醒夏侯翊要制止一下这些人乱传话。当时夏侯翊说这些闲话也就只是在府中传播一下,出不了门。还说父亲知道怎么处理,让她放心。 结果呢? 这话不仅出了门,还传得沸沸扬扬了。 估计要不了三日,满京城都知道她夏侯纾无法无天,在府中开设赌局,赌当今天子会立谁为皇后。 这都不是名声不名声的事了。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涉及到妄议朝政,是可能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在外人看来,她一个不懂朝政的女子都敢在家里大放厥词,那么这背后肯定是有人经常这么说。那这个人会是谁? 当时是当父亲的夏侯渊了! 那丁运生当初讨论立后的时候分析得头头是道,侃侃而谈,怎么会蠢笨如此?父亲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人留在府中祸害大家? 最奇怪的是,这件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皇长子都要满百日了,而天子既没有晋封皇长子的生母吕美人,也没有理会朝中的立后之争,完全是做冷处理,丁运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往事来? 这里面究竟是赵王府在挑拨,还是丞相府在深挖她过去的错处,企图对付夏侯氏? “那现在怎么样了?”夏侯纾追问道,“父亲知道了这事,可有作何打算?他人又去了哪里?” 云溪叹着气说:“那丁运生原本就是个恃才傲物的主儿,国公爷能容忍他到今日,不过是看在他从前出过力的份上。没想到竟把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在秦楼楚馆里诋毁姑娘的名声。 “国公爷回来后就先去了沐春院,就看见丁运生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说着梦话,旁边还有他的呕吐物。这可把国公爷给气坏了,当众就叫人打了冷水来将他浇醒。丁运生以为是同僚在捉弄他,竟然神志不清的骂了几句,就被林护卫拖到了院子里,他这才终于清醒过来。 “谁曾想他平时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却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国公爷才问了他几句,他全部矢口否认,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那些混账话,还说是别人冤枉他。哼!他若没说过,那昨天那些听到的人又是听谁说的?怎么会闹得沸沸扬扬的?”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夏侯纾虽然看不起丁运生这种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可是如今大家都知道他是越国公府的幕僚,而他在外面说的那些话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却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外面的人自然是相信他的话。 夏侯纾觉得头痛无比,只得带着云溪赶紧去沐春院瞧瞧事态发展情况。 跨进沐春院,夏侯纾就看到院子里站了许多人,连隔壁隆秋院的人都闻讯赶来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神情紧张,不时用目光交流疑惑,一会儿又看看坐在廊下喝茶的夏侯渊。 院子中间的木桩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正是在外面胡言乱语的丁运生。 在林岐一瓢又一瓢凉水的泼浇下,此刻的丁运生应该是已经醒酒了,依旧在嘟嘟囔囔的为自己辩解,一遍一遍的强调自己没有说过不利于越国公府和三姑娘的浑话,都是别人瞎传的。 而他旁边跪着的那个叫石规的小厮则一脸苦涩。 石规是府中的管事指派去服侍丁运生的,起初的时候他也觉得丁运生是个有勇有谋的幕僚,还指望着哪日丁运生飞黄腾达了,能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给他谋个好去处。可是经历了昨晚的事,他算是看清了丁运生是个什么敢做不敢当的货色,只求他别连累自己就行了。 丁运生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话,还说是石规诬陷他。偶尔也会提及自己从前的功绩,求夏侯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轻饶了他。 夏侯纾跟着在旁边看了半晌。其实她很能理解丁运生为什么坚持称自己没说过那些话,因为他昨晚喝了很多酒,完全喝断片了。就算他还残存着些许记忆,如今知道这事闹得那么大,他也不敢承认啊。 这样问下去,到天黑也不会有个结果的。 夏侯纾快步穿过人群,直直的向夏侯渊所在之处走过去,道:“父亲不用再审他了。他承不承认,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算起来,这事起初也是因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不过是添油加醋的说出去了而已。如今京中流言四窜,还请父亲想办法平息此事,或者说,父亲将我绑了送到御史台,我亲自跟他们解释,若是有什么罪责,我也一个人承担,决不能连累了父亲和越国公府。” “万万不可!”夏侯渊还没说话,一个叫关伯浩的幕僚就先开口了。 夏侯纾愣了愣,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其他人也好奇的打量着他。 关伯浩见众人都在看自己,方继续说:“三姑娘乃一介女子,平日里不过是喜欢听我们辩论罢了,怎能随意绑了送去御史台?那岂不是要毁了三姑娘的名声?而且当日虽是三姑娘提议开设赌局,但时至今日,赌局并未成真,陛下也未册立皇后,怎能因为丁运生的片面之词就断定三姑娘有错?依我之见,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其他幕僚听了也纷纷附和,说三姑娘当日未曾收过大家的赌资,赌局并未成立,一切不过是玩笑之言,当不得真。 夏侯渊原先就一直在琢磨这该怎么找个理由把这事平息了,但又苦于不清楚府中还有哪些人在外面说过类似的话,做过不利于自己的事,所以才故意把丁运生绑了立在院子里,企图杀鸡儆猴,也试探一下自己养的这些幕僚是什么心思。如今看到这么多人都出来证明当初的赌局并未成立,他是打心里松了口气。 小女儿家的玩笑之言,却被府中心存歹念的幕僚故意夸大并肆意传播,致使女子名誉受损。这样的“真相”要是传出去,夏侯纾依然还会被人诟病多言,但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她真对朝政之事有什么看法,顶多觉得她愚昧无知,口无遮拦。两者相较而言,还是愚昧无知比较好。而丁运生呢,他是越国公府的幕僚,却借着酒意在外面诋毁主家未出阁的女儿,是个人都会唾弃他。日后他也别想在京城立足。或者说南祁境内任何一个知晓夏侯渊名号的人,但凡听到他的身份和经历,都不会假以好颜色。 而且,一个醉酒之人的风言风语,那能全部当真吗? 夏侯渊十分欣赏的看了关伯浩一眼,不愧是他器重多年的幕僚,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替他办事。 关伯浩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夏侯纾这才看向众幕僚,道:“诸位当日也都在场,你们都说赌局并未成立,为何外面会有那么多针对三姑娘的谣言?丁运生是昨晚醉了酒才胡言乱语,不过一夜,今早就传得满城风雨,还有鼻子有眼的。究竟是谁又在外面编排了什么胡话?” 众幕僚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人中还有谁是那个“叛徒”。可光凭这么相互怀疑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弄不好还会得罪他人,甚至让大家离心离德,所以纷纷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在外面说过不该说的话。 夏侯渊并不给大家解释的机会,而且他也觉得,这些年朝廷南祁边邻安定,朝廷稳固,这些养了许多年的幕僚也渐渐没了当初的那份热忱。这些人中,有的变着法的寻找出头机会;有的则得过且过,企图在越国公府安度晚年;还有一些私下频繁接触京中官员,想要改投他人。或许,他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到底还有几个是忠心能用之人。 夏侯渊站起身来,大手一挥,道:“既然没人承认,那就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在外面传播谣言之人找出来!” 众幕僚面面相觑,生怕自己往日里说了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不妥的举动惹上什么麻烦。但也有向裴浪那样平时不怎么与人交际,成日默默无闻宅在屋子里捣鼓平生所好的人,他们毫无畏惧,甚至听到夏侯渊要严查后还露出了一丝喜色。 沐春院和隆秋院,早就该查一查了! 夏侯纾看着那些神情各异的幕僚,突然有点恍惚。她觉得父亲好像是在处理自己的事,又好像不是。 这时,又有一个叫李劲棠的人问道:“丁运生如此诋毁三姑娘和越国公府,不知国公爷要如何处置?” 第120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劲棠的话问得很及时,也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所以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插话。 夏侯渊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道:“背主忘恩之人,不值得我多费心思。”然后看向一旁的林岐,又道,“先把他送到御史台,让他自己去跟那些御史解释,若是解释不清,那就送到西郊大营去,军中人员众多,吃喝是大计,倒是缺几个挑水、做饭的伙夫。” 这话听起来不痛不痒,似乎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是大家都知道,丁运生是个靠脑子和嘴皮子吃饭的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时都是由石规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哪里懂得军营里的灶房之事。而且西郊大营是夏侯渊的地盘,赤羽军对夏侯渊钦佩有加,把丁运生丢到那里去,无异于羊如狼群,自有他吃不完的苦头。 众幕僚们心里顿时有了数,一个个噤若寒蝉。就连从前跟丁运生交好的几个人也垂着头装作跟他不熟,更别说有谁胆大包天站出来替他求情。而那些向来看不惯丁运生张扬作风的人,也很有眼力见的保持沉默,没有落井下石。 林岐便带了两个护卫上去给丁运生松绑,然后拖烂木柴一样着他去御史台。 丁运生早被夏侯渊说的惩罚方式吓得两腿战战,此刻只得大声哀嚎,立刻就被护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一块麻布堵住了嘴。 围观的众人都被这架势吓得不轻,默默地捏了一把汗。这些年来,夏侯渊对他们这些幕僚可比赤羽军的人温柔和蔼多了,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专人服侍,以致他们都快忘了夏侯渊本来是做什么的。也是在这一刻,他们都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件事上自己该处在什么立场。 夏侯渊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又扫了众人一眼,方道:“我夏侯渊这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有人来戳我的脊梁骨,也不会将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放在心上。在座的诸位,若是觉得跟着我受了委屈,担心自己的才华被埋没,英雄无用武之地,想另投高门的,趁早说出来,我绝不阻拦,甚至还会准备好丰厚的程仪,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义。但若是有人面上不声不响,曲意逢迎,背地里却干着卖主求荣的勾当,甚至还牵连我的妻儿家眷,那就不要怪我不讲情义!” 众幕僚这回倒是非常齐心,异口同声道:“国公爷的知遇之恩,我等此生难忘,必当唯国公爷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样的客套话夏侯渊听过太多了,早已不再新鲜,也没有丝毫感动和安慰,尤其对照近期发生的一切,他反而觉得非常刺耳。 他爱才惜才,所以愿意穷尽所能的为得利之人提供最好的待遇,包容他们言辞态度上的傲慢,无视他们的放纵不羁的行为举止,只要不突破原则底线,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有人敢背叛他,他除了觉得痛心,更多的是憎恶。 他又审视一般扫了众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的离开了沐春院。 夏侯纾赶紧带着云溪紧随其后。 他们刚走,沐春院里就热闹了起来。有一边表忠心一边痛斥“叛徒”的;有神色尴尬,却又不得不附和两句以示自己并无异心的;还有几个像裴浪那样一笑了之,默默转身走开的。 从沐春院出来,夏侯纾也不敢当缩头乌龟,慢慢跟在父亲后面,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走了一段路,夏侯渊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她说:“纾儿,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不用再跟着我了,也不必刻意去猜我是什么心思。这件事情,虽然是你言语不当引起的,但是发展到今天这个态势,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会派人去查清楚的,你不用担心。只是这几日尽量少出去走动。” 夏侯纾并不是想让父亲安慰她几句,或者求个心安,只是觉得自己老这么惹事,心里十分抱歉。另外就是想提醒一下父亲关于自己的猜测。可是听完父亲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不用再提醒了,因为父亲总是比他想的更多,自然也会联想到她前阵子刚得罪的赵王府和丞相府。 想到这里,她仰头灿然一笑,道:“父亲,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和母亲的包容和维护,我可能活不到今日,更不可能活得这般悠闲自在。” 夏侯渊也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道:“你是我的女儿,我跟你母亲自然是要护着的。若是能护你一世安稳,我便此生无憾了。” 话是这么说,但夏侯纾心里清楚,父亲的遗憾还有大哥夏侯翖。不过她是个识趣的人,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想太多,更不该提起伤心事给父母增添压力,所以很乖巧的送父亲出了门,然后自己回了清风阁。 接下来,夏侯纾就听话的待在家里做了几天的深刻反思,哪里也不敢去,然后就等到了父亲对丁运生的处置结果。 那日林岐带人绑了丁运生去御史台。那些自以为抓到了夏侯渊把柄的御史们正兴奋着呢,绞尽脑汁的在想着该怎么写奏折上呈天子,好好参上一本。听了林岐的话,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丁运生见了那些御史,先是强词狡辩,矢口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接着撒泼打滚,大喊越国公过河拆桥,指使人诬陷他。但挨不住当晚在场目击者的指证,再加上越国公府许多人去作证,咬定夏侯纾只是玩笑之言,并未妄言国事,进一步指认丁运生造谣生非,谋害主家,其心可诛,所以丁运生就担上了攀诬官眷,背恩忘义的罪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过这事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所以最后只是将丁运生打了五十大板,随后就让林岐领了回来。 丁运生挨了五十大板后,人都丢了半条命,不光没力气再胡乱攀咬,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林岐并没有同情他,接着马不停蹄的让人将他拖上马车送到了赤羽军西郊大营。 此后,丁运生再也没有出现在越国公府,而他的铺盖和书籍,随后也被人扔了出去。 之前服侍丁运生的石规因为在这件事里并无错处,而且还积极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免于责罚。随后他非常有眼力见的去求了李管家帮他谋个好去处,但其他幕僚身边不是有了信任之人,就是不想沾上丁运生的晦气,谁也不肯收他。 李管家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把他派到药庐里去给裴浪打理药材。 裴浪对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这件事非常不适应,经常被凑上去献殷勤的石规吓一大跳,拍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好久的气,甚至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折寿。接着又以自己习惯了一个人为由,几次三番求李管家把石规派到别出去,然而每次都被李管家拿话挡了回来。 裴浪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直到他又一次上山去采药,却不慎踩空摔了一跤,伤了腿,然后被偷偷跟去的石规一路背了回来,他才开始慢慢接受石规的陪伴。 这件事情算是有了个了结,紧接着府中对幕僚们的调查也有了结果。其中有三四个存有异心的幕僚果然鼓起勇气向夏侯渊请辞。夏侯渊早就对他们的目的门儿清,但是自己说过的话又不好收回,就依诺送了他们程仪。随后那几个人欢天喜地的去了新的主家,然而新主家已经提前收到了夏侯渊的警告,虽然接纳了他们,却半点不敢用,以致他们领着不如仆役的份例,住着仆人住的偏院,常常连新主人都见不到,更别说读懂他们的心思或者做出点成绩来好去邀功。 而散布谣言的人,就是审问丁运生那日表现得最积极,最大义凛然的李劲棠,以及与他关系较好的另外三个幕僚。 他们知道事情败露后,都对自己做过的事供认不讳。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他们都招供最初找他们要夏侯纾黑料的是赵王府大房的人,对方坦言是夏侯纾害得他们家宅不宁,颜面尽失,处处受人指责,所以想要毁她的名声替自己出口恶气。接着又有丞相府的人找来,也是为了一解当日受到的怠慢之恨。他们瞧准了时机,两边都给了消息,自然也两边都收了钱,只是没想到那些银两都还没捂热,就被夏侯渊查出来了。 事情查清的当日,李劲棠一行人就从越国公府里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跟丁运生一样去了西郊大营,也有人说他们被送出城去了,至于最后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夏侯纾很庆幸有父亲的处事的雷厉风行和干净利落,不光替自己解了围,还清理了门户,留下来的幕僚们,即便并不是那么忠心,日后说话做事也会因为这次的教训而受到警醒。 这件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夏侯纾并未觉得自己真的能全身而退,而且事情似乎又向着另一个很坏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有了丁运生和李劲棠等人的前车之鉴,府中的人都不敢再明目张胆的乱传话,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背后的议论还是不少。夏侯纾明显感受到府中的婆子丫鬟们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小声的嘀咕着什么,不时露出一脸的同情。可她仔细一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侯纾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自己过于敏感了。不得不安慰自己要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徒增烦恼。 但是人的直觉就是那么准,随后云溪上街买糕点回来告诉她的话让她确信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原来最近京城里盛传越国公家的女儿貌比无盐,凶如夜叉,丞相府避之不及等等。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侯纾仰着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不要有家徽和任何标识的,我要出趟门。” 云溪疑惑道:“姑娘这个时候出门是想去哪里呢?去恭王府吗?” 恭王府有南祁最强大的情报网,通过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些以讹传讹的人。 夏侯纾摇摇头,面无表情道:“他们说了我那么多,我得去听听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没准我还能重新认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呢!” 第121章 流言蜚语 人声嘈杂的面食铺子里,几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人正一边吃面,一边互相交换京城里最新的八卦。只听一个较年轻的妇人尖着嗓子说:“你们都听说了吗?丞相府的二公子原本与越国公府的三姑娘订了婚约,也不知为何,眼看着越国公府的三姑娘及笄了,丞相府才上门提亲,结果发现那三姑娘表里不一,并非像传闻中那么明理孝顺,性子可顽劣了。丞相府的二公子说什么都不肯娶,直接给退婚了!” “难怪丞相府的人又把聘礼抬回去了呢!”另一个妇人突然感叹道,“之前听说夏侯三姑娘在赵王府里的事,我还真当她是个贤惠孝顺的呢。紧接着又传出她在家中开设赌局,妄议朝政之事,我就觉得这个姑娘胆子太大了,一般人家那里压得住?就她这品行脾气,能与丞相府结亲,那已经是无上荣耀了!真是造孽!所以养女儿呀,一定要教养好!” “谁说不是!”又一个身着红褐色衣裳的妇人闻言突然抬头附和道,“我有个亲戚以前是在越国公府当差的,听说越国公府的三姑娘小时候是养在外头的,自幼疏于管教,所以性格嚣张跋扈,据说是只母老虎呢!丞相府是书香世家,相府的公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所以这门亲事没结成,对于两家来说可能都是好事!” “果然是将门虎女啊!”旁边的另外几个蓝衣妇人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你们说得都不对。”坐在另一桌的一个妇人忽然插嘴道。她似乎偏爱绿色,身着翠绿色衣衫,白皙圆润的手腕上套着一个同样翠绿的翡翠镯子,头上还斜斜地插着一支碧绿的玉簪子。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说:“我听说啊,那越国公府的三姑娘是既凶悍,又丑陋,品行十分不堪!原本相府也是想遵守承诺迎娶她进门的,所以才带了礼物上门去下聘,结果却被他们家三姑娘戏弄了,这才不得不退婚了。如此无德无才的女子,养在家里那就只能当祖宗一样供着,试问谁家愿意聘娶呢?” 闻言,原先感叹将门虎女的那个妇人又饱含遗憾地说了一句:“可怜越国公一生戎马,宣和郡主端庄和善,竟生了这么个女儿……” 话音刚落,旁边的几个妇人突然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调侃道:“我看你就是对自己认识不清,自己都是个身无几两赢的平头百姓,居然去可怜富贵滔天的越国公。他们家三姑娘再不堪,那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门贵女,生母还是宣和郡主,背后又有恭王府撑腰,日后要想寻一门好亲事,也不是多难的事。我看你们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被嘲笑的妇人很是尴尬,但很快就被另一个妇人分享的八卦把话头岔了过去。一场一触即发的争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殆尽。 夏侯纾坐在马车里静静地听着这些流言蜚语,一边打量着那个浑身上下都是绿色的妇人。除了着装颜色比较单一,她的容貌、身形和旁人都没有多大差距,所以并不会多么引人注目,而她说的话明显就比其他八卦爱好者知道更多的细节,甚至连她戏弄王家父子的事情都知道。看来 不过夏侯纾对绿衣妇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中担当着什么角色并不感兴趣,只是听完了她们的非议之后,她竟然不可思议的觉得其实流言也有它的好处。比如常常被母亲指责为不务正业的夏侯翊,也比如此时醉倒在温柔乡里的宇文恪,还有那些在暗中跳动的勃勃野心,他们都利用流言作为自己的保护色,放心大胆地做着各自的事。 云溪小心翼翼打量了夏侯纾一眼,见她毫无怒色,也看不出其他情绪,立马坐不住了,愤愤不平道:“这些人就只会道听途说、毫无依据的造谣生非。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什么时候跟丞相府定过亲了?这简直是无中生有!甚至连貌比无盐、性格乖张都说出来了,他们要是知道姑娘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只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心地善良?国色天香?夏侯纾赶紧摇摇头表示不敢当,这样的话她也不好意思说,更不希望云溪给她戴这么一顶高帽,只是觉得好笑。 夏侯翊在京中有着“谪仙”之名,容貌身形都无可挑剔,而她作为夏侯翊的同胞妹妹,她怎么可能如传言中那样貌若无盐呢? 她回京这几年只是比较少出门交际,又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外人,知道她长相的人并不在少数。远的不说,就说赵王妃寿宴上,因为事情闹得太大,关注她的人就不少。要不然眼高于顶的明嘉郡主怎么会在那么多娇妍明丽的高门贵女中看中她呢? 可见造谣之人毫无逻辑,听信谣言之人更是愚昧至极。 想到这里,夏侯纾不禁笑了笑。这样也好,有了这些毫无依据的谣言,至少目前她不会有被逼着嫁人的忧虑。万一哪天她嫌烦了,不想听了,也好自证清白。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姑娘,你还笑得出来?”云溪看着夏侯纾,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你该想想办法教训教训这些口无遮拦的无知之徒!看他们以后要敢不敢说人是非了!” “既然你都说他们无知了,又何必再理会?”夏侯纾笑道,“若非这些流言,我只怕还不知要应付多少前来求亲的人呢。”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云溪连连点头,说完又担忧地看着夏侯纾,“可是姑娘你总是要嫁人的,照他们这样传下去,以后谁还敢娶你啊?”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说我貌丑,可我真的丑吗?至于他们说我性格乖张跋扈,这个我就不好自贸自夸了,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还能一辈子背几句流言困住不成?”夏侯纾淡淡的说,“如果世人只是以貌取人,或者道听途说就断人品行,这样的男人,我也不屑嫁与他。” 她生平最厌恨那些重色薄情之人,嘴上说得胡里花哨的,要爱人家一生一世,结果始乱终弃、色衰而爱弛的例子却也不少。 去年这个时候,夏侯渊的同僚年将军家就曾因为皮相出了一桩丑事。 据说是年将军晚年得子,因而对其十分宠爱,费尽心思给安排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奈何女方虽然家境优渥,人也温柔贤惠、知书达礼,但长得实在只能勉强算得上端庄。大婚当夜,原本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日子,结果年公子揭了盖头一看,登时傻了眼,哭着闹着要休妻。女方父母知情后大怒,年将军因着两家的交情百般劝解,最后以女方同意年公子马上纳几门美貌的妾室好传宗接代为条件才草草了事。 此事在京城传为一时,人们纷纷谴责年公子重色薄情,同情新娘子遇人不淑。但是谴责归谴责,同情归同情,那位新娘子的后半辈子算是毁了。如若娶她的是一位懂得欣赏她的内在美的男人,只怕又是另一番模样。 所以,夏侯纾打定主意,此生她若必须要嫁人,必定要嫁一个不仅爱她的容貌,更爱她这个人的人。不论他是豪门贵胄,抑或是寒门庶子。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设。她的逍遥日子都还没过够,又怎么会早早地把自己束缚住? 只是世事无常,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人们所忌讳的、害怕的,认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常常就是在大家疏忽大意的时候入侵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生活。 夏侯纾叹了口气,吩咐车夫驱车回越国公府。 她们的车夫叫董效,三十多岁,父亲和兄长都是专门替越国公府养马的。董效从小在越国公府长大,受其父亲影响,十分精通马匹的习性,早年帮着驯马,反应机敏,身手灵活,还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后来不慎摔断了腿,医治期间继续犯浑,偷偷去骑马,又摔了一跤,导致后来走起路来就一瘸一跛的,再也驯不了马了,就被安排来赶马车。 董效最初也有点失落,不过后来想着跟的人是越国公的掌上明珠,能为夏侯纾服务那就是夏侯氏对他的信任,所以慢慢就开朗起来了。偶尔路上闲着无聊,还能跟夏侯纾和云溪唠唠嗑。 夏侯纾也很喜欢跟董效聊天,因为她总能从董效那里听到许多她在府中听不到的趣事和八卦,甚至亲切的称董效为“董叔”。 马车走了没多远,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情形让夏侯纾突然就回想起当年回京途中被刺杀时的场景,痛苦的回忆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身在京城,天子脚下,这里不时会有巡城卫来巡逻,不至于遇上当年的事情。 她缓了一口气,问道:“董叔,怎么回事?” 董效马上回答说:“三姑娘,前面有个人拦住了去路。” 夏侯纾闻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丝烦躁,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拦她的马车?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次出行为了避人耳目,她只用了熟悉的车夫,马车是普通马车,并没有任何越国公府的标识。于是她又开始反思自己这一路有没有露过面,或者露财了,招惹了不长眼的人。 云溪也很担心,赶紧掀起车帘查看外面的情况。 夏侯纾的目光顺势往外瞧了瞧,就看见马车刚从东大街出来,进了一条窄一些的巷道,两旁的商铺多是售卖日用器皿和书籍文墨的,往来的人不算多。而马车前面,赫然站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健硕的青衣男子,只不过他的脸色冷若冰霜,一看就不像什么善茬。 夏侯纾不由得皱了眉头:“怎么是你?” 第122章 威胁 此时的巷道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再无其他活物,倒是靠的比较近的一家杂货铺子里传出了几声顾客与店主讨价还价的争论声。 青衣男子抬头看向马车里满脸讶异的年轻少女,彬彬有礼的朝她拱了拱手,沉声道:“夏侯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夏侯纾立马明白,对方是刻意在这里等她,心中的烦躁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心想这对主仆真是奇怪,他们之间虽然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但彼此只不过萍水相逢,还没熟到可以私下见面的地步。遥想上一次偶然遇见,她问对方姓名,紫衣男子也只告诉了她自己叫齐南,她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核实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如今冷面神不仅知道她的姓氏和行踪,还准确无误的当街将她拦下,显然是特意查过她了。 或者说,她被跟踪很久了。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毫无察觉。这让她怀疑自己自从失去了长青门密使的身份后,是不是过得太放松了。 其实他们查她的身份,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早有心理准备。而且她并没有做过什么陷对方于不义的事情,反而对他们有恩,也不怕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是他们现在将她拦下,还要请她去聊聊,她还真有些摸不清他们的目的了。 就算他们真要骗一个人去杀,也不至于谋划这么久,还做得这么明显吧? 夏侯纾没有耐心跟他兜圈子,也不愿自己一个人胡乱猜想,索性直接问道:“你们找我有何事?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冷面神并不多作解释,语气生硬道:“姑娘无需多问,跟我来便是。” 这是请人的态度吗? 夏侯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故意反问道:“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能当街把一个女孩子带走不成?就不怕被当成强抢民女的恶贼吗? “姑娘尽可试试。”冷面神语气平淡道。说完他握紧了手上的剑,露出剑鞘般的那一截剑刃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他这是在威胁她吗?太无耻太不要脸了! 夏侯纾气得牙痒痒,双手也紧握成了一个拳头,努力的克制着。如果不是清楚敌我实力悬殊太大,她真想跳下车去揍他一顿。 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威胁她?武功高,拿把破剑就很了不起了吗? 事实上,对方真的很了不起,至少是她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请吧。”冷面神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说着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神情不容拒绝。 夏侯纾目光如箭一般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剑。她知道,以冷面神说话做事不留情面的性格,他可能真的不怕被当成流氓或者暴徒。但如果让其他人看到她被这样身份不明的人纠缠,以她现在在京城里的名声,只怕会雪上加霜。 而且父亲之前特意叮嘱过她最近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惹事。 早知如此,她就算好奇得吃不下睡不着,也不出门来听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实流言了。如今听了,也没多开心,反而因此遇上了冷面神。 夏侯纾深吸一口气,认命一般顺着他手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间叫做南蒲书斋的铺子,装修风格与旁边的几间铺子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云溪也跟着扫了一眼,立马戒备的拉了拉夏侯纾,小声提醒道:“姑娘,此人身分不明,行踪诡异,小心有诈!我看这里距离东大街并不远,不如我们先佯装答应他们的要求,下车后立马大喊救命,然后趁机往东大街跑。京中巡城卫交替巡查十分频繁,大白天的,他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当街抓人吧?” “打不过就跑”这句话也是夏侯纾的人生信条之一。有时候,示弱认怂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关键是看谁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像她不想在父母面前犯倔,或者不想因为赌一口气而引起更大的矛盾和冲突时,就会适时地装乖认怂,甚至还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眼下的情况却不太一样。 冷面神绝不是好骗之人。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冷面神,也不知道以他的武功造诣和耳力,是否能听清楚云溪在说什么。如果他听到了,此刻心里会不会在鄙夷她们? 这种看不惯对方又干不掉对方的感觉充斥在夏侯纾的脑子和胸口,憋得她浑身不适。她抿了抿嘴唇,几乎是用喉咙在发声,无可奈何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们跑不过他的。” “这……”云溪愣了愣,完全没料到一向要强的夏侯纾会在这个时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如果连夏侯纾本人都觉得她的计划只是徒劳,那应该就真的算不上什么好招…… 云溪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你先跑,我跟董效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拖住他的,等你叫到帮手了再来救我们。” 董效原先也是个练家子,早就意识到来者不善,目光很历的盯着马头前浑身带着煞气一般的男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握马鞭,只等小主人一声令下,他马上就调转马头,或者冲出去。暗自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让小主人陷入困境。 夏侯纾十分感激的看了云溪一眼,摇摇头说:“他们既然先礼后兵,我们也无需自乱阵脚。我就去见一面,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又如何?” “可是他这都拿着剑当街拦人了,还叫先礼后兵啊?”云溪还是不放心,时不时瞥一眼冷面神,想起夏侯纾之前跟他提及的关于对方身上的古怪,心里越发没底。 “没事,不用害怕。”夏侯纾强作镇定的放松了拳头,把一只手覆在云溪的手上轻轻安抚她,“他们如果真要我的命,就不会跟我们一路,最后菜在这里拦下我们的马车。可能我们才出门,就直接被他们掳走了。先下车吧,我们去会会。” “可是……”云溪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毕竟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夏侯纾下车的时候,趁机向董效使了个眼色,小声告诫道:“如果我们一炷香之后还没有出来,你就想办法离开这里,去找人来。” 董效自知肩负重任,赶紧点头承诺道:“三姑娘放心,我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绝不会辜负姑娘所托!” 夏侯纾微微颌首,然后带着云溪跟冷面神进了南蒲书斋。 南蒲书斋外面没什么特色,里面也真的只是寻常书斋的样子,还兼卖一些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品。铺子里除了一个头发与胡子都半白的老者在守着,再无外人。而那老者见跟在冷面神后面进来的是两个面孔陌生年轻女子,也只是笑容浅淡的颔了颔首,并未多说一句,接着又埋头去整理书架上积了灰尘的一摞书籍。 积灰成这个样子,看来生意并不好呀。夏侯纾立马就得出这个结论,没等她再仔细打量,冷面神便指着一道虚掩着的门让她一个人进去。 夏侯纾扫了那个方向一眼,撇了撇嘴表达着强烈的不满。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说让她进去她就得乖乖进去啊?万一里面有陷阱呢? 她又不傻! 夏侯纾打定主意带上云溪。 冷面神马上提了剑拦住去路,神情严肃道:“我家公子说了,只允许夏侯姑娘一个人进去。” 夏侯纾心中刚压下去的火立马又腾了起来,怒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些规矩和人情世故吧?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你既然调查了我,就该知道我家家教很严,而我是个未嫁女子,更不宜跟外男私下见面,尤其是你们这些心怀叵测、来历不明的人!” 夏侯纾故意将“心怀叵测、来历不明”几个字咬得很重,原以为恶样就会激怒冷面神,而他烦躁后就会同意她带云溪一起,可没想到后者听了却置若罔闻,骄傲得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云溪很是着急,既担心里面真有什么陷阱,会对夏侯纾不利,又担心继续下去真激怒了冷面神,吃亏的还是自家姑娘。 她想了想说:“我家夫人交代了,姑娘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所以你想让我家姑娘跟你走,就得带上我。” 冷面神并未理会云溪,只是怪异地打量着夏侯纾,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据我所知,夏侯姑娘并不怎么在乎你口中所谓的家教。” “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夏侯纾怒气冲冲道。他这摆明了就是在骂她没有家教嘛! “是与否,夏侯姑娘心知肚明,何必再与我争论?”冷面神不屑一顾。 夏侯纾噎了噎。 先前遇到这种情况,冷面神每次都被她拿话气得青筋直爆,反驳无门,如今局面竟然反过来了。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功夫上占不到便宜就罢了,没想到现在连口舌上也占不到便宜。夏侯纾心里很是不服气。可除了自己生气,她也没有其他办法。 偏偏冷面神很没眼力见,又说:“走吧,我家公子还等着呢。” 夏侯纾继续瞪着他,浑身都在拒绝。 云溪越发不放心这样的安排,继续抗议道:“你这是在挟持,我们不相信你,也不会跟你走的!除非你让我跟着!” 冷面神闻言转头瞪了她一眼,云溪的气势立马就矮了一截,侧脸焦急的看着夏侯纾,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123章 示好 “罢了。”夏侯纾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云溪不必再多费口舌,因为就算说干了口水,对方也不会听进去,更不会妥协。 以前做长青门密使的时候,更隐蔽更危险的地方她都去过,更狠毒的人她也应付过,多少次身陷绝境,险象环生,如今不过是间小小的书斋而已,还真当她怕了他们不成? 夏侯纾看向冷面神,冷声道:“我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不过我可把云溪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或者掉一地眼泪,我都跟你没完!” 冷面没回答,直接将视线移向了一旁,脸上依旧带着不屑。 夏侯纾全当他是答应了,又交代云溪安心在此等候,然后就从那道虚掩着的门进去了。 这一代的铺子基本都是这种当街的屋子做门面,后面带院子可住人的宅子。既可以靠着铺子的受益解决一家人的生计,又方便照顾家人,忙的时候家眷也可以帮忙照管铺子,连多余的人手都不用请。 南蒲书斋也一样,外面看起来就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卖书和文具的铺子,里面的院子也很寻常,两间像样的屋子看起来都是仓库,且大门紧锁,不想住了人的样子,整个院子里仅留了一条过人的石板路,花坛里种了四季常青的植物,树下杂草丛生,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打理了。 不是说齐南在这里等她吗? 夏侯纾四处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疑惑起来。难不成冷面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骗她进来戏弄一番? 冷面神看上去也不像是爱开玩笑的人呀! 夏侯纾耐着性子继续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实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顿时觉得很是无趣。她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不经意间扫到院子的后方的常青树的阴影下有一个门洞,两扇漆黑的门紧闭着,却无上锁,而且看方向,那道门好像是从另一面锁的。 看来这个院子并非她眼前所见的这么大,还另有玄机啊。 夏侯纾对自己的这个新发现很是惊奇,索性大着胆子推开了那道门。 随着门扇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竟然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条青石板小径绕着小小清澈的池塘弯弯曲曲延伸而去,然后视线被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挡住了,看不透里面是什么。池塘里养了几株莲花,花红叶绿,幽香阵阵,各种花色的锦鲤在莲叶下惬意的游来游去,如鸟儿在天空中飞翔。池塘旁边有一棵桃树,树上硕果累累,可以想象花开的时候是什么壮景。桃树下有一张石桌配两个石凳,天气好的时候,泡一壶茶在此休憩观赏,或者发发呆,看看书也不失为一件人生美事。沿着青石板小径继续往里面走,穿过奇形怪状的假山和一座攀满青苔藤蔓的石拱门,便可看大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房门大开着,里面似有衣袂袅动。 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夏侯纾感叹完,继续移步往里面走。进了屋子,便看见里面有个浅紫色衣裳的男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一头乌丝安静的垂在肩头,显得整个人沉静而随意,看起来却不像是要见外客的打扮。 男子正是许久不见的齐南。 听到脚步声,齐南缓缓抬起头来,待看清面前的女子,他的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笑意,温润如池中盛开的睡莲。 夏侯纾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笑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齐南放下手中的笔,方道:“你终于来了。” 夏侯纾听了这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又想着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便道:“你盛情邀请,我怎敢不来?” 齐南点头不语。 夏侯纾又往前走了几步,顺势打量了一下屋内的布局和装饰。整个三间的屋子全部被打通成一个大间,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和两张太师椅,左右各有一张花几,一张放着兰花,一张放着黑松盆景;齐南所在的东面有一套书案椅子和大批书籍字画,西面则放了一扇屏风,隐约可见里面是一张榻,总体看起来不像是谁家的住宅,倒像是文人雅士的书房。 书上说,君子远庖厨,所以整个南蒲书斋从当街的铺子到前院,再到后院都没有见过烟火气息。可见这里并不是齐南的老巢,只是个临时落脚地而已。一个临时落脚点都藏得这么深,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就更难猜测了。 夏侯纾没有闲工夫跟他绕圈子,直接问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齐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夏侯姑娘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夏侯纾听了简直想翻白眼,这人可真够自恋的,凭什么就觉得别人一定会对他的身份感兴趣?他的身份很特别吗? 不过她最终还是遵从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摇摇头认真回答道:“有一段时间确实想知道,但是后面就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齐南的语气颇有些讶异。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想知道了呗。”夏侯纾瞥了他一眼,继续说,“老实说,我对你的真实身份并不感兴趣。而且就算我知道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那我又何必要费尽心思去弄明白呢。” 不然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闲,没事就去查别人的身份和隐私?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你觉得我有必要去知道吗? 齐南似乎有点难以接受这个答案,静默了一会儿,方道:“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夏侯纾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齐南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是不想知道吗?” 这跟你站在哪里没有关系吧?夏侯纾腹诽完毫不犹豫的摇摇头,坚定道:“现在的我只想知道你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夏侯纾说完顿了一会儿,侧眸打量着齐南的神色,鼓起勇气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说起来,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我甚至还救过你,但是你却恩将仇报,不仅私底下打听我的身世,还当街把我拦下,逼着我来见你。如此种种,我实在是看不懂你做事的目的。” 齐南看着眼前这个许久不见,却依然骄傲自大,连装都不愿意装的年轻女孩,心里生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喜悦和无奈。 “其实我并无恶意。”齐南说。 “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有没有恶意,但你们逼着我到这里来,与我而言,这就是恶意。”夏侯纾老实不客气的说。 齐南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我记得当日在护国寺,姑娘还说让我以身相许呢,如今看来却是是句玩笑话。” 夏侯纾朝着他作了一个揖,恳求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就当从未发生过。你若针对我的恩情还有一丝感激,就别再提了。” 齐南得脑海里不由得浮现起当日在护国寺时那个神采飞扬,笑容得意的少女,与眼前这个恨不得对他避而远之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又想着她这几个月来身边发生的事,他似乎又对她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态度转变有了判定。 他长叹一声,解释道:“我只是听说姑娘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恰好又听到你今天出门了,所以请你过来坐坐。” 就这样?只是想请她过来坐坐?不为别的?或者说利用不打算她的身份来办点什么事?夏侯纾几乎要被这个答案震惊得要吞掉自己的舌头。 齐南看着她吃惊的样子,顾自笑了笑,一副你又想多了的样子。 “你少自作多情了!”夏侯纾气得破口大骂,“我是否遇到麻烦,关你什么事?我们很熟吗?我的事情轮得到你来安慰吗?” 齐南怔了怔。半晌才道:“夏侯姑娘说话,向来这么直白吗?” “不然呢?”夏侯纾反问道,“我连你的名字是真是假都不清楚,你觉得我应该对你客气吗?” “是我唐突了。”齐南喃喃道。 夏侯纾厌烦至极,冷冷道:“既然知道唐突了,就赶快捡要紧的说,不然我那车夫见不到我,肯定会去搬救兵的。” 齐南竟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自顾自的说:“其实我是这间书斋的主人。” 夏侯纾疑惑不解地又看了他一眼,奇道:“所以你今天是想向我炫耀你的产业的?还是说你这间铺子的生意不好,希望我能照顾一二?” 齐南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直接愣在了原地。 夏侯纾又说:“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看书,你找错人了。” 