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他其貌不扬》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节 ?  相公他其貌不扬 作者: 塞外客 文案: 哭包美娇娘x温润教书人 先婚后爱。 女主只是做梦梦到三年后被砍头!没有重生!没有上辈子!没有!! 施家眼高手低的庶出三小姐施乔儿做了个梦。 梦里她如愿嫁给了自己心悦的少年郎,结果婚后三年丈夫起兵造反,她跟着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梦醒之后她哭哭啼啼上了绣楼,无视楼下意气风发的心上人,闭着眼把绣球往远了抛,正巧砸中了小吃摊上正端着碗馄饨吸溜的教书先生…… 那人转过身的瞬间,她哭得好大声。 教书先生沈清河,身长玉立“其貌不扬”,家里还有位奄奄一息的老娘,算命的说他命里无桃花,他却出门吃个馄饨就捡了个娘子回家。 就是……娘子太爱哭。 吃饭哭,睡觉哭,他理她哭,他不理她她还是哭。 沈清河料定当日风大绣球没长眼,感情之事勉强不得,还娘子自由未尝不可。 直到他攥着起草好的和离书赶到老丈人家,亲眼目睹他那买馒头都要挑个俊的娘子哭哭啼啼跟二姐反驳:“我相公哪里不好看了!我相公全天下最好看!你觉得他不好看是你眼瞎!” 方知娘子心里也有他。 1.这是一个哭包娇气大小姐最后真香的故事,侧重女主的成长历程。 2.男主长相不是女主喜欢的款(但不丑,甚至还挺好看)文案二姐说男主不好看是为了气女主。 3.无狗血无虐身虐心,平平淡淡岁月静好。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乔儿、沈清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但不妨碍我真香! 立意: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第1章 噩梦 “时辰到!行刑——” 宽背大刀卷席雪花,寒光一闪,落到了女子柔嫩的脖颈上。 “不!不要!” 施乔儿在睡梦中挣扎,唇齿之间发出呜咽。 窗外天色漆黑,细雨滴答响。 紧靠窗口有张花梨木月牙桌,桌上奉着只八吉祥琉璃香炉,孔中冒出的袅袅香烟既清且直,香气蔓延至整个屋子,沁人心脾。 大丫鬟四喜匆忙掌灯,钻进床帏中摇着被梦魇所困的少女,神情担忧:“姑娘?姑娘?” 其余侍女也纷纷披衣起身,忙不迭围了过去。 碧纱帐中,少女约十五六岁的光景,身穿月牙色如意纹寝衣,面庞细嫩无暇,白中晕着淡粉,宛如一颗新鲜水灵的蜜桃。 就是不知梦到了什么,贝齿将红唇紧咬,眉宇间沁了一层薄汗。 四喜被唬住了神,眉头紧蹙,赶忙又轻轻唤两声:“姑娘?姑娘?” 少女这回醒了过来,一双原本灵动娇俏的杏子眼此刻蓄满了泪水,一把搂住四喜便哭:“四喜!我脖子没了!我的脖子被砍掉了!” 四喜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脖子在呢,姑娘别害怕,你只是做噩梦了。” 施乔儿抹着泪,一副芙蓉泣露的可怜可爱模样,被安慰了好半天才缓过心情。待将其余众人都遣出去,她愣着神,忽然一把抓住四喜的腕子道:“你说!九皇子会造反吗!” 冷不丁一句话,差点将四喜魂魄吓飞,连忙伸手掩住施乔儿樱唇,极力压低声音:“三姑娘!这话咱可不兴说!弄不好真要掉脑袋的!” 施乔儿抽泣着,心道:“掉脑袋的滋味,我已在梦中尝试过一次了。” 疼,真疼啊。 过往她以为最疼不过磕着绊着,从未想过砍头之痛会落到自己身上。 那种疼不是破点皮或青一块的疼,是你脖子上悬着一把冰冷的大刀,大刀寒气彻骨,不知道何时便会狠狠落下,眨眼功夫割破皮肉砍断骨骼,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的疼。 施乔儿紧了紧身上的寝衣,明明都要到仲夏时节了,她却感到异常的寒冷。 这个梦做得太过真实,她甚至都还记得头颅滚到地上,意识却未消失,睁着两只眼睛看向自己残躯的感受…… 四喜见施乔儿嘴唇仍在哆嗦,知晓主子还未从噩梦中抽离,便唤人斟了盏桂圆茶喂给她喝。 待小丫鬟出去,四喜不好问施乔儿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便劝慰她道:“姑娘以后再不要说那话了,梦只是梦,和现实都是反着来的。再者说,等到天亮您就要登绣楼了,等九皇子接到绣球,您二位就要正式议亲了。” 没想到施乔儿听到“议亲”二字,如同炸毛的猫儿一般一把将茶盏推开,身体蜷缩,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便哭:“不要再说了!我不嫁了!也不抛绣球了!谁爱嫁谁去嫁!” 梦中不光被斩首的感受太过真实,连行刑前那道阴柔的太监声音也分外真实—— “皇九子朱启,大逆不道欲图谋反,即日起贬为庶人,赐鸩酒一杯,同谋者一并斩首示众。” 那声音每次在父亲受赏赐时都能听到,是御前太监夏公公的特有动静,她算是从小听到大的。 只不过没想到最近一次听到,是梦中宣布自己将要被斩首。 四喜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以为是犯了癔症,忙派人去西屋请云姨娘。 云姨娘是三姑娘生母,性子略泼辣,别人家的侍妾进府前,要么是画舫歌姬,要么是花楼头牌。云姨娘不一样,她是杀猪的,且声名远扬。 或许原先也当过几天小家碧玉,不过爹死得早,家中又无兄弟倚仗,便褪下女儿妆改拎杀猪刀,女承父业成了京城远近闻名的“猪肉西施”,能和流氓对骂能把痞子追杀,性情即便进了国公府也没改过。 唯一的例外,是对女儿百依百顺。 不过再百依百顺也有个度,比如当施乔儿扑到云姨娘怀里,哭哭啼啼说自己不愿意再抛绣球招亲,更不愿意嫁给九皇子时—— 云姨娘第一反应是将女儿从自己怀中一推,正色道:“胡闹!” 施乔儿浑身一哆嗦,低头咬唇抽泣,不敢言语。 云姨娘柳眉一竖:“当初是你闹着我让我求你爹给你办绣球招亲的!还说九皇子同样对你有意,只不过他生母燕贵妃看不上你是个庶女罢了!如今怎么着?苞米穗子出倭瓜——转了性儿了?” 施乔儿眼里滚着泪珠子,打湿了胸前一片衣襟,抽抽噎噎胡乱找个理由道:“我就是觉得……我好像配不上他……” “早干嘛了!” 云姨娘真发起脾气来亲闺女也不留情,伸出手一件件跟女儿数:“你爹是跟礼部报了备了绣楼也找好了,日子更是紧紧挨在了跟前!一家老小就等着你天亮登楼选婿了!你现在说你不嫁了!你这不是把你爹的老脸往百官手掌心推,上赶着让人家打吗!” 施乔儿仍是哭,不敢提梦中分毫。 不仅是这梦做得大逆不道,传出去弄不好真会给国公府带来灾难,更因为如果仅仅是一个梦便放弃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大好姻缘……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而只有施乔儿自己知道,被砍头的滋味有多疼,身首异处的情景有多真。 见女儿只是哭不说话,云姨娘更是怒火中烧:“看来我和你爹平日里真是太惯着你了!” 镇国公无子,膝下只三个女儿,施乔儿排行老幺,是国公的老来女。 因是早产,打小身子便弱,又长得雪团儿一般,虽是个庶女,府中上下却都爱娇惯她。老国公尤甚,施乔儿三岁之前基本是在亲爹怀里长大的,乳母都没怎么近身过。 云姨娘气得在房中踱步:“你爹之前跟你说的那个状元郎!那个叫顾什么的来着!一手八股文写得那叫一漂亮!结果你又是嫌人家瘦又是嫌人家丑!你娘我就不明白了,画像上多白净清秀的一年轻人,人家哪儿就丑了!怎么你就一门心思扑那九皇子身上了!” 施乔儿头一回被数落得这么厉害,还涉及到她的眼光问题,“啊呜”一声哭更凶了。 这真不能怨她。 镇国公是个武将,她义兄是个武将,九皇子自幼习武,如今又任中郎将,归根究底也是个武将。 武将的共同特点——身板儿壮、皮肤黑、双目炯炯有神。 而国公府的门槛儿再高,施乔儿也毕竟是个庶女,各大家族以及宫中的花宴聚会,没有一次将请柬发到她手里过,大家小姐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儿八经的男人一共就见过这仨,乍一看白面书生,只觉得不顺眼。 可为了身家性命,也为了不连累镇国公府,施乔儿掀起眼皮,可怜兮兮望着娘亲道:“那我现在同意……还来得及么?” “晚了!”云姨娘一记狮吼,不仅把施乔儿再次成功吓哭,还把满屋侍女吓得身板抖三抖。 窗外雨声渐歇,云姨娘也不等丫鬟撑伞遮残雨,兀自气鼓鼓往外走,到院子里时停下脚步,转身指着众下人道:“都给我看结实她了!等天一亮!捆也得给我捆绣楼上去!” 施乔儿听见,身子一软瘫到了绣被上。 若她没记错,梦里的时间应该就在三年后,那时的她早已是朱启的九皇子妃,身为枕边人,她自然也包括在圣旨中“同谋者”的范围内。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她只知道九皇子是天上云,是她一个公府庶女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以正妃之位嫁进皇子府的人物,九皇子为什么要谋反?他身为陛下最宠爱的儿子,皇位对他来说不是唾手可得才对吗? 她理不清这其中的条条框框,只好暗自垂泪。 四喜望着三姑娘圆润漂亮的后脑勺,也替她无奈:“奴婢听外出采买的婆子说过,说是顾状元自从今年春日入朝,至今很是得陛下宠信,时常被召到宫中谈事。如今又是科举当道的年月,说他一句前途无量也不为过,姑娘当初要是考虑他,想来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施乔儿哭得心力交瘁,迷迷糊糊中又睡过去,临睡着前听到四喜最后的话,心中鄙夷道:“什么顾不顾的,就算重来一次,不中意便是不中意。” 也不晓得刚刚是谁哭哭啼啼的,说现在同意还来得及吗。 半个时辰后,雨彻底停下,东方天际逐渐翻出一抹鱼肚白,万物熹微朦胧,街上人迹稀少。 忽的,一匹黑马从朱红宫门中飞驰而出,马上有个朱袍乌纱的少年郎,少年郎眉头紧缩双唇紧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一人一马就这样沿着长安大街一直跑,路过了权贵云集的书院路,最终到了城北静谧安逸的乌衣巷。 哒哒马蹄声停在正中一户人家门口,朱袍少年利索下马,冲着正门一揖到底道:“学生顾放!求见老师!” 等了得有片刻,懒洋洋的一声“来了”从门里飘到门外,声线稚嫩清亮,像个孩子的。 随着门栓被拨开,门“嘎吱”一声也朝两边撇去,探出个黑黢黢的小脑袋瓜来。 青衣小童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模样,长得清清秀秀,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各在头顶扎成了一个结,状如羊角,是谓“总角之年”。 见是顾放,小童揉着惺忪的眼皮,神情随意道:“顾公子来得太早了,今日学堂休沐,先生昨夜里又翻查古籍直至丑时,这会子还没醒呢。” 顾放知道老师不喜急躁,便放缓了神情语气道:“不着急,我在门外慢慢等就是了,还请猴儿小兄弟替我留意一下,若老师醒来,务必告知我,我有重要问题相问。” 话音刚落,房中便有道声音浅浅传出:“进来吧。” 这声音舒缓清朗,又透着一股子慵懒气,听上去朦胧胧的,像眼下还未散开的薄雾。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节 顾放拂了下两袖,又理了理袍子,这才敛容屏气迈了进去。 入目是堵青灰影壁,无花纹无题字,只在前面栽了两丛修竹,竹子长势很好,修长挺拔,当下又沾了雨水,越发显得青翠欲滴。 再往里走,空旷偌大的宅院便尽收眼底,院中简洁如斯,两个水缸,两缸荷花,荷叶底下盖着簇小锦鲤,五彩斑斓的,听到脚步声,跃跃欲试地想往上跃。 天将亮不亮,雨雾将散未散。 烟雨朦胧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檐下卷帘缓缓掀起一个角。 未看到全身,只能瞥见一袭灰色直裰,肩上半披靛蓝袍子。再往上,便是有些苍白单薄的下巴,下颏清瘦,唇形精致。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折芙蓉》,戳专栏可见,欢迎小友收藏~(抱住吧唧一口) 第2章 先生 “先生,圣人有情吗?” 顾放朝着卷帘的方向一揖到底,问出了上面这个困扰他一夜的问题。 陛下惜才,昨日下朝以后留他在金殿大谈治国之道,一君一臣,从早到晚,直至夜深尚不觉疲乏。大凉朝独尊儒术,顾放乃孔子私淑弟子,面对提问自然对答如流。 直到那龙椅上的人打了个哈欠,在鎏金玉臂龙头灯下半眯了眼睛,问道:“顾爱卿,你说这圣人,有情吗?” 孔子主张以“仁爱”治国,仁与爱,本就是集情于一身的两个字,顾放大可以掷地有声地回答一句:“有。” 但顾放却愣住了。 因为他不知这句“圣人”是单指孔圣人还是包含其他学派的圣人在内。他虽入朝不久,但也能窥见朝廷内部以儒为表以法为本的影子,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好在陛下不久便歇下了,并不急着要他的回答。 但顾放就是想解开这个疙瘩。 荷花被雨打了一夜,花瓣落了好几片,小舟似的浮在水面上,唯有香气不散。 因沈清河是从睡梦中出来的,此刻头发黑绸似的披在脑后,脑子也算不得多清醒,整体没了平日那股子庄重老成劲儿,反而添了些少年散漫气。 他走到水缸旁边,指尖拨了拨里面白/粉相映的瓣子,似在心疼,眼睛一抬,望向猴儿。 猴儿手往腰上一架,理直气壮道:“我昨夜给它们撑了伞的!只不过风大给吹到别处了而已!虽前几次你交待我我忘了,但我昨夜真的撑了!” 沈清河嘴角噙笑,点点头不置可否。 猴儿见他将信不信,一气之下把在墙根磨爪子的大肥猫抱了来,怒不可竭道:“不信你问太极!它可以为我作证!” 沈清河没同他较真儿,而是看向顾放,一伸手指,指向猴儿手里的肥猫:“我若让你去摸一下它,你说它挠是不挠你?” 音色温润如玉,又似山间清泉清朗悦耳。 顾放瞧了眼猴儿怀中正呲牙咧嘴的阴阳脸大花猫,吞了下喉咙,头在行礼的动作上又往下低了低:“学生不知。” 沈清河伸手拖住顾放的胳膊,将人扶起,说:“你不知道猫挠不挠你,因为你不是猫。你不知道圣人有没有情,因为你不是圣人。” 见顾放仍一脸迷茫,沈清河徐徐道:“与其纠结圣人有没有情,不如去思索问你话的人,想不想让圣人有情。” 汉人王朝覆灭以后中原大地被蛮族统治约一百余年,当今陛下出身草莽,乃为三十个人就敢起义,三千人便将蛮族打回老家的乱世枭雄。 枭雄一般都狠,这位更是狠人中的祖师爷,关键不仅当皇帝之前狠,当皇帝后更狠,为了坐稳位子,开国六功勋直接砍死五个,外戚干政就废皇后,太子谋反就杀太子。 这么个人,问你圣人有没有情,你该怎么回答? 顾放双眼一亮,立刻作揖:“多谢先生指点。” 送走顾放,猴儿挠着后脑勺嘀咕:“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先生教顾公子怎么说人爱听的,不就是教他怎么进奉谗言吗!” 沈清河用手指关节敲了下猴儿的头:“学会个词就乱用,保命手段而已,谁能一句话教出个奸臣。” 猴儿“噢”了一声,揉着脑袋瓜给太极拿小鱼干去了。 太极是沈清河捡的猫,因为脸上的毛一半黑一半白,所以被取名叫太极。猴儿也是沈清河捡来的小孩,因为被捡到时缩在襁褓里瘦得像只猴,所以叫猴儿。 到这里可以看出来,这教书的虽然有点文化,但取名很是随意。 沈清河回房洗脸,隔着窗子问:“老夫人昨夜还咳吗?” 猴儿:“听王妈说前半夜咳得厉害些,后半夜就不咳了。” 沈清河又问:“可有说今早想吃什么?” 猴儿眼珠子滴溜一转,扬声道:“张记小馄饨!” 沈清河擦着脸都没忍住嗤笑一声。 老夫人不碰荤腥好多年,哪是她老人家想吃了,分明是这顽童想吃了。 也罢,正在长个子的时候,该开一回小灶。 张记的摊位摆在繁华的长安大街,与乌衣巷相隔甚远,这时候溜达着过去,应该正赶上人多。 可沈清河没想到人会这么多。 日上三竿,长安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出来凑热闹,且目标一致,齐齐围在京中最大的绣楼——祥鸳楼下,个个伸着脖子往楼上瞧,若非有官差拦着,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不可。 馄饨摊占了个天时地利,正好摆在了绣楼对面,一早上生意好得教人眼热,摊主下馄饨捞馄饨的动作就没停过。 皮薄馅美的馄饨往碗里一倒,再浇上勺热面汤,摊主吆喝:“两碗好了!” 沈清河过去端,端前彬彬有礼道:“有劳。” 摊主一听声音耳熟,抬头见是沈清河,咧嘴笑道:“沈先生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了,难不成跟他们似的,也想碰运气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儿?” 沈清河闻言一愣,扭头望了眼街对面张灯结彩的文鸳楼,找到了街上拥挤的原因。 摊主见他如此反应,便知他还不知情,忙里偷闲解释了句:“镇国公家的三小姐正抛绣球选婿呢!” 沈清河点了下头:“原是如此。”端着馄饨便回到桌上了。 猴儿许久没在外面吃,看见馄饨比见了爹亲,舀起一个便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结果烫得嗷嗷叫,眼泪都飞了出来。 “慢慢吃,今日又不急着去学堂。”沈清河说了一句。 猴儿便不敢再心急了,耐着性子等馄饨变凉,过程中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忽然问沈清河:“先生,施三小姐长得好看吗?” 沈清河:“不知,好看与否都是与你我无关的。” 过了会儿,猴儿又问:“先生,娶了施三小姐就能飞黄腾达吗?” 沈清河:“想要飞黄腾达不如去考取功名。” 猴儿:“那你怎么不去考取功名?” 沈清河:“不喜欢。” 猴儿瘪了嘴,觉得跟先生聊天特没意思。 怪不得算命的说他命里无桃花,有也被他自己掰折了。 人群七嘴八舌,施家老三一次相没亮过,有关她容貌的描述却衍生出了不少个种类。 “不都说女儿随爹吗!镇国公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生出的女儿自然也与他一个模子!” “滚滚滚!三姑娘的娘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找不着的美人!再不济也该是个清秀佳人才对!” “三姑娘上头的两个姐姐长相皆是不俗,硬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这脾气……可是真说不准了。” 毕竟镇国公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躁易怒,生下老三的那位姨娘更是位手拿杀猪刀脚踹小无赖的奇女子,无论是遗传这二人中的哪一个,施三娘应该都是个泼辣霸王花。 与此同时,绣楼之上。 “霸王花”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泪珠子还在不断往下掉,脸上的胭脂抹了花花了抹。 四喜欲哭无泪,用帕子包住冰块给施乔儿轻轻敷眼,焦急道:“姑娘啊,奴婢都要跪下来求您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您可不能顶着一张花脸出去啊!” 不过平心而论,施乔儿即便哭成这样也还是美的,甚至比平日里更添了些我见犹怜的美感,像只柔嫩脆弱的芍药骨朵。 不说还好,一说施乔儿眼红得更厉害了,长睫上的泪珠摇摇欲坠,袖下柔夷将帕子绞成一团,声音无比委屈:“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九皇子啊。” 话音刚落,守在前面的小丫鬟小跑而来:“姑娘!九皇子已经到了!” 施乔儿“哇”一声哭出来。 四喜也由不得她了,毕竟身为管事丫鬟,主子出错受罚的可是自己。便招来众侍女,特命两人专门给施乔儿敷眼擦泪,剩下人手脚利索地上妆揩胭脂。 衣裳头发早已提前换好盘好,下身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上身乳云纱对襟衣衫,头梳垂挂髻,髻别赤金簪。 因还只是未出阁的少女,便在鬓角脑后留了些头发,配上出水芙蓉般的容貌,越发显得飘逸出尘。 四喜端详着镜中的美娇娘,哪怕从小到大看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由屏气凝神。 难怪九皇子能违背母命强行娶一个庶女过门,都是有原因的。 “姑娘,哭是没有用的,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啊,你若早想开那些,何必有今天这一遭。”四喜叹息。 不想施乔儿却在这时止住了泪,吸了吸鼻子说:“我渴了,给我端碗茶来。” 哭包从天黑哭到天亮,早饭也闹着没吃,到现在水米未进呢。 四喜大喜,以为她想开了,忙令人斟来一杯茉莉桂花茶,温温热热的,正好下口。 施乔儿喝了两口,嫌头上的珍珠步摇碍事,拔下来扔一边儿去了。 四喜哭笑不得,捡起来收着了,打算等她喝完再给她戴上。 施乔儿小口啜着茶汤,长睫轻颤,像只受惊的蝴蝶在抖动翅膀。 她心想:“其实四喜说得对,哭是没有用的,即便我哭得再厉害,只要朱启接了绣球,我就必须得嫁给他。” 梦中被砍头的画面卷土重来,施乔儿不禁蹙紧了眉头。 心说:“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第3章 绣球 四喜觉得主子哭了那么久肯定饿了,便命小丫鬟将从府里带来的吃食端出来。 吃的有玫瑰酥、如意糕、水晶福袋、茯苓饼等。喝的有碧粳粥、乳鸽汤,因天气炎热令人胃口不佳,小厨房还特地加了碗青梅羹,饭前开胃,饭后消食。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节 四喜特地把青梅羹捧给施乔儿:“姑娘尝尝这个,小厨房新来的厨子琢磨出来的,说是酸甜口的,夏天喝最好不过。” 施乔儿瞥了眼,见颜色怪鲜亮,便伸出手指拈起白瓷勺舀了半勺,手上肤色之白嫩,竟与白瓷不相上下,指端用力时透着些许的粉。 青梅羹一入口,施乔儿不由蹙了眉头,把勺子“叮当”扔回碗里:“齁得慌,蜂蜜放得多了,梅子煮久了,清香都没了,光剩下股子苦涩气。” 施乔儿在吃食上从小就挑,倒不是非得吃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她味觉比常人稍敏感些,咸了淡了甜了腻了,一口便能尝出高低来。 四喜一听,忙将青梅羹放下:“那咱们就不吃它了。”继而端起那盘还冒着热气儿的水晶福袋,“这个可是您素日里爱吃的,快趁热吃上一个。” 所谓“爱吃”,恐怕也不过是多咬了两口,这“水晶福袋”外面是糯米皮,里面是鲜虾肉,施乔儿能吃两个便是顶天了,多了便要喊腻。 经四喜一劝,施乔儿觉得自己也确实有点饿了,便用玛瑙箸夹起一只福袋咬了半口。 不料这回眉头皱得比刚才吃青梅羹还要狠,小脸都皱成了苦瓜,不仅把没吃完的放下,还把嘴里的吐出来说:“这个虾肉有股子怪味!” 四喜吓了一跳,低头闻了闻虽没闻出什么邪味,但见主子这个反应,便肯定虾不是今天现捕捞的。 便连忙端来清茶给施乔儿漱口,还让她张嘴,检查有没有咽下去。 检查完,四喜拍着心口后怕道:“阿弥陀佛啊,奴婢回去就把小厨房的人全部收拾一遍,入口的东西弄不干净可是要闹肚子的!” 不想“闹肚子”这三个字却是提醒到了施乔儿,她秀眉一展,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紧接又皱紧眉毛,捂着肚子便哭:“肚子疼!我肚子疼!我抛不成绣球了!” 这一声嚎把整个绣楼的婆子丫鬟都给吓着了,眼看香炉上最后一截香也要燃尽,四喜急得手足无措,一把抓住同样手足无措的嬷嬷:“这怎么办啊!要不……跑快点,回府上告知云姨娘?” 嬷嬷也是没什么主见的,只管照做。 施乔儿却在这时一伸手:“别!别去跟我娘说!你们去找我爹,就说我……我身体不适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今日这绣球抛不得!总之!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见四喜点头如捣蒜,施乔儿正在心里窃喜。 紧接着便听到了自己亲娘的声音—— “怎么着?哪条大律上写了肚子疼不能找亲娘?” 云姨娘迈着莲步款款而来,样子端庄,脚下木梯却被她踩得嘎吱作响,身后跟着大群丫鬟婆子,其中还夹着在镇国府忙碌了小半辈子的府医老张。 众丫鬟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忙福身行礼。 云姨娘一甩袖子:“行了,都下去吧,好好个姑娘被你们伺候的肚子疼,等会儿我挨个儿问责。” 施乔儿被自己亲娘迎面而来的一记眼刀吓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哼唧道:“娘亲,我肚子真的疼。” 云姨娘坐到正中贵妃榻上,笑了一声:“我又没说你假的疼,有病就得治不是?” 说着朝府医使了个眼神:“施针吧。” 施乔儿身子一抖:“施针?施什么针?” 从小到大她最怕大夫手里的针了!药那么难喝,她宁愿一天喝三顿都不愿意挨一下针! 云姨娘接过婆子递的茶,拈起茶盖,慢条细理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自然是治病的针了,你不是肚子疼吗,那就让你张叔在你止疼的穴位上扎上几扎,如此便不疼了。” 到底知女莫若母,施乔儿从小到大虽然又软又乖,但云水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鬼主意可多着呢,撒娇要是没用,就会想别的法子了。 不过傻也是真的傻,小时候不想读书就装肚子疼,长大了不想扔绣球还是装肚子疼。 就不知道换点花样儿。 老张听从吩咐,出来时特地带的最长的银针,足有成年男子的一只手掌长,从针包取出时,寒光从针头闪到针尖。 施乔儿光看着都要魂飞魄散了。 云姨娘呷了口茶,淡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扎完就好了,到时候再抛绣球也不晚。” 施乔儿万念俱灰,合着挨完扎该抛还是得抛! 老张捏着银针一步步走到施乔儿跟前,和蔼道:“来,姑娘,把手伸出来。” 施乔儿“腾”一下坐起来,眼泪一抹小脸一绷:“我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也在这时歪倒成灰,霎时间绣楼内外仙乐萦绕,如若天上瑶宫。 楼下百姓翘首以盼,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国公府三小姐真容。 不过心情显然都没有开始时欢乐。 因为绣楼下,已经围了里外三层的禁卫军。 好不容易等到馄饨能下口,猴儿一边往嘴里扒,一边站在凳子上看绣楼下那位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狐疑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一来就把整个路中央都给封住了?” 人多得没地方去,又不想错过热闹,便纷纷往路两边挤,主仆二人吃个馄饨都不得安生。 沈清河当时正给一名抱孩子的妇人让座,没留意猴儿说的话。 好在摊主健谈,耐着性子跟猴儿解释:“傻孩子,你看这阵仗,除了龙子龙孙,整个京城还有哪家权贵敢用禁卫军?我告诉你啊,那里面的就是咱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儿子——九皇子朱启!” 后面两个字摊主是极力压低声音说的,不过猴儿还是听清了。 小孩一边大嚼馄饨,一边继续伸着脖子瞧:“这个我知道,我听人讲过,九皇子的母亲是燕贵妃,燕贵妃是陛下的宠妃,长得美极了,但不是咱们汉人。” 这时沈清河从后面敲了下他的头:“食不言。” 猴儿知是先生嫌他多嘴,摸着脑袋:“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 燕贵妃是楼兰国的公主,二十年前蛮人战败,楼兰国的老国王怕那群蛮人转过头把自己国家收拾了,便马不蹄停地把自己最美的女儿作为贡品上供□□,以两国联姻来获得大凉庇护。 谁也没想到区区一和亲公主,会有朝一日获得今日荣宠。 沈清河声音略沉下来:“再多嘴,回去把尚书从头到尾抄一遍。” 猴儿头皮一麻,立马叫饶:“我错了先生!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不说!不然我就是小狗!” 就在这时,喧闹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猴儿扭头一看,手里装馄饨的碗差点没端稳砸下去。 他目不转睛望着绣楼上的少女,只感觉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手里的馄饨没了香气,连他自己是谁在哪都忘了。 嘴一张,情不自禁感叹:“天呐,她真的是人吗?我怎么感觉画上的神仙飘下来了一样,先生你快看看!该不是我出幻觉了吧!真的有人长成这样!” 沈清河把坐的地方让了出去,此刻便只好站着吃馄饨,他从不喜欢杂乱的地方,眼下只想早吃完早回去,哪里有心情扭头欣赏绣楼上的美娇娘。 而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施乔儿,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她是被她娘一把推出来的,现在整个人犹如钉死在脚下的琉璃砖上一般,神情呆滞一动不动,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施乔儿不怪娘亲,毕竟往日里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抛上今天这个绣球,若是就此作罢,整个镇国公府都会成为京城的茶余闲谈。 可她真的没准备好。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在国公府的小天地里待了十六年,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一眼来的多。 不过多归多,绣楼下的布局却很巧妙,从外看人头乌泱泱的,但其实真正站在绣楼底下的,只有九皇子一人而已。 镇国公那么反对闺女喜欢九皇子,可为了让女儿嫁给心上人,也是真的煞费苦心了。 施乔儿忽然很想哭。 可一低头看见朱启那张脸,她不想哭了,她想一头撞死。 剑眉星目,龙章凤姿,因为身有异域血统的缘故,朱启的五官生来便比常人深邃,双眼皮的折痕直扫进鬓角里,身量挺拔高大,俊美而不失威仪。 这真真切切是她的心上人。 但昨晚的梦也是真真切切的吓人。 可能是施乔儿的表情太明显,马上的朱启也察觉到了,但他只以为她是紧张,四目相对时,还对着施乔儿微笑了下,仿佛在安抚。 施乔儿抖得更厉害了。 在这一瞬间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和朱启说,想再叫他一声“表哥”,想跟他说她现在真的很不安很害怕,但时间不等人,她喘口气的功夫,四喜就已经将绣球端到她眼前了。 绣面上的连理枝和比翼鸟,是她熬了好多夜晚才绣完的,喜欢的不得了,甚至想回头再拆下来留着当盖头用,现在,她没心情再去幻想那些了。 一闭眼,就是大刀落下时的疼。 四喜见施乔儿迟迟不拿球,小声提醒:“姑娘?姑娘?” 施乔儿猛地睁开眼,梦里的画面依旧挥之不去,她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哆嗦着伸手从案盘上取了绣球。 一边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命运。 施乔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力气逐渐加重,指甲深陷进了绣球里,正打算一咬牙抛给朱启,低头一看,手里原本代表喜庆的大红色绣球,此刻竟成了被鲜血浸透的绣球,和她梦里溅到雪地上的血一模一样! 施乔儿汗毛一竖,在把绣球抛出去的瞬间倏然加大力度。 万众瞩目下,一道大红色的抛物线从绣楼上飞出,飞过九皇子,飞过禁卫军,正中绣楼对面的馄饨摊。 “嘭”一声,沈清河脸埋馄饨碗里去了。 第4章 重抛 周围先是响起下意识的起哄声,起哄声完了,便是谜一般的寂静,寂静完了,便是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 施家三姑娘的绣球抛出去了,砸中的不是天潢贵胄九皇子,是个穷酸且普通的教书先生,就离谱。 而沈清河还全然不知自己即将会面临什么,原本芝兰玉树一个人,经馄饨汤那么一浸,再顶着满面油光那么一转头,恰好对上绣楼上那双含泪美目。 此时刚刚雨过天晴,太阳崭露头角,光线刺破云层,直直打在绣楼的琉璃站台上。 台上少女的发丝发着光,随风扬在脸庞上。一眼望去,乌发雪肤,芙蓉泣露,满头珠翠未能掩盖其半分娇润,一身华服未能盖住其丝毫温软。犹如受细雨风吹的娇小花苞,颤颤巍巍,我见犹怜。 沈清河一时恍惚,目光看着这女子,竟想到自己院中粉嫩菡萏。 他赶忙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狼藉,克制住心里的悸动,问猴儿:“吃完了吗?” 猴儿早在沈清河被绣球砸中时便丢了魂魄,嘴里的馄饨光含着忘了嚼,经此一问,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把馄饨一吐跳下凳子,晃着沈清河的身子兴奋道:“先生!你被绣球砸中了!你被绣球砸中了!” 沈清河:“啊?” 旁边不知是谁把绣球捡来塞他怀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不怀好意地起哄道:“乌衣巷沈先生被施家绣球砸中啦!沈家要飞黄腾达啦!” 而在琉璃台上,施乔儿早“哇”一声哭了出来。 “救命!这人怎么长得那么丑!” 施乔儿遭丫鬟扶着回到楼中,边哭边给四喜描述:“他脸白得像抹了面粉一样,还好多油,好多好多油,就像我今天吃的水晶福袋一样油!我要死了!我胃里好难受,我往后都不要见人了,我也再不要吃水晶福袋了!你们快去让我爹过来,我要我爹把他吓跑呜呜呜!” 同时,镇国公府中。 老国公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便往外吼上一句:“消息呢!人呢!”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节 守在门外的小厮便不得不抖着身子上前应声:“回主君的话,时辰太早了,那边消……消息还没来呢……” 老国公脸红脖子粗,想跺脚都跺不利索,强压着脾气一甩袖:“继续盯着!” 云姨娘在太师椅上嗑着瓜子,坐没坐相翘个二郎腿,瞧着面前那独眼瘸子,轻飘飘道:“急什么呀,你看你这瘸腿瞎眼的,再晃悠晃悠,撞柱子上算了。” 老国公一听,暴脾气瞬间上来了,眼睛一瞪大嚷道:“瘸腿怎么了!我这腿瘸是为陛下瘸的!一只眼睛瞎也是为陛下瞎的!就算撞柱子上,老子乐意!” 说完差点真撞柱子上。 云姨娘噗嗤一笑,拍拍手里的瓜子壳,上前搀扶自己的老冤家,心平气和道:“行了,着急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亲自过去。光天化日的,你要是真能腆着你这张老脸过去给闺女站场,齐王那个老东西能把自己的大牙笑掉,第二天皇城底下的耗子都能知晓。” 听到自己老对头的名号,施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气儿都比刚才喘得顺了。 掀起眼皮白了云水烟一眼,哼了一声道:“好意思说呢,闺女是我一个人的闺女?要我说你这个当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人过去都过去了,不等着绣球抛完,你这么着急跑回来干什么?家里头有你的魂呐?” 云水烟瞬间撒手,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可不是吗,我不害怕我回来晚了,我那瞎眼瘸腿的魂撞柱子上吗!再说我待在那儿干嘛?我把她逼上琉璃台不就完事儿了吗,我还得眼睁睁瞧着她把那破球丢给朱启啊!” 施虎赶紧拿手捂住了云水烟的嘴,眼睛警惕的扫了外面一圈,回过脸道:“我的娘哎!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九皇子的名讳你都敢喊!你这女人到底是有多鲁莽?你非要害死我你才甘心?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发卖了你!” 云水烟把嘴上的手一扯,不由分说开口大嚷:“发卖?您老儿打算怎么发卖我啊?您想清楚了,我可是良籍女子,是当初咱们家太太——大凉朝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子,亲自上我家里提亲,亲自带我到衙门里头过了明路,三书六礼一样不少,正儿八经把我抬到你施家来的!还你发卖我,你有本事让太太发卖我去!你去你去!” 吵是吵不过,理也不占理,老施息鼓偃旗,一点点往后退道:“你……你,好哇,我好男不跟女斗,我让着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云水烟轻哼一声,小声道:“嘁,还让着,这些年你哪回吵过我了。” 可惜施国公眼虽瞎耳朵却不聋,一听立刻又来火:“哎!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这时外面小厮跑来高呼:“砸中了!砸中了!三姑娘的绣球砸中了!” 两人立刻消停下来,一个回去继续嗑没嗑完的瓜子,一个高兴了有一个眨眼的时候,接着在房中踱起了步。 施虎抓耳挠腮:“唉呀,这皇家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哟,偏偏这婆婆还是燕贵妃,闺女以后有罪受了,愁,真是愁。” 说着看到小厮躬着腰一脸支支吾吾,便道:“你话带到了你就下去啊,杵在这儿干嘛呢,还满脸欲言又止的,赏钱今晚才发呢,先下去歇着。” 哪料小厮双膝一抖跪了下去,一脸死了老娘的表情,哆哆嗦嗦道:“您听小的把话说完——三姑娘的绣球是砸中了,但是砸中的,不……不是九皇子啊!” 云水烟一口茶喷出来,施虎一个趔趄跪了下去。 “砸……砸中谁了?” 倒霉老国公颤颤巍巍问。 “一……一个教书的……” 施虎打了下云水烟想要搀扶的手:“你等等,我感觉后边还有消息让我想跪。” “九皇子现在在哪?” “在门外,正好要求见您呢。” 施虎一巴掌打到了自己额头上,老脸尽是沧桑。 在等九皇子来的时间里,老施还在掰着手指头安慰云水烟:“别慌慌,其实咱这个事儿也挺好解决,毕竟……毕竟她那个绣球她砸到圈外去了啊,这根本就不作数啊你说是不是,这多简单一个事儿。只要咱给九皇子解释清楚了,再塞给那臭教书的一笔钱,让他把嘴给闭严实,然后再抛上一回绣球,砸中九皇子,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堪称完美。” 云水烟盯着老头子盯了片刻,眨了下眼道:“你的老脸能丢第二次,闺女的行吗?” 很好,施虎被问住了。 堂堂国公府三小姐,在那么多百姓面前露了脸,露一次不算完再露一次,施虎都害怕列祖列宗半夜找他谈话。 “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给她抛绣球,”施虎的巴掌再次落到额头上,痛心疾首道,“惯的,都是惯的。” 云水烟:“谁惯的?” “你惯的。” “再说一遍。” “我惯的。” 说话间,九皇子已到。 施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强撑出一副笑脸作揖道:“老夫恭迎九皇子大驾。” 云水烟行完礼自觉退下,临走拍了拍老国公的后肩以做安慰。 朱启步伐生风,大步进门却并未搀扶,只客气道:“姑父客气了,你我之间何需多礼。” 这年轻人依旧俊美非凡如往昔,只是眼中有些浓到化不开的郁色,连咬字都比平日重了几分。 来到,直接坐上主座:“祥鸳楼的事情想必姑父也已经听说了,侄儿也就开门见山——” 朱启抬眼,眼神锐利如冰刃:“三妹这绣球,需得重抛一次。” 施虎并未落座,一直以行礼的姿势站着。 听完朱启的话,渐渐沉下脸,思考良久,给了干脆利落的一个字:“难。” 朱启眉头略缩,嘴角勾起抹冷笑:“姑父何出此言?” 施虎沉下心道:“有道是好女不喝两家茶。同样,世上哪位清白女儿家能抛两回绣球?乔儿今年不过十六,我实在是不想她,成为京城中每户人家的笑话。还望九皇子见谅。” “难道今日我就不是京城中人的笑话吗!” 朱启一时怒极,挥手将满案茶具横扫在地。 接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闭眼调整了下吐息道:“今日风大,我能理解三妹的苦衷,也相信那绝非她本意。所以我愿意去求我母妃,给她,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完睁眼,目光直直刺向施虎:“姑父不会让侄儿等太久的,对吗?” 说完,未等施虎回应,起身大步离开。 施虎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外面天色都开始有些发暗了,方满面愁容转身走到檐下,抬手招来小厮问道:“那个人呢?” 小厮:“回主君,九皇子早已回宫去了。” 施虎两眼一闭叹了口重气,睁开眼扶着柱子对着小厮踹了好几脚,气得直咬牙:“九皇子!就知道九皇子!我没问他!我问的是那个臭教书的!听懂了吗!” 小厮嗷嗷求饶:“听懂了!听懂了!小的听懂了!” 施虎收脚:“去,把那个人给我带来。” 小厮挠着头一脸为难:“可是……那姓沈的已经回家去了。” 施虎先是心不在焉“哦”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瞪眼道:“你说什么?回家?那臭教书的,接了我国公府小姐的绣球,然后,没事儿人似的……回家去了?” 小厮颤颤点头。 施虎表情凝固片刻,接着照人耳朵来了记虎啸:“那就去他家里!把他给我!弄过来!” 第5章 见家长 戌时二刻,乌衣巷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就寝,唯有沈家书房的烛火还燃着。 猴儿蹲地上掷牛骨头玩,不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向上看道:“先生,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快歇着吧,明日还要去学堂呢。” 老木书案上,简牍如山,豆大的烛火来回跳跃,照亮了沈清河清俊专注的容颜,以及笔下一行行端正飘逸的字迹。 “我还不困,你先去睡吧。” 猴儿就知道先生会这样说,懒洋洋站起来往外走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翻那么多古籍,还要费劲吧啦的挑挑拣拣,最后只把上面一小句话收集下来,这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嘛,有那个时间去多睡会觉不好吗?” 沈清河无奈地笑,娓娓道:“自从中原被蛮人统治,过往许多珍贵典籍,销毁的销毁,失踪的失踪,直到现在,连尚书都仅有一半得以保留。不少所谓的正统史书,连汉武帝的名字都能写错,若任由这般流传下去,等到了后人手里,将会得到怎样一段面目全非的历史?这是很荒唐的。” 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应,抬头一看,顽童早不知去向。 沈清河张开双臂舒展了下双臂,头往后靠着,短暂地闭目养神。 清风自窗口吹来,带来院中荷花香。 沈清河不知怎么,脑海中一下子出现施三小姐的面容。 他立刻睁开眼睛,对自己颇有些懊恼地捏了捏眉心,坐直身子,提笔准备继续。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动作十分有力,似乎有要事上门。 同时,国公府中,施虎正在磨刀。 场面之粗犷,把秀才出身的管家老许吓得够呛。 “我跟你说,”施虎一条膀子光在个外面,双手扶着大刀吭哧吭哧在磨刀石上来回推,“只要那姓沈的来了,我就一刀照他天灵盖儿劈上去,然后对外说他暴毙。百姓一看,哎呀这可不是人家国公府想喝两家茶,是第一家他没那个福气嘛!撑不到那个时候!” 管家哆哆嗦嗦凑过去,伸着个脑袋贴心道:“主子,咱这叫残害良民。按照大凉律法,得全家流放。” 施虎抡起刀往地上一摔:“谁敢流放老子!” 管家赶紧上前拍胸口:“唉呀!小的这不也是随口一说吗!这是在劝您,无论怎么着,咱不能杀人不是!” 施虎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恨得鼻子喷气两眼乱瞟道:“教书的,臭教书的,肯定是那种四五老十一脸褶子,活了半辈子满嘴狗屁道理又连个功名混不上,我何止想杀人,我简直都想——” 话未说完,目光落到厅外一位风光霁月的年轻人身上。 沈清河早洗干净了脸,面上没了白日的满面油光,此刻清清爽爽,温文尔雅站在那里,宛若一朵出水小白莲。 施虎眼前一亮,火气不觉消下大半,直接绕过小厮走过去悠悠道:“不知这位是……” “沈先生,乌衣巷的那个。”小厮提醒。 沈清河顺势行礼作揖:“在下沈涧,字清河,见过施国公。” 施虎过去一比,发现这小子低着头都比自己高半头,顿时眉开眼笑还顺手把自己光着的膀子装到袖子里,咧嘴道:“客气了客气了,沈先生用过饭了吗?喝酒不喝酒?” 沈清河愣了一下,礼貌笑道:“天色已晚,在下不饮酒,望国公见谅。” “不喝酒好,不喝酒好。”施虎乐呵呵念叨着,扭头朝外嚷了一嗓子,“备桌好菜!来坛好酒!” 沈清河:“……” 饭桌上,沈清河以茶代酒饮过三杯,看着外面的天色,主动道:“白日绣球还请国公莫要烦恼,沈某虽一介教书匠,却也知绣球过界,不算因缘——” 哪知施虎立马打断,摆着手说:“哎,这个绣球不绣球的回头再说,敢问沈先生家中人员几口?” 沈清河不知这老人家到底是何用意,但也不好回避,便仔细回答:“家父于我年少早亡,如今唯有老母侍奉,加上伴读的小童和煮饭的婆姨,堪堪四口。” 施虎“嘶”了一声气:“这么少?” 心中却想:“四口好啊!人少!嫁过去不容易被欺负啊!” 接着又问:“令尊过去于何处高就?乌衣巷地段虽远,价可不低。” 沈清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道:“家父年轻时,乃一普通商贩。”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节 施虎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又抿了口酒。 如果当爹的是商贩后来又家道中落,那这年轻人有大宅而无余粮,有才华而不谋科举,便都能说得通了。 沈清河品着镇国公的神色,微微垂眸:“国公放心,沈某自知身份卑微,故而从开始便未存攀附之心,还请国公为三小姐另择一良婿,往后举案齐眉、莫负韶华。” 施虎立马皱眉,顶着张喝得通红的老脸道:“卑微?哪里卑微了?我以前还是给蛮人养马的呢,要不是去参军,估计早饿死在马棚里了。” 沈清河抬眼,眼中有些惶恐:“国公,您醉了。” 施虎打了个酒嗝,头往沈清河歪了歪道:“醉不醉的反正人活着就行,我也正好借着醉劲儿和小沈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打我三闺女落地起,我就没想过要她去谋什么大富大贵。女子,不是往高处嫁就一定好,嫁的再好,人家家里头不把你当人看,使唤你跟使唤个丫鬟似的,有什么用?爹娘把你养这么大,把你送过去,是要你受罪的?” “我家三姐儿,是我最后一个娃娃了。她性子乖软,又娇气,需得是永远被人疼的那个。不能受委屈,不能受气,得找个知冷热又品行端正的如意郎君,揣手心里好好的护着,一生不经风雨,如此这般,才算是圆了我的心愿。” 沈清河隐约有些听懂了施虎的意思,但不敢相信,便拱手:“在下愚笨,未能解其意,望国公明示。” 施虎摔下酒杯,一把攥住沈清河的手,瞪大了自己的独眼道:“好!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子今天就抗上掉脑袋的风险问你一句,你小子,愿不愿意娶我家三姑娘!” 只要愿意,只要肯点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旁人奋斗一生方能一只脚迈进去的青云路,他沈清河可以直接在终点出现。 美娇娘、青骢马,凡夫俗子的一生所求,皆可在一夜获得。 而面对此等诱惑,沈清河却抽回手,起身对着施虎正正经经揖了一礼,沉声道:“沈某恕难从命。” …… “我才不要嫁!” 施乔儿破天荒砸了回东西。 琉璃盏四分五裂摊在地上,坚强的闪耀着流光,仿佛在表示——虽然我碎了,但是我很贵。 云姨娘也不惯着,拍了下桌子猛地起身:“那你想怎么着?九皇子不嫁,这教书的你也不嫁,你是想让我和你爹都去死你才甘心是吗!” 施乔儿的泪哗啦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抽抽道:“我错了娘……我……我就是觉得,那个人实在太丑了,你要我整天面对着那样一张满面油光的脸,我会吃不下饭的。” 云姨娘大吼一声:“那就饿着!节食!” 施乔儿哭得更厉害了。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云姨娘愁得满头疙瘩,在房里走来走去道,“九皇子本来就不是你的良配,又出了这桩子事,即便你二人真能在一起,他日后会怎么看你?燕贵妃又会怎么看你?满城权贵又怎么看待你两位姐姐?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捋过吗你!” 施乔儿真没捋过。 她这十六年过得有些太过顺当了,乃至于做决定只凭自己喜乐,根本不会去想后面的曲曲绕绕。 九皇子对她说,只要她敢抛那个绣球,他就能娶她,所以她求母亲,求父亲,只为嫁给他。 因为他是她长这么大,除了父亲兄长,接触过的唯一一名男子,除了嫁给他,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嫁给谁。 现在突然一下子什么都变了,施乔儿很慌,又慌又怕,既怕梦中的场景重现,又怕嫁给那个满面油光的教书的。 可两全相害取其轻,时间不等人。 “娘……我嫁,你不要生气了。”施乔儿过去抱住云姨娘,豆大的泪滴一颗颗往下落,“我愿意嫁给那个教书的,你别气。” 云姨娘也一下子落泪,一把将施乔儿搂入怀中,哭道:“我苦命的闺女,怎么最后就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里了。你的两个姐姐,一个嫁齐王府,一个嫁将军府,轮到咱们,居然摊上一个教书的……我苦命的闺女啊,娘可拿你该怎么办呐。” 母女俩抱头痛哭,场面异常悲痛,连丫鬟们也忍不住跟着抹泪。 而在前院厅堂外,施虎拖着只跛脚,在下人的搀扶下,沿着风华池一瘸一拐猛追沈清河。 “哎!沈先生你答不答应的咱可以回头再说,你跑什么呀你!我家三姑娘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怕什么啊!”施虎嚷嚷着。 沈清河心跳如雷,从未像今夜这般紧张过,既想要赶紧离开此地,又怕失了礼数,便边跑边赔礼:“三姑娘沉鱼落雁,谁能娶到她是谁的福气,但沈某如今……如今一心整理撰写典籍!婚姻大事从未考虑过,若是迎娶三姑娘过门却又怠慢了她,沈某良心难安!” 施虎“唉呀”一声,恨不能跺脚道:“我只是让你好好待她!又不是让你当祖宗供着她!你别跑,有话好好说,你再跑你信不信我,信不信我——” 后面的狠话没放出来,施虎脚底一滑高呼一声,膝盖朝地磕了下去。 沈清河停下转头一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只见大凉朝的开国六功之一,堂堂镇国公、驸马爷,竟在朝自己——下跪。 作者有话说: 小沈:我当时害怕极了 第6章 姐姐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 仲夏至,天空骄阳似火,白日里闷热异常,蝉鸣不绝。 施乔儿倚在美人榻上,脚边三只鱼洗,里面盛满白莹莹的冰块。因是在自己房中,她肩上只搭了件碧纱衫子,两条手臂嫩白如玉,右边腕上套了只赤金扭丝镯子,拇指与食指拈着只小银叉,正一下一下,心不在焉地戳琉璃碟中切成小块的羊角蜜。 四喜拿着前面送来的婚书,接着念道:“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沈涧此证。” “别说,这沈先生的字还怪好看的。”四喜夸完外书,接着又看向内书,结果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就是这家里人也太少了点,不仅亲戚朋友没有,兄弟姐妹也就他一个,姑娘到了他家里,遇事了连个能帮衬的都没有。” 施乔儿戳羊角蜜的力气更大了,心烦意乱道:“别说了,越说越不想嫁。”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如果不是当初坚持抛绣球,事情何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现在可好,三书六礼走了一半,就差把婚期定下了,整个京城的人都要知道,她施乔儿要嫁人了,嫁的是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 “哼,烦死了。”施乔儿将小银叉往地上一扔,叮了当啷滚出好远。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清脆卷帘响,一只双色缎石榴线珠玉底鞋踏了进来,蜜合色描金裙摆随之拖曳入内,步伐软绵无声,脚尖先为着地,走起路来,沓长的裙摆无一丝张扬,腰间环佩不发异响,端庄娴雅。 一道极为温柔的声音伴随响起:“是谁惹我们家乔儿动这样大的肝火?让我猜猜看,那人可是姓沈?” 施乔儿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顿时眼睛就亮了,忙从美人榻上跳下,哒哒跑去迎接:“是大姐姐吗!大姐姐你回来啦!” 跑到雕花拐角处,施乔儿迎面撞上那张宛若满月的娇润可亲容颜,顿时鼻子一酸扑到对方怀中,委屈巴巴地撒着娇说:“我好长时间都没见你了!你上次回来还是过完年的正月,都没能多住几日便回去了。我心中还有好些话都没能与你说,自那便一直憋着呢。” 四喜笑盈盈的对女子行礼:“大姑娘好。”接着便带人退下了,好让这许久不见的姐俩好好说说体己话。 施沐芳拍了拍小妹的后背,柔声说:“好了好了,这爱撒娇的性子是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我这刚来还一身汗呢,快快松开让我凉快凉快。” 施乔儿这才恋恋不舍松开手,拉着姐姐挨鱼洗坐下,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丘哥儿和霜姐儿如何了?我记得你正月里来时他俩还总咳嗽,现在好了么?” “早就好了。”施沐芳笑道,“小孩子在五六岁的年纪最易生病,过了那一阵儿便好多了。再说,我此次来可不是为了和你说他们的。” 施乔儿看懂了姐姐眼神里的笑意,别过身手指绞着帕子:“姐姐你笑我吧,我干了好大一出糊涂事,如今不硬着头皮进行下去,收不了场了。” 施沐芳拉住施乔儿的手握着,好声道:“我笑你做什么?我倒恨不得有你那么敢作敢为呢,虽不知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九皇子嫁不嫁与否,终归都是由你自己做主的,这已是其他女子做梦都祈求不来的福分了。况且我让你姐夫打听过了,姓沈的那户人家虽家底薄了些,但好在底细干净,原先一家人一直久居钱塘,近两年才搬来京城老家,沈公子为人清正仁厚,十里八乡的穷苦孩子皆是由他一手所教,并且分文不收。门第上,他与国公府是天壤之别,但若论为人,京中那么多衙内公子,未必就有一个比得上他的。” 施乔儿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小声嘟囔:“人品有那么重要吗?天天听你们说人品人品,看不见摸不着的,我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施沐芳哭笑不得,道:“罢了,我不与你说那么细,往后过起日子来你便懂得了。” 施乔儿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身子一歪把头靠在了施沐芳肩上,落单的小兽似的,沮丧道:“姐姐,我心里头别扭得很。” 施沐芳用帕子擦着脖子间的香汗:“怎么别扭啦?” 施乔儿慢悠悠说道:“你是国公府的嫡女,要嫁的自然是人中龙凤。可二姐姐同我一样都是庶女,为什么她就能一嫁侯爵府,二嫁将军府?现在雁行哥哥外出打仗,她还能整日花天酒地,身边的小白脸换了一茬又一茬,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施沐芳笑了声,其中包含万千无奈:“那你可知,京中各家贵女,已经将你二姐姐传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再世妲己,因为与雁行夫妻不和,这两年父亲连家门都不让她入。” 施乔儿惊了一下,抬起头:“难道不是她自己不想回来的吗?下人们都是这样跟我说的,四喜也这样跟我说。” 施沐芳戳了下施乔儿的漂亮脑瓜:“你呀,就是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了。不嫁九皇子也是对的,就你这个性子,到了深宫大院里,还不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施乔儿此刻却不关心自己要嫁谁了,皱着眉头思索道:“不对啊,二姐姐是爹爹的亲女儿,雁行哥哥只不过是爹爹的义子而已,他干嘛要为了一个非亲生的,苛待自己亲生的?再说当初又不是我二姐姐想嫁的,是爹爹非要逼着她嫁给雁行哥哥的,现在不和,又怨起她做什么?” 施沐芳望着小妹懵懂澄澈的眼睛,感觉有些话说了对她也不好,便轻轻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三日后,媒婆自国公府而出,直奔沈家采良辰之日纳吉。一时间,施沈两家喜结姻缘的消息,满城皆知。 同日傍晚,九皇子朱启弃宫宴于不顾,策马驾临国公府。 作者有话说: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来源自网络 第7章 朱启 “我在宫中等待良久,结果竟等来这个消息,姑父难道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国公府内,朱启对施虎迎面而问。 他从宫宴归来,身上尚带些酒气,玄底锦袍上的蟒纹张牙舞爪,眼眸深压,面色冷得如要结冰一般,极强的压迫感使得在场中人无不屏声息气,不敢动弹半分。 施虎又压了压首,极为认真道:“殿下,缘分二字,难讲。” 朱启挑了眉梢,气极反笑:“我与三妹自幼青梅竹马,七岁之前于国公府留宿几乎同榻而眠,你现在跟我谈缘分?不觉得很可笑?” 施虎叹了口气,感觉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干脆抬头看着朱启的眼睛,坦然直言道:“无论过去你二人之间情谊如何深厚,但如若涉及到谈婚论嫁,殿下,你便要仔细认清现状,乔儿,她毕竟只是个庶女,并且脾气秉性全然不适于深宫之中。你二人之间,无论是身份,还是性格,都注定了关系始于兄妹也只能止于兄妹。如若她当日绣球的确由你接下,那我施虎对你二人绝无二言,真心实意认下你这个女婿。但前期准备如此良多,最终绣球却到了别人手里,这说明什么?这难道还不算天意吗?” 朱启赫然震怒,额上青筋一突,随身携带的软鞭往地上甩出一记巨响,道:“我管什么狗屁天意!” 施虎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缄默无言。 朱启:“要我放手也可以,但我要见到三妹,由她亲口告诉我,她对我已然半分情意不在。”说着便要往后院去闯。 施虎连忙拦住:“殿下三思!小女如今已是待嫁之身,大婚之前不便见外男,您此行于理不合。” 朱启双眸似要喷火:“那我如何得知她是心甘情愿嫁与他人,还是被你们所逼迫!” 施虎瞬间感觉满头大疙瘩,愁得把手朝下人一甩:“去去去!去把三姑娘叫来!”说完又转脸换副颜色对朱启道,“来殿下,咱们先去花厅等候。” 施乔儿原本在房中与大姐吃着果子聊着天,日子过得好不快活,结果听到下人带来的消息,一个激动差点被半块花生酥给噎死,咳嗽一通扑到姐姐怀中哭诉:“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不怕不怕。”施沐芳顺着毛,认真道,“你且告诉我,你觉得你和他之间还有半点可能吗?” 施乔儿本犹豫,一想到梦里的场面,果断摇头。 施沐芳:“这不就完了,不管怎样,既然你已认定你二人之间再无可能,那么到了他面前,只管将话往绝了说便是,对于男子来说,面子比天高,比地重,你若真的伤到了他,他是再不愿回头看你一眼的。” 施乔儿听到最后,心头直抽抽,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咬牙答应下来。 可等到了前面,朱启什么都还没问,仅是起身朝她走了两步,施乔儿就已经想落荒而逃了,强撑的气势成了纸老虎,走两步就散了架。 朱启望着施乔儿,倨傲冰冷的神情有了丝裂痕,微红着眼眶道:“我不管你那日风大还是走神,我只问你一句,那个姓沈的,可是你自己真心想嫁?”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节 施乔儿怔了怔,而后昧着良心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朱启眼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去。 施乔儿突然间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乔儿!我不相信!”朱启忽然发起狂来,伸手抓住施乔儿的双肩用力摇晃,“都是他们逼你的对不对!你说!是他们逼你的!” 施虎也急了,上前要阻拦:“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但毕竟已经一身伤病,被朱启用力一推,人便不受控制地倒向一边。 施乔儿尖叫一声:“爹!” 施沐芳也没想到这九皇子血气上涌后竟会做出这种举动,当时惊得魂魄飞到别处,扑过去将施虎扶了起来,望向九皇子的眼神满是失望。 早知是个如此极端的脾气,便不该故意刺激他的,沐芳出错了主意,感觉自己害了妹妹,顿时懊悔异常。 而朱启强拽起施乔儿,不由分说便往外去,口中振振有词:“我现在就带你入宫面见我父皇!由他亲自给我们赐婚,我看到时候还有谁敢阻拦我们!” 若说之前施乔儿还对朱启饱含愧疚,那现在对他就只有满心恐惧了,她回过头不断张望遭众人搀扶的爹爹,泪如雨下又坚定果决的对朱启说:“我不喜欢你了!你放开我!” 这句话一出,朱启彻底丧失了理智,看着施乔儿的眼神像要吃了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施乔儿抬眼看着朱启那副表情,全身不停打着寒颤,张嘴想重复,但牙根哆嗦到一个字也说不出。 “乔儿说,她不喜欢你了。” 门外一道女子的动静赫然传来,听声音已不再年轻,甚至十分虚弱温婉,但咬字清晰,字正腔圆,无形中自有一番气势。 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清瘦,身穿天青色素纱禅衣,发上霜痕点点,且不加以饰物的妇人进门。 妇人窄长脸型,天生一弯柳叶眉,未施粉黛,肌肤上纹路明显,但眼中一派气定神闲,丝毫不带惧意,一眼便知年轻时经历不少风浪。 在她的身后,跟着云姨娘,以及侍候多年的若干婆子丫鬟。 朱启一见妇人,顿时泄了气,眼中凶煞之气全无,颇有些羞愧不安地垂下眼睛,缓缓张口道:“姑姑。” 施乔儿更是委屈的不打一处来,极力甩着被朱启紧攥的腕子,抽抽搭搭流泪道:“母亲……” 整个国公府,谁人不知长公主尊贵,连嫡女沐芳,面对生母也只敢合乎礼仪的称呼一声“太太”,敢整日母亲长母亲短的,也就打小被惯坏的三姑娘了。 长公主走到朱启面前,目光落到他紧攥施乔儿腕子的手上,不冷不淡吐出两个字:“松开。” 朱启咬牙一瞬,颓然松手。施乔儿如遭大赦,连忙转过头去看爹爹的情况。 长公主看着朱启失魂落魄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眼中终有不忍,轻声道:“小九,跟姑姑出去一趟。” 国公府花园,静谧雅致,处处奇花异草。 园子里头的空地处,摆了两架秋千,是童年时期的朱启乔儿常玩的,此刻正随风轻轻摆动。 “你父皇有那么多的儿子,姑姑唯独与你亲近,你可知为什么?”长公主问。 朱启的神情柔和不少,盯着秋千道:“因为我小时候,最愿意到国公府来看望姑姑。” 长公主微微笑了下,没否认,开口却说:“因为你母亲是燕妃。” 朱启眼中有诧异闪过,毕竟全天下人都对他母亲身为异族一事颇有微词。 