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江湖 1V1 H】》 (一)当时明月 时值五月初五,正逢人间艳阳天,而那万里之外,群山之巅的昆仑雪境,依旧料峭冬风,不减清寒。 这昆仑千山雪,万迹不见人。 如此的天,又岂是远行之时? 偏生殷晴不信邪,铆着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一碗烈烈黄汤下肚,烧得心头七分胆气,便趁着那夜色深深,迎着这满山风雪,悄然无息地摸下了山。 她走得潇洒自在,自山脚恭恭敬敬朝那师门一拜,头也不回,一路西行便是月余。 而今却在这重峦迭嶂,弯弯绕绕的山沟里头迷了路。 殷晴一脚踢倒她堆好的石子山,叹了今日第七十七口气,望着远处群山如玉,云蒸雾绕,日坠西落。 不由得回想起一月前。 那时正逢她兄长奉师命前往琅琊洛家,二度参加武林大会,广立昆仑之威,惩恶扬善。 她与兄长殷彧,皆是武林剑道巅峰昆仑派开阳剑尊嫡传弟子,兄长自小聪慧勤勉,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手握名剑逆水寒,一手绝妙剑招当世难有匹敌。 在叁年前的武林大会,他曾以新秀之姿连挑数位江湖前辈,斩获当年桂冠,登上新秀榜魁首之位。 其快走龙蛇、精妙无双的剑法,用惊为天人四字都不足以形容,被如今江湖中人,称之为“少年剑仙”。 而今,叁年已过,兄长都再度下山,可怜她殷晴同为师尊嫡传弟子,千言万语,百般恳求,就是不得一声应允。 只因她幼时寒气入体,经脉所损无法修行内功。 师尊是收养她与兄长的人,她自然不能忤逆其意,送走兄长那日,她一人闷闷不乐坐于昆仑山巅,师尊自后而来,语重心长道:“晴儿,非我一愿你下山,只是现今江湖时局动荡难乱,魔教少主东方夜横空出世,扰的中原武林一片腥风血雨。你一介弱质女流,何苦去淌这趟浑水?收心留在昆仑,方能护你安宁。” 殷晴听这话时,心里自然是百般不服,只因她是个女儿家,便只能一辈子活在羽翼之下? 况且若那魔教当真猖狂如此,为何师尊安然不动? 要知晓,昆仑派门规可是:“静可避世修行,乱可平定天下。” 定是唬她,还什么“玉面修罗”降世,能止小儿夜啼,她才不信呢。 直到许久之后…殷晴才知,年少的莽撞与无知都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殷晴自小乖顺,师尊以为劝住,便闭关修炼。 却是不知这小小丫头已然长大,早早生出反叛心思。 趁师尊闭关,殷晴孑然一身从昆仑山偷跑而出,誓要追随兄长的脚步,在这江湖闯出个名堂,方不负师门之名。 而今天色昏昏,月上柳梢,晓星渐落。 殷晴立于山腰,极目远眺,夜色之下,此处山脉巍峨,十万大山连绵不尽,如一片绿色长绸,倾泻千里。 她自昆仑而下,一路策马飞扬,行约千里,依地图所指,再绕此山而行叁日,便至琅琊。 可不巧昨日在山下客栈偶然听那茶客道,只需翻过此山便是洛家,她心念一动,也就抄了这近路,不想越走越深,早不知到了何处。 不过须臾,一帘新月绽浮云,入夜暮色霭霭,只剩零星微光,再不能辩识前路。 殷晴叹息,只得停下脚步,原地歇息。 入夜。 殷晴刚睡未久,耳畔忽地传来一阵清幽寂寥的声响,殷晴猛然睁眼。 只见明月高悬,一位发白如霜雪的少年不知从何而来,正高坐枝头之上。 有猎猎风来,吹动少年长发飘飞,如夜色侵霜,拂起一身红裳飘渺,若赤练当空。 少年阖目,修长指骨捏住一根通体苍白的短笛,横于唇畔,叁两笛音,借风而奏,徐徐传来,在这泓峥萧瑟的夜中,显得格外飘渺悠远。 月色惝恍,坠在他姣美的面容之上,眉目如山川之水,五官若凌云之月,本是幅空灵清绝相,偏在额心系有一根红带,平白添了份妖冶。 殷晴警惕退出,她看那白发少年仅握笛而坐便若临风玉树,若只是平路相逢,难免不会称赞一句:好一个怀瑾握瑜之相! 可在这万迹无踪的大山深处,无端冒出一个难辨雌雄的美人,殷晴只觉后背发凉,一阵惊恍。 只觉他越瞧越不似真人,更似山间精怪,妖异非常。 她蓦地想起幼时兄长所讲的异闻怪志,说是山间有鬼,貌似好女,口出人声,婉转动听,以歌喉惑人,喜生啖人肉。 她拾起一根树干,嘴巴和手都在打颤:“你你…你是何人…是人?还是鬼?” 那双线条凌厉的眼忽地一睁,狭长的眼眸漆黑幽深,薄而锋利的唇一挑,露出个极苍白的笑:“你说呢——?” 其声琤琮,如玉相撞,如泉汀零。 是低沉悦耳的少年音。 殷晴双目圆瞪,直直向后跌去,她确信他就是故事里的山鬼:“你——别过来!我肉不好吃,我从来都不洗澡!” 少年轻笑一声,从树冠一跃而下,激起寒鸦阵阵,鸦啼如婴孩悲泣之声,响在这寂寂山夜,更是凄然可怖。 听得殷晴心惊胆颤,抖如筛糠。 “别过来!” 少年脚步未停,他这人天生反骨,生来作怪,若让他往西,他绝计往东,若让他停下,他偏要向前。 似得了许些乐子,他跨步上前,只听那细细软软的嗓音透着哭腔,以手遮面,向后蜷缩:“别过来…不要吃我,呜呜…” “从未洗澡?”少年轻声慢问。 殷晴点头如捣蒜:“对对…” 他猛然凑近她,呼吸灼热,呵气如兰:“可我怎闻着——你这肉香的紧?勾得我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缠她柔软的发,轻轻一扯,殷晴“嘶”一声,抬起双盈盈泪眼,正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脸:“对吗——小青。” 殷晴这才惊觉,少年修长如玉的指骨之上,爬着一只黑纹翠色青虫,肉嘟嘟,鼓囔囔的身子缓缓蠕动,直叫人一阵恶寒。 那虫似通灵性,听少年这般一说,倒是张了口,露出满嘴尖牙,细细密密的小齿,看得她寒毛卓竖。 (二)你有何用 “不要过来——”殷晴惊慌不已,她实在怕那虫。 临得近了,少年这才瞧清眼前这瑟瑟发抖的少女生来一张芙蓉美人面,玉肌春瘦,姿容秀丽,有若新月清晕。 尤其一双眼睛,滢滢似水,顾盼生辉间,一颦一蹙时,似那叁月桃花二月梅,说清也艳。 呼吸微燥,少年低眉。 倒是有张难得的美人皮,用来炼化新收的蛊,正是合适。 少年阴恻一笑,手腕翻转间,一道寒芒飞闪,短笛抵在她脖间,露出藏于其间的锋利剑刃,离她喉头不过方寸之距。 少年眉目阴戾,毫不留情,推进一厘:“说,你是何人?” 殷晴自幼不通内功,故醉心剑道武学之理论,师出名门,又天资聪颖,凡这天下武学,她一观便通晓六分。 在他使剑一刹,殷晴便自惊恐里回神。 他不是山鬼。 他是个人。 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少年高手,藏气匿神,无声无息。 倒叫她一时看花了眼,误作了山里鬼。 可她记得,师尊说过。 ——人比鬼还可怕。 师尊还说,人吃人都不吐骨头。 殷晴打个寒颤,想往后退,少年危险地“嗯”一声,将剑一推,抵在她命门之上:“想跑?” “不…不敢…”她哑然一笑,再不敢动。 一下回想起曾在兄长口中听闻江湖时有传言,说那“宁碰横刀来,莫遇笛中剑”。 笛中剑,就与那袖里藏刀一般,算是出名的阴险狠招,往往攻其不备,见血封喉,是为名门正派所不齿的武功。 而眼前这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所使之招,正是笛中剑。 若只以短笛作武,江湖倒有一门派,名曰长乐宫,其中弟子便擅御音杀人,可惜长乐宫宫规森严,除了近年来出了个无法无天,自称“阎王不敢收”的司徒倾外,便只有女弟子。 他通身阴郁之气,显而易见绝非正派武林之人。 “不说?”少年歪头,指骨压近剑锋,在她纤细雪颈上挑起一丝血线。 他露出一点森森笑意:“这一张皮,我的宝贝定能吃得一干二净。” 殷晴只觉毛骨悚然,手吓得直哆嗦。 少年抬手,放于唇边,吹出一声尖哨。 随他动作,风里有什么泠泠声响,殷晴瞧见他左耳悬了一个银质流苏耳坠,正借着风儿一阵东零西响。 从那银坠后头,猝然钻出一只通体碧绿的鬼面蝉,那蝉样貌极其可怖,好似背负恶鬼之相,扇动翅膀更如厉鬼眨眼,嗡嗡作响。 殷晴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紧盯着那朝她一点点爬来的鬼面蝉,吓得玉容呆滞,内心直喊一声:这下完了。 “刀剑无眼,切切…莫…冲动。”殷晴颤颤巍巍伸出一指,去推他的剑,睫毛都吓得打抖,思绪却是飞转起来。 太可怕了… 不,要冷静…不要怕! 不能光顾着发抖,越抖越唬人,有胆儿私溜下山就要有胆子受,她得好好想该怎么办… 殷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乌黑的瞳仁打眼一个转溜,不管怎样,她要弄明白眼前这少年到底何方神圣。 不是正派,又以银器作饰,再御虫而动——她灵光一闪,忽地想到的一个曾盛极一时,而今却湮没无闻的门派。 传闻在苗疆十万大山深处,有一以蛊毒闻名的帮派——蛊门。 门中弟子大多都久居深山幽谷之中,利用苗疆毒沼丛林,自山里寻找有天分的毒物,用此养蛊,炼蛊,控蛊。 江湖传闻道,蛊门中人,都皆为利往。以炼化的蛊虫在江湖中横行,专做黑心买卖,若是不小心惹到他们,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蛊虫落下之时悄无声息,常杀人于无形,有甚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蛊门在百年前曾盛及一时。 因学问晦涩难懂,需长年累月呆于深山寻虫练蛊,远不如别的门派来的逍遥自在,如今也逐渐已没落。 时至如今,更是神秘莫测,不知行踪。 殷晴又喜又惧,喜的是甫一出昆仑便能逢此不出世的奇人,惧的是她小命正被这奇人捏在手心,她眼盯着那鬼面蝉就要从他手上往她身上爬来。 她伸手,纤长玉指轻飘飘搭在他握剑的指骨上,往外一推:“还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少年微怔,手上柔软细腻的触感很是陌生。 她没用什么力,却将他的剑给轻而易举地推开一寸。 他挑了下眉,笑容讥诮:“留你何用?” 这下倒是让殷晴愣住,她答得吱唔:“我会…” “会什么?” “我会医术,会救人…” “要你救人作甚?”少年嗤笑一声,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你当我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菩萨?我从来不救人——” 少年捏紧短笛,轻轻一抬,薄刃抵住她的下颚,他精致妖异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我一向只喜欢杀人。” 殷晴欲哭无泪,她没招了:“你别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当真?”少年尾音上扬,声音像把小钩子,钩人心弦。 “嗯…嗯。”她胡乱地点头。 “若我要你杀人呢?”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杀人是什么天经地义之事。 