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时空,以你为荣》 楔子 那是一个烟雨濛濛的午后。 没有阳光,整座城市沉淀在云靄之下,把宽敞辽阔的蓝天密密压制在一方小小水盆里,水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灰蓝色。 丝线般的雨水细细落下,不大,不过只消站一会儿,就能感受重重湿气,冷意随着湿气渗进骨头,单薄衣衫下的皮肤隐隐发颤。 这样的天气彷彿存心逼出人们心中最阴鬱的一面。 一个女孩穿着黑色t恤低着脑袋,揹着黑色书包走在石板砖上。 这本该是个可爱开朗、喜欢花朵和五顏六色、随便笑一笑就能掳获路边大妈大叔关爱的年纪。 然而女孩却顶着一张死人般毫无情绪的面部,踩过街道的每一脚都带着轻佻,低沉叛逆的气势与那尚且圆润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 只有稚嫩的歌声与她的外表年龄相符。 「森林里有一隻小熊,她喜欢花朵蜂蜜,她的名字,叫做莎──」 音符在水气中震盪,女孩把脚边的石头踹到一旁去,再补上后面的歌词。 「──啊啊啊莉。」 视线始终不清晰,但不要紧,看得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那印在嘴角上、跟班上男同学互殴后留下的光荣勋章,才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那其实是一个很普通、很无聊的午后,无聊到女孩得哼着歌才可以稍稍抚平心头那股懒散无所谓的倦怠。 她以为这种感觉会一直跟随左右,永久不散。 直到歌声落下,她在转角处看到一名女子。 女孩长得好,从小身高就比其他小孩儿高,在班上永远坐最后一排,到了小学高年级,她甚至可以平视部份成年女性,凭藉身高优势,几乎不会有同学会白目地找她麻烦。 然而此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得仰高脑袋──就是平常看爸爸的角度──才能看见女子的面容。 女子剪了一头特别短的发型,身着衬衫长裤,一不留神,就会把她误认为秀气的成年男子,若不是不知为何搞得全身湿透,使得曲线毕露无遗的话,女孩当真有些怀疑这人的性别。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她看着她,在距离五步远之处,一闪而过的诧异后,便直直地看着她。 视线专注有力,伴随不小的强势压迫,若不是那张脸跟衣衫同样惨不忍睹,当真会让人误会这是干架前奏。 颗颗水珠沾细白的脸颊上,像眼泪,像劫后馀生的倔强。 ──真诡异。 云雾飘过,添上捉摸不定的虚幻縹緲。 女孩心中生起一股难以明说的不安,在假装没看到和要不要绕路走之间几番犹豫,最后叛逆因子大获全胜。 路是大家的,她干啥要孬孬地往旁边走,这世界是没警察了吗? 她低着脑袋快速通过。 怎料在经过女子面前时,对方出口喊了一声。 「喂。」 女孩下意识抬头。 这才见到女子虽是盯着她,又不完全是盯着她,至少,她更感兴趣的应该是她嘴角上的伤口。 方才那股微妙的脆弱果真是错觉,这名女子,光穿着打扮看起来就不好惹,不挑衅滋事就阿密陀佛了还谈什么脆弱。 便见她挑起一边眉毛勾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 女孩注意到,她勾起的嘴角与她的伤口,是同一侧。 下一秒,便闻女子痞气十足地扔出几个字。 「打赢没?」 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任何攻击性,可说出的话却没头没尾到莫名其妙的地步。 明明是如此古怪的话,但不知为什么,竟能够精准地、轻而易举地勾起女孩漂泊许久无处安放的斗争之心。 圆滚滚的眼珠子往中心处一凝,挟带着不甘示弱看回去,字字带刺。 「那还用说。」 又倔强又漂亮。 像个朝气蓬勃的小斗士。 女子笑了,伸手朝向她。 「好女孩。」 这反应完全出人预料。 同时也让女孩整天僵硬的脸蛋终于得到舒展。 数秒后,击掌声响透了层层云雾。 * 女子走进超商买了苏打冰淇淋,递给女孩。 一大一小围在花圃旁,一个翘着脚,一个盘着腿,周边充斥着旁人会想快速通过的混混气息。 女子先暼了女孩一眼,「叫什么名字?」 「郑襄元。」 「多大了?」 「十二。」 「为什么打架?」 「关你什么事。」 「有带钱吗?」 「没有。」 「冰淇淋好吃吗?」 「好吃。」 「所以,为什么打架?」 这话配上单手拄着脑袋再睨一眼的肢体动作,大有「不说?那你就代替冰淇淋,把自己当给我吧」的涵义在。 理解其中的威胁之意,女孩翻了个白眼,「真是骯脏的收买手段。」 女子勾起嘴角,「真可惜,就是有笨小孩会上当。没人告诉你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吗?」 郑襄元把口中的冰淇淋吞下肚,「姊姊,你几岁了?」 「二十五。」 「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像个老阿婆一样问东问西?」 「你才是,小小年纪的为什么那么尖锐?怎么,孤独缺爱中二病发作?」 「亲子杂志说,对小孩要温和坚定,你这样造成我的阴影怎么办?」 「奠基中华文明的儒家思想还说要尊重长辈孝敬父母呢,你对我这么放肆,传统良好美德沦丧至此,你说怎么办?」 郑襄元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你也蛮会讲的嘛。」 女子无所谓地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多谢夸奖,没白白浪费我比你多吃十三年的米。」 ──奇怪的大人。 短短几句交谈,郑襄元心中便生出了如此感想。 她可从来没见过哪个大人在听到如此没大没小的发言后还可以笑着回话,若说没把她当小孩,最后又会让着她,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直接跟她吵起来。 这种感觉很新鲜,她心底油然一股挑战之心。 冷空气掠过鼻息,她吞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郑重说道。 「我请了三天假,去扫墓,今天回学校,同学一直问我发生什么事,很烦,干他屁事,所以我揍了他一顿,然后就打起来了。」 女子确认,「你先动手的?」 「对。」 「老师有没有惩罚你?」 「没有。因为我成绩好。」 女子没有对如此叛逆扭曲的价值观生出任何反感,不仅没有反感,竟出乎预料地笑了,还笑得很好看,带着一股隐约暖意,原先锐利的眉目跟着融化。 郑襄元看着看着不由皱眉。 这人怎么回事? 女子倒是不客气地伸手弹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附带一句夸讚。 「不错嘛,小小年纪就很懂得浮躁社会的生存之道。」 很痛。 郑襄元摸了摸额头。 放在平常她会直接爆走的,连她爸都不敢这么做,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的触碰竟然不会引起她任何反感。 她心头的困惑逐渐加深。 女子却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歌唱得很好听。」 是那首莎莉熊的歌。 「我妈教我的。」 郑襄元心头的叛逆因子蠢蠢欲动,她真想看看这人会不会摆出寻常大人的态度,真想看她现出原形。 于是又补了一句,「我这几天请假,扫的就是她的墓。」 语毕,空气一片静默。 很好。郑襄元很满意。 她在心中闪过从以前到现在听过的各种花式安慰,虽然是安慰,却很悬浮很表面,一点实质意义也没有,彷彿这么做,就能展现自己多么高尚多么有同情心。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假惺惺,根本没有人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到底如何。 看来这人也不例外。 郑襄元带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谁知最后,只等到女子浅浅应了一声。 「嗯。」 单薄的音色打在心头,弄得她不知所措。 嗯什么?就这样? 她只能强调,「我没骗人。」 「我说你骗人了吗?」 「可是你不相信我。」 女子又沉默了一会儿。 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相信你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慢才回答?不是心虚是什──」 「小襄元。」她悠悠打断她,带着一股说不上的肯定力道,这力道使得这段话听上去像真理一般坚不可摧,不仅如此,这样的称呼更使得郑襄元耳根发麻。 女子看着前方,波澜不兴地道,「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专注,最重要的,要开心。」 「……嗄?」 郑襄元的语言系统一时间有些故障。 为什么会突然讲这个,她有问她什么吗? 还有,这人知不知道她一副不良少年的打扮却说出这样的话,超级违和的啊。 女子却不搭理她的满头问号,微微一笑,抬手往前方指了指。 「不需要放大不顺心的部分,总有开心的事吧?譬如……」 她只能顺着她,扭头往后看。 「襄元──!」 雾气中,一个肉呼呼的矮小身影不断靠近,直到距离近到能分辨出彼此的模样后,便果断地跑了过来。 那是一个男孩,边跑不忘边大喊,「你在做什么?全校老师都在找你,叔叔也来学校了啊!」 郑襄元嘴角一抽,僵硬地站在原地。 是的,她翘课。 区区一个小学生,在上学期间,独自一人在街道上游走,还不要命的收下陌生人的餽赠,三岁小孩都知道这非常愚蠢,何况是已经小六的她。 她知道不应该,可是待在学校,她真的受不住。 幸好,她运气很好。 她遇到的陌生人没有因此占她便宜,更没有因为她的不当言行教训她,这个陌生人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间适的模样,让她可以忘记身上的枷锁。 可这一切终归只是短暂的,她最终还是得回到那一成不变阴鬱窒息的空气里。 女子在一边调侃,「唉唷逃学?这么有胆子?」 这样的好心情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情。 郑襄元转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始终悠间的女子。 只要回去,这种久逢甘霖、终于可以呼吸的感觉就会结束了,她不愿意。 对方却无所谓地摆摆手,「快回去吧,我可不想莫名被冠上诱拐儿童的罪。」 郑襄元踌躇了几秒,把握最后的时间。 「姊姊,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顿了一秒,微笑,「可以的。」 不知为何,这种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从她口中而出,竟一点敷衍的意味也没有。 她咬着唇,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打同学,我逃学,我很坏吗?」 那张从头到尾愤世嫉俗全副武装的小脸蛋在此刻產生一丝裂缝,焦虑不安从里头逸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的表情有些松动。 但她很快收敛情绪,站起身,一边估算肉呼呼男孩的距离,一边移动脚步。 「不坏,但是很傻。你想要什么,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得到,如果没有,你最好忍耐,忍不了,你只会离想抵达的地方更远。」 在男孩抵达前,女子揉了她的发心一把,安抚似地梳理好她的发丝。 最后摆摆手,瀟洒地往反方向离开。 「小襄元,祝你好运。」 01 大学毕业,是另一个人生岔口。 一般而言,会有两种选择。 该就业了? 还是继续读研? 郑襄元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疑虑。 * 郑襄元捋起军绿大衣的袖子,瞧了一眼早就滚瓜烂熟的研究,抬头,一脸凝重。 老闆就在她面前,翘着腿,摸着鬍,漫不经心地翻着同份文件。 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鬓发星白,老态毕露,再怎么锋利惹眼,也不该像个十一二岁的小伙子那样生气蓬勃,张扬不羈。 时间淬礪了数不尽的招摇,功力一收,气沉山河,纸张一页一页翻过,无以言喻的压力从几番下垂层层皱褶的眉目之间滚滚涌出。 深不可测,巍峨如山。 铜墙铁壁般,无懈可击。 郑襄元悄悄地移动眼珠子,谁说读书人全都风骨遒劲,端正斯文? 那他们肯定没见识过某个学术研究超过三十年的老人,顶着蓬头垢面和一根侧弯四十五度的脊椎,丹田有力的,张嘴就能轰掉整个实验室,偶尔还会恶趣味地把每一个研究生冠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畜生名。 喔对,据说这还是年老没力的状态,传言老人年轻时可是行走的大砲,一碰就炸,处处嘴人处处砸,系馆匾额因为他换过三次,愈换愈坚固。 也不知道是材料选得好,还是精力底不过岁月摧残,反正最后是匾额获胜了,如今的她还能见到匾额高掛于墙,可谓荣幸。 郑襄元并不想太把注意力放在老闆身上,太跟着他的气场走,等会儿玻璃心碎,伤的还是自己。 她的视线于是跨过面前的老人,略过无数精密仪器,抵达门口。 那儿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是她的同学和学弟。 三人视线对上,下一秒,两个大男人戏剧性地倒抽一口气。 啥? 郑襄元皱眉。 便见他们脸色慌张,一个疯狂拍着胸口,一个用双手比了一个圈,再兇狠地碎成两半。 ……哦,这是要她坚强,好好保护小心脏,不要碎掉,对吧? 心领神会,她在老人戴上老花眼镜的空档,点了点脑袋。 手语继续,一个敲着手錶比着远方,一个手拿虚无麦克风,以自己为中心,大力挥着手,螻蚁般指着周边。 半小时前结束的研讨会,把老闆弄得很不开心? 郑襄元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瞄了瞄面前的老头。 老头咳了几声,好像能咳出血的那种。 最后,一人单手比六,在耳边晃了晃,另一人摆出一个快跑的姿势。 郑襄元带着微笑,抽了一张卫生纸给老闆,嘴上亲切地说「老师请用」,转头的瞬间,狠戾地给了那两个傢伙一根中指。 他俩立刻弱小无助地缩起来,泪眼汪汪控诉她的没良心。 郑襄元才不管他们的浮夸,她只觉得这么破烂的手语她还看得懂,这种默契也太噁烂了。 再说了,皇帝都不急,这两个太监急啥?她都没想临阵脱逃,他们凑什么热闹。 「咳咳,那啥,上香是吧?」 不愧是做学问的,很会抓重点,很能适时终止自家研究生的手语大赛。 也不愧是做学问的,除了学问,其他都是屁,她硕班都读两年了,照旧喊不出她的名字。 郑襄元清清喉咙,纠正,「老师,我是郑襄元。」 上香请去庙里。 「哦,香油钱。」 「是郑襄──」 「你这份研究,我有几个问题。」 算了,他高兴就好。 郑襄元面无表情,挺起腰桿,开啟备战状态。 「老师请说。」 门口那两个臭傢伙不知去哪了,战前臭嘴砲,开战光速跑,很有不事生產祸国殃民的味道在。 但见老人家敲了敲研究报告,满是皱褶的脸一抬,眼神锋利。 「你这儿,特别註解时间,为什么?」 郑襄元轻轻扫了一眼。 好样的,她一份报告写了近百页,光是设计实验就被这位老傢伙折磨了一年,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却突然在意起仅仅两行的论述,还是最前期的定义部分,引述他人文献的,压根儿不会妨碍研究本身,果然吹毛求疵只是基本套餐。 今天的会面对郑襄元来说可不是一场单纯的会面,而是论文初稿报告,通过了才能正式做实验的,默默不语或乖巧顺从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如此只会显得研究者没自信,进而换来无止境的重写地狱。 她捱了这么久,万万不能败在老头子突发奇想的回马枪。 郑襄元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我只是觉得,拿时间当作测量单位会產生其他问题,因此特别备註在旁边。」 老人家脱下眼镜,瞳孔里的那把箭似乎已经勾在弦上。 他一字一字反问,「登在期刊上、受到学会认证的定律,你认为有问题?」 「并不,学生没有那个胆量。」 她快速抬眼,垂眸。 再道,「正因如此,学生也不好片面决定那些没有被学会认证的研究没有任何存在价值,刊登偏误始终存在,我尽可能涵盖多一点说法,老师认为不合适吗?」 下垂的嘴角凝结成霜。 半晌,威严沉重,步步逼紧。 「什么样的说法呢?」 这是要对着干的节奏了啊。 郑襄元握了握拳头,咬紧牙根。 头都洗到一半了,可不能顶着泡泡在大街上晃,她从来不是临阵脱逃的懦夫。 秒针滴答,心脏一停。 抵达整点,一鼓作气。 朗声回盪。 「学生浅见,以时间作为测量单位存在一些问题。试问,我们如何知道现在几点?看时鐘,当然。可是时鐘是什么呢?就是时间。鸡生蛋蛋生鸡,这么解释不奇怪吗?这明显是一个死循环。」 「当我们把时间视为测量单位时,代表它是某种质量,或是能量,能够被储存起来,例如长度、重量或焦耳。许是学生见识浅薄,尚未听过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储存时间,如此,我将时间作为註解写在一旁,有何不妥呢?」 啪噠、啪噠。 一串再怎么流畅的说明,依旧只能放任时间转着,不会爆走,不曾积累。 一张满是风霜和一张年轻浅白的脸蛋一瞬也不瞬地对峙着。 纵使压力叠加,使得度秒如年,但那彷彿无限放大的秒数,也只是个人感受罢了,时间依然平稳地走着。 一秒一秒流淌之中,老人家的嘴角微微一勾。 那是轻蔑,那是睥睨。 那是,不屑的不言而喻。 「不应该作为测量单位?所有公式所有模型都把时间作为运算基础,这是不需证明就能得到认可的全球通用语言,是堆叠高塔的地砖!怎么你现在还想要把这么基础的问题推翻吗?我们这些信仰物理的人──」 「非常清楚,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错觉。」 本来的长篇大论竟突然被打断。 被打断就算了,还直接被学生把话给抢了去。 一时间,老头儿语塞。 郑襄元心底闪过一丝快意,不客气地再添一把火。 「这话我还是知道的,爱因斯坦说的,忠实的因果论拥护者。既然人一出生未来就註定好了,那么,您现在这般,对我註定会说的话如此反应,又是何苦?」 爱因斯坦说的,她晓得。 老师要说的,她自然也晓得。 分明晓得,却还是大大方方拿到檯面上说。 这若不是挑衅还会是什么? 老头儿身子后倾,重重靠向椅背,大力地拍了几下手。 「好、很好!好一个因果论!既然如此,你还把这东西写进研究里做什么?写身体健康闔家平安的吗?求保佑最好去庙里,来这儿做啥?!听好了郑光明,不必讨论,不、会、有、任、何、帮、助!」 一般而言,正常的研究生到这里就该闭嘴了,惹怒指导教授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此颐指气使的指令却让郑襄元有点来气了,她不动如山,淡淡反问。 「学术应广而精,为什么不能讨论呢?」 「要讨论这种形而上的逻辑题,就给老子滚去哲学神棍那儿!」 「科学可是哲学的分支。」 「可惜了,你生不逢时,现在的哲学还拿不到科学的一半地位!」 「作为科学家,这样贬低科学之母,您觉得很得意吗?」 「科学之母又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证明?!」 到此,老头儿再也坐不住,愤怒地拍桌而立,佝僂的身子浑厚有力地指着她。 「正经的科学不做,读那么多书只学到诡辩!郑香灰,你可真丢你爸妈的脸!」 02 你可真丢你爸妈的脸! 气吞山河的指责在耳边回盪,馀音声声刺耳。 有那么几秒,郑襄元觉得自己也快要爆炸了,所剩不多的师生伦理直接被她拋到脑后,火气就要张口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研究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一老一少火花四溅的气息当即洩到外头。 「老师,我来拜访您了,您近来可好?」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门口。 但凡有点科学概念的都知道,在密闭空间做实验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通风,得随时注意通风,不论是实验,还是针锋相对。 一名高朓的男子站风口,合身的西装衬衫把他的身型衬得更加挺拔,他提着礼盒,脣红齿白的脸掛着适宜的笑容,对着那臭老头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紧密压缩的空气氛子往外一散,老头儿本来还很旺的火气瞬间消了下来,对着他招手。 「来,雅呈,快来。」 赵雅呈状不经意地扫了郑襄元一眼,才把眼神停在老闆身上。 「老师在忙吗?会不会太打扰老师?」 老人家摆着手,「打什么扰!跟这傢伙说话才会让我短命十年!快进来坐,我可得告诉你,刚刚的研讨会上,那郑老头又给我找麻烦了啊……」 赵雅呈点点头,跨步走进去。 老头子坐在正中间的实验桌,郑襄元站在桌子右侧,明明桌子左侧距离门口比较近,赵雅呈非要绕到右侧来,经过郑襄元时,空着的手不客气地捏了她一把。 这可不是什么嬉闹调情,赵雅呈是真的用尽指力,更过分的是他只有捏到皮,要不是情况不允许,郑襄元那提到咽喉处的脏话早就飆出来了。 妈的,死傢伙! 她知道他在警告她别搞砸,但使使眼神就够了啊! 捏得这么不手软,根本就是在藉机报復了吧?! 郑襄元狠狠瞪了一眼那衣冠楚楚跟老头子聊得风生水起的臭傢伙,眼神一转,瞧见不去当手语翻译白白浪费才华来搞科学的同门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俩傢伙气喘吁吁,看见赵雅呈在里头谈笑风生,再看看实验室完完整整没有缺一块石砖,委实挽救一场灾难,安心地拍了拍胸口。 末了,还友善地对郑襄元竖起大拇指。 郑襄元微微一笑,原来最后比的手语,那个打电话的动作,是要搬救兵找赵雅呈啊。 真是亲切慷慨。 她笑着提起手臂── 五指在脖子处狠狠划了一刀! 真是多管间事! 两位同门二度胆小地缩了回去。 不过这回跟刚刚不同,这次他们有了大靠山,可以大大方方横着走,就见两个大男人可怜巴巴地转向赵雅呈求助,四颗眼珠子溢满出生幼犬般的弱小光点,一点儿基本的羞耻心也没有。 赵雅呈见状,嘴边的笑容略为加深,同一时刻,郑襄元胸口中的怒火上了一层。 简直找死。 可是,得忍耐。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搞砸。 毕竟,这是她的初稿报告。 但是,真的很令人不悦啊。 除了半路杀出两个爪耙子,还包括糟老头对待赵雅呈如亲生儿子的该死模样。 这可是她的初稿报告,有人围观那就算了,竟然直接把她这个报告者晾在一边? 晾在一边那也就罢了,不久后,又闻赵雅呈悠然自得地提起波尔与爱因斯坦之争。 那个什么争是什么鬼?很简单,就是把她方才跟糟老头的对谈套上一个歷史论战的皮罢了,明明是大同小异的东西,竟然获得糟老头全权的通行许可?! 喔,大概不只有许可,还加上隆重欢迎,两人谈得那叫一个相见恨晚。 搞什么?她是来插花的吗? 此时此刻,对郑襄元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煎熬。 焦躁肆意窜动,五感无限放大,很多细碎得几乎不会有人察觉的小事,那些放在平常她都可以假装不在意的小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干扰着她的心神。 譬如,她从来不能坐着跟老师说话,赵雅呈却可以;再譬如老师会直接把手上的文件放平,赵雅呈可以很简单地看到他註记的内容,而她,从来只能看到文件的背面,打哑谜似的揣摩上意。 这样隐晦的特权其实不只赵雅呈有,事实上,研究室的所有男生通通都有,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 研究室墙上贴的助教轮值表也是,她的名字通常都写在大一新生的课堂下方,只因臭老头觉得女孩子耐心细心,能顺理成章解决刚出巢的新生那堆狗屁倒灶的鬼问题。 清洁表就更烦人了,她从来只负责扫地拖地,男同学则是清洁机器。 简言之,双标双得很彻底。 老人家絮絮叨叨了多久,郑襄元就在旁边罚站了多久,期间赵雅呈偷间踢了踢她的脚跟,她咬咬牙根,识相地去泡茶。 当赵雅呈接过那杯茶端到老头面前后,竟然还得到老头一句「雅呈就是好啊」的讚美。 郑襄元的白眼当真差点翻到天灵盖上。 老头边品尝赵孝子递来的茶边感慨,「唉,多好一棵苗子,我说你当初不签博执意往业界发展是为了什么呢?那里太浮躁了啊。」 又来了。 但凡赵雅呈来,老头子最后总会补上这么一句话,郑襄元每次听到这话,头皮就会有点麻。 是的,赵雅呈也是这个实验室毕业的。 虽然说他们同年,但以入学时间和学位取得的年分来看,她还得喊赵雅呈一声学长,那两个手语翻译员也得喊他学长,研究所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年龄和辈分乱得很。 不仅如此,赵雅呈大学念的也是京大的,正是外头所谓的「顶大纯血生」,从大学时代就是老头的关门弟子,宠爱值噌噌噌地往上涨,不是郑襄元这种还会被笑说来洗学歷的外人比得上的。 至于赵雅呈,每当面对如此感慨他总会平静地起身,对着臭老头就是一计深深的鞠躬。 「非常感谢老师的栽培,在这边得到的知识与经验,学生受用一辈子。」 老头儿盯着赵雅呈,好半晌才惋惜地摆摆手。 「也罢也罢,早点回去休息吧,还年轻,别伤着身子。」 「老师也是,天冷了,注意保暖,我就不打扰了您忙碌了。」 语毕,赵雅呈转身,肩膀有意无意地碰了碰郑襄元,提醒意味浓厚。 郑襄元垂眸,按捺心头躁动的脾气。 过后,好声好气道,「老师,这次的报告……」 老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下週再提。」 郑襄元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头。 简略地收拾后,再毕恭毕敬地提醒尊贵的老人家,「报告前我已经把实验室打扫过一遍,设备开关二度检查过了,都是关闭状态,老师离开时只要把门闔上就好,明早我会准时开实验室。」 「老师辛苦了,别忙太晚,明天见。」 一场灾难般的论文初稿报告终于告一段落。 当郑襄元和赵雅呈起步离开实验室时,身后悠悠传来一声指示。 「要讨论时间,就先去看卓更甫的论文,这笔参考文献都没列上去,怎么好意思大放厥词。」 难得的「明示」。郑襄元在心头冷笑一声。 这么说来,她是不是还得感谢赵雅呈的友情赞助呢? * 天黑了,外头的风很冷。 一出实验室,赵雅呈和郑襄元的角色就立刻颠倒了,方才她只能乖巧顺从地听他指示,如今却是赵雅呈拿过她的包包,伸手,替她把外套拉鍊拉上。 赵雅呈垂着眼眸问,「吃晚餐了吗?」 「还没。」 「想吃什么?」 说实话,郑襄元对他的耐心并不买单。 她的心思还放在那间实验室里,足足两年,她窝在这间研究室里,当助教,做实验,带同门,糟老头的声线,流淌的空气,仪器的摆设,散乱的纪录纸,她已经熟到闭上眼睛双手也能自动化了。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產出论文,取得学位吗? 可是方才,在她的论文初稿报告,那个虽然规模很小、对她来说却也算是个里程碑的面谈中,同样是讨论字元义,她说和赵雅呈说,得到的结果却是大相逕庭。 到底谁才是实验室的客人? 迟迟得不到回应,赵雅呈凝眉,二度出声,「襄元,没事,老师没有完全否决,你──」 「学长学长!」 「哎呀,好同学,俺真开心见到汝啊!」 两个称职的手语翻译员蹦蹦跳跳出现,热热闹闹打断他俩之间有些冰冷的空气。 学弟绰号白鼠,郑襄元一手带的,因为她老是拿他当小白鼠实验而得名。 跟郑襄元同届的是鼴鼠,说到这个外号,起因就有点不厚道了,源自于他那惹眼火爆的暴牙,不过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相反的,还以此为荣,郑襄元总是很佩服他的自信。 附带一提,鼴鼠还是赵雅呈的大学同学,当年是同寝室友,熟到有剩,剩到他熟门熟路地搭上赵雅呈的肩,一上来就苦巴巴地抱怨。 「兄弟,汝不知,庄老最近吃了炸弹啊,整个实验室都他砲过一遍了啊,你来了,就是解救咱们鱼肉百姓啊!」 赵雅呈推了他一把,「别捧,你以为只有你是鱼肉百姓?」 「鱼肉美鱼肉棒,咱们都该讚鱼肉,要不一起吃鱼肉解个馋?」 白鼠适时在旁边递上崇拜的眼神,「对啊,学长!能一起吃个饭不?」 赵雅呈扭头,「襄元?」 郑襄元挤出一个笑容。 一般来说,她待人,是非常大方的。 这一笑,也让她恢復往常的状态,「好啊,鼴鼠请客。」 鼴鼠哇哇大叫,「你的报告为啥我请客?」 她跨了一步,拿回赵雅呈手里的包,勾勾手指,便往系馆外头走。 「说得好,我的报告,你又凑什么热闹?」 「这不是担心你吗?我之前被念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啊!气都气死了!」 「大哥,别说那么噁心的话,前科累累,比起担心我,你难道不是更想削赵雅呈一顿?」 「欸,这你都看得出来!好眼力!」鼴鼠蹦蹦跳跳跟上,拿方才亲切勾着赵雅呈的手搭在她肩上,「所以呢,请不请请不请?」 郑襄元挣开他,「让白鼠请吧。」 「嗄?」莫名躺枪的白鼠一脸呆滞,「我、我请吗?」 郑襄元转身,在夜色中笑得阴风惨惨,「你要说不吗?」 「我、我……」白鼠,老实人一枚,左右为难个几秒,捞了捞口袋,捞出一张蓝色小朋友,「……我只剩这样,还有一个礼拜要活。」 郑襄元弹了个响指,「太好了,我们去吃两千的。」 「嗄?多的怎么办?」 「卖身啊。」 「……哇靠,学姊你还兼差当老鴇啊?太黑心了吧!」白鼠泪眼汪汪,为了名节,只能求助身旁大神,「学长学长,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赵雅呈哭笑不得,「她是让你去洗碗吧?」 「嗄,是吗?」反应过来的白鼠思虑了一会儿,慷慨就义,「行,那咱们去吃吧!」 「这就同意了?」赵雅呈挑眉,对这个未曾相处过的实验室学弟有了新的註解,「你还真是当白鼠的料。」 03 那顿饭,最后是郑襄元请的,没其他人什么事。 说起来,郑襄元本就不是娇滴滴需要呵护的花朵,就算她是整个实验室唯一的一朵花,那也应该是一朵帅气的霸王花,站在一帮一百八的男生群里也不显得矮小,带领一帮实验室小弟对着一盘一盘的火锅配料风捲残云。 至于小弟们,唉,都说是小弟了,自然在花她饭钱这种事上没有任何纠结,再说了,郑襄元又是哪门子的女生?在她面前装?装死了也没人看,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自己人,都自己人,大方吃,大大方方地吃啊。 鼴鼠一边挥手,一边对女服务生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加辣加辣,没辣还吃什么火锅!小姐来点辣!好辣!」 「嘴都肿成香肠形状了还敢在那辣不辣。」郑襄元很是嫌弃,顺手把碟子塞到他手上,补充,「分开加。」 「你不是也吃辣吗?」 「赵雅呈不吃。」 「喔对对,瞧瞧我这记性。」鼴鼠拍拍自己的脑门,随后惋惜地在郑襄元和赵雅呈之间来回打量,「幸好,比上不足比下有馀,跟咱们老同学不吃辣却吃这么重咸的口味一比,嘖嘖嘖。」 白鼠转着眼,听八卦的表情。 郑襄元懒得计较,「你两张嘴?这么万能,又能吃又能讲。」 「唉唉唉,听俺一席公道话。」鼴鼠同学一副虔诚教徒的疯狂模样,「咱们老同学当年可是我系传奇!」 郑襄元黑线,「够了,闭嘴。」 听都听腻了! 白鼠却没感受到郑襄元的嫌弃,称职地发挥粉丝精神科普,「是雅呈学长大三进实验室,大四签硕,一年后就硕毕的事吗?」 鼴鼠高深莫测地摇摇手指,「庸俗,学歷算个鬼,妹子才是王道!神人我同学在大学时代,倒追他的女生绕了系馆足足三圈啊!三圈啊!咱们纯理科啊!男女比二十比一的啊!这多不容易!就算现在是个社畜,也能帅倒整间公司的好不!」 语毕眼神落到郑襄元身上,补上一句鏗鏘有力的结论,「所以,这位大姊,人要知足好吗?」 郑襄元耳里回盪着知足二字,彷彿他配她多浪费似的,真刺耳。 她嘴角抽了抽,瞧了赵雅呈一眼,刚好赵雅呈放下筷子,也看了她一眼。 那傢伙平静地说,「夸饰法,很明显。」 显然他的重点在绕三圈那里。 郑襄元不悦,「我没有问。」 所以你不需要澄清。 赵雅呈耸耸肩,「好巧,我说给空气听的,别在意。」 现场一片静默。 只有白鼠带着做实验的勇猛精神,无知无谓地嗤笑一声,「学姊,学长对你真好。」 赵雅呈对她很好。 这种事不用说,郑襄元也知道。 从小他就对她好。 可她现在不愿意承认。 郑襄元就是这样的,要就得帅气地提着刀砍上去,一刀了断,不能提刀解决?那就装作没这回事,忍着,时机到了再爆发。 她从来不会有唯唯诺诺心绪纠结的模糊地带,她擅长避重就轻。 因此她立刻伸手,在鼴鼠和白鼠之间不客气地挥来挥去,眼神扫过两人,带着不言而喻的杀气。 「那不是应该的吗,这顿可是老娘请的。换你们了,该有点表示吧?」 鼴鼠瞧了一眼白鼠,唉,摊上一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傻学弟。 随后乖巧地夹了一堆火锅料到碟子上,再附上一串狗腿讚美,「小弟的一点心意,感恩大姊,讚叹大姊。」 引起事端的白鼠倒是完全没发现自己踩雷,他就是同样乖巧地把煮好的肉片放到郑襄元面前,「学姊快吃,补补脑,应付庄老师太费力了。」 郑襄元无奈的看着小山高的配料,「你们很行嘛,拿我请的饭请我吃。」 三位大男生后知后觉,纷纷笑了出来。 仅四人便忠实呈现庄绍仁的实验室平常到底是个什么氛围。 虽然存在尚未挖出的恐怖地雷,但总归来说,里头的成员不是人精就是傻,稍微糊弄个两下顺过去,整体也算是和平欢乐。 * 一顿饭稀哩哗啦的结束。 临走前,白鼠忠心地要来实验室钥匙,自告奋勇道,「学姊,我今天图书馆通霄,明天实验室我开,你好好休息吧。」 鼴鼠则是拉过赵雅呈,两个大男人黏在一起神神秘秘说了一时半刻才分开,过后不忘恶趣味地对郑襄元投以一计鬼鬼祟祟的笑容。 「再见啦,两位晚上愉快啊。」 热热闹闹的餐点笑声过后,只留冷风黑夜扑面而来的馀烬。 郑襄元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车水马龙,眼神穿过一辆辆大车小车,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不是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明明站在人群中,但却似乎不属于任何地方,即便尽力欢笑,最后还是会回到只有你一人才会面对的困境,那里,与这个正常世界相比,格格不入。 赵雅呈拢了拢大衣,走到她身边,「我们回去吧。」 郑襄元不动声色。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内有两个灵魂,只要不跟赵雅呈独处,她就是随时随地嘻嘻笑笑慷慨付出的大姊头,一旦开始独处,另一个尖酸刻薄张牙无爪的人格就甦醒了。 她凝视着前方,看都没看他一下,「我今天要回家。」 她口中的家,自然不是她和赵雅呈的租屋处,而是她的老家,有父亲在的那个家,搭车回去至少得花两个小时的家。 赵雅呈凝视她几秒,瞧瞧天象,看看后土,缓解气氛,「现在是什么吉时?」 想赶投胎也太晚了吧。 「我没开玩笑。」郑襄元压根儿不买他的帐,褐色的瞳仁移到他身上,一字一字地切入正题,「赵雅呈,你今天为什么来?」 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几个字把整个晚上发生的好事和坏事全都凝结在一个冰寒的时间点。 赵雅呈知道,其实知道,郑襄元整个晚上都不太对劲,如今的问话并不突然,只是吃饱喝足,身心舒服,加上隔着几个小时缓和情绪,他本以为她不会问出口,或者,不会那么严肃地开口。 看来是他天真了。 他屏气凝神,试图缓和,「之前就说了,有空我会来的,就算是上班族,偶尔请个假也不过份吧。」 她淡淡地问,「今天不是你的专案发表日吗?」 「你知道?」 「我看过你的行事历。」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浑然天成,把侵犯隐私弄得如此正义凛然,赵雅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缓过神后,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荒谬之感。 这种点到为止的提示对赵雅呈而言已是足够,他抿抿唇,再抿抿唇,最后竟也忍不住情绪。 他不可思议地确认,「所以,你是故意把初稿报告排在今天的?」 为了让他理所当然地不能过来? 郑襄元不咸不淡,「没有什么故不故意,你有事,就不要勉强。」 窒息的氛围一触即发。 跟一个试图惹怒别人的傢伙吵架是不理智的,赵雅呈暗暗吸了几口气,尽量保持语气平缓。 「襄元,你这样对我生气,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郑襄元踹了一颗小石头,不知不觉间,瞳孔盛的全是怒气。 他们实验室,上三届下三届,就她一个女的,不谈实验室,大学时男女比也差不多,这些年,她总会听到亲戚说女孩子读基础科学做什么!她讨厌教授在操作机械时,总喊男同学帮忙!她最讨厌外系同学带着羡慕的眼神,没心没肺地说「把实验丢给男生做就完事了」! 什么叫做给男生做就好了?为什么他们有义务承担别人的工作?为什么她不能自己来非得要人帮?为什么她就得做「女孩子」的事? 她极为压抑地低吼,「我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但整场面谈下来,包括现在,我就是他妈对你不爽,我知道臭老头疼爱你,我知道你实验做得好,那又怎么样,你到底干嘛今天来?!」 她脑中又浮现臭老头对赵雅呈的和顏悦色,他对赵雅呈照单全收,就算已经毕业两年了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她知道比她优秀的人很多,非常多,但不要是今天,不要在她的报告现场,不要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告诉她,她、比、不、上、他! 「鼴鼠的报告是上星期,学长──就是跟你硕班同届把硕班当大学唸的那位──是上上星期,他们的报告都让臭老头批了一顿,改了个满江红,不就是被骂而已吗,会少一块肉吗,他们跟你交情又不差,你干嘛只来我的?这么有骑士精神,你就该把每一场口试的时间记起来全放到你的行事历里啊!」 吼到最后,尾音有些沙哑。 馀音与气愤难耐回盪在冰凉的空气中。 赵雅呈再怎么维持镇定,也没办法在此刻面不改色,他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远两人的距离,再吐掉胸口的气。 冷风灌进衣袖里,身子凉颼颼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 而后,他问,「所以,我今天最好别来,我该让你受着庄老师的气,看你连续熬一个星期的夜,看你鑽牛角尖在那几乎没有缺失的报告上会比较好,是吗?」 郑襄元抿嘴不答。 「我为什么不去他们的?我为什么排除一堆工作就只来你的?难道你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吗?」 赵雅呈胸口的气一点一点提了上来。 「我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她今天有一场重要的活动,审核的人很古板,对女生有点偏见,她八成会受到刁难,她会因此沮丧很久,我就是忍不住担心,这样,很过分吗?」 她依旧没有说话。 郑雅呈忽然笑了,在冷风中,在夜色里,浅浅淡淡地说。 「郑襄元,你真他妈的没心没肺。」 04 那天晚上,郑襄元是坐着大夜车回家的。 赵雅呈再如何生气,分开前还是交待,「到了传讯息。」 郑襄元没理他。 赵雅呈也不跟她吵,「行,那我也回去。」 语毕当真拔出车钥匙揹起包包打算下车。 