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某人》 01葬礼 第一章葬礼 多数平凡人的葬礼和婚礼有一个有趣的共通点,就是当事人都不认识大部分的来宾。以婚礼为例,来的多半是双方家长的朋友,新婚夫妇的友人可能只占百分之十。而葬礼的来客,则多是子嗣辈的朋友。尤其若往生者的年纪较长的话,其友人可能很多都已经先从人生毕业了。太长寿,其实是有一点寂寞的事! 姨丈是位成功的生意人,家中世代经商。因此外婆的葬礼上,来了不少弔唁的人。除了几位姨丈那边的亲戚我曾见过数面,其他人几乎都是生面孔,大概都是和姨丈生意上有往来的友人。外婆是位深居简出的人,别提认识了,我不禁怀疑这些人里面,到底有几位曾见过外婆一面!因为眾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哀戚,比起参加丧礼,反倒像是参加生意上的聚会。 记忆中,妈妈这边好像没有邀请任何友人,她原本就没什么朋友,加上二次的婚姻失败,更令她和所有的朋友几乎都断绝往来。也许是她觉得没面子,不好意思,亦或是她不讨喜的直肠子个性使然。那天,没有虽没见妈妈的故友来弔唁,却意外地见到已经和妈妈离婚一年多的父亲来捻香致意,然后匆匆离去。 另外有个插曲是我多年后才知道,原来当时妈妈有透过中间人联络第一任前夫,希望他让已就读高中的儿女北上来一趟,对方竟无情的拒绝了。若当时那双儿女有来奔丧的话,那如今我可能多了一位姊姊和哥哥,而不是彼此仅仅是有血缘的陌生人。 至于外婆,从小家中从没她的任何友人来访,也从未听她说要出门和朋友聚餐喝茶。葬礼上,自然也不记得有她的朋友出席。 那天是风水师建议封棺的好日子,我正跪在某处烧着纸钱,那是外婆刚过世后我每天唯一做的事,连学校也好几天都没上。妈妈和阿姨每天忙进忙出,张罗着葬礼相关的大小琐事,只有我默默的连续多日跪在外婆的身旁烧着脚尾钱。表妹和表弟因为年纪尚小,大人们被他们被冲煞到,暂时住去他们的爷爷奶奶家。 外婆的大体早已从客厅移至庭院的棺木中。那是最上好等级的棺木,阿姨永远什么东西都要用最好的。就提选择墓地来说,妈妈希望选择有人管理的公墓,价格公道而且有人管理。阿姨却坚持要选私人墓地,她重金请了道行高深的大师找到一块风水极佳的墓地,墓前的风景可以看到三重山峰,听说子孙可以出能人,又说做生意的能大发财。只可惜我家二姊妹还有表弟妹们,都是普通的上班族,并没有什么能人。至于姨丈的生意,也在数年后因为经营不善,转卖他人。不过姨丈早年已囤积不少财富,算是提早退休享受生活,也不算差。 外婆刚往生时,妈妈这边紧急买的纸钱已花了三万多台币。妈妈和阿姨买了一颗大珍珠放置外婆的嘴中,听道士说这叫做「含饭」,外婆死了之后才不会做饿死鬼。阿姨选的高档棺木、风水大师和墓地,初估就已经几十万元。准备烧给外婆的豪华大型纸屋、纸人、纸汽车及纸钱数量更是令人大开眼界。另外一些零碎的支出,像是给尼姑和道士的费用和出殯请工人的费用等等,详细数字我并不清楚。总之,一场丧事办下来真是劳心劳力又伤财。 阿姨家是公寓的一楼,她请工人在前院搭了一个挺仔细的棚子。但是那几天,我还是挺担心万一晚上有黑猫从外婆的棺木上跳过的话,她会不会变成殭尸。都怪我看了太多殭尸片!当然我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现代人的工作繁忙,丧礼仪式也简化很多。灵堂也多半设在殯仪馆,很少会在台北市的街头看到有人将路围起来搭棚子办丧事了。原本妈妈请来帮外婆诵经的尼姑们,也改成阿姨一样是花大钱请来的道士们。和吵杂的「道士乐队」相较之下,我比较喜欢优雅着敲着木鱼念经的尼姑们。 妈妈皱着眉头,门内门外的来回张望了好几次,阿姨面有慍色,语气不耐地再次询问:「到底有没有讲好,会不会来?」 妈妈也不耐烦地回说:「有啊,伊讲会来,拢讲好了,我去外面等看看好了。」 没多久,脸色超级难看地阿姨又差我去看看人到底来了没:「知敏,你去你妈那看看,如果人到了赶紧回来跟我说!」 到底她们在等什么人,我也没问。非常时期大家心情都不好,我可不想找骂挨。总之,一定是重要的长辈,才会需要妈妈去迎接。 02哭丧 第二章哭丧 刚跑到巷口找妈妈,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她便交代:「知敏,赶快去跟你阿姨说,人来了!」 「喔。」我仍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只赶紧遵照妈妈的吩咐,又以小跑步的方式跑去转告阿姨。 「妈妈说,人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说着。 「好、好。」阿姨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 不久,门外突传来哭喊的声音,喊着「阿碧啊……」。外婆的名字叫做碧吟,原来她的小名叫做阿碧。 随着哭声听起来越来越近,也变得越来越大声。嘶哑低沉的嗓音,很明显地是出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感觉哭的有一点假,不过挺卖力的。尤其是脚甫踏进门,见到外婆棺木的那一剎那,感觉她似乎用尽丹田的最后一点力量,去扯着嗓子大声哭喊,为那哭丧的仪式做个完美的句点。此时我才看清来者,那是一位满脸沧桑、脸上佈满皱纹的七旬老妇,身旁还有一位年纪约略小她几岁的男子。妈妈称呼他们「阿姨」和「阿舅」。因为从未谋面,我到现在仍搞不清楚当年来的到底是外婆的哪一位妹妹,至于那男人应该是外婆的弟弟。 多年后,我曾去欣赏一场高级音乐会,当那位女高音用那快震破玻璃的高音为演奏做结尾时,不知为何我想起了这幕情景。 那时,躺在棺材中的外婆,看着那些她不认识的眾多弔唁者,和平日里与她早已断绝往来的弟弟和妹妹,替她如此卖力的嚎哭,心中不知做何感想,应该是感到很滑稽吧!不过,比起数年后我去参加一位好同事的爷爷丧礼时,她家长辈请来一队穿着迷你裙的辣妹乐队在棺木旁绕行,算是很平凡的丧礼了。 外婆过世那年我已经快十岁了,照理说应该是往事歷歷在目,不知为什么我却只记得一些片段的回忆。我有一个习惯,把悲伤的、不愉快的,讨厌的回忆埋藏起来,假装没发生过,渐渐地便把事情忘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导致我记不太清很多丧礼的细节了。还有,我现在的记忆比起同年龄人来说并不太好,大概也是上述的习惯导致脑细胞太少使用,因此部分功能退化了。像是要出门时老是忘记悠游卡放在哪个口袋,到了超市却忘了要买什么东西,或是选好东西要付帐却发现忘了带钱包。 丧礼过后,我们和那位姨婆和舅公自然又断了往来。 外婆生前是一位极寡言的人,不太常跟我提她的往事。我俩最常一起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歌仔戏。同学们平日讨论的大概多是卡通人物,而我熟悉的却是杨丽花、许秀年、小凤仙,到后来的狄鶯、杨怀民和陈亚兰。外婆没有儿子,平日轮流住在两个女儿家中。偶而妈妈抱怨生活琐事,或是怨东怨西,她总是静静听着,不说半句话,让妈妈想吵架也吵不起来。关于外婆的不少事,是从妈妈和阿姨吵架时听来的。 妈妈对外婆年轻时,做过的一些事情有诸多的埋怨,甚至在外婆过世多年后,提起她时仍会清绪波动。她把人生的诸多不顺都怪罪在外婆身上。也许有人替发生的不幸负责,可以令当事人的心理好受一些,像是找到了情绪发洩的出口。就像当年,外婆也曾将丈夫的死,怪罪在无辜的稚子身上。 相反地,外婆在阿姨的心目中,却是位最温柔的母亲。若是外人听来,应该无法想像这二位女人说的是同一位母亲吧! 外婆在我的心中则是位坚毅的女性,她不畏世俗的眼光,奋不顾身的勇敢追爱情。遗憾的是,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却没有人陪她走到最后。 03贱女人 第三章贱女人 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是如此恶毒,语气和表情是如此的悲愤,眼中还噙着泪水,不清楚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多么的三贞九烈!其实,我俩是半斤八两。他背地里干的那些坏事,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是我没有当眾给他太难看,因为我竟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真切的悲伤,也许他真的动过心。五个月的时间太长了,都怪我心软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就让他发洩一下吧,希望他心情会好一点。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还要骂多久?还是我先走人算了。 「林知敏,你这个贱人。骗我说要分手,就是为了要跟他在一起吗?还说什么你对婚姻没有兴趣不想耽误我,都是骗人的吧!」 我冷冷地回他:「这样你不就可以和你的秘书在一起了吗!我们好聚好散不是很好,不要闹了。」 他面露惊讶,脸色涨成猪肝色的反驳说:「我那是为了要激你,没想到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我听了冷笑一声,没兴趣和他争辩,因为我真的不在乎。 接着,他朝着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大声的说:「我告诉你。她是个水性杨花的贱女人,不知道换几个男友了,把男人利用完之后就当成垃圾一脚踢开。你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早晚你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身高马大的欧文徐徐的站了起来,足足比那男人高了半个头,他警觉性的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我差一点笑了出来。因为欧文和我的交情,绝对还没好到想替我揍任何人,他真是想太多了。 欧文面无表情,语气平和的跟他解释:「这位先生,你大概误会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係,但我确实满欣赏她。另外,大庭广眾之下,你这样咆啸好像太不绅士了!」 男人狠狠瞪了欧文一眼,脸上的肌肉明显放松了些,看来他相信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係。 我想了想,万一欧文的个性属于衝动型,等等两人打了起来可难看了,便对欧文说:「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麻烦你,谢谢。」 男人朝着我冷笑说:「你心虚了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话毕,他忿忿然的离去,离开餐厅时还回头望了我们数眼。我猜想他大概是怕被揍,所以赶紧逃走。 「唉,我没有要你原谅我,你最好再也不要理我!」我在心里这样说着。 一旁正准备上菜的服务生和站在柜台旁正准备上前劝架的店经理,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周围的客人也继续用餐。 服务生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说:「不好意思,为您上菜。」 欧文坐回了位子上,带着关切的眼神询问:「你还好吧?你放心,他说的半句话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笑着对他说:「那你就错了。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最好牢牢记在心上。我的确是一个对男人始乱终弃,无法给任何承诺的坏女人。」 他挑了挑眉说:「那更好,其实我以前的情场纪录也并不太好。而且我一直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跟你说,我离过一次婚,前妻和儿子住在国外。我一向认为人活着,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活在过去。不是有句话说,昨日种种有如昨日死,今日种种有如今日生。你可以认真考虑和我交往,我是诚心诚意的!」 我礼貌性的再次了拒绝他:「谢谢。不过,我刚刚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真的没有交男朋友的打算,谈恋爱挺浪费时间。我非常满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对婚姻也没有兴趣。」 「那如果我说,我们以不结婚为前提来交往呢?」 我噗哧的笑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追求方式。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思考着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亦或者这是他的一场爱情游戏? 尔后,每当有朋友问我和欧文是怎么开始交往的。我总想着,也许是我对男人一屑不顾的态度,激起了他想征服的心。人嘛,就是犯贱,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 我不得不承认,外婆和妈妈的人生经歷的确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偶尔会想,像外婆那样生于民国初年的女性,还是人家的养女,应该是很传统及保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生经歷,她又是如何在当时的社会鄙视眼光中存活下来,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没有任何小女孩会立志做坏女人吧?小时候,我也曾经梦想有一天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美满家庭。和邻居的女孩们玩着扮家家酒,轮流扮演着和蔼可亲的爸爸、妈妈,和小孩。但,现实和梦想总是有差距的,差距还非常的大。至死不渝的爱情只有电视剧中才存在。而我对于爱情的幻灭,得从第一段失败恋爱开始谈起。 04初恋 第四章初恋 填大学志愿时,我故意选了台中的大学,可以光明正大地远离台北。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妈妈的神经质控管方式,就像当年她想逃离外婆一样。只是我们逃离的原因不同,选择的方式不同,人生的经歷自然也大不相同。 她选择用婚姻来逃避原生家庭,却不知是跳入另一个火坑。而我则是因为成长过程的寂寞,加上对于爱情太过嚮往,而陷入一次又一次的错误选择。伤痕累累之后我才终于领悟到一个不懂爱自己的人,又如何懂得去爱他人。没有尊严的爱,是无法幸福的! a君是我大学同系的学长,大我二届,因共同友人介绍而认识。我们碰巧在同一间大卖场打工,又都很喜欢史蒂芬金的小说和电影,第一次见面便有了聊不完的话题,很自然的渐渐走在一起。 刚交往时,我们约会总是採aa制。我一向不喜欢佔人的便宜,觉得各出一半也很公平。渐渐地,他常不是忘了带钱包,就是叫我先垫,但从来没有还我钱。毕竟都是小数目,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家住的其实离学校不算远,稳定交往之后他常常来我的住处留宿。既然留宿,三餐中,免不了有一、二餐是一起吃。渐渐地,我的伙食费、水、电,和瓦斯费的负担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分手的导火线是这样的……。 那天,a君值大卖场的晚班,下班后来找我:「喂,肚子好饿,你想不想吃宵夜?」 难得他主动提出要买宵夜,刚刚收到电费的不爽心情暂时消失了。我感动地说:「被你这么一问,是有一点饿。」 a君:「前二天巷口新开的麵店,我们还没试过,生意还不错的样子,你不是最爱担仔麵吗?他们家有卖,可以试试。」 「好啊。」 a君:「那你等一下去买的时候,帮我买一碗牛肉麵,顺便切一点海带和豆干,记得跟老闆说我不要香菜和葱,还有不要辣!」 我强忍怒气地说:「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要去买,那你刚刚经过的时候怎么不顺便买回来?天这么冷,我不想出门。算了,我不吃了。」 a君:「我口袋里的钱不够嘛。」 「上次,还有上上次买宵夜的钱,你都还没给我!」 「唉呦,不过是几百块的事情,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他朝着厨房走过去,顺手将电暖炉打开:「这么冷,也不开暖气。你竟然不想出门,那我们吃泡麵好了。咦,怎么泡麵也没了。」 我终于压抑不住怒气,朝厨房走去,手上拿着刚收到的电费帐单,一边将暖炉关掉:「最后一包泡麵是前天晚上被你吃掉的。你几乎天天晚上都到我这吃晚餐或是宵夜,却没买过半点吃的过来。还有你看看这个帐单这么贵!我们交往之前,我的帐单只有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右而已。我想我们还是分手算了,这样下去我会破產。」 他面露惊讶的表情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知道你竟然把帐算的这么清清楚楚。让我想想,我也不是天天住在这里,那以后伙食费和水、电费,我出三分之一可以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也许之前让自己委曲求全,没有抱怨是我的错?那一次吵架,我们自然没分成。 自从他出了三分之一的伙食费、水和电费之后,竟然开始常常主动自卖场买菜回家,只不过都是为他自己而买。例如,较贵的火锅牛肉切片、猪肉、牛奶,还有全都是他最喜欢吃的零食,然后把花费算成我们的共同支出项目。问题是我不吃牛肉、猪肉,而且我有乳糖不耐症,平常都喝豆浆。我抱怨火锅的味道有牛肉腥味,他嫌我挑剔。但若是我炒菜放了他不喜欢的薑和青葱,他却可以气到整日摆个臭脸,不跟我说话。 有时明明没有很冷,他穿着短袖开着暖气。白天没班、没课的时候他经常中午才起床,夜间却开灯打电动打通霄。我若是提醒他节约能源,他便以有帮忙出费用为由,批评我小气。渐渐地,他的一些行为令我觉得越来越刺眼,彼此间的小争执也越来越多。 最令我不平的是,他凡事和我斤斤计较,小气巴拉,但是对自己却是大方的很,什么东西都是用最新的、最好的。 他知道我的随身听坏了,说要送一台当我的生日礼物,令我满心期待。生日那天,我拆开包装纸时,看到的竟是他的旧随身听。 我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于是问他:「这不是你的随身听吗?」 「是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我的随身听。我最近想买一台新的,所以这台刚好可以送你。我还特地检查一下,完全没有故障,再用个二、三年完全没问题的。这台当初买的时候挺贵的,不错吧!」 而我竟违心的默默地收下了。 圣诞节快到了,我们交往二年以来第一次开口跟他要礼物,希望我们有情侣项鍊,或是像电视广告中的情侣一样穿情侣衣浪漫一下。 他抱怨说:「哎呀,我不喜欢情侣衣,这样走在路上很尷尬,别人都会一直看。」 「看就看,有什么关係?」 他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喜欢戴项鍊,觉得脖子卡个东西很不舒服。不然我买一条项鍊送你好了。」 他带我去珠宝店选项鍊,我细心的选了一条低价位的项鍊,因为我在乎的又不是东西值不值钱。坠子是二颗心,象徵着心心相印。 之后我陪他去买布鞋时,要替他付钱当作他的圣诞礼物。他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帮我出鞋子的钱,不然我刚刚就买贵一点的项鍊给你!」 某次去大卖场买家用时,他说:「我之前是体贴,所以一直没提,卫生棉是女性专用,钱应该你自己出吧。」 「喔,那保险套是你在用,你出。」 「那化妆水算你的合理吧,我又不化妆!」 「没问题啊,那刮鬍水和刮鬍刀都是你用,你自己出。」 他竟一脸无奈的说:「算了、算了,都平分好了。我没你这么会錙銖必较!」 我不平地说:「到底是谁在计较啊!」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好男不跟女斗。」 我们终于分手的那天,是他第一次领薪水的日子。那时我还是辛苦的学生打工妹,依约到了他事先订位的高级西餐厅。 打开菜单之后,我便先看了看价位,比我预期的还要高,连今日特餐的价格都不便宜:「这家餐厅的东西不便宜耶,你确定要在这吃,我们还是换间餐厅吧?」 他开心地说:「你放心。我今天领薪水,口袋有钱!要庆祝我工作满第一个月了,当然要吃好一点。」 我心想他以往都这么小气,可能是没什么钱,毕竟我们都还是学生。如今有了正式工作之后,竟然转性了。不料,他接下来竟说:「你如果钱不够的话没关係。我等等先帮你垫,你明天再领钱还给我就好了。」 于是,我们终于分手了。细想,这段烂感情拖了二年多的主因,大概因为他是我的初恋吧!刚开始,我们的确有段甜蜜的时光,总觉得对待爱情不能太轻言放弃,如果自己能有包容心一些,又抱着或者对方会改进的期待,总不忍割捨。我甚至还替他的诸多缺点找藉口来蒙骗自己,例如,小气不是件太糟糕的缺点。还有他对爱情的忠诚度是够的,他又没有劈腿或是曖昧其他女生。事后检讨,也许觉得放弃一段感情,会觉得浪费掉付出的时间和心力,但事实是,拖的越久才是真正耗费青春和生命。 05小B 第五章小b 我的第二段恋情,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小b是我小一届的学弟,住在同栋楼。我们有着类似的家庭背景,都是单亲家庭,故我一直把他当成谈得来的小弟,从没想太多。和a君分手时,小b也刚好失恋了。他分手的原因是被女友劈腿,劈的对象还是他的朋友,我深深感到同情。被双重背叛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那天,知道a君要来取回旧物,小b自告奋勇地来当护花使者。果然小气至极的a君认为家用他有出钱,不少物品应该属于他。我实在是感到心累,不想跟他计较了,结果小b大骂他一顿,也许碍是面子问题,他后来只拿走自己的衣物。 和a君最大的差别就是,小b对于花钱很大方,出门吃饭总是拒绝我出钱。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三天两头地带不少吃食、饮料和喜剧片往我家跑,一起疗伤。心情低落时,美食和喜剧片果然是良药,我很快地走出失恋的伤痛,却也渐渐对小b產生的依赖。 我不喜欢占人便宜:「这次换我请啦,不然下次我不跟你一起吃饭了。」 他总说:「爷们本来就该出钱,你又都吃得这么少。这点小钱都不让我付,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谢谢,可是这家的便当不太好吃。你出钱的话,我不好意思不吃完。」他随手竟把便当丢到垃圾桶。 我来不及阻止他的举动,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啊,这样很浪费耶,我才吃一半!」 小b说:「人生苦短,已经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无力改变。但至少吃饭这件事,不需要委屈自己。」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人生苦短,许多事的确都不该委屈求全。 我们一起窝在电视机前看了不少片子,吃遍许多美食。也许是单亲家庭的背景相似,加上同病相怜心灵都属于失恋脆弱的时期,在没有没有被他「正式追求」的情况下,我们交往了。 我所谓的「正式追求」是,他从来没有送过我鲜花、巧克力,也没有问过那句「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女朋友?」不过,当我和他的一群友人一起出游时,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 初次见到他的朋友安迪时,我听到安迪说:「喂,你朋友超级美的,可以追吗?」 「想死啊!她是我的马子。」就这样,他牵起了我的手。 交往半年多后,他突然变得很忙碌,陪我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我们住在楼上、楼下,通常见面时都没有特别约定,都是他快下班时才会打电话跟我确认,渐渐地我变成了那个痴痴等待的人。他说店里较忙,我便相信了他。平常,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疑心病重,一天到晚查勤,夺命连环叩的女生。二人交往,最重要的是彼此真心对待,互相信任。但事实证明,我又错了。情侣间彼此信任的前提是,对方必需是位值得信任的人。比如,你若去相信一隻猫不会偷吃鱼的话,那错的是你,并不是那隻猫! 某日,平日节俭的我,趁着换季大折扣时去血拚,巧遇安迪和他的新女友也在逛街,我们自然彼此寒暄起。 安迪:「你一个人逛街啊?」 「是啊,小b最近手机店的工作量很重。等到他有空陪我逛街的话,打折都结束了。」 她女友突然问我说:「你跟小b最近还好吗?」 原本我没想太多,但是安迪快速用手肘撞了她的手臂被我瞥见,反而令我生疑:「很好啊,你为什么这样问?」 「喔,没有啦。只是最近好像比较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 我直觉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猫腻,但也不好逼问对方:「他说最近有人辞职,老闆让他多做几个小时,所以比较忙。」 安迪的女友怒瞪安迪一眼后,像是壮士断脘般的对我说:「我决定跟你讲一件事,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不要想太多。」 「什么事?」此时,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小b一定是劈腿了。 「就是已经有二次了。一次是我们去店里找小b,他的前女友也在那里,小b的态度有一点怪怪的。那女的应该是常常去找小b,因为手机店的同事都认识她。还有另外一次是,我们去逛街时竟遇到小b陪那个女的在一起逛街。」 安迪忍不住插嘴道:「好了啦,你万一害人家吵架,你就完蛋了!」 「不行!知敏姐人好好,如果小b真的劈腿了,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不能让她被骗,这样我良心不安!」 安迪皱起眉头,语气变差:「说不定人家就是偶然遇到,根本没有怎么样,你不要在这胡说八道。」 他女友不高兴地回嘴:「我哪有胡说八道,我只是把我亲眼看到的,照实说出来而已。反正,你们男生只会帮男生而已啦!」 「你这样乱搞,要是小b知道是你说的,到时候我……」 眼看着二人当街自顾自地吵了起来,直接把我这个事主当成透明人,我赶紧劝说:「你们不要吵了,先听我说,不要吵了啦!」我喊了几声,安迪和他女友才同时望向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放心,我不是那种乱发脾气,乱吃醋的人。先让我搞清楚情况,然后我会心平气和的跟小b谈清楚。而且,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是你们说的,就说是我其他朋友看到的。」 安迪:「知敏姊,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此吵架。可能是小b的前女友跑来找他聊天而已。」 我好奇地问:「所以你们有看到他们两个牵手,或是什么亲密举动吗?」 安迪无语:「呃……」 他女友回答说:「我好像有看到那女的主动勾小b的手。」 那晚,我临时决定去他打工的手机店看他,与他同时值班的二位同事都是我没见过面的人。 其中一位同事打趣的亏小b说:「小b,你女朋友超正的,配你太可惜了!」 没想到另外一位同事竟然对先发话的同事反驳说:「你搞错了,她不是小b的女朋友啦,那个……」 话没说完,便被小b喝斥打断:「喂,没看到那边有客人,赶紧去招呼,偷什么懒!」 听到这,我心里已经有了结论。第二位说话的同事,一定是因为看过小b的前女友好几次,理所当然地以为小b的前女友才是正牌女友。那晚,我并没有直接和小b摊牌,而是回家后思考着一个问题。如果他真的劈腿了,我该做出如何选择呢?是该原谅他一次,还是分手,结果是我无需做出任何选择二周后我就惨被分手了。 他提出分手的理由是工作太忙,还要兼顾学校的报告,觉得无法花太多时间陪我。又说:「我们的个性不适合做男、女朋友,还是像以前一样,做好朋友比较好。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他说完之后,我那该死的眼泪竟不争气的流个不停。更孬种的是,我连质问他是否劈腿的勇气都没有。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并不是我心软,我寧愿去相信他所编的谎言来安慰自我,维护自己那一点点仅存的卑微自尊。我实在无法明白,当初他如此痛恨前女友做出背叛他的劈腿行为,还是跟他的好友在一起的双重背叛。他怎么可以毫无芥蒂的回收前女友,又怎么能对我做出同样的劈腿行为! 他唯一有良心的是于分手后没多久,自行搬离我们住的那栋公寓了,省得若是以后老在电梯偶遇,那多难过。 谈了二次失败的恋爱,并没有令我对完美的爱情打退堂鼓。但也许我家的女人注定爱情不顺利吧。我的第三次恋爱,不仅伤了心,还莫名其妙的当了人家的小三,差一点也伤害了别的女人! 06C君 第六章c君 我的第三位男友c君,严格上来说只能称为半个前男友。他是我第一份全职工作公司的同事,分属于不同部门,我是业务,他则属会计室。虽然职务上没有直接交流的需要,但每周的公司会议都会见到面,久而久之便成了熟面孔,在电梯里或是走廊偶遇时,便会点头寒暄一下。初时的印象,仅觉得他长得白净斯文,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第一次真正的聊天,是某次开会前打算先去泡杯咖啡,以免在总经理精神训话时不小心梦周公去了。那时我是新人,从没使用过咖啡机。正在研究为何咖啡机不出水时,c君刚巧来茶水间,便热心的教我如何使用机器。老总的秘书临时通知大家,他老人家会迟个半小时,大家便自动摸鱼的摸鱼,聊天的聊天,c君则和我聊起咖啡豆的知识。 其实我完全不懂咖啡,是个喝即溶咖啡就感到满足的人,只是间着也是间着,看帅哥养养眼,打发时间也挺不错的。 他眉飞色舞地介绍着我完全不认识的名贵咖啡豆,像是全球海拔最高產区的耶加雪菲咖啡豆,当地气候凉爽,四季如春,咖啡豆有一种宜人的果香,口感稍带酸味;苏门答腊的曼特寧咖啡豆,是经过三次人工筛选的优质豆子,冲泡出来的味道带有浓郁的坚果和焦糖香气,尾韵持久缠绵唇齿,和号称世界最贵咖啡之一的麝香咖啡,又称「猫屎咖啡」,主要產于印尼和菲律宾。此咖啡豆是由椰子猫(一种麝香猫)的粪便作为原料所生產,故叫「猫屎咖啡」。 我瞪大眼说:「什么,所以麝香卡啡豆是椰子猫的便便,经过清洗后的產品!」 c君:「是啊。」 「天啊,感觉有一点噁心,而且这些猫咪也太可怜了。不仅一辈子都被关在笼子里,而且每天只能吃咖啡果实,这种咖啡应该被禁卖才对。」 c君尷尬的笑一笑。 女同事珍珍突然冒出:「喂,你们躲在这里聊天啊。老总到了,要开会了,快点进会议室吧!」 开会结束后,珍珍竟热心的提醒我说:「c君人长得帅又热心,在公司人缘很好。不过我事先帮你打预防针一下,小心他已经有女友喔,而且长的也是满漂亮的,是个空姐!」 我笑着回她说:「谢谢。不过你想太多了啦,他只是教我怎么使用咖啡机而已,我对他没有任何企图。」 后来公司举办户外烤肉活动,他携伴参加,那位空姐女友果然长的很甜美,还有一双修长性感的玉腿。我跟她稍稍聊了一会儿,人也挺不错的样子。 公司的同事们相处都很融洽,不同部门间平日晚上或是周末,单身的同事们常常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号称「吃饭大队」。我第一次受邀参加后,才知道原来c君也是吃饭大队的一员。当时深深觉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环境这么好,的确是满幸运的。听说不少同学的第一份工作不是主管很难搞,不然就是同事难相处,喜欢欺负菜鸟。 同事们多半是骑机车,仅少数几位和我一样是公车族。