那双月牙弯似得眼瞪大,愣愣望着他,半天也没吭一声。 (三)蛮不讲理 杀杀…杀人? “不行吗?” “能换一个…吗?” 少年屈指弹了下短笛,笑得很淡:“你看你,说什么都能做,杀个人都不行。” “你不能杀我——”殷晴快哭出来,她咬咬牙,虽知未免祸端,不可轻易自报家门,但而今也只能搬出兄长的名号来压人一头:“我乃昆仑派嫡传弟子,剑仙殷彧之妹,你要杀我,便是与昆仑为敌,我兄长定不饶你。” “哦,昆仑派的人啊。”他反应很浅。 啊… 就这…? 殷晴难以置信!昆仑派可是武林剑首屈一指的门派,他怎么一点也不怕! 这般淡然,就好似他听得是什么不入流的叁教九流一般。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怕他未听清,殷晴复又高声道:“我是昆仑派嫡传弟子!你…” “昆仑派避世不出,倒是有些年没听过了。”少年嗓音冷淡,低目盯她,将剑锋再往前推,有些不耐烦:“你是又何妨,我杀人从不看他是谁,便是皇帝老儿来了,惹我不快,那杀也是杀。” “再者,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谁又知晓是我做的?” 他话里坦荡又狂妄,谁也瞧不进眼里。 殷晴长至今日,还是头一回见着坏得如此“光明正大”,恶得丝毫不加掩饰的人。 “杀人”这等恶事落在他口中,道是如饮水般平淡。 “我又没惹你不快,你为何要杀我?”她可牢牢记得他方才说的话。 “谁说你没惹。”少年打眼否了。 殷晴不解,扬声:“那我怎么招惹你了?” 少年看她,两张饱满的唇瓣微微抿着,似是在生闷气,瞧着倒是有几分娇憨可爱。 他愣悠悠地说:“今夜月色正好,如斯美景,我一人独赏,你来得不巧,扰我兴致,便是不快。” “你!这是强词夺理!”她不服气:“再说这立了牌子只准你深更半夜在这儿,我不准?” “道理都是能者定论。你比我弱,就只能听着。”少年用剑背拍拍她的下巴,挑衅一笑:“怎么,一对招子这么瞪我?是眼睛不想要了?还是——想和我打架?” 少年甩甩袖口,说得轻松自在:“奉陪到底。” “你!” 可恶!好气啊!明知她不会武功还这般说。 “我不会武功,你这是仗势欺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一落她才想起,眼前这个人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魔头。 他不紧不慢地:“俗话说得好,这英雄气短,谁稀罕做英雄?” 殷晴愤愤咬牙,又奈何不了他半分,只能泄下气来:“你是蛊门的人,蛊门避世已久,若我死了,也定能在我尸首上找到蛛丝马迹。总之,你肯定没好果子吃!” 殷晴不甘地瞪他,泛着水气的眼睛没什么杀伤力,倒像是在冲他撒娇。 “人还算机灵。”蛊门湮灭近百载,能一眼看出他来历,并非易事:“不过,你是在——” “威胁我?”他的语气森冷。 “威胁你怎么了?反正你都要杀我了!”她不知从哪借来的胆气,梗着脖子看他,倒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在。 都要死了谁还怕谁! “上一个敢威胁我的人坟头草已叁丈高。”少年唇畔弧度讥讽。 “杀你又何如?”少年冷哼一声,狭长漆黑的眼斜斜乜她,刀锋一转,挑起她雪白小巧的下巴,轻轻摩挲而过:“毁尸灭迹再简单不过。不过这身皮子倒是好看,剥下来兴许能绘一幅美人图。” “你你你——”怎么会有人当这人面谋划要怎么杀她? “我怎么我?” “你作恶多端!会遭天谴的!”殷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无比认真地说:“书上说了,坏人会下十八重地狱,过刀山,下火海,受尽苦刑。” “你——弃暗从明,不要做坏人了好不好?”她眨巴眼,似乎企图用道理说服他:“就从不杀我开始,如何?” 殷睛洋洋得意地打着算盘。 这可真是——天真的可爱。 “哈哈哈哈…”少年听得直乐,他猛然一下抽回剑,捂腹低笑:“昆仑派竟能养出你这么个——” 他话未说完,倒是惹得直盯着他看的殷晴一愣。 少年发如霜雪,高高束起。 与她谈笑之间长发飞扬,眉目弯弯,这般…不拘小节地捧腹大笑,更是神采奕奕,濯濯清朗,倒与寻常少年郎没什么两样。 但转眼,他又是那幅没声没息的阴沉模样,面无表情地看她:“若昆仑派人人都和你一样天真,早死光了。” “不过…”他上下打量她,他毫不忌惮的眼神,像冰冷蛇类,在看一个被它绞杀至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蓦地弯唇,露出一个笑来,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自是好看,可那雪亮尖锐的小犬齿在夜色里,显得有几分瘆人。 清冽的少年音与叮叮当当的银饰一同在风里飘荡,格外温柔动人。 落在殷晴耳朵里,却如恶鬼低语,听得她背后发凉:“我还差一个蛊母,不如你来以身饲蛊——我就留你一命?”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他已经大发慈悲了。 语言未落,从少年发丝间隙爬出一条两指粗细,红黑相间的长蛇,它盘踞在少年的手臂之上,恣态亲昵。 顺着他薄而清瘦的肌肉线条缓慢游蜒至指尖,冲她吐着腥红蛇信。 “嘶嘶”几声,殷晴几近吓呆,一只鬼面蝉还不够,又来一条赤练蛇。 “呀。小红出来了。”少年微笑:“小红一向害羞,从不轻易示人,看来它也很喜欢我的提议。” “蛊母…是什么?”殷睛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歪头想了下,有些疑惑地开口:“该怎么解释呢,就是——让它们和你一起住。” “一起住…?”她已经在害怕了。 他的笑容有种残忍的天真:“就是住在你漂亮的身体里。你不喜欢吗?我的宝贝们可比人要可爱的多哦。” (四)飞沙走石 少年低头,抬指抚摸了一下赤练蛇,它讨好地偎依上他修长的手指:“真乖。” 月如银钩,坠了满地霜辉。 他临风喟叹,低低的嗓音,是风中误拨的弦:“人说不定会背叛你,它们永远不会。” 正说着,他忽地抬眉看她,粲然一笑。 淡泊静谧的月色洒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之上,似拂上一层朦胧的轻雾,又似落下一盏滢皓孤灯。 殷晴看他,风儿因他一笑而止,时间几近凝滞,眼前仿佛画卷徐徐铺开。 她看他,恍然间,如雾里看花,隔灯观美人,心跳遽然漏了一拍。 殷晴听他说:“我说的可对?” 再回神,她笑容僵在脸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正当她踌躇为难之际,赤练蛇猛地弓起身子,朝四下左右吐信哈气,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少年忽尔脸色一变,敛去笑意,他蹙眉望向深深夜色里,唇角平直。 殷晴顺他目光望去,只见暮色几合,树影摇曳,只闻沙沙风声,她不知所以:“怎…” “嘘。”一根微凉手指竖起,按在她唇瓣之上,截断她欲言又止的话。 这下意识的举动,令她和少年皆是一愣。 目光两两相对,似触上火星,又瞬时错开。 她说:“你——” 少年清咳一下,略微不自然地偏眉,压低嗓音,从齿缝漏出几字:“闭嘴,有人。” 殷晴盯着他惹上半点红晕的耳尖,没再出声。 她自认尚算耳聪目明,可现今她什么也没听见,但见他眼底凝重,也不敢多说什么。 “会轻功吗?”他侧目问她。 “会一点…但…”不算太好。 但未说完,少年便吐两字:“跟上。” 声音一落,便见他身手敏捷,动作极快。 一个翻身,一气呵成跃上树冠间,几乎没有半分停顿,殷晴只能眼睁睁见他在千重万重的夜色里由一抹红,变成一个红点。 殷晴大惊失色,速度这么快,不怕她转身便跑吗? 她感叹归感叹,心底也知晓,他这是有恃无恐,若他要当真跑了,没准一个转身,他就像鬼魅一样贴了上来。 殷晴运起昆仑独门轻功《飞鸿》,却越追越累,气喘吁吁。 从前在昆仑山上,她尚还觉得自个儿轻功在平辈之中,除却兄长,还算拿得出手,这一踏入江湖,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 兄长曾道,自己的内息不足,即便轻功路数再好,也敌不过气短,而今看来,果然不假。 前方飘逸如影的红色身影骤然停下。 殷晴心生喜意,终于要到了吗? 她加快脚步,在他身后停下,眨眼望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 便被少年如同拎小鸡一般,一把拎住她颈后的衣裳,将她提溜而起。 他不耐烦地嘀咕一声:“这么慢!麻烦死了。” 少年立如修竹,行如流云,脚下生风,身旁的景色如残影逝去。 殷晴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一声:好快的速度! 比之她在身后跟着他时,还要快得多。不知过了多时,身边猝然传来一阵破风来而的声音。 “嗖——”一道闪着寒光的暗器裹着一阵劲风从身后的树林深处袭来。 “小心!”殷晴柳眉一蹙,暗器来势汹汹,少年松手,揽住她腰,一个侧身避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才躲过一个,又从后飞来一枚,因殷晴在怀中,少年一时间间闪躲不及,只得抽出笛中剑往面门一挡。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叮的一声,暗器撞在剑身之上。 “不好!”少年咬牙暗叫,这暗器来势之猛,即便用短笛挡去一部分攻势却依旧不能让它停下,少年脚下发力,朝后连跃数步,再在空中一个旋身…后才堪堪在一棵树枝间落下。 少年立在枝桠之间,放下她,右手握紧短笛。 少年眼眸一眯,环顾四周:“东躲西藏,何不现身一战?” 一黑袍人自月影上现身,长袍微晃间,隐约能窥见来人面容昳丽无双,额心一点红,手持一截森森骨箫。 少年握紧短笛,他目光凛凛,直视黑袍人,眼中暗流涌动,似有杀意。 空气中隐有剑拔弩张之气。 长箫与短笛,来人与少年无声对峙。 少年将笛横于唇畔,吹奏一首如激流震烁之曲。 忽尔笛声四起,刹那悲歌泣之。 浩气回肠若山河飘摇,婉转流淌如春夜伶零。 四下忽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这是何声? 殷晴微微皱眉,定睛一看。 入目之中,不知何时竟爬满了各类五毒之物,蜈蚣、蜘蛛、毒蛇、蝎子等。 殷晴眼皮一跳,这密密麻麻的景象可不好看。 但那黑袍之人动也不动,整个人冷若冰霜,好似冰雕之物,那些虫物在他身侧团团绕圈,竟也不靠近他。 那些毒物似是在惧怕什么。 少年哼笑一声:“有更厉害的家伙在身?” (五)玉面修罗 更厉害的家伙…是何物? 在殷晴怔愣之间,那道破空而来的黑影与少年缠斗了起来。 夜色如水,山林刀光剑影,飞花走石。 