齐南放弃了继续解释,转身从自己翻看过的一本书籍里抽了一张做工精致的金叶子递给她,依旧面带笑意的说:“日后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凭此物到这里来找我。崔掌柜看到这个,就会转达给我的。” 夏侯纾猜他口中的崔掌柜就是前面铺子里那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者,然后顺势看向那片金叶子,才发现那是有钱的人家为了展示自己的财力专门用金锭打造的,平常用来做书签,只不过这片金叶子更特别一些,上面刻了一首小诗,旁边还有几种她不认识的文字。 夏日里微风燥热,可是这间院子却凉爽如秋。清朗雅致的书斋里,身形高大的齐南依然微微垂着头,保持着给她递东西的姿势,面上笑容和煦。 夏侯纾却没有接过来的打算,甚至刻意往旁边走了两步,假装观赏屋内装饰物的样子避开了,淡淡地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的我不会有什么事需要你来帮忙。” 第124章 好汉不吃眼前亏 如果时光可以回到初遇的那一天,夏侯纾一定会狠狠的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以此告诫自己做人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更不要自以为是的多管闲事,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能离开禅房去后山。 即便去了后山,也不要心血来潮去凑热闹。 或者从根源改变,哄也好,骗也好,装病也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母亲去护国寺! 不去护国寺,就不会遇到齐南,也就不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没有万一!”夏侯纾郑重的说,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满与愤怒。每遇到齐南一次,她就后悔一次,却又无法彻底摆脱。 “你会用得上的。”齐南完全无视她的抗拒。说完他还向她迈了一大步,轻快地抓起她的一只手来,快速将金叶子放进了她的手里。 齐南的整个动作都很突然,也很迅速,让人错不及防,夏侯纾只得傻愣着接受他的“馈赠”,等她回过神来,金叶子已经躺在她的手心里了。 她有些气恼,抬头怒视着齐南:“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南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竟然有些想笑。从第一次遇到她,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充满了矛盾:明明出身名门,却又没那么多礼数,行事作风与京中的贵女完全不同。明明是个小姑娘,却毫不露怯,总是张牙舞爪的,好像什么都不怕,甚至还敢威胁他,但又不是完全迷糊。她时而谨慎,时而天真,所以才会那么快就被自己抓到弱点。 当他得知夏侯纾的真实身份时,他其实非常惊讶。京城里四品以上大员的女眷,他大多有所耳闻,甚至还见过不少。在他面前,那些女子多半规规矩矩的,生怕有半点行差踏错就给家族早来祸患,所以他觉得没意思,见过也就忘了。但是关于夏侯渊的女儿,他却仅仅只停留在听闻这一层面,倒是知道镇西将军夏侯潭有一对女儿。 起初他对夏侯纾此人只是有些许好奇,所以才会让人去查,可没想到越查下去,他越觉得这个姑娘很有意思,尤其是知道她伪造身份混进长青门的时候。长青门是什么地方,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却心知肚明。更有意思的是,她居然还敢在赵王妃的寿宴上借着表姐的事发难,拖着一干亲戚替她撑腰,最后把赵王府的阴私揭了个底朝天。而后为了躲过与王昱坤的婚事,她也不惜冒着得罪王丞相和明嘉郡主的风险,以致给自己招来了满城风雨。 寻常女子,若是听到外面这样谣传自己,只怕都气得躲在家里哭,而她非但不示弱,还兴致勃勃的驾车出来一探究竟,仿佛别人说的不是她自己。 这份胆识和心境,齐南既佩服,有好奇。所以相对于聪明冷静的夏侯纾,他更乐于见到不那么理智的她,让他觉得她确实还是个小姑娘,时他可以毫不顾忌的去探究和保护的对象。 “我是真的想帮你,没有其他目的。”齐南解释道。 “我说了不需要!”夏侯纾坚定道。 “需不需要我说了算。”齐南突然加重了语气道。说完他又想起之前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对方的态度,再看看她捏在手里的金叶子,索性换了个方式说,“这里是我的地盘上,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收下,所以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夏侯纾嫌恶的看着他,难道他以为他这样说话会显得他很有魅力吗? 夏侯纾忍了又忍,一遍一遍劝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齐南却幸灾乐祸的看着她,一副吃定了她不敢反驳的模样。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夏侯纾是个明白人,自然也不愿意继续跟他这样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既然他这么执着,那她就先低头退一步,暂时收下那片金叶子,事后该怎么处置,还不是她自己做主? “如你所愿。”夏侯纾将金叶子握在手心,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又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齐南微微颔首,大方道:“当然。” 原来他这么好说话的吗? 夏侯纾狐疑了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再说什么,又道:“有句话你肯定不喜欢听,但我还是要说清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事情,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齐南却摇摇头说:“这个我不能答应你。”说着指了指她手里的金叶子,“我还指望着你拿着它来找我呢。” “你简直是个无赖!”夏侯纾气骂道。 齐南并不生气,只是望着她浅浅的笑。 夏侯纾看得毛骨悚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你们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我改还不行吗?” “你很好,也没有做错什么,不用改。”齐南一本正经的说,“而且我说了,我是真的想帮你。” 又是这套说辞,夏侯纾听得厌烦无比,心想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吗?我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当初在护国寺向你们伸出援手! 夏侯纾赶紧冲着他摆摆手说:“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反正也说不通。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该知道你我并不合适有所往来,所以,日后要是不幸再遇到,就当是个陌生人吧。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齐南摇头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说什么?你不同意?”夏侯纾抬头诧异的望着他,内心满是愤怒与深深的无力感。他不同意,他凭什么不同意? “对,我不同意。”齐南点头认真回答道。 夏侯纾闭上眼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我也不是在跟你商量,更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所以你同意最好,不同意也得同意。以后我都不会再来这里见你了。你若是个正人君子,也请自重!” 说完她也懒得再给他好脸色,直接转身从门外走。反正怎么都说不通,她也不想继续多费唇舌了。 齐南没有再阻拦,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兀自浅笑着,在她身影即将消失在石拱门处时,他忽然说了一句:“夏侯姑娘,我随时恭候你的光临!” 夏侯纾听到了齐南的话,默默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脚下的步伐也更快了,急急的沿着青石板小径原路返回。 一炷香时间还没过,她得赶紧出去,不然董效那边真去搬了救兵,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她不希望再有人知道她认识齐南,也不想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夏侯纾快步从后院跑了出来,便看见冷面神还抱着剑守在门口。 冷面神看到她出来了,目光似有若无的扫了扫她身后,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而云溪则焦急的在原地打转,不时看看她进去的方向,双手合十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 “姑娘!你终于出来了!”云溪又惊又喜,神情十分夸张,好像刚经历了一场久别重逢。 云溪快步迎上去,将夏侯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到她全须全尾的,才算松了口气。她张了张嘴,本想问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可看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冷面神,立即把话憋了回去。 看来上次茶楼的事给云溪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夏侯纾只好给了她一个“一会儿告诉你”的眼神安慰她。 冷面神见她们主仆情深,也没有再做任何阻拦,转身准备进去。 “等等!”夏侯纾叫住了他,“既然你们查了我的身世,那么为了表示公平,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冷面神停住脚步,却没有回答。 夏侯纾勾了勾嘴角,又道:“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想查你们的身份的话,也是做得到的,对吧?” 她连长青门都能混进去,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冷面神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她冷冷道:“褚黎安。” 说完他就推门进去了,顺便还掩上了门。 夏侯纾撇撇嘴,只得安慰自己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齐南有这么一个落脚点,然后还知道了冷面神叫褚黎安。 褚黎安,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几分耳熟,但她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索性就不去想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夏侯纾拉着云溪走到了门口,才觉得手心有点硌,便摊开手掌看了看那片金叶子,果然不是什么很合时宜的东西。 “这是什么?”云溪也注意到了。 “无用之物而已。”夏侯纾说完便转身向柜台处走去。 崔掌柜奉命经营这家书斋好几年了,见过褚黎安带过好些人进了内院,大多都是看上去很精明的文人谋士,又或者是身手出挑的武士护卫,却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带回来一个灵动可人的姑娘,所以他潜意识里认定这个姑娘的身份非比寻常,这个时候自然也不敢怠慢。他笑容温和的望着夏侯纾,客气道:“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 夏侯纾微微颔首,随手将金叶子放在了柜台上面:“请你把这个转交给里面那位,就说我用不上,多谢他的好意。” 没等崔掌柜拒绝,她便转身离开了南蒲书斋。 崔掌柜一脸迷惑不解,待他看清楚对方留下的是什么,心跳都漏了一拍。 南蒲书斋的后院向来是他在打扫,他自然是知道这片金叶子的意义,既然是送出去了的东西,哪有平白无故还回来的道理? “姑娘……”崔掌柜急得追到大门口,可两个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意识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而且自己可能闯了大祸,他顿时觉得那金叶子是个烫手的“山芋”,遂转头看了看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崔掌柜长叹一声,赶紧关了铺子的大门,然后揣着那片金叶子忐忑不安的往后院去。 第125章 不该招惹的人 “她还是不肯收?” 南蒲书斋的后院里,齐南端详着自己刚送出去,却又马上回到自己手里的金叶子,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笑。然后他又仿佛在自我安慰一般喃喃自语道:“也对,她拒绝得那么干脆,怎么可能被我两句话就吓唬住?” 齐南顿了顿,又叹息道:“我早该猜到的。” 崔掌柜摸不准齐南的意思,只得垂手站在原处听候发落。 褚黎安显然比崔掌柜轻松得多,扫了一眼金叶子,冷冷道:“既然她不领情,公子又何必执着?” “她若是领情,她就不是夏侯氏的女儿了。”齐南若有所思道。 夏侯氏的女儿,向来骄傲跋扈,荣安侯夫人夏侯湄如此,已经远嫁锦凤城的夏侯绮也是如此。同一个院子里教养出来的女儿,夏侯纾也不会例外。与她们相关的事,都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褚黎安也深有同感,但他的注意力却没在夏侯氏的女儿如何上面,而是在自家主人身上,于是关切道:“那公子现在打算如何?” 齐南想了想,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了少女那张写满倔强的清丽妙容,嘴角也泛起了笑意,方道:“找个机会,我再亲自送到她手上。” 还要再送?而且还要亲自送? 崔掌柜瞠目结舌,就连一向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的褚黎安也震惊了。这个夏侯纾,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身段? 齐南却没有再多做解释,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先出去。 靠近东大街巷子里,董效正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时间,随时做好去搬救兵的准备。突然看到夏侯纾主仆二人匆匆从巷子的深处跑出来,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立即请她们上车,也不敢多问里面的事。 直到马车重新回到东大街,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而身后也没有人追赶,主仆三人才算彻底放下戒备。 云溪惊慌失措的追问道:“姑娘,那个齐公子究竟找你做什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说着就要去检查她的衣裳和身体。 夏侯纾赶紧拉住云溪的手,示意她董效还在外头呢。 云溪这才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安静而殷切地望着她。 董效也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夏侯纾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身体,安慰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就是请我进去看看他的地方,顺便告诉我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他。” “就这样?”云溪明显不相信。 坐在前面赶马车的董效也咳嗽了一声,表达着自己的跟云溪相同的意见。 夏侯纾扫了一眼董效所在的位置,心领神会。 “就这样。”夏侯纾点着头认真答道。可是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也觉得很奇怪是吧?可他确实就跟我说了这么几句话,还硬塞了一片金叶子给我作为信物。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已经还给崔掌柜了。我是真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牵扯了。” “他为什么要帮咱们呢?”云溪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谁知道呢!”夏侯纾目光看向马车里的一个方向,却没有聚焦。她也很好奇齐南和褚黎安这么做的目的,简直毫无头绪。 云溪想了想,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迟疑道:“姑娘,你说,那个齐公子会不会是这儿有问题?” 夏侯纾没有觉得她在开玩笑,还真就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这件事情真不怪云溪有这样的疑虑,而是它本身就处处透着古怪。 在护国寺的时候,她出于自保的情况下救了他,但是齐南和褚黎安当时对她的态度并不和善。随后在落月坊,她去偷听他们谈话,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就算了,还被他们当面擒住。接下来是在漱玉阁附近的茶楼,云溪不慎喷了褚黎安满脸的茶水,闹得很不愉快。再后来便是漱玉阁的那场大火,她明明看到他们往漱玉阁的方向去了,最后漱玉阁突然起火,他们却安然无恙,甚至齐南还亲口说过他跟那场大火没有关系…… 以往种种流水一样从夏侯纾的记忆里淌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齐南他们都不至于会对她有什么好感。可是今天为什么要特意带她来南浦书斋认门,还特意提起护国寺的事,甚至十分恳切地告诉她以后会帮她呢? 她能有什么事是需要他们帮助的? 云溪没有等来夏侯纾的回答,又看她神色变化莫测,不知道她的思绪又飞到了那里,便提醒道:“姑娘,我们还是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国公爷吧。他们能轻易查到咱们的身份,甚至也不畏惧越国公府的地位与权势,想必来头不小。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以后我们还要在京城里生活几十年,得早做防备才是。” 夏侯纾听完心中突然开窍了一般,激动地拉着云溪问:“你说这京城里,不畏惧咱们家的,有哪些人家呢?” 云溪被她问得直接懵了,心想京城里遍地是权贵,不畏惧越国公府的人家虽然不多,但也不在少数啊,这让她怎么猜得到? 主要是,夏侯氏原本就是个树大招风的存在,近半年尤其招人眼红。先是夏侯渊提议创立集贤馆得罪了一大批以王丞相为首的文官,接着他们三家女眷又在赵王妃的寿宴上得罪了赵王府,再后来又因为夏侯纾的婚事得罪了王丞相和明嘉郡主……她就是想猜,也不知道该把重心和目标放在谁身上。 夏侯纾没等云溪回话,继续分析道:“他们连父亲的权势都不畏惧,那么他们会担心咱们去查他们吗?” 云溪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更加认为自己的建议是非常有必要的,继续劝说道:“既然他不担心,那咱们就更应该去查了。有句话不是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咱们也去查查他们的老底,看看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万一他们跟之前的丁运生、李劲棠一样被赵王府或者丞相府收买了呢!” 夏侯纾看了云溪一眼,觉得她说的话很在理。可转念一想,之前落月坊的店小二就说齐南他们身份特殊,还提醒她不要随意招惹,而且看他们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像是要帮赵王府和丞相府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万一他们真的是皇亲国戚呢? 虽然她刚得罪的赵王和明嘉郡主都是皇族出身,但是得罪人这种事,谁会期待啊?尤其是知道对方身份不简单的时候。 不过说到皇亲国戚,据她所知,皇室姻亲里面,好像并没有特别有名气的齐姓人家。当然,她在京城里生活了不过七年,也有可能是她孤陋寡闻了。 又或者说,齐南跟她当初化名“莫真”进长青门一样,其实也是个假名。 总之,不管齐南此人的名字是真是假,身份是不是皇亲国戚,他在这个谣言满天飞的时候突然向她示好,还承诺会帮助她,甚至不畏惧他们越国公府,那么至少表面来看,他与赵王府和明嘉郡主关系都不太融洽。把所有可能的人再按照这个思路进行一次筛选,这个范围就小了很多。 夏侯纾大致把齐南和褚黎安的事情捋了一遍,心里有了底。然而关于怎样去查齐南的真实身份,她忽然就觉得头疼,顺势倒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叹着气说:“云溪啊,有时候我真的好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聪明。” 冷不丁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云溪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自卖自夸,还是真的在感慨伤怀。她一边替她整理因躺下而稍显凌乱的衣裙,一边低声追问道:“为什么呢?聪明一些不好吗?” 夏侯纾摇摇头说:“聪明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当聪明又遇上了我这样喜欢寻根究底的性子,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我还是喜欢青葵那样的。青葵她就很聪明,你别看她年纪比我还小一岁,许多事情却都看得透彻。恭王府的几个姐妹中,就属她长了颗玲珑心窍,但是平时谁也看不出来。该示弱,该服软的时候,她就还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多好呀!” 云溪也喜欢钟青葵的性格,但相对于与她日夜相伴了七年夏侯纾,她更喜欢后者。对她来说,钟青葵的好,是温柔的,但也是短暂的。而夏侯纾对她的好,是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并且持久的。 夏侯纾见云溪不接话了,就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遂冲着外面的董效说:“董叔,今天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父亲和母亲。” 董效能跟在夏侯纾身边当差,不光是因为他是越国公府的老人,知根知底,忠心护主,也不容易被外人收买,更重要的就是他嘴巴严实,知道名声对女儿家的重要性,所以从来不会将夏侯纾私下的言行举止告知他人,包括他真正的东家夏侯渊和钟玉卿夫妇。 董效马上答道:“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违背你的意思的。” 夏侯纾知道董效嘴巴严实,倒也真的很放心。但是云溪却不放心了,赶紧说:“姑娘,你还打算继续瞒着国公爷和郡主吗?” 夏侯纾不置可否,她确实是想继续瞒下去的。可云溪和董效都是长期跟在她身边的人,她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才能让他们继续替自己遮掩。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已经先后得罪了赵王府和丞相府了,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又得担心了。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我能处理好的。” 云溪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再坚持。 第126章 文人风范 马车缓缓驶进越国公府的大门,又绕过洗星池和前院花园,最后在主宅门口停下。董效率先跳下马车,熟练地将下马凳摆放好,云溪便掀开车帘钻了出来,然后又转身去扶夏侯纾。 夏侯纾这一路都躺在软垫上走神,也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听到云溪的声音,她这才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三人刚站定,便见从大门里面走出来几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原本谈笑风生的几个人,看到门口的马车和下来的人之后,立刻噤了声。 夏侯纾略扫了一眼,发现他们都是夏侯渊曾经宴请过的文人才子,其中一个正是夏侯渊十分青睐的商茗川。 商茗川如今已有官身,可他每次来越国公府都是作书生打扮,看上去毫无架子,这让同行之人十分受用。 夏侯纾想起自己之前曾扮作丫鬟骗过商茗川,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侧过身去躲避对方的视线。可她转念一想,她们乘坐的马车十分普通,并未悬挂夏侯氏的家徽,他们未必就能猜到她的身份。更何况如今满京城里都在传她性情不佳,容貌丑陋,不清楚内情的人谁会想到她就是传闻的主角呢? 换句话来说,商茗川是个要脸面的文人,而且还有官身,不至于连这点涵养都没有。就算他真的不知礼数又没有眼力见,甚至不留情面的拆穿她,那她只要矢口否认,拒不承认就是了。他又能拿她怎样? 还有,她是正大光明的回自己家,干嘛要躲避别人? 夏侯纾摆正了身子,目光直视前方,神情镇定自若,仿佛并未留意到那几个文人士子。显然,几个文人比她想象中的要懂礼数得多,看到有女眷路过,纷纷垂下头靠着边走。 果然孺子可教!夏侯纾对此十分满意,目不斜视地领着云溪跨进了越国公府的大门,丝毫没有发现商茗川偷偷瞄了她几眼。 而其他几名文人,目光也悄悄了留意着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进了前院,正好碰到刚送几个文人出门的李管家。 李管家听到有脚步声笑呵呵地迎上来,柔声道:“三姑娘你可回来了,赶紧去颂雅堂吧!” 近一段时间来,夏侯纾最怕府中有人找她。一有人找,必然是出了什么对她不利的事。可李管家的神情虽然急切,却毫无忧色,看起来不像是坏事。 夏侯纾不由得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管家扯着胡须笑呵呵道:“二公子回来了,一直在追问三姑娘的去向呢!请三姑娘回来后就去找他。” “二哥回来了?”夏侯纾又惊又喜,抬头看了看颂雅堂的方向,又问,“他这会儿还在母亲那里吗?” “都在等着三姑娘回来呢!”李管家赶紧点头。 “多谢李叔,我这就去!”夏侯纾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马提起裙子往内院跑,完全忘了名门淑女的风范。 云溪听到夏侯翊回来了,顿时也喜上眉梢,赶紧着跟往颂雅堂去。 李管家看着两个女孩子急匆匆远去的背影,赶紧叮嘱道:“三姑娘,你慢点,小心别摔了。二公子他今天才回来,不会马上又走的。而其他说了,这次回来后,今年都不会再去眠象山了!” 夏侯纾并未放缓脚步,只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大门外,几个士子瞧了瞧夏侯纾刚乘过的马车,又望了望越国公府的大门,再看着李管家殷切的望着逐渐跑远的两个少女,不禁窃窃私语。 一人道:“方才进去的那位莫不就是国公爷与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 另一人道:“听说府中目前就住着一位姑娘,我看十有八九了。可是她的样貌并不丑陋,甚至十分出挑,外面怎么会有那样的传言?” “我方才也听到了李管家唤她三姑娘,肯定不会错的。”又一个姓张的文人插话道。说着他便看向商茗川,意有所指道:“听闻国公爷十分器重商兄,不仅多次召见,还予以褒奖,更是帮着商兄在诸位上司面前说好话,想来商兄对国公府里的事比我们熟悉,不知商兄对这事有何高见?” 商茗川轻轻一笑,言辞恳切道:“张兄说笑了,我与众位均是府中的客人,只不过商某有幸能得到国公爷的青睐罢了。对此商某很是感激,更不敢有半点逾矩,又何从得知哪位是国公爷的千金?” 另外几人闻言都是一脸不相信,毕竟先前的传言可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最近关于越国公府三姑娘的流言那么多,他们来这里,一方面是想趁此机会探听一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忠心,让夏侯渊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偏听偏信之人,不会因为点流言蜚语就转投他人门下。 其中一名姓高的书生便说:“当着我们几个的面,商兄又何必搪塞遮掩?我们都听说了,国公爷想要招你做女婿呢!你到越国公府赴宴的次数可比我们加起来的还要多,难道就不曾在国公爷的引荐下见过这位三姑娘?” 商茗川见同行之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便知道这件事情不好糊弄过去。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方义正辞严道:“高兄还请慎言!国公爷的知遇之恩商某铭感五内,从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当竭力报答,不负厚望。但越国公与宣和郡主的千金是何等尊贵,岂是我等敢胡乱肖想的?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诸位都是有识之士,将来也是国之栋梁,说话做事更得严谨有据,切勿凭空猜测,误会商某事小,污了三姑娘的清名事大。” 其余几人自知私下非议他人并非文人风范,只好作罢。但是对于外界的传言,大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高姓书生便讪讪道:“我这也是被外面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给误导了,这才说了这些没有根据的胡话,还请商兄见谅。不过这事说起来真是太奇怪了。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我也看得出来,三姑娘不仅容貌出众,面相也是极好的,不像是个嚣张苛刻之人。而且我们来越国公府赴宴好几次了,从来没听府中之人说过三姑娘什么不好的,怎么外面就传成那个样子?” 商茗川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外面的人说夏侯纾性情不好,他能理解,毕竟那些制造谣言的人心怀不轨,而听信之人恐怕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触到夏侯纾,无法印证和反驳,所以就只能跟着人云亦云,以致三人成虎。而且就他之前与夏侯纾在前院花园里碰到的那次的体验来说,他并不觉得夏侯纾是个性格软弱能吃亏的人,甚至还颇有心计。这种性格,但凡被有心之人抓住什么把柄,就有可能拿来大做文章。可那些人拿她的容貌来说事,就有些让人无法理解了。 人是多面的,也是复杂的,所以评价一个人的性情好坏,不能用他的只言片语或者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来佐证,而被贬损和诋毁的人,也无法用一点小事就证明自己没有传言的那么差。也是因为这个,外面的那些传言才会如此疯狂。可一个人的容貌就是客观存在的,只要是见过夏侯纾本人的人,就不可能昧著良心说出她貌若无盐的话来。 所以为什么会传出这么离谱的流言呢? 高姓书生见商茗川迟迟没有回答,以为他还在计较自己之前的话,心中暗暗气恼,可他深知他们这拨人里面,夏侯渊最看重的就是商茗川,在自己前路未明之前,他不敢轻易得罪夏侯渊的心头好,所以他的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悦来,只好转头与同伴说点其他的,企图岔开这个话题。 商茗川慢慢从自己的疑惑中回过神来,扫了众同伴一眼,方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夏侯三姑娘,我跟你们一样,也很好奇外面的那些谣言的来历,为何会传得如此失实。可对于越国公府来说,我们都只是外人,此事事关内宅女子的清誉,实在不好插手。” 最初说话的那个书生立马点头道:“我觉得商兄说的很有道理,外面怎么乱传谣言,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而且这事关系到越国公府的女眷,我们还是不要贸然插手去管,顶多劝诫不明真相之人,请他们不要非议他人。” 另外几个人略一思索,都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也不敢继续在越国公府的大门口议论此事,纷纷称还有事,各自告别,各回各家了。 商茗川独自一人走了一段距离,目送同伴们逐渐远去,他才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越国公府巍峨庄严的大门,仿佛又看到了鲜妍明丽的少女缓步从马车上下来,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 其实在看到夏侯纾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她的真实身份了,再加上李管家对她的态度不同于其他人,他就完全肯定了猜测。然而他现在想不明白的是,夏侯纾之前为什么要扮作丫鬟来试探他。难道夏侯渊真的打算将女儿许配给自己,甚至不惜得罪王丞相和明嘉郡主? 他不过是一介新科举子,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论家世背景,商家虽然是书香传家,可门第远远比不上京中的高门侯爵;论官阶和前程,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虞部司主事,在权贵遍地的京城里毫不起眼;论才学,他也不是那种出口成章,一鸣惊人的名仕。不说在科考中名列前茅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就是夏侯渊宴请过的众文人士子中,他也不是特别出挑的那个。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却莫名其妙的就得到了夏侯渊的厚爱。 那么夏侯渊究竟有看中他什么呢? 第127章 符家兄弟 夏侯纾一阵风一样跑进颂雅堂,便看到母亲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夏侯翊,眼神慈爱,嘴角含笑。而夏侯翊则有声有色的汇报着这两个多月来的经历和所见所闻,母亲不时问上几句,所以这个话题就一直没能停下来。 这幅母慈子孝的画面一下子戳中了夏侯纾的心脏,她便愣在门口看了许久。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大哥还在,或许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得更多。 庆芳进来奉茶时看到了,笑道:“三姑娘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夏侯纾这才回过神来,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另一只手指了指里面,示意庆芳不要打扰那一片温馨。 庆芳恍然大悟,立即点头表示明白了。但是钟玉卿还是被庆芳的声音吸引了过来,笑着招手让夏侯纾进去。 夏侯纾大大方方的走进去给母亲见了礼,才看着兄长调侃道:“二哥,你出门这么久,信也没写几封回来,我还以为你把这个家给忘了呢!” 夏侯翊抬眸看了妹妹一眼,反驳道:“谁说我没写信?我每隔十天就会给父亲和母亲写信报平安的。”说着便看向母亲。 钟玉卿也点头表示认可次子的说法。 这个真相多少让夏侯纾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她便故作生气的瞥向一边,气鼓鼓道:“合着你给父亲母亲都写了信,就是不给我写,你不是把这个家忘了,你是把我给忘了!” 夏侯翊笑意盎然,并不打算安慰她,反而没心没肺的说:“你在信中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都是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不都统一回复你了吗?” 夏侯纾瞪大眼睛望着兄长,所以这就是你出门近三个月只给我回了一封信的理由?看来她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她们的兄妹之情了。 “母亲,二哥他又欺负我!”夏侯纾立马装作一脸委屈的靠向钟玉卿,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道,“母亲,你快管管他!” 有句话叫做“不痴不聋,难做阿家翁”,钟玉卿身为越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每天要面对的都是些繁杂难理的家务事,许多事情也只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对待儿女也是如此。一家子手足兄妹之间,哪有不拌嘴吵架的,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做父母的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 钟玉卿才不上这个当,立马摆手拒绝道:“你们兄妹俩的事情,自己去解决,不要扯上我。” 夏侯纾没得到支持,立马就说:“母亲你偏心!” “我这不叫偏心,我这叫明哲保身。”钟玉卿笑道,“我这会儿要是替你出头了,回头你们俩私下和好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多管闲事呢!” 夏侯纾忍不住抿嘴轻笑,夏侯翊也笑。 钟玉卿就知道一双儿女是闹着玩的,不由得笑了笑,既无奈又欣慰。她顺势理了理自己被夏侯纾拉扯后留下了几道褶皱的袖子,才抬头对夏侯翊说:“你长途跋涉,一回来就被我拉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肯定也累了。如今你妹妹回来了,看样子也有很多话要问你,你且先带你妹妹回去吧。等你们父亲回来了,我再派人去叫你们。” 为了逗母亲开心,夏侯翊滔滔不绝的描述自己的见闻,早已口干舌燥,此刻听了这话,就像得了特赦令一样,立刻就带着夏侯纾告辞。 兄妹俩从颂雅堂的正里出来,就看待院子里站着两个模样清秀爽朗的少年。夏侯纾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两个少年就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所以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夏侯翊立马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便介绍道:“这是符息和符止。” “他们是师父后面收的徒弟,在山上苦修多年,深得师父的真传。此次我回来,师父特意让他们跟我下山来历练。”然后又向两个少年介绍夏侯纾,“这就是师父曾跟你们提过的夏侯纾,我的胞妹,以后大家会经常碰面的。” 两个少年连忙向夏侯纾见礼,个头高一点的便说:“经常听师父提起夏侯师妹,今天总算是见到本尊了!” 听了这话,夏侯纾不知该表示荣幸还是无奈。看来灵丘道人确实没少在自己的弟子面前提过她,只是不知道说的是好话还是贬损她的话,但以她对灵丘道人的了解,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夏侯纾撇撇嘴,又仔细打量了两个少年,越看越觉得两人的五官神情看上去有几分相似,便问:“你们俩是亲兄弟吗?” 高一点的便说:“我叫符息,今年十九岁。”然后指了指旁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符止,“他是我的亲弟弟符止,刚满十七。我们兄弟今后要在府上叨扰一段时间,还请三姑娘多多关照!” 夏侯纾汗颜,赶紧说:“指教就不敢当了!日后还请你们多关照!” 灵丘道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可他教出来的符家兄弟却很活泼,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比较小的关系,听到夏侯纾请他们关照,两人都还红了脸。 符止比哥哥更活跃一些。他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很快就掩去了羞涩,恢复了最初开朗的模样,然后拍着胸脯认真地说:“师父说,三姑娘也算是他老人家的半个徒弟,所以也是我们的师妹。而且你还是大师兄的亲妹妹,日后我们兄弟必定将你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的!” 灵丘道人年轻时一直是一人一马一剑云游四海,所以夏侯翊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自然就是符家兄弟的大师兄了。 近几年来,灵丘道人好像是年纪长了,又或者是看厌了外面的山山水水,突然就对云游这件事失去了兴致,基本上是幽居在眠象山,不怎么理会红尘俗世。夏侯翊这个做弟子的只能隔段时间就去眠象山看望他,顺便请教武艺。 当然,灵丘道人偶尔也会觉得山里闷得慌,悄悄跑来京城住上一两个月。每每遇到这种好时机,夏侯纾就会挖空心思献上各种宝贝讨他老人家欢心,以求他高兴了就能传授自己些许武艺。 至于灵丘道人什么时候又收了符家兄弟为徒,夏侯纾还真没听说过。她一直以为夏侯翊是灵丘道人唯一的弟子,还是俗家弟子。不过既然夏侯翊都说他们俩是灵丘道人后面收的徒弟,她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夏侯纾向符家兄弟拱了拱手,客气道:“多谢两位师兄厚爱!日后在府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符家兄弟自然是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 夏侯纾也礼貌性的笑了笑,然后借口有事要跟兄长商量便拉着夏侯翊往前走了几步,才压低了声音问,“我看他们身手都很不错的样子,你确定灵丘道人是让你带他们下山来历练,而不是特意给你培养的人?” 夏侯翊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情绪高涨的符家兄弟,才回过头来,看着妹妹似笑非笑道:“纾儿,其实有些事情,不用说得那么明白的。” “哦——”夏侯纾拖着长长的尾音,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甘心。 灵丘道人那个抠搜的老古板,自己事一介修道之人,本来就身无长物,可对夏侯翊倒是真的大方,一旦有什么好东西,都舍得送给夏侯翊,就连自己辛苦栽培的弟子,都一并送给夏侯翊。 这样纯粹的师徒之情,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而她绞尽脑汁给灵丘道人送大礼,讨欢心,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回馈。 这个世道果然还是偏心的! 想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眼符家兄弟,真想问问他们心里的灵丘道人是个什么形象,对他们有没有向对夏侯翊那么好。 符家兄弟的视线正好与她对上,十分腼腆的笑了笑。 夏侯纾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同情来,轻声问兄长:“他们知道灵丘道人打的什么主意吗?不会也被蒙在鼓里吧?” 夏侯翊道:“符息和符止是他们父母临终前托孤给师父的,在他们心里,师父虽然很重要,但排在第一位的还是亲生父母,所以师父偏袒我,他们也不计较。至于这次下山,也是他们自己愿意来的,并无任何人胁迫他们。” 一听符家兄弟还有这样的身世,夏侯纾便好奇的多问了一句。 夏侯翊见符家兄弟离得比较远,才说:“符家伯父和伯母都是习武之人,夫妻俩年轻时也喜欢游山玩水,行侠仗义,因此结识了我师父。不过他们在行侠仗义时得罪了不少人,成亲生下他们兄弟后,不得不选择退隐江湖。没想到后来还是被仇家寻到了踪迹,一路追杀,符家伯母不幸遇难。符家伯父拼死将他们兄弟送到了眠象山,独自一人前去赴死,自此没了音讯。” 尽管夏侯翊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夏侯纾也猜到符家伯父凶多吉少,所以她心中对符家兄弟的遭遇又惋惜了几分。 夏侯翊又说:“他们兄弟并不喜欢有人同情他们,所以你不用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同情来。师父说了,他们兄弟也不可能在眠象山躲一辈子,所以让我带他们下山来见见世面,他百年之后,才不会觉得愧对符家伯父伯母。” “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当自家兄长一样对待的。”夏侯纾轻轻点头道。她顿了顿,又说:“我看灵丘道人让你带他们下山,也不尽是带他们增长见识。有了我们夏侯氏的庇护,那些仇家日后也不敢随便来寻他们的麻烦。” 夏侯翊笑了笑,不置可否。 夏侯纾由衷的觉得,自己能生在夏侯氏是莫大的荣幸。夏侯氏就像是一个坚固的庇护所,虽然不能保证自家弟子长命百岁,一世长安,但却能给郭楷以及符家兄弟这样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回的人提供最大的庇佑。 这大概就是世家大族存在的最大意义。 第128章 陵都 兄妹俩边走边说话,很快就到了春熹居。 春熹居的丫鬟仆妇还有小厮们早已恭候多时,分别以撷英和撷芳为首,站成了两排等候在大门口,阵仗隆重得像是迎接什么大人物似的。 夏侯纾忍不住小声喃喃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夏侯翊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挥挥手,示意望眼欲穿的撷英和撷芳带着符家兄弟先去安置。 按照夏侯翊的意思,符家兄弟算是他的同门师弟,又是灵丘道人的亲传弟子,所以他一回来就跟母亲商量好了,准备把春熹居的两间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住,一应饮食起居也按照贵宾的标准提供。 撷英和撷芳对于夏侯翊着不冷不热的反应感到有些失落,但这种情绪也只是在脸上一闪而逝,随后便客气周到的带着符家兄弟去厢房安置。 其他的人也很识趣的散了。 夏侯纾一边感慨着撷英和撷芳的好涵养,一边跟着兄长进了春熹居的正屋。尽管主人两个多月没着家了,但屋子里有撷英她们操持着,处处纤尘未染,就连花几上的几盆兰花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还飘着淡淡的幽香。 她忍不住酸了一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院子里的那些人怎么就不见谁像撷英和撷芳这么办事体贴又周到的呢?” 夏侯翊闻言眺了一眼非常识趣的没有跟进来的云溪,笑道:“云溪和雨湖也挺不错的,你可别胡说八道伤了人家的心。” 夏侯纾又是叹了口气,怨愤道:“你可别说了,要是有机会,云溪可能更想来你的院子。至于雨湖,人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说话办事太认死理,一板一眼的,为此得罪了身边的不少人。我隔三差五的就得给她们收拾烂摊子,你是不知道下面的人怎么说我偏心的呢!” “偏心又怎么了?”夏侯翊不以为然的笑道,“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用得顺手的人,自然是要多照拂一些,不然人家为何要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这话正中夏侯纾的下怀,她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兄长的话与自己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证明她先前的做法没有错。至于她院子里那些喜欢背地里说她偏心的人,那就随他们说去吧。 夏侯翊回眸见她在思索着什么,便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你最近在京城里声名大振,风头无两。为了不嫁人,竟然自毁形象,不愧是你。不过纾儿,你也及笄了,这么做,不会觉得亏吗?” 他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什么自毁形象?那是赵王府和丞相府的人造谣生事!”夏侯纾没好气地说。随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倒是你,挺会趋吉避凶的嘛。我踌躇不安的这些日子,你在眠象山倒是逍遥快活!” 夏侯翊摩挲着下巴作认真思索状,然后调侃道:“你都敢在王丞相的茶里放山葵粉了,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我的帮助吧?” 夏侯纾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跳脚道:“我那是形势所逼!不对,是误判了形势!你如果在家,我有个人商量的话,犯得着这么做?” 夏侯翊却不同意她的说法,十分恳切道:“你总是要嫁的,我不能总都拦着吧。万一哪天拦错了人,岂不误了你一生?” 夏侯纾瞪了他一眼,转身扶着一把椅子背,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可怜兮兮地说:“真是世态炎凉啊!如今这兄妹情谊竟也是这样平淡。二哥尚未娶妻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想来以后是不会容忍我在家吃白食的。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拿话来气我,我这就去跟父亲和母亲说,等下次再有人来提亲,不论是聋子还是瞎子,我都嫁了吧,免得碍着你的眼睛。” 夏侯翊云淡风轻的看着她表演完,啧啧有声道:“纾儿,在我面前,你就不用再演戏了吧。你打的什么主意,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你这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倒像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万千不是。” 被拆穿了,夏侯纾索性也不装了,叉着腰咆哮道:“就是你的不是,你明明知道父亲和母亲打得什么算盘,却不告诉我,让我一点防备都没有。你不说也就罢了,偏偏还在这个时候跑到眠象山去躲清闲,我看你就是想看我闹笑话!现在全京城都将我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可高兴了?” “怎么可能高兴呢?”夏侯翊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目光温和的看着夏侯纾,“纾儿,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二哥……”夏侯纾看着兄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暖流来。这两个多月来,她有很多次想要寻求他的帮助,但是他都不在。于是她只好自己硬撑着,走一步看一步,万幸最后也没有发生什么无法逆转的大事。但是如今他回来了,还跟她说这样的话,她还是蛮开心的。 夏侯纾努力控制住胸腔里的震动与愉悦,笑着说:“我逗你玩的呢!” 夏侯翊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道:“坏丫头!” 夏侯纾憨憨的笑了笑,又望着他认真打量了一遍,方道:“方才在母亲那里,我也不好问,你这次去眠象山是被灵丘道人逼着训练了吗?怎么比去的时候黑了许多?眠象山到处都是绿树浓阴,也不至于把你晒得这般黑呀。”然后她又伸手捏了捏他胳膊上结实的肌肉,“连胳膊都硬朗了不少呢!”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夏侯翊无奈的笑道。 见他露出这个神情,夏侯纾立马警觉起来,再联想起符家兄弟,她隐约察觉夏侯翊这令个月说去眠象山只是个幌子,而他的真实目的…… 夏侯纾不想继续猜下去,便问道:“这段日子你都去哪儿了?” 夏侯翊唇角微扬,轻声道:“我去了一趟陵都。” “陵,陵……都?”夏侯纾惊得瞠目结舌,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好好地怎么会突然去陵都? 那可是陵王的地盘! 虎狼之地岂是那么容易进出的? 很快夏侯纾就意识到这不是个可以随便聊的话题,于是看了看在外面候着的云溪,赶紧走到门口四下打量了一番,叮嘱道:“云溪,我有悄悄话要跟二哥说,你替我们守着门,谁也不准放进来!” 云溪以为她是要说被齐南威胁并带走的事情,顿时觉得自己肩头的重担沉甸甸的。她会心一笑,拍着胸脯郑重的点头保证道:“姑娘你放心,就算是一只苍蝇我都不会放进去的!” 夏侯纾也察觉到云溪误会了,心想她误会了也好,免得自己还要解释。她给了云溪一个鼓励的眼神,顺便关上了门。 夏侯翊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忍不住笑道:“你可真够谨慎的,想来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其他是吧?” “没错,吃一堑长一智,隔墙有耳这句话我能记一辈子,所以怪不得我谨慎。”