郑襄元受不住,这傢伙可是社畜,上班打卡的,跟她一个作息颠倒的研究生发什么疯。 她只能眼疾手快地挡住他,「我知道了,我会传讯息的,你回去。」 两人这才状似和平地分开。 绵长的时间和静謐的氛围会冲散一切盛怒下的情绪。 在一起时还觉得烦,一旦真的分开,身边少了一股暖意,列车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需要独自一人斩破时,孤独感就涌了上来。 郑襄元下了车,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驼得长长的,忽然对今天的事有点后悔。 实验再忙她都不喊累,老师再难搞她也能吞下去,就算每一天紧凑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她也从来不觉得如何,她可以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情绪完美无缺地压制住。 这样的她,居然这么不讲道理地衝赵雅呈发脾气。 客观来看,当真不必如此。 口试前几个礼拜,不论她熬夜到几点,他房间的灯也不会比她早熄,他的工作本就重,为了请这天的假,他得赔下多少时间精力,当他提着礼盒来到实验室时,呼吸都不平稳,分明就是跑着来的。 这一切,郑襄元都知道。 即便她知道,感情上,也没办法无视长期压抑在心中,那份因社会眼光產生的不平衡,那份男生就应该如何,女生就应该如何,同时也是她这些年来无所不用其极想打破的,社会眼光。 赵雅呈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出现把这份不平衡毫无遮掩地端到檯面上。 还有,她有点忌妒这个人,确实比她优秀罢了。 说到底,是她小家子气了。 带着愧疚抵达老家门口时已是凌晨两点。 老家是电梯大楼,电梯内点着稍嫌昏暗的灯光,墙上贴着一张张注意事项,近期似乎有施工,不少木屑粉尘堆叠在角落处,味道縈绕在鼻尖。 夜深人静,轮轴运转的声音特别刺耳,配合着轮轴,老旧绳索应景地吱呀吱呀响,彷彿下一刻就会断裂坠入深渊。 电梯门开,郑襄元向外跨出几步,风尘僕僕地站在大门前,想起赵雅呈的嘱咐,忍不住往隔壁户的铁门看了一眼。 很多东西明明没有生命,但使用久了,堆叠一层又一层的时间后,光是看着就能看出回忆的重量。 这栋大楼是,这条公共廊道是,她家的门是,隔壁的同款铁门也是。 数不清多少次,他们曾一块儿走在这条短短的廊道上。 郑襄元和赵雅呈是邻居,从小就认识的,虽然这么说有点煽情,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 不过他俩倒也没有一直都待在一起,印象中只有国小同班过,国中高中只是同校,高中毕业考上不同大学后,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面。 晚上吃饭,白鼠说的那一段赵雅呈传奇并不假,至少大学读一读,很有效率的再花一年就把研究所给读毕业了这件事,郑襄元是知道的。 因为正是那时,大学毕业后的她多花了一年才考上研究所,他俩在二十三岁那年同时回乡,好死不死碰个正着。 分明同年纪,一个京大硕毕拿了一份人人称羡的offer,一个才刚踏入菸酒生的悲戚行列,这样的差距,真叫人不胜唏嘘。 郑襄元记得,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燠热的盛夏,她拖着厚重的行李回家,狼狈地从其中一个提袋底部捞出钥匙串,拿起其中一把插入钥匙孔里。 向左转,卡住。 向右转,依然不动。 焦躁到足以让人原地爆炸。 可是不能炸,只得深吸一口气,暗自告诫自己要忍耐。 阳光照在头顶上,背后满身汗,她挤出最后一点耐心,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尝试,可天不从人愿,非常衰小的试到最后一把。 与此同时,许久不见满身光环的芳邻揹着一个侧背包,优雅地从她身后路过,单手一提一扭,啪搭一声,与她同一时刻打开家门。 她本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傢伙当作背景板视若无睹的,这栋公寓这么小,小到早有无数邻居对她一顿描述这傢伙的宏伟事蹟,讲得彷彿能就地登上月球似的,她又不是自虐狂,干啥自取其辱。 无奈此情此景,对比她的狼狈不堪,他的浑身清爽特别气人。 她忍不住脾气,偷偷地、恼怒地扫了他一眼。 而他分明头也不回,专心地盯着面前的钥匙孔,嘴角却是微微一勾。 开口就是一句,「郑襄元,许久不见,脾气还是差得没长进呀。」 依旧是讨人厌的观察力。 郑襄元看了一眼天花板,「我还没说话。」 意思就是,你这顶帽子扣得太快了,老娘不承认。 他倒是无所谓,「怨气都深得能杀人了还嘴硬,你这样,交没交到男朋友?」 「用不着咱们京大哥花费您矜贵的脑子担忧小女的幸福,老娘就是母胎单身性格怪异怎么样,碍着你了吗?」 这下他终于转头看她,「母胎单身?」 郑襄元有点被戳到痛处。 她烦躁的吼,「母胎单身犯法了?我就没喜欢谁,也没人跟我告白过呀,有人规定大学一定得找个对象吗?」 他却是笑了,笑得十分帅气,「不犯法,不一定。」 好脾气地回应那些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后,才聚焦在最后一个癥结点上。 再开口时,瞳孔深深,「只是,怎么可能没人跟你告白过。」 可以不要再戳她痛处了吗?她就是这么不得人喜欢啊怎么了吗? 郑襄元已经濒临爆炸边缘,「你是不是在拐着弯跟我炫耀你很受欢迎啊?」 如果是的话,那真的非常非常,讨人厌。 他笑意更深,「襄元,不受欢迎就算了,记性还差就不可取了。」 「不、要、再、炫、耀、了!」 堂堂一个京大纯血硕毕生,谁敢跟他比记性啊! 「不是炫耀。」但见他神情沉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闪烁,「我说,怎么可能没人跟你告白过,现在,在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郑襄元无数次在事后庆幸,还好那时候没有镜子,否则她的表情大概是连自己看了都会觉得智障的程度。 直接证据就是当时,面前这傢伙见了,笑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噁烂非凡。 他无比愜意,无比间暇地吐了几个字,「你真的忘记了?」 「真让人伤心,不过没关係。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要跟我交往吗?」 ……啥? 啥跟啥啊?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衝进厨房拿盐出来撒的衝动。 天啊,原来京大硕毕脑子会出问题耶,这样看来,她是不是应该先退学自保一下? 面对她几乎可以说是活见鬼的神态,赵雅呈那廝却一点儿也不急躁,不仅不急躁,还能慢条斯理一条一条的劝诱。 「若不,你也能考虑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我连交往都还没答应,会答应你一起住?」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啊? 「如果我消息来源没错,你找的是庄教授,跟我同个研究室。」 「是又怎么样?」 「学校周边你熟吗?你知道去哪里租屋方便吗?」 「有宿舍啊。」 赵雅呈十分淡然地表示,「女宿有门禁的。」 「女宿有门禁?!」什么八股规定啊?!郑襄元不敢相信,「那你以前怎么顾实验的?」 「男宿没有门禁。」 「怎么可以这样,这就是血淋淋的性别不平等啊!」 「同感。」赵雅呈覆议,「你可以去提申诉,现在八月,嗯,大概十二月能给你回应。」 ……那时候她就曝尸街头了好吗,还住什么宿舍。 郑襄元无言以对,而赵雅呈还没完。 「教授你熟吗?一个比一个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你不想提前知道?」 「……」 「啊,附带一提,我挺多同学还没毕业,外加一堆学弟妹在学中,他们以后也是你的同学。」 「……」 「对了,生活费也是个问题吧,你顶多当当助教申请计画再领个研究费,研究已经足够你没日没夜了,难不成还想打工?你租得了一人套房?或是你寧愿找不认识的人合租?」 到此,郑襄元终于忍不住了,「你要不要这么无耻?」 赵雅呈则给了她一抹非常好看帅气的笑容。 「不无耻,看你怎么定义我们俩的关係而已。」 05 怎么定义? 这是任她随便註解的意思? 如此模稜两可的发言,害郑襄元纠结了十天半个月。 那几天,每每在走廊撞见那傢伙,他都是同个样子,完全没有跟她告白没得到回应该有的尷尬,彷彿那天纯粹只是在问候她吃饱没。 总之,自然的不像话。 所以这是怎么样,他们还是可以当邻居,当青梅竹马,是这个意思? 郑襄元不明所以。 一天拖过一天,得过且过,假装糊涂。 唯一称得上能开口解释的时机,好像也只有他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打包好的行李运到租屋处的那段路程。 可惜,那时的她依旧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好长一段时间,她简直阿q附身,鸵鸟地觉得,如果是室友的话,一般朋友也是可以当的吧?何况他们的关係,好像不能否认的比一般朋友再深厚一点,所以这个室友的名份,挺合情合理的? 嗯,愈想愈合理。 没错,就是合理。 而赵雅呈,也当真就如他所说的,随她定义,没有任何意见。 一直延续到现在,整整两年,这薄薄的纸窗,谁都没有戳破也没有越界。 因此,纵然看起来有点诡异,但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合租室友关係。 既然是单纯室友,是朋友,郑襄元就不会佔他便宜,她知道底线在哪,房租对着付,家事分着做,一人一个领地,他去上他的班,她去做她的研究,偶尔吃个饭,是非常健康正常的合租关係。 就算那傢伙莫名其妙告过白,也不妨碍她对他的认知……拜託,她连他曾经是个胖小子老被人弄哭的样子都还记得,这样是要警戒什么?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再更多一点,要他为她牺牲,或藉着他得到好处,譬如今天这样的,让他在庄教授面前为她的研究背书,就真的,太超过了。 这么思考,郑襄元忍不住叹一口气。 传给他的讯息跳出已读记号,他没有回,想必还在气头上。 白痴,气什么,她真的接受了,那就叫把他当工具人好吗?哪来的蠢货硬要给人送头。 虽然以结果来看,她也臭脾气的把与他无关的事扣在他头顶上就是了,但最一开始,她刻意阻饶他来口试现场,出发点真的是好的。 郑襄元扯扯嘴角,凝重地将视线转回自家门口。 赵雅呈的事情先放一边,反正是个放了两年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奢望有什么转机,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处理。 是她连夜赶回家的真正原因。 屏气凝神,控制力道,将钥匙旋转发出的金属鏗鏘声压到最低,郑襄元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 微弱灯光从门缝中缓缓溢出,随着大门敞开,瞳孔渐渐印上无声渲染整个室内的小夜灯,灯光照着一面又一面与墙壁同高的书架,架上一本又一本厚重艰涩的原文书,从地面到天花板,齐齐整整堆叠,毫无空缺,縈绕整室的书香气息。 这书海的数量,当然比不上学校图书馆,但单就空间利用程度来看,是学校图书馆也比不上的壮观压迫。 郑襄元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悄声无息地把鞋子脱掉,躡手躡脚走进室内,随手收了收客厅茶几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瞧一眼夹在里头的桌历。 今天的日期端正地写着研讨会三字,地点时间她很熟,桌历下的感谢函她更是熟,几个小时之前,在她那亲切的、暴躁的指导教授手边,也有一张相同格式的感谢状。 心头有股说不上的滋味蠢蠢欲动,她一点一点按捺住,再慢吞吞移动脚步,本想轻声进入自己的房间,哪知一转身,一堵身影毫无徵兆地立在她身边! 「吓!」手上的东西掉了一地,郑襄元的心脏差点没从口中吐出来,「爸,你吓谁呢!」 暗处站着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深邃的皱纹在刚毅的脸蛋上显出几分老态,唇线拉成一直线,很是严肃,纵然外貌抵不过岁月的洗礼,但他的姿态非常端正,背脊直直地,穿着深色毛衣背心,看上去就是个知书达礼学识渊博的长者。 喔,不对,不能说看上去。因为他本来就是。 郑朗之院士,数理科学类,几个小时前出席学术界的研讨分享会,与她的指导教授庄绍仁参与的就是同一场。 这人光是站着,以他为中心方圆五十公尺的范围便跟着安静,让人肃然起敬,不敢造次,但凡他轻轻拧个眉,怕是会引起不少现今学术界的中流砥柱胆战心惊,更别提郑襄元这种刚踏入研究领域的小年轻。 即便是从小看到大的神情,她依旧会下意识绷紧神经,从来无法好好舒展。 时光砥礪着他的容顏,磨成了那一身的巍峨庄严,他的背脊永远直挺,永远那么一板一眼,不好亲近。 便见他不苟言笑,不冷不热一句,「这么晚回来。」 不是疑问句,不是在询问她理由,这是一个陈述句,直捣核心地描述事实与现况。 有那么一瞬间,郑襄元觉得自己活像个十来岁的国高中生,在外头玩晚了回家还得被监护人疾言厉色地指责,而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完全行为能力者。 她低下脑袋,乖巧地认错,「对不起,吵到你了。」 郑朗之稍微打量她的模样,或许花了几秒鐘,也或许花了几个小时,郑襄元不知道,总之就是在她压力承受值快踩到临界点时,他清淡打破沉默。 「去睡吧。」 她赶紧点头,「好的,爸,你也是。」 同为学术界的大佬,面对庄绍仁和面对郑朗之,对郑襄元而言可是天差地别的考验。 面对她的指导教授,她可以外表装得恭谦有礼,内心忿忿不平咒骂他是如何大男人主义如何双标如何不配当老师,顺便挖挖他的黑料自娱娱人。 可是面对她的父亲时,从小到大被制约的敬畏让她连装都不需要装,就算脑子转不过来也无所谓,身体会自动自发地毕恭毕敬。 毕竟,郑院士跟庄教授压根儿就不一样。 她的父亲在学术圈,是个完全没有负评的优秀学者,行得直,做得正,严谨的态度,完美的榜样,处处是别人相争拜访的一方大佬。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儿,拜入这人门下学习这件事,大概就是她的梦寐以求。 可是,她是他的女儿,因此,她更是知道这个人,不仅是学术研究,就连生活处事,也做出了毫无瑕疵的细緻严谨,这样一个毫无缺点的人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她这个不怎么能端得上檯面的女儿。 如此尖锐的事实,使得每次父亲看着她时,她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 譬如现在,还真得等他转身移步至房间,自带的高度压迫减去一半后,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回家的原因。 嘖,错过开口的最好时机。 可也不能不问。 她只能暗暗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出声,「爸。」 郑院士停住脚步。 郑襄元背后生出几滴冷汗,唯唯诺诺,「那个,就是,我能进库房吗?」 又是一段不明所以的沉默。 类似的空白在她与她家的院士父亲相处时总会出现,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下意识认为自己说错话,过后再独自一人无止尽的反省挣扎。 这次也是,好久过后,她才听闻他沉定的问话,而她,就像还没长大的孩子,乖乖地回答。 「做研究?」 「对。」 「学校做不了吗?」 「查不到。」 「关于什么?」 「参考文献。」 「谁的?」 郑襄元抿抿唇,她有点怕父亲拒绝,她也怕他指责她不认真所以查不到,毕竟他们的研究领域相同,想糊弄是不可能的。 她纠结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卓更甫。」 没错,这才是她连夜回家的理由。 离开实验室前,庄教授随口说的名字,郑襄元在心里百转千回了几番,依旧很陌生。 她已经为了这个研究花费两年的时间,读了许多期刊文献,几乎把整个大学的相关论文翻过一遍,可这个人的名字,她却完全没有印象。 既然如此,她只能推论这人的论文,很冷门。 刚好,郑院士在这个领域专研三十多年的资料全都好好堆叠在库房,那里,一堆冷门生僻的书。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郑襄元想,郑院士是在他那颗精密的大脑记忆库中进行地毯式搜寻吗? 或者,是正在思考怎么简洁有力地数落她呢? 纵然沙盘推演到极致,现实依旧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便见郑院士带着丝丝凌厉问,「谁跟你说的?」 郑襄元冷汗涔涔,深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庄、庄老师。」 他又安静一会儿,神情不善。 她只能严阵以待。 好半晌,才听到他无色无味的首肯。 「钥匙扣在书房墙上,自己拿。」 06 真不容易啊。 郑襄元关上房门,卸下包包,终于能够顺利地呼出一口气。 房间里头窗帘垂放,室内一片黑,打开灯,被子是叠好整齐的,长久没使用的桌面却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书架上放着一本一本的书,同样一尘不染,大概是居家清洁工不久前来过。 这里一直是如此,跟爸爸一样,乾净、整洁、有条不紊、不容出错。 郑襄元在这个走到哪儿都离不开书的家里,度过了十八年的岁月。 爸爸是研究员,带了一批又一批的研究生,她从小就会见到形形色色的哥哥来家里跟爸爸讨论研究,他们偶尔哭丧着脸,偶尔欣喜若狂,逢年过节总会到家里对爸爸嘘寒问暖,口口声声全是感恩与感谢。 爸爸是个好老师,直到现在还是有一堆研究生抢着找爸爸当指导教授,郑襄元知道,她从小就发自内心崇拜着为每一个人解惑授业的爸爸。 她在还不认识字之前,就因为崇拜父亲,看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代数符号,偶尔有几个喜欢小孩儿的哥哥会没事找事地跟她讲一堆外星文,讲到最后,总会拍拍她的脑袋,亲切友好地说,算啦,不讲啦,你也听不懂。 小小郑襄元总会抬起脑袋反驳,「我长大后会懂的。」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呢?」 「对女孩子太困难了,很少有女孩子受得了的。」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生和女生能做的事,是有差别的。 就像男生好像天生数理就该比女生好,就像当有人提到教授时,一般人脑中浮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男性。 可郑襄元大概天生长着反骨因子。 她不满也不能理解,她喜欢爸爸写着那些她一点也看不懂的符号,她喜欢爸爸对着天书一般的算式一番推理,她喜欢那种强大帅气的感觉,她为什么就不能像爸爸一样? 于是住在隔壁同属男性可以成为对照组的赵雅呈就这样被她拖下水了,她总爱跟他比,比身高比体力,比游戏比输赢,最重要的是考试成绩,她总三不五时拿着老师出的考卷跟他对着写,再为高出他的一两分洋洋得意。 赵雅呈那时候,可不是现在衣冠楚楚的模样,有点肉,体力很差,也不懂保护自己,真的只有成绩过得去,很常被班上的暴力女团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每次只要他可怜巴巴地出现在郑襄元面前,她肚子就是一把火! 搞什么!这傢伙可是她重要的对照组啊!弄到趴代怎么办?她们赔得起吗? 所以,那时候的郑襄元总会跳出来替他教训那些傢伙,完事后,再瞧瞧那个缩在她身后的男孩子,趾高气扬地想着,她怎么可能比不上他。 她可以像爸爸那样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待她成为独当一面的研究生的那一天,爸爸也会像对他的研究生那样,对她滔滔不绝。 郑襄元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所以,她总是极尽所能,不发一语地努力着。 当别的小孩儿玩游戏时,她专心之至地看书;当别的小孩儿哭哭啼啼时,她刻苦耐劳地写评量;当别的小孩儿找妈妈告状时,她拿了一张满分的考卷到爸爸面前。 但是爸爸,从来不会鼓励她,也不会批评她,仅仅点点头,再回去做研究。 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完全像个不相干的人,她从来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郑襄元看过爸爸春风满面的样子,在他指导研究生的时候,在他们得到一项了不起的进展的时候,在他做出贡献上台领奖的时候。 就因为她看过,所以当爸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考卷时,当爸爸知晓她高中大学考到哪里时,甚至当爸爸知道她的研究题目时,每一次每一次的一片静默,都会让她更深刻地认知到,她太渺小,她不够好。 她还得继续加油努力。 可是,在得到爸爸的认同与肯定之前,她却先收穫了一堆无关紧要的间言间语。 最早是隔壁的赵阿姨,每当她找赵雅呈出去,就算是偷买糖想拉个共犯,阿姨还是会亲切地说:「那就拜託襄元教雅呈数学了。」 再后来,是班导师,就算她偷懒把扫地工作丢给其他同学,老师也会好声劝戒:「你就帮她扫一下,她不是也教了你很多题目吗?」 课业暴增的国中时代,理化老师看着她的考卷,半讽刺半惋惜地道,「出太难了吗?我本来以为班上某些人可以考得更好的。」 为升学考没日没夜的高中时代,但凡她情绪有一些问题,都会得到老师关心:「怎么考成这样?哪边没懂?还是心情不好?什么都可以跟老师说说喔。」 那些好的坏的、尖锐讽刺的、过度关心的,这么这么多的声音,为她的优劣喧哗吵杂,可却从来没有人看到她,看不到她是郑襄元,只看到她能交出一张又一张漂亮的成绩单。 至于离她最近的爸爸,更是难以捉摸,连成绩也不闻不问,彷彿她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的呢? 别人心中的考试机器?还是爸爸眼中的透明人? 郑襄元不知道。 她知道的只有,爸爸总是很坚强,从不动摇,像一座山,她啊,她就算是女孩子,也可以很强大,她不会比男孩子差。 她就这么忍着熬着,偶尔想像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可以得到爸爸的认可,可以证明她自己,可以不再瞻前顾后,可以就此获得自由。 然而大学考试放榜的那一天,落到第二志愿沪大的那一天,就注定她的奋斗时间得无限延长了。 郑襄元把自己拋到床上,手臂压在双目上。 真难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是她失常只考到第二志愿的沪大的那一刻? 还是当她打算重考,爸爸破天荒对她说了一句:「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她因此乖乖听从的那一刻? 或是她毕业后执意多花一年考上京大研究所的那一刻呢? 她忘记是谁说的,总之她一直记得一个说法:还没有具备那个能力前,最好忍着,好好忍着,才不会离目标愈来愈远。 她觉得很有道理,她深信不疑。 只是有时候,忍耐过猛,会有点,浑身无力。 就像,她硬着头皮报考京大研究所,虽然是考上了,但作为「混血生」却是找不到指导教授的,学术圈讲究能力,更讲究同师同门,鄙视链尤为明显。 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后一年,同龄同学不是当社会当菜鸟去了,就是研究已有修许眉目,而她,准备研究题目之馀打打零工,生命轨跡好似完全停滞,整日惶惶不安,睡也睡不好。 也是那个时候,对她从来不闻不问的爸爸忽然走到她面前,没头没尾一句,「庄绍仁教授好吗?」 「嗄?」 「庄绍仁教授好吗?」 郑襄元不知道问这要做什么,下意识拿出应对面试官的态度,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道,「挺、挺好的,我经常读他的论文。」 爸爸什么也没说,点头离开。 两天后,她收到庄教授的助理发来的电子邮件。 用膝盖想都知道发生什么事。 这么多年来,父亲终于看到她了。 终于看到她了,以这么糟糕的方式。 脑中忽然浮现爸爸不知何时日渐稀疏的白发,一瞬间,羞耻感灌满全身,久久无法动弹。 如今,两年过去,郑襄元已经二十五岁了。 同龄伙伴大部分都有一份正职工作,就算无法供养父母,也能够养活自己,有些人甚至已经成为别人的父母,照顾一家大大小小。 而她,一个靠研究费吃饭的研究生,仅仅负担自己,就有些捉襟见肘,不仅如此,还只能像个屁孩仰仗父亲的力量前进,像隻吸血虫,无事生產,坐吃山空。 时间的流逝只証明她在前往目标的路上走了多久,消弭了雄心壮志,摧毁了生气蓬勃,留下更多绵长不散的无奈与焦虑。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这样窒息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每当郑襄元不能呼吸时,她就哼歌,就像好小好小的时候,妈妈唱着歌揉着她的脑袋哄她睡觉那样。 她动动手指,颇有节奏的将每一隻手指敲打在床被上,断断续续哼着。 「森林里有一隻小熊,她喜欢蝴蝶蜜蜂,她的名字叫做莎,啊啊啊莉。」 「莎莉扫地打扫橱窗,擦玻璃煮好午餐,她想要学如何飞,欸欸欸翔。」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逃离这,危险的,黑森林。」 「啦啦啦啦……」 快睡过去吧。 快睡过去吧。 只要睡着,明天醒来,又会是美好的一天。 07 第二天,郑襄元被穿过窗帘的阳光照醒。 她揉揉眼睛,拿起一旁的手机看了看,嗯,全是小广告,没有新讯息。 点进其中一个聊天室,看着自己凌晨传的消息还空落落地沉在最底部,她不由思考起哄人这个选项。 ……还是算了,一旦开口好像会没完没了。 晚一点再说好了。 起床洗漱,晾乾衣服。 父亲不在家,想必已经出门去研究室了,郑襄元看着桌上简单的早餐,想着今天要去超市一趟,至少得做个晚餐。 到楼下收信时,好死不死远远就看到赵阿姨,她还没想好怎么绕路呢,赵阿姨一个抬头,直直打了照面,神情很是意外,装都不能装一下。 ……行,只能硬着头皮上。 郑襄元脸上推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挥挥爪子。 「阿姨好。」 赵阿姨也花了几秒调整表情,亲切地靠近,「啊啊,襄元啊,怎么在家呢?」 「回来查个资料。」 「这样啊,学校还好吗?」 「挺好的,一切正常。」 「交男朋友了吗?」 「……还没。」 「快交一个啊,女孩子总是需要别人照顾的。」 「好,谢谢阿姨。」 「……」 「……」 「雅呈还好吗?那臭小子都没半点消息。」 「应该,挺好的吧。」 「还要麻烦你照顾他了。」 「……没有,不麻烦,我们就是,互相,互相。」 「做研究加油啊,阿姨就不烦你了。」 「好的,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郑襄元僵着嘴角,挥别一场让人头皮发麻的尬聊。 到底是哪个诗人把青梅竹马描述的像诗一样,当邻居就是得面对这不得不的尷尬啊。 揉着脑袋,她头疼的打开信箱收信。 其实她知道,赵阿姨对她有些不满意,但碍于赵雅呈,所以不好意思明说。 自从赵雅呈考上第一志愿而她没有的那一刻起,赵阿姨对她的态度就很微妙,不能说差,但就是没有以前请她教赵雅呈功课时那样的热络。 幸好大学后她也不常在家,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本来一切到这儿也就结束了,不需要做到好聚好散,问心无愧就行。 可偏偏,赵雅呈表白了,偏偏他们现在是室友,因此赵阿姨的态度就……更加微妙了。 郑襄元听过赵阿姨跟其他三姑六婆的媳妇论,什么乖巧懂事啊,听话贴心啊,不能忤逆婆婆啊,在家要做饭要带孩子啊,大学毕业就好别念太多书啊,简直把女德从古代搬到现代。 而她儿子目前喜欢的对象,也就是郑襄元,很明显的,上述一切皆不符合。 那该怎么办呢?好像也不能怎么办,因为他们也没有交往,就等她家的儿子啥时放弃,或她交个男朋友,就能解决了。 ……诸如此类的心路歷程,郑襄元是猜得到的。 为人母亲总是会为亲生孩子忧虑,阿姨的若即若离,说实话,很正常,她压根儿不想为此產生任何评价。 只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有时候,会让她有点羡慕。 手机忽然一下震动,这么微妙的时间点,郑襄元有种不好的预感,僵着嘴角,拿起来看了一眼。 果然是赵雅呈,一整晚的已读不回后,没头没脑地传了一个点点点的贴图。 ……这算什么?在催她吗? 催什么催啊,要传的讯息她也传了,他的心意她也顺了,隔着一百八十里还能享受妈妈体贴关怀的傢伙,京大毕业领着完美offer完全没有烦恼的傢伙,难不成还要她为昨天的口角先道歉? 这傢伙人高马大的,却他妈一点度量也没有! 那点点点简直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便只是个app,依旧能无缝衔接郑襄元只对赵雅呈发挥的没来由的暴躁。 啪的一声,她怒气冲冲地把信箱闔上,一溜烟地回到家里,网路关掉,手机关机,铁门上锁。 哄什么哄,她不回讯息了! 他们俩母子自个儿瞎折腾去吧! 她就不信这样还有人能让她心烦! 带着愤怒做事虽然很有衝劲。 但很不週全。 拿起书房的钥匙进入库房的郑襄元待了十分鐘,打了无数个喷嚏后,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 库房库房,顾名思义,就是储存一堆旧东西的空间,不仅存了一山的东西,还顺便累积了万年灰尘,蜘蛛都找不到地方可以结网的地步。 她好几次在要不要先打扫的边缘来回挣扎,可按照这个架势,扫起来怕是要十天半个月,读文献讲求的就是一股作气,注意力不好分散在太多地方,否则只会惰性发作无期限拖延。 所以,还是忍忍吧。 单手摀着口鼻,把一堆泛黄发霉的老书搬到地上,偶尔看到几本可能用得上的,就把它放到中间的小矮桌。 库房堆叠了三十多年的时间,除了文献,三不五时还会冒出一些有趣的东西,新奇的东西多了,烦躁自然也静静散了。 不知从何时起,郑襄元开始好奇地东翻翻西看看。 譬如那塞在夹缝的老爸的毕业纪念册,光是封面就能说明什么叫做年代感,不知为何,这种东西竟然还有两本,沉沉的压在书柜深处。 她翻了翻,找到爸爸以前的相片,嗯,真年轻,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再翻几页,她的指导教授庄绍仁竟然也在里面,她都不晓得这两人原来还是同学。 除了人物像,照片偶尔会出现一堆復古背景。 在那个物资匱乏教育不普及的年代,高中毕业是普遍,要考进大学,大学念到毕业,甚至读研究所成为研究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于写论文就更麻烦了,没有电脑的年代里,得用打字机写文稿,参考资料需要一本一本去图书馆查,复印后再带回家。 拿从前的眼光来看现在的电子资料库,可谓奇蹟发明,一个关键字就能跑出上万笔资料。 库房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承载着厚重到说不出口的酸甜苦辣,随着这些陈旧的物品,也彷彿见证那个黄金岁月,那个前人们咬着牙也要忍耐下去的岁月。 这样的精神,并不会因为物换星移科技发展有所改变。 如今的郑襄元,也是如此。 库房里没有窗,也没有时鐘,仅仅一盏稳定的室内照明灯。 在这个空间待着待着,便不自觉地慢慢流失时间感,忘记中午日落,忘记吵杂纷扰。 不知道找了多久,郑襄元终于摸到最底部的论文,单手一压,轻巧提起,上头大大几个字印入眼帘──研究生:卓更甫。 她指尖一顿。 终于找到了。 指导教授是一名姓何的教授,她似乎在某本书上看过。 至于出版年份,跟老爸出版硕士论文的时间是同一年,她出生的前一年。 庄教授不知道是刁难还是真有其事提到的人,究竟做了什么研究呢? 郑襄元随手翻了翻,忽然有什么跳入瞳孔中,胸口一停,指尖挡在那一页。 ──时间的公式论证。 时间的「公式」吗? 在古典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组成的物理世界里,竟然有人敢「论证」时间吗? 看了两年的文献,还没看过哪个研究者这么直白地把这个问题捅出来,郑襄元赶紧把老旧椅子上的杂物推到一边,专心之至的研读。 卓更甫这人不仅有胆识,笔力也好,能把无比复杂的逻辑写得浅显易懂,可谓一枚人才。 不知不觉间,郑襄元的兴致已高高吊起,随手拿了一张废纸在上头计算。 08 「描述世界」是物理学家穷极一生的工作,现在的主流物理世界观,本质上,就是因果论,煽情一点,可以说是宿命论。 凡等式必可计算,可计算就可决定,一个具有时间代数t的函数列在纸上,把数值带入公式中,我们就能知道几秒后会发生的事。 简言之,一旦有某个因,必有某个果,只要条件充足,我们就能预测未来。 古典力学里牛顿的物体三大运动公式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甚至最令人费解的薛丁格方程式也是。 如果没有实现?啊,那是波函数塌陷,是机率问题,定有某一个世界呈现的「果」能呼应前面计算时加入的「因」。 「因」可以不断往前推,推到远古时代,推到宇宙大爆炸,反正只要资讯是足够的,不管多远的未来就是确定的。 可假设这样的论点为真,就会產生一个现象,一个,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未来的现象。 在真实世界,如此定论会显得处处矛盾,试想一个人在等电梯,按钮在他面前没有发光,他也不会按下按钮,因为未来是固定的,他註定可以等到电梯平白无故在他面前打开? ……听起来有点蠢,分明可以凭藉自由意识主动按下电梯按钮,为什么要把这种小事寄託在「宿命」上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电梯真的会自动打开好了,那要等多久才能证明这个现象为真?一分鐘、一小时、一天、一年、一百年? 我们难道不能自己决定吗? 「时间」到底是什么,要「等」多久才会出现我们想要的「果」,本质上,这不是一个公式能解决的事,至少,在乱糟糟的真实世界里,是无法处处成立的。 然而「描述世界」的主流科学家却直接把时间当作测量单位放进公式里,堂而皇之地告诉大家,就是如此。 歷史上,多少消失在时间洪流的科学家对此发出争论和批评,多少哲学家文学家对此激昂演说,却依然敌不过主流势力。 而这名叫做卓更甫的研究者,也是反主流的其中之一。 这个人,甚至做了一个极少数人才能提起勇气做的研究──论证时间。 郑襄元一直以为是庄老头在找她麻烦,如今看了这篇论文,倒觉得是自己眼光狭隘了。 她聚精会神地证明论文上写的公式,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偶尔重新推导她觉得古怪的部分,忘了时间流逝,忘了肉体疲惫,精神高度专一。 有那么片刻,卓更甫的论文与库房里的老旧书籍相互辉映,随着她写的证明愈发完整,这些书籍也彷彿重新添上生命力似的,一点一点,一页一页,变得愈发崭新,愈发光洁,沉浸在算式中的郑襄元并没有发现。 空气冰凉,指尖发麻,笔尖一顿,墨渍溢出。 郑襄元的呼吸吹拂在整个书房,视线凝结在填满整张a4的字跡上,重新论证出公式的她有如醍醐灌顶,脑中某个长期堵塞的门阀通了似的,灵感源源不绝。 然而她却没有沉溺在这段感受里太久,只因落笔的同时,一串既熟悉又古怪的音符鑽入她耳里,那是一串,她从来没听过别人哼得出来的旋律。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郑襄元当即放下手中的计算纸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人带爬地衝出库房,推开家门,兵荒马乱地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莎莉熊!是莎莉熊! 有人在哼唱莎莉熊! 啊,严格说来,那也不算哼唱,那是纯旋律,一段某个乐器吹出来的纯旋律。 但郑襄元管不了那么多,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太久没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知道这首歌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演奏的人是谁! 她急急忙忙,踉踉蹌蹌,完全不在意安全的后果,就是一推开一楼大门,便被不知道哪来的门槛绊了个狗吃屎,整张脸紧密地糊在粗糙的地面上! 音乐戛然而止。 郑襄元忍过最疼最尷尬的三秒鐘,勉强抬起头,就见那人已放下手中的陶笛,仿若研究野生动物一般蹲在她身边,附带一个又阳光又帅气的笑容。 逆着光,他的面容在郑襄元眼中很是虚幻。 他说,用低沉的嗓音,笑着说。 「你还好吗?」 * 以时间作为横轴画出长长一笔。 设现在的时间点为a,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为a’。 与真实世界不同,在化简为繁的代数算式里,可以无视方向性地,倒退回去。 * 阳光和煦,凉风舒爽。 白皙清俊的脸蛋顺着光闪闪发亮,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丝丝笑意,清澈见底。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静,祥和地彷若上个世纪。 坏就坏在,这人接下来说的话,妥妥可惜了那张脸蛋和整身的英姿颯爽。 但见他满脸促狭,压根儿跟绅士二字搭不上边,看搞笑剧似的吐槽。 「不说话?不好吗?也是,你跌得好丑啊。」 ……竟然只在乎她跌得好不好看吗? 从天而降的荒谬感让郑襄元直接无视全身的疼痛,她满脸黑线道,「……请教这位仁兄,怎么样叫跌得漂亮?」 他闻言非但不觉困扰,竟还煞有其事地解释,「哦,当然是在空中旋转一圈,脆弱地落入强壮男性的怀中,再温柔可怜的唉唷一声啊,你看过美剧没有?美国大兵与漂亮小姐都这么干的。」 「……那么,你作为目睹一切经过的男性,难道不觉得我跌得丑是你的问题吗?」 他顿了几秒,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那大概你不是我的菜吧。」 靠夭啊。 又要跌得美,又要是他的菜,这人要求会不会太多了? 大概是郑襄元的表情太过鄙视,男子赶紧护住自己的胸口,自保道,「你别这样看我啊,我知道我挺不错,但我没看上你,对你可能是艳遇,对我就是地狱而已。」 这人是相声演员吗?怎么可以把独脚戏演得如此自在? 郑襄元自己默默爬起来,抬头看向他,感慨,「你的脸皮是麵粉做的吗?」 怎么可以厚成这样? 他笑着摆手,「小姐说笑了,麵粉那种贵重的东西,哪能肤在我脸上。」 麵粉?贵重? 郑襄元心生狐疑,这年头大伙厨馀倒的叫一个乾脆俐落,食物都得主打精緻限量才有销量了,竟然还有人会说麵粉贵重吗?节约粮食的年轻人可不常见啊。 这么想,这才发现此人的衣着打扮有些古怪,一件素面白衣外头搭着极为鲜艳的绿色短版外衫,外衫刻意立起了领子,丹寧裤高高拉到腰上,看上去非常的……呃,老派。 明明这么老派,这人竟然还很有自信的模样。 一股十分违和的感觉撞击着郑襄元的视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她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 殊不知这一看,发自内心的震惊了。 ……这哪里还是她家啊。 眼前繁荣精緻的商店街不知何时被夷掉一半,只剩各式杂乱招牌的店家和小贩,商家中央掛着一部红色公共电话,不少人在那儿排队,其中不乏发型统一的男学生和女学生。 周边的高楼大厦拆得精光,换上层层叠叠的铁皮屋,她身后的家转为一栋七楼的老旧建筑,上头掛着木製匾额,仅仅七层楼已是鹤立鸡群,突兀的不可思议。 路边的交通号志少了小绿人灵活的倒数行走,整体单调的很,停在街边的汽车更是稀稀疏疏,大部分是机车,款式全都很復古,还有那种古早的野狼档车。 再往外看一点,这繁荣的城市,竟能看到层叠山脉,哪有什么知名全球的地标建筑。 郑襄元不知不觉张开嘴巴,由衷冒出两个字。 「哇靠。」 09 真是,活见鬼了。 她不就是跌了一跤吗?跌到脑中风了? 超出常理的事实让她迟迟无法回过神,她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没揉出理应出现的城市样貌,反而在眼角馀光揉出一块蓝色手帕。 不容反驳的真相摆在眼前,她只能颤巍巍地扭头。 就见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男子歛起笑容,一脸正经。 他的笑容本就轻浮,给人一种风流倜儻的不羈感,如今这么一收,倒是十足十的巍然正气,差距甚大。 可惜如今的郑襄元注意不了那种小细节,她就是瞪着那块手帕,一身的冷汗。 ……这是,什么年代的人啊,竟然随身携带手帕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眼珠子,「做什么?」 「我觉得你可能伤的不轻,很抱歉刚才没扶你,需要去医院吗?」 「你从哪里判断我伤得不轻?」 男子五味杂陈,「因为你的表情实在是很……」 弱智吗? 郑襄元抽着嘴角,冷汗涔涔地问,「不需要去医院,你就告诉我,今天几号?」 「十一月十九。」 日期倒是没错 「那,年份呢?」 男子扬眉,随口吐出四个数字。 音律打在郑襄元耳里,这次是彻底震惊了。 这个年份,她、还、没、出、生、啊! 她这是回到三十年前了?太瞎了吧?这种事是合理的吗?穿越剧不是在说笑?祖父悖论啥鬼的真的是可能发生的吗?为什么,就因为她重解了一次卓更甫的论文公式?! 慢着慢着,论文? 卓更甫的论文是二十六年前出版的。 现在的时间跟论文出版年份,只差了四年啊。 千百条资讯在郑襄元脑中流水一般的滑过,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浪花四溅,她压根儿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痴呆了,男子开始担心起她的心智状况。 他试探性地问,「不去医院的话,我先带你去警察局?」 「等一下!」 去什么警察局啊,要看身分证怎么办?难不成还要让对方接受她是未来人吗? 郑襄元只能抬手挡在他面前,「你让我消化一下。」 大概是怕自己的见死不救衍生其他悲剧,她这么没头没尾地说完后,男子竟真的在一边等着,乖巧地像隻猫,不像一开始的口没遮拦。 与此同时,郑襄元的脑子飞速运转,问题太多,她没办法一一梳理,只能挑最要紧的先解决。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千万不能在这人面前露出马脚,无论怎么说,至少也得先编一套说词,才不会被当成不法人士。 至于呼咙过后吗……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且战且走,临机应变! 很好,就这么办。 郑襄元调整脸部肌肉,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话都提到嗓子口准备胡诌一顿的同时,公寓大门毫无预警地打了开来。 身边的男子闻声抬头,说出口的称呼二度把她的故作姿态震得支离破碎── 「啊,朗之。」 朗之? 朗、之?! 理解的瞬间,嘴巴比脑袋冲得更快,音频突破天际。 「郑朗之吗?!」 音波强烈震盪,震得树叶沙沙作响,树枝应声落下,啪噠打在地上。 两道惊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她。 一时间,空气一片可怕的死寂。 郑襄元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完、蛋、了。 这里可是三十年前,她这么衝动地喊出她家爸爸的名字,是想早点投胎吗?她是白痴吗?! 这下好了,她连抬头偷偷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她老爸都不行了啊…… 相比郑襄元的满脸悲剧,身边的男子却是摸着下巴,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了解了,原来如此。」 啥啊,啥啊,你了解什么了啊? 郑襄元毛骨悚然,下一秒,就闻男子对着站在门口可能是她爸的人频频摇头,指责意味鲜明。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上演这种始乱终弃的戏码,不但把人家女孩子带回来,还让她哭着跌个狗吃屎,有你这种负心汉?陈世美的故事白看了是吧?」 ……先把陈世美这种古老的渣男说法摆在一边,这人是什么脑洞?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不过就是没头没脑地跑出来,活该不长眼地跌在地上,又暂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再鬼吼了一下她爸的名字……慢着,这样看来,这傢伙整理出这么个结论好像也没错? 有那么一瞬间,郑襄元不由自主佩服起这人剽悍的想像力。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欣赏这般清奇的脑回路。 至少被莫名冠上渣男名号的郑朗之可是彻头彻尾的不悦。 尚未沙哑的年轻嗓音,严厉依旧。 「你在说什么?」 一字一字深刻地打到郑襄元耳里,她的脑袋于是一下一下垂得更低。 行了,她不用看长相就能确定这人百分之百是她爸,她甚至可以想像出他无话可说的表情,那比痛骂她一顿更让她徬徨不安。 可身边的男子完全没有她的无所适从,他就是贼头贼脑地露出一个古怪笑容,站起身,凑到郑朗之身边,绕着他打量。 「怎么回事,她看起来很怕你,我话说在前头,刚刚她还能跟我正常说话的。」 「我怎么知道,你该问她。」 「你当真没对她做什么?」 「别忘了,昨晚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哪来的时间。」 「她还能说出你的名字呢。」 「我真的不认识她。」 …… 不得不说,这还是郑襄元头一次听到自家老爸这么,呃,废话连篇,一般来说,面对这类没营养的口舌之争,他从来都是听而不闻的。 如今,虽然音调还是挺死板挺僵硬,但郑襄元知道不一样,她听了这声音二十五年,她就是知道不一样,虽然不明显,但里头确实参杂了一股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声音里、难以形容的圆融温和。 惊奇之馀,她忍不住仰起脑袋,偷偷瞄了瞄那两人。 只见郑朗之顶着一张年轻的脸庞,抬手挡住眼前的人。 「你要怀疑到什么时候?」 男子无辜地耸耸肩,「不是嘛,我就是觉得,难得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不考虑一下?」 郑朗之看了看錶,「十五分,我四十分的课,你还要不要布丁?」 「要要要!哎呀,原来你这么早出门是为了替我买布丁呀,那你早说啊,我就不拦你了,我要黑糖口味的喔。」 「知道。」他伸手,不客气地弹了一下男子的额头,嫌弃,「贪吃鬼。」 随后跨步而行,扬长而去。 只留男子兴高采烈地在原地挥手,「朗之你最好了,记得带着我的布丁早点回来啊。」 郑襄元在老爸经过她身边时赶紧把脑袋低了回去。 她摀着嘴巴,努力按捺心头就要爆发的洪荒之力。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买布丁?那个只对研究有兴趣的死板老爸吗? 还有,这两人又是什么氛围啊?不仅整夜待在一起,那啥啥啥的亲暱感又是怎么来的啊! 这可不是好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郑襄元跟一竿子的实验室大老粗们都是干来干去的,哪有这种莫名柔情蜜意的诡异对话啊! 思及此,她不由回想起这几年出现在爸爸身边的女人们。 自从妈妈去世后,不得不说,这类人可不少,有透过介绍的,有会议认识的,还有自己找上门的,毕竟爸爸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学者,条件相当不错,可她从没见爸爸对此在意过。 如今这个鲜明的对比摆在眼前…… 所以说,她家爸爸,原、来、是、gay、吗?! 10 那个老是穿戴整齐一丝不苟的爸爸吗? 那个皱个眉国内学术圈都得震个两下的爸爸吗? 那个看上去对任何存在生命特徵的物体都不感兴趣的爸爸吗? 怎么办,比起莫名其妙穿越到三十年前,爸爸可能是gay这件事,更让她震惊啊…… 郑襄元石化在原地,直挺挺地享受风吹日晒雨淋。 直到缔造天大秘史的始作俑者再度撞进她的视线里,扯着一抹没心没肺的笑脸终结她的晴天霹靂。 「喏,他走了。」 脸还是那张脸,脣红齿白,妥妥一枚花美男,无奈竟随心转,郑襄元已经没了欣赏的间情逸致,她现在只觉得这傢伙真是小白脸真祸国殃民真不知羞耻! 虽然她妈是死的有点早,但还是存在的,现在这一闹,是把她妈放在哪里啊? 那人却完全没有感受到郑襄元默默而生的敌意,随口调笑。 「朗之这傢伙确实一板一眼,有点难相处难亲近,不过实际上,是个挺可靠的人,你也不需要太防备啦。」 郑襄元闻言不由鄙视,她当然知道她爸可靠,不然怎么可能成为院士,这种事还需要这个来路不明的傢伙背书吗? 可惜时机不对,不好发作。 见她不说话,他也不在意,偏头微微一笑,「那么,你现在有好一些了吗?」 这原本只是一句最普通的问候,毕竟从她跌在地上的那刻起,不论嘲笑还是关心,这人都是关注着她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时间点,这样的话,倒生出截然不同的意思。 郑襄元满肚子的嫌弃忽然散掉,实打实的诧异替换而上。 所以,他方才对父亲那般胡闹,其实是在逼迫父亲早点离开,而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她吗? 她跟爸爸相处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可以如此精准地点出盘旋在她心头无法明说的彆扭,更别提做出这种几乎像是润滑的举动。 是刻意的?或是凑巧的? 不论哪一种,这人的观察力无庸置疑地细緻入微,又是如此的体贴热情才会像现在这般慷慨地伸出援手。 这么思考,她对眼前的人立刻有了南辕北辙的感受,停滞已久的思绪也跟着活络了起来。 是否好一些或防不防备可不是现在的重点,重点是,她能不能好好的骗过眼前的傢伙。 几分鐘前,这件事是很有难度的,不过,当她晓得这是父亲的年轻时代后,一切就好说了。 算算时间,扣扣年代,现在的爸爸应该是二十二岁。 她清楚爸爸的学歷经歷,她清楚京大校史,学校曾经迁过校区,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位于不同县市,这点歷史缘由三不五时就会有系上教授拿来说嘴,而旧校区,就是在她老家附近。 那么,爸爸方才口中的去上课,八成就是去研究所上课。 而非「京大纯血生」的郑襄元对大学母校,也就是沪大的校史,更是熟到有剩。 如此一来,只要固定人设就行了。 郑襄元清清喉咙,开始半真半假的编故事。 「那个,我也是学物理的,所以看过郑院,呃,我是说,郑朗之的着作,能见到他本人,我很意外。」 「啊,是这样?」男子的眼神亮了几分,「你是哪所学校的?」 很好,对到了。 郑襄元小心翼翼地说出沪大全名,当然,说的可是三十年前的旧名。 男子闻言,肉眼可见地欣喜了起来,「贵校的学术氛围十分浓厚,我有幸拜访几次,很是怀念,全国如今只有你我二校有物理研究所,咱们应该多多交流。」 果真,能跟她爸这么无趣死板的人这么有交情,必定专情于同个领域,这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率也在就读京大研究所。 所以认真说来,还是她的大学长来着? 郑襄元在脑中闪过在书库找到的爸爸和老闆的毕业合照,为了加强可信度,她又补了一句。 「庄绍仁我也听过,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你们的同学?」 这下男子备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原地踏了几步。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郑襄元。」 她并不担心说真名会让他发现什么问题,毕竟京大沪大隔了十万八千里,学术圈无声无息的人可是多如牛毛,再者,这时的通讯技术可没有现代这么方便,看那个大排长龙的公共电话亭就知道了,没有人会为了偶然的巧遇花费时间精力去查证。 与其编个假名,冒着不熟悉因此当场被拆穿的风险,不如直说真名还比较保险。 「好的,襄元。」他欢喜地重复她的名字,「知道这么多我校同门,待会儿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学校参观参观?」 太好了,她这是安全过关了,对吧? 她松了一口气,赶紧附议,「这是我的荣幸,再麻烦你了。」 「不麻烦,咱们是良性交流,很重要的。」男子愉悦地弹了个响指,「对了,既然你知道郑朗之,也知道庄绍仁,难道就不知道我吗?我跟他们比起来,有这么没没无闻吗?」 这又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攀比心理? 郑襄元有些无奈,想想又释怀,毕竟,这是三十年前的京大研究所,那可是混在同一个领域的学生,都会景仰的京大研究生啊。 她不只一次听到系上教授分享当年,集合天南地北的眾学子参与的领域研讨会,凡是从京大走出去的,等同镶上一个烫金的光环,几百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何等的英姿焕发,神采奕奕…… 早知今日,在书库找到老爸的毕业纪念册时,就应该把每一个人的照片看过一遍才是。 虽然这人长得不错,但还没不错到能让郑襄元对着一张只看过一眼的三十年老照片有什么大澈大悟的体会啊。 思索无果,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只知道名字,配不上长相,不然,你说说你叫什么?说不定我也听过的。」 如此,男子微微一笑,仰头,阳光洒在他的黑色短发上。 一声清脆简单的自我介绍,朝气蓬勃,震耳欲聋。 「幸会,我是卓更甫。」 有那么一瞬间,郑襄元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卓更甫! 原来这人就是卓更甫! 是三十年后庄绍仁还记得的卓更甫! 更是化繁为简写下时间概念和构想的卓更甫! 所以……她会莫名其妙来到三十年前,真的是因为那本论文吗? 郑襄元张着嘴,不经思考一句,「你的硕士论文研究时间吗?」 卓更甫古怪地看她,「研究什么时间,现在的潮流是核能,量子力学,我研究中子反应炉。」 ……不该啊。 那她看到的硕士论文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时间未到,中间存在其他变数? 那她现在这么胡乱一说,会不会改变未来? ……又来了,麻烦的祖父悖论可不可以给她个痛快? 本质上,郑襄元不该在意祖父悖论。 毕竟,所有数学算式都是宿命论,无论前面的「因」如何改变,「果」都是相同的,不会有回到过去杀掉祖父后自己还会不会存在的问题,在数学算式里,祖父就算被杀死,还是有一千种方法能產出这么一个你。 可她现在,极有可能是因为卓更甫的论文才回到过去的。 卓更甫的论文里建构了一个非因果论非宿命论的非线性模型,那是当下,那是此时此刻,那是一切随着人为行动產出的改变。 按照论文里的逻辑,祖父悖论就是有可能发生的。 若她想回去原本的时间和状态,就得尽量不要造成太多改变,眼下她再如何困惑,都得先安分地跳过论文才是上上策。 郑襄元抿抿唇,按捺心绪。 这并不难,毕竟比起论文,眼前还有另一件事更让她重视。 不只是庄绍仁认识卓更甫。 今日凌晨,她回家遇上半夜不睡觉的爸爸,请求使用库房找到卓更甫的论文,那时候,爸爸的表情和态度,可是相当的,耐人寻味。 ……所以,这两人之间,真的有点那啥那啥,是吗? 卓更甫见她忐忑不安,心情颇好地点头,「看来你是听过我的,我安心了。」 「……我倒开始不安心了。」 「怎么,怕我名气太大,你出师之日遥遥无期吗?」 ……差点忘了这傢伙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齣单口相声,大概是刚刚情况特殊,才收敛了这个技能,如今是时候正常发挥了。 郑襄元又无奈又无语,纠结半晌,依旧不忍直视。 她摀着脸仰天长叹,「你们两个这样,还不够出师吗?」 拜託,这可不是她那个同婚通过的年代啊,这可是民风纯朴的三十年前啊,是上大学都还是高门槛的三十年前啊,他们两个学业有成的研究生这样那样,会不会有点……太跟得上时代了? 不是她思想老旧不能接受,换作任何人她都能笑着祝福,可这人若是她爸…… 若是她爸…… ……好吧,虽然很受打击,但如果是因为这样,造成她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爸爸的重视,那活脱脱就是无妄之灾啊。 另一边,卓更甫细细审视郑襄元的悲壮表情,不知怎么,忽然笑出声。 郑襄元见状更是悲愤,「你笑屁啊!」 她都已经为爸爸退让到这种地步,这个间接毁坏她生命的吃瓜群眾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他倒是很随意,「你好像在想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但我敢打包票,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不信?要不上来看看?」 「上去?」 「是啊,反正也收得差不多了。」 郑襄元不由转头看了一下她家的前身。 那其实就是一栋一点儿也不起眼的老建筑,若不是门口掛了一个木製匾额,上头大大写着「男研究生舍」几个字的话,她当真以为这就是一栋普通民宅。 如今静下心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家前身,是京大男宿啊。 卓更甫还很有间情逸致地补充,「学校预计两年内迁校区,左右宿舍也用不着了,有建商把土地顶下来,明年就会打掉重盖,我们这栋的学生都会在过年前搬走,要参观也只能趁现在了。」 那确实,挺有参观的价值。 再说了,郑襄元也很想要有个货真价实的……抓姦证据。 她再三确认,「既然是男宿,我能进去吗?」 卓更甫忽然笑了,笑得放肆又帅气。 他仰起脑袋,对着整栋男宿吹出一声抢彻云霄的哨音── 「同志们,有女孩子要来参观了啊!裤子赶快穿上!头发赶快疏好!拿出咱们京大男性的最高品质啊!」 话落的瞬间,当真一连串的兵荒马乱,貌似还有几道衝撞之下的哀号,有位仁兄更惨,直接从楼梯口滚了下来,又慌慌张张地撅着屁股往上爬。 郑襄元傻眼,这人是不是擅长把事闹大啊? 可肇事者完全不以为意,他弯腰欠身,对着她,一个谦谦公子的绅士礼。 「女宿男宾请止步,男宿女宾乱乱闯这话可不是说笑的,请吧,郑女士。」 11 郑襄元终于收起被卓更甫嫌弃到爆的跪拜坐姿。 站挺身子,拍拍尘屑,准备当个无脑跟宠潜入传说中的京大男宿。 谁知一立起腰桿,忽然察觉眼前这傢伙无法辩解的天然缺陷,这缺陷,完完全全可以做为鼓舞己方势力的绝对武器,口头上吃这么多鱉,终于能挫挫这个专门製造麻烦的傢伙的锐气,郑襄元很满意。 她平视卓更甫的脸蛋,促狭一笑,「你比我以为的矮呢。」 郑襄元一百七,以女生来说,算巨人身高了,得亏白鼠鼴鼠包括赵雅呈一桿实验室的同门都将近一百八才显得她还算矮小,否则,她基本可以跟大多数的男生们平视的。 而这卓更甫,嗯,这个视线高度,还真有点平。 卓更甫倒是不以为意,不仅不在意,还笑得很诡异,「你以为这么说可以打击我?」 郑襄元拱手作揖,「哦,那倒是小的眼拙了,不知道卓先生竟是这般宽容大度,如此情操,小妹必定学以致用,好陶冶性情。」 「操,你还是滚吧。」 终于扳回一成的郑襄元暗自窃喜。 除了没有电梯,整栋老旧男宿的格局倒是和她家相去不远。 郑襄元默默跟在卓更甫后面,一层一层往上爬,经过方才的大肆宣传后,没有任何一个衣不蔽体的裸男嚣张游荡,连个穿汗衫拖鞋的也没有,倒是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傢伙悠悠晃到卓更甫面前。 完完全全展现京大除了学术高山仰止之外,其馀地方,全是神经病的浮夸。 「唷,老更。」 那人打完招呼后,便往后方的郑襄元看了看,调整调整领带,对着她直直挑动一边眉眼。 郑襄元大爆黑线。 那人再鍥而不捨地挑起另一边眉,两边眉都扬起的情况下,显得鼻孔特别大…… 害得她一度燃起直接照抄卓更甫那句「对你来说是艳遇,对我就是地狱」的想法…… 做为第三方的卓更甫看戏看够了,这才心满意足打破僵局,一如既往,嘲讽值直接推到最高。 「行,老张,够端庄的你。」 对方难受地哼了哼,用力捶了一把他的肩头,「每次都便宜你,烦死了。」 「唉,兄台有所不知,女人缘好,也是挺麻烦的。」 「操,你还是赶紧滚去死一死吧。」 郑襄元默默不语地当了一把吃瓜群眾。 果然,兄弟相处这档事呢,是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什么叫落井下石,什么叫互亏互损,这就是了啊。 这么一来,更显得爸爸跟卓更甫…… 好想要有个让人翻不了身的证据啊! ……话又说回来,她这样对她爸,是不是很不孝啊。 在郑襄元兀自挣扎时,卓更甫离开楼梯口,左转走了三间,停在一扇门的前方,拿起钥匙,开锁。 熟悉的路线熟悉的位置让郑襄元稍微清醒了些。 她问,「这是你的寝室?」 「是,两人一间,朗之也住这的。」 ……怎么回事? 这就是她家的位置啊。 所以在男宿拆掉后,她爸买了同个位置的住宅吗? 为什么?因为念旧?因为捨不得跟卓更甫一起的记忆消失在拆迁的宿舍里吗? ……原来她爸这么深情的吗? 怎么感觉,莫名烦躁呢? 郑襄元有点按捺不住,伸脚,假装不小心地踩了一下卓更甫的鞋后跟,没有提防的卓更甫自然毫不意外地绊了一下。 虽然很拙劣,但至少为她妈微微报了一箭之仇。 卓更甫有些困惑地回头看她,而她不慌不忙地推出一抹笑,「抱歉啊。」 他自然不会过纠结在这些小细节上。 侧过身道,「请进。」 「那就,打扰了。」 里头的格局自然不如她家,毕竟一个是建商贩售,一个是学生宿舍,空间是不能比较的,以现有的空间来算,大概四间寝室为将来的一间大楼住宅。 不大的寝室空间里分成两半,一半靠窗,另一半靠门,两边摆设是一样的,一张床一张书桌和好几个柜子,前后两半用一个长横柜挡着,长横柜两旁有遮挡用的纱帘。 虽然简单,但以学生宿舍来说,还是三十年前的宿舍来说,也算高级配置了。 卓更甫随手把陶笛放在公共柜上,四肢灵敏地绕过长横柜,郑襄元还专注地瞧着那陶笛,就闻他简单介绍。 「外面是朗之的,里面是我的。」 那也就难怪他们整晚都在一起了,原来是这么单纯正派的吗? 郑襄元有点不相信,随着卓更甫的行走路径掠过爸爸的书桌床铺,顺便偷瞧了一眼,爸爸的桌垫下有一张黑白照片,里面大大小小站了十来个人,旧,但是保存得很好。 一跨过长横柜,卓更甫的区域与郑朗之相比稍嫌凌乱,不过大体上还算乱中有序,郑襄元本也想找找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熟料注意力猝不及防地被桌上的文稿大大吸引。 星星火光在心头燃了起来,她克制不住心里的衝动,只能惊呼,「你是陈教授的研究生?!」 卓更甫回头望了一眼,「啊,对。」 「你说你的研究领域是中子反应炉,难不成你们正在向政府申请这个计画?」 这下卓更甫放下手边的东西,满脸惊奇,「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这多伟大啊!是创举啊!这将影响后续三十年到四十年的经济发展啊!」 核能问题,虽然在后世极易引起争端,但在此时,基础建设尚未完备的朴质年代,欲发展科技建设,就得仰赖巨大能源,不论是民生用电,或是科技厂房,实际上,全离不开核能。 在郑襄元的时代,已经有愈来愈多的科学家致力发展风力、水力或生质能等天然能源,然而大宗的电力来源依旧是核能,发展核能等同决定了国家至少三十年的进步指数。 学术是这样的,一旦在起步之时落后他国,将永远只能复製,无法超越创新,陈教授是国内研究核能的第一人,也是第一个向政府提案在研究室设立反应炉的先驱者。 他足够敏锐,足够果决,充满胆识,在一片犹如处女地的荒芜领域中嗅得先机,把国外各种学识技术带回国内,大刀阔斧,设置价格以亿为单位的中子反应炉,开创核能应用先河。 郑襄元做为未来人读起这串歷史时,已是文章上仅以两行文字带过的简单叙述,可实际上,举凡地质、厂房、辐射量、铀原子的射程与核废料的处理……诸如此类,要从一片空白推演到实际应用,那是一片茫茫无边的未知深海。 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无数数据证明,每一串工程都需要多方领域合作,劳师动眾无微不至地,稳定所有温度湿度和意外的安全性实用性后,再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才能使城市乡村的每个人受惠于此。 里头投注的心血,得用一生来实现。 有时候,甚至不只一生,而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的鸿鵠之志。 毕竟,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混入数不清的意外和变动,谁也说不准究竟能不能等到开花结果的那天到来。 郑襄元亲眼见证,后来的数十年,全球发生无数件管理不当、工程出包甚至天灾人祸导致的核灾悲剧,每一回铺天盖地的新闻报导,都会在国内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反核声浪。 可即便如此,京大实验室里头的每位教授与研究员,依然不畏流言蜚语,记起他国教训,转化国内需求,模拟断层、海啸或地震形成的各种意外,至始至终以最高标准把控幅射含量,日日夜夜,从不间断,只为以核能促进社会福祉。 他们就像在浪尖上前行的衝浪者,前面一片茫茫无边,背后捲着长浪朝他们涌来,纵然腹背受敌,纵然危难至此,他们依然不敢懈怠地,为对他们提出质疑的人,奋命努力。 这一切的源头,是陈教授一腔为国奉献的不屈意志。 而卓更甫,是这样的人门下的亲传弟子。 承袭他的精神,延续他的使命,使得即便在三十年后,依旧有怀抱同样使命的前辈继承如此志向,这样勤勤恳恳,排除一切风雨地,站在这里。 她这是何其荣幸,才能参与到这个计画向政府提案的初始环节。 这么思考,郑襄元忽然觉得几分鐘前的自己气量简直小了,竟然因性向问题对他不甚顺眼,这样的人,甭管喜欢同性了,就算喜欢殭尸猛兽吸血鬼,那也是值得让人尊敬的啊! 12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璀璨,谅是卓更甫这种老往脸上贴金的人种也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 他摀着下巴道,「怎么,崇拜我了?」 「有点。」 「倒是不必要。」 这样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 郑襄元皱眉,「陈教授收学生很严厉的,谁不晓得,你既然能作为他的研究生,就不需要这么谦虚。」 「但是,那是仰仗老师的名声呀,到头来也不过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学生,顺便沾光罢了。」 他别过脑袋,视线投向窗外,「总有一天,我希望我可以是卓更甫,我希望,当有人提起陈教授名讳时,可以不须提醒就想到,他有个优秀的学生,叫卓更甫。」 那是一张无比清澈透亮的脸蛋与双眸。 阳光透过窗户撒在他脸上,里头全是对未来的盼望与永不熄灭的雄心壮志。 这样的眼神郑襄元也曾在爸爸身上看过,在他的研究终于有所突破的瞬间,在每一个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有所成就的那刻。 正直、乾脆、真诚、永远充满希望,那样的爸爸,非常耀眼,郑襄元从小就看着,无比嚮往,如果说学术研究会让人如此熠熠生辉,幸福非凡,那么她也以此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那个位置,做出等量的贡献。 而眼前的卓更甫,比起爸爸,更加的大方温和,更加的体贴幽默,深入人心。 这样一个光洁闪耀的男孩子,为什么,在后来学术领域上,只留一本硕士论文就销声匿跡了呢? 郑襄元在属于她的时代里,总是很低潮,总是感到处处掣肘,无法呼吸,偶尔抬起头,就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预先知晓未来的事情,竟会让她感到这样沮丧。 这样看来,到底是知道未来好,还是不知道更好? 到底要相信宿命论,还是人定胜天呢? 她没有答案。 卓更甫倒是很明显偏属后者。 可惜的是,时至今日,现实的受挫,让郑襄元已不再认为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 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成为像爸爸,或像卓更甫一样的人吗? 她很怀疑。 寝室门被敲了两下,无比精准地切入两人的对谈,卓更甫扬眉,往前跨了几步,开门,一个壮硕的虯髯大汉站在门口。 经过方才那桩明明在宿舍还偏要穿西装打领带秀一波的有病事件,郑襄元基本对京大男性不再抱持任何期待,自然也不在意接下来又是哪个牛头马面登堂入室。 她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先随意地看一眼,点头致意一下,再当吃瓜群眾。 哪知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么随意的一眼,却叫心脏疼了起来。 ……妈啊,瞧瞧这锋利的眼神,这浑厚的气质,这脾气不太好的模样,这不就是她的指导教授庄绍仁吗? 搞什么啊,这人的模样竟然跟三十年后完全没有不同啊!妥妥就是一个蓬头垢面歷经沧桑的大叔啊! 她本来还以为是岁月催人老呢,原来是年纪轻轻老来放的吗? 老闆的长相不仅没变,连声音也没变,有了年轻气盛的加持,张嘴的低音炮简直轰得人难受。 「喂,老更,我记得你下午没课吧?去不去广场静坐啊?!」 音量太大,卓更甫忍不住退了一步,「不去。」 从来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庄老师被这么直接拒绝,当即怒了。 「为啥不去啊!现在难道不是咱们这些莘莘学子为社会尽一份心力的时刻了吗?!民主、开放、自由!你在懒惰什么?!」 鼻孔喷气,庄绍仁很是不悦,高大的块头往房里一看,正巧看到郑襄元。 他不屑地对卓更甫哼了哼,「一天到晚都有女孩子,简直玩物丧志!咱们念那么多书,就该经世济民,哪有你这样的混帐,郑朗之怎么受得了你!」 自由?民主? 郑襄元微微思考,这才想起来,啊,这个时间点,是威权时代的尾声,民主思潮袭来,国内由一场集结南北声势浩大的学运,终于逼迫政府走向开放的关键时刻。 那是国内的第一场学运,整个社会为了即将到手的自由蠢蠢欲动,有捐助者,有宣示者、有领导着,有追随者,种种的一切,成为后世歷史上,不可抹灭的一页篇章。 彼时,在学运冒出头的青年才子,三十年后在郑襄元的时代里,成为一个又一个的政坛领袖,呼风唤雨,掷地有声。 面对庄绍仁的嘲讽,卓更甫不以为意,不仅不以为意,还很懂得模糊焦点。 「怎么,你羡慕了?担心自己到死都是处男?」 「我羡你妈的鬼!处、处你个逼!」 「那你在激动什么?」 「我哪有激动啊!我就是问一问你要不要去静坐而已!听你在鬼扯什么处、处男!」 卓更甫默默移动眼珠子,对郑襄元耸耸肩,笑容很是诡譎。 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你看,他是不是很介意? 郑襄元冷汗涔涔。 ……没想到她那个行走大砲一般的指导教授,也曾有过这样被人逗着玩的一面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三十年前这样保守的年代里一开口就是处不处男的卓更甫,也是不容小覷就是了。 卓更甫清清喉咙,直接切入正题,稳定某个激动的小处男。 「老庄啊,期末报告你写好了没啊?」 「……嗄?」话题跳太快,庄绍仁一脸懵。 「卢教授不是把之前的实验数据判定无用了吗?你重做了没?」 「……还没。」 「那你跟别人瞎起鬨搞什么学运?你在学运里的作用,不过就是静坐倒水吧?搞研究,你可是重要的参数调整人员,哪边轻哪边重你分不清楚?」 卓更甫的声音并没有调高半分,也没有任何指责意味,可却说得庄绍仁和郑襄元齐齐一楞。 三十年前,是这样一个时代,民风纯朴,百废俱兴,生机盎然,处处充满危机,又处处都是机会。 比起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科学研究,比起百倍付出或许压根儿就无法得到等量回报的调整参数,一辈子只能在人群身后无声无息默默耕耘的工作,还有极为现实的收入考量,这样的局势,等同把鲜美的肥肉摊在眼前任人採擷,人心躁动,那是当然的。 那些脑子动得快的,见风使舵的,直接搭个顺风车抄个近路,就能风风光光走在大伙前头。 可是,抄近路,图谋的不过是个人利益,消耗的却是社会能量。 卓更甫是如此透彻的人,在这样躁动的年纪,就有如此宏观思维。 他说,沉定地说。 「他们有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也有我们能做到的事,没有优劣之分,没有对错与否,不需要瞎搅和在一块儿,我们各自发挥所长,一同为社会努力。」 13 郑襄元所处的三十年后,言论极其自由,生活富足无忧,没有胆战心惊,没有照明问题,没有任何基础生活需要担心的问题。 这样的理所当然,这样唾手可得,是这时候的这些人,穷尽生命的一切,鞠躬尽瘁的努力。 他们互不交谈,互不相识,却都在,拯救世界。 卓更甫是,郑朗之是,就连庄绍仁也是。 那一刻,郑襄元胸口有一把火张狂地燃烧着。 这才是她为何拚死拚活也要踏入学术界的原因。 不仅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同,如果只是单纯如此,她不可能咬牙撑到现在,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有意义,就算现在看不出来,她也知道自己正在研究的领域,肯定会有崭露意义的那一天。 她对这样的未来充满期待。 如同现在卓更甫眼中的世界。 * 庄绍仁灰头土脸地走了,门边的男子间适自在地关上门。 他是这样一个人,但凡对上眼说到话,都能感受他源源不绝的生命力,又高涨又热情,总有一堆鬼把戏,不得安消。 然而一旦他不说话,整个人又是沉淀的,像水墨画里的景致,安静,乾净,不留杂质,厚藏底蕴,局部的留白只叫不同人引发不同猜想。 说到底,这是从头到尾很是衝突的,一个人。 似乎查觉她在看他,他缓缓抬眸,眉眼皎洁,缓缓弯起的嘴角随着角度上扬愈发的明亮,那是一计,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笑容。 「好了,换你了。」 郑襄元状况外,「换我?」 但见他双手环胸,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大概也有十来分鐘了,有没有什么发现?」 郑襄元看看四周,暂时还没理解这傢伙到底在说什么。 「比如,」他缓步靠近,句句诱导,「我比较娘娘腔?比较爱乾净?比较爱打扮?心思细腻之类的?」 他一个停顿,笑脸盈盈地止步在她面前,相距两步远,「你跟我上来,不就是想找「证据」吗?」 ……这傢伙,连这种话题都这么勇于面对的吗? 郑襄元冷汗涔涔,小心翼翼道,「我、我目前还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对劲。」 说真的,这人正常到,她不由怀疑从头到尾有问题的,会不会只有她爸。 「真的?」卓更甫挑眉,心情很好,「既然我是一个这么正常的男孩子,你又怎么敢跟我共处一室?」 对耶。郑襄元现在才发现癥结点。 虽说三十年后的未来,男女之防本就没有现在如此清晰,可随随便便走进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寝室,好像也,太大胆了点? 这么想,郑襄元不由退了两步,「……难道你敢告诉我你哪里不对劲吗?」 卓更甫的笑容愈发深邃。 「你怎么不问问看?」 总觉得,她好像不能嘲笑那个总是横着走的指导教授被这傢伙玩弄于掌心了。 因为现在,她好像也成了他的玩具…… 这人到底是什么邪灵体质啊?这么恶趣味的吗? 郑襄元的背后生出几滴冷汗。 「你……」 「我如何?」 「我……我是说,郑、郑朗之,喜欢的是女的吗?」 不论怎么说,她得先为她妈讨个公道才是。 卓更甫也不卖关子,笑容灿烂,清脆一声。 「是。」 妈啊,好险,吓得她差点心跳停止。 郑襄元不动声色地安慰自己的小心脏,可不过片刻,另一个疑惑又冒了出来。 如果她爸喜欢的是女的,这傢伙又是怎么回事? 她抿着唇,提起勇气,「那、那你喜欢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个吗……当然是……」 这回,他耐人寻味地拉长了音,随后促不及防地伸手,精准无比地握住她的手腕,直直将她的掌心按到他胸口上── 那一刻,郑襄元脑中浮现的竟然是庄绍仁那声嫌弃:一天到晚都有女孩子,简直玩物丧志! 她、她她她这是!即将失身在三十年前了吗?! 老师、老师!她应该要听老师的劝,不该嫌弃他是大鬍子的! 说时迟那时快,郑襄元在心底放声尖叫的同时,寝室门刷拉一声被推了开来。 但见郑朗之站在门口,頎长的身形挡去外头的光,本还毫无情绪的脸庞在看到室内的瞬间,肉眼可见地黑、掉、了。 郑襄元从没看过自家爸爸这副神情,就算他的出现很即时很英雄救美,可这副模样明显是风雨欲来,只会让她全身恶寒啊! 不出所料,郑朗之急急地皱起眉,不由分说,低声怒斥,「你在做什么?」 郑襄元反射性地抖了抖。 可恨的是肇事者卓更甫非但不受影响,还很愉悦地回应,「验身啊。」 「验什么身,放手,端庄点。」 「哎呀,朗之,你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卓更甫一边嫌弃,一边照做,还把双手举起以证清白,还给郑襄元一个安全的空间。 无奈郑朗之似乎还是不满意,持续瞪着他,他只能摆出更无辜的神态,再瞪,就再无辜一点,这么一来一往的,空气似乎也随着眼光流转瀰漫了一丝古怪氛围,郑襄元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说实话,她真的好像灯泡啊,led照明的那种亮度。 好在郑朗之脸皮比较薄,受不起别人这么看,只能先行投降,意有所指地清清喉咙。 卓更甫极有默契地意会,台阶给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你不是要去上课?怎么这么早回来?」 郑朗之把手上的提袋放到柜子上,「拿去冰,我要走了。」 「这么快?」 「不要再闹事了,听到没有?」 「知道啦,我以我祖奶奶的名誉发誓,你安心上路吧。」 ……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闹剧? 郑襄元冷汗涔涔看着卓更甫兴高采烈地拿起提袋,再配上一个单纯无邪的惊呼声,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拿起提袋里的东西直直递到她面前。 「喏,转角布丁,好吃的,你快吃吧。」 ……所以她爸,是先出门买了布丁,特地折回来给他后,再去上课的吗? 她就从来没见过爸爸为谁这么费心的啊!这两人之间没一点那啥那啥根本就是在骗鬼吧! 郑襄元盯着眼前的布丁,好久不知该怎么反应。 倒是卓更甫又往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吃啊,没毒的啦。」 郑襄元这才回过神,「他、他特地买回来的,就算你不吃,他也想吃吧?转手就给我,不好吧?」 「唔,是给你的呀。」他理所当然道,「朗之不吃甜食,规矩很多很囉唆,平常再怎么样只会买一个给我,你在才多买的。」 不吃甜食? 那一刻,郑襄元错愕。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有研究生到家里时,爸爸都会准备甜点,那种一板一眼的人竟然会想跟大伙儿一块儿吃甜点,怎么看都很神奇,她一度以为是爸爸不为人知的喜好。 郑院士难得一见的喜好啊,得好好放在心上才行。 郑襄元就这么记在心上好几年,一直到现在是这么以为的。 不过当时年纪小,还没有现在这么成熟,很多时候都会被那些花花绿绿的甜点吸引目光,小小年纪的她总会聚精会神地站在桌前,忍着不断分泌的唾液,数着甜点的数量。 一个、两个、三个…… 来的哥哥们,一个、两个、三个……还得算上爸爸…… 短短的手指数了无数次,都不能改变郑院士一如既往的严谨,数量买的刚刚好,连多出一个给她的机会也没有。 她只能失望地打消念头,乖乖坐到一边听他们谈论那些深奥的知识,然后在吃甜点阶段时,眼巴巴地盯着属于爸爸的那份。 而爸爸,从来也不说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她似的。 他不说话,她就不敢肆意妄为。 一次,又一次,扬起期待,再狠狠掩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都懒得数了,甚至连看都不想看,转身就关门回自己的房间。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好连看的念头都不要有,与其在那奢望永远得不到的回应,不如多看几本书更有营养。 可如今…… 如果爸爸其实不喜欢、也不吃甜点的话…… 那么,数量,真的是刚好的。 14 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记忆猝不及防被掀了开来,郑襄元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脏不寻常地颤抖着。 卓更甫瞧了她一会儿,试着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啦?」 如此寻常,如此自在的关心,忽然就让郑襄元不耐烦了。 这人到底是怎样?真的这么了解爸爸的话,为什么之后数十年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他就这么特别,特别到,能熟知爸爸的小脾气小习惯,特别到,能得到爸爸这样的温柔相待? 她记忆中的妈妈,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啊! 这份怒气来得很突然,她知道,但她难以制止。 郑襄元几乎是咬着牙根说,「你说他喜欢女生?」 「对啊。」 「你骗我!」 「怎么会,胸都给你摸了。」他又摆出方才那副略显无辜的神情,接下来,平静沉稳一句惊天动地的反问── 「还是说,我就真的这么像男生?」 嗄? 啥、啥跟啥啊? 郑襄元张大眼睛瞪着卓更甫,万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着,脑袋有问题也不一定。 好半晌她才吐出几个字,「你、你说什么?」 「不然还要摸哪里才能验身?喉结吗?」卓更甫挑着眉打趣她,「或是,下面也可以啦,如果你能温柔一点的话,能对你破例喔。」 ……原来验身是这个意思吗? 话又说回来,这人的胆子可以再大一点,她都快觉得他……喔不,是她,跟她来自同个年代了,思想怎么这么新潮啊? 郑襄元强忍震惊,惊骇地看着那张本就雌雄莫辨的脸庞。 说到底,花美男这个词是她的年代才有的,因此她会直觉认为这人是男的,毕竟是她的审美观,如果以现在的时代来看……这人确实,娘娘腔了许多。 可是! 就算如此,也没道理啊! 「可你的名字……」 连中性都不是,明明就是男生的啊! 「喔。」 卓更甫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是长房老大,理所当然,所有人都希望我是男孩子,老妈怀孕时肚子尖尖的,大家就更自信是个男的了,提前取了男生的名字,买了男生的衣服,整天拜拜感谢老天保佑卓家香火延续,还不知道拖了什么关係,直接把身分证也办好了,咱们卓家一辈子的效率大都在那刻燃烧殆尽了。」 她的语气始终云淡风轻,彷彿不是发身在自己身上的事。 「殊不知,一出生,啊哈,是个女的,所有人大失所望,懒得帮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再取新名字报个新户口,口口声声催着我妈就是再生一胎。」 「可惜呢,五年十年过去,连个蛋也没生来,我就是仅此一家,绝无分号的卓家长房独子,只好捡了那张老早就办好的身分证活下去囉。」 这样一个平静如水还能带着搞笑语调的答覆,让郑襄元完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出生,不是为了欢迎你;名字,更不是为你取的。 你长得好长得歪都与家里无关,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迟早是属于别人家的。 跟年代没有关係,跟环境也没有关係,人的情感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有太多变化的,伤心就是伤心,开心还是开心,非但不会剧烈颠倒,还会愈发的歷久弥新,深入骨髓。 三十年前是这样一个年代,比现在更为守旧,更为轻女。 正因如此,郑襄元更不知道这傢伙到底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才能笑着说出这些过去,到底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着她成为如今的面貌。 她觉得喉咙很紧,「所以爸,我是说,郑朗之,知道?」 卓更甫点头,「他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当然知道。」 她再重新打量眼前的人一次,想想方才,呃,验身的触感,虽然只有一些小隆起,不过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缠个胸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是近代。 反覆思考,依旧很难相信,毕竟,这个人,真的太像男孩子。 从仪态到言行,方方面面,除了长相比较白嫩外,其馀真的,毫无破绽。 郑襄元又问,「可是、可是你也比一般男生再高点吧?」 「啊,这真的不是假的,基因好,看来我天生就是当男的料,乩童算的什么生男娃吉时说不定真有点道理。」 「……那,声音?」 「喔,大概十二岁,朗之开始变声,说来好笑,我一直到那时才知道男生是会变声的啊。我小时候的志愿没啥,立志除了厕所外,其他都不能跟一般男生有任何不同,所以让他陪我到山上,每天吼个十来回,再细的嗓子也能哑掉。」 ……这种攀比心理,郑襄元莫名有共鸣。 她小时候对赵雅呈,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若让她生在卓更甫的年代,她或许没办法比她做得更好。 先把社会风气这个变量丢到一旁,至少,如今的卓更甫能笑着说出这些过往,而她,却依旧死气沉沉无法挣脱。 铁一般的事实,害得郑襄元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部分,随便一问,桩桩件件,全是血泪,就像一个艺术家精心打造的作品,是石头,是死物,依照别人的期待,日日夜夜精雕细琢,才成为如此精緻透亮的面貌。 可若真的是完全的死物,又不会如此的灵动鲜活,熠熠生辉,就像此刻,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纯粹平和,由内而发。 她是一步一步,毫无遗憾地将自己淬鍊到如今的样貌,一点一点,抚平一切难以跨越的皱褶,才可以在此时此刻,笑得如此明亮。 怪不得,怪不得她身上总有很奇异的状态综合在一起,因为她本身,就是如此颠簸曲折地,行走而来的。 郑襄元心头五味杂陈,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不出话来。 卓更甫似乎知道她的为难,也不在意,随口安慰。 「没事,你不需要这样看我,至少我这样装着,还装到让陈教授收我为徒了啊。」 郑襄元扭曲着脸,「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不该说,可注视着她的眼眸过于专注,她只好挑挑拣拣,简略地答覆,「陈教授不收女孩子当研究生,他觉得女孩子终究会嫁人生孩子,婚后为家庭为孩子的,还做什么研究,白白浪费他的精神培育后进。」 ……这到底是哪个年代的八股思想啊? 相比起来,庄教授那些极为隐性的,或着压根儿该说无心之举的歧视行为,简直小巫见大巫。 更可笑的是,郑襄元在面对这些称得上轻如鹅毛的不公平时,总是忿忿不平,总是焦躁难耐,对比卓更甫,幼稚的不忍直视。 ……这合理吗? 为什么她似乎可以欣然接受这些不公平? 郑襄元百感交集,如鯁在喉。 好一会儿,才尝试为自己挽尊,「你、你难道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卓更甫仍旧坦然。 「不公平啊,但那又如何,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 说这些话时,她还是笑着,「老师受更早时候的环境影响,更难拔除根深柢固的偏见,这又不是他的错,你瞧,古时还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跟那个时候相比,我们现在,不是更开放更友善了吗?我相信之后会更好,我对此充满信心。」 15 会喔,会变得更好的喔。 三十年后的京大,没有人敢再冠冕堂皇地把性别二字当作拒绝的理由,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比例逐年增加,各个国家的游行风起云涌,数不清的女孩子勇敢为自己伸张正义,男女权力逐渐倾斜的过程中,冒出许多这个年代无法想像的衍伸问题。 郑襄元可以如此肯定,那是因为她亲眼看过这样的未来。 可对卓更甫来说,这样的未来,太遥远,大多数的人连想像的馀裕也没有,就像古时候的女子,无法想像有朝一日,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婚配对象。 就像如今的郑襄元也无法想像,从她的年代再进步三十年,那时的未来,人与人之间又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所谓的性别,到底能不能毫无负重地尘埃落定。 「襄元。」 卓更甫忽然喊了一声,这回的声音不再是贼贼的调笑,反倒柔和许多,那咬字那语调震在耳朵里,有一股奇异的似曾相识。 她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温和有力,「你怎么了?」 郑襄元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长久以来的压力终于找到宣洩口。 她知道她会回答她,她知道她能够回答她,回答那些她怎么样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正因如此,她几乎有点想哭。 「你又看不到,为什么能够相信,未来会变得更好呢?」 为什么,能够拥有如此的勇气呢? 这回,卓更甫安静了好久。 久到郑襄元都忍不住瞧她一眼,她才猛然回神,这次的笑容收敛了放肆,曖曖含光。 「不相信,不过是因为,日子太长了啊。」 郑襄元皱眉,不解。 卓更甫的笑容却没有淡去,「日子太长,不知道终点在哪,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总以为有大把时间能挥霍,日復一日,让琐事消磨热情,勇气无端耗尽,头于是垂得愈来愈低。」 「低着头的时候,视线很窄,你看得到路面坑坑巴巴,看到泥石碎屑,入眼的全是污点与丑陋,自然会不相信,可是,只要抬头,只要抬头看一看,确定走的方向无误,就可以相信未来。」 这下郑襄元理解了她方才的沉默。 毕竟,卓更甫走过的路,比她还要坎坷数倍,即便豁达如她,也不能云淡风轻地回想自己到底如何走到现在。 郑襄元眨着眼,不由重复关键字,「抬头?」 「对啊。」卓更甫顿了顿,忽然一笑,「很抽象吗?我想想啊……抬头这事嘛,大多时候,都需要别人提醒,对我来说,那个人就是朗之喔。」 「我吼着要把嗓音喊哑时,朗之在我身边;我不顾家人反对离家乡念书,朗之陪着我;甚至当我为了读研住男宿,朗之依旧是最在意的人,死活都想着要考上京大研究所,再跟我申请同一间寝室。他从来不会遏制我,他总会展开他的双臂,他的存在常常提醒我要抬头,要看看前方,继续相信未来。」 「如同他尽力给我自由,我也希望我能够给他同等重量的自由。」 这次,郑襄元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么罪证确凿的言论,看着这么坚若磐石的一对,却不再为她那死的有点早的妈妈唉声叹气。 这次的郑襄元不仅没有不爽,还久违地想起了赵雅呈。 其实,意义是一样的,不论是哪个年代,不只是女性受社会压制,男性也是,差别在于卓更甫面对爸爸时,选择同行,而她面对赵雅呈,却选择回避。 说回避还委婉了,真要说,应该是涇渭分明,谁也不欠谁一分,好好把守身为朋友该有的界线,别想踰矩。 思及此,郑襄元下意识捏了捏鼻樑。 卓更甫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她本身足够优秀,爸爸就算喜欢她好了,那也算势均力敌,又不亏。 可郑襄元不是。 她亲手画开的楚河汉界,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还有更多一部份,是因为赵雅呈啊。 毕竟在婚恋市场里,那傢伙的条件无须怀疑,绝对是高的,他的选择无限多,大数据又不是玩假的,只要时间足够,绝对可以选到一个跟他性格匹配、得赵阿姨喜欢、甚至能够主动照顾他的女孩子。 他根本不需要把时间花在她身上,还成天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压根儿就不希望他有一丝毫一毫的委屈,或妥协啊。 又有舍友来敲门,卓更甫被喊了出去。 郑襄元花了点心思安定被扰乱的心神后,才偷偷绕回爸爸的桌前,二度瞧了瞧桌垫下的老照片。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张家庭合照,现在仔细瞧一瞧,明显是两个家庭的合影──就是郑家与卓家。 这两人确实是童年玩伴,连家庭的关係都这么密切,年幼的郑朗之和卓更甫混杂其中,郑襄元认出几个堆父亲那边的亲戚,全是年轻的样貌,差异甚大,难怪逢年过节总会听到这些人一口一个想当年。 卓更甫开门,探头进来,「抱歉,这次好像不能马上处理完,我可能暂时没办法招呼你了。」 这更好,待在一起愈久,露出的马脚愈多。 郑襄元浅浅松了一口气,「没事,我也还有其他地方要去,暂时不打扰你了。」 「记得找机会过来,下次再带你去学校。」 「好。」郑襄元点头,末了又问,「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卓更甫顿了顿,往外喊了几声,再走回室内。 她就像个翩翩公子,笑容可掬,「请说。」 「你为什么告诉我?」 卓更甫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郑襄元也不急,说出另一种可能,「你就不怕我出卖你?身分作假,会被退学的吧?何况我们不过认识……十多分鐘。」 卓更甫这才恍然她的问题。 即便如此,她却是不知道哪来的信心,依旧有恃无恐,「你不会。」 「你这么肯定?」 「毕竟,学术、物理、研究所,那扇门对女孩子来说,太窄了啊。」 简短几个字,郑襄元的心脏又缓缓地滚烫了起来。 但闻她继续说着,「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女孩子面临什么困难,我跟你说这些,就代表我们是队友,我要你知道,作为女生,不是什么负累。」 「襄元,没有一个人能靠自己活着,跟是男生或是女生没有关係,那只是一个性别而已,你总会遇到不在意这件事的朋友,你总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像我遇到朗之。」 「你要记住,这些人全是队友,不是敌人,你会受他们帮助,你会因他们而茁壮而充满力量,你要放开心胸,你要相信我。」 谁是卓更甫? 这人就是卓更甫。 卓更甫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心怀家国,一个雍容大度,一个学识丰厚,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女孩子。 郑襄元走出宿舍时,不由自主往回再看了一眼。 本只是带着肿胀的心绪想再确认一次,殊不知转身的同时眼前毫无预警地一片花白,脑子一瞬间天旋地转,几秒内丧失所有知觉,再然后── 世界,又不一样了。 16 一点徵兆也没有,郑襄元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她在她的家里,在库房里,身边围绕着一堆胡乱搬出来的书籍,面前是不久前自己才重新证明完、写着一条又一条算式的计算纸。 这种毫无逻辑毫没来由的现象对一个理科生来说简直荒谬至极,她本还想说服自己是做梦呢,可一不小心踢到一堆杂物,掉出一张老照片。 弯腰捡起来,细细一看,不由生出冷汗。 这张照片,不就是压在爸爸宿舍桌垫下的老照片吗? 没有出错,里头的卓更甫和郑朗之的模样也没有改变,他们确确实实,存在着,脑中那段回到三十年前京大宿舍的记忆,也不是开玩笑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合理吗? 郑襄元不相信,瞪着桌上的计算纸,半晌,俐落地再抽出一张废纸,坐到位置上后嚓嚓嚓地再验证一遍。 然而一笔终了,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不死心,试了第三次,第四次,可不论怎么写,回应她的还是一片安静的库房。 抱着满肚子怀疑,视线重新移动到那本属于卓更甫的论文上。 论文还是那本论文,不过直到现在郑襄元才发现,指导教授一栏后面跟着的名字,并不是核能创始元老陈教授,而是一名何姓教授,她很孤陋寡闻地完全没听过这名字。 ??什么跟什么? 郑襄元根本反应不过来,手机铃声却在此时煞风景地响起,震得她如梦初醒。 看了一眼时间,心头一拧,赶紧把周边的东西收一收,带走卓更甫的论文再关上库房。 她没有忘记,要在爸爸回来前做一顿晚餐。 * 在商店购买食材时有凭身分证抽奖的活动。 郑襄元随意瞧了一眼,虽对奖项没什么兴趣,但经不住店员热情招呼,便往包里捞出身分证出示了几秒。 身分证。 想起卓更甫,她不由凝视着自己的大头照几秒。 随后,缓缓翻到背面。 父亲一栏,写着郑朗之三个大字,母亲则是── 卓夕照。 卓更甫。 卓是……很常见的姓氏吗? * 仔细想想,郑襄元几乎没有见过妈妈那边的亲戚。 在她记忆中,妈妈并不健康,只出现在医院里,那种地方,大概也不适合一堆人挤在病床前认亲。 妈妈在她十岁时去世,她对她的记忆只有十年,这十年还要扣掉太过年幼毫无印象的阶段,其他剩馀的,全是妈妈躺在病床上,一身的病衣,浑身的药味,瘦削,苍白,静静地看着窗外,不发一语。 爸爸很常去看她,那时候爸爸还不是院士,没有如今的地位,不论在研究上或社交上,想来都会更忙碌才对,可他却很常去医院,最后都是妈妈开口催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家。 那时候的爸爸,除了医院,就是学校,再来是研究室,家都不回一下的。 正因如此,小时候的郑襄元,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除非妈妈愿意见她,爸爸才会带她去医院,或是,爸爸废寝忘食地跟研究生讨论研究,讨论到学生都没车可以回家了,就会带着研究生一起回家。 只有这些时候,她安静无声的周边才会出现交谈的声音。 她总是很珍惜这些时间。 至于其他时候,大多都是她一人,雅呈偶而会陪着她,不论待在自己家或雅呈家,都很少能走出户外,毕竟那时年纪小,不适合独自外出。 妈妈之于她,总是与极其难得的外出机会画上等号,每到那时候,她甚至不需要在意爸爸,妈妈从不会无视她,她总是很温柔,会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敲着她的额头,喊着她的名字,教她唱莎莉熊的歌。 而她也会跟妈妈说说心里话,说说学校里的事,说说赵雅呈,再说说某个白目同学嘲笑她家没父没母,根本就不是个家。 每次听到这番话,妈妈总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哪有这回事,你要告诉他,有爸爸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他逻辑错误,他该自我检讨。」 那是郑襄元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唯一离自由最近的宝贵时光。 只要探望妈妈一次,她可以精力充沛足足一个月,好好当个女斗士燃烧生命,继续顽强对抗外头的风风雨雨。 郑襄元从来不会问爸妈以前的事情,因为在她很小时就知道,生命跟树叶一样,会一天一天枯萎,最后掉到土壤上,烂成土里的养分。 所以,她从来都不敢问。 她只能紧抓着树叶还单薄地掛在树梢上的时刻,极其用力地,把握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消失的时间。 十岁那年,妈妈去世,本来就不多话的爸爸更沉默了,他把家里关于妈妈的一切收得一乾二净,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改变,一片死寂地过着后面的生活。 从那一刻起,那些嘲笑她的间言间语,一语成讖,郑襄元的家,消失得无声无息,她再没有强势抵抗的信心,再无翻盘的可能,她暴躁过,也叛逆过,最后只能偃旗息鼓地过。 到现在,足足十五年,没有照片,没有任何隻字片语,妈妈这两个字,在那个名为家的空壳里,好像成了永远的禁忌,再没人提起。 十五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留存在郑襄元脑里,那些关于妈妈的记忆,都快要不成形状了,每每发现这件事,都会让她无法抑制地难过与哀伤。 可爸爸却是一如既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着。 她怀疑过爸爸与妈妈的婚姻是不是只有责任,所以,当妈妈不在了,连带的,她这个孩子是不是存在,也不重要了。 她真的这么想,只是没机会证实。 后来的卓更甫,去哪里了呢? 妈妈跟卓更甫,有血缘关係吗? * 郑襄元窝在房间里,一边看着实验数据,一边注意房门外的动静。 约莫到了晚上十点,才听到玄关门转动的声响,她放下电脑,竖起耳朵,她擅长辨别爸爸的脚步声,这大概是作为儿女的特异功能,就算没见到面,也能知道爸爸大约的位置在哪里。 跨过客厅,卸下包包,走进浴室洗漱,把一堆实验用具放回橱柜,到餐厅后,就能看到用保鲜膜包好的餐点。 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的声音,郑襄元觉得有些古怪,可又不好直接开门确认,只能静观其变。 过了约莫半小时,她才听到厨房流理台的水声。 好,那就是吃了。 她放下心,再把注意力全部投回实验数据里。 只要待在老家里,郑襄元就会没来由的高度专注。 或许因为她的念书习惯就是在这里而生,也或许是有着爸爸这么一个强而有力的压力源存在,总之,她不仅将卓更甫对时间的概念拆解放进论文中,还找到几个原本实验数据的盲点。 整个人浸泡在数字海里,浮浮沉沉,这些对她来说并不无聊,相反的,还挺有趣的,从数字里找关係,从数字里推结论,愈严谨的数据,愈能让她高谈阔论。 有时候她瞥到卓更甫的论文,就会不信邪的再重新验证一次,然而不论再怎么验证,穿越回三十年前的怪事再没发生。 既然如此,就不是论文的问题。 或着,不只是论文的问题。 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让她能穿越回三十年前。 郑襄元集中精神时,总是在想着研究,当她些微分心时,脑里全是穿越的契机。 可惜的是穿越次数不多,里头的变因又是繁杂,她不能凭直觉喜好推论。 现在她只能怀疑几个地方,那便是,论文、陶笛、莎莉熊。 论文,穿越,穿越,论文。 仅仅两样东西便佔据她所有的思考容量,一连数天,脑子胀得满满的,压根儿无从顾及其他小事。 直到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电话铃声从家里某个角落响起,吓了她好大一跳,她才从这两样东西里抽出神思。 智慧型手机用得太习惯,都忘记老家还有座机这种东西,再说了,打这支电话基本上都是找爸爸的,那还不如直接打到他研究室,座机这种东西在她家,实用性可谓小之又小。 不论怎么说,郑襄元赶紧起身去接。 17 电话接起,那端一道客客气气的斯文嗓音。 「你好,我找郑襄元小姐。」 竟然是找她的,可谓稀奇中的稀奇。 可郑襄元听不出来是谁,只能古怪道,「我就是,请问你是?」 殊不知正经八百的声音在听到如此答復后,立刻扭曲成孝女白琴,「学姊呜呜呜,学姊你回来好不好,我拜託你了啊。」 啊,是白鼠啊。 郑襄元这才回过神,「你怎么不打我手机?」 「我打了啊,你没接没回的呀!我知道学姊看论文会关静音,本来想自己处理的,可大学部的那群学弟妹们快翻掉了啊!庄教授已经开骂三次了!咱们研究室一整个扫到颱风尾,你能不能来救个场啊?拜託拜託。」 面对白鼠的无助,郑襄元向来都是慷慨就义,侠义相救的。 左右她的某部分实验数据也要重做,现在回去也不是不行。 她爽快答应,「行啊,我订个车票。」 「太好了,愈早愈好,愈早愈好喔,学姊。」 「好啦,别囉嗦。」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白鼠的哭诉连连不断。 「学姊你不知道,你不在,整个低气压到爆啊,老闆发飆,鼴鼠学长直接没义气地逃了,大学长跟我整天胆战心惊的,就连雅呈学长一个眼神都能杀死人的啊……」 到此,郑襄元订票的动作不由一顿。 赵雅呈。 她终于想起赵雅呈。 她居然到现在才想起他。 跟实验室群组一堆无聊的、三不五时就会置顶洗版的粪讯息不同,上回已读赵雅呈后,她还没回过他啊。 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不由汗顏,「还好吗?」 「就老闆发飆啊我们──」 「不是,我是说赵雅呈,他还好吗?」 「喔。」白鼠收了收哭音,「就,老闆找雅呈学长临时帮忙,然后,哇赛,不是我说,学长好可怕啊,一句话都不说,看都不看我们一下,实验参数调得那个速度,以毫秒为单位,我们没人看得懂啊,想问,又被他冷眼扫得不敢问……为了问到你老家的电话,我们吞了两餐火锅才有勇气跟学长开口……」 「……学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跟学长吵架了吗?」 ……郑襄元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完蛋了,不要看这傢伙平常一副好脾气好先生的模样,一但生气,内建的冷暴力系统可是完善之至,毫无漏洞,可以直接把人丢到北极万年永冻土的。 手指按下买票按钮,她略显愧疚地道,「我现在回去,你给我撑住啊。」 * 「襄元,你又要一个人在家了吗?」 女孩快速拉起书包拉鍊,将书包往后一甩,帅气地背到背上,转头看向身旁把脸蛋皱成一团的男孩子,白呼呼的,软嫩嫩的,活像个蒸熟的包子,圆滚滚的双眼里有一丝委屈。 这又是遇到什么事让他露出这副表情呀?这傢伙会不会有点太容易被欺负了? 女孩虽觉无奈,但还是下意识地为他出头,「你又怎么了?」 男孩眨眨眼,略显无辜,「不是我,我在问你。」 这样吗。 这下女孩往外瞟了瞟,想了几秒,才慢吞吞地道,「不会一个人在家的,爸爸晚上会回来。」 只不过不知道要几点而已。 没说出口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互不戳破罢了。 这样的反应放在男孩眼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这傢伙总是如此,尽是管别人间事,对自己的事却从不上心。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那,你要不要来我家?」 「不需要啦,一直麻烦阿姨。」 「我妈不介意的。」 女孩对男孩做了个鬼脸,「你又不是阿姨,你怎么知道她不介意?」 「她是我妈妈呀,我当然知道。」 「是是是,你们感情最好囉,可以互相当彼此肚里的蛔虫。」 这话说的,还真有点酸。 可惜身在其中的女孩并没有发现,反倒率性地转个身子,就要离开。 男孩见状不由急了,上前拉住她,「襄元,就今天,来一下好吗?」 「为什么呀?」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待着。」 女孩闻言一楞,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如此直白的揭穿紧接而来一股羞愧,防备心因此高高筑起,她想都没想就甩开他的手,冷冷凉凉地扔下一声拒绝。 「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语毕,头也不回地往前跨了几步。 男孩不死心,急急跟上,「襄元、等我,你就考虑一下……哇哦!」 一声诡异的哀嚎,女孩灵敏回头,刚好见到男孩四肢不发达又爱当跟屁虫因此壮烈跌在地上的惨样。 她这才发现自己做得有些超过,叹一口气,走过去,补救性地握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提了提。 「没事吧?」 他摇头,没说话,她也不废话,直接抓住他的脸蛋,让他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同时,一颗泫然欲泣的白嫩包子脸撞进视线里,彷彿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 她不由得再叹了一口气,「怎么又哭了啊,难得你今天被佩佩她们整也没哭出来,现在破功不是很可惜吗?」 「可是、可是你……」他有点厌烦地糊了糊自己的脸,随后才扯着软软的嗓音哀求,「那你,那你来我家嘛,好不好?我都准备好礼物给你了。」 小时候,赵雅呈是这样的男孩子。 一个内向怯弱的男孩子,一个会为她哭泣流泪的男孩子。 郑襄元记得很清楚,至少在小学之前,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后来,时间流逝,他们遇到不同的人,被不同的压力按着,因不同的问题而烦恼,有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再直面着彼此。 或许有一瞟而过,或许有几句寒暄,不过都只是表面,就像普通的问候,无关痛痒,转眼就能拋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赵雅呈再也不哭了。 走过童年,再次面对面时,已是高中毕业那年。 那时候,他的名字已光荣地放在京大榜单上,对视时竟得让她微微扬起脑袋,整个人尔雅俊秀风姿绰卓,再不是一个小包子的,男孩子。 可即便如此,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依旧会抿着嘴,眼眶有些湿润,说着明显得拿出不寻常的勇气后,才能出口的话。 「郑襄元,你什么时候,要去沪大报到?」 她皱着眉,不明所以,「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们……」他支吾半晌,「……同一天去车站吧?」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 「不是,我是说……」白皙的脸蛋像煮熟的螃蟹,最后还是敌不过她的视线,垂下脑袋,挫败虚软,声如蚊蚋低鸣,「……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彼时的郑襄元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多么单纯的一句表白。 她满心只有自己,包括她顶着院士女儿的压力,顶着不明所以的期待,或着冷嘲热讽,仅仅考上第二志愿的沪大,这一切,这傢伙明明就知道,作为贴心的邻居,这时候只要闭上他的嘴就够了。 可这傢伙不仅不闭嘴,还没头没脑地拿着考上京大的光环,这么嚣张放肆地表白,这样的行为只会让她觉得,羞辱至极。 她当下就恼了,一点也不修饰地大吼,「你有病吧?!再一个月,京大一堆脑子好长得美的女孩子任君挑选!你现在抽什么疯啊!我告诉你!跟一个考上第二志愿的傢伙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段话,成了他们往后的好几年中,最后一次的对话。 从前,物理上的距离使得联络困难,而今,心理上的渐行渐远加快冷漠疏离,经此一别,再不重逢,这点,不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郑襄元当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赵雅呈。 直到若干年后,考上研究所的她与找到工作的他,再次在公寓大楼撞见。 后来的赵雅呈,是这个样子的,心平气和,耐心细緻,懂得周旋,再也没有半点侷促或眼泪,彷彿这个东西从此消失在他生命似的。 高中那次的分道扬鑣,就像把童年的最后一滴眼泪蒸发耗尽,往后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天,他都会往身上加一片更厚重坚硬的盔甲,把盔甲戴得齐整,戴得全面,戴得,无坚不摧。 可是那些眼泪,真的就能这样,消失了吗? 这么多年的岁月,并没有让郑襄元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大人,认真说来,不过是长成一个更虚与委蛇、更冷漠无情的人罢了。 很多的伤口,很多的芥蒂,一直都在那儿,向下扎根,不断蔓延,只是有没有挖出来看罢了,就像再古老再宏伟的老树,少了水还是会死掉,一样的道理。 那么,赵雅呈呢? 如今这个乍看之下刀枪不入的赵雅呈,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郑襄元有时候真的挺怀念那个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事也能哭得天摇地动,那个单纯愚傻的,赵雅呈。 18 事实证明,郑襄元明显低估了实验室的混乱程度。 她竟然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处理好学弟妹那些莫名其妙的实验报告,又花了半天的时间把实验室恢復原状,中间连抽空回一趟家的空档也没有。 等她真的能够回家,已是三天后的事。 这个时间长度,让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雅呈。 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些话而已,奈何错过最初的时间,绞进繁杂无谓的琐事后,就从不想说,变成不敢说了。 郑襄元静悄悄地推开租屋处的大门,站在玄关处数了数,皮鞋、运动鞋、休间鞋、拖鞋,一应俱全。 嗯,想来没有人这么无聊,会光着脚在都市的柏油路上自由奔跑。 扭头,一把伞在她脚边张开立着,上头点点水滴,耳边持续传来雨水打在遮雨篷的噹噹声响。 嗯,想来也没有人这么无聊,在下雨天冒着秃头风险回归童心感受雨水滋润。 根据以上推论,赵雅呈十有八九,是在家的。 死到临头,她的勇气渐渐流失,一度想着乾脆再逃个几天好了,可卓更甫的声音像个魔咒縈绕在她耳边。 当她如此篤定地说出郑朗之是她勇敢的原因的时候,还有当她说着,不是敌人是队友的时候,这些时候,这些声音,不断刺激着她的思绪。 赵雅呈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随便敷衍的人。 不是敌人,是队友。 不是敌人,是队友。 做好心理准备,郑襄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壮士断腕,一鼓作气推开里头的门── 唰啦一大声,室内一片静悄悄,黑的有够模糊,配上接连不断的雨声,整间的寂寥萧索,远远超出郑襄元的预期。 有点古怪,赵雅呈平常在家,都是会把客厅灯打开的,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在家还是不在家? 抱着一丝狐疑踩进室内,郑襄元先瞧了瞧资源回收区,堆了不少塑胶容器,全是微波食品剩下的垃圾,她心里一紧,无声打开冰箱,里头空无一物,很是乾净。 这下,她的心情又糟糕了起来。 赵雅呈他啊,厨艺是比她好的。 大概是因为赵阿姨手艺也挺好,教学相长,耳濡目染,赵雅呈的煮饭技能好像天生就是开啟的。 这两年他们待在一块,她为了读文献懒得吃饭时,都是赵雅呈默默走进厨房,拿起锅碗瓢盆一顿爆香调味,弄出不需多言就能把她从房间里逼出来的香味,风风光光结束这回合。 正因如此,冰箱总有一堆食材,他俩有事没事就会买一点补进去。 郑襄元总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备料洗碗洗菜,每次见她大包小包,赵雅呈都会把她买来的东西嫌过一遍,然后接手整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变成一顿大餐出现在桌上。 这是她在自己家从来不会出现的生活型态,一股她也说不上来,无法准确描述的人间烟火。 她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这股气氛,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很喜欢。 如今她离开不过一个星期,就长成这副空无一物冷若冰霜的模样,这副模样跟她的家,那个清洁阿姨会定时清扫的老家,压根儿没有不同。 她看了莫名烦躁。 家啊,妈妈啊,一开门就有的温馨关照啊,千里之外还有的叨唸关怀啊。 他明明有着她求也求不来的东西,他甚至有着不需学习也能重现的天分。 不要为了她浪费糟蹋至此啊。 满腹的懊恼彻彻底底淹过紧张,郑襄元呼出一口气,快速跨了几步,先推开自己的房门,把行李随随便便丢在门口后,一个扭头,视线直直钉在赵雅呈的房门上。 门底下细微的缝隙,透出微乎其微的光线。 她用力抿抿唇,走上前,敲了敲。 「赵雅呈,你在吗?」 没人回应。 她只能放软声音,多敲几次,「雅呈,你在不在?我能进去吗?」 还是没人理她。 郑襄元心底升起些微急躁,「赵雅呈,你到底在不在,在就回应我一下,不回应我直接踹门了啊!」 都到这地步,那端依旧静悄悄的。 郑襄元的耐心差不多告罄,她后退,提腿就是一脚,谁知短短几秒内门板戏剧性地敞开,一个重心不稳,只能搞笑地往前跌了几步,得亏她大姑娘平日有在练,可以快速地收復重心,否则道歉前先跌个狗吃屎,实在很破坏气氛。 暗戳戳的闹剧过后,她回头,看着那个靠在墙边明明可以扶她一下却双手环胸的傢伙,满脸无所谓的模样。 瞧,又是这副金钢不坏的高冷菁英样。 