黑袍人步法诡谲,行步如飞,轻功显然登峰造极,快如残影。 少年指尖蓄力,暗流涌动。 电光火石间,两指夹起一片浮于空中的残叶落空,临风而起。 只闻“嗖嗖”两声!飞花凌空而上! 一道黑影晃动,有瓦砾尘灰抖落。 短笛一刺,又是一剑,空气激荡,激起绿竹哗哗作响,尘砺飞扬一片。 黑影身法诡秘,俨然是个体术好手,他腿脚格外矫健有力,仅于空中踢腿横扫,便踢倒大片绿竹,横腰力压一踹,便成片压向少年。 只是这手握短笛的少年实在不好惹,笛中剑,剑剑锋芒毕露,切金断玉,将绿竹一一斩断。 黑影不甘后退,遽然朝殷晴这边出手,几枚闪着寒光的影子飞速而逝,是暗器! 这暗器出手速度奇快无比,殷晴根本闪躲不及。 刹那间,只见一道蓝芒飞来,短笛从眼前迅速穿过,竟是少年将手中剑空掷而来。 眨眼间擦着她命门飞过,锋利的剑身将那两枚暗器死死钉在树干之上。 殷晴胆栗栗危惧地一摸脖子,还没断…她还活着。 她心惊肉跳,才这后知后觉地感叹,他好快的反应!如若不是他,她必死无疑。 殷晴看向少年,他双手空空,仍旧面不改色,气势不减,只见他双手握拳,正欲徒手攻上。 黑影却不欲与之缠斗,从怀中扔出一不明之物,激起一片烟尘,再抬眼看去,黑影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殷晴视线才落在那枚被少年短笛挡去的暗器之上,这枚暗器身量小巧,刀身呈棱形,其首部削得尖锐异常,此刻正牢牢地扎进树干当中,入木叁寸,在暗器尾部隐约刻着一个“极”字,一张纸卷压于树干之上。 “极。”殷晴重复一下,展开面纸:“上面说,他还会来。” 少年一看就道:“无极宗的人。” 无极宗,她心中大骇。 他的兄长此番下山,除却参加武林大会,另有要事,便是助当今武林盟主洛川阳平无极宗之乱。 师尊说,在几十年前,无极宗亦是赫赫有名的江湖门派,不说正义威道,可也中立平和。 自现今宗主东方焱上位之后,其教便专收穷凶极恶之人,或是为武林所唾弃之辈。 十多年前,前任武林盟主上官风一家被无极宗宗主东方焱残忍灭门,此等惨案令整个江湖震荡不已。 随后,无极宗连接血洗数大门派,残杀江湖豪杰不计其数,令武林正道元气大伤,无极宗亦被冠以魔教之称。 而今她甫一出江湖便连接撞见传闻之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殷晴好奇:“你怎么招惹他们了。” 少年松动筋骨,从上跳下,冷笑:“不是我惹他们,是他惹我。” 殷晴疑惑:“这是何意?” “你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殷晴自是不知,摇头。 “身负毒物,手握骨箫。”少年玩味一笑,盯着这“极”字,眼底兴致盎然:“无极宗少主,江湖人称玉面修罗,东方夜。” “你是说——那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魔教少主?” 殷晴心有余悸地望向少年手心的暗器,方才若不是他反应如电,及时掷剑相救,这家伙必会扎进她喉头之间,凭黑影武功,自是见血封喉,一命呜呼。 一时间,殷晴心绪复杂地看向少年。 说要杀她是他,这厢救她也是他。 不过一个怔愣之间,殷晴鼻尖敏锐,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受伤了。 “无极宗,被如今江湖称为魔教。其少主东方夜,有‘玉面修罗’之称,据逍遥楼流出的消息道,他生得极为俊美…可他做的却是地狱罗刹般的事。传闻东方夜性格阴狠暴戾,手段毒辣,折磨人的功夫尤其残忍。他甚少露面,但每每出手,都令江湖中风雨不宁——” 少年娓娓道来。 殷睛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少年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一僵,目光难以置信地落在她扣住他腕上的手。 柔软,温热。 “你做什么!”少年皱眉,他语气森冷,抬手便要甩开她。 “你受伤了。”殷晴说,按在他:“让我看看。” “不必。”少年古怪地盯她,抬手拂去她的手指:“一点小伤,何足挂齿。” 他在说她大惊小怪。 “伤便是伤,又何来大小之分。况且…”殷晴坚持,死活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你刚刚救了我。” “救?”少年一怔,呵笑一声,笑她天真。 他半点不承认自己是在救她:“我可没想救你,不过是不想看中的蛊母死得不明不白。” 哦,他不说她还差点忘了,他想用她来养那一地蛊物,那些五彩斑斓的虫子。 “杀我只是口头之言,救我却是事实,我只就事论事。”殷晴固执己见。 “算了,随你。”少年亦不再挣扎。 轻柔的指搭了上来,他自小于深山寻虫炼蛊,蛊门中余党只当他是高高在上的少主,敬他尊他,亦惧他畏他,何时有人敢离他这般近。 近到好似温香软玉在怀,且…如此地毫无防备。 命门坦然露出。 少女低眉,黑发垂绍于面容两侧,她正屏息凝神,替他诊脉,他盯着那截乌发掩映下的,纤弱雪白的脖颈。 只消一瞬,他就能杀她。 少年目光深沉,静如渊池,暗波汹涌,僵持许久也终是咬牙沉默,偏过脸去,掩不住耳畔一点红。 殷晴瞧他这憋屈的模样,也是侧过脸轻笑一下。 至于么,把个脉跟她调戏了他似得。 不多时,殷晴眉间蹙起:“别动,你好似中毒了。” 言罢,殷晴手指飞快,在他胸膛处连点几穴,替他封住毒素,以防向经脉扩散。 随着她的动作,少年立时一僵,身体与手心皆是一抖,温热烫意在耳后蔓延,红霞由白净面上晕开。 “别乱动!” “我怎么乱动了?”殷晴瞪大眼:“我替你点穴而已。” “你…”少年修眉一拧,目光冷淡:“再多碰一下,把你手给折了。 殷晴暗骂一句不识好人心,猛地缩回手,偏过头,小声嘟囔一句:“我才不稀罕碰你…” 少年侧目,慢慢“嗯?”一声。 “我什么都没说。”她笑得无辜。 “不知死活。”一指弹在她脑门上,少年微笑:“我都听见了。” “饶命!”殷晴抱头蹲下:“呜呜,别杀我。” 少年踱步上前,一把拉起她,扼着她的手腕:“现在才怕,晚了。” (六)犹有燕归 殷晴任他拽着,一手捂着脸:“别…我错了,呜呜呜…” “再哭把你丢去喂虫子。”少年慢条斯理地把玩手中暗器,轻飘飘地说。 殷晴撇嘴收声,心里一万个不满,也不敢说出声,生怕这小魔头当真拿她去养蛊。 但好在现下他中毒了,说不定能凭此讨一线生机,殷晴眨巴眼望他,讨好都写在脸上。 她故作严肃看他:“你中的毒不轻。” 少年动作灵巧,红裳飘飞,一跃上树,他双手枕在头后,任满头银发洒落,似蜿蜒了一地的月光。 “我说真的。”殷晴再次重复。 少年翘着腿,轻轻晃动,他满不在乎地“哦”一下。 这般冷淡的反应和听见她自昆仑派来时一样。 殷晴瞪圆眼,扯着嗓子叫他:“你没有听见吗,你中毒了!” “经脉瘀滞,若久而不散,会至气虚不畅,毒血淤留,丹田气涌不通,须得用针灸排毒再辅以药…” 殷睛正洋洋洒洒说着,就见少年眉头一皱,身体肉眼可见的颤了一下,脸色比方才还要白上一分。 他捂住喉头,唇畔溢出一条血线,他草草并指一抹。 “你怎么了?” 殷睛想起方才的脉象,此毒显然积压已久,若说凶险,虽还谈不上,但若任其不管,却是不行。 “老样子,习惯了。” 少年苍白面颊上挂着星点血迹,却不予理会,唇角笑意不减,反倒衬得一张玉面似是雪地红梅,别样妖冶邪异。 他的声音懒洋洋,一看就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无碍。” “怎么会这样?”殷晴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你的毒从何而来?” 少年打个哈欠:“玩蛊的谁身上没点毒。” “你是说…”殷晴蓦地恍然大悟:“你在拿自己养蛊?!” 她一下明了,那些可怖的虫子自何处而来,原来,是拿他自己身体作宿主。 他毫不在意地看她,略微讥讽:“这也瞧不出?看来你的医术,也不过如此。” 殷晴有些不甘,张嘴又无法反驳,昆仑派是剑道修门,不善医。 她基本靠各类医书自学成材,只有一个半吊子师叔偶尔指点几番。 “你的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你养了多少蛊?” 她想知道他身上有多少蛊虫。 “忘了。”少年似乎困得厉害,眼眸半阖,哈欠连连:“幸许有个几百种吧。” “几百种?!”殷晴大惊失色。 蛊术阴毒可怖,往往一种便能致人于生不如死之境。 他身负百蛊,能存活至今,当真是个奇迹。 “嗯…”少年嗓音很低,带着沉沉困倦之意:“蛊虫大多娇贵,离体不久即死,御蛊者无蛊母,只能自养于身。” 殷晴这厢倒不知说什么好。 难怪他想让她做蛊母——原来是想分些蛊物与她。 她想起许久之前偶然听闻的一种说法,说那养蛊之人大多都是被其蛊虫反噬而死。 殷晴不由得猜测起来,苗疆蛊门由盛至衰,逐渐湮灭,会不会是——寻不得合适蛊母,以自身炼蛊。 实力越是强劲,身负蛊虫越多,越是受其反噬,导致蛊门人才凋零,没落至今?这岂不是无法破除的魔咒? 那习蛊门武功,岂非自掘坟墓? 这样一想,殷晴看少年的目光,倒平添几分惋惜之意,一位年少英才,自小饱受蛊虫反噬之苦,日后还要因其殒命… 难怪其性子阴晴难定,都是有迹可循啊… 少年似背后长眼,他冷笑一声:“一直看我作甚?” 他侧目望她,语调危险:“你这个眼神,是觉得我可怜?” 殷晴连忙摇头,没吱声。 她可不敢多说。 少年盯她一瞬,像能猜到她想法:“与其想这些,不如好好想想日后该怎样保你的小命。” “若要踏入这个江湖,你所遇到的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心慈手软,留你苟活至今。” 殷晴觉得他话中有理,但也不多,再怎么说——随时将要杀了她挂在嘴边,动不动要丢她去喂蛊,这也能算“心慈手软”? 他这话说完,又是一阵寂寂沉默。 林中蝉声许许,风声阵阵,殷晴静静听了会。 在漆黑的夜里,这寂静让人难受。 她决定率先开口,没话找话:“对了…我名唤殷晴,晴天的晴,我师尊说昆仑山风雪千年不灭,难得是个晴天,就替我择名殷晴。可是,我听兄长说了,他捡到我那天正巧出了太阳呢。” 她话里满满自豪:“他们都说我是福星。” 少年从鼻腔哼出一声,心底冷笑。 福星?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看灾星还差不多。 遇上她后,先是魔教少主来犯,又是他真气紊乱差点压制不住满身毒物。 “你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殷晴靠在他躺倒的那棵树下,一人卧倒树上,一人背靠树干,抬头共赏一轮弯月,远远看来,倒像是画中金童玉女,在此共赴良夜。 此刻云消雾散,天净云空,月明如镜,恍惝坠了一地银霜。 四下一片宁静,只余蝉鸣伴风声,穿林过叶,徐徐吹过来,树影摇曳间,在两人脸上落下道道斑驳月影。 少年许久没答,就在殷晴以为他已经睡却之时。 忽有一声,细若蚊吟,转眼消散风里。 “燕归,燕子的燕,不归的归。” 