c君是有车阶级,因此女同事们特别喜欢他出席,这样就有免费司机。他女友是飞欧洲线,几次出席聚会都全身是精品,让不少同事都非常羡慕。男的是羡慕他有很正的女友,女同事则是羡慕她总是全身上下一堆名牌。我们住的区是同方向,每次聚会完毕,他都会顺路载我回家,很自然的我们便熟络起来了。 某次c君没来参加聚会,眾人突然聊起他的八卦。 不记得是谁先问起:「c君今晚怎么没有来参加我们的聚餐啊?」 和c君较熟的玲姊,是资深前辈,她说:「他女朋友跟他吵架,没心情来聚餐啦。」 珍珍马上八卦地追问:「他们感情看起来不错啊,为什么吵架?」 玲姊:「好什么啊!偷偷跟你们说,他们二人常常吵吵闹闹的,已经分手过一次又和好。好像是他女朋友很爱买名牌,完全没有存钱概念,还一天到晚和朋友去派对和血拚。哎呀,反正他们有很多问题啦。」 珍珍朝着几位单身的男同事训诫:「听到没!你们这几个单身狗,以后交女朋友,还是找会勤俭持家的才好。」 当c君意外地第一次找我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开门见山地问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吗? 他黯然地说:「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听到他的答覆,我很自然地认为他们已经分手了。 我们的交往没有让其他同事知道,只是单纯觉得不想变成同事们注目的焦点和八卦话题。他带我喝遍了许多知名咖啡店,儘管我真正喜欢的是珍珠奶茶。 交往数月后,某次公司举办聚餐时,他那位号称很久没联络的女友竟又出现了,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玲姊问他女友:「怎么好久不见你来聚餐?」 她笑了笑:「嗯,前阵子比较忙,不过我明天晚上又要飞了。」 她对我的态度一如往常,如果不是她的演技太好,就是她完全不知道我和c君的关係。更可笑的是,聚餐后c君和她邀我搭他的便车回家,因为已是深夜加上顺路,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在车上,她问我怎么还不交男朋友,像我条件这么好的女孩,至少应该交个有车阶级才配得上。 隔晚,如我意料中的c君出现在门前,手上拿着我平时喜欢吃的消夜,我杵在门口望着他,没打算让他进屋。 「我有事想跟你谈一下,不让我进屋吗?」 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在门口说就好了。」昨晚,事实都已摆在眼前,我只是好奇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是来道歉一隻脚踏两条船的渣男行为? 没想到他竟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当好朋友。」 「什么?」我顿时觉得像是被雷打到,这是明白的要我当小三的意思吗? 「你没开车,如果去买菜或是购物,我还是很乐意帮忙接送,可以帮你提菜。」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听不懂。」 「就是,我们还是可以当好朋友。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女生,还会煮饭!」 他想装傻,我便挑明说了,压抑着不满的情绪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分手了吗,为什么骗我?」 他竟无辜地解释:「我那时只是跟你说,我们很久没有联络了,但是并没说我跟她分手了啊。」 我真是哭笑不得,他硬要如此照字面解释,我还真无法反驳。这么说,是我单方面误解了他的意思,自愿当小三了。 「我想,我们以后没有私下见面的必要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你确定要这样,难道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了吗?」 因为他就站在门口,我无法关门:「不好意思,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他惋惜地说:「如果你真的要这样,那我只好尊重你的决定。」 第三场恋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人家的小三,然后悲惨的成为出局那人。按理来说,不管是a君、小b或是c君,我都很有资格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令他们无地自容。但是每次分手我在人前都是如此淡然的反应,也许是爸、妈离婚前的不断争吵甚至肢体衝突,在我小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我喜欢优雅的退场,绝不像爸妈那样! 07寻找自我 第七章寻找自我 爸妈在快离婚的前半年,几乎天天吵架。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爸爸的公司举办礁溪三天两日游,那时学校快要期末考了,妈妈决定留在家盯着姊姊和我温习功课。爸爸身为主管级不好缺席,便独自参加。 妈妈后来接到奇怪的匿名告密者说,爸爸和他的特助有一腿,二人在饭店房间独处一夜。因二人经常一起加班到深夜,妈妈早就已经怀疑他俩的关係匪浅。掛了电话之后,她怒气冲冲地带着姊姊和我风风火火的赶去饭店抓姦。 当时正巧是午膳时间,饭店的餐厅内高朋满座,闹哄哄的。妈妈最先瞧到爸爸,撇下还在四处张望的姊姊和我,直接衝上前去质问两人。餐厅是公共场合,同桌吃饭其实并不能证明什么。那位匿名者告密的动机,更是令人起疑。妈妈却不知那根理智断线,如泼妇骂街的大声质问。爸爸大概是面子掛不住,竟当场给了妈妈一巴掌。「啪」的一声,人声鼎沸的餐厅,霎时像是被关了静音,有几人发出惊讶的叹息声。 姊姊紧紧拉着我的手,尷尬地僵站在餐厅门口,远远地望着这场闹剧。她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而我则是感到很害怕,感到这个家正在一点一点的瓦解中,而我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因有一点距离,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对骂什么。只见几位爸爸的同事,赶紧护着那位特助离席。妈妈欲阻止被爸爸拦着,两人开始拉拉扯扯。餐厅内的其他客人,有数人赶紧过去劝架。姊姊和我的视线后来便被后来涌上的人墙遮住,我们甚至没看见爸爸是何时离开餐厅的。等到人群逐渐散去时,妈妈红着双眼,步伐蹣跚地来到跟前,带我们回家。 那天晚上,爸爸一夜未归。隔夜回到家时,额头上有一处包扎。 他俯身蹲下跟我说:「你看,我的额头是被你妈妈打伤的,她用鞋子砸我的脸,差一点点就要打瞎爸爸的眼睛,昨天我留了好多血。」 妈妈也是到处跟人诉苦着说:「爸爸抓她的头发,用脚踢她,还踢她的肚子,那是身体要害,是蓄意谋杀!」 这段婚姻吵吵闹闹的又维持半年多,妈妈在一次企图自杀失败被邻居救后,终于决心和爸爸离婚。自始自终,爸爸始终不承认他有外遇,而妈妈也没有确切的证据。离婚后,姐姐选择跟爸爸住,她认为这段婚姻的失败主因是因为妈妈的个性太令人无法忍受,是她把爸爸逼得越来越远,我则是没有了选择的馀地。 我一直不懂,女人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真的就能留住变了心的男人吗?把变了心的男人,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我告诫自己,永远不用成为那种女人。 c君来找我谈话后的翌日,我便向公司递了辞呈,并做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勇敢的决定。我打算用大学打工四年,加上毕业后工作二年多来的积蓄,出国游学一年,回来再找份新工作重新开始。听人说眼界开阔了,心胸也会变的宽广,同事们不清楚刺激我出国的主要因素,却都很羡慕我的决定。 玲姊:「趁年轻没家累,去外面看看世界是件好事,还可以拓展眼界。」 珍珍笑着说:「说不定还可以来段香艳刺激的异国恋情!」 我的上司则严肃地说:「不要听珍珍胡说八道,好好趁此机会,加强英文才是最重要的事!」 眾同事热情地帮我办了一个欢送会。 经歷了三段惨败的恋情之后,我深深觉得太认真地谈恋爱是一件耗时又耗费心力的事,决心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出国游学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一个人在国外的那段时期,我有了时间去静下来思考许多问题,这个社会给女人的定义,似乎就是「她结婚了吗?」、「老公是做什么的?」、「婚姻幸不幸福?」、「小孩优不优秀?」关心的话题竟都不是在女主角身上,而是用其他的预设标准来决定这个女人是否是合格的女人。当其中一个条件不符合社会标准时,眾人便会给予价低的评价。若是单身的女子工作表现突出,也许还会被冠上一个评语,「她就是太厉害了,所以没有男人敢娶。」 我的结论是,与其缘木求鱼地期望他人改变想法,不如从改变自己的心态做起。我想起小b说过的一句话:「这世界已经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至少吃不能委屈自己。」 我当时虽领悟到人生苦短,许多事都不该委屈求全,然而我却没有身体力行。世上有太多的大道理都是浅显易懂,但是知易行难。我踏上飞机的那一刻,决定以后一定要努力做到不再轻易的委曲求全,好好的爱自己。 当然,我并非特意变成别人眼里的荡妇,只是纯粹想通了。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分道扬鑣;与其去追求那些虚假的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誓言,不如享受当下真实的快乐就好。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享受到身、心、灵的彻底解放。 一年后,听旧同事珍珍说c君结婚了。不过他没有娶那位女友,而是娶了同为会计部的女同事。而年近四十的玲姊竟当妈了,原来他们夫妻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去接受不孕症的治疗,在经歷上百针的痛苦之后,玲姊怀上了一个健康的宝宝,然而她的老公却在她怀孕期间搞上了别的女人。果决的玲姊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办好离好,省的日后争小孩扶养权。 回国后,我很快地面试成功,进入一间大型国际贸易公司上班,公司派系林立,老鸟对新人又非常地不友善。最不满意的是公司升级制度很不透明,不少前辈进公司数年仍等不到职等升级。当我于第二年底,知道又升职无望时便决定辞职。就在那时,我从安迪那听到,b君退伍后便和那位曾劈腿过的前女友结婚。结婚才半年便吵架分居,之后是又復合了还是离婚则不得而知。 很幸运地数周后我便找到满意的工作,进了一间刺绣公司上班。公司有不少欧、美客户,不少名牌和球队的刺绣样品(球队帽子上的队徽、军队的肩章,袜子上的品牌标示)都是由我们製造。每当朋友听到刺绣公司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我是不是每日上班都要辛苦地坐在缝纫机前刺绣。事实上,除了补补松掉的钮扣之外,我可是对缝纫、刺绣那些一窍不通,我的职务是业务,负责处理国外订单。 通常客户会传来一张彩色图案或是一个样品,要求刺绣成品的报价。我首先会评估如何用较省钱,但是效果最好的刺绣方式呈现出作品。因为报价是基于使用多少个顏色、大小尺寸和留白多少去决定。客户接受报价之后,我再将资料交给电脑室设计,设计完成后再传给生產部门製造出刺绣徽章的样品让客户确认,若无更改再进行大量生產。 我出国前的那家公司,电脑维修由欧文所属的公司负责,我俩曾有过数面之缘。没想到,这间刺绣公司也是欧文的客户之一。在一个陌生的新环境遇到熟面孔,总是感到特别的亲切,我们于是开始又有了交流。 08Family Tree 第八章familytree 从之前失败的恋情中我领悟到,在一段关係中委曲求全,未必能令对方珍惜。当你能尽情地做自己,而对方能接受和欣赏你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理想对象。同时我也庆幸,以前的恋情都没有走到最后原来是件好事,因为从前的我,大概会努力成为他们心中喜欢的女人,而不是成为真正的「我」。 法兰克是欧文与前妻的儿子,他每年都来台湾探亲兼渡假数周以便练习中文。欧文因为得到流感,每日反覆高烧近四十度,于是由我充当临时保母。我完全没有带小孩子的经验,不禁暗自烦恼该怎么打发这几天的漫长时间。尤其他已是个十二岁大的男孩,不像四、五岁的小童靠着糖果、饼乾便能轻松打发。突然觉得我当初游学一年英文好像没有进步多少,还好他的中文比我的英文还要强多了,所以我不至于要一直查翻译。 为了不让同事增加太多业务量,我每日上午在家上班数个小时,反正配色和报价这些事都不需要去公司就能完成。我上班的时间,法兰克便练习阅读中文和写字或者是读他的英文小说。空间的时间,我们可能是一起看电视或是玩棋类游戏或是桌游。 这天,当我正伤着脑筋该怎么变化花样,打发时间时,法兰克建议我们来做familytree。 法兰克:「知敏阿姨,你知道什么是familytree吗?」 「我知道啊。中文我们叫做族谱,就是研究关于一个人的兄弟姊妹、爸妈、祖父母,或是曾祖父母的事情,包括生日、忌日、职业,或是那个人一生中是否做过什么伟大的事蹟。」 「那我们可以做你的familytree吗?」 我有点惊讶地问:「为什么要做我家的?」 他很认真的回答说:「我看得出我爸很爱你,这表示你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我的stepmum(继母),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更深入的认识你。」 我心想,国外长大的小孩果然是比较早熟,竟然可以说出这番话来。这算是面试我家祖宗八代的意思吗! 「法兰克,你想太多了。我们并没有结婚的打算,因为我不相信一张纸可以为二个人的爱情做任何保障,我是不婚主义。」 他听了我对婚姻没兴趣之后,竟说:「我了解。就像我爸妈当初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不过,你看看我妈,她从未放弃追求幸福的婚姻,她已经结了第四次婚了。对了,你也是离过婚吗,你离过几次?你和前夫没有小孩吧,不然我应该早见过了。」 等他自问自答一长串话题结束后,我尷尬地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生过小孩。」 「喔。那也许你可以试一试。你们大人不是总说,遇到任何事情要先努力试过,不要随便放弃吗!」 为了释出我和他做朋友的善意,最后我还是同意与他一起做familytree。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要求我为他做某件事,而且做这个应该会花一点时间,这样时间可以过得很快。我就不用想破头,该如何应付这个外国小孩了。 我不想继续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讨论结婚议题,况且我的口才好像竟比不过一个小童,于是我便说:「你不是要做familytree,那我们赶紧开始吧!要先一起去文具店买卡纸和胶水吗?你爸爸家有剪刀吧,看看等一下需要买什么东西,你先写下来才部会漏买。」 法兰克:「好。不过,我先再问你一个问题。」 天啊,希望他不是问个太困难的问题:「嗯,你说。」 「我爸,是你小时候梦想中男友的模样吗?」 我笑了笑,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者我应该问,你们是一见钟情吗?你们是先成为好朋友之后,才开始谈恋爱的?」 我重复说了一遍他的问题,「梦想中的男友!」这句话令我陷入了沉思。 09理想与现实 第九章理想与现实 小时候,我曾幻想谈恋爱应该像故事书中的男女主角那样的浪漫,有鲜花、糖果、雨中漫步和说不尽的情话绵绵。父母的离婚虽然没有为爱情做了一个良好的示范,我仍天真的以为只要找到真爱,爱情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直到我三次付出真心的恋爱惨败之后,才了解现实与梦想,是有很大的一段差距。 吝嗇的a君,不要说一束花了,连一朵也没有。下雨天若是共撑一把伞,结果通常他的衣服是乾的,而我则是淋湿超过大半边。而小b和我算是因怜生爱,彼此取暖,没有正式的追求,还令我第一次了解到被劈腿的痛。至于误当c君的小三,则是我想忘掉的梦靨。 与欧文的相处,终于令我体验到被追求的虚荣感,和与对的人相处是什么样的感觉。彼此之间心有灵犀,我只要说了半句话,他便知道我下半句要说什么;我筷子一出手,他就知道我要夹那样菜,经过电影院门口,彼此想看的是同一部电影。 忆起欧文多年前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时,我正和c君交往中。总特意选着没其他同事搭电梯的时候离开,然后赶紧偷偷的跑去转角搭c君的车。那日,欧文不知何时出现在电梯口,和我一同进了电梯。他突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被我拒绝了。我坦白跟他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意外地在我的新工作之处,我们的人生又再次有了交集,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就展开追求。那时公司换新软体,他连续来公司数日做售后服务,偶而找我聊东聊西。直到大约一个月后的某午休时间,当时我刚点好餐,他走进了餐厅很自然地走到我的对面坐下。 老实说,他长的一对丹凤眼,不是我以前喜欢的男生类型,况且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他帮同事修电脑时,总是和女同事们打情骂俏,逗的她们笑的花枝乱颤。但是同桌吃顿饭还可以接受。我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我了,对于情情爱爱这件事,已不严肃看待。接下来,便是我前男友撞见我们在餐厅用餐,在大庭广眾下发飆的事。 我永远记得那天他说:「那如果我说,我们以不结婚为前提来交往呢?」 当然,我当场拒绝了他的追求,并在桌上留下了餐费之后,先行离去。被前男(砲)友一闹,午餐时间已经去了大半。因为走的仓促,把手机忘在桌上。后来他以归还手机当作藉口,我们于是有了第一次的约会。结果,我们彼此趁着醉意当藉口便上了床。我原本只想把他当一夜情处理,他却说,我是他这辈子要找的那个人。当然,这段往事没有必要告诉法兰克。 欧文说,知道我从前公司离职后,就猜想我是和c君分手了。他好不容易找藉口,问到我的联络电话,我却已经离开台湾。是的,那时我像是怕被仇家寻仇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几天之内就办好出国手续。我妈还以为我是不是在外面欠了人太多钱,要躲债去。天天长途电话追问,我到底是欠了多少钱。直到几个月过后都没人上门讨债,她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展现追求我的诚意,欧文大刀一挥,斩断手机上所有女性友人的通联方式,经常外送鲜花、点心和小礼物到公司来,每天故意不用手机而是打电话到公司问候。我们公司有许多的部门,我所属的业务部,还另有设计部、打样部、档案室,和负责生產小订单的生產部。身为业务,每天都在不同部门间来来去去,因此有外线电话时,总机是用广播的方式找人。这下,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他在追求我。后来我以交往三个月为定的约定,答应和他交往。想说,届时彼此新鲜感就淡了,没想到如今已经延了数不清的三个月。 法兰克见我迟迟没有回答便说:「算了,这个问题如果太困难,你可以不要回答。我不会跟我爸爸说,他不是你梦想中的情人模样。」 我决定把细节省略:「小朋友要有耐性一点,我总是要回想一下才能回答啊。我对你爸爸呢,并不是一见钟情。他负责维修我第一份工作公司的电脑,那时我们并不太熟。后来,我在新工作的地方又遇到你爸爸。我们公司的电脑软体,竟然也是由他负责维护,我们才变成男、女朋友。用中文来说,就是缘分吧。」 「缘分?」 「那如果,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小学时我们同班三次。现在到了七年级,我们又是同班同学,这就是缘份吗?」 「没错,可以这么说。」我心想,这有心机的小子根本不是要问他爸和我的爱情故事嘛,是想趁机找人当爱情顾问。 「那,你喜欢这个女生吗?」 「没有,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她很好奇台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台北做些什么。」 「喔,那她叫做什么名字?」 「她叫做莫莉。对了,你不要跟我爸说喔。他会跟别人胡说八道。」 我立刻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鍊的手势:「没问题,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我们开始准备做familytree吧。我需要你的grandgrandparents(曾祖父母)、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还有你的照片。」 「我没有那些照片耶,那要去我妈家一趟才有办法。还是我们乾脆不要做familytree算了,想不想玩一些有趣的游戏?」 「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啊,而且我已经答应做好时要给莫莉看。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你妈妈家?反正我们也没事。」 「你爸还发着烧在房间睡觉呢,万一他等一下要找我们怎么办呢?」 「他是大人,可以照顾自己的。如果他要找我们可以打手机,还有我们可以留一张纸条在桌上。没问题的!」 我原以为他会觉得麻烦而放弃。事实是,我根本没和妈妈说过我有男朋友,更别提我的男友离过婚,还有一个上国一的儿子。 人小鬼大的法兰克竟然说:「你该不会是没跟你妈妈提过我爸和我吧?」 「你……」 回到家时,妈妈穿着深桃红色的运动服,东翻西翻地正在找东西的模样。 「妈,我回来了,这是法兰克,我刚刚电话上跟你提到,朋友的小孩。」 法兰克:「你好!」 「喔,你好,长得很帅喔。」妈妈仅仅随意的瞥了法兰克一眼,继续专注地找东西。 「小敏,那个冰箱有冰淇淋也有汽水,看法克要吃什么,不要客气。」 法兰克忍不住的大笑一声,妈妈终于停消半刻疑惑地望着我们。 我则是尷尬的看了法兰克一眼,然后赶紧纠正妈妈:「妈,他的名字叫做法兰克。那个,法克(fuck)是脏话的意思,不能乱说啦。」 妈妈靦腆地笑着说:「什么,法克是脏话喔。不好意思,我英文不好啦。」 「就跟你说是脏话,不要再说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一手遮着嘴害羞的笑着。 法兰克:「没关係。」 此时,我已于一堆报纸下拿出一大串钥匙:「你在找钥匙是不是?」 妈妈瞪大眼睛,开心地望着我手中的钥匙:「是啊。你怎么这么厉害,知道我在找钥匙!我得赶紧出门了,我要去教土风舞。」 「你们是几点开始啊?」 「三点半。不过,跳舞的地方很近,没有关係啦。而且学生都是一些没事做的婆婆妈妈,让她们等一下没有关係,我之后再晚一点下课就好了。」 我覷了一眼墙上的鐘显示时间是三点三十二分:「现在都已经三点半了耶!」 「对啊,所以我现在没空跟你说间话,我要赶紧出门了。再见、再见。」 看着妈妈匆忙离去的身影,我忍不住摇头,我妈的字典里,果真没有「守时」这二个字。原本我还担心他见到法兰克会问东问西,看来是白担心了。 10龙银和外婆的日记 第十章龙银和外婆日记 外婆的房间自从她过世之后,床上和房内的各个角落被有囤积癖的妈妈堆满各种杂物。一眼望去,有二台旧电扇,一台几十年没人碰过的裁缝机,一台大型坏掉的旧电视机,工人明明已经说修不好,妈妈说以后再找其他师傅看看。最可怕的是一箱一箱姊姊和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旧衣。除了旧物之外也有被冷落的新欢,都是妈妈从电视购物频道看到打折促销,觉得不买就亏了的五花八门商品,像是胸罩、碗盘、豆浆机、闷烧锅、製麵包机和一辆室内运动脚踏车……。不少物品连盒子或是塑胶袋都没有打开,便被直接送入冷宫,躺到某个角落堆灰尘去。 外婆生前,除了经常上市场买菜买她最爱的鰻鱼和茄子之外,很少见她逛街购物。衣橱中的外出服多半都是阿姨买给她的,除了出殯时烧了几件她平时最爱的几件衣服陪她上路,其他都还安安静静地掛在橱中。倒不是因为妈妈想留着睹物以思故人,而是她觉得好好的衣服丢掉很浪费。好几次,我打算整理后送给旧衣回收中心,妈妈都说:「那些衣服买的时候都很贵的,又没破掉,拿去送人太浪费了。留下来,我以后可以穿。」结果当然是继续掛在衣橱中。 房间里另外属于外婆的物品,还有一只老旧的木箱,是由红橡木做成的,外表非常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精緻的雕刻,箱子还有不少磕磕碰碰和磨损的痕跡,估计是数次搬家时碰撞所造成的。那木箱里面放的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是外婆用来放相簿用的。外公和外婆的年代,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照相。家中拥有的唯一外公相片,是外公和外婆的结婚照。那箱子主要装的是我爸妈的结婚照,他们的酒席和宾客的合照,几本姊姊和我小时候的照片,以及五根指头数的出来的全家出游照。 自从爸妈离婚后,这箱子大概就没有人再打开来看过。外婆过世时,妈妈曾经翻过这个箱子,看看里面的物品除了照片之外,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和阿姨平分。原本里面还有一些阿姨年轻时候的照片,都在那时都被阿姨拿走了。 我跟法兰克说:「那个箱子里的照片,你随便看,喜欢哪一张我再翻拍给你。」 法兰克像是挖到宝藏似的说:「哇,好棒,我喜欢看旧照片。」 我真的觉得这小男孩的躯壳内,彷彿像是住了一个老灵魂。平时说话、走路和做事都慢慢吞吞,竟还喜欢看旧照片。我以为现在所有的小孩,只喜欢电子產物。最近听同事说,她的小孩在养电子鸡tamagotchi,一个像钥匙圈大小般的电玩,要按时餵食还要洗澡的。 我觉得无聊坐在床尾,随便拿起一本旧相簿翻阅。偶尔他会问几个问题,像是照片中的人是谁,还有我们当时在哪里,等等类似的问题。我正要去冰箱找东西吃时,法兰克突然惊呼一声。 「哇,这箱子有个秘密夹层耶!」 我赶紧靠过去看,箱子的底部铺有一层暗红色的毛呢布,呢布和夹层的盖子已被法兰克掀开,里放的是几本破旧且已退色的旧簿子,和一个小小的红袋子。 法兰克兴奋且好奇地催促:「赶紧打开红袋子,看看装的是什么东西?」 红袋中装的是二个圆圆大大的银币,我觉得十分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小时候外婆曾经让我看过一次这二个龙银。妈妈离婚后心情不佳,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发飆,而且一骂就是骂个半小时以上,我自然是那个出气包。有次我又被妈妈骂哭了,躲到外婆的房间去避难。大概是当时我忙着哭泣,又担心妈妈会不会来房间继续发飆,外婆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二个大大的像银币的东西。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过这二个龙银。 外婆过世时,我曾问过妈妈知不知道外婆的龙银放在那里。妈妈却说她不记得外婆有什么龙银。原来龙银和这几本外婆的日记,一直完好隐密的藏在这个放相簿的木箱夹层里。 记忆中与外婆聊天的画面,又清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跟法兰克解说:「这是龙银,你没见过吧!来,你听听看,真的龙银,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法兰克愣愣地瞧着我:「龙银如何会发出声音?」 照着记忆中的外婆的话,我轻轻地用二根手指,将龙银的边缘竖直,然后快速的向其吹气后放置他的耳边。 他惊呼:「我听到龙银的声音了。」 我解释着:「真的龙银才可以发出这么清脆好听的声音。」 「那龙银值钱吗?」 我笑着说:「值不值钱并不重要,因为龙银是钱母,是招财的东西不能卖的,而且要藏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 「招财用的!那你外婆很有钱吗?」 我想了想:「曾听我妈妈说,我的外公很会赚钱,给我外婆请很多佣人。不过他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投降的时期,我外婆原本是家庭主妇,没有什么谋生能力,后来就渐渐穷了。」 「喔,那可能是龙银的法力没了吧!」 「哈哈,应该是吧。」我从来没想过也许龙银的法力,有使用保存期限! 法兰克在研究那二枚龙银的时候,我的目光则是停驻在外婆的日记上,我小心地将它们收入我的包包。 11林招弟,山鸡变凤凰 第十一章林招弟,山鸡变凤凰 我这辈子有过好几个名字,出生时的第一个名字叫做招弟,林招弟。生于大正五年(民国五年)于在草山(现在的阳明山)的一户普通人家。阿爸和阿母是佃农,靠务农维生,我家有八个孩子,六个女孩、二个男孩,我排行老二。 大我三岁的大姊,平日里下田帮忙,而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照顾弟弟妹妹和做家务。虽然大姊和我都是该入学的年龄了,穷人家是没钱让女儿上学的,所有的宝贵资源都得留给儿子。女儿嫁人以后就变成外姓,成了泼出去的水,是不值得栽培的。 我也曾和阿姐一样,以为长大以后会同阿母般,嫁给一个农人变成农妇,生养一窝子的小孩,然后平平凡凡的过一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将来能有一间用砖盖成的房子,有瓦的屋顶,不用再住在土角厝。每年颱风季节便要担心万一雨水太多,土砖瑰裂破损,屋顶漏水。依稀记得有一年颱风很大,屋顶破损严重,屋外下着狂风大雨而屋内下着滴滴答答的小雨。我们摆着几个水桶装水,整晚睡觉时配着咚咚水声入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好笑的,不过那时姊姊和我挺担心睡到一半,家中屋顶会整个被风吹走。 在我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人生的大事,我成了一户姓曹人家的养女。 我被带离家那年,约七岁半左右。对于即将成为别人家养女的这件事,我似懂非懂。邻居家的秀琴姊大我一岁多,被送去附近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没半年,每天要照顾一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未来丈夫,餵她的小丈夫吃饭、帮他擤鼻子、穿衣服,但是我的情况好像并不一样。 秀琴姊的阿母对我说:「你以后山鸡变凤凰,要好命了!」看着她羡慕的嘴脸,又听说过凤凰是种高贵的动物,不管将要发生什么,应该是件好事。 离家的前一晚,我紧张的睡不着,不安的心情大于难过。毕竟我从未和家人分开过,尚不懂思念的愁滋味。阿姊在被窝里拉着我的手,重复说着阿母已经交代过的话:「你到了新家之后要勤奋一点帮忙做家事,要懂得看人脸色,一定要听曹家多桑(多桑为日语,中文是爸爸的意思)和卡桑(卡桑为日语,中文妈妈的意思)的话。」 深怕吵醒了睡在一旁的弟弟妹妹们,我放低声音地和姊姊确认我心中担心的事:「阿姊,我跟秀琴姊一样是去当人家的童养媳吗?」 「不是的,我听阿母说你是去当人家的养女。」 