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他没看她,只是百般无聊地瞧着她堆在房门口的行李,她只好把无关紧要的话吞回去。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郑襄元催眠自己。 准备好后,她清清喉咙,低下脑袋,直切正题。 「赵雅呈,对不起。」 赵雅呈的眉眼似乎移了几度,又好似没有改变,他还是看着外头,一动也不动。 长大后的赵雅呈,在别人眼里,大概是算冷淡的。 总是走得比别人快,总是看得比别人广,只花正常人所需的一半时间就能达到同样成就,跟他说话好像会不由自主流露出自己的愚笨似的,有点难亲近。 可他从来不会拿这副姿态对待她。 就因为不会,如今太过滞闷的空气让郑襄元更是煎熬难受。 她纠结片刻,正想再说点什么时,他倒是体贴地吐了几个字当作回应。 「为什么?」 声音平静无波,半点起伏也没有。 他平日与她说话,气音连音会再多一点,音调也会再软一些,不会这般清晰,这般公事公办,彷彿拒人于千里之外。 郑襄元更觉不好受。他果然很生气啊。 她硬着头皮,嚥嚥口水,先挑罪状好像没那么严重的那条说。 「为我,这么久不回来却没告诉你。」 他还是没看她,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好,我收到了。」 「……还有为我那天,对你发脾气。」 「嗯。」 淅沥淅沥的雨声连绵不绝,室内的两人静悄悄的,不发一语。 冬季的雨天,渗入皮肤的寒冷。 嗯什么?就这样? 这都是些什么鬼的反应? 郑襄元心里没底,靠近他几步,细细审视他,「你有听到吗?」 「当然,我听力又没有问题。」 「那你……接受吗?」 接受吗? 三个字彷彿魔法似的点了一下赵雅呈,他眼角略为抽搐,随后缓慢地移动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眸终于锁住她的样貌,印出她的身影。 可那眼神,太冷淡,沉浸在其中的人彷彿浸泡在深海似的,随时可能溺死在里头。 他怀疑地问,「接受你的道歉吗?」 「对、对啊。」 「接受了,然后呢?」 「嗄?」 「换个说法,不接受,又会怎么样?」他忽然没了耐心与她绕圈子,呼出一口气,直问,「郑襄元,你脑子是装饰品吗?」 郑襄元顿觉不可思议,「我跟你道歉你觉得我有病?」 「难道没病吗?」 赵雅呈勾勾嘴角,步步逼近,「道歉是因为你错了?不是这样,你根本没有错,没有哪个人有义务告诉室友行踪,没有哪个人需要为别人的多管间事道歉,所以,你为什么道歉?既然如此,我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关係?」 赵雅呈难得如此气势,郑襄元一时间哑口无言,下意识退了几步,本就不大的房间也没有多少空间能让她后退,等她发现时背脊已贴在墙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另一方面,赵雅呈似乎也发现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他撇开眼神,往后退了一步,拉出安全距离。 「没什么,你也不需要回答,我随便问问而已。」 「可是──」 「不必要,真的,你不需要道歉也可以维持现状,放心吧。」 语毕,他扭头,准备离开。 郑襄元被他如此捉摸不定的态度搞得心急如焚,当下想也没想,倾身向前,伸手直接握住他的五指,制止他的行动。 「雅呈,你不要这样。」 她觉得他在哭。 虽然现在不比小时候,可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他在哭。 本质上,不论是现在的赵雅呈或小时候的赵雅呈,对她而言都没有差多少。 十指相触的瞬间,有股热流鑽过,像隻灵活的小虫,所到之处留下丝丝麻痒,她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是如此冰冷,他又是多么的温暖有力。 这样的温度差和无法言喻的搔痒不仅让郑襄元颤了两下,赵雅呈也是凝固了几秒。 这是唯一一个跟小时候不一样的部分。 若非必要,他们一向很少有肢体接触的,因为,那为数不多的触碰里总会有一股难以明说的东西放肆流淌着,她知道,他也知道。 19 两人静默半晌,好像这么碰着,躁动的呼吸都传递到对方那边去了。 他的五指动了动,手指一根一根弯曲,浅浅扣住她的掌心,细细摩擦着,彷彿在温暖她的手一般,指尖熨热得不可思议。 过了许久,赵雅呈轻声打破沉默。 「襄元,你知道吗?你很多时候都会让我觉得,你其实很喜欢我。」 有那么一瞬间,郑襄元险些呼吸不过来。 赵雅呈转了个角度,直直面向她,拉过她另一隻手臂,四隻手交叠在一起,死死捏着。 「你总是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么大气的人,从不会对其他人闹彆扭,但就是会跟我闹,你对我有意无意的接触一点躲开的想法都没有,最重要的,你总是很怕我生气。」 「一般来说,被拒绝了还追着人家,那就叫做死皮赖脸,是吧?可因为这些,这么明显,想装不知道都不行,那么,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他空出一隻手,掌心贴住她的下顎,温度深深传了过来,她无意识地颤了两下。 他的指尖顺势用力,让她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样,讨厌吗?」 鼻息间全是他衣衫的气味,视线里的每一处都是他,郑襄元抿着唇,脸蛋不自觉燥热。 不讨厌,当然,不讨厌。 捫心自问,排除所有外在因素,不要说讨厌了,他这么对待她,她甚至无法控制内心的喧嚣,一股名为喜悦的情绪从里头缓缓淌出。 赵雅呈忍耐着呼出一口气,反手将郑襄元拉近自己一步,把她整个人锁在自己的身子下方,脸蛋凑近,只留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知道你现在道歉,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她做错了的意思,就像他说的,以室友关係来看,她压根儿没有错,但若关係不仅如此,而是更亲密更深刻,那无缘无故消失这么多天,确实该死。 身后是墙壁,身前是他,郑襄元无处可退,只能咬咬牙根,虚软无力的嗯了一声。 他有些怀疑,「你确定?」 「……确定。」 「如果是这样,只有道歉是不够的,你知道我要什么。」 她头皮发麻,「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欠你。」 「没救了,你欠定了,所以呢?」 这样步步紧逼,这样不留馀地,彷彿在谈判桌上互丢筹码,跟赵雅呈平时的圆融温和简直南辕北辙。 他这副模样只出现两次,现在这一次,还有上一回他与她告白时,极尽所能地说服她与他住在一块儿。 由此可见,这几年他到底被她逼成什么样子。 郑襄元知道自己对他很是不合理不公平,可是他凑这么近,她无法流畅思考。 赵雅呈却没打算放过她,抬手,拂开她的发丝,压低音量,字字诱导。 「郑襄元,我不想要时时刻刻拿捏分寸,我不想做对你而言太过踰矩的事,可是,那很难,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就很难。我想对你好,就想对你好,你不愿意吗?」 低沉柔腻的声线扫过她的耳稍,虚软麻痒,她有点站不稳。 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避免他再靠近,「……这时候这样问,你不觉得有点威胁的意思吗?」 「嗯,确实是威胁。」赵雅呈大方地承认,「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介意,你只要回应就行了,与其迟迟不回应,让我保有希望,让我如此战战兢兢,你不如现在、立刻,就拒绝我,对我还比较好。」 「事不过三,郑襄元,这是我第三次问你,我很喜欢你,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第三次,表白。 现在想想,前面两次,她的反应都是差不多的──发自内心觉得他有病。 但现在这次,到底跟前面两次不同。 这一次,他俩莫名其妙住到一块儿一年半载,她几乎不可能再无视他对她的无微不至,除此之外,她也不再有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觉得他有病了。 赵雅呈很清醒,一直都,比总是在逃避的她,还要清醒。 褪去了稚气,如今一张脣红齿白的脸蛋近在眼前,弄得她心如擂鼓,鼓譟喧嚣。 郑襄元觉得脸蛋蒸得难受,微微别开眼神,谁料却被赵雅呈立刻扳了回来。 「回应呢?」 她缩着脚趾头,暗自吞了吞口水,握紧拳头,定定地挣开他的钳制。 如此举动放在赵雅呈眼中等同另一种拒绝,他眨着眼,呼出一口气,稳定心绪,彻底死心就要退开,哪知同一时刻,她忽然伸出手臂,环住他的颈子,把身子密密贴了上去,让他抱了个满怀。 一时间馨香盈满五官,浑身充实酥麻,赵雅呈难得傻愣,丝毫没心理准备的后果就是他几乎来不急承受她的重量,脚扭了半圈,背贴着墙,只能笨手笨脚地撑着她的腰际与臀部,两人很笨拙地摔在墙角边。 郑襄元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要赵雅呈运动神经发达还不如直接投胎比较快。 她眼疾手快地扶着墙壁,另一手捧住他一侧脸蛋,也不知这傢伙是有意还是无意,搔痒似地歪着头蹭了她一下,弄得她心痒难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用尽全力狠狠咬了他颈子一口。 顿时传出一道低低的闷哼声。 很大力,肯定会留下齿痕,不仅是这样的力道,就连按住他背部的手,和贴着他颈子的唇,一样一样,都揉进了好几年来说不出口的话。 意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甦醒。 反应过来的郑襄元,到底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眼下的情况,可不能真的要他当作被狗咬。 她只能拉开距离,有点抱歉的抬头,看向赵雅呈。 赵雅呈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 本还摸不清他怎么想,然而一见他的表情,热气染得那张白皙脸蛋阵阵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眸全是她,温柔包覆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从里头溢出,如此模样,让她的呼吸凝结在那一秒。 这样的表情,叠加了小时候的害臊羞涩,加上了成长后的坚毅不屈。 一眼就够了,只要一眼,就能让她整颗心化成一池春水。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赵雅呈眨眨眼,稍稍挪动角度,她的身子便跟着下滑,腹部贴着腹部,胸口贴着胸口,当他提起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时,她忽然理解他的意图,于是动作更快地先摀住他的嘴。 「等一下。」 反反覆覆难以捉摸的举动快要把赵雅呈搞疯了,「都这样了你还想拒绝我?」 「不是拒绝!」郑襄元大声堵回去,「我拒绝你还咬你,我得狂犬病?」 他难得没耐心,「那是怎么样?!」 「不是反悔,但是……不要现在,我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再等我一阵子?你要不要?」 莫名其妙。 就算熟知她脾性的赵雅呈一时也扭曲着眉眼,涨红着脸盯她,难以消化。 好半晌才慢慢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她抿着唇,有口难言。 他也不逼她,「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容易回答多了,「等我毕业,拿到学位。」 等我,再也不在意我们之间的差距。 等我说服自己,等我补好疮疤,等我去找你。 那一刻,赵雅呈的表情很古怪。 他眼底有一处深潭,彷彿在忍耐平復着什么,这些细微如同拒绝的预兆让她愈发没有信心。 片刻,就闻他烦躁一句,「你为什么总是──」 话语突兀地停在一个断点。 郑襄元胆颤心惊地瞧着他,她很清楚这样的要求太强人所难,太自我中心,赵雅呈不满意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是他先说的,这是最后一次,他不会再给她机会。 她不想拒绝,可同时她也认为,还不是时候。 所以,她只能赌一赌。 一块儿长大,一起生活这些年,赵雅呈对她可谓知根知底,就算此刻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也能够猜到个七八成。 他瞇起眼,语气带了点凌厉,「说什么我威胁你,你才是在威胁我。」 「我知道,对不起。」她的眼神丝毫没有闪烁,将脸往前凑了些,「所以,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 四个字彷若拉锯战的布条,一落下,就宣告了比赛开始。 赵雅呈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神情很复杂,烦躁、恼怒、不甘通通都有,可最后,这些全化为一个繾綣绵长的不明物体,让他的眼神像黑洞,漆黑无边,却穷极了所有光线。 他伸手摆在她面前,手心向上,像在要什么东西。 郑襄元愣了几秒,「怎么?」 他只能明讲,「手。」 「手?」 他动了动手指,无声催促。 郑襄元不明所以,满肚子怀疑,花了几秒瞧瞧周边后,才犹疑不定地伸手,试探性地往他掌心上放。 她心里没底,动作因此僵硬,像个机器人,一格一格地下降。 然而当她的指尖浅浅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当那细微的动作激起周边空气一丝扰动之际,他几乎是立刻握住她。 力道很重,温度灼热,不容反抗地,眨眼就带到自己面前,在她猝不及防之下,清清淡淡地将唇瓣印在她的手背上。 烫人的温度,一触即离。 他抿着唇,别开眼神,指腹温温和和搓揉着刚吻过的地方。 「好。」 郑襄元还没反应过来。 赵雅呈只能再次看向她。 这次说得重了些,「郑襄元,我要,所以,你最好记得自己说的话。」 20 郑襄元,我要,所以,你最好记得自己说的话。 他的声音那么重,神情却是那么清淡。 比起暴躁易怒的歇斯底里,这样的神态,如万籟俱寂时的一声雷响,轰隆有力,震盪心弦。 郑襄元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脸红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他房间的,她好久好久都只有一个感想──好晕哪。 整个人好像站在地震体验馆里,天旋地转,真的晕。 后来,还是赵雅呈先敲了敲她的房门,她都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就闻他劈头一句。 「我能不能先预支点东西?」 她傻愣傻愣的,「你要什么?」 他伸手,五指覆住她的颈子,见她没退开,便轻巧解开她衣衫上的第一颗扣子,停顿,再确定她没有任何不适,这才低下脑袋,在她咬他的同一个位置,轻柔吸吮,留下一个深红的吻痕。 末了,抚过那块红痕,低声宣告,「消掉再补。」 替她扣好扣子,关上门前,再丢了一句,「还有,以后,让我送你去研究室。」 郑襄元整场游魂状态。 直到门闔上的那一刻,她才磕磕绊绊地靠在墙上,摀着脸,后知后觉地,双颊爆红! 妈啊!这傢伙! 杀伤力要不要这么高啊!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 郑襄元整晚没睡好,三不五时脑中就会浮现赵雅呈的脸,不同年纪的他,不同状态的他,缠缠绕绕,从不消停。 这样恐怖的状态让她无数次在心里悲愤,就说不能答应他嘛!现在好了!她脑中连一点点容纳论文的空间也没了!这样还做什么研究啊! 满载着进度没有达标的负罪感,第二天郑襄元是顶着两颗黑眼圈出现的,对比某人精神气爽朝气蓬勃的模样,实在很有人比人气死人的趋向。 赵雅呈不只精神好,心情也很好,大清早的,就很有间情逸致地把早餐塞到她手上,见她这副模样,抬手按了按她的黑眼圈,气死人不偿命地挑眉一笑。 「没睡好?」 郑襄元瞪他,「你很开心?」 「当然。」他诚恳道,「你最好多想着我,好好想着我,还有你之后打算怎么赔偿我。」 这是什么?这就是得寸进尺的标准典范! 郑襄元真想打他,奈何他同样熟知她的脾气,在她瞪向他时,便率先伸手拽着她的手腕,把她往门外带。 郑襄元还没反应过来,「要做什么?」 「说好让我送你去研究室的。」 她顿了顿,确认,「研究室吗?」 他睨她一眼,「怎么,选择性失忆症?」 「……不能到校门口就好吗?」 理解她意思的赵雅呈回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行。」 于是,八卦传了大半年的两人终于相偕同行,成了庄绍仁实验室成立以来最石破天惊的劲爆场面,白鼠连实验纪录本都掉在地上了。 要知道,这里阳盛阴衰,连死个蟑螂都是公的,从来跟粉红泡泡啥鬼没有关係的啊。 可现在呢?这是怎么回事? 尤其这几天,这些人可是亲眼见到某位赵姓男子是怎么乌云密布很难沟通的,郑襄元这才回来多久啊,就可以笑脸盈盈地站在门口,还顶着敞开的领口和那红色的咬痕,让人想无视都没办法。 再加上他们实验室霸王花满脸尷尬和无语地站在一块儿,这实在是很…… 很…… 一桿直男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好久不知道怎么反应。 赵雅呈也不在意他们,爽朗一句,「我走了。」 郑襄元根本就不想看他,毫不留情地回应,「快滚。」 吃瓜群眾石化了好几分鐘,直到赵雅呈离开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这才如梦初醒,惊天动地的大喊── 「你们交往了啊?!」 其中鼴鼠的声音最为尖锐,吼得郑襄元差点聋掉。 她恼怒地反驳,「没有!」 「骗鬼呢!没个鵰喔!那你说说,你说说,那是怎么回事啊!」 大学长还在一边火上加油,「认识赵雅呈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噁心啊。」 最有责任感的白鼠无限感动,「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接下来实验室运势亨通了?」 鼴鼠火急火燎地搭住郑襄元的肩,「大姊,给个准话,我要去校园论坛发帖,难得可以成为版主,不能错过,你快告诉我这是闹哪样,你知道的,就算那傢伙毕业两年了,他的名字一出来,也是可以紫爆的,让我风光一回,快。」 有个成语叫做假戏真做,他们这连假戏都没有呢,怎么就真做了? 郑襄元满头黑线,「什么准话,没有准话。」 鼴鼠怀疑,「没有交往?」 「就没有。」 「没有曖昧?」 「肯定没有。」都讲清楚了哪来的曖昧! 「没有任何上垒?」 郑襄元被问烦了,推开他,想也没想就是一句,「还没有!」 一时间,整个实验室静悄悄的。 当她意识到这话不对时,全场的人已经起鬨的拉出一个了然于心的长音,语调何其曖昧,何其张扬,这下她连想死的心也有了。 事已至此,她只能恼羞地吼道,「谁敢说出去,以后大学部的就谁带!尤其是你,鼴鼠!」 「为何啊!干嘛只针对我啊!他们都有出声啊!」 「不想那么早死就赶紧闭嘴!」 事实证明,八卦这种东西,压根儿就不需要实验室的人传。 特别是赵雅呈这傢伙,走的本就不是高调炫耀路线,当他说要送她去实验室的那一刻起,就代表他真的会做到,风雨无阻。 本来大学部的学弟妹还无知无觉,毕竟以前庄教授也会要求,赵雅呈作为学长,顶着那身能闪瞎学弟妹的光环出现个几天也不是什么怪事。 不过工作在身,倒不可能每天报到。 如今这一天两天抓到间暇就过来,还顺便把实验室的东西调得顺风顺水的,效率飆涨,再如何迟钝的人也起了疑心,吱吱喳喳的讨论因此展开。 用鼴鼠的话来说就是,不刻意做效果的效果最有效果,赵雅呈天生就是效果王! 这才过了几天啊,本来只有在系上论坛流动的八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传到校园版去,在实验室轰轰烈烈搞研究的同时,校园版也点得沸沸扬扬的。 完完全全的紫爆趋向! 鼴鼠无数次为没有把握时间成为版主而扼腕。 另一边,做为当事者的郑襄元对流言蜚语倒是没有任何兴趣,这回也是,比起不知哪儿来的街谈巷论,她更优先在意学业或论文。 而现在,长期在心中争执不定的答案终于有了着落,整个人轻松不少,做起实验意外顺畅,连上回跟庄教授的补报告也有了完好的结果,实在无往不利,她恨不得趁这段期间再多飆一些进度,八卦什么的,就更不可能流进她耳里了。 没有八卦,没有干扰,又赵雅呈这个实务经验丰富的傢伙经常出现,其他同门手上充满争执难以梳理的环节也多了一份强大的讨论力度,大伙的论文进度不约而同比以往加快许多。 一时间,庄绍仁实验室那个学术气氛浓烈的,连系上的其他教授都注意到了,茶馀饭后时,忍不住与庄教授说起此事。 埋首学术的庄教授自豪地认为是自己教导有方,被捧了几回,情绪不自觉温和许多。 比起恋爱的臭酸味,郑襄元和赵雅呈这两个同科同门的傢伙凑合在一起,意外增长周边人的向学精神,此情此景,完全超出实验室每一人的预料,他们在空档提起此时,都不由感慨,这两人是文昌君坐下的金童玉女吗? 不好好谈恋爱,搞什么学业啊? 换做他们,才不会白白浪费这难能可贵的脱鲁时光呢! 郑襄元才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埋首研究的同时,如此顺遂的过程中,她偶尔会想起卓更甫。 是她说,那些充满善意能够对她伸出援手的人,是队友。 也是她说的,当她能够敞开心胸接受这一切时,她就能获得更大的动力。 事实证明,卓更甫说得没错。 即便那代表她欠赵雅呈的东西也就更多了些,可瞧瞧赵雅呈,瞧瞧他这几天来高频率且不自觉的笑容,就会让她觉得,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差? 这样看来,真的是幸好,幸好,有卓更甫在。 脑袋被揉了一下,郑襄元抬头,就见赵雅呈略过她拿起实验数据本瞧了眼。 「卡住了?」 「不是。」 「那怎么?」 她想了想,郑重问道,「你,听过卓更甫吗?」 赵雅呈明显愣了几秒,随后若无其事道,「没有,你从哪听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赵雅呈的反应和最初她向爸爸提起时,有那么点相似。 她盯着他,试探性地再吐出一些资讯。 「老师曾叫我去找她的论文,这本论文写在二十六年前,这人跟老师是研究所同窗,能让老师记三十年,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我却没听过她。」 「这也不奇怪,学术就是金字塔,愈上层的人肯定愈少,你瞧瞧,按照现在的趋势,几十年后的我不也只剩一本硕士论文吗?」 这也没错。 可那是卓更甫啊,有着那样宏观的见解,抱着那样崇高的理想,稳定执着的卓更甫,会这么容易放弃吗? 她心里就是觉得奇怪。 眼珠子转了转,决定换个角度切入。 「那么,你对穿越时空这件事,怎么看?」 赵雅呈活脱脱一个理工人,又是庄老师的关门弟子,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应该要嗤之以鼻才对。 可他却极度微妙地顿了几秒。 这么一小段空档,让她很难不怀疑。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灼热了,赵雅呈抿抿嘴,才谨慎说道。 「以物理学来说不可能,我们的经验中找不到任何一种时间穿越的真实案例,可是,物理是由数学逻辑去定义的,直接拿数学定义的时间建构公式,换句话说……」 他又停了几秒,小心翼翼地接下去,「从抽象逻辑来看,办得到,但真实世界若没有具象,就不能说做得到。经验法则和时间定义,似乎是衝突的。」 一席话说得极为笼统模糊,点到为止。 郑襄元一时间摸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好半晌,才总结一问,「所以,你不反对?」 手机偏偏在这时候煞风景地响起来。 时机无比巧妙,简直救了赵雅呈一命,那傢伙满心宽慰,只差没在脸上写上逃过一劫四个大字,他从口袋捞出手机,对她比了比。 「我接个电话。」 而后便跨了几个大步走出去。 果然有问题。 假设赵雅呈知道卓更甫,那是从哪里知道的? 郑襄元扯着嘴角,心烦意乱。 无奈这次她等不到结果了,赵雅呈回来时,对着她一脸歉意。 「临时得去轮班,不能陪你了。」 郑襄元很习惯,说真的,他一直在实验室才奇怪。 「没关係,我会自己回去。」 「不要弄太晚。」 「你才是,记得找时间休息。」 赵雅呈抿抿唇,笑得心满意足,郑襄元本来没觉得什么,可瞧见他这副模样,再想想方才的对话,心脏莫名就有些受不了。 这就是传说中恋爱的臭酸味吗。 真噁心。 但又止不住开心。 这都什么鬼,好像人格分裂啊。 郑襄元独自一人在实验室再待了一会儿,待她收拾好所有设备和资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跨出门,寒风吹过,她抖了几下,拉紧外套,想着早点回家。 却不料走了几个阶梯,前方忽然出一名女子的身影,顶着一张精緻的妆容,还有一身时髦的打扮,笑脸盈盈地站在郑襄元面前。 那人劈头就是一问,「是郑襄元吗?」 郑襄元下意识点头。 随后,便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客套有理地邀请,「初次见面,虽然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方便跟我说个几句话吗?」 21 一点徵兆也没有,那晚,寒流来袭,温度骤降,杂乱无章地把这些天累积而来的温暖一冲而散。 郑襄元回家时甚至下了点小雨,很应景地浇在她无措的心绪上,剧烈跳动的心脏因此急速冷却,死气沉沉、鬱闷窒息地黯淡了下来。 推开家门,一室的黑暗,让她恢復了点神思。 现在想想,她从小到大,不论何时何岁,不论在谁身旁,都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要面临这样的归处,本来就是这样,就该这样,是她这几天太放纵,是她得意忘形。 洗了个热水澡,擦着湿淋淋的头发,郑襄元打开冰箱,里头还有一份赵雅呈之前做的餐点,稍微热一热就能吃的那种。 这东西,其实也是从别人家的馈赠,她家没有妈妈,从不会有这种东西。 跟从前一样,就算觉得难过,也得自己好好撑着,咬着一口气也得撑着,谁让她的家,从来都是形同虚设,她只能靠自己坚强。 冷气朝她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静静地把餐点放回去,从口袋中捞出手机,滑到通知栏。 有一条一小时前赵雅呈传来的讯息,说是要连着轮班好几天,大概几天内都见不着。 见不着?这样也好。 反正她暂时不知道拿什么表情面对他,刚好能够让她拖一拖。 关上冰箱,从橱柜拿出扫把,她不发一语地清扫着环境,扫啊扫啊扫,一点一点,一块一块,连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不漏地打理清楚。 那个女子,笑得自信明媚,一句客套话也没有,开口时彷若出席盛宴的理所当然。 「你不认识我?雅呈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雅、呈。 这样亲近的称呼,打在耳朵里,莫名的刺耳。 她按捺一闪而过的躁动,好声好气地问,「请问你是?」 她瞧着她,似乎有些诧异会这么被问,瞧了瞧四周才悠悠而道,「幸会,国贸1xx级,韩珍琳。」 而后笑着补了一句,「我是雅呈的前女友。」 郑襄元停下扫地的动作,安静死寂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拿起手机,在学校论坛输入韩珍琳三个字,进度条一闪,跑出好几个页面,一张一张精彩漂亮的学歷经歷,无数个分享经验的帖子,还登过几次京大表特版,算是在论坛上挺红的人物。 彼时,她眨着长长的睫毛,眼妆美艷,「看来你真的没听过我,真伤心,我倒是听到你不少事呢,尤其是最近。」 「最近?」 「你不看论坛的吗?」 关掉表特版的页面,指尖直直点进最近的当红贴文,赵雅呈三字还真的就在前面几排,瀏览人数飆到紫爆,鼴鼠难得不是在讲干话。 郑襄元扫了扫,网路果然就是这般东西,那贴文啊,同样也把她的学歷经歷扒得一乾二净,沪大毕业,京大读研,师承庄绍仁,在学刊上发表过两次论文,稀有的女性理科研究生。 不过那时,在还没看过论坛资料时,郑襄元的反应可没办法那么快。 她一脸的迷茫,引得对面的人娇俏一笑。 那人嗓音细软,舒心异常,「所以,上头的传言,就只是传言吗?」 「什么传言?」 「说你是雅呈的新女友。」 「……」 「是吗?」 郑襄元觉得莫名其妙。 大半夜的,加上寒流,不惜千里前来,就为了论坛上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穿得这么好看,妆过了一整天都还没花,这人到底有多间啊? 她当下便皱起眉,「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係?同学,我不认识你,你想做什么,请去找最直接相关的人,别这么曲折绕弯。」 「最直接相关的人?」她按着自己的红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就是你啊。」 「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恩怨──」 「放心,没有恩怨啦,我就只是想知道,雅呈跟我分手后,再找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的,真的。」她大气地摆着手,「真实看到你后,反倒让我安心了,原来不是我不好,是他眼光真的差。」 郑襄元的眼角抽了抽,「什么?」 「啊,我不是在针对你,如果你听上去觉得不舒服,我先道歉。」她莫名得体地鞠了个躬,「毕竟,要眼界学识处于同一层的人,才适合并肩同行的嘛。」 重新想到这里,郑襄元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二度拿起扫把在整个屋里劈哩啪啦的扫了一顿。 那人最后说的话,字字句句坑坑巴巴地縈绕在她脑里。 「一个来京大洗学歷的研究生,一个做研究还要靠男人的投机者,一把年纪还死死窝在学校,也不出去歷练一番,总是娇滴滴当着温室的花朵,想必你还啃老是吧?当然这样也没有不好,人各有志嘛。」 「这样的人,是我前男友现在喜欢的人,想想都让我觉得,我这几年,真的是进步了,幸好我没有跟他停在原地鬼混。」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活得比对方好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復?所以,我是来谢谢你的,郑襄元。」 砰噹一声! 扫把直直落到了地上。 这声谢谢,荣登她出生以来听过的最没礼貌的谢谢!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优越感,初次见面就对一个陌生人品头论足,分分秒秒以居高临下之姿带着俯视螻蚁的自信,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不是神经病啊?! 她恼怒至极,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復心情,再次看着那傢伙在论坛上一片叫好的风评,心头不由哼了一声,这就是那傢伙口中所谓的同一程度? 这就是你们京大的程度?! 要不要笑死人? 理性上,郑襄元知道她不需要为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发这么大的火气,也不需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那并不值得,还有点傻,可牵扯到赵雅呈,她就有些忍不住。 她关掉论坛,点开通讯软体,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接线的声音响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想掛掉了,却在最后一秒被另一端的人接起。 「襄元。」一开口,那儿的匆忙便毫无遮掩地传了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郑襄元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一听到他如此的声音,听到他如此忙乱还这样耐心关心她的声音,本来还很狂暴的愤怒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隐忍不发的暗潮涌动。 她咬着牙根回应,「我遇到了点事情。」 那端传来几个零件掉落的声音,「什么?怎么了?」 「赵雅呈,韩珍琳是谁?」 一时间,所有匆忙的声音消失得无声无息,只留心脏咚咚的响和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赵雅呈不说话,郑襄元也不恼,故作平和地再问,「是前女友吗?」 「……」 「是吗?」 「……对。」 后头的背景音传来一声浑厚的呼喊,让他赶紧上工。 左右夹击,赵雅呈心急如焚,只能慌张地交代,「我们,没有怎么样,没有那么复杂,我回去就告诉你,你能听我说吗?」 这哪是什么学业有成的青年才子,这样的嗓音语调,就是小时候那颗小包子的模样啊。 一时间,郑襄元脑里浮现的,竟是他涨红着脸快哭出来的画面,因为如此,她的喉咙像被什么梗着,说不出话来。 没得到回应的赵雅呈以为是拒绝,低声哀求,「襄元。」 「……好。」她喃喃回答,片刻,补了一句,「我不着急的,所以你也不要急。」 他没说话,但也没掛断,他对此怀疑,似乎怕现在断了,就再也接不起来了。 她只能保证,「雅呈,真的。」 后头的呼喊再度传来,赵雅呈也不好再跟她僵持,只能落下等我二字,匆匆掛了电话。 窒息的安静再度包覆整个室内,郑襄元空白地看着天花板。 心情虽然繁乱,但思绪却意外的清晰,第一次被如此陌生矛盾的情绪占满整个身体,总觉得不太不自在。 这是什么感觉呢?她不由偏头思考。 是忌妒。 她不能否认,肯定是有忌妒的。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没有别人,毕竟,他告白了三次,横跨了足足七年,七年啊,人生有几个七年呢?有什么东西可以七年不变呢?这样的时间长度堂而皇之的摆在她面前,就会让人误以为是永远。 可是,细细思考,面对他的第一次告白,是她,是她让他去京大交女朋友的,而第二次告白,他说的是,他还是喜欢她。 这一字一句里面,确实潜藏着蛛丝马跡。 所以,现在的这份情绪,也不完全是忌妒,她对他总是这样彆扭,没资格道德绑架把他整个人生丢到水里。 既然如此,那这又是什么呢? 郑襄元呆呆站了原地好久好久,把那个前女友的话反反覆覆想了又想,这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啊,原来如此。 不仅仅是忌妒,更多的,更大的一部份,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当她说她洗学歷时,她不能反驳,当她说她靠男人时,她不能反驳,当她说她啃老时,她还是不能反驳。 毕竟,甭管里头有多少曲折,事实就是如此,她就是没有在大学时考上京大,她的实验确实有得到男人的帮助,她甚至还没有办法全心全意的奉养父亲! 叠加在这之上的,是赵雅呈!因为选了她才会受如此非议的赵雅呈,他才是这场爆风席捲中,被摧毁殆尽的重点核心! 那个人,字字句句,都在暗讽他自甘堕落,批评他不求进步,这才找了一个这么糟糕的对象! 搞什么,赵雅呈凭什么这么被她说? 倘若今日,她的条件足够好,好到能闪瞎所有人的眼睛,好到没人敢拿这些说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呢? 赵雅呈努力这么久的一世英名,是不是也不会被说成这样了呢? 所以,是她不好,是她太差,才害得他落到如今的处境。 原来,除却忌妒,除却难过,其馀一整片,全是赤诚的不甘心啊。 郑襄元摀着眼睛,脸蛋发烫。 太好了,继丢光爸爸的面子后,她又抢先丢掉未来的男朋友的面子,真是太好了,她这二十五年来,怎么就活得这么成功呢? 口口声声说着要靠自己,到头来,所拥有的,不过只是别人的馈赠。 郑襄元,你真的他妈的有够烂。 22 当天晚上,郑襄元做了一个梦。 那是小时候,她爬到病床上趴在妈妈身边,妈妈揉着她的脑袋,喊她小襄元,唱莎莉熊的歌给她听,轻轻柔柔地把她按到更深一层的梦境,一层,再不会被睡醒时的俗世打扰的梦境。 待她惊醒时,已是第二天,窗帘拉得紧密,满室仍是黑暗。 脑中全是莎莉熊的旋律,她不由自主哼了几句。 翻山越岭渡河溯溪,狂风暴雨飢饿难耐,跌倒了也不要怕,啊啊啊他。 毒蛇猛兽荆棘藤蔓,无数关卡等着你闯,请你千万不要退,欸欸欸缩。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谁说的,小熊不,能飞呢。 啦啦啦啦…… 一时间,脑中闪过什么,郑襄元赶紧从床舖上跳了起来! 她凌乱地从书房找到客厅,没找到,这才从慌张地洗漱更衣,踉踉蹌蹌夺门而出,乒乒乓乓往实验室跑! 她醒得太早了,天都还没亮,视线尽头一片寂寥的蓝,可她管不了那么多,抓着机车钥匙,无视了几个红绿灯,踢倒了几部脚踏车,径直衝到研究室。 忙乱地拿起钥匙开锁,找到自己的座位,抽屉第一格,卓更甫的论文! 抽出一张纸一枝笔,她坐下,呼吸都还没缓过来,手已经自动开始第无数次的论文公式证明。 是这个是这个,肯定是这个! 她已经把这个公式证了无数次了,除了几个小地方,其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她因此写得很快,写得很急,压根儿无法注意周遭变化。 在她写下最后一个式子后,她有些犹豫的看着尾端,小心翼翼地抬头。 与此同时,陶笛吹出的莎莉熊旋律在耳边响起。 终于,成了。 这才是穿越的条件。 * 莎莉熊、论文公式,还有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点,对应的陶笛声。 三者缺一不可,也不可抽换顺序。 郑襄元眨着眼睛,这回,她没有急着衝出去。 这次的陶笛声不是现场演凑,而是存在卡式录音带里,磁带不停旋转,声音从收音机中滚出,比起上回零零碎碎的音符,这回显得完整许多。 不过依旧是纯旋律,没有词。 第二次穿越,郑襄元不再像上次那样惊慌,颇有经验地先瞧瞧四周,这摆设,这格局,她熟的很,就是庄绍仁的研究室,只是整体环境崭新许多。 她张望了一会儿,找到一块金属名牌,上面烫着几个遒劲的字体──陈教授的名字。 这人是卓更甫的指导教授,亦是核能在国内的权威大佬,换句话说,在庄绍仁之前,这间研究室是陈教授的,卓更甫当年,就是在这里做研究的。 除了个人物品,这里跟郑襄元认知中的实验室几乎没有不同,她再不需要花时间熟识,视线一转,扫到中间实验桌上的一摞文件,明显是研究纪录。 她走上前拿起最上面的纸张,上头明晃晃写着记录年月日和记录人员,卓更甫的名字赫然跃入视线。 月份和日子依旧,跟她正常所处的时间,是同一天。 年份则是,二十六年前。 是爸爸和卓更甫二十六岁那年。 换句话说,两次穿越,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年。 京大正是在这段期间从老家那儿迁移校址到这儿,延续到今日都没有改变。 看来除却啟动条件,这本论文製造出来的穿越,横亙着年分,其馀的因素都是一致的。 所以,甭管她再怎么论证公式,也不能随便穿越。 得在相同的日期地点,在另一个不属于现在的年份上,有与之接应的歌曲才行。 郑襄元转动着眼珠子,条理分明地釐清每一个问题。 最后则是…… 她将视线定在一旁的书柜上。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之所以能来到这个时代的原因,那本关于时间的论文,就是在这个月诞生的。 