他声线很轻,原本清澈明朗的少年音似透着几许不知从何来的醉意。 平添一丝低沉,如这夜里的风,与月和鸣,醉人徐徐。 “你还没睡?你一直不说话,我都以为你睡了…”少女清甜的嗓音透着一点惊喜。 “犹有燕归来,真好听。”她由衷地感叹,他有一个能让人蓦然想到春天的名字。 她捧脸细想,想那燕子归来,春花似雪,斜风细雨又是春,如此美好。 “像是春天来了。” 燕归听她形容,不由一愣,她的声音在夜里清清脆脆,与他被风吹的耳饰同响,叮铃叮铃,如远水玲珑,倒显得没那么聒噪。 低眉一瞥,只见溶溶月色,漫漫倾洒,落了殷晴满目,少女眸亮如星子,见他望来,眼眸又弯弯似月牙,冲他烂漫一笑,刹那间,春华乍现 燕归神思微顿,他好似在她眼底窥见了一整个春天。 少年唇角冷淡地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来。 他说是不归的归,她却一下想到归来的归。 可叹万事万物,人人皆从不同之处去看,或也正是如此,这世间才多姿多彩。 殷晴唇角微动,开口还想说什么。 就听他冷声一句:“困了,睡觉。” 好凶,不理他了。 殷晴皱皱鼻子,吐出小舌头,冲上头做个鬼脸,凌空挥了几下粉拳,好一阵呲牙咧嘴。 哼,反正他也看不见。 “哎呦——”一颗小石子砸在她的头上,殷晴一抬头。 正见少年眯眼,歪头望来,冲她阴恻恻地笑:“嫌舌头长我替你拔掉好不好?” 真是见了鬼,这家伙啥都看得见。 殷晴惊出一身冷汗,她立马乖乖坐好,再不敢乱来:“刚刚不是我,你看错了…” 不打自招,莫过于此。 少年嗤之以鼻:“闭嘴,快睡。” —— 求珠求收藏,谢谢大家…!求求了,喜欢一定要告诉我QAQ (七)还叫过谁 次日,晨光熹微,殷晴幽幽转醒。 面上却朦胧一片,一眨眼,原是一件血色长衫正罩在她身上,鼻息之间,满是清清冷冷的淡香,馥馥若兰芳。 殷晴骤然清醒,立马认出,这是那少年,不,是燕归的红色外袍,怎么会在她身上?! 殷晴一抬头,树冠繁茂如织,遮去大半光景,只漏几缕黯淡天光,可那树干空空如也,早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何处。 再抬眼一望,前方草木郁郁葱葱,翠竹成林,只听风吟,吹起松涛阵阵,却未见半分人迹。 “燕归!”殷晴叫了几声他的名字,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无人应她。 该不会…他是嫌她是累赘?然后趁她睡着走了吗? 她想起昨晚他说的话,也不无可能。 毕竟她不会武功,几乎没有自保之力。 若当真是这样,也无可后非,只是她心底有些说不上自何处来的,莫名的失落。 人可真是会习惯,分明前两个月都是一人独行,只一晚,身边多了份生气,任他是魔头还是妖怪,都有几分不舍。 殷晴叹了口气,收拾行囊,欲向前走—— “大早上叹什么气,晦气。”冷淡嫌弃的少年音自后传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殷晴扭头一看,只见… 一支短笛分花拂柳,自重重锦绣深处走来一人,白衫及地,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是不知,倒误以为他是谁家风流少年郎。 殷晴一恍神,似见画中人。 “喏。”燕归往她怀里扔来几个野果:“吃吧。” 殷晴措手不及地接过,一下愣在原地。 原来他…不是丢下她,而是早起去摘野果了。 “吃啊,你怎么不吃?”燕归狐疑看她:“你不会是——怕我下毒吧?” 他干干脆脆咬上一口,不屑道:“使毒这种手段,对付你还用不上。” 殷晴也跟着咬了一口,虽是青涩泛绿的皮,尝起来却甜滋滋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又酸又甜。 她一指长衫:“你的外袍,怎会在我这?” 少年长眉一挑,讥诮一笑,用看傻子的眼神睨她:“也不知是谁,一整夜都在喊冷。” “吵得我半点醒不着。” 殷晴又是一怔,她幼时被昆仑风雪冻过,自小寒气入体,也是因此,无法修行内功。 她不记得昨夜之事,但是…他也会如此好心,当真是意外。 她低头,想着少年脱下带着温热体温外袍,盖在她身上的模样,脸颊有些烫。 不对,他指定是胡乱扔下来,不然怎么遮在面上。 她昨晚除了喊冷…应当没说过旁得不该说的话吧? 殷晴怯怯看他。 少年身姿挺拔,立如谡谡长松,行如琼枝玉树。 这般难得的好皮相,他那一举一动,却是不拘小节,光是啃个果儿,也平生几分潇洒自在。 不行…不能乱想了。 “你刚刚…”她慌慌张张地起一个话头,再抬眼,少年正专心致志地咬着果子,半分没瞧她。 她平白松口气,又有生了点悻悻,庆幸他没看她,又想他为何没看她。 “哦。”燕归一抬眼,一挑眉,又给这幅清绝少年相添了丝桀骜难驯之意,他说:“说起刚刚,老远就听见你一大清早就起来叫魂,找我何事。” 殷晴支支吾吾摇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她老老实实交代:“我以为你走了…” “哈哈,小傻子。”燕归呵笑一声,走上前拍拍她的小脸:“放心,这么好一个蛊母,我还不会拱手让人。” 少年指骨微凉,碰上她发烫的脸,非但没降温,反而惹得她脸越是红了。 殷晴刚放下的心又提起:“你还要拿我炼蛊——?” “我什么时候说了放过你?”少年诧异看她。 “那你能不能…不拿我养蛊,我怕那些虫子…”殷晴殷切地望她,语气像是快哭了。 “…” 燕归本想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抬眼见她玉肌泛红,一双圆溜溜,红彤彤的眼,正楚楚可怜地看向他。 从不知心软为何物的少年,这个“不”字忽然就卡在喉头,不上不下,在唇间一掂,再开口成了:“——看我心情。” 殷晴眼睛一亮:“那你现在心情如何!是不是很开心,不会拿我炼蛊啦!” 燕归看她,眼前少女面飞红霞,一张杏眼桃腮,娇俏艳丽,眼如水流迢迢,正明亮澄澈地望他,雪白贝齿咬住红润的樱桃唇,弯弯一个笑。 两片饱满唇瓣张张合合,在冲他说着话,他蓦地一怔,再回神,却一字没听清。 少年心底忽地生出一份无处宣泄的烦躁:“闭嘴。再多说一字,马上拿你炼蛊。” 那双灿如春华的眼一愣,面若桃李的小脸瞬时皱巴巴一团,双目微瞪,像只受惊的猫儿。 燕归薄唇紧抿,转身离去,他脸上又冷又燥。 殷晴又蹦蹦跳跳地追上来:“诶诶——你不要生气!不要不开心,我跟你讲笑话好不好?”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哈哈哈哈…” 笑话未讲完,她倒是先笑起来。 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在空空荡荡的山头回响,惊起时鸟阵阵。 “吵死了,一点都不好笑!”少年生着不知从何来的闷气,他沉着一张脸。 脚下生风,衣玦翩飞,少年耳旁银饰叮叮作响,一缕谡谡长风掠过,行步如云,越走越快。 “这不好笑吗?你怎么啦?忽然就生气,六月的天都没你变得快。”殷晴跟在后头,一路嘀嘀咕咕。 走了几步,她灵光一闪,有了。 殷晴几步小跑上前:“等等我!” 少年一步不停,却不自觉地放缓脚步。 殷晴追上他,柔软的手臂抱住少年的胳膊,轻轻晃几下,扬起一张天真明媚的笑脸,一笑作春温:“燕归哥哥,不要生气了嘛——” 少年脚步霎时一顿,他身体一僵,皱眉,语气冰冷,侧目看她:“你,叫我什么?” “燕…燕归哥哥?”殷晴被他目光冻得一瑟,语气结结巴巴。 从前她兄长生气,只要她摇一摇兄长的手臂,撒娇喊一声哥哥,无论何事,兄长总会就此心软,进而原谅她,再任她作威作福。 这招百试百灵,怎么一到燕归身上…就不奏效了? 他看起来,像是更生气了。 漆黑深邃的眼染着阴沉沉的怒气。 好生奇怪的人。 “哥哥?”少年目光幽深,直直盯住她,鬼使神差般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除了我,还叫过谁?” (八)绿竹猗猗 殷晴眨巴眼:“你,还有我兄长。” “你兄长…殷彧?”他唇舌一转,念出这个名字,莫名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少年掂起手中短笛,轻轻一抛起,眼光闪动,像在琢磨什么坏事。 殷彧,上一届武林大会新秀榜魁首,如今江湖赫赫有名的少年剑仙,一位了不得的青年才俊。 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竟有一位傻得可爱的妹妹。 对这江湖一无所知,便敢孑然一身,独自来闯。 殷晴倒是毫不觉察,笑容灿如秋月,喜滋滋道:“对!我兄长,你见过名剑吗?我兄长正是十大名剑之一,逆水寒剑主,那可是咱们昆仑山的镇派之宝…” 燕归笑眯眯,拿短笛拍着她的下巴:“哦,他这般厉害,你而今为何独自在此,你的好‘哥哥’呢?怎不来救苦救难,救你于水火之中?” 少年声音清澈,却不自觉地咬重了“哥哥”两字。 “我兄长去参加武林大会了…我…我…”殷晴左思右想,一番犹豫,似乎鼓起极大勇气开口:“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许告诉旁人。” 少年一笑,真蠢。 便是他想大声宣扬,在这深山老林也无人可说。 “你说。” “我是悄悄跑出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殷晴踮脚,附耳与他。 她声音也是悄悄地,压的极低极轻,分明是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她却像在对他说一个诸天神佛都不知晓的秘密,而她,独独说与他一人听。 少女声线清润如细雪,吐字间拂来一层温热呼吸,似轻风,似细雨,落在他耳畔,吹得银铃轻响,声声脆鸣,也吹得他耳尖发烫,心头微微一痒。 “当真是个傻子。” 他略显狼狈的侧过脸,面无表情地说完这话,又快步往前走去,再不等她。 “诶!燕归!你等等我呀,你知道洛家怎么走吗?我也想去参加武林大会!燕归,燕归你慢点儿——” 少年步伐轻盈,脚程极快,一身黄衫的少女后头追得气喘吁吁。 他从来不知道,宗门内他那被奉为禁忌,骇人听闻又无人敢喊的名字,能有朝一日被人叫的如此迤逦动听,声回百转,惹得他心中一躁。 头一回体会这般滋味的少年,只觉心有火气,无处宣泄,越加烦闷。 恨不能将耳朵紧紧闭上,或是将她舌头拔了叫她做一个小哑巴。 路程百般无聊,殷晴又是个活泼性子。 自然在后头没话找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从昆仑山东头说到西头,说她幼时在大雪天中救了一只雪狐,不料开春便不见踪迹;说她兄长获名剑认主时不足十岁,艳羡山中一众弟子;说她屋前种了几株雪莲,开花时傲雪凌霜好生美丽;说她本欲下山追寻兄长,却不想在这迭嶂层峦里迷失了方向。 说她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一番逍遥自在。 