我听了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我真不想要有一个还在流鼻水的小丈夫:「那,养女是要做那些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你乖乖做好大人交代的事,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们那时不知道,曹家的清洁工作有专门负责打扫的下人,煮饭有另外的煮饭婆,还有随身婢,哪轮得着我来做家事。阿姊还说,她会努力赚钱。我若是过得好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会想办法把我接回家,我听了满满的感动。 离开家时,我就这样两手空空,穿着曹家为我准备的新衣裳走了。阿爸和阿母没有为我留下半滴泪水,阿姐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对于阿爸和阿母来说,少了一个赔钱货,也许他们心里是轻松的。 阿姊的名字叫做美满,可惜她的人生却过得一点也不美满,就像我的名字叫招弟,没招来一个弟弟,却招来了二个妹妹,之后阿母才接连生了二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姐是她出嫁的那天,很遗憾当时我们说话的机会不多。隔一年,听到阿姐即将成为人母的好消息。当我还沉浸在满心喜悦与期待的心情时,却传来阿姊难產、母子双亡的震惊讯息,我伤心欲绝,真捨不得阿姊啊!她的丈夫后来搬离了这个伤心地。 阿姊的离世,是我人生中嚐到的第一个苦。 阿爸和阿母不让我回去参加丧礼,怕我把霉运带给曹家的多桑和卡桑,我连可怜的阿姊哪天出殯都不知道。 某日,我巧遇邻居秀琴姊的阿母,她惋惜地说:「女人生產就像一隻脚踏在棺材里,生得过鸡酒香,生不过四块板(指棺材)。你姊姊真是可怜啊,命没了、孩子也没能保住,不过母子二个人一起在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伴。」 生小孩是件很可怕的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12富足的味道 第十二章富足的味道 被接去曹家之前,卡桑共来家中拜访二次。第一次她和阿爸及阿母聊了很久,我们姊弟被赶到门前玩耍。第二次,我和三妹被叫到她跟前,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翻。那两次登门多桑都没有来,直到了进曹家那天,我才第一次正式拜见多桑,却吓了一跳。 多桑的年纪感觉好像跟阿公差不多,他的头发和嘴上的山羊鬍和阿公一样都已斑白,只是脸上没有没有什么皱纹,也不像阿公有许多黑斑。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卡桑和阿母的年龄相去不远,想不到他们夫妻的年龄差距这么大,当父女都可以了。 他把我叫到跟前,仔细地将我瞧了一瞧,转头询问妻子说:「你之前说,她七岁了是吧?」 「是的,七岁半了。」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抚了抚他的山羊鬚。我发现他的手,竟像双女人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乾乾净净的,皮肤也是极其柔嫩的模样,还戴着一颗好大的绿色戒子,随着他手部的移动时不时地闪着光芒。与阿爸的那双指关节突出,指甲像永远洗不乾净,长满粗茧的手,完全不一样。原来有钱人和穷人除了衣服穿着不一样,连手也是不同的。 「家里应该还没让她上学吧?」 「是啊,还没呢。」 「你打算让她去上学呢,还是请个私塾来家里教她?」 卡桑微笑着说:「老爷,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有用,请个私塾来家里教她些基本的东西够用就好。」 「那先生有找人打听了吗?」 「是的。我都已经打听好了,以前教明翰(曹家的独子)的王先生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他愿意一个星期来家里教她几天。只是学一些简单的东西和认认字,费不了他太多工夫。」 多桑听了满意的点点头,接着交代我说:「你以后就好好听你母亲的话,她叫你做什么,你乖乖的照做就对了。」 我赶紧应声:「好。」 卡桑:「对了老爷,她的名字,就照您上次选的那个吗?」 多桑迟疑了一下:「我上次选了那个来着?」 「碧吟。」 「喔。」他又抚了一下鬍鬚,然后朝着我说:「你的新名字叫做碧吟,碧海青天的碧,吟诗对月的吟。」 我那时一个大字都还不认识,哪知道那个碧和那个吟,只是糊里糊涂的应着:「是。」 他缓缓起身:「没其他的事的话,我去书房了。」 卡桑也赶紧起身:「老爷慢走。」 卡桑交代下人阿喜带我去房间换件衣裳,然后把脸和手洗洗准备吃饭。我兴奋的一颗心扑通乱跳。我不是在作梦吧,昨天晚上,我还只是一个贫穷佃农的女儿,和阿姊、妹妹及弟弟每晚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现在我竟然住进了一间二层楼的红砖房有着瓦作的屋顶和自己的房间,还即将可以读书识字! 我瞧见房间的角落摆着一个五斗柜,便询问阿喜姨:「这柜子也是我的吗?」 「当然啊。不然,怎么会摆在你的房间。」 我兴奋的打开柜子瞧瞧,里面竟然真的有放衣服,不是摆饰。天啊,这不是梦,因为我根本做不来这样的梦啊!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我真怕太快醒来。「阿喜姨,你知道曹家为什么要领养我呢?如果他们觉得我没有想像中的乖巧,会把我赶回老家去吗,我该做些什么事讨他们欢喜呢?」 曾听说邻人说,有些养女不讨养父母的欢喜会被家人转卖,而被转卖的下场通常不太好。 阿喜姨一边将我刚刚换下的衣服小心翼翼的摺好,一边笑着回答:「你这小脑袋瓜,怎么想这么多事?听说你是曹老太太那边的远亲,才挑中你的。夫人一直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好多年了,所以我相信她不会轻易把你送走的。而且,我还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对吧!」 「当然,我当然是一个好孩子。」 她整了整我身上的新棉衣:「衣服换好了。赶紧洗洗手,你卡桑在厨房等着呢。」 我赶紧说:「我饭煮得不太好,但是可以帮忙生火。」我谨记着阿母和阿姐一再叮嚀我,定要勤快。 她笑说:「厨房的事由张大嫂负责,夫人也偶而会下厨。不过,女孩子总是要学习怎么煮饭,就看她如何替你安排吧!」 还没进厨房,我已远远地闻到麻油薑片炒肉丝的香味,还有不一样的饭香。阿姐曾逗趣地说我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有次阿姐和阿母一起下田回家时,我闻到她的身上有烤地瓜的味道。原来那天邻居请她吃烤地瓜,她吃了一半,留了半截藏在口袋中要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被我闻出来了。 我们家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闻到肉香,光是那香味,我的口水就快滴下来了,而地瓜稀饭和白米饭的香味也大大的不同,地瓜稀饭有一种香甜的气息。 厨房里,卡桑一手正拿着炒菜铲子,喊着:「张嫂,猪油快没了。你赶紧去多炸些猪油,怎么早上没把这些事先做好?」 「我马上去炸,马上去炸。今天早上,您临时吩咐我再多买一些菜,我有买一大块猪脂,但是回到家忙东忙西就忘了这件事,真是对不起。」 「下次不要再忘了!」 张嫂转身时瞧见我来了,裂嘴笑说:「唉呦,这位是小姐吧,长的真好,长的真好!」 卡桑一瞧见我来了,便没再责备张嫂:「你们来的正好。阿喜你去帮忙把碗筷摆好,碧吟你站这旁看着就好,小心别被煎鱼的油喷到了。」 此时一旁的张嫂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好大一块白花花的猪脂。她用刀将一大块的猪脂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块,轻轻地放进锅里加热,然后不断地重复翻炒以避免烧焦,猪脂慢慢地开始释放油脂,阵阵香味瞬间扑鼻而来。待猪脂被炒的变成乾瘪金黄色泽时,便可起锅放置碗中,油脂则倒入另一大碗存放,此时厨房早已溢满炒猪油的香味。 我曾在老家看过阿母做猪油,但那猪脂小块许多,榨乾后的猪油渣大约只有我眼前看到的四分之一多而已。猪油冷却之后,又会凝结成固体。阿母煮菜用到猪油的时候,都是用锅铲的角挖那么一点点在锅内轻抹一下而已,一小碗可以用很久。卡桑如此豪爽的使用这么多油来煎鱼,真是看的我目瞪口呆! 卡桑笑着问我说:「这鱼,我煎的香不香?」 我赶紧回答:「香,真的好香。」 「马上就可以开饭了。把嘴巴闭起来,女孩子的嘴巴不要张那么开,难看!」 「是的,卡桑。」 这间厨房,比阿爸阿母家的厨房大上至少二倍,还有那锅刚煮好的饭,是真正的饭!在老家吃的饭,米粒少的可怜,主要都是地瓜,而且阿母都放很多水,这样一杯米可以煮较多饭,但又不是稀饭,是黏黏的饭。而曹家的米饭却是颗颗晶莹饱满,粒粒分明。 虽然那时我对金钱还没有多大的概念,但是看着厨房有这么多的菜,我知道从那天起,不会再饿肚子了。这满屋菜餚和米饭的香味,是富足的味道啊! 13曹碧吟 第十三章曹碧吟 我的第二个名字,曹碧吟。 我很快地熟悉了曹家的生活习惯和规矩,习惯了曹碧吟这个新的身分,也陆陆续续的从下人们的口中听来了许多家中的秘密。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下人们手头上没事忙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嚼舌根。 有些事情是我因好奇直接开口问来的,像是常来家中打牙祭的亲戚是表叔公的三儿子,总是在我们快开晚饭的时候来访,那么多桑自然要留他吃饭。 每次听到下人说:「快去多准备一双碗筷吧,那个白吃白喝的来了!」我就知道是表叔公的三儿子到了。 另外一些家族往事,则是有意或是无意中从他们聊天中听到的,像是关于大太太的事。大太太指的是多桑已经过世的元配,她是位与曹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婚后只生了一个儿子,因为身体不好又有缠足,几乎足不出户。我当初见到她的画像,原本还以为是多桑的娘亲。她身着宽袍大掛,额间系着一条缀上珠翠的抹额,一看就觉得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当年对于丈夫要娶妾,自然是不敢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卡桑的出身不好,原本是个艺妲(日据时期,风月场所中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因此她不喜欢别人问起她的过往。进门多年后,多桑虽然对她疼爱有加,但是也是迟迟无法怀孕。下人们猜想问题可能是出在老爷身上,否则怎么大老婆只生出一个儿子,而小妾连怀孕都没能怀上,但是这种事情谁也不敢多说。 几年前大太太过世后,卡桑便开始提出想要领养个女孩儿。毕竟她也清楚,万一哪天多桑过世了,所有财產都将归曹家独子。阿兄虽不至于将她赶出门,但是日子肯定过的不像现在如意。自从她进门后,大太太难以避免地遭到了些许冷落,这些事情阿兄可是从小看在眼里。若是领养个男孩也姓曹,将来恐怕会吵着要分财產,是不可能被允许。于是有亲戚帮她出主意,让她领养个女儿。只要将来让女儿嫁的好,女婿也是半子,多多少少也会照拂她的晚年,这便是曹家领养我的原因。 多桑交游广阔,家中常常有客人来访。他若不是在书房会客,就是出门去拜访友人,从来没见他工作过。教育我的事,自然是全权交给卡桑打理。初次见面时觉得他很严肃,故刚开始我挺怕他,后来才发现原来他是位慈祥的老人。他不管对谁出手总是很大方,每每出门回家都会给我带些小零嘴或是一些小玩意回来。 多桑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有没有吃饱?」、「有没有乖乖听你卡桑的话?」或是「卡桑对你这么好,你要乖乖听话,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他对我总是和顏悦色,很和蔼可亲。 偶而书房没客人的时候,他会让我去书房陪他,我会帮他磨磨墨或是搥搥背。他会说说一些好听的故事典籍给我听,最常翻阅的是一本叫做《聊斋志异》的书。我很喜欢书中的鬼故事,但是有时晚上会害怕的做恶梦。 曹家的尼桑那时已上中学,回家后也多待在房里学习。吃饭时是男人们先吃,所以我有时隔上好几天才会和他照上一面。可能年纪相差太多,也无话可聊,感觉像是陌生人,对我还算客客气气的。 以前在林家冬冷夏热,睡大通舖,吃也吃不好,还得做一堆家务事。如今丰衣足食就是偶而有一点寂寞,有时挺想念姊妹们可以一起玩耍和斗斗嘴的时光。不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回去过那穷苦的日子,饿肚子的感觉真是不好受。有时晚上没吃饱,阿姊总是叫我赶紧上床睡觉去,她说:「睡着了,就不会饿了。」若是饿得紧,要入睡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卡桑并不介意我在逢年过节前回老家探亲。毕竟我们也算亲戚,加上我被收养的时候已经七岁多,算是懂事了,不可能忘记那些家人。反而是我自己渐渐觉得和林家人有些格格不入。像是我穿着曹家给的好衣裳,自然不能坐在地上和姊妹们一起玩耍,而阿母也不敢让我帮忙做家务,我有时只能乾坐在一旁,感到有点无趣。 卡桑曾说:「我没有娘家可依靠,还好你的多桑对我很好。曹家只有一个独子,家中人丁单薄。你老家姊弟们多,都得保持着联系。以后出嫁了,曹家自然是你的靠山,但是多一个娘家照应也好,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她未雨绸繆的为我想着。 安逸平淡的日子,在学习和玩耍中一天天的度过了。头两年,我对于学习非常有兴趣,尤其有机会回老家时,还可以向弟弟妹妹们炫耀我认识的字,阿爸和阿母骄傲地向邻居炫耀。后来我愈发地懒散,尤其当老先生开始要我背一些诗词的时候,实在是倍觉辛苦。女子又不能像男人一样出门工作,学这么多东西以后根本都用不着,只要会认字和数数儿就行了。 卡桑也一直灌输我,女子最重要的是以后嫁个好丈夫,对于我的学习态度并不太关心,我便更是有恃无恐。老先生也不再逼我读书,偶尔我在练字的时候,他甚至坐在一旁打起盹来。 虽然卡桑对我的学习不太关心,但是对于关于仪态和容貌可是非常的注重和极其严格。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脸洗乾净,头发必须梳得整整齐齐。每天早晨我去跟她问安时,她永远都已经梳妆穿戴整齐,头发都早已盘的油亮亮。平日,对于我的坐姿、站姿、走路的姿势、拿筷子的手势,甚至微笑时笑不可露齿,每个仪态她都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纠正。记得最难的就是,她要我戒掉吸鼻子这个习惯,我常常不自觉的吸鼻子而被她严厉斥责无数次。 卡桑曾说:「娶妻娶贤,娶妾娶容顏。如何贤能这件事,让你的老夫子教你去。虽然你是养女,以后你要嫁人,曹家绝不会让你嫁得太差。有丈夫的查某人,要记得每天一定都要在夫婿起床前梳好妆,绝不可邋遢变成黄脸婆。温柔贤淑和美貌都是吸引男人的要件,缺一不可。」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我的身份,我哪敢想太多。卡桑原是妾,那姿容便不用多说。已经年过三十,皮肤仍白嫩的出水,脸上一个黑斑都没有。多桑一直这么宠她,大半也是因为她的美貌吧。 「卡桑,我要怎样做,才能变得跟您一样美呢?」 她听了眉开眼笑的说:「查某人的容貌最要紧的就是皮肤要美,每天早、晚要认真洗脸。一白遮三丑,出门一定要记得打伞,不要晒太多太阳,睡眠要充足,脸上才不会长黑斑。保养脸的时候,记得脖子、手和手肘还有脚也都要保养。光是脸好看,是不够的!」 我频频点头。 「来,你摸摸我的手。软不软?」 「好软喔。」多桑手上的肌肤触感,竟像是丝绸般的滑嫩。 「查某人好不好命啊,一摸手就知道。手掌软如绵,一世好清间。所以手一定也要好好的保养才行。」 我第一次听说,原来手和脚也要保养啊。我突然想到多桑那一双像女人的手,也许多桑也有偷偷在保养! 卡桑的梳妆台上有不少的瓶瓶罐罐,有一、两瓶是她让多桑託友人去日本时带回来的,她特别嘱咐我价格昂贵,不能拿去玩。另外,她也隔三差五便去中药房买中药,常煮一些说是喝了可以滋养美白的汤汤水水。对于维持美貌,她可是非常的认真执行。 关于烹飪,我虽有认真学习但是厨艺平平,明明按着步骤煮出来的菜,味道就是哪里有些不一样。卡桑安慰我说:「这些事将来让下人做就行了。」 下棋和裁缝,我学得挺不错。多桑偶而与我对奕,我还曾经赢过他一次。比起父女之情,我们俩的关係反而较像是祖孙。也许是当初他领养我的原因,主要是给他的妻子做伴吧。对我从未有什么特殊的期许,没期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14择婿 第十四章择婿 在曹家那些年,卡桑时常反覆灌输我的思想就是,查某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一个好丈夫,才会好命。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地互补,大地有了太阳的普照,雨露的滋润,万物才可以生长。 她是多桑的妾,原本出生贫困,用着温柔的话语和美丽的容顏将夫婿的心抓得牢牢地。因为选对了男人,从此过着手不动三宝的舒适生活。她的想法是以自身的经验来教导我,是没错的。而且,那时代的查某人,谁又不是这样想呢? 数年前,曹家为阿兄办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婚礼。我们原本就不亲,他成婚之后嫌家里小,便和新婚妻子搬去了新房,我们更加没来往了。每次阿兄带着媳妇回家探望多桑时,都仅是简单的寒暄几句。大嫂知道我是养女,待我说不上嫌恶,但总觉得有些冷漠。 至于老家那边,和林家人虽仍保持连系着,但实际上早已离远情疏。阿姊在世时,我俩感情最好,都是靠着她来维系我和老家的感情。随着她出嫁、离世后,我变得不太喜欢回那个家了。 每逢过年前夕,多桑仍会差佣人陪着我带礼物回去探望。阿母待我,早变得客气的像是对待贵客。三妹因为妒忌,一向和我不对眼。自从她从亲戚那听说,原本卡桑当年对于要领养我还是三妹一直犹豫不决,便认为是我抢了她的荣华富贵。 我俩仅差一岁,我的脸是鹅蛋脸显得秀气,而三妹的脸则较为方正些。后来卡桑觉得与我有眼缘,便决定选我。我离家时,其他弟弟和妹妹年纪尚小,较小的那二个甚至还没出生,我们之间并无深厚感情。通常吃了饭,我便匆匆告辞,不再留宿了。阿母也不好留我,她大概以为是多桑这边的意思吧。 生活在曹家吃得香、穿得好,许多长辈都夸我长的自然比许多同年龄的姑娘都来的水灵,个子也比邻居的姑娘们和老家的妹妹们多高出半个头。常来家中串门子的亲戚都称讚我长得水噹噹,要烦恼将来家中的门槛会被媒人婆踏破。 满十五岁后,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探口风想要提亲,卡桑总推说再晚一点点、再看看。她说,捨不得我太快嫁人。 半年后,多桑又推掉个媒人婆的时候,对方酸溜溜地说:「不要眼光太高了,拣来拣去,小心最后拣到一个卖龙眼的(意谓嫁给一个烂老公)」。 也有亲戚劝她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后来我才了解,要帮我择婿,真是件不容易的事。若我是曹家真正的女儿,那倒简单,选个门当户对的就没问题了,但是问题出在于我是养女。条件好的大户人家,因为我是养女的身分而看不上我。条件差的,则是多桑和卡桑看不上眼。 后来多桑莫名其妙的生了一场重病,卡桑担心万一他突然两腿一身,我的婚事便没人主持大局,还要守孝三年,才谈定了我的婚事。另一方面是中日战争似乎有扩大的局面,听说在中国突然成立了一个偽满州国。虽然战争未波及到台湾,卡桑觉得在不安的年代,女人更应该早早有夫家可依靠。 几年前阿姊结婚时,以为自己对于婚礼的繁杂手续已经有所了解。哪知,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婚礼仪式相差甚远。纳采、问名、纳吉、小定、大定、请期和直到婚礼日之前,有好多东西需要採买和准备。 出嫁前的某晚,卡桑将我叫至跟前,态度严肃的跟我说:「我并不是要让你替多桑冲喜才让你成婚。以前你还小,有很多事情我从未说给你知。你即将要出嫁做人的某了,以后回家的机会也不多。我得趁现在讲给你听。」 我乖巧的点了点头。多年来,卡桑一直待我如己出,再加上这阵子忙内忙外、花钱出力的帮我置办婚嫁事宜,她对我的好,我是清楚的。就算这场婚礼是要替多桑冲喜,那也是应该的。何况,我听下人们说,对方的条件极好,还长的很英俊呢。 我发自真心的对卡桑说:「卡桑,人家说养的恩情大过天。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忘记!」 卡桑眼眶泛红的,继续解释着说:「我不是要和你讨恩情。你听我说,你的多桑一辈子从未辛苦工作过半天,加上他对人一向慷慨。你的阿兄和多桑一样的性格,也不事生產。曹家虽有家底,这样挥霍下去也满令人担心。曹家虽然还有不少房產和田地,以后也绝对不会分与你,因为你是女儿而且还是养女。若是一角钱都没分给你,也不会有亲戚帮你说话。」 我慌张地解释:「卡桑,我从来没有肖想家里的财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你放心,我帮你选的夫婿是读过书的知识份子,最重要的是家中人口简单,你嫁过去不会被欺负。他虽是做生意的(士、农、工、商,当时社会商人仍被看轻),懂得赚钱,每个月有收入那才稳当,比那些靠家中祖上财富过活,游手好间的阿舍囝(富二代)好上许多。财產再多,也有花光的那天。徐家有自己的房子,公、婆和大儿子住,你非但不用侍候公婆,家中也会有煮饭婆。我可是千挑万选,才帮你寻觅到这门好亲事。」 「卡桑,我了解您的苦心。」 「你能理解就好。」她拍拍我的手背。 卡桑接着缓缓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红布包,打开布包是二个大银币。她露出笑容,自问自答的说:「这是龙银,你没见过吧!来,你听听看,真的龙银啊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愣愣地瞧着她,心中不解龙银如何会发出声音。 她轻轻地用二根纤纤玉指,将龙银的边缘竖直,然后快速的向其吹气后放置我耳边。我果真听到清脆的龙银声。 「假的龙银可无法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很好辨认。」她将龙银包好之后欲塞入我的手中。 我推辞地说:「卡桑,你已经给我很多东西了,我不能拿。」 她笑着说:「这二个龙银不值多少钱,不是给你花的。这是钱母,你要好好留着生钱用,要藏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 「嗯,谢谢卡桑。我一定会收好这二个宝贝。」 在曹家的那几年,多桑和卡桑对我是极好的。但是在他们的面前,我总是提醒自己要呈现出最完美的那一面,以获得到他们的肯定。而有一位真正与我亲近,让我可以放松心情在一起的人,是下人阿喜姨。从我进曹家的第一天起,因不安而睡不着觉时,是她陪在我的身边;当我因为做错事时被卡桑责骂而躲回房偷哭时,是她在旁安慰我、鼓励我;当我生病时,是她整夜没睡的在身边看护我,她每日用心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出嫁那日,我真是捨不得曹家的一切。 所幸我的婚礼帮多桑冲喜有效,他的病还真的渐渐好起来了!而卡桑帮我细心择选的夫婿,也确实是位良人。 我的夫婿名叫徐子乾,婚前我们仅见过两面。第一次,是相亲。当日我不好意思将他瞧的太仔细,怕被人家取笑不害臊,匆匆一瞥,只觉得他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衣着时髦。他那天穿的是高鼻子(洋人)穿的灰色西装。 第二次见面是拍结婚照那天,我依然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还好那天还有他几位好友、和二个亲戚的孩子一同入镜,轻松热闹的气氛减缓了我的紧张。 拍照时,他戴着时下最流行的圆框墨镜和黑色高呢帽,崭新的黑色西装在左边的口袋里放有一只,用特殊摺法且刻意露出一角的手帕,手上戴着纯白手套。我虽着中式旗袍,却头戴西式白纱,手持鲜花做成的美丽捧花。当年,这样中、西合併的结婚服饰,算是非常前卫。 每当亲戚们看到我们的结婚照,都是频频称讚。当然,没有人会煞风景的去批评,新郎或是新娘不够英俊或是美丽。 15徐曹碧吟 第十五章徐曹碧吟 我的第三个名字,徐曹碧吟。 成亲后冠上夫姓,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徐曹碧吟。婚后次日,我谨记卡桑的教导,一早醒来梳妆打扮,不能邋遢的见夫婿。趁着子乾还未醒,才大胆的将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我该如何形容他的长相呢!他长得很有男子气慨,浓浓的眉,鼻子高高挺挺的,鼻翼丰厚,卡桑曾说这种是象徵富贵有钱的鼻子。他的肤色不像常年在田里工作的林家阿爸那样黝黑,也不像曹家多桑一般的苍白,是健康的顏色。他的下巴有菱有角,却又不失温柔,我的夫婿长得真好! 我们是媒妁之言,他说我们一起学习夫妻相爱这回事,并会好好珍惜我一辈子。他是个思想先进的知识份子,不赞同其三妻四妾的迂腐观念,承诺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妻子,不会娶妾。不过我当时也只是随意听听罢了,有钱又不娶妾的男人太少了,若是太当真那是让自己难过。听说公公也曾经在外面有女人,是婆婆以死相逼才没让那女人进门。 婚后相处,子乾的确温柔体贴,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温柔,从不大小声。我们都是同桌吃饭,甚至家中有客人来也是一样,不像许多家庭都是男人们吃饱了,女人才能上桌。我曾想,真不知道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才会遇到他这样的好男人。公婆和大伯一家人也都算好相处。至于小姑嫁的远,一年只会见上一、二面。 徐家在士林市场一代有些许房產,公婆、大伯一家与多桑、阿兄一样,都是靠收租生活,从来都没工作过。子乾是家中老二,出生时有个双胞胎弟弟。算命的说双胞胎会把好运给分一半去,徐家便忍痛将双胞胎的弟弟送养他人。我从未见过双胞胎,真是好奇他们长的是不是一模一样,不过领养他弟弟的家庭已经搬走了,也没人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婆婆说:「子乾从小就古灵精怪,脑子里特别多点子,谁都猜不到他下一刻在想什么。曾花钱送他去内地(日本)读书,书没念多好,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回台湾后便做起了生意。」 子乾开了一间杂货行,卖的是从日本和中国买进的货物,乾粮杂货、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婚前,他经常自己出远门去买货,省去中间人的抽成。婚后,他才改由向跑单帮的买货。另外,他也从崁仔顶(基隆最富歷史特色的鱼货市场)那里进货来卖。新鲜的鱼只有「台湾水產株式会社」才可以卖,因此买来的是加工渔產品和一些杂货。 他还是士林镇第一批考取驾照的人之一!那时全台湾有驾照的人不多,有车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不仅全家甚至同一条街的邻居都感到骄傲的不得了。之后他靠关係花了好大一笔钱,买进一台株式会社的二手货车令亲友邻居羡慕不已。不管每次开到哪里,都有一群大人和小孩围上来看。 我不懂做生意的事情,每个月的家用他也给的极多,从不需担心家中开销,但我仍好奇的问他:「你买货车打算做什么呢?」 他心情极好的跟我说明:「我店里的杂货,很多店也进得到,大家只能靠比价竞争。崁仔顶鱼產加工品,客人都很喜欢,利润又高,可惜渔货运送不易(平常人根本买不起车,当时冷藏设备亦不普遍)。等我有车之后,就可以自己去崁仔顶买货来卖。」 果然如他所述,崁仔顶的鱼產加工品,每每一进货几乎很快就卖罄。买货车的本钱,比他预计的还要早赚回本。鱼市都很早开门,他每次去买货都是披星戴月的出门,极其辛苦。白天又要顾店,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我也曾提出想去店里帮忙,但是他说鑽前是男人的是,不会让自己的查某人拋头露面。那时我只感到很幸福,若干年后回想起来,若是我当时能有机会跟他学做点生意的窍门,那该多好! 买车的钱赚回来之后,他改成一个星期只去进货三次,客人都知道要哪一天上门才买得到鱼產品。记得有一个盛夏,在回程时货车竟拋锚了,虽然是处理过的渔產加工品仍不堪日头长时间曝晒,那批货后来全部报废,损失不少钱。他心疼不已之馀,开始研究如何修理汽车的一些小故障。但毕竟是二手车,而且车子的零件也无法买到好的来换,就这样修了坏、坏了修,开了几年之后只好当成废铁卖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没再买车,因为维修和保养是个大问题。 婚后三、四年来,我俩伉儷情深,婚姻生活无可挑剔,店里的生意又很稳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始终没有帮他生下半子。我曾怀孕二次,但都不幸流產。婆家和娘家帮我遍寻良医,连林家阿母也去庙里求香灰让我喝下,保佑我能早生贵子,但都没有效果。我心里猜想,也许是当年阿姊难產死亡,带给我太大的打击,但是我真心想替子乾生下一个子嗣啊。 眼看着我一直生不出孩子,婆婆有意让子乾再娶一房传宗接代,也有亲戚建议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民间有个旧习俗,说是领养一个孩子可以改运,招来弟弟或妹妹,但是都被子乾严厉拒绝了。我听到他跟婆婆说:「我不是长子,传宗接代的是有大哥的儿子就够了。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碧吟是个好女人,我绝不负她。」 某天,多桑让我回娘家说是有事商量,我直觉是要谈关于传宗接代的事。 我们随意聊了一些家常和杂货行生意的状况。之后,多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还是推给了卡桑:「这种事情,还是你来劝她就好。我去书房了。」 卡桑赶紧起身欲阻止他:「不是说好了你来……」 他叹了一声:「唉,你们娘俩好好聊聊吧。」说完拂袖而去。 卡桑清了清喉咙,喫了一口茶:「阿碧啊,上次我让人送给你调养身子的中药,你都有认真喝吗?」 「有。」 「好、好。那个,我是想说子乾啊,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丈夫。你们成婚这么多年,一直膝下无子,他竟也都没有埋怨过半句。我最近听说,亲家母打算让他再娶一房,他当场拒绝还发了一场脾气。」 此时,我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泪水:「卡桑,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娶二房是子乾自己的意思,我绝对没有阻止他。」 卡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早跟你多桑讲过,一定是子乾自己不要娶,不是你的意思。你绝不是那种霸道的妻子。」 「卡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道理我懂。我回家后会再劝劝他的。」 「其实你还年轻,还是有机会生出自己的孩子。但是,若子乾娶了二房,生出来的小孩一样是记你名下,算是你的小孩,等于别人替你生一样。我相信无论如何,以子乾的个性来看,都不会亏待你的,是吧。」 「卡桑,您说的我都懂,我会找机会跟子乾谈谈的。我突然头有一点不舒服,想先回家休息了。」一个身为妻子的人,必需开口劝自己的夫婿娶细姨,那是多么锥心的一件事。 「喔,好。那你赶紧回家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让下人,抓起帖新药方给你送过去。」 