夏侯纾嘴上说着,心里却并不想重提旧事。她抬头满眼期待的望着兄长,“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你这好奇心还真是又多又难以满足。”夏侯翊无奈道,“不过这件事我确实可以告诉你,免得你日后又不知轻重的撞到枪口上破坏我的计划。” 夏侯纾心虚的直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夏侯翊便道:“四月份我确实是先按照计划去了眠象山,当时有人跟了我一路,我也一直当做不知道。不过我在眠象山待了半个月之后,那人大概是见我天天不是练功就是跟符家兄弟吃喝玩乐,觉得无趣就自行离开了。随后我就带着符息跟我一起去了一趟陵都。” “跟踪你的是什么人?”夏侯纾忍不住又插话了,她的心里有很多个问号,“你为什么又突然要去陵都?” 夏侯翊道:“去陵都是一早就做好的打算,并非临时起意。至于跟踪我的人,我也不太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但估计是宇文恪的人。” “宇文恪?”夏侯纾忽然想起夏侯翊离京不久,自己曾在胭脂铺里与他偶遇过。当时宇文恪就刻意跟她提起了夏侯翊去了眠象山的事。而她为了尽快脱身,只得谎称自己是替夏侯翊回来给母亲贺寿的。 这么看来,当时他们还真不是偶遇。那么宇文恪费尽心思接近他们是想做什么呢?他又查到了多少呢?齐南跟他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夏侯纾觉得很头疼。而她目前掌握的信息又不足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关系链,更解答不了自己的众多疑惑与顾虑。 “你想到了什么?”夏侯翊也意识到她的反应不对。 夏侯纾担心自己隐瞒会给兄长带来麻烦,便将自己遇到过宇文恪的事情说了一遍,但却没有提到齐南的事。 夏侯翊刚开始还有些担心,可听完却像是松了口气,道:“看来他确实很担心我会去陵都,所以才来试探你。” “他为什么害怕你去陵都?”夏侯纾追问道。随后她又想到了陵王,激动道:“难道说陵都真的出什么大事?还是说陵王他……” “确实出事了。”夏侯翊打断了她的话,也阻止了她说出“谋反”两个字。他斟酌了一下,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便问道:“纾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用自己的孩子来报复别人吗?” “此话怎讲?”夏侯纾更懵了。他们不是再说宇文恪的事情吗?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孩子来了?跟孩子有什么关系?谁又报复谁? 夏侯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方说:“宇文恪可能不是薛夫人的儿子。” 第129章 掉包 “什么?”夏侯纾大惊失色,赶紧又捂了捂嘴,压低了声音说,“你是说他可能不是陵王的儿子?” 未等夏侯翊回答,她又自顾自的说:“传闻当年照云长公主与薛夫人同一天产子,结果照云长公主产下了一名女婴,而薛夫人却平安产下了一名男婴……如果宇文恪不是薛夫人的儿子,那就是说,当年薛夫人为了争宠,抱了别人的孩子来冒充自己的儿子?难怪他们会舍得把宇文恪一个人留在京城里。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心疼啊!” 夏侯翊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笑了笑,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正常人听到这个说法,都会往这方面想。不过,宇文恪虽然不是薛夫人的儿子,但他的的确确是陵王的儿子。” 夏侯纾皱着眉头看着夏侯翊,明明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为什么这话连起来她就觉得听不明白呢? 众所周知,陵王宇文盛膝下子女众多,但最得意的儿子有两个,且都是薛夫人所出。如果宇文恪是宇文盛的儿子,却又不是薛夫人所生,那么他的生母又是何人?难道当年宇文盛同时让三名女子为她怀孕生子?然后薛夫人还愿意替别人养孩子?薛夫人自己生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夏侯翊见妹妹眼神迷离,担心她不着调的胡思乱想,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了谜底,道:“宇文恪是照云长公主的儿子。” 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夏侯纾应该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嘴已经因为过于惊讶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了。 她缓了一会儿,勉强捋了一遍自己刚听到的信息,才道:“你的意思是,照云长公主当年产下的其实是一名男婴,也就是现在的宇文恪,那薛夫人产下的又是谁?照云长公主养大的那个女孩又是谁的孩子?” 夏侯翊知道她一时间不可能相信这个消息,就像当初自己刚查到这个线索时,也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慢慢接受。 他想了想,尽量简洁明了的解释说:“当年照云长公主怀的是双生子,但是因为薛夫人的存在,照云长公主如鲠在喉,刻意的没有对外宣扬,只有她的贴身女官和从宫中带去的女医士知道。女子怀孕本就有风险,何况她怀的是双胎,只会更加辛苦和艰难,所以薛夫人足月生产的时候,她也因为动了胎气早产了。” “宇文恪是先出来的孩子,也是陵王的嫡长子。”夏侯翊继续说,“而嫡长女宇文怡,比宇文恪足足小了半个多时辰。漫长的产程耗尽了照云长公主的精力,也急坏了她身边服侍的人,也因此才传出照云长公主难产的消息。她身边的女官也是因为过于担心她的安危,才会疏忽了刚出生的宇文恪,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照云长公主拼死生宇文怡的过程中趁着众人的心思都在照云长公主的安危上,偷偷换走了先出生一步的宇文恪。 夏侯纾大概听明白了,便问:“所以宇文恪是被薛夫人换走的?” 夏侯翊却还是摇头,道:“不,是陵王自己换的。” 夏侯纾瞬间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或者说是陵都宇文氏的这一场大戏过于新奇,她完全猜不到点子上。 夏侯翊也叹了口气,据实陈述道:“人人都说照云长公主和薛夫人几乎同时有孕,嫡庶长幼之争早见端倪,朝中流言甚多,人心惶惶,而陵都宇文氏只会更加忐忑和惶恐。因而她们产子当日,陵王两边都想顾及,结果两边都没有顾及到。” “其实陵王她自己也担心照云长公主产下嫡长子,而薛夫人产下庶女,那么以照云长公主的身份,再加上那些跟着她从宫里出去的仆从的找他秋后算账,他必然是会护不住薛夫人和她的女儿的,所以才会在看到照云长公主产下长子后起了掉包的念头。”夏侯翊边分析边叙述,“以世家大族对子嗣的重视程度,一旦薛夫人产下了陵王的长子,那么薛夫人在宇文氏的地位也就稳固了,即便陵王妃是皇家公主,也不能拿薛夫人如何。” 夏侯纾听着很是气愤,不解道:“当初照云长公主嫁过去的时候,听说带了几百仆从,这么多人,怎么会连个刚出生的孩子都看不住?” 夏侯翊却说:“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没看住?” 这话问得很有深意,也让夏侯纾彻底失去了猜谜底的兴致。她摊摊手说:“二哥,你知道什么就直说了吧,我也不想再凭空臆测了。” 夏侯翊被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逗乐了,努力敛去嘴角的笑意,才说:“照云长公主早就派了探子去打听薛夫人的情况,也清楚薛夫人诞下了一名女婴,所以她对自己生男生女都没有多大的执念,毕竟都是她自己的孩子。但是得知自己先产下来的是名男婴,她还是由衷的高兴,只期待自己能够顺利产下腹中的另一个孩子,母子平安。也就是在她放松了警惕的这个过程中,陵王打起了把孩子掉包的主意。而照云长公主不知是产后虚弱,精力不足,还是其他原因,竟然没有立马阻止。” 这太不正常了!夏侯纾暗暗感慨。 一个母亲,怎么会舍得把自己辛苦孕育了数月,拼死生下孩子让给别人呢?而且对方还是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情敌。简直离谱! “后来我又得知,是照云长公主下令让身边的人假装不知道,并配合陵王完成了掉包,整件事大概只有陵王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夏侯翊继续说,“孩子掉包之后,给薛夫人接生的稳婆和大夫,甚至是服侍她的婢女全部被灭口了,也就更没人知道薛夫人产下的其实是一名女婴。” “可是陵王一下子处置了那么多人,不会引起怀疑吗?”夏侯纾立马就抓住了其中的破绽。 “当然不会。”夏侯翊摆着脑袋回答道,“宇文恪本是双生子,又不幸早产,比不上足月生的孩子健康,先天便有些不足,陵王便以此为由责怪服侍薛夫人的奴婢不尽心,又说接生的稳婆和大夫使坏,导致薛夫人在生产过程中昏迷过去,差点一尸两命,所以名正言顺的处置了他们。” 夏侯纾听得心惊胆战:“陵王为了洗清自己,手段可真够毒辣!” “在陵王身上,这都不算什么。”夏侯翊不以为然。 陵王确实是个狠角色,夏侯纾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继续追问:“既然陵王把两个孩子掉了包,那么薛夫人生的女婴又去了哪里?怎么从来没人说过照云长公主当年产下的是双生子?” 这确实是整件事的重点,也是一个转折点。 夏侯翊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探查到的讯息,慢慢解释说:“照云长公主怀双生子的事,起初陵王并不知情,所以才会冒着风险把两个孩子掉包了。但是后来他又听说照云长公主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他就慌了,担心同样早产的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差别太大会引起怀疑,所以又让人将薛夫人生的那名女婴抱走,企图造成孩子失踪的假象。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真正的嫡长子被换到了薛夫人的房里。但人算不如天算,薛夫人生的孩子虽然健康,却一路啼哭不止,去办差的人担心婴儿的哭声惊动他人,就拿了被子将女婴裹好,装在了木箱子里送出去。结果人是带出去了,可等他到了地点,打开箱子一看,孩子已经窒息了。办差的人害怕被陵王怪罪,也顾不上父母兄弟还在陵王手上,连夜逃走了。” 夏侯纾默默在心里替那无辜惨死的孩子祷告了一声,暗骂陵王真是昏了头了,简直禽兽不如,人神共愤! 她抿了抿嘴道:“我看陵王真是奸一时蠢一时,照云长公主身边随从数百,她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吗?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用薛夫人生的女婴去替换?” 对于这个问题,夏侯翊确实没有得到任何证人证言,而且过去太多年,也找不到任何证据。他斟酌了一会儿,只得猜测道:“我想陵王当时只是想替薛夫人争取一个稳固的名分吧,毕竟他事先也不知道薛夫人产下的会是一个女婴。乱中出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侯纾找不到其他证据来证明或者反驳他的猜测,所以只能先默认了。随后她想了想,又说:“照云长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先产下了一名男婴,接着才产下了一个女婴,然后男婴却突然失踪了,她就不追究吗?” “这大概也是照云长公主的难言之隐吧。”夏侯翊叹息道,“毕竟在那之前,没有任何消息说她怀的是双生子,而知道她怀双生子的人,又都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说出来,别人或许会认为她是在利用自己的身份栽赃陷害人生正得意的薛夫人,所以她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她是皇家公主啊!”夏侯纾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照云长公主会做出来的选择。堂堂皇家公主,身边仆从众多,怎么会隐忍至此,甚至不争不抢,轻易的放过害了自己和自己孩子的人,由着他们为非作歹? 事发时,坐在皇位上的祁景帝可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她完全可以向祁景帝求助,或者就利用自己皇家公主的身份压一压又怎么了?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能反击吗? 换做是她,就算是鱼死网破,也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第130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夏侯翊看着妹妹激忿填膺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但凡知晓照云长公主的遭遇的人,估计都会这么想,堂堂皇家公主,何至于被自己的丈夫和丈夫的侧室欺负成这个样子,这岂不有失皇家颜面? 他深深叹了口气,显然不认同妹妹的观点,便说:“皇家公主也不不过是表面光鲜,并非无所不能。” 夏侯纾对此很是诧异和不解。她长这么大,尚未有机会与皇室过多接触,但在她短浅的认知里,所有皇室的人,似乎都有一股眼高于顶的傲气。赵王夫妇如此,明嘉郡主也如此,多的是仗势欺人之辈。 “照云长公主是惠宪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惠帝最小的女儿,自小清和平允,柔善贤淑,深得帝后宠爱。据说当年惠帝为了给照云长公主挑选驸马,曾把京中的适龄的世家子全部召进宫亲自考验,各大世家都在猜测谁家的子嗣能有幸尚公主,可谁也没想到惠帝最终会把她许给当时还是陵王世子的宇文盛。”夏侯翊说着又是一声叹息,“照云长公主被保护得太好,也就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可能预测到宇文盛为了心爱之人会丧心病狂到要换她的孩子。不然她大可在赐婚之前先派人查查宇文盛的底细,不用等到嫁过去了才知道宇文盛早就心有所属。即便是联姻已成定局,她也大可不必真心错付,沦落至此。” 夏侯翊解释完,又看了夏侯纾一眼,意味深长道:“还有,你以为宇文怡的死是偶然吗?” 难道不是吗? 夏侯纾看着兄长凝重的神色,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原本她以为这已经是最残忍的部分了,没想到还有更残忍的。宇文盛和薛夫人这对恩爱鸳鸯,为了他们所谓的“爱情”,到底还造了多少孽啊? “所以……宇文怡也是死于非命?”夏侯纾嘴唇微颤。 夏侯翊轻轻点头道:“宇文怡是被人推进湖里溺亡的。” 宇文怡死的时候才九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天真无邪,就那样被人狠狠推进湖里,不停地沉没、呛水,拼命地挣扎、求救,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掺杂着残枝枯叶的湖水逐渐淹没……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夏侯纾就觉得很不舒服。而她心中的某些坚信多年的信念,就像一面镜子,刹那间碎得稀烂。 在这件事里,她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方式来看待每一个人了。 “是谁干的?”夏侯纾艰难地追问,心中隐约有了目标。 陵王宇文盛为了给自己的青梅竹马巩固地位,不惜换走照云长公主所生的嫡长子,还间接害死了青梅竹马的女儿。如今薛夫人再诞下女儿,而他为了向薛夫人表忠心,不是没有可能害死照云长公主的女儿…… 虎毒还不食子呢! 夏侯纾闭上眼睛,强忍着愤怒,问道:“难道也是陵王?” “这次倒不是。”夏侯翊皱着眉头说,“照云长公主产后忧虑成疾,终日与女儿相依为命,再也不愿意见陵王。而陵王心虚,也不敢去见她,他们本就不深厚的夫妻感情自此破裂。另一边,薛夫人则荣宠更胜,相继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宇文恺,女儿唤宇文愉。照云长公主所生的宇文怡是在次女宇文愉出生一个月后遇害的。据说那日宇文怡本是由一大帮丫鬟仆妇带着在花园里玩耍,偶然听到路过的人在说薛夫人屋子里的事,年纪幼小的她就想偷偷去看看刚满月的妹妹。” 纯真善良的宇文怡如果是在去看妹妹途中遇害的,那么害她的人…… “宇文怡是被薛夫人害死的?”夏侯纾忐忑道。 夏侯翊的神情十分不忍,可也不得不承认真相确实如此。 “照云长公主因为生下双生子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而之后的十余年里,陵王府里除了薛夫人生下了孩子,其他姬妾也陆续诞下子嗣,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照云长公主的破碎不堪的心,也让她的病情加重了。”夏侯翊娓娓道来,“有句话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薛夫人就是如此。她在陵都实际上已经形同陵王妃了,又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却还指望自己的女儿能得到嫡长女一般的待遇,所以才会派人将宇文怡骗出来,趁着没人看见推入了湖中。而她彼时刚出月子,身边围绕着许多前来祝贺或恭维的人,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她,所有人都当宇文怡的溺亡是个意外。” 这种情况,大概也只有照云长公主相信宇文怡是被人害了。连续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和伤害,她该有多悲痛欲绝? 夏侯纾原先以为照云长公主高贵的出身会让她比大多数女子幸运,却没想到皇家公主的身份成了她不幸的开始。她不仅不能做主自己的婚姻,也保不住自己的爱人和孩子,甚至连自己陵王妃的位置都保不住。最后只能皈依佛门,在青灯古佛中寻求一丝安慰。 感慨之余,夏侯纾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便问道:“这些事情,都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他们连天下人都瞒住了,你又从何处查到的?” 夏侯翊也不隐瞒,辩解实说:“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的时候,见到了照云长公主。不对,她现在应该是照云大长公主了。” 当今陛下是她亲侄子,所以作为姑姑的照云长公主确实应该荣升为照云大长公主了,不过她十年前就已经出家了,所以朝廷对她的荣养供给,还停留在先帝封她为长公主时的标准。 夏侯翊一边回忆着当时见到照云长公主的情形,一边说:“当初她病得精神恍惚,她身边的老嬷嬷就给她出了一个自请出家的计策,就是为了好好养病,二来也是为了逃离陵王的掌控,避开陵王府的耳目,好找机会查明真相。她蛰伏多年,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仅找到了当初替陵王调换孩子的人,逼他签下了口供,软禁在水月庵的密室里日日折磨解恨,还找到了推宇文怡入水的仆妇。不过那名仆妇就没那么好运气,签了口供后就被她以同样的方式处决了,全家老小无一幸免。” 照云长公主的做法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夏侯纾没有立场说什么,也不好评判。可是一下子处决了一家老小,那不是一般的阵仗吧? “陵王和薛夫人没有怀疑吗?”夏侯纾追问道。 “前年端午节时,那仆妇一家欢欢喜喜的去看划龙舟比赛。河岸边人挤人的,几个小孩子心急,甩开大人就往河边钻,不慎被挤下河里去了,他家大人看到了就跳下去救,结果都没有上来。”夏侯翊说起这个神情十分平淡,就像掉下河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串粽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彼时照云长公主身在水月庵,而那仆妇早几年就被薛夫人以荣养为由放了籍,回老家买宅置地,日子过得顺风顺水。陵王不知道宇文怡溺亡的真相,所以也不会因此怀疑到照云长公主头上。而薛夫人就算是起了疑心,也只能暗自在心里忧虑这是不是报应。” 看来薛夫人在陵王面前也不是完全没有秘密的。 照云长公主对那仆妇一家的处决方式虽然很残忍,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可是不论她怎么处置那些伤害过她和她孩子的人,她被抱走的儿子都不会亲近她,死去的女儿也不会再回来,受过的伤害也不会痊愈。而且这么大的事情,就凭她一己之力,最终能够如愿吗? 夏侯纾不禁有些担忧,喃喃道:“照云长公主难道就只想手刃仇人和凶手,不想把真相公布于天下吗?以陵王和薛夫人现在的权势,她一个幽居在庵堂里的长公主,身边没有其他助力,怎么应付得了?” “不,照云长公主有她自己的计划。”夏侯翊立马打消了她的顾虑,“送宇文恪来京城当质子,就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此话何意?”夏侯纾又听不懂了,也越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照云长公主知道陵王干的龌龊事,所以一直都知道宇文恪是她的亲儿子,可宇文恪小时候是在薛夫人身边长大的,心里认定的母亲是薛夫人,他又怎么肯成为照云长公主复仇的筹码? 夏侯翊看了她一眼,循循善诱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去调查宇文恪?” 夏侯纾摇摇头,她一直以为他当初接近宇文恪,是为了帮自己调查易舞的事情。如今看来,帮自己不过是顺手为之。 “宇文恪来京城时还不到十岁,这十多年来,陵王虽然每年回京述职时会来看他,但薛夫人因为身份的缘故,从未来过京城,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是何模样,身高几何,心性好坏。”夏侯翊像个说书人一样徐徐道来,“母子之间多年不曾见面,凭着书信问安,感情逐渐淡薄也是人之常情。偏偏她身边还有一个承欢膝下的幼子,所以薛夫人自然就会偏爱宇文恺。久而久之,薛夫人就有了废除长子,拥立幼子为嗣的念头。” “这个念头恰好与陵王的心思不谋而合。”夏侯翊补充道。 陵王宇文氏一族,夫妻不是夫妻,父子不像父子,一屋子人加起来几百个心眼,算盘打得一个比一个精,内斗起来肯定很精彩,妥妥的一场大戏。而当今天子意在削藩,对此肯定也是持喜闻乐见的态度。 夏侯纾听得心潮澎湃,赶紧拽着夏侯翊的胳膊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宇文恪也知道陵王要废他世子之位?” 第131章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夏侯翊一边点着头,一边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细细琢磨着。 许久,他突然道:“宇文恪早已不是当年不足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相反,他的城府极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极擅长伪装和经营,行事作风更是与年轻时的陵王不相上下。他人虽然在京城,可耳目却安插到了陵都陵王府,身边也有很多忠实的拥护者。得知陵王的打算后,他就明里暗里的开始反击了。只怕养尊处优的宇文恺不是他的对手。” 对此,夏侯纾表示理解。毕竟宇文恪年纪尚小就离开家和父母到京为质,这对于陵王府来说是大功,也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宇文恺不能比拟的,陵王身边的亲随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而且他还是长子,光从表面来看,宇文盛和薛夫人都没有理由废除他的世子之位。而如今他视为父母兄弟的人却在背后算计他,还让他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不声不响的任人宰割?他的反击,也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该有的权益而已。 想到这里,夏侯纾突然有点同情宇文恪了,也渐渐明白了他表里不一的性格从何而来。她又问:“宇文恪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 夏侯翊想了想说:“他目前并不知晓。” 夏侯纾更加同情宇文恪了,一出生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掉包,还认贼作母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要出头了,又被至亲算计,真够倒霉的! 夏侯翊却没有留意到妹妹脸上表露出来的怜悯,继续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薛夫人至今也不知道宇文恪并非她的亲生儿子。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在长子和幼子之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毕竟对现在的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她对宇文恪还有一份愧疚。但是陵王要易嗣的的想法却表现得十分明显。从宇文恪的角度来看,他顶多怀疑自己是因为常年不在父母身边才不受待见,还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世。” “那你们怎么会怀疑他不是薛夫人之子的?”夏侯纾眉头微蹙。就算人家母子感情不亲密,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怀疑到他们的血缘关系去吧? 说起这个原因,夏侯翊也觉得巧合又好笑,便说:“我在陵都见过薛夫人,彼时她恰好带着一双儿女上街闲逛,排场很大,很难不引起他人注目。老实说,薛夫人确实貌美,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把年纪了,依然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而她的两个子女容貌也很出众,宇文恺身形气质酷似陵王,言谈举止也有理有度,而宇文愉则继承了薛夫人的美貌,母女俩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陵王对他们十分宠爱。” “宇文恪的容貌也不差”夏侯纾忍不住插嘴道。 夏侯翊没有责怪妹妹的突然打断,反而是笑着说:“确实,宇文恪的容貌在京城里也算是上千里挑一了,可是你猜猜他长得像谁?” 一般而言,孩子不是长得像父亲,就是长得像母亲。如果宇文恪长得不像陵王,那就只能像她的生母了,而她的生母…… 夏侯纾脑中灵光一闪:“宇文恪长得像照云长公主?” “没错。”夏侯翊一脸赞赏的看着妹妹,“薛夫人生的孩子,却长得像照云长公主,这还不奇怪吗?寻常百姓没机会见到长公主,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难道陵王看不出来?当今陛下和满朝文武都眼盲了吗?” 这大概也是这件事里的另一个可悲之处,那么多人都看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宇文恪,就看着他们父子相残。 夏侯纾咂摸出了些门道,迟疑道:“所以你查宇文恪,是奉了皇命?” 夏侯翊越发欣赏自家妹妹的敏睿,点头道:“照云长公主出嫁时,我尚未出生,自然是没有机会目睹她的真容,所以最初接触宇文恪的时候,我并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世。可当今陛下是她的亲侄子,宫中又还有那么多老人,但凡看了宇文恪的长相,都不得不怀疑这里面的猫腻。” 果然,百密必有一疏。 陵王宇文盛估计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当初冒着杀头的风险,甚至间接害死了薛夫人的亲生女儿也要调换给薛夫人的宝贝儿子,会因为血缘传承,越长越像生母照云长公主。而这个意外还成了今后指证他作恶的证据之一。 当年照云长公主与薛夫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一个是足月生产,一个是早产,谁也不敢谎称是乳母丫鬟不小心报错了吧? 只怕这几年陵王每次回京述职时,面对宇文恪那张脸都要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所以才要装作沉迷酒色,神志不清的样子。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夏侯纾顿时觉得心中痛快。 “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夏侯翊突然又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宫里面起了疑,才让我私下去查,我也把自己探得的消息如实上报了,但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所以我也摸不准陛下是何心思。而且据我了解,由于陵王和薛夫人的阻拦,照云长公主这些年从未跟宫里接上头。宫中每次派去送节礼和探望她的人,都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远远的看上她一眼,确认她身体无恙,并不知晓她其实受制于人。” 听完他的话,夏侯纾不禁对这位前半生活得很窝囊的皇家公主肃然起敬,打称赞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能查清当年的真相,甚至手刃了一部分仇人,真是可敬可佩!” 夏侯翊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叹息道:“这大概就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吧。宇文恪被换走了,可毕竟时不时还能再见到,可宇文怡却再也活不过来了,所以她无论如何也得重新站起来。” 夏侯纾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问:“你既然见过了照云长公主,那就表明她不是完全没法脱身。如今她选择继续留在陵都,也许是为了下一步的复仇。此外,她可还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事托付给你的吗?” 夏侯翊再次陷入回忆。当初他借着去眠象山探望师尊之际暗中潜入陵都,费尽心思才甩开陵王的耳目,并在符息的掩护下混进了水月庵,见到了浑身如素的照云长公主。比起与她年纪相仿,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薛夫人,照云长公主明显苍老憔悴许多,但是皇家公主的威仪和沉稳气质却如同刻进了她的骨血,丝毫没有因为当下的艰难处境而有半点损伤。 她很看上去很平和,但实际很忧伤,也很谨慎,得知他的身份和来意后,她也只是挑了重点来说,并未提及其他。 夏侯翊眉头深锁,摇摇头说:“照云长公主确实还有更大的计划,不过她没有透露,我也不好直接问。而且我感觉她身边似乎有个高手,却一直不肯露面。我尝试着追踪了一回,最后还是没追上。我想对方应该是照云长公主的暗卫,所以她虽然无法自由出入,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夏侯纾也听过暗卫这一说法。皇室会给他们器重的成年皇子和外嫁公主配备暗卫,目的是为了保护他们。而照云长公主是嫡出的公主,与陵王又是御赐的婚姻,所以配有暗卫就合情合理了。 “其实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那么信任我。”夏侯翊又说,“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明里暗里的问了许多父辈们年轻时的往事和一些比较私密的关系,但凡我是个冒牌货,或者不清楚父辈们的事情,就会引起她的怀疑。所以她愿意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完全是看在祖父和父亲的面子上。不然以她的身份和处境,根本就不可能理会我这个见都没见过的后辈。至于宫里,她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念想,甚至还有几丝恨意。” “恨意?”夏侯纾对这个回答很是惊讶。她能够理解照云长公主长期饱受折磨,被伤得千疮百孔之后建起了厚重的心理防线,却不能理解为何会对宫中有恨意。按理说,照云长公主作为嫡出的公主,母亲曾是中宫皇后,以她为分界线,上下三代的皇位上坐着的都是与她血浓于水的至亲之人,她应当比许多庶出的公主要强得多。而且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京城和皇宫的感情不是应该很深厚的吗?她为什么会恨呢? “这其实很好理解。”夏侯翊看穿了她的心思,耐心的解释着,“照云长公主出嫁的时才十七岁,正是年少懵懂、纯真无邪的时候,对陵王也是有所期待的。而后的二十多年里,她一个人被困在了陵都王府和水月庵,历经人心险恶,却又求助无门。皇宫和京城于她而言是曾经的家,也是遥远的故乡。可是这些年,她视为归处的家和故乡,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困境,救她于水火。她怎能不怨、不恨?” 他这么一说,夏侯纾就能理解了。 当初她被迫留在泊云观,虽然有师父和众师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亲密陪伴,但随着她逐渐长大,知晓自己的身份,明白了被养在泊云观的原因之后,也曾有过被抛弃的感觉,甚至也怨天尤人。山里起风的时候,她问风;下雨的时候,她问雨;落雪的时候她就在清冷院子里堆个雪人,然后与之作战。没人告诉她为什么会是自己。 如果不是父母及时将她接了回来,放在身边悉心呵护和教导,让她感受到了爱,没准她心中的怨念也会肆意疯长,终有一天会伤人伤己。 所有说,一个人的善恶,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她曾经的怨念因为得到了及时的慰藉,所以成就了今日还算明白开朗的自己。而照云长公主则没那么幸运。她年少时的所有天真无邪和美好期待都在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伤害和失去中消耗殆尽,因此练就了一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仇的坚硬心肠。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心无旁骛的去布局,让那些欺辱践踏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夏侯纾相信,随着陵王和薛夫人废长立幼的真实目逐渐浮出水面,在京城蛰伏多年的宇文恪也会更加猛烈的进行反击,再有皇室的调查和介入,照云长公主的报复也会暴露出来,真相迟早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这一刻,她私心里希望照云长公主能够了结这一大心愿。 至于宇文氏那一家子接下来会做什么,她和夏侯翊作为知道真相的局外人,也不好掺和,不如就静观其变,看看谁会笑到最后。 第132章 哪壶不开提哪壶 符息年纪长一些,心性也比较沉稳,而且身手敏捷,轻功尤其了得,所以夏侯翊喜欢带着他外出办事。而符止心思活络,擅长察言观色和信息分析归总,也将是夏侯翊逐步接手长青门的一大助力。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灵丘道人教导了几个好徒弟。 符家兄弟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能力比夏侯纾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快他们就摸清了越国公府的大概情况,还成了府中演武场上的常客。而夏侯纾成日在家无聊,府中突然多出两个身手好的年轻人,对她而言就如同棋逢对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切磋武艺,相互促进,同时也检验自己的实力。 这日,夏侯翊和符家兄弟四人又在演武场赛马,夏侯纾去看热闹,自然而然的也成了竞赛选手,四个人在场上赛得不亦乐乎。 按照比赛规则,没人骑马绕演武场跑三圈为一局,最先到达终点的为胜,可以向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人提一个要求,或者让后者帮忙办一件事。同时为了充分考验个人的技艺水平和马匹的耐力,三局两胜。 夏侯翊的骑术是夏侯渊亲手教的,又稳又快,第一场比试一直遥遥领先。符家兄弟之前长居在眠象山,因为经常要替灵丘道人跑腿,所以也习得了一身精湛的骑术。兄弟俩在山中都能如履平川,在这平坦的演武场里也就更加如鱼得水,进退自如。而夏侯纾的骑术是跟着两个堂姐学的,这些年因为两个堂姐不在京中,她也疏于练习,没什么长进,平时出行都是乘坐马车,偶尔骑马赶路还勉强,但若用来竞技,差的就不是一点半点,所以第一场结束之后,她毫不意外地落到了最后,心情逐渐沮丧起来。 符止年纪不大,在这点上却十分机灵聪颖。他见夏侯纾输了比赛后神色不对劲,立马猜到了她的心思,决定想个办法让对方也尝尝甜头,感受一下胜利的喜悦。所以第二场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刻意装成马匹失控,驮着他在演武场上疯跑起来,吓得一起比赛的人和旁边服侍的人都面如土色。好在紧要关头他又重新控制住了马,却落在了最后。 而夏侯翊因为担心符止中途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被符息反超了。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夏侯翊和符息各赢了一局,夏侯纾和符止各输了一局,不符合三局两胜的规则,得不出最终结果。 夏侯纾不知道符止是故意让着自己,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真以为自己的骑术有了进步,顿时信心大增,嚷嚷着要再来一局。 符止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挺机灵的一个姑娘家,这个时候怎么就看不明白了,不知道见好就收呢? 其他两个人心中也有计较,只得一边默默鄙夷她自不量力,一边却又不得不遵守规则继续赛一场。 第三场竞赛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眼看赛程过半,钟青葵突然匆匆赶来,大声招呼着夏侯纾停下来,说是有要事相告。 夏侯纾见状以为有什么急事,便拉紧了缰绳,下了马朝她走过去。其他三人也纷纷停止了竞赛,牵着马跟了过去。 钟青葵梳着垂挂髻,身着一袭杏白色襦裙,披着一件湛青色的薄纱衣,脖子上挂着她们之前一起串的项链,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又不失矜贵。 钟青葵一眼就看到了演武场上的生面孔,不由得心生好奇,就指了指符家兄弟,眨巴着大眼睛悄声问夏侯纾:“我听母亲说姑父在给你相看夫婿呢,可我瞧着他们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件事就过不去了是吧? 夏侯纾白了她一眼,才收起眼里的刀子,耐着性子介绍道:“他们是二哥的同门师弟,年纪稍长一些的叫符息,年纪小的叫符止。如今他们兄弟也住在我们府上。去打个招呼吧,日后你应该会经常见到他们的。” “原来是灵丘道人的徒弟啊,难怪这么英武!”钟青葵感叹了一句,神情十分夸张,然后转头冲夏侯纾挤眉弄眼道,“那姑父打算选谁做女婿呀?你又比较中意哪一个呢?” “他们只是我们府上的客人。”夏侯纾冷声警告。心想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来个年纪合适的未婚男子都要被你们胡乱猜测一番?前段时间不是都还在传商茗川吗?怎么最近也不见商茗川上门来了? 钟青葵一副我知道、我了解的模样,憋笑道:“他们长得这般俊俏,纾表姐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夏侯纾瞪了钟青葵一眼,很想扑上去捂住她的嘴,然后快速将她拖走。可是当着符家兄弟的面,她也不好做得太过泼辣,免得坏了自己刚在他们那里树立起来的秀外慧中的良好形象。 她想了想,凑到钟青葵耳边小声提醒道:“这两位师兄都是习武之人,耳力可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吗?” 这种女儿家的玩笑之言本该是私下说的,自然不宜被外人听去,尤其还是被两个不熟悉的陌生男子听到。而且夏侯翊也是习武之人,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以后会不会就不理她了? 钟青葵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打起哈哈来:“你们府上可真热闹,我又想过来陪你小住几日了呢!” 夏侯纾又白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钟青葵对自家表姐的怀疑视而不见,然后目光一转,忽然提高了音量对牵着马迎面走来的夏侯翊招手,脆生生娇滴滴的大喊道:“二表哥,许久不见了呀!你何时回来的?父亲他可挂念你了!一直跟我们念叨你呢!” 我看是你很挂念吧!或者说这才是你想来陪我住的原因! 夏侯纾鄙夷的看了钟青葵一眼,安暗骂了一句见色忘义。 钟青葵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夏侯翊身上,其中一只手还不停地把玩着自己的衣带,小女儿家的娇羞显露无疑。 夏侯翊对于异性的示好有着极强的屏蔽能力,他落落大方的招手回应道:“三日前刚回来,准备过几天就去拜会舅父舅母。” 钟青葵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夏侯纾扶额,这个画面简直没眼看! 夏侯翊却毫不为之所动。在他看来,钟青葵就是自家小表妹,聪明伶俐劲儿跟夏侯纾如出一辙,所以看到钟青葵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然后关切道:“四表妹急匆匆的来找纾儿,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钟青葵美目巧笑,眼波流转,歪着脑袋俏皮道:“这是我们女儿家的事,我不告诉你!” 夏侯翊笑容和煦的扫了钟青葵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用眼神询问她到底什么情况。 夏侯纾看来钟青葵一眼,赶紧配合的说:“我也不告诉你!” “行行行,你们女儿家的事我管不着,也不多问。你们高兴就好!”夏侯翊哈哈大笑道。然后像是心情很好一般将符家兄弟引荐给她:“这是符家的两位师兄,也是我师父的得意弟子。日后少不了要跟着我出入恭王府,四表妹到时候要是碰到了,可别被吓着。” 钟青葵点点头,立刻笑呵呵的说:“咦,灵丘道人的得意弟子原来不是二表哥吗?” 夏侯翊笑了笑,又对符家兄弟说:“这是我舅父家的四表妹,钟四姑娘,日后你们带了恭王府可千万别鲁莽冲撞了。” 符家兄弟立马大方得体的给钟青葵见了礼,钟青葵也欠了欠身回礼。 抬头时,符止深深地看了钟青葵一眼,目光立刻被她清澈纯粹的眼神吸引住了,许久都没有挪开视线。可又见她的目光紧紧缠绕着夏侯翊,眉头不由得皱了皱,暗暗猜测钟青葵对夏侯翊的感情。 钟青葵的心思不在其他人身上,自然是没注意到符止的神色变化,而且她心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拉着夏侯纾对三名男子说:“我跟纾表姐有悄悄话要说,就不陪你们玩了。” 符息暗自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陪夏侯纾赛马了,一点挑战都没有。 符止则有点失落。 夏侯翊没那么多心思,挥挥手一脸嫌弃的说:“快走快走,有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们都施展不开!” 夏侯纾立马脸黑如锅,原来你一直当我是个累赘呢! 钟青葵假装没看到夏侯纾的脸色,冲着夏侯翊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夏侯纾一溜烟跑开了。 夏侯翊无奈的笑了笑,飞身上了马背,对符家兄弟说:“来吧,我们再赛一场,这一回,让我看看你们真正的实力!” 符息闻言瞬间来了兴致,利落的跃上马背,转头看着弟弟。 符止却像被定住了一般,傻愣愣的看着两个女孩离去的方向。 符息也顺着弟弟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两个少女轻快跑远的背影。他的眉头不由得紧了紧,提醒道:“阿止,准备开始了,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哦……”符止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马背上的两人说,“钟四姑娘真是活泼可爱,她经常来府上吗?” 夏侯翊闻言,眼神不由得变得深邃起来。符止在府上住了几天了,见过不少女子,可没见他对谁这么感兴趣的。 符息立刻板着脸呵斥道:“钟四姑娘来与不来,与你何干?赶紧上马,此局你若再输了,就罚你每天多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符止立马愤愤不平道:“那你可别小看我,方才我是不想让师妹输得太难看才故意落在后面的。你看她赢了我之后,是不是就开心了许多?” 夏侯翊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心想你这小子心眼可真多! 符息却不解风情,冷着脸严肃道:“赛场上各凭本事,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夏侯翊吃惊的看向符息,随即又露出一脸同情来:你这样说话,真的不怕没朋友,甚至孤独终老吗? 符止也趁机批评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怜香惜玉,明明知道小师妹不善骑术,也不知道让着点!” 符息被弟弟说得脸了红,却还是不肯认输的说:“男女体力本就有差别,这是不争的事实。师妹那么要强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你故意让着她,难道她就会高兴?至于你的骑术,是真是假,比一局就知道了!来吧!” 符止没有得到兄长的信任和支持,心里不服气,立即翻身上了马背,三个人又重新竞赛起来,演武场上留下了一阵阵灰尘。 第133章 强扭的瓜不甜 钟青葵拉着夏侯纾一路直奔洗星池里的水榭才松开手,然后一边喘气一边四下打量了一番,方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夏侯纾也跟着她的视线环视了一圈,这里四面环水,确实是个说悄悄话的绝佳之处。 “你这般神秘,究竟有何要事要跟我说?”夏侯纾问。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钟青葵认真地说,“你们府上这传话的速度我信不过,所以还是避开人说的好。” 越国公府里的人喜欢背地里传话这事是不争的事实,夏侯纾无法反驳,只得尴尬的笑了笑,又道:“现在没有其他人了,你说吧。” 钟青葵这才言归正传道:“我听我们府里的人说许表姐跟独孤显也从赵王府分出来单过了,他们家新宅与我们家就隔着两个胡同,如今都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就赶紧过来找你闲聊一下。” 夏侯纾有些诧异,不仅因为钟青葵带来的消息,还因为她居然为了传个消息亲自跑一趟。那么她的本意究竟是来传话的,还是来看夏侯翊的呢? 钟青葵有多八卦她是见识过的,但是越国公府与荣安侯府是姻亲,许若兰作为外甥女,分家搬家这么大的事,肯定会派人来传报一声的。钟青葵完全没必要来这一趟。显然她的目的是后者。 钟青葵显然不知道夏侯纾在想什么,看着她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由得惊讶道:“你不会真的还不知道吧?” 夏侯纾抛开对钟青葵真实来意的猜测,摇了摇头。 许若兰拉着夫君与赵王府分家的事她确实不知道。这段时间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满天飞,所以她很少出门,难得出去一趟还遇上了齐南和褚黎安那两个瘟神,她就更加不想出门了。而且自从符家兄弟来了之后,她每日沉迷于跟他们学习骑马射箭,玩得不亦乐乎,根本就没心思关注外面的事。也是这一刻,她才发现她那个爱瞎操心的姑母夏侯湄,自许若兰回娘家后,也没空出来走动,这都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母亲聊天了。 不过钟青葵带来的确实是个好消息,若兰表姐总算是想明白了。 之前她们就讨论过,赵王府开了二房分家这个口子,就会陆续有其他有骨气有胆识的子孙提出分家来。而许若兰最终能够接受独孤显的提议,夫妻俩带着孩子分出来单过,想来她对独孤显还有几分情义在的。 这对他们和两个孩子来说无疑也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她应该去祝贺一番。 “这是好事。”夏侯纾由衷的说,随后看向钟青葵,故意问,“你今天特意来找我,是打算跟我一起去她的新居探望吗?” “我就是来告知你一声,好替许表姐高兴高兴。”钟青葵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完她顿了顿,看着一脸期待的夏侯纾不由得咬了咬嘴唇,劝道:“至于暖新居这事,我看你还是不要亲自去了,礼到了就行。” 她果然是来看夏侯翊的! 夏侯纾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自顾自的叹息道:“也是,就我最近这名声,还是少出去走动的好。” 钟青葵对此深表同情,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这些子虚乌有的闲话很快就会过去的,谁知道下个月他们又会非议谁呢,所以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太放在心上了。” 听完夏侯纾努力挤出一个笑。要说她一点儿也不担心,那是假的。人活一世,名声虽然不及生命重要,但有总是比没有好,她也想爱惜自己的羽毛。但是现下,她确实需要这些流言来替自己挡一挡婚事。只希望过一阵子,那些诋毁中伤自己的流言真能像钟青葵说的那样,被时间冲淡。 “哎呀!我们不说这个了!”钟青葵忽然提高了音量,强行转移话题道,“我再告诉你一个新鲜事吧!” 听到有新鲜事,夏侯纾立马来了兴致。 然而钟青葵说得却是钟绿芙的事。 “母亲找了五六个官媒了,听说是有了不错的人选,听说是羽林军程望将军家的五公子,叫程坚,虽然不是嫡长子,但胜在机智过人,如今已经是从六品的羽林军长史了,未来可期。为此母亲还请了父亲去商议。看样子,父亲也很满意,这门婚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钟青葵眉飞色舞道,“不过三姐姐知道后,并没有很高兴,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发脾气和闹腾,只是回去后趴在床上哭了起来,我劝了好久才劝好。” “其实我挺不能理解三姐姐的。我们姐妹几个虽然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但是母亲从来没有亏待过任何人,对三姐姐尤其尽心。可她总是不满意,还觉得母亲偏心。”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气不过也会想,母亲是我的亲娘,她偏心我一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就像朱姨娘更疼爱她一样,其他几个姨娘也都更特爱自己的女儿。可是我又怕三姐姐听了会难过,所以我也一直顺着她、让着她、护着她,有什么好东西也分给她。以至于年初她跟你闹的那一次,我也先入为主的认为是你欺负了她,所以才帮着她说话。但她的婚事就不一样了,我就算心里明白,也不好说什么,更不敢说。” 夏侯纾对钟绿芙的婚事其实没什么兴趣,甚至提到这个人她都有些反感,而且她自己也满头满脑的包,更不想费神去关心其他。然而看到钟青葵为此而苦恼,她免不了要安慰几句:“说到底,这是三表姐的事情,可她自己都不愿意坦诚布公的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最后期待落空了,却又怪别人不尽心,从来不说自己的责任。你和舅母这么维护她,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也没有必要再自讨没趣。” 钟青葵抿着嘴,没说话。 夏侯纾心里明白,不管她怎么劝,钟青葵和恭王妃都不会真的对钟绿芙的事放手不管,所以她也不打算把精力花在这上面,故意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们几个从小就对我二哥有非分之想,一个个都想着要给我当嫂嫂。可是长辈们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这事儿,没门!而且我看二哥对大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感情这种事,怎么也得两情相悦吧?所以你们以后谁都别想了!因为想了也是白想!” 钟青葵伸手掐了她一把,委屈巴巴道:“你真是小气!京城里那么多女子想给你当嫂嫂,你不去管她们,却盯着我们几个自己人!” 夏侯纾哼哼道:“外面的人怎么想、怎么做我管不着也不想管,能不能做我的嫂嫂我也不知道,终归还是得看二哥自己的想法。可你们是自己人,大家都是姐妹,才得提前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你们一个个都跟三表姐一样一厢情愿,闹得家宅不宁。” 