又说她自小在昆仑长大,见过最多的便是千重万重的洁白霜雪,这下山一躺,才知人间如此多姿多彩,繁花似锦,各种珍树翠草,含华扬蕤,看得她应接不暇。 说到兴头之上,还不忘提她兄长最爱喝她亲手酿的松花酒,若有机会,也要邀他上昆仑观雪听风,品茗赏酒。 全然忘了,他武学剑走偏锋,与名门正道,可谓两相生厌,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间,他便“被迫”知晓她许多陈年往事,大到她身负寒气,不能修行内功,小到她小字“猗猗”,取自《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连同那大名鼎鼎的剑仙殷彧幼时不堪往事,也被她咯咯笑着,一抖而出。 黄昏时分,燕归在一处山脊顿住,临风而立。 殷晴随之停下脚步,抬眼看他,正所谓:“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莫过于此。 她恍然才回神,今日她不知不觉说了那么话,可她对眼前这少年,还半点不了解,除却知晓他出自蛊门,其它再也不知晓。 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殷晴忍不住开口询问:“…我说了那么多,你呢,你为何会在这山林之中。” 少年回眸一笑,落日如溶金,点点洒在他眼底,似漾着春昼微光,可他说出的话却不怎么讨喜:“我为何要告诉你?” 殷晴气鼓鼓,只喊不公平:“我都说了这么多,可是你什么都没说!” 少年大笑:“我可是拿刀横在你脖子上逼你说了?” “没有…” “我可是主动问你?” “也没有…” “那为何我非要说?”燕归玩味看她。 “不说就不说!”不想殷晴冷哼一声,垂着头,嘴角耸拉,闷闷不乐,活像一朵焉掉的花:“我才不想听呢。” 少年一顿。 “我还没嫌你吵,你倒还委屈起来了。”燕归曲指,在她额心一弹,目光落在远处山水之间。 良久,才借风开口。 “我来此山,是为寻一株压制蛊物之花。” 殷晴因他这话,立时睁大眼,转瞬春回大地,又鲜活绽放:“何蛊,需得压制?莫非你上回反噬,也是因它?” “情蛊。” 燕归吐出两字,像吹来一阵热风。 不知是他眼神太过明亮,还是他声音太过低沉。 殷晴脸颊霎时一红。 她听过情蛊传闻,传说中苗疆儿女,若是春心萌动,看上了谁,一定会偷偷对其施下情蛊,若那人背叛于他,必将遭受万虫噬心之痛。 他怎么…会有情蛊? 是自己炼得,还是旁人种的? —— 至于情蛊发作,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大家都懂。 (九)该出来了 “你…怎么会有情蛊。” 天边已是夕阳垂暮,老鸦嘶鸣。 殷晴听燕归说:“它是我同命蛊。” 同命蛊,又称本命蛊,系于心脉,同生共死,能力非常。 殷晴恍然大悟:“所以…你是自己养的?不过同命蛊,不应当是那种一听就很吓人,特别厉害的,能杀人于无形的蛊么?” “情蛊…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威慑力。”殷晴小声嘟囔。 燕归嗤笑一声:“你懂什么?世人难逃七情六欲,而情蛊,可操控人心,以情爱欲望为饵食,情字难解,中蛊者会丧失喜怒哀乐,被蛊虫蚕食心脉,致其哀莫心死,痛不欲生,要么被蛊物折磨噬心而亡,要么发疯发狂自取灭亡。” 燕归回头,笑意盈盈,目光却森冷如冰珠:“任其自寻死路,这不算杀人于无形吗?” 殷晴打个寒颤。 彼时她并不懂情爱为何物,不知世间心死大于身死,有时形如傀儡的活着才是折磨。 燕归低头,将短笛放在手心转溜。 苗疆蛊门,每位内门子弟,在幼时便要在百蛊中选其中之一,以血肉喂养,精心浇灌,谓之本命蛊,其威力远大于寻常蛊物。 “为什么会选情蛊?” 燕归不由得回想幼时,老翁在他择蛊那日,将一众蛊物摆于眼前,说:“选一个。” 小小少年扫视一圈,并未择定。 白发老翁错认他眼高于顶,暗自吐纳呼吸,从口舌之中吐出一物,其物长如小指,金光灿灿,正是他养育半生的本命蛊:“金蚕蛊,若谓之本命,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我传之于你,不必再费心炼化。” 蛊门中人,凡能者皆身负百蛊,蛊物虽大多阴毒可怖,却分高低优劣,各式不同。 其中金蚕蛊,以十二毒物,炼化七七四十九天而成,进可攻,退可守,可护主心脉,保其重伤难死,亦可攻其不备,杀人于无形中,算得上蛊中圣物。 金蚕蛊对宿主要求苛刻,极难驯化,若能得高人传承,自然省时省力。 这天大的便宜落在他眼底,竟激不起半分波澜。 燕归兴致缺缺,转而摆弄一株娇艳奇特的花,此花共分七瓣,两尾略长,艳丽夺目,状似鬼兰,燕归以匕首划破指尖,将血滴于其上,抬头,对老翁微微一笑:“我要这个。” “情花。”老翁满面沟壑,双眼精光烁烁:“你要炼情蛊?你可知你爹正是…” 燕归小小年纪,笑容乖张:“您这故事我都听了千万回——我爹正是命丧情蛊,遭其反噬而死。可他是他,我是我,他驾驭不了,您又怎知,我会步其后尘?” “情花须与血肉培植,以命饲蛊,蛊方能成。”老翁缓缓道,他并不赞许:“情蛊成效过慢,它并非首选。” 燕归毫不在意地开口:“您教我杀人便要挑其软肋,掌控人之爱恨,寻其心之所在,岂不是最好下手之处。” 情之一字,亦是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钝刀子割肉才疼,操控人心,为其所用,以温柔情爱杀人,才是杀人诛心。 “你想以情蛊杀人。”老翁看着燕归,目色复杂难解:“你和你爹不一样,他只想用情蛊留人,留住一个…不爱他的人。” “所以他会死。” 燕归目露讥诮,笑容冷淡,他看向老翁,声音很轻,却字字如诛。 “既然下定决心用蛊物留住娘,又在半途心慈手软,遭其反噬不是必然么?我若是他,既做了,便不会中途后悔。” 燕归谈及父亲,却是目光冷漠,唇畔微微扬起,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我不可怜他,亦不会重蹈覆辙。” 为情为爱,作茧自缚,这世间有谁可怜有谁无辜?大多不过自作自受。 老翁直直看着眼前含笑说出这番话的燕归。 这个不足七岁的孩子,不知是夸他七窍玲珑,早慧过人,还是该说他年纪轻轻,便这般心狠手辣。 老翁叹息:“爱恨情仇,是世间最致命的毒。” 他望向站在情花之下的燕归,那双在岁月洗礼之下浑然黯淡的老眼,藏着历经风霜的智慧,他说:“孩子,你还太年轻了,有些东西,也许只是你以为你能够掌控,但当它来时,一切都会变。” 它是什么?没有人追问。 燕归很平淡地开口:“不会有那一天。” “情蛊危险万分,若能完全掌握,可称蛊中之最,其反噬自然也是蛊中之最,若你能扛得住,自会大有所成。” 老翁不再阻拦,只是点到为止。 一切皆是命运,既有定数,又何必多加言说。 转眼芒寒色正,星河灿烂,又是一帘月。 到入夜时分,燕归早早指使殷晴去拾柴,自个儿却是高坐树干,眺望远方,眉目微锁,不知在看何物。 殷晴本是不肯:“为什么你不和我去?” 燕归回头:“是谁昨夜喊冷?” 殷晴跺着脚答:“…是我。” 燕归又笑:“那是谁想要去洛家?” 殷晴泄气咬唇:“也是我…” 燕归弹颗石子,砸在她脑门上,逼她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那还不听话?乖乖地去?” 殷晴捂着脑袋,悄悄瞪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走入重重密林之中。 “等等!” “怎么啦?”殷晴蹦蹦跳跳地回头,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改变主意,打算和我一起去了?” “想的天真。”燕归冷哼。 少年手腕一转,如同变戏法一般,从手中飞出一只亮着荧荧萤火的小蝴蝶,扑朔着翅膀,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像璀璨星辰坠落手心,看起来漂亮极了。 “去。”燕归指尖一横,蝴蝶听话地飞向殷晴,围着她来回打转。 殷晴自小长在昆仑,在那天寒地冻的冰天雪地里,万物皑皑一色,莫说蝴蝶,连多余的颜色都未曾见过。 如今望着眼前这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看它光彩夺目的翅膀,在夜里熠熠生辉,自然两眼放光,又惊又喜,转瞬便将“要一个人去拾柴”的委屈抛之脑后。 燕归看她那幅欢天喜地的模样,用手垫在后脑勺,躺在树上,翘着腿,懒懒散散地笑:“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一只寻踪蝶就能让她开心成这样。 “太好看了——它是哪来的?”殷晴喜笑颜开。 “怕你这傻子找不到回来的路,又要我多跑一趟。”燕归半点不留情,赶人:“还不快去捡柴。跟着它,它会带你回来。” 殷晴“哦”了一下,冲他摆手,转身离去:“我走啦!” 有了这五彩缤纷的小蝴蝶作伴,连独自捡柴都变得高兴起来。 燕归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低笑一声:“太蠢了。” 这么容易被忽悠,还惦记着要去洛家,武林大会叁教九流齐聚,鱼龙混杂,看她怎么能在这恶鬼横行,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活下去。 直到那道黄衫背影彻底融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 燕归才沉下脸,握紧短笛,对着夜色重重之下的树冠高枝,侧目冷嗤:“跟了我一路,该出来了吧?” (十)白白受死 今夜幽静旷然,月明如镜,远眺群山万里连绵不尽,风光不绝。 树影被风掀开,露出一个黑袍少年的人影,来人同燕归一样,有一头如霜如雪,被风猎猎吹起的发,眉心一点红,面容俊美绝伦,五官线条一气呵成,犹如大师笔下的山水画,写意之美,不可言喻。 “玉面修罗,名不虚传嘛。” 燕归笑着,将手心的短笛一个丢起,在空中翻转,又负手接过:“听江湖中人说,凡是见过你真面目的人,几乎都死了。你是来找我打架的吗——东方夜。” 东方夜目无波澜:“我无意与蛊门为敌。” 蛊门虽已没落,但其名声,依然一出则骇人听闻,江湖中人虽未将其归为名门正道,亦未定论其为魔教之流。 “所以,你有何目地?”燕归懒洋洋地问。 东方夜声线清越,随风而来:“我需你助我一事。” “何事?” “解蛊。” 燕归扫他一眼,暗自思忖,只有常年遭受蛊毒侵蚀的人,才会有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这个魔教少主… “何蛊?” “噬蛊。” 燕归笑了一下:“难怪我的宝贝不敢靠近你,有这么个厉害的家伙在身上。” 他摆手:“这世间有些蛊被炼出来,便是至死无解,此蛊正是如此。” 东方夜眉间一蹙,没有说话。 