长公主凝望着夜色道:“你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哪怕她不是汉人,但她拥有一颗比汉人女子更加细腻的头脑,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更有利。她明白皇帝的性格,所以她知道,与其让年幼的你去亲近皇帝,不如去亲近皇帝的妹妹,起码在未来有一天如果你犯了错,性命得以保全。” 朱启:“但是母妃再也不用担心那些了,她现在已经是父皇最爱的女人,我也是父皇最爱的儿子,她永远不必再担心我的性命,以及她在后宫中的处境,我们母子二人是一样的。” “不。”长公主望向朱启,眼神温柔而锐利,“小九,你与你母亲不一样。” “她从不会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事如被看穿,朱启的眼神下意识闪躲,语气也冷了下去:“姑姑说这些,与我跟三妹的姻缘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姑姑只是想让你明白,世上许多或人或物,不是你努力便能得到的,哪怕你认为你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但不属于你的,就是不属于你。还不如换条路走,说不定别有洞天。” 朱启冷笑一声:“说了这么多,看来姑姑还是不愿意站在小九这边。也罢,今日天色已晚,想来国公府上下也已经累了。小九先行告退,改日,继续登门。” 说完微微颔首,长腿一迈,负手大步离开。背影依旧恣意张狂,一身玄色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长公主望着他的眼神,久久的沉了下去。 次日,宫中传来消息,皇九子朱启因冒犯天颜,禁足三月。 同时间,国公府亦传出消息,三小姐与沈先生婚期提前,拟定于当月二十六日大婚。 当晚,沈清河从学堂归来,听媒人说起成婚日期,愣了一愣,但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只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桩婚事不会这么顺利的进行下来。 可现在也不是以为不以为的时候了,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关于成婚的一切,都该着手准备了。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沈清河特地晚去了一会儿学堂,梳洗完毕,先到后宅与母亲吃了顿完整的早饭。 吃完饭,静坐片刻,说:“我大概,要娶妻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大婚加洞房!(信誓旦旦) 第8章 大婚 十日后,临近婚期,国公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先前都觉得和九皇子订下,婚服自有礼部筹备,如今事态突然发展成这样,云姨娘特地安排京中最好的织造坊,集齐了最为出色的几位绣娘,十万火急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大婚前日早上把嫁衣穿在了施乔儿的身上。 施乔儿本就生幅娇润样子,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红霞似的嫁衣再一加身,更加美轮美奂,宛若画上仙女一般,引来丫鬟们连连赞叹。 而她自己却毫不上心,眼睛都不往镜子里瞄上一回,皱着眉头被围着检查完腰身,接着伸手便去扯领口宝石扣,嘟囔道:“俗气死了,一点都不好看。” 云姨娘白了施乔儿一眼:“我看你敢脱!这要是还俗气,那往后各家贵女成亲都不必穿嫁衣了!一天天的生在福中不知福。” 施乔儿委屈巴巴放下手:“就知道凶我。” 云姨娘:“就知道凶你?我还后悔这些年里凶你凶少了呢,否则哪能让你到今天这一步。抬胳膊,我看看袖子合不合适。” 施乔儿哼哼唧唧,不情不愿抬起了两条胳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好了没有啊,没睡醒就被你们拽起来了,我想睡觉。” 云姨娘一听又来气了,嚷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觉!等会先吃碗茶汤垫垫肚子,到北屋给太太请安回来再睡。” 施乔儿哼了一声,心想:“说不定母亲这时候也没醒呢。” 毕竟在施乔儿的印象里,母亲这些年里连北屋都很少出,整日待在院中那个小佛堂里吃斋念佛,若非朱启那日闹得太厉害,施乔儿感觉上一次见母亲活动,好像还是在二姐施玉瑶和义兄秦盛大婚的时候。 去北屋正门的路上,隔了一段路,施乔儿远远看见大姐姐在门口与母亲身边的掌事陈嬷嬷说话,对方不知说些什么,福了福身,大姐姐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四喜道:“姑娘,看来太太今日也晚起不便见人,不如我们回去吧?” 施乔儿想了想,赌气道:“才不要,明日我便要去那个沈家生活了,往后更加难见面,我今天必须见到母亲。” 说着扭头朝四喜眨了下眼:“老办法。” 四喜心领神会,小声笑道:“奴婢懂啦。” 主仆俩一个敢演一个敢闯,四喜在外头弯着腰扒拉草丛,不停喊道:“奇怪啊,姑娘的簪子明明就是在这附近掉的,怎么找不着了呢。” 守在门外的婆子丫鬟一看是三姑娘房中的大丫头,虽然过往已经上过不少回的当,仍情不自禁过去询问发生何事。 施乔儿躲在树后头,趁着这个门口失守的机会,兔子似的一溜烟溜进了北屋中。 北屋卧房四面开窗,房中烟火香气浓郁,轻如云丝的素色帷幔随风轻轻飘忽,若只闻气味不看陈设,只当是到了哪个庙宇之中。 目光穿过重重帷幔,施乔儿看到罗汉榻上躺着抹纤薄的人影,没出声行礼,迈着软步悄悄走入其中,拿起枕边放的旧蒲扇,对着睡着的妇人,轻轻扇起风来。 长公主轻轻睁眼,微笑道:“又戏弄陈嬷嬷了?” 施乔儿咧嘴一笑,声音脆生生:“嬷嬷心胸广,不会跟我一般计较的。我想您了,自然要来看您,下次若正门进不来,我就翻窗户,爬烟筒。” 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长公主往里欠了欠身,施乔儿就上榻,没想到脑袋靠在枕上,反倒睡不着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亲,是不是人到最后,都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施乔儿懵懵懂懂,随着心说出这么一句。 长公主此时已合上眼睛,笑着轻轻反问:“何出此言啊。” 施乔儿道:“前几日里大姐姐与我娘说话,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说自己当年根本就没想过会嫁给齐王世子,如今孩儿都有了两个,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二姐姐也是,自从嫁给雁行哥哥,即便家门不入,也不愿与雁行哥哥夫妻和睦。还有我爹我娘,两个人见面就吵,一天到晚没个安生时候,我真不晓得他们在一块到底为个什么。” 长公主笑了声,轻轻道:“乔儿长大了,心里装事了。” 施乔儿:“我只是好像一下子注意到了许多东西,我还想到,哪怕我真的如愿嫁给了九皇子,当了皇子妃,我就一定会高兴,愉悦吗?毕竟大姐姐是太后赐婚,雁行哥哥也是父亲给二姐姐挑的顶好的夫婿,她们所配的都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可连她们都不乐意。母亲,我越发想不明白了,我也很害怕,我感觉无论是九皇子,还是那个姓沈的,我日后都不会快乐。” 长公主翻了下身,轻轻拍着施乔儿的后肩:“幺儿别想了,等你再长大些,便会发现,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是得到了她们所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你也是,要相信你爹的眼光,你不会不快乐的。” 施乔儿这时已经被困意席卷,慢慢合上眼睛,含糊着声音道:“当……当真么……” “当真,睡吧幺儿,好好睡,睡醒一觉做新娘。” 次日,天色熹微,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喜乐不断,红绸挂满府中上下,整条长安大街鞭炮鸣响不绝,十里长街铺满火红炮衣。 施乔儿从睡梦中被薅起来摁在妆奁前,更衣盘头上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拉起哭腔嚷嚷:“不是下午来接亲吗!干嘛这时候就把我拉起来了!你们干什么嘛!我要睡觉!” 云姨娘一声怒喝:“睡什么觉!旁的姑娘嫁人前夜都是整夜难眠,你倒好,别人不拉还赖起床了,你且说,昨夜里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都记下了吗!” 施乔儿迷迷糊糊,下意识反问:“说的什么嘛?” 云水烟气得直犯晕,合着又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了,扶着旁边的沐芳道:“这今晚就要成新妇了,她到现在连人事不晓,真是要气死我了。” 施乔儿双眸撕开一条缝儿,懵懂道:“什么人事?我本来就是人啊。” 沐芳只笑,不言语。转身对婆子耳语几句,过了会儿,便有只精雕细琢的鎏金小盒递到施乔儿手边。 施乔儿也没多想,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小玩意,结果打开一看,东西没有,盒子内壁全是画的彩绘,定睛一瞧,只见白花花两个小人缠在一起,尖叫一声便把东西扔了,吵道:“丑死了!人脱光衣服的样子一点不好看,我不要看这些!” 云姨娘只觉得七窍生烟,恨自己到底生出来个什么孽障。 鸡飞狗跳一上午过去,施乔儿换好嫁衣梳好妆,又被喂着吃了几口点心,实在困到不行,趁着满屋人都在忙,挨着四喜便睡过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迷迷糊糊只听见一阵鞭炮响,接着人又被拽了起来,披上盖头由婆子背着,凭感觉像是在往前面去。 鞭炮声越来越近,直接震耳欲聋起来,施乔儿彻底睡不着了。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然后不知是谁扬声喊了句:“新姑爷来了!新姑爷进门了!” 耳边的动静顿时更大,宾客七嘴八舌的起哄:“施国公好眼光,你们家这三姑爷当真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啊!” “哈哈哪里哪里!只是颇有些书卷气罢了,读书人,自然比咱们这些鲁莽武夫文雅许多!”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7节 施乔儿听着宾客和自己老爹之间的对话,在盖头下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瞎了,都瞎了。” 而施乔儿并不知道,连自己那偏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亲娘,在一片喜庆中,看到一袭青绿圆领袍,俊秀恍若谪仙人的新姑爷,都有几分纳闷道:“这就是乔儿说的……丑?” 这要是不经人提醒,说是刚刚面圣归来的探花郎也信啊。 新姑爷进门,拜岳父岳母,奉茶行礼。 沈清河接茶,敬施虎,道:“岳父大人,请吃小婿新茶。” 动作举止之间,一派周正清雅。 施虎喝完茶,眼睛有些红,看着姑爷旁边一身红嫁衣,头顶红盖头的女儿道:“你二人以后,要相敬如宾,恩爱如初,要是哪天吵架了,只管来到国公府,我给你们评理,千万不要为此冷却夫妻情分,往后日子长远着呢。” 沈清河俯首行礼:“小婿谨记。” 起身再接茶,敬一家主母。 长公主接过茶,饮了一口,向来冷淡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几分柔意,看着面前的一对新人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往后,你二人要同心同德,荣辱与共。” 沈清河亦是俯首行礼:“小婿谨记。” 云姨娘站在长公主旁,已是泪流满面,拿着帕子揩泪不止。 礼毕,新人离府。 众人簇拥中,眼见施乔儿要上花轿,云姨娘追上去紧贴女儿耳根道:“我跟你说啊,花轿到了沈家门口停下,这姓沈的如果踢轿门压你的威风,你就在里面反踢回去,让他知道咱们施家女儿可不是好惹的!虽然是嫁到他家为妇了,但你乃国公之女,他不过一介布衣,怎么着都是他们高攀,万不能受了欺负!” 施乔儿在盖头下点头,突然间很是哽咽:“我知道了娘。” 云姨娘顷刻泪如雨下,心想我的女儿啊,七月早产拼了命生下的苦命孩儿,如今竟要嫁人了,我要如何才能把她留下。 心中这样想,面上却强压泪水,将施乔儿往花轿中推了一把,颤声道:“去吧。” “吉时到!起轿——” 一瞬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施乔儿上午睡饱了觉,这会在花轿中拼命的哭,衣襟都要被泪水喂饱了。 四喜在外面听到动静,心中焦急不安,安慰道:“姑娘别哭了,总归不过隔了几条街,往后随时都能往家里去的,您这样一哭,奴婢我……我也忍不住想哭了。” 施乔儿抽抽噎噎道:“四喜,我心里乱得很,我怎么这就嫁人了呢,好像做了场梦一样,我娘说新妇第一天要给公婆洗手做羹汤,这是该尽的礼数。可我连厨房都没进过,我怎么给他们做饭,我……我慌得不行……” 四喜憋着泪,强颜欢笑道:“姑娘别怕!咱们有带的烧饭婆子,到时候由她们做好,你端去说是自己做的,都是一样的,二姑娘头嫁当年便是这般应付过去的。” 说到“二姑娘”,施乔儿一下子哭得更狠了,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大嚷道:“施玉瑶个没良心的!我成亲她都不来看我一眼,我看哪里是爹不让她回家,分明是她不愿意,她还记恨我小时候打碎她的玛瑙项圈,肯定是这样!施玉瑶!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四喜也跟着哇哇哭:“姑娘您别这样啊,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收回刚才那句!” 天地良心,当年四喜是因为性子稳重才被调到施乔儿房中的。 锣鼓声响了一路,施乔儿哭了半路,后半路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直到外面一声嘹亮的“落轿——”才把她从梦中惊醒。 锣鼓声停止,静到让人心慌。 施乔儿想到娘说的,料定这姓沈的会踢轿门,便活动了下脚腕,准备狠狠踢回去。 但片刻过去,踢轿门的声音没有响起,面前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的帷布轻轻一动,有只手自外面探了进来,指尖朝前,掌心向上。 骨节修长,白净无暇,似一块被精心雕刻过的羊脂玉。 就这么的,静静等待她。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友友们!!洞房下一章!!嫁衣形制参考的明制!! 第9章 大婚2 施乔儿一怔,几作犹豫,终将自己的纤纤柔夷放入那掌中。 对方轻轻反握住她指尖,掌心相贴,温热的触感传来,使得施乔儿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像颗细小的石子投入池塘中,淡淡的纹路一圈一圈朝外晕去。 但想到此人那副其貌不扬的样子,施乔儿心中膈应,涟漪瞬间烟消云散。 帷布被掀开,那只手扶她起身,一直到婆子上前背她,方松开。 “新娘子下花轿啦!新娘子下花轿啦!” 鞭炮锣鼓声中,猴儿带着几个素日里玩得好的小孩,嘴里嚼着饴糖,在花轿附近跑来跑去兴奋异常。 少顷,到了厅堂,施乔儿被婆子放下,又由四喜领到厅堂正中,手中被塞入红绸一端,另一端,便在她往后的夫婿,沈清河手中。 施乔儿顺着红盖头往下看,只看到一截干净整洁的青绿衣角。 而在他二人的前方,响着断断续续的妇人咳嗽声,动静很小,似乎在刻意压制,应该就是她未来的婆母沈氏。 似乎到此还未说过,沈清河随母姓。 “一拜天地——” 施乔儿由四喜扶着,对着香案行礼,跪在蒲团轻轻磕了三个头。 “二拜高堂——” 施乔儿再次转身,对着咳嗽的方向行礼磕头。 “夫妻对拜——” …… “礼毕,送入洞房——” 恼人的锣鼓声又响起来,起哄声也不绝于耳,人群热闹非凡。 施乔儿被送入喜房中,但仪式还远未结束。 先是有一堆妇人嬉闹着涌进来往喜榻上撒桂圆花生莲子类各色干果,又是取来盛酒的苦瓢让她和沈清河喝合卺酒,一直等到把他俩的发各剪下一小缕,编在一起,放于锦囊之中,仪式尚算告一段落。这时候沈清河便要去外面招待宾客,施乔儿可以在房中休息。 “闷死了,谁定的破规矩,成亲要盖这么厚的盖头。” 好不容易等人走干净,施乔儿动手便要将盖头掀开。 四喜连忙摁住她的手:“可使不得啊姑娘,盖头只能等新郎来揭,要不然不吉利的!” 施乔儿哼哼一声,抱怨道:“那新郎要什么时候才能来揭?我都要被闷死了。” 四喜道:“这个奴婢可拿不准,毕竟是大喜之日,看这家里,来的街坊邻里又多,少不得要把咱们姑爷大灌一通。” 施乔儿在盖头下皱眉:“停停停!什么叫咱们姑爷?虽然我们成亲了,但我和姓沈的现在还不熟,你少在我面前这样称呼他,怪别扭的。” 四喜:“好好好,那奴婢以后在你面前,还是叫他一声沈先生,如何?” 施乔儿这才觉得好受些。 被四喜服侍着又吃了几口点心,施乔儿百无聊赖,盖头也不能揭,干脆数起喜榻上的桂圆花生,数着数着也往嘴里塞了不少。 一直到后半夜,四喜感觉外头的热闹也临近收尾了,便上前道:“姑娘,奴婢今夜不能与你同住了,马上就要出去,你……你到时候要是害怕,就逮住沈先生咬,反正我听嬷嬷他们说,男人在榻上,怎么着都不会生气的……” 施乔儿本来愣了一下,后来联想到小盒子上的画面,立刻受惊的猫儿一般站起来,抓住四喜的手不让走:“我不要,我才不要去做那种事情!难看死了,四喜你在这儿陪着我,我一个人不行,我害怕。” 四喜欲哭无泪:“今夜是你的大喜之日啊,奴婢待在这儿算什么事情?姑娘莫慌,捱到天亮就好了,女人总要经这么一遭的。” 施乔儿:“你经过?” 四喜:“我没有。” 施乔儿不买账:“那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见施乔儿这般,四喜也无奈,只安慰她说:“沈家没那么多规矩其实也是好的,若是嫁给九皇子,不仅你二人宽衣的时候有人伺候着,从头到尾,到天亮,门外得站着一大群的人呢。” 施乔儿“咦”了一声,嫌弃道:“好古怪,再多说点。” “而且那堆人里不光有丫鬟,还有太监护卫女官,赶都赶不跑!” 四喜见她注意力被转移,忙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边往门口去边道:“只怕在那时候,你还嫌奴婢多余呢。” 说完两只脚踏出门外,伸手将门一关,溜了。 施乔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喃喃自语说:“可我现在又没嫌你多余……”说着一抬头朝门外张望,“哎!四喜!四喜你给我回来!” 等半天没等来回应,施乔儿气得一跺脚,转身回喜榻上接着坐着了。 而她没注意的,是方才四喜开关门的那一瞬间,有一小道黑影,嗖一下从外面钻了进来,径直蹿到了喜榻上。 施乔儿又气又委屈,又没得发泄,便捡床上的花生嚼着泄愤,边嚼边说:“气死我了,你这一走,等会儿谁给我宽衣,谁给我梳洗,我自己又不会,难道指望那个姓沈的吗?” 说到这里,施乔儿好像终于明白四星急着走的用意,又是气得一跺脚:“坏四喜!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我和那个谁……肯定是我娘交代你的,烦死了!” 嚼完嘴里的,施乔儿正准备再摸一个,结果手一落下,摁在了一团软绵绵热乎乎的不明之物上。 施乔儿感觉不对劲,低头顺着盖头底下一望,看见一张毛绒绒凶神恶煞的阴阳大花脸! 她当即被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拔腿便往门口跑,嘴里嚷着:“四喜!四喜!” 结果头顶破盖头实在太过碍事,导致她快到门口时没看清路滑了一脚,摔倒瞬间正好被推门而入的人扶了一把。 施乔儿抱住人胳膊便往人身后藏,隔着盖头道:“这里面有妖怪!长得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必定是什么东西成了精了,你快回家告诉我娘一声,让她抓紧找个道士来这!” 话音落下,“四喜”久没应声,施乔儿摸着胳膊也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毕竟四喜的胳膊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她拿眼睛往下一瞥,瞥见满眼青绿,顿时觉得大事不妙,撒手就往后退。 不料身后正是门槛,这一退,脚后跟不偏不倚抵在了门槛上,身子一斜“啊”一声便往后栽去,头顶的盖头也跟着往后滑落。 沈清河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便往怀中扯了一把。 因这一下子,施乔儿没能摔倒,但盖头彻底滑掉了,额头还因为撞到沈清河胸口而磕得生疼,疼得她边哼哼边用手揉。 “没事吧?” 一道温和而略带担忧的清润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声音施乔儿其实挺熟悉,毕竟白天已经听过几次了,她很清楚这个人是谁。 但在抬头的一瞬间,当她看到对方那张与自己预想中稍为不同的脸时,还是忍不住迟疑了下,脱口而出一句——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8节 小沈:我是被你一球砸中的怨种相公 第10章 洞房 这句话一出,连喜榻上的太极都沉默了。 施乔儿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个什么鬼问题,正咬着舌头寻思怎么找补,那道清润的声音便又响起来—— “在下沈涧,字清河,见过三姑娘。” 大喜之日破例,沈清河今夜被灌了太多酒,现在身子虽稳着,思绪却有些绵软漂浮,遭此一问,竟下意识拱袖作揖。 施乔儿蓦然红了脸,弯腰将盖头捡起来,绞着手指头兀自往喜榻去,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直接一个回头道:“你别过来!” 沈清河怔了下,目光温温和和,静静望着她说:“好,我不过去,莫怕。” 倒是很出乎施乔儿的意料。 但等到了喜榻,看到那榻上正舔爪子的“妖怪”,施乔儿却又不敢坐下去了,后退两步拉起哭腔道:“沈……沈涧!你过来!” “怎么了?”沈清河应声而去,刚站稳脚步,便感到一阵香风流过,回过神,身后藏了个娇娇软软的三姑娘。 “你……你把那个东西给我弄走!”施乔儿快哭了,“长得好奇怪,到底是猫还是狗?” “是猫儿,狗怎么会舔自己的毛呢?”沈清河耐心解释,“猫都爱干净。” 说完对着榻上的阴阳脸轻轻一招手:“太极。” 太极听到自己的名字,瞬间从榻上跳了下去,晃悠着身子走到沈清河脚边蹭啊蹭,顺便对着施乔儿嗅啊嗅。 施乔儿本来就有些怕猫猫狗狗的,何况是长相这么奇特的猫,简直是刷新了她对猫这一生物的长相认知。 于是太极越想嗅她,她躲得越厉害。 沈清河见状,弯腰将太极捞起来抱在怀中,转身往门口去,道:“听话,去找猴儿要肉吃罢。” 然后就是一声悠长的关门响。 洞房花烛没有开窗的道理,故而房中被摆了好多盆的冰,置身其中,倒不觉得热。 但这是施乔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男子共处一室,尤其是这男子在过去还与她不认识。 施乔儿紧张到掌心出汗,坐在喜榻上心跳不止,攥着盖头的手收紧再收紧,感觉吸入的空气都比之前灼热许多。 沈清河关好了门,并没有向她走去,而是走到红木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而后仰头喝下。 施乔儿抬眼偷偷瞄了下,看到他喝水时喉间有块突出的东西,还会随着吞咽上下起伏。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注意到男女间的这种差别,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发现没有。 学着吞咽了一下,还是没有。 这奇怪的模样落在沈清河眼中,只当她是渴了,便也给她斟了一杯,走到离喜榻距离约两尺的距离停下,伸手递给她。 “三姑娘请用。” 施乔儿本想说自己不渴,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起身走了过去,接过茶盏小小啜了一口,本张嘴想说点什么,结果一走神便被猛地呛了一下,用力咳嗽起来。 她一咳嗽浑身便颤,像颗被雨水拍打的花骨朵,娇气的可怜。 难捱间,有只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帮她顺着气,直到咳嗽声小下去,方停下动作。 “可好些了?” 施乔儿顺着胸口,喘了好久的气,终于抬脸,顶着满脸的泪,红着眼睛道:“好些了。” 声音颤颤的,有点哑。 沈清河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这就好。” 眼看着施乔儿回到榻上休息,他走到桌边,又给自己斟了杯水,喝到口中,眉头微微皱着,只恨不够冰凉。 书上说,色令智昏。 沈清河其实不太敢看她。 从第一眼就是。 琉璃烛台上,红烛悄悄燃烧,流下颗颗残红。 施乔儿坐在榻上,沈清河坐在桌边,二人相隔不远,又泾渭分明。 烛火越来越暗了,沈清河起身,想去剪一剪灯芯,却注意到施乔儿看着他浑身一抖,眼神又怯又慌。 他心里一紧,莫名有些怜惜,干脆直言道:“莫怕,感情之事,在于两情相悦,三姑娘若不愿,沈某不会强人所难。” 这句话一出,施乔儿的心算是彻底放进肚子里,知晓今天晚上能安心睡场觉了。 沈清河也说到做到,摘去头冠,梳洗之后便在靠门的小榻上和衣卧下,从头到尾安静到仿佛不存在。 施乔儿把自己满头珠翠该拔的拔该拆的拆,胡乱梳洗完本来也想和衣睡下,但躺下之后就发现—— 实!在!太!热!了! 炎炎盛夏啊,她身上里外穿了得有小八层,要不是因为她打小体寒耐热,放正常人早晕死过去了! 施乔儿长这么大几乎没给自己穿脱过衣服,眼下只凑合着把最外头的大罩衫脱了,里面的各种系带扣子密密麻麻,她挨个扯了半天都不开,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可能是热,也可能是急,更可能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无助。 她一时委屈,小声哭了起来。 沈清河听到动静,忙起身询问道:“怎么了?” “这衣服……我解不开。”施乔儿越说越委屈,泪珠子不停往下掉,“我快要热死了,好难受,四喜还不在。” 沈清河脑子一乱,心中想着,嘴里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可否让我一试?” 话音落下,空气有些寂静。 过了一会儿,似乎实在没有了解决办法,施乔儿小声的抽抽噎噎道:“那……那你过来。” 沈清河没碰过女人衣裳,如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好在解这些繁复的扣子似乎比教写八股文要简单不少,他先道一声“得罪”,然后耐着性子,屏住呼吸,将如米粒大小的珍珠扣一颗颗解开。 一件、两件、三件…… 脱到后面只剩两件小衣蔽体,施乔儿是凉快了,但沈清河一身的汗,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是晶莹,在昏暗中闪着细光。 捏着扣子的指尖,如玉的白中泛着灼热的红。 注意到沈清河回去后仍是和衣睡下,施乔儿抓着鸳鸯戏水的朱红锦帐,小心张望,道:“你……不热么?” 沈清河翻了下身,头朝里,背对着她,温声道:“不热。” 声音依旧彬彬有礼,但透着些许慌乱的局促。 他在撒谎,他要热死了。 不仅热,还……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在心里滋生。 早已过了弱冠的年纪,沈清河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是对自己有些怒其不争。 毕竟清心寡欲多年,满脑子里除了撰写典籍再无其他,他亦是将那当成此生必要完成的使命,必须时刻谨记在心。 但在此刻,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了。 只有少女含羞带怯的模样在脑海中分外清晰,挥之不去。 沈清河心中涌出莫大的愧疚,不仅觉得对不起自己过去立下的决心,还觉得对不起施三姑娘。 他到底是唐突了她,哪怕只是在心里。 而在榻上的施乔儿,见一问话,沈清河就转过去背对她,只当是她今晚太麻烦招人厌烦,一时没能忍住,扑到被子中继续垂起泪来。 作者有话说: 想不想看读书人失控!!想不想!大声告诉我想不想!! 第11章 新妇 窗外传来鸟叫与蝉鸣,施乔儿慢悠悠睁开眼,感觉现在的天色离日上三竿还早着,便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但紧接着,她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亲,并且这是嫁过来的第一天。 施乔儿脑子瞬间清醒了,身子弹起来伸手便往身上套衣服,手忙脚乱到泪花子都要急出来了,张嘴大喊:“四喜!四喜!” 四喜匆忙推门而入:“怎么了姑娘?” 施乔儿声音打颤:“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都不叫我一声,我还得去给婆母敬茶,还得到厨房做饭,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怎么办呐!” 四喜忙上前摁住她的手,安慰道:“姑娘不要急,姑……啊不对,沈先生一早就交待过奴婢了,说老夫人平日早起时分不喜打搅,让奴婢不必太早将您叫醒。” 说完四喜的眼神在施乔儿身上绕了一圈,笑盈盈的,压低声音道:“瞧着沈先生那么贴心,想必是昨晚把您折腾太晚,心里过意不去呢。” 施乔儿懵了下才了然四喜的意思,面上当即浮上一层嫣红,气得锤了下床榻道:“你别乱说,我们昨晚没……没有那个……” 四喜呆了,“啊?”了一声道:“不会吧?这沈先生不过比姑娘你年长几岁,怎么身体这就不堪用了?” 施乔儿又急了,红着脸替沈清河解释:“哎呀,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我……我不愿意。” 四喜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了施乔儿一眼,叹气道:“姑娘,你糊涂啊,洞房花烛那么好的时候你都不让,那往后你二人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迈出这第一步啊?” 施乔儿一听,感觉问题是有些严重,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担忧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那这该怎么办?” 四喜道:“算啦,现在先不要想那些了,咱们先起床梳洗,然后去给老夫人敬茶要紧。” 施乔儿点点头。 新妇第一天的衣裳穿戴,都是过往定好的。云姨娘不想让女儿嫁去被看轻,特地选的织金刺绣妆花裙,刻丝泥金银牡丹云纹缎裳,头梳凌虚髻,斜插一支七宝琉璃步摇,一身珠光宝气,华贵不可逼视。 可四喜觉得她家姑娘其实不太适合这些,太庄重太老成,也太……严实了。一身如玉似雪的肌肤,盛夏时节就该披件薄纱若隐若现才好,可惜现在不是身处闺阁的时候,穿衣上再不能随性而为,毕竟那时候整日面对的不过伺候多年的几名侍女,如今可是要见婆母,半点马虎不能出的。 施乔儿怕等会敬茶肚子饿,先命丫鬟点了一盏茶汤,在四喜盘头时吃了一口,道:“对了,那个沈……哪去了,我好像从一睁眼就没见过他。” 四喜笑道:“沈先生啊,他一大早进了书房就没出来过呢,听猴儿说,是忙着撰写什么典籍,总之是一分钱不挣还往里倒赔精力的买卖,不知做那干什么。”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9节 施乔儿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没去想太多。 站在书房门外,施乔儿想去敲门的手几经犹豫再次放下,终是转身惴惴不安的对四喜道:“我要是这么突然的进去,会不会打搅到他啊?” 四喜瞪大了眼睛:“姑娘,虽说你们现在还没有……但你们是正儿八经拜了堂的夫妻啊!夫妻之间,哪有打搅不打搅一说呢。” 施乔儿面带为难:“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有点不好意思,不如我一个人去敬茶好了,反正就算他陪我过去也不过走个过场。” 四喜连忙拉住施乔儿:“姑娘你可别干那么傻的事儿啊!” 这时书房的门嘎吱一声响了,施乔儿下意识一转身,视线正好对上了沈清河的眼睛。 无波无澜,清清静静,毫无喧嚣的一双眼睛。 施乔儿脸上一阵烧,咬着嘴唇正想着怎么开口,对方却朝她微微笑了笑,道:“走吧。” 沈家的宅院布局很有意思,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老夫人起居都在第三进,婚房在第二进,而沈清河每天最长待的书房,在第一进。 可以看出来,在遇到施乔儿之前他是真没怎么有成家的打算,婚房都是现收拾出来的。 到了老夫人房外,明明离门还有几步,施乔儿却禁不住紧张起来,虽未吭声,但呼吸明显加快许多,攥着帕子的手也在不断收紧。 “不必怕,我母亲为人很是随和。”沈清河温声安慰她。 施乔儿轻舒口气,抬头望了沈清河一下,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鼓足勇气与其并肩走入房中。 还未见人,施乔儿扑鼻便闻到一股药味,很清苦的气息。 她抬眼一看,只见正中矮榻上坐着一名瘦弱苍白的妇人,身着一袭寻常布衣,发间仅有乌木发簪一根,鬓间虽生白发,但五官标致端正,可窥出年轻时秀丽清雅的影子,周身气质与沈清河同出一辙,温和而清淡。 妇人旁边,还有一位老妇人,虽满面皱纹,但双目有神,手脚也利索健壮,正在给妇人捏着肩膀,眼睛一直往施乔儿身上瞟。 施乔儿再傻,也分得清哪位是婆母,朝着清雅的妇人一福身,垂眸敛气道:“儿媳拜见母亲。” 接着便要下跪,行磕叩大礼。 她娘交待过她,进门第一天行礼不要觉得憋屈,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闺女嫁到凡间,见到婆婆该跪的还是得跪。但也仅此一次,若往后沈氏逞婆婆威风摆规矩,只管往家里说,自有法子去治。 但都还没等施乔儿双膝着地,她的胳膊便被一张大掌握住,硬是慢慢扶了起来。 施乔儿抬头,不解地望着沈清河。 这时正中的妇人咳嗽一声,用干哑微弱的嗓音道:“沈家是小门户,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三小姐嫁到我们家来,举止行动随性便可,跪礼多余,不妨摒弃。” 施乔儿没想到自己这婆婆竟是那般好性子的一个人,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愣红着脸道:“母……母亲叫我一声乔儿便是,儿媳家中父母姐妹,皆唤此乳名。” 沈氏点了点头,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喝完施乔儿敬的茶,沈氏咳嗽算是平息了一会儿,之后拉着施乔儿的手,又说了些体己话。总不过是让她别拘谨,这家中人少,日子怎么舒服怎么过,若沈清河素日惹她生气了,只管向自己告状。 施乔儿望了眼在一旁静坐的沈清河,抿唇点了点头。 “这位是刘妈妈,”沈氏对着旁边的老妇道,“平日里,家中洒扫,做饭洗衣,都是由她来做。” 施乔儿起身对着老妇微微一福身:“刘妈妈好。” 嗓子比蜜甜,比棉花软。 刘妈在沈家伺候多年,听闻郎君娶了个大家千金,本来还担心往后日子不好过,这样一看发现居然是个如此的娇娘子,又这般的知礼数,立即眉开眼笑,合不拢嘴道:“郎君真是天大的福气,竟能将如此貌美的娘子娶进家门,过往只听猴儿说施家三姐儿如何赛过天仙,今日一见,可见小孩子没有扯谎,当真画像上的人物走下来一般。” 施乔儿长这么大没被如此直白的称赞过容貌,顿时面色通红,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清河见状,起身道:“日头不早,我去厨房备些朝食。三娘,你可要与我同去?” 施乔儿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三娘”是在指自己,忙转头看向沈清河。 沈清河笑了笑,道:“我能这般称呼你吗。” 叫“三姑娘”太疏离生硬,叫“乔儿”又过于亲昵没界限,想来想去,他只好选了这么个折中的一个称呼。 施乔儿被那一笑弄得有些恍神,胡乱点了点头,便随着沈清河一起去了,临走不忘对沈氏福身:“儿媳告退。”顺带对刘妈点了下头。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礼数便是比寻常周全。” 出了门槛,施乔儿就听到刘妈对沈氏夸出这么句。 而她只想松口气。 虽然已经比自己预想中要好太多了,但紧张是不可避免的。 “放松。”沈清河的语气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安定的力量,轻轻安抚着她,“出错也无妨的。” 这还是施乔儿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原来做错了事也是没有关系的吗? 她心中泛起种微妙的滋味,不安的心慢慢稳了下去,不禁对这位沈先生多出几分相信。 二人不紧不慢朝厨房走着,四喜不知何时溜走了,施乔儿转头没找到人,只剩下她和沈清河。 这时,在他二人前方传来一道小童的声音,稚嫩清亮—— “先生!你还要去学堂吗!隔壁的婶子说了,你有了媳妇后便会越发赖床,再也早起不得了!” 施乔儿被这话弄得耳根红到脖子,回过头一瞧,只见一青衣小童站在厨房外,头扎两角,手里抱着个大鸡腿,啃得满嘴油光,却不掩模样清秀。 在他的脚下,那只阴阳脸大花猫脸埋地上,正在捡掉下的肉碎吃。 施乔儿头皮一麻,满头秀发险些炸起来,下意识便躲到了沈清河的身后,拉起哭腔道:“我怕。” 作者有话说: 就应该给每一个闷骚书生安排哭包娇气小娘子(指指点点) 然后以后还是每天下午六点准点更新友友们!!有事我会请假!! 第12章 新妇2 沈清河心上一软,莫名陷下去一块地方,轻声安慰道:“莫怕,它不伤人的。” 虽是这样,回过头还是对猴儿说:“吃快些。” 猴儿三两口把剩下的鸡腿肉撕下来大嚼一通,鼓着腮帮子道:“干嘛啊?” 沈清河一伸手,朝向他手里的鸡骨头。猴儿一时疑惑,不过还是递了过去。 接过鸡骨头,沈清河叫了一声“太极”,继而手一扬,将骨头扔去了院子另一角,太极哇呜哇呜地就追过去了。 施乔儿这才松口气,顺着胸口从沈清河身后站出来。 猴儿挠着头道:“娘子若怕猫,先生直接将太极赶到一边去便是了,何须如此麻烦。” 沈清河取出一张干净帕子擦拭手上油渍,道:“严词厉色,必然事出有因。太极无错,我岂能任意喝之?” 猴儿翻白眼:“先生真怪,对只猫儿也要大道理。”说完将脸转向施乔儿,欢喜道,“我叫猴儿!当日先生被绣球砸中时我就在旁边,娘子还记得我吗!” 施乔儿强扯嘴角笑了笑,很明显在说没有。 别说这小童,她连沈清河好像都是昨天刚正经见第一面。 猴儿“啊?”了一声,大失所望:“娘子这就不记得我了吗,我回去后到处对人说您有多美多美,连我们学堂的人都无一不晓,您当真不记得我啊?” 沈清河:“上午到了学堂抽背论语,你是第一个。” 猴儿:“先生!” 这下猴儿没心情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气鼓鼓跑去背书了。 施乔儿瞧他那副生气又不失可爱的表情,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待转回头,便见沈清河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意闪过。 “这顽童素日里被惯得坏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三娘莫要见怪。”沈清河道。 施乔儿垂眸摇头,轻轻说:“不妨事。” 待二人步入厨房,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朝食早已悉数备好,色香味俱全,有施乔儿在家时爱吃的,也有厨娘迎合沈老夫人口味做了些清淡的,总之,没得挑,只需把饭菜带到后院便是。 施乔儿心中懊悔,心想不该让沈清河来的,都不能拿现做好的饭菜说是自己做的了。 但沈清河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瞧了眼外面的天色,算着时辰不算晚,亲自动手烧了份山药荸荠汤,过程中让施乔儿抓了点盐洒在里面,待盛好端到沈氏面前,在沈清河口中,便成了施乔儿亲手“做”出来的佳肴美味。 还在厨房里时,厨娘低着声音打趣施乔儿:“国公可真是为三姑娘择了位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莫说亲自准备汤水,便是往厨房中迈上一迈,天下间也没几个男人肯的。” 施乔儿红着脸没吭声。 等到了沈氏面前,又换成刘妈笑着打趣沈清河:“郎君上辈子真是做了好事了,娶个娘子不仅貌美,厨艺更是一等一的拔尖,这道山药荸荠汤,汤白气香,没好好钻研过定是烧不出来的。” 施乔儿脸更红了,脖子上也像打了一层厚胭脂,咬着筷子不敢说话。 沈清河笑而不语,似是对刘妈的话表示认同,动手给施乔儿盛了碗汤,放到跟前道:“吃过饭我便要去城外学堂,夜间戌时方回,届时不必等我,三娘先行歇息便是。” 施乔儿眼中只有沈清河托碗时修长的手指,没细听他在说什么。 她从未见过男子有这般好看的手,既长且直,白净无暇,肤下青筋不突不粗,泛着淡淡的清光,与她爹爹、义兄的粗糙铁掌截然不同。 原来昨天晚上,便是这样一双手,解开了她的衣裳么? 施乔儿不知怎么,心跳极快,脸色更加滚烫。 “三娘?三娘?”沈清河又轻唤她两声。 施乔儿回过神,匆忙抬头对上沈清河眼睛,又忙低下去,慌张道:“什……什么?” 沈清河不禁一笑:“我说我白日待在学堂,夜间要很晚才能回来,到时候你先歇下,不必等我。” 施乔儿咬着唇“哦”了一声,细着声音,含含糊糊说了句:“我知道了。” 吃过饭,施乔儿在大门口看着沈清河的马车越来越远,最后拐出乌衣巷。 不知怎么,她心中居然空落落了一块,莫名有些怅然。 这时四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传来:“怎么着,才相处一个早上不到,这就开始舍不得了?” 施乔儿被吓得汗毛一竖,转身便去捶四喜:“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 四喜边笑边躲:“奴婢错了!奴婢只是觉得您和沈先生站在一起实在太过和谐般配,所以不忍上前罢了!” 施乔儿不饶她:“瞎说!我看你就是偷懒,赶明儿我就回了母亲,让她再给我挑个得力的丫头,我不要你了!” 四喜也不惧,嬉笑着道:“重新挑也要废些时候,若没了奴婢,往后谁伺候您宽衣梳洗?要……沈先生吗?” 施乔儿蓦然再次想到昨夜场景,顿时脸羞通红,捶四喜捶得越发用力。 主仆俩嬉闹一天,夜间早早睡下。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0节 直至夜深,施乔儿睡梦中感到口渴难耐,恰巧这时门开,便启唇轻唤:“四喜……渴……要水……” 她迷迷糊糊,嗓音软中沾哑,媚而无辜。 有脚步声悄然走至桌边,随后是举壶倒水的哗啦脆声,最后脚步声响在床榻,有只手掌伸到施乔儿脑后,轻轻拖着她的后颈,让她微微仰头。 水喝完,那只手又缓缓下移,把她又轻放在软枕上。 施乔儿本该继续沉沉睡去,可就在这时,耳朵忽然捕捉到属于男子的一声轻喘。 她瞬间来了精神,睁眼一看,只见一抹背影颀长玉立,正把她刚用过的茶盏,悄然放在茶案之上。 举止之间动作极为轻巧,似乎不想惊动到榻上之人。 为了起夜方便,也为了不让施乔儿害怕,四喜临走前在房中特地留了一盏烛火,光线幽幽袅袅,依稀能看到人面上的轮廓。 这个时候,施乔儿刚醒,还没想到用薄被遮身,起身后一侧寝衣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雪白臂膀,香气暗袭。 她却还浑然不觉,拨开床帐娇娇唤了声:“沈涧,你回来啦?” 沈清河一转头,眼眸顿时深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沈某人:在线等挺急的,娘子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该怎么办 第13章 归宁 施乔儿察觉到稍微不对劲,低头一瞄,小小的惊呼一声,赶紧将衣裳提好,身子往里缩了缩。 沈清河依然合衣卧在小榻上,睁眼闭眼都是帐中之人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口气:“沈清河啊沈清河,昔日圣贤书都白读了啊你。” 烛火悄悄燃烧,昏暗中似有一种无形的情愫在翻涌,与女子身上的香气结合在一起,一点一点,侵蚀着沈清河的理智。 好不容易静下来,施乔儿忽然一声软乎乎的“沈涧”,又把他的心搅乱。 “我刚刚想起来,”施乔儿怯怯道,“厨房里还有给你留的吃食,你饿不饿啊?” 沈清河捏了下眉心,开口时似舒了口气,语气轻而淡:“不饿,我在学堂用过晚饭了。” 施乔儿“哦”了一声,没再出声。 她的心也乱成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好像很能留意沈涧对她说话的语气。比方现在,她就觉得他对她没白日里那般温润客气。 施乔儿有点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在给婆母奉茶时表现的太笨拙了?还是害怕太极,让他感觉到麻烦了? 她越想越想不通,脸埋枕中委屈巴巴的抽泣起来。 还很沉浸,连帐子什么时候被掀开都没留意。 等反应过来,沈清河已经伸手,拨开了她被泪水沾湿的鬓发。 “哭什么?”他柔声问。 施乔儿一抹脸上的泪,坐起来小声哽咽:“我扰到你了?” 沈清河摇头:“没有,我本就睡不着。” 他坐在床沿,只要稍稍往里一覆,身躯就会将小小的姑娘整个覆盖。 但他再没有逾越的举动,就这么静静守着施乔儿,等她平复心情。 施乔儿抹完了泪,尚带着些抽噎道:“我可能还是没有准备好,一下子就换了个家生活了,四喜一到夜里又不与我同睡,我就……特别容易发慌,不知道怎么了。” 她的手紧张不安地绞着衣带,眼波轻轻颤动,长睫挂泪,我见犹怜的可爱模样。 沈清河的心早化成一汪春水,半句不是没有,只管好声哄道:“三娘莫慌,这是正常的。” 施乔儿抬起头,懵懵道:“这是……正常的?” 沈清河点头:“人的脾气就像猫儿一样,总容易紧张,乍一到陌生地方,自然需要适应的时间。” 施乔儿仍旧绞着衣带:“那我什么时候能好些呢,我总不能一直不适应吧。” 沈清河稍作思忖,道:“这样,从明日起,我若晚归,你就让四喜姑娘入房陪你歇息,有她同你说话,想必能好些,三娘意下如何?” 施乔儿连连点头,但又忍不住忧虑道:“那你回来睡在哪?” 沈清河轻轻一笑:“我过往便常年宿在书房之中,三娘不必为此担心。” 施乔儿面色一动,两颊微微泛红。 是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居然在“担心”沈清河。 真怪,她明明应该对这个不愿嫁的人爱答不理才是。 …… 一晃眼过了两日,新妇归宁。 国公府一大早忙活得热火朝天,彩灯绸缎从里挂到外,鞭炮声又从天黑响到天亮,街上的大黄狗都快知道他施国公的闺女今天回娘家。 施虎特地起了个大早,颠着一瘸一拐的脚,亲自跑到大门口指挥下人挂灯笼。 “往东点,再往东点!哎呀东过了!往西!西!唉又歪了!老子要你们干嘛的!” 施虎气得吹胡子瞪眼,手往腰上一叉的样子活似只气急败坏的大螃蟹。 云水烟跑来便将他往里拉:“你说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癫啊你,早朝也不去了,留下跟个灯笼较劲,让外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施虎甩开她的手,理直气壮道:“陛下说了,我这腿脚不方便,不必每日上朝,再说——” 他的动静这时低下来,凑近云水烟道:“听说齐王那老小子最近教狗咬了,想必也沾上了见人便咬的狗脾气,我闺女刚刚成亲,我可不想上赶着沾那晦气。” 云水烟翻白眼:“少跟我来这套,我看你就是想亲眼见三姐儿回来。哎我跟你说,你今日要出多少洋相我不管,但有一点,老二若是回来看她妹子归宁,你可一定把你这张吐不出象牙的老嘴闭结实喽!” 施虎:“嘿!你说谁嘴里吐不出象牙呢你?我瞧你这女人现在真是越发无法无天!” 眼见二人又要打起来,门外传来马蹄声响,一道脆如黄莺的少女声音雀跃传来——“爹爹!” 施虎瞬间来了精神,也顾不得还手了,拖着跛脚便往外跑,粗犷的嗓子一下矫揉造作:“哎呀,我看是谁回来啦!哟!原来是我家三女儿回来啦!” 云水烟一边数落:“瞧瞧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一边又迫不及待追上去,“一把老骨头了,慢着点!” 施乔儿由沈清河扶着下马车,二人之间的动作,是施乔儿自己都没在意到的自然。 云水烟和施虎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中越发对这女婿满意。 毕竟能让这娇气哭包有如此服帖的神态,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又见这沈清河一身素衫,举止间清风朗月,礼数周全的同时又毫无造作之态。当真一身书卷气,皎皎文人骨。令人不得不在心中赞叹。 簇拥着到内厅落了座,二老同小夫妻促膝交谈片刻,归宁宴便开始。 满满摆了一大桌子,全是施乔儿素日里爱吃的,但她又吃不了几口,没多久便嚷着饱了,要喝山楂饮子解腻。 云姨娘见状,干脆带她去隔壁偏房歇息,母女间顺便说些知心话。 如此,便成了老丈人和女婿一处,当娘的和女儿一处。 施乔儿依旧黏人的紧,睡下也要头枕娘亲膝上才行。 闭眼后静悄悄的,只看她雪肤乌发,芙蓉面色,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浅浅起伏,活似一副笔触精细的美人图。 云姨娘轻轻摸着女儿头发,柔声道:“乔儿,娘问你,你觉得沈清河此人如何?” 施乔儿迷迷糊糊想了下,答道:“他很好。” “哪里都好?” 施乔儿再次想了想,发现一时半会才真说不出沈涧的缺点,便道:“哪里都好。” 云姨娘听着女儿这幅天真无邪的语气,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便拐了弯道:“既然哪里都好,那以后定要静下心来与他好好过日子。九皇子为人狂傲,你虽已成亲,却不见得就会咽下这口气,待禁足之期一过,少不得又要大闹一场。你务必要对沈清河说明你二人早已了断,省得引他猜忌。” 施乔儿困神一下子飞了,睁眼焦急道:“那该怎么办?朱启他……他毕竟是皇子,届时若真发起疯来,我该如何应对?” 眼看娇儿眼眶要红,云姨娘忙道:“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无非就是害怕他没对你死那个心思。这样乔儿,反正离他解除足禁还有接近两月有余,你趁着这段时间,抓紧怀上沈家的孩子。到时候,木已成舟,堂堂天潢贵胄,何至于对名已有身孕的妇人纠缠不放?即便他敢,燕贵妃也不会放任他胡闹,否则真是丢尽了天家的颜面。” 施乔儿瞬时欲哭无泪,蹙起秀丽的眉头,微微哽咽道:“孩子?我觉得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我要如何怀上孩子?” 作者有话说: 咳咳……现在压力给到三姑爷这边 第14章 二姐 云姨娘“嘿”了一声道:“你和你相公都那么年轻,怀个孩子而已,那还不容易?平日里多多腻在一起便是了——” 说时见施乔儿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云姨娘终于意识到奇怪之处在哪。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气急攻心的冲动,克制着道:“你别告诉我,你二人到现在,都没圆房?” 施乔儿品着话中的词汇,两眼眨了眨,壮着胆子来了句:“圆房……是圆的房子吗?” 云姨娘头发都气炸了,抄起一旁的软枕便往施乔儿身上砸,万般无奈道:“你气死我吧你!谁家成亲三日的妇子还是完璧之身!传出去得让多少人笑掉大牙!你啊你啊!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施乔儿这才猜出来“圆房”是指什么?边躲边哭:“可是我真的怕嘛!沈涧离我一近我就想躲,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云姨娘越发气急:“我就知道问题出在你这!那沈清河虽是个君子,但更毕竟是个男人不是,若非你不情愿,何须我来催生!” 施乔儿又委屈又生气,其中还夹着对自己如此不争气的小愤怒,忽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平生头一次扯着哭腔呛回去:“我一回来你就凶我!我不在这待了!我回沈家去!” 说着便下榻穿鞋。 这时四喜在外面叩门道:“姑娘快醒醒!大姑娘二姑娘都回来了,正在内厅等您呢!” 施乔儿本未察觉哪里异常,但仔细一品,顿时两眼发亮道:“二姑娘?施玉瑶也回来了?哼!她还知道回来呢!我现在就去数落她!” 因一时激动鞋没穿好,施乔儿第一步迈出去就摔了个大跤,顿时疼得直呜呜。 云姨娘虽还在气头上,但也看不得施乔儿伤着碰着,立刻扔掉枕头过去扶人,眉头紧皱着,又心疼又无奈:“还真是谁生的随谁,你爹一天到晚一瘸一拐的,你就非得随了他的趟儿才好?” 施乔儿眼中含泪:“还不都是因为你凶我!”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1节 云姨娘:“好了好了,娘错了还不行吗,快坐下,我看看你脚伤得怎么样。” 施乔儿却将云姨娘的手一扯,忍着疼朝外去:“等会再看!我非得问问施玉瑶在我大婚那天为何不来!” 云姨娘追上:“慢着点小祖宗!等会儿你俩可别跟小时候似的又吵起来!” 二姑娘三姑娘自幼不合,这是整个国公府人众皆知的事情。 生老二的那位姨娘原是个唱戏的,人生的貌美泼辣,老二大抵也遗传了亲娘的性子,幼时起脾气便刁钻的很,眼里容不得沙子,需得百依百顺着,凡事以她为先才好。小事上若举个例子,就是你若不准她开窗,她能将屋顶给你整个掀喽。 而三姑娘呢,娘胎里带出来的迷糊性子,又乖软爱哭,国公府上下对她从里惯到外,唯一不惯她的就是她二姐姐。 两人不见还好,一见面,便如水遇到火,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火药味儿。 “施玉瑶!施玉瑶!” 施乔儿由四喜扶着,一瘸一拐到了内厅,一眼便望到坐在大姐旁边的妖娆美人儿。 大姐沐芳笑着打圆场:“乔儿又无礼了,哪有叫姐姐大名的,你二姐好容易回来一次,快过来同她——哎,你脚怎么了?” 沈清河本在专心聆听施虎的一些体己话,闻言不由转头望向施乔儿,见她面色微红眼眶潮湿,脚似乎还不灵便了一只,心思当即便飘了过去,耳边再传来字眼,便什么都不清晰了。 施乔儿呢,眼下也顾不得脚上疼痛,走过去坐在施玉瑶旁边,赌气似的瞪着两只杏子眼,死盯着对方道:“我问你,我大婚那天,你为什么不来送我。” 乍一听全是愤怒,仔细一听又全是委屈。 施玉瑶勾唇一笑,手里把玩着只盛酒的琉璃小盏,两只狐狸眼对着施乔儿,顾盼流辉,浑然天成的媚意从眼角一直绕到眉梢去。 施家三个女儿,美得各有千秋。大姐沐芳是馆中陶,乔儿是清晨露,老二玉瑶,便是不折不扣的红芍药,美得扎眼夺目,透着股子妖气,让人想忽视都难。 慵慵懒懒一开口,连声音都带着微微沙哑的柔媚劲儿—— “我一个二嫁死过丈夫的前寡妇,怎舍得在我小妹大喜之日时,特地来给你找这不痛快。” 话是笑着说的,透着股子微妙的阴阳怪气,整个气氛都冷了下来。 施乔儿听不出二姐这话中锋芒究竟指得是谁,眉头一皱道:“你不来我才真是不痛快,我分明有两个姐姐,却只有一个陪我出嫁,我不管,施玉瑶你赔我。” 此时的施乔儿还并不知道,大姐沐芳给她添的嫁妆里,有一半是出自她这仿佛没有心的二姐手里。 施玉瑶妖妖娆娆的把身子往桌上一倾,指上丹寇鲜红,轻托下巴道:“你说,想要我赔你什么。” 施乔儿非常认真的想了半天,最后绞尽脑汁得出来个:“我记得你刚和雁行哥哥成亲那会,腕上常戴一串红麝香串子,现在想来也挺好看的,我要那个。” 施玉瑶轻笑一声:“不给。” 语气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施乔儿震惊住了,委屈巴巴喃喃道:“我都没敢要太贵的,就一个串子你都不愿意给我玩。” 施玉瑶眯着眼睛瞧她:“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不都是紧着先给你用,你当真稀罕我那串子?我都没提你当初将我最爱的玛瑙项圈摔碎,你怎么不想着赔给我?” 施乔儿震惊到张大了嘴,先是望了眼沈清河,接着回过头捂嘴道:“你居然翻旧账!” 施玉瑶一笑:“翻旧账怎么了?做了还不让人说啊?娇气包,爱哭鬼,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总爱翻人家妆奁,翻到好东西了不给她她就哭。” 施乔儿气到语无伦次两眼冒泪光:“你还说,你还当着我……我……” “相公”两个字施乔儿实在有点无力说出口,憋半天憋出豆大的两滴泪,气得一甩手起身道:“这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沈涧!沈涧你带我走!” 作者有话说: 提问:哄好一个哭包需要几步? 答:给她一个沈清河ewe 第15章 施家 施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行了!小时候吵,长大了吵,嫁出去了回家吵!真是受够你们了!”言罢拉起沈清河的胳膊,“走,咱爷俩去书房说去,把地方留给她们几个!” 沈清河惦念着施乔儿脚上的伤,被往外拽着走的过程不忘回头看她:“脚怎么了?” 施乔儿本在气头上,被这一问莫名熄了火,头顶炸起的绒毛都顺了下去,眨着两只忽闪的眼睛,瘪着嘴巴道:“摔了一跤,可疼了呢。” 沈清河开口还想说些什么,但老丈人明显被闹烦了此刻只想清净,大劲一使就给人拽了出去。 施乔儿回过来神,扭头和施玉瑶继续大眼瞪小眼。 施玉瑶眼带笑意:“怎么,不走了?” 施乔儿秀丽的眉梢一挑,脑筋转了个弯儿,理直气壮道:“都是这个家的女儿,凭什么一走就是我走?” 沐芳揉着头,无可奈何:“好了,都少说两句吧,这里的酒菜味熏得我直犯恶心,一块到后面歇着如何?” 老大一年回不了几回娘家,老二更是这两年头回迈进国公府门槛,两人的院子都冷清异常,思来想去,姐妹俩还是到了三妹的小院,起码还有几分人气儿在。 精雕玉琢的少女闺房依然是原本模样,水玉珠帘随清风摆动,叮咚脆响清冽悦耳。 一帘之隔的房外,绿荫蔽日,凉爽怡人。 房中,茉莉香从青釉莲花形香炉中飘出,烟丝清细,在半空中袅袅浮动。 美人榻上,施乔儿没骨头似的靠在大姐身上,皱着眉头看四喜给自己脚踝上的伤处上药,时不时倒吸口凉气。 沐芳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酸梅汤,呷了一口,望着小妹的脚道:“这么大个人了,走起路还毛毛躁躁的,幸亏伤得不重,不然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小半年难以活动。” 施乔儿恹恹嘟囔:“我娘都已经说过我了,大姐姐你就不要再说了,我往后会小心的。” 施玉瑶本坐在一旁雕花小榻上吃茶,闻言嗤笑一声:“某些人不长记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施乔儿一下子坐起来:“施玉瑶你是不是又想吵架!” 动作一凶牵扯到了脚上伤处,再度疼得呲牙咧嘴。 沐芳:“打住!都不准再吵,我近日里心情莫名烦得很,你俩若再闹,我就让人拿帕子来,把你俩的嘴都堵上。” 施乔儿虽气,但见好就收,软趴趴靠在沐芳身上撒娇:“我错了大姐姐,我不同她闹了便是,你不要动气。” 玉瑶的心思却转了转,笑盈盈打量着大姐手里的酸梅汤,道:“我可不记得你素日里爱喝酸,这个月小日子可曾来过?” 沐芳未多想,随口一句:“未到时候呢,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准,迟个三五日是常有的事。” 说完自己也愣了一愣,摸了摸小腹,缓缓道:“不会吧……” 面对玉瑶偷笑的神情,沐芳心情颇有些复杂,低声说:“不应该的。近来东南一带匪患频出,又因夏日雨多路难,土匪凭借熟悉地形,屡屡埋伏前去镇压的官兵,死伤已非少数。子衍整日奔波于兵部,鲜少在家留宿,上个月……也就那么一次罢了,不会就这么……” 玉瑶露齿一笑,容颜灿若云霞,意味深长道:“你自己在这瞎数有什么用,叫个郎中前来诊脉才是要紧。” 施乔儿听得云里雾里,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一次两次的,什么诊脉?” 玉瑶飞过去一记白眼:“傻子,糊涂虫,你又要多个小外甥或小外甥女儿了,这也听不出来。” 施乔儿惊住了,目光往下一挪盯着沐芳肚子,又看了着沐芳,忽然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搂住人道:“姐姐,你教教我,这是怎么……怎么弄的。” 沐芳又好气又好笑,笑完红着脖子道:“休来问我,回去问你家相公去。” 傍晚,返程的马车上,施乔儿昏昏欲睡。 脑袋瓜晃悠了好多下,终是靠在了沈清河的肩上,眼睛一闭,没了动静。 沈清河原本心如止水,经这一下,心跳漏半拍,侧目望向近在眼前的莹面花容。 虽已做了三日夫妻,但这还是他头一次见三姑娘睡着的样子。睫毛卷翘,吐息均匀,面庞白嫩无暇,神情比醒着时更添三分稚气,像个孩子。 他算了下二人之间差的岁数,发现于他而言,她确实是个孩子。毕竟他七岁时已随母亲在外游历已久,而她才刚刚出生。 无足之鹤,温室之花。 他们二人,此生本该毫无交集。 “哼……” 施乔儿鼻音软糯,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紧蹙,如临大敌似的。 “施玉瑶……坏女人……” 可一转眼,神情又悲伤起来,几乎红着眼角呢喃道:“爹爹……别逼我二姐姐嘛……” 情感转化之快,令沈清河哑然失笑,伸出手,指尖轻拭哭包眼角。 他向来不关心城中的闲闻轶事,过往却也偶尔听刘妈提起过几嘴,关于施家二姐被逼嫁义弟秦盛的来龙去脉。 据说当初是闹得满城风雨,施二娘子还差点抹脖子上吊,硬是被捆了塞到花轿中去,直到嫡母出面说了好些话,才安省下来拜完了天地。 但也仅是拜完了天地,之后不久秦盛便领大将军一职镇守边关,距今已经两年未归。 二人之间只怕情分泛泛。 刘妈当初说时还好一通感慨,择菜的手都不由慢下来,叹着气道:“要说这二姑娘也是可怜人,年少夫妻自然情深义重,哪有丈夫刚死一年便二嫁的道理?但也不能说国公爷就做得绝然不对,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蛮人杀了小侯爷,又放言踏平大凉活捉侯夫人,做父亲的,没有几个能咽得下那口气。” 后来犯边的蛮人被打了回去,虐杀小侯爷的蛮人将领被取了首级,放言活捉侯夫人亵玩的蛮人王子,被活扒了皮,悬于城墙之上暴晒至死。 马车猛地颠了一下,施乔儿被惊醒,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似的,眨了眨眼,调整了一下姿势,脑袋歪在沈清河肩头,呼呼继续睡了。 俨然又把自家相公当成了四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摸jiojio上药药~ 第16章 夜探 “姑娘,醒醒,到家啦。” 四喜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施乔儿乍一睁眼,开始还没觉得哪里怪,等一伸懒腰,就发现自己其实斜躺在某人的膝上。 她“嗖”一下子弹起来,面对沈清河平静温和的眼神,自己倒结结巴巴说不上话,两只清亮的杏子眼闪闪躲躲,终是起身一扯帷布,落荒而逃了。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莫名跟小偷被抓现行一样。 四喜扶着施乔儿回房歇下,刚关上门便道:“姑娘怎么了,一回来就慌慌张张的。” 施乔儿坐在小榻上,手指头绞着衣带,莫名紧张:“我路上困得紧,迷迷瞪瞪便睡过去了,睁眼才发现在他身上靠了一路,心里头实在别扭。” 四喜“唉”了一声,到她身旁坐下道:“奴婢当是什么呢,您和沈先生本来就是夫妻啊,往身上靠一靠怎么了。” 施乔儿顿时哼唧起来,愁眉苦脸好不乐意道:“可我和他就认识三天,就三天。”