钟青葵仰着脸,目光看向天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着说:“我承认我喜欢二表哥,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喜欢。我是真的把他当哥哥的!” 你把夏侯翊当哥哥,为何看到他还要一脸娇羞的样子? 夏侯纾一脸不相信。 “我知道你不信,但这是真心话。”钟青葵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眼神里还有丝丝忧伤,“其实以前我最羡慕纯表姐和你了,你们都有自己的亲哥哥,有什么事都有哥哥帮忙。可我们却没有。如果我大哥还在的话,父亲就不会纳那么多门妾室,母亲也不必伤怀,更不会为了子嗣问题操碎了心,我也不会羡慕你们了。” 钟青葵原先也是有两个兄长的,一个是与她一母同胞的钟玄黎,一个是谢姨娘所生的钟蓝江。只不过两个都不幸夭折了。而钟瓒求子心切,无形中伤害了恭王妃,冷落了女儿,也辜负了那些对他一腔真情的妾室。 作为舅舅,夏侯纾对钟瓒没什么意见,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确实不称职。夏侯纾很能理解钟青葵的这种遗憾,便说:“青葵,我也失去了一个兄长,甚至,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听到这话,钟青葵突然就热泪盈眶,伸手紧紧抓住夏侯纾的手,愧疚道:“对不起,纾表姐,我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夏侯纾也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湿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故作大方道:“你不用觉得抱歉,我们是姐妹,我们失去的,都是至亲之人。我的兄长原本也是你的兄长,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二哥哥,谁要是敢乱说什么,我第一个替你反驳回去!” 说完她伸出一只手去帮钟青葵擦眼泪,嗔道:“傻青葵,你我年龄相差不大,所以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孩子来看待,可你毕竟还小,不要想那么多,忧虑多了会老得很快的!” 钟青葵听完最后一句,眼泪瞬间像被关了阀门一样止住了。她赶紧甩开夏侯纾的手,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脸蛋,惊慌道:“真的吗?思虑过度真的会变老吗?那我现在是不是比你还老啊?” 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夏侯纾感觉胸口气血上涌,可看着钟青葵那张焦急又天真的脸,却又只能硬憋着,完全不想再跟她说话。神 钟青葵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继续问:“纾表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侯纾努力维持着礼貌,咬牙道:“我怕我会忍不住要骂你呀!” 钟青葵一脸无辜,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的不对惹到她了, 夏侯纾已经不想再看到她那张无辜而漂亮的脸蛋了,赶紧推着她往大门口方向走,边走边叮嘱道:“你也出来好一会儿了,舅母肯定很担心,所以你赶紧回家吧!最近我跟二哥都挺忙的,你没事少来串门!” 第134章 避风头 送走了钟青葵,夏侯纾的心情突然低落起来,也没心情回演武场了。她独自一人慢慢走回清风阁,之前赛马时的汗液已经被风吹干了,但她依然觉得身上有种黏糊糊的不适感,便让巧铃烧了热水放进房间来泡个澡。 巧铃赶紧麻溜的去准备了。 夏侯纾刚泡了一会儿,云溪便进来了,笑嘻嘻道:“姑娘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大白天就开始泡澡了?” 夏侯纾不想解释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有意岔开话题,便道:“我听说若兰表姐搬了新居,与恭王府就隔了两个胡同,你回头到母亲那里打听一下具体位置,然后替我送些礼物过去吧。” 云溪听着有些不对,便问:“姑娘与表姑娘感情那样深厚,之前在赵王府帮着她说话,前阵子还特意去荣安侯府看望、她,如今她和表姑爷从赵王府里分出来,正是万象更新的时候,姑娘怎么不自己去一趟呢?” 夏侯纾无力地摆摆手说:“若兰表姐乔迁新居是大事,母亲肯定会去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免得被赵王府的人看到了又该在外面编排我了。” 云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表姑娘刚搬进新居,客人肯定很多,她里里外外的忙着,自然是无暇与姑娘你叙旧。既然如此,咱们就先送礼过去,等过一阵子那边清净些了,姑娘再去。” 夏侯纾到还真没想那么多。 云溪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多问,顺势蹲下来替夏侯纾搓洗肩背,又说:“我听说城南新开了一间茶铺,配的点心叫古楼子,是西域传过来的吃法,就是将羊肉和做好的大饼一层一层互相叠夹起来,刷上调好的青椒豆豉酱料,再放到炉子中烤制,羊肉的香味配上饼皮的酥脆,吃着香而不腻,回味无穷,姑娘可否有兴趣前往?或者我明儿出去给表姑娘置办礼物时,顺便也跑一趟城南,买些古楼子来给你尝尝鲜?不过据说要趁热吃才好吃。” 夏侯纾不是个吃货,所以对吃的没那么感兴趣,本想回绝,可云溪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应,反而是颇为遗憾的说:“据说古楼子要趁热吃才能领略到其中的精华,只怕我买回来了,羊肉就凉了,饼皮也没那么酥脆了。” 夏侯纾:“……” 云溪自顾自的思考着,突然又兴奋道:“我看姑娘还是跟我一同去吧!” 一说到吃的,云溪总是那么上心,也不知道这姑娘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夏侯纾心里烦躁,很想赶她出去,自己好好静一静。可转念一想,云溪那么卖力的向她推荐古楼子,本意并不是要带她去尝鲜,而是想哄她开心,所以到了嘴边的话就被她硬生生压下去了,改口说:“你推荐的吃食,肯定不会错,明日我们就去瞧瞧吧。” “嗯嗯嗯!”云溪欢快的点着头。 次日夏侯纾便让董效驾着马车载着她们去了城南。为了防止再发生被当街拦下的事情,她还特意让董效驾了一辆挂着夏侯氏家徽的马车。这一装饰,效果果然出奇的好,一路上非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连巡城卫看到了都十分恭敬,所以她们不光去吃了云溪说的那间茶铺的古楼子,还逛了好几家铺子,买了很多布匹和粮油给许若兰做暖居贺礼。 主仆两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回到越国公府,已经灯火阑珊,连晚膳时间都错过了。不过她俩在外面逛了一天,也没少窜进哪家铺子品尝美食,大快朵颐,这会儿倒是一点儿也不饿。 值得庆幸的是,经过这一天的闲逛和购物,夏侯纾的心情确实好了许多,果然有钱能解决生活中的大多数烦恼。 刚进内院,夏侯纾就看到李管家提着个灯笼等在廊下,灯笼里的烛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长,也将他脸上的皱纹打上了一层光晕和阴影。 夏侯纾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便迎上去问道:“李叔,你是在等我吗?” 李管家对她永远笑盈盈的,便说:“三姑娘,老奴等了你得有半个时辰了。今日国公爷有公务,外出应酬去了,郡主她说有要事要与你商量,特意让我来找你的,你赶紧去吧。” 夏侯纾越发觉得这事很奇怪,李管家是越国公府的大管家,年纪比夏侯渊还要长几岁,资历深厚,进退有度,这种跑腿传话的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来做,当然偶尔也会有顺便为之的时候,可他却说自己在这里等了她半个时辰了,这就有点不寻常了。 夏侯纾满心疑惑的谢过李管家,便让云溪先把在街上买的东西先带回房间去,自己则往钟玉卿的住处方向走去。 钟玉卿喜欢清静,所以她居住的颂雅堂里种的都是梅兰竹菊这些清幽的植物,这个季节,正是翠竹苍劲,金菊含苞的时节,将整个院子衬得幽深静谧。内室的香炉里燃着具有宁神作用的沉香,父亲还没回来,而母亲则静静地靠在铺了软垫的红木躺椅上发呆,手中握着一封拆过的信。 夏侯纾慢慢走近,目光在那封信上扫了几眼,才欠了欠身,问道:“母亲,您找我有何事?” 钟玉卿闻声缓缓回过神来,看着女儿轻声道:“纾儿,今日接到了你妙如师姐的来信,说是曲白师太近来身体不适,抱恙在床,你们好歹师徒一场,也该去看望看望。不如你明日就启程,去泊云观瞧瞧吧,该带的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这会会儿估计也该收拾好了。” 看来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命令。 夏侯纾突然愣住,记忆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八岁以前——那段被寄养在泊云观的日子,虽然没什么不愉快的,但却是她此生最不愿回想的。 当年她小小年纪便拜在泊云观住持曲白师太门下,每日与一众师姐妹读书参道,吵吵闹闹,原本也是无忧无虑的。可自从她慢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就没那么开心了。闲来无事,她便喜欢一个人跑到悬崖边的大石头上坐着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曲白师太常常看着她叹气,说她心智太过早熟不是好事。 她自懂事起就明白,自己跟其他师姐妹不一样——她是有父母兄弟的,所以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如何下山。所以八岁那年回到家后,她便再也没去过泊云观,也没见过师父和众师姐妹,只是隔三差五地通过书信联系,年节的时候派人装了满满当当的礼物送过去。 这些年来,夏侯纾对泊云观的感情也十分矛盾,她既感激曲白师太和众师姐妹当年对她的关怀与照顾,同时也害怕再回到那里。 泊云观再好,可毕竟不是家。师父和师姐妹们再亲,可毕竟不是至亲。她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至亲给予的点滴温暖,哪怕只是一天或者几个时辰。所以每次母亲来看她,她都竭力的去示弱讨好。 钟玉卿见女儿半晌没有回应,连续又唤了她好几声。 很久,夏侯纾才从往昔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看着母亲问:“您打算让女儿去住多久?”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既不说同意,也没有拒绝,总觉得是被逼迫的。钟玉卿因此十分诧异,问道:“你不愿意去吗?” 当年把夏侯纾送去泊云观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跟女儿的缘分浅,恐怕这一生都只能遥遥相望。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她经常到泊云观探望女儿,但每次都是满怀期盼地去,肝肠寸断的回。在她印象中,夏侯纾在泊云观的时候比在家中乖巧懂事多了,每次见面的时候都非常欣喜,离别的时候也不哭不闹,挥着手祈求过阵子再来,模样让人心疼。虽然曲白师太说她整天不学无术,但与众师姐妹都相处融洽,从不违反戒律、惹是生非,总体评价还是非常中肯的。所以她一直认为女儿是怀念着泊云观的生活的,但是看到夏侯纾这样的反应,她突然就有点迷惑了。 “不是的,母亲,我愿意。”夏侯纾没有驳回母亲的提议,反而是面带微笑地说,“我也多年未见她们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钟玉卿松了口气。 夏侯纾低着头想了想,又说:“母亲,中秋节前,您派人来接我可好?” 现在距离中秋节,还有二十多天。如果能在那之前赶回来,她就不用在泊云观待太长的时间。 夏侯纾委婉中带着哀求的语气,着实让钟玉卿大吃一惊,她静静地看着女儿,突然有点自责自己的安排。但是一想到京城里关于女儿的各种谣言满天飞,再加上许若兰刚分家,赵王府又开始借题发挥,她觉得为了女儿的名誉和将来,只能这么安排,就当是去避风头了。 钟玉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我的女儿,也是越国公府的姑娘,我们自然不会让你一直待在泊云观。你且安心去吧,中秋节前我便派人去接你,届时我们一家团聚,共赏圆月。” 夏侯纾笑了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女儿现在便回去收拾行装了,今日刚好买了些小玩意儿,正好带去给各位师姐妹。” 钟玉卿满意地点点头,却未察觉到女儿转身时逐渐冷下去的表情。 回清风阁的路上碰到了夏侯翊。他在原地踱来踱去,看上去有点着急,好像是特意在等她。 夏侯纾不由得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的都等着我呢?” 夏侯翊往她身后看了看,方说:“我听撷英她们说母亲特意派了李管家去找你,估摸着是有什么大事,放心不下才在这里等你,但我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我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不多余,一点儿也不多余!”夏侯纾忙说,随即情绪又低落了下去,“母亲让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去泊云观呢。” “泊云观?”夏侯翊大吃一惊,他知道妹妹心里有多抗拒那个地方。他想了想,又问:“为何这么匆忙?泊云观发生了什么事?” 夏侯纾抿了抿嘴,期期艾艾道:“大师姐来信说师父病了,母亲让我去探病,正好避避风头呢。” 夏侯翊大松一口气,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认真道:“确实该去一趟。” 夏侯纾一脸愕然:“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第135章 客栈 泊云观坐落于距离京城百余里望苍峰上,与护国寺的巍峨气派相比,泊云观显得十分不起眼。钟玉卿信佛,但是当年她听信了术士的建议后却将夏侯纾送去了泊云观,一来是因为佛门不收女弟子,恰好泊云观的主持曲白师太是智空大师的故交,便介绍了过去;二来也是因为进入望苍峰地势险峻深幽,易守难攻,入山只有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就连马车都很难通行,把夏侯纾寄养在那里相对比较安全。当然了,夏侯纾在泊云观住了八年都没能逃下山,也是因为望苍峰地势险要,唯一的一条入口被守得严严实实,她根本就无机可乘,无路可逃。 这次上泊云观,钟玉卿让云溪、雨湖和巧铃都跟了出来,同时还从夏侯渊的亲卫队里抽了十名高手骑马护送。再加上赶车的董效和另外几名运送礼品物资的车夫,一行近二十人的队伍十分醒目。 早上在家门口跟父母兄弟告别时,夏侯纾还勉强维持着笑意,可自从出了京城,她就像失去了活力一样,静静的躺在马车里,独自在脑子里细细地将泊云观的人事关系过了一遍。 有句话叫做近乡情怯,对于现在的夏侯纾来说,越靠近泊云观,她也越胆怯,像是被什么紧紧扼住了喉咙一样,无奈又无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长叹一声,以前她刻意的不去想,就以为自己忘了,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居然对泊云观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云溪憋了一路,终于听到她发出一点声响,立马欣喜道:“姑娘,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是不是饿了?”说着就去翻食盒,“郡主怕姑娘在路上饿着,特意准备了许多糕点,我特意留了几盒在咱们的马车上,还有几大盒在后面雨湖她们的马车里。要不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夏侯纾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食盒,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云溪,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顾着吃的。” 云溪跟了夏侯纾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忧心忡忡,可泊云观的回忆是夏侯纾的逆鳞之一,她也不敢轻易提及和揭穿,只好尴尬的笑了笑,又假装看不懂的样子问:“那姑娘你有没有口渴?” 不是吃就是喝,夏侯纾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溪立马识趣的闭了嘴,马车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队伍后面的马车里,雨湖一如既往的抱着一本账本,努力地集中精力翻看着。她旁边的巧铃,因为这一路的颠簸,已经陆续下车吐了好几回了,此刻正气若游丝的半倚在一个大方枕上,却又无法完全入睡。 马车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外面的车辙声和雨湖不时地翻书声,巧铃百无聊奈,偷偷拿眼睛瞅了瞅雨湖,小声道:“雨湖姐姐,咱们姑娘今日有些不对劲啊。这都走了大半天了,每一次停顿休整,她都不肯下车,也不怎么吃喝。这要是换作往常,她哪里愿意待在马车里呀!” 雨湖的视线慢慢从账本上挪开,最后落在巧铃身上,清冷道:“曲白师太病了,姑娘担心了一个晚上,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肯定没睡好。而且这一路颠簸,你都受不住了,还指望姑娘活蹦乱跳的吗?” 巧铃刚被分派来服侍夏侯纾没有多久,并不清楚夏侯纾以前的事,也不知道她对泊云观的复杂情感,自然辨别不出雨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只听到了她话里话外含枪带棒的嘲讽。她悻悻的抿了抿嘴,不敢再说话,心里却默默抱怨自己真倒霉,偏偏跟雨湖同乘一辆马车, 为首的马车里,夏侯纾又躺了一会儿,听着马车轮子咕噜咕噜转个不停,她越发烦躁起来,便问:“我们现在到哪儿了?还有多久?” 云溪赶紧挑起帘子往外面看,又跟董效嘀咕了几句,方回过身来回禀道:“姑娘,我们已经到洪县了,估计傍晚能赶到留兴村。廖护卫说晚上我们就在那里落脚,明天一早再上山。” 望苍峰则处在洪县和裕县的交界处,从京城到泊云观,需要途径洪县。马车走得慢,再加上带着那么多人和物资,拖拖拉拉的也就更快不起来,所以一天时间都赶不到。不过到了洪县,也就算是走了一半的路程了。而留兴村是上望苍峰的最后一个村落,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日落之前能赶到留兴村,并在那里留宿一晚是最稳妥的办法。 夏侯纾继续躺下,任由马车将她带往那个阔别已久的故地。 一行人紧赶慢赶,直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山的另一边才终于赶到了留兴村,躺了一天的夏侯纾也在云溪的招呼下懒洋洋的下了马车。 正是秋收时节,沿途都是黄灿灿的稻田,秋风拂过,荡起层层浪花,稻香溢满鼻尖。日落黄昏,忙碌了一天的村子终于安静下来,每家每户的房顶都升起缕缕炊烟,渐渐便有饭菜的香味飘出来,温馨而静谧,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反而显得有几分突兀。 村里唯一的一家客栈里,因为生意惨淡,中年的男掌柜趴在桌子上都要睡着了。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而且似乎人还不少,吓得他瞬间清醒过来,差点没坐稳。他赶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定睛仔细一看,整个人都高兴得要飞了起来,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客官共有几位呀?需要开几间房?” 护卫队的首领姓廖,他先一步上前去交涉。得知客栈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客人,双方很快就达成了意向。廖护卫扯下腰间的钱袋掏出几块银子丢给掌柜,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后面的一个侧院。 掌柜姓孙,他眉开眼笑的收起银子,然后领着她们去侧院客房歇息。 留兴村的客栈跟寸土寸金的京城不一样,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这里没有两三层的高楼。客栈里吃住、仓库、马厩等功能都很齐全。 从客栈的铺面进去,便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正前方是一个挑高了的的大房子,里面住了客人,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月洞门,视为左右侧院。 夏侯纾她们包下的是左边的侧院。院子里整整齐齐的修建了几栋只有一层的木屋,楼栋之间的间距也很宽。按照廖护卫的安排,夏侯纾及三明婢女住在中间的那栋房子里;车夫们要赶路,把马匹和携带的物资安置好后则睡在右边的屋子;剩余的十个护卫,则分成两班,轮班值守。 刚安置好,客栈的老板娘就带着人用木桶提着热水来给她们洗手,见她们排场很大,也很讲究,看上去非富则贵,暗自琢磨了一番后便问:“我们客栈店小,人手也少,不知客官晚上是否要多准备些热水来沐浴?如果需要的话,我得提早吩咐灶上多烧些水,免得耽误了贵客。” 夏侯纾在马车上躺了一天,也没怎么出汗,可这一路行来,路面并不平稳,即便她在马车里垫了厚厚的软垫,还是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如果这个时候能够泡个澡舒缓一下筋骨,那是再好不过的。还有云溪她们几个平时虽然不像她这么养尊处优,但甚少出远门,也没在马车上颠簸这么久,肯定都希望能好好沐浴一番。 她便点了点头。 老板娘笑嘻嘻的应下,就识趣的出去安排了。 随后一行人用了餐,沐浴用的热水也烧好了。几个婢女又赶紧替她准备沐浴用的东西。 夏侯纾便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顺便留意了一下几个护卫值守的位置,看上去确实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廖护卫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用意,走过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这次带出来的人都是国公爷亲自挑选的,不管是警惕性还是身手都是经得住考验的,姑娘晚上大可安心住下。” 夏侯纾笑了笑道:“廖护卫是父亲器重之人,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罢了,你不必一直盯着我,去忙吧。” 廖护卫不疑有他,便告退了。 夏侯纾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屋子里的沐浴用品也准备就绪,她不习惯用人一直在旁边守着,就打发她们各自回去沐浴,晚上才能睡个好觉。 几个丫鬟欣喜万分,赶紧去自己的房间洗漱去了。 夏侯纾怡然自得的泡在热水里,才觉得身体里的筋脉慢慢活络起来,也让她慢慢放下了戒备。随着浸泡的时间越来越久,她又开始昏昏欲睡。 水汽氤氲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极为突兀。夏侯纾顿时惊醒过来,睁大眼睛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房内除了她,并无他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昏睡了多久,以为是云溪她们洗漱完毕,打算进来叫她了。便对着房门的方向慵懒道:“进来吧。” 可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人进来。 “云溪?”夏侯纾又叫了一声。 外面依然没有人应答。 夏侯纾疑惑了一会儿,立马起了疑心,赶紧从浴桶里出来,顺手拿了衣架上的衣衫,也顾不上要先擦干身体,直接裹了上去。 穿好衣裳,她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警惕地慢慢往外走。房间里的油灯还燃着,给整个屋子都渡上了一层暖黄色,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进来。 也许是哪里来的野猫吧,夏侯纾安慰自己。 她刚松了一口气,转身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吓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快速底抽出匕首招呼上去。而对方也担心她惊叫出声引来其他人,早有准备,不仅先一步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还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中的匕首,并将她桎梏在怀里。 这是什么情况? 电光石火间,夏侯纾心里突然涌现出许多疑惑来。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潜入他的房间里?廖护卫呢?不是说带出来的护卫都是高手吗?他们都去哪里了?外面又发生了什么? 第136章 误会 “你别出声,我没有恶意。”对方低声道。 没有恶意?这是夏侯纾最近听过最多也最恐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大半夜的,他一个男人都避开她的护卫,偷偷摸摸潜入到她的卧房里来了,还叫没有恶意?那什么才叫做恶意? 面对暴力制服,夏侯纾不是个会轻易服软的人,她用没被控制住的左胳膊肘狠狠顶向对方的腰腹,趁着他躲避的刹那快速地挣脱他的桎梏,发起反击,但不过两招,又被对方控制住了。 她大惊失色,抬头诧异地望着他道:“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齐南笑了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武功。” 没有说过吗?夏侯纾仔细回忆她们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尤其是在护国寺的时候。他虽然有种临危不乱的心性,可面对那么多刺客的攻击,却从未出手反击,而且还被刺客伤了胳膊。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不会武功。也是因为这个,她才被迫卷入那场大乱斗的,与他们有了纠葛。 夏侯纾越想越气,怒道:“在护国寺的时候,你明明不会武功的!” 齐南想了想,毫无愧疚的说:“不怕被你笑话,我那时候肩胛处受了很重的伤,还被下了药,完全使不上力。所以,是你误会了。” “你这个骗子!”夏侯纾根本就不关心他当时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伤不能运功,“你是没有承认过自己会武功,但你也没有否认!” “这很重要吗?”齐南问。他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夏侯纾会抓住这点不放。对他自己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区别。难道当初她知道自己其实会武功,就不会出手相助了吗? “重要!”夏侯纾恨恨道。她早就因为自己救过他而后悔了,如今知道他原来是会武功的,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她想了想又说:“但也不重要!” 齐南听了满脸疑惑。 “主要还是得看人!”夏侯纾补充道。 “原来如此。”齐南勾了勾嘴角,目光不由得又打量了夏侯纾一眼,但马上又像被刺了一样赶紧又收了回去。 夏侯纾刚刚急着从浴桶里出来,没来得及擦拭身体,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衣衫也被水浸湿了,整个人的曲线若隐若现,样子不大受看。 意识到这一点,夏侯纾立马大叫起来。尽管齐南眼疾手快,赶紧又捂住了她的嘴,但她之前的尖叫声还是传到外面去了,轮值的五个护卫立马从几个方位冲向他们所在的屋子。 情急之下,齐南突然说:“夏侯姑娘,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于你的名声也无益啊!” 那又如何?夏侯纾不服气的拼命挣扎。跟来的都是自己人,现在这种情况,她不向自己人求救,难道要相信他这个心怀不轨的骗子吗? 齐南拗不过她,只好使出了杀手锏,低声道:“褚黎安也在外面,他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你的人,不是他的对手。” 卑鄙无耻!禽兽不如!夏侯纾暗骂道。但同时,她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她的人目前毫发无损。这算是个好消息。 不是自己人窝囊不够强,而是敌人过于强悍和嚣张。 房门外,廖护卫知道夏侯纾是在沐浴,也不好直接闯进来,一边拍门一边询问道:“三姑娘,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方便进来吗?” 夏侯纾想说自己非常不好,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齐南刚说褚黎安也来了,再联想起褚黎安在护国寺连续解决了十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时的场景,她不得不做那个识时务的俊杰。随后她把目光投向齐南,这个人能够避开护卫们的耳目潜进来,武功也不会差,甚至比自己还好。这样看来,以后她还得更加提防他才是。太危险了! 廖护卫依然还在大力的捶打着门扇,见里面毫无动静,只好继续喊话:“三姑娘,你要是不说话,我们可就闯进来了!” 闻言夏侯纾心中一紧,马上用眼神暗示齐南,如果自己再不出声的话,外面的人一定会砸开门闯进来的。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他若不想两败俱伤,就先放开她。 齐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直接放开了她。 他这般迅速和自信,夏侯纾还真就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了。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对外面的廖护卫等人说:“我还在沐浴,不太方便,你们先别进来。我这儿没什么事了,就是刚才看到了一只老鼠,被吓到了而已,你们先回去吧。”说完她想了想,又说,“一会儿让云溪进来吧。” 多叫一个人进来,她才有个保障啊。 廖护卫原本还有些怀疑,但听到夏侯纾要让云溪进去,也就放心了,便带人走开了些,自己则去叫云溪。 云溪她们几个原本也在沐浴,听到外面的拍门声音也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个个都吓得赶紧起来穿衣服,披头散发的出来了。又听到廖护卫说夏侯纾只是被老鼠吓着了,稍微放心了些,赶紧回房去梳头发。 正屋里,齐南看着夏侯纾,轻笑道:“你还真是聪明,知道多叫个人进来,我就不会把你怎样。不过,你刚才说被老鼠吓到了是什么意思?” 夏侯纾没有否认自己的小心思,但是对于他后半句话,她也不想解释,冷声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听不懂就算了。” 齐南他哪里是听不懂,他只是不喜欢被她形容成“老鼠”,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所以他识趣的没有再问。 警报已经解除,夏侯纾收起自己的匕首,才板着脸质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刚才在沐浴,你是不是……” 是不是都看到了? “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齐南十分诚恳地解释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你在沐浴,进来的时候,你已经在里面了,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而你的那些护卫都不是泛泛之辈,我进来一趟不容易,也不好贸然离开,所以就站在外面等你。可是你一直没有出来,我担心你睡着了,才故意弄出了声响,引起你的注意。” “你说的都是真的?”夏侯纾半信半疑。心里却在嘀咕就算我不是在沐浴,难道你就可以大晚上的潜进来吗? “绝无虚言!”齐南认真道。 “可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骗子的话?”夏侯纾对他完全不信任。恐怕正常人都不会去相信一个身份不明还神出鬼没的人。 “那你想要我怎么说?”齐南眉头微蹙,显得有些无奈,“难道让我说我什么都看到了?” “你到底有没有廉耻之心?”夏侯纾气得牙痒痒。 齐南不跟她争辩了,再次郑重的表示自己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夏侯纾依然保持着对他的怀疑,可又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是纠缠,又问:“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齐南没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正是他上次在南蒲书斋非要送给她的金叶子,不过后来又被她还给了崔掌柜。 夏侯纾极为震惊,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那片金叶子不可思议道:“就因为这个?” 齐南点头道:“我说了这是送给你的,也是我对你的一个承诺,你既然接受了,就应该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你转头就交给了崔掌柜,还让他还给我,所以我只能再次给你送过来了。” 什么叫做信守约定?那是她自愿接受的吗?她当时要是不假装收下,他会轻易放她离开吗?她连见都不想再见到他,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收下他的东西?所以他们之间有个屁的约定! “就因为一片破叶子,你从京城跟踪我到这里,然后还大半夜的潜到我房里来来威胁我?”夏侯纾忍无可忍,“你脑子没病吧!” 看到她怒气冲冲的样子,齐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渐渐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这一系列做法的初衷,可他确实又这样做了,还一次又一次的引起了对方的反感。 “夏侯姑娘,我只是希望你收下它。”齐南艰难而又真诚地说。 夏侯纾根本就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指着大门处说:“你能不能赶紧消失在我面前?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你!” 齐南的神情有些诧异和失落,连眼底都浮起了一层寒意。 夏侯纾寸步不让,恶狠狠地瞪着他。 两人之间如同划分了一道楚河汉界,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谁也不肯上前一步,但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恰巧云溪在外面敲门道:“姑娘,你洗好了吗?我进来了!” 夏侯纾急需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分散一下自己的怒气,便说:“听到了吧,我的人要进来了,你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吗?” 说完她也不顾齐南的反应,大着胆子往门口走,亲自去替云溪开了门。等她再转过身来时,房中灯火摇曳,已经不见了齐南的身影。而中间的圆桌上,赫然放着一方帕子,帕子里面拖着那片金叶子。 夏侯纾心中又气又无奈,暗骂这个人还真是固执得可怕! 云溪也看到了那片金叶子,瞬间警铃大作,问道:“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姑娘,你不是还给崔掌柜了吗?” 夏侯纾不知该怎么解释才会让云溪稍微安心,便说:“他又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云溪细细琢磨着她的话,“什么时候的事?你最近都没怎么出门,什么时候见过他了?难道刚才……他怎么敢!” 夏侯纾担心她的声音太大传到廖护卫的耳朵里,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轻声劝说道:“你小声点,别让外面的人听到了。如你所见,他刚才确实来过,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你放心,依我之见,他应该不会对我怎样,你等下出去告诉廖护卫,请他们夜里提高警惕,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第137章 再入泊云观 云溪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知道这事闹大了对夏侯纾的名声无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赶紧出去提醒廖护卫,让他们千万把院子给收好了,但凡有个什么好歹,回去谁都不好交差。 廖护卫原本还有点相信夏侯纾说是被老鼠吓着了的,可听了云溪的话,他反而更加迷惑了,不由得暗自揣摩起方才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来。不过那毕竟是女子的卧房,未经允许他也不好直接闯进去,所以他有意无意的从门口往里面看,确认夏侯纾好好地在里面,才稍稍放心了些。随后他又给其他几名属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今晚一定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务必看好院子,明日安安全全的把姑娘送到泊云观。 房间里,夏侯纾再次看向那片金叶子,眉毛皱得都快打结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固执又难缠的人呢? 他的身份很特殊,甚至可能是皇亲国戚,武功也深藏不露,身边还有绝顶高手相助,甚至可以悄无声息的绕过廖护卫他们的巡视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她的卧房里,这太可怕了!光是想想都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夏侯纾气得一挥手将那片金叶子联通手帕一起扫落在地,金属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引得外面的廖护卫等人眉头紧皱。 夏侯纾也顾不上那么多,又走过去狠狠地把金叶子踩了一脚。随后她转念一想,齐南因为她把金叶子还回去才一路从京城跟踪她到留兴村,如果再让他知道自己又把金叶子随手丢了,他会不会跟着她上泊云观?或者说做出其他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斟酌再三,夏侯纾还是妥协了,弯腰将地上的金叶子和手帕都捡了起来。他不是逼她收下吗?那她就收下好了,反正这么小一片叶子,既不起眼,也不占地方,随便往行囊里一扔就行了。 云溪交代完廖护卫,又转身进了屋来。她看到夏侯纾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衣裳也有润湿的痕迹,马上替她处理,一边还不忘碎碎念:“姑娘,如今虽还没有完全入秋,但天气已经凉了不少,夜里尤其要注意保暖,你这个样子要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夏侯纾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今晚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不就是被老鼠吓着了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云溪马上接过话茬,“姑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害怕老鼠的!” 夏侯纾满意的点点头,对,她可不就是被老鼠吓着了吗? 屋子外黑暗的角落里,被称之为“老鼠”的齐南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那丝因为夏侯纾终于收下了金叶子而浮现的笑意,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果然还是吓着她了吗? 看来,他以后还是不能这么莽撞了。 过了一会儿,雨湖和巧铃也过来了,三个人一起帮着夏侯纾擦头发换衣服,一直服侍她睡下,才打着哈欠回自己的卧房。 大概是因为赶了一天路又泡过澡的缘故,这一夜,夏侯纾睡得很好。云溪最初还有一丝担忧,后面也沉沉睡去,雨湖和巧铃则睡得人事不知。 翌日一早,夏侯纾在村子里的鸡鸣声和老黄牛脖子上铜铃的叮当声中慢慢醒来。客栈的老板娘一大早就守在外面了,听到夏侯纾起床了,就借着送热水的机会进去一个劲的跟她道歉,说是自己一年也会放两次老鼠药的,但还是没想到居然会有老鼠跑到客房里来,还惊扰了客人。 夏侯纾原本就不是被老鼠吓着了,也不想看到老板娘愧疚抱歉的样子,直说是自己胆子小,身边的人小题大做了。然后转头向云溪眨眼睛,怎么昨晚发生的事,这才睡了一夜就闹得众所周知了? 云溪也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老板娘不愧是做生意的,还是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立马解释说:“昨晚姑娘院子里动静太大,惊扰到了隔壁院子里的人,这不,今天一早就来找我们投诉。我这好说歹说,他们才不计较了,然后就退房走了。” 夏侯纾满脸疑惑。隔壁院子的人,那不就是齐南和褚黎安吗? 村子里不比京城,大家相处了几十年,彼此之间知根知底,甚至上下几代人的经历都清清楚楚,但凡来个面生的,村民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有意无意的观察对方的去向。而且留兴村里只有一间客栈,齐南和褚黎安要想不引起他人注意,只能假装是路过的旅客,也只能留宿在这间客栈里,所以昨晚他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出现在她的房间。而他们今早又特意去找客栈的老板投诉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倘若他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直接安安静静退房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老板娘见夏侯纾神色阴晴不定,又想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居然带了那么多护卫和物资,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人,赶紧借口隔壁院子刚退房,他还得去收拾出来就匆匆离开了。 云溪趁着雨湖和巧铃都出去了,凑到夏侯纾跟前轻声说:“姑娘,你说齐公子他们故意去找老板娘投诉,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已经走了?” 夏侯纾恍然大悟。对呀,他怎么没想到?可能人家就是想告诉自己他们已经离开了,并无其他想法。 “云溪,你真聪明!”夏侯纾夸赞道。 云溪嘿嘿笑了笑,挠了挠额头不好意思道:“我也是瞎猜的。”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夏侯纾喃喃道,“他们走了也好,省得待会儿难堪。” 云溪对此十分赞同。 一行人按部就班的洗漱、吃早点,然后开始上山。 沿着望苍峰的青石板铺就的山道逐级而上,山涧流水自上而下川流不息,阵阵山风透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声、雨声、流水声混合起来,仿佛是天籁之音。道家崇尚朴素自然,泊云观深藏于枝繁叶茂之间,感觉格外幽深,而大多建筑又取材于大自然,像竹木、藤条、树皮、树根等,没有丝毫人工的修饰,与四周的山林岩泉融为一体,的确分外和谐。 泊云观上一代住持是化宁师太,坐下共有三个亲传弟子,分别叫曲云、曲怀和曲白。其中曲白师太就是夏侯纾的师父。 曲白师太本姓姜,原是北边的世家女子,家境优越,父兄和善,她还曾与人订下过婚约,不过后来发生了战乱,她们全族覆灭。当时曲白师太正好与未婚夫婿约好在外相见才幸免于难,不过她那未婚夫婿后来也在逃亡中为了护住她不幸丧命,她便发誓此生不再嫁。再后来她跟着逃难的人一路南下,最后在泊云观出了家。因其天资聪慧,悟性又高,深得恩师化宁师太的器重,在大弟子曲云意外去世、二弟子曲怀还俗娶亲之后,又将整个泊云观传给了她。曲白师太担任住持以来,从未辱没恩师的名声,还将泊云观发展壮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清修之地。 曲白师太座下共有入门弟子十二人,并称为“望苍峰十二仙姑”,夏侯纾则是曲白师太唯一的俗家弟子,不计算在内。并且由于她的身份比较特殊,曲白师太也教导门中弟子不准外传,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曲白师太的十二名弟子都是她年轻时收养的孤女或者被父母遗弃的女婴,不过在曲白师太的教养下,一个个都平安长大,且各有所长。 大师姐妙如是曲白师太南下逃难途中捡到的,在众师姐妹众年龄最长,而她性情温和、心细如尘,虽然功夫不及其他师妹,但是对师长毕恭毕敬,对师妹关爱有加,更是协助曲白师太把泊云观打理得井井有条。夏侯纾幼时没少受她关照,对她也比较依赖。 二师姐妙非擅长舞剑,一柄长剑被她舞得出神入化,众师姐妹中无人能及,但她从来不自视清高,反而一心协助大师姐打理泊云观的大小事务。 七师姐妙离擅长抚琴,且以琴为武器,琴声悠扬婉转,抑扬顿挫,摄人心魄,就连偶然听了一次的钟玉卿都赞不绝口。那时候夏侯纾以为母亲喜欢会弹琴的女孩子,为了讨她开心,偷偷央求母亲下次来的时候给她寻了一本琴谱。钟玉卿不知实情,只当女儿突然开窍了,回头特意命人给她寻了一本罕见的琴谱快马加鞭送过去。夏侯纾拿到琴谱后就欢欢喜喜地去找妙离,以此为条件求她教自己弹琴。妙离生性孤僻,喜欢独来独往,看在那本琴谱的份上,再加上夏侯纾锲而不舍的死缠烂打,勉强答应教她。不过夏侯纾没学多久就被接回京城了,所以也没有从妙离那里学到琴艺的精髓。现在的一手琴技,也是后来母亲专门请了名师来教导的。 最小的师妹妙情年纪最小,性格最是机灵古怪,也是所有人的开心果。夏侯纾离开泊云观的时候妙情才六岁,后来便只是偶尔听到妙如师姐在信中提到她怎么闯祸了被师父惩罚,又或者是故意捣蛋被师姐们逼着练功,也不知道是否女大十八变,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此外泊云观还有一个特殊的弟子叫妙辰,他是曲云的嫡传弟子,也是年幼被收留上山的孤儿。十年前,曲云外出云游时不幸遇难,留下唯一的弟子妙辰。妙辰当时已经十几岁了,本可自行决定去留,但他不愿离开泊云观,所以曲白师太就让他留下来了,住在泊云观的外院,只有白天才能进内院跟其他师姐妹一起练功。 夏侯纾长叹一声,以前她刻意的不去想,就以为自己忘记了,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居然对泊云观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如今再次踏入泊云观,她也应该换一种心态来看待这里的人、事、物了。 或许,她应该更加坦然的面对过去,面对自己害怕和担心的那些事情,才能更加坦然的面对泊云观里那些对她关照有加的众人。 第138章 久别重逢 夏侯纾一行启程得匆忙,从收到妙如的书信到决定来泊云观,再到收拾行囊集体出发,前后加起来统共没超过十二个时辰,所以没有按照惯例先派人上山通报,泊云观的人自然不知道她们会来得这么快。 行到山门处,车道越来越窄,马车已经不能再往里面走了,马车里的人不得不下车步行。廖护卫等人则帮着几个车夫搬运车上给泊云观众人带的礼物。 趁着大家在忙活,夏侯纾领着云溪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山门后有一大一小两个熟人。大的纤瘦高挑,气质冷清,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小的长相甜美,稚气未脱,下巴上还有些许婴儿肥。两人似乎在吵架,吵得急了,大的直接拔出剑来吓唬小的。但那年幼一些的女孩丝毫不畏惧,甚至倔强的仰头望着对方,叉着腰继续与之理论,气势上丝毫不输前者。 一看到那个拔剑的姿势,夏侯纾便知道大的是擅长舞剑的二师姐妙非。至于小的那个,看年纪和神态,应该就是小师妹妙情了。 夏侯纾挺住脚步看着她们吵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从前年少不更事的岁月里,她也曾与众师姐妹们这样吵吵闹闹过。二师姐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喜欢用武力来压制下面的师妹。这些年来,她自以为逃避的是不愿意面对的过去,但也错过了很多温情与美好。 “姑娘?”云溪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提醒道,“看服饰,前面的两位似乎是曲白师太的弟子。” 泊云观的弟子服饰是统一的,里面是一件杏色道袍,外面罩一件青灰色纱衣,腰间则系一条黑色腰带。通身上下既有修道之人的清雅,又不失干净利落。而自曲白师太开始,泊云观就只收女弟子,所以每当她们穿着这一身道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总给人一种天女下凡的错觉,是以得到了“望苍峰十二仙姑”这一雅称。 “我知道。”夏侯纾擦了擦眼眶,“是二师姐和小师妹。没想到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许多,尤其是小师妹,我都开认不出她来了。” 说完她就往前走了好几步,对着吵架的两个女孩子说:“两位仙姑别光顾着吵架呀,客人都到大门口了,你们不迎接一下吗?” 两个吵得热火朝天的女子这才转头看向夏侯纾,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众人。妙情便说:“你们是何人?从哪里来的?可曾有提前递拜帖?” 没想到看上去甜美的妙情长大后会变得凶巴巴的,夏侯纾有些诧异。她故意哎呀一声,为难道:“我们慕名而来,未曾提前递上拜帖,不知两位仙姑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山歇息?” “那可不行!”妙情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我们泊云观地方小,从来不接待不速之客,你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她的话音刚落,立马就被妙非瞪了一眼,责怪她不会说话。 妙情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何不妥,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妙非拿他没办法,才转头对夏侯纾说:“姑娘远道而来,我们本该以礼相待,可近日家师身体抱恙,我们师姐妹都忙着照料恩师,实在抽不开身,也没有精力招待你们这么多人。你们还是请回吧。” 话是说得委婉了一些,可意思还是一样,都是不愿接待。妙情忍不住撇了撇嘴表达着不满。 夏侯纾想了想,又道:“仙姑的意思是不愿意招待我们了?” 妙非微微颔首道:“实在抱歉,请恕我们无能为力。” 夏侯纾撅了噘嘴,故意道:“那我要是走了,你们可别后悔哦。” 这话听起来很是怪异,妙非不禁皱起了眉头,凝眸仔细打量着不远处的年轻女子,心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妙情还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立马摒弃前嫌,与妙非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冲着夏侯纾怒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们都说招待不了了,你还死皮赖脸的要赖在这里不成?你要走便走,谁后悔谁是小狗!” “这话可是你说的哦!”夏侯纾乐道。 小时候她们捡到过一只不足双月的小野狗,偷偷藏在院子里养着,为了好多馒头和水才取得了小野狗的信任。有一次,她正拿了埋头来喂食,妙情不懂事,上来就往狗屁股上呼了一巴掌,正在吃饭的小野狗惨叫一声,转头就往她的手上咬了一口,然后跑到花坛里多躲了起来。妙情被吓坏了,呆了好久,等到疼痛感传来,她才扬着一直肥嘟嘟的小手哇哇大叫。后来还是妙辰师兄赶来给她上药包扎,然后妙如师姐又抱着她好一顿安慰才算把她哄睡着了。自此之后妙情就特别怕狗,总觉得狗是一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但其实很凶恶的动物。所以她是真不喜欢狗。 妙情不知道夏侯纾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满脸怒意的瞪着她。 夏侯纾意识到妙情是真的认不出自己来了,心里有些许失落。然后她看向妙非,又道:“二师姐,你不会也认不出我来了吧?” “你是……”妙非满脸的迟疑,但在听到“二师姐”这个称呼后,脸上难得的绽开了一个笑容,“你是纾儿?” “纾儿?”妙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书儿琴儿的?” 