燕归又道:“不过,你还是找对人了,我是还有法子能帮你,就看你狠不狠心了。” “你说。” “‘嫁蛊’,所有蛊物,都是以饲主血肉养育,你只能将其移嫁给他人,若是平常蛊虫,以金银为饰弃于路边,待人拾起便是嫁,可噬蛊百年难得一见,阴毒非常。” 燕归在此处止了话头,打眼看向东方夜,微微一笑。 “你想要什么?”东方夜不急不缓,慢声问。 “少主果然聪明人,不说你能给什么,问我想要什么…那我想要的可就多了。”燕归将短笛甩动,笑眯眯:“听说邪剑临渊在无极宗之内,若我要它呢?” 燕归这一句话算得上狮子大开口,临渊虽称之为邪剑,却同那逆水寒一并在江湖十大名剑之列,可称“潜龙在渊,其势冲天。”质若金石,坚不可摧,凡出鞘,必见血而收,其剑威力乃名剑谱十大名剑之最。 东方夜答:“若你能拿得起,便是你的。” 名剑有灵,万物不可强求。 “少主爽快人。”燕归似笑非笑,又说:“噬蛊在你体内多时,日夜以你血肉为食,若你想将其嫁走,只能寻与你相同血脉之人,或是…你如果知晓,谁给下的这个蛊,寻下蛊之人血脉至亲,这两种都可以将其嫁走。” 闻言,不知为何,东方夜脸色骤然一白:“我的血脉至亲?或是…下蛊人的血脉至亲?” “正是如此。” “只有这两种方法?” 燕归敛去笑,面容一冷:“没想到魔教少主还是如此心慈手软之人,是不能下手,还是不肯下手?” 东方夜沉思一刻,不再作答,片刻后,他朝燕归拱手道谢,从空中掷来一物:“追你的人不止我,多谢告知。” 话音未落,那道黑袍少年人影,转身消失不见,风静叶止,他轻功之灵巧,速度之迅猛,令燕归都不免感叹:“可惜。” 燕掂着手心的玉牌,弯唇一笑,重新将目光融入夜色之中。 看来从南蛮到岭北,叔父那群家伙…还是不想放过他。 少年将指尖放在唇畔,吹出一声短哨,自舌下爬出一尾闪着金光之物,少年用笛中剑划过胸口,滴上心血,那虫贪婪地吞食,转而圆润憨厚的身体又趴在他指间呼呼大睡。 燕归冷笑:“真不知道你这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玩意儿,怎么算得上镇派之宝?和她一样蠢。” 她…燕归神绪一顿,他忽然愣住,慢慢握紧手中短笛。 若那一伙人追来,他自保勉强无虞,可如果殷晴也在身边… 燕归神色复杂,远望天边,月色如水。 他不能让老爷子白白送死,让一切功亏一篑。 老翁曾问:“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会死吗?” “他死于良善之心。做一个有良知的恶人才是最痛苦的,要么始终做一个好人,要么就坏的彻彻底底,不是吗?” 燕归始终记得他当时的回答。 “你比他狠心。”老翁说:“可是孩子,这世上并非非黑即白,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而世上大多人都在这一念之间徘徊。” (十一)你不要动 殷晴顺着蝴蝶的微光,抱着一把柴从密林之中走出,远远便听闻,一阵与风和奏的笛声,润如细雪,鸣如玉石,这清声慢曲,犹如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殷晴顿住脚步,是燕归,同她初见那夜一样,他在月下奏笛。 殷晴抬头望他。 此刻天地无垠,入目皆是月色。 白发少年长睫微阖,闭目抚笛,临风吹之,其声清越百转,响入天际,时有微风拂拂,伴有蝉鸣和之。 少年身侧飞花萦绕,似有生命般,和着慢慢笛声,在燕归四周飘舞不止。 蝴蝶顺声,飞绕其身,落于少年握笛的指间。 似乎察觉到了来人,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睁开眼望向殷晴,笛声戛然而止,漫天飞花也随之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殷晴看着这一幕,好似看见画中仙人,半晌才恍惚回神。 “你…在做什么?”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殷晴脸上一红,没话找话。 燕归看向手心的寻踪蝶,淡声:“御蛊,它会随声而归。” 殷晴又是一个恍然,原来他是用笛声替她引路?不知为何,她心底有一丝丝甜,像吃了一颗蜜糖。 殷晴将手上的柴放好,燕归从上扔下一个火折子:“点火。” 在噼里啪啦的火光之下,殷晴和昨日一般,靠在树干之上:“你刚刚吹的曲子是什么,真好听。” 燕归凝视着明月,沉默不语。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那是年幼之时,他娘每每在深夜,独自一人吹奏的曲子。 悠扬飘渺的笛声自蛊门地牢传到他独居的吊脚楼中,风吹过铃铛,仿佛在与之和鸣,这一声又一声,一曲又一曲,吹过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直到…直到他… 燕归闭上眼,不欲再回忆,又听她问:“你还能再吹一遍吗?” 他抿唇,不能。 “我刚刚一个人去捡柴,天黑树林里面好阴森…不过”殷晴也不管他回答与否,自己絮絮叨叨,说得有滋有味儿:“幸好有那只小蝴蝶陪着我,也就没那么吓人了,我以前一直以为蛊虫都长得很可怕,没想到还有那么漂亮的。” 蠢死了。 “谢谢你呀。”殷晴将脸埋在膝间,声音轻轻地,又闷闷地:“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燕归皱眉,他心底莫名烦躁:“闭嘴,睡觉。” “我睡不着呀——你能不能再吹一遍嘛。我刚回来你就停了,听完我保证马上就睡。”殷晴说。 “你在威胁我?”燕归低头,冷眼看她,却正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眼,如同浸入一汪澄澈无瑕的盈盈一水间。 殷晴仰起脸,朝他讨好一笑,眨巴着眼,像是在无意识地冲他撒娇:“我哪里是威胁你,我分明是在请求你,好不好嘛?燕归哥哥——” 燕归哥哥。 燕归目光有一瞬凝滞,他蓦地一怔,随之面色一沉:“再敢乱叫把你舌头给拔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殷晴瞪圆眼,连忙捂住嘴,小声嘟囔:“不吹就不吹,凶死人了…” 经此,殷晴再不敢求他,便乖乖靠在树干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 她好似听见有悠悠笛声在夜里回荡,凄婉幽转,似在诉一段湮灭无闻,再难回首的风月往事,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殷晴唇边漾起一个笑,沉沉睡去。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放下短笛,彻夜未眠。 不料夜半时分,殷晴又被一阵寒意冷醒。 她睁眼,燃烧的火堆已熄,正逢乌云遮月,她伸手不见五指。 她刚准备叫燕归,一只冰凉的手捂上她的嘴,一股淡淡冷香沁入心脾:“不要说话。” 是燕归,他在她身后,声音压得很低,鼻息随着语言轻轻落下,扫过她的后颈,殷晴咬住唇。 他们离得好近…他捂住她嘴的动作,就像是将她抱在怀里。 殷晴心跳一快,少女温热的呼吸吐在他手心,微微一痒,燕归神思有些乱。 殷晴向前小心地挪动身体,身后少年的气息忽然一重,在她颈后拂下一层热浪,他从齿间落下几字:“你不要动。” 嗓音有点哑,像是在压抑什么。 殷晴再不敢乱动,又抓住他手臂,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划写【怎么了?】。 柔软的指腹爬上手臂,陌生的触感令燕归身体一僵,他呼吸骤然急促,眉心紧皱。 他暗自咬牙,他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一点防备都没有。 燕归心一横,抓过她的手,力道一重,以同样方法回应一声:『有人』。 殷晴轻“嘶”一声,呼疼,又写下【你轻点…】 燕归像是触电般,一下又甩开她的手。 烦死了。 【是那天晚上…】她是在说东方夜,她朝他摊开掌心【在这写】 燕归落指,他与她不同,少年指心微凉,写得很快。 『另有其中人』。 燕归从怀中摸出一物,是一枚血红玉珠,递给殷晴。 【这是…?】 燕归没有立刻回答,他顿了一下,才说。 『可以隐匿气息,以防被蛊物发现』 被蛊物发现…殷晴像是懂了什么,忙回头问。 『追你的人…也会蛊?』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她一转头,唇擦上他的下巴,彼此呼吸都停了一息,殷晴脸上一烧,烫得绯红一片。 燕归亦是立时不自然地偏过脸,不去看她。 正在两人怔愣沉默之际,空中飞来数道暗箭。 燕归反应快如闪电,抓过殷晴的手腕猛地一扯,云退月开,借着依稀月光,只见数条银练当空飞来,正中她方才背靠的树干,只闻一股酸腐之气,树干竟在瞬息间干瘪枯萎,流出一滩碧绿浓液。 殷晴定睛一看,那哪是暗器,分明是数条细小白蛇,她背后一寒。 “银蛇蛊。”燕归扫过一眼,他一向懒散的神色一正:“触之即死。” 冷冷一笑:“看来,他们很想我死啊。” 殷晴:【我们怎么办?】 『银蛇蛊虽阴狠,亦难炼,这是开始,他们还会有后手』 他们到底是谁? 不待殷晴问出,有漫天飞雨,朝他们洒在,月色昏黄,隐约可见树枝冠间,有数位脸覆银质罗刹面具的人并排站开。 似网似云,密密麻麻落下,攻势极大,两人在此,根本闪躲不及。燕归毫不犹豫,伸手环住殷晴的腰,一转之间,手心内力翻涌,将她一掌拍开。 殷晴飞身而出,撞在树干上,睁大眼,看燕归背向暗器,生生受下,他身体一颤,嘴唇涌出一丝血线。 他唇动了下,吐出一字。 『跑』 殷晴咬咬牙,自知无力相助,运起轻功,往重重树影中跑去。 (十二)你不疼吗? 殷晴转身,在林间奔逃,一时山月惊鸟,飞鸦阵阵。有风声呼呼,扑面而来,绿叶如针,拍打她脸颊之上,引得一阵微微刺痛。 殷晴却全无察觉,她此刻心慌意乱。 那只在说书人口中悠悠道来的生死一线,转瞬之间竟在眼前。 一路以来,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她始终记得兄长曾经多次叮嘱的话,说若路遇危险,如果确定自己不能帮上忙,一定要跑得毫不犹豫,留下只会添乱,多一个人逃出,便是多一份希望。 不是不担心燕归,相反殷晴在心底害怕的要命,她还想邀他去往昆仑观雪品茗… 那么多人追杀,若是他未能脱身… 她从前在兄长自山下带回的话本子中看过千回百回——约好江湖再见却终成遗憾的故事。 不想而今,她以为遥远的故事情节,离她近在咫尺。 如若他命丧敌手… 殷晴闭闭眼,不敢再往下想,她生平从未这样无助,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逃到一处避静山洞时,殷晴躲了进去,双手环膝,心惊胆颤度过一夜。 次日晨,有鸟时鸣,于幽谷回转,迤逦婉啭。 殷晴悠然转醒,便闻到一阵浓烈血腥气,她心生警惕,折断一根木枝,用作武器,不再多想,便上前查看。 拔开层层灌木,殷晴在一隐蔽之处,发现燕归负伤倒地。 