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2节 四喜睁大了眼睛:“三天怎么啦!当初大姑娘和大姑爷不也没见过几次面吗,天底下盲婚哑嫁的夫妻多了去了,不都是全凭父母做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施乔儿虽闷闷点头,但还是有些想不开,晚饭都没什么胃口,只顾着盯碗底的米粒发呆。 饭桌上,老夫人见她那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是今日哪里不愉悦,便道:“可是清河惹你怄气了?” 施乔儿回过神,连忙摇头:“不是的母亲,是我自己,我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但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总之,心中很乱。” 沈清河到家一进书房便没出来过,刘妈摆完碗筷便与其他婆子在门口谈起天,四喜也被猴儿缠住硬要陪他翻花绳玩。 今日的后宅,貌似就她们娘俩,气氛格外的安静。 沈氏胃口极小,早早便放下筷子,目光静静望着对面花朵般姑娘,轻声道:“若是乱,那不妨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心,看它到底想怎么样。” 施乔儿神情懵懂,低头望向自己胸前,眼中带着好奇:“问自己的……心?” 夜里,万籁俱寂。 施乔儿在榻上辗转反侧,平生头回陷入睡不着觉的苦恼,想必也是白天在马车上睡得太多。 她在心中暗暗埋怨了自己几句,随后干脆坐起来,静静思考婆母白日里说的话。 遇事不决,可问本心。 施乔儿头回知道,原来人和心是可以分开的。 她摸着自己噗通跳的小心脏,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在想什么呢?” 由此过了片刻,她轻手轻脚下了榻,很小心地穿上鞋,唯恐把小榻上的四喜给吵醒。 待做好这一切,她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儿,仗着身子单薄,滑鱼一般溜了出去。 整个沈宅静悄悄的,施乔儿冒着黑摸到前院,吓得光顾着捂嘴打哆嗦,脚上的伤都忘了疼了。可等到了书房门口,她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烛火还亮着,沈清河并没有睡。 施乔儿想要敲门的手犹豫好几次都又垂下来,心想:“我进去找他干什么呢?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可这太奇怪了,我干嘛要关心他,我跟他非亲非故的。” 正准备打退堂鼓溜回去,她脚边便传来“喵”的一声。 施乔儿一低头,看见昏暗中闪着绿光的两只大眼睛,当即吓得她“啊!”一下子就扑到了门上,慌乱中脚又被门槛一绊,等回过神,门被撞开,身子已经摔在了地上。 烛火下,沈清河埋身于卷山牍海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失传许久的纵横家言,正要提笔记下,面前便传来女子一声尖叫,随即是“哐”一声闷响。 “三娘?”沈清河抬头一看,连忙起身去扶,没问她如何出现在这里,先是说,“摔到哪了?疼不疼?” 何止是疼呢,施乔儿简直都想咬舌自尽了。 一天摔两次,丢人丢到家,老天是不是在和她作对呢! 但她也顾不得去细数自己的委屈了,一张嘴便哇一下哭出声,眼泪哗哗往下流:“疼!疼死了!我要把全天下的门槛都给锯了!呜呜呜,我好疼!” 沈清河担心得不行,着急之下干脆将人拦腰抱了起来,放到自己日常睡的竹榻上检查伤势。 所幸虽然动静挺大,但并没有摔出什么好歹,只膝盖上红了一小块,看着没有脚上的伤严重。 沈清河用凉水打湿了块棉布帕子,敷在她膝上的伤上,又取来了药,重新给她敷在脚上。 施乔儿抽抽噎噎过了小半天,等冷静下来,垂眸一瞥,才意识到为了给膝上冷敷,裙摆已经往上推了不少,整条小腿几乎露在外面。 她匆忙往后退,伸手想将裙子下拉,却被沈清河按住了手。 “别动。” 依旧是温和的口吻,可带了些严厉。 施乔儿耳朵趴了下来,低头咬着唇不去看,就是时不时嘶一口凉气。 伤处原本并不严重,本来过了今晚就该好的,但再度经这一摔,少不得又得疼上几天。 上药的过程中极安静,唯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和沈清河的手掌相比,施乔儿一双纤纤玉足显得娇小的可怜,足腕雪白纤巧,轻轻一握便能握碎一般,宛若精美的瓷器。 处理完脚上的,膝上也冷敷的差不多,沈清河取下帕子,一并给上了药。 施乔儿头往里歪,吸着鼻子。烛火幽微中,颈下锁骨显眼,白腻刺目。 在她旁边,靠近枕边的旧墙上,有行正楷题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笔一划,皆是风骨。 满屋书墨香,半室浩然气。 专属于读书人的屋子。 但不知不觉,肃穆的正气浸染上了娇人儿身上的花瓣香,一切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给伤处全部上好药,沈清河伸手将薄如云雾的软纱寝裙拉下,直覆盖住那双玲珑玉足,方抬头道:“这么晚了,有何要事需要三娘摸黑来找我?” 他的语气依然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严厉。因为在他看来,三姑娘的脚本就需要好好养着,有事完全可以打发人来叫他,哪里需要她亲自跑来?身边还连个搀扶的人没有,简直太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了。 施乔儿眼角垂下一滴泪,依旧看墙不看他,黏黏糊糊委屈道:“我没有事,我只是发现,我的心想让我来看你,所以我就来了。” 语气一派天真赤诚,坦荡直白。 沈清河霎时语塞,再多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么一个清正克已的人,竟在这时不觉红了耳根,甚至扶额苦笑道:“三娘……你说,你要我拿你怎样方好?” 作者有话说: 小夫妻之间就要黏黏糊糊你拉我扯嘻嘻嘻~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释义:不凭空臆测,不武断绝对,不固执拘泥,不自以为是。 ——《论语·子罕》 第17章 沈氏 施乔儿回过头,被泪水浸湿的长睫微微颤动,鼻尖与眼眶泛红,涂了胭脂一般,与肤色粉白相间。 “我不在你这了,”她的鼻音未消,有些赌气,咬字带有淡淡哑意,更添不自知的缱绻,“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说着便要下床。 沈清河并不阻止,但也未给她让路,就朝她伸开双臂,静静等着她。 施乔儿抬脸看了一眼沈清河,二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的心竟不由得狂跳一下,随后慌忙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 身子却往前靠了靠。 沈清河在心中无奈一笑,倾身将人抱起,走出了这间已被女子香气填满的旧书房。 迈出门槛的那刻,施乔儿跟被摔出后遗症似的,双手下意识搂住了沈清河的脖子,紧张到心跳快了不少。 沈清河察觉到她的害怕,低了低头,轻声道:“不怕。” 慢慢的,施乔儿松开了搂在他脖子上的手,但心跳依旧很快。 只不过这回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是因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忽然发现,沈清河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淡淡的,很干净的气息,就像下完雨后,竹子身上的味道。 她过去怎么没发现呢? 还没思考完,二人就已经穿过黑暗,到了房门外。 沈清河两手都在她身上,腾不开,施乔儿便伸出手,将门一推。 力度稍稍使得有些大,把正在小榻上酣睡的四喜给吓了一跳,估计以为进了小偷,闭着眼睛跳起便嚷:“何方妖孽不准动我家姑娘!” 施乔儿本也被她这动静吓了一小下子,但见此情形,没忍住笑了一声,轻声道:“睁眼看看,是我啊。” 四喜费劲的把眼睛撕开一条缝儿,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注意到面前二人的姿势,立即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姑娘……沈先生……你二人……你二人何时……” 可恶!她睡个觉到底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沈清河把施乔儿放回榻上,走时对四喜行了一揖:“打搅四喜姑娘安睡了。” 四喜赶紧摆手:“不打搅不打搅!姑……先生慢走早些休息。” 等沈清河出去,顺带将门合上,四喜一个猛子扑到了施乔儿身边,咧着嘴激动道:“快说说快说说!你二人现在是什么情况?沈先生怎么将你抱回来了啊!” 施乔儿“哎呀”一声,遮掩住加速的心跳,佯装寻常躺下道:“没什么的,你知道我的脚不好走路,天这么黑,他担心我走两步又伤着而已,就这么简单。” 四喜原本点头“哦”了一声,但很快品出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笑了笑戳着施乔儿肩膀道:“天这么黑,你二人一个在卧房,一个在书房,是怎么遇上的?还是说……姑娘你去找他了?” 施乔儿脸一红,翻身头朝里睡,动手把凉丝薄被一拉没过头顶:“我要睡觉了,不许再和我说话!” 四喜笑意更加放肆,伸手便要扯被子:“姑娘你心虚了?是不是心虚了?求你和奴婢说说吧!这个真的真的很让人好奇啊!” 主仆俩嬉笑打闹一夜,直到次日大早方醒。 房中的茉莉香燃尽了,但余味未消,清甜中带有淡淡的青涩气,在人的鼻尖幽幽萦绕。 外头小雨淅沥,雨点子打在窗纸上,哗啦作响,扰人清梦。 施乔儿被雨声唤醒,支起身子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心中庆幸婆母人好,不必让她一早冒雨前去请安,不然可有的是罪受了。 可等再度躺下,也再也睡不着了,抬头又看了眼雨,心想:“沈涧此时应该早已到达学堂了吧,也不知身上淋没淋湿。” 想完自己都忍不住给自己个白眼,嫌弃自己想太多。 这场雨一连下了接近小半月,雨势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停上小半天,又开始下。 刘妈戏称,说这是龙王爷的老窝教人端了,眼下正发怒呢。 但等说笑完,眼里便又添了忧愁,望天叹气道:“这一遭大雨,若是再不停,不知又有多少庄稼毁在地里。眼见熬过盛夏便是收割之时,经此一遭,怕是能留下三成粮食便是好的。唉,可教老百姓们怎么活哟。” 施乔儿的脚伤早已痊愈,眼下正在厨房与四喜研究做玫瑰酥饼,听完刘妈自顾自的抱怨,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她天生在富贵窝中长大,不懂何为挨饿受苦,也不知天冷天热,雨多雨少,对农民来说都如同过鬼门关一般。 这几声抱怨,她在闺阁中十六年都没有听到过,乍一听,居然没有生出天方夜谭的不真切感,倒有几分共情难受。 四喜见她神情不太对,揉花瓣的手也慢下来,便道:“怎么了姑娘,可是累了?” 施乔儿闷闷摇头,垂目望着青花瓷碟中的鲜红瓣子,道:“我娘过往跟我说过几次,说她小时候过得如何如何辛苦,遇上灾年,莫说挣钱,饭都吃不上。我一直只当她在唬我,未想到竟是真的,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一场雨,活都活不下去了。” 四喜无奈地叹口气,将半盏蜂蜜倒入花瓣中,说:“姑娘想那些干嘛呢,横竖外面雨再大,丁点飞不到您身上,您只顾自己过得开心高兴就行了,旁的,岂是咱们女子所能顾得了的。” 施乔儿点着头,心里却仍旧结了颗疙瘩,不知如何纾解。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3节 夜里,沈清河冒雨到家,还未下马车,便见到撑伞挑灯立在门口的三姑娘,看样子像是等了许久,身体微微抖着,似在抽泣。 沈清河顾不得撑伞遮身,忙不迭跑到檐下道:“怎么了三娘,好端端哭成这个样子。” 施乔儿泪流不止,一时激动扯住了沈清河袖子道:“我……我做错了事了,上午母亲吃了我做的玫瑰酥饼,随后便咳嗽不止,药吃了,郎中也来了,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他们还……还让我赶紧去叫你回家,可我并不晓得你那学堂在哪里,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清河伸手擦她脸上的泪,安慰道:“三娘别慌,先带我去看母亲情况如何,可好?” 施乔儿点点头,也顾不得遮雨了,拉住沈清河便往后院跑,留四喜在后面边追边喊:“伞!姑娘伞!” 后院中,雨水都阻隔不住药汤的清苦味。待夫妻二人抵达房里,床榻上的妇人已连咳嗽声都微弱了下去,唯有呼吸时强时若,断断续续。 沈清河哪怕在路上已经告诫自己冷静,但在看到人的那刻,喉咙还是突然哽住,极轻地唤了声:“母亲……” 沈氏听到,微微睁开眼,嘴角带着笑意,说:“清儿,过来。” 沈清河红着眼眶,一步步走去,跪在床前。 沈氏的声音极弱极小,如同一根眼看要断的细丝。 却带着笑意道:“玫瑰酥饼真的很好吃,不要怪三娘,是母亲自己要的。母亲这些年啊,喝了太多的药了,忽然间,很想再尝尝,甜是什么滋味。怕晚了,就再也尝不上了。” 沈清河顷刻泪如雨下,无法抬眼再看,低头不言。 沈氏撑着抬起手,指尖擦着儿子脸上的泪,道:“你幼时好老庄,爱庄子的洒脱超然,如今可还记得,庄子在面临生死时,对儿女说过什么?” 沈清河强忍喉头哽咽,一字一顿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要哭。”沈氏笑着,“母亲只是从来中来,又到去中去了,如同四季变换,落叶归根,人活一世,本是……”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沈氏猛地喘上好几口粗气,双目赫然发直起来,视线绕过沈清河,对上施乔儿,怕来不及似的,匆忙急促道:“乔儿……乔儿……” 施乔儿顶着一脸泪,赶紧上前跪下,拉住沈氏的手:“我在的!母亲我在的!” 不知怎么,沈氏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道:“清河他……太孤单了,不要离他而去,不要……” 施乔儿连忙点头,含泪保证:“我不会的母亲!你放心吧,我会永远陪着他的!我向你发誓!” 沈氏的手渐渐松下去,目光又从施乔儿的脸上移到最上空,两眼亮得出奇,也瞪得大的出奇,似乎在看什么人什么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口喘气道:“问生……你当真……好狠的心呐……” 油尽灯枯,丝尽蚕死。 沈氏瞳仁涣散,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双目渐合,撒手人寰。 施乔儿大哭出声,人生头次面对生死大事,本就彷徨无措,又想到沈氏平日里待她点滴,更加悲痛不能自持,一时情急冲动,扑到沈清河怀中大哭不止:“我好难过!我未想过人死竟是这般突然之事!沈涧,你同我说些话可好?我现在害怕极了,我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沈清河抱紧了施乔儿,泪珠滴入她茂密的发中,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方感觉自己此刻还活着。 哽咽着唤了声:“三娘……” 还好有你在啊,三娘。 作者有话说: 夫妻之间就是要有福同享,嗯……有虐同当(狗头)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庄子 第18章 下葬 沈家在京城举目无亲,沈老夫人离世,前来吊唁的不过左右邻里,以及施家若干人。 施虎亲自来了一趟,上完香大为感慨一番。他昔日里只知这位亲家母体弱,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长辞于世,又想起自己如今这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也要走那一遭,心中既有辛酸,亦感不安。 沈清河看着老丈人神情不大对,料到触景伤情,便将人请到偏厅喝茶,也好转变一下心情。 由此,灵堂便剩下施乔儿、云姨娘,若干婆子丫鬟,以及哭得好似泪人此刻直抽抽的小猴儿。 云姨娘心情本也沉重,不料上完香抬头看了眼牌位,登时诧异道:“乔儿,你家婆婆的名字可是够好听的啊。” 施乔儿眼眶通红,两只眼睛肿成桃儿一般,身着一身孝衣,未施粉黛,未点珠翠,俏生生跪在蒲团上,半边身子靠着四喜,竟比平日里更添脆弱之美,好似一朵摇摇欲坠的白色山茶,风一吹瓣子便要散了。 她原本只沉浸在悲伤中,哪里注意到牌位上写了什么字,听娘亲这般说,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 “沈华宵。” 云姨娘自嘴里念了一遍,不由赞叹道:“好生大气端庄个名字,不似别家,总爱给女儿取个花儿朵儿什么的。名字里头单这个华字,便好似有了大家千金的气度,你婆婆的爹娘想必也是读过些诗书的。” 施乔儿吸了下鼻子,重新垂下头靠在四喜身上,心中不懂娘亲在诧异什么,横竖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又能说明什么呢,再好听人也已经去了,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想到此处,施乔儿不禁伤感,又要落泪。 云姨娘听到抽泣声,转身一看女儿又在落泪,不由叹口气,过去俯下身,伸手给闺女擦泪道:“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呢?你娘我要是在你外公去时哭死过去,现在可就没你了。去了的人放在心里想就行了,活着的人才重要。如今沈家就你与沈涧夫妻二人,你一定要与他互相扶持,相敬相爱,等孝期一过,早日里为这个家开枝散叶,不然啊,这么大个家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施乔儿闷闷点头,想说话也没力气说了。 到了夜里,人都走干净了,猴儿哭累了,被刘妈带去睡觉。四喜陪着在灵堂跪了一整日,腰酸背痛到不行,也被施乔儿打发回房歇着。 偌大个灵堂,除了一口棺材和满案香烛,就只剩下了施乔儿和沈清河两个人。 施乔儿也累,一天一夜没能好好睡觉,靠在沈清河背上就起不来,但若让她去睡觉休息,她又不肯。 “三娘,听话。”沈清河轻声道,“这里有我陪着母亲,你去睡觉可好?再这样下去,你会熬不住的。” 施乔儿带着鼻音轻哼一声,语气娇弱无力:“不要,我答应过母亲要陪着你,怎么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沈清河心上一陷,原本荒芜的内心莫名涌出许多力量,万般柔情齐上心头,不由得摸了摸施乔儿的发:“那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的,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再饿下去会出事的,等会多少吃上一点,好不好?” 施乔儿原本没想到进食,经这一说,才感到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便软绵绵点了下头:“随便带些什么便行了,我现在没胃口,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好。”沈清河将她放卧在两张拼在一起的蒲团上,又给她捏了捏膝窝,方起身离开。 “慢着。”施乔儿忽然一伸手。 待沈清河停下看她,她眨着两只虚弱的杏子眼,望着对方,楚楚可怜道:“厨房若是还有茯苓糕,记得给我带两块来。” 沈清河噙笑答应:“好,我给你带。” 正要走,施乔儿又是一声:“还有!” 沈清河再度停下脚步,转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自己“随便吃点”的小娘子。 施乔儿欲言又止咬了咬唇:“就是……最好是枣泥馅儿的,别的口味我都不爱,吃到嘴里犯别扭。” 沈清河点头,原本悲伤的心情得以晕染开,竟然无形中添了些莫名的喜感。 施乔儿又累又饿又困,瘫在蒲团上看着沈清河的背影消失在外面夜色中,发着发着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梗起脖子扯起纤细的嗓子便嚷:“枣泥需得是今天现蒸出来的鲜枣泥!我不要陈的,我吃得出来!陈的我可不吃嗷!” “知道了。”沈清河在外面应声。 得到回应,施乔儿安了心,长舒一口气,脱线木偶似的瘫下去了。 三日后,沈氏下葬。 按照施虎的想法,是该给这亲家母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请上一大群人,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出殡,好让其他人看出子女的孝敬。 但沈清河并未如此,等到下葬之时,依然是大殓时的那口薄棺,衣物亦未专门置办,依旧是生前的几身布衣。无乐声,无哭声,在城南依山傍水的山岭上寻了块空地,既享清净,也能眺望城中繁华。 他的母亲,便在此,安眠。 立碑之时,沈清河看着上面的字,有些发怔。 施乔儿觉得他不对劲,连忙晃了晃他,关心道:“沈涧,你怎么了?” 沈清河摇头,神情柔和,眼中却带了无尽的苦意。 他看着碑文,喃喃念道:“沈家母,沈氏华宵之墓……” 这时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眶却发红:“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活得像阵风,我母亲永远是追风的人,可她直到离开人世,也未曾同他的姓名列在一起。” “三娘你知道吗,其实母亲在很早之前就告诉了我,她说她死后不想盛棺入土,她想让尸骨烧化成灰,灰再被风吹动,这样就可以同风永远的在一起……” 他自嘲似的笑了下,抬脸望着施乔儿道:“可我做不到,我不是圣人,绝不了七情六欲,参不透生死,我不想在日后想念她时,连个可以去的地方都没有。三娘,你说,我是不是自私极了?” 施乔儿慌了,她觉得此刻的沈清河给人的感觉真的好难过,甚至比亲眼见到母亲去世的那天还要难过。 她不知怎么好了,干脆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抬起脸努力摇头如拨浪鼓:“不自私!沈涧你相信我,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我……我哭的时候你都不嫌我烦!” 沈涧忍俊不禁,将手臂从施乔儿怀中抽出,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舒了口气,眺望远处风景。 心中想的是:“傻姑娘,可我不想让你哭啊。”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乔儿和小沈本质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第19章 学堂 天近拂晓,薄雾笼罩在通往城外的小路上,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 施乔儿在睡梦中被塞进车子,眼睛一直没睁开过,靠在沈清河身上睡了一路,这会还没醒,被颠了一下后皱了皱眉头,猫儿似的哼唧一声,倦倦道:“还没到么。” 沈清河侧目看向少女微颤的睫毛,温声道:“快了,私塾在出了城门往西十五里,眼下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好远。”施乔儿嘟囔一声,脸颊蹭了蹭沈清河的肩头,心想怪不得他每天都要天不亮从家中走。 沈清河将她两鬓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中带着柔意说:“我昨日里不是让你早睡吗,是不是又同四喜玩闹至半夜了?” 老夫人临终那天,施乔儿因为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急得在雨里哭着等他回家,沈清河一直记得,如今便带她来认路了。 “才没有。”施乔儿细声反驳,“我就是茶水喝多了而已,睡不着。” 沈清河笑而不语,只管顺着她。 随着马车渐远,太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光芒打在万物花草上,照亮了三千世界,薄雾渐退,天地澄澈净明。 施乔儿感觉到光线,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睛,一时好奇,便掀开窗布看向外面,哪想入目之处皆是金光万丈,瞬间震撼了她的心神。 “好漂亮!”施乔儿转回头,眼中倦意未消,却笑得灿烂,“外面好漂亮,沈涧你要不要看看?” 沈清河过往看遍了世间雄奇美景,朝阳落日,更是每日路上必观,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在看到施乔儿笑容的那一刻,他还是不由心动了一下,开口道:“好。” 二人靠在车窗边,一起望着外界的山清水秀。 清晨的风很凉,往外张望时像冷水泼面。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4节 施乔儿鼻尖红通通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眼泪都要被吹出来了,却依旧一眨不眨兴奋道:“原来早上的太阳这么好看吗,比最亮的灯笼还要亮,我以为它只知道发热晒人。” 沈清河迟疑了下,开口:“三娘没见过初生太阳吗。” 施乔儿摇头,吸了下鼻子:“没有,国公府的墙太高了,人也多,我每日醒来除了四喜,什么也看不见……啊啾!” 沈清河将她拽回马车内,将身旁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风景何时都能看,当心着凉。” 施乔儿垂眸,看着那双宛若玉竹裁成的手给自己耐心系着衣带,霎时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来了。 好像有无数细细的藤蔓从脚底扎根生起,一点点往上攀爬,丝丝绕绕缠到心里去。 而且,她同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她怎么越来越不反感和沈清河有肢体接触了? 很怪,这真的很怪。 但施乔儿长这么大,并不知道正常夫妻相处起来是什么样。 毕竟平日里她爹见了她娘,不是掐就是吵,见了她母亲,就毕恭毕敬老老实实,大气不出一下。大姐姐大姐夫一年到头鲜少一起露面,露面了,两人在一起也都是客客气气,和父亲母亲的相处情形别无二致。至于二姐姐和义兄雁行,可以忽略不谈了。 所以她分不清,沈清河对她究竟是夫妻之情,还是单纯的因为人好。 半盏茶后,马车在私塾外停下。 四喜带着猴儿从后面的马车下来,猴儿脚刚沾地,便跑到施乔儿跟前蹦蹦跳跳道:“娘子以后每日都来吧!有你在,我就不用和先生乘一辆马车,不必赶马,也不必听他提背了!这一路简直太舒服了!” 施乔儿强颜欢笑,内心哀嚎道可我起不来啊我真的起不来。 猴儿这边没兴奋完,沈清河咳嗽一声,嘴巴一撇立刻收了动静,夹着尾巴跑到私塾中与同窗汇合了。 说是“私塾”,其实就是间空旷干净的大屋子,三面墙一面光,一眼过去可以望穿全景。此刻里面聚集了好多孩子,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都有,正猫在柱子后面朝外偷看,兴奋的时不时窃窃私语。 大雨自前两日起终于彻底停下,私塾前的小径泥泞难走,虽然有几块石头铺着做垫脚,但看着还是让人发愁。 施乔儿站在泥泞前,盯着石头落脚不是,不落脚也不是,生怕一不小心把鞋子弄脏,眉头皱得紧紧的。 沈清河右肩挎着包裹,里面装着今日教学用到的卷牍,抬眼看到施乔儿焦灼的背影,便又将包裹转到了左肩上,走过去时右手顺势环住了她的腰,往上一提,踩着石头便将人带到了对面。 施乔儿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放下了,低头一看,鞋子上一点污垢没有。 她懵了懵,赶忙雀跃着追上去:“沈涧!刚刚那一下子有点好玩!你等会可以再带我玩一次吗!” 学堂中,学生们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先生,在此刻,居然扶额笑了下。 一时间气氛被活跃开,不知是谁带的头,所有小孩都拍手起哄道:“先生带娘子来上课了!先生带娘子来上课了!” 施乔儿在门口听到动静,脸颊倏然一红,扭身就往别处跑。 沈清河先是沉下脸色对所有学生说“安静”,接着转身便去叫她:“三娘别乱跑,回来。” 这学堂说小不小,盛的人是挺多,但人满以后,也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待了。 施乔儿猫在最后面靠在四喜身上打了一上午的盹,醒来的时候学生课都上完了,正在外面架锅准备烧东西吃。 她过去凑热闹看了一眼,发现锅里清汤寡水看不见半点腥。 米是沈清河从家里带的,菜是学堂后面沈清河种的,一锅菜粥撒点盐,便是学生晌午顶好的一顿。 施乔儿看着看着,想到马车里还有早上带来的糕点吃食,便让四喜回去拿了,回来之后全给学生分了,自己跟着沈清河去喝青菜粥。 盛好放温,沈清河看着娇气包皱着眉头喝下一口,随后眉头缓缓舒展开,喃喃道:“米是陈米,但没什么邪味,菜也很新鲜,放点盐提味正好,就是口味单了点,若是放点炒熟的花生就更好了。” 沈清河不禁一笑:“三娘倒是随遇而安,不嫌素粥清苦。” 施乔儿又喝了口,认真品了品道:“不苦啊,挺香的,除了卖相差了点。” 瞧她那副认真点评的神情,沈清河心里蓦然一软,凑近了低声说:“往后我若再带你来,莫要再拿点心分给学生们了。” 施乔儿眉头一皱:“为什么啊?” 沈清河望着外面玩耍的孩子们,目光悠远:“在他们这个年纪,读书的意义在于清心明智,今日明日白得几块点心,甜头是尝到了,但若习惯了舌尖上的那一点甜,便要受不得素粥的苦了。” 施乔儿想了想,点头:“这个我知道,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吗?” 沈清河笑着点头:“不错。” 施乔儿咧嘴一笑:“好,那我再来就不带这些吃的了,嗯……我要带熟花生,撒在粥里一起熬,这样如何?” 沈清河未言语,但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宁静,显然是赞同的。 夜晚二人回到家中,施乔儿本困极了,结果一进大门就见到院子里的一双绿色大眼睛,立刻吓得往沈清河身后钻,精神头全回来了。 猴儿过去把太极抱起来,一本正经道:“娘子别怕,太极不咬人的,它性子其实蛮好……” 话音刚落,太极照着猴儿的手就是啊呜一口。 猴儿“啊!”一声把猫丢下,痛心疾首道:“臭猫!我不管你了!你以后去喝西北风吧!”捂着手咆哮完,猴儿气得跑回房待着了。 施乔儿在沈清河身后看着,吓得心脏直扑腾。 如果说她之前对太极的好感是零,那现在就是负。 好凶一只猫,又肥又凶。 施乔儿给它暗搓搓起了个外号,叫李逵。 后来没过几天,有一次晌午,施乔儿听到大门外传来好多孩子的嬉闹声,出去一看,才发现“李逵”被一群兔崽子围在中间,正在被石子砸。那瑟瑟发抖的模样,与在家中判若两猫。 四喜带人把在家门口行凶的小崽子们赶跑,成功把李逵解救回家,检查之后发现头上被砸破了一点皮,就给它上了点药。 施乔儿先用手指头戳了戳猫尾巴,发现没伸爪子,就冒着胆子戳猫脑壳,边戳边数落:“你不厉害着呢吗?你不牛着呢吗?窝里横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你咬回去啊!整日就知道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到了外面,喵都不敢喵一声,你看你现在这个怂样子。” 太极:“哈!” 施乔儿汗毛一竖,本来想跑的,后来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个人,便壮着胆子叉腰道:“你……你居然还朝我呲牙!明明是我把你救回来的,臭猫,不知好歹,生在福中不知福,真是不知道随了谁了。” 四喜这时终于没再憋住,扶着桌子哈哈笑出声。 施乔儿一头雾水,打量着四喜道:“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四喜直不起腰来:“哈哈哈没什么的!奴婢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姑娘训猫的样子,真的好像云姨娘训你的时候啊!” 施乔儿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四周,庆幸还好此刻沈涧不在家,接着将耳朵一捂:“我不喜欢这句话!给我收回去!” 作者有话说: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第20章 上街 天亮时分,院子里的荷花尚在含苞昏睡。 猴儿揉着惺忪的眼睛拉开门,嘴里嘟囔道:“顾公子怎么每次都来得这般早,不过今日先生起得也早,他料定你最近会来找他,让你一来直接去书房便是。” 顾放依旧一袭朱袍,看样昨夜又被留宫议事。在门外先对猴儿一揖:“辛苦猴儿小兄弟。” 猴儿想说“不辛苦”,但张嘴就是一记大哈欠,趁着离上路还有些功夫,猫回被窝里接着睡回笼觉了。 顾放快步走到书房外,整顿衣冠后照门一揖:“弟子顾放,求见老师。” 声音不大不小,是房中人正好能听到的程度。 早风拂过,荷香幽微。 “进来。” 房中,沈清河披散着发,身穿直裰,肩上搭了件天青色薄衫,左手端着烛台照明,右手执笔,正在简牍上勾画描圈。 很是轻松闲适的姿态,并不故意撑出副端正样子,但人一望,便能联想到八个字——“清风明月,温润如玉”。 顾放进门,对人又是一揖:“先生。” 沈清河动作从容,依次放下烛台笔墨:“坐下吧,江南水患,确实有些棘手。” 顾放两眼发亮:“先生料事如神,学生正是为了江南水患而来。” 沈清河抬脸,眼中尚带些雾蒙蒙的倦意,思忖道:“此次连月天降大雨,波及之地众多,中原一带尚能由各地州府发放府粮赈款。但秦岭以南,损失太过严重,只能动用国库,由朝廷出面赈灾,抚慰民心。” “先生所言甚是。”顾放没心情坐下交谈,依旧站着。听完沈清河的话,愣了愣心一横道,“也罢,在老师面前,学生也就有话直言了。江南水患,真正难治的不是水患,而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朝廷若拨款十万两,仅到户部,再出去便是八万两,再下放到地方,地方再到各个州县府衙,最后到百姓手里的,恐怕也就仅仅一碗无米之汤罢了。” 沈清河看向顾放:“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顾放目光炯炯似火燃烧:“学生想向圣上请命,担任钦差大臣一职,带着赈灾两款,亲自前往江南赈灾。” “不可。”沈清河直截了当。 顾放瞬间诧异,不由往前迈了两步:“先生这是……” 沈清河语气不紧不慢,带着劝诫的惋惜:“你只知官场徇私舞弊,却不知他们还官官相护,党同伐异。新科翰林自是清贵,圣上宠信,朝野巴结。但若明面上与之相对,寻瑛,老师不敢确定你是否能平安从江南回来。” 顾放静下心来仔细思索片刻,忽然对沈清河一躬身:“多谢先生指点,学生茅塞顿开。” 是了,江南离中原天高路远,又山多水多,匪患严重,人到了那里,随便捡一条理由,便可以合理的死于非命。 大凉不长不短建朝三十余年,国本稳固,官场各派盘根错节。顾放只觉得自己如今也算深得圣心,外出有侍卫相护,百姓爱戴。却忘了朝廷中贯通一气的大小势力,远不是他一个入朝不久的新科状元所能顷刻撼动的。 他素日只看到官袍干净,忘了他们的手段如何血腥。若细思其中厉害,便可知道,即便以他的身份,江南一行,恐怕也凶多吉少。 “但是……”顾放语气发沉,字字痛心,“难道就由着他们这般欺上瞒下,弃百姓于不顾吗?” “钦差一职,不一定便要臣子来当。”沈清河忽然道。 此话一出,让顾放有些发怔,不知其意何为。 沈清河提笔继续画简牍,动作语气,一派心平气和:“太子尚未立,陛下又子嗣众多,那么些人里,总会有一两个合适的。” 就看愿意选谁了。 …… 上午时分,施乔儿在房中和四喜下棋下累了,便踹了把鱼食,来到前院喂水缸里的五彩斑斓的小锦鲤。 看着雀跃的小鱼儿,她的心情也明快许多,心想:“真可爱啊,不知道味道和普通小鱼有什么不同。” 这边还没想完,就见太极踩在另一口缸上,正伸着爪子去捞鱼,似乎打算亲身验证一下她的疑问。 “李逵!”施乔儿叫了一声。 太极被吓了一跳,张嘴朝她“哈”了一下子,跳下缸一溜烟爬上墙,嗖一下就跃到外面去了。 施乔儿连忙带四喜开门去追,主仆俩足跑了两条街,终于把大肥猫给薅住了。 施乔儿气喘吁吁,指着太极便凶:“还往外跑!你头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呢,遇见那群讨人厌的小孩,他们又拿石头砸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啊!”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5节 太极:“哈!” 施乔儿一无奈,干脆把猫抱在了怀里,指着外面好声道:“你老实点,不要总觉得外面有多好,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的,人站在你面前,你都分不清他们是坏人还是好……好……”施乔儿抬眼瞧着不远处的车水马龙,眼神亮了亮,忍不住吐出句,“好热闹啊,是有早集吗?四喜我们去逛逛好不好啊?” 四喜皱起眉头,为难起来:“人那么多,难保不会有什么小偷小摸的,姑娘还是回去吧,安全才是要紧的,亏你刚刚才教训完太极,转眼就轮到自己了。” 施乔儿哼了一声,眼睛垂下去,摸着猫头一脸幽怨:“以前未出阁的时候,骗我说等嫁了人就能出门了,现在嫁了人了,又说外面不安全,我怎么那么可怜,我只是想转转而已,我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星星……” 四喜最受不了她委屈巴巴的碎碎念,连忙求饶:“好好好,奴婢错了,奴婢陪您走走便是,但咱们可说准了,时间不能长,玩一会儿就得回家。” 施乔儿顿时喜笑颜开,重重点头道:“那咱们先把逵逵送回去!” 四喜看了眼阴阳脸大凶猫,一脸无可奈何的顺从:“依,什么都依您的。” 太极:“哈!” 施乔儿转身回去,抬手敲了下它脑瓜:“不要给我斯哈斯哈的,你好像一条短粗蛇,这么胖的身子怎么爬上那么高的墙的。” 等再出来,主仆俩就已经无猫一身轻,哪热闹往哪钻。 施乔儿过往从未正经上过街,眼下瞧什么都稀奇,什么都想摸一摸看一看,碰上个捏糖人的都激动得合不拢嘴,稀罕的不得了。 但等买到手咬一口,她又立刻皱眉嫌弃:“太甜了,甜得人嗓子疼,样子是好的,但味道太不行了。” 四喜便从她手里把糖人拿出来:“您平日里吃的点心果子,都是用上好的蜜水点出来的,哪里吃得惯这种,觉得齁就对了。” 话刚说完,施乔儿又被一旁的馒头摊吸引。 刚出锅的馒头白雾满天飞,麦香味扑鼻而来,蒸笼中各种样式都有,有纯纯的大白馒头,也有花卷糖角,还有小老虎小兔子形状的,一眼望去目不暇接。 施乔儿一眼就看上了小白兔子,先买了两个,自己和四喜一人一个,咬一口里面还带馅,甜甜软软的豆沙,嚼在嘴里香喷喷的。 似乎觉得味道实在不错,她又买了一些,准备回去给刘妈几个,剩下的留着给沈清河猴儿晚上回来品尝。 四喜吃完了馒头,上前接过摊主递来装馒头的油纸包,抬头看了眼天道:“已经在街上待了挺久了,咱们回去吧姑娘。”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 四喜狐疑转过头:“姑娘?” 明明刚刚还在后面,现在左右一扫,哪还有多出来的影子。 四喜开始以为她去别的摊位看了,又在附近仔细找了一圈,但找半天依旧没有施乔儿的身影,终于彻底慌了,忍着慌张大声喊:“姑娘!姑娘你去哪里了!” 手里的馒头也没心情拿了,四喜将油纸包随处一放,抓住个人便问:“你见过我家姑娘吗?穿着鹅黄的衣裙,梳百合髻,长得很好看的!有人见过吗!” 面对一个个摇头,四喜终于崩溃了,鼻子一酸忍不住放声大哭:“姑娘!姑娘你到底在哪啊!不要再吓唬奴婢啊!” 而在距离不到三丈的狭窄小巷中,施乔儿被人死死捂住嘴往里拖,哪怕挣扎得再厉害,也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力。 朱启一身布衣,肩头披了件毫不起眼的斗篷,头顶斗笠,乍一看与街上其他普通百姓并无区别,除了个头略高了些。 但此时此刻,他眼睛红得像要吃人,松开施乔儿之后身躯一挡堵住出口,睨着她冷笑道:“我为了你禁足三月,忤逆母妃,甚至连我父皇都给得罪了,整日满脑子都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出来见你。结果你呢,你却在这里吃喝玩乐?施乔儿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你告诉我,你和那个沈清河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之间真就一笔勾销了吗!” 施乔儿扶着墙面朝里,身体僵硬,后背对着朱启,半点动静没有。 “施乔儿你别装哑巴,我在问你话,你给我说话!”朱启彻底发怒,眼神像要把人撕碎。 “闭嘴!” 施乔儿含泪娇吼一声,身体都跟着抖了抖,努力顺着胸口说:“你等我咽下这口馒头!” 作者有话说: 朱启:……? 然后这篇文不存在男二爱而不得强取豪夺啥啥等揪心情节,全程轻松,放心食用~ 第21章 离间 朱启的满脸怒火“啪叽”一下熄了大半,他回想了下,刚刚把施乔儿扯进斗篷掳走的时候,她嘴里貌似是吃着东西…… “啊,天呐。”施乔儿捶着胸口,顶着一脸泪,喘着粗气,“终于咽下去了,老天,差点没把我给噎死。” 朱启埋怨一句:“你吃什么鬼东西了?” 施乔儿下意识一伸手,发现手里的兔子馒头早不知去向,她吃东西向来慢,那馒头从拿到手也不过堪堪咬了三口。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施乔儿也顾不得自己和这人力量悬殊有多大了,握拳便去捶朱启,咬着满口贝齿气呼呼道:“你赔我馒头!我才吃了几口就没了,都是因为你!” 朱启本来打算先发制人的,结果因为个破馒头搞得处境很被动,不得已边躲边骂道:“几天不见还长脾气了!你朝我凶什么凶,我还没找你算旧账呢,你和那个沈清河到底算什么,和我又算什么,施乔儿你今天必须和我老实交代!” 施乔儿稍稍沉住了些气,稳了稳心情抬头道:“我和沈清河已经成亲了,他自然是我丈夫。至于你,你是尊贵的九皇子,是我母亲的外甥,是我表哥。” 说完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便低头又补了句:“过往是我不懂事,错把青梅竹马当成两情相悦,但我现在清醒不少了,九表哥……你也清醒清醒吧,这世间好女子多得是,你身份尊贵,何必抓着我一个庶女不放。” 这时外面传出四喜的哭声,施乔儿眼皮一抬,抬腿便要挤出去。 她没把话说太难听也是怕他像上回失控,但朱启似乎没感受到她话中的小心,突然伸手猛地握紧她双肩,神情激动道:“我知道了,你还是在意自己的身份是吗?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姑姑把你记在她的名下,这样传出去你就是施家的嫡女了!没关系乔儿,成了亲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只要你这两天尽快和离,我保证这京城中没有一个人敢说你的闲话!” 施乔儿看着朱启的眼神既恐惧又复杂,挣扎着摇头说:“你我二人早已再无可能,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 朱启气急攻心,红着眼睛怒吼一声:“我凭什么接受!” “陪你长大的人是我,陪你玩陪你笑的人也是我,我凭什么要接受你嫁给别人!” 看着他发狂的样子,施乔儿湿润着双目,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爹爹不同意自己嫁给这个人。 不是因为不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 朱启也算是在家里人的眼睛注视下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大家都太清楚了。 刚正果敢,答应别人的事情决不食言,下定决心的目标就一定要做到,待人赤诚忠勇,绝不信顺耳谗言。 但同时,这个人专横霸道,一身逆鳞,剥去平日里情绪稳定时还算温和的外衣,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种脾气性格,最好挑知书达理又善隐忍的大家淑女相配,而不是爱哭任性的小姑娘。 施乔儿简直都能预料到,假如真和朱启成了婚事,那么婚后但凡她有一点与他见地不同的地方,他都会心烦恼怒,用强迫的手段逼着她顺从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好生坐下同她说说话。 不知怎么,施乔儿突然间很想沈清河,眼睛眨了眨,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滑出。 这是施乔儿长这么大,第一次无声无息哭出来。 朱启慌了,松开紧攥她肩膀的手,盛怒过去之后心头涌上愧疚,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道:“三妹别哭,是我吓到你了吗?还是我把你弄疼了?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施乔儿摇了摇头,不知是不在乎,还是不想听他说话,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泪,平静道:“你以后别再找我了,我已经成亲了,私下见外男,传出去会让国公府跟着一起丢人。” 朱启顿了片刻,再开口,嗓音中满是颓败,最后不死心问了句:“难道你,当真喜欢上了那个姓沈的?” 施乔儿一怔,长睫垂了下去,遮住慌乱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朱启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知道?那就是不喜欢了!想来也是,毕竟你二人才相识多久,哪里比得过你我间的情谊。三妹,你想想我们过去的时光,从小到大,再没有比我待你更加真心的男子了,你说,你到底需要我怎样,才愿意与那个沈清河一刀两断,与我重归于好?” 施乔儿叹了口气,已经连同他吵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心一横抬眼道:“我要你放弃你的皇子之位,做一名平头百姓,同我离得京城远远的,去过寻常人的普通日子,你愿意吗?” 朱启的眉头皱了起来,难以理解她怎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但心中决心一下,果断说:“我若说愿意,你今日会跟我走吗?” 施乔儿:“不会啊,你半点行动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在骗我。” 朱启:“……” 怎么感觉一段日子没见,这丫头莫名机灵了许多。 “表哥。”施乔儿又唤了一声,语气柔和许多,带着恳求的味道,“放我出去吧,四喜找我肯定快找疯了。” 朱启沉着脸,像只泄了气的狮子,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已经不知再用什么方法才能留住她。 直愣了很久,才僵硬着侧过身子,给里面的人让出一条路。 看着施乔儿离去时的背影,朱启虽在努力克制,但还是不觉攥紧了拳头。 外面,此时四喜正在哭着跑回国公府搬救兵的路上。 施乔儿追了好长时间才把人追上,气儿都要累断了。 四喜一看见她,哭更厉害了,几乎要瘫在地上道:“姑娘你去哪里了嘛!你想要吓死奴婢啊!要是把你看丢了,奴婢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一条绳子了结了算了!” 施乔儿伸手去打她嘴巴,上气不接下气道:“瞎说什么话呢,我不就是……就是,就到附近溜达了一下而已吗,又不是被人拐走了,多大点事啊,快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起来回家。” 四喜起来,通红着一张脸,抽抽噎噎道:“你先答应我,以后不准再上街了!我今日真的差点就疯了!” 施乔儿无奈点头:“好,我答应你便是。” 真是夭寿了,有生之年居然还有她施老三倒过来哄别人的时候。 不过即便四喜不提醒,施乔儿一时半会也不敢再出门了,就看今天这个架势,鬼知道朱启什么时候又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她可不想再被捂嘴拖走一回。 夜晚,戌时二刻,城外私塾。 放学多时,学生早已走干净,只剩下忙着洒扫的猴儿,和正在灯下批改学生当日作业的先生。 猴儿手上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叭叭道:“先生,读书到底图的是什么呢?有些人一个字不认识,家里却不缺钱不缺粮,有些人满腹经纶,却连饭都吃不起。顾公子读书厉害,状元都考上了,可每天也是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脑袋就下来了。我真是不懂,横竖庄稼又无需文章做肥料,每日里识那些字,到底为的什么呢?” 沈清河听着,开始并未言语,直到批改完当下一人的作业,方道:“你到后面看看菜的长势如何。” 猴儿“哦”了一声,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放下扫帚过去了,回来之后说:“长得很好,种子才撒下去没两天就冒头了,约过不了多久便能摘下煮粥了。” 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奇怪之处,挠着头,上前疑惑道:“可大雨才刚停不久,别人家地里都是种什么不出什么,怎么偏我们后面的这片小菜园依旧喜人,而且土壤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沈清河依旧批着作业,头也不抬:“自己想想,那段时间即便天降大雨,我是否让你们依旧锄地,从未中断过。” 猴儿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犹记得那个时候他们私下里还嘲笑先生来着,说他酸书生不懂种地,土都被雨冲散了,还有什么好锄的。 但现在,猴儿感觉新奇极了,连忙跑到案前询问:“好神奇啊,难道是因为锄地的缘故吗?可这又是为什么?先生你从哪里知道的!” 烛火下,沈清河垂目静气,淡淡道:“锄不以水旱息功,以获丰收之年,乃为齐民要术中所记载。你说庄稼无需文章做肥料,其实恰巧相反,正因天气变化多端,土地旱涝不稳,才更要吸取前人之言,通当下之变。各行各业,皆以此为例。再说贫者富者,为官与否,温饱与否,你对此大为不解,那我若问你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该如何回答?” 猴儿恍然大悟:“我懂了,先生是在说我,莫以已之念揣测他人?” 沈清河不语,一笑置之。 猴儿嘴里念叨着沈清河方才说的话,仔细品味两遍,转身正准备去找扫帚,迎面便见有一道漆黑高大的人影正朝学堂而来。 “夜已深,学堂早已放学,敢问客来何人?” 听到猴儿的喊声,沈清河顿了笔,抬头望向外面。 目光投去的一瞬间,正对上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睛。 “你就是沈清河?”对方一脚迈进学堂,嗓音沉郁,语气不善。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6节 沈清河起身一揖:“不才正是。” 看年纪,他似乎猜出此人是谁。 “猴儿,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去马车等候。”沈清河吩咐。 猴儿有些不放心把先生和这个面相凌厉的陌生男子放在一起,但面对先生镇定平和的眼神,他也不知如何留下,便一步三回头,盯着男子的眼神充满警惕,慢吞吞出了学堂。 朱启依然是开门见山的风格,进了门二话不说直盯沈清河,张口咄咄逼人:“沈先生聪慧如斯,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故而废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你若是识相,就尽快与我三妹和离。她与我自幼情投意合,若非风大误抛绣球,怎会与你结下这段孽缘,按照原来的预料,她早已是我的皇妃,哪里轮得到给你做妻子。” “我的”两个字咬得颇重,似在急切证明什么。 沈清河整理着卷牍,顺手又往眼见熄灭的茶炉中加了些柴火,动作不轻不重。 朱启恼了,上前两步道:“我三妹心里根本就没你,嫁给你只是迫于无奈,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人一直是我!大着胆子求施国公同意她绣球招亲,为的也是我!你当日既到了那里,自然知道那场招亲实际只是为我与她两个人而办罢了,从头到尾,我们之间就不应该出现第三个人!” “沈清河!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朱启彻底怒了,气势逼人宛若猛虎。 沈清河拎来茶壶,热水烫了下茶盏,动作细致轻缓,说:“听到了。” 接着抬头,茶盏往对方递了递,温声道:“喝茶么?” 朱启呼吸都急了几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毫发无损,倒把他衬成了无能狂怒的傻子。 他盯着那只茶盏,恨不得一拳打碎。 但吞了下干涸的喉咙—— “少放茶叶,多谢。” …… 深夜,沈清河归家,素来不愁病痛的身体,竟破天荒有些头疼。 许是被风吹的。 猴儿一路欲言又止,到了家也是张嘴又闭嘴,一双猴眼睛亮闪闪瞟着沈清河。 “今日之事,不准告诉三娘。”沈清河神色无波,面上却比平日更显苍白,“夜深了,早些休息去吧,明日多睡会,不必早起。” “先生……”猴儿无力般地唤了一句,目送沈清河回到书房。 大人之间的事情,他其实不太懂,他甚至都没猜出来今晚那个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会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先生自从和那人聊完之后,就开始不舒服。 表情不舒服,身体似乎也不舒服。 沈清河回到房中,点了灯换了衣服,撑着洗漱完,身体便不堪重负倒在了床上。 今夜的风好像格外大呢,他心想。 他脑海中混沌一片,什么孔孟,什么道理,全部飞到九霄云外了,唯有鼻尖一缕残存香气,还在轻轻抚慰着他。 离三娘上次来已经过去许久了,被褥早不知换过多少回,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沈清河一闭上眼睛,香气便格外清晰。 尤其此时此刻。 沈清河刻意不去想,可越刻意便越明显,连香气也跟着逼人浓郁。 半梦半醒中,他一身薄汗淋漓,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气息沙哑而又灼热地唤了一声:“三娘……” 一只清凉白嫩的小手缓缓伸来,贴在了他的额头。 施乔儿一身薄纱寝衣,长发披散,遍体生香。 她紧皱着眉,望着榻上之人沁满汗珠的清俊容颜,有些不忍道:“怎么这么烫?沈涧你是不是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 生了一种怕老婆被人抢走的病qwq 第22章 生病 沈清河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看清眼前人是谁,一滴清汗从额角滑落,喉咙沙哑道:“三娘,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想着你这时候应该到家了,便想来看看你。”施乔儿一脸担忧,掌心贴热了便换手背贴在沈清河额头上,轻声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刚动身,身体便被一股力气抓住,回头一看,是沈清河的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男子的手,修长而宽大,青筋微微突起,与她纤细的皓腕形成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反差。 “别走……” 沈清河喉结微动,气息在感受到掌心细腻的肌肤时更加灼热不匀,视线迷蒙不清地看着施乔儿,极力让眼神保持清醒,语气却带了缱绻的祈求,吐息轻而生涩:“夜深了,不要出去。” 施乔儿再度坐在床沿,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脸上,尽力给予他片刻清凉,不安道:“可是你身上真的很烫,沈涧你病了,不看大夫是不行的。” 沈清河嘴角绽出抹淡淡笑意,安慰她:“只是身上有些发烫而已,用凉水洗把脸就好了,三娘不必为我担忧。” “发烫……”施乔儿喃喃念完,灵机一动,“我知道了!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将手腕从那滚烫的掌中抽出,提着裙子步伐轻快,小鹿一般跑出了房门。 等再回来,手里就捧着一沓被打湿的帕子。 施乔儿把帕子敷在沈清河的额上,回想到他掌心滚烫,便也往他手里塞了两条,又用剩下的给他擦了擦脖颈。如此一番下来,沈清河的呼吸平和不少,脸上也没那么烫了。 施乔儿松了一口气,趴在床头双手托腮,打量着眼前病恹恹的人道:“沈涧,你一定要教书吗?” 沈清河鼻音清浅,淡淡“嗯”了一声。 施乔儿皱眉:“那为什么不能把学堂的位置挪得近些呢?你每日早出晚归,天气好些还过得去,若是刮大风下大雨,就太折腾人了。” 沈清河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无血色,久无动静。 施乔儿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把浸热的帕子再去过一遍水,便听人启唇轻声说:“学堂如今的位置乃为四镇交界之处,学生行路不久可至,若是挪到城中,路远耽搁,他们的家里人便不会同意他们上学了。” 施乔儿顿时心情复杂,颇有些埋怨地嘟囔道:“你这个人怎么就一点私心没有呢?” 沈清河在这时缓缓睁眼,转头静静看她,内心汹涌皆压眼底,极力克制之下眼角有些泛红。 如此清风霁月般的人,因为眼尾的红,竟添了些平日里绝对不见的绮丽妖冶。 “三娘,我有私心的。” 他望着她的脸,轻轻说着,手指不禁紧握住了手中的帕子,控制住自己不做出僭越的举动。 施乔儿未施粉黛,面色却雪白中透着淡淡粉嫩,唇瓣圆润小巧,看着比平日里上了口脂还要水润晶莹,宛若一颗新鲜摘下的樱桃,碰一碰便能滴出水来。 “私心?”她眨了眨眼睛,起身把沈清河额上的帕子换个面敷上,轻轻笑道,“你能有什么私心,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人,再没有人一分钱不收去教人念书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过往是靠什么谋生的。” “我有一些……”沈清河望着她颈间雪白,嗓音低沉,“你不知道的地方。” 施乔儿闻声一低头,正好落入一双盛满迷蒙的眼睛里。 她觉得,今晚的沈清河,有些怪。 明明生病之后的人应该是虚弱无力的,可不知怎么,她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睛,就感觉他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把她往里扯。强势坚决,不容人躲藏。 施乔儿的心跳平生未这样快过,活像怀中揣了个小兔子,让她心慌意乱。 她赶忙起身,眼睛四处瞟着,语气掩饰不住的紧张:“反正你现在也好多了,那就赶快睡吧。我……我先回去了,后半夜身上若再热起来,千万别硬撑着。” 说完抬腿就走,经过门槛时差点又被绊上一跤。气得施乔儿照着门槛就踢了一脚,骂骂咧咧着把书房的门合上了。 次日晌午,艳阳高挂。 施乔儿从床榻上懒洋洋爬起来,全身没骨头似的靠在床栏,多余的一口气都懒得喘。 四喜用檀木梳给她细致地梳着发,好奇道:“昨晚您说想和沈先生说些话,去了很晚才回来,回来了又一整晚睡不着,奴婢可真是要好奇极了,您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啊?” 施乔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无精打采道:“没说什么,他昨晚有点生病了,全身滚烫,我守在那陪了陪他,觉得没大事了就回来了。” 其实她昨天过去是想同沈涧交待一下同朱启的过往的,但被一耽搁,后来就全忘了。 不过说来也怪,明明少有丈夫能接受妻子过去还同别的男子有私情,施乔儿却莫名相信沈清河,相信他不会因此对自己发怒摆脸。 但他如果真有一天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什么样的心情呢? 施乔儿也有点摸不清。 四喜捧着自家姑娘乌黑油亮的发丝,一下一下慢慢梳理着,听完话后“哎?”了一声,道:“沈先生病了吗?我看他今早精神好像挺正常的,只不过比往常起得稍晚了会儿,太阳出来没多久便接着去城外私塾了。” 施乔儿回想一下昨晚:“啧,看来那几条帕子还挺管用。” 不过人生病到底马虎不得,沈清河毕竟是她丈夫,万一真出什么好歹,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了小寡妇。 施乔儿专门派人去拿了药,熬好之后到了夜里又热了一遍,等沈清河一进家门就给他端了过去。 沈清河接过药便一饮而尽,明明闻一下都让人忍不住捏鼻子的苦药汁子,他却面不改色一口没剩,喝完把碗还给施乔儿,好声道:“太晚了,三娘早些休息。” 然后便回房了,头也没回。 施乔儿呆呆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越想越不对劲,狐疑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奇怪?” 四喜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道:“姑娘觉得哪里奇怪?沈先生素日里待您不一直这般客气吗?” 施乔儿摇头,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不,不一样,以前他待我虽然也客气,但是……但是那种客气和这种客气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区别,至于区别是什么呢……” 施乔儿想半天想不明白,干脆一跺脚:“算了!我真是闲得没事干才会钻这种牛角尖,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是了。走,回去睡觉!” 四喜看了看书房的门,又看了看自家姑娘的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地追上去:“沈先生有不理您吗?他不是把药喝光了吗?” 往后几日,施乔儿胸口中总跟憋着一口气似的,夜里即便在房中来回踱步,也不愿意去看沈清河一眼。 四喜实在看不下去,把她硬拉到前院,她才不情不愿往书房迈了迈脚,但过不了多久便会出来,开始还能撑,但等回到房中,便“哇”一声哭出来,掰着手指头给四喜细数沈清河的罪状。 两只眼睛水汪汪,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字一抽噎道:“他他他!他从我进去,两只眼睛就没抬起来过,老是盯着他手底下的那堆破竹片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连我跟他说话,他都只回答,不抬头。呜呜呜,气死我了!” 四喜轻拍着施乔儿的后背,哄小孩似的哄了半天,后来试探着道:“所以,姑娘是嫌沈先生同你说话时不看你?” “不是!”施乔儿含泪娇呼一声,继续给她数,“其实也不是因为他不看我……主要是……主要是……虽然我不知道主要是什么,但是感觉,感觉你懂吗?他给我的感觉和以往不一样了,我总觉得……他在刻意躲着我!” 这时猴儿在门外喊道:“娘子可否开门?先生有话想同你说。” 施乔儿眼泪哗啦一淌:“不见!” 