夏侯纾立马又上前走了几步,然后在她们面前转了一个圈,停下来将脸凑过去,道:“二师姐,你瞧瞧我这张脸熟不熟悉?是不是因为我越长越漂亮了,所以你都认不出来了?” 妙非细细盯着她的脸,尽管她的眉宇间依稀还看得出当年的影子,但七八岁的女孩子和年过及笄的少女在容貌和着装还是有区别的,咋看一眼,还真看不出是同一个人来,所以她好半晌才确认这就是她那个几年不回来一次的俗家师妹。 妙非气得伸手掐了她的胳膊一把,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年你来泊云观的时候,又瘦又小,还病殃殃的,就连你母亲都担心你活不了,哭哭啼啼的舍不得放手。师父一句话都没说就把你留下来了,为了你,她没少操心,大师姐跟我也没少熬夜守着,妙辰师兄为了给你治病,把大师伯留给他的医术翻了个遍。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你就像长硬了翅膀的鸟儿一样飞走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回来探望我们,真是白疼了你一场!” 妙非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事,如今说起来也仿佛历历在目。对此,夏侯纾很是心虚,只好一边抱着自己的胳膊叫疼,一边小声喃喃道:“我不回来,二师姐说我没良心。如今我回来了,二师姐却连山门都不让我进了。看来我只能在这里安营扎寨,等众师姐们的气消了才能入山。” 妙非呸了一声,笑骂道:“你这人真是回家几年不光长了个头,还长出了许多心眼子来了,看来京城的水土并不那么纯粹!哼!少拿这些话来敷衍我们,要请罪你自己去,我可不替你通传!” “这就被二师姐看出来了?”夏侯纾佯装出一副被拆穿后的窘迫样子,“既然如此,那二师姐就是同意让我们上山了?” “你……”妙非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还是被她钻了空子,气得转头叮嘱妙情,“看到了没有,山下的人,都是这样诡计多端之辈,甚至有的比她还可恶,你要是下山去,指不定被人骗去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妙情尚处于懵懂状态,听了妙非的叮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说:“我原本就是要去寻夏侯师姐的,如今他既然来了,我就不去了。” 夏侯纾听得有些懵,看了看两人,便问:“小师妹说要下山去寻我,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帮忙解释一下吗?” “这还不是怪你!”妙非马上瞪了她一眼,解释道,“这几年你们府上的节礼和各种物资倒是从来没断过,但是你人却从未露面。这些日子,师父的身子每况日下,她看着我们几个,总是念叨着还有一个徒弟,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准备要嫁人了。我们几个束手无策,也不想师父留下什么遗憾,才让大师姐写了信托人带到京城去。妙情她性子急,见信送出去好几天了也不见回音,吵着要亲自下山去寻你。别说她了,我们之中除了大师姐,至今没有人下过山,连京城是什么样子都只在书上看到过,更不清楚你们越国公府的大门朝东朝西了。我们拦着她不准下山,她就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溜了出来,要不是我警觉,一路跟了来,都不知她此刻已经溜到哪里去了。” 夏侯纾听完看了看妙情,心想这孩子真是执着啊。可转念一想,这都是自己惹下的祸,要是妙情真的因为下山寻她而出了事,她真的就罪孽深重了。她垂下头惭愧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一点儿来的。” 妙非最不喜欢看她这幅愧疚的样子,突然严肃道:“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去见师父要紧!” “对对对!”夏侯纾点头如捣蒜,“我要去见师父!” 妙情见状,赶紧拉住夏侯纾的手,道:“走,我带你去!” 夏侯纾也顾不上其他,跟着妙情往里面走。 妙非摇摇头,这才回过神来招呼云溪和廖护卫等人一同入山。 夏侯纾一路小跑着跟妙情来到了曲白师太住的静室,途中还遇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都来不及打招呼。 静室里,曲白师太虚弱无力的躺在卧榻上,时不时咳嗽一声,一旁服侍的妙如马上就会去给她擦擦嘴角顺顺气,照顾得无微不至。 走得近了,夏侯纾才看清榻上躺着的曲白师太骨瘦如柴,面容苍老,发丝干枯而花白,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妪,再也不似她记忆里那个神情和蔼,笑容慈善,技艺超群、仙风道骨的住持师太。 夏侯纾扑通一声跪倒在卧榻前,对着榻上的人磕了三个响头:“不肖弟子夏侯纾叩见师父!” 第139章 师徒?母女? 榻上的老人闻声慢慢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陌生的少女。少女娇俏的容颜渐渐与她记忆中那个稚嫩的孩童面容融合在一起。她亲手抚养了十几个孩子,可夏侯纾无疑是最特别也是她最不能看透的那一个。小小年纪心思就重,却又不愿跟身边的人说。其他弟子好歹一直跟着她,可夏侯纾自从回京后,礼品是没断过,人却从来不曾露面。她不曾一次的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愿见自己。 看着看着,曲白师太慢慢就热泪盈眶。 “你……”曲白师太刚想说话就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堵等慌,赶紧转过头去剧烈地咳了起来,吓得几个弟子纷纷拥上前去服侍。 夏侯纾第一次见到曲白师太这个样子,更是吓得不轻,仓皇之下也不敢站起来,直接双腿跪着往榻上扑过去,帮着师父轻拍着胸口顺气。 曲白师太趁机抓住了夏侯纾的手,追问道:“你,你真是纾儿?” 夏侯纾早已泪流满面,她愣了一下,反手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不住地的点头道:“师父,我是纾儿!我回来了!能看到你真好!可是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曲白师太平静了许多,又缓了一会儿,才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不必忧心。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不,不够!”夏侯纾摇着头说,“师父,纾儿错了。纾儿这些年不该躲在京城不来看您的。纾儿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您再给纾儿一个机会好不好?让纾儿来陪陪你!” 曲白师太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你的人生还很长,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可我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活够了,也不想再白费力气了。如今能够见到你,知道你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侯纾拼命地摇着头,她是真的后悔了。将她从一个不足一岁的病儿养到八岁,养成了一个漫山遍野活蹦乱跳的女娃娃,其间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可她毫无怨言。如果说钟玉卿给了她生命。那么曲白师太则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曲白师太对她而言,就像自己的另外一个母亲。 幼时她刚能够明白钟玉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时候,觉得很荒谬。怎么会有母亲担心女儿的命格太硬把她丢在道观里养着的?可她现在觉得,自己这些年一直逃避将自己养大的曲白师太才更荒谬。她真是太狠心了,因为自己的心魔,竟然师徒之情和孝义都不顾了! 她真心希望上天能给她一个补过的机会,让她能多陪伴曲白师太,弥补自己的亏欠,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旁边的妙如早就听惯了曲白师太的这套说辞,可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她作为大师姐,平时除了跟年龄相差不大的妙非唠叨几句,心事再无人可说。偏偏妙非性子冷淡,每每听了都要拿话怼她,渐渐的她就不自讨没趣了。 她看了看夏侯纾,便解释说:“师父是夏日里感染的风寒,当时她只觉得天气热,想着过几日就好了,所以没当回事。我们给她熬的药,她也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倒了,屋子里的盆景都被她浇怀了两棵。入了秋之后,山里的天气骤然变凉起来,师父的病情也加重了。妙辰师兄来日日来诊脉,药也开了一大堆,却不见好转。他还担心是自己医术不精,耽误了师父的病情,特意从山下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师父这病是被她自己给拖垮的。最近这些日子要不是我们天天一口一口的给她喂药,看着她咽下,一直等她没机会再吐出来才罢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听到大弟子在说自己并不怎么光彩的事,曲白师太明显就不高兴了。她摆了摆手,继续辩解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师父!”妙如大声提醒她不要说丧气话。 曲白师太摆摆手又道:“我的身后事早已安排好,你们都不用难过。”然后看向妙如,“你是大师姐,我走之后,你要好生打理好泊云观,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 妙如只是哭,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曲白师太就当她是默认了,然后目光转向嘤嘤啜泣的妙情,道:“十几个孩子里面,你是最小的,没经历过什么事,人也单纯。师父知道你一直想下山,可又担心你被人欺负受人骗,一直不允许你下山。我走后,你若还是想下山去见识一番,你就去找你夏侯师姐,她们家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能护着你。” 妙情闻言哭得更大声了,赶紧说:“我不下山了!也不去什么京城了。山下没什么好玩的,还是山上好,只要师父和师姐们在,我哪儿也不去!” 自己养的孩子自己知道,曲白师太才不相信妙情这是发自内心的话,便对夏侯纾说:“你这个小师妹,跟你一样,从小就有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只是我乃一介出家之人,身无俗物,能力也有限,不能一一满足她。日后她要是真的在山上熬不住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吃太多苦。” 夏侯纾点点头,然后拉了妙情的手,方回保证道:“师父你放心,日后不管哪位师姐妹要下山,只要她们愿意找我,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倾力相助。”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曲白师太缓缓点着头,“起来吧,一直跪着做什么?” 妙情胡乱擦了一把眼泪,赶紧扶着夏侯纾起身。 曲白师太看着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一如从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妙非也进来了。她把云溪和廖护卫带进来后,就吩咐另外几个师妹去安排了,自己则匆匆赶过来,就想看看师父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俗家弟子后会是什么反应,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曲白师太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的二弟子进来了,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叮嘱道:“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要叮嘱你。妙非,你是二师姐,虽然你各方面都比你大师姐优秀,但是这住持之位我还是要传给她,日后你要好好辅佐她,切不可生了觊觎不轨之心。” 曲白师太是个直肠子,对自己的弟子说话,从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所以就算是这样的警戒之言,也是当着大家的面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妙非先是愣了愣。她的实力在泊云观有目共睹,但是大师姐妙如的性情确实更适合做住持。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大师姐争什么。 妙非反应过来不由得嗔怪道:“大师姐是大弟子,我们下面十几个自小受她照顾,敬她爱她都来不及,日后自然是要好好辅佐她打理泊云观的。师父若是不放心,那就天天盯着我们,有你在,我们谁也不敢造次。” 曲白师太听出二弟子又想劝她,转过脸去不想跟她说话。 妙非却没打算就此打住,继续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从小你就告诉我们,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就要熬了苦苦的药灌我们喝下。可到了你自己,你却样样都反着来。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又教我们如何信服?” 曲白师太收养了那么多徒弟,要强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会被自己的弟子怼得无言以对,便把脸转得更往里面了。 夏侯纾突然发现,这一屋子人,哪里像什么师徒和修道之人,明明就是日渐式微的倔强母亲,遇到了态度强势的倔强女儿。什么清心寡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都是假象,有的,只是俗世人家浓厚的母女情。 而她,原先也是这其中一员。 妙非并未因此而有所动容,眼睛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夏侯纾,心中一动,又道:“师父,你不是天天念叨着夏侯师妹吗?如今她人来了,你却把脸别到一边去,是不想认这个徒弟了吗?你要是不想认了,我也不让她在这里碍你的眼睛,立马把她赶下山去,正好她带来的那些人和行囊都还在外院呢,收拾起来也快。” 夏侯纾心里顿时委屈至极,赶紧冲着妙非作了几个揖。她都已经在做深刻反思了,为什么二师姐还偏偏要拿她的事来举例戳大家的心窝子?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吗? 妙非直接无视夏侯纾满腹的哀怨与求饶,继续盯着曲白师太:“师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曲白师太果然中招,缓缓转过脸来,盯着她无可奈何道:“我一个将死之人,你还来逼我做什么?纾儿她七年没回来了,难得回来看我一回,我很高兴。如今面也见了,知道她好好的,我也算是也如愿了。你若不顾及师门情义,容不下她了,赶走就是,何必问我?” “师父……”夏侯纾诧异地看着曲白师太,怎么连你老人家也来戳我的痛处了?你不疼我了吗? 妙非摇摇头叹道:“师父,你也就是嘴硬。我要是真把她赶走,再把你给气出个三长两短来,那我可不就是大逆不道了吗?” 曲白师太再次把脸别过去,不想跟她说话。 妙如见状,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打圆场道:“纾儿好些年没回来了,估计对泊云观都生疏了。不如请二师妹和小师妹带着她到处转转,也见见其他的诸位师姐妹。” 妙非知道大师姐的意思,便应下了,然后和妙情一起带着夏侯纾到处逛一逛。而妙如则留下来安慰曲白师太,顺便服侍她喝下中午的汤药。 第140章 一念之差,千步之遥 夏侯纾七年没回泊云观,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房屋建筑还是原来那几栋,只是墙上逐渐长满了青苔,显得更为老旧,每年都要请人来对房顶和墙体进行翻修;师父变老了,病入膏肓,风采早已不复从前;众师姐妹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变得成熟漂亮,风姿飒爽;当年种下的树苗长大的,花草长高了,花开花谢换了好几个春秋…… 她们走到一处院落,妙非忽然指着一颗橘子树问夏侯纾:“你还记得这棵橘子树吗?” 夏侯纾顺势打量了一会儿那棵橘子树,足足有两人高的树上只稀稀疏疏的挂着几个小小的青绿色的橘子,并无特别之处。而这旁边,再无其他果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棵橘子树是她从前种下的,还悉心照看了好几年。 妙非看出她的印象不深了,便说:“有一年冬天,你母亲来看你,带来了好几筐橘子,听说是从南边送来的。那些橘子又大又甜,像灯笼一般,比我们山上的野橘子树结的果子好吃多了。你担心你母亲以后不来了,就把橘子里的籽挑了出来,找了个陶盆装了土种下。冬天雪大,你怕种子冻坏了,又怕被师父发现,特意藏在床榻下面。熬到第二年春天,种子果然发芽了,不过就长出了三棵,移植的时候又死了两棵,最后就只剩这么一棵。” 经她这么提醒,夏侯纾也想起来了。当时她用种子精心培育出了树苗,但最后也只活了一棵。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泄气,把树苗种在地里后,她时不时地给橘子树浇水、施肥,不过两三年,橘子树就长得比她还高了。只是到她离开泊云观,也没有吃上橘子。现在想来,她当时也还是挺执着的,居然可以为了一棵橘子树费那么多心思。换作是现在,她才不会浪费时间,南边的橘子每年都会送来,个个又红又大又甜。 夏侯纾便说:“当时年纪小,以为种下了橘子树,来年就能有橘子吃,一直怀着这个念头,所以格外殷勤。” 妙非神色稍缓,又道:“你走之后,我又替你照顾了一年,好不容易盼到它结果了,可不论是橘子的形状大小还是味道,都跟山上的野橘子树无异。若不是我亲眼看着你育苗种下的,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被人换了。” 夏侯纾满脸震惊,关于这件事,她可以保证自己当初确实是用母亲给的橘子的籽育的苗,日日浇水观察,从无懈怠。但至于最后为什么变成了野橘子树,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妙非自顾自的笑了笑,又说:“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仔细想想,其实人也是一样的。在泊云观里,你只不过是个学艺不精的小道姑,甚至我们都不敢对外公开你的身份。可在京城,你却是越国公的掌上明珠,万人瞩目,富贵无边。”说着她指了指夏侯纾身上的衣裳,“你还是比较适合穿这样鲜妍细腻的布料做出来的衣裳。” 夏侯纾听出来妙非话里的讽刺之意。妙非觉得她躲在京城这么多年是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才会说得这么直白。她不否认自己确实享受了越国公府里的荣华富贵,但真正让她不敢来泊云观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可真正的原因,她又不能说。 妙非见她没有否认,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我们几个没你幸运,还能有父母兄弟,有与之相聚的机会。于我们而言,师父她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所以我们都希望她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多陪我们几年。可师父如今都这样了,最挂念的却是你。夏侯纾,你何德何能?” 如果说十几个弟子里面谁最像曲白师太,那一定是妙非,说话总是那么直白。 “对不起,二师姐。”夏侯纾歉意道,“师父她挂念我,或许只是因为这几年我没有在她身边的缘故,这是我的错,你不必觉得师父偏心。” “你对不起的人从来不是我,只是我看不惯你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面孔,你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呢?”妙非说,“你走后的这几年,大家都过得挺好的,可你偏偏不停地送各种各样的物资来显示你的存在感。夏侯纾,你告诉我,你真的关心师父和众师姐妹吗?” 夏侯纾能明白妙非的怒火从哪里来,也猜到泊云观的众师姐妹可能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想法。她完全可以选择闭嘴,就当是默认了,可是一想到这里面还有母亲的付出,她便解释说:“二师姐,这几年不来泊云观看望大家是我的不对,但是给大家送的礼,都是我跟母亲用心准备的。希望大家不要误解。” 妙非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冷声道:“师父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她老人家时日无多。倘若师父哪一天真驾鹤西去,往后你也不必再往泊云观送礼了。因为我们收得并不是很高兴。” 夏侯纾一脸愕然。以前她只是觉得二师姐看上去性情冷淡,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如今听了这话,她才明白,二师姐是真的厌弃她了。刚才在山门那里的时候,她还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的。现在看来,都是假象,什么都回不去了。 一念之差,千步之遥。 夏侯纾踌躇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妙非也没有心情等她再说什么,她眼里的夏侯纾,早已不是当年在山上执着的种橘子树的小师妹。既然物是人非,她又何必多费口舌?想到这里,她阔步向前走去,肩膀挺得笔直,留下满脸懊恼愧疚的夏侯纾和一脸震惊的妙情。 妙情见妙非离开了视线,才走到夏侯纾身边,挽了她的胳膊说:“夏侯师姐,二师姐她说话就是这样,难听得很,我们都习惯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夏侯纾见过很多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见过面狠心更狠的人,她并不觉得刀子嘴豆腐心是什么好的形容词。可当着妙情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妙情,你不用安慰我。二师姐的脾气我清楚,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也是心里话。她能够忍到这里才跟我说这些,已经很顾我的面子了。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不对,所以我也不怪她说话难听。” 妙情抿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侯纾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答应师父的话还算数。日后不管是你还是其他师姐妹,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以赴。” 妙情年纪小又单纯,听了这话立马就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挽着夏侯纾的胳膊也更亲密了,撒娇道:“师父说,我是她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当时我身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了我的生辰八字。所以她们每年都给我过生辰,我都特别高兴。因为那是真正的生辰,不像其他人,都是以师父收养的日子为生辰。师父还说,当时我那么小就被遗弃了,父母一定就住在附近,所以我肯定就是京城人士。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想去京城的,没准我跟你一样,我的父母也是有什么苦衷才迫不得已要把我交给了师父抚养。或许哪一天,他们就会来找我。” 夏侯纾诧异的看着妙情,心想单纯也有单纯的好。曲白师太明明说她是在从京城回泊云观的途中捡到了妙情,并不是妙情的父母把她托付给了曲白师太。而在妙情看来,她被遗弃,竟然是因为父母有苦衷,甚至有一天还回来寻她。如果她当年能有这样简单的心思,是不是就不会又后来的那么多事,也不会缺席这么多年? 妙情不明白夏侯纾会这样看着自己,又道:“夏侯师姐,你不会也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吧?” “怎么会呢?”夏侯纾笑道,“你这么好,你的父母肯定舍不得将你遗弃。” “嗯嗯嗯!我就是这么想的!”妙情疯狂点着头,“我这么好,他们怎么会舍得不要我?” 夏侯纾觉得,让妙情有这么一个盼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笑着点了头。 妙情大受鼓舞,眼睛里亮晶晶的,惊喜道:“夏侯师姐,这么多师姐里面,你是第一个无条件相信我的!”她顿了顿,又说,“大师姐也说相信我,但是我知道,她只是不想我不开心才故意那么说的。其他师姐们都说我不切实际。” 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夏侯纾心想。可面对妙情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她又说不出任何伤她心的话来,便说:“师姐她们不是不相信你,她们只是担心你年纪小,太着急了会被坏人骗,所以不想让你去冒险。” 妙情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原谅她们对我的冷嘲热讽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夏侯纾很是欣慰,又有些许担心。只要她在待在泊云观,她的这份天真浪漫就不会蒙尘。不过按照她的说法,她以后多半还是会去京城的。看来得提前给妙如师姐打好招呼,待她再大一些就大大方方的放她下山一次,免得她以后独自偷偷下山上当受骗。 不过这都是后话,而目前,她更担心云溪和廖护卫他们的情况,便说:“我刚才光顾着去见师父了,也不知道跟我一起来的人都安排得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 妙情立刻拍着胸脯说:“我知道他们在哪儿,这就带你过去!” 第141章 心事 夏侯纾一行被安排住在靠外院的一间小院,廖护卫等人的职责是将夏侯纾安全送达,所以午后就带着那些押运物资的车夫自行下山了。 临走前,夏侯纾特意叮嘱廖护卫赶紧回京将曲白师太的病情告知钟玉卿,并让裴浪来一趟。廖护卫应下后便先行骑马回去,留了四个护卫跟着押运物资的车夫们在后面赶路。 夏侯纾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把带给众师姐妹的礼物挑出来,其中有一把焦尾琴,那是她特意为七师姐妙离准备的,做工巧妙,音质也非常醇厚。随后她便亲自抱着那把琴往妙离的住处去。 妙离是个讲究人,她的住处从来都是大门紧闭,即便是同门的是姐妹,也是非请不得入内。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琴声,想来妙离又在练琴,琴技也比七年前精进了不少。 夏侯纾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里面并无回音,只是琴声很快就停了。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清冷的女声音:“谁啊?” “是我,七师姐。”夏侯纾答道,“我是夏侯纾。” 妙离似乎想了很久才记起这么个人,然后问道:“你找我何事?” 夏侯纾恭敬道:“七师姐,许久不见,不知你可好?” 里面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妙离答道:“我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话题似乎到这里又被终止了,夏侯纾琢磨了一会儿,方道:“七师姐,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你可以开开门吗?” 妙离并未开门,而是问:“什么东西?” 语气十分清冷。 夏侯纾越发心虚,便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焦尾琴,道:“我特意为七师姐寻了一把焦尾琴,想着其实姐应该是喜欢的,所以……。” 她的话未说完,妙离的声音便已传出来:“不用了,我自己的琴已经用惯了,不喜欢更换,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吧。” 夏侯纾愣了愣,赶紧说:“七师姐,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当年我死皮赖脸的缠着你教我去弹琴,结果却半途而废。不过这几年我也有跟着琴师学了些皮毛,如果七师姐肯赏脸,我愿意为七师姐弹奏一曲。” “不必了。”妙离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侯纾突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在原地愣了很久,又说:“七师姐,对不起,你若接受我的歉意,就请收下这把琴吧。””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不用了,你拿回去吧。” 夏侯纾听明白了,七师姐是不想原谅她了,所以也不愿意接受她的琴。夏侯纾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如同丧家之犬。 屋子里又响起了琴声,不过这琴声里充满了愤怒。夏侯纾是懂琴之人,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也不敢再纠缠,轻轻把琴放在门口,转身离开。 廖护卫他们走了之后,夏侯纾的院子就只剩下她和云溪、雨湖以及巧铃四个人。三个丫鬟都忙着在整理物品,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情绪低落。 晚些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小道姑,说是曲白师太有事请她过去。 夏侯纾不明所以,又担心曲白师太出了什么事,赶紧跟着过去了。到了才发现曲白师太支走了所有人,包括妙如师姐。 静室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夏侯纾轻轻走过去,沿着床沿着坐下来,拉起去白师太的一只手,双手紧紧地握住握在手心,眼睛异常的酸涩。 曲白师太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娇艳明媚的少女,露出一丝笑容来,气息微弱的说:“你来了。” 夏侯纾点了点头:“师父,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们家有一个医术很高明的大夫,白天廖护卫他们回去的时候,我已经让他快马加鞭回去带过来了,一定能给您治好的。” “不必白费功夫了。”曲白师太摇摇头说,然后深深地看着她,“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夏侯纾点头道:“师父,我很好,父亲母亲和家中的兄弟姐妹们待我都挺好,您不用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到底是亲生的父母兄弟,总不至于苛待了你。”曲白师太喃喃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夏侯纾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眶逐渐湿润起来。上山之后,曲白师太是第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可她却觉得妙非师姐说得非常对,整个泊云观里,她是最狠心,也是最没有资格接受曲白师太偏爱的人。 此刻,她也想问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你这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曲白师太不解道。 “没有。”夏侯纾擦了一把眼泪,“师父,我只是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那时候,师父和师姐们待我那般好,可我却一直躲着不来见你们。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看向曲白师太,“师父,您心里一定也在怪我吧?”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曲白师太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头,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当初你母亲把你送来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你母亲哭着跟我说你的命格太硬,害怕留不住你,所以希望我能帮帮她。我怎么忍心拒绝一个母亲的请求?所以我就收下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平安长大,无病无灾,我很欣慰。” “七年前,你父亲突然派人来说要接你回去。当时我是不愿意的,因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你离开?可是当时你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的大哥在北原战场上下落不明,我又怎么能自私的把你留下?听说你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埋伏,差点殒命,我急得几天几夜没睡好。直到后面知道你没事儿了,我才算是安心下来。那时候,我想着你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分开那么多年,如今难得与他们相聚,肯定是要多花些时间和心思来与他们相处的,所以你不来看我,我很能理解。但是你的师姐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们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你不要怪她们。” “师父,我没有怪她们。”夏侯纾解释道。“我不来看你们,不是因为我要花时间和精力讨好父母,而是我害怕再一次被他们抛弃。” 曲白师太诧异的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夏侯纾想了想,终于还是下定决定说出了心里话:“师父,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想法,当初母亲把我送到山上来是为了我好。师父你对我也很好。可是母亲总是来看我,却又不带我走,让我觉得我好像就是被抛弃的那个,所以我一直想要牢牢抓住他们,我不想再做那个被抛弃的孩子。” 曲白师太摇着头说:“纾儿,你听我说。你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不曾抛弃过你。送你到我这儿来,他们是迫不得已。而且这些年,泊云观也全仗着你父亲的庇护,才得以安宁,你的师姐妹们才能平安长大。” 夏侯纾愣了愣:“师父,您这话是何意?” 曲白师太看出她并不知情,便道:“你可知我的恩师当年明明收了三名弟子,且另外两名弟子的资质悟性都比我高,为何她最后还是将住持之位传给了我?” 夏侯纾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提及上泊云观的往事,她便猜测道:“我听说,当年师祖最器重大师伯了,可大师伯却不幸遇难,随后二师伯也还俗下山了,所以师祖就按照顺序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师父您。” “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曲白师太轻笑道,“当年师父她最看重的的确是大师兄,可他师兄他最喜欢游山玩水,志不在此。师傅没办法,只能另觅人选。可二师兄他眷恋红尘,也不是可以托付之人。后来之所以传给我,并不是觉得我是可造之材,而是无奈之举。” 夏侯纾默然。 曲白师太继续说:“我也知道自己资质平庸,所以咬着牙也要守住当年接任住持之位时对恩师的承诺。这些年来,这个承诺就像是我身上的枷锁,让我时刻不敢放松。可即便我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也没有办法带着泊云观走向辉煌。若非你父亲护着,你母亲时常起前来探望,泊云观只怕早已没有立足之地。所以说,我得感谢你们。是你们让我守住了对师傅的承诺,也无愧于泊云观的众人。” 夏侯纾从来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幼时母亲一趟一趟的来泊云观看自己,后来便是一车一车的往泊云观送吃的穿的用的,却不知道父母私底下还未泊云观做了那么多事。 曲白师太看了她一眼,又说:“其实我很羡慕我的二师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最后也得到了。可我却再也不可能了。这一生,除了对师父的承诺,我还有对他人的亏欠。如今也是时候让我回到红尘里去了。” 曲白师太早已是超凡脱俗之人,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夏侯纾不解地看着曲白师太,问道:“您的意思是……” 第142章 遗愿 曲白师太的目光聚焦在屋里那座青铜缠枝烛台上,眼睛里也闪耀着星星火光,她的记忆也被拉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夏侯纾静静地看着她,用目光描绘着她的容貌,不忍打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她还记得,幼时母亲常来看她,但是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回去。为此她总要情绪低落好长一阵子,吃不香、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是被噩梦惊醒。每每醒来,就能看到师父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温柔的看着自己。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大胆的继续入睡。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夏侯纾几乎要忘了自己方才的疑惑。曲白师太突然说:“当年我全族覆灭,是裘郎带着我逃了出来。后来她为了护着我身负重伤,最后客死他乡。而我蹉跎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将他的尸骨送归故里。如今,我只能自己下去找他,亲自跟他解释清楚。” 夏侯纾听说过曲白师太的这段往事,但那毕竟是长辈的往事,而且曲白师太现在还是泊云观的住持,所以他不好做评判,只得静静地听着。 曲白师太叹了口气,又道:“我记得我师父收下我的时候,曾叫我发誓,此生不可在眷恋红尘。当时我答应了她,以为那样就能忘掉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后来你二师伯与女子相恋,闹着要下山成亲的时候,我师父又把我叫到祖师爷面前重复了一遍当初的誓言,就怕我步了二师兄后尘。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能做到的。可事实上,我的修了半辈子的道,也只是修了身,从未修心。”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夏侯纾道,“不论你是姜氏女,还是曲白师太,或者是泊云观的住持,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师父。我不知道什么是‘道’,但我知道,人没有七情六欲,那便是怪物。即便是师祖当年,也有自己记得私心。明明有三个弟子,可她却偏爱大师伯,这就是情。她明知道大师伯不愿意接手泊云观,却还是想尽办法让他就范,这就是欲。师父您忘不了故人,正是因为您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也因为你的有情有义,泊云观才会给这么多失去亲长的人提供栖身之地。” 曲白师太听完先是愣一会儿,接着笑道:“你这张嘴,得亏你遇上的是我,若你是我师父的徒弟,只怕要把她气昏过去。恐怕整个泊云观,也只有你敢这么说话了。” 夏侯纾笑道:“那是因为我这几年没能在师父跟前接受教诲,所以变得没规矩了,所以师父你可得再好好管管我。” 曲白师太也笑,道:“你如今有父母管教,哪里还轮得到我来?若说教诲,只怕你母亲比我付出的更多。纾儿,你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孩子,小小年纪就遭受了那么多。可对比其他师姐妹,你又是幸运的。所以啊,你的心思不用那么重,也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大可开开心心的。” 夏侯纾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真正懂她的,除了夏侯翊和云溪,就是曲白师太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够明白她的担忧和顾虑。 曲白师太反握住夏侯纾的手,又说:“纾儿,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也只能请你去办。” 夏侯纾这才知道,曲白师太支开其他人的真正原因在这里。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师父,您说,不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一定帮您办到。” 曲白师太知道自己找对了人,面容逐渐舒展开来,眼神里也闪耀着明亮的光彩,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柜子道:“你去把那个柜子打开,里面有一个白瓷瓶,你帮我把他取出来。” 夏侯纾赶紧起身去打开了柜子,里面果然有一个白花瓶,她取出来交给了曲白师太,不禁好奇道:“师父,这里面是什么?” 幼时泊云观里孩子多,经常闹脾气和打架,若是有谁受了委屈,曲白师太就会悄悄把她带到静室,然后用糖饴来哄她。 难不成师父觉得她不开心了,所以还想分给她一些糖饴? 曲白师太轻轻抚摸着手边的白瓷瓶,神情温柔和悲切。她抬头看了夏侯纾一眼,说:“当年裘郎为了救我身负重伤,不治身亡,我一个女子不方便带着他的尸首逃亡,只好将他火化了。这边是他的骨灰。” 夏侯纾怔住,所以,师父突然把邱先生的骨灰找出来是想做什么? 曲白师太看出了她的讶异,便道:“我们姜氏本是羌城大族,而裘氏是商贾之家,经常与北原通商。当年我祖父与驻守羌城的唐将军交好,北原国君便暗中派人抓了我父亲,逼我祖父为他们盗取羌城布防图。我祖父不同意,他们便杀害了我父亲,并找上了裘氏。当时裘郎的二叔因不瞒家族大权掌握在大房手里,竟与北原细作暗通款曲,致使羌城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而我们姜氏一族,也因得罪北原国君被屠戮殆尽。若非我当时与裘郎外出购置婚嫁用的首饰,只怕也无法幸免于难。而裘郎的二叔因为有了北原国君做靠山,不惜弑父杀兄,夺取了裘氏的掌家大权。裘郎为了避难,不得不带着我随着逃难的人南下。谁曾想裘二叔竟要赶尽杀绝,派人一路追杀我们。裘郎临终前,曾告诉我他最遗憾的便是没能护住他的父母兄弟,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日后带着他的尸骨回归故里。” 夏侯纾大概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便道:“所以师父的意思,是让我把邱先生的骨灰送回羌城吗?” 曲白师太点头道:“我如今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当年对裘郎的承诺。我已经跟妙如说过了,我走后,便将我的尸骨火化,与裘郎的骨灰放在一起,然后交给你送到羌城去。” “大师姐她同意了?”夏侯纾很是疑惑。曲白师太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得的并不是什么恶疾,所以泊云观的众人没理由将她的尸骨火化,更别说火化后把骨灰交给她。 曲白师太看出了她的顾虑,便道:“你大师姐平时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办不妥的。这件事情,她知道该怎么做。” 夏侯纾不忍拒绝曲白师太的请求,便道:“只要大师姐愿意配合,我一定不辱使命。”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曲白师太这才像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我心愿已了,你也回去吧。” 夏侯纾应了声,然后提曲白师太盖好被子,才缓缓退了出来。 山里的秋天,比京城清冷,寂静,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异常响亮。 夏侯纾刚离开静室没多久就听到了那边传来钟鸣声,接着便是一阵哭声。她知道,曲白师太已经走了,那个刚刚还在与她托付遗愿的慈祥的老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与她的少年郎再续前缘了。 而她与泊云观之间的牵绊,也至此终结了。 泊云观的众位师姐妹,日后也不会再给她面子。 夏侯纾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云溪和雨湖匆匆跑来告诉曲白师太羽化了,她才回过神来,然后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云溪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姑娘,别伤心了。师太她缠绵病榻多日,如今羽化升仙,也算是解脱了。” 夜风习习吹来,像露水沁进了皮肤。夏侯纾没有回话,只是蹲在那里哭。直到听着静室那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早已麻木,直接跌倒在地。 云溪和雨湖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扶起。 “快!快带我去静室!”夏侯纾大喊道。她已经错过太多了,不想连师父的最后一面也错过。 云溪和雨湖明白她的意思,赶紧蹲下去飞快地给她揉搓腿部,待她的麻木感稍微缓解之后,又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将她带到了静室。 静室外面跪着一排小道姑,都是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师姐收的徒弟。而曲白师太的十二个弟子和妙辰则跪在屋子里,哭成一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风不待。 夏侯纾木木的在后面跪下,看着卧榻上那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人,情不自禁的又哭了起来。为什么上天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她呢? 旁边的妙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屑地转过头去。其他几个离得比较近的师姐妹也没有理睬她。 妙非循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冲到夏侯纾面前,指着她大声道:“你到底跟师父说了什么?” 夏侯纾愣了愣,不解道:“二师姐,你在说什么?” 妙非怒道:“下午师父说要单独见你,所以支走了身边的人。明明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为什么见了你一面之后就这样了?一定是你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 夏侯纾看了看旁边围上来的眼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方道:“二师姐,我知道师父走了你很伤心,但你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冤枉人吧?师父病得那么重,她找我,确实有事相告,但我并没有乱说什么,更没有惹她生气,怎么就成我刺激她了?” “既然你说没有,那你倒是说说,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妙非道。 “她……”夏侯纾刚想说,马上就想起了曲白师太的遗愿,只好说,“师父她就是觉得太多年没见我了,想跟我闲聊几句罢了。” “你觉得我会信吗?”妙非依然怒目相视。 “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夏侯纾道。 妙非最看不惯她这副模样,气得当即抽了剑出来。好在妙如眼疾手快,在她即将把剑刃架在夏侯纾脖子上时抓住了她的剑。 “你们在做什么?”妙如一反常态的大声道,“师父她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开始内讧了吗?” 第143章 你是不是得罪她了? 曲白师太的离世让泊云观里的众人都陷入了悲伤之中,以妙非为首的几个师姐更是与夏侯纾不共戴天,要不是妙如极力劝说,只怕几个就要打起来了。这事之后,泊云观里除了向来和蔼可亲的大师姐妙如和心思单纯的妙情偶尔会给她一个善意的眼神,其他师姐妹直接视她为隐形人,既不理睬,也不责怪。在安排好曲白师太的丧仪后,她们一个个都将夏侯纾送出去的礼物还了回来,告诉她此生不必再有交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当初在泊云观,夏侯纾交好的师姐妹也就只有那么三四个,而后她离开了这么多年,感情早已变淡。如今再加上曲白师太在见完她后骤然离世,正好就成了她们的宣泄口。 夏侯纾能够理解她们对自己的憎恨与愤怒。如果身份互换,她不一定就有那么大度。就像她自己也对当年母亲将她送上山的事情耿耿于怀。同时她也清楚,不论是她与泊云观之间的牵绊,还是与众师姐妹之间的情谊,一切皆已回不到从前。所以面对她们厌恶的表情和冷言冷语,她从未替自己辩解,心平气和的收下了退礼,随即便让云溪找来了柴火,在院子里点燃,然后将那些礼物一件一件扔进了火堆里。看着它们在火中燃烧,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声,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道别。 廖护卫带着裴浪匆匆赶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同来的还有钟玉卿。 夏侯纾没想到母亲也会来,心里感激万分。而她不知道的是,钟玉卿对曲白师太的情谊,从来都不只是感激那么简单。 钟玉卿心里一直惦记着,十五年前若非曲白师太收下夏侯纾,并悉心教养,默默付出,她只怕早已失去了女儿。所以对她而言,曲白师太不仅是恩人,还是值得信奈的挚友和亲人。 钟玉卿下了马车,看着前来迎接自己的女儿,欲言又止。 夏侯纾自那夜知道曲白师太去世时哭了一场,之后当着众人的面,硬是咬着牙没有哭,如今当着母亲的面,她终于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 钟玉卿心疼的一把搂过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哭吧。” 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流,冲走了夏侯纾这几天的憋屈,也冲走了心中的无助。哭了一会儿之后,她道:“母亲,如果我早些知道师父病了,赶紧给她请了大夫,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这么匆忙?”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必自责。”钟玉卿柔声安慰道。然后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云溪和雨湖,问道:“三姑娘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怎么休息和进食?” 两个丫鬟都默默的点了点头。 钟玉卿又看向同来的裴浪,吩咐道:“曲白师太那边既然已经用不上你了,这几天你就好好看着纾儿吧,千万别让她出事。” 裴浪赶紧点头应下。 钟玉卿这才又拍了拍夏侯纾,道:“好了,我们先进去上柱香吧。” 随后夏侯纾便带着钟玉卿往停灵的东道院走去。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曲白师太的十几个弟子浑身缟素,跪在灵柩旁烧纸钱、做祷祝。钟玉卿的到来无疑引起了众人的瞩目。谁也没想到曲白师太去世的消息刚传出去一天,钟玉卿会是第一个前来悼念的人。 她们不时地交头接耳,猜测着钟玉卿来得这么急,到底是为了悼念故人,还是来为女儿撑腰。 