少年面容惨白无色,却挡不住气宇非凡,那清风月朗之貌,便是闭目,五官也无一不清俊秀逸。 只是殷晴无暇欣赏…他的嘴角还垂着血珠。 殷晴一慌,连忙蹲下身,手刚要搭到他的脉上。 不过眨眼间,她的手便被少年擒住! 燕归出手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死掐住她的手,力道亦是极大,让毫无武功的殷晴只觉得手腕快被折断。 殷晴毫无防备,未料到他来势汹汹,一时闪躲不及,一个天旋地转间,被燕归压在身下,短笛出鞘,寒芒闪烁间,剑刃抵住喉头之上。 他动作快如闪电,一切不过瞬息。 那双漂亮的、线条称得上温柔的眼睛,目无焦距,却是眉间紧皱,动作更是显而易见的充斥着戒备与仇视,仿佛她不是要救他,而是要下手害他。 “嘶,好疼,燕归你松手,我是殷晴——” 一句话,一眨眼,燕归双目满是茫然,好似神智此刻才缓缓回归。 “殷晴。”如若稚童学语,他重复一声,手中力道也慢慢松开,目光也渐渐凝聚,看清是她时,眼底戒备才烟消云散。 殷晴清咳几下,坐起身来,仔细打量他,只见少年身上刀伤剑伤大大小小,遍布右腹,左右臂等,可见来此前打斗多么激烈:“你伤得好重…” 一想到他让她逃,自己却独自承受…殷晴心底便涌起一丝难受,她立马从怀中掏出昆仑派特质的金创药,用水壶淋过伤口,再动作轻柔地撒药。 燕归只是额角涔汗,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疼吗?”殷晴问。 燕归摇头,一声不吭。 殷晴安抚:“疼就叫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闭嘴,再说一句话有你好看。”燕归目露凶光,大有她再敢多言,他就掐死她之意。 好凶…她默默闭嘴,又抬眼偷偷看他,却被他凶恶不善地瞪回,只是配上一幅苍白易碎,莫比西子的模样,非但半分威慑力都没有,倒惹得殷晴忍不住弯起唇角。 “你在笑我?”燕归语调攀升,危险意味愈浓,他冷笑一声,用短笛拍着她的脸,他笑容森然:“是不是嫌活腻了?” “不敢不敢…大侠饶命!”殷晴连忙抱头求饶。 “好好上药。”燕归一夜未眠,又经过一番激战,自然目光倦怠,他闭眼小憩。 殷晴飞快正色,往他腕间一探,凝神诊脉:“你又中毒了。” “嗯。”他冷淡地答一声,似乎毫不意外,或是早已习惯。 “你不会疼吗?”殷晴咬唇问,他就像一个失去知觉的木偶,任凭她指尖动作,他都没有反应。 他怎么能表现的这样淡然,就像是受伤的不是他自己。 “疼?”燕归长睫一颤,睁开眼看她,漆黑的眼珠没有半点情绪。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伤口,更是冷嗤一声:“疼有什么用?” 殷晴不解:“疼痛只是一种感受,有没有用又何妨?” “没用的东西,就该被丢掉。”燕归顿了一下,忽尔冷静地说。 “疼痛也要被扔下吗?”殷晴瞪大眼。 “嗯。”他的目光落在远方山水间。 “可你是人,有些东西不是工具,不是你说扔就能扔的。”殷晴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好似被人拿针慢慢扎过:“就算你说扔掉,伤口也会疼?不是吗?” 燕归蓦然回首。 可你是人… 是人就该知晓疼吗? 可是疼痛有什么用?只会让人哭泣软弱,任人欺凌。 这种无用的情绪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身上,难道表现痛苦就会令敌人轻而易举地放过他吗? 真是天真,又傻又天真。 若他将所谓痛苦,脆弱,软肋,轻易示人,只会令他人越加兴奋,老翁说过,要碾碎敌人,首要便是要心冷如石,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才能让人抓不到弱点… 于他而言,打架、受伤、中毒都只是家常便饭,不值得一提。 可为何在她口中…那些他自小经历,平淡如水的事情,会有如天崩地裂般的意味。 燕归没有再说话。 他低着头,雪白的长发倾泻下去,划过他左肩,白皙的肌肤上纵然伤痕交错,依旧美丽的仿佛月光洒在了雪地之中,可谓瑕不掩玉。 离落的发丝将他俊逸的脸庞大半遮了去,看起来那么安静,燕归垂下眼,在她未能注意之时,纤长漆黑的睫毛掩住目中的一闪而过的情绪。 她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只得转移注意力仔细寻找中毒之处。 果不其然,在少年右臂之上有一伤口,创面不大,甚至称得上小巧,只比指甲盖略微大些,险些被她忽略过去。 但定睛细细一看,便知为暗器所伤。 如今暗器已不知所踪,殷晴暗猜,多半被燕归拔去扔掉了,伤口创面是颇为奇特罕见的十字形,有明显被外力拉扯…致使血肉翻起的痕迹。 殷晴一个思忖,这种暗器器身应当是传言中的十字螺旋纹,她曾在书中看过,此种暗器最为阴毒,所谓螺旋纹暗身,越往外拔,伤口便会越深越大… 若器身带毒,那么毒素亦会愈加渗入身体,使人中毒更深… 是何人,要对他下此狠手? 殷晴忍不住问:“那些人…是谁?” 燕归动动唇,这是蛊门辛秘,本该不容为外人道也,可看着那澄亮滢滢,充斥着担忧与关切的翦水秋瞳,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的叔父。” “所以说——追杀你的人是你的亲人?”殷晴难以置信。 (十三)青松落色 至亲相残?殷晴捂嘴,难言心中感受。 她血亲只余兄长一人,只听闻她一家叁口,原本居于昆仑山脚浮云村,幼时饥荒数年,饿蜉遍地,父母都为护住她与兄长,双双离世。 昆仑地处极北之地,重山迭雪,巍峨磅礴,寒冷料峭。 生来浮云村,兄长自小听闻昆仑剑道,一剑寒霜,纵横于世的传说,望着被雪色吞没的山顶,便下定决心往前,上山,去博一线生机。 那时那年正逢数九寒天,昆仑飞雪,兄长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师尊说过,初初见她与兄长那日。 尚且年幼的兄长将她紧紧绑在怀中护好,迎着满山风雪,步履蹒跚,一点点往上爬,每一步都是煎熬,他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呼啸漫山雪之中,终是迎着漫山风雪天,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一路爬上昆仑山。 听师尊所言,兄长为尽力护她周全,险些冻死。 师尊见兄长心性坚韧,天赋出众,便收其为嫡传弟子。也替她择名“殷晴”,可惜即便兄长以命相守,她依旧受寒气入体,与剑道武学无缘。 或是如此,自小以来,上至掌门师尊,下至师姐师弟,无一不对她关爱有加,甚似手足至亲。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喃喃地问。 燕归面容倦怠,似乎累极,靠在树干上闭目,嗓音也是沙哑,懒懒散散:“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青松落色,人间常态而已。” 山间起雾,朦胧薄雾仿佛坠落他满面,殷晴看不清少年平静眉目之下深不见底的情绪,品不出他说这话之时,心底可有几分起伏,藏着渺渺茫茫的悲伤? “究其一利,便可仇杀血亲,我不明白。”殷晴嗓音轻轻弱弱,如说一场流绪微梦。 “有些事,你不用明白,只能接受。”少年低沉的嗓音在云雾缭绕的林间,显得有几分飘渺:“接受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背叛你,伤害你的可能。” “可是…可…”殷晴无法理解,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句,皆让她未尝世间险恶的心如重击,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心底蔓延。 震惊、酸涩、痛苦、无奈。 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冷淡自持,对待她永远温柔耐心,和她说话永远温声细语。 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亲人如此狠毒地追杀自己的血脉至亲,仿佛恨之入骨。 殷晴想安慰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静静而坐,殷晴没再说话,燕归亦阖眼小憩。 只有风在轻轻吹,吹来不知从何而起的愁绪。 天真少女似在这一刻才真正抽条长大,不再是束之高阁受师尊兄长庇护,无知无畏活着,亦不是远离尘事喧嚣,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她也慢慢睁开心中的眼睛,拨开云雾,将将瞥一眼半真半假的人世间。 却被一星半点风云诡谲吓得蜷缩回来,她抱紧自己,不知该退或是该进。 不知过去多久。 满头绿盖之上天色灰翳,而今分明白日,却霭霭若暮。 正值初夏时分,远处几声雷鸣,转眼濛濛烟云轻散,斜风细雨骤来。 不一会便闻落雨声霖霖,穿林打叶过,淅淅沥沥,飒飒作响。 殷晴摘一片宽大绿叶,遮住两人,树干旁燕归面容苍白,昏昏沉沉,似乎对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无所觉察。 “燕归,醒醒,我们进山洞躲着。”殷晴抬手摇他几下。 “嗯…”少年低低哼一声,额上热汗涔涔,殷晴抚上他光洁的额,触之一惊,好烫!莫不是邪风入体?先是负伤又受风寒,必不能再淋雨。 殷晴咬牙,抬起他的胳膊,将他扶起,跨在肩上。 燕归眉目紧皱,呼吸沉重。 少年尚未长成,胸膛不算宽阔,骨架纤细却结实。 苍白无色的唇无意之间擦过殷晴的耳畔,他离她极近,鼻息拂来层层热浪,洒在她脖颈之间。 轻飘飘的热气仿佛一片羽毛,殷晴微微一瑟,肌肤上爬起一丝酥麻痒意。 燕归神思沉沉,身上冷热交加,脑海噩梦连连。 他梦见许久之前,他见到里阿(娘)头一面。 是在苗疆十八寨的重重地牢之下,阴森冰冷,伸手不见五指,年幼的他被困在其中,重重迷障,弯弯绕绕,他怎么也走不出。 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搭在他身上。 少年霎时清醒,一下睁眼,身体如狼绷起,漆黑的眼珠冷淡而又警惕,像只刚苏醒的猫。 燕归形容冷漠,眉目极深,飞快地向四下打量,又如离弦之箭扫向旁侧,鼻间沁香满怀,他眨下眼,入目之间,是一截雪肌莹润的脖颈——殷晴。 看清是她,燕归复又闭眼,少年紧绷如弓的身体瞬时放松。 殷晴愣了一下,仿佛刚刚那道目光只是她的错觉。 燕归身形修长,虽是瘦,但这少年人的身体却掩不住力量,肌肉密实的贴合在筋骨之上。 如负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真的好重! “马上就到——”殷晴抿唇,将他挪至山洞之中。 