四喜:“……” 到底是谁在躲谁啊。 施乔儿哭哭啼啼一夜,第二天眼睛肿得桃儿一般,用凉帕子敷了好长时间才能见人。 她认准了日头高升,沈清河肯定不在家,所以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看他每日都在忙些什么破事情。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7节 房中充斥着书墨香,以及沈清河衣上的竹子香气,施乔儿进门揉了揉鼻子,径直走向书案。 案上摞着的简牍比她的人还要高,虽然多,但并不杂乱,有条有理分成两堆,甚至能让人一眼认出哪些是翻过的,哪些是还没有动的。 而在两堆之间,有一只卷牍摊开摆放,一眼望去,只看到上面的字迹端正飘逸,与墙上题字如出一辙,很显然出自沈清河的手笔。 卷牍挺沉,施乔儿拿着颇为吃力。 她定睛一看,看到上头满卷古文,霎时感到头痛,本想放下,又回忆起沈清河整日对着这东西,不免赌气心作祟,逼着自己硬是读了几行字,皱着眉头喃喃道:“征和二年,帝年迈,愈信巫蛊,太子据受佞臣蒙蔽,起兵反抗,兵力不敌,战败出奔。于八月辛亥日,自尽而亡……” 门忽然被推开,施乔儿被吓了一跳,腿脚一软差点倒下去。 她本以为是四喜,结果抬头一看是沈清河,顿时如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似的,赶紧把手里的卷牍放下。 “你……你不是去学堂了吗?”施乔儿结结巴巴说。 沈清河眼中并无异样,看她一眼便转身将门关上,语气平淡:“今日休沐,我到后面将母亲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施乔儿“哦”了一声,脚步往门口去,故意转移话题道:“这种事情交给下人来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你等着,我这就出去吩咐他们!” 沈清河手臂一张,不露声色将人拦住,侧目望着她说:“三娘,我们聊聊吧。”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flag:我要下章解除误会下下章搞瑟瑟! 第23章 隔阂 施乔儿小心翼翼抬起头,试探着看向沈清河:“聊什么?” 沈清河手往书案边侧了下,示意与她坐下说。 施乔儿心中再十万个不情愿,也只好过去坐下来,但未等沈清河张口,她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以为你已经去学堂了……啊当然你就算去了我也不该这样,抱歉沈涧,我下次不会了。” 她头垂着,手指悄悄绞着披帛,当真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沈清河的神情却柔下来,轻轻叹口气说:“我的书房又不是禁地,何时规定过你不能进来?” 施乔儿诧异起来,抬起头说:“那你要跟我聊什么。” 沈清河沉默片刻,道:“三娘,你我之间最近有些隔阂,你可否有感受到。” 施乔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略微失落的表情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小声地抱怨道:“我最近总感觉你一直在躲着我,四喜说是我多想了,弄得我现在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沈清河脸上头次出现类似忧愁的神情,“我……最近确实有些不知该怎样面对你。” 他对她说不能给孩子们太多点心,否则会让他们再也吃不得苦。其实于他自己而言,她何尝不是那口让他吃不下苦的甜头。 “不知怎样面对我?”施乔儿皱起眉头,满脸皆是疑惑,“我最近做了什么让你不想面对的事情吗?” “没有。”沈清河下意识否认,顿了顿又继续说,“你是我的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三娘,我现在要知道一点,就是当初你将绣球绕过九皇子砸中我,这其中的隐情到底是什么。” 施乔儿心中咯噔一声,心想到底是等来了这个问题。 但她还没糊涂到把做梦梦到朱启造反的事情全盘托出,只好犹豫片刻回答:“感情这种事情本就说不准,我承认,我原先是费尽心思想嫁给他。但真到那一步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总之,既然我现在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牵扯,即便日后见到,也权当他是个陌生人罢了。” 沈清河心中五味杂陈,虽然早在朱启口中知道乔儿与他的感情,但等乔儿亲口承认过去是想嫁给那个人,滋味仍不好受。 施乔儿看不出沈清河脸上悲喜,但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没方才那么亮了,一时着急,便说:“我答应过母亲要永远陪着你的,我们俩是要在一起一辈子,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人了。” 沈清河笑笑:“好,不提了。” 但等出了书房,施乔儿就越品越觉得怪,心想怎么感觉聊完这小半天,二人之间反倒比聊之前还要疏离许多。 她找到四喜,把这些烦恼一股脑说了一通,但四喜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别的地方倒伶俐,可夫妻之间那些事,人家一个姑娘家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主仆俩在房中抓耳挠腮寻思半天,想不出来她和沈涧之间到底能有什么隔阂。 最后四喜实在想不出什么道道,干脆提议:“要不我们回家,去问一下云姨娘吧?” 施乔儿冷哼一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跟她说?跟她说我还不如去跟施玉瑶说呢,反正无论说什么她也只会数落我。” 不过说完这句,施乔儿脑海中灵光一现,拍了下掌道:“对啊,齐王府规矩多得要死我不方便去找我大姐姐,但将军府又没什么人,施玉瑶整日里花天酒地的也没个人管,我去找她,她必定有空!” 说干就干,施乔儿起身就往外跑:“四喜备马!” 四喜欲哭无泪赶忙追上去:“哎呀姑娘你好歹换身衣裳嘛!” 半个时辰后,将军府中。 雪肌云鬓的美人儿从贵妃榻上支起半个身子,狐狸眼懒洋洋打量着自家小妹,听完一番长篇大论,张口便是:“你二人没圆房?” 施乔儿整张脸唰一下子就红了,含怨带怒地瞪了施玉瑶一眼,眼神又使向正跪地上给她捶腿的小白脸男宠。 施玉瑶笑了声,祸国殃民的样子,抬手冲人一挥:“别捶了,下去吧,少在这里污我小妹的眼。” 少年唇红齿白,转头望了施乔儿一眼,对她行了礼,起身憋着笑意退下了。 施乔儿这才觉得自在一些。 “我问你呢。”施玉瑶笑盈盈重复道,“你二人是否还没圆房?” 施乔儿红着脸乖乖点头:“是还没呢。” 施玉瑶又笑出声:“这不就完了,夫妻之间若有名无实,还不抵酒肉朋友来得亲切。话说你们都成亲那么久了,这沈清河倒是怪能忍的,莫不是有病吧。” 施乔儿瞬间急了:“他才没病!” “你试过?” “我——” 施乔儿哑口无言,脸比方才更红更烫,瘪着嘴赌气道:“我来这里分明是想让你给我出主意的,结果你光会戏弄我,我不和你说了,我回家去。”起身便往门口去。 施玉瑶连忙笑着叫住她:“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就是主意吗,我给你出就是了。” 施乔儿只好又回过身过去,气呼呼的重新往雕花凳子上一坐。 施玉瑶托腮看她,眼中带着意味深长:“我方才虽在跟你玩笑,但所说也是实话,你们俩成亲这么久不圆房,和正经夫妻相比总是隔了些什么的。你若真心想和他好好过,早点将这桩事办了,否则除了这个疙瘩,还会有下一个疙瘩,身子上都做不到坦诚相待,心里又哪里会做到。” 施乔儿头回觉得“坦诚相待”不是什么正经词,心中纠结再纠结,滚烫着一张脸说:“可我……我……” 实在是接受不了小盒子上面那个画面啊!人怎么可以不穿衣服缠在一起!怎么可以!简直要羞死了! 施乔儿光是想想,就感觉头皮发麻喉咙发紧,脚趾都要把鞋底给扣破了。 施玉瑶看她那副为难样子,想起什么似的,张口就来:“真嫌他丑啊?” 施乔儿霎时愣住,一脸茫然:“啊?” 施玉瑶:“四喜和雨沫早说过了,说你把绣球抛出去后在祥鸳上哭了好久,说人丑,不愿意嫁,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施乔儿呼吸一滞,转头瞪向四喜:“四喜!” 四喜欲哭无泪,手忙脚乱想解释,最后干脆一抬头,瞪向贵妃榻后正在摇扇子的雨沫,恶狠狠道:“雨沫!” 雨沫也慌,拿扇子的手一软,对着施玉瑶哭哭啼啼叫了声:“夫人!” 施玉瑶扶额笑:“好好好,我往后改了翻旧账的毛病就是,都别哭,一听见哭声我就头疼。”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闹了一下午,直至太阳落山,施乔儿准备打道回府。 施玉瑶送她到门口,在她上马车时不忘交待:“可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今晚就去试试,要是成不了,这沈清河保准是有些毛病。” 施乔儿“嘶”了一声,眼见又要皱眉,施玉瑶连忙改口:“行行行,他没问题,我错了行了吧。” 施乔儿眉头展开:“这还差不多。” 心情刚舒坦一点,便听二姐又说:“对了,九皇子最近去找过你没有?” 施乔儿心头狂跳一下,睁眼说瞎话道:“没……没有啊,怎么了?” 施玉瑶:“没什么,我只是听人说他前几日从宫中跑出去了,禁足之期都还没过呢,可把陛下给气坏了,将人找到以后硬是亲自动手打了几鞭子,估计不休养个半年还想好利索了。” 施乔儿诧异:“啊?那么严重?” 施玉瑶笑了声,看她:“想什么呢,咱们这位皇帝年轻时可是正经武将出身,一拳能打死人的,他一出手,能活命就不错了,也幸亏是自己儿子。” 施乔儿点了下头,佯装镇定同二姐道别。 夜晚她按照施玉瑶说的那样,在沈清河回来以后借口送汤进入书房,按照正常发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都青春正盛,应该等不到把汤喝完。 但事实上—— 沈清河专心撰写手头的简牍,顺口问:“好喝么?” 施乔儿吐出颗鸡骨头,一本正经评价:“还行,鸡肉有点老,嚼不动。” 然后二人之间久无动静。 很怪,真的很怪。 施乔儿把碗放下,觉得别扭,干脆找起话题,目光朝人一望道:“你写的到底是什么啊,整日不见你歇着,好像没个完似的。” 沈清河舒口气,自己也有些感慨:“是没个完,正统典籍中缺失的部分太多了,要想填补完整,只能在过往所有卷牍中一行一字查找,还要对比其他,确定真伪,十几卷下来,恐怕能用的也就堪堪两三句罢了。” 施乔儿不明觉厉“哦”了声,目光从沈清河脸上落到他笔下,问:“你写多久了?” 沈清河想了想,顿笔道:“七年。” 施乔儿瞬间瞪大了眼:“七年!这么久了!” 七年前她都还是个狗屁不通的小孩呢,嗯……虽然现在也没有很通吧。 烛火温润,光芒照在沈清河脸上,长睫下阴影明显,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发沉—— “七年也只得这一卷而已,道阻且长,来日艰难。” 施乔儿莫名泄气:“那就不能不写吗?”但说完,还没等沈清河开口,就自言自语反驳自己,“不行,都已经写了七年了,若是放弃,七年时光岂不白白浪费。” 沈清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抬脸看向自己这个一团孩子气的娘子,心中郁结的那口气似乎有所消减,目光扫了下汤碗中的鲜红的枸杞,道:“且等我再翻完这两卷。” 施乔儿双手托着腮,懵懵懂懂的样子,下意识回答:“你慢慢翻就是,我等你干嘛呢。” 干嘛呢。 施乔儿后知后觉回味到话中意思,表情慢慢凝固住,脸埋掌心中,装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二姐:你去找他圆房 沈清河:娘子在找我圆房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8节 乔儿:这汤好喝吧唧吧唧~ 关于孝期是否能圆房。 搬上洪武皇帝对于传统守孝礼节的一段评价: “且古不近人情而太过着有之,若父母新丧,则或五日、三日,或六七日,饮食不入口者,方乃是孝。 朝抵暮而悲号焉,又三年不语焉,禁令服内勿生子焉。朕览书度意,实非万古不易之法。若果依前式,其孝子之家,为已死者伤,见生者十亡八/九,则孝礼颓焉。民人则生理罢焉,王家则国事素焉。” ——朱元璋:《孝慈录序》 起码在明朝给父母守孝没有禁欲这一说,当然想禁也可以,说出去会更好听一点(毕竟人家又不知道你禁没禁),但谁让我这是言情小说,我只想搞瑟瑟。 第24章 走水 施乔儿把手背贴在脸上,试图去降一降脸上的温度,故意岔开话题说:“我白日里拿起卷牍看,看到那句什么,帝年迈,愈信巫蛊,太子据受佞臣蒙蔽……什么什么的,讲的是什么啊?” 沈清河:“讲的是汉武帝执政后期,越发相信巫蛊作乱,为此滋生了许多事端,太子刘据遭佞臣陷害,被迫起兵反抗,又因消息传达有误,被武帝确定造反,于是派兵讨伐。太子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由沈清河徐徐说出,有种平淡的残忍。 施乔儿有些被吓到,怔了小片刻方道:“造反,一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吗?” “嗯。”沈清河点头点得果断,说,“从古至今,无论王子还是庶民,只要背上造反的罪名,九族之内,一并连坐。” 说完久无动静,抬头一看,只见施乔儿面色发白,神情恍惚。 沈清河担心道:“三娘,你怎么了?” 施乔儿摇头:“没什么,我可能是有点困了,我在你床上睡一会儿。” 沈清河点头,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许久方收回。 施乔儿想到白日里二姐说的话,又联系到方才沈清河说的,心中忽然升起股莫大的不安。 从做了那个梦到现在,她所想的一直都是如何自保,如何不再和朱启有上牵扯,也终于在这时候,她意识到,如果那个梦在三年后当真发生,朱启,是会死的。 他不是她的良配,甚至在他推倒施国公的时候,施乔儿打心眼里讨厌死他了。但无论怎么讨厌,怎么怨愤,都没到恨不得让他去死的地步。 何况他们还算是一起长大。 施乔儿心中苦闷异常,却不知道该给谁说,说了谁又会信。 她将脸埋在枕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她被斩首的冬季,依旧是漫天雪花。只不过她这回看到的不是断头台和正被斩首的自己,而是一座宫殿。 宫殿中传来男子的怒吼,不可置信中带着滔天的怨愤,混合狂风一起灌入她的耳朵—— “我不信父皇会想要我的命!你们不要拦着我!我要见父皇!” “母妃!母妃在哪里!她可否为我求情!” “父皇!儿臣只是一时糊涂啊父皇!” 尖细的太监声音再度传来,透着无边的冷意:“九皇子还是赶快上路吧,奴还要忙着回去向圣上复命呢,请您不要让奴为难才好。” “愣着干什么,动手把人摁住啊。” 狂风骤停,唯有殿中人濒死的呜咽异常刺耳。 施乔儿踩着雪花,哆嗦着走了进去,目光向下,望到了满地的血,以及朱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啊!表哥!” 施乔儿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周身一片漆黑寒冷无比,根本分不清所处之地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能抱住自己无助哭泣。 沈清河被她吓坏了,过去将她扯入怀中安慰,询问道:“三娘莫怕,可是做噩梦了?” 施乔儿满脸皆是泪,揪着沈清河衣襟瑟瑟发抖,模样好不可怜。 沈清河既是疼惜,内心又因她那句“表哥”而感到撕扯,等施乔儿慢慢平复下来,擦干了她脸上的泪说:“你现在心绪不宁,我先把你送回去,喝碗热茶好好休息,天一亮再说其他的,如何?” 施乔儿抽泣着,未言语,显然还未完全抽离。 沈清河将人抱起来,感受到怀中人心跳加剧,自己亦是难以安宁。 等施乔儿反应过来自己出的这出洋相,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她恨不得回到昨晚抽上自己一耳光,问问自己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春宵一刻过成鸡飞狗跳。 当日里她也试图去找沈清河解释,但沈清河向来早出晚归的,夜里又不知怎么变得早早灭灯,等她过去,书房都黑了,总不好再闯入。 就这么着,又过了些日子。 天热难耐,刘妈烧了些苦瓜汤,说是清热解暑的,对人的身体再好不过。 施乔儿喝一口吐两口,自是消受不了满嘴清苦,但听刘妈说沈清河素来喜欢,心里盘算了一下,看着天色不算晚,准备去给沈清河送上一盅。 除了汤,她又让厨房炒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带了些馒头,一起装进了食盒中。 城外景色秀丽,没了城中的喧嚣。 施乔儿望向车窗外的景色,心情沉闷闷的,一句话不想说。 四喜按捺不住,忍不住问:“姑娘,你最近怎么了?好像一直闷闷不乐的,跟装了许多心事一样。” 施乔儿叹口气:“有吗?” 四喜:“有!” 沉默片刻,施乔儿又叹口气,说:“我只是觉得我对沈涧有些太过分了。” 四喜皱起眉头,诧异道:“过分?哪里过分了?” 施乔儿回过脸,看着她说:“你想啊,从成亲到现在,哪些事上不都是他顺着我,我过往同九皇子差点定亲的事情又是满城都知道,他硬是没有表现出一点介怀,新婚夜里分床睡,他也不跟我着急,万事皆由着我来,可我……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四喜,我偶尔会很慌,我感觉沈涧有些好的过分了,跟个假人似的。” 四喜听完,愣了小半天,眨巴着双大眼睛,突然冷不丁一句:“姑娘,我觉得你有些变了。” 施乔儿:“变了?我哪里变了?” 四喜:“啧,说不上来,好像心思比以前细了,你过往可是从不在意别人的。” 施乔儿垂眸,声音低下去:“他不是别人啊……” 他们俩正经拜了堂成过亲的,他是她的丈夫啊。 马车在学堂外的路上停下。 施乔儿由四喜扶着下了马,往前走了两步,刚抬眼,便眉头一皱道:“沈清河旁边那名女子是谁?” 四喜一望,确实望到学堂中有一女子在,一身补丁布衣,容貌清秀,看着年纪不大,眉眼间尚带些稚气,只不过神色实在憔悴,不像这个岁数该有的。 沈清河坐在书案前,手指卷牍,似在给女子讲些什么。女子站在沈清河旁边,头垂着,眼睛不盯卷牍,却盯沈清河,不知听到什么,忽然噗嗤一笑,对沈清河点点头。 好生融洽的场面。 施乔儿感觉体内有股血气直往头顶冲,气得她呼吸加快头昏脑涨,抖着声音冷笑一声道:“我说他最近怎么那么反常,与我见了面总没话说,合着是话全在外面说完了,难为我大热天亲自跑来给他送饭,倒成多此一举了。四喜,咱们走,不在这里打搅人家郎情妾意。” 四喜一头雾水:“姑娘你在说什么?不就是名女子吗,咱们上前问问是谁不就行了,哎姑娘你跑什么!等等我啊!” 沈清河听到四喜的叫声,转头一看,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上马车,立刻起身喊了声:“三娘!” 但对方似乎全然没有理他的意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沈清河急了,对着身旁女子一揖,抬腿追了过去。 满堂学生还是头回见先生流露这般着急的神色,连猴儿都摸着脑袋说不清个所以然。 猴儿旁边的小男孩搞不清情况,抬脸问女子:“娘,先生怎么了?” 女子也摇摇头,瞧着外面一脸困惑。 沈清河赶到时,四喜正要上马车,他生平头次做出无礼的举动,径直绕过四喜上前,伸手将车厢帷布一把掀开,微喘着粗气道:“三娘来都来了,为何又突然要走?” 车厢内,施乔儿面朝里,泪珠顺着脸颊一颗颗往下滑,抬手拭掉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说完声音一急:“四喜!愣在外面做什么!上车!” 四喜连忙答应,转头顺势把手中食盒塞到了沈清河手里,讪讪笑道:“这里面是给您带的吃食,先生好用,我们先走了。” 上了车,马夫一声令下,马车绝尘而去。 沈清河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又望着远去的马车背影,心情茫然不知所措。 猴儿赶来,望着马车同样疑惑不解道:“娘子怎么了?突然来又突然走,倒像生了场气一样。” 沈清河摇头,微怔一会儿,忽然把食盒塞到猴儿手中,道:“我走开片刻,食盒里的东西你与其他人分了吧,下午我若没能回来,便先检查他们的千字文默写,错一罚三,不可荒废。” 猴儿懵懵点头:“知道了。” 另一边,马车上。 施乔儿泪流不止,越想到刚才的画面心里越难受,憋住的那口气怎么都出不来。 四喜拿帕子给她擦着泪,安慰道:“奴婢瞧那女子盘了全头,倒像是已为人妇的,兴许不是您想的那样呢,何况他二人动作又不亲昵。” 施乔儿瞪她一眼,豆大的泪水从眼眶出来:“要多亲昵叫亲昵!我有些日子都没离他那般近过,为何旁人却可以!人妇不人妇的,总之我就是见不得他身旁有别的姑娘!” 言罢,一时委屈难耐,哭得越发厉害。 四喜好声哄着她,却也不忘悄悄试探道:“只不过离得稍近了些,就把你气成这幅样子,姑娘,你莫不是……喜欢上沈先生了?” 施乔儿哭声戛然而止,泪珠子颤巍巍挂在长睫上,哆嗦着不知所措。 “我……我才没有!”施乔儿气红了脸,但声音却微弱下去,“他长得又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我干嘛喜欢他,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气不过他同别人亲近罢了。” 四喜憋着笑,一本正经点头:“哦,原来如此啊。” 施乔儿本以为得到了附和,结果抬眼一看看到四喜神情,气得挥起拳头便往四喜肩上一捶:“连你也捉弄我!四喜你现在学坏了!” 四喜边狡辩边躲:“奴婢没有捉弄你啊奴婢在很认真的听你说话啊!真的!天地良心!” 施乔儿才不听,气急败坏锤了自家丫鬟一路。 回到城中,马车都还没拐进乌衣巷,主仆二人便在车厢内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正寻思是怎么回事,便听车夫道:“不好了娘子!里头好像走水了!” 施乔儿顿时惊了:“走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哪一家走水了?” 没等车夫回答,她带着四喜匆忙下马车,忙不迭往巷子里跑。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19节 跑进去,离老远便看到沈家宅子外站着众多下人,每个人都狼狈不堪,而此刻的宅子里面,火光漫天,滚滚黑烟几乎遮住了半片天。 施乔儿跑过去,捂着鼻子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可有人伤着吗!” 刘妈抹着老泪呜咽:“娘子放心,好在是白天走了水,没人伤着,就是可惜啊,咱们家里头那么多好东西,一样没能救出来。” 不说别的,光施乔儿的陪嫁嫁妆,都够买下京城四五条街的大小铺子。 施乔儿闻言愣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做任何犹豫,抬脚便往家门里跑。 四喜慌忙拉住她,大声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啊!里面火势正凶呢!什么好东西也不抵你的性命值钱啊!” 施乔儿却一把挣开四喜的手,看着火光喃喃道:“沈涧的卷牍还在里面,他写那一卷写了七年,我不能让他所有心血都被一把火烧没了。” 说完话,犹如化身成一只飞蛾,步伐轻盈投身火海。 众人想拦,可惜无一人敢靠近火光。 四喜唤了一声“姑娘!”,一咬牙一跺脚,跟着跑进去了。 须臾之间,沈清河骑马赶到,下马之后面对大火并不急着追问缘由,而是打量一圈没能找到施乔儿,失态大声喝问:“三娘呢!三娘去哪里了!” 刘妈哭着瘫在了地上,指着大门里的熊熊大火:“娘子跑进去了!跑进去了!” 沈清河心跳一滞,脑海中空白一片,所有清醒随之烟消云散,一刻未等冲了进去。 书房中,四面皆是烈火燃烧,浓烟滚滚。 施乔儿捂住鼻子还是忍不住咳嗽,眼睛被熏得满是泪水,视野一片模糊。 好在沈清河的书案素来整洁,她一眼便能知道最中间那卷是他自己写的,于是忍着烫伸手一抓,抱在怀中便与四喜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但烟气实在太过浓重,书案到门口这么短的距离,施乔儿险些昏死过去好几次,等强撑着到达门口时,火势已经彻底蔓延开,她也彻底没了力气,便将卷牍把四喜手里一塞,控制不住地倒下去道:“你带着跑出去吧……别管我了……” 她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连四喜的哭声都像隔着好几道门。 意识快要消失时,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捞了起来,身体如同一片云彩,在风中飘来飘去,好不容易才落到一个平稳的地方。 脸上凉丝丝的,下雨了吗? 施乔儿努力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还没看清身处何方呢,耳朵里就传来沈清河颤抖着的呼唤声。 “三娘?三娘快醒醒,千万不要吓唬我,你到底是有多傻,一卷典籍而已,大不了我凭着记忆再写一遍,大不了……我重新去搜寻过去的古籍,找不到,不写又有何妨?可你是我的发妻啊,我若没了你,你让我如何苟且余生?你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前面一大段施乔儿听得迷迷糊糊,最后一句她倒是听得清楚,就是“傻”、“傻”、“傻”。 “……” 施乔儿想骂人,她也真的骂了。 “混蛋!” 奄奄一息的美人突然活过来,揪住沈清河的衣领大喘粗气,两只杏眼异常清亮,咬牙切齿道:“你在外面……咳咳……那样的,我到家还冒死给你把卷牍拿出来,你还说我傻!说我傻!我……我一天也不要跟你过了!” 沈清河容颜沾灰,素衫染尘,像只落魄的鹤。 听到施乔儿最后一句话,他原本满是悲痛的双眸呆住了,里面逐渐生出种类似委屈的难过。 双臂一收,将人紧搂在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来~跟我一起唱:“阳光总在风雨后~” 等下章把话说开,就开启没羞没燥幸福生活awa 第25章 初吻 “砰”一声巨响, 上好的官窑青花白瓷圆口盏,眨眼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片。 施虎怒火滔天,独眼气得赤红, 张口喝骂道:“什么叫因嫉生恨,故而放火?老子早派人去查过了!沈家的火势之所以蔓延那么快, 是因为有人在他们墙根浇了石火油!你们京兆府要是敢糊弄到老子头上,当心头顶乌纱换人去戴!” 京兆府尹大气不敢出一下, 低头只说“是是是”, 但心头实在憋屈, 便斗着胆子来了句:“国公也别太为难下官,主要是他那个邻里自己不惊吓, 打两下就全招了。说眼红沈家娶了个高门的媳妇,整日里仆人成群的, 他看不下去, 便买通了小厮。本来想趁着夫妻二人都不在家, 放火光烧房子给个教训,谁知道……三姑娘不知怎么又跑进去了, 这才险些出了人命。” 施虎“哼了声”,勉强给了对方一点好脸色,但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 说:“石火油价值千金的, 小沈那穷邻居哪来那么多钱置办?这里头还得有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京兆府尹只顾附和:“国公说得是,国公明察秋毫。” 施虎一听又来气了, 起身就想踹上对方一脚, 可惜腿脚不好, 只好改为一拍桌子怒骂:“我他娘明察秋毫!我明察秋毫要你们这帮子浑人干什么的!” 京兆府尹欲哭无泪,只能一昧保证:“国公放心,下官一定会将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给三姑娘和姑爷一个交待,也……也给国公一个交待。” 施虎现在看见这人就来气,袖子一拂:“滚!” 等人走了,云姨娘从屏风后出来,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急归急,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四品官,你见了骂人跟骂孙子似的,被底下人听见了多不好。” 施虎眼一瞪:“我管那些呢!这才哪到哪,这事他们要是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结果,趁早跟吏部打招呼换人,他们干不了这活儿,有得是人能干!” 云姨娘心情也烦闷得厉害,走到施虎旁边的太师椅坐下,道:“你说以前吧,就觉得王府大院里头人心复杂,上上下下勾心斗角,三姐儿应付不了那些,所以就想把她托付给一个身世简单的人。现在呢,托付是托付出去了,身世也简单,可怎么就是避免不了小人使坏呢。” 施虎鼻孔一喷气:“小人哪里都少不了。” 云姨娘:“早些日子怎么没见你这么明白?” 施虎:“我刚发完火你别再逼我跟你吵。” 二人静下来,很默契地管住嘴,同时提一口气,又同时长叹出去。 此时,城中不起眼的一家茶坊中。 沈清河由店伙计领着走到二楼雅间,刚推门而入,里面等候多时的少年便起身一揖:“先生。” 顾放一身常服,朗目疏眉,没了敦肃的官服加身,倒如寻常书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面上疲惫难掩,启唇便问:“事情调查的如何?” 顾放:“拱卫司的人今日一早便给了我消息,大致已经确凿无误。” 顾放食指指尖伸入茶碗蘸水,在乌木桌面上写下“户部”二字。 沈清河面上无甚波澜,盯着两个字愣了片刻,道:“与我想的一样。” 顾放神情带愧,忽然又是深深躬身:“先生所经皆是受学生所累,早前我虽料到有人暗中跟踪我,但没想到他们会放肆到如此地步,竟能使出放火烧屋以示恐吓的勾当。” 沈清河眼中平静无愠色,但相比先前的云淡风轻,莫名多了些凌厉。 “主意是我给你出的。”沈清河道,“皇子赈灾,动了太多人的利处了。皇城脚下,他们不能妄害当朝状元,也不敢动国公家眷,便使出放火这一招,想探我的虚实,亦给你作为警告。” 京兆府断案断浅不断深,拱卫司断案断深不断浅。但拱卫司是皇帝亲军,国公再是位极人臣,不可与之私下相交。顾放乃天子门生,虽可与之联系,但不可将案子摆在明面公之于众,否则亦是不合体统。 多么绝妙的计谋,就是要把你恶心一通还要你一个字说不出。 顾放虽未得一句指责,内心毕竟难安,落座以后,见沈清河无恙,便又关切道:“三小姐眼下如何?我听闻她当日冲入火中,险些伤了性命。” 沈清河眸中显现少许的柔意:“卧床了几日,如今已经好多了,若非是在她自己家中,我如今是不敢再放她独自在家出门。” 顾放呷了口茶:“虽不知先生当初为何与国公府突然连亲,但如今看,您与三小姐情深笃定,想来是天赐的姻缘。” 沈清河垂眸未语,盯着茶面上的浮沫,眼中哀丝渐出。 下午出了茶坊,他未回国公府,而是买了些纸钱,去了城南山岭,母亲的墓前。 山岭寂静无物,止他一人,唯风声相伴。 沈清河跪在墓前,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神情自若,宛如母亲就在身边,轻轻开口说:“幼时随您踏遍山川河流,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年少入世,尝事态冷暖,观人心易变,见山非山,见水非水。本以为,凡人一生风景皆已经历,往后余生,无非挥笔落墨,与卷牍相伴。可……” 烟气熏人,沈清河红了眼角,顿了下继续道:“未曾想过,万水千山的尽头,竟是儿子这颗动了情的凡尘俗子之心。” “三娘太过澄澈,本该匹配更能护她周全之人,可惜被当日东风所误,与儿子结下这短暂夫妻之缘。儿子回忆往日,悔不当初,所幸当下为时不晚,与其误她终身,不如放她归去,再觅良人。” …… 施乔儿一顿午觉直睡到傍晚,醒来便问四喜:“沈涧哪里去了?” 四喜从丫鬟手中接过湿帕子给她擦脸,无奈道:“沈先生上午便有事出去了,走之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说太阳下山之前必定回来。” 施乔儿眨着两只未醒的眼,迷迷糊糊道:“那太阳现在下山了吗?” 四喜便笑:“还差那么一点,您看我要不要带人出去把他捉回来?” 施乔儿本在考虑,后来反应过来四喜在奚落自己,抬脸飞去一记眼刀,不跟她说话了。 四喜取来了玫瑰桂圆香饮子,给施乔儿漱了漱口,又端来几碟小点,想让自家姑娘先垫垫肚子。 施乔儿扫一眼就没了胃口,别过脸去:“不想吃。” 四喜苦口婆心道:“这几日里姑娘胃口总是不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腰细得一只手都能攥过来,再不长点肉,云姨娘就该怪奴婢们不会哄人了。” 施乔儿这才勉为其难张开嘴,由着四喜喂到嘴里半口莲蓉核桃酥。 施乔儿皱着眉头咀嚼着,忽然道:“不对啊,过往几日里我一吃东西李逵都会过来抢的,今日怎么不见猫了?” 四喜朝外望了眼:“应当跑出去玩了吧,不打紧的,饿了自己就知道回来了。” 施乔儿想着想着,一捶被子:“不行,它长得那副丑样子,万一到处乱蹿被下人当成野猫丢出去怎么办?我得去找它。”说完掀了被子便下床。 四喜放下食碟:“哎呀姑娘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嘛,我吩咐底下人去找还不行吗,你在榻上好好歇着不好吗?” 施乔儿两只玉足套入绣鞋中,鞋跟没提就提着裙子往外跑:“再歇猫就没了!你快点传话出去,让院子里的人同我一起找!” 半炷香后,通往后院的花园小径中。 天热,施玉瑶心情本就不算多好,回来一次还撞上亲爹,心情更加不好,这会满肚子火正愁没处发,花丛里就“嗖”一下蹿出来只阴阳脸大花猫,把她吓了一跳不说,还把长得好好的花毁坏不少。 “哪里来的野猫!”施玉瑶后退好几步,看猫的眼神满是嫌弃,朝身后丫鬟一喝道,“都愣着干嘛,装袋子里打死扔了算了。” “等等!手下留猫!” 施乔儿风风火火赶来,捞起太极便搂在怀里,怒视施玉瑶道:“赶出去还不行,还要打死扔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恶毒!” 施玉瑶冷笑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只大丑猫,我死了以后是能位列仙班吗?” 施乔儿吃惊张大嘴,赶紧捂住猫耳朵:“它能听懂的!” 施玉瑶翻了个白眼,本来打算不跟她一般见识直接走人,偏偏擦肩而过时没管住嘴来了句:“人傻眼也瞎,找男人找丑的,养猫也养丑的。” 施乔儿两只耳朵瞬间“嗡”了一声,把猫塞到四喜怀里,拉住施玉瑶道:“你方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找男人找丑的!” 施玉瑶嗤笑,心情不好时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刻薄:“这可是你当初自己嚷嚷的呢,说沈清河丑,沈清河不好看,嫁给沈清河不如死了算了,用我帮你回忆吗?” 施乔儿红着眼眶,强忍着眼里的泪,喘了两口粗气道:“我现在看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好看!” “哦,你觉得啊。”施玉瑶语气轻飘飘,噙着笑意继续往火里浇油,“那我就觉得他丑,就觉得他不好看,你能奈我何?”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0节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眼里的泪哗啦一下全下来了,大声反驳:“我相公哪里不好看了!我相公全天下最好看!你觉得他不好看是你眼瞎!再说,即便他再不好看,我也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你身边的漂亮男人倒是多,有一个是你喜欢的吗!” 施玉瑶莫名被戳中痛处,眼睛也红了红,但姿态是漂亮的,精致的下巴高抬,哼了一声便带人离开了。 施乔儿受不住,气得放声大哭起来,擦着眼睛本想去找爹爹告状,结果刚转过身便撞入一个宽广的怀中。 她揉着额头抬脸一看,见是沈清河,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喊:“气死我了,我吵不过她。” 沈清河将她搂入怀中,哽咽着说:“不,你吵过了。” 藏在袖中的和离书,在此时被他悄悄撕个粉碎。 再多的顾虑,再多的权衡,都在听到她那句“喜欢”时烟消云散了。 夜晚,月色皎洁。 施乔儿沐浴完,穿着一身象牙白的纱衣,同沈清河坐在阁楼窗口看月亮,她白日的火气还没全消,现在头靠沈清河肩上,悄悄说着她二姐的不是。 “施玉瑶从小时候起就少对我有好脸色,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似的。”施乔儿回忆着说,“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懂事时把她喜爱的玛瑙项圈打碎一只,从那她就不喜我了。她的脾气很坏,连爹爹的话都不听,经常翻墙出去乱跑,雁行哥哥还爱给她打掩护,为此两人过去没少挨了罚。” 施乔儿的嗓音天生温软,大哭一场,发音又带了淡淡沙哑,引人疼惜。 沈清河的指尖绕着她的发,侧目看向那副粉腻花貌,轻声道:“三娘口中这位雁行,可就是骠骑大将军秦盛?” 施乔儿点头:“雁行是父亲给他取的字,他父亲原先是我爹爹麾下的一员近兵,上战场打仗,替我爹挡了一箭,随之人便没了。爹爹回来以后,打听到他家中父母妻子皆亡故,唯有一儿养在远亲家中,便去给了那户人家一笔钱,把孩子带到家中养了。” “他刚来的时候才九岁呢,我虽记不清大概,但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沉闷闷的样子,除了跟爹爹聊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话多些,其余时候总跟一只闷葫芦似的。” 沈清河静静听完,点了下头道:“秦将军为人骁勇,在外两年杀得蛮人弃王庭而逃退居阴山,乃为天下男儿楷模。” 施乔儿怔了下,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说:“原来雁行哥哥那么厉害吗?” 那为什么二姐姐不喜欢他? 沈清河一扯唇,轻微的笑声如月色清朗,手掌摩挲着施乔儿的肩头道:“夜深了,三娘下去休息吧。” 施乔儿“嗯”了声,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怎么那么能睡呢,我上辈子一定是累死的,所以这辈子才这么离不开床。” 起身的时候,顺势扶了把沈清河的臂膀。 沈清河握住她指尖,一并起身。 可能是真困了,下楼路上施乔儿晕晕乎乎,嘴里一直在碎碎念。 从坏女人施玉瑶,到太极,到沈家那场大火,到那个杀千刀的臭邻居,再到她那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嫁妆。 “还有我的嫁衣。”施乔儿语气中满是心痛,哼哼唧唧不情愿道,“我娘找了京中最好的绣娘赶出来的,我就穿了一次,都还没看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呢,就被烧没了。” “还有我的盖头。”施乔儿持续心痛,“我自己一针一针绣出来的,不知道在手上扎了多少窟窿眼,这下也没了。” 杀千刀啊,真的杀千刀,要不是没力气,施乔儿简直又想哭了。 小院中静悄悄,四喜早带人走干净了。 从夫妻俩回来就一直这样,白天还热闹,天黑之后就找不到人,哪怕沈清河明明是宿在分厢房。 施乔儿觉得,八成又是她娘吩咐的。 唉,这一个个的啊。 不过她最近确实有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和沈清河宿在一起。 但在宿在一起之前,还得补点东西。 “沈涧。” 把施乔儿送到房中,沈清河正要转身,便听娇人唤住自己。 于是他转过脸,静静看着她,似在询问。 施乔儿挠着头,颇为不好意思道:“你莫嫌我麻烦啊,但是成亲那日四喜就跟我说过了,说盖头需得新郎自己掀开,不然不吉利。我原先觉得没什么,可这两天越想越觉得是个疙瘩,我可不要不吉利。不如我再蒙一次盖头,你亲自揭开,就当我们将功补过了,如何?” 沈清河未料到娘子还会在意这些细微之处,有些哭笑不得地答应:“好,都依你。” 施乔儿说干就干,翻箱倒柜把自己过往绣坏的几张盖头都找了出来,挑了其中还算能入眼的一张,扬手就蒙在了头顶,乖乖坐在床畔道:“我好啦,你快来揭吧,揭完我好睡觉。” 沈清河也有些乏,故而步伐发慢。 温润的烛火微光从手绘仕女图的宣纸灯罩中渗出,轻轻软软打在床前。 沈清河走到娇人身前,抬手,修长的指捏住盖头边缘精细的流苏,往上一揭。 盖头下,施乔儿抬脸,笑盈盈望着他。 桃花玉面,两颊飞霞。 一双泛着波光的杏眼像盛了细碎的星辰,倒映着沈清河微怔的面孔。 盖头从他的指尖滑落,跌在了地上。 沈清河的手并未收回,指尖从施乔儿鬓间发丝,到她细如凝脂的脸颊,再到小巧玲珑的下巴,指腹轻轻落在那里,不经意,便会沾上那张莹润如樱桃的唇。 “三娘。” 沈清河俯下身,望着那双眼睛,神情无与伦比的认真,低着声音道:“三娘,我只问你这一次,你下午对二姐说喜欢我,可是真的?” 施乔儿脸一下红了,话当然是真的,但她当时哭得凶,说完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想到怎么跟沈清河解释。 她别过脸,不去看沈清河,揪着膝上薄纱咬唇道:“自……自然是真的,我……”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全被忽如其来的热气堵在了喉中。 她的头脑刹那间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已经和沈涧鼻尖相抵,气息纠缠。 施乔儿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头不禁便要往后仰。 可沈清河却不容她躲藏,大掌移到后面托住她的后颈,强制着她举面相对。 与平日里的温润如玉不同,施乔儿觉得这个时候的沈清河让她有点怕,但他的动作又是极轻的,像在对待一只上好的薄壁白瓷,生怕发生丁点破碎。 连天翻地覆,都像如坠云端。 “三娘……” 沈清河将脸埋入她的脖颈中,用力嗅着魂牵梦萦的那抹幽香,唇瓣与她的肌肤相贴相蹭。 从施乔儿的视线望去,可以看到他耳根瓷白一片中渗出的红。 克制又急切。 “三娘……”他喃喃叫着她,将她滑落在颈窝中的泪水吻干,用最后一丝清醒询求—— “我们圆房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晚上发友友们(不确定几点),总之12点之前一定的!说万字就万字!少一个都不是万字! 第26章 圆房 夜里下了场雨, 时急时缓。 太极在屋檐下被雨吵醒,时不时叫上两声。 猫叫本就缠绵,于深夜听入耳中, 像只爪子在挠人心弦。 深宅闺阁中,烛火早被熄灭, 黑暗中有股甜腻的香气从紧掩的床帐中渗出。 床下,衣衫凌乱散了一地, 直裰与女子寝衣胡乱揉在一起, 最上面还有件贴身小衣, 可怜兮兮躺在那里。 施乔儿手捂胸前,手却又被挪开, 周身皆被灼烫的气息所笼罩,熟悉的竹子香气夹杂了些别的气味, 在她身上流连的时候, 让她禁不住打颤。 “别怕。”沈清河吻她掌心, 声音不比平日清润,带着难耐的沙哑。 “沈……沈涧……”施乔儿嗓音软腻, 沾着哭腔,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在。” “我觉得不成了,”施乔儿抽泣道,“你只是这样, 我就怕得不行, 你……你别……” 沈清河吻她耳垂:“别怎么样?” 施乔儿哭意渐重,喘息也渐重,握拳去捶他的胸膛:“你明知故问。” 沈清河握住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 贴在自己心口, 问:“三娘, 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嗯。”施乔儿呜咽着回答。 “我接下来不做什么,你只听我心跳,听我说话,怎样?” “……好。” 沈清河的吻从她的耳垂落到她的肩头,道:“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施乔儿哆嗦着,身体在颤栗,心也在颤栗,委屈着声音说:“我……不喜欢那样,你别碰,我也不想让你看,丑……丑死了……” “哦,我知道了。”沈清河克制着笑了一声,指尖戏弄着在她柔嫩的肩上画圈,“三娘不喜欢人未着寸缕的样子,对吗?” 施乔儿没有回答,但加急地抽泣已经验证了他的话。 沈清河并没有就此打住,唇瓣贴在她的锁骨,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轻轻询问:“三娘觉得,人身上哪里最丑?” “沈涧!”施乔儿真急了,豆大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咬着唇不去回答这难以启齿的问题。 “三娘,人是兽,只是长了张光滑的皮。”沈清河的声音极温柔,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耳朵,“所以,即便我们读着圣贤书,穿着得体衣,也要承认自己身上是有兽性在的。你觉得怕,觉得羞耻,是因为受不了出现在人身上的反差。可是夫妻之间,本就是世上最为亲密的关系,我们若想坦诚,就不止要给对方看自己人性的一面,兽性的一面,也必不可少。” “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全部的沈清河。” 施乔儿慢慢止住了哭泣,略有些抽噎道:“所以,这些都是正常的吗?” 沈清河笑意轻浅:“对。” 随后抓住施乔儿的腰,变了一下位置。 施乔儿只觉得头脑晕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了上面。 “好了。”沈清河笑了声,伸长手去抹她脸上的泪,“了解一下我吧,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了解。 因为不再是被动的一方,施乔儿内心的恐惧渐渐有所缓解,抬着手不知放在哪里道:“怎么样都可以吗?” 沈清河摸着她腰后的发,喉咙紧了紧,硬撑着道:“对,怎么样都可以。”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1节 施乔儿愣了一小会儿,倾下身子,伸手碰了下他的喉结,好奇道:“这个里面是什么?” 沈清河:“骨头。” 施乔儿:“好神奇,怎么会有骨头可以突出来呢。” 她又轻轻戳了下,询问:“那我这样碰,你会痛吗?” 沈清河滚了下喉结,捏住她腰的手有些许收紧:“不痛。” 施乔儿又低头研究,慢慢的,胆子大了起来,轻轻啄了下沈清河的嘴角,说:“我这样对你,你会有感觉吗?” 沈清河喘了口气,无奈地笑:“有。” 快有死了。 施乔儿越发觉得有趣,像个学徒一样,有样学样,把沈清河方才对她做过的,全部还了回去。 再后来,当沈清河再将手放在她身上,她已经不再闪躲了,躯体短暂地僵硬之后,就会试着回应。 “想在上想在下?”沈清河的吻越发急促,隐隐在失控的边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动静,盖住了所有奇怪的声音。 太极习惯了雨声,变得不再怕了,还会伸着爪子够着玩,就是玩完再舔干爪上的毛发比较费工夫就是。 正当它放松警惕的时候,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雷。 “啊!” 施乔儿抠着沈清河的后背,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嘴里不停大口呼气。 “放松。” 沈清河的气息亦是乱到了极致,明明不想伤了她,可已经越来越脱离控制。 虽然流着泪,但到了这一步,施乔儿心中居然有种痛快的释怀。 他们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发丝乱在一起,十指相扣在一起。 这是她的丈夫,拜了堂成了亲的,早该如此的丈夫。 “沈涧……沈涧……”施乔儿呜呜哭泣着,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叫着对方的名字。 外面大雨倾盆,势头汹涌。 沈清河十指相扣的手越发收紧,声音已经彻底失了素日的端正,粗喘着道:“叫我什么。” “沈涧……” 一下子,施乔儿皱紧了眉头,死咬住了唇。 “叫我什么。” “沈……相公……相公……” 临近天亮,外头的大雨终于停歇。 漆黑的房中,烛火再次燃起。 沈清河眼底绯红一片,衣襟敞开,给自己灌了一满盅的凉茶水,随后举着烛台,靠近床榻。 施乔儿尚未喘匀气,原本昏昏欲睡,感觉脚腕被动了下,立刻爬起来道:“做什么!” 嗓子都哑了。 沈清河看到她微肿的唇和含泪的眼,喉咙一阵发紧,强忍住再次做禽兽的冲动,道:“想看你伤没伤到。” “没有。”施乔儿拉紧了被子,低头不看他,“你把烛台放回去,我太累了,要睡觉。” “好。” 沈清河把烛台放到原处,烛火吹灭,上了床榻,手臂一伸,将人捞在了怀中。 “还疼么?”他问。 “疼。”施乔儿委屈着,头在沈清河怀中蹭了蹭,微微呜咽,“哪都疼。” 沈清河心全软了,手臂又紧了紧,吻了下怀中人的额头,轻声道:“睡吧娘子,我下回轻些。” …… 这一觉,施乔儿直睡到晌午方醒。 醒来再也不挑食了,喊来四喜便要饭吃,体力严重透支,急需补充。 四喜本来还不懂,直等看到她脖子上的痕迹,方憋着笑,自觉去收拾床铺。 哪想施乔儿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叼着点心挡在床前,含糊不清地说:“不准动!这里有我收拾!你们去忙别的去!” 四喜故意逗她,装成一副无辜样子说:“奴婢本来就是您房中的人啊,哪里有让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姑娘快起来吧,奴婢保证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我不!”施乔儿一张嘴,嘴里的点心顺着掉下去了,心疼得她眼睛一眨,委屈巴巴蹲下去,看着点心碎碎念道,“昨晚沈涧欺负我,今天你们也欺负我,我怎么那么可怜,所有人都欺负我。” 四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赶紧陪着蹲下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逗姑娘,这点心脏了咱们就不吃了,回去再吃新的好不好?” 施乔儿点点头,泫然欲泣的样子,依依不舍和那块点心道别。 但等其余丫鬟要过去,她又立马呲牙咧嘴指着人家:“不许动!收拾点心可以,收拾床不行!” 四喜连忙拍着她胸口顺气:“好好好,不动不动,床留给您亲自收拾,刚起床最忌讳生气了,快喝点莲子汤降降火气。” 施乔儿真是饿坏了,回到桌子坐下后不仅喝了莲子汤,还将每道菜吃了好几筷子,连她素日里吃一个就嫌腻的水晶福袋都破天荒吃了俩。 一直等她吃饱喝足了,四喜方贼兮兮试探着道:“昨晚,怎么样?” 施乔儿回忆了片刻,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初时疼得厉害,后来便也还好了,再后来,弄完之后我就睡着了。” 四喜满面通红,两手捂脸道:“哎呀真是的!姑娘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细致啊!” 施乔儿睁圆了眼,一脸匪夷所思:“这就细致了?那你们还是不要听后面的了。” 四喜赶紧将手放下,顶着张通红的脸硬撑:“奴婢可以!” …… 当天,施乔儿不仅亲自把床铺收拾了,还亲自动手把床单给洗了,洗时手搓一下脸红一下,最后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脸红,还是天边的霞光更红。 夜里沈清河回来,沾了一身露气。 施乔儿给他掸着身上的露珠,道:“天这就要开始凉了吗?明明白日里还热得紧呢。” 沈清河笑道:“已经是孟秋了,再过些日子,中秋佳节都要到了。” 施乔儿算了下,后知后觉点头:“那这过得是挺快的。” 遥想当初,和沈清河成亲时还正值炎炎夏日呢。 沈清河握住她掸衣的手,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沓帛纸给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宅子,喜欢哪个位置的,我这两日得空去买下。” 施乔儿展开一看,各式鸟瞰图跃然纸上,让她两眼发疼,干脆一合道:“要搬新家了吗,你哪来的银两?” 沈清河将外衫脱下挂好,道:“我父亲生前有给我留下些薄产,原先一直存在钱塘的钱庄,前些日子里已劳人换成飞钱送来,买所宅子还是够用的。” 施乔儿站起来,走过去抱住沈清河胳膊道:“我只知你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却很少听你提起关于父亲的往事,他老人家的墓现在哪里?我嫁给你这么久了,还一次没有拜过他呢,是在钱塘老家吗?” 沈清河摇摇头,嘴角浮现丝苦笑,指腹摩挲着施乔儿的脸颊道:“钱塘只是我与母亲安身立命的地方,与我而言亦非故土,至于父亲,此生若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他的。” 施乔儿想到自己这位公公是经商的,商人又是出了名的“重利轻别离”,加上之前在沈氏墓前,听沈清河说母亲一生都在追逐父亲,便猜测公公在年轻时估计没少亏欠这母子俩,怕说出来又是一笔烂账,干脆不再追问。 看出沈清河心情沉郁,施乔儿往他身上一贴,笑道:“那就等着那一天吧,这些图纸我看得眼睛酸,改日等学堂休沐,你亲自带我去把这些宅子看一遍可好?” 沈清河心一化,低头吻她眉眼:“自然依你,你想怎样都依你。” 感觉这个吻越来越向下,施乔儿连忙将人一推:“你少来!今日不行,我,我身上疼得很,还没好。” 沈清河哑然失笑,将她揽入怀中轻哄:“耳鬓厮磨罢了,你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施乔儿飞去一记眼刀,红着脸埋怨:“你才没数……” 三日后,学堂休沐。 沈清河一早带着施乔儿出门,将选中的几座宅子看了个遍,最终定下了离乌衣巷不远的糖水街的一套。原本施乔儿是想要离国公府近些的,但可能是在沈家待着怪舒服,再回到繁华地段,她怎么着都觉得吵闹。 归途的马车里,施乔儿头靠在沈清河肩上,幽幽叹口气说:“其实我觉得还是咱们原来的宅子好些,可惜烧成个那般模样,想重新盖都盖不起来了。” 沈清河握住她的手道:“盖自然是能盖的,只是需要误上不少功夫。你若是想,那就重新盖,盖得和原先一样,反正离糖水街也近,日后两个宅子,想住哪个住哪个。” 施乔儿噗嗤一笑,抬脸佯装严肃盯着沈清河道:“姓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莫不是什么皇亲贵族,假扮成个教书先生,来到民间体验俗世生活了吧?” 沈清河一笑,顺着她的话道:“我若说我是,三娘该如何?” 施乔儿一拍手:“那我赚大了呀,原来我只要一个相公就好了,结果发现我相公又好看又有学识家中还有钱,这不就是旁人常说的那句无心什么,有心什么的?” 沈清河伸手揽住她肩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施乔儿:“对对对,就是这句!” 沈清河轻笑,轻抚她肩头道:“那恐怕就要让三娘失望了,我当真只是一名教书先生,和皇亲国戚毫无牵扯,谋不了多大的前程,亦给不了你太多荣耀。” 施乔儿搂住他的腰不松,美美道:“没关系,你是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你是教书先生,那我就喜欢教书先生。即便你什么都不是……那我也喜欢,谁让你是我的柳成荫呢。” 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柳成荫。 新宅落实后,本是没多久便能搬的,但因中秋佳节将至,大姐沐芳又因身怀有孕归家报喜,夫妇俩便打算起码过了中秋再说。 就是可怜了施乔儿的耳朵。 在沈清河白日不在家的功夫里,云姨娘一天起码往施乔儿的小院中跑八回,张嘴闭嘴就是:“要说你们俩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就是一点动静没有呢?大好年纪的,真奇了个怪了。” 施乔儿白眼一翻,嚼着果仁冷笑一声:“动静?要什么动静?我拿个锣鼓来给您造出点动静行不行?” 云姨娘伸手照着她脑瓜便是一戳:“行啊小丫头,成亲以后越发伶牙俐齿了,以往听人说不了两句便掉眼泪,现在不哭了,学会顶嘴了?” 施乔儿扬起下巴,一副得意的小神情:“那是自然,有什么好哭的,我家相公又疼我又护着我,着火了都敢跑进火里去救我,宅子被烧没了就给我买宅子,你呢你呢,你相公给你买宅子吗?” 云姨娘冷笑一声:“少在你亲娘面前嘚瑟,我就不信这沈清河还能一点缺点挑不出。” 施乔儿继续矫揉造作捏着嗓子:“哎呀他哪有什么缺点啊,他除了在外面……” 施乔儿愣了一愣,眼睛渐渐瞪圆,好像回忆起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当天晚上,下学归来的沈先生便被家中小娘子三堂会审,听她哭哭啼啼地控诉:“你跟我说实话!你外面可还有相好的娘子!我那日给你送饭,看见的女子到底是谁!你快点从实招来!你休想糊弄过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给你送的食盒里放了几个馒头!”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掌声在哪里!苦茶子在哪里!!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2节 第27章 新婚 沈清河忆起那天始末, 哭笑不得地将施乔儿脸上泪水擦干,温声道:“所以三娘那天是因为看到我身边有旁的女子,故而生气离去?” 施乔儿越发委屈, 睫毛上挂着泪珠,别过脸赌气道:“哼, 好意思说呢。” 沈清河将她抱到榻上,让她坐好, 好声解释说:“你口中的那位女子, 乃是我学生的母亲, 当日里过去,是觉得上学无用, 想让她的孩子辍学回家,帮着家中种田锄地。我就给她找了些有关农事的卷牍, 告诉她, 我的学堂里不仅仅教孩子们熟知圣贤, 还会教他们如何播种基肥,好让庄稼长得更好。” 施乔儿先是舒展开眉头, 随即又皱起来,别过身子道:“我才不信,她长得甚是显小,一点不像嫁为人妇的样子。况且, 我记得清楚呢, 她根本就没往卷牍上看,一直盯着你的脸瞧。” 说到这想是被气得紧了,抬手又锤了沈清河一下。 沈清河抓住那只莹润如玉的小手, 顺势将人往怀中带, 道:“寻常妇人不识字者众多, 既看不懂文书上的字,再不看我说话时的语气动作,又该看向何处呢?至于长相显小,这与过早出嫁也有些关系,学堂中学生如此之多,家中母亲至多不过双十年华罢了。” 施乔儿吃惊了,看着沈清河道:“啊?那不就是十三四岁就出嫁了?老天,我觉得我出嫁就够早了,怎么她们比我还早?” 沈清河摸着她手上肌肤,轻轻叹口气道:“最苦不过女子命,寻常人家养女儿至多不过十三四,觉得差不多了,便将人早早打发出去,从此是生是死全凭夫家。我学堂中向来男女学生皆收,但是三娘你看,又有几户人家愿意把女儿送来念书识字?” 施乔儿沉思了下,想到自己幼时,爹爹专门请来宫中的嬷嬷教她认字看书,但她总嫌无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不想早起还装肚子疼,现在看,当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施乔儿心中小有感慨,双臂一抬搂住沈清河脖子,娇娇软软叫了声:“相公~” 沈清河摸着掌下盈盈一握的腰肢,噙笑看她又想做什么。 施乔儿眨着两只亮晶晶的杏眼,诚诚恳恳道:“今日是我不对,我冤枉你了,若再有下回,我必定同你好好说话,不哭不闹。” 沈清河捏了她的腰一下:“当真?” 施乔儿害痒,咯咯笑着埋他怀中,捏着嗓子娇滴滴保证:“当真呢,比珍珠都真。” 沈清河的手沿着她的后脊缓缓上移,探入衣中,握住了她圆润小巧的肩头。 轻柔的吻落在施乔儿的眉眼,然后是鼻尖、唇瓣…… 壁纱帐子再度垂下,烛火却还亮着。 施乔儿微睁着眼,能看到沈清河的表情,以及长睫下因为动情而变得深邃的双眸。 这个人,白天面对学生时还一副严苛的师长样子,一到了夜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要继续吗?”低沉的声音响在施乔儿耳边,带着微微沙哑。 其实除了圆房的那次,其余时候沈清河怕伤到她,一直是克制着的,中间虽有几次,但也都是浅尝辄止。 听着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施乔儿也不知哪来的冲动,直接抬头吻上了沈清河的喉结,还张口用贝齿浅浅咬了一下。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次日下午,云姨娘在花园小榭摆了瓜果酥点,带着老大老三在里面乘凉透风,顺便点茶取乐。 茶饼用的蒸青绿茶,碾碎之后茶香清幽,暗香扑鼻。 云姨娘用热水将茶盏预热,对沐芳道:“这两日从你回来便未曾见你笑过,可是孕期不适?” 沐芳抚摸着尚算平坦的小腹,微微笑道:“不都这样吗,熬过头三个月也就好了,前两个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云姨娘打量着沐芳的神情:“前两个的时候可没见你有这般郁结的神态,可是齐王府中谁给你找不痛快了?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心中万万不能藏事,否则对心力损亏太甚。” 沐芳低了头,眼眶微微泛红,只是沉默不语。 云姨娘一瞧事情不对,忙将碾子放下,宽慰道:“都回到自己家了,有什么是不能同家里人说说的?” 沐芳舒了口气,酸着鼻子小声说:“万氏……近来在张罗着给子衍纳妾,已有不少适龄女子入府了。” 云姨娘顿时急了,猛地一拍桌子,把在旁边打盹的施乔儿吓了一跳,浑身激灵一下立刻从四喜身上起来,抬头四处张望,以为哪里打雷了。 “媳妇有孕刚过三月,当下便等不及给家中阿郎纳妾,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物!她怕是存心给你找不痛快罢!” 云姨娘向来是个口无遮拦的,这下一发火,什么歪词邪词都敢从嘴里往外冒,恨得直咬牙。 待骂完一通,看着沐芳也是恨铁不成刚,耐着性子劝慰道:“你怎么就能忍了她去呢,他们齐王府虽是姓朱,但咱们堂堂国公府嫡女也不是过去受那窝囊气的,她若敢往子衍房中塞人,你将其一并打出去便是了!她即便亲眼看见,又能有什么话说?” 沐芳抹泪,哽咽道:“可她……毕竟是我的婆母。” 云姨娘气得深叹一口气,抓住沐芳的手说:“姑娘哎,那万氏不过一名继室,算你哪门子的婆母?这么些年来她又无所出,估计一双眼睛光盯在你和子衍身上了。眼见她与齐王都过了生子的年纪,又觉得你与子衍皆与她不亲近,便想给自己寻后路罢了。不信你回去便打听打听,看看她新入府的那些女子里,有几个是与她沾亲带故的?八成不是什么远房侄女便是什么远房外甥女。这老妖婆可会给自己打算着呢,如今你三妹已出嫁,你可千万莫要再忍,她暗里恶心你,你就明里给她甩脸子,横竖背后有你爹撑腰呢,可莫要委屈了自己。” 沐芳抽泣着点头,千言万语皆凝结于喉。 施乔儿此时还在云里雾里,看着神情憔悴的沐芳,自己心情也下意识难过,喃喃说:“大姐姐哭什么啊?谁惹她不痛快了?是那个万氏吗?” 云姨娘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眼中既有庆幸又有怜惜,颇为感慨说:“你呀,傻人有傻福。” …… 夜里小夫妻碰头,沈清河感觉自家娘子有些郁郁寡欢,便在更衣时笑道:“太极夜里未吃饭吗?” 施乔儿下意识回答:“啊?没有啊,啃了小半只鸡呢。” 沈清河:“哦,那我怎么觉得三娘的舌头被猫儿叼走了?” 施乔儿愣了一下,接着含羞带嗔剜他一眼,气鼓鼓道:“惯会兜着圈子笑我,不理你了,我找四喜睡觉去。” 沈清河忙将人拉住,自己先坐下,又让施乔儿跨在他腿上坐下,摸着娇儿腰后长发道:“今日可是发生什么了,让我家娘子这般不悦。” 施乔儿再多的火气也随着这声“我家娘子”烟消云散了,扭了扭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说:“还不是因为我大姐姐,我越想越不痛快,当初她怎么就嫁入齐王府了呢,我爹和齐王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了,结果最后,斗成了儿女亲家?” 这些事情施乔儿过往都没有细思过,毕竟家长里短什么的大多与深闺少女无关,但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这里面的曲曲绕绕实在招人头疼。 