钟玉卿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过死者为大,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追问。她含泪给曲白师太的灵位上了一炷香,便到一旁的火盆里烧纸钱。 待悼念仪式完毕,妙如才向她施了一礼,道:“家师生前视郡主为挚友,今日郡主能来,妙如不胜感激,先代泊云观众弟子致谢。只是家师走得匆忙,我等毫无准备,若有怠慢之处,还望郡主谅解。”然后吩咐身边的小道姑:“郡主路途辛苦,你们赶紧先带郡主去休息。” “仙姑不必客气。”钟玉卿道,“我与曲白相交十几年,她既是小女的恩师,也是我的恩人与挚友,这份情谊不会因为她的离世而消失。只是不知道她会走得这样匆忙,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今日我既然来了,仙姑也不必把我当做客人,且让在这里陪她最后一程。” 妙如不好拒绝,双方相互颔首后,默契的没有再干扰彼此。 夏侯纾也陪着母亲在一旁烧纸。 到了中午用餐时间,妙如又特意来请钟玉卿等人去斋堂用素斋。 夏侯纾没有胃口,借故留在了后面。待钟玉卿等人走远了,她才看向裴浪,说道:“裴大哥,我知道你平时都是替活人看病,那你会给死去的人看病吗?” 裴浪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左右环顾了一圈,才问道:“三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纾想着师父走后妙非对她的质问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眼神,抿了抿嘴道:“大师姐说师父是两个月前感染了风寒,久病不治才拖成了这样,所以能不能请你去看看我师父的遗体?” 云溪和雨湖也大为震惊,这里是泊云观,灵堂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弟子轮番值守,她们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那不是明目张胆的告诉大家夏侯纾怀疑曲白师太的病情和死因吗? 曲白师太临走前的样子她们也看到了,确实是久病成疾,整个人都枯瘦如柴。而她身边的弟子却一直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她,绝对不会有问题。 云溪赶紧拉住夏侯纾,然后解释道:“裴大夫你别多心,我们姑娘就是还不能接受曲白师太离世的事实,所以开始胡言乱语了。” 裴浪松了口气,方道:“对不起,三姑娘,是我来迟了。” “不,是我来得太迟了。”夏侯纾道。 裴浪则有些迷茫,身为医者,他救治过许多病人,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路程过于遥远,而错过了曲白师太的救治时间。他看了看夏侯纾,突然说:“三姑娘,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要不我给你配些补气安神的药,你服下后好好休息一下?” 夏侯纾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裴浪觉得她继续这样不吃不喝,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人会受不住,又劝道:“我虽然没有见过曲白师太,但是来的时候也听说了,曲白师太确实病得很重,我未必就能妙手回春。” 夏侯纾觉得很沮丧。她认识的所有大夫里,裴浪的医术已经是最好的了,远胜妙辰师兄。如果他也救不了,那可能就是真的回天无力了。 她倒不是怀疑其他人做了什么,而是怀疑曲白师太自己做了什么。自那天妙如师姐跟她说师父故意不喝药,还把药倒进盆景里的事,她就一直有这个念头。还有那晚师傅叫她去说话,虽然看上去很吃力,但精神头还是有的,怎么会她前脚刚离开,师父后脚就病故了? 裴浪说:“曲白师太病得那么重,想必她也不愿再受累,所以她的离开,或许是一种解脱,也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 “另一种可能的开始?”夏侯纾重复着他的话。 裴浪想了想,继续问出自己的疑惑:“刚才我听到几个道姑在小声议论,说是曲白师太临终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所以我想冒昧的问一句,曲白师太临终前是否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夏侯纾呢喃着这句话,脑海里回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托付,突然就有点明白裴浪的意思了。她仔细想了想,方说:“你分析的没错,是我又钻牛角尖。” 裴浪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大概猜到曲白师太临终前对夏侯纾是有嘱托的,只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妙非并没有因为钟玉卿的到来而展露出笑脸,反而刻意的避开她,也不想看到夏侯纾。所以连续几天,她们都没有撞上。 钟玉卿看出了些门道,心里默默猜测夏侯纾应该是跟泊云观的人闹矛盾了,便将巧铃叫过去询问了一番。 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有曲白师太生前结交的好友前来悼念,泊云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就没人有时间来关心夏侯纾和泊云观众弟子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了。而夏侯纾却觉得自己越发的孤独。 钟玉卿在连续守了两晚之后,终于愿意回房休息,待她醒来后第一时间便是把夏侯纾叫过去询问。 “你一直跟泊云观有书信来往的,我想着你们感情应该很好的,可这几日我瞧着你们都不太熟稔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钟玉卿问道。 夏侯纾不想让母亲担忧,所以并不打算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于是避重就轻道:“师父突然辞世,大家心情都不好,再加上这几日人多事杂,她们忙都忙不过来,自然就顾不上我了。只可惜我多年不在泊云观,这个时候也帮不上什么忙。” 钟玉卿将信将疑,又想起巧铃私下跟她透露的消息,便道:“秒如是个能成事的,这几日我看她将曲白师太的丧仪办得很好,事事妥帖周到,日后定能将泊云观打理好。倒是妙非的性格比较偏激,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夏侯纾也觉得自己可能瞒不住,只好说:“二师姐她性子清冷,我自小便与她不大和睦。她只是在气我这么多年不回来,没什么大事。就算我与二师姐闹得不愉快,我们都不会因此而影响了师父的丧仪,母亲大可放心。” 第144章 怪事 转眼到了曲白师太的头七,钟玉卿接到京中的来信,说是二房长子夏侯翓将护送胞妹夏侯纯回京待嫁,还有许多嫁妆需要钟玉卿回去帮忙采办。 夏侯纯早年与太尉贺宗道的三子贺子彦定下了亲事,过完年到三月便是婚期了。距离现在虽然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但是中秋节过后就快年底了,年底事情更多,必然不好筹备嫁妆,所以钟玉卿权衡再三,决定先回京做准备。而夏侯纾还有未完成的任务,就留下来继续吊唁。 钟玉卿不放心夏侯纾,就把廖护卫和裴浪留了下来,还私下叮嘱了他们务必要看好夏侯纾,然后才忧心忡忡的回京。 母亲走了,夏侯纾反倒松了口气。母亲在,她不好与泊云观的人闹,如今没有长辈管着,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不会束手束脚得了。 钟玉卿回京的当天,夏侯纾就去妙如的住处找她。这阵子,妙如一边没日没夜的照看曲白师太,一边要打理泊云观的大小事务。曲白师太过世后,她又忙着操办丧仪,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精神也没有夏侯纾刚来时那么好了。看到夏侯纾来找自己,她还有些意外,便道:“这几日忙着师父的丧仪,也没顾得上其他。听妙非她们说,今日你母亲已经下山了,你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回去?” 夏侯纾愣了愣,然后认真的打量着妙如,心想我为什么留在这里难道你不清楚吗?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妙如诧异道。不自觉的就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事。我就是觉得大师姐最近憔悴了许多。”夏侯纾缓了缓,继续道,“大师姐,如今泊云观还要靠着你来操持,你可千万别病倒了。” 妙如笑了笑道:“师父待我如亲生母亲,她生前我没能挽留住她,这身后事我必然要全力去做好,所以这都不算什么。” 如果这话是从妙非的嘴里说出来,夏侯纾一定会觉得对方在暗戳戳的贬讽自己。可这话从妙如的口里说出来,夏侯纾反而觉得很真诚。但是话题继续这样聊下去,恐怕是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了。 夏侯纾想了想,便说:“大师姐,师父临终前曾交代了我一件事,她说她已经跟你商量好了,待她走后,大师姐自会来找我。如今师父的头七已过,却未见大师姐来找我,我想着应该是你太累了,所以就自己来找你了。不知大师姐是何打算?” 妙如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半晌才说:“夏侯师妹,我知道你对师父也是一片孝心,所以她交代的事情你一定会去完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泊云观里的众人都是师父的弟子,说是形同母女都不为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按照师父的意思去做了,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 夏侯纾听出了些意思,便问道:“那么大师姐的意思是不会遵照师父的遗愿去做了?” 妙如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不顾及大家的感受。” “所以为了顾及大家的感受,大世界就要违背对师父的承诺吗?”夏侯纾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那师父的感受呢?不用顾及了吗?” “你说什么?”妙如皱眉道。 夏侯纾以前觉得所有师姐妹里,妙如是最没有私心的,对谁都温柔和善,笑容可亲。然而此刻,她也有些恍惚了,脑子里不由得回忆起师父之前说妙如是有有想法的之类的话来。所以究竟是妙如变了,还是她原本就不想帮师父完成遗愿? 夏侯纾不甘心的劝说道:“师父她在泊云观清修了三十余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姑到如今晓瑜四方的住持师太,她为了遵守当初对师祖的承诺,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把大半辈子都奉献在这里了。如今她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心愿,便是与裘先生魂归故里,九泉之下再续前缘。我们作为弟子的,难道不应该替她完成吗?” 妙如静静地听着,知道夏侯纾说完,她才道:“当初我答应师父,是因为我想让她高兴,但我心里,其实是不同意的。师父自踏入泊云观,便已不再是红尘中人。她是我们的师父,也是泊云观的住持,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她居然有这样的心思,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 夏侯纾看着妙如,严肃道:“大师姐,究竟是你怕这件事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还是怕坏了泊云观的名声?” 妙如怔了怔,突然提高了音量,微怒道:“夏侯师妹,你也曾是泊云观的弟子,难道你就丝毫不感念师门情义吗?” “不,我很感激师父对我的情义。”夏侯纾说,“但是我感激的方式不是阻止师父完成她最后的心愿,而是成全。” “我不能同意帮你。”妙如说完转过身去。 夏侯纾看着妙如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很陌生,便道:“大师姐,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 “你……”妙如骤然转过身来,“你想怎样?” 夏侯纾摇摇头说:“我本来以为大师姐会帮我一起完成师父的遗愿,但是如今看来,这好像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办妥这件事了。” 妙如了解夏侯纾的为人,此刻也有些慌乱,忙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夏侯纾道:“大师姐既然不愿意相助,我也不勉强,那么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告诉你了。另外,这件事情你是答应过师父的,如今你说你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我无力辩驳,也不想再多费口舌。我不为难大师姐,也请大师姐顾及师门情义,不要阻止我。” “但我也不可能由着你任意妄为。”妙如说。 “你放心,我会用我的办法。”夏侯纾说完便告辞了。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夏侯纾立马让云溪去把裴浪找来商量了一番。 第二天下午,一直负责灵堂香烛纸钱的几个道姑突然浑身发痒,随即身上有出现大面积的斑疹,就连来吊唁的宾客,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甚至还有腹泻和呕吐的症状。其中有个小道姑年纪比较小,直接昏睡过去。泊云观里唯一懂医术的妙辰赶紧提了药箱去替大家诊治。 妙如跟着去看望客人,结果妙辰还在替宾客诊脉,她自己就晕倒了。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但都说她是悲伤过度再加上日夜操劳所致。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妙如的身上也开始出现红疹,露在外面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红了一大片。身为泊云观唯一的男弟子,妙辰忙得晕头转向。 夏侯纾看着众人慌乱成一片,赶紧说自己带了个大夫上山,所以就把裴浪推了出来。 裴浪的医术是得到越国公府众人认可的,所以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病症,他显得十分镇定,很快就配了药让人去煎水擦洗身体,同时还开了方子给大家服用。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出现异常的人症状都得到了好转,纷纷夸赞裴浪医术高明。裴浪挤不谦虚,也不骄傲,默默地走到一边。其他人则开始讨论起这件怪事来。 妙辰说他们这是碰了什么东西,皮肤过敏才出现红疹。但是不论是伺候香烛的小道姑还是前来吊唁的宾客,他们这几天都是在灵堂、客房和斋堂之间走动,并未去过其他地方。而且这一条路都十分宽阔干净,不至于那么多人出现同样的症状。 众人议论纷纷,妙辰趁机偷偷挪到裴浪身变,谦虚地问道:“裴大夫医术高明,不知你对这是有何见解?” 裴浪十分平淡的肯定了他的诊断结果,但对于究竟是接触到了什么才导致大家集体过敏,他没有说。 妙辰觉得裴浪是有意隐瞒,正准备深入挖掘。此刻宾客中有一个年过三旬的女冠提出了疑惑:“我今日上午才上的山,到了之后就一直在灵堂里面,并未去过斋堂,也未去过客房,若真是邪祟入体,那也只能是在灵堂里碰到了什么。既然如此,大家何不好好检查一下灵堂,看是不是多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那女冠是碧霄观的人,道号静明。碧霄观与泊云观相隔数百里,报丧的人一路过去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她们赶来吊唁的时间久比较晚。 众人听了不免怀疑起来,又开始小声议论。 恰好妙非代妙如来看望众人,听到他们议论的内容,顿时冷了脸,怒道:“我师父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在这里胡言乱语,难道是想诋毁我师父的清名吗?” 静明眉头一皱,道:“曲白师太的名号名扬四方,我等岂敢诋毁?只不过我们确实是在灵堂里出现了红疹,所以大家也是合理猜测,你不必多心。” 妙非哪里肯服气,立马就要回怼,却被同来的妙离拉住了。妙离说:“诸位远道而来,我等感激不尽,理应奉如上宾,只是家师仙逝,泊云观上下悲切不已,未能好生招待,以致诸位身体违和,妙离在此待泊云观众师姐妹向诸位致歉,泊云观必当全力为大家诊治。还望诸位看在家师仁德,不要再非议此事。” 第145章 名声 回京的路上,夏侯纾看着匣子里的两个白瓷瓶久久出神。 那日妙如把她们召集太清殿问话,妙辰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曲白师太生前病得古怪,一个常年习武的人,身体硬朗,怎么会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就病成那个样子,甚至殒命于此?再联想起曲白师太病着的那段时间咳过血,再加上当日出现红疹的都是在灵堂里接触过棺椁的人,所以他便做出了曲白师太可能是染了什么疫病。如果继续停灵、做法事,将可能让疫病继续传开,不论是对泊云观还是外面的宾客都不好。 听说曲白师太之前可能是感染了疫病,平时近身照顾曲白师太的几个小道姑明显就慌了。妙如看到她们这个反应虽然心里不悦,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斥责她们,只是让几个小道姑都出去,留下几个平辈的师姐妹商议。 夏侯纾跟她们也是平辈,目送小道姑们走后,她继续听着。 妙非看了夏侯纾一眼,阴阳怪气道:“这是泊云观的家事,不相干的人还是赶紧离开吧,别让我们来轰,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 夏侯纾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也没生气,而是说:“没错,这的确是泊云观的家事,但我也是师父的弟子,你们现在所说的跟师父有关,我为什么不能听?还是说师父的死另有隐情,而你们想隐瞒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师父刚走的那晚,二师姐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质问过我。事关我的声誉,我就更不能离开了!”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妙非没想到夏侯纾会倒打一耙,气得脸色都变了,怒道,“夏侯纾,我们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才容你到今日,你不要太猖狂了!” “我说什么了?”夏侯纾毫不畏惧,看了妙辰一眼,“说师父死得蹊跷的是妙辰师兄,今日灵堂里发生的怪事也是大家有目共睹,我何曾说过任何不利于师父和泊云观名声的话?” 妙非愣了愣,夏侯纾确实没说过不利于泊云观和曲白师太名声的话,她甚至都没有说过话。 夏侯纾知道妙非这是被自己唬住了,赶紧乘胜追击,又道:“在座的诸位中,最懂医术的妙辰师兄,所以光凭他的一片之词,大家肯定都不能信服。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在请一个懂医术的人去灵堂检查一遍,看看是不是真像妙辰师兄所说的那样。” 妙情听得迷迷糊糊的,插嘴道:“可是这大晚上的,我们去哪里找大夫来查看?” 夏侯纾道:“我刚来的时候,看到师父病得很重,就让护卫回去请了一名大夫,便是今日你们见过的裴大夫。他的医术你们也见识过了,不如就让他再去灵堂检查一遍。” “裴大夫是你的人,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不会胡言乱语欺骗我们?”妙非明显不信任她。 夏侯纾轻轻一笑,道:“我就知道二师姐不信我,所以连我的人都不信。不过没关系,天底下那么多大夫,二师姐大可去找你信得过的大夫来看一看。反正得不到确切的结果,我是不会离开泊云观的。” 不就是耗时间吗?如果曲白师太还在世,她可能会有所顾虑,但现在曲白师太已经去世了,她还是有时间和精力来跟她们耗的。 妙非看着夏侯纾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冷哼了一声,然后看向妙如,问道:“大师姐,不如我连夜下山去请大夫来?” 妙如看了看众人,并不作答复,最后又将目光落在夏侯纾的身上,质问道:“是不是你在灵堂里做了什么?” “大师姐,你怀疑我?”夏侯纾眉头微蹙,“你有证据吗?” “因为只有你想把师父带走。”妙如定定地说。 “你说什么?”妙非满脸惊愕,目光从妙如的身上移到夏侯纾身上,“你要把师父带走?” 其他师姐妹闻言也将目光集中在夏侯纾身上,全是惊恐。 夏侯纾瞪了妙如一眼,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曲白师太临终前明明跟妙如交代过后事,而妙如即便是出于安抚,也答应了师父的请求。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只有妙如和她知道,而妙如现在却当着众人的面来把这件事捅破,她究竟想做什么?难道想借着人多势众来给她施压吗? “不是我要带走师父,是师父她自己想离开。”夏侯纾说着看向妙如,“大师姐,你当初不也答应了师父待她走后还她自由之身吗?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了,你就想撇开自己,独善其身了?” 这事还有隐情?众人听得越发糊涂,目光在夏侯纾和妙如之间来回流转,不知道该相信谁。 妙非看向妙如,严肃道:“大师姐,请你给我们一个解释。” 妙如这阵子操心过度,白天又是晕倒,又是浑身起红疹,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接着就被夏侯纾这么当头一击,气得她几乎又要晕倒过去。 她身边的妙情眼疾手快,马上扶住了她,又看了众人一眼,抿着嘴小声说:“其实……其实这件事情我也知道。” 这话从平时最没心没肺的妙情嘴里说出来,众人一个比一个惊恐。 妙情是同辈弟子里最小的,从小被上头的十几个师姐保护着,但同时也要受她们的管教,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所以要当着她们的面说这件事,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憷。 夏侯纾也没想到妙情会知道这件事,并且还当众说出来。她担心妙情会被其他几个师姐打断,立马鼓励道:“小师妹,你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心思单纯,从不撒谎,你说的话,她们一定会相信的。你不用紧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 妙情又小心翼翼的扫了众人一眼,把心一横,道:“半个月前,我见大家都忙着照顾师父没空管我,就想下山去看看。于是趁大家不在溜进了师父的房间,想偷师父的手令。不过我还没有拿到,大师姐就来了。我听到师父说她想回北边的叫什么城的地方……” “叫什么来着?”妙情边想边说,“哦,我想起来了,是叫羌城。师父是羌城人士,她想跟一个叫裘先生的人去羌城。” “羌城?”妙非默默地念叨着这两个字。她是资历仅次于妙如的弟子,所以她也知道曲白师太从前的一些往事。如果说师父想回羌城,那么妙情说的话大概都是真的了。 “对,就是羌城!”妙情点了点头道,“师父说她是不得已才远离家乡的,如今她大限将至,希望死后能与裘先生魂归故里。” 未等妙非说话,妙离就发现了其中的疑点,问道:“裘先生是谁?” 妙情看了看妙如,又看了看夏侯纾,方小声道:“我听师父说,裘先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不过后来在逃难中不幸离世……” “你胡说什么!”妙离突然道,“师父她在泊云观三十余年,如今还是我们泊云观的住持,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还是跟一个子虚乌有的人!妙情,我看你是长本事了,这样的话也敢信口胡诌!” 望苍峰十二仙姑里,人人都说妙非面黑心冷,但其实妙离才是最冷漠的。只不过妙离平时不怎么见人,所以大家都默认妙非不好说话。而妙情向来害怕妙离,平时连话都不敢同她说,这会儿被对方这么一斥责,她吓得瑟瑟发抖,口齿不清的喃喃道:“可是师父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你还敢胡说!”妙离又瞪了她一眼,一副要给她好看的样子。 妙情赶紧往妙如的身后躲了躲。 夏侯纾在心里冷笑,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想掩盖吗?既然话题是你们挑起来的,现在觉得触及了曲白师太的出家之前的隐私又想几句话掩盖过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小师妹胆子小,七师姐你吓她做什么?”夏侯纾道。然后看向妙情:“你不用害怕,你刚才说的是真是假,大师姐最清楚了不是吗?”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妙如身上。 妙如惊慌失措的看了众人一眼,她真希望自己能真的晕倒过去。可是大家求证的目光那样的灼烈,她作为泊云观的新任掌门人,决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于是她道:“没错,师父确实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当时为了宽慰她,也假装答应了。但师父的名声与泊云观的名声是一体的,我们不能因为师父的个人意愿毁了泊云观近百年的名声。” “名声?”夏侯纾觉得很可笑,“大师姐作为泊云观的新任掌门人,却对自己的恩师言而无信,传出去,难道不会有辱泊云观的名声吗?” “那又如何?”妙如道,“即便是我的名声不要了,我也不能让师父的名声受损。” “你倒是大义。”夏侯纾嘲讽道,“既然大师姐一开始就觉得此事不妥,为何当时还要答应师父,给她希望?你直接回绝不就行了?说什么是为了安抚,不过是你的狡辩之词罢了。如今师父就躺在灵堂里,你敢把你方才的话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吗?” “我……”妙如一脸迷茫。当时曲白师太病得那么重,又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她确实不好拒绝让她伤心,但这并不能说她错了吧? “你不要欺人太甚!”妙非突然打断了妙如的话。她虽然也憎恶言而无信之人,但是她看得清形势。如今她与妙如及泊云观众人才是一体的,绝不能被夏侯纾三言两语就给带偏了。 妙非顿了顿,又说:“夏侯纾,你扯这扯那的,不就是想混淆视听,把师父带走吗?现在我明确的告诉你,这事不光大师姐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旁边围观的几个师姐妹见状齐声道:“我们也不同意!” 但最终她们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想到这里,夏侯纾心里既有一丝计谋得逞的庆幸,又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惆怅。经此一事,她与泊云观之间,情分已尽,再无瓜葛。 云溪见她终于回过神来了,凑近了才压低了声音问:“姑娘,你说咱们就这样把曲白师太和裘先生的骨灰换出来了,她们不会发现吧?” 第146章 保密 夏侯纾轻轻抚摸装着曲白师太骨灰的白瓷瓶,摇摇头道:“师父的骨灰是大师姐和二师姐她们亲自收殓并放进祭塔的,她们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自己。就像她们明明知道师父有中毒迹象,却依然选择封锁消息一样。而且她们为了防止我使坏,还派了两个师姐专门看着我,直到我们下山都没有松懈,难不成我还能分身去换师父的骨灰?” 那日与泊云观众人发生争执后,妙如和妙非态度坚决,发誓只要她们还在,夏侯纾就休想打曲白师太遗体的主意,接着就派了武艺高强的六师姐和八师姐日夜看着夏侯纾,不让她有片刻独行的机会。 夏侯纾想过要反抗,可是她打不过两位师姐,只好作罢。 次日妙非特意从山下请了三个大夫和两个仵作,并偷偷带上了山。她们将灵堂的人支开后,又让请来的人认真检查了一遍曲白师太的遗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曲白师太的遗体有中毒的迹象,而且还是长期服用所致。至于曲白师太为何会中毒,中了什么毒,又是谁下的毒,妙如不敢追究,毕竟曲白师太最后的光阴里,她跟妙非是在静室待得最久的,每日进进出出,亲侍汤药。一旦追究起来,她们自己将会是最大的嫌疑人。而现在泊云观群龙无首,乱不得。另外还有夏侯纾虎视眈眈,一旦让她知道了真相,还指不定她会就着这个把柄闹成什么样。 夏侯纾自己做不了什么,但耐不住她身边还有廖护卫等高手,所以泊云观众人的谋划和打算她看的明明白白,只是她有自己的计划,所以就任由着她们监视自己,万一到时候露馅了,正好借此替自己洗清嫌疑。 为了尽快平息这件事,妙如与妙非短暂的商议之后,便下令所有知情的是姐妹不准外传,同时还给了那几名大夫和仵作一笔封口费,然后连夜将他们送下了山,并对外宣称曲白师太染了疫病,才会让接触过她的人浑身起红疹。为了隔绝疫病的传染,她们不得不按规矩将曲白师太的遗体进行火化。同时关闭山门,谢绝吊唁者再上山。至于那些已经出现了感染症状的人,泊云观承诺一定救治到底。 曲白师太的遗体火化后,妙如和妙非仍然不放心,于是亲自带着众人将骨灰送到了祭塔封了起来,而廖护卫就是在那个时候偷偷溜进去用石灰将曲白师太的骨灰掉了包,然后又在祭塔封闭之前悄悄离开。 说起来,这件事情能这么顺利完成,夏侯纾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廖护卫,在自己向他说明了计划之后,他无条件的答应了下来,不然仅凭她一己之力,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阻碍和麻烦。另外就是裴浪,在自己让他想办法从曲白师太身上做文章,挑起众人的猜忌时,他毫不犹豫的就点了头,然后连夜在山里采了漆树汁液来涂抹在灵堂的棺椁上,引得集体出现了红疹,最后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曲白师太的棺椁。 云溪还是觉得心里不安,又说:“就算她们不怀疑骨灰的事,可那些来吊唁的人总会怀疑这疫病是真是假吧?这沾染了漆树汁液而起的红疹,与疫病的症状还是有区别的。等他们下山找个大夫问问就清楚了。” 说到这个夏侯纾就更加不担心了,她勾了勾嘴角,语气轻松道:“那漆树汁液是裴大哥精心准备的,毒性和用量他心里有数,不会让那些人留下什么后遗症,更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他后面配给他们的汤药,却不会让他们这么快就解脱,而且他们最近喝的,确实是治疗疫病的药。谁又会怀疑是漆树汁液所致呢?” 云溪识趣的没有继续提出质疑,目光有意无意的往那两个白瓷瓶上瞅,心想这可是两个人的骨灰啊,姑娘你就这么随身带着,不觉得瘆得慌吗? 夏侯纾确实不觉得瘆人,相反她还觉得很亲切。这个世界上,比起死人,或人才是最可怕的。只是她应下了曲白师太的这个请求,接下来就得更加小心翼翼的,不然漏了陷,她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夏侯纾啪的一声关上了装骨灰盒的木箱子。 车队靠后的马车里,裴浪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自从她帮了夏侯纾之后,他时不时就有这种状况,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嘀咕自己。 坐在旁边的雨湖和巧铃都默默地挪了挪身子。雨湖一边悄悄伸手遮挡口鼻,一边关切道:“裴大夫,你不会也染病了吧?” 裴浪尴尬的笑了笑。 巧铃吓得不轻,赶紧掀开车帘跟骑马走在旁边的廖护卫说:“廖护卫,我们走快一些吧。裴大夫似乎也染病了。都说医者不能自医,万一他再出个什么事,活着传给了三姑娘,可就不好了!” 廖护卫微微侧脸,顺着掀起的车帘往里面看,就看到裴浪一张憋红的脸,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不是说医者生死不忌吗?怎么裴大夫连这点事都担不起似的? 回到京城,距离中秋节还有五天。而中秋节后就是夏侯翊的冠礼,所以府中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夏侯纾还有要事要做,所以在距离京城还有三十公里左右的时候,她就让廖护卫先派个人去把夏侯翊叫出来。 曲白师太和裘先生的骨灰,她不好堂而皇之的带进越过公府。 夏侯翊收到信后,立马就撇下手上的事,骑着马在城门口等着妹妹。远远看着一行人驾着熟悉的马车绝尘而来,他便拍马往前走了走。 董效见到自家二公子来了,慢慢将马车停了下来。 云溪赶紧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惊喜道:“姑娘,是二公子呢!” 夏侯纾看了一眼木箱子,这才凑过去对夏侯翊说:“二哥,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夏侯翊闻言不由得往她们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你是把泊云观的人都得罪了,所以她们追杀过来了?” 夏侯纾白了他一眼,道:“你就不能想想我的好?” “这已经是我能预见到的最好的了。”夏侯翊笑道。 夏侯纾没心情跟他开玩笑,继续说:“我记得之前父亲给了你一套吉祥巷的房产,你带我去那儿一趟吧。” “真得罪人了?”夏侯翊有些吃惊,带着询问的眼光扫了云熙一眼,继续劝说道,“你要真得罪了谁,就别在外面晃悠了,回家才是最安全的。一般人还是不敢直接找上我们越国公府的。” 夏侯纾将自己身边的木箱子打开,露出两个白瓷瓶,然后小声说:“我有重要的东西要借用你的地方放一放。” 夏侯翊大概也猜到那是什么了,赶紧转头四下看了看。好在周围都是自己人,他才稍微安心下来,然后对廖护卫说:“你先带着其他人回府复命,我有东西要给三姑娘看,先带她走一趟。” 廖护卫也猜到了夏侯纾的目的,十分配合的领了命,然后带着裴浪和雨湖等人先回府复命。 夏侯翊带着夏侯纾和云溪一路前往吉祥巷。他十八岁时,父亲曾以他的名义在那里置办了一套房产,方便他处理长青门的事。经过他的修缮与改造,如今那处房产面目一新,夏侯翊还将它取名为倚香苑。 倚香苑里中了许多奇花异草,到处都是假山池沼和亭台楼阁,看上去就像是哪家每年只住上一两个月的别院,又像是越国公府的前院花园。 夏侯纾第一次来这里,免不了要左顾右盼一番,云溪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艳羡。夏侯纾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狐疑道:“二哥,你这园子改成这样,真是大手笔啊!你不会想着冠礼之后就要搬到这里来长住吧?” 云溪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如果二公子搬出来住,她以后就难得再看到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夏侯翊背着手走在前面,淡淡道:“一间别院而已,如今正好给你做仓库。” 这就是不会在这里长住的意思了。云溪脸上的笑意瞬间又涌现出来。 夏侯纾却不觉得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只是心存顾虑道:“父亲和母亲最喜欢的是哪间屋子?最不喜欢的又是哪间?” “你问这个做什么?”夏侯翊疑惑道。 夏侯纾一本正经解释道:“既然是要在你这里设个仓库,那就是有些东西不方便让其他人看到。父亲和母亲喜欢的屋子自然不能放,与之相邻的屋子也不能放,就只能看看他们不喜欢的屋子了。” 说完她想了想,又纠正道:“他们不喜欢的屋子也不行。因为不喜欢,他们就会时常惦记着该怎么改造,所以得选他们既不那么喜欢,也不那么讨厌的屋子。” 夏侯翊停下脚步来,转身扫了一眼她自从下了马车就一直坚持要自己抱着的木箱子,问道:“说了半天,你要放在我这里的究竟是什么?” 夏侯纾将手中的木箱子托高了一些,沉声道:“这是我师父和裘先生的骨灰。” “你……”夏侯翊满脸惊恐。纵使他已经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经不起夏侯纾这样的折腾。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方问:“你怎么会把曲白师太的骨灰带出来?泊云观的人知道吗?” “她们当然不知道。”夏侯纾道,“她们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带走?” “那你这是……”夏侯翊再一次迷惑了。 夏侯纾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方解释说:“二哥应该从母亲那里听说过我师父年轻时候的事情吧?这次我上山,师父特意托付我,待她走后,将她与裘先生的骨灰带回羌城。泊云观里的众人自然是不同意的,我也费了好些手段才带出来。这事目前知情的除了我和云溪,便是廖护卫和裴大哥,如今再加上你,我不想再让第六个人知晓,也不好直接带回家,所以就只能先放在你这里了。” 夏侯翊静静地听完,不由得感叹道:“纾儿,你胆子太大了!遮掩欧式传出去,你这可是大罪!” 夏侯纾笑了笑道:“所以二哥你可千万要帮我保密啊!” 第147章 及时行乐 夏侯纾将曲白师太和裘先生的骨灰放在了倚香苑的密室里,并再三叮嘱夏侯翊要严加看管,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才坐上马车回越国公府。 钟玉卿听说她回京后不是先回家,而是去倚香苑,不由得就多问了几句,夏侯纾早就猜到母亲会有此疑问,于是撒谎说是自己离京前答应了夏侯翊要从望苍峰给他带几株植物,所以要去倚香苑种下。 钟玉卿这段时间忙里忙外的,也没闲工夫去验证她说的是真是假,这事便这么糊弄过去了。 紧接着就是中秋节,夏侯渊从宫里回来后,就跟府中众人在院子里共享家宴。宴席开到一半,门房突然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人了,陛下为京中十几户人家赐菜,而越国公府也是其中之一。 众人跪地谢恩,那传菜的使者才尖着嗓子表示他们还要去下一家就不多做停留了,钟玉卿又赶紧命人准备了打赏。 待宫里的人走后,夏侯渊和钟玉卿顿时笑意全无,甚至神情还有些凝重,郭连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夏侯纾不明白长辈们都怎么回事,明明刚才好受宠若惊,笑嘻嘻的。她往夏侯翊旁边凑了凑,偷偷问道:“二哥,怎么我看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陛下赐菜不是荣耀吗?许多人家都求之不得呢。” 夏侯翊摇摇头小声道:“确实是恩宠,但以往只有元日岁首宫中才会赐菜。中秋节赐菜,这大概是南祁开国以来第一次。而且这次陛下赏赐的都是像魏王府、赵王府、丞相府和姚国舅那样的皇亲国戚,连恭王府都没有的恩赐,单单多了我们越国公府。” “啊?”夏侯纾愣了愣,默默放下了筷子,继续跟兄长咬耳朵,“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在家,难道父亲又有什么我不知情的功绩?” 自集贤馆一事后,夏侯渊对朝中那些只重自己的利益的人寒了心,紧接着又被丞相府和赵王府连续抹黑,他便无心再搞什么创新,每日按部就班的去上朝,下朝了再本本分分的去西郊大营练兵,慢慢地,朝中那些弹劾他的人也就消停了。可是如今陛下突然赐菜,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夏侯翊若有所思道,“父亲最近也只是照常上朝练兵,并未做其他事。陛下的这道菜,也不知道有何深意。” 夏侯纾平时鲜少涉足朝政之事,并不清楚内情,也不知道宫里赐菜还有那么多讲究。但看大家的反应,这次的赐菜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把越国公府和其他皇亲国戚放在一起奖赏,无异于是在给越国公府拉仇恨。 她再仔细看了宫中赐的菜,是一道清蒸蟹。这个时节的蟹又大又肥,正是食用的好时候。但是京城并不产蟹,所以要吃蟹,还得从外面运过来,价格也不菲,寻常百姓家宴席上很少见到这道菜。而且蟹与其他鸡鸭鱼牛等不一样,它得蒸熟了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再加热的话就不是原先的味道了。宫中特意赐下这道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见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夏侯翊举杯邀道:“时值中秋佳节,星河灿烂,月满人团圆,难得宫中赏赐,我借此邀请诸位亲长和手足共饮此杯。” 夏侯渊立马露出笑容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是儿子想得明白,与其胡乱猜测坏了一家团聚的气氛,还不如及时行乐。是福是祸,日后自见分晓。于是他也举起了杯,一口饮下。 钟玉卿也觉得不必为此分心,所以号召大家一起饮酒尽欢。 中秋家宴便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晚些时候,夏侯纾提着一个兔子灯跟夏侯翊回住处,路过畅旭堂的时候,兄妹俩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夏侯纾叹道:“大哥若是还在,今天就会更团圆了吧。” 夏侯翊的笑容越发苦涩,道:“大哥他永远都在。” 夏侯纾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称是。 中秋节过完,便是夏侯翊的冠礼了。符息特意回了一趟眠象山,将灵丘道人请来给夏侯翊加冠。 冠礼那日,夏侯氏的宗亲族老和姻亲都来了,有官身的着官服,没有官身的也着礼服,场面十分隆重。 冠礼分三步,先由师长灵丘道人替夏侯翊束发,并加缁布冠,并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由舅舅钟瓒为其加皮弁,并致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由夏侯渊亲自为其加爵弁,祝曰:“吉年吉月,冠服再升。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 加冠之后,灵丘道人为其取字“子善”。 从此,夏侯翊有了表字,夏侯子善。 冠礼之后,钟玉卿让人把静和园与揽月轩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说是夏侯翓及夏侯纯兄妹不日将抵达京城。 静和园是夏侯潭夫妇从前的居所,揽月轩则是夏侯绮和夏侯纯姐妹的住处。平时也有专人修缮维护,但主人来之前还是得重新打扫一遍。 此次夏侯潭命长子夏侯翓亲自护送夏侯纯回京城,一来是考虑到夏侯纯常年在边关生活,性子活脱了些,想请钟玉卿进行教导,学些京中的礼仪和规矩,免得到了太尉府落人闲话;二来夏侯纯是二房嫡出的女儿,嫁的又是太尉府,自然要从夏侯家的祖宅风光出嫁方才不失了体面。 夏侯纾自己没有亲生的姐妹,与舅舅家的几个表姐妹关系尚可,但与她最投缘的还是只相处过近两年的堂姐夏侯纯。 记得七年前她刚从泊云观回京,对府里的一切都十分陌生,还因不懂国公府的规矩被婆子们私下议论。那个时候,是夏侯纯制止了她们,还天天来陪她玩,教她礼仪,给她带精致的点心和京中的奇巧玩意儿,让她很快适应了府里的生活。 夏侯纯长这么大,一直被母亲章夫人如珠如玉的捧在手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超过一天。回京待嫁虽然是早就定好了的,但章夫人十分不舍,拉着女儿哭了好几天,夏侯纯少不得要留下来一番安慰,因而他们出发的时间就晚了些。 此次回京,夏侯纯除了带着随身服侍的人,还有夏侯潭夫妇给她准备的陪嫁,整整装了十二车,为此夏侯潭还特意花重金多请了十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锦凤城出发,人多事也多,走得又慢,七八天的路程硬是花了十一天才走到。 夏侯纯难得没有长辈管束,全当是出来游山玩水了,一路留意着沿途的风景和风俗,享受着各地的美食,倒也没觉得无聊。 夏侯纯兄妹回府后,先到颂雅堂给夏侯渊和钟玉卿夫妇请了安,转达了父母的关心和问候,又同夏侯渊夫妇说了会儿话才分别回住处歇息。 夏侯纾立刻成了夏侯纯的小尾巴,不光跟着夏侯纯去了揽月轩,还自告奋勇地要给姐姐归置行李,实则是拉着夏侯纯嘘寒问暖,却命云溪和雨湖帮着夏侯纯屋里的大小丫鬟归置物品。 姐妹俩腻在一起说了几天的话,夏侯纾又随着夏侯纯检查了一遍她的嫁妆。夏侯潭是个粗人,却十分疼爱女儿,当年大女儿夏侯绮在锦凤城出嫁时就是十里红妆,在那个边境之城显得尤为隆重,以致很多年过去了都还在为人称颂。夏侯纯的嫁妆是比照夏侯绮的标准准备的,基本上能置办的都准备好了,还有一些边关不好置办的,也写了单子请钟玉卿帮忙办妥。 夏侯纾就寻思着堂姐离京好几年了,只怕对京中的很多人和事物都生疏了,以后嫁了人,不知道能不能自由出入,遂决定趁着大家都还是自由之身先带夏侯纯出去逛逛。 姐妹俩一拍即合,于是借口要去银楼做首饰出了门,结果却进了落月坊。两人将店内拿手的小食全都点了一遍,一边细细品尝,一边透过围栏瞧着目光所及处的皇城万象,聊着各自的见闻。 夏侯纯刚说完她在回京途中见到的一件趣事,夏侯纾立刻笑得手舞足蹈,余光却不经意间瞧见了坐在不远处的齐南,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偶然遇到一个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一段时间内频繁与同一个人偶遇,那就绝对有蹊跷。尤其对方还是齐南。 夏侯纾看着那边,神色充满了戒备。 夏侯纯也注意到了夏侯纾的神情变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了不远处正悠闲喝着茶的陌生男人。她狐疑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妹妹,小声问:“你认识?” 夏侯纾缓缓收回目光,摇摇头否认。她确实见过他几次,对方也告诉了她名字,还“请”她去参观了他的落脚点,甚至为了逼她收下金叶子追到了望苍峰脚下,但几面之缘能不能算是认识还有待考证。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夏侯纯难得见妹妹神色如此紧张,也就更加好奇了,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紫衣男子。这一眼,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说:“仔细一看,这人倒是有几分眼熟。” 夏侯纾闻言怔了怔,追问道:“二姐姐见过他?” “不确定,只是觉得眼熟而已。”夏侯纯轻轻摇了摇头。她离京四五年了,从前相识的人,除了偶尔书信来往的,基本上都已淡忘了。但对面那个男人的眉眼和神色,她确实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么说来,二姐姐之前肯定是见过他的。”夏侯纾肯定地说。 夏侯纯笑了笑说:“何以这么肯定?” 夏侯纾目光盯着远处的男人,表情严肃地说:“他是京城口音,即便不是京城人士,也应该是常年居住在京城,而二姐姐这几年都在西边,并不经常回来,如果不是从前见过,何来眼熟一说?” “也可能是记错了。”夏侯纯依然还是笑着,然后深深地看了夏侯纾一眼,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不过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想来已有家室,妹妹可别芳心错付。” 夏侯纾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赶紧摆手道:“二姐姐可别冤枉我!” 夏侯纯眉头微蹙:“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夏侯纾立马打断了她的话,“我没别的心思,只是近来常常遇到这个人,甚是诡异。” “常常遇到啊?”夏侯纯有些诧异,“那确实要多加留意。” 第148章 宫闱秘辛 夏侯纾还在想着堂姐的话,夏侯纯却轻轻抿了一口茶,再次转头看向齐南所在的位置,喃喃道:“这个人我应该是见过的。” “你再仔细想想?”夏侯纾顿时来了兴致。她琢磨了那么久都没有弄清楚的人,如果能从堂姐这里知道他的底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凑近夏侯纯小声提示:“他曾说他叫齐南,还经营着一家书斋。” “姓齐?”夏侯纯愣了愣,“京中姓齐的人家……齐御史?” “你确定吗?”夏侯纾心惊道。 御史齐襄,以直言不讳、刚正不阿闻名于御史台。据说他不仅对自己要求颇高,对家眷子女的管束也十分严格。每次京中有宴会,他们家的女眷总是打扮得最朴素的,但朴素中又十分得体,绝不让人觉得有失身份。外面的人都说他清正廉洁,在朝为官多年,却从不贪人毫厘。一家老小都靠着他那点俸禄和祖产过活,日子比较拮据,以致家眷们出门在外从来不着华服美饰,不食珍馐野味,也没有大批随从前呼后拥。 如果齐南真是齐家的人,那么护国寺的那场刺杀就能够理解了,毕竟像齐御史这样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在朝中肯定树敌无数。只不过把气在子女身上,实在有些不应该。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齐南就经常出现在她身边,态度也暧昧不清,如今看来,只有一个解释——她被盯上了。 可她只是一个女子,不曾参与朝政之事,这人老盯着她干什么? 想从她入手抓越国公府的错处?这也不像是齐家的作风啊! 夏侯纯不知道妹妹与齐南的过往,只当她是好奇齐南的身份,她认真地想了很久,方说:“我记得齐御史共有四个儿子,齐家大郎幼时骑马摔坏了腿,此后性情大变,平时鲜少出门;齐二郎娶了我姨母家的四表姐,我见过,不是这个人;齐四郎今年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对不上;至于齐三郎……我虽然没见过他本人,但据说当年其因胞妹齐吟霜的事受牵连,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莫非这人就是他?” 夏侯纾顿时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堂姐说的齐吟霜,她也听说过,那可是当年轰动朝野的几件大事息息相关的传奇女子。她不由得回忆起关于那段宫闱秘辛的记载和民间的传言。 先帝景泰十七年,北原大旱,农耕不兴,畜牧不旺,边关守将恐其进犯,上书朝廷,请求提前派兵布防。时值先帝龙体抱恙,命太子独孤衡监国。太子看完奏章后却不屑一顾,直言守将杞人忧天,毫无大将风范,隧不了了之。 六月,北原军果然大举南下,一路烧杀抢掠,攻城略地,边境守将虽然提前布防,奈何兵力悬殊太大,而且敌军筹谋已久,又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不到七日便连失两座城池。 先帝的病情原本已有所好转,得知此消息后大发雷霆,直接当着朝臣的面吐了血,怒斥太子狂妄自大,毫无远见,不堪重任,随后命皇三子晋王独孤彻领兵御敌。 彼时晋王妃萧氏已怀有身孕,因其孕后曾在府中不慎摔了一跤,险些小产,吓坏了独孤彻,以致整个晋王府都十分紧张。然而国难当头,皇命难违,圣旨难抗,独孤彻毅然辞别妻子,带兵出征。 北原准备充分,来势汹汹,战况十分激烈,晋王御敌两月不得归。朝中有大臣上书弹劾太子监国不力,才导致北原势如破竹,南祁节节败退,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老皇帝无奈,只好拖着病躯亲理朝政。 八月中旬,中秋佳节,因北原敌军强盛紧逼,军情紧张,宫中未大肆庆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臣们隔三差五便上书弹劾太子,指责其延误战机,不堪为储。老皇帝在如雪片一般的弹劾奏章中气得昏倒过去,不得不下令将太子禁足东宫思过。 九月,太子妃高月华以赏桂之名在东宫宴请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女眷,企图曲线救国,借此拉拢人心,帮太子解围脱困。 宴会至中旬,太子妃领着众女眷行至桂苑赏花,御史齐襄之女齐吟霜突然衣衫不整从园中一处小屋里跑出来,大呼救命。 众女眷中但凡是已为人妇的,大抵猜到了什么,见状十分惊骇,却未料到从里面追出来的竟是裸着上半身的太子独孤衡。 宫中早有传言,太子好色,私德有亏,而太子妃却以太子是一国储君,为防止美色误国为由,极力反对下面的人向东宫进献美女。她先后为太子选纳的姬妾容貌也不如她自己,但又不准太子另寻新欢,即便是她身边宫女,但凡多看太子几眼,都会被逐出宫去,并交由娘家兄长看管,从而击碎了无数自以为能靠着美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少女梦。 齐吟霜见了太子妃,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痛斥太子见色心起,毁她清白,求太子妃为她做主。 太子却停住脚步,一脸无所谓的站在那里,吓得入宫的未婚官眷赶紧背过身去。走在后面的齐夫人踉踉跄跄冲上来,抱着女儿失声大哭。 齐吟霜容貌姣好,衣着素雅,在一众锦衣华服、浓妆艳抹的妇人中显得清新脱俗,不可亵玩。因而她的遭遇也就更加让人震惊和怜悯。 太子妃她痛恨一切胆敢勾搭太子的女人,更痛恨太子的放浪形骸,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却不得不强作镇定,并表现出大度和公正来。 太子妃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她命人先将齐夫人和齐吟霜送到偏殿安抚,并把其他官眷带回了正殿继续宴饮。转身却下令封锁东宫,不得将此事张扬出去,接着又命亲信一一到各官眷家中报信,说是今年的桂花开得好,太子妃要多留官眷一日。 那些官眷哪里还有心情吃喝,不是赶紧请点随行人员,就是在低声私语,猜测太子和太子妃该怎么给齐家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东宫就落了锁,而正殿外也突然多了一批带刀侍卫。 官眷们暗叫不好,却也敢怒不敢言。 南祁从无官眷入宫赴宴集体留宿的先例,京中大小官员一片哗然,纷纷派人到宫门询问缘由。