「谢谢卡桑费心了。」 「你不要想太多了。说不定老天爷保佑,你下个月就能有好消息!」 当夜用膳后,子乾在书房忙着看帐本,我静静地坐到他桌前看着他专注工作的模样。 他覷了我一眼:「我觉得你好像有心事,是有什么事要说吗?听说你今天回了娘家一趟,家里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娘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切都好。卡桑只是有点事想和我聊聊而已。」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望着我说:「是吗,你们聊了些什么跟我说说。」 于是,我把白天卡桑提的事,都讲述给子乾听。结果他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拒绝娶二房的提议。 他安慰我说:「我上有大哥,已有二个儿子。徐家的香火延续,不需要靠我。如果老天爷决定不给我们孩子,那我有你就足够了。」 我感动得泪流满面,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16皇民 第十六章皇民 随着中国战场传来越来越紧张的消息,多项进口货源开始不稳,景气受到影响,旅行证也越来越难申请。二位固定和杂货行合作的跑单帮,都打算转行。子乾于是请他们二位到家中吃饭,算是送行和感谢多年的合作。老的那位叫萧仔、较年轻的那位叫做小陈。 子乾:「现在什么都不好做,你们回乡后准备做哪行?」 萧仔将一杯酒乾尽之后说:「没办法,保命要紧。钱赚再多也要有命花才有用。我上次去支那(中国),听一些从战区逃出来的难民形容,那情况真是惨。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们说说,我们到底算是日本人、台湾人,还是中国人?」 眾人无话。而我身为一个查某人,更是从未思考过这类国家大事。当日本国民、台湾人或是中国人,大家一样要吃、喝、拉、撒。做为普通百姓,又不是当官,只要日子安稳有饭吃,家人身体健康,那才是一个查某人该关心的事,其他事就让男人去想吧。 萧仔见眾人无语,他便识趣地换个话题说:「我每次出远门,家里的查某人和小孩们都担心得要死。反正我孩子都大了、有工作了,我可能提早退休吧。」 子乾敬了萧仔一杯:「萧兄真是好命,以后在家等着带孙子就好了。」 萧仔才一改愁容,笑笑说:「还没啦,大儿子才成亲没多久,小夫妻开了一间食堂,没空生小孩。我退休以后没事,可以去帮帮他们的忙。」 子乾又问:「那小陈你呢,打算找什么头路?」 小陈看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我打算去考驾照,当货车司机。听说挺好赚的,毕竟会开车的人还是不多。我有认识的人,可以介绍我工作。我拿到驾照后,就可以直接开工。另外,我阿母也催我赶紧娶某,不要再拖了。」 子乾举起了酒杯:「听起来挺不错的,先祝你工作顺利,然后娶个水某(美丽的妻子)。」 小陈也回敬一杯:「谢谢。」 席间,交友最为广阔,消息灵通的萧仔神秘兮兮地说:「有件事我只说给你们听喔,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小陈满脸好奇:「什么事,你赶紧说来听听,别卖关子?」 萧仔:「听说这位即将新上任的小林总督是军人背景,之后在政策上可能会有一些大动作。」 子乾:「什么样的大动作呢?」 萧仔:「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日本的朋友说他是主战派的,希望台湾不会被战争波及就好。」 小陈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再怎么打,也不会打到台湾来啦!」 眾人酒足饭饱之后,互道珍重。虽然台湾没有成为战场,但是没有人料得到,接下来几年的天翻地覆大变化。 如萧仔所说,小林总督上台不久后宣布了「皇民化运动」、「国语化家庭」等措施,政府开始控管物资,连米、糖、盐等等全都要配给。偶而想要加菜,得去黑市购买,而且还要担着被警察抓的风险。反而是农家有鸡肉和鸡蛋可吃,毕竟警察没有空去数每家的鸡隻今天下几颗蛋。 物资控管,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不至于太大,我们就夫妻二口子,吃再多也是有限。可怕的是政府开始徵调平民当军伕,做军需运输事项。家家户户莫不人心惶惶,但亦有不少热血青年,愿意为祖国(日本)效忠,而自愿当兵。其中不少是贫家子弟,因为没什么好出路,不如去当兵,还可以领军餉餵饱家人。 老家的五弟便是满腔的热血,一心决定要去做军伕,报效国家。当时,薪水较高的警察,一个月的薪水是十九圆,军伕的薪水则是一个月45圆,算是非常的高。平时不常往来的林家阿母带了半隻鸡,上门来找我哭诉。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满面愁容地说:「阿碧啊,你赶紧让子乾去劝劝你弟弟。他说的话比较有份量,你弟弟或许会听。子弹可是不长眼的,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活下去!」 「阿母,我稍后一定让子乾去开导阿弟。但是他的脾气一向固执,劝不劝得动就没能保证了。」 看着阿母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阿爸和阿母重男轻女,当年我要离家做人养女时,她都不曾为我留下半滴眼泪。二个弟弟自出生后,都被宠的像是小霸王,在家从不帮忙做家事。五弟是长男,还比较有一点上进心,六弟则真的是一无是处,做什么事都是半途而废,工作都做不久又不甘心下田做工,只想不劳而获,一飞升天。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儘管子乾和我极力劝阻,五弟像是吃了秤陀铁了心,毅然决然地受训去了。他认为身为天皇的子民,理当报效国家,去当兵是件荣誉家族的事。 不久,店里的员工阿福则是被强迫徵兵,当他收到通知单时,听说他的祖母当场晕了过去。子乾多给了他一个月的薪水安顿家人,让他安心地去入伍。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被召去当兵,有些家庭里甚至是父与子同时被徵调。我不禁也开始暗自担心夫婿,却不敢和他吐露我的心事。这种事说出来,又有何用! 店里的员工阿福当兵不到一年,便退伍回到士林,眾人皆惊讶不已。他来探望我们的时候还比去当兵前圆润了不少。比阿福早几天去当兵的五弟则没这么幸运。传来死讯时,阿母哭的呼天抢地,闻者无不心酸。 阿福来拜访我们时,听了他在军中如何能顺利退伍的故事。 平时家中会客,一向只陪坐并不发言的我,忍不住问他:「日本人对台湾兵还好吗?」希望至少弟弟死前有被同僚善待。 「我们台湾兵都特别卖力地去扛那些重的要命的装备和武器,日本兵对我们都还不错,夸我们很吃苦耐劳。我们大家吃的东西也都一样,没有差别待遇。」 「是啊。」 子乾:「那你是如何这么快就退伍的?和你同期的邻居中,你是第一个回家的。」 阿福摸了摸后脑杓:「说起来算是运气好吧。入伍几个月后,我在军中得到了疟疾。因为疟疾是传染病很高的病,长官怕我传染其他人,在确诊之后便将我送到不知道在哪里的医疗站治疗。可是那医疗站没有可治疗疟疾的奎寧,于是我被转送回日本的医院治疗。」 阿福喝了口茶之后又继续述说:「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所有的士兵都很尊敬、很客气。他们知道我是从台湾来的,日文不太好,也没因此对我态度较差。」 子乾:「那你是出院后,就被送回台湾的吗?」 阿福:「是啊。原本我以为会被送回战场,担心的不得了。没想到收到指示可以办理退伍回家,政府还发了六十圆给我。」 我亦惊讶的表示:「那你的运气真的算好,现在身体都痊癒了吗?」 「谢谢,应该算是都好了,你看我还胖了不少呢。对了,头家娘,我听说你弟弟的事了,你要节哀。」 我点了点头:「谢谢。」 子乾又问了些阿福家人的状况和接下来的打算:「虽然我的店已经收起来了,现在租给人做生意。你若要找工作,我可以为你做保证。」 阿福感恩的说:「谢谢头家,谢谢头家娘。」 他要走的时候,我还让下人去厨房给他带点吃的回去。现在物资管制严格,幸亏子乾收店的时候,囤了不少粮食,像是日本进口的罐头等等在家中,以备不时之需。 17离乡 第十七章离乡 收店后,子乾原打算多花一点时间陪我到处走走看看,却突然接到一位以前在日本念书时认识的老友来信,介绍他一个到株式会社工作的机会。公司要找一位懂得日文、北京话和闽南话的员工,在台湾受训一个月之后去广东分公司就任。因为一去就得好几年,公司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才。条件好的人才不愿意去中国,条件不好的,公司则看不上眼。 子乾考量着,若是他得到这份工作到中国上任,也许可以避掉被徵去当军伕这件事。广东离台湾不算太远,家中若事有急事,也还有大伯在,赶回来也不用花太多的时间。子乾会多种语言,口条好,以前又有进出中国做买卖的经验,去面试的时候当场得到面试官的赏识,还跟公司谈好条件可以带我一起过去。 他这个决定做的很仓促,家中的长辈听到之后大吃一惊,但也赞同他的决定。我一向凡事都依赖他,自然不想跟他分开三、五年。所谓夫唱妇随,我没有其他意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公司给他保了生命险,还提供住所,所以住的地方我们不用烦恼。薪资也还不错,不过钱这方面从来都不是问题。就这样我们夫妻带了几只皮箱踏上了新的旅程。那是我第一次离乡背井,心中的滋味五味杂陈。毕竟父母年纪都大了,难免掛心。我这次终于领悟到离别苦是怎样的滋味,希望战争快一点平息,我们可以放心的回乡。 1939年,我们从基隆登船离开,从未出过远门更遑论搭过船的我,一路晕船吐到胃早都已经空了,只剩满口的苦味。当抵达某个我已经不在乎名字的港口时,心想只要是块陆地,上刀山我也去。我们入住港口附近的旅社休息一夜之后,隔日再搭车前往子乾要上任的地方。 抵达新住所之后已夜幕低垂,经过一路颠簸我早疲惫不堪。一位年轻的男管家开了房门之后,我直接进睡房休息。连房子长得什么样,我都没心情瞧仔细。所幸屋内很乾净,卧室的床单都已换洗乾净。我倒头就睡,直到隔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床边的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子乾说今天先去公司报到,估计中午前就能回家陪我吃饭。 我刚走出房门,一位年轻的妇人便赶紧笑脸上前迎接,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语言。不过我猜她应该说的是北京话,因为我以前曾听子乾和人用北京话聊天,听懂其中几个字,像是「太太」、「早」、「你」,和她很快地察觉我听不懂之后,双手比了个拿碗和扒饭的姿势,我猜想她应该是要告诉我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 公司并没有配给下人,是子乾事让老友先託人安排。中国许多城市都已经过战争的蹂躪,难民四处流散,人们只求温饱和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因此下人的薪水非常低廉。子乾说我们的下人是一对姓白的年轻夫妇,丈夫负责整理花园和干一些粗活,太太则负责清洁打扫和煮饭。眼前这位一定是白太太,记得子乾说白氏夫妇的老家在不在广东,是逃难来这里投靠亲戚。 我原想邀请她一同吃早餐:「你不一起吃吗?」我比了比她、椅子,和桌上的稀饭。 她对我笑了笑,不知道回答了些什么便离去,剩我一人独自用餐。 吃完早餐后,我才将这屋仔细地瞧了一瞧。我们住的是一间四房两厅的砖房老屋,带有一个不小的庭院。院中的树木都才新修剪过,修剪过的树枝,露出还没乾枯掉的树肉,没有徒长的枝椏,只可惜院中的花草看起来都不太健康,草皮也秃了好几块,可见得这屋子已被遗弃了一段时日。我不禁猜想前屋主去哪里了,应该不是死在这宅子里才好。 另外有一个小小的困扰,就是我不会北京话也不会广东话。中国幅员辽阔,每个地方又有自己的方言,沟通真不容易。北京话是他们的国语,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我学过汉字,想用写字沟通,然而白太太却不识字。我们有时比手画脚,甚至用画图沟通,言语不通闹了不少笑话。还好白先生认得字,可以用书写沟通。日子久了,我的北京话进步不少,他们也学了一些台湾话,但很多时候仍是鸡同鸭讲,也算是替平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离乡背景,人生地不熟,还好广东的气候和台湾差不多,以至于没有水土不适的情况发生。因为是子乾为日商工作,我们被误认为日本人,偶而和白太太一起出门买家用,总觉得不少陌生人的眼光中带有着恐惧和嫌恶。 白太太总是不厌其烦的一一向店家解释:「我家老爷和夫人不是日本人,是台湾人啦,是自己人!」 听见「自己人」这句话,我其实是很心虚的。来中国之前,我对于这块土地算是一无所知,不禁想起跑单帮的萧仔曾问过的一句话:「我们到底算是日本人、台湾人、或是中国人!」如今我才终于深深体会这句话的无奈。 原本以为因为战争的影响,中国应该到处都很萧条,百业具废,广东却比我想像中热闹许多。主要街道上有不少西式的建筑,我在台湾都没见过这么华丽的洋房。 子乾说:「打战归打战,小老百姓还是得想办法过生活,耕织需要花费时间才会有收穫,贸易是金钱流动的最快方式。」 因为战争的原因,许多耕地早到破坏,农民逃命也导致农地荒废,蔬菜生果等等物价都比台湾贵上许多。有些人躲过无情的枪砲却逃不过饿死的命运。我第一次在路边看到饿死的人的尸体时,那个画面停留在我脑中迟迟难以抹灭。想起幼时在林家时,常常饿着肚子无法好好入眠的日子,但是我从没看过因为飢饿而死亡的人。 不少流民逃至广东这个大城市来寻找机会,子乾与我都非常同情那些流离失所的中国人。有次子乾陪我上街置办家用物品,我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带着看起来才五、六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虽瘦但还算健康,母亲却是骨瘦如材,两颊消瘦,一脸的茫然,她走起路来简直像是一具行走的骨架子,子乾与我看了真是于心不忍,掏了一些钱买饼给她。此后每当逢年过节,子乾便会自掏腰包在店门口设粥棚,发放食物给穷人吃。 流民多但是工作机会有限,所谓狗急跳墙,人急造反,偷、拐、抢、骗之事便也多,因为安全的疑虑,我几乎足不出户,只和左右邻居的太太稍有礼貌上的往来。想着远亲不如近邻,万一有事也好互相帮忙。多数的时间都是待在家刺绣、在花园走动走动,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竹一石都已熟悉不过。 子乾去上班时,虽有白太太作伴聊天,日子仍觉得过得很缓慢,于是我开始写起了日记。除了记录一些儿时回忆,也记录在中国生活的点点滴滴,想着以后回台湾时再翻日记出来看看,应该挺有意思的。 丈夫原本就很有头脑和交际手婉,深懂经商之道,很快便与当地的仕绅打好人际关係,建立起人脉。以颇优的价格从商贩买进不少货物,例如药材、布匹、各种杂粮,再运送回日本及台湾贩卖,替公司赚了不少钱,总公司极为满意。商行的会计是日本人,对子乾也颇为尊重。对于替商行做事的中国工人,他也都很照顾,尽心地替他们谋求最高的薪资。 18弄瓦之喜 第十八章弄瓦之喜 我们夫妻在异乡的小日子,过的很平淡顺遂,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犹虚。虽然子乾从来没埋怨过我,但是每次当他看着邻居小孩的那种慈爱眼神,我知道他是喜欢孩子的。结婚以来,经歷流產,之后多年一直无法怀孕。我原本都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天,当医生告知我身体不适,是因为怀孕的关係,子乾与我真是惊喜万分。 子乾再三和医生确认之后,兴奋地说:「已经二个月了!我还以为你是肠胃不舒服。你得赶紧好好补补身子,吃好一点才行。」 「都是我自己太粗心了。不过,我平日已经吃得够好了,你别担心。」 「不够、不够。怀孕的妇人是不是应该要吃一些什么特别补的食物?这方面我也不懂,我赶紧让白太太帮你准备去就对了!」 想起卡桑曾教过怀孕时不能使用剪刀,我自责的说:「我最近刺绣时天天都使用剪刀!都是我不好,竟然连自己怀孕了都没发觉,好险没发生什么意外。」 子乾:「那些迷信的东西无需介意。不过你以后去院子散步时,得小心门槛和阶梯,千万别绊着了!」 接着,我又担心起关于生產要准备的事,婆家和娘家都不在身边,我一时之间是完全没了主意:「那接生婆的安排和孩子要用到的那些东西,该如何准备呢?」 白太太笑着安慰我说:「老爷、夫人,你们不用担心,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是我嫂子可是生过三个孩子的娘。待我找个时间去问问她该打点些什么。像是接生婆、乳娘、孩子要用到的衣物,我都会问得清清楚楚。」 子乾感激的说:「谢谢,那一切就麻烦你了!」 白太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数日后,白太太不负所託的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子乾也写信给台湾的家人报这个喜讯。 我俩讨论着该将孩儿取什么名字,子乾说:「我们住在广东省惠爱路,若是儿子叫做广生,若是女孩则取名叫做爱芬。你觉得如何?」 我笑着说:「你书读得多,这种事还是你做主就好,我没有意见。」 孩子出生时哭声宏亮,是个健康的女娃。子乾开心的不得了,丝毫没有因为不是儿子而感到失望,还给了產婆一个大红包。我也开心的抱起女儿,但是当我看到女儿一手有断掌手纹时,心突然沉了下来。想到以前听人家说女子断掌会剋爹娘。 「男人断掌千金享,女人断掌害爹娘」。 「男人断掌掌朝纲,女人断掌守空房」。 我不想丈夫觉得我是个迷信的愚妇,只好安慰自己不要相信那些旧思想。 子乾考虑我身边没有娘家和婆家的帮忙,早已託白太太找好的奶妈十分细心,把孩子照顾的很好。 在那个战乱的时代,我能够衣食无忧,还过着家中有佣人伺候的生活,原本就很满足。有了爱芬之后,家中更是幸福洋溢。儘管没有生个儿子,能和丈夫与女儿这样快乐的生活,对于生活真是毫无抱怨,只祈求战争的早日结束。 有了小孩的生活,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在中国生活了几年,我已经能用北京话和人对答如流,下人们的台湾话更是很流利。 那日,丈夫回家的态度和平日大不相同。平时他会迫不及待地去抱抱爱芬或逗弄他一下,他心事重重地唤我至书房,说是有要事商量。 「我想跟你说件事,先听听你的意见,然后我等等再跟大家宣布。」 「你别吓我,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刚刚接到台湾来的电报,阿爸得了重病情况不太乐观,家里希望我们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惊讶地问:「他身体一向硬朗,之前也没听说他身体有恙,怎么会病的如此突然,是生什么病?」 「详情家里人也没说,我看我们得准备回台湾了。」 记得当初公公极为赞成子乾到中国来工作,因为可以避免被徵兵的命运,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阿爸的意思,要让我们回台湾吗?」 「是母亲的意思。她希望我们能见上阿爸最后一面,还有让他见见还未曾蒙面的孙女一眼。」 「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孝。可是阿爸若是回天乏术,那我们回去也没有用啊!」我的眼泪已经簌簌地流下。 子乾紧握着我的双手,安慰着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身为人子,我怎么不回去帮阿爸送终?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擦了乾眼泪:「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等等会和奶妈还有白先生和白太太说这件事。那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一笔遣散费?」 「那是当然!」 回台的前一天,东西都已收拾妥当,不方便带走的家具等等物件,我们通通都转送给白氏夫妇,他们感激的不得了。白先生和白太太从一早就开始在厨房忙进忙出,准备了许多我们夫妇平日最爱的菜色。奶妈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晚餐。面对满桌佳餚,却没人有胃口。白太太红肿着眼,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哭过了。 子乾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奶妈和白氏夫妇都非常不捨我们的离去,一部分也是担心他们自己的未来吧。眼前的生活费是没问题了,但是在这个乱世,未来要做什么好,谁也没答案,只能过好一天算一天。 我给了他们士林的地址,期待等到战争结束的那天,他们可以来台湾找我们。当时还想着,说不定子乾可以帮白先生在台被谋份稳定的差事。怎知道,我们的家会崩坏的如此快速! 19家逢巨变 第十九章家逢巨变 一九四一年八月,美日谈判失败,美国宣布对日本禁运石油,因此导致日本政府决定将战略方向南进政策,目的是夺取东南亚的石油、矿產、橡胶,等天然资源。但是这些资源都不是马上可以取得使用,石油和矿物的开採到可以使用相当耗时,加上此时的日本已在中国战区消耗太多的兵力和资源,南进战略是缓不济急。同年底,日本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攻击珍珠港之举,彻底惹火了美国。 我们回到台湾是珍珠港事变的数个月后。一下船连先回家梳洗都没有,便直奔婆家探望,深怕见不着公公的最后一面。来迎接我们的是徐家的老人,徐勇,我们唤他勇伯。 子乾焦急的询问:「勇伯,我阿爸的情况怎么样?」 他面有难色地摇摇头说:「不太好。」 「医生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 「唉,老爷发病后便下不了床,半边的手、脚都动弹不得。中医、西医都来过家里好几趟了。中医说,是气急攻心导致的。西医说是血压过高,脑血管什么的,我有听没有懂。西医还说如果脑开刀,可能有救,但也是不到一半的机会。不过这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老爷当然不肯挨刀,要是有人要在我头上挖一个洞,我也不肯。」 「半年多前的事,怎么拖到这么晚才通知我?」子乾话才说出,其实自己心中已有了答案。公公必是担心他若回台湾,怕会被徵兵。 勇伯又是叹了一声:「老爷不想让你担心,不许大家通知你。后来这病就这样不好也没再坏的拖着。直到前阵子老爷的状况越来越差,太太和大少爷才偷偷做主,通知你回来。」 我:「气急攻心,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大伯信上都没有提?」 「就是因为大少爷他……」勇伯一下止住了嘴,他可能发现这些事,不该是他一个做下人该说的。 「二少爷,你们有什么问题,还是直接问太太和大少爷吧,我实在不好说。」 抵达家门时,一脸愁容的大哥正站在门口等候。我们一起进了厅堂见到阿母,子乾立刻跪下,我也赶紧跟着跪下。爱芬有些怕生,紧紧依偎在我的身边。 「阿母,是我不孝,没能在身边伺候。」 阿母赶紧将我们母女扶起,也让子乾快点起身。看得出她强忍着泪水,跟我们说:「先别说了,赶紧进房去看你阿爸要紧!」 瞧着躺在床上的公公面如死灰,毫无生气,还有刚刚婆婆悲伤的模样,若不是公公突然发出呻吟声,我还以已经晚了一步。家人必是已经告知我们的到来,公公有气无力的声音喊着:「是,是子乾回来了吗?」 他虚弱的连起身的力气都已经没了,一手缓缓卖力地举起,想要握住什么的样子。 子乾赶紧上前握住公公的手:「阿爸是我,我带着碧玉和爱芬回来看您了。」 「唉,我说了不要叫你们回来。」 子乾:「阿爸,您还没见过爱芬呢!」 「爱芬啊,过来给阿公看看」 「爱芬来,来这边让阿公看看你。」 自从准备要回台湾之后,我每天教爱芬,我们要回家探望阿公和阿嬤。虽然不知道二岁多的她到底懂多少,到目前为止她没哭没闹,让我感到欣慰。连方才见到一堆陌生的亲戚和下人,也只是表现出有一点怕生。但是现在她却紧紧抓着我的大腿,一步也不肯上前。也许是公公身上的中药味,又或许是这房间垄罩的死亡气息,令她感到紧张,竟不肯听他阿爸的话,上前让阿公看一看。我只好将她抱起。 公公:「扶我坐起来。」 子乾赶紧将公公扶起,一旁的勇伯也过来帮忙。 他慈祥的望着爱芬说:「真的真好、真好。你看看阿公准备什么给你。」他让勇伯去五斗柜,打开最上层左手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红包袋。 「来,这个给爱芬的。她出生时我就请人打好了,原本以为我没机会亲自送给她了。」 公公从红包袋中拿出一条沉甸甸的金锁鍊。我不忍地瞧着他颤抖的手,拿东西时显得有些吃力。我赶紧接下礼物。知道这是习俗,我也没推辞地向公公说了声:「阿爸,我替爱芬谢谢您。您要多休息,身体才会赶快好起来。」 才聊没多久,公公已经略显疲态,但是脸上仍是一脸开心满足的模样。我看了丈夫一眼,示意他公公需要休息了。 子乾:「阿爸,您该喝药休息了,我们明天再来看您。」 「喔,哪你们明天早一点来。既然都已经回到台湾了,家人之间要多聚聚。」 「是的,阿爸。」 后来大嫂陪着我和爱芬在院子里玩耍。婆婆、大伯和子乾在书房讨论关于公公的病情。书房那头,先是传来子乾的咆啸声、和大伯的争吵声,还有夹杂着婆婆的哭声。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好像是大伯不知是什么原因,卖掉了不少房產。我不解地瞧了大嫂一眼,只见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尷尬难看。 「碧吟,真是不好意思。我头突然有一点痛,不如让下人陪着你,我先上楼休息一下。」 「上楼?大嫂,你们何时搬回来和阿爸、阿母同住,那你们自己的房子是租出去了吗?」 大嫂看似尷尬地咬了咬下唇:「啊,搬回来比较方便就近照顾阿爸,其他的事我们改天再聊。我头痛的不得了,先去休息了!」 公公的病情令子乾非常的担忧,回家后我也没细问关于大伯的事。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把家中的几间房產和一块土地,包括他们自己住的那间房子全部卖了。这才是他们搬回家跟公婆住的主因。我实在搞不懂,怎么可能在短短二、三年,就把诺大的家產败光。公公就是因为受不住如此打击,才突然倒下的。还好子乾那间房子的房契,婆婆死不肯交出才保住。 20逝者如斯 第二十章逝者如斯 翌日,我回娘家探望养父母时,才惊知多桑早在爱芬出生时就过世了。女儿手上的断掌纹,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该不会是她的出世剋死自己的外公吧! 我跪在多桑的神主牌前,回忆着童年的点点滴滴。多桑对我是如此慈爱,还有他对待妻子、每位朋友、甚至家中的下人都如此宽厚与温柔,更别提还花钱让我这样的一个养女接受私塾教育、读书认字,想着想着我不禁悲从中来。若不是他和卡桑领养我,现在的我估计是个在田里或是工厂做工的文盲。 我啜泣着:「多桑,不孝女碧吟回来看您了。」 卡桑安慰我说:「那时你刚生產要坐月子不能出门,加上路途遥远,我怎么可能让你回来。所以考量之后,便决定不告诉你,不想让你为难。你就不要太难过了,否则多桑也捨不得。」 「卡桑,多桑是怎么走的?」 「你多桑是在睡觉中过世的,他走的很安详。家里的丧事你尼桑处理得很好,你回来也就是祭拜他而已。多桑一向疼爱你,早一点祭拜或是晚一点拜,他不会跟你计较的。」 阿喜姨也附和着:「是啊,头家人这么好,不会怪你的。」 我含泪叩首,再叩首。 卡桑、阿喜姨和我三人,促膝长谈了一上午。听说阿喜姨的女儿丽玉正在找工,我便商量着让她到我家来帮忙,不用担心手脚不乾净。 阿喜姨:「丽玉这孩子虽不是很伶俐,不过还算勤快。除料照顾爱芬之外,煮饭打扫都可以让她做。」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係啦,现在工作不好找。你们给的薪水又这么好,就都让她做,省的你再找一位煮饭婆。」 「那真是太谢谢了。」 听到阿喜姨如此说,心中霎时落下一块大石。婆家的经济变得这么糟,今后都要靠丈夫重振家业。虽然子乾让我找个保母和煮饭婆,但是我有一点不好意思请这么多人,让人眼红说我日子过的太好。 「都快要正午了,不如你吃饱再走吧,顺便跟你尼桑打个招呼。他听说你回台了,交代说要找你聊一下,应该快回来了,你边吃边等一下吧。」 我正想说,等会儿还要赶去公婆家,便听到尼桑的声音:「你回台了啊!」 「你来一下书房吧,我有事跟你说,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尼桑说要找我相谈,我隐约的猜到他要跟我讨论什么。诚如当年我出嫁时阿母给的告诫,曹家的房地產当然没有我的份。一向对我冷漠的尼桑,给了我少量现金和几件首饰。我原本没有抱着任何期望,因此仍算是一份意外的惊喜,他坚持我一定要收下。 「你夫家大房那边干的好事,我也听说了一点。不过现在子乾回来了,相信很快可以让徐家东山再起。你大伯的债务都解决了吗?」 「其实我并不太清楚,大概是吧。家中的事都由子乾担着。他不愿讲给我听,让我担心,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事。」 「喔,那听说他在广东那人脉挺广的,还替公司大赚一笔。这次回台湾,打算做什么买卖?若是缺股东的话,我倒是可以免强考虑看看。」 「我们才刚回台湾,现在就是先照顾公公,之后的事再慢慢打算吧。」 前一分鐘还很热络的尼桑,变脸比翻书还快地说:「嗯,我也是随口问问。刚刚给你的那些钱,数目已不算小了,我想你应该没有意见吧。咳,就算你想要再多一点,我恐怕也无能为力。其实祖上留下来的钱,已被多桑挥霍的差不多了。」 即便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特别聪慧之人,也听懂了他那些话的暗示。这笔财產一旦收下,我往后若遇到任何困难,便不干曹家的事了。大概是听到大伯败光家產的风声怕我回娘家借钱,先划分的乾乾净净。 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我捏的皱皱巴巴:「尼桑,我很感谢曹家对我的养育之恩。对于你的安排,我没有任何意见。也很感激你在多桑过世后,愿意继续照顾卡桑,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点你不用担心。虽然我从不喜欢那个女人,看在她尽心侍候多桑多年,我不至于会让她流落街头,这样我的面子也没地方放。」 「总之还是要谢谢尼桑。」 我的女儿爱芬,他连一句关心的客套话都没问起,便起身下逐客令:「既然你公公的身体不太好,没什么其他的话要说的话,你也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拜别卡桑,踏出曹家大门后,我再次回首望了望这个曾经替我遮风避雨,带给我安逸童年的地方。如今多桑走了,岁月如流,逝者如斯夫,我不禁热泪盈眶,心中百感交集。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娘家了,但至少卡桑还有阿喜姨照顾着,令我感到一丝安慰。 至于林姓老家那边,回到士林的当晚四妹便上门前来探望。嘴上说是来关心,实际上是来借钱。通常只有在需要帮忙或是要借钱时,林家的人才会想到我这个送给人养的女儿。 听四妹说,弟弟和妹妹们,该嫁娶的都已嫁娶。自从五弟从军过世之后,家中只剩六弟这根这根独苗,阿母变得更加溺爱几乎把他养成废物,要说唯一的优点,可能只有他长得特别风流倜儻。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成日游手好间,整日无所事事,只懂得跟家里伸手要钱,没人想把女儿嫁给他,直到他二十几岁才终于成亲。 弟妹的娘家很贫穷,家中兄弟姊妹眾多,没办法给她置办像样的嫁粧。她长的相貌平平,明明家里吃的不好,她却长的人高马大。眼看着要二十岁了,迟迟没有人上门谈亲事。阿母看中意她身材结实,且屁股大,应可生养出许多健康的孩子,便上门提亲。她家看有人愿意娶,便随随便便的同意了这门婚事。