沈清河点头:“的确,民间也传岳丈与齐王不和已久,不过不和的原因,好像也说不出什么缘由。” 施乔儿将两截嫩如藕节的玉臂搭在沈清河肩上,指尖去绕他脑后的发,回忆着说:“这个我倒听我娘说过,好像是他们刚跟着陛下起义那会儿,便经常意见不一致。齐王呢,嫌我爹鲁莽,上了战场只顾厮杀不懂计谋。我爹呢,就嫌齐王酸腐,平日里长着张嘴什么都会说,蛮人一来,就跑得比谁都快。反正他俩的梁子从那时便结下了,再后来,便跟滚雪球似的,年纪越大越看对方不顺眼。我爹以前还当我们的面说呢,说要不是看在我大姐姐的面子上,他早把齐王那把假胡子薅掉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虽是仔细听着,满脑子里却都是颈侧幽香,听完认真点点头,转脸吻了下肩上皓腕,托起满怀香软便往床榻走去。 施乔儿现在一看见床榻便两腿发软,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上下去:“不带你这样的!学堂每月还有休沐呢,你……你好歹让我歇歇……” 沈清河只笑,风清月朗的样子,摸着她的腰道:“放心,我今日乏了,只想和你好生休息,不做旁的。” “当真?” “自然当真,言出必行。” 施乔儿松口气,大着胆子在他唇上啄了下,一脸的放心:“好,那我们快睡觉吧,我下午光顾着烦恼,这会儿也心累得很,只想快快歇下。” “……” 沈清河看着她的笑颜,品着唇上的滋味,突然间很想把那套君子的做人准则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也真那样干了。 过了这一夜之后,施乔儿就明白了,男人的话若能信,猪都能上树。 作者有话说: “言出必行” 是谁被内涵了我不说~ 第28章 烂账 卯时二刻, 几近天亮,长安大街行人稀少,唯商贩或开门, 或找地摆摊。 皇城的通乾门和观象门下,文武大臣各占东西, 手持玉笏,零星而出。 之所以只出来几个人, 是因为此时仅仅刚结束早朝, 按理全体官员该留在朝房等待御上批改奏折, 以便随时面圣。 但有些实在年事已高的重臣,捱到上午极耗体力, 平日又少有传唤,圣上仁慈, 放人先行回去, 有事再召。 施虎刚回到家中, 云姨娘便围上去又是递茶又是擦汗,紧张兮兮道:“陛下没留你到御书房, 问你老九和咱乔儿之间那些事儿吧?” 虽然听说九皇子被亲爹打了一顿到现在没能下榻,但云姨娘心里头清楚,哪怕下手再重,天下老子就没有不疼儿子的, 别到时候摊上麻烦的还是她的宝贝闺女。 施虎饮了口茶水咽下, 皱眉不耐道:“那算个什么大事,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了,我能不清楚他老人家?儿女之间胡闹罢了, 从开始他就没放到眼里去, 当时之所以动那么大肝火, 是因为老九忤逆他的意思偷跑出宫。” “噢,原来如此。”云姨娘松了口气,正想说别的呢,抬眼一看施虎神情,不解道,“那你这幅死了老奶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陛下削你的爵了?抄你的宅子罚你的钱了?” 施虎一口茶喷出来,气得满口喷沫:“晦气!太阳还没出来呢!赶紧给我呸出去!” 云姨娘内心翻了记极大的白眼,心想砍了一辈子人了到头来还信这一套,但还是哄小孩似的照做,往地上“呸呸”啐了两声道:“这下行了吧,赶紧给我说说您老是受什么刺激了。” 施虎冷静下来,顺了顺气道:“江南赈灾,皇子亲行,这你知道吧?” 云姨娘扶着老头慢悠悠往房中走,点头说:“自然知道,还是那个顾状元出的主意不是?要说这后生也实在有些本事,这才入朝多久,陛下一逢大事就要先取他的意见,可见翰林到底清贵,陛下自己选出来的人,自己用着也放心。” 施虎长舒口气:“今早早朝,你猜陛下选出来的哪位前往江南?” 云姨娘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了:“若是老九不受伤卧床,此事必定落在他身上,可既把他除去了,我一时也想不出陛下第二疼的儿子是谁,难不成是老八?” 施虎摇头。 云姨娘:“老七?” 施虎还是摇头。 云姨娘皱眉:“老六?” 施虎抬眼一瞥她,中气十足道:“老五!” 云姨娘傻了眼了,愣在原地寻思了好大一会子,最终追上去道:“不对啊!老五不是在那个什么……宗人府里头吗!” …… 迷迷糊糊的,施乔儿被身旁极轻的动静吵醒,撕开眼皮看到坐在床畔的背影,伸长手将人的腰环住,软着嗓子道:“相公,这就要走了吗。” 沈清河本在系身前衣带,这下动作不得不停住,摸着腰间嫩如凝脂的柔荑,轻声道:“天要亮了,再不走该迟了。” 施乔儿支起上半身贴在沈清河后背,刚醒闹脾气的猫儿似的,哼哼唧唧道:“我不想让你走嘛,我要时刻和你贴在一起才好,相公,相公,好相公。” 沈清河清心寡欲了半辈子,对这场面确实招架不住。 他总算知道为何有“美色误人”这个说法了。 这何止是误人,简直是要了人命。 施乔儿刚醒就又被按住亲了一通,睡去之后再睁眼,日头已上三竿。 她先溜进长公主那里请了安,又去了云姨娘那边,本来想再问问有关她大姐姐的处境的,结果一到就见亲娘愁容满面,顿时疑惑问:“娘亲怎么了?是大姐姐那边又不太好了吗?” 云姨娘坐在檐下短榻上,看着小池塘中的锦鲤游来游去,瓜子都没心情嗑了,愁云惨淡的一张脸,喃喃道:“此回与你大姐姐无关,但娘是真的有些怕了,外人看咱们国公府都只看到极近殊荣,实际全府上下百十口子人命,去留不都是上头那位一句话的事儿吗。”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3节 施乔儿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娘亲这般反常的样子,连忙坐下握膝道:“娘亲这是何出此言?爹爹这么多年来,一不贪污受贿二不欺压百姓,虽脾气差了些,但从未顶撞过御上,怎么就成您口中说的这般惨淡了?” 云姨娘看着自己的女儿,良久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横竖你已长大成家,正经事也该对你说些了。” 施乔儿后背不禁挺直,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姨娘挥手让院中所有人都退下,握住女儿的手道:“你当真觉得你爹能加官进爵,平安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劳苦功高,与圣上生死与共过吗?” 施乔儿眨了下眼,表情里写着:“难道不是吗?” 云姨娘:“可你是否知道,当年同你爹一样为陛下冒死奋战的人有六个,其余五个中两个抄家斩首,两个死在流放的路上,一个因病早早离世,但因独子袭了爵位外出征战,硬是死在了马背上。” 施乔儿心一惊,红着眼眶道:“二姐夫。” 这个“二姐夫”,自然不是说将军秦盛,而是昔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 “你当真觉得,陛下从来没猜忌过你爹吗?” 云姨娘眼中湿润,向来强势个人面上竟流露出难以回想的后怕,低声道:“十年前太子谋反,你爹遭人陷害,被污蔑与太子是同党。他当时刚从战场回来不久,眼刚瞎,腿刚残,一身都是伤,硬是亲自前去镇压叛军以证清白。可班师回朝以后,陛下并没有因此打消对他的猜忌,废爵抄家的诏书来到半路上,几乎离到施家只有一步之遥,硬是被宫中加急快马拦住,才没有让全家上下人头落地。” 施乔儿显然被吓住了,可仍然不敢相信,声音打着哆嗦反驳:“这……这不应该的,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妹,爹爹怎么说都是陛下的妹夫,他怎么可能……” 云姨娘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极力小声说:“傻孩子,太子可是他的长子嫡血,捉拿回朝后尚能下旨处死,太太再与他是血亲又能如何?再说受处置的是你爹,受牵连的是咱们,太太依然是公主,只不过大姐儿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 施乔儿惊呆了,感觉自己这些年过的根本就是另一种人生,十年前她六岁,一天到晚只顾玩闹,哪里会在意大人世界中的惊涛骇浪。 更没想到,在她连字都没认几个的时候,家里居然面临了那样一次灭顶之灾。 施乔儿回味着娘亲的话,句句细品,既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忍不住狐疑道:“娘亲刚刚说当时抄家的诏书传到一半,硬是被快马拦住,这其中隐情又是因何?难道是陛下突然忆起过去情分,于心不忍吗?” 云姨娘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苦意:“怎么可能呢,陛下可不是个会轻易收回成命的人。” 施乔儿:“那是因为?” 云姨娘蹙起眉头,慢慢回忆:“好像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叫什么,你爹这些年来也没跟我说过。但醉后曾给我提起过一回,说他们当年起义时被蛮人困在关外峡谷,差点就全军覆没,是经一位路过的高人指点,所以才能逃出生天。后来陛下攻下燕云十六州,因周遭强邻环伺,曾犹豫要不要过早称帝,那位高人再度现身,取出乱麻一刀斩断,陛下瞬时顿悟,整军亮旗,因发迹凉州,便定国号大凉。” “局势稳定之后,陛下也全天下寻找过那位高人,想给他封官进爵,尊为国师,但始终一无所获。谁曾想多年过去,再出现,便是在宫闱之中。” 而那人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能让他改变决定收回圣旨,甚至往后仍然将兵权放心交在镇国公手里,世上无人能知。 说到最后,云姨娘叹气道:“对你说这么多,一方面是想让你知道咱们家的底细。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日后保持警醒,为人做事一定不要给人留下把柄。毕竟老五要从宗人府出来了,他与太子同为一母所生,虽因其无辜受连累,但毕竟是手足兄弟,你爹那时又是亲自镇压的太子,他若真想计较,不是没有缘由。” 总之,因为当年那起子烂账,施老头现在两边不讨好。 …… 夜晚,榻上,施乔儿鹌鹑似的缩在沈清河怀中,仍旧闷闷不乐。 沈清河嗅着她颈间香气,询问道:“三娘今日也是因为长姐不悦吗?” 施乔儿摇摇头,搂紧沈清河的脖子,说:“相公,我有些怕。” 沈清河抚摸着她纤薄的后背,声音放轻:“怕什么?” 施乔儿闷闷道:“今日我娘同我说了好多东西,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远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风光,其实每个人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被抄家灭族。” 沈清河:“所以,三娘在怕这个?” 施乔儿点头:“对,我胆小,可怕疼,可怕死了呢。”说着又蹭了蹭沈清河的脖子。 沈清河一天的疲劳在此时尽数散去,柔声说:“你可一点不胆小,为了那一卷简牍,大火都敢闯。” 施乔儿气呼呼:“那可不一样,你写那一卷写了七年,我若是为一样事情努力七年,一下子全没了,我会生不如死的。所以我才一定要给你把它救出来。” 其实她甚至不懂那卷文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放久了弄不好还会被虫蛀,但她知道那是沈清河的全部心血,那她就愿意拼上一回。 听着她的话,沈清河的心柔软得不像话,抬起她的脸看着她,十分郑重道:“但你现在要记清楚了,这世上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为重要,莫说七年,就是十七年,七十年,你也不能因为我,把你自己送入危险的境地里,知道吗?” 施乔儿被那双墨瞳中的坚决震慑住,过了好久才缓会神,再次搂紧了沈清河的脖子,甜甜答应:“好,听相公的。” 当晚事后,施乔儿累得昏睡过去,沈清河拿帕子给她清理身上的东西,干净后把寝衣给她穿好,最后躺下,把人抱了满怀,安然睡去。 次日早,学堂中朗朗读书声悦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猴儿有搭没搭同众人朗读着,眼睛不住往四处瞟,忽然看到外面停下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马上下来名布衣少年,头顶还顶了只斗笠。 猴儿瞧那人身姿眼熟,仔细看了两眼,确定了是谁,忙唤沈清河:“先生!先生!” 沈清河本在批改案上作业,听到声音抬头看向猴儿,又见猴儿朝外努嘴,便随之望过去,一眼便望到乔装后的顾放。 朗朗读书声未停,沈清河同顾放走在学堂外的陌上小路,道:“你今日来,想必还是与江南赈灾有关。” 顾放点头,眉头微皱:“对,学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放着那么多皇子不用,而让五皇子从宗人府出来?当年太子谋反一案至今疑点重重,五皇子再一出,学生担心日后麻烦不断。” 沈清河望着天际的舒云道:“你伴君已久,不会看不出圣上生来多疑。如今他膝下皇子多已成年,派系盘根复杂,此行赈灾,原本合适者唯有九皇子一人,不仅因为九子年少气盛,眼中不容砂砾,还因为他身有异域血统,此生无缘东宫,背后也就自然不会有什么推波助澜者。但眼下他尚在卧榻,除去最佳人选,如若是你,你会选择谁?” 顾放仔细思考一番,道:“除了九皇子,其余皇子私下皆与朝臣有密切联系,若将赈灾粮款交给他们,无非是换了个路子,进了同一群人的口袋。” 沈清河:“正是如此。” “所以,要想此行赈灾成功,挑出来的那位,必须是百官臣服,但又与百官毫无牵扯。”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嫡次子朱昭。 禁闭宗人府的十年时光,足够切断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而且因为急于稳固地位,他会竭尽一切将差事办好。 “你也不必担心被牵扯进当年那场漩涡之中,你入朝晚,即便事因在你身上,清算也只会清算当年的人,麻烦远不会找到你这边,况且——” 沈清河抬头望向头顶艳阳,眯了双眸,抬手遮着光芒道:“一个被关了十年的人,再出来,最不敢旧事重提的,就是他自己。” 同日早晨,宗人府。 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的华服像是已经很旧了,花纹都有了磨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连颜色都辨不真切。 他步伐踉跄,抬头尽情沐浴着灼热的阳光,顷刻泪流满面,嘴里吞吞吐吐哽咽着,跪下叩首,口中高呼:“皇恩浩荡!儿……儿臣,谢父皇隆恩!” …… 夜里,施乔儿早早搬着小板凳在大门口等沈清河回家,伸着脖子张望的神情,活像一块望夫石。 四喜在旁边笑着说她:“姑娘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当初成亲前夕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幸亏云姨娘没跟着出来,不然少不得又数落你一通。” 施乔儿瘪了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来路,颇有些小恼怒道:“爱数落数落去吧,你们怎么能懂我的心情呢,我现在感觉我全身上下都是沈涧身上的气味,一睁眼看不到他就难过,一喘气脑子里就全都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念他。哎呀你又没成亲,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说了。” 四喜摇头感慨:“啧啧,原来这就是新婚夫妻吗?” 蜜里调油,诚不欺人。 施乔儿蹙着眉头,抬头看了眼夜色,算道:“不对啊,以往这个时辰他早回来了,今日怎么那么慢呢?” 待将头再底下,望到夜幕中那辆熟悉的马车,施乔儿立即起身欣喜喊道:“相公!” 沈清河赶马而来,正与一旁同在马上的顾放交谈。 顾放感觉与先生相处一天受益匪浅,临末想起来问:“户部尚书那里,便要就此算了吗?” 放火烧宅,好在没出人命,故而事情可大可小。但回味起来,始终觉得甚是恶心。 沈清河嗤笑一声,侧脸容颜在灯下清绝温润,轻轻说道:“我何时说要就此轻易算了?” 那一瞬间顾放以为自己看错了,历来平和的先生,眼中居然闪过丝罕见的狠意。 但很快,随着前路一声娇娇脆脆的“相公~”,狠意荡然无存,全化成噙在嘴角的浅笑。 顾放注意到三小姐在往这跑,于马上对沈清河拱手一揖,策马离去。 沈清河下马,将哒哒扑来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 施乔儿哼哼一声抱怨着:“你今日来得好生晚,我都等你许久了。方才你身边那人是谁?怎么见我一来就走了?” 沈清河细细解释:“那人是我过去一名学生,因如今大有些出息,平日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颇多,所以不便露面。” 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下来,抱着他胳膊往家中走道:“大有出息?他考上秀才了吗?” 沈清河想了想,点头:“也差不多。” 施乔儿恍然附和:“那确实是有些厉害!我听我爹爹说,男子想考中个功名比登天还难呢,可不是光有才华就能行,考场上得打点关系,吏部那边也得有人脉,请老师,拜座师,哪一样都不能少,连卷子上的字都有要求,必须得用那什么台……台……” 沈清河:“台阁体。” 施乔儿:“对对对!就是这个台阁体!考试的时候如果不用台阁体,那么即便是卷子写得再好,阅卷的官员也连看都不看,直接略过去,简直太可怕了。” 沈清河侧目望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表情,不自觉笑道:“看不出来,娘子甚是见多识广。” 施乔儿先是“嘿嘿”一笑,然后傻乎乎道:“其实是我爹之前想把我许配给那个当朝状元来着,所以整天跟我说那人有多么多么出色,顺带着将这些有关考试的杂事也给我说了些。” 沈清河的笑慢慢僵在脸上,浅浅吸了一口凉气道:“那状元,可是姓顾名放字寻瑛?” 施乔儿点头,天真烂漫的口吻:“可不就是他吗,这几年里,不就出了他这一个状元。” 说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抬头望着沈清河道:“不对,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怎么知道的。 那位状元郎的字还是他给取的。 后半夜施乔儿是在榻上哭着过的。 她觉得今夜的沈清河十分之奇怪,过往都是轻着缓着,今晚却跟吃错了药一样,不仅话少了,人还凶了。 以前她一哭他就停下,今晚她越哭,他越不放过她,还一遍遍在她耳边问她:“三娘,你说你相公是谁?” 她若稍稍回答得慢了,时间便被拖得更加长,还抓住她的腰不让她乱躲,直折腾到天亮时分才有所收敛。 天一亮,人家把衣裳穿好,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沈先生,形容举止甚是温文尔雅,十里八乡找不着的端正守礼。 她呢,躺在榻上气儿都要断了,眼里噙着泪,全身上下没有不哆嗦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别想将脖子露在外面。 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 “沈涧!” 施乔儿含泪喊住人,忍无可忍道:“我今晚要跟你分床睡,谁都拦不住!” 沈清河噙笑:“当真?” 施乔儿:“言出必行!” 但到了当天夜里,施乔儿辗转反侧到半夜没能睡着,摸着旁边空下的枕头,总觉得心中也跟着空落落的,便想去看看沈清河睡没睡着。 她偷偷溜到分厢房,开门的动作极轻,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摸黑走到床榻边,还没分清地方,正寻思哪是头哪是尾呢,便被榻上之人一张手臂,裹入衾中。 作者有话说: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4节 我!看!谁!再!说!我!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出自《千字文》 第29章 桂月 桂月初, 学堂休沐,沈清河一早起来,先去同老国公及各位长辈请了安, 回来修订卷牍前部,将其中尚在存疑的地方标出, 等着有闲情搜集出来过往残乱史册,再一一对照。 天气转凉后, 早上的阳光便格外明媚灿烂, 金丝从秋香色霞影纱的窗口透入房中, 洋洋洒洒落在靠窗的棋案上。 施乔儿雪白的手肘支在案上,圆润的手背轻轻拖着下巴, 眉头微蹙,眼睛盯着棋局, 另只手拈着颗墨玉般的黑子, 正在犹豫下在哪处。 四喜的棋艺并不好, 她自己也是半吊子,两人半斤对八两。 对面, 沈清河低头勾画半晌,抬头一眼望到可入画中的娇娇娘子,心情不禁舒畅,随口问道:“三娘早上去同娘亲请安, 可曾顺道用了早膳?” 不提还好, 一提施乔儿眉头皱得更紧了,烦兮兮落下一子,说:“用了, 她非得让我尝她院里小厨房做的羊肉小包子, 我吃了半个, 膻得不行,感觉现在一张口都能发出羊叫。” 沈清河:“羊怎么叫?” 施乔儿:“咩~” 空气短暂寂静。 四喜憋得两肩直打颤,实在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捂着肚子趴在案上,再也下不去棋了。 施乔儿反应过来,冲着沈清河一甩袖子,委屈道:“你又戏我!” 沈清河忍笑不语,朝她展开双臂。 施乔儿“哼”了一声别过脸,然后哒哒跑去扑他怀里了。 四喜捂着快要笑掉的下巴悄悄退下,临走不忘将门关好。 施乔儿在沈清河怀中乖乖坐着,猫儿似的,就是喜欢时不时搂搂他的脖子蹭蹭他的下巴,看着沈清河瓷白的耳根渐渐染上绯红,感觉无比有成就感。 就是喉结千万碰不得了,那地方跟个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一碰她就要遭殃。 沈清河就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在卷上勾画。 勾画完毕,接着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在上面写下两行文字。 施乔儿看了看,问:“相公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沈清河耐心道:“我年幼时觉得造字有趣,便学着仓颉观万物形态,自己创出一种字体。初时不知天高地厚,得了母亲两句夸奖便沾沾自喜。后来便觉艰难,鲜少再用,只在和朋友通信时练练手罢了。” 施乔儿两眼放光,盯着字道:“好厉害!那这两行写了什么啊?” 沈清河笑笑:“无非是问他近来如何,江南灾情严重,望他一切安好。” 施乔儿诧异:“啊?原来你这朋友是江南那边的吗?那寄信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些飞钱吧,虽然五皇子前去赈灾已久,但也不知境况好了多少,我听我娘说大灾面前钱不当钱,但有总比没有强不是?” 沈清河顿笔,握起她的手吻了下掌心,轻声道:“我家娘子真是菩萨心肠,也不问我那朋友姓甚名谁做什么的,只因那边遭难,便愿施以援手。” 施乔儿低着小脑袋瓜想了想,抬脸说:“我对那些实在没什么好奇心,横竖你的眼光又不差,朋友必定也是极好的人物,管那干嘛呢。” 沈清河手臂一收,摸着她的腰与她交颈相拥,在她耳畔柔声道:“三娘说得对,我的眼光从来不差。” 半月后,扬子江西岸遭大水冲上一块巨石,上面雕有“凤鸣岐山,恶紫夺朱”八个大字。 此事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浪,朝廷虽未出面,但在消息传到京城那日,拱卫司连夜进宫。次日户部尚书上官梓涉嫌贪污受贿入昭狱查办,虽后释放,但连降三级,家产尽数充公。 同时不久之后,早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乌衣巷沈家,居然在翻新重盖时,从焦土里挖出大片金子,足有上千锭之多。 施乔儿听说时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和沈清河赶去一看,果然见到遍地黄金,活似地里长出来一般。 她又慌又怕,抱着沈清河胳膊道:“怎么会这样,我们家下面,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沈清河面上一派平和,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三娘不必害怕,想是土地公显灵,将你被烧毁的嫁妆都还给了你。” 施乔儿嗔他一眼:“少拿这套唬小孩子的应付我,我是真的有些慌啊。” 沈清河很自然地攥住了她的手,道:“慌什么,总之没偷没抢,出现在自己家里,那就入库便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母亲生前为我二人留下的祖产。” 施乔儿两只杏眼盛满懵懂:“可以这样吗?” 沈清河笑:“怎么不可以?” 施乔儿哭笑不得,揪着沈清河的手指黏糊糊道:“外面人都说你是正人君子,我娘和我爹,我的姐姐们,也都这样说。可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这位君子,时而正,时而不正的呢。” 沈清河仍是笑:“那三娘是喜欢正的,还是喜欢不正的。” 施乔儿想了想,忍俊不禁:“我好像……都挺喜欢的,反正你又不会害我。” 沈清河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叹气道:“对啊,我当然不会害你。” 他只会把她被别人毁坏的东西,再从对方手里拿回来而已。 这回是连降三级,下回是什么,他可就说不准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十五当日。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云姨娘一大早就给老头做了思想工作,说她好不容易才把老二劝回家过节,让老头闭嘴闭嘴再闭嘴,有些话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不知道干嘛那就和女婿喝酒,喝醉了早早睡下也给她省心。 老国公不情不愿答应下来,胡子气得要翘天上。 云姨娘懒得管他,又直接去了北屋那里,对着不食人间五谷的公主殿下好一顿劝,苦口婆心道:“我倒也不是故意来打搅太太,只是一年就一回,三姐儿如今嫁了人,等过了这个节,就该搬去新家了,再见也是不方便。老二更是难得回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她和她爹那个样子,一见面跟仇家似的,您也不是不知道。饭桌上要是没个能镇住他们的人,我真怕一顿团圆饭吃到一半打起来。” 长公主手持念珠,跪在蒲团面朝佛像,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语。 云姨娘见状,喘了口气歇了会儿,动了动脑子又道:“前几日里发生一桩大事我猜您肯定不知,那个上官梓,就是户部尚书,因为外面传得一句话,什么恶紫夺朱什么的,差点把命给丢了!他名字里不就带个谐音吗!这下可好,拼了老半辈子爬到现在的位置,硬是连降三级,恐怕日后也难得重用。” 伴君如伴虎,老话从不往空地里说。 可长公主依旧无动于衷。 云姨娘彻底累了,呼了口气托腮靠在矮榻上,两眼瞧着墙上的佛像,心说:“老和尚啊老和尚,你要真有些本事,就显显灵帮帮我吧。” 这时陈嬷嬷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筐绸缎,绸缎上绣满了如意纹,福了福身说:“太太,东西都备好了,是现在开始还是等等?” 长公主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毫无烟火之气:“等等。” “哎,那我先带去一边候着。” 云姨娘往筐里瞟了一瞟,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陈嬷嬷招了招手,低声问:“往年里便常见太太置办这些,这到底干什么用的?” 陈嬷嬷笑了笑道:“祈福用的,太太过去有位闺中好友,失散多年了,至今杳无音讯。太太每年呢,都会命人在绸缎上绣满如意纹,以祈求那位在外面平安顺遂。” 云姨娘重重点头,接着犯起纳闷道:“哦,原来如此啊。那太太的闺中好友也该不是寻常女子,怎就失散了呢?” 陈嬷嬷在北屋冷清惯了,遇上话痨显然难以招架,又不好搪塞过去,便小声又小声道:“那位小姐原是前礼部侍郎沈家的千金,据说是在外踏青时与一男子结交,回到家中以后便茶饭不思,再后来……人便不见了。” 云姨娘顷刻捂紧了嘴,瞪大眼睛悄声道:“私奔!” 陈嬷嬷忙用手轻轻拍了下她,嘴巴往长公主的背影上努了努,示意她少提这个。 云姨娘面上点着头,嘴里又不自禁思忖道:“我记得那沈家,早在十几年前不就因罪株连了吗?如此这般,那位沈小姐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提起此事,云姨娘又后知后觉起了身鸡皮疙瘩,感慨道:“哎哟怪渗人的,我家姑爷不就姓沈吗?好在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不然可真叫人提心吊胆。他娘我虽没怎么见,但名字却记得真切,叫什么沈华宵的,你们对对,可别是这个人?” 长公主捻动佛珠的手倏然定住。 在她身后,陈嬷嬷对云姨娘笑道:“可别为难老奴了,几十年前的人了,哪里还记得清名字。再说天下再巧也没有这般巧的事情,几十年来想见见不到,最后兜兜转转,沈小姐竟同太太做了儿女亲家。” 沈清河无父,母又体弱,婚事几乎赶鸭子上架似的由自己一手料理。长公主又是个避世不出的性子,直到如今,她也仅在新人拜堂时现身一次,并没有同那位亲家母碰过面。 眼下即便要见也没法子,毕竟人已经没了。 …… 当天夜里,有长公主在,一顿团圆饭吃得还算风平浪静。 施虎记准了云姨娘的话,拉着女婿别的不干光喝酒,喝醉就倒去睡大觉。 倒是施乔儿,和施玉瑶因为争论十五的月亮十五圆还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吵着吵着差点动手打起来。 一直热闹到了后半夜,各回各房各睡各觉。 施乔儿想再看会儿月亮,但感觉沈清河有些醉了,便省了去阁楼的心思,觉得反正明晚月亮也还圆,今晚好好休息便是。 但沈清河见她一路总抬头,看出她的心思,便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道:“为夫没醉,秋日夜凉,带床被子上去便是。” 嗓子都变涩了,还说没醉呢。 施乔儿也不客气,顺杆子往上爬道:“这可是你说的,上去了你若是犯困,只管打地铺,我可不扶你下去。” 沈清河轻笑:“那是自然。” 阁楼上是放花草的地方,上头阳光足,枝叶长得肥大,跟喝了补汤似的。尤其铃兰生长最盛,夜间芳馥四溢。 今夜月色极美,银白如霜,灯都不必挂上。 施乔儿依偎在沈清河怀中,二人裹着被子,望着天上的老玉盘聊天。 施乔儿跟沈清河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但说着说着就没了,于是开始追问他的过往,问他在外面走动那么多年,有没有遇到些好玩的人好玩的事。 沈清河想了想,用酒后略沙哑的嗓音道:“好玩的太多了,有趣的有,危言耸听的也有,想听哪种?” 施乔儿转过身面朝他,手揽住他的脖子,兴冲冲道:“都想听。” 于是沈清河搂着她的腰,望着漫天的清辉,给她讲了自己年少时深夜出行,恰逢大雾天气,听到有女子在身后哭的经历。 施乔儿被吓得头皮发麻,脸埋他怀中直呜呜,捶着他道:“太可怕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松的说出来,我光听着就要怕死了!” 沈清河摸着她的后背宽慰,笑道:“这没什么,虽至今仍有些困惑,但也比遇到强盗好太多了,为人只要心正,鬼神皆会退避。” 施乔儿委屈巴巴抬脸:“当真?” 沈清河轻嗤一声,低头吻她鼻尖:“自是当真。怪我不该吓你,你说你还想听什么故事,我都讲给你。” 施乔儿回吻了下他嘴角,软声道:“不想听了,就想同你在一块,光看月亮就行,什么话不说也行。” 沈清河喉结滚了下,指尖探向她衣带,询问道:“确定不说吗?” 躯体和嗓子总要动一样,否则人要睡着了。 施乔儿点头,眨着明亮的眼睛:“不用说啊,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做什么都好…… “听娘子的。”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5节 清风过,带来阵阵桂花甜。 分明已到秋日,阁楼的窗口下却是春光旖旎,连月亮都羞得躲到云彩后面去。 铃兰,又名风铃草,根、茎、叶,皆可入药,内服可补阳利水,活血怯风,外用可凝血解毒。 ——其香,可催发情动。 作者有话说: 沈老六只是脾气好,但可没有多宽宏大量,谁动他媳妇一下他能不动声色扒对方一身皮,连降三级是他最后的温柔ewe 以及小宝们不用担心后面会有太多乱七八糟权谋支线剧情,我开这篇就是主重cp的,其余都是配餐,咩~ 第30章 夹竹桃 “沈涧, 王八蛋,大骗子。” 施乔儿睡得迷迷糊糊,蹙着眉头软乎乎骂了句。 云姨娘坐在长榻, 本在与老大老二姐俩说笑,听到动静转身戳了下躲她身后睡觉的傻闺女, 怪不乐意道:“人家小沈招你惹你了?哪有张口闭口骂自己夫君的?没点规矩。” 沐芳:“近来天气转凉,父亲的身体可还好吗?” 云姨娘回过头:“那老王八蛋好着呢, 放心吧, 虽然时常嚷腿疼, 但我近来得了一偏方,用煎熟的花椒泡脚, 既能消肿,还能给他止点疼。总之你爹有我看着, 且不说他。倒是你, 回去之后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做, 给那万氏一点颜色瞧瞧?” 沐芳面露为难,低头道:“她毕竟是齐王府的正头主母, 公公对她也颇为敬重,子衍虽难将她当作生身母亲看待,但该给的面子还是给的,我……也不好明面上多说什么。” 云姨娘深吸一口气:“你可别告诉我?你当真容她给子衍纳妾了?” 静寂许久, 沐芳方讪讪道:“只纳了一名叫万翠儿的姑娘。” 云姨娘彻底无奈了, 一巴掌拍在额头上,痛心疾首道:“我说什么来着!她必定是从自己亲戚里的丫头挑偏房!等到时候生上个一儿半女,她到晚年也有个指望。说明白了, 这万氏就是从来没信过你和子衍, 根本不相信你们以后愿意好好侍奉她。” 玉瑶懒洋洋道:“从一开始不就这样吗, 照理她和老齐王算是自小结下的娃娃亲,偏生正逢乱世,齐王跟着堂兄起义,让她等,她不敢等,早早便与人嫁了。等齐王发迹,她又不甘心起来,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与家中男人和离,孩子也不要了,孤单一个跑到京城闯齐王府。偏齐王妃也是个红颜薄命的,生下姐夫不久便去了,府中主母的位置空着,齐王念着旧情,便将她抬举成了继室。这个万氏,当惯了摘果子的人,自然不信好好栽树会有回报。” 沐芳苦笑:“无论怎么着,我与她总要维持表面和气的,纳妾罢了……子衍这些年身旁也没过旁的,多个也没什么。” 云姨娘欲哭无泪,捂着额头唉声叹气。 施乔儿从云姨娘身后探出脑袋,满脸心疼道:“大姐姐,你这样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玉瑶生平头次附和施乔儿,娇娇媚媚翻了下眼皮:“就是,关键不是纳妾与否,是你刚有身孕,胎都还没坐稳,她就敢这般上赶着恶心你。也就你脾气好能忍得,若是我,不把人全打出去指着她鼻子骂一通不算完,什么脸皮规矩,大不了大家都别活。” 云姨娘点着头,看向玉瑶的眼神中充满赞同。 晌午时分,母女四个到前宅用饭, 秋日里桂花香得很,走的路上沾了一身香甜。 施乔儿刚进膳厅就跑到沈清河身边展开袖子给他闻,兴高采烈道:“桂花开得可好了,香气熏脑子,你闻闻我身上香不香?” 沈清河觉得老丈人就在旁边,便很是收敛的仅仅嗅了一下,笑道:“很香。” 但慢慢的,他就回味过来这香气中还有些别的香气,于是问:“三娘,花园中可有种夹竹桃?” 施乔儿懵懵摇头:“没有啊。” 沈清河点点头,未多言,又嗅了下她的衣袖。 施虎在旁边“咳咳”半天直清嗓子。 施乔儿终于注意到亲爹,忙转身对施虎福了福身,甜甜笑道:“见过爹爹~” 施虎翻着白眼,语气酸不溜秋:“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亲爹啊?现在成天到晚不都是相公长相公短么?哼,有了相公忘了爹。” 施乔儿连忙走到施虎膝前蹲下,将手放在爹爹膝上道:“我才没有呢!爹爹在乔儿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我怎么可能忘了您呢?我每日想您还来不及呢。” 施虎表面嫌弃得呲牙咧嘴,实际心中熨帖得不行,手指头点着施乔儿额头道:“从小就这样,惯会撒娇哄人!好了,快去同你娘她们坐在一起吧,我与清河还有些事情要说。” 施乔儿点点头跳起来,临走不忘扯了下沈清河袖子,抿唇藏笑的样子比槐蜜还要甜。 施虎又是想笑又是无奈,摇着头对沈清河道:“当真女大不中留,你看看她,现在可有一刻能离得开你?” 沈清河噙笑回答:“小婿亦离不开三娘。” 施虎:“……” 合着当初一个哭着不嫁一个坚决不娶的都是谁? 原本母女四个在后面吃了最是便利,但八月十六女儿回门,须要补上昨日未吃的团圆饭,所以才要往前面跑上一趟。 施虎看着大女儿有着身子反倒比之前显得憔悴,便道:“子衍那小子欺负你了?” 沐芳摇头,强颜欢笑:“并未有过,父亲知道的,他一直待我很好。” 施虎冷哼一声,喝了口酒道:“他要敢待你不好,我把他老子的腿给打折,问问到底是怎么教养儿子的。” 云姨娘眉头一皱:“吃饭就吃饭,别张口闭口把这个打折那个打折,听得人心里直犯膈应。” 施虎当着女儿女婿的面也不好跟云姨娘吵吵,干脆喝起自己的闷酒。 沐芳闻着腥气容易犯恶心,偏饭桌上有道鲫鱼豆腐汤。本是厨房专门给她炖的,但她都没能喝上一口,仅是闻到气味便控制不住反胃,忙扶着丫鬟跑到外面干呕去了。 云姨娘赶紧放下筷子过去看情况,乔儿和玉瑶随之紧跟了上去。 施虎也着急,扶着沈清河一同出去了。 沐芳呕了半天,除了憋出满脸的泪,一点东西吐不出来。她早上吃得本就不多,堪堪算是喝了两口燕窝粥,这会儿肚子里只剩酸水,吐完一通人都要虚脱过去了。 “快!去把老张喊来!”云姨娘吩咐丫鬟,一手摸着沐芳后背给她顺着气。 施乔儿眼眶微红,看大姐那么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心疼,微微哽咽道:“大姐姐这到底怎么了啊?明明上次来还好好的。” 沈清河将她拽到身旁,安抚似的握了握她的手。接着上前两步说:“长姐可有用夹竹桃熏衣的习惯?” 他向来安静个人,突然一说话,旁的都没了动静。 沐芳刚吐完,此刻全身没了力气,软趴趴靠在云姨娘身上,有气无力道:“从未有过。” 沈清河犹豫了下,终是说:“可你身上有股夹竹桃的香气,别管是怎么沾上的,此物对孕妇极凶,最好赶紧换身衣裳。” 云姨娘一听觉得不对劲,忙扶着沐芳到近处屋子里休息,又命丫鬟取来身自己的衣裳先给老大换上。 忙完这一切,她带着女儿女婿到后面,让老国公在前面看着老大。 等把沐芳带来的衣服全部仔细嗅上一遍,确认无误全有夹竹桃的气味,云姨娘彻底被惹毛了,桌子一拍,把随行的婆子丫鬟吓得齐刷刷跪了一片,各个瑟瑟发抖。 云姨娘柳眉一竖,目光扫了一圈底下人,冷笑一声道:“你们这里头,有齐王府的,也有在大姑娘出嫁时陪着过去的,怎么着?当国公府的人都死绝了?太太虽不问事,我可还不是睁眼瞎呢!敢帮着外人害自己主子,我可有的是法子要你们的命!” 众下人吓得直打哆嗦,顿时哭声一片。 云姨娘大吼一声:“哭什么哭!老实交代出来!如若不说……好,来人!拿刀上来!全部砍死!” 其中一名婆子忙哭着爬上前:“说!奴婢说!是之前刚入府的万姑娘,知道夫人有熏衣的习惯,便让奴婢在熏衣时,往香炉内加些别的香料进去,说是对孕妇身体好的,奴婢便信了,奴婢真的不想害夫人的!奴婢只是听信了万姑娘的话!” 云姨娘气得笑出声:“你当老娘是傻子?说吧,那个万翠儿给了你多少。” 婆子仍是低头哭,不言语,等云水烟再次一拍桌子,方浑身颤着道:“二……二十两银子……” 云姨娘冷笑:“哟,那的确不少,要你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出来。” 可语气倏然变得锐利:“但那是你伺候多年的主子!她平日里光赠你的钗环首饰,又何止不抵这二十两!” 云姨娘发了狠,抬头扯开嗓子唤人道:“来人!将这没心肝的东西捆起来送衙门去!” 施玉瑶垂着一双狐狸眼,盯着那哭天抢地的婆子,冷冷道:“送衙门里有什么用,即便把那万翠儿也抓住,万氏也会想尽法子把人捞出去,即便捞不出去,她还能往府中送个万果儿万桃儿,接着给我大姐添堵。” 说完,施玉瑶轻飘飘一抬眼睛,甩了下袖子出去了。 云姨娘急眼:“玉瑶你干什么去!这种时候就不要添乱了!回来!” 眼见人连头都不带回一下,云姨娘转脸对施乔儿道:“快去把你二姐追上!你大姐姐是要脸皮的人,这事情我连你爹都不敢告诉,就是怕他一发怒闯进国公府把那万氏宰了。你二姐最承你爹的脾气,这会儿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来,你快去追她!” 施乔儿这半天被云姨娘的阵仗吓得不轻,浑身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重重点完头就往外跑。 沈清河想随她一起去,被施乔儿转身按住道:“虽然我也想你同我一起,但现在家里正乱着,我爹万一知道了,当真是会出人命的。他素日里也就乐意与你好好说话,万一真有情况,有你在,我也放心。” 沈清河满眼皆是担忧,但还是慢慢松开施乔儿的手,不放心道:“一定好好的。” 施乔儿展颜一笑,安慰他:“放心吧,有四喜陪着呢。” 沈清河被那笑容晃了下神,紧绷的心情不禁松了三分,心想就目前这种境况,也就他家傻兮兮的小娘子还能笑出来。 半炷香后,施乔儿以平生最快的跑步速度追上施玉瑶,一把扯住她袖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别……” 施玉瑶瞪她一眼:“松手。” 施乔儿就松了。 但是松完之后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怂,心想横竖她施玉瑶又不会吃人,便将脚一跺继续追上去:“你别去闹事!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啊!” 施玉瑶斥责:“你懂什么,脾气好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你人好,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觉得你好欺负罢了。所以就是要闹,闹到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惹,那样他们就不敢蹬鼻子上脸了。” 施乔儿边追边想,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你当初闹得倒是怪厉害,不也还是嫁给雁行哥哥了吗?” 施玉瑶停下脚步,转头“和颜悦色”瞥向施乔儿。 施乔儿赶紧捂住嘴,一只手不够另一只再叠上,圆圆的杏眼中满是颤光。 她怕她二姐真的吃人。 不过施玉瑶并没有那么大胃口,就只是以一种“和善”的目光盯了施乔儿片刻,回过头抬腿继续走了。 施乔儿这回彻底不敢吭声了,心中暗道:“反正我娘只让我追上她,又没让我把她带回去。” 这样一想,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于是施乔儿心安理得跟在施玉瑶身后,心安理得跟着上了马车,又心安理得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正值午后,长安大街人不少,马车被迫慢行。 施玉瑶对此没什么耐心,额头青筋都要开始跳了,纤长的五根手指在雕花楠木小案上依次起起落落,指甲鲜红似血,“哒哒”叩出一串动静。 施乔儿和四喜偎在一起,活似两只弱小可怜的猫咪。 喵都不敢喵一声。 施玉瑶却是眼皮一掀:“怎么不说话了?” 施乔儿怯生生抬眼:“你……想让我,说点什么?” “随便。”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6节 “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 “行,闭嘴吧。” 施乔儿重新低下头,心里面骂骂咧咧。 这时马被惊了一下,车厢内的几人差点摔在一起。 外头的车夫破口大骂:“走路不长眼睛?没听见马蹄的声音吗!” 施乔儿掀起窗帷一瞧,发现香料铺子门口站了两名年轻女子,模样都可称作清秀,只不过穿衣打扮上大相径庭,很明显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丫鬟。 小丫鬟气性颇大,面对怒喝,抬脸瞪着眼睛便驳回去:“你敢骂我们?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说出去吓死你!” 在她身后的女子连忙扯了下她衣袖,小声说:“不要生事。”接着抬头对车夫赔罪道,“抱歉,方才是我二人只顾说话一时走神,故而没能留意前面,请您莫要见怪。” “这还差不多。”车夫冷嗤,打马欲行。 此时香料铺子的老板跑出来,扬着声音追那两名女子道:“姑娘留步!看你们买了那么多回,我再送你们些夹竹桃吧!” 车厢内,施玉瑶倏然睁大双目,喝令车夫:“等等!” 小巷中。 万翠儿摸着袖中包有整朵夹竹桃的纸包,面上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趁着四下无人,身边小丫鬟悄声道:“您也太傻了,要想动手,何必如此麻烦,往她每日里喝的安胎药里下些东西便是了。” 万翠儿轻扯了下嘴角,柔声道:“直接流产,只会让世子爷更加怜惜她,也会更引人怀疑。这样做,毒性小还令人难以察觉,待到生产时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她诞下死胎,从此招惹世子爷厌弃,二是直接一尸两命。世子爷为了两个孩子,肯定会再续弦,以我姑母在齐王府的地位,扶我为正,不就是说句话的事吗?” 她才不要做什么妾室,她要像姑母一样,要做就做正妻。 小丫鬟咧嘴直笑:“还是小姐您想得周到,等您坐上了世子妃的位子,奴婢也能跟着沾沾光了。” 万翠儿轻笑一声,眼中狠意毕露:“我在家做小伏低,来这里难道还要做小伏低么?什么国公府嫡女,什么公主之女,连个傍身的兄弟没有,光有个不问世事的娘和行将就木的爹有什么用,我倒要看看我要是真把她害死了,谁能给她主持个公道。” 小丫鬟连连附和:“您说得对!爹娘再厉害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这女人啊,除了丈夫就是靠兄弟,若没个兄弟倚仗,到哪都是受欺负的命。” 话音落下正逢拐角,两人刚要拐弯,迎面便撞上一名华服女子,身后还跟了不少人。 施玉瑶眯着眼睛打量一圈,目光落到那清秀佳人脸上,慢悠悠启唇道:“你就是万翠儿?” 万翠儿只觉得面前女子美貌不可逼视,又满头珠翠一身绮罗,不禁心惊胆颤,后退两步道:“诸位是……” 施玉瑶一抬下巴:“雨沫雪沫,上。” 雨沫雪沫一撸袖子,上去摁住两人便是一顿搜,不多久便从万翠儿袖中掏出好些纸包,指甲掐住一撕,露了满地的晒干夹竹桃,刺挠的香味顿时蔓延开。 万翠儿慌了,瞪着施玉瑶挣扎着大喊道:“你们是谁!为何无故搜身!你可知我们的身份!” 施玉瑶笑了,上前道:“身份?朱传嗣那个王八蛋的填房小妾?” 躲在后面的施乔儿不禁张大了嘴,不可思议道:“二姐,原来我们是可以骂姐夫王八蛋的吗?” 还有这种好事!她早就想骂了! 听到“姐夫”两个字,万翠儿猜到她们身份,脸色瞬间煞白。 施玉瑶过去,左手轻轻捏住万翠儿的下巴,打量着对方惊恐的神情道:“不光骂,我还要打呢。”话音未落右手高扬,下去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万翠儿惨叫一声瘫软在地,小丫鬟挣扎着过去护住她道:“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素未谋面的,怎能上来就当街打人!” 施玉瑶眉梢一扬:“我想打你就打你,我打你还要挑地方吗?” 说完转脸大喝一声:“都愣着干嘛!上来!打!” 万翠儿捂脸流泪:“我知你们看我不顺,可我只是一个妾室而已,没有我还会有别人,你们打我算什么本事?还不如去找世子爷,让他以后别再听话纳妾。” 施玉瑶冷笑,挽起袖子将头上碍事的步摇拔掉扔在一边:“少在这给我装无辜扮可怜,朱传嗣那王八蛋爱纳几个小老婆关我屁事,我今日治你是因为你胆大包天竟敢下毒祸害正妻,我姐是顶好的脾气,三两句话可糊弄过去。我可不一样!” 随着惨叫声接连发出,四喜连忙将施乔儿眼睛捂上:“姑娘快闭眼!这场面咱可看不得!” 施乔儿却把四喜的手往下一扒,瞪着两只圆眼睛喃喃道:“我不害怕,我挺庆幸的。” 四喜:“庆幸什么?” 施乔儿:“我从小到大惹施玉瑶那么多回,她都没打我一下,说明她是不是也……挺爱我的?” 四喜:“?” 完了,这下真的吓傻了。 “绳子。” 半个时辰后,施玉瑶光着两条白胳膊,顶着满头汗气喘吁吁。 见施乔儿看呆了,施玉瑶皱了皱眉又喊一声:“绳子!” 施乔儿忙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最后把臂弯披帛抽下给她了。 随着“呲啦”一声响,施玉瑶把披帛从中一撕两段,正好够捆两个人。 亲自捆结实,她起身擦了把汗,吩咐下去:“带去码头卖了,卖了将银子送到齐王府,顺便告诉他们一声,我大姐近来身子不大舒服,暂时就不回去了,让他娘的朱传嗣有多远死多远别来接。” 雨沫提了口气,道:“要一字不落吗?” 施玉瑶想了想,抬了下手指:“适当润色。” …… 傍晚回到家中。 施乔儿吃饭时一双眼睛光盯着施玉瑶,心想:“打人打那么凶,她是怎么做到回来还能面不改色咽东西的呢?” 正寻思着,未知全貌的施虎一瘸一拐气冲冲快步走进来,指着施玉瑶便大吼:“是你将齐王妃的侄女打一顿又绑起来卖了的吗!” 施玉瑶面不改色嚼着米粒:“是啊。” 施虎气得老眼昏花:“你你你——你可真是!” 施玉瑶放下筷子,施施然抬眼:“三妹可和我一起打了,要罚一起罚。” 施乔儿惊了,拿勺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立即向施虎辩解:“我没有!” 辩解完委屈巴巴抱住身旁的沈清河,噙着泪小声与他说:“我就递了条绳子。” 作者有话说: “我就递了条绳子。” 第31章 馋你 沈清河把施乔儿挡在手臂后面, 好声好气对施虎道:“岳丈大人息怒,打人固然不对,但夹竹桃对孕体损害极大, 长姐平白无故得了一身夹竹桃的气味,这其中隐情, 还请岳丈大人三思。” 沈清河话说得很委婉,但足够让施虎明白其中全部意思。 施虎愣在原地, 仔细思索了一番, 面露极大的震惊与困惑:“你的意思是说, 齐王府有人害芳儿?” 在场人不语,算是集体默认。 施虎恍然大悟, 狠甩了一下袖子叱骂一声,转身就往外去。 恰好云姨娘迎面赶来, 见他那样就知道他要去干嘛, 连忙将人扯住道:“老祖宗, 后宅的事情合该由妇人管,怎么着都不能闹到明面上去, 那万翠儿横竖已经被二姐儿发卖了,万氏那老妖婆此刻在齐王府估摸也正哭天抢地求做主呢,你要是这时候找上去,和老齐王正好针尖儿对麦芒, 还是在他们家, 咱容易吃亏啊!” 施虎气得鼻孔中直喷粗气:“那你说!怎么办!” 云姨娘眼珠骨碌一转,有条有理道:“要我说,那边的破事先不要管, 叫老齐王自己头疼去。眼下大姐儿还不知道来龙去脉, 正寻思着回家呢, 我先去把她稳住,怎么着都让她待在自己家里把孩子生下来。你呢,派几个亲信,以长公主的名义去齐王府,把两个哥儿姐儿都接过来,就说太太想外孙了,想留在身边照看两天。老齐王虽然不情愿,但公主的话可不敢不听,你只管按我说的做,保准有用。” 施虎冷静一二,好好思索了下这番话,点头:“那且按你说的来,我这就派人过去。” 云姨娘:“我随你一起去,必定挑几个身手好能说会道的。” 后面饭桌,施乔儿看着爹娘说着话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他俩为什么能过那么多年了,我爹虽然是老虎,但我娘是训虎师啊。” 沈清河嗤笑一笑,把她揽入怀中。 夜晚时分,大姐沐芳终于悠悠醒来。 云姨娘炖了碗红枣燕窝酥酪,亲自喂了她喝下,关切道:“可好些了?” 沐芳点头,面上虽还是发白,但精神明显比白日里好了不少,细声说:“好多了,没了那阵子吐天吐地的难受劲了,唉,真是不知道是犯了哪路神仙,竟让我遭这趟罪。” 云姨娘将琉璃盏往案上一放,气冲冲道:“遭哪趟罪?遭了小人罪!你知不知道今日若不是你三妹夫发现及时,你和你腹中孩儿性命难保!” 沐芳脸色更加白了白,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云姨娘便耐着性子,将万翠儿买通婆子,用夹竹桃给她熏衣害她的经过给她说了一通。 沐芳大为惊骇,攥着云姨娘的手直哆嗦。 云姨娘安慰她:“别慌,我让老张给你看过了,孩子和你都没有大碍,你从家里带来的衣裳,我全给你洗了一通送底下人穿了,若非烧活人衣裳不吉利,真要一把火把它们通通点了才解气!” 沐芳流着泪,语气颤着:“我这些年来,无论对上还是对下,从未给过什么人脸色瞧,他们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害我。” 云姨娘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吗?芳儿啊,不是所有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就算是伺候你多年的婆子,不也蛇蝎心肠,因为二十两银子就能对你下此狠手吗?除了自己家里人,其余所有人你都得先让他们怕你,知道你的厉害,然后再给点好处,他们自己就对你感恩戴德了。我现在跟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你得自己硬气起来,那万氏算个什么东西?你才是齐王府往后的正头主母,谁给你委屈受就打回去,即便把那万氏打上一顿,光是太太的面子,老齐王又能把你怎么样?” 见沐芳只是垂泪不语,云姨娘转头硬挤出两滴子鳄鱼泪,回过脸来掩目呜咽道:“可怜咱们家老二,替你气不过,去同那万翠儿理论,结果竟被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顿,我的天哟,如花似玉个姑娘,脸都被挠花了,这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沐芳的精神顿时上来了,两眼发着颤光道:“什么?那万翠儿竟把老二给打了?还把脸挠了?” 云姨娘点头,委委屈屈:“可不是吗!还带着丫鬟一起打,人都没个人形了,你爹这会儿都快气得闭过气去了,正要进宫找陛下理论呢。” 沐芳的眼睛更亮了,声音哆嗦更厉害,只不过明显是被气的。 气得咬牙切齿地喘着气说:“天杀的,她算计我也就算了,竟还打瑶儿逼得父亲进宫向陛下求救,我们堂堂国公府,还能让一对乡野村妇给欺负了?不行,玉瑶就指着那张脸好看,容貌被毁,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去把那万翠儿的脸撕烂!” 云姨娘连忙拉住她给她顺着气:“不急不急,你现在胎刚稳,身子又弱,最是不宜动怒。你先在家安心把身子养好,外面的事情有我和你爹呢,万翠儿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便是打他们所有人的脸了。” 想到妹妹和父亲,沐芳仍是气得咬牙,手抓住被子死死收紧,颤声哽咽道:“原是我当初太给他们脸了,才能让他们欺负到我自己家里人头上,那万氏再是个长辈,纵容侄女挠花我妹妹的脸,我往后也定不能再给她半星好脸色。罢了,也不等往后了,我现在就回去!我非要把那娘俩的脸皮撕下来不可!管什么体统,这日子大不了不过了!” 云姨娘再次拉住她:“不急不急真不急,芳儿听话,先把心情稳下来,孩子是自己的不是?别因为大人的事情把小的给伤着。” 沐芳一时头晕目眩,不得不又卧了回去,但还是坚持起身:“不行,我另外两个孩儿还在那边,我得去把他俩带回来。” 云姨娘轻轻给她拍着背,柔声宽慰:“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早派人把俩孩子都接过来了,这会儿用完了晚膳,正在乔儿的院子中逗猫玩呢。” 当真是事事都想在了前头。 沐芳泪如雨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把攥住云姨娘的手不松开,看着她哽咽道:“我……我叫你一声娘吧……” ……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7节 第二天清早,京城出了件喜闻乐见的大闹剧。 镇国公施虎和老齐王朱为治,在朝堂上打起来了。 当着当今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两位皇亲国戚,打得不可开交胳膊腿乱飞,手里的玉笏都成了敲脑子的凶器。 具体打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已经无从知晓,反正等众朝臣看过去的时候,镇国公手里已经捏着老齐王的假胡子哈哈大笑。 当天皇帝原本是想就皇子赈灾一事与众臣细论一番,但实在受不了底下那两个老东西嗷嗷互殴,就罚两人在大殿外跪上一天,自己也没心情上朝,冷着脸回御书房批改奏折去了。 以为俩老家伙在外面跪着就消停了吗?没有,有太监看着不能打,便改为互骂了。 老齐王骂镇国公是“独眼虫”,镇国公就骂老齐王是“无毛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的词汇已经不堪入耳,一旁的太监都要听不下去。 齐王摸着光秃秃的上唇,看着镇国公手里的假胡子,气急败坏:“我没胡子怎么了!我没胡子照样能生出儿子!我有儿子你有吗!” 镇国公:“你就一个儿子我有三个女儿!我三个女儿的孩儿我都能确保是我孙子!你儿媳的孩儿你能确保一定是你孙子吗!” 齐王:“你他娘有病吧!吵架把脑子吵傻了!你女儿不就是我儿媳!” 所以这事就很难弄,说这两人好吧,他俩一言不合能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一番,说不好吧,他俩是儿女亲家。 傍晚,日沉西山。 国公府和齐王府的车马从早等到晚始终不见出来,托人进去打听,又说俩大佛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出宫了,只是出的不是这个门。 两家小厮一寻思,心想可别是找地方决一死战去了,慌慌着便各自跑回府报信去了。 收到消息,国公府和齐王府顷刻乱作一团,赶忙派人全城寻找自家老东西。 过了没多久,天黑透,夜色如墨,人间万家灯火亮如繁星。 长安大街内街,一名身着蟒服的老头从酒馆出来,头发乱着,跟刚被人薅完一通似的,手里拎着两坛酒,一瘸一拐走向拐角阴影处。 阴影下还坐着个老头,满头花白头发,头抵墙上,嘴大张着,正在打呼噜。 朱为治弯腰,拍了拍躺老头旁边睡觉的乞丐,好声道:“兄台,兄台,劳烦腾个地儿。”顺便从怀里摸出颗银子塞给了对方。 乞丐得了银子,一点脾气没有,乐呵呵去其他地方打盹去了。 朱为治先把酒放下,又扶着墙坐下,抬头看了眼夜色,舒了口气,动手晃了晃身边的老家伙。 晃了两下没反应,他干脆转头冲着对方耳朵大吼:“死了!老子刚刚说了让你给我看着地方!你看哪儿去了!你赔我银子!” 施虎一个激灵醒来,抬手给了朱为治一拳:“你吼个屁!再吼老子把你另条腿也打折!” 朱为治把酒坛子往施虎怀里一摔:“粗鲁!莽夫!” 施虎举起坛子灌了口酒,气哼哼道:“跟你多是个人似的。” 朱为治也喝了口酒,短暂的安静后,叹气道:“行了,吵了一天我也累了,在芳儿这件事上的确是齐王府不对,你说你想怎么着吧。” 施虎:“休妻。” 朱为治顿时急了:“不是你给我个面子行不行!她毕竟是我的正妻!虽然小心思是多了些,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过错,万翠儿那边她也是不知情,不然借她十万个胆子,她敢去谋害皇帝的外甥女吗!” 施虎:“休妻。” “你这老东西怎么这么油盐不进!那小丫头片子都被你家老二发卖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不要得寸进尺啊我警告你!” “休妻。” “……” “休妻。” 齐王扶额,忍无可忍:“行!休!今晚回去就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夜半时分,国公府终于迎来了晃悠悠自己回到家的老国公。 施乔儿担心到不行,掉了一晚上的泪珠子,终于把亲爹盼回来,紧接着就被云姨娘赶回房睡觉去了。 闻着一身酒气,云姨娘直皱鼻子,扶着人埋怨道:“你当你三岁小孩啊你,还在外面疯到半夜不回家?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吗?太太都忍不住问怎么回事了,你说你把这一大家子闹的,这么大岁数了心里一点数没有!” 施虎醉醺醺,眼皮子都撕不开,打着酒嗝嘟囔:“你男人今日在大殿外跪了一天,又同朱蚊子那个老不死的打了一架,我到家你不心疼我,你还骂我。” 云姨娘一听更气,炸着毛道:“我让你跪的?我让你打的?我现在骂你算轻的了!若放你年轻时候,我说什么都得拿刀和你干一架。” 施虎抱着云姨娘胳膊,由着被拖着走,软和着声音道:“真是的,吵吵什么呢,我错了还不行吗。” 云姨娘哼了一声,这才算放过老头一马。 回到房中,云姨娘先把施虎卧到榻上,又命人泡了盆热滚滚的花椒水进来,沾湿帕子,敷在老东西两边膝盖上。 嘴上气归气,可看着红肿一片,她也不免心疼道:“两个老糊涂蛋,打架也不分分地方,那是朝堂啊,是给你们打骂的地儿吗?还当着陛下的面,估摸陛下也就是念着你们俩年纪大罢了,不然一人赏二十板子,打死了事。” 施虎长舒一口气,似醒非醒的语气,慢悠悠道:“原来也不想,可我想到我芳儿受的罪,我憋屈,我一见他就来气,可巧今日子衍那小子没上朝,不然把父子俩按住一块揍。” 云姨娘叹口气,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干脆哄小孩似的笑着说:“是是是,你厉害,我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能受得了女儿吃亏,是不是?” 施虎十分受用,悄悄握住云姨娘的手不松。 两人之间难得静下来片刻,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闲话。 “芳儿现在如何了?”施虎悠悠问。 云姨娘给他按摩着膝盖:“好着呢,夜间又吃了些东西,早早便睡下了,两个孩子在太太院子里,有乳母看着,扰不到她。” “哦,好。那玉瑶现在还生我气吗?” 云姨娘嗤笑一声:“还想着呢?人家二丫头才懒得理你那臭脾气呢,夜间找不着你那会儿她比谁都急。唉,你们爷俩就是性子太像了,没个愿意服软的,其实父女之间,硬有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当年那些事,也该过去了。” 知道二女儿没怨自己,施虎似乎安了心,睡意越发沉下去。 可沉着沉着又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道:“今日是什么时候了?乔儿可有闹肚子疼?老张那边怎么说?还是先天体寒不足之症?” 云姨娘打了下他的嘴巴,笑骂道:“天底下也就你个当爹的关心自己姑娘那些,好多了,成亲之后就好多了,别想了,赶紧睡吧。” 施虎便又躺下,粗糙的手指头摩挲着云姨娘的掌心,碎碎念道:“我能不想吗,是我害了你们娘俩啊……” 云姨娘一怔,眼一湿,把膝上凉下来的帕子又过了遍热水。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施乔儿这两天总是心绪不宁,本以为是家里事情多,不想早上起来,才发现是自己小日子到了。 就很烦。 感受到娘子心情不大好,沈清河早早将卷牍放到了一边,上榻抱着她,轻声道:“肚子疼吗?” 施乔儿摇头,双臂揽在相公肩上,有点没精打采,语气软乎乎的:“过往疼得是很厉害,近来好了些,虽不疼了,但也不痛快,心里也堵得慌,说不上来的滋味。” 沈清河吻了吻她眼睫:“若是不适,我去给你熬药。” 施乔儿仰头,鼻尖蹭着沈清河的下巴,闻着那股清淡的竹子香:“没用的,那些药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了,一点作用没有,老张说我是先天体寒,药石无医,只能平日注意吃喝,心情一定要好,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 沈清河怀抱收紧,吻从眼睫游离到下颏,语气带有怜惜:“先天体寒?” 