奈何宫门守卫早已被太子妃买通,答复都是太子妃留众官眷赏桂花,并无其他,还让他们安心回家候着。 尽管太子和太子妃极力封锁消息,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齐吟霜在宫中受辱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御史齐襄原本就是个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的人,闻此消息后勃然大怒,其三子齐知睿也是怒不可遏,父子二人带了十几名家丁不顾宫禁夜扣宫门,将鸣冤鼓敲得震天响,并大声斥责太子无德,与太子妃狼狈为奸,凌辱官家女眷,请求圣上主持公道。 京中其他有女眷入宫赴宴的官员原本也是急得焦头烂额,听到齐吟霜的事情后,不禁也担心起自家女眷的安危和清誉。然而带人夜闯宫门是可以被当作反叛的杀头大罪,他们也怕传言有误,贸然附和反而害了一门老小,所以看着齐襄父子大闹宫门,也只是隔岸观火,企图浑水摸鱼。 鸣冤鼓响声震天,大半个京城都听到了,家家户户站在院子里拱手静听,窃窃私语,这声音自然也传到了九重宫内。 自古以来,凡是敲了鸣冤鼓的,不论案件大小,必定得严肃审理。 沉疴未愈的老皇帝挣扎着坐起身来,命身边的内监去探寻一番。 不等内监费力,殿外早有已探明情况的禁卫军统领候着。只是事关太子和朝臣,老皇帝当下身体状态不好,不久前还因为太子渎职一事气得吐血,这个时候,他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奈何宫门口的鸣冤鼓仍未停歇,他即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只得如实禀明了。 老皇帝听闻是齐御史敲得鼓,为的还是御史之女被太子所辱之事,经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哐当一声瘫坐在龙椅上,半晌才憋足一口气,怒吼道:“将那个逆子给我拿来!” 金碧辉煌的金銮宝殿上,老皇帝提着一口气正襟危坐,殿下跪着的两拨人中,一边是悲愤交加却又极力克制着的齐襄父子,一边是惴惴不安仍不停为自己狡辩的太子和太子妃。 当老宫女从偏殿里出来,向老皇帝禀明齐吟霜确已失去清白之身时,齐襄瞬间瘫倒在地,老泪纵横,一个父亲的悲伤、自责和愤怒溢于言表。 太子见此情景,立马大呼是齐吟霜勾引他,还辩称他并不知道齐吟霜是齐御史的女儿,以为是太子妃为她甄选的姬妾。 太子妃也慌忙点头附和,说是前阵子确实为太子选了美妾。 老皇帝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到太子跟前,使出浑身力气,对这太子的胸口突然一脚踹过去,差点自己都没站稳。然后怒道:“逆子!朕命你禁足思过,你便是如此敷衍朕的吗?朕还没死呢!” 被踹翻在地的太子吓得涕泪四流,赶紧爬起身来继续跪着,不停地磕头:“父皇恕罪!是她勾引的我,怪只怪儿臣没有把持住!儿臣知错了,求父皇开恩!” 旁边的太子妃也是一脸惊慌失措,只能陪着太子一个劲地磕头认错,辩称道:“今日请的都是京中四品大员以上的官眷,儿臣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宴会安排在正殿,还从母后宫中借了许多人手过来帮忙,实在不知道齐家姑娘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跑到园子里来!” 言外之意就是支持太子的说法,是齐家姑娘存心攀附,故意避开人勾引太子。 第149章 忠与孝 老皇帝深知自己已积劳成疾,再加上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恐怕已时日无多。当下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实在不宜易储。而齐御史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也不能偏颇护短寒了老臣之心。略一沉思之后,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让太子以侧妃之礼迎娶齐吟霜。 齐襄父子闻言十分震惊,看向老皇帝的眼神并没有感激,更多的是心寒。他们捧在手心里如珠如玉一般抚养长大的女儿和妹妹,在宫中遭受了这样的侮辱,结果却申告无门,这太讽刺了! 太子却听明白了老皇帝的良苦用心,当即叩谢主隆恩,表示自己一定将风风光光齐吟霜娶进门,对着齐御史就要喊岳父。 太子妃也很识时务,不再明里暗里讽刺齐吟霜勾引太子,还表示自己以后一定待齐吟霜如亲姐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甚至不惜放低身份,承诺齐吟霜入宫后,名份上是侧妃,但待遇形同她这个太子妃。 古人常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作为臣子,齐襄得尊君奉上;但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他要保护的除了女儿,还有整个家族荣誉。毕竟,皇室的颜面胜于一切,他不能指望老皇帝会为了一个臣子的女儿废了太子,也不希望自己捧在掌心的女儿平白受了这样的屈辱而成为笑柄。 自古忠孝两难全,对于齐襄而言,女儿受辱已成既定事实,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老皇帝的建议似乎已经是最为妥当的处置法子了。 还没等到齐襄的回答,便见齐吟霜缓缓从大殿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齐夫人。 方才她们就在殿外,太子和太子妃夫妇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话语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老皇帝的旨意她也听到了。 齐吟霜入宫时穿的那套衣服已经在验身时悉数被嬷嬷拿走了,此刻穿着一件宫中的白衣,浑身上下只有一根银簪子挽着发髻。 白天她跟着母亲一同入宫,一直规规矩矩的不敢乱跑。上菜的时候,有个宫女不慎将汤汁洒到了齐夫人的裙摆上,吓得魂飞魄散,不住的磕头请罪。齐夫人不是个难缠之人,但是宫宴上衣衫不洁是大忌,更是对皇家的不尊重。而且他们齐家的服饰向来以朴素大方著称,那汤汁沾在上面,就格外的显眼。 齐夫人正愁着呢,来了个管事嬷嬷。那嬷嬷训斥了小宫女几句,便亲热的带齐夫人到偏殿去更衣。也是这个时候,好几个京中贵女来找齐吟霜聊天。大庭广众之下,齐吟双没有多想,便与她们一起喝了些果酒,然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起来,身体四肢也不听使唤了…… 等她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的香气馥郁,而她的脑袋里就像装了浆糊一样沉重,浑身上下都很酸痛,衣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立刻清醒过来,于是就看到身边还躺着一个赤着膀子的陌生男人,而那男人正用一只胳膊半撑着,并且一脸狡黠地看着她。 齐吟霜几乎是下意识的尖叫起来,起身随便从地上抓了件衣裳裹上就往外跑,于是就碰到了带着众人游园赏桂的太子妃…… 齐吟霜忍着锥心之痛,先是规规矩矩的向老皇帝行了跪拜之礼,谢过老皇帝为她筹谋的两全之策。接着又向齐襄和齐夫人连磕了三个头,一边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一边自责自己不孝,在宫宴上出了这种丑事让家族蒙羞。随后她又向齐知睿行了大礼,感激他多年照护的手足之谊。 老皇帝沉重的叹着气。 齐襄和齐夫人掩面痛哭,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知睿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紧握成拳。 齐吟霜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转向太子独孤衡所在之处。看着那个毁了她清白之人,她突然怒目圆瞪,抬起手来往脖颈处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顿时喷洒在太子脸上,也溅到了旁边的太子妃身上,吓得她大声尖叫起来。 “可是,我不愿意”。 齐吟霜说完缓缓跌倒在地,如同一片羽毛从高处跌落,毫无声息。 齐知睿扑过去将胞妹紧紧抱起,只见她脖颈处鲜血如注,手里握着一支沾了血迹的银簪,那是她及笄时,家中祖母亲自为她戴上的。 齐知睿终于失去了理智,大声哀嚎起来,引来了守在殿外的护卫。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众人始料未及,包括九五之尊的老皇帝都惊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齐吟霜撑着最后一丝气息反手去握住兄长的手,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吟霜没有做过逾矩之事,愿以死明志,请兄长照顾好母亲”。 齐吟霜渐渐没了气息,伤口处的血液却还在往外流,冲进来的护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一边做好防备,一边等候着老皇帝的命令。 齐知睿慢慢将齐吟霜平放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来。他抬头看向大殿上那把庄严肃穆的龙椅,有失望、落寞、更多的是愤怒。突然,他转向早已吓懵了的太子,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挥起拳头毫不犹豫打了下去。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但只是片刻,太子的惨叫声便惊醒了旁边的护卫。即便是天子失德,做下了猪狗不如的混账事,可他们作为宫中的禁军,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齐知睿制服。 齐知睿顺势坐在地上,大声狂笑道:“好一个九五之尊,皇恩浩荡,行的竟是这般包庇龌蹉之事,只可笑我齐家满门对朝廷忠心耿耿,换来了竟是这般羞辱。吟霜,你走了也好,从此再也不用与这些肮脏之人为伍……” 翌日一早,所有被留宿在东宫的官眷均被安全护送回家,魂不守舍的齐襄夫妇和齐知睿也回到了御史府。 齐襄回到御史府不到一个时辰,便派人呈交了一道折子,称自己年老体迈,学识浅薄,请求辞官回乡。但是老皇帝没同意,还下了一道圣旨,册封齐襄之女齐吟霜为太子侧妃,即日入东宫。 至此,京中无人再敢明面上议论此事,但这件事却像是瘟疫一样,在坊间蔓延开来。 尽管齐吟霜宁死也不愿再受屈辱,但她身后的事却没能如她所愿。 按照老皇帝的旨意,册封齐吟霜为太子侧妃,既保住了皇家的颜面,也成全了齐家的清誉。为了圆谎,齐吟霜的尸身被安置在东宫,暂时秘不发丧,待寻到合适时机后再宣布齐吟霜不幸病逝,以侧妃之礼厚葬。 然而谁也没料到,一直停放在东宫的尸身,竟在事发后的第七天夜里突然失踪,同晚失踪的还有齐襄三子齐知睿。 传闻齐吟霜尸身失踪的当晚,正是她的头七,灵堂上突然阴风阵阵,所有燃着的蜡烛瞬间全部被吹灭,吓坏了守灵的宫女内监。 许多人都说他们在黑暗中借着点点星光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从棺材里爬起来,慢慢走出了东宫…… 传言归传言,但齐吟霜宁死不屈却是真的,其兄长齐知睿突然失踪也是同一晚上的事。 不过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线,真正的大事却是后面。 齐吟霜的尸身离奇失踪后,东宫的宫女内监基本上被换了一遍,至于那些被换下的人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紧接着,宫中宣布太子侧妃齐氏染病薨逝,老皇帝下旨厚葬。 在这期间,弹劾太子的奏章就没断过,甚至提出了易储之说。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日下,看着那些奏章更是气得吐血。 十一月,晋王独孤彻领五千精兵深入北原,火烧敌军后方补给,王军士气大增,顺势收复五座城池,杀敌三万人。 喜讯传回京师,朝中便有人上书请求废太子独孤衡,改立晋王独孤彻。老皇帝看完之后全部压在了御书房的书架下面。 随着独孤彻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回京城,立晋王为太子的呼声更甚。老皇帝无可奈何,还是想尽办法的压制舆论。 晋王独孤彻班师回朝前夕,临近产期的晋王妃在从护国寺回府的途中被人劫走。老皇帝下令封锁城门,全城秘密搜捕。 独孤彻才到城门口,就看到府中的老仆匆匆赶来,满怀期待的他得到的却是即将临盆的爱妻下落不明的消息。暴怒的独孤彻连盔甲都没换下,便带人前往晋王妃失踪的路段进行查勘。 出发前,独孤彻就担心过晋王妃身怀六甲会受前方战事影响,所以特意派了信得过的人贴身护卫,不让其他人把前线战报告知她,好让她安心养胎。没想到晋王妃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反而更担心独孤彻的安危,八个多月了非要闹着去护国寺进香祈福,这才让心怀不轨之人钻了空子。 这边,独孤彻还在四处搜索爱妻的踪迹。那边,宫中却宣布老皇帝病危,让三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入宫祈福。 晋王已归朝,三品大员们不疑有他,马不停蹄进了宫。然而他们前脚刚入宫,立马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禁卫一一制服,关在泰安殿里。等他们反应过来,才知道是太子要逼宫。 自知穷途末路的太子被禁足了三个月,身边的亲信也被陆续调离,早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朝臣的弹劾,晋王的赫赫战功及平安回归都是对他的威胁和挑衅。在太子妃的怂恿和太子妃母家高氏一族的暗中支持下,他们借着老皇帝病重私自凋兵入宫,决定放手一搏。 他们先是抓了晋王妃,借此牵制晋王独孤彻,防止他入宫面圣。随后占领皇宫,一边逼迫老皇帝交出印玺,一边对晋王赶尽杀绝。再后来又假传圣旨传三品大员入宫,企图谋朝篡位。 这一番谋划,原本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他们偏偏低估了独孤彻的能力以及朝臣对他的拥护,最后功亏一篑。 第150章 这个人,我查定了! 太子占领皇宫的第三天,手段用尽,终于从老皇帝手中拿到了印玺,并下了传位诏书,随后命文武百官进宫觐见,庆贺新帝登基。对于新建战功的三弟独孤彻,太子则以班师回朝多日却拒不交回兵符为由给他安了一个谋逆之名,下令查封晋王府,并全国通缉,生死不论。 新帝登基大典上,太子与太子妃身着最新赶制出来的帝后服饰接受朝臣跪拜,高氏族人也趾高气昂、作威作福。期间偶有几个不肯屈服的正直之臣,立刻被就地斩杀,鲜血染红了地板。 太子夫妇的一番杀鸡儆猴的手段,效果十分显著,朝堂上下人人自危。除了高氏一族和他的支持者们拍手称快,其他大臣敢怒不敢言,为了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不得不俯首称臣。 正当太子以一种俯瞰天下的姿态睥睨着下面跪着的大片臣民,突然一只冷箭射中他的咽喉,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倒在了龙椅上,双目眦裂,眼睛里的得意与骄狂顿时替换成震惊、不甘和痛苦,鲜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出,刚带上去的王冕也跌落在地,瑠珠洒落一片。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冲上去掩护新帝后的,抱头鼠窜的,被吓混过去的……伴随着人们的惊叫声以及卫兵挥动兵刃的铿锵声,身着黑色铠甲红披风的晋王独孤彻如神人天降,领着一众人马出现在大家眼前,瞬间将太子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双方兵戎相见,血溅五步,刚刚还因卫冕皇后宝座而沉浸在喜悦中的太子妃高氏吓得跌倒在地。她见太子已命在旦夕,回天乏术,赶紧将身边的侍从拉来挡在自己身前,大喊道:“晋王谋逆,当众弑君,快快斩杀!” 高氏一族自知大难临头,但又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只能顺手抓了几个对老皇帝忠心耿耿的老臣做人质,继续负隅顽抗。 晋王的出现让那些受制于人的大臣们看到了新的曙光,也稳住了他们的心智。他们见太子一干人大势已去,纷纷站起身来,请晋王尽快拿下大逆不道谋朝篡位的太子和太子妃,并解救被困多日的老皇帝。 这场宫变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太子和太子妃双双伏诛,高氏族人死的死、伤的伤,无一漏网,鲜血弥漫了整个皇宫。 晋王和众大臣终于找到老皇帝时,他已经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被迫交出了传国印玺的老皇帝对太子而言早已是无用之人,好几天未进水米,留着这最后一口气,也是在等待着见证南祁王朝今后的命运。 确认宫中逆党已无残余,独孤彻并没有在老皇帝面前过多停留,也没有心思跟众大臣聚在一起商讨新君人选,而是立刻让人搜查东宫和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势必找到晋王妃。 经过一天一夜的搜索,独孤彻终于在东宫的地牢里找到了气若游丝的晋王妃和一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原来太子怕她逃脱,一直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而地牢里阴冷潮湿,怀孕近九个月的晋王妃行动多有不便,又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奔波之苦,腹痛了好几日,这才没了生气。 晋王妃被救出的当天,老皇帝撒手人寰,最终也没留下关于将皇位传给谁的只言片语。 半个月后,晋王妃萧氏拼死产下一女。 老皇帝膝下共有五子四女。其中,杨皇后所生的嫡长子独孤徵早夭,过继庶长子独孤衡并立为太子。如今独孤衡已被诛杀,剩下的三个庶出皇子中,皇五子独孤律不过十岁,能担当大任的便是封了晋王的皇三子独孤彻与封了濮王的皇四子独孤衍。而晋王独孤彻刚大胜北原敌军,又有勤王救驾之功,是当之无愧的新君人选。 十二月底,在半数朝臣的拥立下,晋王独孤彻继任为新君,改年号为熙平,立嫡母杨氏为皇太后,生母姚氏为帝太后,元配萧氏为皇后。因萧氏尚在月子里,且产后身体孱弱,定于次年三月举行封后大典。 新君即位后,万象更新。独孤彻除了提拔自己的得力部下,还重用了朝中许多从前不得志的老臣,其中就包括御史齐襄。 齐襄经历了丧女之痛后是打定了主意要辞官归隐的,尤其是在宫变之后,他对朝廷更加失望。然而独孤彻得知后竟亲自驾临齐家,与齐襄深入交谈了一番后,齐襄突然就改变了态度,毅然归入独孤彻麾下。 随后不久,齐吟霜的衣冠冢被迁回齐家祖坟,新君特意下旨废除了她太子侧妃的名号,仍为齐家女,并赐谥号“贞惠县主”,也算是圆了齐吟霜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至于齐襄第三子齐知睿,自齐吟霜死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京中对他的行踪有很多的猜测,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准确。 彼时齐知睿已经年及弱冠,身形相貌已基本定型,即便过去了七年,也不会有太多改变。而齐南胆敢在闹市开一家书斋,还带着顶尖高手褚黎安到处招摇,并不像是逃亡之人。 除非,新君登基后,不光还了齐吟霜的清白与自由,还默许了齐知睿的存在。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齐知睿带走齐吟霜的时候,朝政还是老皇帝把持,独孤彻也远在北原战场,应该预料不了那么长远。 夏侯纾认真地看着不远处的齐南,然后推了推夏侯纾,轻声问道:“二姐姐,你说,如果他真的是齐知睿,那他当年是怎么绕过那么多禁军的重重守卫把齐吟霜的尸体带走的?这些年,宫里和齐家一直在找他,他怎么还敢继续待在京城?” 夏侯纯当时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会知道那么多。而她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在外祖母家听到几个舅母闲聊时提到的。 她摇摇头说:“虽然我不清楚当年宫里还发生了什么,当即陛下又跟齐御史达成了什么约定,但是我知道有句话叫‘大隐隐于市’,还有一句话叫作‘灯下黑’。这么一想,一切就合理了。” “还是二姐姐高明!”夏侯纾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夏侯纾又往那边看过去,正好齐南的目光也因为她方才拍大腿的声音吸引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刹那间交织在一起。 齐南先是一愣,随即轻轻笑了笑,远远朝着她颔首。 夏侯纾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留兴村那个尴尬的晚上,脸颊上顿时燃起了一朵红云。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夏侯纾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又被跟踪了! 她都已经按照他的要求收下那片金叶子了,他为什么还有紧追不放? 太过分了! 夏侯纾立马收回目光,咬着牙对夏侯纯说:“二姐姐,不管他是不是齐家三郎,这个人,我查定了!” 夏侯纯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豪言壮志和坚定惊到了,赶紧像安抚小猫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细语道:“此事有风险,你愿意去查,我不拦你,但是你查到了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夏侯纾还真没想过。不过有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齐南早就把她的身份查得个底朝天了,她为什么不能也查查对方呢?不管齐南要做什么,先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以后应对起来才不会束手束脚。 夏侯纾又偷瞄了对面一眼:齐南身边没有带着影子一样的褚黎安,似乎是约了其他人。那人正好背对着她坐着,她看不清对方的脸。见齐南朝夏侯纾的方向笑了笑,那人后背一紧,立马就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齐南脸上拂过一丝慌乱,又冲着夏侯纾点了点头,追了出去。 夏侯纯也一直盯着对面的动向,不由得转头好奇地问妹妹:“他刚才是在跟你打招呼吧?我怎么觉得你们很熟的样子?” “谁跟他熟啊?”夏侯纾立马反驳,“谁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 夏侯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品边说:“我现在倒是希望他不是齐家三郎了。” “二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夏侯纾觉得堂姐肯定还知道什么。 夏侯纯瞥了她一眼,慢慢分析道:“你刚才说他三番五次的故意接近你,躲都躲不开,所以你很纳闷。现在你再想想,如果他不是齐家三郎,而是其他世家的儿郎,那么,他接近你会是什么目的?” “我还以为你又看出了什么呢!”夏侯纾失望道,“说得好像他不是齐家三郎,接近我的目的就很单纯一样。” “为什么不会呢?”夏侯纯放下茶杯,目光将夏侯纾从头打量到脚,笑道,“我妹妹出身高贵,胆识过人,长得这般花容月貌,恰好又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多少人盯着呢!” 夏侯纾没心思分析堂姐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觉得自己琢磨了很久的问题突然得到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答案。 如果齐南是齐御史的儿子,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后,必然是不敢往她面前凑的。所以齐南绝无可能是齐家三郎。既然他不是齐御史的儿子,那么就像夏侯纯说的那样,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 恍惚中,她又想起当初在护国寺时,她仗着救命之恩,故意调侃齐南说:“不如你以身相许?” 难道是因为自己当初造下的口孽? 夏侯纾追悔莫及,抱着夏侯纾的手臂佯哭道:“二姐姐,我可能真的坏事了……” 第151章 人心易变 夏侯纾说干就干,立马找了之前的渠道去打听南蒲书斋的底细,结果查到南蒲书斋的主人并不是齐南,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姓萧的男子,而且屋主的亲戚中也没有姓齐的人。 这个结果多少让夏侯纾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齐南并不叫齐南,连名字都是假的? 夏侯纾琢磨了许久,还没有确定下一步计划,就到了邺国公太夫人七十大寿。 这一代的邺国公名叫章至信,交际甚广,因而太夫人龙氏的寿宴几乎宴请了京城里所有王公贵族。夏侯潭的继室夫人章氏与邺国公章至信为堂兄妹,因而越国公府与邺国公府也算得上是姻亲,自然也要上门庆贺。 邺国公章氏原是信王一脉,当年信王章怀素与皇室交好,不时送族中女子入宫为妃,并陆续诞下皇嗣。祁成帝时期,宫中叫得上名号的章氏妃嫔随便一数就有七八个,个个知书识礼,才艺精绝。但这些女子得宠后渐渐就膨胀起来,彼此之间开始争风吃醋,甚至伤到了皇嗣。祁成帝大怒,下旨褫夺了章氏族长章怀素的封号,降为邺国公。 章氏一族的女子名声受损,自此之后也失去了入宫为妃的资格。 此后章氏一族谨记教训,更加注重女子的品行和教养。到了祁恒帝时期,章氏一族的女子在京中又开始声名鹊起。那一代的章氏女尚在闺中就已有才名,且几乎都是嫁给了门第不显的人家。到了夫家,她们不仅侍候公婆,团结姑嫂,还能辅佐夫君,教养孩子。在她们的努力下,她们的夫君儿子大多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堪称贤妻良母的典范。 一时间,京城里求娶之人趋之若鹜。 当年夏侯潭原配况夫人病故后,只留下幼小的的夏侯绮。钟玉卿见夏侯绮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心生怜悯,便将她抱回屋里养了一阵子。夏侯潭想着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而且他还年轻,总不至于后半生就孤寡了,又听闻章氏一族的女子素有贤名,娶进门后定然不会苛待亡妻幼女,这才费心费力求的求娶了继室章婉莹。 章婉莹嫁入越国公府后确实也贤德大方,不仅将况夫人所生的夏侯绮视若己出,还先后为夏侯潭生了一儿一女。待嫡子女都大了一些,她又做主为夏侯潭纳了两门妾室,分别又为他生下了两个庶子。因而夏侯氏三房里,二房的子嗣最多,人丁也最兴旺。 章氏一族虽然是夏侯纯的外家,但是夏侯纯对邺国公府的感情并不深,更谈不上亲切。她的原话是:“章氏一族中外嫁女子那么多,一个顶一个的贤惠,我母亲不过与邺国公府同宗同族罢了,还沾不上邺国公的光。邺国公府能高看我外祖父一支,顺带高看我母亲一眼,我们不甚感激,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当宗亲一般走着,哪里敢厚着脸皮主动去攀这门亲?况且这些年我父亲一直戍守在锦凤城,与京中联系甚少,此次若不是我回京备嫁,他们哪里想得到我这号人?所以,不提也罢。” 夏侯纾不置可否,毕竟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去胡乱攀亲的人。 邺国公身份尊贵,为人向来宽厚,结交甚多,前来祝寿的达官显贵熙熙攘攘,门庭若市。这些人的到来,除了给邺国公太夫人祝寿,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亲眼见识一下章至信的小女儿。 章至信膝下共有六个女儿,五个已经出嫁,如今还剩正妻严氏所生的小女儿,名唤章如云,年方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正所谓一家有女千家求,因而此次前来祝寿的除了各路勋贵的家主及夫人,还有他们家中适婚的男儿郎。而邺国公府的太夫人喜欢热闹,又特别邀请了京城里跟章如云年纪相仿的官家女子,夏侯纾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届时男宾安置在前院,由邺国公章至信及其几个儿子亲自招待;女客则安置在后院,由邺国公夫人严氏和几个儿媳妇出面张罗。大伙儿与邺国公太夫人把酒言欢,嬉笑逗乐,场面一派祥和。 夏侯纾与夏侯纯跟随钟玉卿见过邺国公太夫人后,便在一个丫鬟的带领下先到水廊的亭子里听曲儿。亭子里早已坐了好几个官眷,见了钟玉卿,立马起身寒暄,问起了夏侯翊的婚事来。 这段时间因夏侯翊刚举行冠礼,京中许多人家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会儿看到了钟玉卿,自然要凑上来推荐自家和亲戚家适龄的女孩子。 钟玉卿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忙推说次子刚弱冠,身无一官半职,前途未明,婚事暂时还未做打算,转身介绍起侄女和女儿来。 夏侯纯与夏侯纾姐妹立马向几个年长些的官眷行礼问好。 听到越国公府的三姑娘也来了,那几个官眷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不由得联想起不久前赵王妃寿宴上发生的事。同样是寿宴,不知道这一回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甚至暗自琢磨着一会儿要看好随行的女眷。 夏侯纾早就猜到此行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倒也看得开,面带微笑的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言伤人。几位官眷看着夏侯纾的模样和仪态,一个个表现得又惊又喜,纷纷称赞她才貌双全、大方得体,还不忘暗搓搓指责外面那些传言恶意伤人。 夏侯纾原本就对外面那些传言不上心,看到大家嘴上为她鸣不平,也只浅浅一笑,请她们不必介怀。不过她心里清楚,今天之后,京城里那些关于她丑陋粗鄙的谣言也该终止了。 同时,议亲的事也要正式提上日程了。 那几位官眷原本也只是随口谴责几句,并非真心要给夏侯纾讨个公道,听了夏侯纾的话,也就没有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很快她们的注意力便被台上的小曲儿给吸引了过去。 夏侯纾对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不感兴趣,但还是装模做样地听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周围的人要么在聚精会神的听曲儿,要么在小声交谈,也有个别像她这样年纪却被长辈压着听曲儿的,心不在焉的把玩着身上的配饰。 真无趣啊!夏侯纾心中呐喊,可惜钟玉卿坐在她和夏侯纯的中间,她连想跟夏侯纯说句话都不方便。百无聊奈,她又往亭子外看过去,远远地便看见刚进内院的孙嘉柔,芸枝和桂枝一如既往地紧跟在身侧。 尽管只是遥遥一瞥,夏侯纾也看出孙嘉柔的身形比之前胖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少,还添了几分娇媚。想着自己好久没有跟孙嘉柔联系了,夏侯纾便与母亲及堂姐说了一声,带着云溪去跟孙嘉柔打招呼。 孙嘉柔进来碰到了熟人,正跟一个年轻女子在寒暄,夏侯纾走近了才叫了一声“嘉柔妹妹”。 孙嘉柔闻言转过身来,红润的面庞尤带笑意,然而看清夏侯纾后却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脸色一下子蒙了一层阴云。 她稍缓一会儿,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向夏侯纾欠了欠身,叫了声“夏侯姐姐”,一言一行里皆是陌生与疏离。 夏侯纾光顾着观察孙嘉柔的气色变化,偶然听到这么一声冷冰冰的称呼,也愣了一下。如此冷若冰霜的孙嘉柔,与当日哭得肝肠寸断,来求她帮忙的病态美人简直判若两人。 夏侯纾缓缓回了个礼,错愕之余再也找不到任何话题,只得客套型地问了句“妹妹近来可好?” “多谢夏侯姐姐关心,嘉柔一向安好。”孙嘉柔语气平淡,顿了顿,又说,“姐姐若是没事,嘉柔便先去跟邺国公太夫人请安了。” 夏侯纾不傻,看得出孙嘉柔的刻意疏离。虽然她心里有些不解和难过,但也不打算继续纠缠,只是有些难过。 两人互相欠了欠身,孙嘉柔便与两个婢女往邺国公太夫人住处去了,恰巧遇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章如云,几人热络地聊了起来。 云溪被孙嘉柔的一系列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不悦道:“这个孙姑娘好生奇怪,先前还眼巴巴来求咱们帮她,与姑娘亲如姐妹,今日竟像是不认识咱们了一样。” 夏侯纾看着孙嘉柔与章如云等人相谈甚欢,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夏侯纾轻笑道,“或许对于她来说,看到我就会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多么愚蠢的事情,轻信过什么样的人。人心易变,我们不是她,自然不清楚她内心的煎熬与折磨,也不必怪她。” 云溪是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夏侯纾往园子的另一边去,正好看到刘氏在与严夫人在寒暄,看上去十分亲近的样子。 据她们所知,不论是孙家,还是刘氏娘家都与章氏一族没有亲戚关系。以往孙励文还在礼部任员外郎的时候,京中勋贵之家的寿宴、花宴、百日宴基本都不会见到他家女眷的身影。而孙励文到宗正寺任职不过大半年,何以与章家走得这么近? 夏侯纾便对云溪说:“你待会儿找个机会去打听一下,看看孙家和章家最近都有什么事情发生,刘夫人怎么就跟严夫人走得这么近了。” 第152章 手帕交 云溪送夏侯纾回到亭子里继续听戏,然后去了另一边专门安置丫鬟仆从的小花厅找人聊天。 那些丫鬟仆妇听说云溪是越国公府的丫鬟,也没有排斥,反而热心的跟她嘀咕了一阵。云溪这才知道孙家原先相中的那个贡生被别家选做了女婿,如今都已经小定了。孙家碍于孙嘉柔跟余修源有过一段私情,自知理亏,不敢大声嚷嚷,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再重新物色人选。而这个新的女婿人选就是邺国公夫人严氏娘家的侄儿,名叫严广森。所以刘夫人这阵子与严氏打得火热,连带着孙嘉柔与章如云也情同姐妹。 夏侯纾听了云溪的汇报后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了从前孙嘉柔提到余修源时眼里的爱意与信赖,随即又想起了余修源的决绝…… 夏侯纾心里有些堵得慌,半晌都没有缓过来,台上装扮漂亮的伶人在唱什么,她完全听不到。母亲那边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她也看不到。 夏侯纯在锦凤城待了这么多年,见惯了边境民众的豪迈恣意,也耐不住性子来听曲儿了。她转头见妹妹在走神,突然灵机一动,便跟钟玉卿说自己刚才也看到了几个熟人,想带着夏侯纾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姐妹俩缓步从亭子里出来,待四周无人了,夏侯纯方好奇道:“刚才你们说的孙家姑娘,从前也没听你说起过,是哪个孙家?什么时候结识的?你们交情很好吗?怎么你听说她许了人家还不高兴似的?” 她的表情这么明显吗?夏侯纾有点尴尬。 “我没有不高兴。”夏侯纾老实说,“三月份的时候,我与母亲去护国寺上香,恰好遇上了同住在寺里的孙家母女。孙嘉柔当时有个情郎,是个书生,两人互许了终身。不过孙家觉得那书生出身寒门,且无功名官身,就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我看她心事重重的就多问了几句。孙嘉柔大概是无人可信,又过于苦闷,就告诉了我,后来还找我帮过忙。我当时也是头脑发热就替她出面去找了她那情郎,只可惜对方心里还装着其他人,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说起来,如今她能觅得佳偶,也算是件好事。” 夏侯纯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看了一眼妹妹的表情又问:“既然你也觉得她现在的选择挺好,那你又忧心什么呢?” “二姐姐说的对,她能走出伤痛,自立自强是件好事,我的确没什么可替她忧心的。只是……”夏侯纾说着望向堂姐,神情疑惑道,“你说她真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忘了前面的人,高高兴兴的嫁给别人吗?” 夏侯纯想了想说:“她是否高兴我不知道,不过严家是官宦世家,与章氏一族一样十分重视子孙的品德,想来严广森也不是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孙家姑娘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你还是介意她刻意与你保持距离吧。”夏侯纯一语道破。随即她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说:“从前我与长姐还在京城时,也是有很多手帕交的,大家平日里以姐妹相称,今日分几件衣裳,明日赠两件珠花,亲亲热热的就像是自家姐妹一般。可我们去了西境不过五年而已,如今再回来,你看谁还记得我?” 夏侯纾立马就想起自己刚回府时见过的那些与两位姐姐来往密切的京中贵女,确实就如同夏侯纯说的那样,人走茶凉。她笑了笑,故意调侃道:“所以二姐姐现在知道还是自家姐妹好了吧?” 姐妹俩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花园里去。路上碰到两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其中有一个是夏侯绮当年的闺中密友,叫胡芷茜。 胡芷茜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夏侯纯,然后热情的挥手跟她打招呼,看起来甚是欢喜。 夏侯纯向夏侯纾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看到了吧,那位也是当年长姐的手帕交,不过自从长姐与蒋家退了亲,她就刻意回避我们,好像做错事的是我们一样,这几年更是没有任何联系。” 夏侯纾但笑不语。 五年前,夏侯绮与蒋家退婚的事情闹得那样大,确实有很多世家大族担心自己女儿跟风学样,坏了家风伦常,纷纷教导她们不要与夏侯氏的女子来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钟玉卿很少带她出席京中各家的宴会,她也就没有机会去结识京中的贵女。不过不来往也有不来往的好,至少她不用天天去听那些传得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 至于今天来参加邺国公太夫人的寿宴,一来是因为她及笄了,需要有一些社交来混个脸熟,顺便也认识一下勋贵圈的各大人物;二来也是为了陪即将嫁为人妇的夏侯纯。 几人互相见过礼,胡芷茜就将身旁的女子介绍给夏侯纯姐妹:“这位是征南将军蒋家的长媳,你们唤她唐姐姐就好。”随后又指了指夏侯纯姐妹对那少妇说,“这两位分别是越国公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悄悄,真是花一样娇艳的美人儿呢!” 征南将军蒋家的长子就是蒋沣珉,蒋家的长媳可不就是蒋沣珉从外地娶回来掩盖家丑的唐氏?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京城也太小了吧。 夏侯纯嘴角微扬。 夏侯纾顺势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唐氏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不算太高,但十分纤细,身着柑橘色绣金盏花的绸缎衣裳,梳着高髻,簪着赤金镶黄宝石的长留宿步摇,目光凌厉,但面容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与憔悴,想来这几年她确实如传言那般过得不太如意。 不过胡芷茜安的做法就有点意思了。 按理说,胡芷茜是夏侯绮从前的的闺中密友,她非常清楚夏侯绮与蒋沣珉之间的过往,即便发生了退婚那样的事,她也应该义无反顾的站在夏侯绮那边才是。可这些年胡芷茜不与夏侯绮来往,却与唐氏交好,还在这样的场合特意介绍两家的人认识,她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唐氏与夏侯纯颔首后,便问:“听说你大姐姐原先在京中也是声名远扬的贵女,后来嫁到了西边去,可还安好?” 夏侯纯没想到对方还自己往枪口上撞,默默在心里冷笑,装作是听不懂她话里有话的样子,故意说:“劳唐夫人记挂。我姐姐与姐夫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儿女绕膝,自然是安好的。” 唐氏面色一滞,尤其是听到“琴瑟和鸣”“儿女绕膝”这几个字眼,她就如同被烫了尾巴一样,心里那团火再也压制不住。她狠狠瞪了夏侯纯一眼,冷冷道:“既然他们夫妻和睦,同心同德,为何这么多年没见你大姐姐带着夫君回京探亲?” 夏侯纯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家父家母都在锦凤城,我姐姐随时可以回家看望二老,韩家根本就不会说什么闲话。我那姐夫更是三天两头的找我父亲讨论兵法,翁婿之间的感情好得就是我兄长看了都要嫉妒。至于京中的大伯父和三叔一家,那也是时常书信来往的。只不过我那两个侄儿还小,离不开姐姐,又受不了长途颠簸,才没能亲自回来。等过几年两个孩子大些了,姐姐和姐夫自然是要回来走动的。” “唐夫人这么关心我姐姐的事,想来是念着你们都是远嫁的缘故。”夏侯纾说着刻意看了唐氏一眼,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唐夫人的这份关心,我替姐姐收下了。只是我们这些年不在京城,也不太清楚京中各家的情况,听说唐夫人嫁到京城也有好几年了,不知道唐夫人回乡探过几次亲?” “你……”唐氏被怼得哑口无言。算起来,她嫁进蒋家比较仓促,前前后后都没到到两个月,连嫁妆都准备得有些粗糙,好在父母提前备下了一些,才不至于失了体面。如今五年过去了,她除了三朝回门时与蒋沣珉回过一次娘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她不想独自一人回去面对家中父兄事无巨细的询问和苦口婆心的劝说。而在蒋家,她总是看不到丈夫的人影,公婆也不好相与,她连撒气都不知道找谁撒。偏偏蒋沣珉与丫鬟苟且生下的那个私生子又在蒋家二老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大起来,时不时还在长辈的授意下怯生生的唤她作“母亲”…… 胡芷茜也不完全是个糊涂蛋,见状立马出来打圆场,道:“都是昔日故交,关心几句罢了。既然绮儿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夏侯纯就看着胡芷茜笑,故意道:“昔日我姐姐在京城时,胡姐姐也是时常出入我们家的。我姐姐有什么新的衣裳首饰,都会想着要给胡姐姐准备一份,却从来没见胡姐姐为我姐姐做过什么。后来我们一家随父亲去了锦凤城,彼此之间来往少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我姐姐也是给当时交好的几位姐姐写过信,送过礼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就没见着胡姐姐回过一封信呢?就是我姐姐出嫁时,也没听说胡姐姐派人去道贺一声。怎么今日胡姐姐倒想着要关心起我姐姐来了?” 第153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夏侯纯的一席话问得直白,掷地有声,胡芷茜自知理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尴尬的愣在原地。 在她的记忆里,夏侯氏这一代的女儿中,性格最强势的是夏侯绮,凡事认死理,半点不饶人。人们都说是她幼年丧母,无人教养的缘故。而夏侯绮因为有着章氏夫人的教养,幼时性格还是挺平易近人的,没想到去了锦凤城几年,回来后,性格竟然也与她姐姐如初一则。再联想起夏侯纾之前在赵王府干的那些事,以及与丞相府的传闻,她越发觉得这是家学渊源。 胡芷茜的这个反应恰好也在夏侯纯的意料之中,不过她才懒得去管她心里是不是滋味,继续说:“我姐姐向来宽容大度,待人也是真心诚意,从不轻视怠慢。即便是从前背叛了她的人,她也绝不恶言诋毁,而是当断则断,毫不拖泥带水。如今能过得这般潇洒自在,全凭她自己的本事。就怕有人是非不分,识人不明,自以为捡着了宝,还嫌我姐姐没有肚量、不识大体。现在明白过来了,又怪我姐姐没有早些提醒,再来寻我姐姐的晦气。真是好话歹话都被你们说完了。”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前半部分说的是蒋沣珉和胡芷茜,后半部分却是说给唐氏听的。 唐氏的脸瞬间就更难看了,指着她嗫嚅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这跟我是否出阁有什么关系?”夏侯纯笑道,“难不成唐夫人觉得女子在闺中就必须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一旦出嫁了,就不必顾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样,故意捂着嘴惊讶道,“难道唐夫人和胡姐姐就是这样做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胡芷茜怒道。 “你血口喷人!”唐氏也道。 夏侯纯故意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疑惑道:“我只不过是按着唐夫人的话分析的,怎么又怪我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了?” 胡芷茜和唐氏互相对视了一眼,意识到夏侯纯也不是个善茬。 没等她俩再发难,夏侯纯就抢先一步说:“这些年我们不在京城,也不知道这京城里都是怎么编排我姐姐的。不过我姐姐行得正,坐得直,身正不拍影子斜。当年的事,谁听了不说我姐姐自尊自爱有骨气?姐姐她不计较,那是她宽容大度。可我就没那么大度了。如今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容忍那些宵小之徒恶意诋毁我姐姐的名声。” 后面这句话,既是通知,也是警告。 唐氏气急败坏的大骂道:“你……你简直是个泼妇!” 一直保持洗耳恭听状态的夏侯纾这下可忍不住了,没等堂姐想到应对之策,她就先一步怼了回去:“唐夫人,我们敬你是征南将军家的女眷,才高看你一眼,你不要不识抬举。不论是我大姐姐还是二姐姐,她们都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曾与你相识,更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出言辱骂?至于泼妇这个称呼,我姐姐不敢当,还是用在唐夫人身上比较恰当!” “你……你们简直不可理喻!”唐氏听出夏侯纾是在嘲讽她跟蒋家上下闹得鸡飞狗跳的事,不由得怒道,“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不要颠倒黑白!明明是她先拿话嘲讽我的!” “是非不分,先到黑白的是你!”夏侯纾毫不客气道,“我们跟你很熟吗?是你们上赶着来招惹挑衅的,还指望着我们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当我们跟你一样闲吗?” 夏侯纯见妹妹怼得那么起劲,心中十分高兴,面上却很淡定,安抚道:“好了,纾儿,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有失身份。” 唐氏气得脸都绿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侯纯笑道:“唐夫人是个聪明人,你自己慢慢体会呀。” “你们太过分了!”唐氏怒不可遏,冲上来就要打夏侯纯。 夏侯纾一把制止住了唐氏,看着她那张因为气愤和惊讶而变得扭曲的脸,嫌弃的放了手,顺势将她轻轻往后推了一把,冷声道:“唐夫人嫁到京城这么多年了,又那么关心我大姐姐的事,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将世家的女子也是有功夫傍身的吗?就你这点伎俩,还想伤我二姐姐?” 唐氏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发髻上的不要也跌落了一支,好在胡芷茜及时扶住了她,不然肯定要当众摔个跟头。 待她站定,第一时间就是左右环视了一圈,看到有几个女眷在好奇的往这边看。她立马就有了主意,然后就势往地上一坐,哭着嚎道:“来人啊!越国公府的姑娘打人了!”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正在闲聊的,或者路过的宾客基本上都看了过来。 唐氏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夏侯纯稍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妹妹,毕竟这是在别人家里。 夏侯纾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这种当众丢脸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这一次,丢脸的未必就是她。她勾了勾嘴角,笑眯眯地望着坐在地上的唐氏,道:“唐夫人,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胡话呢?这是在邺国公府,你我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我为什么要打你啊?” 夏侯纯见妹妹毫无畏惧,也就放心了许多。她轻咳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音道:“唐夫人,我们知道你这几年在蒋家过得不如意,所以把怨气撒在我大姐姐身上。你肯定觉得要是我大姐姐不退婚,你就不用千里迢迢嫁到京城来受苦了。但是当年的事情,胡家姐姐是最清楚的,那也不是我大姐姐的错,你不要恨错了人。她跟你这么好,难道不成告诉你吗?” 围观者多半是知道当年的事情的,不由得耳语了几句。 唐氏立马转头看向胡芷茜。对方确实跟她说过蒋沣珉的破事,但是弧之前跟她说的是夏侯绮蛮横刁钻,蒋沣珉受不了了才跟屋里的丫鬟好上的。而且这几年,胡芷茜没少在她耳边说夏侯绮的坏话,所以她看到夏侯氏姐妹,才会那么沉不住气。 胡芷茜则一脸无辜,怎么说着说着还引火烧身了? 夏侯纯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四下看了看那些围观的女眷,继续大声说:“五年前我大姐姐与蒋家的事,想必诸位也都有所耳闻。这些年,我大姐姐没有因为遇人不淑而自暴自弃,而是自尊自爱、远嫁他乡,如今与我大姐夫情投意合,生儿育女,期间从未说过他人任何不好的话。她这样的品性如果都还要被诟病,那我还真是替她感到悲哀。诸位都是头脑清晰有主见的人,想来也不会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围观者哪里敢承认自己头脑不清晰,纷纷表示夏侯绮是个敢爱敢恨,有度量有骨气的女子,还祝她与夫君白头偕老。 夏侯纯谢过大家的褒奖和祝福,然后再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唐氏,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替她捡起了跌落在一旁的金步摇,再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接着给她簪步摇的机会,夏侯纯小声提醒道:“唐夫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冤有头债有主,骗你的是蒋家人,不是我大姐姐。你如果要继续跟我们闹下去,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你呢?我听说这几年你与蒋家人相处得并不和睦,说不定他们早就有了其他打算了。若是让他们抓到你的把柄,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儿媳妇呢?” 唐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忍受了这么多年,早就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公婆和夫君的认可了。蒋家人欺骗她,她恨得牙痒痒,但她早已做好了生死蒋家人,死是将家鬼的打算。他们不让他舒心,她也决不能让他们顺意,所以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的被赶回娘家。 可是眼下,她又不能假装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再自己爬起来。 胡芷茜却很会看形式,知道夏侯氏姐妹都不是好招惹的,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将唐氏扶起来,并拉着她走开了。 夏侯纾看着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对夏侯纯说:“我原先还以为二姐姐是我们姐妹三人中性子最温柔和善的,没想到嘴巴这么厉害,几句话就让她们闭嘴了。” 夏侯纯下巴微扬,骄傲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这些人,也就敢在背后乱嚼舌根罢了。真要是放在明面上来说,未必就有脸。我也是即将要嫁为人妇的人,若是现在不立个规矩,由着她们装乖卖巧胡说八道,日后还想不想耳根清净了?” 