没想到六弟的妻运不错,弟妹是个很贤慧勤奋的女人,家里的事都是靠她打理,白日也去田里帮忙,回家还得顾小孩。林家阿母却仍觉阿弟娶到她,着实委屈了儿子。 21生离死别 第二十一章生离死别 我们返台没几天后,公公便撒手人寰。他大概是辛苦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与最疼爱的儿子告别。 自从知晓公公当初病倒是因为大伯造成的,子乾心里十分埋怨大伯,但是为了婆婆,兄弟俩仍合伙租了一间店面做生意。子乾出钱经营,大伯出力。有子乾盯着,一辈子从未工作过的大伯,每天不得不认分的开始去上班。 政府徵兵变的更兇了,听说是因为美国加入太平洋战争的关係,战况越来越紧张。大家都说以前去中国还有活命的机会,去南洋当兵则是死路一条,语言完全不通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邻居的亲友们被调去新加坡或是菲律宾当兵的,目前还没听说有人活着退伍回家。 俗话说:「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于,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子乾收到了要去南洋当通译官的通知,负责翻译日语,不少台湾兵的日文不太好,得有人翻译上头交代的事。听到通知消息的时候,我当场晕了过去。醒来时,子乾担忧地坐在床边握住着我的手。 「你都如此禁不起这消息,我等等要怎么跟卡桑说!」 我焦急的劝说:「你快点逃吧。听说去新加坡当兵的人,等于是直接赴死。你千万不能去啊。」我声泪俱下的求着他。 「你先别急,也许还有转机。」 我紧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办法?」 「我先赶紧去找人拜託看看,说不定可以花些钱解决这件事。」 我赶紧将之前曹家阿兄给我的现金和珠宝都翻出来:「之前要给你做生意用,你不肯拿,现在赶紧带着这笔钱逃了吧。加上家中的其他现金,若是省着点用,躲上一年半载绝对没问题的。」 子乾:「这是你的私房钱赶紧收好。之前经商赚的钱我都存在银行,万一真的没办法,我晚一点回来再将这些事都跟你交代清楚。店里的营收分红和银行存款,至少你和爱芬的生活不用担心。」 「不,我不懂这些,也不想去管。你知道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你不要说傻话,我先赶紧出门了。」 我努力地镇定,希望事情还有转圜的馀地:「好。」 傍晚,瞧见他进门时脸色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知道希望破灭了,顿时感到双腿发软,背脊发凉。丈夫赶紧上前与我紧紧相拥良久,两人无话。此时,再多的话也无法表达我俩无奈和悲痛的心情。 当兵的事无法改变,但是争取到几天时间让他处理好家事。因为託人拜託,子乾这下更不愿意逃跑了,怕连累到中间人。况且也不一定跑的了,万一被抓回来,还有可能被打个半死,再送去当砲灰。 婆婆听到消息后便病倒了,他失去丈夫不到一年,能依靠的儿子却要去上战场。子乾到婆婆的病榻前拜别时,强顏欢笑地安慰我们婆媳说:「我是去当翻译官,不是要上场打战,你们不要太担心。卡桑,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才能放心。」 婆婆情绪失控,对着大伯哭喊着说:「怎么不是你这个不孝子去当兵,而是我乖巧的儿子啊!」 大伯红肿的双眼,空洞、安静地望着婆婆。 子乾安慰他哥说:「卡桑病着,情绪不稳,你不要将她的话当真。」 大伯点了点头,跟子乾拍胸保证:「你放心吧,卡桑和你的妻女我会好好照顾,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子乾离去时,爱芬还不懂事,大概只当爸爸出门去工作,连难过都不懂。唯一可幸的是,婆婆卧床修养一阵子之后,病况逐渐好转。 一旦被徵调当兵,便是讯息全无,连信件都不会有半封。唯一知道对方还活得好好的消息,就是每个月定期收到的薪水,是由政府固定发放。万一阵亡了会收到通知,故发薪日便成为我最期待的日子。除了定时收到的军餉,店里的每月的生意分红,大伯也会准时让人送来,只不过钱的数目越来越少,说是不景气,也无可奈何。但是我几次经过店铺,却仍见客人进进出出。子乾虽然交代我定期去查帐,我又怎么好意思。 从小到大,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阿爸和阿母要将我送养,我不曾哭闹,认分的听从安排。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叫着二个陌生人多桑和卡桑。所幸他们是好人,一切生活琐事都有人帮我打理好好的,把我当成亲女儿养着。 卡桑总是教导我,查某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从未替自己决定过任何一件事情,连衣着打扮都是暗自想着丈夫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打扮。婚后,丈夫是我的天,丈夫的喜好便是我的喜好,丈夫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子乾去当兵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与茫然,生活突然失去了目的,每日变得如此漫长! 偶尔在傍晚时分,我有种错觉,彷彿子乾就快收店回家陪我一起吃饭。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萝已无生意、壁柜上安静立着的书册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灰、五斗柜中许久没有人穿过的衣物,提醒着我这家的男主人已经不在了。 22台湾光復 第二十二章台湾光復 1945年8月15日,眾人期待已久的那天终于到来了。大日本帝国宣布投降,令人痛恨的战争终于要结束,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庆祝的鞭炮声。同条街上的邻居,金土婶的丈夫和子乾是同批被徵调,她到我家来通知日本战败投降消息的时候,我俩心情激动地相拥而泣,这意味着我们的丈夫终于可以回家了。 趁着几个好天,丽玉帮着我把棉被、枕头都全部拿出来晒太阳,也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扫乾净。爱芬听说爸爸快要回家了,三天两头地站在门口张望。她对爸爸的印象,仅是我们结婚照中的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而已。然而一天变成二天,二天变成一周,一周又变成一个月,去当兵的男人们仍是没有消息。 「头家娘醒醒、醒醒!」丽玉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 我睁开双眼,惊觉方才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感到脸颊上湿湿凉凉地,伸手一摸,竟满脸泪痕,低头一望连枕头都湿了一片。刚刚梦中的画面是如此的真实,令我打了一个寒颤,身体还微微地发抖。 「你还好吧?」 「丽玉,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爱芬呢?」 「头家娘。现在时间还早,鸡都还没叫呢,爱芬还在睡觉。我是听到你的哭声,所以赶紧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好像是在做噩梦,我就想说把你叫醒,你没事吧?」 「嗯,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我和丽玉娓娓述说方才的噩梦。在梦中,子乾躺在一间医院的病房,四周还有不少床铺,但是看不清那些床上是否有其他病人。灯光有些昏暗,窗外的月光和几盏暗黄色的电灯相映着。他原本正熟睡中,突然听到一阵骚动,接着从门外闯进了一群暴徒,人人手拿着火把和武器。那群人一进房,口中怒吼着听不懂的语言,然后疯狂砍杀每个病床上的病人,他根本来不及逃。 那群人不理会他拼命喊着:「我不是日本人!」 几个人很快的包围住无处可逃的子乾,最后只听到他痛苦绝望的喊着我的小名:「阿碧、阿碧啊!」 丈夫的声音是如此的凄凉与绝望,那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呼喊啊。我诉说给丽玉听时,身体仍忍不住的颤了颤。 丽玉握住我冰凉的手,安慰着:「你不要担心!人家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所以头家一定没事,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我真的好害怕。」 「你放心,一定没有事的。头家娘,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下吧!」 10月25日中华民国政府接手统治台湾和澎湖群岛。那天,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听说国军会从基隆登陆,不少邻居还特地结伴去迎接国军。然而他们说,看到的国军都是穿着破破旧旧的军服,士兵们各个都是一脸疲惫,还有不少伤者,和他们想像中穿着英挺的军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相差十万八千里。后来听人偷偷说,国民军政府在中国那边和共匪打了不少败战,邻居看到的队伍也许是紧急撤退的。大家私下悄悄地说,希望新政府不会再徵人去中国打共匪。 我和丽玉看着爱芬在门前与邻居小童玩耍着,内心期待着也许这几日便是丈夫返家的日子。 邻居小童困惑地用日语问着长辈:「我们不是日本人吗?为什么日本战败了,有些人好高兴,有些人却哭得好伤心?」 「你是小孩子不懂啦,我们本来就是中国人。」 小童继续发问:「为什么我们之前为什么变成日本人呢?」 长辈大概是不耐烦,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解释,突然冒火用台语骂:「小孩子有耳没嘴。反正我们不用再当日本人,以后不要再说日语就对了!」 小童莫名其妙的被兇了一顿,满脸的委屈。 某邻居插嘴说:「唉呦!谁当总统,谁当天皇都无所谓啦。希望以后大家都能吃得饱,不用打战就就好了。」 长辈:「对啦。大家能赚钱,能吃饱,不用去当兵就好了。」 邻居突然朝着爱芬笑着说:「你快要好命囉!你那个超级能干,超会赚钱的爸爸,快要能回家团聚了!。」 我心想,邻居是男人,总是比较消息灵通,便问他们:「有听说过去南洋当兵的,那个时候才会被送回家吗?」 邻居:「你不用担心啦。现在由国民政府来办交接的手续,你家男人应该很快可以回家了。」 爱芬兴奋地问扯了扯我的衣角问:「阿爸真的就快回家了吗?」 丽玉代我回答了爱芬的问题:「是啊。快了、快了。」 我想起几天前的噩梦,内心莫名的不安。 23婆婆的心愿 第二十三章婆婆的心愿 听说金土婶的丈夫回家了!我赶忙跑去她家要道声恭喜,顺便打听子乾的消息,见到一群人正围在他家客厅,听金土口沫横飞地述说歷险经过。 金土有如路边说书讨生活的老者般,带着抑、扬、顿、挫的语气说着故事,眾人则是专注地聆听。 「日军占领时期是新加坡歷史上最黑暗的时刻。日军,尤其是宪兵队,为了报復新加坡华人之前支持中国抗日和新加坡的义勇军,做出许多令人发指的暴行。遭带走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会被带到偏远的海边集体枪杀。剩下的被送到泰国做苦工,建造「死亡铁路」(死亡铁路又称泰缅铁路,是大日本帝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占领英属缅甸修建连结泰国曼谷和缅甸仰光的铁路。因建设的难度非常高,加上战俘被虐待、营养不良、过劳等原因死亡人数极高,故有死亡铁路之称),可以说是用上万人命换来的铁道。」 人群中有人说:「那新加坡人,不就恨死日本人了?」 金土:「那是当然!在日本投降后,英军登陆新加坡接管之前。新加坡陷入二十多天的无政府状态。」 方才那人又插嘴:「要我是新加坡人,一定趁这个时机杀光所有的日本人,能杀几个算几个。」 金土表情变得哀怨,皱起眉:「就是因为如此,听说天皇投降之后,我们大家都怕的要死。因为当初日本人对新加坡人真的很残忍,我们都很怕会被暴民报復杀死。」 某甲插嘴:「可是你是台湾人不是日本兵,你也是被迫去当兵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能怪你吧!」 金土:「他们哪管我们是日本兵还是台湾兵,他们怎么分的出来!反正我们都是替日本人做事,都是一样的。而且,他们不懂台语,我想要辩解也没办法。北京话,我勉强还听得懂一点点,新加坡人说的是什么话,我根本就是鸭子听雷,一句都不懂。」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金土双手一摊,摇头说:「我没逃,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啊!有一些较早听到消息的日本兵跑的快,早不见人影了。而我那连的连长切腹自杀,剩下我和几个台湾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几个人躲在军营几天后,觉得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我和另一个台湾人决定跟着几个日本兵往海边的方向跑,希望有船可以回日本,结果被金发碧眼的大兵抓到。我原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被洋人抓到算是幸运。他们大概已为我们全都是日本人,把我关了一阵子之后,和一批日本兵被送回日本本土,之后才被转送回台湾。听说许多日本军营通通被焚毁,帮日本人工作的人都被当成汉奸,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打得剩半条命。街上的商店也都被抢劫一空,许多暴民趁乱到处强劫。那些没被洋兵抓走的,大概多凶多吉少了。」 听到金土最后一句话时,我的心一沉。金土也正好瞧见我的身影,赶紧将一群人打发回家:「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只能讲到这里,你们大家散了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眾人散去后,他估计我已经听到他刚刚说的事,满脸尷尬地说:「徐太太,你来了啊!」 金土婶也赶紧上前招呼我坐下:「这边请坐。要喝茶吗,刚泡好一大壶。」 也许是忌妒他们已经可以一家团圆,竟还把这些经歷轻轻松松的当成故事说给眾人消遣。而这壶茶,大概是要泡给那些把别人生死故事当成消遣的八卦之人喝的,我突然一肚子火,于是语气不太好的回她:「不用了,我是来问点事,问好就走。」 毕竟是来跟人打听讯息,我理了理情绪:「金土兄,我是想来问问,你在南洋这段期间,有没有遇过子乾或是听到子乾所属的军营消息?」 金土:「你还没收到任何通知吗?」 「没有。」 金土:「我是有听说啦,但也就是听来的。徐桑所属的那营地,也被暴民攻入焚毁,没几个活口,若是到现在都还没音讯,那可能……可能凶多吉少!」我听到这段话,只感到天旋地转,二腿发软。 回家的路上,我脑中一直回想着金土说的那些话。我告诉自己,也许丈夫仍在某个营地,等着被遣送回台而已,绝不能放弃希望。至于我怎么回到家都不记得了,一进门却看到婆婆正坐在大厅等着。 我强打起精神问候:「阿母,您怎么来了?」 「我本想来找你一起去金土家,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子乾的消息。听说你一早已经出门去了。怎样,有打听到什么讯息吗?」 我虽已尽量婉转地叙述金土说的话,婆婆听完,突然咚一声倒地不醒人事,我赶紧喊邻居帮忙。一群人急急忙忙、七手八脚地将婆婆扛进房。 大伯后来去政府机关,四处拜託人打听。等了几个星期之后,当我们以为不会有消息之后,政府单位终于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我双手颤抖地拿着信凝视了许久。 丽玉:「要不我帮你开信,念给你听?」 「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竟发现自己连撕开信的力气都没了。彷彿我丈夫的生死是由这封信来掌握着。 丽玉递过来一把小剪刀,我鼓起勇气将信拆打开,而信中的内容却是我意料之外。原以为无论是生、是死,至少可以一颗心不用在悬于半空中,让事情有个了断。这么久没有消息了,我其实多半准备接受丈夫已经死亡的事实,然而这竟是一封失踪证明信!失踪?是死、是活,连个交代都没有! 婆婆听到消息后又病倒了,这一倒就没再下床过。我去探望她时,大嫂难过地说:「她神智总是模模糊糊的,睡醒时也只是不断询问子乾回来没。我只能说还没消息,然后她就是一直哭,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数日后,医生说大概就是这几天了,大嫂与我轮流在床前侍奉。 婆婆乎睁开眼,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要说:「阿母,怎么了?」 「啊,碧吟,这几年你辛苦了。不过我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阿母,你不要这么说,你要交代什么事就尽管说?」 「我要你替子乾举办一个招魂仪式,不能让他在外做个孤魂野鬼,没人祭奉,得替他做个神主牌才行啊。」她边说边哭了起来。 我听了震惊不已。其实我心中还存着一丝丝的希望,也许他哪天会突然回家。但一方面又想着万一如婆婆所说的,他的尸身被人当无名尸草率掩埋,成了无主孤魂,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心中天人交战一番后,我决定答应婆婆的要求,办一场招魂仪式。 招魂仪式所用的引魂幡,需在幡上写亡者的姓名和生辰忌日。我们不知道忌日,最后决定将台湾光復后的隔日当作子乾的忌日。做完仪式,我感到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跟着烟消云散。我的男人没了,我变成孤苦无依的寡妇了,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本该在房内睡觉的女儿突然跑来身边,问我桌上供奉给她爸的水果可不可以吃。我气的大声斥喝:「是你这个断掌的,一定是你把你爸剋死了!」 不懂事的爱芬,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的大哭,丽玉赶紧跑来将她带走。丽玉虽没说什么,但是她的眼神带着一抹责备的意味。是的,这孩子也是失去了至亲,可是她根本不理解子乾的离去,对我们母女今后的生活会有多大的影响。 我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这数年来,我每日虔诚的祈求老天,数不尽的泪水和孤枕难眠,最终等来的竟是一个失踪的答覆。子乾是一个如此善良、孝顺父母的好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在中国时,我们还曾帮助那么多穷苦的流民,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无法得到,甚至连忌日是何时也无从得知! 老天爷真是太残忍了! 24遗憾 第二十四章遗憾 骗局,这场婚姻是个骗局!无良的大伯夫妇为了还债,覬覦子乾留给我们母女的房產。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的处心积虑逼我改嫁,先让我将房子改为爱芬的名字,又改口不让我将女儿接走,原来是为了打算霸佔房產,然后将之变卖。 若不是那可恶的男人酒后不小心吐真言,一切就太迟了。只是老天爷也太爱开玩笑了。当年与子乾成婚多年,我迟迟无法怀孕生子,如今才和那男人洞房一晚竟怀上了! 杨宗仁。原来自由恋爱是这么一回事…… *** 「什么!外婆的日记竟然到此结束,此后没再纪录,怎么可以!」我哀号着,我还有好多疑问啊。我知道叫杨宗仁的那个男人是阿姨的亲生父亲,他在外婆怀孕时拋弃外婆,但不知是何原因?还有好奇的是外婆的第二段婚姻,到底他是嫁给谁,发生了什么事? 「那箱子里,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日记本?」欧文的流感虽然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为了以防万一,他戴着口罩耐心的坐在一旁听我讲述外婆日记的读后心得,这时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哀怨地望着他:「没有。法兰克发现这二本日记之后,我有将整个箱子非常认真地再查看一遍,没有其他的日记本了。哀,我还有好多疑问呢。多年来,我一直好奇,外婆怎么改嫁,是嫁给谁?」 「你没问过你妈妈这些问题吗?」 「我当然有试者问过,只是每次我提到这些事,我妈就开始抓狂骂东骂西,根本驴唇不对马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好像以前提过,只记得外婆改嫁但是没多久又搬回家,她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欧文安慰着说:「至少这二本日记,让你了解外婆许多,像是关于她的原生家庭、养父母家,还有与你外公的婚姻。」 我不满足地说:「ok,我晓得外婆是养女,只是到今天才知道她原本是姓林,而且原来总共有七个姊弟妹。不过这些从来没联络,走在路上根本互不相识的亲戚,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你外婆那边的亲戚,你一个都不认识吗?」欧文好奇的询问。 「若说全无交集的话,也不是实话。」我回想着儿时的记忆。 他「嗯」的一声,眼神期待我的继续说明。 「小时候我常去士林夜市一家叫做仙人树的冰店吃冰。那店位于阳明戏院旁的巷弄内,儘管斜对面开着一家叫做辛发的冰店,每次去光顾时总是一位难求,生意好到不行。妈妈和爸爸的婚姻开始出问题时,她像是溺水之人乱抓水面之浮枝般的到处找人抱怨。每天放学回家见到她时,手中总是拿着电话筒不知又在跟谁讲电话。后来爸爸一怒之下将家中电话停用,并把电话线剪断。某日妈妈带着姊姊和我去仙人树吃冰,她走向柜檯跟年轻老闆攀谈。不久,店后方走出一位面无表情的老妇,妈妈叫我们过去问姨婆好,我才知道原来那间店是姨婆夫妇开的。」 「她是你外婆的第几个妹妹?」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妈妈在抱怨时,那位‘姨婆’便已经面露不耐烦。姊姊和我跟她问好时,她也是随随便便应了一声「嗯」,连正眼也没瞧上我们一眼。假装关心地问候几句,像是「你们几岁?」、「念几年级?」等等客套话,一概全无。我们姊姊默默地坐回去吃冰,妈妈仍不停的对方吐苦水。 最后,听到她跟我妈说,「我还要做生意,你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 这些也就算了,最让我介意的是我们那天吃二碗冰的钱,连打折也没有。」 欧文听到这里,笑的太激动以至于狂咳了一阵。 「哪有这么好笑,你也太夸张了。」 「我只是意外,你最介意的竟然是那二碗冰的钱,而不是她对你妈的冷漠态度!哈哈,等我病好了就带你去吃冰,吃多少都没问题。」 我怒瞪了他一眼后说:「被你一打岔,我都忘了我原本要说什么事。」 欧文虽然戴着口罩,我可以明显的瞧见他眼角露着笑意,毫无诚意的跟我道歉:「sorry,你原本是要说什么?」 因为我心中实在憋着太多话和疑问想跟人倒垃圾,便不跟他计较。 「我妈妈多年来最怨恨外婆的二件事情,第一就是她曾经改嫁,第二件就是她后来和人未婚生下我阿姨,害她被邻居的小孩冷嘲热讽。只可惜这二件事,我外婆的日记中都没有答案。」 欧文才褪去笑容,语带安慰地说:「那真是遗憾。不过,你跟你妈说发现日记的事了吗?也许她读了日记之后,会想和你分享一些往事。」 我吐了吐舌头说:「我还没告诉她呢。不过我已经想好藉口了,就说是法兰克拿相簿时不小心一起夹带回来的,后来才发现竟然是外婆的日记本。」 「没问题,我儿子就让你好好利用一下。」 「谢啦!」 「你们相处得好像不错啊。对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这个假期,我因为生病都还没有好好陪他。」 我比了一个爱心的手势:「你不要太内咎,是他也是很忙,天天忙着和他的‘好同学’莫莉在icq(线上聊天软体),你不要去打扰他喔。」 「喔,了解。我见过莫莉几次,是个很可爱又有礼貌的好孩子。他们终于成为男女朋友了吗?」他话毕,又咳了好几声。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看你还是一直咳嗽,多喝一点水,然后再回去躺一下吧。我要带着日记本去我妈那了,估计晚上没空帮你们买吃的过来。」 「不用担心,我叫外送就好。」 回妈妈家的路上,我想起外公时心中感到颇为遗憾。他听起来是一位多么出类拔萃,又如此开明。那个时代的男人,像外公那样有钱又有能力,在妻子多年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仍坚不三妻四妾,得女之后也不重男轻女,是多么难得。真可惜我没有机会认识他,否则他一定是一位最酷的外公。 如果我都感到如此的不捨,那从小失怙被人欺负的妈妈,该有多想念她的爸爸!我似乎到现在才体会到一点点妈妈寂寞的心情。她曾怨恨的表示过,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能有个圆满的家庭,可是她的二段婚姻都是以离婚收场。只能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25存放秘密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存放秘密最安全的地方 妈妈接过那几本日记,震惊的问:「你说这日记本,是法兰克在你外婆放相簿的木箱子底层找到的啊?」 「是啊。原来铺在箱底的那块红呢布下面有一个暗层,我们之前竟然都没发现。」 妈妈立刻去箱子那查看,还找到我故意留在箱中,装有二枚龙银的红布袋,她打开布袋:「咦,我从来不记得你外婆有这东西。」 我假装惊讶地说:「咦,外婆曾给我看过这二枚龙银,原来是藏在这夹层中啊。可能她打算以后再跟你交代这些事,又或许她根本没有打算让任何人读这些日记。只不过她走的太突然了,来不及做任何事。」我突然想到家中衣橱的某处,我也藏着几本日记,回家后还是赶紧烧了。存放秘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心里。 「是啊。她明明之前也没有心脏病,怎么会在睡觉中就突然病发过世,唉。对了,这龙银你见过啊?」 「我以前有问过你这龙银的事啊,你不记得了吗?」 「你哪有问过这事,我不记得了。」 「算了。可能你那时忙着外婆的丧事,根本没心情听我的话吧。」 妈妈手上拿着那二本日记,却没有想要立即翻阅的模样。我心想,还好前天偷偷先带回家阅读是正确的决定,否则可能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搞不好根本没有读到的机会。 她坐到外婆的旧床上,凝视着日记本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然后才问我说:「你读完这些日记了吗?」 「喔,那个,我昨晚熬夜翻完了,但就是很快的翻一下,没有一个字一个字读的很仔细,想说你读完之后再借给我看。」其实,有些地方我早已反覆读过二遍。 「哎呀,怎么可以不睡觉太伤身了,那你现在赶紧去补眠,我看你今晚就睡这里好了,明明家里有空的房间,干嘛去住外面浪费钱!」 我心想,又来了。几乎每次见面,她都要抱怨我在外租房的事。明明我们母女只要相处超过二天以上,便会开始吵架。再不然就是听她重复的抱怨小时候的悲惨事件或是她不如意的婚姻,若没搬出去,我早发疯了吧。 「我不累啦。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公司在桃园,从家里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当然是在公司附近租房子方便,而且桃园的房租也不贵。」 「那就换近一点的工作啊,年轻时不懂得省钱,等你老了就后悔莫及。」 「好啦,我—知—道。那,你等等要会读这二本日记吗?」我赶紧把重点转回到那日记上。换工作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是故意找远一点的工作。 「晚一点吧。唉,你外婆都过世这么久了,读她的日记,有什么意思!不然,你跟我说说日记里面写些什么,反正你说你不累。」 「好啊。」 当我跟妈妈叙说外婆日记记录的往事时,她的情绪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什么特别太大的起伏。 只是有一点哀怨地说:「我以前常常在深夜时,听到你外婆房内传来痛哭的声音,我就想她有这么寂寞,那么需要男人陪吗!如果那些哭泣是因为想念我爸爸的关係,那的确是很令人同情。」 「当然啊。外公对她这么好,其他男人哪比得上。日记里面也都记录的很多他们生活的一些点滴,没有人会在自己日记里撒谎吧!」 「唉。如果她真的那么爱我爸爸。后来为什么还要交好几个男朋友,还生了你阿姨?」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当初是真的有很爱阿公。只不过人的心都是会变的吧。你看现在的离婚率至么高,但是起初大家结婚时,应该也都是想要白首偕老的。」 「也是。都是我命不好,如果你外公还活着,我以前的夫家也不敢那样欺负我。」 妈妈缓缓叙述起她小时候的事。她以前在怨天尤人时,便听她重复说过一些往事,像是她的亲戚是如何的看低她,邻居是如何的欺负她们母女,等等。 我总是嘴贱,不耐烦的唸她:「你怨恨的这些人都早已化为黄土,说不定都已经投胎转世了。你应该把这些情绪放下,不要一直纠结于过去。」 不过,我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着。 26徐爱芬 第二十六章徐爱芬 我的名字叫做徐爱芬,出生于中国广东省惠爱路。惠爱路原称为「惠爱街」,明清时期便是广东最为繁华的主要街道,沿街分布有广州主要的官署衙门,如清代的布政司、巡抚部院、广东都司等。民国之后,更成为孙中山《建国方略》中「实业计划」的发展主要街道项目之一。澳大利亚华侨蔡兴的家族在当地经营百货、酒业、游艺场和饮冰室等等,甚至还有一家电影院。 我的阿爸那时在中国经商,听阿母说过他生意做的可是响叮噹,认识许多名流,家里请了好几位佣人。在我二岁多时,因祖父病危举家迁回台湾。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阿爸被日本政府派去南洋当兵。很遗憾的,他失踪时我年纪还小,对阿爸一点印象都没有。家中仅剩一张阿爸的照片,是爸妈的结婚照。 记忆中,阿母曾经改嫁过一次。但是不知道是何原因,她却回来了,而且还怀了身孕。 一位婶婆曾对我说:「你一定不是你阿母生的,不然她怎么忍心改嫁弃你而去。你阿母之前在台湾的时候怀的小孩都死掉,怎么去一趟唐山(中国)就有小孩了。我听说有一对姓白的夫妇跟你爸妈很好,说不定你是那对夫妻的小孩。你阿母也真不要脸,改嫁后竟还悔婚跑回我们徐家。」 我生气的回嘴:「你胡说八道。你又没去过广东,怎么知道这些事!你知道说谎的人,死后会下拔舌地狱的吗?」 「哎呀,你这小孩说话怎么这么恶毒,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亲戚像是见鬼似的赶紧走人。 虽然我把亲戚骂跑了,但是想到妈妈曾拋弃我去改嫁,也许亲戚说的是真的。我曾鼓起勇气问过阿母,她却说我是她亲生的。 那日,產婆来家里不久后,阿母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听到接生婆大声喊说:「是个男孩!」 不久,產婆把包得紧紧的小婴儿抱在怀里,我连他的脸都没瞧见。她准备带婴儿离去。我慌忙地挡住她的去路,一把抓着她的手腕,阻止她说:「你要把我弟弟去哪儿,不准你带走他。」 產婆:「你别拉着我,你弟弟一生下来就死了,我这是要去把他埋了。」 「你骗人!我刚刚明明听到他哭的好大声,怎么会突然死掉,不然你让我看看,看一眼就好了。」 產婆将我的手推开:「你弟弟真的死掉了,不信,你去问你妈妈,她就站在那里。」 