她拧着眉朝书架上寻找,那儿确实有几份卓更甫发表的文献,但全都不是毕业论文。 伸手翻了翻那些文献,确定卓更甫的研究领域依然是核能,这让她心里的疑惑又更大了些。 卓更甫是基于什么理由,写了一个跟她的研究领域差异如此大的毕业论文呢? 就算郑襄元大致理解了穿越的条件,对卓更甫还是有一箩筐的疑惑。 视线一转,再度瞟回面前的研究报告。 郑襄元打量那叠白底黑字,到底克制不住慾望伸手翻了翻,这一翻才发现,那可不只是一叠研究报告,里面还包括了许多政府机关的公函文件。 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对照着日期,找到最起始的那份。 最早一份,就是三十年前陈教授向政府申请在实验室改造反应炉加速器的文件,也就是当初在寝室里卓更甫坚定不移说着的愿景,这本是一个学术与当局合作的前瞻计画,能为未来经济能源建构格局的雏型。 而回应这份计划的政府文件,上头大大写着「有待商议」几个字。 她拧着眉,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一张看下去。 却不知这一看,心脏缓缓地、高高地提了起来,提案,回应,再提案,再回应,一来一往,层层叠叠,愈看,愈觉得大事不妙。 一直翻到最后一张,横跨足足四年的时光,手指捏着的边角,按皱了「驳回」二字。 ──社会运动风起,环保为当前主流,经费补助观感不佳,恕驳回。 她整个背脊已全是冷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卓更甫的论文题目大大转向。 也终于将自己所知道的歷史与现在的僵局连结在一起。 四、五十年前,经济起飞,基础建设蓬勃发展。 那时候的高等教育还没那么普遍,设有研究所的学校少之又少。 京大在那时已是第一志愿,京大物理,更成了第一志愿中的第一志愿,里面的人随便抓一个出来,就算是系上最后一名,也申请得到国外一流理工大学。 作为当时新兴领域的核能,有享誉国际的大佬陈教授坐镇,只有最优秀的理工人才才能进入该领域,那会儿,大伙儿都是抱着对社会做出贡献的理想,没日没夜,投入一切。 这样的风气,到了约莫三十年前,社会运动兴起,开始转变。 彼时吹进一股环保风潮,也就是从这个时候一路到三十年后,反核成为人们口中的主流,培育核能人才的京大物理,也从第一志愿,一路掉到三十几名。 掉名事小,这些年里,愈来愈少人了解核能,才事大。 政策动盪,人力就会短缺,招不到学生,教授连着退休,日渐凋零,也就再没有人懂得如何看守核电厂,不论是维护,还是除役,通通是挑战。 搞废核能,替代能源在三十年内亦无法独挑大樑,能源经济就会崩盘,被他国踩在脚下,早晚的问题。 二十六年前,这个时间,这个时候,是实验室老旧反应炉更新的关键点,同时也是核能发展的转捩点。 在这一张一张的白纸高叠起来的拒绝之后,核能从此隐于云雾之下,就算只是张口说说,也会被反核团体抨击得体无完肤,成为再没人敢正大光明讨论的阴影。 即便大约在十几年前,减碳成了能源议题的重点,与碳排放无关的核能有了悄悄復甦的机会,但事已至此,为时已晚。 三人成虎,核能二字,早就成为人人口中一点唾沫就能吐死的对象。 这已经不是科学问题了,要懂得机械工程、电子学、热力学、材料学的核能,在郑襄元的世代里,成了舆论问题。 而得不到补助回应的卓更甫,自然也没办法,再研究原先的题目了。 郑襄元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涌了上来。 火热热,滚烫烫。 比她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前女友贬低时,还要更加的波涛汹涌。 她知道,她最好离开这,去找卓更甫,现在就去。 可她动不了。 她没有办法想像那个真诚相信未来会更好的人,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地狱。 她没有办法想像那个从语言到行动全都是在为社会着想的人,最后却得迎面社会的反扑。 她没办法想像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她光是看着这些档案,就已经心如死灰,无法呼吸了。 那么,作为当事人的卓更甫呢? 她还能,像最初看到她时,笑得璀璨明亮吗? 「喂,你还在这干嘛呢!都几点了啊!」 忽地一道惊天动地的咆哮吓得郑襄元浑身一震,几张文件被扫到地上,一转头,就见年轻版大鬍子庄绍仁孔武有力地站在实验室门口。 莫名就回到被指导教授支配的恐惧。 郑襄元捡起地上的纸张,小心翼翼问,「你……要、要干嘛?」 就算未来会成为传道授业的老师,庄绍仁那一身的狂傲不羈依旧是年少有成,脏话讲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靠夭咧还要干嘛?操,还能干嘛,你新来的?去所办啊!卓更甫都要停学了还婆婆妈妈个鬼!死娘们,你不是他们实验室的吗?!没有点同窗之情?!」 此时此刻,郑襄元已经无法在意被指导教授脏话连环骂后内心到底多分裂了。 她瞪大眼睛,「停、停停学?」 「妈的!连个学妹也不好好带,那臭傢伙活该被停学!」见她一脸无知,庄绍仁烦躁地捶了捶门板,「来啊,走啊!多点人去,陈教授或许能改变心意啊!」 这下,郑襄元再也不敢废话。 慌慌张张放下手上所有东西,跟着此时与她年纪相去不远的指导教授快速离开。 23 一路奔跑到研究所办公室,远远的,就见门口站满了人。 跟庄绍仁走的好处就是,郑襄元压根儿不需要费半点力,他就先用体积和音波开好一条康庄大道,不愧是为学生指引道路的好老师。 「让一让让一让,干啥啊!让一让!」 「啊!是学长。」 「后退点,让学长进去。」 郑襄元紧紧跟着,恰巧听到一人碎唸,「走远点,被猩猩踢到要住院的。」 这么紧凑的时刻真不该笑出来,可说话的人一脸无奈加认命,这让她忽然想起在实验室里他们几个同窗互相抱怨老闆的模样。 呵呵,没想到老师年轻时就这么顾人怨啊。 不过郑襄元也没有悠哉太久。 踩进研究所办公室的瞬间,里头排排站的阵仗瞬间晕眩了她的视线,再没神经的人也晓得大事不妙。 研究生站满了整个室内。 虽说所办本就不大,不到二十人就能站满,可这时候的京大物理所,一个教授收的学生不过三人上下,这样的人数,就算没有整个所的研究生,肯定也有七八成。 放眼望去,还有几个眼熟的身影,在郑襄元的时代,这几人可都是鼎鼎大名的师字辈。 有前辈,有大前辈,还有元老级守门人,这样的阵容当真只有这个黄金年代才会出现,堪称有生之年,看在她这个刚入门的菜鸟眼里,难免唏嘘一片。 所谓一期一会,错过再团聚不知猴年马月,当真如是。 可惜现在不是感慨的良机。 郑襄元的视线穿过身边一桿未来一片璀璨的研究生,最前方的茶几,那儿坐着三位教授,最中间的,是她真没想到此生有机会能看到的活人──正是核能界的大佬,陈教授。 左右两边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女教授郑襄元是知道的,那是温教授,父亲在研究所的指导教授,她过世时,父亲还带着她去弔唁。 最后,则是站在办公室里正中央的两人──卓更甫和郑朗之。 两人一身整洁,乖巧温顺地垂着脑袋。 奇怪的是,那两人不过普通地并肩站着,没有交谈没有互动,更没有丝毫接触,却依旧能生出一丝奇妙的伉儷氛围。 而所办的整体氛围也没有庄绍仁以为的那样严肃,三位大佬级教授还有间情逸致甄茶品茗。 作为主角之一的郑朗之面色平稳,跟往常没什么不同,郑襄原本就知道自家爸爸有点面瘫,何况此情此景,遭到驳回的不是他,要停学也不是他,这时候这样的表现可谓正常发挥。 倒是卓更甫就完全超出她的预料了。 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尾可怜兮兮的卓更甫,再不济,也该是挨骂受怕的模样,却不料这傢伙一如寄往精神抖擞,面带微笑,穿着黑皮衣,背脊挺得直直的,整个人乾净瀟洒,最诡异的是,还有间情逸致跟周遭的同门打招呼。 处处招手的结果,就是卓更甫几乎是在郑襄元站定的同时便瞧见了她,消失四年的傢伙突然出现,她却一点记忆障碍也没有,眨眨眼,大大露出个笑容,同样对她招招手。 郑襄元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家老闆。 不管怎么说,卓更甫的某条神经肯定是有问题的。 瞧瞧,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倒是她的老闆依旧慌慌张张,极其惹眼的大鬍子晃上晃下,简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最佳范本。 就见他拨开人群,走到中央主位,浑厚地喊了一声,「卓──」 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卓更甫随意看过去的眼神里。 此时卓更甫的眼神是静止的湖面,平静万分,一点波澜也没有,更没有任何凌厉冰霜,可庄绍仁还是不明所以地震了几秒,连带收了音。 他似乎很洩气,呼了一口气,还是不死心,头扭了几度,苗头转向另一人。 「郑朗──」 这回,卓更甫退了一步,遮去他的视线,张嘴,无声缓慢地吐了两个字,眉毛都没挑一下,就能制得狂暴庄绍仁二度消音。 一旁的郑襄元猝不及防看懂了她说的话,瞧瞧那口型,不就是闭嘴吗,加上浑然天成的气势,如此杀伐果决,如此当机立断…… 她又忍不住感慨,这个年代果真是有生之年,从不会让她失望,竟然可以看到她那位横衝直撞辈分又特高的指导教授被人喊闭嘴…… 卓更甫不愧是卓更甫啊。 不若郑襄元的大惊小怪,其他人似乎对这三人之间微妙的互动习以为常,无视正在发生的小动作,压低音量讨论正事。 一时间,外围竟然还比内圈严肃。 「真的要停学吗?听说要停一年?」 「据说是因为反应炉的计画被压下来,卓更甫直接顶撞政府官员,上头的人在针对此事呢。」 「说好听是停学,可谁不知道,研究不会为了我们这些研究生中断,这一断下去,等同自废武功,别人甩甩衣袖拋下你走得老远,想回来也难了吧。」 「学长的研究结果摆在那,不至于该停学吧?他是陈教授的关门弟子,停了是谁的损失啊。」 「不知道啊,反应炉经费下不来,研究也做不了,研究做不了,想拿到学位就得换个题目,卓更甫为这题目就耗了三、四年,有没有停学,也没差了吧。」 「左右不能这样,太消极了,就我的立场,陈教授也该维护维护自己的研究生,这样下去,以后谁还敢选反应炉当研究题目?」 「先看陈教授反应,学长帮了我们这么多忙,万万不能撒手不理,是吧?」 「说得对,兔死狐悲,这样都能弄走一个研究生,那么我们迟早也会被赶走,可不能让这些外在力量插手学术界。」 一点一点的声音传进郑襄元耳中,她不由抬头看了看依旧站得直挺的卓更甫,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身的男装,彷彿永远不会有挫折,永远的耀眼。 郑襄元那时想着,真厉害啊。 除了自己的研究领域外,这个人究竟付出了多少,才能在此时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 她的精神似乎永远胜人一筹,永远可以给予,可以带领,永远的无坚不摧,反观她自己,连维系仅有的一点尊严也做不到。 这时候的她们,年纪明明相去不远啊,差距为何如此庞大呢? 思及此,郑襄元不由又想起当时卓更甫说,亲口说,让她这么勇敢的人,是郑朗之。 她于是缓缓移动眼珠子,瞳孔里印出爸爸年轻时的模样,爸爸垂着眼眸,一动也不动,坚挺的骨架撑着白色的衬衫,上头滑过层层皱褶,深不可测的稳定。 那两人此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人是刀身,一人是刀柄,背靠彼此,互补支援,相得益彰。 她心中有个地方慢慢松动,所有就要破茧而出的猜测都往那个方向堆叠累加,隐而不发,欲盖弥彰。 「老师,让我为您倒吧。」 一片窒息细碎的讨论中,横生出一道清脆的声响,所有人当即禁声,瞧着中央往前跨了一步的卓更甫。 大概是在老师面前,卓更甫的咬字比上回在宿舍时听到的清楚,也更加有力,莫名与另一道声线重合在一起,使得郑襄元浑身一震。 ──她想起来了,她其实,是听过这个声音的。 在那里呢?又是什么时候呢? 郑襄元不由自主往自己的记忆里走。 与此同时,坐在中央主位的陈教授看着卓更甫,恨铁不成钢。 而后,他推出茶杯,释然摆手,「最后一次了,你来弄吧。」 卓更甫鞠躬,「谢谢老师。」 说着,便弯腰跪下,就着茶几的高度,缓慢细緻地倒了几杯茶水。 「老陈啊,我说你也不需要这么古板。」这副景象让陈教授身边的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你的关门弟子,你栽培的心血啊,左右缘由也釐清了,不至于是谎言,系务会议都讨论过了,可以开这个先例的。」 温教授也在一旁帮腔,「是啊,你要真介意这个,难不成也介意我坐在你身边?瞧瞧,孩子们也不是不知道错,都这么诚恳了呀,再说了,这问题,难道不是小卓家里因素大一点吗?谈好就好了呀。」 不得不说,这几个教授之间的谈话,跟周边讨论有点搭不上边。 一桿人满头问号的看着彼此,什么谎言?什么家里因素?不是研究计画的事? 可眼下没人跳出来解释,大伙儿只能懵着,在这里的全是理工人,各自依各自脑里的逻辑解释去了。 只有郑襄元是这些人中的例外。 她莫名其妙就听懂了这几个老教授到底在为什么争吵。 不是反应炉无法更新,不是经费下不来,不是顶撞官员,更不是研究搁置的问题,而是── 卓更甫是女孩子的事,被捅出来了! 没错,这才是这次争吵的重点! 因为被捅出来了,才会说是谎言,因为被捅出来了,现场唯一一位女性的温教授才会这么说,因为被捅出来了,才会牵扯到卓更甫的家庭问题! 没错!只有这样,郑朗之才会在此时跟卓更甫站在一块儿,毕竟,他是从头到尾知道真相的人,否则他俩研究题目又不同,为何要因为研究计画的事一块儿遭到责骂呢? 这就难怪卓更甫从头到尾都不紧张了,本就是她的私人问题导致如今的局面,而陈教授又摆明了不收女研究生,既被揭穿,那么停学,理所当然。 可是……怎么会呢? 身分证是真的,能力也是真的,除非她自己说出来,否则她是女生的事是怎么可能被发现。 郑襄元锁紧眉头,绷紧神经,瞧着一句话就能主导卓更甫生死的陈教授。 但见陈教授不屑地哼喫着,「你们懂什么?你们自个儿问小卓,说,你觉得这个原因停学,停得冤枉吗?」 卓更甫低眉顺眼,「不冤枉,错在我。」 「听,听见没有!兔崽子,真是白糟蹋我的苦心哪!」 「老陈啊,小卓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学生,你都这么说了,她能说不是吗?」男教授头疼地按按太阳穴,「说句公道话,这事也没闹大,只有系上教授知晓,作为系主任,我希望能留下人,只有人在,才有发展,才能昌盛。」 温教授赞同,「我也是支持咱们主任的,你要想再找到有小卓这样的质,和这样勤的学生,不多了呀。」 陈教授恼怒,「怎么,这是胳臂向外弯,联合起来指责我了?」 温教授叹气,「只是劝诫,当然,你要是不愿意,选择把小卓赶出实验室,我想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到此,三位教授的对谈告一段落。 卓更甫起身,将茶杯奉到每一位教授面前,再退回原本的位置,跟郑朗之一块儿站着。 她微微一笑,毫无罣碍地开口,「老师,依您的意思吧,这么多人听着呢,大家都是见证人,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师尽心尽力栽培我无以为报,为此,我深感抱歉,不会有怨言的。」 24 「不会吧,真的要停?」 「其实我听不太懂,剧本有缺页吗?谁可以解释一下?」 「我也听不懂,不过陈教授一向是云上的人,是仙人,一贯的风格就是听不懂,真亏学长能撑到现在。」 细碎的交谈又喳呼起来。 此时话题主角卓更甫明明是块俎上肉,可她那样坦然,那样无惧,在一池吵闹的喧哗中,彷彿成了遗世独立的清醒之人。 这样的对比让周边的人更显躁动,庄绍仁又是这些人中之最,离他最近的郑襄元都觉得只要轻轻一碰,她尊敬的指导教授都要炸了。 时鐘滴答滴地响,气氛轰隆隆死去,在庄绍仁就要开口发难时,一道低沉稳定的声音抢先一步,穿越吵杂,清楚响在眾人耳膜中。 「陈教授,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呢?」 那是郑朗之。 从头到尾,不论身边如何浮躁,不论卓更甫如何反应,始终一言不发的郑朗之。 他平常便是惜字如金,从不废话,此时此刻毫无预兆的发言,简直集万眾瞩目,一时间所有研究生的眼光都放到了他身上,神情也不自觉肃穆起来。 作为人群之一的郑襄元不由想着,不愧是爸爸。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他的每一句发言似乎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影响力,身为他的女儿,那是压力,是负累,可当作为他的同辈时,却是个能稳定一切躁动的平缓力量。 就连天掉下来似乎也不在意的卓更甫转向他时,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他此时开口,肯定会產生变数,变数不知是好是坏,可只要他也牵连下去,只要不只她一人受罚,就是更坏。 坐在中央的陈教授满是慍怒地瞧着他,作为郑朗之指导教授的温教授似乎也预感不好,轻声提醒。 「朗之,你要不要想一想?」 郑朗之一点思考也没有,浅浅摇摇头,走上前一步,平静如水的几个字。 「教授,若您对卓更甫的结论是惩处,那也请您算我一笔,说到底,这事与我脱不了关係,若这样能让您消消气,我义不容辞。」 毫无预警,陈教授猛地拍桌而立。 这么一拍办公室瞬间肃杀,眾人面面相覷,暗自惶恐,学界大佬是真的生气了。 但见他瞠目怒视,气急败坏地敲着椅背,「一起惩处?开什么玩笑!」 「倘若你今天只是个跟研究毫无关係的间杂人等,这话说得倒也有情有义,可你不是!你是学界研究生,你是我们京大的学生!你怎么会不知道一个专业的研究人员要花费多少时间养成?我拿了无数个日夜手把手教会这兔崽子搞研究,多少个节日庆典全都得守在实验室里!你怎么可以无视那些看不见的辛劳?分明知道还敢说得这么轻巧,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 震耳欲聋的指责回盪在郑襄元耳里,就算是学界大佬,是她应该要尊敬的长辈,依旧让她生出些许的不是滋味。 就因为爸爸替卓更甫隐瞒女孩子的身分,就得遭受这样的责怪吗? 追本溯源,是这老头重男轻女的古板思想太根深柢固了吧,他就这么气愤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因为收到一个女研究生? 另一边,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控诉,郑朗之没有一丝慌乱,仿若有备而来。 他沉定地说,「我知道陈教授花了多少心思在卓更甫身上,我知道她所有学术成就全都是您的心血,我知道您对她很严厉,可也对她很慷慨,总是替她支付外出勘查的交通费旅费,总会在每个要团聚的日子请她吃一顿,爱之深责之切,教授您的心血,谁看着谁晓得,所以我这么说,并不是风凉话。」 卓更甫忍不住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别说了。」 郑朗之分神瞧了她一眼,「不行,这得说。」 温教授缓颊,「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系主任头疼的按着脑门,「学生们都看着呢。」 陈教授暴跳如雷,「让这小子说,我看他还有什么鬼话!」 郑朗之闭了闭眼。 眾目睽睽之下,他沉定如水,篤定两个字,「我会补上。」 补上? 三位教授安静地瞧着他。 整个办公室的研究生也瞧着他。 郑襄元的心脏无法控制地狂暴起来,她总觉得,她知道爸爸要说什么。 「停学的这一年,我不会让您的心血白费,更不会让您的研究中断。」 眾目睽睽之下,郑朗之一向平静的眼眸里,竟生出几点亮光,声音愈发稳定。 「这一年,温教授手上的计画我会做完;这一年,卓更甫研究所需的知识技能我会全部补上;这一年,您在研究上有任何计画或安排,儘管告诉我,我赴汤蹈火也给您办好。」 「一年后,惩处过后,您可以考虑要不要让卓更甫回来接手,若不,我也能保证只要您有需要,不论多久后的未来,我都可以做到任您差遣,不求名利。您看如何?」 一席话,他的声音没有高过半分,眼神没有丝毫闪烁,可说出口的话惊骇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傢伙说啥? 会在这一年内给温教授的计画一个交代? 别开玩笑了,温教授的计画也不是什么能简单成形的研究啊! 还有啥,夸下海口一年内会追上卓更甫如今能替陈教授独挑大樑完成研究的程度? 拜託,那是核能啊,是工程里复杂度前几名的学门啊,就算同样归类为物理,可也跟郑朗之原先的研究领域相距甚远,几乎可以说是打掉重练啊。 再说了,陈教授出了名的高标准好吗!拜入他门下都要再三思量的!如今还雪上加霜,有了嫌隙过节,还敢赌上将来,不就是去送死吗? 总总因素相加在一起……这是什么天方夜谭?这傢伙没开玩笑?他打算签个卖身契从此把人生耗在京大实验室了吗?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瞧着郑朗之,就连卓更甫也是一愣。 只有郑襄元知道,不是开玩笑,爸爸真的做得到。 作得到的,拿他的一生。 25 无奈此情此景,更多的是看不到未来的人,生命充满变数,区区口头诺言,没有任何说服力。 陈教授冷淡一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哪来的信心办得到?」 郑朗之也不废话,朝着温教授深深地鞠了个躬。 「老师,虽然这时候请您帮忙,实在不厚道,可是我还是想请您,能不能请您为我向陈教授背书,关于,我并不是一个食言而肥的学生,我说到做到。」 温教授瞧瞧陈教授,再瞧瞧郑朗之,委实五味杂陈,「傻孩子,你这不是在折磨我,是在折磨自己啊。」 「我知道,只是……」郑朗之顿了顿,咬咬牙根,视线一移,话锋一转,对着陈教授斩钉截铁道,「我办得到的。」 陈教授依旧不屑一顾,「办得到又如何?你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心情搭理你!小卓呢?你拿什么赔她?她的学术生涯你赔得起吗?!」 这样不留馀地,这样气焰高涨,郑襄元简直不忍直视如此低姿态的爸爸,陈教授的古板更是让她气愤难平,百感交集之下,她都有些破罐破摔,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了。 当事者的卓更甫处境更是艰难,她神色复杂,扯过郑朗之的手臂,在他答覆前先发制人。 「不需要这样,我的事,我亏欠老师的事,我会自己完成,不需要你来。」 郑朗之却是皱起眉,「别傻了,怎么能让你一人处理。」 「怎么就不行了?我能力不足吗?」 熟料此话一出,不仅是郑朗之,就连陈教授也是扭头一瞪,凌厉地看向卓更甫。 气氛瞬息万变,本还在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基于不明原因瞬间站到同一阵线,卓更甫的肩上顿时沉了双分压力,压力如山,她只能抿起唇线。 郑襄元不明所以。 郑朗之到底还是迁就卓更甫惯了,凌厉只持续了几秒,随后有些洩气地垂下脑袋,喃喃纠正。 「不是能力问题,不是学术问题,你二十六岁了,就没考虑过未来的事吗?陈教授是担心你。」 清浅的风一吹就能散的发言,却让卓更甫的脸色差了几分。 郑朗之不明显地吸了一口气,再问,「这一年,你做得到不跟叔叔阿姨联系吗?」 这下,就连局外人的郑襄元也听明白了。 卓更甫已经,二十六岁了。 这可不是郑襄元那个个人意识抬头,普遍晚婚不育的年代。 脱离旧时代,踩在新气象的临界点,这个年代的女孩子,在万物復甦、蓄势待发的社会里,依旧活成了别人的背景,安静无声,温顺隐忍,从小帮着打理家里,到了二十多岁结婚生子,人生的后半段只剩相夫教子,才是正常的轨跡。 像卓更甫这样,对父母爱搭不理,一言不发就离乡背井,从大学一路读到镇守一方领域的研究生,这样踰矩的事,可没多少人做得出来。 一旦她再不搞研究,再没有任何挡箭牌,首当其衝的,就是婚姻问题。 结了婚,就得侍奉公婆,有了孩子,大大小小狗屁倒灶的事接踵而至,当所有精力体力放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当一日忙过一日只剩一具疲惫的身躯时,又有什么精神,考虑研究的可能呢? 要避免这样的未来发生,就得从根源断绝,从割捨家庭开始。 问题是,卓更甫做得到吗? 这一年,对卓更甫来说,已经不是能不能延续研究的问题,这一年,对卓更甫来说,是她人生就此逆风滞留的一年。 所以,陈教授如今的大发雷霆,比起针对卓更甫,更针对郑朗之,原因在此。 跟是男是女没关係,跟要不要停学也没关係,陈教授压根儿就不捨得自己一手栽培的学生从此洗手作羹汤,生命一眼到底。 她的人生明明可以很璀璨,明明可以有很多可能,只要她选对。 只要她能选对。 一旦理解现况,郑襄元的心脏便无法抑制的,鼓譟了起来。 卓更甫此时此刻的脸色,可不能用一个差字形容。 或许也不能说差,只是凝重,但对比她平日没心没肺的爽朗和大气,便形成了一股鲜明的反差,面对郑朗之的提问,她只能无表情地看向一旁。 郑朗之却没打算让她敷衍过去,冷冷凉凉地声音砸在空气中,「做不到吧?我知道。」 这么说,就有点挑衅意味了,放在平常,郑朗之是不可能这么跟她说话的。 卓更甫当即不满地看回去,却不料下一秒被他反手一拉,附带一句一针见血,「毕竟,你要是做得到,早就去改名了,哪需要考虑他们的感受。」 「你想说什么?」 「你才是,你在想什么?」他凝眉反问,「记得你刚刚说的吗?是你能力不足吗?这个问题,这么直觉,这么下意识。我倒想问问你,停学这件事,还有之后衍生的所有一切问题,你是不是,打算自己处理?」 如此细緻入微的观察,让卓更甫呼吸一滞。 郑朗之再逼紧一步,「换句话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考虑进你的未来,对吗?」 一片鸦雀无声,等同一计默认。 这样的反应,让郑朗之心烦意乱了。 郑襄元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爸爸,她记忆中的爸爸总是很有耐力,总是胸有成竹,他从不发脾气,更不曾焦急难耐,如今的他,抓着卓更甫的手青筋毕露,用着超出平常的音量,一字一字,刻在石头上似的,用力说着。 「卓更甫,听着,我知道陈教授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非常清楚,你天生就是当研究员的料,这一年停学,还有从此延续的未来,对你有多大的损失,根本不是我能补上的。」 「别说你处理就好,这事,你一人处理不来。我没有打算跟你争任何的学术名声,更没有想取代你如今的研究成果,我想做的,只有成为你退无可退时,最后的支撑。」 在一帮研究生的办公室里,在学界大佬无声的瞩目中,那个音调从来不会高过半个音的爸爸凝视着卓更甫,发誓一般地低吼,竭尽全力地低吼。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继续研究,你信我,你信我就好,你想要的,我为你达成,你害怕的,我替你排除,你的梦想,我会好好守着,你永远不需要担心,我会陪着你,我会对你好!我永远对你好!」 一字一字,彷若凿进骨髓的宣示。 郑襄元的眼眶不由生出丝丝热意。 果然啊,果然如此,她的预感没错。 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信口开河,这不是年少时期的莽撞衝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从此刻开始,自后来二十六年的每一天里,爸爸他,在无数个日夜颠倒的每一分每一秒里,就是为此活下去的。 为了兑现如今的诺言。 为研究。 为卓更甫。 26 郑襄元记忆中的父亲,从不曾这么争锋相对,不会慷慨激昂,不曾担忧惧怕,更不会竭尽全力,彷彿要得到证明一般,将自己毫无遮掩地交出去。 即便可能得到一计凌迟,依旧没有丝毫迟疑,把整颗心摊在另一人面前。 这样勇敢,这样真挚,与数十年后,日復一日的循规蹈矩,安静滑行在生命轨跡上的模样,是这么这么的不同。 他也曾经挣扎努力过,他也曾经在生命篇章中拥有璀璨的一页。 无奈时间流逝,冲淡所有雄心壮志与爱恨情仇,消弭一切好的坏的,还有那些曾被奉为信仰的。 当一切都消失后,最后留下的,究竟还有什么呢? * 在研究所办公室炸锅前,郑襄元抢先一步离开。 她步履如飞,疾行而走,然而脑子依旧留在那里,在那里,耳边全是陈教授最后的指示。 郑朗之的表态明显超出陈教授预期,那席话,终于让这位年过半百的长者认清眼前的小伙子不会是他徒弟的阻碍,若有阻碍,也是徒弟自个儿找的。 彼时的陈教授已没有最初的愤怒,他看着卓更甫,淡淡一声,「学期结束后,停学期限生效,有没有问题?」 卓更甫还没从郑朗之几乎可以算眾目睽睽下的表白回过神来,又紧接着砸来这么一个结果,她只能反射性低头,温顺回道。 「没问题,老师。」 「把握时间,一个月内完成你的学位论文,学位替你保留,一年后,记得回来。」 出乎预料的走向,卓更甫和郑朗之诧异抬头。 但见陈教授头也不回,朝着当时的系主任一声交代,「老何,你的专长是建构理论,我看小卓的时间公式写得还行,这回你指点指点她。」 就算是系主任,也无法在这急转直下的结果中立刻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慢半拍地点点头。 「小温。」陈教授转向,继续交代,「那臭小子的研究别逼那么紧,给他点时间处理家事。」 温教授赶紧附和,「当然、当然,你能这样想是最好。」 陈教授叹了一口气,摆着手,驼着背走到窗边,外头蓝天白云,他瞇起眼让阳光照在那张有了老态的脸上,身影萧索寂寥。 「好吗?我可不知道好不好,到底时代不同,不復当年。就这样吧,大伙儿都散了吧,别再多说什么了。」 绵长悠远的声线,勾得听者人心惶惶。 郑襄元的脑子从没动得这么快速,不断更换的左右脚几乎能赶上脑部奔飞的运转速度。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这么密集的时间点,这么明确的暗示,要是她现在还没办法把之后所知道的一切全连结在一起,这二十五年的书就白读了! 现在是二十六年前的十二月,卓更甫二十六岁,岁末年终,她的论文是在月底写出来的。 指导教授姓何,这位何姓教授原来就是当时的系主任。 内容之所以逆风大翻转,除了相关政策变动,不得不的搁置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保留学位。 停留在郑襄元脑中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所有因穿越產生的谜团通通解开,她其实只要安然接受就行。 说起最初,她不断想找到穿越的原因,不停想探究卓更甫的隻字片语,也只是因为这人留下太多古怪之处,她只要找到答案,梳理心中的困惑,再安安静静回到她的时代生活就行! 可如今这样的局势,她根本静不下心! 不管是论文年分,还是指导教授,或是卓更甫这个名字也好,根本就不是最后的解答! 郑襄元闭上眼睛,有股噁心的感触从胃部翻腾而上,徬彿随时会衝出食道。 重点是她自己。 是她。 她,郑襄元,是在隔年盛夏,出生的。 为什么在这之后卓更甫有如人间蒸发再找不到任何的着作?为什么老家书房的毕业记念册有两本?为什么爸爸在听到她提起卓更甫时会面有难色? 如果以怀胎十月来算,那么,卓更甫之所以要停学,就不是因为什么顶撞官员或教授重男轻女了! 她得停学,就得停学,不仅如此,她还得主动告知教授,得曝露自己的女性身份,因为她的研究是核能,牵扯到辐射! 胎儿是不能曝露在辐射之下的! 以这个思考点切入方才陈教授与父亲的谈话,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种感受了! 正因如此,陈教授才会指着爸爸的鼻头骂,正因如此,在听到卓更甫的想法时,爸爸才会这么生气!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郑襄元原本疾行的步伐,渐渐跑了起来。 根本就不是什么亲戚,根本就没有什么外遇,之所以名字会不一样,只因为卓更甫这三个字在户口登记里是个男的!结婚登记时,根本就不能用! 搞什么鬼!那傢伙在想什么啊! 陈教授为她气愤,爸爸为她求情,无数同门为她胆战心惊,她既有才华,机运无穷,研究之路更是肉眼可见的一帆风顺!这一切,难道不是只要捨弃一个在此刻,压根儿就不重要的小物件,就能手到擒来了吗? 她怎么还能选错!她脑子坏了吗?! 她知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陈教授所说的一年后得回去! 乍看之下短暂的放弃,却是生命轨跡从此往后再不能回头的大转弯啊! 脑中忽然闪过压藏在深处的记忆,在医院里,满满的消毒味中,那个女人瘦到脱相,丝毫没有半点现在这般神采奕奕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从胃部衝上了喉咙,郑襄元终于止不住心情,不管不顾快速狂奔。 狂风颳过耳际,很痛。 那些她每每想起都会无法呼吸的童年记忆,此刻梦魘般,如影随行。 小时候,爸爸每天下班都去医院,她只能一人留在家里,甚至连传来放弃急救消息的那天,她还是独自一人在家! 她知道为什么!她知道! 因为没有人想让她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人,浑身都是管子的模样! 她清清楚楚记得,就算那时候还小小的她,爬上那张病床时,都不敢放肆地蹦跳,因为,就连她也害怕一个不小心,就压伤那人! 她甚至记得,在那人最有精力时,抚着她脑袋的手都是摇摇欲坠,旋律不断重复的莎莉熊还要分着好多次,才能哼完整首!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一切,难道不是只要捨下一个小小的她,就能唾手可得了吗?! 怎么变成最糟糕的局面了呢? 「襄元!」 熟悉的咬字穿过车潮,有别于记忆里的虚软无力,此时此刻的生气蓬勃,让郑襄元诧异回头。 这样的声线,终于与遥远如丝线般一碰就断的记忆相互重叠。 她想起来了,她是见过她。 在她还受不住旁人嘲讽的幼年时期。 在一个难得大胆逃学的午后,与一个同样站在街角的人相遇。 那天的记忆,在后来,一直一直,成为她不断鼓励自己往前的力量。 ──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专注,小襄元,祝你好运。 原来是她啊。 原来,不是姊姊啊。 她记得,那时候的她,应该是二十五岁。 她曾向她介绍过自己,换句话说,此刻二十六岁的卓更甫,很清楚自己碰上了什么谬论。 思绪无比凌乱,心脏某个地方,很吵。 郑襄元傻傻地将视线投向马路的另一端,卓更甫一身俐落的外衫直挺挺站着,单手举得笔直,神采奕奕地朝她挥动,笑得非常乾净。 那张脸,红润健康,那头短发,乌黑亮丽,跟十几年之后,遭受病魔侵蚀消瘦凋零的模样,一点儿也不相配。 郑襄元的视线忽然就有些模糊了。 她这个年纪,这样的成就,总会不太乐意回家。 只要回家,就会看到父亲愈发年迈的身姿,看到父亲日间稀疏的白发,还有父亲花在她身上的精力得不到半点反馈,每当这种时刻,总会遏制不住惭愧。 他们之间的血缘关係,彷彿宿主与寄生,从弱小到茁壮,从依附到侵蚀,中途不闻不问,暗自成长茁壮,最终反客为主,嚣张凌厉地寄宿在他们身上,抽乾他们的能量与精力,让自己活成另一种面貌。 如果能活得漂亮美丽,倒还说得过去。 可如果活不成那般的模样呢? 郑襄元空白地瞧着马路对面的卓更甫,第一次发现自己连站着,都浑身彆扭。 与父亲相比,她甚至没那个机会可以看到这人慢慢老去。 她就像一颗流星,燃尽了所有生命,砸落于大地上,成为万眾尘埃中的一点灰。 她把她生命中的所有光与热,全部送给了她。 可她呢?她回报他们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那一端的卓更甫,那一端的,压根儿不晓得二十六岁后会面临什么的卓更甫,笑容简直没心没肺。 她扬起嗓门大喊,「别走那么快,你站在那等等我啊!」 等、你。 两个字打在郑襄元脑中,她有些晕眩。 不是呀,研究所里,这么多的人在等你啊,你怎么反倒来找「我」了呢? 一个四年前只见过十来分鐘的人,一个一年前吵吵闹闹彆扭叛逆的小屁孩,怎么就让你记得了呢? 建构时间公式的人是你,写出莎莉熊的也是你,这些穿越的条件通通因为你。 所以,你也知道,穿越的规则吗?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郑襄元无法思考,她只能傻傻地看着卓更甫穿过斑马线,一步,又一步,心中的退却之意随着她的节奏,渐渐填满整个呼吸。 不行、不能这样。 她现在不能见卓更甫,不要看她的样子,不要听她说话,不该有任何顺从她的心理暗示,好比现在,她这样乖乖站着等她,只会等到任她摆布的结果而已。 任这人摆佈的结果是什么?在她无数次回忆童年时,在她每次见到爸爸时,在她每一个为研究喘不过气的时候,这些时候,不是已经让她够清楚了吗? 得停止、得改变! 从来没有人问她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问她要不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压力! 如果她过去这二十五年来,经歷的全是这人的决定,那么,只有她,只有现在,还能阻止这样的未来发生的现在,才有机会改变! 可是,要怎么做呢? 郑襄元脑子一片浑沌,无从下手,将她拉回现实的,是一道锐利刺耳的剎车声,她下意识转头,却只能瞧一片白茫茫的光景衝进视线里── 27 所有剧烈的变化眨眼就过,像极了一场梦。 一个模糊的残影晃过,郑襄元眨眨眼睛。 柔软的眼睫搧着某样东西,下一秒就听闻一道软糯的嗓音。 「襄元。」 她愣了一会儿,清醒。 天色很暗,雨水哗啦啦,赵雅呈拿着一把伞,手腕扭转向她,伞面倾斜,他的肩上因此全是水珠,黑色的短发溼轆轆地黏在额际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撑着伞,使得双眼多了一片阴霾,黑骏骏的附着在她身上。 郑襄元呆呆地仰着脑袋看他。 回来了。 同一条马路,同样的车水马龙,不一样的是糟糕的天气,还有身旁的人。 为什么又这样? 这次待在那的时间明显比上回缩短很多? 难不成穿越的时长,就是她证明一遍时间公式所需要的时间吗?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呆滞了,赵雅呈伸手,撩开她的瀏海,细緻疏理到她的耳后,一下一下,很是有耐心。 如此举动,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郑襄元因此知道,赵雅呈的状态不是很好。 并不好,即便他神态平常,毫无异状,可指尖的动作太细緻了,彷若她是一样易碎品,他不得不的戒慎恐惧,视线半点不好离开。 她于是也不想纠结为何他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覆住他拿着伞柄的手,把整个伞面摆正,往他靠了一步,这样雨伞就能顺利遮住他俩,最后拿下他放在她耳际的手,好好握着。 空间有限,她几乎是靠在他的耳边,以一种安抚的语调,配着滂沱大雨,说,「雅呈,我们回家。」 回、家。 溼气渲染,栏栅灯光,赵雅呈静静地瞧着她,不动声色地回握她的手,紧紧的,牢牢的。 十指交缠,一拉一扯,一块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无奈两人步伐从来不一致,所以走得磕磕绊绊的,就像很小的时候,放学时总要排路队,一群人吵吵嚷嚷,大喊着谁又踩到谁,谁又推到谁。 即便在群体之中,每个人,依旧守着自己的时区。 那时候,赵雅呈总是看着郑襄元的背影,看着她乐呵说笑,看着她趾高气昂,看着她像个小斗士,永远充满勇气,永远坚毅不屈。 而他只能小小的、软弱的缩在她身后,唯唯诺诺,半点骨气也没有,不管何时回想起那会儿,他都觉得相当的失败,难以入目。 暗恋是这样的,一开始会很痛苦,后来会更痛苦,再后来,就没有感觉了。 这些年,为了扭转这样的僵局,他几乎是鞠躬尽瘁,咬着一口气身心俱疲,盼着等着,好不容易捱到眼前这人的背影小了,身姿也单薄了,再没有从前的高傲倔强了。