夏侯纾立马笑着称是,又道:“我跟胡家姐姐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从前不过是看在她是大姐姐的好友,不好得罪,见了面也只是互相问个好道个安。就这样她也没少跟身边的婆子调侃我的身世和幼年的经历。你们离京后,她不再来咱们府上,我也没再见过她。后来听说她成亲了,我就更加不关心她的动向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跟唐氏搅和在一起了。” 夏侯纯却不在乎她们是怎么沆瀣一气的,而是平静而坚定说道:“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愿意与唐氏交好,那是她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但她若想怂恿着唐氏来找咱们的晦气,那就别怪我不给她好脸了。” 第154章 秋弥 转眼到了八月底,夏侯渊下完朝回来时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天子将在九月初到南苑狩猎,钦点了朝中过半的王公大臣和官员随行,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家中年轻力壮的男子均可报名参加。 南祁有春蒐和秋弥之分,自太宗皇帝起开始盛行,随后就流传了下来。原本是每年举行一次春蒐,一次秋弥,场面一场盛大。祁成帝在位时,觉得春天万物复苏、繁衍生息,应以慈悲为怀,遂将春蒐定为每三年举行一次,秋弥依旧一年举行一次。 每次行围狩猎,天子除了带上倚重的王公大臣和官员,还会带上皇子、皇孙、后妃、侍卫等若干人,而受邀官员又会想方设法带上自家能力出众的子侄。是以,每次行围,出行队伍至少得有两三万人,届时人欢马嘶,旌旗蔽日,盛况空前。男儿们一心在狩猎中博个好彩头,以获得皇帝的青睐,谋个好前程;女子则争取在一众达官贵人面前露个脸,留个才貌双全的好名声,以求日后觅得如意郎君。 往年夏侯翊不屑于参加围猎,从来不曾露面,而夏侯纾尚未及笄,钟玉卿又担心她在圣驾前失仪惹出祸端,所以一直没带她去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夏侯翊已经弱冠了,夏侯纾也及笄了,都应该走出家门去交际应酬了。偏偏夏侯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仅自告奋勇地报了名,还到处宣扬要携胞妹参加,搞得京城里人尽皆知。 钟玉卿听说贺子彦也报了名,又劝着夏侯纯这个未婚妻也去,正好也与从前的旧识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出阁了,也有几个能谈心的人。 按照习俗,开猎前,天子会先在行宫祭祀山林,众参猎人员均要祭酒发誓围场内各凭本事,不得伤人,随后由其亲眷为他们系上丝带祈求好运,称之为授丝礼。这个习俗历经了好几朝后,逐渐演变成了由年轻女子为自家兄弟或者心仪之人系上丝带,所有长辈都不会将此视为失礼。 接下来几天,夏侯纾都与夏侯纯待在一块儿商量着秋弥的事。 夏侯纾疑惑不解道:“母亲让你去,那是因为贺子彦也要去。可他们让我去做什么呢?难道他们还担心到时候没人给二哥系丝带?” 夏侯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不是说京中想嫁给二哥的女子数不胜数吗?应该不至于吧。” “对呀!”夏侯纾应和道,“连我们都知道的道理,父亲和母亲怎么会看不懂?而且二哥他今年表现得过于积极了。” 夏侯纯也觉得夏侯翊的行为很反常,想了想说:“有没有可能是二哥自己不愿意,所以把你拉出来做挡箭牌?” “我怎么把这个给忽略了?”夏侯纾恍然大悟。授丝礼上,一个女子只能给一个男子授丝。如果她去了,其他心仪夏侯翊的女子就不能再为他授丝了。但想到了父母的态度,她又忍不住继续与堂姐探讨起来,道:“二姐姐,你说二哥他也及冠了,如今大哥不在,他就必须得支应门庭,那么成亲是迟早的事。而且咱们家现在也只有大姐姐有两个孩子,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不着急他的婚事,反而着急我的呢?” “这个嘛……”夏侯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或许是大伯父和大伯母并不担心二哥娶不到好媳妇,所以一直在精挑细选呢。” “你这话虽然有点道理,可我听着怎么觉得怪怪的?”夏侯纾皱眉道,“难不成我就找不到好夫婿,所以他们才这么操心我?” 夏侯纯稍微离得远了一些,才笑着故意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夏侯纾立马拉下脸来,微怒道:“二姐姐,你怎么也这样?” 夏侯纯掩着嘴笑了一会儿,眼瞅着妹妹的脸色越来越黑,她才忍住笑,道:“话糙理不糙嘛。二哥未来的妻子将是夏侯氏的宗妇,非同小可,大伯父和大伯母自然得千挑万选,慎之又慎。” 夏侯纾默默点点头,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问题是想嫁给夏侯翊的姑娘太多了,夏侯翊自己喜欢谁呢? 他可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夏侯纯并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些事情自有长辈替我们去张罗,你我又何必操这份心?还是赶紧想想秋弥的时候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吧。我听说京中十四岁衣裳的贵女都去了,可不能让她们觉得我去了西境几年就变成乡巴佬了。” 夏侯纾觉得堂姐说的很有道理,立马就拉着夏侯纯去挑衣裳首饰去了。 秋弥行围那天,夏侯渊一早就起来整顿队伍,带着一众子侄往皇城门口去,等着圣驾一同往南苑进发。 南苑是皇家御用的围场,如今又有天子在场,自然是戒备森严,夏侯纾一路上不时拨开车帘,看到的都是府中的护卫和巡逻的禁卫军。 在圣驾到来之前,南苑围场的主事已经在黎明时分派了一千多名官兵进入围场里布围。草深树密不适合马匹活动的围里就派步兵前往,地势较平林木稀疏的围里就派骑兵挺进,在前哨导引下由围场两边成弧形自远而近向建在围场内制高点上的指挥台驱进靠拢,把围内的禽兽驱赶到接近看城的小包围圈里。待圣驾至,天已大亮,围场内的野兽已经十分密集。布围官兵立马骑马飞报天子此围已合。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围猎队伍才陆续抵达南苑行宫。行宫里早已有人安排好吃住,天子与随行妃嫔入住行宫,其他大小官员及其家眷则按照品阶一一入驻行宫附近的别院。 待众人安置妥当,男子便前往行宫参拜皇帝,举行祭祀大典。女子则稍作休息,待祭祀大典结束后再去给参猎的亲眷行授丝礼。 夏侯渊父子和夏侯翓三人去行宫参拜天子,夏侯纾便拉着夏侯纯回到住处聊天。她们寅时就起床来梳妆打扮,然后跟着父兄到皇城门口侯驾,接着又一路颠簸,此刻倦意如潮水一般阵阵袭来,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两人正睡得香,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听到云溪说:“姑娘,快起来吧,咱们该出发了!” 夏侯纾早在听到云溪的脚步声时就醒了,这会儿听到云溪只是催促她们赶紧出门,反而一点儿也不着急,翻了个身抱着夏侯纯继续装睡。 云溪上去推了几下,夏侯纾依旧装睡,反倒是把夏侯纯惊醒了。 夏侯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看着云溪惊慌失措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帕子捂着嘴说:“二姑娘,时间差不多了,你与三姑娘赶紧起来梳妆打扮一下吧。” 夏侯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夏侯纾的衣裳,这可是她们花了几天心思准备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啊,为何还要打扮? 云溪看出了她的疑惑,赶紧说:“我们刚才去外面瞧了瞧,估计满京城的王公贵女都来了,恭王府的两位姑娘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别院里,还有邺国公府的章姑娘也来了。” 夏侯纾在听到恭王府时突然睁开眼睛,钟家未出嫁的女儿就只有钟绿芙、钟青葵以及钟紫蕖了,然而钟紫蕖年纪尚幼,以钟瓒的性格是绝不会带出门来的,那么来的两位就只有可能是钟绿芙和钟青葵了。她顿时来了兴致,半撑着身体问云溪:“之前青葵告诉我舅父和舅母给钟绿芙定了羽林军程望将军家的五公子,好像是叫程坚来着,他是不是也来了?” 钟家给钟绿芙定亲的事并未大肆宣扬,所以云溪并不知道内情,她摇着头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二公子和三公子都随国公爷去觐见陛下了,若是来了,一定能见到,回头两位姑娘再找他们打听打听。” 夏侯纾抿了抿嘴。 夏侯纯很是好奇,便问:“你不是跟钟家三姑娘闹矛盾了吗?怎么又对她的未来夫婿感兴趣了?” “谁对她未来夫婿感兴趣了?”夏侯纾撇撇嘴说,“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个程坚是个什么样的人,比起二哥来如何。” “在你心里,还有比二哥更优秀的人吗?”夏侯纯鄙夷道。 “当然有啊。”夏侯纾大言不惭道,“三哥也很好。” 夏侯翓是夏侯纯的同母胞兄,在夏侯纯心里,自然也是千好万好。她笑了笑说:“你这张嘴,今天是抹了蜜了吗?” “实话实说罢了。”夏侯纾说着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咱们也赶紧收拾收拾,出去会会那些名门贵女,待会儿别让她们抢了先。要是被二哥知道我因为睡过头而缺席授丝礼,他一定跟我没完。” 夏侯纯笑了笑,赶紧也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 姐妹俩刚出别院,就遇上了钟绿芙和钟青葵姐妹。 钟青葵的目的是来看热闹的,所以不像其他名门贵女那样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举止仪态,远远的就冲着两位表姐招手。 钟绿芙却神色大变,但很快就收敛下去,换上一副平淡的表情,客套的给对方见礼。 四个女孩子中,夏侯纯年龄稍长,自然也就更有威信,她笑眯眯地打量了两个表妹一眼,方道:“几年不见,两位表妹都成大姑娘了呢!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钟青葵赧然一笑,道:“纯表姐,我可想你们了。上次邺国公太夫人寿宴我就想去的,可是母亲不让,这才没见上。后来又听到你们要来参加秋弥,所以我就特意去求了母亲,她才允许我跟三姐姐一起来。” 恭王府钟氏是钟玉卿的娘家,而夏侯纯的外租是章氏,所以两家的小辈是因为幼时一起玩耍才亲近几分,大人之间来往倒是不多。恭王妃不让钟青葵跑来给夏侯纯接风也合情合理。 夏侯纯眉眼弯弯,又看向钟绿芙,道:“听说恭王爷替绿芙表妹相好了人家,对方是个能力很出众的男子,待会儿进了围场,你可得只给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恭王爷的是不是选对了人。” 钟绿芙听了,神色又变了变,不是羞赧,而是紧张与慌乱。 夏侯纾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便道:“我二姐姐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搞得好像谁要跟你抢人一样。” 第155章 授丝礼 第155章授丝礼 钟青葵眼里怒火丛生,换做是在家里,她一定会痛斥夏侯纾一通,可这里是南苑行宫的别院,周围又有那么多高门贵女,她不能被夏侯纾拿话一激就失了仪态。她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也顾不得两家之间的关系,冷冷道:“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闲聊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也不管钟青葵了。 夏侯纾有些吃惊,毕竟钟绿芙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自从她们发生争执以后,钟绿芙就再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更别说好言好语的沟通。每次见了面,钟绿芙就像斗鸡一样看着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阴阳怪气说些有的没的,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夏侯纾指着钟绿芙远去的背影问钟青葵,她还是想不通钟绿芙今天的这通脾气从何而来。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她就算再不待见自己,也不至于话都还没说上就发脾气了吧? “我也不知道三姐姐她怎么了。”钟青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自从父亲说了要将她许配给程家五公子,她就经常这样,喜怒无常。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她生气了。不过也有好的时候。听三姐姐身边的坠儿说,三姐姐好像结交了一个好友,两人时常有书信来往。每次收到信后,三姐姐都会高兴好几天,还会回信。但是过不了几天,三姐姐又会变得沮丧起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肯理人。” 夏侯纾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由得疑惑道:“她平时门都很少出,什么时候结识了笔友?你认识吗?” 种青葵仔细想了想,说道:“赵王妃寿宴之后,三姐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隔三差五的会出一趟门,也不许我跟着。我一时好奇,就找人打听了一下,三姐姐她是去了听岚诗社。那听岚诗社是邺国公府上的几个有才识的学子在外合创的,离我们家不远,院子也不算很大,平时都是些文人雅士在哪里吟诗作画。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不怎么喜欢去凑热闹,也就不知道三姐姐在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许,三姐姐就是在那里结识了志趣相投之人,所以后面也不怎么理我了。” 钟绿芙擅长绘画,偶尔也会在画作上题诗,所以她去听岚诗社说得通,所以这样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疑点。不过,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钟绿芙那种拧巴的性格能结交到的好友,必然跟她有几分相似。 夏侯纾突然就有点好奇对方是谁了。 夏侯纯与钟绿芙没什么深交,所以也不关心她的状态。她看了看四周,发现人一下子少了很多,瞬间回过神来,提醒道:“我们赶紧走吧,再晚一些,恐怕就赶不上授丝礼了!” 夏侯纾立马反应过来,一手拉着一个往前走,嘴里念叨着:“得赶紧过去,不然二哥肯定跟我没完!”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授丝礼开始前到了围场。该来的人基本都已经到了,除去侍卫,里面起码还站了六七百人。文武官员分成两队各站一边,中间站着所有各家的年轻男女,其中男子站了一个方阵,女子站一个方阵。远远看着,煞是养眼。 钟绿芙来得早,所以站得比较靠前,此刻正与周围的几个贵女有说有笑,一言一行都端庄得体,丝毫不输那些名门嫡女。 在与钟绿芙发生争执之前,夏侯纾也觉得她是个温柔和善,是非分明的姑娘。可是现在,她的每一个举止,夏侯纾都会怀疑她的动机。 来不及多想,她们赶紧按照规矩从各自的丫鬟手中接过幂篱带上,然后在女眷的后面排好队。前面的人闻声转头看了看,隔着幂篱,谁也看不清对方是谁。从她们的动作,夏侯纾也猜到对方是在鄙视自己。三人自知理亏,都默契的保持了低调。 趁着没人注意她们了,夏侯纾用手剥开了幂篱上的薄纱,睁大眼睛努力往男子那边的队伍里搜索,很快就在人海中锁定了夏侯翊的背影,才算放心了一些。 远处的看城上,坐着天子和他的妃嫔们。由于来得太晚,又站的太靠后,再加上带着幂篱阻挡了视线,三个小姑娘基本上是看不清台上众人的真容。不过云溪都替她们打听过了,此次行围狩猎,天子带了五个妃嫔,其中便有最受宠的姚贵妃。 夏侯纾曾因非议姚贵妃和佟淑妃的后位之争而陷入过舆论风暴,自然就对传闻中宠冠六宫的姚贵妃有几分好奇。她踮着脚努力往那边瞅,却还是看不真切,只好遗憾的叹了口气。 钟青葵对台上的人不感兴趣,用手指戳了戳夏侯纾的腰,小声道:“纾表姐,二表哥是不是已经指定由你来为他授丝了?” “对呀。”夏侯纾点点头,注意力也收了回来,望着她期待的眼神,刻意压低了声音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倒是没有。”钟青葵老实回答道,“我原本是想着,如果二表哥没有指定你为他授丝,那么我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抢在其他人前面去给授丝。不过既然他已经点名要你去了,我就不跟你抢了。” 夏侯纾笑了笑,觉得钟青葵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太有趣了,这种小心思都毫不遮掩。笑完之后她又想到了一件事,立马学着钟青葵的样子戳了戳站在前面的夏侯纯。 夏侯纯正在观察周围的贵女,打量她们身上的衣裳和首饰,被戳之后立马转过头来,皱着眉头问:“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夏侯纾凑近了小声说:“二姐姐,三哥他离京多年,估计京中的许多女子都不认识他了,待会儿会不会没有人给他授丝呀?” 夏侯纯闻言往男子队伍那边看过去,目光聚焦在夏侯翊身后的夏侯翓身上。这几日她光顾着张罗自己的着装和首饰了,完全忘了留意自家亲兄长。要是因为别人不认识他而没有人给他授丝,岂不是很尴尬? 失策啊!失策!夏侯纯追悔莫及,回过头来沮丧的对夏侯纾说:“我把他的事情给忘了。” “那正好!”夏侯纾很是高兴,然后对钟青葵说,“反正都是兄长,要不你去给二哥授丝,我去给三哥授丝,这样谁也不会觉得受了冷落。” “真的吗?”钟青葵脸上笑容洋溢,但不过一瞬,那笑容又淡了下去,喃喃道,“还是算了吧。” 夏侯纾狐疑地看着她,道:“钟青葵,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你别胡说。”钟青葵一脸坦荡,解释道,“我这个人很有自知之明的。二表哥既然已经指名让你去授丝了,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去给三表哥授丝,只要他不介意就好。” “他当然不会介意了!”夏侯纯立马说,“他不光不会介意,还会感激你的!” “真的吗?”钟青葵将信将疑,目光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瞟了瞟。 “当然是真的了!”夏侯纯回答得十分诚恳。 钟青葵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又问:“我也好些年没见过三表哥了,他应该都不认识我了吧?要是他以为我是个陌生人,不肯理我,不让我给他授丝怎么办?” 夏侯纾扫了她一眼,鄙夷道:“还有你怕的时候?” “纾表姐你说什么呢?”钟青葵立刻撅起了嘴,“你们家的男子都是冷脸怪,尤其是对往前凑的陌生女子!” 这是大实话,夏侯纾无话可反驳。 夏侯纯见她俩一副要吵起来的样子,赶紧劝解道:“好了好了,时间紧迫,你们就不要吵嘴了。听我的,纾儿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给二哥授丝,至于三哥嘛,就辛苦青葵表妹了。” “纯表姐,我跟纾表姐闹着玩的呢!你可千万别当真了!”钟青葵立马露出笑脸来,然后也往夏侯翓的方向看了看,“你们放心,他要是不肯理我,我就强行把丝带绑在他的手上,打个死结,看他怎么办!” 夏侯纯抿了嘴笑,夏侯纾也忍俊不禁。 随后便有礼官上台说了一堆祝词,然后宣布授丝礼开始。接着就有两队托着装满了各色丝带的宫女娉婷而来,每个女子都在托盘里挑选一根自己喜欢的颜色的丝带,五花八门、色彩斑斓。 宫女停留在夏侯纯面前时,她毫不犹豫的选了一根青蓝色的,而夏侯纾则镇定自若的选了一根红色的。钟青葵在托盘里挑了一圈,实在不知道该挑哪个颜色,便焦急的向夏侯纯求救。 夏侯纯笑道:“你尽管挑你喜欢的颜色就行了,不用管三哥喜欢什么样色。他一个整天混迹在军营里的男人,没那么多想法。” 钟青葵如释重负,赶紧从里面挑了一根桃粉色的丝带。 夏侯纯想着自家兄长绑着桃红色丝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钟青葵立马板起了脸,一本正经道,“不是你跟我说只管挑我喜欢的颜色吗?”说着她瞥了一眼夏侯纾手里的红色丝带,“你瞧瞧纾表姐选的,还是大红色的呢。二表哥明明最喜欢白色,可她却偏偏挑了一根红色的。红色明明是她自己喜欢的颜色。” “这你就不懂了吧?”夏侯纾扬了扬手中的红丝带,颇有见识的解释道,“正是因为二哥平时喜欢穿白色,所以我才特意给他选了红色。你们看看,红色多么喜庆,多么显眼!” 钟青葵直接翻了个白眼。 夏侯纯却有些不镇定了,一边往贺子彦所在的方向看,一边嘀咕道:“那我是不是选错颜色了呀?我光看贺五郎穿着鸦青色的衣裳,就想着挑个同色系的丝带,没想到这样就不醒目了呀!” 这回换夏侯纾和钟青葵忍俊不禁了。 钟青葵捂嘴偷笑,然后说:“纯表姐你想多了,只要是你送的,哪怕就是根粗麻线,贺五公子都会觉得它是最好看的!” 夏侯纾闻言赶紧戳了戳钟青葵,小声调侃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呀!要不你偷偷告诉我,都从哪里学来的?” 钟青葵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偷偷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噘着嘴不理她。 第156章 你家后院失火了 众人领完彩色丝带,授丝礼就正式开始了。 台上,端庄华丽的姚贵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莲步轻移,从侍者手里挑了跟红色镶金线的丝带替天子系在手腕上,并祝他箭无虚发。 台下,每个年轻女子都托着手中的丝带快速走向心中的那个人。好几个才貌双全的男子立马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当着圣驾的面,大家还算是有涵养,没有做出非常夸张的争抢场面。 夏侯纾三步并作两步往夏侯翊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结果还是被其他贵女捷足先登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将夏侯翊围在中间,纷纷向他抛出了自己的丝带。 夏侯纾担心回头夏侯翊要找她麻烦,颇为着急。就在她琢磨着要不要动用武力挤到前面去时,之间人群里很快就分出一条路来。 夏侯翊拒绝了所有女子,径直走向夏侯纾,然后十分自然的将自己的左手臂伸向她。 夏侯纾会意,赶紧将手中的红色带系上去,撒娇道:“二哥,山里的猎物多,但我并不想要太多,你就给我射一只鹿吧。” 夏侯翊满意的看着手臂上大红色的丝带,笑道:“如你所愿。” 旁边那些求而不得的女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她们看着夏侯纾,不知道该羡慕还是嫉妒。若说羡慕,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只想做夏侯翊的妹妹。但若说嫉妒,人家毕竟是兄妹,天生就血脉相连,说不定讨好了小姑子,也能达到曲线救国的效果。 夏侯纾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镇定自若的与夏侯翊说着话,顺便去看看身边的熟人。 夏侯纯给贺子彦系上丝带后,两人久久对视,眼波含丝,柔情似水。 钟青葵原本捧着丝带满心欢喜的走向夏侯翓,结果居然晚了一步。等她找到夏侯翓时,他的手上宛然系着一条湛蓝色的丝带,而给她系上丝带的是一个叫卢映雪的姑娘,旁边还有好几个姑娘因为来得太晚正遗憾着。 不是说夏侯翓离京多年不认识什么人了吗?怎么还有姑娘来抢啊?难不成姓夏侯的男子都很抢手? 钟青葵既震惊,又气恼,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早知夏侯翓光凭这皮相和身形就能吸引到这么多姑娘,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夏侯纾看着被好几个姑娘围着而显得有些羞赧的夏侯翓,又看了看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的钟青葵,不由得捂着嘴笑道:“三哥的魅力一点儿也不比二哥你差呀。这样看来,我们家的人都是香饽饽。” “或许吧。”夏侯翊没有反驳,然后抬了抬下巴,“你再看看那边。” 夏侯纾顺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不远处,钟绿芙舍弃了与她定了亲的程坚,把自己手里的绿色丝带系在了许若谦手上。两人对视时的眼神,与隔壁的夏侯纯和贺子彦如出一辙。 夏侯纾顿时愣住,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二哥,我没看错吧?” “我倒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夏侯翊若有所思道。 “绿芙表姐不是已经定亲了吗?”夏侯纾转头看向兄长,“她什么时候跟若谦表哥搅合在一起了?” 夏侯翊耸耸肩表示不清楚,然后看向钟瓒和许若语所在的地方,他俩也是一脸懵懂,甚至还有些震惊和气愤。夏侯翊勾了勾唇角,道:“看样子,有人比我们更惊讶。” 夏侯纾也看了看远处的舅父和大表兄,赶紧过去拉住还在发愣的钟青葵,小声提醒道:“别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钟青葵瞬间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夏侯纾遇到了跟她一样的情况,一边在人群中搜索夏侯翊的身影,一边问,“二表哥也被人抢走了?” “你可念着点我好吧。”夏侯纾道,“这回是你家后院失火了!” “啊?”钟青葵满脸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夏侯纾指了指不远处依然含情脉脉的年轻男女:“你看那是谁?” 钟青葵不明所以,目光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像是眼睛里突然进了一根刺一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那,那不是我三姐姐吗?”钟青葵神色起伏十分精彩,“可那个男子并不是程家公子,他是谁?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许若谦平时不善交际,贵女圈里对他都是只至其名,不识其人。不过不久之前钟青葵刚拉着夏侯纾去了一趟荣安侯府,期间与许若谦打过照面,自然是有几分眼熟的。 夏侯纾也不打哑谜,直截了当道:“他是许若谦,我姑母的次子,在荣安侯府的同辈中排行第八。” “那……这……”钟青葵过于惊讶,都开始语无伦次了,“可是出门前母亲特意叮嘱了三姐姐,让她一定要亲自给程家五公子授丝,她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能这样?”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经不只是惊讶了,更多的是愤怒。气钟绿芙不守规矩,也气她不守信用。 夏侯纾立马抓到了重点,问道:“也就是说,程家五公子今天确实也来了?” “那当然了!”钟青葵咬着牙道,“要不是因为程家五公子要来,父亲和母亲才不会允许我们来!” “你见过程家五公子吗?”夏侯纾继续问,“我的意思是你认不认识他?” “见过!”钟青葵说着便在人群中寻找程坚的身影。果然,程坚也看到了钟绿芙和许若谦。他的整张脸都仿佛渡上了一层阴影。 “完了完了!”钟绿芙暗叫不好,“程家五公子如此气愤,三姐姐跟他的婚事肯定要泡汤了。程将军为人忠正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万一他知道了,再在外面说点什么,别说三姐姐,我们其他几个姐妹都别想好好做人了!” 在这个对女子要求严苛的时代,所有人都认为女子应当安分守己,听话顺从,稍有差池,就会给自己和家中姐妹带去灾殃。 夏侯纾深有体会,也不想钟家的其他姐妹因为钟绿芙的事而名声受损,立刻拉了拉钟青葵,吩咐道:“一会儿你把钟绿芙带走,我去把若谦表哥支开。” 钟青葵赶紧点头。 两人说干就干,快步走了过去。夏侯纾率先拉住许若谦的一只胳膊,假装很亲密的样子,好奇道:“若谦表哥,平时很少见你来参加这样的活动呀,今天怎么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钟青葵也自然而然地挽住了钟绿芙的一只胳膊,配合着问:“三姐姐什么时候跟许家表哥认识了?我刚才看到程家五公子在找你呢!” 钟绿芙闻言立马往程坚的方向看过去。她不是不知道程坚在哪里,她只是不想顺从父母的安排,就这样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夏侯纾见钟绿芙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转头对许若谦说:“表哥,绿芙表姐前段时间跟程家五公子定亲了,这事你知道吧?” 许若谦尴尬的不行,只好顺着点头道:“我知道。”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夏侯纾继续说,“绿芙表姐是恭王府的人,表哥你既然知道她跟人定了亲,就不应该收下她的丝带了,不然引起了误会,可如何是好?” 许若谦一脸茫然。 “我看还是赶紧把丝带解下来吧。”夏侯纾说着就伸手去替他解丝带,嘴上也没闲着,“表哥你若是想求个好兆头,不如我来给你授丝吧。” 许若谦还没有来得及拒绝,钟绿芙就已经忍不下去了。她一把撇开妹妹的手,冲着夏侯纾怒道:“夏侯纾,你什么意思?” 夏侯纾也收起来脸上的假笑,坚硬道:“绿芙表姐,你比我们大,按理说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你已经定亲了,就不要再与其他人牵扯。尤其是不要与荣安侯府的任有牵扯。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钟绿芙问。 “跟我关系确实不大,但不能说毫无关系。”夏侯纾半点不退让,“我姑母是个什么脾气,不用我说你也该有所耳闻,我这是在帮你们!” “我不稀罕!”钟绿芙呸了一口,“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吧!” 夏侯纾见与她说不通,转而劝说许若谦。她道:“表哥,你不会忘了姑母对你的期盼吧?你真铁了心要跟绿芙表姐搅合在一起吗?” 想到母亲,许若谦明显就犹豫了。 夏侯纾立马追问钟绿芙:“看到了吧,若谦表哥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他以后怎么护着你?你真要去趟荣安侯府的浑水吗?” “你够了!”钟绿芙忍无可忍,“荣安侯夫人不就是看中了你,想娶你进门做儿媳妇吗?你既然不要,为什么还要阻止别人?” 夏侯纾被问得有些发懵。关于夏侯湄想求娶娘家侄女做次媳的事,只有越国公府和荣安侯府的几个当事人知道,从未对外宣扬。而且这件事无终而果,谁也不曾再提及。如果钟绿芙知道了这件事,那就只能是许若谦自己告诉她的。 夏侯纾这回是真的怒了,立马质问道:“若谦表哥,你若真是个男人,你就表个态,你对绿芙表姐究竟是何意?日后有何打算?” “我……”许若谦的目光落在钟绿芙身上,眼神更加迷茫了。他最初只是觉得很欣赏钟绿芙的才华和学识,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多看她几眼,结果就被聪敏的钟绿芙发现了。不过钟绿芙并没有怒斥他的无礼,反而处处为他着想,知情识趣,像朵解语花。他很难不被她吸引,明知她定了亲,还是情不自禁的继续成论。可是夏侯纾突然问他日后的打算,他还真没想过那么长远。他只是觉得,他愿意娶她,但那得在他告知母亲之后。 夏侯纾冷哼一声,道:“钟绿芙,你看到了吧?若谦表哥根本就还没有想清楚。” 钟绿芙心里对许若谦很是失望,可是当着夏侯纾的面,她也不想表露出来,所以依旧强撑着体面,倔强道:“就算他没有长远的打算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确实不关她的事。 夏侯纾突然醒悟了,但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钟绿芙终于因为愤怒至极负气而去。 第157章 狩猎开始了 授丝礼尚未正式结束,钟绿芙的突然离场既不合时宜也不合规矩,若是被有心人编排一番,那就是大不敬之罪。夏侯纾和钟青葵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许若谦一贯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尤其遇到夏侯纾,再联想起不久前他才在母亲的强迫下去求过亲,他心里就更加发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可是想到见钟绿芙走的时候那样的伤心,他又非常愧疚,觉得是自己的无作为才逼得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被当众谴责。不管怎么样,他得先找到钟绿芙,好好解释一番,就算钟绿芙依然生气不原谅他,他也要去,这是态度问题。 “我,我去找她。”许若谦说着就要走。 “你等等!”夏侯纾叫住了他,“若谦表哥,你是真心想与绿芙表姐在一起吗?无论谁反对,你都不会退缩吗?” “我……”许若谦不敢与夏侯纾对视,目光躲闪片刻之后最终终于落在地上,半晌才说,“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 钟绿芙那样要强的性格,究竟是怎么看中许若谦的?就算是对夏侯翊死心了,也不至于一下子把标准降了这么低呀! 夏侯纾抿了抿嘴,又道:“我并不是说绿芙表姐不好,相反,她大多时候都沉着稳重,还有才是,只是她并非我舅母所生,而姑母的性格你是最了解的,她会同意你娶绿芙表姐吗?” “我不知道。”许若谦茫然第摇摇头道。他喜欢钟绿芙,从第一次在听岚诗社见到她,他就觉得她跟那些成天标榜自己出身和样貌的贵女不一样。她有才学,可从来不轻易显露,懂得藏拙,知情识趣。即便偶尔又嫉妒她的人拿她的短处来嘲讽她,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争不吵。在这个浮华监狱迷人眼的京城,他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女子。 夏侯纾不知道许若谦已经在心里把钟绿芙的好细数了一边,只当他又要展示自己惜字如金的本领,气得想破口大骂。 若说才学见识,钟绿芙跟许若谦倒是能聊到一块儿去,可钟绿芙是庶出,许若谦又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万事都得听从母亲夏侯湄。而夏侯湄骄傲了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身份地位,不然她当初就不会想尽办法让女儿高嫁,又费尽心思替许若语求娶钱氏,甚至还打着亲上加亲的借口上门替许若谦求娶夏侯纾。满京城的女子,能满足夏侯湄的条件并能被她看中的女子有一些,但并不算多,而且怎么也轮不到钟绿芙去。所以,如果钟绿芙和许若谦坚持要在一起,那么不仅会破坏恭王府、程将军府、荣安侯府三家的关系,还会让钟绿芙在夏侯湄那里抬不起头来。 夏侯纾想不通,连她这个做侄女的都能明白的事,许若谦这个做儿子的为什么不愿意多花点心思去琢磨?如果他能多替自己和钟绿芙着想,也不至于当着程坚的面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不是见不得人好,而是见不得钟绿芙因此陷入舆论漩涡。不管她与钟绿芙是不是表姐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争执,在这里,她只是作为一个女性替另一个女性担忧罢了。 许若谦愣了半晌也没有再说出点什么有价值和意义的话来,又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就去追钟绿芙了。 大庭广众之下,夏侯纾也不好再叫住他,只好转头看向钟青葵,问道:“你之前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 这两人的情况,不像是相识不久的样子。 钟青葵拼命的摇头道:“我又不傻,要是早知道她们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为了家中姐妹的颜面,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母亲的。可是我真的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了。” 夏侯纾只是想再证实一下,并不是要责怪钟青葵。她又仔细分析了一会儿钟青葵之前说的话。 钟绿芙在嫁给夏侯翊的希望破灭后就经常郁郁寡欢,定亲之后更甚,却又在赵王妃的寿宴后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她不仅经常去听岚诗社,还多了一个一见如故的笔友。这样看来,那个笔友八成就是许若谦。然而许若谦并未参加过赵王妃的寿宴,他又是在哪里遇到的钟绿芙?难道真是在听岚诗社结识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新问题又出来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钟绿芙,怎么会突然来了兴致去听岚诗社呢? “纾表姐,现在怎么办呀?”钟青葵一脸担忧,“父亲肯定又要责怪母亲教导不严了。而且这里那么多人,传开了,我们都没脸做人了!” “你先别着急。”夏侯纾赶紧安慰她,“舅母只是她名义上的嫡母,可她是跟着朱姨娘长大的,舅父就算要怪,也不能全怪在舅母身上。至于今天的事,不是说授丝礼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视为失礼吗?你们恭王府与荣安侯府算起来也是亲戚了,表兄妹之间举止亲密些也不足为过吧?”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可这话连夏侯纾自己都不信服。她就是谣言的受害者,自己吃过的苦,也不想身边的人跟着吃苦。她赶紧拉住钟青葵的手,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这里是皇家围场,他们这样不管不顾的到处乱跑,别真出了什么事。” “好。”钟青葵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你们俩别去!”夏侯翊突然走过来叫住了她们。 “为什么?”夏侯纾回头诧异的看着兄长,“你不担心他们会闯祸吗?” “事关重大,且今日舅父、大表兄和程家父子都在,还轮不到你我去插手。”夏侯翊说。 “可是……”夏侯纾仍然有些疑虑,“舅父不会轻饶了绿芙的!” 夏侯翊解释道,“我不想指责谁,但是每个人做事,如果不想守规矩,就应该先想好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夏侯纾觉得兄长说得有道理。钟绿芙既然清楚家里的安排,也没有明确反对,更没有及时将许若谦的事告知双亲,如今又当着众人的面让大家都有些下不来台,确实该想到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许若谦也同样如此。 夏侯纾的目光不由得瞟向了远处:钟瓒正跟旁边的随从耳语,看样子是已经有了打算;许若语也召了随从过来吩咐着什么;而程坚已经背过身去,走到了程望将军面前,他似乎说了什么,程望将军先是很吃惊的样子,随后脸上就浮现出一丝怒意来…… “不好!”钟青葵惊慌道,“父亲肯定是叫人去抓三姐姐了,这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想象后面的事情,“我母亲怎么办?” 夏侯纾也向夏侯翊求助。恭王妃为了几个与自己并不算亲近的庶女,她受了多少不白之冤?流了多少心酸眼泪?如果舅舅再将钟绿芙的事情怪在她头上,那实在是太冤了! 夏侯翊就不是个经不住事的人,看到她俩比当事人还着急的样子,颇有些忍俊不禁,道:“你们怕不是忘了舅父是做什么的了?” 夏侯纾和钟青葵双双对视了一眼,还是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钟瓒手里有长青门暗网,想要查清一件事,或者找一个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正因为如此,她们才更担心钟绿芙和恭王妃的处境啊! “凡事不要急着下结论。”夏侯翊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舅父自然会去查清楚。你们就别胡思乱想,也别自以为是的去添乱,免得弄巧成拙。” 道理夏侯纾和钟青葵都懂,但她俩谁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商定先把夏侯翊支开,然后趁机去找钟绿芙。 夏侯翊一眼就看破了她们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而是严肃道:“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夏侯纾和钟青葵异口同声道。 “既然记住了,那就回到你们刚才的位置去吧。”夏侯翊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御驾处,“陛下准备要射出第一支箭了。” 按照习俗,授丝礼结束之后,就要开始正式狩猎了。 布围官兵将在围内点燃几个火堆,然后将新砍来的竹子架在或面上烤。竹子受热后就会膨胀,然后发出“砰砰砰”的爆鸣声。围内刚平静下来的百兽就会再次受到惊吓,继续四处逃窜。此时天子将身佩弓箭从看城上下来,骑马走到围场内围,对着仓皇奔突的兽群,开射行围的第一箭,接着就连连引弓而射。待天子射够了,再传谕御前王公大臣、皇子皇孙、侍卫们开射,狩猎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届时数百名狩猎者纵马冲入山林,各自追赶自己心仪的猎物。或是野猪、山羊、野兔、狐狸、鹿等常见的兽类,又或是野鸡、锦鸡、大雁等禽类。如果有熊、虎等猛兽,那是绝对不放过的。管围大臣必须立即派人奏报天子,而天子一旦得报,就会立刻驰马前去,亲自用弓箭把猛兽杀死,或者命令随行官兵搏杀掉。一般情况下,每天只行一围,罢围以后,天子就率领扈从人马回归驻跸大营,清点猎物,犒劳随从。 待参加围猎的众人消失在山林里,夏侯纾总算没了管束,赶紧拉着钟青葵去骑马,因为刚才云溪告诉她们,钟绿芙一个人闯进了围内,随后许若谦也追进去了。但是碍于天子还未完成开猎仪式,谁也不敢声张。 上马前,夏侯纾还从旁边的布围官兵手里去了一张弓和一袋羽箭。 钟青葵却不擅长骑马,扒拉了好几下都没有爬上马背。那马像是很通人性一样,立马一蹬腿,直接将钟青葵摔了下来。疼得她惨叫一声。 夏侯纯听到声音后,赶紧过来将她扶起,命随身服侍的丫鬟带她到旁边休息,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跨上了马背,方对夏侯纾说:“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第158章 患难见真情 皇家行围时,除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男子,女子也是可以入场的。不过好些女子进入山林并不是想打到什么猎物求个恩赐,而是想借机亲近自己心仪的“猎物”,因而刚才参加授丝礼的好几个女子都在礼毕后进帐篷里换围猎穿的射服了。夏侯纯和夏侯纾姐妹原本就只是来凑个热闹,并没有打算要进围场去跟一大帮男人争抢猎物,自然就没有准备方便骑射的衣裳。好在她俩今天穿的衣裳都是直袖的,倒也还算将就。 布围官兵看到夏侯纾姐妹也进了山林,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倒是把正与同僚寒暄的夏侯渊惊了一下。他方才站的比较靠前,所以并没有留意到授丝礼时发生的事,又见女儿连衣服都没换就起码冲进了山林,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夏侯纯进去,他能理解,毕竟贺子彦那小子一早就进去了。可夏侯纾也跟着进去就显得很是古怪。难道这个成天喊着不想成亲的女儿终于开了窍,有了心仪之人? 夏侯渊越想越迷糊,于是招手将随行的林岐召了过来,小声吩咐道:“你赶紧去挑一匹沉稳利落的马,跟进去看看。里面百兽流窜,纯儿和纾儿都不善骑射,可别出了什么事。” 林岐领命,赶紧就照办了。 山林里,钟绿芙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也对自己冲动之下的行为感到后悔。此刻,她心里对夏侯纾的恨意更深了。 如果不是夏侯纾当初拒绝帮她,她的那些小心思也不会暴露在众人面前,最后沦为他人的笑柄。老天太不公平了,不论是样貌、学识、还是性情,她都比夏侯纾强很多,只因是庶出,就万事不如夏侯纾。而夏侯纾呢,她明明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就能向夏侯翊靠近一步。可她非但没有帮自己,还装得那么义正言辞。 她最恨这种虚情假意的人! 当初在赵王妃的寿宴上,夏侯纾也是打着替母亲出头的借口逞英雄。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看的清清楚楚,要不是夏侯纾故意挑衅长宁郡主,根本就不会闹成那个样子,大家也不会那么难堪。所以后来她因非议公中之事而深陷舆论漩涡的时候,她觉得那就是报应。然而她还没有高兴多久,那些谣言就消声灭迹了,连着她的人都消失了大半个月。 她羡慕夏侯纾,也嫉妒她,可现在,她是真真切切的恨着她。是夏侯纾,打碎了她藏在心里多年的梦,也是夏侯纾,让她当着众人的面丢脸。所以在那之后,她就彻底觉悟了。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夏侯翊一个男子,既然他不爱自己,那她就去找一个能爱自己并且听话的人。 老实说,父亲和嫡母给她相中的程坚很好,但却是个莽夫,还是个固执己见的莽夫,哪里懂得花前月下的浪漫和风花雪月的美好?他垂涎的,不过是她的美色,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才学,也不在乎她的感受,甚至才见两次面,就跟他讨论起婚后要生几个男孩几个女孩来…… 而许若谦则不一样,他从骨子到表皮都是个向往着诗情画意的文人,出身高,没什么大主意,好拿捏,最重要的是,许若谦欣赏她的才学。这才是她能够得着的范围内的最佳良配。 赵王妃的寿宴上,她亲眼看到荣安侯夫人夏侯湄是如何的给许若兰撑腰,所以她断定夏侯湄或许口碑不如钟玉卿,但却是个好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要接近许若谦偶遇。 其实她也没想到许若谦会那么单纯,她只不过是在听岚诗社略微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才华,就成功引起了许若谦的注意。随后再假装不经意间的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和欣赏,释放一些从前大家对她的认知,许若谦就乖乖上钩,缴械投降。所以她现在很肯定,许若谦爱上了她,愿意为她付出,而她也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方才在授丝礼前,程坚明里暗里向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她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热情的与旁边的人攀谈,故意不予理会。所以授丝礼正式开始后,她义无反顾的走向了许若谦。不论后果是什么,至少在这一刻,她要让许若谦明白,为了他,她愿意抛开自己的矜持,不顾他人的目光。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偏偏夏侯纾又要来多管闲事,还当着她们的面质问许若谦的想法。而许若谦竟然说他没有想过那么多…… 钟绿芙想不通,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好,让许若谦给出那样的回答? 此刻,她恨夏侯纾的自以为是和多管闲事,也恨许若谦的游移不定和木讷寡言。尤其是当她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而周围除了树木草丛,就是及至惊魂未定的小兽时,她更恨自己居然做出了这么冲动的事来。 那几只小兽大概是看她没有做出进一步要伤害它们的动作,渐渐的平静下来,山羊一边往前走一边啃着两边的叶子,几只野兔则蹦蹦跳跳隐入了草丛。 钟绿芙刚松了一口气,停下来四处观察周边的环境,努力的辨别着方向,企图找一个安全的出口。奈何她不曾有过野外生存的经验,而且白天也没有星星可以参考,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又急又气,最后沮丧的蹲下来捂着脸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爆鸣声,常识告诉她,这是围猎正式开始了。但这对于她来说是件好事,意味着一会儿将会有狩猎者从这里经过,她就可以跟着他们走出山林。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爆鸣声之后,山林里的动物再次被惊动,全部发了疯似的四处逃窜,很快就有一只大黑熊从树丛里跳了出来。 那头黑熊原本也在逃窜,看到钟绿芙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仿佛角色对换,它成了狩猎者,而钟绿芙则是它的猎物。 钟绿芙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立刻意识到黑熊把受到的惊吓归咎到她身上了。偏偏她手无寸铁,连逃跑都未必跑得过大黑熊,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往后挪,直到后背被一棵大树抵住,她才不得不停住脚步,然后慌乱的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双手握着呈防备姿势。 大黑熊似乎也对她很感兴趣,气定神闲的看着她。钟绿芙每退一步,它就上前一步。待钟绿芙退无可退,它又再次停了下来。 “你不要过来!”钟绿芙一边哭着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枯树枝,企图以此将大黑熊震慑住。 而那大黑熊也像是听懂了一般,真的没有再继续向前,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里充满了玩味与蔑视。 钟绿芙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只得提高了音量继续大喊救命。只要那些围猎者进了林子,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过来的。 很快,许若谦就循着她的呼救声赶了过来。可当他看清钟绿芙不是踩到了陷阱,而是被一头大黑熊困在树下,进退两难时,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额间汗水直冒。比起那些擅长骑射的青年才俊,他简直弱得像个姑娘,连夏侯纾都打不过,更别说对付一头黑熊。 “若谦哥哥,救我!”钟绿芙也看到了他,眼里瞬间燃起了希望。 如果说在看到黑熊的时候他还有一丝犹豫,那么此刻,尤其在看到钟绿芙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之后,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无论如何,他都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保护好自己爱的女人! 责任会让一个人在刹那间长大,许若谦打定主意后,立刻往大黑熊的左后侧跑了一段,然后附身捡了几块石头,指着自己刚来的方向对钟绿芙说:“绿芙妹妹,一会儿我先引开黑熊,你就趁机往那边跑,去找参加狩猎的人。他们要是知道这里有黑熊,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虎、豹、熊等都是凶兽,如果谁能猎到它们,必然能得到天子的青睐,所以钟绿芙一旦告知狩猎者,他们一定会争先恐后的赶过来的。 有言道,患难见真情。长这么大,钟绿芙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拿命相护,心里既感动,又担心。 “那你呢?”钟绿芙含泪道,她也不愿做那个薄情自私之人。 “我……”许若谦明显得迟疑了,但马上就冲着她挤出一个笑容来,道。“我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跑快一些!” “不!我不走!”钟绿芙摇头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许若谦很高兴能听到钟绿芙这样说,正好证明钟绿芙心里有他,所以才会在这种情况下不舍得离开。但是感动不能化解现实的危机,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柔声劝说道:“听话,你先逃出去,不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如果你真想救我,就赶紧带人过来!” 钟绿芙不是个傻子,她自然明白这是现下最好的逃生方案。与其两个人死在一块儿,还不如听从许若谦的话,赶紧去找人来。 钟绿芙含着泪点点头。 许若谦十分欣慰,然后抓起石子毫不犹豫的对着大黑熊砸了过去。 大黑熊果然被激怒,转身朝着许若谦扑了过去,一人一兽纠缠在一起,许若谦的手臂很快就红了一片。 钟绿芙看准时机,赶紧朝着许若谦只给他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她又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许若谦一眼,道:“若谦哥哥,你一定要等我带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