她见我年幼可欺,不知道刚生產完的產妇根本不可能立刻下床还走出门。在我分神的片刻,產婆一溜烟和位陌生妇人一起坐着三轮车走了。儘管我在后面拼命喊着:「不准带走我弟弟!」三轮车夫根本不理我。就这样我连弟弟的一面都没见着,就永远的失去了他。 我后来从邻居那听说,男婴是被男方带走,是被带回去抚养,还是接回去好好埋葬,就不得而知了。到底是谁安排阿母改嫁,为何不久后她又回家,则始终是个谜。阿母也坚持不谈这件事。 原本阿爸留下了不少财富,日子还过得去。阿母一向耳根子软,又没有主见。亲戚说钱摆着会变薄,得用钱生钱才行,于是听人建议跟了几个会,说是可以赚利息。我不清楚到底有哪些人跟会,只知道她经常被倒会。不然,就是借钱给人周转,想藉此赚比银行存款利率还要高出许多的利息,最后常常落得赚了一点利息钱,却赔了本金的下场。 跟会(互助会)这种行为,是民间一种小额信用贷款的型态,具有赚取利息与筹措资金的功能。发起人俗称为会头,其馀参加互助会的人则为称会脚。 得标的会员,必须持续支付起会时约定的每期会款数额。倒会的情况发生,通常是标到会的人捲款逃跑,或是其他因素停止支付每期的会款。以前的人没有什么完善的法律观念,遇到倒会这种事通常就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跟会的人都是亲戚或是熟人,大家也不想去提告,多半是私了。那些人看准我家孤儿寡母无人撑腰,厚着脸皮说没钱还,阿母也无可奈何。 放款的钱更是有去无回。那些敢做私人放款的金主,手下得有本事追帐的兄弟才行,否则钱进了别人的口袋,就似肥肉进了饿狗的嘴,哪有又再吐出来的道理?阿母仅是一个没靠山的寡妇,别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阿爸留下的财富,就这样被阿母这一点,那一点的渐渐挖空。 阿母想起阿爸有保生命险,但是苦于没有死亡证明无法申请理赔。那间保险公司是日本的知名大企业,台湾分公司于光復时便结束营业。我们曾写信去询问日本的总公司关于这件理赔的事,对方如预料中的没有回音。缴了数年的保险费,全付诸流水。 真正的致命打击是民国三十五年时,当时通货膨胀十分严重,平时连出门买个菜都要带着一大布袋装的钞票。后来,国民政府公告实施旧台币换新台币政策,四万元才可换到一元。不少人带着大袋大袋的旧钞去换新钞,却只换成几块钱,当场在街上哭了起来。 生意人有货物保值,而且物价是不断的上扬;农人的穀物和牲畜等同财务;有土地的有钱人则不受影响。最惨的是像我家这样,只靠着银行存款生活的家庭,简直是晴天霹靂。。 我那时还曾怪阿母怎么不早一点去办这件重要的事,一直拖到截止日前才去换新币。其实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换,没有差别。 眼看着存款突然缩水这么多,得想办法有收入才行。阿母一辈子没有工作过,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谋生技能,左思右想后决定摆个小摊子从卖香菸做起。阿母认为卖香菸很单纯,本金也不需要太多,将家中一些较值钱的家具变卖掉,做为本金还绰绰有馀。 阿母准备了一个红包,拜託里长伯帮忙申请摊贩卖香菸,开始做起了生意。 27营生 第二十七章营生 阿母与我每天一大清早到公车站牌附近摆摊。生意最好的时候,除了周末便是上下班这二个时段,因此我小学的日子没有一天是准时去学校上课,放学也得直接赶去帮阿母的忙,她才能得空回家煮晚餐。学校老师都了解我家中的情形,骂归骂,也算是默许我每日迟到这件事。 那时期,台湾的经济是以农业发展为主,除了我家是靠摆摊贩营生,班上多数同学家中都是务农的。每每农忙或是到了秋收的季节,几乎三分之一的座位都是空的。同学们大多无法准时来上课甚至旷课,都是司空见惯。当学校有考试的时候,老师才会规定所有同学不能迟到,若是缺考,必以零分计算,没有通融补考。 平日里,无论是毒热的酷暑、严寒的冷冬,或是因为顾摊无法准时用餐,饿到二眼发昏前胸贴后肚,我都能忍着。独独难以忍受的是,有三、四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小孩,常常趁阿母不在摊位上时故意来欺负我。他们有时是言语辱骂,有时还甚至用小石子攻击,笑我是没有阿爸的小孩,还嘲讽阿母是不要脸的女人。 带头的是一个大我一岁左右,比我高半个头的女孩,阿母认识她的父母。我真恨,为什么他们的阿爸没有被徵去当军伕,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的阿爸,更怨为何我阿母没有好好的守寡,害我便成笑柄!我很想好好跟他们打上一架,却碍于不能弃摊子不顾,只能忍气吞声,直到那一天我终于抓到机会。 每当他们辱骂我时,免不了双方唇枪舌战一番,他们以此为乐。当我心中有了报仇的计策之后,故意忍着不回嘴好多天,终于等到那日天赐良机。 那天的街道冷清没有客人光顾。几个小毛头骂完了拔腿便跑,那个头比我高的女孩一个人落单在后。她大概以为我怕了他们,另外她也许仗着长的比我高大,并没和其他小孩一起跑开,而是大摇大摆地缓步走开,没想到我竟会出手。 我趁着她没有防备,出其不意地快步跟上她,先是狠狠地抓住她的马尾,让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再快速骑坐到她的身上用全身力量压着她,打算狠狠地撕破她的学校制服。没想到衣服竟比我预期的还难撕,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用齿扯咬,手也用力狂撕。此时她开始用手还击,我忍受着捶打,口、手并用的终于撕破一个口子。有了这裂口,制服便瞬间有如催枯拉朽般地轻易被我撕开。我将她的上衣撕破了一大块,令她当场露出了内衣。 女孩在衣服被撕裂那刻,呆了数秒后变成惊恐大哭,之后她落荒而逃。她的同党被我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一哄而散。 阿母事后从其他人的口中听闻此事,只是淡淡地说:「唉,被人骂又不会少一块肉,万一人家家里来找我们赔制服的钱,我们拿什么赔人家!」 我生气地反驳:「是对方先三番两次欺负我,就算她爸妈找来我也不怕。」 然而,我其实暗自担心了好几天。不知道是何原因,不但没人来讨赔偿,从那日起再也没有看到这群小孩了,估计他们绕别的路回家。以暴制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教训了那个大姐头。 路边摊卖香菸和火柴盒的利润虽然不错,但是每日买的顾客有限,亦不是每日都有人光顾,总营业额并不算理想。更大的烦恼是梅雨季节时期,香菸和火柴盒都很怕被雨淋湿,湿了就没法卖了。所以每到下雨,我们只能收摊回家,无法做生意。我们想到解决的办法是在商家前的骑楼下摆摊,这样才不会受天气影响,但是那得先付的出租金! 我们小摊贩卖的东西种类太少,而且收入时好时坏,赚的钱实在不够付每个月的租金。要改变窘境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增加收入,要增加收则是要将商品更多样化,而商品的多样化则需要资金。 除了曹家的外婆和我们偶而有往来之外,以前会上门的一些亲戚,都是因为想要借钱才来。为了要筹钱买货,阿母于是硬着头皮带着我,去跟以前向她借过钱的亲戚和朋友们讨债,想着打孤儿寡母的悲情牌,也许对方会还一点钱,结果只要回了几块钱和一小袋米。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家家有本难唸的经。 更惨的是,我们去到阿母她原生家庭的四妹家中讨债时,才知道四姨原来把从跟阿母借来的钱,通通拿去赌博。后来债筑高台,竟跟野男人跑了,留下三女一男和一屁股债给老公。姨丈是个建筑工人,为了养孩子和还债,晚上还不知去哪兼差赚钱。我们去四姨家时姨丈还未下工,家中四个小孩的晚餐是一锅很稀的地瓜稀饭配着酱瓜。结果钱拿不回来,反而把那包刚拿到的米留给表弟妹们。 阿母最后决定忍痛把阿爸以前留下来的衣物,像是皮鞋、大衣和高级西服通通拿去典当。为了怕被蟑螂咬,这些许久没人碰的旧衣从柜子中拿出来的时候,有着一股浓郁呛鼻的樟脑丸味道。我瞥见阿母流下眼泪,估计是被樟脑味呛的。 她将这些衣物逐一检查,看看口袋是否还有东西,再重新仔细地折叠整齐:「来,你来摸摸这件西装的质料,是不是很软,很好摸?」 「嗯。」 「这件是你阿爸和我住在广东时,他让人特别量身订做的,布料还是英国来的。那老裁缝师傅可是在上海工作过好几年,后来才回到家乡开店。这在台湾可是有钱也买不到呢。」 后来我才了解,当掉这些衣物也代表着阿母终于将生命中的某些纠结情感捨去。另外,阿母还将她珍藏的几件陪嫁首饰也都一併典当。 有了稍较充裕的本钱之后,阿母带我去后车头(台北后车站商圈)批货。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玲瑯满目的商品,看得我眼花撩乱。我们逛了不少商店之后,仍迟迟无法做下决定,因为这些本金是我们好不容易换来的得小心花用。正当我们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耳边传来卖冬瓜茶的小贩叫卖声。阿母买了一杯,我们母女分着喝。那杯透沁凉的茶水下肚时,不仅消去了酷暑带来的不适,也解决了我们的难题。除了原本的香菸和火柴之外,我们开始卖起了冬瓜茶。 28杨宗仁 第二十八章杨宗仁 我们的房东王氏夫妻是卖麵的,他们将店门口一角,分租于我们做生意,隔壁是卖豆腐的林氏,隔壁的隔壁则是一间卖酱油的,为陈姓夫妇所经营。 自从我们和王姓夫妻分租做生意之后,营业额蒸蒸日上。凡是来吃麵、买豆腐或是买酱油的客人,常常顺便买冬瓜茶或是买包香菸。我亦主动帮房东夫妇招呼客人,或是帮忙收碗筷和擦桌子,因此很令房东夫妻欢喜。 阿母和我的生活逐渐改善许多,每个月甚至开始有馀钱可存款,我终于不用一天到晚吃高丽菜叶了。以前阴雨绵绵卖菸生意不好的时候,阿母为了省钱,经常趁菜市场要收摊时,去捡菜贩不要的高丽菜叶和买一些快熟过头的水果。我吃了高丽菜容易胀气,常常在课堂上忍不住想放屁,总因此尷尬不已。 我们这几户人家之中,自然是卖酱油的陈家经济最为宽裕,但为人也最为吝嗇。麵和豆腐可以少吃,酱油则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阿母常常请大家喝免费的冬瓜茶,麵店老闆卖给我们的麵则有打折,不过阿母为了省钱,我通常只能闻香而已。林大婶常常把一些不小心弄碎、卖相不佳,或是卖剩下的豆腐便宜的卖给我们。陈姓夫妻和独身女儿最为小气,每次打酱油都得专心盯着他们是否把瓶子装满。 我曾想,如果我们母女就这样相依为命、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叫做杨宗仁的男人毁了。 房东王氏夫妇想多攒一些钱,将麵店的二楼用木板隔了几个房间分租出去赚钱。租客多半是从中、南部到台北来讨生活的人。 那日,还不到用餐时间,店里来了一位长相清瘦、斯文的年轻男子。老闆正在屋内厨房忙着,我赶紧上前帮忙招呼。 「这边坐,请问要吃什么麵?」 他操着一口标准国语说:「谢谢,我不是来吃麵的。听说这里有房间分租,我和王老闆有通过电话是要来租房的。小妹妹,可以请你的爸爸或是妈妈出来说下话吗?」 我笑笑说:「这家麵店老闆不是我爸妈啦,我是旁边冬瓜茶摊的女儿,那位才是我妈。」 听到我们的谈话,阿母走过来招呼:「这位先生您请稍等,我让我女儿去后面叫人。」 那位白面书生微笑着说:「谢谢,那就麻烦小妹妹了。不过,这位嫂子您的国语说的真好。」 阿母害羞地说:「没有啦,以前和先夫在广东住过几年。我的北京话是在那时学来的,已经好久没用了。所以,您是老师啊?」 「是的,我是附近初中的老师。」 此时王大叔已闻声来至店中:「您好,我是老闆,是杨先生吗?」 「是的。我叫杨宗仁,是来询问关于房间出租的事,二周前我曾和您通过电话。」 王大叔充满歉意的说:「我记得您。不过,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房间决定租给我查某人娘家那边的亲戚了。」 杨宗仁一脸吃惊和焦急地说:「老闆您怎么可以这么做?我今天把押金都带过来了,就是准备和您签约的。况且学校再过一周就要开学了,叫我临时去哪里找房子才好?」 王大叔摸了摸后脑杓,一副绞尽脑汁地模样,然后他双手突然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说:「阿碧,你们家不是有一间书房都没在用吗,可以整理一下,然后租给杨老师啊,这样也可以多一份收入。」 阿母立刻婉拒:「王大哥,我家都是女的,恐怕不太方便。」 王大叔:「哎呀,不要紧啦。人家是正经的老师,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何况他的年纪看上去,应该跟你林家的弟弟一样大吧。没有人会说间话的啦,而且还有我做保证。」 阿母略显为难地再次拒绝:「这样不太好吧……」 在王大叔不断地游说,杨宗仁的殷切恳求,加上阿母想着可以多一笔收入也是好事,就这样那个男人住进了我家。 杨宗仁原来也有个可怜的身世。他父亲早亡,跟着母亲住在叔叔家,看尽婶婶的脸色。因此他奋发图强的考上师范学校,谋得一分安稳的差事。他申请至台北教书,也是想着台北的有钱人比较多,可以在放学之后去当家教多攒一点钱。 阿母心想对方是个老师,亦同情他身世凄凉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之人,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照顾,后来甚至薄收伙食费,让他一起搭伙。 也许是日久生情,二人渐渐地互相產生了好感。我曾在深更半夜起床要上厕所时,瞧见两人态度亲密地喝着小酒,嗑着花生米。虽然阿母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但我觉得阿母应该算是个美人吧,圆圆的鹅蛋脸配着杏仁眼,配上不大不小的嘴巴,脸上一颗黑斑都没有,一点儿也看不像是长年摆路边摊,风吹日晒的妇人。加上164公分高,配上长长的腿,光是那身高和身材去选美都可以了。 我知道不少常常来买香菸和冬瓜茶的客人,其实都是藉机想要和阿母聊天。所以杨宗仁会爱上阿母,也不算意外!我一直很羡慕别人有阿爸,如果有个当老师的阿爸,那就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那时的我,满替阿母和自己感到高兴。有一段时光,我们的确曾像一家人似的相处,一起吃饭、聊天、散步,他有空时还会指导一下我的课业。这样幸福的日子,却只维持了一年多。 杨宗仁的家教变得越来越多,一个星期有好几天都说会在学生家吃过晚餐才回家。回到家后,也早早上床休息,陪阿母聊天的时间明显变少。阿母常常板着脸,动不动就发起脾气。有一次我忘了是何原因惹阿母生气,她气的拿藤条一直抽我。我的脾气倔强,硬是不肯跟阿母道歉,即便痛得要死,仍是咬紧牙撑着,即不哭也不喊疼。若不是杨宗仁刚好回家,我差点以为会被阿母打死。 杨宗仁抢下阿母手中的藤条斥责地说:「你干什么把小孩子打成这样?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至于吗?」 阿母馀怒未消的说:「小孩子犯错就是要教,不然长大了就没救了。」 杨宗仁叫我回房间去拿药擦,然后去写功课。我偷偷躲在楼梯间听他们吵架。 阿母不悦地说:「你最近常常晚归,老实说其实是为了躲我吧,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和我去註册?等到我肚子大起来我们大家都难看,还是你当街访邻居都是瞎子,认为你撇得清?」 「你不要激动,先坐下来好好谈。」 「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个交代,不要再想找藉口混过去。」 杨宗仁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跟你说过我的想法,但是你一直不肯听。这个孩子我们现在还要不得。」 「那都是藉口!如果你妈妈知道我怀孕了也许会不高兴,但是不可能要我将孩子打掉。」 「我是想自己还没存够钱,再等一、二年存多一点钱之后可以给你办个风光的婚礼,到时候你也不用辛苦的去摆摊,到时候再生孩子,那样不是比较好!」 「胡说!你先前不是说这些年工作存下的钱,已经够乡下盖一间房子了吗?」 「那是乡下的房子不值钱啊,在台北哪够!」 那晚的争执阿母最终还是赢了,她破涕为笑,俩人言归于好。 没想到不到一周后,出了大事,还惊动了整条街。 29私奔 第二十九章私奔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早晨。我记得那几日恰巧有寒流来袭,每天早上起床是件很痛苦的事。那日我赖在温暖的被窝里,心想能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突然间,一阵粗鲁、急促的巨大敲门声响将我吓了一跳。叩门者是卖酱油的陈氏夫妻。陈大叔满脸胀红、额角冒出青筋,极其愤怒的模样有些吓人,陈太太则是红着鼻子、哭哭啼啼地站在一旁。 门一打开阵阵冷风袭面而来,我赶紧将刚刚随便穿上的外套拉紧一点。他逕自入内东张西望,比起大动作的叩门,他说话时却没有大嚷反而刻意地压低了嗓音嗓音,似乎后悔惊动了其他邻居。他语气明显的不悦:「杨宗仁在哪里,快一点叫他出来!」 左邻右舍早被他方才的敲门声惊醒,纷纷好奇的走出门查看。 「陈老闆,一大早的是出了什么事情,杨老师还在睡觉呢。」阿母不解地问着,同时让我去房里叫人。 我敲了老半天房门,却没人应门。阿母不耐烦的走过来开门,嘴上喊着:「杨老师,陈老闆夫妇有事找你!」 房门一开房内竟是空荡荡的。平日书桌上摆满着书籍和杂物,收拾的一乾二净。床上的枕头和棉被则是没人睡过的痕跡。阿母赶紧去打开衣橱查看,竟然空无一物。 她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太太见到房间是空的,哭喊着说:「完了,来不及了!唉呦,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陈大叔怒斥他老婆:「不要吵了!都怪你没有顾好女儿,这下被人拐跑了。杨宗仁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他太太抽抽噎噎地问:「那我们要不要赶去火车站看看,说不定人还没上火车」 陈大叔神情不悦地问阿母:「杨宗仁昨晚有回家吗,你知道他是何时出门的吗?」 阿母此时终于插得上话:「陈老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意思是杨老师拐走你的女儿,这不可能吧?」 陈大叔:「你的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勾引的我宝贝闺女,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 阿母气急败坏地反驳:「什么小白脸!他是单身,还是位老师有正当收入。我没有丈夫,靠自己努力工作养活女儿,我们是光明正大的交往。何况,宗仁跟我已经要结婚了,他还买了这枚婚戒给我。我倒想要问问你们是怎么教女儿的!究竟是谁勾引谁,还不知道。」 阿母秀出手上那只看起来很寒酸,细细一圈的黄金戒指,但仍是一个铁錚錚的证明。何况,阿母和杨宗仁是爱人的关係,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开事实。 陈太太瞧了我一眼之后,推了他老公一下,像是用眼神示意不要在我的面前说太难听的话:「唉,我们还是不要耽搁时间,赶紧先去火车站看看。」 陈大叔对我阿母无话可说,把怒气又出在老婆的身上,一边往门外大步急急走去,一边继续怪他老婆:「都怪你教出来的乖女儿,我的面子都被你们丢光了。」 陈太太赶紧快步跟上老公的脚步,听到老公的责骂,又开始啜泣起来。 陈氏夫妇离去之后,阿母神情呆滞地缓缓走去杨老师租的那间房,然后轻轻地将房门关上。我彷佛听到阿母细细地哀怨哭泣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天起,便没有人再见过杨宗仁和陈家的女儿,也没人问起杨宗仁的事,彷彿这个人从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过。就连阿母一天天大起的肚子,都没有有人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这些人没有口出恶言,不是因为他们心地柔软同情我们母女的遭遇,只是他们不想降低身分和我们有任何交集。儘管没有当面辱骂,他们审视的目光代替了万语千言。有些人的眼光中带着鄙视,有些人看着我的眼神则是充满无限同情。 小孩子的世界则没有大人们的这些偽装,他们毫不掩饰的孤立我、嘲笑我,骂阿母是贱女人被拋弃活该,甚至有人故意问我说:「你阿母竟然还要生下那个杂种啊,真是不要脸。」虽然仍有几位同学非常同情我,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替我出头。我成为那些人每日嘲弄的对象。直到隔年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大家才转移了八卦的对象。 在班上唯一对我好的女同学阿慧,是个农户的女儿,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经常绑着二条粗粗的麻花辫子,配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班上的人缘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也许严格说起来,她并非将我当成她的好友,只是她对所有的人都好,对我亦好。 阿慧家住的离学校较远,每日走路回家都会经过一大片荒地,那块地上长满了如人高的芦苇。阿母和我偶而会经过那条路,每当晚秋芦苇花开时,一簇簇白茫茫的芦苇花随风四处飘扬,彷彿下雪的美景,美不胜收。 那日,阿慧放学回家时,一个卑鄙无耻的男人伸出了魔爪,将她拉进了芦苇丛中,粗暴、蛮横、狠心地夺走了她的童贞,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声。强暴她的男人是住在她家附近的邻居,垂涎她的美色已久,但是阿慧并不理睬他。阿慧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位像南丁格尔的护士,同学阿财说那他将来要当医生,阿慧可以当他的护士。阿慧的梦想永远无法成真了! 侮辱她的男人由家中长辈陪同着上门提亲,阿慧没多久就这样嫁给了那个强暴她的禽兽,之后便没再来上学了。每日上学时,看着原属于阿慧的位子变得空荡荡,大家的心情低落许久。 那年我还才十一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而我却已经体会到恨这个字。我恨老天无情地夺走了我的阿爸,怨阿母为何没结婚就怀孕,更恨杨宗仁的无情无义,也恨老天为何让像阿慧那样的好女孩,会有如此不幸的遭遇。 如同学们说的,我不懂阿母为什么要留住这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也许时间久了,大家便会淡忘这件事。然而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无法抹灭的永恆印记,所有的人都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陈家夫妇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在一个深夜偷偷搬走。后来听知情的人说,他们要搬去与女儿和女婿同住。想必他们早就找到杨宗仁和女儿,却一直瞒着阿母。想来也是,难道他们会劝杨宗仁拋弃自己的独身女,负起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回到我阿母的身边,那是痴人说梦! 我们好不容易才稍稍宽裕一点的生活,因为妹妹的诞生又拮拒了起来。不过,看到刚出生的妹妹长得如此可爱,圆圆的大眼睛和粉嫩的小手与小脚丫子,我的心立即融化了。那一刻,深深觉得阿母的决定是对的,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怎能因为大人的过错而迁怒一个新生命。 但更多时候,我的心情势充满着矛盾。特别是当家中米缸又见底时,妹妹晚上哭闹不停吵得我无法入眠时,当有人故意嘲笑我,称我是杂种的姐姐时,还有我面临升中学之际,阿母希望我能去工厂上班赚钱,还好学校的老师来家中劝导。 来劝说的是我的班导许老师,她是一位年纪比阿母略小几岁的和蔼女士。在我那个年代,老师是非常被尊重的职业,儘管有像杨宗仁那样的人面兽心的人也是老师,仍不会影响阿母对老师的尊敬。 阿母难得地泡上一杯,茶叶放的比平日还要多的热茶让我奉上,尊敬地说:「老师,请喝茶啦。不好意思,还让您到家里来。有听说您要找我谈话,但是我平常忙着顾店和带小孩,实在走不开。」 老师一边微笑着接过我手中的茶,一边跟阿母说:「没关係,家庭访问本来就是我身为老师份内的事,没有关係。」 「老师来是想要谈关于爱芬升学的事吗?我们家的情况,老师您今天也看到了,我是希望她早一点去上班比较实在。反正女孩以后迟早要嫁人,然后待在家带孩子,书念太多也没有用!」 「爱芬的妈妈,您这样说也是没有错,但是多念一点书还是有好处的。像是初中毕业之后能找到的工作,薪水会比工厂做工高一些,坐在办公室上班也比较舒服。」 阿母不以为然的「喔」了一声。 老师毫无气馁地继续游说:「还有,她能接触到的人面比较广,有机会认识到条件较好的男人!但是最重要的是爱芬她天资聪颖,在校功课很好,放弃升学实在太过可惜。」 不知道老师说的那一个理由说动了阿母,总之,阿母最后同意我继续升学。 30有奶便是娘 第三十章有奶便是娘 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早些年,很多亲戚因为我们穷唯恐避之不及,怕被借钱。自从阿母生了妹妹之后,有时走在路上遇到亲戚,对方竟装作不认识,亲友间的婚丧喜庆皆无人邀请。只有曹家的外婆瞒着继子仍有和阿母联络,私下偶而偷偷让阿喜婶送东西过来。 麵店的王氏夫妻,大概是对于当初硬是建议妈妈将房间租给杨宗仁,感到有一点点过意不去,阿母坐月子的时候,对她很关照。不过那一丝丝的愧疚,很快地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该缴的房租,还是要按时缴纳。 卖酱油的陈氏夫妇亲戚都还住在附近,若是杨宗仁有心肝,至少也该託人寄点扶养费给阿母。然而这狼心狗肺的男人,没有寄来过半毛钱。数年后,我们辗转从卖酱油的亲戚那听到,杨宗仁搬到台南后,开幼稚园赚了大钱。天底下既然有这么狠心的人,明明知道我家孤儿寡母,既然可以多年来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 中学的生活很辛苦,课业变得繁重,早、晚一样要去帮忙顾摊之外,回家还得帮忙顾妹妹,餵奶、换尿布、教走路,陪说话等等,样样都得帮着,老师交代的功课能写完就不错了,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剩馀的体力准备考试。 等待联考放榜的那段时间我如往常一样在顾摊子,偶闻麵店用餐的客人提及电信局正在招考,回家后兴致冲冲跟阿母说我想着去试试运气。 阿母反应平淡,继续煮着她的冬瓜茶的说:「你有那个条件跟人家一样去考试吗?那么好的工作,人家都是有关係的吧,你不要做梦了!」 我不服气的说:「没去考考看怎么知道没有机会,若是考不上也不会少一块肉。我考试那天,你自己先去顾摊就对了,我考完再去帮忙。」 阿母:「你就是找理由偷懒不顾店就对了啦。」 儘管阿母泼冷水,我仍决定去试一试。考试前,我经常偷空去士林马祖庙拜拜,祈求马祖让我通过考试。 当得知我录取的那一刻,我彷彿置身云端,心情久久不平復。虽然我内心也很想继续升学,但是我知道电信局这份优渥的薪水,将会带给家里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局面,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被录取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平日不太交谈的左邻右舍,都争着跟阿母道贺称讚我很能干。那些没有往来的亲戚,在路上相遇也开始打起招呼,还会跟身旁的友人说,「这是我的外甥女,人很能干在电信局上班。」 麵店老闆听到我考进电信局之后,反应则是比阿母还要激动。不仅为我买了一串鞭炮来放,还煮了丰盛的一桌好菜,请我们一家和卖豆腐的林阿姨一道庆祝。阿母难得的开怀大笑。 林阿姨:「阿碧,爱芬这么能干,总算替你争了口气,可以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眼红的要死。」 麵店王太太举起酒杯说:「我们一起向阿碧敬酒道贺,不要提那些讨厌的人,扫兴。」 林阿姨赶紧举起酒杯说:「哎呀,是我嘴笨,今天只说开心的事。总之恭喜恭喜。」 阿母:「谢谢,其实我们家爱芬不是真的聪明,就是考运好而已。谢谢!」 我明明是如此认真的准备考试,晚上因为怕浪费电,都到屋后靠着路灯的照明苦读。考试通过之后,阿母从未讚美我半句,如今竟说我只是考运好。我听了真是有一点心寒。 在电信局上班的数年间,为家中生活改善许多。我的薪水几乎原封不动的全部存下来,同事找我去逛街吃饭都被我婉拒,每当有加班的机会,我便主动争取。存够一笔钱后,我将家中里里外外整修翻新,家里添加了新的照明设备,浴室铺着洁白新磁砖。最开心的是把客厅的一半改为店面,首先就省去了麵店摊位的租金。除了继续卖原本的冬瓜茶之外,我们还批了各色糖果、弹珠、ㄤ仔仙、ㄤ阿飘,抽抽乐和戳戳乐等小玩物。规模虽小,但阿母在家工作方便许多,早上可以晚起半个多小时,不用赶着回家煮饭,下雨天也不用急着回家收衣服。 我成了整条街上最有出息的女孩子。我家簇新的屋顶和明亮的白墙哪是街坊邻居残旧的老屋所能相比,大家都投以羡慕的眼光,来家中找阿母叙旧聊天的亲友更多了,甚至有人想要帮我介绍相亲的对象。以前我们母女被人宛如瘟神对待的回忆,仍縈绕在我心头。看着那些人的嘴脸,我感受到了金钱的力量。无论你是何出身,做过什么不堪回首的事蹟,只要有钱便能当大爷,有奶就是娘! 儘管我努力拼命加班赚钱,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来讨阿母的欢心,却觉得阿母是如此明显的偏心妹妹。我小时候曾经因为犯了错,阿母将我吊起来用藤条死命地抽打,不然就是被罚跪在阿爸的神主牌前,跪到我双腿发麻、发软。相反地,妹妹若是不听话,阿母只是轻责,从来没有打过她一下。凡妹妹开口想要的,阿母总是想尽办法的满足她,像是全新的文具、路边摊的零嘴、美丽的发饰,我小时候甚至不能留长发,因阿母嫌帮我整理头发麻烦,还说洗长发浪费水。 自从开始赚钱以来,我首先就是留起了长发,唯一为自己花钱的地方,就是每个月必上美发院让人洗一次头,有如是一种身与心的疗程。 31萧玉树 三十一章萧玉树 有了人人称羡的工作,加上已届适婚年龄,一些重新往来的亲友介绍的相亲对象,我却一个都看不上眼,因为我决定要嫁只嫁有钱人。 家里重新整修和开店之后,我算是达成了一个人生的目标,开始对自己稍稍放宽一点,周末偶而参加同事间的聚会。 某次同事聚餐,同事慧君的表兄萧玉树也出席。萧玉树的老家在台南,他的妈妈是慧君的表姨,因此请表妹家关照这个到台北读大学的独子。 萧玉树的人如其名,长得玉树临风,身材高挑。他梳着整齐的西装头,身上穿着一件熨的笔直的衬衫,搭着一条质感很好的西装裤。阿母几年前要将阿爸的西服拿去典当时,曾教我如何看布料的好坏。能穿得起这种西装裤的人,家里经济条件应该不错。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见广多闻,大学生的气质果然就是不同。从小看着附近摊贩的男人们,大家说话常常三字经不离口,为了抢生意说话大声急躁,似乎不让整条街听到不罢休。萧玉树和那些男人一点都不一样。 用餐期间,我和萧玉树并无太多的交谈,他的目光像似会放电的令我不好意思直视,但是趁他吃东西时,我忍不住的偷偷看了他几眼。 后来听到同事间的耳语,原来和慧君一向较要好的同事小翠,曾在萧玉树来接慧君下班时碰见过几次,对他印象很好。那日,是慧君故意找她表兄一同出席,希望两人有机会能互相认识一下。萧玉树不仅人长得一表人才,且出生于富裕的家庭是富三代。从祖父时期,萧家就是台南大地主,有块一眼无法看到边际的芒果园。而且在台南某一条街上,有半条都是属于萧家的。 听到那些话之后,我便把前晚对萧玉树的那一点点心思给断了。虽然我希望嫁给有钱人,但是人贵在自知,这种家世的我高攀不起。 数日后,慧君在午休的时候来找我一起吃便当,令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们之前并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爱芬,我可以和你一起吃便当吗?」