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即便是现在的他,在她面前,依旧如从前那般的无计可施,那般的徬徨无助呢? 堆叠着时间带来的气象,为什么,得不到任何的改变呢? 赵雅呈不由垂下眼眸。 回家吗?当然好。 可问题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归处,一样吗? * 大雨中两人共撑一把伞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狼狈至极。 郑襄元的鞋子成了盛水的小船,裤子全全落难,没有半点幸免,她推开租屋处的门,凌乱地踩在阳台上,把伞晾好把溼掉的外衫全数脱掉,匆忙之馀不忘提醒身旁的人鞋子得塞几张报纸吸水。 无奈头一转,备用的报纸全数用完,冬天的雨季最是烦人,她只能叹一口气,保持耐心,推门进室内找。 一推开落地窗,室内的暖气扑面而来,不料浑身发寒的背部也有股热源随之贴上。 意识到那是什么,郑襄元身子微僵,不敢动了。 赵雅呈从她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脑袋软软地靠在她的颈窝,发丝扫过她的脖子,有些痒,雨水淋过的身子很冷,他这么靠着却生出一股暖意。 这样的赵雅呈压根儿没有平日指挥若定的模样,此刻的他活像一隻狂风暴雨中被狠心拋弃的流浪狗,郑襄元再怎么固作镇定,也止不了心中的柔软。 她只能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他溼答答的头发,「你这样会感冒的。」 他摇摇头,虚软无力地道,「襄元,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理性上,郑襄元应该把这样的反应接在她被他前女友找碴,熟知她脾性的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可感性上,不知道为何,没有半点道理,她就是觉得他,知道。 知道谁是卓更甫,知道她经歷了什么奇异事件,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否则,他怎么可能把这些年歴练出的坚张一股脑儿地扔开,变得跟小时候一样的脆弱,一样的胆小,一样的,不知所措。 可这样的猜测又是多么的没道理,漏洞百出,譬如,如果他真的知道,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郑襄元只能咬咬牙根,甩掉谎谬的猜测,平心静气地拨开他的手,赵雅呈却难得不顺从,不仅不松开,还搂得更用力。 她扳不开,于是叹气,「雅呈,让我看看你。」 感觉身后的人有些犹豫,她只能再三保証,「我不会跑的,真的。」 这下他终于松手,郑襄元顺势把他拉进屋内,再打开距离最近的茶几夜电灯开关,不过眨眼,赵雅呈那张如死灰般的面容便印进她眼里。 黯淡素白,低沉萎靡。 她不由有些心疼,讨好地捧着他的脸,「怎么回事呀?」 他却在这种时候异常固执,「是我先问的,你得先回答。」 为什么要这么傻呢? 她来说的话,肯定不是他想听到的啊。 她不由垂下脑袋,额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很凉,这样靠着温暖些。 片刻,才按捺着嗓音开口,「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你不会生气?」 「不会。」 「不能反悔。」 「好。」 「那你告诉我,你会跟赵阿姨吵架吗?」 这问题似乎有些超出预料。 他顿了顿,到底诚实以待,「有时候,会。」 「赵阿姨这么掛心你,你还跟她吵。」 虽然是预期中的答案,但听了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随口再问,「为了什么?」 没有回应。 她于是瞧他一眼,催促,「你说什么都可以的。」 赵雅呈只能叹气,「……大多时候是因为你。」 这样啊,想来也是。 赵雅呈这种性子,大概很难跟什么人有纷争,这傢伙却把难得固执的额度全发挥在她身上,连她有时候都觉得何必如此。 至于因为她的哪一点吵架……不重要,反正赵阿姨眼中,乖巧听话的儿子这样难沟通,归根究柢,她就是原罪。 这样来看,她果然很累赘嘛。 郑襄元不由微微一笑,「可是,雅呈,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跟我妈吵过架,一次也没有,连顶嘴的机会也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机会能跟她好好说话。」 「我总是很羡慕你,有妈妈,有关心你的人,你从来都不需要担心受怕,就算受伤了,也知道该去哪里,最安全。」 「如果能让我选,拿什么换都可以,我就想要她活得久一点,无病无痛,永远朝气蓬勃。」 扣在腰上的力道似乎紧了些,他的耳鬓扫过她的,无声无息地温暖包覆。 「襄元我──」 「你看,我的愿望,你压根儿不需要努力就能拥有,你要好好珍惜,真不应该跟她吵的。」 28 下巴忽然被一股力道顶了起来,气卡在咽喉处。 一抬眸,就见赵雅呈抿着略显苍白的唇,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什么在流动。 他满脸不可思议,浑身上下挟带一股摇摇欲坠的古怪氛围。 半晌,些微歪着头,有些僵硬地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 郑襄元抿着唇,总觉得,说不出话来。 赵雅呈却步步逼紧,「襄元,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你想反悔?」 这种时候,可用不得反悔二字。 她连自己都想放弃了,还管什么言而无信。 可眼下,不需要解释这么多。 郑襄元缓缓移动眼珠子,她知道该怎么转移他的焦点,她本就擅长避重就轻,她也知道往哪里戳,会让他,最承受不住。 于是她听到自己说,「赵雅呈,前女友,为什么分手?」 话题跳太快,打得赵雅呈措手不及,他一时间缓和不过来,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迟迟说不出口。 郑襄元也不急躁,事实上,他有没有回答根本无所谓,只要他自乱阵脚即可,她掐准时间点,在他就要说出什么之际,再扔出一个问题。 「接吻过吗?」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 「说实话。」 「??有。」 她闭闭眼睛,再问,「上过床吗?」 「没──」 「说实话。」 这回他的脸蛋有些燥热,「真的没有。」 郑襄元忍不住瞟了下面一眼,「怎么?你性功能障碍?」 赵雅呈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十分纠结,难以言喻,就在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乌鸦嘴说中时,他叹了一口气,颇有投降的味道,随后伸手往她腰际一拢,她没怎么反抗地靠上去。 哪知这一靠,气味盈满鼻尖的同时,也顺便磨擦到某个,咳,地方。 郑襄元顿时明白他的欲言又止是怎么回事,只能乾乾地说道,「……我没有问题了。」 「不对。」他叹气,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她的发丝,语气很是挫败,「你肯定没明白问题多么糟糕。」 「问题在于,不是你就没办法。不是有人说什么,身心分离吗?放在我身上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就是办不到,我就是只对你有反应,我挣扎过也放弃过,好几次都很嫌弃自己。干嘛啊,你看你也不是多温柔,还麻烦的要死,我是怎么样,天生犯贱吗?可是最后,我还是在这里。你以为,我到底做了多少觉悟才跟你告白三次的?」 一席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让郑襄元听了心情颇微妙。 ……真该死。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烦啊,不仅是她懂他,他也很懂得她的软肋在哪啊。 她最受不了他这样低低软软地说话啊。 郑襄元闭了闭眼睛,消化过后,无法否认的,整颗心都在为他感到不值。 他告白了几次,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跟赵阿姨吵了几次,这些年,相比他的破釜沉舟,她的小心翼翼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 她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揉揉他的发丝,「雅呈,这样值得吗?」 「如果我说不值得呢?」 「那──」 「那我们就到此为止?」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就要说这个?」 郑襄元喉咙一紧,下一秒,就感觉他更用力地搂着她,克制着压低了嗓音,发丝扫过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喊着。 不大声,可是却彷彿,用尽了全力。 「郑襄元,你要知道,所有人,包括我爸妈,只会说,男孩子要有志气有肩膀不准哭,所有人,只会要我愈爬愈高,永不懈怠,只有你!只有你最奇怪!我过得顺风顺水时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受伤哭泣时,你总是唯一一个转头哄我的人,郑襄元,你得在,你在,我才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 这样软弱,这样无助,像极了小时候每一次,他受欺负,可怜巴巴来找她的时候,这样的他,总是会让她很不忍心。 郑襄元按捺心头就要脱离控制的衝动,暗自呼吸了好多次,试着压抑自己,最终还是忍不住抬手环住他的脖子,细细安抚。 「可是雅呈,你已经成为了一个足够优秀的人,你可以有不一样的视野,就譬如,唸博班啊,业界也很多机会的吧,你明明就不需要跟我在原地死耗。」 却不知他闻言,嗤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不唸博,为什么不拚升职,你知道原因吗?」 郑襄元微愣。 这些问题,她听很多人提过,也听他被很多人问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了解过。 追根究柢,大概是,有点,怕。 怕他们的差距愈来愈大,怕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到不了想抵达的地方。 如今他这么主动提起,她再不乐意,也只能面对,感受他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听着他悠远绵长的声调。 「功劳、名利、争吵、升迁,不管是哪里,总怀着各种曲曲绕绕想都想不到的心思,算计、抢锋头,闹得面红耳赤,日復一日,我经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学术圈也是,别说你不知道那些派系问题,襄元,京大毕业有时候,根本就没有你想像中的好。」 「说实话,我也没有你的雄心壮志,非得搞出个什么让人受惠的研究,日子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乏善可陈,可是只要有你在,甚至你都不需要真的在,单纯想起你就行,每到那时候,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那会让我使得上力,会让我开始期待。」 开始期待,就算是平平无奇的每一天。 这样一番话渲染在郑襄元耳里,像深沉的湖水,一片寧静的蓝。 很简单,很乾净。 赵雅呈一直是如此的,单纯,直接。 她知道不该接他的话,那会没完没了,无奈再次开口时,声音还是不由自主软了几分。 「不是这样,雅呈,你很棒的,所以别这么说,我才是扯你后腿的那个啊。」 「郑襄元,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我不在意那些!你根本不需要烦恼配不配的问题,就算你到头来没拿到学位,我也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啊。」 清清淡淡几个字,赵雅呈浑身一抖。 郑襄元垂下眼眸,单手向下,慢慢滑过他的背脊,「雅呈,我不想要你跟我绑在一起,我想要你自由自在,我想要你不受拘束,我想要你珍惜现在所有,不要为我捨弃,我已经办不到了,可是你明明是有机会的。」 「你别怕,真的,不恐怖的,虽然一开始肯定会有点不安,可是久了,肯定也能习惯的,就像大学四年,我们都没怎么见面,不也好好的吗?」 赵雅呈略感荒谬,「你从哪里看出我很好?」 「学位拿得这么快,还不好?」 「那是因为你!你瞧瞧,你那一股脑儿把所有精力扑在学术上的气势,要是我碌碌无为,你八成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吧?我只是想让你注意我而已,就是这么肤浅而已!」 「……不然,这样吧。」她换了个角度说服,「要是你真的很累,撑不下去,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找我,我再陪着你,这样好不好?」 这回,赵雅呈没有回应,只留一室的静默和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襄元总觉得肩头一块,溼溼热热的。 她又下意识地哄着他,「雅呈,好不好嘛?」 「……襄元,这不公平,我也想,我也希望我可以,你对我撒娇,你让我帮你,要是觉得难过,可以来我这边,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细碎如呜咽的低呤縈绕在耳边,郑襄元从来没怎么能狠下心拒绝赵雅呈,正因为没办法,她几乎鬼使神地要答应。 几乎。 若不是尚存的理智告诉她,没意义。 只要再穿越一次,只要改变过去,只要再多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么,与之而生的每个未来,包括现在的一切,都会没意义。 做不到的承诺,只是敷衍而已,没意义。 她咽了咽口水,润滑不知从何时开始乾燥紧绷的喉咙。 好半晌,才挤出分毫声音。 「抱歉,这次可能没办法,只要这次就好,让我自己处理,好吗?」 赵雅呈不发一语,郑襄元也不再多说什么,稍稍退开,双手捧住他的脸蛋,凝视他有些发红的眼眶。 这张脸,她已经很熟悉了,从小时候肉呼呼的模样长成现在这般稜角分明,可那双眼眸,那看着她的眼神,却从来没有变过。 这样单纯,这样直接,这样的,毫无遮掩。 就好像用尽全力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的,喜欢她。 她心头一片柔软,再不能控制自己,按住他的后颈,将脸蛋凑上前,唇瓣轻轻柔柔地贴上他的嘴角,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弄得她的指尖发烫。 郑襄元正想抹掉那东西,赵雅呈却忽然偏头避开她的动作,四片唇瓣于是随着他的举动,准确无误地覆在一块儿。 气息交叠,温度相染,唇齿相依,相濡以沫,舌尖,有丝挥不去的咸味。 好久过后。 她退开,终于有机会抹掉些许残留在他眼眶上的水珠,他扣着她的手腕,有些恍惚,抿着难得充满血气的唇瓣。 她于是对着他氤氳的眸子微笑。 「别哭了,雅呈,我会心疼的。」 这回,透亮的水珠堂而遑之地滑过她的手背。 他哑着嗓音囁嚅着,「你怎么老是这样?」 「抱歉啊。」 「你不要总是一个人,不要自己承受,不要一个人走,那样太辛苦。」 「没关係的,雅呈,会习惯的。」 「襄元。」他狼狈地抹抹脸,杂乱无章地呢喃,「我其实,很想念你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我一直很想照顾你,我想让你可以像以前一样。」 「嗯。」 「如果,我像从前那样,流愈多的眼泪,哭成一千座海洋,能不能,带你回家?」 胸口一酸,郑襄元没怎么思考地扯下他的领口,二度将唇瓣凑了上去。 细腻模糊的嗓音断断续续地揉进每一次克制轻柔的触碰里。 「雅呈,谢谢你。其实我也是,一直,从小就是,一直喜欢着你。」 「所以请你,连着我的份,一起加油。」 29 还有一件事情。 在最后一次穿越前,还有一个人,得好好面对。 * 郑襄元算准时间,风尘僕僕地返回老家。 熟悉的大楼,老旧的电梯,推开时带着吱哑声的大门。 在漫长的岁月中,这里,这个地方,乘载着父母的过去,开啟她的起点,还有见证之后分崩离析的一切。 好多人来来往往,好多事风起云涌,再怎么绚烂辉煌,再怎么登高望远,最终不过也只剩凋零窒息的老旧碎屑,与这栋建筑物绑在一块儿凌迟灼烧的,从来不是她,从来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一直都像一座山,镇定着纷杂的一切,叫人不敢仰望。 二十五岁的郑襄元与十岁的郑襄元相比,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了,其他的还是留在那里,在那里,她依旧揹着沉甸甸的书包,依旧小心翼翼捏着家里钥匙,一次一次,一步一步,鼓足了勇气,才能从那个被人群包围的喧哗学校,走进无人问津的家里。 指尖不知何时生出汗津,阻碍着扭转大门的钥匙。 这是最后一次。郑襄元心想,不管怎么说,都最后一次了,得好好说出口才行。 随后心一横,用力推开大门。 屋内一片静默。 一如往昔,令人窒息。 郑襄元瞧了一眼掛在墙上的时鐘,卸下包包,将提袋拿进厨房,开火,烹煮。 她已经习惯在这个家无声无息,即便拿个锅用个杓也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那样太吵闹,爸爸的研究太复杂,会打扰他的思绪,也会打扰他的休息,虽然爸爸从不会多说什么,但她不乐意成为爸爸的负担。 自从那一年,久卧病床的妈妈离开后,她一直,一直不愿意让爸爸太过操心。 受了伤不想说,与朋友吵架不想说,来自四面的压力更是不想说,她唯一期待的,只有在拿到第一名的成绩单得给家长签名的时候,每当那些时候,她都想告诉爸爸,瞧,你这个女儿,没有白养。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她并没有优秀到能证明自己的程度。 她考不上第一志愿,研究也顶多只能搞到普通程度,一点天赋也没有。 她根本,就没办法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的优秀。 她根本,就不值得让他们赔进曾经辉煌的年纪。 学术是一条非常寂寞的路,没有人可以为你照亮前方的风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走,你得摸爬滚打开天闢地,就算受了挫折也得自己抹乾眼泪好好站起来往前走。 大概,人生也是一样的。 而她,不管在哪一条路上,都已经看不到前方了。 郑襄元关掉瓦斯炉,将甜汤端上桌,傻傻看着漂浮而起的热烟。 ──朗之不吃甜食,你在才多买的。 忽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咖答接着咖答响,她深吸一口气,捏着微微颤抖的手指,走上前,开门。 一张被岁月洗刷的容顏印入眼帘。 外头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屋内的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战战兢兢地开口。 「爸,能跟我一起吃宵夜吗?」 * 一老一少安静地坐在桌边,拿着碗碟,相对无语。 郑襄元垂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何时满是皱褶的手背,看着他慢慢喝着甜汤,眉头不自觉皱起。 小时候总以为这种吃甜点相互犒赏的举动只属于爸爸的那些研究生,根本不会有她的份,如今这么一齣,郑襄元忽然有点想哭。 原来爸爸是愿意跟她一起用餐的。 原来爸爸真的不喜欢甜食。 原来那些甜点,真的是给她的。 真可惜,她到现在才知道。 她缓缓放下餐碗。 瓷器轻轻敲在桌上的声音引得对面的人注意。 可即便注意到了,爸爸还是一如往昔,什么也不会说。 郑襄元按捺着躁动,制住就要衝出喉咙的心脏,谨小慎微地张口,慢慢的,紧紧地,如蚊蚋般,细碎地吐出几个字。 「爸,你讨厌我吗?」 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细微,还要虚弱。 郑朗之的动作稍稍一顿,甜汤的雾气燻花他的眼镜。 好久之后,他才张口,声音很轻很淡。 「怎么那样想?」 「因为,从小到大,不管我做得好或不好,你都没有说过我什么。」 就像小学有一次她打同学,还嚣张地逃学,还有她好几次让赵雅呈替她揹黑锅,又或是她没考上第一志愿,甚至考上研究所找不到指导教授的时候。 每一次每一次,那些值得挨骂的时候,爸爸总是轻描淡写,当然还包括了每一次,她希望得到爸爸鼓励的时候。 不称讚,不谩骂,就像从来就没有这个女儿一般,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如果这不是讨厌,那这是什么? 郑朗之垂着眼眸,久久没有说出半个字,气息很沉,一片死寂,彷彿默认一般,这样不动如山的反应一点一点,度秒如年地耗光了郑襄元所有的勇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腰桿,推开椅子站起身,把汤碗拿到流理檯下冲洗,指尖用力搓着碗里的痕跡。 早知道就不要问了。 早知道就不要问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干嘛还要自寻其辱呢? 她早该知道,她是爸爸心头的一根刺,如果没有她,爸爸还可以好好跟妈妈相处好一阵子,他们可以一块儿谈天说地搞研究,他们可以畅谈未来实现理想,她的出现,就像横插的一脚完全打乱他们的生活,她活该被爸爸讨厌啊! 水龙头下的水柱喧哗了她的耳朵,也晕染她的双眼。 当水流顺着排水孔绕成一圈小漩涡,缓缓地吸纳进深不见底的下水道时,一道细碎的嗓音毫无徵兆地,混着水花鑽入她耳里。 「就算是骂你吗?」 郑襄元动作一顿,关掉水龙头,转身皱紧眉看着郑朗之,「什么?」 郑朗之不知何时放下碗,静静瞧着里头的残羹,「就算被骂,你也没关係吗?」 「对……对啊,如果我做得不好,被骂不是应该的吗。」 听闻此言,郑朗之不明所以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郑襄元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个总是无所不知的爸爸抚着下巴,声音竟带着一丝困扰。 他皱着眉问,「这样不勉强吗?」 「……什么意思?」 「你妈离开前交代我,千万不要勉强你,说你个性太差,勉强你你早晚去混帮派。」 「……」 「当然有浮夸成分,不过,每个人耐受度不同,勉强二字很难定义。所以挨骂对你来说,不勉强?」 「……倒也不是,如果用字遣词太激烈,就是,我,可能还是,会挺难过的?」 这回郑朗之眼里带上一丝无奈,就像每一次研究生答了个模稜两可的答案,他总会蹙眉,摆明是在问,所以这挨骂的份量,到底要如何? 郑襄元莫名就懂了爸爸长久以来的烦恼。 话说重了怕她难过肾上腺素过剩做傻事,说轻了又怕她马耳东风不当一回事,一次两次说不出口,就乾脆不说了。 ……这是什么?还勉强的额度呢,真要定义单位又是什么,牛顿吗? 这种事是可以搞得这么理工这么学术的吗? 好严谨啊,郑院士。 心头有个封尘已久的东西缓缓晕开。 郑朗之研究之所以做得好,除了擅长除错外,还包括他从来不会无视自己的失误,即便学生当眾与他争辩,他也不曾囿于顏面恼羞成怒,整个人教学相长得很。 如今就算面对的是自家女儿,稍嫌不自在了些,也不至于让他性情大变。 他扯扯嘴角,不动声色地疏导,「别多想,研究做不出来或拿不到学位,也没关係,你还小,还有时间能犯错,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养一个女儿还是绰绰有馀的。」 ……爸爸误会了。 她并不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顺心。 她只是觉得自己一无四处,她觉得自己不够有资格,享受这样幸福的待遇。 而那话语中,明显愿意承担她未来的篤定,让郑襄元的心脏一跳一跳的,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涌进她的鼻腔,她甚至无法抑制眼眶的热度,很难说明那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又安心,又,心怀愧疚。 她从小到大都钦佩着父亲。 她真怕有一天爸爸跟妈妈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她而去。 自从妈妈离开后,她更是有自觉得担起什么,才不会让爸爸太累。 这样的父亲面对她,原来不是讨厌,原来她一直是被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原来只是她不理解。 可是此时此刻,比起这样无条件的宽慰,她更希望爸爸可以臭骂她一顿,而不是像现在毫无理由毫无底线的,承担她的一切。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郑朗之于是放下餐具,双目一抬,瞧着她,「庄绍仁有为难你吗?」 「……没、没有。」 「隔壁的小傢伙对你好吗?」 「挺、挺好的。」 「还有其他事吗?」 郑襄元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爸爸的语气虽然一如往常的死板,害她又下意识地把这些问答当作面试,然而事实是,他确实是在关心她。 她赶紧把满腔的情绪嚥下,慢吞吞说道,「……爸,自从妈妈去世后,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 「是吗?」 当然是,她甚至都没在家里看到妈妈的照片,她一直害怕爸爸是触景伤情,所以乾脆不要提,也不要看。 如今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完全听不出任何讯息。 她只能抿着嘴,再提起一些勇气,「那你……会想念妈妈吗?」 有那么一瞬间,横跨近三十年的岁月似乎在郑朗之的面容上凝结成一片霜,郑襄元又想起在陈教授面前的爸爸,那个对着卓更甫说,会永远对她好的爸爸。 那样义无反顾,那样赤诚真心,与现在的模样重叠在一块儿,形成一张鲜活的面孔,让三十年的岁月变得这般真实,触手可及。 然而与此同时,也是这般的,残忍不堪。 好久过后,稍嫌困倦的声音划破空气。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你就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但见郑朗之闭了闭双眼,眉目疲惫。 「与其让她憋着一口气目睹她辛苦耕耘的领域颓败到如今的局面,那时候离开了,倒也好,心不烦。」 虽没有正面回答,此刻的郑襄元却是哑口无言。 如果没有穿越,没有遇见卓更甫,她大概,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 可她遇见了卓更甫了,所以更是晓得,爸爸此刻的思绪有多么混乱。 他是理工人,说话有逻辑讲求实证的理工人,不可能,没头没尾地,把一串有因有果的叙述,只截取一段说给她听。 秒针喀答一动,指向十二,整点,清脆的声响空灵地转在整个室内,冷冷清清。 郑朗之按按太阳穴,摆摆手,「别说这些了,早点休息吧。」 午夜十二点。 一天,又过去了。 郑襄元听着秒针滴答,数着心跳,乖巧回应,「……那爸,晚安。」 「嗯。」 背对忽明忽灭的灯光走向房间,在餐厅的身影始终没有移动。 回到房间闔上房门的郑襄元没有错过,爸爸在那样的灯光中的喃喃自语。 「挺好的,我又离她更近点了。」 30 那些该说的话,她全说了。 那些该见的人,她全见了。 生命如果停在这时候,对她而言,大概也是,了无遗憾。 * 穿越的规则,同一个地点,与同样的时辰,搭配莎莉熊的歌,最后,重新证明卓更甫的时间公式。 二十六岁的卓更甫完成论文后,必定会离开学校,离开学校后会前往哪儿呢? 很简单,改名,结婚,回家待產,直到二十七岁,多了这么一个她。 这个家,肯定不是远在天边的娘家,这个家,就是现在这栋前身是京大男宿的老公寓。 详细时间怎么看? 也简单,只要找到爸爸的结婚证书,再确定卓更甫核发身分证的日期,还有这栋房子的装修日期,所有时间就不再是虚无縹緲全凭运气的机率问题。 而这些老旧资料,全都锁在库房里。 这次的穿越不是突发意外。 这次的穿越就是精心策画。 代价,只有郑襄元一人。 怎么想,都非常划算。 郑襄元花了几天的时间将一切准备做足。 当她坐在库房的小座位时,忽然想起一个她没有考虑过的因素。 莎莉熊的歌旋律虽然都是重复的,歌词却有好几段,她第一次穿越唱的是第一段,第二次是第二段,那这第三次…… 会不会,与穿越时长有关的,并不是证明时间公式所需要的时长,而是莎莉熊剩下的时间? 如果真是那样,那唱第一段最好,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能说服卓更甫。 可与此同时,她也不确定这样的改动会不会成为穿越的阻碍。 她有些为难。 最后,到底是为了防止突发意外,心一横,选择了最安全有把握的第三段。 同时也是,剩馀时间最短的第三段。 单脚敲着地面,郑襄元跟着节奏轻轻哼了起来。 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就像白鸽嚮往和平,请你永远懂得慷,啊啊啊慨。 有一天你可以找到,属于你的容身之处,你要学会治癒悲,欸欸欸伤。 永远相信,永远相信,小熊她,能完成,梦想的。 啦啦啦啦…… 随后稳定地拿起笔,不慢不紧地验证时间公式。 幸运的是,抬头的瞬间,前方视野一片空白。 郑襄元寧静地闭起眼。 卓更甫,我来了。 * 比起视觉,嗅觉更快地回復原状,郑襄元因此没有错过,那满室的、古怪的中药味。 ……这啥啊? 才刚皱起眉,一道乐呵的声响便鑽入耳朵,悠哉地哼着莎莉熊的旋律,再过几秒,视线回笼时,便看到一抹窈窕的身影站在流理檯前,单手插腰,十分帅气地煮着什么。 烟雾裊裊,怡然自得,这样的景象印在郑襄元眼里,害她脑袋钝钝的,好久都回不过神。 一锅、一勺、一人,就这样,撑起一个家的日常。 她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看过这样的画面。 倒是小时候,到赵雅呈家吃饭的时候,总会看到赵阿姨在厨房忙上忙下,赵雅呈作为他们家的儿子,天生就是拿来使唤的,而她,稍微拿个盘子,都会被说,放着就好。 放着就好,因为她是客人。 因为那里,不是她的家。 没义务,也没必要。 莫名闯入却一言不发,怎么都有点变态的嫌疑,可郑襄元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拴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到头来还是卓更甫漫不经心地转头,见着她,一点惊慌也没有,微微一笑。 「你来了?帮我拿一下桌上的东西,我得盯着这锅。」 自然到好像在使唤每个家里都会有的调皮捣蛋的臭小鬼。 郑襄元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这么自然而然的口气,瞬间把从小便深深埋在她心中的疙瘩挑了出来,明明是个疙瘩,明明是需要剥除的东西,可大概是陪伴着她太久了,一时间竟让她觉得不知所措。 怎么搞得他们之间从没有过那些分别,搞得他们好像一直待在一块儿似的? 这傢伙会不会太自在了点? 嫌弃归嫌弃,想想復又释然,毕竟这人是卓更甫,惊世骇俗这四个字都无法完全形容的卓更甫。 她于是动动僵硬的四肢,将视线转向餐厅桌上的不明物品,用塑胶袋包着,一团糊糊的,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凑近瞧了瞧,还是看不出来。 卓更甫不忘催促她,「快,要滚了。」 她只能有些害怕地把手伸进袋里捏起一小角,随后俐落一抽,一条软软长长的东西便被她掀了出来,滑溜滑溜,粉粉嫩嫩。 「这到底是啥啊?」 「扔锅里扔锅里!」 这种诡异的东西郑襄元也不想摸太久,赶紧转身,凑到卓更甫旁边,把东西刷拉一声丢进那锅黑糊糊的中药汁里,那东西扑通一声,在锅中载浮载沉,冒了几个诡异的泡泡,沉了下去。 难怪她的厨艺再怎么练习也只能达到普通水准,有这道暗黑料理珠玉在前,她又怎么能奢望自己衝上枝头变凤凰呢。 郑襄元满脸黑线地看向卓更甫,「你煮什么啊?」 卓更甫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少见多怪,一本正经地教导她,「牛鞭。」 「……牛鞭?」 「就是,牛的生殖器。」她一副长辈的姿态,细细讲解,「内涵雄性激素、蛋白质和脂肪,正所谓吃脑补脑,吃鞭补鞭,因此有专治肾虚,壮阳之效。」 「……你,还肾虚啊?」 卓更甫歪着脑袋,给了她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怎么会是我呢?」 「……」 来人,快告诉她,这时候是不是不应该说话,是不是不应该说话啊? 「性生活协调很重要的。」卓更甫一如往昔地大放厥词,「不然年纪轻轻就吃素,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个。」 「你也不需要知道,当事者知道就好。」 当事人? 爸爸那么学术那么严谨的人,跟壮阳药配在一起……郑襄元怎么想,怎么害怕。 卓更甫摸着下巴,往锅里丢了几颗枸杞,毫无徵兆地话锋一转,「襄元,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个时候这个话题,郑襄元总有不好的感觉,「……有、有的。」 「叫什么名字?」 「赵雅呈。」 「他对你好吗?」 「很好的。」 「做过了吗?」 「咳、咳咳咳咳咳!」 她就知道是这个走向! 虽然早有预期会是这个问题,但真实听到又是另一个人生衝击。 不是啊!正常人会跟父母谈论这个问题吗?就算他俩现在年纪相去不远,那也是另一种业障好不,不要因为她从小孤独缺爱家庭关係很贫乏就骗她喔! 郑襄元咳得气管都快裂开了,卓更甫却是有备而来,镇定地递了一杯水给她,她顺势喝了几口,顺了顺气,復原。 然而復原后,又是另一个关卡。 卓更甫完全没有放弃这个问题的意思,「所以,做了吗?」 郑襄元投降,「……没有。」 「你得试试啊,要是他性功能障碍怎么办?」 「……就算是,也没关係吧。」 「你这么有当修女的潜力吗?要一起相处几十年,会很无趣的啊。不然这样,你好好瞧瞧这龙鞭汤怎么做,回去再自己做,不难的,就去中药房请老闆配──」 「那个,」郑襄元打断她,「可以,听我说一些事吗?」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凝重,卓更甫顿了几秒,随后又等龙鞭汤滚了几分鐘,这才关掉瓦斯炉的火。 她转向她,神情专注,态度诚恳,「什么?」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可卓更甫总是如此,就算在讲着漫不经心的事,她还是会面带微笑双眼看着对方,如此姿态,特别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郑襄元已经在心中模拟无数次,此时此刻,更是小心翼翼,「我,看过你的论文,写得很有条理。」 卓更甫瞧着她,分明还有后话,可却迟迟不见她开口。 她只好道,「谢谢?」 郑襄元暗自嚥了嚥口水,再鼓起一点勇气。 「从因果论来看,物理学的时间横越,并不会发生祖父悖论,当所有成因都掌握在手中时结果就是固定的,甭管你想要怎么扰乱成因更改结果,再怎么微小或巨大的骚动,全都已经在物理学的预测里了。」 「可是你的论文不是这样的,你写的是现在,是当下,是自主意识,每个人都可以控制自己的下一个选择,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变未来,因果论不成立。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机会,你会想改变你的过去……或未来吗?」 一股脑儿地把所有话说出口,此时此刻的郑襄元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如雷。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究竟有没有好好传达自己的意思,她也不知道她究竟会接受还是拒绝,她只知道当她看着眼前的人,便会深深为她感到不值得。 她希望能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31 卓更甫听闻此言,稍稍垂下眼眸,眼睫的阴影衬得面部萧索寂寥。 想想也是,毕竟,这人如今能站在这里,克服了多少看不见的难关。 相互沉默好半晌,才见她动了动嘴,「为什么要改变?」 郑襄元加重说服的力道,「你难道,没有后悔的事吗?」 卓更甫深沉地想了想,「……好像有。」 「瞧,是吧。」 「是啊,我早上出门时,应该多买一把青菜的。」 ……枉费她说得这么真情实意,居然只换到一把青菜吗?! 郑襄元当即崩溃,「我说的不是这种!我、我说的是更关键,更重要,更扭转人生方向的那种!」 卓更甫恍然大悟,「哦,像联考是吧?」 联考?这是什么富有年代感的词汇啊? 然而此时此刻,郑襄元已经心脏衰竭,无力吐槽,她几乎没办法运转脑袋进行任何语言上的修饰,她说得又直接又激动,只差没把心脏挖出来给她看。 「就是那种!你应该更有感受吧?你的家庭,你的过去,你作为女孩子,你难道,就没有想回到哪个时刻,改变当时的选择吗?」 「这个问题有个盲点。」 卓更甫竟然在这该死的时候发挥她那条理分明的学术脑袋。 「假设回到联考前,我的十七岁。你想像一下,把人生譬喻成录音带,所以我得把整个带子倒回十七岁,那么,以物理条件来看,我的经验也会回到十七岁,做出同样的选择,经歷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要怎么改变过去?」 「这又回到因果论了!这跟你的论文观点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得以现在的人生经验去参加联考?」卓更甫突然笑了,「行吧,假设是那样。要做到这种事,得高出现在一个维度,以全知视角去处理当时情况,这太高难度了,你期待外星人统治地球比较快,另外,以我现在的状态去联考,嘖嘖,心脏不强脑力不够,我大概考不上京大的,真糟糕,这改变好像没有比较好啊?」 一连串毫无漏洞的发言堵得郑襄元无言以对,「……能不能不要卡死在联考的问题,其他的呢?」 卓更甫摸着下巴,偏头思考。 「我想,每个面临麻烦的当下,我已经做出那个时候的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就算结果不如人意,也没办法。改变过去不在我的考虑中,我倒是非常期待,体验我所选择的未来。」 ……你的未来? 你是指,生下一个不在预期中的孩子,为她搞坏身子,为她放弃学术,最后英年早逝吗? 你就想经验这种未来吗? 郑襄元总感觉胸闷气短,无意识地将视线往下,看着卓更甫依旧平坦的腹部,略为烦躁。 算算日子,那都还不叫一个生命,那顶多只能叫胚胎而已。 要动手,就只有这个时候。 她当然可以藉着这个机会把一切缘由向卓更甫梳理清楚,或着,乾脆坦白自己的身分,可重点在于,她不知道这人对于穿越的事情究竟知晓几分,她不知道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写出那篇论文,或是,写出莎莉熊。 光是这点,就会让她无从下手。 另一边,卓更甫却是静静地瞧着她,随后,单手点燃了瓦斯炉。 不消片刻,锅中的泡泡又浓密地涌了上来,热气渲染着整个厨房。 