注: 青松落色:比喻世道衰败时人情的冷漠,淡薄 里阿:据说是苗族中娘的叫法。 (十四)你湿透了 燕归醒来之时,已值黄昏。 天边薄暮霭霭,银丝洒落,林中雨僝风僽,落叶萧瑟,身旁空无一人,只余火光燃烧。 他静坐片刻,支起身体,在火堆旁见着几个炭火写下的小字,落于黄土之上,也是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娟秀清隽:【我去采药,切勿担忧】。 少年面容冷淡如常,真会说笑,谁会担心她?总归不是他。 燕归原地打坐,气息翻涌,内力自气海丹田而出,经由天枢、灵墟、中府叁穴,本该会转七经八脉,不料中府穴已有气血瘀滞之相,气息煞时回转逆流。 少年一时面容苍白,强行运行一周天后,他双指一并,往天突穴一点,秽气骤升,唇舌腥甜,喉中涌出星点毒血。 非但不觉轻灵舒泰,更是冷汗涔涔。 凭他一人,定是不能将毒尽素逼出,而今右手经脉因毒阻滞,暂不通内力,即便他有磅礴内力,也无计使出。 燕归心底思忖,眼见天色渐沉,殷晴还未归来。 殷晴将燕归带至山洞后,燃起一堆火,独自走入重重烟云雨幕中,仅撑起一片宽大绿叶,往林深处去。 她运气尚佳,一连寻到苏叶、连翘、生地、天冬等汗力较强,常用于风寒表症的草药,虽不宜现采现用,但情况危急,也不容她多想,连忙采起收入囊中。 回程之际,殷晴忽闻叮零水声,寻声往前,拨开层层绿障,她见着一湾潺潺流淌的曲折小溪,殷晴立时心生喜意,上前一步,将草药泥渍洗净。 又发现溪中游鱼叁两成群,她喜上眉梢,立时想着要捕鱼一只,吃了好几天干粮绿果,腹中馋虫难耐,早就想沾沾荤腥。 殷晴放下绿叶,挽起袖子就要下溪捞鱼,可无奈这捞鱼功夫不似她想得那般简单,手上技艺实在生疏,扑腾的浑身湿透,直至风潇天晦,斜雨欲停,她也未能抓住一尾。 正当她气馁之际,忽闻声后笑音清冷,伴随银铃脆声飘荡,叮叮铃铃,借风乘雨,丝丝入耳, “连只鱼也抓不住,就这本事,也敢独闯江湖?”虽口中说着这般不中听的话。 殷晴却是满面欣喜,回头一看,燕归来了。 她笑意盈盈,在这万丈深山,凄凄阴云之下,她一笑生辉,似桃李当枝,灼灼其华。 “你怎来了?好点了吗?头还昏沉么?”殷晴围着面无表情的少年来回转,左看看右瞧瞧,当真不见外,她踮起脚,欲以手触额:“还烫不烫——” 才抬在空中的手被燕归一把抓住,他皱眉低目:“别闹。” 他看她,柳腰莲脸,沾了一身春雨霖铃,黄衫湿润紧紧贴合肌肤之上,更是袅袅亭亭,脖颈雪白,冰肌莹彻,还有隐约水痕没入衣襟之下。 少年忽觉口干舌燥,唇齿微张,呼吸一重,喉结不禁上下滑动。 偏偏…她毫无所觉,还要踮脚贴近他。 他只能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燕归眼底深沉,从齿间缓缓磨出一字:“你——” 他偏过头,不去看满眼天真无邪的她,露出泛红的耳尖:“你不知道…你浑身都…都…湿透了…” 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全不似来时从容不迫。 殷晴这才低头一看,因是初春时节,中原热气难消,她穿得一身黄衫长裙,图个轻薄便利,现今沾了水,却是玲珑曲线,婀娜身姿,一览无余。 殷晴后知后觉,只觉他那握住她手腕的冰冷指骨一下烧起,烧得她脸颊红如绯霞,羞怯难当。 慌忙一挣,也是偏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两人都是一默,只余风声萧萧,水声泠泠。 燕归利落地解开红袍,披于她身上,冷言冷语:“你要是病了,可没人会照顾你。” 殷晴如被点穴,慌里慌张扣上扣子。 就见燕归随手捡了根细长木棍,抽出笛中剑,将一头削得锋利无常,直直往溪中一扎,他眼疾手快,落几下便是几条鱼。 看的一旁殷晴瞠目结舌,直呼:“厉害…真厉害。” 燕归自得,回头洋洋洒洒一笑,眉目生动如画,刹那风华:“这是自然。” “你怎么会捕鱼?”殷晴问。 “幼时为寻蛊物,被扔进苗疆林中半年,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匕首,为了填饱肚子,上树摸鸟下溪捉鱼都是有的。” 似乎回忆起童年那难得自在的半载光阴。 燕归又笑了,但这一笑与以往不同,连那双幽深双目也浮起了丝丝笑意,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漾开圈圈涟漪。 “幼时…是多大?”殷晴好奇。 “忘了,兴许七八岁吧。”他答得随意。 七八岁在危险重重的林中独活半年?! “你爹娘可真狠心。”殷晴感叹。 燕归瞬时沉默,他眨下眼,没说什么。 “我去捞鱼。” 少年身手灵活,叁两下便拎起鱼尾上来。 “回去吧。” 或是勾起什么难言往事,燕归一路无话,只默然撑起绿叶,叶片不足替两人挡雨。 少年倾斜绿叶,大半遮住殷晴,自个倒是一脸无所谓。 殷晴忧心忡忡地看他,好言相劝:“我没事,你把自己遮——” “闭嘴,走快点。”他又变回那幅又冷又凶的模样。 好心当做驴肝肺,殷晴委屈地瘪上嘴,再不开口。 也就任由燕归一身是伤还淋个湿透。 哼,活该!病死也活该! 就没见过他这么不要命的人。 (十五)把衣服脱了 山洞外薄暮冥冥,风雨晦暝。 燕归动作娴熟地将鱼用短剑剖开,洗净血水,除尽内脏,以细长木棍横穿,在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前烤着,不一会儿便有一阵香味传来,勾得人腹中馋虫咕咕直响。 殷晴正借火光打开行囊,对着一本泛黄旧书,翻来看去。直至闻到这香喷喷气味,立马抬头,眼巴巴望着燕归:“好了吗?好了吗!” “我还以为你掉进书里,不打算吃了。”燕归挑眉看她,虽口上不饶人,却将先烤好的一条给她。 “不识好歹!我这是在看医书,想办法救你——”殷晴接过一闻,这条外焦里嫩的鱼落在数日未食荦腥的人眼底,无异于美味珍羞。 “——小心烫。”少年声音未落,就听… “啊呼啊呼!好烫!我的舌头呢,我感觉不到舌头了。”殷晴大口大口吐着气。 燕归将水壶给她,满目嫌弃:“真蠢。” 殷晴连忙咕噜几口下肚,用手作扇,在嘴前煽风,只差没吐出火来。 “你在看什么?”燕归那条也烤好了,但他并未着急吃,而是转头问她。 “《医经》,听闻昆仑百代前,也出过一名医者,说是与当时药谷谷主共称妙手神医,此书便是她所流传至今。”殷晴自豪道。 燕归一听,若有所思:“难怪你想去武林大会,药谷亦会派人前去。” 云南药谷,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医者名门,历代神医无数,皆出于此。 当今谷主乃是药老叶朗,亦是殷晴崇敬的江湖前辈之一,听闻琅琊洛家武林大会,药老也在武林盟主所邀之列,故尔殷晴百般想去。 若能得药老指点,醍醐灌顶、医术精进自不在话下。 “对,我想见药老!”殷晴目中向往,一双眼亮晶晶。 燕归难得不是冷言奚落,反而笑了半声:“也好。” “好什么?”殷晴疑惑。 燕归没理她,自顾自咬着鱼肉。 虽说一幅芝兰玉树少年养尊处优相,他吃起东西倒是大快朵颐,仰首饮水亦是不拘小节,有那么一两水未流入口中,反而顺着下巴滑落了下来。 滑入少年白皙的脖颈之间,淌过凸起的喉结之上,在消没于衣裳之下。 殷晴目光一灼,颇为不自然地眨几下眼。 燕归神思敏锐,意识到她的目光,扭头侧目,扬眉觑示,正见她在正盯着他看,也不知在看什么,他问声:“怎么?” 撞进他亮如星子的眼底,殷晴一下如芒在背,慌忙移开眼睛,不去看他。 她吱吱唔唔:“没…没什么。” 虽说殷晴立马转过脸去,但那耳尖微红,却落进少年眼底。见此,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笑意,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刚刚在看什么?” 殷晴一下羞恼:“都说了…没什么!” “真的吗?”少年凑近她,银铃一响,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奇特的馥郁清香。 “真的…”殷晴快要哭出。 “小骗子。”少年吃着鱼,一笑。 “你在偷偷看我。”他忽然笃定,问她:“是也不是?” 干嘛非要戳破说出来,少年话音一落,殷晴脸上绯红一片。 “是不是?”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殷晴不语,鼻尖沁出一滴汗。 少年来劲,非要问她,声线渐冷:“是吗?” “是是是!”被逼得一急,殷晴气鼓鼓:“我就是看你了,怎么——” 殷晴瞪圆眼,再回头,一下便撞击他含笑的双目之中,如流泻星光,日月在怀:“我早知道你会说是。” 殷晴愣了一下,面上烧红,转而气得狠狠瞪他一眼。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冷笑一声,说:“不怕我把你眼珠子给收了。” 哼,未来武功都捏在她手心,胆子大点怎么了? “我才不怕!” 少年又抬起下巴,露出自得一笑,洋洋洒洒,似春花落了满地,一弹她额心:“先容你放纵几天,等我拿你炼蛊,有你求饶的时候。” 殷晴目光落在医书上,也忍不住偏头一笑。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就是在虚张声势,说要拿她炼蛊,就是在吓唬她,和她师尊一样。 两人慢慢吃完鱼。 殷晴盯着医书,从行囊中拿出银针,替他把脉道:“你伤在中府穴,气虚不畅,毒血淤滞,如若不及时处理,你右手便如废人,不通内力。” 她越说,越是觉得下手之人的狠。 正如打蛇打叁寸,攻其握剑之手,其心可怖。 殷晴叮嘱:“在我施针之时,须你以内功相佐,护住心脉。” 燕归点头,在她准备之时,忽问:“你…是第几次施针?” “头一回给真人。” 燕归额头青筋鼓起,忍住想伸手掐死她的冲动,一时无话:“……” “你不要怕!我拿沙袋人偶练习过很多次!”殷晴笑意盈盈,慢慢取出针灸,双指夹住几根冒着森寒之气的银针,手上跃跃欲试。 正欲落针之际,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耳根红透,贝齿咬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先把衣服脱了——” 燕归将衣裳拉开,殷晴脸颊更是红了。 少年肌肤如玉,却是白玉有瑕,胸膛之上新旧伤痕交横错落。 殷晴指尖一颤:“你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燕归懒洋洋开口:“太多了,你说哪个?” 她盯着一处他心口之上,不足叁寸之距,那道自前胸横穿后背的伤,心底生寒:“那些旧的。” “以前与人打架…不小心就这样。”燕归垂下眼,胡乱开口。 骗人,区区打架怎么会留下那么重的贯穿伤? 这是要命还差不多。 见他不愿多说。 殷晴也没再开口,只默然咬牙,准备抬手施针。 ———— 加更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