没等我回答,她已拉了一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恩,当然可以。」 「不是我要说你,你以前真是太孤僻,太少跟大家一起出来聚餐了。我现在才知道其实你挺好相处的,以后真的该多出来一起玩。」 我解释着:「我家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以前妹妹年纪还小,所以我平时下班都要回家帮忙,我妈才不会太累。现在妹妹渐渐大了一点,有时候便让她帮帮忙,我才得空休息。」 「原来如此。对了,最近有一部马龙白兰度主演的电影才刚刚上映,你周末有没有空,陪我一起去看?」 我心想,我还从未看过电影呢,电影票一张也不知道多少钱,贵不贵,有点犹豫地找了个藉口:「我得先回家问我阿母一下。那,那个电影票一张多少钱啊?」 「喔,那电影票不用钱啦!我表哥本来买了票要带我去看,但是他同学找他有事,所以我手上多了一张票。总之,你今晚回家记得跟你阿母说一声,我就先当你答应了。」 「我还是明天再跟你确定吧!」 慧君胡乱地扒了几口饭,突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对了,爱芬,你觉得我表哥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解地问:「什么怎么样?」 「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觉得他的长得帅不帅?如果,我是说如果喔,他追求你的话,你会答应当他的女朋友吗?」 「我不知道,我们才见过一次面。」我赶紧低头吃饭,不敢看慧君的眼神,怕她看出我真正的心思。我对萧玉树的印象当然是好的,但是我家这种条件,要如何跟外人说明。同事们知道我的阿母是个寡妇,但是关于我妹妹是私生女这件事则没有人知道。萧玉树的父母,是绝对看不起我家的。 我好像听到慧君小小声地说:「我也是这么说。」 「你说什么?」 她瞪大了杏眼,满脸无辜的模样:「我说,我也是这么想。你们才见过一次面,哪能有什么感觉,我们赶紧吃饭吧。」 「喔。」 周日,原本说有事不能来的萧玉树竟出现了。听说是同学放他鸽子,所以临时决定和我们一起去西门町看电影,看完电影之后还请我们去西餐厅喝咖啡吃点心。 西门町这个台北最繁华的地段,光是电影院就有十几间,走去咖啡厅的沿途,还看到几间门口立有当红电视明星登场广告招牌的歌厅,曾听人说过,这些歌舞厅是模仿大战前灯红酒绿的上海歌厅所建立的,里面的装潢富丽堂皇,耀眼无比。而咖啡厅这种高消费的场所,我当然也从未来过,看到菜单完全不知道该点什么东西,只觉得每个售价都不便宜,一杯咖啡的钱足以买好几杯冬瓜茶。 我有如刘姥姥逛大观园般,对咖啡厅内的什么摆设都感到陌生且好奇,忍不住的四处张望,顺便看看其用餐的客人都点些什么餐点。 慧君熟门熟路的,很快就做好了决定:「表哥,我要一杯柳橙汁,还有你答应要请我吃蛋糕的,不要忘记了!」 「没问题,我答应你的事,有食言过吗?想点什么,随便你!」 「谢谢表哥,你最好了。」 「徐小姐,听慧君说你以前都要忙着帮家里顾店,应该没有来过咖啡厅吧?」 「是的,今天是我头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也是第一次来咖啡厅。」我大方的如实回答。 萧玉树也许看出我的不知所措,体贴的建议:「咖啡这种饮料,很多人一开始喝不习惯,可能觉得有一点苦。一旦上癮了,却反而戒不掉,爱上了那个苦。有一点像是爱情,明明知道失恋的痛苦,但是人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这里的花茶也很好喝,我建议你可以试试。」 慧君:「哎呀,表哥你少在那里讲那么多文诌诌的废话,是要炫耀你是大学生吧!咖啡也可以扯到爱情上去,嘖。」,「爱芬,我劝你和我一样点柳橙汁,咖啡真的是很苦,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这个人的个性特别倔强,原本是想点一杯柳橙汁的,听到他俩如此建议,我反而想要点一杯咖啡来嚐嚐。这么多人爱喝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苦的:「既然来到咖啡厅,当然得点一杯咖啡来试试,才不会白来这一趟,我决定来杯热咖啡!」 他笑笑地望着我,没再要改变我想法:「也好。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那我就帮你点杯咖啡吧。另外我帮你们各点一块鲜奶油水蜜桃蛋糕,配咖啡最为合适。」 「谢谢。」 32华而不实 第三十二章华而不实 盛着咖啡的精緻杯盘,和二块上头点缀着鲜红色樱桃及鲜奶油像是艺术品般的蛋糕上桌了。原来这满室縈绕的香味是咖啡香,刚刚一进咖啡厅就闻到这种香醇的味道,却不知是何味。 萧玉树:「喝咖啡得先加点奶,然后看个人喜好,你可以加一或二匙糖比较不苦,小心烫口。」 「谢谢,我想先喝一口原味试试。」 「我看你真是挺有个性的。你是不是从不接受别人的意见啊!」他的眼神和口气似乎都带有一点嘲弄和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小心翼翼地端起咖啡杯小啜一口。咖啡的滋味真的很难以形容,一口咖啡竟有这许多层次的变化。起初是一种苦苦微焦、微酸的口感,但是苦味很快化掉,甘浓香醇的味道充满了口鼻,令人感觉意犹未尽。不像中药入口之后,整个人从头到脚感觉都是苦的。但第二口之后我不再坚持,加了一匙糖试试,却发现糖的香味破坏了咖啡的香滑滋味。 从方才就一直很专注瞧着我喝咖啡的慧君,好像对我的平淡反应感到失望,便专心吃起了她的蛋糕。 萧玉树:「看来你爱上咖啡了。」 我淡淡地朝他一笑:「也许吧。」 起初,萧玉树经常藉口着接表妹,三天两头的往电信局跑,不时带着一些美味的小点心来与我分享。小时候,阿母为了省钱从来不让我买任何的零嘴,我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邻居的小孩吃零食。萧玉树送的各式各样点心,让我大大满足了小时候的遗憾之一。 慧君经常找我周末一起出去玩,萧玉树总是一起出席。一次、二次之后,我当然很快猜出其实是他让慧君约我。三人行也渐渐地变成二个人的约会。阿母知道我俩正在约会后,向我询问关于他的家世,眼神似乎有些担心。 我有点不开心地说:「阿母,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很规规矩矩。」 我原以为阿母会很满意我找到一个有钱的男朋友,然而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我才终于理解,阿母当初并不是担心我们会做出什么不合礼仪的事,因为她相信我。她真正担心的是我们两家的社经地位是如此的悬殊,并不门当户对,将来我恐会吃苦。 阿母的生日即将到来,玉树为了讨好她,主动要求要为阿母庆生。我于是欢喜地将他的邀请转达给阿母。 「阿母,玉树说你生日那天,他想做东请大家吃饭,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母突然很认真的问我说:「你有那么喜欢他吗?」 「啊?」突然被阿母问个如此直接的问题,我一时竟答不出话。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他的话,我才让他请客。如果你没那么喜欢,那我们就不要欠人家的人情。无功不受禄,你今天收人家一分好处,改天人家要你还他十分,你怎么还?」 「他对我那么好,我自然是喜欢他啊,所以你愿意让他请吃饭吗?」 阿母沉思了半会儿:「那好。不过,你要跟他说不要请太贵的餐厅。万一以后婚事不成,也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欠他太多。」 我立即抗议着:「我没说我要嫁他,只是大家一起吃顿饭而已。」 「如果没有要结婚的打算,那二个人干嘛交往。算了,餐厅决定好了再跟我说吧。」阿母说完即转身走去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楞着。吃顿饭而已,要想的这么复杂吗? 经过那晚阿母的叮嘱之后,我特地找了一间价格中等的店。原本说好要去我公司附近的中餐厅,同事颇推荐他们的猪脚麵线。不料,玉树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临时带我们去一家高级西餐厅吃饭。餐厅内、外的装潢,使用的桌椅和摆设等等,不用看菜单就可以想像价格一定不便宜。我瞧见阿母斥责的眼光,内心忐忑不安,还好妹妹兴奋的蹦蹦跳跳,让气氛缓和不少。 玉树完全没有感受到阿母的不悦,一味热情的介绍着这家餐厅的着名牛排是如何的鲜嫩可口。 我冷冷地说:「我跟你说过我阿母出身农家,不吃牛肉。」 玉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哎呀,我忘了。不打紧,这家的猪排也是很有名,那就点猪排来吃吧。」 饭后,餐厅端上了玉树为阿母预定好的鲜奶油生日蛋糕,儘管我早已准备好古早味蛋糕。他还送了价格不菲的燕窝礼盒给阿母。我不太高兴他自做主张安排了这些,但是看在他的用心,并且花了那么多钱的份上,便在心里原谅他了。 从头到尾,最欢心的便是妹妹了,第一次尝鲜吃到美味的牛排和鲜奶油蛋糕。直嚷嚷下个月她生日那天,还要再来家餐厅。 阿母幽幽地说了句:「这家店的餐点和咖啡口味还可以,不过没有你阿爸在广东时,带我去吃过的西餐厅好吃。可能是咖啡豆的品级不同。」 玉树笑着跟阿母说:「没想到阿姨年轻的时候这么时髦,早就喝过咖啡了啊!」 「嗯,那时台湾还没有开始流行喝这种东西。毕竟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做工的人若是渴了也不能当水喝,价格又昂贵,一般人也喝不起。玉树真是有品味的人,今天真是让你破费了。请我们来这里用餐,还送我这么贵的礼物,真是谢谢你啊。」 整句话,我只听进了华而不实。而玉树则是一脸高兴自满的跟阿母说:「不用客气,我看小妹那么喜欢,等她生日到了,我们再来这里庆生。」 阿母:「小孩子不用吃这么贵的。到时候到我家来,我煮一桌请你。」 「能品尝到阿姨的手艺,那是我的荣幸!」 那晚,阿母问了玉树毕业之后的打算,看是回家经营果园还是留在台北找工作,因为他再过几个月就要从大学毕业。若是他留在台被找工便罢,如果他要回家上班,我们便将面临远距离的恋爱。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家里知道我的家庭环境和赞成我们的交往吗?阿母很直接地指出,我俩家境悬殊,将来我若要结婚,恐怕无法给予太多的嫁妆。虽然我们才交往半年,还没到要论及婚嫁的程度,但是有些事情不能不先提早考虑,否则彼此继续浪费青春也不太好。 没想到玉树回答,他已经打算就跟家里商量来上门提亲。我心想,我们之前根本从未讨论过婚家之事啊!我的情绪十分的复杂,等等回到家阿母不知道会不会怪我怎么没事先知会她要说这么大的事,好让她有心理准备。 他还说对家里的果园没有兴趣,打算在台北一展鸿图,说得眉飞色舞,自信满满。我也深信儘管玉树不靠家中的帮忙,他也可以发展的很好,毕竟大学毕业的人非常少,届时是他挑工作,而不是工作挑他。 33萧家 第三十三章萧家 玉树和我在经过一些小波折之后终于结婚了,婚后生活安排和他当初的承诺却与我的期待相差十万八千里。 如阿母意料中,他父母非常不满意他自由恋爱选择的妻子。我并不清楚其中讨价还价的过程,但结果是他必须回家上班,而我也得辞去电信局这份人人称羡的稳定工作嫁去南部。这个选择令我内心十分纠结,虽然家中有小小杂货店的收入,但是毕竟妹妹仍在就读小学,家里经济少了我的收入,必然大受影响。 阿母说:「我可以把你养大,你就不用担心家里的经济问题。」 在我们结婚之前,有一件事令我心里留下疙瘩。那时我们已经订亲,玉树三番两次地想说服我陪他上旅馆。阿母当年被杨宗仁始乱终弃生下妹妹的行为,使我的成长过程中遭受许多白眼,我很生气他有此不规矩的意图,也觉得他的许品行也许不如我想像中的好。他却说,那是因为他实在太爱我,况且我们已经订婚,都要结婚了没有差。我自然是一再拒绝了他,并且将这事和阿母抱怨。 「阿母,你觉得玉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我之前劝过你,对于感情这种事,不要一下子就傻傻地将心都全交给人家,你有听过我的话吗!现在婚都订了,你却问我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才对啊。」 「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阿母沉默地望着我一会儿,才终于开口说:「如果你真觉得不妥就不要免强,把婚事取消了吧。至于聘金和聘礼我们通通退还给人家。」 我心想这个婚事谈得如此不容易,他为了我不惜惹怒爸妈,而且亲戚朋友和同事都知道了。我于面子和心理上都过意不去,也许是因为玉树真的太爱我了吧,我这样说服自己。最终决定婚礼如期举行。 我从小祈祷,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总是非常羡慕别人家中三代同堂和睦融融的幸福模样。玉树家境优渥,有二个已经出嫁的姊姊和一个未婚的妹妹,婚后我们夫妻住在家里。我幻想着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之后,该会是多幸福美满的模样!但是婚后,我很快地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当初在家宴和婚宴上,二位姊姊们对我十分客气,妹妹对我则是不太搭理。嫁入他家后,他的妹妹便直接表明不喜欢我,讲话经常十分刻薄。 也许是想给我下马威,有次玉树陪公公出门后,小姑当着婆婆的面毫不客气的说:「我原本一直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天仙美女,把我哥迷的七晕八素,还威胁爸妈不让他娶就一辈子都不结婚,把爸妈都吓坏了。结果竟然长得也不怎么样,脚细的跟白鷺鷥一样,也不知道我哥是看上你哪一点,嫁妆少到我都替你觉得不好意思。」 婆婆语气中毫无指责意味的跟小姑说:「进了门就是你大嫂,讲话注意一点,要不然人家若是去跟你哥告状,你哥可要怪我。」 我忍住心中的委屈,收拾起她们吃点心时用的脏盘子:「妈,我把盘子收去厨房洗。」 小姑见我离去,不肯罢休的又说了句:「唉,个性还像个燜葫芦,真没意思。算了,就当家里多请了一个下人。」 士林的亲朋好友以为我嫁入豪门望族,从此过着富贵的生活,孰不知我的日子比一个下人还不如。至少下人每个月还有薪水可拿,我却连薪水都没有,还没有下班时间。我在萧家是那个每天起床最早,和最晚上床的人。 萧氏家族的确是富贾一方,但是指整个家族而言。台南的某条街上的确有许多萧家的產业,但那些分属于玉树的亲戚,况且乡下地方的房价和市区不能相提并论。而萧家一眼无际的果园则是包含住在附近的大伯和二伯家的相邻土地。玉树的祖父在过世后将土地一分为三,分给三个儿子继承。 不过玉树家仍算是有钱人,有几间出租的店面,玉树每个月得去收租。家里有一块不小的果园平时有工人照顾,家中还有养了几条猪、一群鸡、鸭和鹅,吃饭时桌上必有四菜一汤加一碟配饭的小菜,像是醃萝卜乾或是泡菜之类,公公吃菜重咸,没小菜便会发脾气。婆婆的手艺很好,很会做醃製品。 玉树是家中独子,从小养尊处优,在家连一根手指都没用过,过着茶来张口、饭来张口的生活。如果不是我们当初在台北相识,我无法相信他曾自己租屋在外生活过。后来才知道,他在台北的一切都是慧君的妈妈,也就是玉树的表姨母将他的生活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连脏衣服都是拿去给表姨洗。 我每日一早,在鸡啼时便起床去餵家中的牲畜,再进厨房准备所有人的早餐,然后得准备一盆温水端去给丈夫洗脸。待大家用餐完毕整理好厨房,我还得去果园帮忙,像是浇水、拔杂草等等杂务。虽然我从小便得帮阿母顾摊子,但是这种劳力活,我却不曾做过。每日累到腰酸背痛,等到终于上了床,还不能睡觉休息,得伺候我的丈夫,满足他的性需求。 我和玉树抱怨辛苦想得到一点鼓励和安慰,他却不以为然地说:「谁叫你自己要那么认真!我妈交代的事,是有多难?马马虎虎随便做一下,有得交代就好了。」 「马马虎虎,你倒是教我如何马马虎虎?你根本从没做过这些事,只会说风凉话。」 「我好心给你建议,你却骂我说风凉话。不然我跟阿母说不要叫你去做那些事,把佣人请回来。」 「你不要去跟妈乱说什么!我可没说我不要做。所以,我嫁过来之前,那些事是由下人在做?」 「对啊,不如你以为呢?我妹妹才不可能去管那些噁心的猪。不想理你,我要睡觉了。」他翻过身去,生气闷气。 玉树的妹妹每天不用做任何事,整日打扮的漂漂亮亮,不是和哪位朋友出去玩,就是去约会,头发和指甲也是固定去给人做。婆婆当初教我做家事时,还假装欣慰的说她以前有多辛苦,如今有我这个媳妇帮忙她终于好命了,原来那些事原本都是下人在做。 儘管心中感到委屈,日子很辛苦,我仍努力尽好本分,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公婆的肯定。台湾人一向颇为迷信,对于养猪是很讲究的,听家里果园的工人说,家中有请风水师来看过猪舍的地点,猪若养的肥肥胖胖,代表家里运势好、若是猪养不肥、或是死了,则代表家运衰弱,是很不好的兆头。许多养猪户,在猪圈上贴有「治猪瘟符」、「保猪胎符」等。我才嫁进萧家不久,很担心家中的猪长的不好,公婆会觉得自己带来霉运。为了让家里的猪仔快快长大,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再去巡一次猪隻、确定猪有吃饱,才安心上床睡觉。 嫁过去萧家,因为压力加上劳累,我的裤头都变松了许多。所幸半年多后,我的肚皮有了好消息,我怀孕了。当医生告知我怀上双胞胎的时候,我想到阿爸出生时便被家人送养的双胞胎弟弟,看来我真的是阿爸和阿母的亲生女儿,不是捡来的孩子。 婆婆怕我在厨房用刀会动了胎气,便免去我煮饭的差事,不用煮饭,但是仍要洗碗。家里因此请了一位下人来帮忙,听说就是之前因为我嫁进门而被开除那位。 厨房的差事免了,但是我仍要去果园帮忙,身体上虽然感到加倍劳累,但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和人说说几句话的时候,儘管只能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没过几个月,怀着双胞胎的肚子已经大的离谱。到了怀孕后期,我行动更是非常不便,睡觉时怎么躺都不舒服,连剪脚指甲都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感觉自己像猪圈中即将要生產的母猪。 预產期的前一个月,婆婆和阿母讲好我在婆家坐月子,阿母因此特地南下,风尘僕僕地带着一隻鸡、菓子和几件出生婴儿用的衣物来探望我。 34阿母来访 第三十四章阿母来访 阿母因远道而来,留宿萧家一晚。她说有话要与我讲,进了客房之后却不发一语,表情看着我十分不捨的模样。 「阿母,你刚刚不是说有事要与我讲?」 「你怎么成变成这副模样?」 我笑着说:「我是不是胖了许多,跟条母猪似的,很难看?」 阿母皱起眉头,生气地说:「我是指你怎么水肿的那么严重,你都没在照镜子吗?你现在去照照那旁边的镜子。你看看你的脸浮肿成这样,眼袋那么大,脚也肿得跟猪脚似的,那表示你的身体出了问题。若不是营养不均衡就是休息不够。你的丈夫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他不知道女人生小孩是多危险的事情吗!我大姊当初就是生小孩难產死的,连小孩也一起死掉。你还怀着生胞胎,身体状况看起来这么差,到时候不知道要怎么生!」 阿母的一番话,戳到了我的痛处,内心深处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眼泪当场簌簌地掉了下来。我自结婚以来,满腹的苦水无人可诉苦。嫁来台南后,举目无亲又没机会结交任何新朋友。我不敢浪费钱打长途电话和以前的好同事聊天,不敢跟阿母说我的委屈,怕她担心。白日做工,晚上又睡不好,每日腰酸背痛。每日晨起看着枕边的丈夫熟睡的像条死猪似的,我内心常常燃起一把莫名的火。 「走,你现在回房去收拾行李,等等就跟我回台北。」阿母生气地催促着。 我虽感到委屈,却不敢这样就回娘家,赶紧安抚她说:「阿母你不要这么激动,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啦。」 「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生小孩还更紧要的,你跟我出来!」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公公和玉树的面前。那时婆婆难得地在厨房和下人一起准备午餐,公公和玉树在客厅悠间地坐着聊天,瞧见阿母扯着我的手急急到来,不解地望着我们。 公公先开口:「亲家母,为你准备的客房还可以吧?我的查某人在厨房准备午餐,应该差不多可以吃了。」 「也好。我现在先让爱芬去简单收拾一些行李。等等我们吃饱饭,再请玉树送我们去车站。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以前我们家里穷吃得不好,因此我没把女儿的底子养好。好在,还有一个月才是预產期,一切还来得及。我今天就把她接回台北照顾,等她坐完月子,玉树再来接他的老婆和孩子吧!」阿母一口气把话说完,便又催促我先去打包行李。 公公赶紧站了起来,先是用手肘推了玉树一把:「还不快一点去厨房叫你妈出来!」一边对阿母说:「亲家母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是怪我们没把爱芬照顾好吗?」 阿母冷眼回说:「我哪敢。亲家公您方才是没听清楚吗?我明明刚刚就已经解释了,是我的不对没把她的底子打好。我家虽然不如你们有钱,不过至少还养得起她。」 此时婆婆已经从厨房快步走过来:「哎呀,亲家母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玉树是我们的独子,爱芬肚子里的小孩是我们的金孙,我们怎么会不照顾好她呢。肚子饿的时候比较容易上火,有什么事我们边说边聊,慢慢说。」 婆婆走过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要去入座:「爱芬啊,快请你阿母入座吃饭啊?」 我:「阿母,先吃饭啦。」 玉树:「是啊,阿母。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我们吃饱后再慢慢聊。」 后来,萧玉树的父母再三向阿母保证会好好照顾我,阿母才放心地回台北去。 生双胞胎时,阵痛加上生產的过程,我足足折腾了快二天,才生下了一对健康的龙凤胎。多亏了当初阿母南下看我时,发了一场飆。在生產前的一个月,我得以每天吃得好、睡到饱,养足了体力,否则我肯定会昏倒在生產台上。生小孩真是一件非常需要良好体力的事。 玉树在谈恋爱时,是个很不错的男友,结婚后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他虽是个富家子,其实仅是个空壳子,经济大权都掌握在父母手里。每个月领的薪水根本都不够他一个人花,常常和朋友出去吃个几顿饭就用光了,婚前和婚后的消费习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有了孩子以后,也没改善多少。 我想起几年前玉树帮阿母庆生时,阿母说咖啡是个华而不实的饮料,是有钱人用来炫富、装优雅用的,而萧玉树就像是那杯咖啡! 有了双胞胎之后,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不堪,常常忙的晕头转向。他每天下班回家之后,仅逗弄小孩二三下便坐在客厅优间的看报纸等吃饭,从不主动帮忙照顾小孩。 我的奶水,很快就不够餵饱二个孩子。双胞胎总是差不多时间哭闹,我曾开口要求玉树帮忙餵奶,被婆婆听到,她立刻酸溜溜地说:「现在的女人也真是太过好命了吧,我以前哪敢指使丈夫帮我顾小孩。男人辛苦在外工作,女人在家就该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让丈夫早、晚都不能休息一下,是想累死人啊!」 还好说话尖酸刻薄的小姑,几个月前已订了亲,忙着和未婚夫谈恋爱,经常不在家也没空理我。阿母来探望我那次,小姑也因为晚归没遇上。隔日小姑中午起床时,阿母已经坐早班车回台北去了,否则真不知道会是哪种场面! 那夜,玉树与我又为了生活琐碎小事吵了起来。 「我昨天不是交代你,下班时要买奶粉回家,你又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我到店里时,才发现皮夹中的钱不够买奶粉,你等等去跟妈妈要钱买奶粉。」 「要去,你自己去!我平常都没跟你伸手拿家用,你竟然连买奶粉的钱都没有。我自己可以省,但是小孩子该花的钱,是没办法省的。」 他面露不耐烦:「因为要月底了嘛。过几天,我不就又有钱了。你就去跟妈拿,她不可能不给你钱买奶粉吧。」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们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孩子要养了。你花钱的习惯必须改一改,不能再三天两头的和朋友出去吃饭,也不要随便充大爷请人家吃饭。」 「你不用上班待在家里当少奶奶,吃饭都在家里,也不用花钱,当然不需要什么生活费。我上班那么辛苦,偶而找朋友出去吃饭透透气,就算过分了吗?我还不能花我自己赚的钱啊,囉嗦个什么东西。」 我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你每天都是睡饱了才去店里上班,下午也经常翘班去跟朋友打牌,有什么辛苦而言?我每天都关在这个家中,我才是真正需要透气的那个人!」 「我口才没有你好,说不过你。我现在就自己去跟妈拿钱,你满意了吧!」说完,他走出房,大力地甩门,把孩子都吓哭了。我的脸庞,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透。 35分手的决心 第三十六章分手的决心 玉树是个被妈妈和佣人伺候长大的大少爷,根本完全无法理解我的辛劳和离乡背井的苦闷。我总是鼓励自己,这些不友善的对待会随着我的努力慢慢改善,公婆会看到我的好,孩子会长大,会变得较容易照顾。儘管我们夫妻常常吵吵闹闹,但是每对夫妻都是这样磨合着过来的吧! 自从讨厌的小姑嫁人后,我的压力已经少了许多,不再需要每天忍受她的冷嘲热讽。四岁多的双胞胎们,在我忙碌时也能互相娱乐许久,不会一直哭闹吵着要我陪。公婆虽然对我的态度仍然极差,总是百般挑剔,但是至少还算疼爱孙子们。等孩子再大一点,我就有靠山了。 当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生活终会渐入佳境时,发生一件令我十分难堪的事,我竟然得到了脏病。 我不敢置信地询问着那位曾经帮婆婆接生,也负责帮我接生的妇產科医生:「医生,你说我得到的这个病,会不会是因为我的清洁卫生没做好,所以才生病?」 医生板脸说:「这个病是经过性行为才会得到的,所以你老公也必须接受治疗。你明天就把你老公叫过来陪你一起看病,让我来好好骂骂他,怎么可以这么脏,把老婆害成这样。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真是乱来!」 听到医生宣布我得到性病的这个消息,我感到震惊、伤心、委屈、失望与害怕。我突然觉得发现,这些年我活得如此窝囊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我将医生的话当着爸妈的面,转达给丈夫听时,他气愤地否认:「胡说八道,我才没有病。一定是那死老头搞错了,真是莫名其妙,他早该退休了。」 「你既然说自己没生病,那干嘛不敢跟我一起去医院给医生看!」 「我健健康康的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看生,你以为我整天间间不用上班吗?」 我转身朝着公婆说:「爸、妈,玉树做出对不起我的事,还害我得到脏病。你们不说句公道话吗?」 公公铁青着脸,不发一语。婆婆竟讽刺地说:「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谁知道这个病是怎么一回事!」 「妈!」玉树惊呼一声,似乎比我还惊讶婆婆会说出这种话。 我感觉气到身体都在发着抖:「萧玉树,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我清清白白的处女身嫁给你。每天都待在家里,哪里都没有去。我得了这个病,不是你造成的,还有谁!医生说梅毒严重的话,你的心、脑,还有全身的器官都会造成损害,眼睛有可能会先瞎掉,甚至会死掉。你要不要去治疗,随便你!」 原本帮着丈夫说话的婆婆,听到这话才立即紧张了起来:「玉树,不然你明天还是去看医生一下好了。那并,严重起来可是会死人的。」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我没有生病。」他仍坚不承认。 公公这时怒骂了一句:「叫你去就去。你明天敢不去的话,就给我试试看。」 翌日,医生把玉树臭骂了一顿。他早知道自己得了病,而且已在别的诊所接受治疗中。明知性病会传染,他竟还不顾我的健康,没使用保险套,真是可恶至极。我因为羞于啟齿,一直不好意思去看医生,因此病情已经有些严重,得接受好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治疗。所幸医师医术高超,用药不久后,病情明显改善许多。 我无法原谅玉树背叛我们的婚姻,害我染病。更无法忍受,婆婆竟然还侮辱我、责怪我:「玉树是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丈夫有外遇的话,当老婆的也应该检讨看看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会让老公的心没放在家里。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被你逼到总是往外跑。」 我终于不想再继续忍耐了,这些年我尽心尽力扮演好媳妇、妻子和人母的角色,始终没有得到半分的认可,于是我顶嘴说:「妈,你的意思是,假若今天换作是我红杏出墙才得到这个脏病的话,那么玉树应该检讨是自己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吗?」 婆婆大概是太惊讶我竟敢顶嘴,瞠目结舌地瞧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玉树赶紧试着缓和气氛:「爱芬,妈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在这里跟你道歉,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去酒家乱来了。」 婆婆这时一手指着我,激动地对着玉树说:「她!你老婆刚刚对我说什么,你有没有听到,这就是你找到的好媳妇?」 玉树:「妈,你不要再说了啦!」 我接着丢了一个更大的震撼弹:「萧玉树,这几天我想清楚了,我们离婚吧,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等我们离婚,你就可以把那个骯脏的妓女娶回家,做恩爱的夫妻,也许她符合你妈要的条件。」 婆婆大声喊着:「反了,你老婆反了,竟然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还要闹离婚。你还不好好教训她!」 玉树:「妈,我拜託你,不要再火上添油了!」 「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娶这个女人,你看看现在她是怎么对我的!」 我没兴趣看他们母子的闹剧,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去看孩子了。」便走出客厅,不再理会他们。 丈夫背叛婚姻的行为,于我们的婚姻有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决定离开这个地狱般的萧家。也许是心境变了,我突然变得一点也不惧怕公婆了。以前觉得他们很有威严,在他们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现在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 萧玉树拒绝了我提出的离婚要求,他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气话,我表面上不吵不闹,但其实已经下定决心。