施乔儿抬了下巴,好方便他:“对,我原本应该是二月份生的,但腊月三十除夕家宴,有刺客闯入府中行刺我爹,我娘为我爹挡了一刀,正中胸口,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可她为了不一尸两命,喝了催生汤,用了最后的力气把我生了下来。据说我刚生下来时也没气,我爹就对着祠堂里的列祖列祖拜,磕了满头血。可能是祖宗显灵,也可能是我命大,总之我活了下来,我娘也活了下来。但你别看我娘表面这么厉害,其实她的身子也一直不太好,这么些年了,我爹宁可不要也不敢让她再生。至于我,生在个寒冬腊月里,命虽保住,可也落下了个寒底子,成人后每个月都疼得寻死觅活,一点法子没有。” 沈清河的手沿着腰线上移,从后面转到前面,热息喷在那副精致的锁骨,低着嗓音道:“我好像知道岳丈为什么给你取名为乔儿了。” 施乔儿咬了下红唇,在心跳加快中合上了眼睛,搂紧了沈清河问:“为什么?” “南方有木名乔,树身高大,生命旺盛。” 对最后一个孩子,不求品性,不求前程,唯愿一生顺遂,平安健康。 …… 碧纱帐中,香气腻人。 施乔儿睁开湿漉漉的双眸,咬着唇,有些委屈似的盯着沈清河,两只嫩如凝脂的手拽着他的衣襟,快要哭了。 “不行。”沈清河扶额苦笑,咽着喉咙道,“你知道不行的。” 施乔儿欲言又止地张口,越发委屈:“我……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明明心里又堵,身子又不痛快,可就是……馋你。” 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清亮亮的发媚,像在勾魂。 沈清河哭笑不得,对她彻底没了办法,搂在怀里说:“乖,过了这几天。” 施乔儿哼哼着不高兴,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可就是难受。 难受,想吃人。 她抬眼看着沈清河白皙干净的脖颈,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自己也咽了咽喉咙,可怜兮兮道:“那你让我咬两口行吗?” 沈清河又想笑又要求饶,拉着她的手把她搂得紧了些:“娘子饶了我吧,你难受我更难受,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咱们今夜都不要睡了。” “那就不睡啊。”施乔儿扭坐起来摁住了他,“就让我咬两口,我又不吃了你,你怕什么?还是说你是唐僧,咬一口就能让人长生不老啊?” 沈清河叹气,耳根和脖子具是通红,无奈道:“我不是唐僧,但你今晚像极了妖精。” 就是仗着他不敢动她。 施乔儿弯着眼睛笑:“那我就当妖精,我就要勾引你,怎么了?” 沈清河干脆闭眼,默念道家清心咒,随她怎么弄。 “相公?相公?你睁眼啊,你干嘛不看我。” 施乔儿软着嗓子,用娇到能滴出水来的腔调去叫他的名字。 “相公,你看我一眼嘛,我又没干什么。” 见沈清河依旧不动如山,施乔儿玩心大起,低头贴着他的耳根轻轻呢喃:“沈先生……起床,要去上课啦,奴家等着跟你学东西呢。” 话音落下,沈清河睁眼,眼角红得快要滴血,一眨不眨直盯施乔儿。 施乔儿被这目光吓了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了,以为他生气了,便讪笑着从他身上溜走,顺带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哎呀,不跟你玩了,一点不经逗,我要睡觉了。” 沈清河却抓住她那只手不松,唇间吐着热气,目光灼灼道:“睡什么觉,不是要上课吗?行啊,我教你些东西。” 施乔儿头顶竖着的碎发都趴了下去,又懵又怂眨着两只无辜杏眼,小心翼翼试探着道:“教我……什么东西。” 次日早,施乔儿是被四喜伺候着用早膳的。 她手抬不起筷子。 作者有话说: 没有那啥治痛经这一说啊,没有,文里就一写,可以理解为乔儿和沈老六在一起心情比较好所以身体就好了。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8节 第32章 新家 桂月一过, 天气彻底转凉。 家中的事情告一段落,转眼也到了施乔儿和沈清河搬新家的时候。 其实新家所需一切都已经在沈清河闲暇时料理完毕,说是搬, 也不过一辆马车,把人带过去就行了。 施乔儿虽然烦云姨娘唠叨, 但在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泪眼汪汪,抓住爹娘的手, 学着往年大姐姐回家时的语气, 让他们俩好好的, 保重好身体。 依依惜别了有好一会子,方抱着太极挽着沈清河, 拖家带口上马车。 看着马车逐渐远去的影子,铁血老父亲不禁红了眼圈。 云姨娘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捅了人一手肘:“行啦, 总共隔了没五条街, 想女儿了什么时候不能去看看。” 施虎抹了把眼,独眼依旧不离马车, 喃喃道:“孩子们大了,都走了,待老大临盆,生完也要再带孩子回去, 到时候这么大的国公府, 就剩咱们几个老东西了。” 云姨娘:“滚滚滚!你才老东西,老娘怎么说现在也是风韵犹存,出了门照样能被认成小姑娘好吗!” 施虎一副嫌弃的样子, 无言又无奈, 对着人道:“是是是!你年轻!你十八!” 另一边, 马车上。 施乔儿掀着窗帷探头看了半天,看着那两口子在大门口一言不合又叉腰吵吵起来,给她弄得彻底无话可说,坐回去以后便叹气感慨:“你说别的深宅大院中,整日不是这个斗就是那个斗,我们家加起来总共没几个人,想斗也斗不起来,我爹我娘没事干,整日光忙着吵架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劝慰她:“夫妻之间相处方式甚多,平日拌嘴消遣,未尝不是一种。” 施乔儿身子一斜靠在沈清河肩上,视线对着窗外:“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之间感情好着呢,可一听他们吵来吵去的,两只耳朵就直犯疼。” 沈清河轻笑抬手,大掌包住了他家娘子可怜兮兮的耳朵。 马车一路慢悠悠晃,上午从国公府出发,下午抵达糖水街。 猴儿对新家很是新奇,带着太极里外蹿了个遍,时不时欣喜地大嚷一声:“啊!有花园!啊!花园里面还有池塘!池塘旁边还有凉亭!以后闲下来可以钓鱼了!” 大概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眼光也会相近,新家装缮上施乔儿基本没过问,等到现在一看,却发现无论是景还是物,看着都异常舒服,而且场地开阔,比在国公府自己那个锦绣堆满的小院子更令人舒畅。 施乔儿目光浏览一遍大概,转身笑看沈清河,走过拉住他的手,踮脚在他唇上小啄了一下。 四喜赶忙捂脸跑路,心想夭寿了夭寿了,姑娘以前同一间屋子都不肯,现在大庭广众都不避人了,赶快跑。 夜晚用完了饭,夫妇俩在院子里散步说话,后来感觉坐在凉亭中甚是惬意,便让人把沈清河重新搜集到的卷牍都搬了来,他翻卷摘写,她就在旁边下棋喝茶。 虽然也下不了多明白吧。 沈清河眼睛盯着卷牍,心思却全在身旁的小娘子身上,连她什么时候皱下眉头都知道,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上午临走之际,岳丈可否对三娘说了些什么?” 施乔儿张口便道:“说了啊,说让我劝劝你别再教书,没有功名算不得什么,六部之内有的是闲散差事,紧着你挑,想去哪都行。” 沈清河心中紧了一下。 在国公府这些时日以来,老国公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要让他入仕,他虽婉言回拒,但如果是轮到三娘劝他,他恐怕做不到那样坚决。 “不过我拒绝了。”施乔儿往棋盘落下一子,随口说出。 沈清河顿笔,转脸看着施乔儿。 施乔儿抬头,眼神清清透透:“你如果有那个意思,自不必等到他来找我劝你,所以你既然不喜欢,我就肯定不会顺着他的话来跟你说。再者说了,你每日出去教个学生我想你想得不行呢,若真去当官了,肯定比现在更忙,我才不要。” 施乔儿嘟囔完一通,低头正准备继续下,身子就已经被一双大手拦腰抱了起来,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拍着沈清河道:“干什么你,在外面呢。” 沈清河目光明亮如斯,直直望着她:“三娘当真这般所想,不嫌我不进仕途,不为你谋个诰命夫人的荣光?” 施乔儿伸手揽在他颈后,双目弯起来,笑盈盈道:“有些名头在外是很好的,但那些也当不得什么用,你我都觉得可有可无,那图那些干什么呢?你就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横竖你又饿不着我,再说,我不觉得教书就比不得当官,我相公这么厉害,连秀才都能教出来,哪里就比吃官家饭的差了?” 沈清河的心彻底融化下去,坐下后将施乔儿抱在怀中,搂得越发紧,嗓音明明温柔如月色,却又带了星星点点的战栗,下巴抵着她的肩窝道:“横竖我沈涧这辈子是认定你了,有些事情,我要与你坦白。” 施乔儿心一咯噔,眼睛瞪得浑圆,抬脸看他:“你外面有别的小娘子?” 沈清河被气笑:“没有,不许瞎说。” 施乔儿皱了皱眉:“那难不成你当真是个皇亲国戚,马上要回家继承皇位?” 沈清河扶额,不懂她这不大的脑瓜里都在想什么,无奈解释:“也不是。” 施乔儿眨眼想了想,突然捂紧了嘴:“难道你……其实是个,江洋大盗!” 怪不得啊怪不得,怪不得他明明看着清贫背地里却那么有钱,怪不得他们家院子里能刨出金子,天呐,原来是这样,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沈清河彻底没了话说,伸手在施乔儿额头弹了一下:“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沉了下气,摩挲着她的长发道:“我父亲,其实不是个商人。” 施乔儿愣了下,倒没什么大反应,唯有些意外道:“那是做什么的?” 沈清河摇摇头,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道,我对有关他的记性太少了,我好像,总是在看他的背影。从年幼到年少,母亲带我游历四海,一是增长见识,二就是为了寻找他。可他就像一阵风一场雾一样,哪怕见到,也很快就又没了踪影,甚至我都这么大了,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连他的大名我都不知道。” 施乔儿的心情也是够怪。照理她应该埋怨沈清河骗了她才对,但不知怎的,看到他此刻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又心软了,一个狠字都说不出口。 “相公。”施乔儿回抱住了沈清河,把他包在了自己的怀中,声音软甜,“你在难过吗,我感觉你好难过。” 沈清河眼眶发红,沉默良久,苦笑道:“他对母亲太过绝情了。” 施乔儿紧了紧手臂,与相公交颈相拥,轻声说:“可他也给你们母子二人留了不少钱财不是吗?我听你说这半天,竟感觉父亲跟个喝风饮露的神仙似的。若是个这样的人物,却还能给你们娘俩留条后路,说明他心中并非无情,只是他把责任看得太轻了些,只顾着往前去,不回看身后人。” 沈清河拥紧怀中娘子,口吻笃定:“我绝不要做他那样的人。” 施乔儿嗤笑,吻他耳后:“我知道,就算玉皇大帝把位子让给你你也不会去的,你舍不得我。” 秋日的夜里些许寒凉,适宜相爱之人紧拥不松。 书案生硬硌背,不比榻上舒适,身体抵在上面,脑海中万千经络清明异常,感觉,也比平日里强烈百倍。 施乔儿的脖颈线条拉得修长,雪白一片莹润,脸旁边便是笔墨简牍,呼吸间,全是醉人的墨香。 她翻着眼睛,一双水眸沿着亭子的翘脚望去,盯着夜空中的那一轮弯月,目光越发迷蒙,素手不觉攀上沈清河的小臂,沿着上面微突的青筋,指甲轻轻剐蹭。 她现在最知如何刺激他。 夜深,花园中寂静无声,案上烛火跳跃不止,几度熄灭又重新燃烧。 “乔儿……三娘……娘子……” 沈清河衣冠楚楚,外看并无异样,唯有眼中格外红,盯着案上的那张蹙眉咬唇的娇美容颜,眼睛里像在着火。 握住那只小巧圆润的膝盖的手,想用力又不舍。 …… 因之前的结发锦囊被大火焚烧,当晚,沈清河又剪下自己与施乔儿两缕头发,编好放入锦囊中,锁在了房里最为隐秘的柜子里。 第二天,兢兢业业沈先生早起继续上学堂,带上打着哈欠的小猴儿上了马车,面色毫无异样,清正如山间雾中青松。 在他走后,过了半个时辰,施乔儿方慢悠悠从榻上爬起来,被四喜伺候着梳洗完用早膳。 昨日临行老国公交待她时四喜就在旁边,故而给她盛粥时顺口问:“先生答应入仕了吗?” 施乔儿摇头,腹中饿得厉害,先喝了一大口粥,咽干净方道:“没有,他还是更适合教教学生,官场那边勾心斗角的,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四喜感慨:“也是,就先生那双舞文弄墨的手,除了撰写卷牍,也不见得会些旁的。” 施乔儿嚼着金丝虾卷,想起相公修长干净的手指,莫名红了脸颊。 心想:“那会的可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这些,明天恢复日六,让我歇歇(点烟的手微微颤抖) 貌似不少宝对二姐很感兴趣?嘿嘿嘿下章二姐夫就回来了嘿嘿嘿 第33章 温泉 秋去冬来, 寒冬至。 中原的冬日是不给人留余地的冷,到了腊月份,西北风成日的刮, 走在外面脸像被刀子割,穿得稍微单薄点, 便要被冻到寸步难行。 施乔儿是巳年出生的,一到冬日里就犯懒, 全身骨头攒不到一块去, 没日没夜犯困。唯一有点大动静, 还是恰逢那几天时闹肚子疼,疼得她在榻上泪眼汪汪直喊救命, 其实若单肚子疼也就算了,偏头又晕, 腰又酸, 还吃不下东西直想吐, 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直冒虚汗,用她自己的话说, 就是“全身被捅了无数个冰窟窿”。 这可把沈清河心疼坏了,成亲以来头一回见她这幅模样,顿时有点六神无主的意思,连忙要去请郎中。 却被四喜拦住道:“姑爷着急也没用, 我们姑娘从开始就这样, 寒冬腊月里尤其严重,连宫中的御医都请过了,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气, 人家也是一点法子没有, 药吃过那么多, 总不见好,其他人请也是白请。按理前几个月里好那么多,合该没事才对,想来是最近天乍一冷,又着了凉所致。” 沈清河看着榻上疼到脸色发白的施乔儿,瞳光发颤:“那难道,就让三娘这样生生熬过去吗?”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都是怎么过来的? 四喜叹了口气,去吩咐厨房熬五红粥。 但其实熬了也是白熬,施乔儿现在连口水都咽不下。 沈清河上了榻,把直打哆嗦的可怜虫搂在怀里,脚掌贴着那双冰凉的小脚,尽量让她舒服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沈清河身上的温度起了作用,施乔儿慢慢疼得没有那么厉害,起码不再大喘粗气流泪喊救命了。 她动了动身子,好在沈清河怀中更好受些,摸着他的手,拉着哭腔虚弱道:“相公,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这个罪我是一刻不想再受了。” 沈清河苦笑,手臂紧了些,将怀中娇人儿包裹结实,柔声说:“要孩子容易,但生的时候会更疼。你想想大姐,刚有孕时吃什么吐什么,人都憔悴了很多。更何况你现在身子骨嫩不宜生育,我不会让你有孕的。” 施乔儿一听更想哭了:“那我要怎么办,我一想到这种疼以后还要月月遭,我就恨不得死了算了,相公你真的不知道有多疼,我就感觉有一把冰锥子,在我肚子里一直凿一直凿,好像没个完一样,非要把我疼死才罢休。相公你说,我不会有天当真被活活疼死吧?” 越说越委屈,施乔儿脸埋沈清河怀中又呜呜哭了一大通。 沈清河摸着她的发,心疼又无奈:“不准胡言乱语,你要是疼死了,我就随你一块去,咱们一起化成灰,生生世世不分开。” 施乔儿揪着他的衣襟,无力地呜咽着:“可我真的好疼啊相公,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沈清河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颈,轻声安慰:“好娘子,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放心,总有一天会好的。” 也不知是哭了多久,总之施乔儿后面是在沈清河怀中沉沉睡去的,等一觉醒来,肚子就好了不少。 过了几天以后,她身上彻底干净了,嫌房子里头闷热,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厨房里摸了个冰凉凉的冰晶柿子吃,嗦着甜蜜蜜的汁水,心情别提有多美。 然后笑眯眯刚出厨房的门,就被沈清河抓了个正着。 施乔儿下意识就把柿子藏在了身后,顺便抹了下嘴巴,故作镇定道:“相……相公,你怎么突然来厨房了,今日没去上课吗?” 沈清河:“天太冷,早该让孩子们休息阵子了。” 说完,不动声色地把手朝施乔儿一伸。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29节 施乔儿愁眉苦脸,盯着那洁白的掌心看了半天,不情不愿把柿子交了上去。 沈清河看着柿子上整齐的一小排牙印,想笑又憋住,佯装严肃道:“下次还敢么?” 施乔儿低头摇了摇脑袋,委委屈屈的可怜样子,小声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真是的,找个当先生的相公就这点不好,他那边脸刚板上,她就下意识怂了,好像是他学生似的。 嗯……虽然在他那学到的东西确实不少吧。 沈清河上前,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柿子又塞回了她手中,无奈道:“最后一个了,下回若还这样,我就要真生气了。” 施乔儿笑嘻嘻吸了口柿子的汁水,眨着眼睛问:“你真生气是什么样的?” 沈清河故作严肃,说:“很凶,会把你吓哭。” 施乔儿踮起脚,不知死活地亲了下他的嘴角,语气软软的带着讨好:“这样还气吗?” “……” 现在是吃准了他就是对她没办法。 沈清河往厨房里扫了眼,见没人,把施乔儿拽进去了。 ……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施乔儿困得不行,头枕在沈清河膝上起不来,迷迷糊糊问:“我们去哪儿啊?四喜猴儿他们也没带来,你要把我卖了去吗?” 沈清河轻拍小娘子腰脊一下,永远摸不清她的脑回路,叹气道:“我把我自己卖了我能把你卖了?是我有名学生,家中是开温泉庄子的,如今天寒地冻,与其让你整日待在家中,不如到泉中泡一泡,说不定对身体有奇效。过往他邀我几次我总回拒,如今有了你,方觉得是个好去处。而眼下又恰逢年底,正是事多之际,留下四喜猴儿,也好对家里有个照应。” 施乔儿懵懵“嗯”了一声,想了片刻嘟囔道:“学生……那个秀才?” 沈清河愣了下,随后点头:“嗯,是他。” 施乔儿闭着眼感慨:“啧,又有钱又有功名,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沈清河眉梢一扬,动手掐了下她的腰:“说什么呢?” 施乔儿受了痒,“哎哟”一声爬起来,扑到沈清河身上笑道:“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见不得我夸别的男子?” 沈清河反问:“那我若当你的面夸别的女子,该当如何?” 施乔儿也不困了,马上瞪圆了眼,凶巴巴怒视着他:“你敢!” 沈清河哭笑不得,低头吻了下那张莹润的樱桃口,轻声说:“为夫不敢。” 马车行驶半日,总算到了山脚下的温泉庄子。 施乔儿被沈清河扶下马车,脚刚沾地,便听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迎上来道:“敢问二位可是沈清河沈先生及沈夫人?” 沈清河对着老者一揖,温声道:“正是。” 老者笑着回礼:“老朽姓许,庄中上下皆称一声许伯。我家阿郎早已交待过了,说这两日会有贵客到来,让我好生安排。二位既已来到,便请随我进来吧。” 沈清河攥住施乔儿的手,带她随之入内。 施乔儿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当下新奇到不行,眼睛忍不住左右打量。 过往她虽也听说过温泉之说,但在她娘嘴里,好像和在家中泡热水澡也没什么区别,故而兴趣不大。 但这回和沈清河来,虽然还没有进到最里面,仅是走上段路,她就觉得这庄子实在舒服。 不比外面天寒地冻,庄子里绿荫遮天蔽日,寒气全被阻隔在了外面,置身其中,竟宛若春日一般,全身上下都透着舒爽,空气中还流窜着湿润的水气,吸入肺腑舒适异常。 而且曲水流觞,亭楼水榭,所需所观一应俱全,走在鹅卵石小径上,耳边都能听到潺潺水声,实在是身心极大享受。 二人被带到住处换过衣服,施乔儿到处一逛,才发现温泉就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根本不必再去别处,泡完再上来直接便能休息,除此之外一日三餐皆有人送到门口,听到叩门声开门去取便是。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施乔儿只着一身象牙白的齐胸襦裙,裙子的料子很轻薄,可以穿着下水池,泡完上来用不了多久,它又会自己蒸干。 刚把身子没入泉水中的那刻,她全身都抖了一下,感觉太烫了,根本泡不下去。但过了没多久,适应了温度,她就发现全身的筋骨都好似舒展开了,人舒服得连话都不想说。 在温泉边上,沈清河摆了张书案,上面放着他带来的卷牍,目光一刻不离上头的文字,正在专心翻写。 施乔儿两条嫩藕似的双臂叠在池畔,下巴抵在手背上,静静打量自己相公。 看他白面墨发,瞳似点漆,长睫轻颤,被水汽浸湿的碎发贴在两鬓,沿着清瘦的下颏,缓缓往下滑着水珠,水珠又沿着修长的颈项蜿蜒,一直流入微微敞开的领口中。 施乔儿看着看着,不禁舔了下唇瓣,心想:“要命了,我以前怎么就觉得他丑呢?” 感受到有道滚热的视线盯着自己,不动声色半天,沈清河终是没能忍住,抬眼看她:“瞧我干什么。” 施乔儿弯着眼睛笑了下:“瞧你,秀色可餐。” 沈清河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垂目:“我得把这几卷翻完。” 施乔儿轻嗤一声,眼中波光流转,俏生生将脸转向一边:“谁不让你翻了呢。” 尾音打着旋儿,发着媚。 沈清河喉咙更紧了,眼睛盯着卷牍,脑子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笔尖的墨渍渗入竹简,一点点荡漾开。 他心中暗道:“只一个时辰,等会便将笔再提起来。” 然后那支笔在原处摆了整三天。 施乔儿被泉水泡开了,身子奇软。 山中不知甲子,林中不知日月。最后二人被一阵叩门声吵到,被迫偃旗息鼓。 沈清河系着衣带,粗喘着将门打开,见是许伯,调整吐息便先一揖,正色道:“可是家中有消息传来?” 许伯笑着点头:“先生猜对了。”然后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了他。 给完见沈清河两眼发红,只当是熬的,便又多说了句:“来时便见先生带了好些卷牍,要老朽说呀,用功是极好的,但先生学识早已超凡脱俗,再不必如此废寝忘食,多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沈清河:“……” 倒是挺废寝忘食的。 送走许伯,他将门关好,带着信封回去。 施乔儿躺在池畔,一身湿透,明显是从中出来不久,此刻魂飞天外,只能张嘴不断换着气。 听到沈清河回来,她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懒洋洋道:“什么事啊?” 沈清河在她旁边席地而坐,把她扯入自己怀中,二人依偎着,能听到对方心脏的剧烈跳动。 “家中来信了,岳丈写的。”沈清河哑声道。 施乔儿双手早没了力气,酸软如面条一般,便用牙将信封撕开,取出其中信笺,展开一看,迷蒙的双目瞬间发亮,喜出望外道:“是雁行哥哥!他要回来了!” …… 腊月二十四,临近年关。 自施虎自收到消息,就一口茶没喝下过,大冷天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走就是一天,两眼直冲大门的方向发呆。 三女儿带着女婿一进家门,张嘴就喊:“雁行哥哥回来了吗!他人呢!” 云姨娘捂住嘴将人拖到一边,低声呵斥:“着什么急!这不还在路上吗,你爹本来就要魔怔了,再喊喊,直接给喊归西了!” 两年了,再过这个年便是第三年,施老头日日盼夜夜盼,可算把人给盼回来了。 施乔儿心有疑问,看着自己老爹道:“不应该啊,如果是班师回朝,早几个月前我们就该知道才是,怎么会连个消息没有,突然间人便回来了?” 云姨娘戳了下她额头:“傻呀,这只是他回京述职而已,班师回朝的话,动静就太大了,搞不好蛮人趁他不在又得犯边。我估摸着这回硬待也待不了多久,不过是陛下体恤,肯愿意他回来过个年罢了。” 施乔儿揉着额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云姨娘看着老头那副失了心窍的样子,不免也叹了口气,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喃喃道:“不对啊,按照信上说的,我感觉应该就是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入京?难道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夜里,还不见人归,云姨娘猜测今日应该是赶不回来了,劝施老头进屋歇着吃些东西,老头不干,木头似的,站累了就坐在地上等。 “哪有这么大岁数不听人劝的,越老越回去了。” 云姨娘数落完人,皱了皱眉又想到什么,特地到后院找了趟正和沐芳说体己话的施乔儿。 握住闺女的手便道:“为娘这一日也急糊涂了,居然忘了去给老二通个气儿,横竖雁行今日也不见得回来了,你派四喜去将军府把人请过来,全部下人里她也就乐意同你身边的人说上两句话。请来了人,今晚我同她好好聊上一回,怎么着也得让她把那个表面功夫给做到位了,要不然,依你爹的性子,这个年怕是别想好好过去。” 施乔儿点头,忙派人去叫四喜,一刻不停的吩咐下去。 事情办完了,云姨娘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守在前面的老东西,脚一跺道:“罢了,他爱进屋不进屋随他去吧,但我好歹得让他吃两口饭,不然这大冷天的,人没等到先把自己熬没了。” 沐芳身子不便,施乔儿跟着一块到了前面,加入劝饭队伍当中。 施虎坐在夜色下,两眼发直,不管旁人怎么劝,从始至终都只盯着张开一天的大门,自言自语道:“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教他学武的,我自是知晓他有天大的能耐,但边疆苦寒,他爹为了救我丢了性命,我又何当把他送入那人间地狱当中,十八层爬上来,活人也成了厉鬼,脚下堆的白骨都能填满长城。” 云姨娘往他嘴里塞着软烂蒸糕,“呸呸”两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没有雁行,太平日子又能有几天?你是能耐,可你老了,当年和你一起的人都老了,连陛下也老了,保家卫国,还是得指望年轻人,你们就别想那么多了。张嘴!吃饭!” 施虎抹了把通红的眼睛,乖乖张嘴。 这时门外响起数道马蹄,马儿嘶鸣之声震耳发聩。 大门外,为首的汗血宝马上,一抹高大健壮的身影敏捷跃下,大步一迈,直奔国公府内。 施虎隔着夜色认出那道身影,霎时间将嘴里嚼得半烂的食物一吐,起身迎上,张嘴大笑高喝:“我儿一路辛苦!” 青年男子身穿盔甲,宽肩长腿,壮如铁塔一般,步伐如飞走到施虎身前,先是扶了一把,接着双膝跪地,叩头行礼道:“父亲!” 施虎连忙弯腰扶人,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去哆嗦,高声笑道:“起来!跪什么跪!快让我看看你长变样了没有!” 众家眷围在左右,本来应该其乐融融的场面,硬是有些怅然伤感。 云姨娘拿着帕子掩泪,施乔儿本来想等人一到就打招呼问东问西,但等人真来了,嘴里反倒一个字说不出了,鼻子一酸转身抱住了沈清河。 随着大将起身抬头,国公府明亮的灯火下,映出一张英俊坚毅的面容。 边陲的风沙太大了,将昔日少年磨成如今一身凶煞的将军,虽依旧剑眉星目,但早已不是当初青涩的眼神,面部轮廓也已然脱胎换骨,脱却全部稚气,线条凌厉活似刮骨利刃。 施虎举手摸着这张脸,竟不觉落泪,呜咽道:“怎瘦成这样了?” 秦盛一笑,冲淡几分战场上带来的凶悍,好声说:“父亲再仔细看看,不是瘦了,是我长开了。” 施虎又仔细瞧了瞧,看见满面未刮的胡茬,和那双亮如星子的黑眸,淌泪点头道:“大了,是个男人了。” 以前闷声闷气话都说不了几句的毛头小子,早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施乔儿在沈清河怀中待了片刻,收拾好心情本想打声招呼,结果一转头,目光穿过秦盛,落到了大门外的另一道身影上。 她怔了下,两眼清亮亮的,望着人,喃喃喊了声:“二姐姐……” 那瞬间秦盛的整副表情都僵住了,转头一望,恰与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眸子四目相对。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0节 施玉瑶呆呆看着眼前一切,感觉站在门口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她冷哼一声,嘴角浮上丝讥讽的笑意,转身便走。 秦盛本呆愣在原地,看着看着突然如遭雷击,拔腿便追了上去。 半炷香后人回来,身边没有人,脸上有记巴掌印。 施虎气得直骂“混账!”,云姨娘愁得满头大疙瘩,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带着人出去找玉瑶。 到这一步,劝不劝的得另说了,但她得讲清楚今日不是故意叫她回来看这个场面的,谁知道两人就赶这么巧,一分一厘都不差。 留下施乔儿神情复杂地看着秦盛脸上的巴掌印,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招呼没打成,开口第一句是:“疼么,雁行哥哥。” 秦盛摇了摇头,面对她时神情柔和了几分,注意到她身后的沈清河,想到父亲给他写的信上内容,猜出身份,拱手一礼。 沈清河回礼,抬眼道:“姐夫一路辛苦。” 秦盛略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不得辛苦,比打仗轻松许多。” 气氛这才算有所活跃。 一顿洗尘宴吃得没滋没味,夜晚小夫妻没回去,就地宿下。 施乔儿晚饭时心思太多,没能吃饱,到了要入寝的点儿才又想起来饿,要挟着沈清河陪她一块吃夜宵。 府中厨娘手巧,秋日里的桂花没丢,留着泡进了酒里,这时味道正好,一开封,整个小院都飘满了桂花香。 沈清河的原则是非必要不饮酒,这个非必要中的“必要”,自然也包括了他家娘子撒娇。 三杯两盏下肚,他有些想不明白,指腹摩挲着施乔儿雪白的腕子问:“秦将军勇冠三军,长相英俊,性子亦是极易相处,二姐如此抵触他,当真只是因为不喜欢吗?” 施乔儿喝得微醺,脸颊红扑扑的,指尖转着琉璃小盏,结结巴巴道:“她在怄气呢,她气我爹,也气雁行哥哥,恨他们俩一个敢把她往外嫁,一个就敢娶,她啊……她……她虽然身边那么多男人转,但是我知道,她在想念……想念小侯爷。” 作者有话说: 我也手酸……码字码的(抹泪) 第34章 年前 云姨娘在外面找了一夜, 将军府找了,玉瑶平日里爱去的几个酒楼茶坊也找了,硬是没能寻着个人, 当晚回来着急到不行。 施虎乍听也着急,但想到雁行脸上的巴掌印, 又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外头叱骂:“既然放着好好的家不回, 那就让她待在外头自生自灭吧!谁都不许找!不许管!” 连想去外出寻找的秦盛, 也被老头拦住了。 施乔儿不放心, 但又实在不知道二姐还能往哪去,静下心来又想到今年雁行哥哥回来, 那这个年必定是在国公府过了,眼见要临年关, 虽然她和沈清河都在这, 但小猴儿还在家里, 国公府的饭菜他最喜欢,不如接来一块过了。 说干就干, 施乔儿当即就派人去给沈清河说了声,自己带着四喜以及簇拥在她身边的若干婆子丫鬟,回家接人。 小沈从早上一睁眼,便被岳丈叫去书房和姐夫喝茶谈天去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三个男人聚在一起,戏能从天亮到天黑。 今日太阳正当头,但实在是冷, 施乔儿穿了里三层外三层, 最外面还披了件秋香色羊绒斗篷, 面上敷了胭脂,乍看上去面色白嫩粉腻,娇艳动人,犹如一枝盛开在冰天雪地里的迎春花。 马车里,四喜打量着施乔儿的脸色,笑道:“姑娘去了一趟温泉庄子,回来精神果真比以往好百倍了,看来泉水的确养人,姑娘以后要多多去的才好。” 施乔儿捧着手炉垂着眸子,嘴角噙着抹笑,脸颊不知不觉红了个透。 泉水养不养人她不知道,反正她家相公是怪养人的。 腊月二十五,大街上开始有了热闹的迹象,对联灯笼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一路走得慢悠悠,晌午以后才到家门口。 到家以后叫了两声猴儿没人应,刘妈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施乔儿只当她多想,保证道:“放心吧,我把您一块接过去,母亲生前多亏您照料,您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 刘妈眼眶一热,一时也忘了开口了,一直等施乔儿到了后院,才如梦初醒追上去道:“娘子啊!咱们家来客了!” 施乔儿哪里留意身后的叫声,带着四喜只顾往后院走,张口轻唤:“猴儿?猴儿你哪里去了?” 池塘边上传来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兴高采烈:“这儿呢娘子!这儿!” 施乔儿循着声音一望,望到了站在池塘边朝她招手的小猴儿。 以及猴儿脚边往水里探着个脑袋找鱼的太极。 还有太极旁边,躺在美人榻上,怀揣手炉,手捏钓竿,一身珠光宝气,正在打哈欠的—— “施、玉、瑶!” 施乔儿秀眉一蹙,怒气冲冲小跑过去,把鱼竿子从人手里一夺,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来我家了!” 施玉瑶舒了口长气,刚嗑完一盘瓜子的嘴巴有些发苦,咂吧了一下,懒懒翻着眼皮道:“你搬入新家以后我都还没来看过呢,现在颇有兴致,特地来走一趟,怎么着,不让啊?” 施乔儿被气得结巴,杏眼瞪着眼前不可理喻的大美人:“不是……这是我让不让的问题吗?昨日里家里人都要把你找疯了,我娘着急得一宿都没睡着觉,你还有没有心啊你!” 施玉瑶在听到后半句时神情略动了动,张口道:“姨娘现在如何了?” 施乔儿气不打一处来,脸别向别处再不看她:“正在家喝茶汤提神呢!” 见施玉瑶不再言语,乔儿不免又瞥向她,见她神情发沉,心又软了软,坐在她旁边恨恨道:“外界都说你施二娘子性子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老大不小个人了,遇到事情光躲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从这里出去,同爹说清楚,同雁行哥哥说清楚,大家能好好坐下就坐,坐不了互相心中都有个数,你倒好,看见人一言不合便走,你能让谁心里能好受?” 施玉瑶伸手掏了掏耳朵,神情不耐烦,眼波却平静:“行了,唠叨得我两只耳朵疼。” 施乔儿一听又急了:“我这不是唠叨!我这是在同你好好说话,不提别的,单论我娘为你着急上火一夜,你说你这事干得算是漂亮吗?” 施玉瑶盯着水面看了半晌,终是轻轻一抬眸子,瞟向气鼓鼓的施乔儿:“是是是,你说得对,我回去总行了吧?别拿这幅幽怨的眼神看着我,没因为沈清河成怨妇,倒因为我成了。” 施乔儿心情这才好受些,明明已经不气了,却还是装作凶巴巴把鱼竿往二姐手里一塞:“喏,还你。” 施玉瑶接过鱼竿,白她一眼:“嚷嚷半天,窝子都被你惊了。” 鬼的窝子呢。 施乔儿都不好意思跟这里的傻人傻猫说,搬进来以后沈涧一直没买到喜欢的鱼苗,池子里头压根没鱼。 …… 得益于施乔儿事先做过的思想工作,玉瑶到家以后心不在焉勉勉强强认了个不是——仅仅针对于昨天故意躲着不见人。 老国公呢,光会嘴上不饶人,实际老二稍稍低下头,他这边脾气就全没了。而且仔细想想,又很高兴。 大女儿过了年就快要临盆了,自己又要当外公了。盼了快三年的义子回家了,最不放心的小女儿也择了良人,老二虽然还未能同自己彻底放下芥蒂,但已能同在桌上好好吃饭了。 一大家子,未来可期。 施老头很是高兴,心中畅快得很,原本说好只喝茶的,结果大晌午的就着二两小酒,醉醺醺给俩女婿说起了自己那波澜壮阔的青春岁月。 但无论怎么波澜壮阔,最后都能归结于一处——骂齐王那个老贼。 “朱为治!我呸!”施虎红着眼睛红着脸,打着酒嗝骂着人,“我都说了!蛮人善马战,不得于马上与之血拼,就得使弓箭长刀!离远射箭,离近便砍去马腿,方可有些胜算。可他他他!他个老王八蛋!非说什么智取!什么卧底其中烧粮草,你们说他懂个屁的打仗啊他!谁他娘不知道烧粮草!关键怎么烧!派谁去烧!光会些中听不中用的废物点子!” 沈清河:“岳丈说得对。” 秦盛:“父亲有道理。” 施虎举着手指头,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其实也不过因为他命好,生成了陛下的同宗兄弟罢了,这么然,就这么个家伙,谁能用他!你们说是不是?” 沈清河点头。 秦盛点头。 三炷香后,等老头终于遭不住睡了过去,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肩膀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秦盛虽与沈清河相识不过一日,却感觉此人见多识广,绝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那么简单,便想与之多说两句,探一探虚实。 歇得差不多,秦盛抬眼一望沈清河:“妹夫在想什么?” 沈清河实话实话:“在想我娘子。” 秦盛:“……”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话他没法接。 傍晚,齐王府的人来探口风,被云姨娘三言两语给搪塞过去了,只说现在天儿又冷,沐芳身子又不方便,倒不是不想回,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人乍一挪窝必定不舒坦,谁也不能为难个有孕之人不是? 来探话的婆子脸都要笑僵了,憋了一肚子气走还没什么反驳的话说。 老二老三都在老大的院子里说笑,云姨娘不想去掺和姑娘们之间的闺房话,便抓了把瓜子跑到北屋,逗着俩小外孙同陈嬷嬷聊起了家常。 没有年轻人在,便也没了多少规矩,卧在暖阁中吐着瓜子皮道:“唉呀你说说你说说,咱们府上三个姑娘真是个个命不同。原先我觉得我们老三最苦,出生便是早产,身子弱又爱哭,针眼儿大的道理不懂,书也不爱看,也没什么见识,到了婆家必定受欺负。可是你瞧,就阴差阳错嫁了个教书的,现在身子也好些了人也懂事了,还学聪明了不少呢,都能把老二给劝回家里来了!啧啧,当真是要让我刮目相看了。” 趁着太太在佛堂礼佛,陈嬷嬷也打开了话匣子,感慨道:“可不是吗,以往连太太都时常担忧三姑娘呢,说她的性子不适合往外放,还不如养在府中一辈子,也免了吃那些苦头,最让人省心的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可是你瞧现在,二姑娘自是不必说,当真是老天无眼白瞎了昔日那一段上好的姻缘。且说大姑娘,这过得也是不舒心,虽说孩子都有三个了,但我这心里总觉得不熨帖,就感觉她和齐王世子之间跟少了点什么似的。” 云姨娘一拍手,支起身子亮着眼睛道:“你也觉得是吧!我也觉得呢!要说这可真是够怪的,他俩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少年夫妻,按理这些年下来,虽做不到如胶似漆,但也该知心知底才对,可你看他俩,总是个不温不火的样子,就跟……从来不熟似的。” 陈嬷嬷一拍大腿:“被你说到点子去了!” 二人正要继续往下扯,只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立刻屏声息气,该退下的退下,该下榻的下榻。 云姨娘站得端正,扫了眼满地瓜子壳,抬头讪讪笑道:“等会儿我自己就扫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走进来,眼神无奈:“沐芳近来还好么?” 云姨娘忙回答:“好着呢,自从显怀,人就不干呕难受了,每日里吃喝正常,面庞也显丰润了些,现在有老二老三在,心情也好了,还盘算着给未出世的孩子亲自绣些肚兜帽子什么的。” 长公主轻轻点头,略垂了眼睛,稍作沉默后道:“这一年到头,辛苦你了。” 云姨娘“哎哟”一声:“太太这说得什么话,横竖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说什么辛苦,当初您把我抬举进来,对我说的头一句,不就是把国公府当自己家吗?既然是自己家,那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只管放心便是,有我在,老大受不得什么委屈。” 长公主浅浅一笑,欣慰,也有些苦涩。 天黑之际,云姨娘揣着手炉出了北屋,心里也有些琢磨不透。 其实这么多年了,她也早知道国公府和其他深宅大院不一样,主要就是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破事,人活着也舒心。 为什么没有勾心斗角?因为姬妾少,子嗣少,她入府的时候,长公主便已经隐居北屋,非必要不出一次门,全府上下,除了那个生下老二就红颜薄命的,也就她一个正经姨娘。 云姨娘虽心大筋粗,但也能看出来,国公爷与公主,比起像夫妻,更像君臣,二人之间,一个是尊大过情,一个是全然淡漠,随意如何。 其实这她也能理解,老太后昔日错点的鸳鸯谱罢了,两个互不对眼的人凑在一块,能相敬如宾的过就好了,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过不下去还能怎么? 让她不理解的,是沐芳和长公主之间。 照理母女该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关系,老二打小便这么傲性个人,小时候做了噩梦也是哭着直喊娘,老三更不必说,十岁以前离了她连饭都吃不下。 偏偏老大,既不亲近长公主,长公主也不想着见她,母女之间跟隔着条天河似的,一年到头见不上一回面,见了也是问安行礼,别无他话,还没在她这个姨娘面前待着惬意。 弄不懂啊弄不懂,云水烟实在想不明白。 夜晚,一家人一起用过了饭。 施乔儿怕老爹又霸占个相公不给她,早早吃完便将沈清河拉走了,一路上直笑。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1节 见她笑,沈清河也忍不住笑,却还得问她:“笑什么呢?” 施乔儿抱着他胳膊不松:“觉得好笑啊,我爹这会儿和雁行哥哥喝酒,肯定都不知道我把你悄悄带走了,等他想起来,抬头一看,人早就没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摸了把小娘子的头,把人揽到自己怀里,趁着四下无人,抱了好长一会子说:“我这一日,思三娘甚切。” 施乔儿搂着沈清河脖子直哼唧,嗅着他身上清清爽爽的气味软声撒娇:“我这一天也可想你了呢,咱们快点回去把门关上,省得再来人叫你。哼,分明是我自己的相公,回了家反倒找不着人了,这我可不答应。” 两人一路说笑着跑回院中,进屋将门一关,未点灯,冬日衣裳繁多,从门口到床榻,散落了一地。 同时,家宴上。 施玉瑶百无聊赖,吃饭又吃不香,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画,画了一只竖着耳朵的大猪头。 但因为画技拙劣,有些类人类猪。 小外甥好奇跑来,看着画甜甜发问:“二姨画的是谁呀?” 施玉瑶:“你爹。” 还好老大离得远。 恰好沐芳觉得天色晚了,便想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休息。 玉瑶跟着站起来,避开施老头身旁那道灼热的视线,默默翻了个美丽的白眼,跟着一块出去了。 路上,沐芳拉着二妹的手慢悠悠走着,笑道:“你准备避他到什么时候?” 玉瑶眉梢一扬,嘴角浮现丝凉薄的笑意:“看他什么时候走喽。” 语气那叫一个轻松随意。 沐芳先是轻笑一声,接着微微叹口气,道:“玉瑶,姐知道你这些年里心中苦闷异常,但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便是过去了,在眼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即便你再不愿意接受他,你二人毕竟是夫妻,他在外征战多年,立大凉的威,却是给你长的脸。于情于理,哪怕你不能真心对他,也不该让他难做,否则他在外受伤,回来还挨巴掌,这算是什么事?” 玉瑶依旧一副闲适语气:“呵,要是他不同我拉扯,我会给他巴掌?” 沐芳知她油盐不进,本就做好了白说一通的准备,但到此刻,还是禁不住心中怅然。 心里暗说:“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比不过墙头马上的一见钟情。” 玉瑶当晚自然在沐芳院中歇下,宁愿同俩奶娃娃挤一张床也不愿回自己的住处。 但好景不长,次日一大早,她在桌上画下的大猪头——王八蛋的齐王世子便登门寻妻了。 施虎一把年纪了想起来赖床,本来缩个被窝里由着云姨娘怎么骂都不探头,一听说那浑小子来了,一个激灵便爬了出来,忙不迭换衣穿鞋道:“把我兵器库里那个大砍刀架出来!就是供墙上的!关二爷旁边那个!” …… 施乔儿一觉醒来听说大姐夫来了,本来以为有场好大的热闹要看,忙不迭拉着四喜便到前面偷听,结果血点子没见,只见到自家老爹肩上扛着把大刀,笑容满面带着人逛园子,时不时挥挥刀,修一下树枝花草什么的。 好生的儒雅随和,粗中有细。 按规矩内眷不可擅到外宅,不过施乔儿向来没规矩惯了,此刻带着四喜躲在一棵玉兰树后,趁着大姐夫跟老爹拉开了一小些距离,悄悄唤道:“大姐夫!大姐夫!” 见人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又张口:“王八蛋朱传嗣!” 对方一个转头。 施乔儿赶紧收回身子,捂嘴憋气假装什么都没干。 那边,施虎转身见混蛋小子四处张望,强撑着笑脸回去问:“看什么呢?” 朱传嗣笑笑,翩翩儒雅的好相貌,朝他低了下头道:“感觉方才,似乎听到了三妹的声音。” 施虎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乔儿嫁人以后甚是听话懂事,万做不到同往前一样不守规矩的。走,我再带你转上一转,有些时候没来过了,再熟悉熟悉,看看回头你埋……住哪儿合适。” 朱传嗣弯腰一揖,语带笑意道:“辛苦岳丈。” 施乔儿捂着嘴巴一路挪动,又偷听了好些话,然后才趁人不备溜回了后院中。 她想着沈清河现在应该正忙着修卷牍,便先去了云姨娘那里,一把扑到亲娘怀里气喘吁吁道:“大……大姐夫……今年要在国公府过年,陪……陪大姐姐……” 云姨娘吃了一惊,一边忙着给怀中幺儿顺气一边道:“在国公府过年?老齐王能答应?儿子儿媳都不在家,他一个老东西在家吃炮仗吗?” 施乔儿摇头:“我不知道,好像大姐夫还没有将此事告知齐王,他最近一直忙在兵部,齐王并不知道他有所活动。” 云姨娘感到好笑:“看来是准备跟他爹先斩后奏啊,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等着吧,这个年有的是热闹看了,还有呢?” 施乔儿好不容易喘匀气儿,摇着头道:“没有还有了啊,我就回来了,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云姨娘往她身上拍了下,痛心道:“回来这么早干嘛啊,再去听点去,等你爹跟我说还得再墨迹好一会儿,娘现在就想知道你大姐夫还有什么鬼点子。” 施乔儿皱眉,从她怀中钻出去,气鼓鼓道:“要去你去,跑这半天累得要命。不和你说了,我去找我相公去。” 云姨娘指着施乔儿的背影,给旁边婆子直数落:“看看,这才成亲刚到半年呢,张口闭口没别的了,全是相公相公,出嫁前还寻死觅活的,这么短的功夫,那沈清河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当晚,例行公事完毕。 全身酥软如春泥的小娘子靠在夫君怀中正要入睡,便听到外面赫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隐约有她二姐的动静。 施乔儿抓了衣服披身上跑出去,见院子里真是施玉瑶,皱着眉头道:“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你来我这里干嘛啊?” 四喜在不速之客身后哭丧个脸,比口型说:“拦不住啊拦不住。” 施玉瑶身披海棠色缎面斗篷,面上未施粉黛,发间亦无珠翠,很明显是睡觉睡到一半跑出来的。 她满面烦躁,精致的眉头一蹙,十分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朱传嗣今晚宿在大姐那,我不知道,刚从里出来,你给我腾个地方睡觉。” 施乔儿表情抽搐一瞬,试探道:“和四喜挤挤,你意下如何?” 玉瑶:“滚啊!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只睡正屋!” 施乔儿想了想,咬着唇,一副矫揉造作的无辜,娇滴滴道:“那没办法了呀,我总不能为了你把我相公赶出去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姐姐我有两个但是相公我只有一个呢……” 施玉瑶:“……” 二娘子来时多坚决,现在转头转的就有多果断。 施乔儿捂着肚子笑了一通,人走后跑回房中扑到沈清河身上,欣喜雀跃:“相公咱们打赌!赌她今晚会不会与雁行哥哥宿在一处!” 第35章 雪夜 “开门啊!把门给我打开!” 施玉瑶冲着门房一顿喊, 大冷天的,两嗓子下去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动手将两扇大门拆下当柴火烧。 看门小厮穿着衣裳从房中跑出来, 对着暴脾气美人愁眉苦脸道:“望二姑娘恕罪,实在不是小的故意不给您开, 是国公爷他老人家吩咐过,正月初一之前, 您必须在家待着, 上哪都不行。” 施玉瑶怒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 我又不是去把天捅个窟窿!” 见对方还是愁眉苦脸,施玉瑶觉得为难底下人也没什么意思, 便上前将大门狠踹一脚,憋了满肚子气转身走了。 少顷, 后宅偏南的深闺小院终于迎来了它阔别许久的主人。 施玉瑶在守夜下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快步走到房门口, 一脚将门踹开, 进去直奔床榻,对着上面的高大身影便嚷:“往里点!” 秦盛本就睡不着, 肚子里憋了两天的闷火没处撒,虽不解为何她深夜造访,但还是往里挪了挪身体。 两年多没见,他已经长壮太多了, 即便靠在最里, 留出来的也不过两条胳膊的空。 施玉瑶实在不想在睡觉这点破事上窝火了,摸黑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两眼一闭心想挨过一宿是一宿, 明天她说什么都要从家里出去, 大不了这个年不过了! 可莫名其妙的, 她就是睡不着。 “你喘气儿声能不能小点?” 黑暗中,施玉瑶冷不丁冒出这句。 男子粗沉的呼吸声果然往下低了低。 但没过多久,便出声道:“玉瑶,我们说说话吧。” 施玉瑶一下睁开眼睛,眼里满是厌烦,沉了下气说:“有什么好说的?” 秦盛:“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中大肆豢养男宠,甚至让人公然出入将军府。” 施玉瑶冷笑一声,轻款款转过了身,打量着黑暗中凌厉的侧脸轮廓,轻软软道:“是又怎么了?嫌丢人?嫌我败坏了你的名声?那你把我休了啊,我找我的你过你的,咱们两个都自在。” 秦盛顿了下气,口吻坚决:“你知道我不会。” 玉瑶语气依旧轻软,咬字却发狠,一字一顿:“那就受着。” 秦盛不急不怒,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过了年以后我会回府待上些时日,也方便处理公务,在那段时间里,不要让我看见那些人。” 玉瑶翻回身,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懒洋洋的:“反正你回去我又不回去,你到了以后想把他们杀了砍了都随你,等你走了我再找新的便是。” 秦盛总算忍耐不住,转身面朝她的后颈,极为克制地说了句:“你是我的妻。” 玉瑶懒得再理他,闭眼假寐。 秦盛见她没了动静,便想将手臂搭在她的腰肢上,没想到刚碰到便被玉瑶甩到一边,只听她将被子一掀坐起身子,咬牙冷笑道:“在边陲待了快三年,我不信你身边从未有过女人,既然咱们两个都不是多干净,那就各自管好自己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动谁。” 秦盛急了,同样坐起来,语气急切:“我从没有过!” 玉瑶一挑眉梢,隔着黑都能感受到眼前这具健硕身躯浑身的燥热,讥诮着“嘁”了一声,说:“骗鬼呢。” 她见过的男人那么多,让他们管住下半身比要了他们的命都难,要一个青春正盛的人开过荤后近三年不近女色,简直在鬼扯。 折腾到现在,她已经没有睡意了,看来今晚注定别想睡个好觉。 玉瑶赌气似的起身下床,扯过斗篷便往身上一披。 正要将脚步迈出去,却感觉腰间一紧,人被一股大力又拖了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施玉瑶两只腕子都被一只粗糙大掌攥住了,高高拉过头顶,浑身动弹不得。 秦盛一把扯掉她的斗篷,低头睨着她:“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长夜无声,万籁俱寂,漆黑无光的夜空飘飘扬扬下起了雪花。 香阁中炭火未熄,暖意很重。 施乔儿半梦半醒,在沈清河怀中小狗似的拱了拱脑袋,迷迷糊糊道:“相公,外面好像下雪了。” 沈清河也困,但听到声音嘴角还是不禁现出抹笑意,手在怀中纤腰上轻轻捏了把,悄声道:“要不要出去看?” 施乔儿从鼻腔中“哼哼”一声,细声拒绝:“不要,要和相公睡觉。” 沈清河又将人搂紧了点,弯下脖子在娇儿额上亲了一下,给她又掖了掖被子。 两人听着外面窸窣的雪花声,互相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十指紧扣,相拥睡去。 雪花大片大片往下落,鹅毛似的,没多久便铺了满地银白。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2节 朱传嗣一身寝衣常服,把窗子稍稍抬出一条缝儿,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美景,笑道:“幸亏两个混世魔王都睡下了,不然看到这么大的雪,必定要跑出去互相追着玩,这么寒冷的天,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沐芳卧在榻上,因是两个人的身子,故而心热气灼,身上穿着并不厚重,仅是一身单薄绸衣,被子光将隆起的肚子盖住,腿在外面,正由丫鬟轻轻揉捏。 朱传嗣将窗子合上,转身对丫鬟抬了下手,对方便福身退下。 他又把自己的手在暖炉上烤了烤,走到榻前坐下,亲自给夫人捏起了抽筋的小腿。 沐芳见怪不怪,一天未曾与他说过几句话,现在想起来,便道:“你未先告知便来了国公府,家里那边要如何交待?” 朱传嗣笑了笑,冷不丁道:“不交待。” 见沐芳无话,朱传嗣抬眼又说:“父亲每年三十晚上都要入宫伴驾,今年想来也不例外,等他知道也该是年初一了,无甚要紧。” 沐芳点点头,眼中依然有淡淡忧思,转脸看向窗子。 朱传嗣道:“因为东南匪患,兵部近几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尚书大人因母病逝回乡丁忧,担子便全落到了我这个侍郎身上。上头的命令下得急,原本今年之前便该将匪患解决,又因天降大雨不得不将时间拖长,但无论怎么拖,总不过再给我半年的功夫。这半年里,人得齐,款得齐,办法也得想,绝不能再随意出兵,否则只会徒增伤亡。” 沐芳听完,沉默片刻,回过头道:“你对我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道,你过了年上半年,还是鲜少回家。” 朱传嗣不否认,点头道:“不光这些,我还想让你知道,我先前根本没有余下的空子去哪个妾室那里。每次抽空回家,见你不在,我也就再回兵部了,只知母亲擅自做主给我抬了门姨娘,但连面也未曾见过。再后来,便知你回了娘家,二妹发卖了那个姓万的女子,父亲休妻。仔细一问,方知里面还有种种隐情。” 沐芳红了眼:“你要怨就怨我吧,横竖老二是为了我才那样的。” 过往她气急攻心,居然真的信了云姨娘的那套。其实细来想想,老二何时是个能吃亏的性子,莫说挠花她的脸,只说别人若敢给她一巴掌,她必定是拼着命不要也得把对方皮给扒下一层,绝不轻易罢休。 朱传嗣停下动作,将夫人的脚攥在掌心,好声道:“我不是要怨你,我是让你别怨我。我这些日子确实太忙了,对你对孩子,都有太多忽略之处。” 沐芳想说些什么,但嘴也张不开,睫毛一颤便垂下一滴泪来。 朱传嗣哭笑不得,伸手将那滴泪珠抹去,无奈道:“你啊,这些年来便是如此,有事只管自己心里藏着,不经询问从不与别人说。你们家里姐妹三个,你和乔儿加起来,若有老二一半性子爽利,日子也能舒心许多。” 再度说起老二,沐芳倒想了起来,看着朱传嗣道:“今晚雪下得这么大,她到哪里睡觉去了?” 外面北风起,雪花打着旋儿飘到了南院床前,堆积厚厚一层,掩住了里面飘出的动静。 施玉瑶是施家三个姑娘里性子最挑剔,最不容沙子的一个,小到擦手的帕子,大到睡觉的床榻,都甚有讲究。仅拿她当下睡的这张绣榻说起,便是云姨娘当年特地找了能人巧匠打出来的,不仅样式精致考究,还结实耐用,用匠人的话说——“躺到八十岁晃不出一声响儿”。 可现在却吱嘎乱响。 外面飘雪,里面下雨,还是狂风骤雨,快将船给掀翻了。 施玉瑶十根长长的鲜红指甲死死扣进了床头的木料里,嘴里的咒骂声混合着止不住的喘息一并吐出,不由分说砸向身后的男人。 “秦盛你个混蛋!那些年里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你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王八蛋!我爹逼我嫁给你,你就敢娶吗!” 随着沙哑软媚的叫骂声落下,秦盛的尾骨发麻,头皮都要炸起来,吞了下喉咙道:“我不光敢娶。” 施玉瑶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么屈辱的事情。 连当年的新婚夜,也不过是她故意报复他,将他耍完一通又赶出了婚房。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算是轮到她了。 锁骨磨在被面的金丝牡丹纹上,生疼。 施玉瑶不知怎么,心中居然被前所未有的委屈席卷,陷入木料中的指甲越发收紧,拉起哭腔骂道:“混蛋!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才死一年,他才死一年啊!” 秦盛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个人,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当下便发了狠,猛地掐紧掌中纤腰,俯身贴在她耳畔道:“对你施玉瑶来说,一年还是十年重要吗?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因为他死在了你最爱他的时候,所以呢?你要为他守一辈子的寡?思他想他一辈子?施玉瑶你给我认清了!是我娶了你!是我把杀了他的蛮人宰了!你的丈夫是我!你的身子和心,都只能是我的!” 施玉瑶全身抖得厉害,宛若树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 她想到秦盛小时候,那个总跟在她身后不爱说话的小孩子,明明不喜和人接触,却又格外听她的命令,她要爬墙他就给她当人梯,她要外出他就给她打掩护,她被抓回来受罚……他就跟她一起挨手板,跪在大太阳底下。甚至连她出嫁,都是他背的她。 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施玉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句骂声也没有了,好像力气都已经被抽干了。 陷在床头里的指甲终于颤着从中出来,忍不住朝下滑落。 掐在腰上的大掌往前一伸,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调换了个方向,正面对他。 “两年多了,好好受着。” …… 大年三十,艳阳高照,举目银白世界。 施乔儿和沈清河一大早就回了家里贴对联,贴完去祠堂给亡母上了香,之后两人又在院子里合力堆了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看家,玩了小半天才有说有笑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 国公府热闹非凡,算是多年来人最多的一个年,不仅有大人,还有两个小的围着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猴儿一开始只缩在三娘子的小院里跟太极玩,后来被云姨娘拽出去说笑几句,才慢慢放得开,愿意去同那两个娇贵的小东西打雪仗了。 晌午时候,皇帝身边的夏太监来了一趟,清清嗓子宣读完圣旨,随后说笑了两声便要回宫。 施虎抓了一把银子非要给人塞手里,人不要还急眼,拖着不利索的腿一股脑追到大门外,吹着胡子瞪眼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咱们哥俩谁跟谁,我当年刚跟陛下混的时候你不还叫我小虎呢吗?” 可给太监吓坏了。 恰好施乔儿和沈清河到家,施乔儿一下马车见到夏太监,下意识心都凉了半截,拉着沈清河便往家门里跑。 施虎叫了两声没叫住,无奈跟夏太监笑道:“越大越不经夸了,前两日刚说完懂规矩,唉。” 夏太监掂着手里的银子,脸都要笑烂了,瞧着施乔儿的背影道:“不知不觉三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犹记得当初同九皇子一块玩耍时,都还没个桌子高呢。” 施虎笑容一僵,盯着夏太监的脸直勾勾看了半晌,伸手将银子一夺,走了。 众人都聚在前院迎接圣旨,这会子还没散尽。 施乔儿惊魂未定跑到云姨娘身边,张嘴便问:“夏公公怎么来了?” 云姨娘喜笑颜开:“还不是因为陛下觉得你雁行哥哥劳苦功高,这不要过年了吗,就赏了些体己给他,说让他好好休息几日,还说等过了年初三再进宫一趟,有些要紧事交待给他。” 施乔儿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云姨娘品着闺女神情不太对,胳膊肘子杵了下她:“你怎么回事,魂跟被人偷走一样。” 施乔儿忙摇头,正经道:“没有啊,我很正常,我一点都不慌。” 云姨娘皱了眉头,不懂现在小姑娘整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目光越过她见到施虎回来,留意到手中,叉着腰便过去了,嚷道:“你怎么把银子又给拿回来了!” 沈清河能明显感觉到施乔儿的心神不宁,握了握她的手,不放心道:“娘子,你怎么了?” 施乔儿仍是摇头,一头扎进沈清河怀里:“没什么的相公,抱抱我就好了。” 不远处,秦盛盯着大庭广众之下腻腻歪歪的二人,眼珠子都要羡慕到发红了。 朱传嗣眼盯着一帮婆子将沐芳扶回后面休息,回过头打量到秦盛那副不值钱的德行,笑吟吟走上前,哪壶不开提哪壶:“光见你了,老二呢?” 圣旨一到,老三院里的猫都出来了,偏她二姑娘找不着个人。 秦盛瞟了眼大姐夫,明显不是很想搭理,干脆利落甩出句:“没起呢。” 朱传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挑了下眉梢,转身追老婆去了。 当晚,年夜饭是在前面正儿八经的迎客厅内吃的,人太多了,其余地方活动不开,只能在这。 不知道云姨娘是使了个什么的办法,竟把太太从北屋中请出来了,本怕她清净多年与施虎相处局促,特地将她安排在了老东西对面,中间隔个银河宽。 然后便是施虎咬一口猪头,她念一声阿弥陀佛,施虎啃只鸡腿,她念声阿弥陀佛,施虎咬了口苹果,她也顺道着念了声阿弥陀佛。 此情此景,云水烟脑子疼。 只好将注意力放到三个姑娘身上。 老大又犯了反胃的毛病,看什么都没胃口,勉强喝了两口鸽子汤还嫌腥吐了一口,朱传嗣把媳妇剩的吃完喝完,转头又去捡俩孩子吃剩的,顺带着说教了他们一番,说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小孩深得二姨真传,一人一记白眼理也不理,转身跑出去接着打雪仗了。 