郑襄元还在为如何再度展开话题忧心忡忡,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温柔地喊了一声。 「襄元。」 她抬头,就见她神态平和,这回再不是那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模样,这回,她确确实实从那个过度乐观的傢伙眼中,看到一丝忧心。 卓更甫缓缓舀着汤汁,慢吞吞地道。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说出某些话,是因为他正拿着一面镜子照自己,连带的,把这份情绪也加诸到旁人身上。你想想你刚刚说了什么,现在,换我问你。」 「你对自己感到懊悔,你想改变过去,是吗?」 比起她说了半天都没有讲到重点的冗言废话,卓更甫的提问,可谓一针见血。 瞧,瞧瞧这傢伙,瞧瞧这什么人才,怎么可以只当个家庭主妇,怎么可以活不过四十岁,多浪费啊。 已经从郑襄元的表情上得到答案的卓更甫,默默把视线投注回那锅汤上。 那一刻,她总是直挺的肩颈垂下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消沉,连睫毛都是寧静的,只有喃喃几个字。 「你这么想,会让我很难过的。」 郑襄元无法理解,几乎是立刻皱起眉,「为、为什么?」 卓更甫没有说话,可那眼神里的微光,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好像又把什么都说了。 郑襄元因此无意识地颤抖,「……你、你知道,是吗?」 卓更甫放下汤勺,转身与她四目相对,一伸手,便不客气地往她脑袋揉了揉。 「毕竟论文是我写的啊。」她说,笑着说,「我非常珍惜你啊,小襄元。」 小、襄、元。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她就这么看着她,这么对她微笑,这么喊着她,就像小时候那样,指尖细腻地疏过她的发丝,留下数不清的温和爱护,可又跟小时候不一样,此时的她可以随意站立,自由摆动,这样健康,这样漂亮。 郑襄元从来不哭的,就算在妈妈的葬礼上,她也一颗眼泪没掉,就算知道爸爸同样爱护着她,她也只有眼眶红热,她总是挺直背脊,她想要坚强,她不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难过和脆弱。 可如今,这么一声呼唤,这么一个动作,她根本没办法控制,眼泪串珠似的落了下来。 原来她知道她是谁。 原来就算她知道了,还是选择生下她,选择牺牲自己的美好前程。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多蠢啊。 理解的瞬间,心脏发颤,足足二十五年来,从不敢松懈的坚强一块一块剥落,掉在地上,碎成了千万尘埃,就像摇摇欲坠的乾秃土壤,没有根抓着,没有人陪伴,遇上润物的洪水,注定迎来一场天崩地裂的泥石洪流。 郑襄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泪流满面。 她羞窘地摀着脸,含糊道,「我的出生,不是意外吗?」 卓更甫拨开她的手,再把她整个脑袋按到自己的怀中,体温熨烫,缓缓抚着那头长发,「是意外啊,是让我满心欢喜的意外。」 「可是、可是,我让你不能拿到学位,我害你不能继续研究。」 卓更甫静默了几秒。 过后才缓缓问道,「你觉得,我为你牺牲,是吗?」 縈绕在鼻尖的是一股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郑襄元无意识地再贴紧一些,无力地点着脑袋。 卓更甫将她额前的碎发全往后拨,擦乾她的眼泪,再撩起她的一綹发丝,细緻地编成辫子。 「未来如何我不知道,可是现在,不是喔。你晓得最后的结果对吧?不管我再怎么耕耘,也赢不过政治考量和性别天花板,我永远也没办法站到那个最顶尖的位置,我只能仰人鼻息。」 「小襄元,你还记得吗?你十二岁时见过我一次,对你而言可能很久了,但对我来说,只是去年的事,那真的是我最低潮的时候,你的出现,慰问了我单薄不甘的心,我非常感谢你,选在这时候到来。」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专注,要开心。 ──人之所以会说出某些话,是因为他正拿着一面镜子照自己。 十二岁那年,那个莫名其妙的姊姊,那声稀奇古怪的嘱咐,听得小小年纪的郑襄元一片云里雾里。 直到现在,郑襄元才知道,那些话,与其说是给年幼的她的忠告,不如说是卓更甫对自己的宽慰。 当时无知暴躁的她的出现,原来曾经给过那样的卓更甫一个无坚不摧的支撑。 爸爸妈妈,真的是自愿生下她的啊。 鼻尖一热,郑襄元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眼泪。 那就像打开闸门的水库,不断地向下洩洪。 她只能靠在她肩上,断断续续地坦承。 「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或许跟你想像中的,一点也不一样,我没办法像你跟爸爸一样优秀,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坚强,我总是达不到目标,我总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我根本不值得你们浪费生命照顾。」 32 卓更甫,这是一个郑襄元从小惦记到大,四处拜访,到处打听的人。 是一个即便她刻意注意了多方面消息,依旧在二十五岁时,才知道的名字。 在这之前,她只是别人口中的妈妈,没有名,也没有姓。 自从郑襄元知道这个名字后,便开始去认识这个名字,去寻找她的曾经,去追逐她的背影,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一个充满学识,漂亮精彩,有憧憬有梦想,更能勇敢实践的女人。 她明明是她的妈妈。 她明明为她损耗了生命。 却没人跟她说过曾经美丽的她。 这样无声无息,这样没没无闻。 跟不知道过了几年,还能在学术引擎上搜寻到的、任何与她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名字,还要让她陌生,还要让她害怕。 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癥结点,难道不是她吗? 一个大女孩,哭得像个小娃娃似的。 卓更甫乾脆再次关掉瓦斯炉,把她拉到椅子旁,将她按下,不知从哪儿摸来一个橡皮圈,绑好一边的头发,再拉起另一边。 「来,坐,眼泪擦一擦。」 郑襄元无意识地照做。 半晌,才听到卓更甫说,「你不是在读研吗?哪里不优秀?」 「不能这样算,你跟爸爸都是领域开拓者,我不过就是在复製而已,没有那么大的贡献。」 身旁的椅子被挪动了一下,卓更甫弯腰落坐,此时此刻,她的神情依旧安稳,声音不慢不紧的,很能安抚人心。 「不过就是做研究写论文,意义是一样的。」 郑襄元反驳,「贡献程度是不一样的!」 卓更甫耸耸肩,「贡献也有很多种,为名为利,为领域兴旺,为流芳后世,哪个贡献度比较大?」 这回郑襄元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指尖的动作依然细緻,「写论文的人很多,想做出建树的人也很多。这些人之中,有狡诈者胜,有投机者胜,有无赖者胜,有自私自利到你都懒得看一眼的,你会经常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助,成天瞎忙打转都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你夙夜匪懈投尽心力创造的事物,很有可能在一瞬间就遭受击毁。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努力呢?」 郑襄元想到那一叠被打回票的报告书,想到爸爸说,与其让她憋着一口气目睹她辛苦耕耘的领域颓败到如今的局面,那时候离开了,也好。 可卓更甫不仅不忧伤,反倒转头对她微微一笑,「理由很简单的。」 「我们燃烧生命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照亮的路不是为我们自己,是为后面每一个能因这盏灯受惠的人。」 「我们得让他们走得平坦,走得舒适,积攒实力,从中找到有志之士,把我们的油灯传下去,激励他们担起领域的责任心,交棒后继续前往下一个黑漆漆的路口。」 「我们要不停的传,不停的走,走到累了,走不动了,就换下一个我们曾提灯照亮的人继续往前。甭管他们是什么心态,只要人多了,路就亮了,路亮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不停地传承,不断地更替,物换星移,就能,生生不息。」 「所以,小襄元,没有优劣之分,没有高下立判。你只要坚守本分,只要胸怀大志,给世界最好的你,这样,就够了。」 套上第二个橡皮圈,卓更甫抚着郑襄元的额头,审视着她的面容,满意地笑着。 「好女孩,真漂亮,不愧是我,基因好。」 留在脸颊上的泪痕些微风乾,就连郑襄元也承受不住这么自恋的发言,不由笑出声。 卓更甫按着她的双手,「别着急,记得吗?我说过要有耐心。就算不攻学术也无所谓,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非常有意义。」 郑襄元有点怀疑,「是吗?」 「是啊。」卓更甫的微笑依旧爽朗,「你不优秀又如何?追不上我们又如何?目标是自己设的,你不需要以我们为目标。」 「你只要知道,我会先你一步长大,替你看过前方风景,为你扛下所有风雨。哪儿有小石头,我会记得,哪儿有分岔路,我会告诉你。我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我会教你人情世故,我会护你周全,我会陪伴着你,你要在滚滚红尘中,为自己导航。」 「你不需要顾忌我,不要回头看我,你只须要往前,不停往前。直到你一稜一角打磨成熠熠的光,能够不慌不忙,照亮别人的生命。」 郑襄元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理论上,她是没有听过这些话的,可是不知怎么,却非常熟悉,彷彿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她垂下脑袋,看着卓更甫细嫩匀称的手指,神思有些涣散。 那时候,还好小好小的她,被爸爸牵到医院里,牵到妈妈的病床前,看着点滴里的液体一串一串输进妈妈的手腕里。 她谨慎地趴在妈妈身边,问她,「会痛吗?」 那时的妈妈戴着毛帽,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容揉着她的脑袋,笑得有些勉强,声音很沙哑,「有一点。」 「那就别打了,跟我和爸爸一起回家吧。」 「可是我想陪你,也想再陪爸爸久一点。所以可以忍一忍。」 小小年纪的郑襄元拿着活像甜不辣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透气胶带下的针头,拧起眉头嘟囔着,「这样你要很勇敢,勇敢很累的。」 病床前的人不由一笑,「那又不难,可以唱歌啊。」 「唱歌?」 「对啊,莎莉熊的歌,小襄元想听吗?」 小小郑襄元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人瘦削的身子,担忧地问,「唱歌会很累吗?」 「不累的。在你还没出生时,我就想唱给你听了。」 「那好呀。」她倏地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我想听,谢谢妈妈。」 纵然模样不尽相同,可那时候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与现在的淡淡的容顏终于重叠在一块儿。 那原来是一首,老早就寄託着期待与陪伴的歌。 ──我会先你一步长大,替你看过前方风景,为你扛下所有风雨。 「森林里有一隻小熊,她喜欢蝴蝶蜜蜂,她的名字叫做莎,啊啊啊莉。 莎莉扫地打扫橱窗,擦玻璃煮好午餐,她想要学如何飞,欸欸欸翔。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逃离这,危险的,黑森林。 啦啦啦啦……」 ──哪儿有小石头,我会记得,哪儿有分岔路,我会告诉你。 「翻山越岭渡河溯溪,狂风暴雨飢饿难耐,跌倒了也不要怕,啊啊啊他。 毒蛇猛兽荆棘藤蔓,无数关卡等着你闯,请你千万不要退,欸欸欸缩。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谁说的,小熊不,能飞呢。 啦啦啦啦……」 ──我会护你周全,我会陪伴着你,你要在滚滚红尘中,为自己导航。 「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就像白鸽嚮往和平,请你永远懂得慷,啊啊啊慨。 相信自己可以找到,属于你的容身之处,你要学会治癒悲,欸欸欸伤。 永远相信,永远相信,小熊她,能完成,梦想的。 啦啦啦啦……」 ──不要回头看我,你只须要往前,直到你能够不慌不忙,照亮别人的生命。 「终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会漂亮你会坚强,记得要去帮助他,啊啊啊人。 永远向前永不停歇,开开心心结伴同行,珍惜一溜烟的美,欸欸欸好。 愿你幸福,愿你健康,好好的,快乐的,长大吧。 啦啦啦啦……」 病床上,那张枯瘦的脸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对她扯出一抹笑容。 「快点学会吧,小襄元。」 餐桌前,她面色红润,笑靨如花,双眼里全是光亮的星星,全是她。 「我一直很期待你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小襄元。」 见与不见,我都会拿我的一生陪着你,你是我穷尽生命细心呵护的梦,我永远以你为荣。 只要你抬头,只要你开始唱歌。 只要你偶尔,想起我。 所以,当她说着,你来了,替我拿桌上的东西的时候。 当她莫名其妙说着那些乍听之下乱七八糟的感情观。 那样的面容,那样的语调,重新詮释了郑襄元的脑内认知,再不是随随便便自然而然,反倒换上了一张截然不同的,珍重怜惜。 好不容易清明的双眼,又再次被雾气渲染。 33 秒针滴答滴答转。 卓更甫原本定在郑襄元身上的眼神缓缓移到客厅。 好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了笑。 「好多了?」 「嗯。」 「太好了,我还怕来不及呢。」 恢復镇定的郑襄元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皱紧眉问,「……什么意思?」 卓更甫呼出一口气,「时间不多了,你得回去了。」 「……是莎莉熊?是每个段落剩下的时间?」 她惊喜,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不错嘛,不枉费是个研究生,还说不优秀呢,谦虚什么。」 可是这样的调侃,并没有像童年那次成功转移郑襄元的注意。 前面几次措手不及的穿越和毫无徵兆的分离已经让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有相遇就会有离别,这是必然的。 可是,不论经歷多少次,不管是什么形式,她始终不是很擅长离别。 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这个症状彷彿放大了无数倍,她就像个从来没有长大过的孩子,怯懦,胆小,需要拥抱。 她只能按了按被她打疼的地方,吞吞吐吐道,「那以后,你还能来见我吗?」 不管在哪里,不管几岁都可以,不管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只要她来见她。 只要来见她,她就会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可以的。 她真希望她像十二岁那年,压根儿没有思考,就给出一个听起来有些悬浮的答案。 可她没有。 不仅没有,这回,不知为何,卓更甫竟奇异地安静下来。 埋藏在郑襄元心头不安的预感不断扩大,想起方才那串宽慰的话中,她清楚提到自己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彼时郑襄元只觉得有些古怪,但没多注意,如今配上她此刻的表情,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是自己太敏感。 卓更甫对未来的事情,大概,也不是完全了解,只是掌握了几个片段罢了。 郑襄元只能急急补救,「不然,我去见你也可以,好吗?」 这下卓更甫有点侷促地笑了。 「抱歉,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做不到了。」 「为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要从何解释,半晌呼出一口气,直接了当捅破那层纸。 「你以为能见到我,或我能见到你,是时间穿越?」 「不是吗?」 「不完全是,毕竟穿越时间,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的。」 郑襄元猛地一楞。 这话,赵雅呈同样说过。 卓更甫压低嗓音,继续解释。 「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时间轴,也不可能以全知视角阻止某个时间点的自己,实体上不可能,但是,数学逻辑是可以的。」 「数学上存在一个封闭类时间曲线,可以往返时间的起始点,换句话说,人们可以回到尚未出生的过去或已死去的未来。小襄元,你成功三次了,应该知道我在讲什么?」 郑襄元努力稳定思绪,一条一条釐清她所说的话。 卓更甫的时间公式扰动着延绵不绝看不到边际的时间线,让线段,从原本的一直线,扭曲成一个封闭曲线,开啟了回到过去,或前往未来的可能性。 封闭的时间曲线,必须先找出两个时间点进行交叠,才能组成一个交会点。 哪里是交会点呢? 当不同时空里的两人同时唱起莎莉熊时,就像在这条曲线时间轴上,清楚打出两个定位点,刻上a与a’的位置,就能让两个时空顺利衔接。 所以,论文是钥匙,莎莉熊的旋律,则乘载了两个时间点接轨后的时长。 见她表情愈发扭曲,卓更甫便知晓她已摸清了七七八八。 她按着她的脑袋,柔声扔下一个结论。 「小襄元,我之所以能见到长大后的你,或你能见到年轻时的我,是因为──现在,这些时间点,本来就不存在于我们各自的生命中。」 郑襄元愣愣地看着卓更甫,视线慢慢下滑,凝视着她的腹部。 胚胎需要在母体孕育两到三个月后才能分化出四肢头部躯干,才会具备心跳,那个时候,才能称作生命。 当那个地方具备心跳时,便成就了一个胎儿时期的郑襄元,开啟了属于郑襄元独一无二的时间轴,有出生日期,有重大转捩,也有死亡时间。 时间从来都是,只进不退,一旦肚里的生命诞生,本该存在于循序渐进的时间轴的二十五岁郑襄元,就再也不能逆反时间来这里见卓更甫了。 同样的概念,她第一次见到卓更甫,是小学六年级,是妈妈去世之后,是在一个不属于卓更甫生命时间轴的时间点。 见不到了,因为在这之后,是胎儿的郑襄元有了生命,开始了自己的时间轴。 见不到了,因为在这之前,卓更甫还没有写出莎莉熊,没有写出论文。 而卓更甫自己能够穿越的时机,从写出莎莉熊到怀胎,不过四年的空档,并且,还得等待年纪尚小的郑襄元,在一个能对应的时间点中哼唱莎莉熊。 原来童年的那场相遇,是这样的得来不易。 反应过来的郑襄元,只能傻楞楞地看着她。 开口时,声音可怜兮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的时机,比什么都还要重要。」 卓更甫伸手,抚着郑襄元的脑袋,「每回我想逃离现在,想知道未来,想像后来会有什么人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唱歌,或去研究公式。」 「人们都是这样的,一旦受伤就会想逃避,想去寻找答案,只有那些时候,这些答案对我们才有意义,才能康復痊癒,情绪的抽象程度,大概跟数学一样,这个,才是真正的时间穿越。」 「小襄元,你想见我的时候,才唱莎莉熊,对吗?」 「莎莉熊,是为此而生的。」 郑襄元眨了眨眼睛。 她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 她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受了伤,就跑去找妈妈讨抱,也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心里难过时,可以告诉妈妈。 一直以来,那些时候,都是莎莉熊陪伴着她。 二十五年的每一天里,自然不会天天是雨天,也不会天天都需要哼唱莎莉熊。 每当她唱着莎莉熊的歌词,每当她重新论证卓更甫的时间公式,每个音符接着下个音符,每个符号接着下个符号,那一个又一个间隔极短的时间点。 本质上,那些时候,每个下一秒,作为原作者的卓更甫都可以知晓她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会唱着什么,进而,短暂地、精准地预测她的未来。 而郑襄元自己,在每个反覆验证反覆歌唱的过程中,也见证了卓更甫写下这些作品的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时间穿越。 一直到此刻,郑襄元才终于、彻底地了解所有穿越机制。 可是,她了解得太晚了。 已经,来不及了。 她当然知道卓更甫说得很有道理,她当然也知道时机很重要。 可是,再重要,有比「妈妈」还要重要吗? 只要想着,过了今天,就再也见不到妈妈时,郑襄元就止不住的难过。 她不自觉捏起鼻樑,不让声音过于哽咽,「你应该早点说的。」 早点说,我就能更珍惜与你相处的每一刻。 卓更甫却是一如既往的豁达,继续揉着她的脑袋安抚。 「没事,就算做不到知晓每个未来,现在这样,不也足够珍贵了吗。」 郑襄元呆了几秒。 果然,她想的没错,卓更甫并不知道自己所有的未来。 有了这个前提,她实在很难装做单纯无知,继续享受当前完好无缺的日子。 她压抑着汹涌情绪,试图保持平稳,「你确定你不会后悔吗?你知不知道你后来──」 「行了。」卓更甫打断她,「别说了。」 ──会生病、会卧床、会到死都在与病魔挣扎、没有半点机会能完成你的学术之路? 满载喉咙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郑襄元只能看着她。 卓更甫的神情却是坚定不移,「别说了,没事的。我只知道既然我现在不后悔,那么以后肯定也不会后悔。」 「小襄元,听着,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无所谓,那不是你要承担的事,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漂漂亮亮,交一堆朋友,有喜欢的男孩子,嗯,女孩子也行,毕竟你爸也被当成gay挺久了,我接受度很大的,对了,还要有热爱的事业。 最重要的是,要比我,更加深爱着这个世界。 只要这样,那就足够了。」 这回,跟上一刻哭得七零八落不同,这回,郑襄元自己都没有意识,直到她觉得脸蛋痒痒的,伸手一摸,才见满手泪痕。 不论是后悔还是愧疚,她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就像那年,十岁的时候,她跟着一群人走进灵堂,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先行礼还是先插香,乱糟糟地移动之下,很蠢地嗑到桌角,血丝溢出,只能痛得靠在墙边。 那样的疼痛,每一下的抽动,都在告诉她,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再也。 这次,真的是永远。 此时此刻的郑襄元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伸手,大力地抱紧眼前的人。 卓更甫却是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襄元,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吗?」 「开心的。」 「你喜欢自己吗?」 「我从现在开始,尽量,去喜欢。」 「你有热爱的事物吗?」 「有的。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很痛苦。」 「那正常啊,有痛苦,才会显得快乐多么珍贵。委屈了,就唱歌,离开时,记得跟爸爸说,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别担心。」 「你不问问爸爸吗?」 「爸爸是大人,他会好好照顾自己,你是小朋友,这么小,这么脆弱,我会永远担心着你。」 「我会努力的,你不需要担心。」 「就算如此,也让我继续担心着你吧。」 「爸爸很爱你的。」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赔给他好了,不然他太亏了。」 「妈。」 这声呼喊让卓更甫微微一楞。 想想也是,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任何人喊过她妈妈。 何况郑襄元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到底有些羞涩,只能搂紧她的腰肢,蹭在她的肩窝上,零零落落地说着。 「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谢谢你生下我,谢谢你成为我的妈妈。」 卓更甫笑了,摸着她的后脑。 「傻瓜。」 疏好的两条发辫一松,橡皮圈一前一后的落在地上,相互环抱的四肢滑落,温度消散的比预期中快。 时间到了。 她空白地看着地面,浑身乏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抬眸,就见眼前的人满脸忧心,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不舒服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阵子了。怎么回事?要去医院吗?」 「没事。你别老是紧张兮兮的。」 卓更甫笑着挥开郑朗之的手,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橡皮圈,细细搓揉了一会儿,才放进口袋里。 此时的郑朗之正盯着瓦斯炉上黑呼呼的牛鞭汤,神情复杂。 卓更甫低着脑袋喊,「朗之。」 「怎么?」 「我想好小孩的名字了。」 「是吗?」 「嗯。就叫襄元。」 「女孩子?」 「当然。」 郑朗之嗤笑一声,「是男是女又还不知道。」 「拜託,我是谁?肯定是女的,你要对她温柔一点呀。」 卓更甫轻佻地勾起嘴角,凑到他身边,从锅中舀了一匙汤水就塞进郑朗之嘴里,攻其不备。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郑朗之瞪着近在眼前的汤勺,注意,是大汤勺,活生生把他嘴巴撑得歪七扭八,更凄惨的是下一秒领口忽地一烫,中药汤汁不客气地滴下来。 他只好痛苦地吸掉汤汁外加推开汤勺,补救性地抹着嘴巴擦着领口。 千万不要留下顏色啊,这白衣服啊。 另一边,肇事者竟然还有间情逸致嫌弃,「哎呀,你好噁心啊。」 …… 快来人,谁可以治治这个无法无天的傢伙。 另一端,同样的格局,同样的景色,不同的,是毫无生活气息的痕跡。 那里,一片沉静,安稳如昔。 彷彿不曾变动过。 34 急促的门铃惊扰安寧的室内。 待在屋里的人浑浑噩噩,缓不过神,自然也无法起身去开门。 可外头的人却无比有耐心地持续焦躁,把好好一个门铃按出夺魂锯的效果。 直到身体逐渐恢復掌控全,郑襄元这才摀着脑袋,头疼欲裂地去应门。 门板一推,外头的人瞬间僵在原地,手还停在门铃扭上,见着是她,眼眶不明所以的泛红湿润。 他为什么在这? 这是怎么回事? 郑襄元强忍不适,朝他伸手,「雅呈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手倒是一把被他拉过去,整个人连带撞在他胸膛上。 赵雅呈用力搂着她,紧紧密密,没有半点空隙,低着脑袋靠在她的颈窝上,这么一个大动作,使得还浑浑噩噩的郑襄元顿时醒了一半,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好片刻才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当作安抚。 他不说话,她也没说话,体温相熨,呼吸相闻,心跳很吵。 两人就这样抱着,站在老家门口,怀抱随时随地可能被哪家人抓现行的尷尬,明明不是个好的时机和地点,却让时间定格在那,迟迟没有人动弹。 幸好,幸好三更半夜,深夜悠远,他们这样,不算张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是久到郑襄元都从最后一次穿越缓过神了,才听到耳边浅浅一句。 「你回来了,谢谢你。」 她于是松开拥着他的双手,退了一步。 抬头,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眼神丝毫没有闪躲。 她只能问,「雅呈,你知道卓更甫,对不对?」 所有时间,所有回应,包括她的情绪,都抓得太刚好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都觉得自己大起大落有够神经病,赵雅呈若全然不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再装就不像了。 赵雅呈似乎心里也有底,伸手握住她的手心,浅浅的嗯了一声。 「知道。」 这次,不再隐瞒。 按了电梯,两人直接上了顶楼天台。 他们从小在这栋公寓一起长大,所有的摆设,所有的格局,他们再熟悉不过。 夜风颼颼,赵雅呈走围栏边,午夜时分,由上俯瞰这个城市,依旧万家灯火,彷若脚下踩着璀璨星河。 郑襄元停在他身后,看着天台墙上一圈焦黑,不由一笑。 赵雅呈见她没跟上,于是回头朝她招手,「襄元,过来。」 她依言往前,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有些好笑地将头发勾到耳后。 「有一年中秋节,你们家烤肉,你把我喊上,我们本是要先上来准备工具的,结果我不小心把那面墙烧了一个洞,是吧?」 他闻言,往那块焦黑看了一眼,也不由笑了笑,「我妈那时候不敢骂你,只好把气出在我身上,骂了平日两倍长的时间。」 「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欠虐啊,不因此讨厌我就算了,还整天当我的跟屁虫,到底哪里有问题?」 「大概是吧。」他沉了沉嗓音,眼神转回这片灯火通明的城市上,「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想着要把所有好事情留给你,我希望你不要太逞强,希望你难过的时候会想到要来找我,不过好像总是事与愿违,你总是比我帅气勇敢。」 郑襄元稍微侧了侧身子,面朝向他。 赵雅呈却是没动,依旧看着整片夜景,开口时,带着些许警告意味。 「你让我等你毕业,可以,你跟我说最后一次你自己处理,也可以,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以再有其他原因,就算是我妈的问题,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会处理的。」 他顿了顿,转头瞧她,眼神很是锋利,「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郑襄元这次也不再转移焦点。 她看着他,同样看着他,无比认真地回应,「理解。」 这么乾脆的答覆倒让他有些意外。 他确认,「你同意?」 「同意。」 「待在我身边?」 「话不是这么说的。」 这回应让赵雅呈略为紧张,焦急地补了几个字,「襄元我──」 「等一下。」 郑襄元却俐落打断他,连带向他伸手,掌心朝上,「雅呈,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你比较勇敢,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所以现在,不应该是你来说,该我来说。」 这转折,害得赵雅呈诧异的眨了一下眼。 但见郑襄元微微一笑,笑容乾净爽朗。 「赵雅呈,接下来的日子,麻烦你陪伴着我,麻烦跟你我一起烦恼,我不会再逃避了,赵阿姨也是,我会先努力的,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解决所有问题?」 一时间,冬天的夜风竟添了丝丝和煦。 郑襄元就是这么一个人,她从来不会占人便宜,她不会得寸进尺,她知道该怎么做,才可以把那幽深隐晦的不平衡抚得一乾二净。 她最知道什么叫做委屈,已所不欲,自然,勿施于人。 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他如此的,放不下。 一时间,赵雅呈的眼眶又有些热意。 他别开脸蛋,不客气地刺她,「你是不是又想上演个什么死到临头再不认帐的烂戏?」 郑襄元略为感慨地看着天空,「我的口碑有这么差吗?」 「没那么差,但也没有多好。」 礼尚往来,她于是也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虽然如此,手依旧是伸着的,孤孤单单停在空中。 这样举着实在有点蠢,她于是动动手指,催促,「所以呢?」 赵雅呈摀着半张脸,「不知道,总觉得太好沟通,很像什么阴谋,仙人跳之类的。」 「你被害妄想症?」 「那也是你害的。」 说的好像也没错。郑襄元于是默默把手放下。 却不知赵雅呈猛地瞪她一眼,「你就这样放下?」 「……你的心理活动有点多啊。」 差点忘了某种程度来看,这傢伙可是比她玻璃心的。 她只好再举起来,对比以前上课的罚站,现在倒好,罚举手,很创新。 晚风吹动发丝,两人就这么安静的站着,午夜十二点,万家灯火仍旧通明,城市建筑高耸,车水马龙依旧不息,耳边是老公寓变压器的运转声响。 这样的生生不息,这样的烟火人间,在三十年前,或许压根儿就不是这样的面貌。 郑襄元看着这般璀璨的夜景,心情前所未有的平滑无波,想了想,决定再好好顺一下某人的毛。 「雅呈,我见到妈妈了。」 赵雅呈淡淡地哼了两声,「嗯。」 她转向他,带着不自觉的笑意,「我之前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一直对她很愧疚,后来才发现,不是如此。」 「科技发达,建筑雄伟,建构眼前文明的所有一切,是好多好多像我爸我妈那样,不同领域不同专业的先驱者留给我们的,我们正在享受的这些,或许是他们压根儿无法经验到,却引颈期盼的美好模样。」 「妈妈希望我在她曾经热爱的世界里过得开心,她费尽苦心指引着我,这么祝福着我,我希望可以如她所愿,我想走她走过的路,爱她爱过的人世,我希望我能看到她希望的世界。」 「雅呈,要说我最喜欢这个世界的什么,除了妈妈,除了爸爸,就是你啊。」 「你能让我如愿吗?」 简单一番话,却让身边的人狠狠瞪向她。 他先是不可思议,几秒后涨红了脸蛋,眼眶竟还悬着点点盈润。 郑襄元好笑地凑上前捧住他的脸蛋,「干嘛呀?拒绝也哭答应也哭,你怎么这么爱哭。」 「你是第一次看到吗!」赵雅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抹抹脸蛋,这才伸手环抱住她,「抱歉,没事,只是觉得,我真该感谢卓阿姨。」 「连我都没怎么有机会看到她,你到底怎么认识我妈的?」 「很小的时候,卓阿姨的病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我跟着你去探病过一次,那时她跟我说过一些话,关于你的事。」 郑襄元听了,不由露齿一笑,「是吗?」 顺一下时间点,她还没出生,妈妈就知道她喜欢谁了,那当妈妈遇到本人时,以她那随时突发恶作剧灵感的恶劣性子,该怎么搞赵雅呈啊? 单纯想像一下,郑襄元便觉得无比有趣。 「我妈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雅呈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无限痛苦。 「不是我要说,真的是个奇怪的阿姨,我那时候笔都还拿不稳啊,她就要我趴在病床前,把她讲的话全部抄下来,当传家宝三餐饭后祭拜。」 郑襄元不客气地大笑。 开什么玩笑,她的妈妈,可是连她爸这样古板的人,还有庄老师那样暴躁的傢伙都治不了的魔王级人物,他赵雅呈一颗小小冬瓜遇上她,就是明明已经好好待在新手村了,还被最终boss天降砸死的概念啊。 差不多笑够后她才道,「这样看来,你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嘛。」 「也不是,大多时候,都挺怀疑的,毕竟很……」他想了想,才拋出个形容,「玄。」 郑襄元起初觉得好笑,随后又想起那时妈妈的身体状况,都要病歿了呀,还这么掛心她的事。 想着想着,有点五味杂陈,本来的笑脸僵在空中,有些扭曲。 赵雅呈看在眼里,再口开时,语调不由自主更软了些。 「后来的核能,不仅用在发电上,还用在癌症新药上,做为标靶药物,降低传统抗癌药物的无差别攻击,可以精准留下健康的细胞,让化疗的副作用降到最小,是全球独创的技术。」 「阿姨留下来的研究,虽然已不是主流,但正因为前人的奠基,后面的人才能衍伸出其他新兴发展。」 郑襄元松开他的环抱,稍微退了退,看着他的表情。 赵雅呈倒是对她笑了笑,抬手,拨开她的刘海。 「襄元,我会跟你一起记得阿姨,你要是想念她,就来找我,或者,你就继续你的研究,不要担心,不要急躁,所有事情,稳住情绪,好好加油。」 「就算慢了一、两年毕业那又怎么样,三十年后,摆在面前的城市景色,搞不好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小小的,再怎么不起眼的创新,都是在替阿姨看看她没有机会看到的盛世光景,都在为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创造下一个璀璨星河。」 「只要你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你也能够创造出一个,让后来的人,同样喜欢的世界。」 时间是一直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雕塑着我们的形象,与我们走过动盪,不经意地挟带悲欢离合而来,不刻意地洗刷吵杂纷扰而去。 那些曾经视作天崩地裂的大灾难,在若干年后回首一看,不过是窗台上的一点小磕痕,丝毫不影响整体美观。 郑襄元笑了,发自内心地笑。 她扯着嘴角,扬起眉,「这是答应陪我的意思?」 赵雅呈没有正面回答,「手伸出来。」 「还伸啊?」 「快点。」 时间是一个圈。 岁岁有年年,年年有今朝,就像树木受到滋润留下的年轮,就像落入大海的水花总会随着雨季回到地面。 你总会遇到相似的人,相似的困难,做出相似的选择,你的心胸,会在那一下又一下的磨礪擦撞中,缓缓舒展,慢慢扩大。 手指一根一根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满地星点中,赵雅呈的声音像风一般清淡。 「郑襄元,我喜欢你超过二十年了,再持续下个二十年,你以为很难吗。」 这话让她不住微笑,「好巧,我也是。不过下个二十年,我一定会赢过你的。」 闻言,他担心受怕地瞪她,就彷彿又怕她哪天脑子抽风开始跟他进行第二轮的比较,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甚至连说出口的话都破了几个音,「你无不无聊啊?」 这么惊恐的神态,郑襄元失声大笑。 时间从来只负责流动,不负责成长。 而你,终有一天,能够长成参天模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