我偷偷东攒西攒的努力地存够回台北的车票钱,并在回医院复诊时,请问医生他是否有熟识的同业在台北开业,接着跟他多拿了一个月的药之后,便带着双胞胎逃回到娘家。 36故人 第三十六章故人 阿母听了我这些年的委屈和我的决定之后,仅说:「你就是个性太倔。当初跟你说如果觉得没有很确定,这个婚就不要结,你硬是要结。现在还多了二个小孩子,若是离了婚小孩怎么办?萧家是不可能把小孩交给你的。这件事,你自己想清楚了?」 隔了几天,玉树找上门赔罪:「这件事是我的错。你之前说要离婚,我就当你是说气话。都过了好几天,你气若消了差不多,就跟我回家去吧。我爸妈已经不太高兴你待在娘家太多天了。」 都到这种地步了,萧玉树竟然还想拿他爸妈来压我,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真是太可笑了,我已经要跟你离婚了,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爸妈怎么想吗?这些年来,你爸妈对我总是态度恶劣,动不动就用言语羞辱我,我过得比家中的狗都还不如。这些情况你全部看在眼里的,却只会叫我忍,从不关心我的感受。双胞胎出生后,你也都不帮忙带孩子,只顾自己在外面快活,常常玩到深夜才回家,如今还在外面玩女人。这个婚姻,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我留恋的地方了。就算死,我也不会跟你回家,我要跟你离婚。」 他态度轻佻地说:「那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要不然我以后薪水都交你管,若是我妈对你再态度不好,我就说说她,这样可以了吧?」 「我被你们萧家折磨得还不够吗?我要离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的。」 他眼看威胁利诱政策无效,便决定改拖延战术:「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答应跟你离婚的。你心情不好,那就多待在娘家待一阵子吧。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 在夜深人静时,我也曾试着理性地回想这段婚姻是否还值得挽救,但是除了孩子们,实在想不出一丝一毫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在萧家的那数年,我卑微到完全失去了自我,那些有形的和无形的压力令我喘不过气来,积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像是被人掐着我的喉咙似的,令人感到窒息。若再回萧家,我是一分鐘都活不下去了。 但是回到娘家后,却有另一个坏消息。结婚时,我因为担心家中的经济,将所有的存款一毛不留的全数交给阿母。虽嫁入豪门,实际上想买一件新衣裳的钱,都得伸手跟婆婆拿。原本以为经济上可以先依靠阿母一阵子,等找到工作重新开始。没想到阿母竟然也是毫无存款。几年前,她被人倒会、骗钱的经歷,在经济宽裕后已经被她忘得一乾二净。这些梦靨,竟然又重复一遍。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靂,雪上加霜,我感到无比地愤怒和悲伤。我可以省着吃,但是孩子们该怎么办? 这个痛苦的离婚过程拖了半年多,我才终于重获自由之身,代价是我必需狠心放弃孩子们的扶养权。女人找工作原本就不容易,面试官一听我这几年是家庭主妇,都当场对我表示他们要找有经验的人。家中小小杂货的收入,实在养不起我们五个人。 我没条件让孩子们过上衣食不缺的日子,更没钱请律师去帮我争取扶养权,还给萧家是对孩子们最好的选择。萧玉树来接孩子的那一天,我压抑着泪水,强顏欢笑的骗孩子说爸爸要带他们出门玩。想到他们晚上睡觉时要找我的情景,我便心痛得难以入眠。我经常搂着他们留下的衣物,闻着上面的味道才得以入睡。 离婚后,萧家拒绝接听我的来电,不让我与孩子联系。我只能试着透过以前在电信局的旧同事慧君,来探听孩子们的消息,但是她听到的消息也是有限。 我好恨萧家,好恨萧玉树。不过老天有眼,萧家在我离开后没二年,便衰败了。从富贾一方,变成了小门小户。 听慧君说,前小姑的丈夫游说萧家一起集资做土地买卖,说是土地买卖的巨大利润可以抵过卖一整年的水果。不料卖方是诈骗犯,连同代书一起誆骗,导致萧家损失惨重。发现被骗后虽然立刻报警,但是歹徒早已捲款逃出国,警察根本无能为力。 萧家怪罪并怀疑前小姑的丈夫有隐瞒对方身分的嫌疑,断绝了和女儿及亲家的往来。慧君虽不知他们到底投入多少钱,但是萧家除了房子有保住,被迫卖掉果园和数间店面,可见损失惨重。 萧玉树没了公子哥的身份,离家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听到萧家的落魄的消息,我心情复杂忧喜参半。喜的是他们以前嫌我家穷看不起我,如今他们与我半斤八两。忧的是,希望孩子的生活没受太大影响。 我求职处处碰壁,最后终于在一家印刷厂商找到了工作。面试当天的面试官是老闆和他的妻子。我一进办公室之后,老闆娘便直盯着我瞧着,虽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老闆娘问我:「徐小姐,请问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他们是做什么的?」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我的母亲叫做徐曹碧吟,我们家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 老闆娘:「你阿爸是不是叫徐子乾?」 「您认识我阿爸吗?」 老闆娘脸上露出像是中了彩卷般的笑容,朝着她的丈夫说:「我就想应该错不了,果然是她!刚刚她一走进办公室,我就觉得她长的真像她爷爷。」 「我爷爷?」我对爷爷没有丝毫的记忆,听说那年我爸妈从中国回到台湾不久后,爷爷就往生了。我心想难道是爷爷奶奶的故人,但是看她的年纪也不过是比我妈小几岁而已。 老闆:「也算是有缘,那就这么决定吧。徐小姐,你方便何时开始来上班?」 我满腹疑惑:「我被录取了?……」 老闆娘这才对我解释:「我是你小时候的保母,丽玉阿姨啊,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我虽依稀记得小时候曾有保母照顾,但当时年纪太小根本记不得对方的名字和长相,又不好意思让她太过失望:「嗯,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老闆对着我俩说:「上班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就好好聊聊,我先去忙了。」 「谢谢。」 她开心的笑着:「我以前多疼你啊!算一算,你应该都快三十了,结婚生小孩了吧?」 我犹豫了一会,遂把我不堪的婚姻经歷都告诉丽玉阿姨。 她听了之后眼里尽是心疼,十分替我打抱不平。直说当初我阿爸是一位多好心、多能干的生意人,如果他还活着,或是我的爷爷可以长寿一点,我前夫的家人哪敢瞧不起我。她接着又问:「那你大伯他们一家呢,你的那些堂兄们没人替你去替你出头吗?就算他们和你妈没往来了,毕竟你总是徐家的妹子啊,也得看在你过世爸爸的面子上,照顾你一点吧!」 我摇了摇头:「我妈改嫁、悔婚回家后没多久,大伯一家就突然搬走了,之后便毫无音讯。」 丽玉阿姨感慨地诉说起往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你妈说起过,我阿母曾是你妈妈的保母,这也是我后来到你家做事的原因。我很小的时候,偶而会去你的外公、外婆家找我妈。你外婆人很好,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她给我几块桃麻猪油糕带回家。那糕点糯软细腻,香喷喷的滋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过最好吃的零嘴。没想到你妈的命怎么这么苦!」 她叙述着往事,表情是如此的感伤。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我该宽慰她,还是应该她来安慰我。后来她又询问家中杂货店的情况等等。我在提到妹妹的事之时,仅模模糊糊的点到为止,她似乎也感到我的为难,便没有细问。 我在印刷公司开始了朝九晚五的规律日子,试着变回一个有尊严的人般地活着。然而那些痛苦的回忆,时常从我的脑中偷偷跳出来偷袭我。当吃饭时,阿母让我多夹一块肉,我想到在萧家每当我一举箸,萧母锐利的眼光便扫射过来。住家附近明明没有人养鸡,我却时常在睡梦中被鸡啼声唤醒,偶而则是听到婴儿的哭声。当我真正清醒后,却什么也听不到了。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多后才渐渐好转。 37我扯了一个谎 第三十七章我扯了一个谎 我扯了一个谎,也许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刻意说谎,只是没有说了全部的事实而已。然而这个错误却折磨了我十馀年,也是我第二段婚姻失败的原因之一。 林孝儒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们是经由工作认识。初相识之时,他在任职的公司还只是小小的基层员工,经常帮主管跑腿印製一些文件。印刷產品需要和客人校稿、讨论排版、和纸张的选择等等问题,我们因业务上的关係接触频繁,渐渐地熟了起来。 他看起来年纪与我相当,与我们同龄之人,多半都结婚且有小孩了,我很自然地把他当成有妇之夫,跟他保持适当的距离。直到那天我去他公司取款,礼貌地和他聊了一会儿,他的同事竟误会了我们的关係。 林孝儒的同事:「哎呀小林,原来你偷偷藏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友啊,难怪前一阵子要介绍你去相亲,你都不去。赶快招来,你们交往多久了啊,何时请喝喜酒?」 他急忙地解释:「你们不要误会了。她是印刷公司那边过来取款的徐小姐,我都不知道人家有没有老公,你们不要乱说话吓到人了。」 我当时也没多想,脱口而出:「我没有老公!」 他的同事起鬨说:「你看,人家已经回答是单身了。刚好午餐时间要到了,你还不赶快请人家吃顿饭。」 我满脸通红推辞说:「不用了。」 林孝儒悄声地说:「徐小姐,你就算好心帮帮我吧。你看我那群同事,如果你今天不让我请吃饭,他们可不会放过我的,拜託拜託……」 我囁嚅地说:「那好吧。不过你不用请我,我等等自己付钱就可以了。」 「太好了,谢谢。」林孝儒感激地望着我,然后像是以胜利者之姿的大声跟同事说:「我这就请徐小姐去吃饭,算是替你们没有礼貌的行为道歉!」 我们于是在同事们的欢呼中离开了办公室。 林孝儒原来是与我同年。他生于贫苦的家庭,家中有八个姊弟,一个姊姊和六个弟弟,爸爸是水泥工。他上头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因为身为长男自觉责任很重大,靠着苦读拿到奖学金而得到大学学位。还在就学之时,便努力半工半读,毕业后更有如拼命三郎,白天在钢筋水泥公司上班,晚上在瓦斯行兼差送瓦斯,直到最小的弟弟今年也进入专科就读之后,他才听从父母的话,辞去兼差。这些年因为分担家中的经济重担,所以耽误了婚姻大事。 我们交往的过程很顺利,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凡事都挺尊重我的意见,父母也很和蔼可亲。孝儒的弟弟们对这位像父亲一样的大哥非常尊敬,对我亦很好。交往期间我曾好几次想跟他提起,曾经离过婚的事,但是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母和丽玉阿姨百般的劝阻,都说我应该趁着年轻替自己着想,提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非但无济于事,还有可能坏了我的姻缘,一辈子嫁不出去。至于孩子们可以等到他们大一点,懂事的时候再想办法去相认。我反覆犹豫着无法做出决定,很怕说出这个事实之后他会与我分手。 由于我们都已年近三十,稳定交往之后,他爸妈时常催促着我们可以考虑结婚了。一方面是他的大弟已经有位论及婚嫁的女友,碍于大哥还没结婚,一直将婚事拖着。 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之下,我们订婚了。在结婚的前夕,我因为良心不安,终于决定将离过婚这件事告知于他。阿母因此发了一顿脾气,骂我笨,还说有哪个男人会不在乎这种事,这婚肯定结不成了。 婚礼出乎意料的如期地举行,婚后我问他:「你是因为爱我,所以决定娶我,还是因为不想取消婚礼,才勉强娶我的。」 他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仅说:「既然都已经结婚了,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件事,没有意义。」 也许是他模稜两可的答覆,始终令我觉得他是因为被逼上梁山,不是心甘情愿地结这个婚。婚后,我总是忍不住的把他跟我的前夫萧玉树来做比较,例如,看到他喝温水时我想到萧玉树喜欢喝冷水,尤其是加冰块的冷水;他吃得很节俭能感到饱足就好,萧玉树则是对吃的很讲究,喜欢精緻的美食;萧玉树当初藉口工作忙碌,其实去找女人,每当孝儒晚归时,我便忍不住的怀疑,他是不是有小三了。 孝儒在公司的职位一路爬升,渐渐地需要加班和应酬,我心中的怀疑和不安也跟着加深。这些不安的思绪,像是蚂蚁啃食般的,一点一滴地啃咬着我的心。 印刷厂的客户之中,有间广告公司曾几次想要挖角,我在女儿们都进入小学之后,决定转换跑道,儘管丽玉阿姨苦口婆心的劝我应以家庭为重,她说:「爱芬,虽然广告公司的薪水很好,我并没办法付你这么高的薪水,但是你在我这上班多方便,有时候需要接小孩,我就让你早走。新的职务可能还需要加班,女人还是应该以家庭为重啊。」 「丽玉阿姨,谢谢你的关心。我就是因为之前顾及女儿们还小,所以才拖到她们两个都上小学之后才换工作。真的很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但是我若不把握这次最后的机会,以后我太老了就没别的公司要了。」我没说虽然有时候公司让我早退,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加班可从没有拿过加班费。 丽玉阿姨仍不肯放弃地劝说:「孝儒现在已经当课长了,薪水应该不错。听说你们都买投资房了,你何必这么拼命地想要赚钱呢?我媳妇和我女儿都是家庭主妇,在家顾小孩多好!」 「丽玉阿姨,你不要再劝我了。换新工作这件事,我和孝儒商量过,他也很支持我去做我想要的事。」 我心想,我已经试过以家庭为重的生活方式了,结果换来的是一无所有,我绝对不会再傻一次。 我从努力的工作和主动加班赚钱来增加安全感,这世上只有钱才是最可靠。妹妹也在孝儒的介绍下,嫁给一位他公司的大客户,过上豪门少奶奶的生活。生活水平提升,银行的存款数字也增加了,我们夫妻除了共同居住的房子之后,还经友人介绍在台中投资了一些房地產,几年来价格翻倍。然而我们夫妻间的争吵也渐渐地变为频繁,常常是因为小孩子的问题。 孝儒生气地指责:「你身为母亲,学校的运动会和家长会怎么可以都不去参加,小孩子的功课也都没在盯着,你这样算什么合格的母亲!」 「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学校,我也有工作啊。」 「你说那是什么话,你的薪水跟我的能比吗!我是襄理,每天有忙不完的会要开,底下有多少人要管。你的时间比较弹性,和主管请几个小时的假就好了,我不信他们会不让你请假。」 「这和公司肯不肯让我请假没有关係,公司会觉得我不重视这份工作,会影响我的升迁和加薪的机会。」 我们的吵架总是以冷战结束。以前,不管我加班到多晚,孝儒总是会开车来接我,有时候女儿也会一起来。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自己搭计程车回家。他应酬完回到家的时候,身上常夹杂着酒味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日,当我接到那通告密孝儒有小三的电话时,脑中想起了当年萧玉树的背叛和萧母的欺凌,我的理智瞬间断了线,我绝不再让任何人可以随意地欺负、践踏我的人生。我带着女儿们赶到孝儒公司度假之处,在大庭广眾之下给那个狐狸精好看,赏了她一巴掌,而我的丈夫竟然为了那贱女人与我拳脚相向。 我一直以为孝儒和我有着共同的目标,努力追求财富,都是为了让家人可以过着优渥安稳的生活。我们婚后,孝儒仍帮最小的二位弟弟付学费,我也都没有意见,可是我却再一次的被男人背叛了。我不懂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我跑去公司求孝儒的主管为我主持公道,也求林家人给我个说法,他们却只会要我忍! 亲友们都劝说:「孝儒又没有说要离婚,他还是有照顾孩子啊。只要你撑下去,外面的女人迟早会等不了和他散了。」 凭什么,身为女人就该忍气吞声? 在我决定提出离婚的那一天,林孝儒说:「我跟你说过,我不会拋弃这个家,你真的要走到这个地步?」 「但是你也不会离开那个女人,是不是?」 「你不要又扯到别人身上。」 我哀伤的表示:「那是我的错吗?你是不是当初从一开始,是因为帖子已经发出去了,觉得骑虎难下,被迫和我结婚?如果我当初是清清白白的嫁给你,你还会这样糟蹋我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越扯越远了。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终于,我们离婚了。 38反芻悲观 第三十八章反芻悲观 将日记归还给妈妈那天,我们母女一直聊到深夜。妈妈说了不少关于外婆,还有她前夫的事,之后我连续失眠好多天。每每躺在床上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想起外婆和妈妈的经歷过的事。 外婆的一生是如此的戏剧化,电视上苦情连续剧的女主角可能过得都还没她精彩。她出生于贫困,成长于富有的家庭,并嫁得一个好老公,如果不是战争摧毁了她的家,她后来也不会经歷这么多的苦难。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总是看起来如此的安详与平静,从未听她抱怨过人生。在读过她的日记之后,我实在很好奇,她的心境转换过程。 同学们家中和外婆同龄的祖辈,几乎也都是苦过来的。常听到那些长辈们一天到晚和儿孙们抱怨年轻时吃的苦:「都是为了养大你们,我年轻时才会吃那么多苦……」,三不五时和子孙们情绪勒索,我却从未从外婆那听过类似的抱怨话语。 我猜想着,外婆是因为已经看破人生的苦,才得以对任何事都如此处之泰然,还是因为她早已心死? 她的第一段婚姻,是心甘情愿的接受养父母安排,可惜夫妻缘分不够。第二段婚姻是被婆家的大伯设计,她不顾世俗的眼光勇敢的悔婚,甚至后来发现怀孕,也不愿回到那段婚姻。我实在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令外婆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可惜我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最后,她终于拥有选择权的一段自由恋爱,却是遇到狼心狗肺的杨宗仁。她明明可以轻易地从卖酱油的陈氏亲戚得知杨宗仁落脚之处,带着女儿去找那个负心汉索取应得的扶养费,她却从没这么做。不管再怎么辛苦,她也不低头去求那人! 记得我妈曾说过,外婆曾有一次在顾摊贩的时候晕倒了,她的脸色惨白的吓人,裤子沾满了血吓坏眾人。麵摊老闆帮忙叫来医生,医生说外婆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经血不止,后来只好跟人借钱买药以及较营养的食物,情况才好转。 妈妈曾抱怨,都是因为外婆不会理财,才导致外公留下来的鉅额存款,还有她婚前几乎全交给外婆支配的薪水,都没有好好的存下来。这也许要怪曹家当初从没教外婆要如何理财,而我的外公又太把妻子当成宝,凡事都不用她动手。另外也是外婆个性的关係吧。 记得外婆曾跟我说过:「人两脚,而钱有四隻脚,人追钱很难够用就好」,可见外婆对于财富这件事看得不重。 妈妈又恨为何外婆当初没有守寡,男人一个接一个的换,才使她如此令人看不起。然而,一个女人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何错? 我反而很佩服外婆能勇敢地追求爱情,只可惜眼光不好。当然这也许是立场的不同吧,因为外婆的关係,妈妈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许多冷言冷语和白眼。我则是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这件事,从未经歷过妈妈受的苦。 照理说,我妈的个性应该跟外婆一样很勇敢独立才对啊!她小时候都敢当街去揍霸凌她的小孩,为何嫁给萧玉树之后,任凭婆婆和毒菇欺负她?她当初若在婆婆的面前,直接赏那个不敬的小姑几个巴掌,看她们敢不敢一直欺负她!对于那些欺善怕恶的人,有时候就是要比她们更兇才行,否则软土便会被深耕。 我妈总是怪外婆不体面的过去,还有她自己离过婚的关係,间接和直接地导致她的第二段婚姻也是离婚收场。这个想法实在是自欺欺人,因为我爸的特助也是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儿子一起生活。他们的婚姻走不下去,最大的因素是他们当年都只顾着赚钱,忘了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吧。 其实妈妈离婚后,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衣服就去逛街。退休之后过得更随心所欲,靠着两间房的租屋收入,教土风舞也只是兴趣,每当热心的里长举办进香团活动时,妈妈都是第一个报名,没有后顾之忧。这种生活,不知多少人称羡。但是她却终日鬱鬱寡欢,动不动就总是抱怨过去的不愉快人生经歷,是自己不放过自己! 欧文耐心、安静的听了我一个人嘮嘮叨叨许久之后,体贴的递过一杯水:「我觉得你也是想太多了,你妈妈选择不快乐的过日子,那是她的事情,她必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懂这个道理,只是我偶而还是会觉得很烦,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被她的负面思想影响。」 「你今天的黑眼圈真的有一点严重,你到底有几天没睡好觉了?我这个大病初癒的人,脸色都比你好看太多,睡眠不足也是会影响心情的。」 「你不用担心,明天是周末,我再好好补眠就好了。对了,你昨天在电话上说有件事要问我,是什么事啊,是关于你被猎人头公司挖角的事吗?」 欧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想他大概仍在犹豫,毕竟现在的老闆是他大学的学长。他当初从国外回来时,对方二话不说直接聘请他到公司上班,也因此欧文一直忍耐公司好几年来只帮他加过二次薪。我于是鼓励他:「我觉得你也帮学长工作这么多年,人情也算还够了,不妨试试到新公司看看!」 结果欧文说:「我今天已经把对方公司开的薪水告诉学长,他说和会计部门讨论之后周一给我答覆,我不是要跟你讨论工作的事。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去好好睡一觉,我的事不急,改天再聊吧!」他像摸小狗似的摸了一下我的头。 「其实,我还想到一件事想跟你说。」 欧文换了个坐姿,脸上有些对我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已经说了这么多,还没说过吗?好吧,你还想说些什么?」 「我记得以前读过一个心理医生的文章,像是我妈这种人的行为叫做反芻悲观,受害者过度沉溺于发生过的负面事件,不断反覆的回想,让自己陷入一种悲伤、愤怒、焦虑的状态,长期下来会对自己变得消极还有容易得到躁鬱症或是忧鬱症,我觉得我妈就是躁鬱症。」 「那你妈有可能去看心理医生吗?」 我大呼:「当然不可能!她那种年纪的人觉得看心理医生是非常丢脸的事,几乎跟叫他们裸体走在路上是相同的。」 欧文苦笑着:「所以你想这些事,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至少我知道问题点在哪里,只是无法解决问题而已。」 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画面显示是阿姨的来电,大概是我妈将发现外婆日记的事告诉她了。 我无奈地看了欧文一眼:「是我阿姨的来电,这下大概要讲一个小时了!」 年纪大的长辈们有一个可怕的通病,就是跟他们讲电话肯定都是半小时起跳,可能是他们手上有太多间暇的时间。而谈话的内容,常常有一半都是重复说过的话题。 欧文拿起了身旁的平板电脑比了比,表示他要看剧去了。我先是喝了一口刚刚欧文递给我的水润喉,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彷彿受刑人准备接受行刑似的,壮烈了按下手机接听键。 「喂,阿姨你好。」我眼角的馀光瞥到欧文拿起了平板电脑,看起了电视影集,真是羡慕。 39三个月,还是一辈子? 第三十九章三个月,还是一辈子? 我瞧了一眼墙上的时鐘,阿姨和我已经聊了超过一个小时!儘管我已经一直见缝插针的提醒她,可以自己看外婆的日记就好了,实在不需要一直问我。很明显地,我妈已经跟她说过所有的内容,她只是跟我反覆讨论和确定我妈说过的话。 欧文在我讲电话的期间,进出法兰克的房间数次,真好奇父子二人不知道在聊什么? 「好的阿姨。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先去我妈家拿日记,然后再送去你家。现在时间太晚,你也该休息了。」其实是我想休息了。 「好,那阿姨就先谢谢你了。不过明天也不用太早啦,你知道阿姨都很晚才起床。你若太早来,我还在睡觉。」 「没关係。姨丈不是都习惯早起吗,我将日记拿给他就好了。」就是遇不上才好呀。 「我是想说你要不要中午来好了,我请你去附近餐厅吃饭,看看你要不要顺便带你妈妈一起过来?」 「不好意思阿姨,我明天已经和朋友有约了,改天吧。我明天先送外婆的日记过去就好,你也想赶紧阅读啊。」开什么玩笑,若是我明天带我妈和日记一起过去,八成一整天就浪费掉了!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约。」 「好的,阿姨再见。」 「再见。」 当通话结束,我的耳朵已经微微发痛。而手机也不知道是因为使用过度,还是摀在我耳旁太久变的发烫。 欧文:「看样子你明天要当黑猫快递送日记本。你阿姨还好吗?」 「她很好啊。我猜她是想确认日记本里面有没有提到她生父的事吧,不过我外婆只写了他的名字,其他的事一点都没有提到。若换作是我,也不会想在日记中记录一个有关拋弃我的男人的任何事。」 欧文「看来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得罪你,不然你会和我切割得乾乾净净,当我从不存在过一样。」 「哎,你没事扯到自己身上干嘛!」 欧文叹了口气说:「因为你已经说过好几遍,如果我们哪天分手的话,你会很优雅地放手离去,绝不挽留。我总觉得如果我明天消失了,你好像一点也无所谓,可以过得很好!」 「我当然会难过啊,只是一段爱情如果已经变质了,单方面地死不肯放手,那也是折磨自己,何必如此?说不定下一个会更好!」 「你看看,我就说你这个女人真是铁石心肠,难怪我们已经交往好几年了,你一直都没介绍我跟你妈认识。反正你总想着,也许很快就会找一个新的男友,对不对?」 我一时哑口无言,顿了几秒才开玩笑地说:「没有啦,找个跟你一样好的男友也没那么容易啊!」 欧文是哪根筋不对劲,怎么情绪说来就来,男人也有更年期吗?其实欧文方才那番话还真是没说错。我们开始交往时,原本就是说好三个月为期,我真的没想过会在一起这么久。根据我以往的失恋经验,爱情这种事,太认真的那个人就输了。所以我一直没将他介绍我妈妈,就连他要介绍法兰克于我的时候,我也是犹豫再三。一但彼此的生活有太多的交叠与牵扯,将来分手的时候就越难割捨。只是我最近的想法,突然有所改变。 他语气带有一些不悦地说:「法国有一位思想家montesquieu(孟德斯鳩)说过一段话,幸福或悲伤都取决于心,如遇见不幸,那就鼓起勇气超越。即便眼前都是惨淡,人也可以快乐勇敢。你不能因为有过几段失败的恋爱经验,就觉得我跟那些男人都一样,lovewithoutupsanddownsisboring,你应该尝试对我真正的打开心房!」 我避重就轻地问:「montesquieu是谁啊?」我其实是准备对你交心交肝了呀。 「我不知道他中文的名字,那根本不是重点。我有些话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你最近满脑子都是你外婆和你妈的事,所以我就忍着。」 「不要生气嘛,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啊!」欧文是真的生气了,因为每当他不开心的时候,说话便会夹杂一些英文,看来这次我无法用乱开玩笑或是装傻来逃避。我想去摸他的手撒娇,他却将手移开。 「我们已经在一起二、三年,你一直没有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和朋友也就算了,反正交往是我两个人的事。但是我之前好几次问你愿不愿意搬来和我一起住,你总是说再想想。我真的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受够了你每次总是拿三个月的交往期限来开玩笑,也许你这次应该认真地考虑,是要一辈子一起走下去,还是要跟我分手!」 他是想跟我分手吗?不对!「一辈子一起走下去」这句听起来怎么有一点像是求婚的台词,但是有人这样气呼呼地求婚的吗,何况他手上又没有婚戒,还是他是中文表达能力太差?我的脑子突然一团乱。这时法兰克的房门突然打开。 法兰克的手上拿着束玫瑰花和一个通常珠宝店拿来装戒子的小盒子,逕直地朝他爸走去。 欧文倏地站起:「你怎么跑出来了?我不是说改天再……」 法兰克将花和小盒子塞到欧文的手中,讽刺地跟他爸说:「welldone,dad!我没想到你是这样跟女朋友求婚,我直到今天才终于有一点理解,难怪我妈当年会跟你离婚的原因了。我已经在房间等了整晚,现在要去睡觉了不想管你们了。」话说完,他便真的回房去了,留下我和欧文面面相覷尷尬的站着。 他清了清喉咙,表情非常紧张,但语气诚恳地说:「前一阵子我得到流感时,你细心的照顾我。我那时就想,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希望能一辈子随时随地的成为你的依靠。你总是对爱情没有安全感,我想向你证明我的爱。」他突如其然地单膝跪地,双手拿着花和小盒子举的高高直直的。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手不自觉的接过了那束花和装着戒指的小盒。 我早该发现今天哪里有些不对劲,傍晚一进欧文家的时候,就发现家中好像特别乾净。平时一下班就换上吊嘎和短裤的他,今天却穿得算是有些正式,上衣是件喊得出名牌的短袖休间衫,配上深蓝色的牛仔裤。还有我去厨房找零嘴吃时,看到一瓶名贵的红酒,原来这些都是为了跟我求婚所准备的。 等我回过神后:「我……」 他插话说:「你不用现在给我答覆,我本来打算……」 「我愿意!」 他完全没听到我的答覆,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可以回家考虑一下,等你想清楚了再给……」 我大声地打断他的话:「我说,我愿意!」 他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法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客厅:「她说她答应了啦,你还不快一点亲她!」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快速的亲上他的嘴,他也热情的回应了我的吻。我听到法兰克在旁边喊着:「恭喜两位,这次我真的要回房间去睡觉了!」 我俩热情拥吻许久之后,欧文深情地望着我说:「我真的好爱你!」 「我知道,我也很爱你。」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