老二呢,和秦盛一个坐在最东边一个坐在最西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秦盛好心盛了碗补汤端过去,还被老二瞪了一眼,只好自己闷闷喝下。喝完弯腰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老二耳根子一红,差点当场动手,指甲都给气断了。 只有他们老三,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支使着沈清河指着桌子:“相公我要吃那个!相公我要吃那个!相公那个是什么我要吃!” 一顿饭吃出了千姿百态。 施虎虽然醉了,但当着大女婿的面也不好骂人亲爹,辛苦憋了一晚上,正愁不知道说什么呢,小厮便跑来通传,一脸见了鬼的神情,欲言又止道:“主子,齐王他老人家来了。” 施虎两眼放光:“请进来!快请进来!” 朱传嗣托起沐芳胳膊:“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施乔儿不想大过年又听吵架,吃完长寿面就拉着沈清河悄悄溜了,招呼不打一声。 玉瑶见老大老三都走了,起身也走,出了门正犹豫往哪拐,人便腾空一起,被后来的秦盛扛在了肩上。 “王八蛋!放我下来!” 秦盛抬手对着拍了一下,步伐迈出去:“老实点,跟你就不能来软的。” 那边,施乔儿和沈清河回到房中,先是又要了一桌子菜,接着吃饱喝足,两个人坐一块拆了半个晚上的礼物。 施乔儿手都累酸了,靠在沈清河怀中,指尖绕着他的头发,软声撒娇道:“不拆了不拆了,再拆要累死了,不外乎都是那些东西,没个稀罕的,和往年都差不多。” 沈清河低头吻了下她,手扶着她后颈,笑道:“三娘想要什么?” 施乔儿搂紧了沈清河,在他耳边笑着说:“我呢,现在不饿也不冷,有句话叫暖饱……暖饱思什么来着?” “暖饱……”沈清河的手掌覆在她后背上,慢慢攀上肩头,故意逗她,“暖饱思什么?为夫不明白。” 施乔儿抬头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双目亮晶晶看着他,正经道:“暖饱思沈清河。” 她今晚少饮了些酒,酒劲后知后觉,有些让意识涣散,宛若身处云端。 手从沈清河的肩,到脖颈,再到发中,手指陷在里面,绕着他的发,出不来。 “我以后……不随意叫你沈涧了……”施乔儿咬着枕巾,舌尖打着颤,咬字有点艰难,“哪里有平白无故叫夫君大名的道理,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相公,我的清河,我的……沈先生……” 沈清河的眼里着了火,心里也着了火,吻去她鬓上细小的汗,抬手往她发间送上了一件东西。 施乔儿强撑着意识,取下一看,发现是支漆黑的祥云形木簪,簪体有股子烟气香,闻着莫名心安。 “这是什么做的?”她放在鼻尖嗅着,闭上眼睛问。 沈清河的手落在她膝盖上,滚动着喉结道:“雷击木,年少所得,戴在身上,邪祟皆惧之,现赠予娘子,伏愿娘子一生平安顺遂,百无禁忌。” 施乔儿睁开眼,双颊红似霞光,眼中微波荡漾。 将簪子横咬在齿间,伸手将床帐拉下。 前面。 老齐王一把鼻涕一把泪,猴子似的坐在桌子上跟施虎一桩桩数:“我连宫宴都没捱完我是忙不迭地往家赶啊!我就心想我儿媳万一没回家留我儿孤零零一个该多可怜!结果呢!结果呢!混球小子一声不吭跑到老丈人家过年啊!连个屁都没放一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他才是我爹!他是我爹!” 施虎连忙给老头顺着气:“怎么还骂着骂着骂差辈儿了,别哭了,再哭胡子要掉了,大年三十打儿子毕竟不太好,你看在他是我女婿的份上,明日再动手如何?” 朱为治一抹眼泪,更气了:“不打就不打呗,人呢!人都上哪去了!不带你们施家人这么欺负人的,嗷年夜饭吃好好的,我一来就全躲起来,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不把我这个皇亲国戚看在眼里!” 一通嚎完,哭更厉害了。 施虎继续顺气,前面顺完后面顺,哄小孩似的:“哎哟看给我为为委屈的,你等着,我这就把人都喊来。”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3节 话音落下清了清嗓子,对着外面一吼:“来人!把老大老二老三全都给我叫来!一个不许留!都出来吃饭!” 没多久,传话小厮回来,哭丧着一张脸道:“来不了啊主子,都忙着呢。” 施虎急了,眼一瞪:“这大过年的能忙什么!继续喊!” 作者有话说: 大过年的能忙什么呢~ 第36章 新年 大年初一, 因施虎哄了朱为治一晚上,现在俩老头打着哈欠看孙子孙女拜年。 丘儿霜儿虽是一胎双生,但却是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不过都是生得雪团一般,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冻, 又好跑出去玩,脸颊上总红彤彤一片, 搭着身上的红袄子, 看着喜庆庆的招人疼。 “外公新年好!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孩子的声音嫩生生的, 清亮又悦耳,把施虎稀罕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连忙从身后拎出两个面口袋大的红袋子,招呼着俩孩儿:“来来来, 看看外公给你们包的红包, 可不要再被你们爹骗走了, 说什么也不能给,知道吗!” 朱为治本在旁边也跟着傻乐, 乐着乐着感觉情况不大对,犯起郁闷道:“不对啊,我是爷爷你是外公,按理拜年也该先给我拜才对, 怎么先拜你了?” 施虎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摆脸子, 咧嘴强笑:“因为这里是我家,有意见啊,有意见您回自个儿家去。” 朱为治吃了一记哑巴炮, 气得喝茶不吭声。 这时管家老许慌慌张张从外跑来, 嘴里嚷着:“不好了不好了主子!出大事了!” 施虎给下人使了个眼色, 先把俩小的领出去,然后才一拍桌子怒火冲天道:“你才不好了!你全村都不好了!大过年的说什么话!晦气不晦气啊你!” 老许照着自己嘴巴拍了下,哭丧个脸道:“实在不是我晦气啊主子,是当真不好了。二姑爷今早入宫面圣,回来路上遇见了都御史家的公子,那醉酒王八大年三十在花楼里放荡一夜,大早上人还晕着呢,见了咱们二姑爷不知死活说了两句二姑娘的胡话,二姑爷就把人给揍了一顿……” 施虎一拍大腿:“揍得好!不光雁行揍他,我还要揍他呢!不知好歹的东西,谁的胡话都敢说!” 老许的脸哭丧更厉害了:“主子您听我说完啊,主要卸个胳膊腿都没什么,关键是……咱们二姑爷把人揍得晕死过去以后,觉得不解气,回过头又过去补了一脚。” 施虎端茶往嘴里送,不当回事道:“补哪儿了?” 老许:“命……命/根子……” “噗——” 施老头一口茶喷了出去。 他放下茶盏,摸着胡子“嘶”了一声,头往老朱那边一凑,低声询问:“我记得那个李御史家里,可是六代单传?” 朱为治伸出只手,低声回应:“五代,去年老李努努力又要了个。” 施虎松了口气:“啊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书房中。 朱传嗣笑眯眯推开门,看到正在专心研究边陲地势图的秦盛,清了清嗓子道:“好巧在这里见了,妹夫今日可好啊?” 秦盛面对地图头也不抬:“还行。” 朱传嗣将门合上:“啧啧,你是还行了,李御史那可闹着要进宫告御状呢,说你把他儿子这辈子都毁了,得要你负责。” 秦盛仍旧头也不抬:“怎么个负责,我把他给娶了?” 朱传嗣:“……” 朱传嗣:“我发现一张床上还真是睡不出两种人,老二说话句句噎人,现在连你也学上了?” 提到施玉瑶,这下换秦盛说不出话了。 朱传嗣心里舒坦了,慢悠悠走过去道:“放心吧,岳丈大人有法子摆平这道,李御史也就是嘴上喊得响,实际他最不想把这事闹到陛下耳朵里,不然吃亏的还是他们。” 秦盛终于抬起来,皱眉看向朱传嗣:“那你来这里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废话”两个字临到嘴边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朱传嗣一脸的高风亮节:“这不觉得快三年没见了,想和你沟通一下感情,促进一下咱们连襟之间的情谊。我倒是想和老三家的说说话,偏小沈他整日忙着盯那些卷牍。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 秦盛彻底不耐烦:“你有话直说。” 这也是他最不喜欢朱传嗣的一点,说话拐十八个弯,看着和和气气,实际从头到脚一身心眼子。 真不知道为什么把大姐嫁给他。 朱传嗣语气一沉,干脆破釜沉舟似的一问:“雪化之后,东南剿匪,能不能一起去?” 秦盛重新将目光落到地形图了,“哦”了一声道:“今日陛下也是在与我说此事。” 朱传嗣乐了:“你如何回答?” 秦盛:“不去。” 朱传嗣:“?” 朱传嗣:“原因?” 秦盛修长粗糙的手指点在地图的一处,道:“这里是阴山,如果说秦岭淮河对汉人来说是南北分界,那么阴山对于蛮人来说就是里外分界。不得阴山,即便镇压蛮人再久,稍有不慎,他们便能一鼓作气攻下中原。阴山南,挨黄河,黄河之上,便是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老国王虽年轻时曾在大凉为质,又靠大凉的拥扶得到王位。但是他的国家只要处于阴山一日,他就注定只能与蛮人同仇敌忾,必要时,与蛮人联手,一起进攻大凉。” 朱传嗣正色起来,心慢慢沉下来,说:“你的意思,是现在蛮人还在想着入主中原?” 秦盛目光如炬,指尖猛叩地图一声:“不是还在,是他们从未放弃。你知道现在的蛮人首领是谁吗?” 朱传嗣眉一皱,猜测道:“呼延金?” “呼延金早就死了。”秦盛道,“现在的掌权人是他的小儿子呼延伏。那小子由他的祖母一手带大,他祖母是谁?是昔日蛮人王朝最后一个正出公主,把孩子捆在背上上战场的人物,由她教出来的,不是老虎就是狼。两年前我扒了他大哥的皮,你猜他怎么报复的我?他把我的几名亲信掳走剥皮抽筋扔在了我的军帐前,还用血在我的帐上写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字。他的父兄都快被我杀没了是没错,但姐夫,他能在无人依仗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统一蛮人部落总领黄金家族,可最可怕的是这些吗?不是,是他今年,只有十八岁。” 朱传嗣听完,久久不能回神,两耳不停回响,震耳发聩。 秦盛皱紧了眉,目露不安:“我不信军营中一名细作不会出,他们不会不知道我已经秘密回了京城,在京城待一日,我就不安一日。” 朱传嗣张口,再不提剿匪:“你打算何时回去?” 秦盛:“过了十五。” 看场花灯,陪个人。 …… 夜晚,朱传嗣回到住处,心中甚是苦闷。 施乔儿正跟大姐学绣花,见大姐夫唉声叹气的,便问:“姐夫在愁什么?” 眼尾本就要有褶子了,再叹气更不显年轻了。 朱传嗣将披风挂好,随口道:“剿匪剿匪,到现在丁点头绪没有,去年里人和款砸进去那么多,硬是连声响儿都听不见,眼见雪开始化了,再拿不定个主意,我这个侍郎的位子也别坐了。” 沐芳咬断锦线,道:“总不能就指着你一个,朝中其他人就没有个办法吗?” 不提还好,一提朱传嗣更气,啐了声道:“那帮老迂头,在京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哪里能想到别的点子,张口闭口不是招安就是一网打尽。那些是匪徒啊,又不是狗啊猫啊的,听不懂人话不知道躲藏。他们纵横千里山区,足有数十万人之多,岂是一朝一夕靠着两句空话便能摆平的?要想彻底剿清,十年八年都是算少的,真是要愁煞人了。” 施乔儿听在心里,隐隐也有些发愁,想了想抬脸道:“雁行哥哥不是回来了吗,让他去不行吗?” 朱传嗣叹口气,也不好跟她说这其中利害,只道:“你雁行哥哥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忙,总不能外头让他管着,里头还让他管着,拉磨的驴也不该这样使唤。” 施乔儿忍俊不禁,掩唇轻嗤一声。 这时外面的丫鬟扬声道:“三姑娘,三姑爷来接了。” 施乔儿起身,好声道:“那我就先去了,姐姐姐夫早些休息。” 朱传嗣点了下头。 沐芳摸着她的手道:“路上慢些,手炉还热乎吗?” 施乔儿笑得甚甜:“热乎着呢,放心吧。” 其实哪里用得上手炉,她一出去手就被沈清河的手被攥住了,那可比手炉暖和多了。 待施乔儿走了,朱传嗣抱怨更甚,垂头丧气道:“内忧外患,满朝文武硬是没有一个顶用的,难不成当真风水轮流转,我泱泱大凉仅有的几个能人,全在开国时用完了?” 沐芳也不知也怎样宽慰他,只道:“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再差的境况横竖也差不到三年前了,那个时候都过来了,还用担心现在吗?” 朱传嗣想到三年前,点头:“确实。” 那才是真真的无人能用无人可用。 沐芳舒口气,眼角余光瞥到三妹留下的绣活,便拾起来道:“这上面的鸳鸯她都快绣完了,趁着没走远,你给她送过去罢,省得大冷天的还要她再跑来一趟。” 朱传嗣垮起张脸,多幽怨似的:“哦,知道心疼妹子,不知道心疼相公,我才将外衣解下多久?身子都还没回暖,又要我出去。” 沐芳哭笑不得:“那原是我的错了,也罢,差旁的去送也一样,不劳烦相公。” 朱传嗣“哎?”了一声,起身去取衣裳:“什么旁的?我就乐意给我夫人跑腿,让别人来我还不愿意呢,怎么能抢了我的活儿呢,我这就去,等着,马上回来。” 沐芳摇头笑着,一脸无奈。 外头,夜色凉薄。 施乔儿被沈清河背在背上,两只手伸到他怀中取暖,碎碎念道:“大姐夫现在被剿匪愁坏了,看他那样子,感觉匪患一时半会难以解决,偏朝廷就给了他半年的时间,这不是在逼他吗?” 沈清河温声回应:“东南大地地势险要,匪患自古层出不穷,早已成了另一番天地。要剿匪绝非易事,但也没到难于登天的地步,无非是没有用对法子罢了。” 施乔儿顿时好奇起来,低头瞧着他说:“相公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河:“破山中匪易,破心中匪难。军营中尚有大把叛国通敌之人,何况各地府衙?他们第一步就走错了,剿匪绝不可大张旗鼓,否则匪徒们知道他们具体何时会到,应对的法子都想好了,那还剿个什么?最好开始便放出假消息,而且不止要放一次,要让他们彻底分不清官兵到底何时会来,从哪条路来,如此方可算是成功开局,能有几分胜算。” 施乔儿眼睛亮了,虽然她不懂兵法啊剿匪啊什么的,但是她觉得相公说的好有道理! 正准备张口夸两句,二人身后便传来耳熟一声——“妹夫留步!” 朱传嗣心中许久未像此刻这般澎湃热血过,拿着绣面儿的手都有些隐隐发抖。 也可能是冻的。 他止步凝视沈清河片刻,忽然抬脸道:“我与妹夫有些话说,还请三妹……” 施乔儿默默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但还是从沈清河身上下来,拉着他的手乖乖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快点。” 沈清河点头,目送娘子离开。 回过头,有些不解地望向大姐夫。 朱传嗣克制住语气中的激动,尽量心平气和道:“你方才说的那些……” 沈清河:“我方才那些都是瞎说的。” 朱传嗣:“……”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4节 朱传嗣:“那你,再瞎说点?” 日升月沉,又是两日过去。 虽然回了家,但施乔儿心情不是很好。 她发现最近大姐夫跟吃错了药一样,动不动跑来纠缠她相公。 一开始在国公府时她还能忍,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已经回了家了!那姓朱的天天晚上跑来蹲点是几个意思! 施乔儿都要气死了,算着时辰,按照惯例她和相公早就已经上榻这样那样了,可就因为这王八蛋朱传嗣,弄得他们俩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卧房,还不知道这一晚上有没有机会见面! 简直可恶! 施乔儿手里的酒杯都快被捏碎了。 施玉瑶喝得醉醺醺的,两只媚得出奇的眼睛里泛着粼粼波光,托腮瞧着施乔儿,笑道:“哟,不高兴啊?” 施乔儿瞥她一眼:“你就高兴?你高兴你还来我这喝酒?” 施玉瑶又笑一声,眼睛沉下去,语气也沉下去,喃喃道:“我也不高兴,我找不到我的香囊了,我亲手绣的香囊。” 施乔儿面色困惑,伸手在二姐眼前晃了晃,说:“当真喝傻了?我这辈子就没见你碰过针线,还香囊,再喝马上醉成酒囊了,别喝了。” 施玉瑶却举杯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指尖一抬妖娆娆指着老三道:“姐姐我没醉,清醒得很,我还能知道你是老三那个娇气包,哎?说来奇怪,你个娇气包最近怎么都不哭了,来,哭一个,让姐姐开心开心。” 施乔儿想躲没躲过,两边嫩生生的脸颊被施玉瑶捏在手中蹂/躏,气得头顶碎发都起来了,囫囵着声音道:“不许……不许捏我脸,我生气了!” “生气好啊,生气就想哭了,快点哭,不哭揍你啊。” “唔唔……施玉瑶你不要太过分了!” 这时门“嘭”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身寒气的秦盛。 施玉瑶朦胧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绕,手一松丢开施乔儿,扶着桌子起来,摇摇晃晃走了过去,抬手一把掐住人的下巴道:“哪里来的小官人?长得倒算不错,五百两,跟我走,愿不愿意?” 施乔儿两眼一抹黑,扶着额头心说姐姐啊你睁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吧我求求你了。 秦盛一把抓住她的手,脸比寒冬腊月里的霜还要冷,眼神像要人活吃了。 施玉瑶轻嗤一声,眼神丝丝缕缕在他身上绕来绕去,另只手攀上他的胸膛,隔着衣料捏了把里面的皮肉。 “啧,还挺结实……” 后面的荤话没说出来,她的人已经被拦腰抱起,全身被尚带体温的裘衣所包裹。 “我带她走了。”秦盛说完,长腿便要往外迈,迈到一半又收回来,转头看着施乔儿皱眉道,“你也少喝些。” 施乔儿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 这两口子一个疯一个凶,招惹不起。 又足足等到后半夜,沈清河终于从书房出来,深呼口气回到卧房,刚进门,怀中便多了个香香软软之物。 “你还知道回来!”施乔儿面色酣红,喝酒把舌头喝大了,话都说不利索,抬头泪眼朦胧死盯沈清河,“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为了他,你连妻儿都不要了!” 沈清河哭笑不得,确定娘子是真喝醉了,俯身将人一把抱起道:“喝了多少酒?嗯?你说说我们哪来的孩子?” 施乔儿痛心一喊:“李逵!” 嗯……倒也不能说不是。 沈清河将人抱到榻上,正想挪一下她的身子让她睡得舒服些,便被一把搂住脖子。 施乔儿眼神都醉成丝了,语气含嗔带怨:“你跟我说实话,那个男人最近到底找你干嘛?天天找夜夜找,为了你连家都不回,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沈清河越听越不对味儿,无奈笑道:“那个男人?大姐夫?” 施乔儿咬他一口,泪眼婆娑:“你明知故问!” 沈清河彻底忍俊不禁,先笑了一通,然后抱着施乔儿调了个方位,变成他下她上,手掌摸着娘子肩上的发,耐心道:“他想让我赴东南剿匪,我不想去。” 施乔儿醉得厉害,在他身上一趴,惬意得魂都要没了,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下意识问原因:“为何?” “舍不得你。” 有吻落在她额上。 闻着熟悉的气味,施乔儿安了心,压根没能听沈清河说上两句,抱着他便沉沉睡去了。 沈清河也是一身疲惫,没道理白天累了一天夜里回来见不到娘子还得听老和尚念经。 但还是替她将衣服换好,自己洗漱一番,又拨了拨炭火吹灭蜡烛,忙活完一番才上床。 沈清河习惯性将脚掌贴着那双冰凉的小脚上,搂住一袭香软,安然进入梦乡。 而同时间,将军府里的二人还不死不休着。 秦盛从没有用香的习惯,这两日出入大小场合,却总被人说身上隐约有股甜香之气。 他知道,是施玉瑶身上的气味。 从年少时便日思夜想的气味。 两年多的军营生活下来,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年少时的任何影子,连昔日单薄的后背都被一块块隆起的肌肉所填满,躬着腰时,像头在暗中伺机进攻的猎豹,一跃便能咬死猎物的脖子。 可现在,他的背上,除了新旧伤痕,还添了几道鲜红的抓痕。 喝醉的玉瑶的让他想发疯。 他也确实在发疯。 哪怕外面此刻天塌地陷,洪水爆发,也不能让他停下。 而就在决堤的边缘,那张能说出世上最刻薄的话,能发出最柔媚腻人动静的红唇,一张一合,从嗓中拉着哭腔,媚色无边轻轻呼喊:“少光……少光……” 秦盛僵住了,连同头上的汗,一并跟着僵住了。 停顿许久,他呼出口气,像打了场败仗,打算狼狈退场。 可在他想要起身的时候,那只涂满鲜红指甲的手再次掐住了他的下巴,几乎陷入肉里。 黑暗里看不清施玉瑶的神情,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怎么不继续了?废物。” 冰冷,清醒,仿佛从未有过沉沦。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秦盛顿了片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下,起身穿好衣服,离开。 开关门的动作并没有用力,但动静听在玉瑶耳朵里,格外响,格外刺耳。 她在笑,因为她觉得自己赢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 心里好像有个洞,越烂越大,越烂越大,狂风卷进去,快要将她冻死了。 笑声最后怎么变成哭声的,玉瑶不记得了,总之她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快乐,要赶紧快乐起来,要不折手段的快乐”。 正月初五,深夜。 曾经稍稍听些男女之事都要捂耳朵的施家三娘子,带着丫鬟只身闯花楼,把沉沦在男色之中放肆欢笑的二姐硬给拽了起来。满面怒容道:“蛮人联手西夏进军漠南!八百里的加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雁行哥哥已经连夜整军出发,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玉瑶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在乎,推了一把三妹,飘着声音道:“他要走就走啊,他走了我还要庆祝一番呢,你来这里是干嘛的?不会让我去送他吧?” 施乔儿眼眶通红,咬牙不让眼泪落下来,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她掌中,恨得不行道:“他已经走了,想送也送不成,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叫你好好收着。” 玉瑶低头一看,所有的笑都收去了,仔细看着香囊,看着上面早已发暗的血迹和拙劣的针脚,两眼亮得出奇,醉生梦死的旖旎颓靡全部消失,最终颤着瞳光道:“他现在在哪儿?” 施乔儿一甩袖子别过脸:“我怎么知道,按照走的时辰,最起码也已经出城了。” 玉瑶一刻未犹豫,推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出了花楼随便牵了匹马,上马高呼:“驾!” 马儿在寒风中一路疾驰,终于在城外三十里处追上了行军队伍。 天亮之际,最是寒冷彻骨。 施玉瑶浑身冻得发僵,睫毛上都结着白霜,却一点感觉不到冷,就挡在大军最前方,下马屹立,双眸直直瞪着为首一身戎装的秦盛。 秦盛下马走到她跟前,等她张口。 施玉瑶一摊掌心:“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盛的目光落在那只陈旧沾血的香囊上,语气平淡:“从他的尸身上。” 玉瑶全身颤了下。 秦盛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因时间不等人,便长话短说:“早就到了我手里,本不愿给你,但这回一走,再回来不知要几年,不如还给你。你这些年不愿花我一分钱,所以我让人把我的军饷,以及陛下的赏赐,全部抬进你私库,长得都一样,你分不清,只能一起花。我算过,再经这一战,军衔上我封无可封,若大封,只能是公爵。我活着你是将军夫人,我死了你是公爵夫人,这京城随你放肆,无人能欺你。若有人敢,天下百姓和万千将士也不会答应。这些时日多有强迫,对你不起,来日必偿。” 一通说话,秦盛转身要去上马。 施玉瑶不知哪来的冲动,居然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待他转头,看着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不管我有多嫌弃你多厌恶你,但你秦盛需得记住一条,我施玉瑶这辈子,不愿意再当第二次寡妇了。” 秦盛眼角红了红,将她扯到怀中抱了下,不过眨眼功夫,便一拍她的肩膀松开她,低声道:“走了。” 施玉瑶看着黑压压的大军从眼前经过离开,最前面的那个人,很快就隐没在重重黑甲之中。 她攥着香囊的手越发收紧,紧到整条胳膊都在颤。 可能是恨吧,恨他到现在才给她。 天际翻出鱼肚白,光线越发剔透。 她连马都不要了,转身慢慢往城门走,像被抽了魂魄。 与正迎面而来的朱传嗣对了个照面。 施玉瑶往哪走,朱传嗣的步子就往哪迈,两个人原地不动打了半天照面。 终于,玉瑶忍无可忍,抬头盯着朱传嗣那张猪脸:“你有病?” 朱传嗣也不恼,笑眯眯的:“我若有病你姐姐会哭的。” 玉瑶懒得理他,从旁边绕过去,心想若要挡路就一拳砸烂他的大猪头。 朱传嗣没再挡,却冷不丁道:“你当真觉得,当年你爹将你逼嫁秦盛,是因为蛮人两句大话?” 玉瑶的脚步一下子顿住,转头狐疑看他,良久后道:“你什么意思?” 朱传嗣转过身,依旧笑眯眯看她,搓着冰凉的手道:“你家老头比你想象中要精要狠,他这辈子杀过的蛮人,堆起的尸骸都能再搭个长城,你觉得,他真正忌惮的人,是蛮人吗?” 四下安静中,朱传嗣走到面无表情的玉瑶身边,低头在她耳畔说:“三年前,蛮人再犯大凉,一鼓作气攻下漠南十城,朝中英雄已老,宗室子弟无用,你猜猜咱们的陛下,为了百姓黎民,有没有动过和亲的心思?” “二妹妹啊,你不要忘了,你的名头,是挂在长公主身上的。”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5节 旭日东升,融化玉瑶一身硬骨,让她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回味着朱传嗣的话,气都喘不上,几乎灰飞烟灭。 少顷,不远处高高的城楼之上,朱传嗣抬手遮着初生艳阳,盯着远方宛若黑龙的大凉精兵,目光愈来愈远。 身旁的两个孩子不懂父亲在看什么,便拉了拉他的衣角,问:“爹爹,你在看什么?” 朱传嗣笑了下,低头对女儿道:“在看咱们大凉朝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疲惫,借我一双无情铁手吧 第37章 上元 秦盛走以后,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提及,但整个京城的气氛都莫名低沉了许多。 连没心没肺如施乔儿,在家陪沈清河在书房撰写卷牍时都有些垂头丧气, 下巴往手上一拖,发呆一发一下午。 沈清河顿下笔, 抬头噙着笑意盯着她,也一动不动。 终于, 施乔儿察觉到书案后的那道目光, 便看过去说:“你看我干嘛。” 沈清河:“我看呆雁呢。” 施乔儿:“哪来的呆雁?” 但等说完, 她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呆雁”指的是谁,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跑过去捶人:“你才呆雁!你全家都是呆雁!” 沈清河把她搂进怀里, 憋着笑道:“我全家现在可就你一个了,绕来绕去还是到你身上。” 施乔儿生气, 坐在他身上也不好好坐, 故意折磨他。 沈清河把她摁住, 搂紧道:“等会儿再胡闹,你先跟我说, 你这两天是否有些心事?” 施乔儿顿时安静下来,叹气道:“何止是我有心事呢,眼下国公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 不都提心吊胆, 担心前线的战况。” 沈清河亲她鬓边一下,轻声询问:“怕蛮人打过来?” 施乔儿坦然点头:“有些怕的,毕竟我爹老了, 来了也打不动了。也怕雁行哥哥在那边吃亏受伤, 八百里加急啊, 连我娘都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了,漠南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否则不会使得他连夜整兵出发,一刻不敢停留。” 沈清河抬了眼,静静望着娘子那双清澈的杏眸,说:“关于此战,三娘想听我说实话吗?” 施乔儿两眼亮了亮,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想!你同我说说吧。” 她现在莫名相信沈清河口中的每一个字,好像平白无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同多出许多道理一般,有理有据,令人不得不信服。 沈清河扶着她的腰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道:“祖辈统治中原大地一百余年,到了他们就被赶入漠北苦寒之地,蛮人心中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永远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哪怕被打回到阴山老家,也随时虎视眈眈,稍有机会便要冲上来咬我们一口。但是三娘,你要相信国运这个东西,对于蛮族,最为辉煌的时代已经结束,从结束的那刻起,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下坡路。我听说现在的蛮人首领是个年轻人,年轻之人能做到如此魄力确实厉害,但他太急躁了,时机不对,方法也不对,想来是身边没有出谋划策之人。” 施乔儿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懂得了点意思,搓着沈清河的脸道:“你再给我说明白些,怎么是时机不对方法不对?我觉着雁行哥哥不在边陲,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不对?” 沈清河无奈抓住脸上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拽下来握在掌心道:“你雁行哥哥是员猛将,猛将手下无弱兵,他不在,至多军心不稳,但一时片刻的抵御还是毫无问题的,等他到了,才是两方真正开始厮杀的时候。西夏王朝昔日受中原庇护,本该安分守己,如今联合蛮人背刺漠南,无非是觉得唇亡齿寒,做些筹谋罢了。但墙头草的本性刻在骨子里,届时只要蛮人稍显败势,他们就会立马对大凉缴械投诚,弄不好还会反站在大凉这边,去与蛮人为敌。” 施乔儿拍手叫好:“这不正好吗!既打了蛮人,还多了个帮手!” 沈清河却轻轻摇头,口吻决绝:“见风使舵者,不可用之。二姐夫是个明白人,到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施乔儿听这半天,都有些犯困了,头往沈清河肩上一靠,宽心道:“虽然我到这都没有听太明白,但莫名安心许多,听相公的。”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言语。 可真实战况又岂是这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阴山易守不易攻,蛮人见势不对完全可以退回保命,而又因有了这回的教训,下回他们再出兵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凭秦盛的性子,又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韬光养晦的机会,最好便是短期内一网打尽。 可怎么打,这是个问题。 感觉肩上的呼吸声越发均匀下去,沈清河捏着施乔儿软腰的手紧了紧,正色道:“不准睡,方才那样折磨我,这会咱们算算账。” “算账”算到一半,猴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脆生生的嘹亮:“先生!兵部侍郎求见!” 施乔儿一紧张,咬紧唇没发出声音,抠着书案的手指都发紧。 沈清河额上青筋跳了下,强沉住气回应:“不见!” 又过了会儿,猴儿又哒哒跑来,隔着门道:“先生!顾公子求见!” 施乔儿咬上了自己的手背,眼里泪汪汪如梨花带雨。 沈清河眼底绯红一片,咬字都有点发狠:“不见!” 等猴儿走了,施乔儿松开自己的手,气喘吁吁道:“顾公子是哪位?” 沈清河拿起她的手,吻着上面的咬痕,强忍住继续发疯的冲动,克制而温柔道:“三娘别提他的名字。” 沈家大门外,寒风萧瑟。 朱传嗣下了马车,捧着个手炉站在大门口,眼角余光瞄了下后来的年轻人。 有点眼熟,再瞄一眼。 怎么越来越眼熟。 “在下兵部侍郎朱传嗣,不知阁下……”朱传嗣一个突然转身,把身后小厮都给吓一激灵。 顾放眼睫颤了颤,转头作揖:“下官翰林学士顾放,见过侍郎大人。” 朱传嗣把手炉往身后小厮手里一塞,搓着手上前,眉开眼笑将人搀起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是顾状元,此处是我妹妹妹夫家,不知顾状元来此意欲何为?” 顾放想到此人与先生乃是连襟,干脆也不再伪装,直言道:“有些难题,特来登门求老师解惑。” 朱传嗣怔了怔,转头盯着大门“哦~”了一声,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心想小沈啊小沈啊,看不出来啊,表面老老实实,背地里花样很多啊。 回过脸来眼睛一弯,笑眯眯盯着顾放道:“什么疑惑?顾状元才高八斗,还有你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吗?不如展开说说,或许我也能有些拙见呢。” 顾放没抱希望地舒了口气,拱袖直言道:“有关东南匪患。” 朱传嗣的笑僵住了。 顾放沉默着等半天没等来“拙见”,抬脸打量着朱传嗣的面色,试探道:“侍郎大人?” 朱传嗣冷不丁张口:“你来人家里怎么不带东西呢。” 顾放一脸见鬼的困惑。 朱传嗣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道:“还没成亲吧?亲戚没走过几回吧?自古上人家里哪里有不带礼的道理,何况这刚过完大年,空着手就来登门,岂不让自己难看,让人家也难看。” 顾放一沉思,想到最近几次来找先生总是吃闭门羹,不是正忙就是不在,过往从未有过,本还心下郁闷,听兵部侍郎一番话,竟有些豁然开朗道:“原是如此么?” 朱传嗣一拍手:“那必定如此啊,正好我车上带的多了些,你拿两件在手里,人能不能见得到再说,东西送到里面,好歹意思到了。” 顾放深深一揖,诚恳道:“多谢侍郎大人慷慨相助!” 朱传嗣点头:“小事小事,举手之劳。” 等顾放转身走向马车了,朱传嗣方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掩过去了。 东南剿匪,说得轻巧,他都剿了快一年了也没剿出个主意,有主意的那个缩家里头不知道干嘛呢。 朱传嗣恨恨瞪了眼大门,心想沈清河你有本事别让我逮到。 夜深人静,星光寂寥。 沈清河将早已睡熟的施乔儿从书房中抱出,正往卧房去,猴儿便上前道:“今日收的礼都在内堂放着了,先生等会过去清点清点,有哪些是不能收的和我说一声,赶明儿我心里也有个数。” 沈清河只觉得头疼:“又是大姐夫送来的?” 猴儿:“有世子爷的,也有……顾公子的。” 沈清河的步伐登时就停住了,望了眼怀中娇儿的熟睡面容,强压着声音,皱眉道:“顾公子的?谁教的他这种规矩?对我还要送礼,这才到官场多久便沾染这种恶习?罢了,一封书信过去,这两日让他抽空来见我。当真欠收拾。” …… 冰雪消融,转眼到了十五上元节。 长安大街从白日里便开始热闹,到了夜里,更加人潮汹涌。 各式花灯绵延几百里,烟火在夜空彻夜不绝,空气中都漂浮着烟气,与沿街叫卖的各色果子点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了独特的人间烟火。 在这天,无论是深闺小姐还是高门贵妇,都可以于夜间随意随意出行,欣赏一年一度的花灯盛景,其热闹于春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沐芳身子重不便出行,便将两个孩子交给了朱传嗣,由他带着出门寻热闹。 朱传嗣一边得看孩子,一边得在人潮人海里找沈清河的影子,好趁机再劝上几句拉上贼船,其匆忙程度不亚于家中掌事婆子。 施乔儿学聪明了,怕相公被突然跳出的大姐夫抢走,到了外面便一人一个面具戴上,手拉手到处跑,根本不怕被人认出来,还能趁着无人注意跑到小巷中还能偷亲两口。 听大姐夫嘶声力竭地在外面喊:“丘儿!不准乱跑!不准松开婆子的手!霜儿呢!霜儿!别去河边!小孩子不准去河边!给我回来!” 施乔儿实在憋不住了,同沈清河接吻时都没忍住笑场,手一伸抓住相公衣领道:“我们出去帮帮他吧,再这样下去,花灯没看完,人先疯了。” 沈清河又按住她深吻了下,然后才松开,在她耳边悄声说:“听娘子的。” 护城河面上,花灯如彩霞,翩跹落人间。 施乔儿把外甥女追回来,本想亲自送回她爹手里,一抬头,目光瞥到了河边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把霜儿交给沈清河,让他先把人带回去,自己慢悠悠朝那道身影走去。 河畔,素手之上丹寇鲜红,将一盏精致华美的莲花灯缓缓推入水面。 施乔儿走到二姐身边蹲下,把面具摘下来,瞧着灯中正燃烧的灯芯,道:“上元节河灯祈福最是灵验,你这是在让河神保佑谁呢?” 施玉瑶目光沉沉盯着渐远的灯,冷不丁道:“保佑我自己长命百岁。” 施乔儿白眼一翻:“真没劲,和你说个什么话呢。” 她起身一看,发现边上有个卖河灯的小摊子,便买了一盏点燃带回来,推入水中闭眼合掌,虔诚祈求道:“河神大人保佑,让我和我相公这辈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继续做夫妻,一日也不分开。” 这回翻白眼的轮到施玉瑶了,强忍住反胃道:“傻子,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施乔儿眼一睁,挑眉叉腰道:“没事儿啊,反正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今年不灵还有明年,明年不灵还有后年,年年上元节,我年年来许愿,总有灵验一回的时候。” 施玉瑶的神情慢慢沉静下去,变成一种想不明白的费解,看着天真的三妹,张口道:“我真想不明白,你喜欢这个沈清河什么。” 施乔儿飞她一记眼刀,回过脸来望着河面花灯,心慢慢变得平静,悠悠道:“从小到大爹娘虽都惯着我,却也非事事让我明了,事事与我解释通透。哪怕是你们,对着我的时候,不也是捡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憋在心里头。我相公是不一样的,只要我想知道,他什么都能告诉我,即便我听不懂,他也细细与我解释一遍,告诉我大概意思,让我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他知我娇气,知我任性,偶尔还不讲理,但他每次都是心平气和对着我,从未有过急眼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你说我喜欢他什么?你该问我不喜欢他什么。” 玉瑶听完,脑子里懵懵的,喃喃道:“原来在你眼里,看到的都是沈清河的优点。” 施乔儿急了,炸毛猫儿一般瞪眼道:“我再说一遍!我相公没有缺点!” 但看施玉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乔儿感觉这时候也不能跟她吵,便压着脾气道:“两口子过日子,看对方当然要往好了看。在你们眼里,我相公一无功名加身二不家大业大,自然入不得什么法眼。但在我眼里,他温和体贴人,又善良知礼数,人品一等一的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6节 说完,施乔儿似乎感觉自己待在这的时间有些长了,便转头一看,恰好与身后不远处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 其实他早回来了,只是没有打扰她,所以一直在等。 见被发现,沈清河对她笑了下,举了举手里买的泥人。 施乔儿鼻头一酸,瞥了眼二姐道:“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找我相公了。” 护城河畔,人声鼎沸,花团锦簇。 可玉瑶好像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了。她看着河面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发了许久许久的呆,直到天上又响起烟花绽开的声响,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缤纷的烟火,眼眶渐红。 她知道,这一刻的繁华,是有人用血换来的。 …… 街上,泥人摊子。 施乔儿觉得沈清河给她带的泥人还挺有意思,非要自己动手捏个,捏时一脸认真,嘴里振振有词:“我要捏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她本以为沈清河会嫌她孩子心性,没想到他笑后与她一起坐下,挽起袖子握住了她那双沾满泥的手,说:“我与娘子一起。” 半晌过去,泥人捏好,需要烧制,得等上片刻功夫。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到河边洗干净了手,回去路上又被猜灯谜的摊子所吸引,拨着灯笼念来念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此颇有兴趣。 拨到最后一只灯笼时,灯笼一歪,露出后面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曾饱含柔情的狭长眼睛,此刻正冰冷阴鸷地注视着她。 “啊!” 施乔儿尖叫一声,差点瘫在地上。 沈清河本在与摊主交谈,一听声音立刻抱住了她,着急询问:“怎么了三娘?” 施乔儿两只眼睛惊恐地瞪到了最圆,再看灯笼后面,只有来往经过的路人,哪还有那张脸。 但她还是全身发抖,拽着沈清河的衣袖流泪道:“相公我们回家去吧!我不要在这里待了!我要走!” 泥人还没拿到手。 可沈清河被她这幅模样吓得不轻,哪里还顾忌得了别的,当即便带她打道回府,马车上将她抱到最紧,一遍遍问她:“娘子你到底怎么了?方才你看见什么了?” 施乔儿泪流不止,脸埋在他怀中呜咽道:“我看见那个人了!我看见朱启了!他来找我了!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好害怕啊相公,我应该怎么办!” 沈清河一听是因为这个,反倒松了口气,手掌抚摸着她的后颈,柔声安慰她道:“别怕,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相信我乔儿,没关系的,即便他闯到我们的家中,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把你带走。” 施乔儿在安抚声中慢慢止住了泪,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河道:“真的吗相公?即便他来找我……我也不用怕他?” 沈清河将她搂紧,摸着她的发道:“不用,有我在,何时都不用怕。” 施乔儿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仍有些心有余悸。 夜间分明承不住,却仍勾着沈清河的脖子不让走,眼泪都将枕头打湿了,还是不叫停。 一直折腾到鸡鸣时分。 施乔儿沉沉睡到晌午方醒,醒来感觉全身酸软,腹中饥饿难耐,叫了两声“四喜”无人应,倒把沈清河给喊来了。 “十五都过了,你今日怎么还没去学堂?”施乔儿哑着嗓子问。 沈清河扶着她给她将衣裳换好,舒口气道:“你现在的样子,我敢去哪儿?迟上一天也无妨,孩子们会理解的。” 施乔儿:“……” 孩子们可不知道他们的先生到了晚上是什么样。 施乔儿刚醒,脑筋转不快,愣了有好一会子,衣服都穿好了方道:“你不去就不去了,四喜到哪里去了?以往我喊一声她就跑进来的,今日却很反常。” 沈清河正色下来,语气沉了沉,犹豫道:“那我告诉了你,你听完之后不准哭鼻子啊。” 施乔儿浑身一震,一把抓住沈清河的手道:“她死了?” “呸!什么啊!”沈清河是当真哭笑不得了,伸手掐着娘子软嫩脸颊道,“她老家兄弟结婚,要她回家一趟陪新娘子,告假半月,今早突然有人来接,又不好打搅你,便与我说了声,我就让她随着去了,哪里有那么多死啊活啊的。” 施乔儿扯着他的手反驳:“那你说不准哭鼻子什么的,我当然就容易多想了!” 沈清河松手把人扯到怀中安抚:“好好好,怨为夫没把话说清楚。不过我不也是觉得你二人之间感情深厚,她这一走,换个人服侍你,你难免不适宜,想起她又难过落泪。” 施乔儿“哼”了一声,头在相公怀中蹭了蹭:“她是回家吃喜酒,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好落泪的,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再说我现在才没那么容易哭呢,不要把人看扁了。” 沈清河点头:“就是说呢,也不知昨晚在榻上哭了一夜还不肯消停的人是谁。” 施乔儿脸一红:“沈清河!” “为夫在呢。” 这时,施乔儿感觉腰间的手越发向上,当即摁住不让动,脾气也没有了,拉起哭腔软声道:“再不要了,累得慌,好相公,让我歇歇罢,昨晚的还没缓过来。” 沈清河把她的手挪开,欺身上前:“不一样。” 施乔儿更想哭了:“哪儿不一样了?” “嗯……白天晚上的,兴致不一样。” “沈清河!”施乔儿脸通红,气鼓鼓瞪着那双含情目,“你有辱斯文!” 沈清河的指尖在她衣带流连,终是一下拉开道:“辱就辱了,乔儿咬我一口?” 作者有话说: 沈老六这账算不明白,给人忙活半天穿衣服咱也不知道忙活了个啥 第38章 变故 因为四喜不在, 沈清河担心留施乔儿独自在家会令她感到太过无聊,便将人一起带到了学堂中。本来是觉得闲暇时夫妻两个还可以说说话玩笑几句,结果大早上的, 孩子们读书声没响几句,黄鼠狼朱传嗣那边就顶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老好人面孔, 一声招呼不打杀过来拜年了。 沈清河这下无处遁形,只好将拒绝的话彻底搬在台面上, 明明白白地跟他说了个透。 城外的雪比城中融化得要晚, 走在小径放眼四望, 可见周遭山巅雪白一片,不染纤尘, 竟如寥无人烟的世外桃源。 朱传嗣悠悠转身,望了一圈景色, 看轻雾环在半山腰, 仙人衣带般脱俗飘逸, 目光绕啊绕,最后停在那貌不惊人的学堂上, 里面读书声朗朗,施家老三在最后排一身裹得严实,正以一种“夺夫之恨不共戴天”的眼神狠狠注视着他。 朱传嗣抬手打了个招呼,童叟无欺的样子。笑道:“傲雪凌霜是很好的, 但若有才能而无处施展, 岂不黄沙掩珠,分外可惜?” 沈清河听着读书声,依旧油盐不进道:“沈某觉得, 并不可惜。” 朱传嗣急了, 好坏歹话说了个遍, 就差拿刀架人脖子上了,结果到现在还是不听劝,干脆一甩袖子转身,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比目不识丁的老妪还固执呢?赴东南剿匪有什么不好?这是如今朝廷里面临的第一等麻烦,只要把这件差事办好了,功名利禄这四样要什么没有?四品以下的官位随着你挑,这可比考状元要来得划算多了,你说说你在跟我倔些什么?荣华富贵不好吗?飞黄腾达不好吗?” 沈清河也不跟他恼,依旧不疾不徐的样子,对他缓缓开口说:“姐夫认为,为官者,几分是在为百姓谋生,几分是在为自己谋生?” 一句话把朱传嗣问住了。 沈清河继续说:“人这一生,精力十之八九,抛却睡眠、饮食、奔波,所剩之时不过二三,这二三中若再去些繁琐无用的交际,最后留下的,当真只有那一分之间的空隙罢了。” 他转头看着朱传嗣,目光清亮如旧,微笑道:“荣华富贵,飞黄腾达,是很好的。但对我来说,那一分精力与其耗费在官场沉浮,不如留着做些自己真正想做之事。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黄白交子,功名利禄,虽是凡人一生所求,但在沈某心中,远不及做个闲云野鹤,与自家娘子泼墨赌茶来得快乐。” 朱传嗣面色沉静了下去,眼神盯着沈清河望了良久,仿佛是想透过皮囊,看穿自己这位妹夫内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魂魄。 但他终究叹了口气,道:“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既当真无意,我也不好强求,唉。” 沈清河笑了笑,不再前行,转身与他并肩往回走道:“良策既已献上,姐夫带谁过去都是一样的。” 朱传嗣又叹一口气,愁眉苦脸低声道:“事到如今,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罢,这回上头不仅是让我自己去,还有意让那位老五同我一块前行。妹夫你自己想想,往年这一年又是匪患又是大雨不断,边疆也算不得太平,放个旁的,写份罪己诏都算轻的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当前动摇的民心给安抚住。老五江南赈灾那回干得漂亮,赈灾结束还用自己的私款在当地盖了不少善堂,这会儿朝野上下风向正变着呢。宗室子弟可拿出手的不多,一个老九倒是有几分能耐,偏是个不能有作为的,挑挑拣拣,也就一个老五暂时可用一阵子了。” 沈清河听完,皱眉思忖起来。 朱传嗣继续道:“一家人我就不跟你说两家话了,我实话实说,这回剿匪我是真不想去,一是有了这回经历,日后同那位免不得有些来往上的麻烦,他同国公府的渊源你也清楚,走近了对谁都不好。二是,你也知道,我夫人二月份临盆,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抽身离开。所以与其说是让你去,不如说是让你替我前去。” 提到大姐,沈清河面上明显有丝动摇,但并未多说。 朱传嗣拍了拍他的肩,又对学堂中活似怒目金刚的三妹含笑招了招手,收回视线后说:“走了,回头替我在三妹面前多说两句好话,瞧瞧那眼神给我防的,我要是个小娘子她还不得把我给活吃了。” 沈清河噙笑送客,拱袖作揖道:“姐夫慢走。” 等朱传嗣上了马车走远,他的心反倒有些静不下来了。 夜晚夫妻二人回到家中,换完衣服,施乔儿又置备了一桌小菜,温了二两清酒,同沈清河小酌了两杯,喝时问他:“相公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感觉自从姐夫走后你便有些怪,是他对你又说了什么?” 沈清河笑了下,望着手中酒盏道:“无外乎还是那些话罢了,但这回我自己,确实有些许的犹豫。” 施乔儿眉一蹙,眼眶子当即要红:“你想远赴东南吗?” 沈清河忙将她搂入怀中,摸着她的肩膀笑道:“只是想想而已,或许不论理但论情,我也该帮帮大姐夫。” 施乔儿眉皱得更紧了,哽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模一样的话他早对我说过一遍了,见我不买账,才又亲自找的你。你不就是觉得有你替他去,他就能留下陪伴大姐了?可朝中人才那么多,我不信就只能揪着你一个局外人用,他要想留下自能留下,派谁去不行偏认准了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东南面对的是什么?是一大帮子穷凶极恶的匪徒啊,他们杀过的人比吃过的饭都多!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将你带去。” 施乔儿一把搂紧沈清河的腰,说什么也不松开,好像一松他就要被人抢走似的。 沈清河那颗原本漂浮的心又定了下来,摸着她的后颈笑道:“好了,这下确定了,得妻如此,我当真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施乔儿一挑眉梢:“怎么?你嫌我黏人?” 沈清河将她又搂紧了些,轻声道:“我恨不得你再黏人些,我这些年在外头漂泊够了,像只永远歇不下来的鸟一样,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知道家是个什么滋味,若没了你施三娘子,我沈清河怕是没了以后也回不到从前,要成一具彻彻底底的行尸走肉了。” 施乔儿打他嘴巴:“不准说这么吓人,什么尸啊肉啊的,大晚上的听着渗人。” 沈清河忍俊不禁,抱紧了她笑着认错:“好好好,不说这些,反正你得知道,不止你离不开我,我更是离不开你。” 施乔儿笑了,亲了下沈清河的脸,双眸亮晶晶瞧着他道:“我知道,就跟放风筝似的,你身上的那根线在我手里攥着呢,有我在,无论你身处何方,你的心都和我贴在一块,你走不远的。” 沈清河俯首吻她颈窝,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方感觉此刻的自己还活着。 天上月色静悄悄,白茫茫一片照在大地,冰雪在不知不觉中瓦解消融,汇入护城河,被风吹动,波涛暗涌。 都说倒春寒倒春寒,可施乔儿不知道是不是整日和沈清河腻在一块的缘故,感觉城外的天也没想象中那么冷,起码不至于冻得舒不开身。 学堂中有火炉,她每日到了就在火炉旁边打盹,等一觉醒来到晌午,就和孩子们一起围着火炉烤芋头,烤好的芋头又香又糯,比家中小厨房精心做出来的还香甜。施乔儿很是喜欢,每日都要烤上好几个,暖胃又解馋。 其余的时间里,吃饱了睡熟了,没其他事情做,就同孩子们一起,听沈清河讲课。 因为学堂中各个学龄的孩子都有,所以教的东西也是不一样,平日里早上虽会一起读书,但沈清河会按照他们的每日进度挨个分组教学。譬如有些年纪小的,字儿都认不全,太深的必定不行,只能读读千字文,跟着上面将字全部再认一遍,什么时候能将书读全,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往下教。 其他能认全字的,便能跟着沈清河去读些典籍,初时并不急着让他们解读,只是跟着将意思懂上一遍,明白些做人的道理,最后才放手,随着他们根据圣人之言,去作自己的文章。 施乔儿自认虽不学富五车,但大道理还是懂一些的,便比葫芦画瓢跟着去写文章,写完兴冲冲拿给沈清河看:“你看看我写的如何,是否已有大家风范?” 沈清河憋住没笑,认真看上一遍后,点头道:“三娘想听真话假话?” 施乔儿眉一皱:“那自然是听真话,假话多没意思,照你这说法,难道我这文章不好么?” 沈清河扬着眉梢,饶有兴致又浏览文章半晌,沉吟道:“你若是我的学生,我必定给你三下手板,让你重新将典籍解析一遍,再接着给我重作,直到我满意为止。”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7节 眼见小娘子脸色要变,他又咳嗽一声赶紧改口:“可……你是我娘子,所以就很好,不必更改,如此便是。” 经他这样十分有眼力劲儿的一说,施乔儿噗嗤一笑,一点气也生不起来了,心里还羞羞哒哒的,若非觉得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影响不好,真想扑到沈清河身上对着他亲两口。 而且说来怪不好意思,但其实每次施乔儿看她家相公板上脸,一本正经训人的时候,那副和在家中的反差感,简直都让她想…… “先生!” 猴儿从外面跑来,小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道:“外面来人了。” 施乔儿顺着猴儿的声音往外看,只看到一群禁军打扮的人,簇拥着辆华贵不凡的马车,停在了学堂外,阵仗十分之大。 她现在一看到禁军便下意识想到朱启,不免心惊胆颤。但仔细一想,有了之前的教训,朱启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除非疯了。 沈清河看出她被吓到,先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随即用目光示意她待在学堂中不要出去,自己起身,孑然走了出去。 施乔儿虽慌,心中却坚决,断不可能让沈清河一人出去冒险,便沉住了气,吩咐猴儿看好大家,沈清河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了上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辆马车,生怕它会对她家相公有何不利。 可马车的帷布一动,下来了一名她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 对方看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其长相可称之为端正,浓眉高鼻,目若星子,稍宽的下颏,唇上蓄须。给人的感觉很是老成,甚至隐约显出些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不知是经历过些什么。 并且他所乘官车虽豪华,从头到脚的衣着却甚是简朴,若非气度不凡,仅凭外在,与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名普通行路人无甚区别。 施乔儿本在狐疑,弄不清对方是个什么来路。接着就眼睁睁瞧着那青年人下马车以后快步走到她相公身前,继而,双臂抬高,深深一揖。 “皇五子朱昭!见过先生!为解救东南大地深受匪患之苦的黎民百姓,特来请先生出山,恳请先生,随昭共同前往东南,剿灭匪众,还天下太平!” 其声之坚定嘹亮,竟使风过无音。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午出门打了个零工刚回到家,浅更一下,明天恢复日六(是一天六千不是一天六更),啾咪啾咪 第39章 奖励 屋檐上的冰雪已经融化, 雪水顺着瓦片滑下,雨点似的一颗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在长廊两侧形成两行水帘,响声此起彼伏。 沈清河腿长步子大, 正常走路要人小跑才能追上。顾放沿着长廊追了一路,困惑不解的声音传来, 盖过了水滴的脆响:“五皇子是如何得知先生有良策剿匪的?学生从未走露过风声, 难道是兵部侍郎那边有意透露吗?” 沈清河的动静自前方飘来——“朱侍郎若有意透露, 何至于三番五次纠缠于我,想来是你们最近来我这里来的过于勤快, 暗中遭人盯上了。京城就这么大,想打听一个人何其轻松, 从你们两个人任何一个开始摸索, 极容易便找到我身上, 户部尚书那次还不是个教训吗?” 顾放顿时了然,原地稍作思忖后继续追道:“那先生此时如何打算?我听说五皇子回去后精神大好, 一副对东南剿匪大有可期的样子,难不成先生答应了?如若真是,还望先生三思!东南其地凶险其人可怖,千里山区十万匪众, 朝廷多年对此地无法可用, 岂是一介布衣可能解决!” 沈清河轻嗤一声:“我这一介布衣,不也教出你这状元之材么?” 顾放一愣,自知说错了话, 步伐越发紧跟:“学生不是那个意思!望先生明鉴, 我只是不想先生去冒那么大的险!” 二人一前一后, 出了长廊到了园子,一路上了池畔的小亭之中。 施乔儿百无聊赖,本在亭中煮雪烹茶,抬头一见沈清河满脸正色,身后还跟个气度超凡的年轻人,想到他们应该是有些要紧事聊,便想起身先退下。 沈清河进来,一眼先看她:“没什么好避的,坐着。” 施乔儿眨巴着两只杏眼,又乖乖坐下。 顾放再进,顾不得旁的,急着解释:“学生……学生方才一时失言……” 沈清河却神色依旧,抬袖向茶座一伸,淡淡道:“别急,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顷,顾放落于座上,拱袖行礼后,接过了师娘亲手做的茶汤,呷下一口,热气满腹,满口生香,心情不由得定下来。 沈清河手中拿着小银碾子,帮着娘子碾茶饼,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的眼睛盯着槽中逐渐变得精细的茶粉,缓缓道:“茶是江南钱塘绿茶,去年大雨不断,所得茶叶极少,倾数奉于京中。不少采茶人一生在茶园劳作,却未能尝上一口所植之物是何滋味,你说原因在何?” 话锋转得太突然,顾放一时茫然,捧着杯子懵懵张口道:“茶叶价贵,与其自己享用,不如外售换取银两?” 沈清河:“茶叶价贵贵的是京中价,在钱塘,一斤茶至多不过三钱,唯精品方能卖出高价。但成色上佳之茶不得私售必须上缴官府,由此换得贴补,以保突发灾年。一个茶农,一年的贴补是七两纹银,不多不少,一家人吃喝穿衣是够了。但每年,从中央到地方,经过层层下来,最后到他们手中,堪堪不过三两。” 沈清河抬起眼,不急不迫:“那四两银子,哪去了?” 顾放哑口无言,嘴里的茶顿时换了滋味。 沈清河垂眸继续碾磨茶粉,道:“大凉自开国之初便严惩贪污,但是贪官何时少了?那些酷刑何时镇住他们了?说到底,还是太侥幸,觉得自己可以把手擦干净,反正大家都有份,一个下去,一窝子都别想活。所以,我就同五皇子打了个赌。” 顾放忙问:“什么赌?” “重新铸币。” 沈清河道:“只需加上一个字,从今往后,派发各地官银皆可分辨而出。假说,一个庐州的官员,府中官银却是钱塘的样式,寻瑛你说,他这个银子会是怎么得来的?” 顾放的眼睛亮了,险些拍案叫绝:“好妙的主意,此举必能将官场整治肃清!” 沈清河却微微摇头,笑道:“想多了,真想贪有的是主意贪,银子底下有字,他们可以使火耗,私下里把银子融了重铸,照样放心入库。” 顾放顿时觉得白高兴一场,对先生的想法实在琢磨不透,只好再试探着问:“那先生是……” 沈清河的眼神倏然变得有些锐利,无形中自有一番压迫:“我也说了,我是在同五皇子打赌,我就赌他敢不敢将此事上书谏言,敢不敢,刚从宗人府出来,便与满朝为敌。” “倘若他敢呢?”顾放道。 沈清河停下动作,用茶帚将茶粉从槽中扫出,又用茶匙取出适量茶粉,加入预热好的茶盏中,热水烹之。同时,徐徐开口—— “他敢,我就敢。” …… 送走顾放,施乔儿懒得去想为什么看此人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也不想去刨根问底地询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和沈清河有什么关系。 她就关心一点——相公会不会真的去剿匪。 “你之前说,五皇子敢你就敢,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如果敢去铸新币,你就要随着他去东南吗?” 刚转身回到家中,施乔儿就忍不住发问。 沈清河揽着小娘子的腰往里走着,装模作样沉吟半晌,头一点道:“可以是这么说。” 施乔儿眼泪都快气出来了,窝着气怒斥:“沈清河!” “在呢。”沈清河胳膊一收将人搂入怀里,同时给关门回来的猴儿使了记眼色,让他转过身去,小孩子不准看。 施乔儿这回真生气了,推着他不让他抱,含泪道:“不生气就把人当傻子啊!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去!你一点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东南离得那样远,你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沈清河看着她失望伤心的神情,自己的心里也无休止地难过下去,握着她的手道:“三娘,动怒伤身,听我与你细讲如何?” 施乔儿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方才已经听够多了,现在不想听了,我不管五皇子敢不敢铸什么新币,总之在你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再跟我说话。” 她这回果真发了狠,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余地没留。 沈清河在原地看着施乔儿的背影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嘴似乎是长在自己身上,便没再犹豫,抬腿追上去道:“好娘子,别生我气别不理我,打我骂我……随意处置如何?” 夜晚,“处置”完毕。 施乔儿微喘着气躺在沈清河怀中,跟刚泡过一场温泉水似的,全身发软无力,眼神飘忽着聚不到一处,咬字都发轻。 却仍带着脾气,横竖不饶人道:“你若是硬要去东南剿匪,趁早别认我这个娘子,以后也别碰我一下。” 沈清河不急不恼,指端从她的后背薄骨游到前面,手掌一紧:“当真?” 施乔儿又受用又想哭,全身骨头都快酥没了,转过身一把搂住沈清河,扯着哭腔娇嗔道:“相公,不要去,我舍不得你,我当真舍不得你。” 沈清河仍不放过她,该怎样怎样,面上却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故意作着恶问她:“哪儿舍不得?” 施乔儿咬他下巴一口,哭道:“从头到脚,哪都舍不得。” 沈清河顶着嘴角残存的胭脂,再装得板正,眼神也早就乱了,欲念疼惜与难以言喻的爱掺和在一起,使得他伸手再度撑开施乔儿手掌,十指相扣,一拉被子,二人的视野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三娘,我舍不得你,比你舍不得我要舍不得百倍千倍,我恨不得将你变小数倍藏于掌心之中,每日盯着看着,走到哪便带到哪去,如此方可放心。我沈涧自年少时便眼高于顶,旁人一生想要的,我早早便打心里瞧不上了,能勾起我一生执迷恨不得日日纠缠的,只有你,唯有你……” 扣在指间的手掌越发收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中,引施乔儿吃痛。 被子里空气微薄,能交换的只有彼此的吐息,甜香与青竹之气混在一起,引人发昏。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施乔儿几次觉得自己都要晕死过去了,可嘴里还是哽咽着呢喃:“相公……相公……别走……” 沈清河一开始还残存些理智,顶着发麻的头皮与她细细说道:“乱匪无情,我信他们开始定是世道所迫,不得已上山谋生。但娘子,人习惯了靠抢,便再也做不回正经营生了。开始抢恶人的,后来抢富人的,再后来便抢穷人,抢女抢男,滥杀无辜。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如你我这般难舍难分的夫妻,便是遭他们强拆,生不见,死难依……乔儿,你可能懂我所说?” 施乔儿如卧云端,魂都要飞到天外了,哪里能听进去些什么,指甲对着他小臂上突起的青筋不断抠挖,开始是呢喃,后来便是求饶了。 可沈清河浑然不停,噙着她耳垂一遍遍问:“乔儿,可能听懂,乔儿,可能听懂……” 施乔儿实在不撑了,也不再去管那三柒二十一,哭着应声:“听懂了相公,我听懂了。” “那乔儿,可会愿意我赴东南,剿清匪徒,让所有有情人都能如你我这般?” “愿意的,我愿意相公。” “乖乔儿,好乔儿,为夫奖励乔儿可好?” 施乔儿魂归一线,张嘴只说好,本以为这“奖励”是让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 结果,某人长臂一伸,拉来软枕,垫在了她的腰下。 …… 正月一过,朝堂上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五皇子昭于早朝献上铸币新策,遭百官反对,一人一句,把弊处说了个底朝天,仿佛只要推行,大凉的天都能塌。 然后陛下准了。 “人到晚年就容易这样,叛逆。” 国公府后花园,施虎晒着太阳喝着茶,同朱为治扯着犊子谈着天。 朱为治下了朝就来了国公府蹭茶,形容百官脸色时胡子都快乐掉了。 “你是没看见啊,户部的人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黑,都快赶上锅底了。毕竟这谁能想到呢,一个被幽禁十年的皇子,平日话都说不利索,人情世故上那是一点不懂,见了谁都弯腰行礼。堂堂天潢贵胄,昔日的嫡室次子啊,整个都被圈出奴性出来了,这这这,就这么个人,居然招呼不打一声,上了朝就提新策?我看孙子兵法算被他玩明白了,要攻就攻个出其不意啊。” 施虎听着,捧着个茶盏只点头,张口就是唉声叹气。 朱为治扫了老东西一眼,来了兴致:“怎么着,你也有份儿?” 施虎本来“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对方放的什么屁以后,茶盏一扔伸长胳膊就去揍人:“我有份!我有份!你他娘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真当国公府墙外一个耳朵没有?老子俸禄那么高,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能有什么份!” 朱为治边躲边乐,拍手叫好道:“急了!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是不心虚,你这幅死了晚娘的臭德行是怎么来的?” 施虎收了手,气得回到凳子上一坐:“我担心什么你心里不清楚?我可给你说明白了,咱俩怎么着都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到时候要是落不着好,你齐王府弄不好也得跟着倒霉。” 一听这话,朱为治就彻底乐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子,抬头看着太阳叹气道:“怪啊,真是怪,这老五身后怕是经了什么高人指点吧,不然的话,没道理啊。” 与此同时,“高人”沈某正忙着在家哄他娘子。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8节 施乔儿先前刻意派人留意了消息,一传出来她便知道沈清河此回是必走无疑了,可吵也吵过骂也骂过做也做……过了,她总不能用抹脖子上吊的手段留住他,她做不出来,也觉得没意思。 “你爱去就去喽,我才不管呢。”施乔儿故意背对着沈清河,拿把小剪刀心不在焉修剪着瓶中鹅黄腊梅,语气那叫一个无所谓,“等你走了,我就每天吃喝玩乐,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我都是一个成了亲的人了,我爹娘也管不着我,什么酒楼茶坊画舫,那些我过去没去过的地方,我要通通玩过一遍,不到天亮不归家。” 说到后面一时气愤,手抖剪下一大朵开得正好的梅花,心疼的心尖一哆嗦,委屈又难过。 沈清河伸手捡起那朵梅花,硬将施乔儿掰过身子面朝自己,将梅花簪到她髻上道:“酒楼茶坊画舫,若真想去,等我回来,我陪同你一起可好?” 施乔儿一听,心里软下去一点,但更难受了,强撑着不发出哽咽,佯装冰冷道:“谁稀罕,我若想,有的是人陪,实在不成,就学我二姐那样,花钱买开心去。” 沈清河眼神暗了暗,似乎被后面的话有些刺激到了,摁住施乔儿便亲了一通,直把人眼泪都给气出来了,方放开她,叹气道:“娘子想怎样都可以,但我受不得你身旁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个,你只是想想也不行。” 施乔儿委屈了,趴他身上扯着他的两颊道:“你容不得我身旁有别个?难道我就能容得了了?你一去几个月难回来,身边又没个好人,他们若拉你做些不正经的事情……你去是不去?弄不好到时候你在异乡风流快活,我却在家中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担心到吃不下睡不好,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结果不单你回来,你还领回来个小老婆,弄不好肚子都大了。” 越想越委屈,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起来,离得远远的,袖子一掩哭了起来。 沈清河哭笑不得,伸手拉她袖子,却被她一下甩开,还凶巴巴来句:“负心汉别碰我!男人没个好东西!” 沈清河才不管她身上带多少刺,依旧将她一把拉到怀中道:“负心汉在哪?小老婆在哪?净会凭空污蔑我清白,走,去岳丈家,找他老人家给咱们俩主持公道去。” 沈清河说着,当真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步子迈开就要往外去。 施乔儿破涕为笑,挣扎道:“放我下来!我不说了便是。” 沈清河:“不放,就要去。” 施乔儿:“沈清河你又欠揍!” 沈清河叹口气,干脆同她坦白:“能不去吗,眼见要上路了,我老丈人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个商人之后呢,总要登门负荆请罪,同他解释清楚吧?” 施乔儿噗嗤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道:“当初你那样骗我爹,不怕他现在气急攻心,逼着我同你这个骗子书生和离?” 沈清河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掐了一把道:“那这就没办法了,横竖他女儿已经是我的了,他要是不愿意我再与你在一起,我就把你偷走,等他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来。” 施乔儿心情彻底好了,伸头在沈清河脸颊亲了口,道:“你当真是阴损急了,到底是谁第一个把你当成正人君子看待的?有眼无珠,该打。” 沈清河垂眸,望着自家娘子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神越发幽深起来,微笑道:“第一个是谁我已不记得了,但三娘也曾将我当成君子看待不是吗?如此说来,三娘也该打。” 施乔儿感觉他步伐的方向变了,不往外去,倒往里走了,双腿一哆嗦道:“不是要去找我爹做主吗?你这是干嘛去?” “回卧房,打人。” …… 夜晚,小夫妻回到国公府用晚饭。 秦盛不在,施虎现在也就看沈清河顺眼一点,饭桌上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兜不住,拉着女婿开始推心置腹起来。 “我现在我是真害怕啊。”施虎顶着张通红的醉脸皱眉道。 “你说那老五,他他他,他怎么就变得那么厉害了呢?还铸币新策?他也是真敢啊他,这得给他树多少敌?以后明里暗里的绊子肯定是少不了了,女婿你说,他是不是傻?是不是蠢?是不是想不开?” 沈清河到嘴的实话咽回去,只顾点头:“是,没错,岳丈说得对。” 结果施虎又来句:“不,不对。那小子精明着呢,虽然眼下给自己树敌,但树敌是一时的,陛下现在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长此以往,他若继续这般下去,势必赢得圣心,到时候,圣心和民心都有了,他这个前程可就厉害了,啧啧,可怕,太可怕了。” 沈清河仍点头称是,正打算继续张口坦白,施虎便又道:“但是!但是我跟你说啊女婿!我绝对不信那傻小子能有那能耐,他背后指定有人出主意了,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一想明白,我就派人去调查了老五最近的动向。你岳丈我多聪明啊,我就猜啊,那傻小子以前在宗人府里头整日担心被人暗杀,现在一出门就乌央乌央的禁军包着,离了人他没那个安全感,所以一天到晚去了哪都特别好打听,可是你以为我会打听那些吗?我不会!我就觉得他是故意掩人耳目,哎平日里为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故意带一大帮人乱跑,等到要紧事儿上了,肯定就鸟悄儿溜出去,如此才不容易暴露啊!所以我就派人逮住他不带人出门的时候,给我可劲地,一个劲一个劲调查!” 沈清河耐着性子听这半天,突然来了种奇怪的好奇心,下意识问:“所以他不带人的时候,都干嘛去了?” 施虎:“上街吃了个臭豆腐。” 沈清河:“……” “但是!但是女婿!”施虎醉醺醺指着沈清河,“都是阴谋,臭豆腐也是掩人耳目的臭豆腐,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位高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好只让人为他自己所用,我都预料到了,我早都预料到了,精着呢我跟你说,这小子精着呢,我就知道他——” 沈清河听着,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道:“岳丈大人可否暂且一歇,且听小婿一言。” 施虎皱着眉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道:“行行行你说,正好我也口渴了,我喝口酒。” 沈清河深吸一口气沉了沉,抬眼接收到他家娘子一记鼓励的眼神,低下头开门见山:“岳丈口中,五皇子背后那个所谓的高人,若不出意外——” “正是小婿。” 施虎一口酒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乔儿会跟小沈一块去,放心~ 第40章 路上 二月二, 龙抬头的好日子,宜踏青出行。 朝廷的车马一大清早就在沈家大门口候着,引来不少人围观。 街坊四邻们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人犯什么事了, 后来见领头的官差对这家人都毕恭毕敬的,方知道这家的沈先生来头怪不简单。 沈清河并未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声感到窘迫, 出了门以后神情照样从容不迫,就是眼中带有很明显的忧愁。临到上马车时总忍不住往家中看, 终是问前来送行的刘妈:“娘子还是不愿意来见我么?” 刘妈讪讪一笑, 眼神不自觉瞟向马车里面, 道:“女儿家气性大,哪有那么快好的, 郎君还是赶快上路吧,你平日里所需所用, 都装在里面的大箱子里了, 到了路上记得掀开看看。” 沈清河点下头, 抬眼又望了眼家中,终是叹口气收回眼神,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上了马车。 五皇子带兵在城外等他,现在出发,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与之汇合,然后便要真正启程。 明明是早已决定, 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到了这时,沈清河心中却生出许多犹豫,掀开窗帷往家中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 始终不见他的娘子从里面出来。 哪怕看他一眼也好啊。 沈清河闭眼, 刻意让自己想开些平静下来, 但越刻意就越不受控制,原本稳如湖面的心性莫名变得焦灼,平生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做错了。 剿什么匪,拯救什么天下苍生,他娘子都不理他了。 城外,队伍浩荡。 朱昭下马踱步许久,生怕这临到眼前会出什么错,左盼右盼终于如愿盼来沈清河,当时便激动到话更说不利索,将人请出马车,对着又是深深一揖。 沈清河反应很平淡,没什么表情,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重新回到马车上了。 弄得朱昭很怀疑自己。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朱昭挠着后脑勺,有些疑惑。 他身后的乌衣侍卫讲话很是干脆,凤目一挑扬了眉梢,些许嫌弃道:“知道自己嘴笨往后就少说话。” 朱昭点点头,心想不管怎么着人是接到了,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又恢复成喜笑颜开的模样,屁颠颠跑去上了马。 嗓子一扯意气风发喊出句:“出,出发!” 沈清河在马车中,听着车轮滚动的噪声,心更加烦,干脆默念起了清心咒,想让自己静一静。 就这么着过去了将近一天,队伍一刻不停行了约一百多里,终于到了停歇的时候。 朱昭似乎看出他不善交际,便命人将饭菜送到车厢中。 沈清河半分食欲没有,目光在有荤有素的食案上绕了绕,安全没有动筷子的心思。 不过在将眼神收回时,眼角余光瞥到车厢一角的那个大箱子,倒是勾起了他几分好奇。 他所带不多,所囊很简单,自己提前一晚便收拾出来了,这个箱子是被临时抬上来的,说是装着他的所用所需,但沈清河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什么所需可以占那么大的地方。 他虽好奇,但并没有多少一探究竟的兴趣,依旧端坐原处,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想的全是——“娘子此刻在干什么?吃饭?喝茶?可还在生我气?可有想我?成亲以来头次分开,她夜里可还能如往常安睡?” 想着想着,沈清河听到一阵“咕噜咕噜”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并没有感觉到几分饥饿,抬头回忆着声音,将目光重新定格在那口大箱子上。 他皱紧眉头,起身过去,抓住箱子锁扣往上一掀,霎时间只觉得满面熟悉的甜香之气扑鼻,视线往下一放,只瞧见一身小厮模样打扮的施乔儿,蜷缩在衣服被褥上,正在舒舒服服睡大觉。 嘴巴张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傻笑着念叨:“啊好香……再给我一口……” 沈清河又惊又喜,明知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依旧无奈到扶额笑了半天,笑完佯装严肃清了清嗓子,轻唤道:“三娘?” 施乔儿梦里的鸡腿鸭腿松鼠鱼全在一声“三娘”中消失不见了。她懵懵睁开眼,看见沈清河之后眼睛一下子亮了,才不管他表情严肃不严肃,爬起来伸长胳膊便扑进了他怀中,用着初醒带有淡淡鼻音的嗓子软软撒娇:“相公,相公抱抱。” 沈清河:“……” 他也不想的,但她要抱啊。 沈清河回抱住施乔儿,把她从箱子里拎了出来,随后松开她,让她坐好,继续佯装严肃道:“是谁教的你用这种办法跟来?剿匪不是儿戏,东南大地危险重重,你就这么跟来了,你知道到了那有可能会面临多少麻烦吗?” 施乔儿的起床气后知后觉涌上来,眉一蹙不悦道:“我知道啊,但是我舍不得你,我又没办法,那么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我万一想你想死了怎么办,你在外面又不知道!” 沈清河轻拍了下她的嘴巴:“刚醒不准乱说。” 施乔儿“哼”了一声,顺势抓住相公的手摸着道:“你放心吧,我都和刘妈他们通完气了,如果国公府的人问我去哪儿了,他们就说你不在家我觉得没意思,去四喜老家找四喜玩去了,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起疑的。” 沈清河哭笑不得,不禁反握住她的手捏了下道:“那你还怪聪明?” 施乔儿一扬下巴:“那是自然的,我不聪明我怎么能把你这么聪明的人吃得死死的?” 沈清河无奈到只顾点头,点完道:“三娘,我不管你是用的什么办法让刘妈他们也跟着你一块胡闹,但是东南一行非同小可,你自己先前都说那里的匪徒杀过的人比吃的饭还多,现在跟着我一块去,难道就不怕吗?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带你过去的,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都绝对不能带你过去。” 施乔儿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教他松口,但反驳的话也懒得说了,心一横别过脸道:“不去了!我回家就是了!马上就下马车回去!也不要你或者其他人送,我自己走着回去!” 沈清河见她这样,心里倒更不自在了,掰过她的身子想抱却又被推了一把,怎么着都不肯他近身了。 施乔儿也不看他,自己扬着眉梢算计着:“走就是喽,现在起码也离京城快两百里远了吧,你如果放心别的男人送我回去,那你就让他们送。想来也是,像我这种貌美如花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应该会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侍卫们抢着护送回去吧?至于路上有可能发生什么,那我可就……” “三娘!”沈清河这回是真要生气了,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了厉色。 施乔儿立刻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朝他怀中一扑抽抽噎噎道:“相公,难道你就不想我,一点都不舍得我吗?你这一去,短则几个月,往长了说,半年一年都是轻的。相公你想想,一年多见不到我啊,你当真就忍心将我推开,让你我夫妻相隔一方,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碰不到对方的肌肤吗?” 最后两句话说沈清河心坎里去了,他当真舍不得。 感觉身后那只手环住了自己,施乔儿知道有戏了,趁着沈清河还没回应,她干脆再接再厉,抽泣得越发厉害,万分委屈道:“沈清河你好狠的心!罢了,我今日算是认清你了,你既这般将我推开,那我也没那个脸再继续往你身上贴,横竖往日里的恩爱权当烟消云散了吧。今日你这一走,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再记得谁,祝你在那边,早日找到个红粉知己,我施乔儿在这里,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完从他怀中一抽,起身便去下马车。 沈清河彻底慌了,什么清醒理智通通抛之脑后,伸手将她扯回怀中,紧紧拥住道:“什么红粉知己永结同心?一生气就爱胡乱说话。总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三娘别气,我不该让你走,不该同你置气,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将你带在身边,只是那边毕竟局势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处于危难之中,可……罢了,只要有我沈涧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有一根汗毛的损伤,即便我粉身碎骨,也会护你来回周全。” 施乔儿心中窃喜,面上却还讨了便宜卖乖,眨巴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委屈道:“那我,可以留下了吗?” 沈清河拥她甚紧,长舒一口气道:“可以,但你要保证,无论何时何地,不准乱跑,不准与人乱搭话,必须一直在我的视线之中。” 施乔儿大喜过望,抬脸便亲了沈清河一口,腻歪歪地蹭着他道:“相公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 沈涧苦笑一声,抬手扯着她的脸颊道:“你当我不知你这些小手段?先来软的,再来硬的,最后再来软的,如此软硬兼施,莫说是带你上路,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能不给你摘了来?” 可偏偏的,他还就吃这一套。 施乔儿嘻嘻一笑,搂着他脖子又亲了口,软乎乎撒着娇道:“相公疼我,所以愿意迁就我,若相公心里对我一点疼惜没有,那我有再多小手段也是没用的。” 一句话让沈清河的心彻底化没了,摁住这磨人妖精的后颈低头深吻片刻,好不容易才舍得松开她,柔声道:“先去吃饭,我知道你饿了。”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39节 施乔儿仍旧靠在他怀中撒娇:“相公和我一起吃。” 沈清河哪里能说不。 行军路上的饭菜自然比不得家中可口,施乔儿饭量又小,只挑着吃了两口,然后就拉着沈清河下车,非要溜达溜达。 青山绿水中,小乔儿一身交领布衫,头顶巾帻,眉毛被刻意画粗过,倒衬出一双眼睛又亮又灵,脸颊白嫩嫩的,声音又脆,乍一看,真像还未长成的小小少年。 京城离赣南两千多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中间群山环伺,若走官道,起码要耗费多余半月的时间,抄近路近是近,可路途之中少经驿站,夜晚只能安营度过。 夕阳余晖里,朱昭帮着底下人撑营帐,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抬头看了眼,注意到沈先生身旁的书童,不免感慨:“高人,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书童,都这么有,灵气。” 乌衣侍卫翻了个白眼,瞧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懒得搭理他。 越往南山越多,当晚安营的地方便是片山坡之上,站在高处,可俯瞰四周千里景色。 施乔儿这辈子还没到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尤其此刻夕阳如此金灿灿的耀眼,好像大千世界都被镀上一层红金色粉末一般,壮观到心中的气血都跟着燃烧起来。 她看到山,便感慨:“好美的山!” 看到水,便感慨:“好美的水!” 一转身看到五皇子身后的人,立刻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喃喃道:“好俊的……人。” 沈清河精神头一下子来了,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语带不悦:“不准看。” 施乔儿扒着他的手:“最后一眼最后一眼!” 当真是好俊的,虽然穿了身阴沉沉的黑衣裳,但高鼻凤目,眉毛细长,本该属于阴柔无力的小白脸长相,偏肤色又不白不黑,健健康康的熟麦子颜色,中和了五官上的阴柔,显得英气孔武。 一下子就戳到了她的心上。 施乔儿就扒拉着沈清河的手,硬是直勾勾又瞄了好几眼,直到对方有所察觉,冷冰冰地瞥了她一下,她才赶紧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干。 好俊,也好凶。 还是她家相公好。 天黑之际营帐搭好,沈清河去了朱昭帐中议事,走时特地跟施乔儿说了一通,让她在帐中乖乖等他回来,不要出去,不要乱跑。 施乔儿开始时是听话的,然后一连过去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在家时太极出门把满城的狗揍一顿再回来,差不多也就这个功夫。 可他沈清河还没有回来。 施乔儿躺在被褥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想那朱昭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人,别和她相公说着说着在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急眼后再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一埋…… 施乔儿一下子被吓精神了。 她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等着等着把自己等成小寡妇就不好了,便穿好衣服理好头发,悄悄摸出营帐,向最高的那顶王帐走去。 朱昭带出来的京兵颇有纪律,虽然巡逻者众多,但并没有对她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童有太多恐吓,问过是什么身份后便随她走动了,只让她别乱跑,山间有狼,她那小身板不够给狼塞牙缝的。 施乔儿听话,当真没乱跑,只是溜到朱昭的帐前,见帐外没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身后便传来冷不丁一声:“什么人!” 施乔儿被吓得浑身汗毛一竖,转身一看是那个长得很好的乌衣侍卫,便松了口气,咳嗽一声故意压着嗓子道:“我……我是沈先生身边的书童,更深露重,我家先生还未回去,我有些担心他,便想着来这看看。” 乌衣侍卫精致的眉梢一挑,不耐道:“那姓沈的在里面正和五皇子聊剿匪一事,不知道多久能完,不是你一小小书童该过问的,赶紧滚回去。” 施乔儿长这么大没被谁说过一个“滚”字,但为了不招惹麻烦,她忍了,红着眼眶就要乖乖回到营帐中。 不想对方在她转身后又冷冰冰添了句:“大拖油瓶带着个小拖油瓶,主仆俩没个省心的。” 施乔儿一听这话,还能忍她就是孙子了,当即头一转大声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乌衣侍卫没想到一小书童气性还能这样大,当即将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不当回事的态度,冷笑道:“再说一遍你们也是两个拖油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童,我就不信你们能有什么本事剿匪,说两句话谁不会说?也就朱昭那种傻子把那姓沈的奉为大罗神仙,请到个人跟得了多么大的便宜似的,八成也就现在充充纸上君子,到了匪窝里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施乔儿气得泪珠子一滚,虽然头发丝儿都发着抖,但还是指着人骂道:“那你们把我们俩送回去啊!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真以为我多稀罕他给你家皇子做事啊!我们是缺钱还是缺人!至于这千里老远去犯那个险!再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这般放肆!你要是真有能耐,你自己去剿匪啊,自己没二两本事,在这跟我口出什么狂言!我呸!废物!” 对方显然被骂懵了,缓了一缓方回过神笑道:“看不出来啊小子,还挺会骂,但光动嘴多没意思,要不咱们俩打一架,我要是输了,就掌嘴二十,给你家先生磕头赔罪,如何?” 施乔儿一下子就熄火了,头顶碎发都趴了下去,目测了一下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个子,下意识就往后退,眼神闪闪躲躲。 乌衣侍卫活动了一下手腕,将手里的剑一扔朝她走去:“第一场我让你,你随便拿件什么兵器,我赤手。” 施乔儿更怕了,才不吃这一套,转身就跑。 哪想步子刚迈出去,后脖领便被一把抓住了,身后的声音笑着说:“刚刚气性不还大着吗?现在跑什么?拿出你骂我的气势出来,说不定我还不是你的对手呢。” 施乔儿挥着手去打人,泪花子直往外冒:“你松开我!” 乌衣侍卫也不真对她动手,就笑着瞧她,跟看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似的,挑衅着道:“就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子,今年多大?有十四吗?” 施乔儿愤怒一吼:“我十七!” “啧,倒是看不出来,跟没断奶似的。” 太过分了,太侮辱人了,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施乔儿急火攻心,正准备张大嘴朝着那条胳膊狠咬一口。王帐的方向便传来严厉一声——“邀月,不得放肆!” 施乔儿后颈一松,这才终于逃出生天,抬头一望望到沈清河,忙不迭便跑过去躲到他身后,明明不想哭偏又憋不住,就咬紧唇抽抽着,两只杏眼水汪汪通红。把沈清河心疼坏了,趁周围不注意,伸臂将人搂了搂。 朱昭气得都快背过气去了,指着那一身乌色的颀长身影,手指头直哆嗦:“快,给这位,小兄弟,赔不是!” 施乔儿一听更气了,扯开沈清河上前,哽咽着大喝道:“我不要他给我赔不是!我要他给我家先生赔不是!如果不相信我们先生有本事剿匪,那一开始就不要求他去东南!既瞧不起人,趁着现在离京城不远,赶紧把我们送回去!” 朱昭一听这话,方知邀月捅了多大的窟窿,当下便急得一甩袖子,指着邀月道:“你你你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在宗人府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刚舒服没两天!就作!” 邀月凤眸微眯,语气对比方才的松散,变得有些锐利:“开始嫌我不懂事了?我作又不是作一天两天了,现在才发现?好啊,现在身边不缺人了,不再是当初的时候了,行行行,我懂,我走就是了。” 说着捡起地上的剑,转身大步一迈便要撤。 朱昭更急了,匆忙追上拽住人,痛心道:“我何时,要你,走了!我只是想让你,懂点事!” 邀月一抬眼:“我懂不了事!反正到这一步我也将话给你说开算了,咱们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在宗人府的时候我怕你被人宰了,所以在你身边。现在不用怕了,不如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各自安好,一别两宽吧!” 朱昭眼顿时红了:“行啊!要走,是吧!你把我杀了!把我杀了,你想,怎么走,怎么走!” 邀月语气变狠:“又开始寻死觅活了?你还能有点什么出息?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才是那个最大的拖油瓶!” “好哇!你,你,你早就这样想了是吗!你早就不想在我身边待了,是吗!” “是!我他娘早受不了你了!又墨迹又结巴还没骨气,天底下是个男人都比你强!”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真不敢吗!” 看着对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见要动手,施乔儿的泪早凝在眼眶里了。 她悄悄拉了下沈清河的袖子,低声道:“相公,他们吵得好凶啊。” 沈清河点头,给她擦了下眼角泪珠,附和:“是蛮凶的。” “那我们,要不要……拉个架?”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在六点,今天是个例外,这两天雀氏虚了点…… 然后邀月是个妹子哈~ 第41章 识破 施乔儿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除了自己爹娘以外的人可以吵架吵那么凶, 当时两耳便有些发嗡,一直到回到帐中还有点没缓过神。 沈清河怕出来一趟正事没开始干先把自己娘子吓傻了,便将她抱到褥中轻声唤道:“乔儿?乔儿?” 施乔儿一下子回过神, 下意识解释:“我不是故意乱跑的,你老是不回来, 我担心你。” 沈清河的心瞬间软了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怪你, 留在那的时辰确实长了, 我以后不会留你一个人待那么久了, 今晚可有吓到?” 施乔儿后知后觉有些委屈,对着他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沈清河将人搂到怀中, 心疼道:“那位邀月是五殿下的近身侍卫,两人曾在宗人府相依为命十年, 十年遭人冷眼, 性子自然孤傲, 以后见了他,装作不理便是了。” 施乔儿靠在他怀中, 哼了一声,愤愤不平道:“他说我怎样都使得,但我就是见不得他说你一句不是,你又没欠五皇子的, 大老远来给他们卖命, 倒卖出仇来了?” 沈清河心里甚是熨帖,笑了笑,摸着娘子嫩生生的脸颊道:“所以三娘这一架, 是为我吵的, 是吗?” 施乔儿一扬眉梢:“这是自然!否则我才懒得去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起些口舌之争, 我躺帐子里睡大觉不好吗!” “好好好,三娘说得对,这一架漂亮,有你在,这大营中再没有人敢说为夫的半句不是了。”沈清河只管夸。 施乔儿一扬下巴,小骄傲的样子:“那还得是我。”但说完就又一脸恨铁不成钢盯着沈清河,“可是你也是!那个什么什么月的那么无礼!你就一点脾气没有!半分不同他计较!” 沈清河“唉呀”一声,想笑还得憋住,揉着怀中人的肩头安抚一番,柔声询问道:“依三娘之见,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施乔儿不假思索:“剿匪啊!不然至于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跑来受这些洋罪。” 沈清河:“这便是了,既然我们是为剿匪来的,那么除了剿匪以外的琐事,都无须耗费太多精力,既容易累着自己,也不值当。你想,即便我与那人耗费半夜口舌得出个胜负,他迫于压力对我好生道了歉,结果又能如何?” 施乔儿一想,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比方她方才骂那一番的确很痛快,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除了给自己憋出了一肚子气,也没什么用。 毕竟她明明可以骂更痛快些的! 施乔儿心里想通了,嘴上却还不服软,白了沈清河一眼推开他,倒在被褥中背对道:“反正理都是在你那边的,我说不过你。” 吵了那么多,邀月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在理,就是读书人的确会说满嘴漂亮话。 沈清河也脱去外衣躺下,伸手轻轻环住娘子的腰,脸贴在她后颈,吐息洒在她耳根,轻轻笑道:“现在还觉得邀月好看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起那张脸,施乔儿火气顿时又上来了,一副咬牙切齿的语气:“不好看!丑死了!” 沈清河心里彻底舒坦了。 次日早,旭日东升,队伍再度出发。 昨夜估计是一宿没消停光顾着和老五干架,邀月一早起来眼下两块乌青,脸比平时更臭了,阴沉着一副表情在前头开路,好像佛祖挡路他也能给打回西天老家。 施乔儿倒是神清气爽。 邀月不高兴她就很高兴。 夜里再停下,施乔儿刚和沈清河在帐中腻歪片刻,老五那边便又派人来请。她刚到手的相公又要飞了。 知道圈不住她,沈清河这回放宽要求了,不求她一直在帐中待着,只说绝对不能乱跑,要转也只能在营里转悠,而且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如此这般,施乔儿不能和相公继续贴贴的憋屈心情才好受一点。 帐外,月高风清。 眼下已经离京五六百里,算是到了南边的地界,夜间没了那股子彻骨的寒意,走在外面勉强能舒得开身子,十分惬意。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0节 今晚扎营的地方选了片平地,周遭春草茂盛,清香扑鼻。管马的士兵将几匹平日里算是温顺的马儿撒开,由着它们去啃食嫩草尝鲜,算是夜里加餐了。 施乔儿长这么大只坐过马车,马一次也没骑过,所以在比自己还高出不少的大马跟前,又好奇又激动。 好想骑,但娘亲说过姑娘家不可以骑马。 施乔儿本要失望退回,低头时瞥了眼自己的衣着,脑子立即就灵光起来了,心想:“姑娘不可以骑,但我现在是男的啊!” 骑个马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骑个马有错吗! 她下定决心似的跺了下脚,跑到一位还算面善的巡逻将士跟前停住,怯生生道:“大哥,你们现在谁有空,能教我骑骑马么?” 对方瞧着面前不及把柴火壮的小兄弟,颇有些感到好笑道:“都能随主人出远门了,马不会骑?” 施乔儿摇头,拨浪鼓似的。 又是几声带着嘲讽的朗笑,笑得施乔儿脸都热了,正准备打退堂鼓说不学了。对面人便说:“我们都忙着呢,教你骑马那算擅离职守,要挨棍子的,你不如去找邀月兄弟,他马术最好,也不必守太多规矩整晚必须待在一个地方。” 施乔儿一听到那个名字,退堂鼓打更凶了,一句“不必”正要脱口而出,热心大哥便朝她身后一扬手:“哎!邀月老弟!这儿!这个小兄弟想学骑马,你若没事就教教他吧!” 喊完还不忘对施乔儿咧嘴笑:“这不巧了么,说曹操曹操到,行了,你跟着他慢慢学吧,我们兄弟几个还要巡逻呢。” 施乔儿欲哭无泪道了声多谢,心想大哥你不行啊,昨晚我和那厮吵那么凶你是一点不带知道的。 随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施乔儿正准备脚底抹油,肩膀便被一把攥住了。 “不是学骑马吗,溜什么啊。” 声音听到施乔儿耳朵里,弄得她头皮直发麻。 平心而论,邀月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不是粗犷低沉的男人声音,而是有些偏居中的音色,刚中带柔,若好好说话,其实很招人喜欢。 偏偏这会带着股子阴阳怪气。 施乔儿大着胆子把肩上的爪子一把扯掉,转过身理直气壮道:“我……我现在不想学了,天黑了,一不小心容易摔着。” 邀月也不强逼她,就“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嘴里抛出一句:“胆小鬼。” 施乔儿一听就受不了了,冲过去将人胳膊一拽:“我哪里胆小了!”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娇气包,以前磕到一下都要哭三天的,现在都敢女扮男装往匪窝里混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被说胆小。 邀月垂眸瞥了眼抓在胳膊上的小嫩手,挑了下眉道:“对我倒是不胆小。” 施乔儿立刻收回手,还嫌晦气似的搓了搓,赌气道:“不就是骑马么,你敢教我就敢学,但是有一点,你不准因为昨天的事情故意欺负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状,让五皇子把你的俸禄都给扣光。” 邀月噗嗤一声笑了,这回是真笑了,扶着额别过脸去,故意没瞧施乔儿。 施乔儿抬眼瞧这奇怪的家伙,心想笑个屁,马上就把你饭碗摔了让你喝西北风。 可没等她萌生出更加“恶毒”的想法,她就已经被邀月抓住领子一拎,就近扔在了一匹马背上。 她刚坐稳,腿肚子直打颤,瞧着地面直犯晕,刚要扯嗓子喊“不学了谁爱学谁学!”,邀月就已经飞跃上马在她身后,两手抓住缰绳高呼一声“驾!”,马儿扬蹄飞奔,飞快跑出辕门,徒留下一连串喊叫。 施乔儿喝了一肚子风,眼睛睁也不敢睁,拉着哭腔便喊:“你别带我乱跑!我不能出营,不然我相……先生会生气的!” 邀月在她而后轻嗤一声:“看不出来还挺听话,学骑马就得在宽阔的地方学,那里面来往都是人,你学个什么劲?” 施乔儿仍是嚎嚎:“我不管!你把我送回去!” 邀月一皱眉:“行行行,别嚎了,听得我头疼,再转上两圈就回去。” 回去还得对着朱昭那张脸,想想就烦。 施乔儿慢慢在马背上被颠习惯了,心不再那么慌,逐渐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试探着打量前路。 不想这一睁眼便将她惊到了。 邀月带她出大营,一路到了广袤的平地,马蹄下的初生嫩草一望无垠,经风吹动来回摇晃,在月光下,宛若海面微动的浪潮。 施乔儿只在画中看到过海长什么样,以前她一直不懂那一大汪子水到底有什么稀罕之处,竟值得文人墨客留下那么多赞颂。现在一看,她好像能脑补大海的十分之一模样了。 何止壮阔二字。 邀月感觉到前面的人没了动静,轻嗤一声道:“怎么?不嚎了?” 施乔儿两眼亮起来,仰头问身后人:“这片草的尽头是什么?” 邀月:“山。” “那山的尽头呢?” “还是山。” 施乔儿想了想,继续仰头道:“那你可以带我去山上看看么?” 邀月:“求求我。” 施乔儿:“求求你了。” “……” 不该乖的时候怎么那么乖。 因山路难走,邀月并没有真的带她上山,只是驾马带她上了一小座稍高的山坡上,一眼望去,可俯瞰整个平地。 施乔儿下马以后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她头回知道原来夜晚只要站得足够高了,月亮便离自己那样近,而且周遭一点都不黑,视线可以又长又远,看到任何想看的地方。 “原来我们的营地也没有那么大。”施乔儿眺望着拿手比划,“只有我的指甲盖这么大一点,人也像蚂蚁一样,小小一个。” 邀月没兴趣东看西看,下马后就找地方躺下了,头枕肘上,静静望着墨色中的那一轮老玉盘,随口问:“没出过远门?” 施乔儿摇头:“没有过,我十六岁以前,连家门都没怎么出过。” 邀月忍俊不禁,不由嘲笑:“你爹娘把你当姑娘养的吧?怎么舍得把你送到人家中为奴为仆的。” 施乔儿静静思考着,慢慢张口说:“因为我们先生,真的很好。” 邀月不以为意:“嘁,那么好还带你去赣南冒险?年纪小就是好骗,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读书人,娘的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鬼话,我当年头次下山闯荡江湖,挨的第一次骗就是被书生骗。” 施乔儿一听,兴趣顿时来了,也不到处看了,跑到邀月身旁蹲下道:“什么当年?什么闯荡江湖?你是话本中的侠客吗?如果是,那你怎么跑到五皇子身边给他当护卫了?你快跟我说说,我想知道。” 邀月本不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可抵不住这细皮嫩肉的小兔崽子撒娇,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闭嘴!想听就别哼哼,说话黏黏糊糊,跟个小娘们似的,这辈子怕是投错胎了。” 施乔儿挨了凶也不恼了,满脑子都是对八卦的渴望,晃着邀月的胳膊忙不迭道:“我不哼哼了,你快说你快说!” 邀月便耐起性子,继续盯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其实也没什么有趣的,就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哎隔太久我不记得了。反正我头一次从师门出来,本来下山是要办点事的,身上带的银子也不多,就够个吃喝和睡觉。结果第一天走街上,就碰到个卖身葬父的年轻男的,那男的看样子颇有书卷气,一手字写得又漂亮,说起身世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凄惨万分。他跟我保证发丧时收了份子钱便将我的钱还我,我信了,就把我全部的钱都给了他。哪知道啊哪知道,当天夜里我饿到在饭馆门口要饭吃,一抬眼就看到他和他那个早该入土的死鬼老爹在里面大吃大喝。” 施乔儿听完捧腹大笑,边笑边指着邀月数落:“你好憨啊!这种招数都信!还卖身葬父呢!三岁小孩都知道十个里面九个假,再说他都穷到要卖身了,哪里会有亲戚出来给他份子钱?你真是太憨了!” 邀月急了,一抬头:“笑什么笑!我那时候才多大,又是头回闯荡,自然见什么便信什么。” 施乔儿还是忍不住想笑,但努力憋住道:“好我不笑你了。后来呢?你有没有把那对骗子父子揍一顿!” 邀月叹了口气,头重新枕了回去,道:“揍是揍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我的钱都被他们一顿饭吃光了,我就是把他们揍死揍烂,他们也没法把钱还给我。所以从那以后,我看见书生模样的家伙牙根子就发痒。” 施乔儿点头:“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你的观点我很不认同。” 邀月转脸看着她,一副见鬼的表情。 施乔儿:“天底下人多了,书生也多了,你不能因为一个书生是坏的,就认为所有书生都是坏的。反正我家先生就很好,无论其他人怎么样,他就是很好,又有学识又聪明又善良又善解人意体力还……咳咳,反正他就是好,以后你无论当我的面还是不当我的面,都不准再对我家先生不敬!” 邀月“嘿”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我真就不明白了,那沈清河到底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见过护主的没见过护成这样的,他是救过你的命怎么?” 施乔儿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因为他是我相公”强行咽下,抿了抿唇,颇有些心虚道:“你别问了,总之我永远站在先生那边,夜深了,你赶快送我回去吧,先生找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邀月脸一别:“不送。” 施乔儿顿时恼了:“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驳你两句话吗,男子汉大丈夫,一点气量没有。” 邀月:“就没气量,不送。” 施乔儿急了:“你再这样,你再这样我打你了!” 邀月量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腿也就嘴上逞英雄,把头一递:“打,不打我看不起你。” 然后施乔儿举手照脸就是“啪”一声。 场面一时定格。 邀月:“……” 施乔儿眨巴着眼:“是你让我打我才打的嗷。” “你拿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干嘛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听你的话我还听出过错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哦,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能说就吵一架,你不要趁着没人对我……啊!打人了!娘亲救我!” 两人你咬我一口我捶你一下,施乔儿拼上全部力气和邀月不费出灰之力基本可以论个平手。 不相上下之间,邀月觉得施乔儿是个男的,就朝着胸口推了一把。施乔儿觉得邀月是个男的,就也朝着胸口推了一把。 然后,各自懵住。 两人感受到手下的触感,都觉得匪夷所思,似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出错了,就又试探性的按了按,确定不是幻觉,瞬间收手退后,盯着对方的眼神活似见鬼。 二人短暂愣了一下子,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你是个女的!” 接着又是异口同声:“不准告诉别人!” …… 施乔儿到营中时,正是沈清河刚从王帐出来没找到人。 眼见他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抬头一看,他的小娘子就自己慢悠悠回来了。 沈清河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上前将人拥住低声道:“三娘,你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施乔儿此刻还懵着,怔了一下傻傻开口道:“我和邀月骑马玩去了啊,刚回来。” 沈清河眉头皱紧:“邀月?是他将你带出去的?此人未免太过没有分寸感了!不行,我要去找他说明一下,让他以后绝不能再随意带你乱跑。” 施乔儿忙拉住他:“小事!这都是小事!咱们最要紧的不是剿匪吗,其余这些都不重要!” “剿什么匪!”沈清河语气难得急上一次,“不剿了,回去,再这样下去匪没剿上娘子先遭人拐跑了。” 施乔儿见拦他不住,一着急扯他领子使他低头,贴着耳朵说了一句话。 沈清河听完甚是讶异:“女子?” 施乔儿连忙比上噤声的手势:“别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们俩都约定好了,除了对方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沈清河连连点头,心情大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趁没人注意亲了施乔儿一口,拉着手将人拐回帐中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王帐中。 朱昭听完一口茶喷了出来,不可思议道:“女,女的?” 邀月连忙捂住他嘴,呵斥道:“小点声!我和她都约定好了,这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懂我意思吗?”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1节 朱昭点头如捣蒜。 …… 足行了约莫又有半月的路,总算踏入了赣南境内。 抵达时是个清晨,施乔儿在马车里被颠了一夜,睡得并不算好,人没什么精神,但等钻出车窗看到外面的景色,两眼立即发亮,忍不住感慨:“好美啊。” 东南之地群山连绵,山稠林密,目光所及满眼青绿,而今又逢早上,山间薄雾萦绕,轻纱般笼罩住群山,使得山色有浓又淡,各不相同。 和刚出京城时见到的山不一样,那里的山是一座座,这边的山是一簇簇,山间树木多到连路都看不见,没有人烟的样子,只能听到虫鸣兽叫,像画中神仙住的地方。 同样的山,同样的风景,落到前头朱昭的眼中,便要将他愁出满头大疙瘩。 “先生你看,当真是千里山区,沟壑纵横,铁桶一般。”朱昭的语气活似死了亲爹,痛心中带着无奈。 “十万多的匪众,便是藏身在这样一座座的山峦之中,他们熟知地形,善于与官府作战,靠着神鬼不觉的战术穿梭在山间,不知损害了多少镇压精兵。我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凉男儿,到了这里,竟如同掉进猫窝的老鼠,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如何不令人痛心疾首?” 沈清河神情从容,目光缓缓扫过一圈山峦,道:“我们前面到哪停下?” 朱昭本还沉浸在痛心之中无法自拔,闻声愣了一下方道:“南康县。此县乃赣州主城,内里四通八达,耳目众多,先生若嫌太过打草惊蛇,亦可——” “不必。”沈清河收回目光,口吻果决,“就到南康县。”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可能有二更,十二点之前可以瞄上一眼,如果没有那就是我虚我不行(点烟) 第42章 招安 收到消息, 南康县县太爷亲自跑到城外迎接,迎人回衙门的路上一路屏声息气,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朱昭对于赣南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 也懒得再问他些什么,到了衙门便拉起沈清河开起小会, 连施乔儿也不避了,到了房中将门一关张嘴便问:“咱们, 现在是否, 放出假消息?是说明日便, 开始剿匪?还是后日?还是大,后日?” 施乔儿揣着回衙门半道上买的炸果子, 坐榻上咯吱咯吱嚼着,心想这老五还真是越来越不拿我当外人, 难道身份暴露了? 不应该吧, 和邀月说好了的。 沈清河这一路也感到不少疲倦, 本来想先搂着娘子睡一觉再说的,没想到这五皇子硬是连口喘气的空都不给他留, 见他前脚进房后脚便追来,非得刨根问底才好。 沈清河捏了捏眉心坐下,道:“不着急,一上来先不必这样。” 朱昭精神抖擞:“那依, 先生之见, 该当,如何?” 沈清河冷不丁吐出两个字:“先招安。” 朱昭:“啊?” 别说老五疑惑,连施乔儿都给惊了一下子, 手中的果子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待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五打发走, 施乔儿忍不住扑到沈清河怀中询问:“相公, 为什么要先招安啊?以前朝廷可是招安招了不少次了,结果不也就那样吗?我听大姐夫说过呢,有不少山匪头子,表面上顺从朝廷,答应好好做人,实际等人一走,立刻回到山中干老本行去了,而且手段比以往更狠更凶,更加难管。” 二人单独在一块,沈清河心情不觉好了些,在乔儿脸颊亲了口道:“他们的招安,是威逼利诱,不听话便打,我与他们不同,我是劝。” 施乔儿诧异:“劝?怎么个劝法儿?” 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啊,还能被三言两语劝听话了? 沈清河眼睛眯了眯,一把抱起施乔儿走向床榻:“先给娘子卖上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眼下先陪我睡一觉,为夫实在有些乏了。” 到了榻上施乔儿方知沈清河没扯谎,他是真累。 甚至手都没再乱放,搂住她便进入了梦乡,呼吸声格外绵长。 施乔儿想到最近几日彻夜赶路,他让她在马车上好好休息,自己倒是一直骑马同五皇子在外谈话,中间鲜少入睡,撑到现在估计已是极限。 施乔儿抬起脸,看到自家相公一脸倦容,比刚上路时憔悴消瘦不少,不免心疼难受,伸长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下,小声说:“相公睡吧,等咱们忙完回到京城,我会学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沈清河在睡梦中自是听不到她的念叨,但不知梦着了些什么,搂着她的那只手更加紧了紧。 次日一早,沈清河就以皇五子朱昭的名义写了封招安书。 朱昭在他房外来回踱步地等,抓耳挠腮想不透为何要走招安这条路,招安书上又会写些什么。 屋子里面,施乔儿趴在书案上,看着沈清河落下一行行笔墨。 山匪大多不识几个字,沈清河这封招安书一改往日拮据聱牙的文风,行文很是通俗直白,施乔儿读起来毫无压力,甚至还能在脑子里过一遍以自己的话讲出来—— “我知道你们过往都是好人家子弟,甚至有些还是当过兵的大英雄,你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局势所迫,朝廷所逼。但如今我来了,你们所遭遇过的不公,蒙受过的冤屈,皆可向我倾诉,我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让那些曾经欺辱过你们的人付出代价,一个也别想逃脱。朝廷让我剿匪,我内心是极度不愿的,因为在我心中,你们与他人一样,都是大凉子孙,都是应该受到保护的百姓。朝廷拨给我的这二十万精兵,我实在是……” 施乔儿读到这里读不下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过路的苍蝇,看着沈清河道:“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沈清河:“两万。” 施乔儿:“……” 施乔儿:“你这上面说二十万?” 沈清河:“无伤大雅。” 施乔儿心想你就胡编乱造吧,低头继续读道:“我实在不想用来对付你们,毕竟伤在你们身上,痛在我的心中。其实我何尝不知你们的苦楚,整日在林中东躲西藏,过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子孙后代也不能谋份正经行当过活,多么令人难过。所以当你们看到此书,只要愿意下山,我就可以上请朝廷赦免你们的全部罪过,给你们安排住宅田地,给你们的子女安排出路,甚至劝动亲友一并下山者,表现极度优异,可以在当地衙门安排闲职入仕,彻底摆脱过去的身份。而倘若个别豪杰非要继续留在山上,与我兵刃相见,那我也只能迫不得已,举兵攻上。在此,我给你们留下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衙门会派人在山下接应下山的兄弟们,鄙人当日亲临迎接——皇五子昭亲笔。” 沈清河写完了,施乔儿也读完了。 她扯着沈清河的脸晃啊晃,语气那叫一个复杂:“我到底是嫁了个什么玩意?流心儿芝麻白汤圆,死人都快被你给说活了!不过话说得这么好听,那些山匪会信吗?他们会听吗?” 沈清河就由着她晃,嘴里囫囵个儿地说:“会的,旁人说可能不信,但是五皇子他们肯定会信,不仅信,还会特别感动。” 不管如今老五的处境有多艰难,改变不了他的生母是曾受所有百姓爱戴的开国皇后。试问当年大凉成立前,皇后娘娘脱冬衣而卖换钱给百姓看病的事迹有几户人家不知?老一辈的哪个提起来不都是热泪盈眶。 沈清河第一步下来不诛人,先诛心。 一个上午过去,朱昭好不容易将招安书盼到手里,还没送出去,先把自己看哭了。给邀月嫌弃够呛。 招安书加急送出,先快马送到四方衙门,再由衙门派人到各座山下张贴。其余的时间里,等着三日后的动静就行了。 南康县的县太爷长了张低眉顺目的老好人脸,从这帮京中贵人来到的第一天就想给他们弄顿好酒接风洗尘,结果一个满脑子想着如何剿匪眼见即将疯魔,一个闭门不出整日装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清河好不容易歇过来,又不想出门同那些官吏打交道,睁眼闭眼对着他家小娘子,还能忙什么。 某些书生看着手无缚鸡之力,背地里花样可不少。 在房中连着三日不出,再度出去见人,沈某人倒是神清气爽,双眸都比在路上亮了许多。 施乔儿话都说不成个儿了。 早饭时四个人在一块儿用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康县临水又靠山,简简单单一顿早饭,县太爷就差把老龙王烤了端上桌了。 结果朱昭看着桌面上的琳琅美食,最后实在没撑住,朝人来了句:“有苞米,粥吗。” 县太爷有些石化,出于谨慎,犹豫着开口道:“殿下口中的苞米,可是地里种的那个苞米?” 朱昭点头,伸手比划:“就是那个,苞米面,粗的,和水下锅,不能太稠,汤水一样的,就着咸菜。” 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淌出来了。 县太爷赶紧应声:“有!有!您稍等!我这就去下人那给您端……啊不是,我这就让厨子给您精心做上一碗!” 朱昭点点头,十分欣慰:“有劳。” “不敢不敢!这是下官应该做的,是下官的福分!” 邀月在旁边听着,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心想以前在宗人府的时候太监都能骑你脖子上撒尿,现在还真是一朝龙在天处境不一样了。 她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莫名窝火,便瞥了眼对面喝着汤都能打瞌睡的施乔儿,道:“等会儿出去逛逛吗?” 施乔儿两只眼皮子撕不开,脸都快埋汤碗里去了,还是由沈清河提醒一句,才猛地一抬头道:“什么!什么光了?钱花光了?” 邀月:“……” 邀月:“我是说,吃完饭以后,要不要出去逛逛。” 施乔儿以为什么大事呢,听清以后心情便又懒散下去,心不在焉道:“行啊,逛就是了,反正我不会掏钱的,看上什么你们给我买。” 开玩笑,她和她相公现在也算是因公在外吧,那当然不能花自己钱,理所应当公费吃喝。 半个时辰后,外面,大街上。 邀月看着刚吃完饭出来,又愣在点心铺子跟前迈不动腿的小丫头片子,无奈着返回去道:“你当真是国公府三小姐?沈清河他老婆?” 仍旧一身书童打扮的施乔儿点头,懵懵眨着眼道:“不像么?” 邀月哑口无言。 也不是说不像,就是觉得那姓沈的一看就是全身上下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的主儿,怎么会忍心把这么个脑子没长全的兔崽子叼回窝? “我跟你说实话,”邀月双臂抱于胸前,沉声道,“我觉得你男人不太行。” 施乔儿:“屁!他可行了!” 话说出口施乔儿意识到不对劲,差点把舌头给闪了,连忙拐了个弯道:“可可可行……可厉害了!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准在当我面讲他坏话的!” 邀月冷哼一声,白她一眼道:“你自己转头看看这大街。” 施乔儿气归气,还是转身望了望,回过脸来没好气道:“看完了,干嘛!” 邀月瞥她:“看到了什么。” 施乔儿:“人啊,大街上除了人还能有什么,鬼啊。” 邀月凑近她,低声道:“我告诉你,这里几乎每五户人家都会出个上山为匪的亲人,然后靠着那些人抢来的钱财,在山下过着好日子。你真以为沈清河动动手写几句话就能让那些山匪感激涕零放下屠刀吗?他们不会的,他们最多假装投诚骗骗朝廷,等官兵一走,他们就原形毕露了。民匪勾结懂不懂?你们真的以为到这里治的只有匪吗?不是!还有靠着山匪好处活下来的民,甚至官!” 施乔儿怔住了。 其实邀月说的这些话她又何尝不懂,但她就是莫名相信沈清河,相信他有能力把这桩烂摊子收拾妥当。 “看今晚吧,”施乔儿无力道,“我不相信我相公只有这一手,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邀月被气死了,甩下一句“执迷不悟”便要离开,结果却被施乔儿一把抓了个结实。 施乔儿瞧着点心铺子,一脸可怜:“你要走就走,你把点心给我买了,我还没吃过多少赣南的果子,我要尝尝。” 邀月:“……” 什么玩意变的啊她是。 如愿买了果子,施乔儿走出铺子尝了一口,发现太甜,把嘴里的吐了,把手里的塞给邀月,一脸嫌弃:“我不吃了,你吃吧。” 邀月:“你找死啊!” …… 当天夜里,朱昭带兵守在其中山匪势力最为庞大的一座山下,按照沈清河交待的,拿着小帕子在马上抽泣,看见个下山的便亲自下马相迎嘘寒问暖,俨然一副爱民如子的慈父模样。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2节 待到下山的人集合差不多了,他从手下手中接过名单,结结巴巴把上面的名字念了一遍,语气毫无异样。 被念到名字的山匪从人群中跑出来,以为是要给自己封赏,两眼冒着精光,手都抬起来了。却不想一把大刀落下,顷刻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其余人反应到情况不对已是来不及,四面八方皆被官差围住,想上山上不去,想跑跑不了。 山下有风起,刮起扑鼻血腥。 朱昭丢掉帕子,总是打结的舌头在这时利索起来,目光炯炯盯着几百号的山匪,锦靴一下踩在血泊中,说:“这些人,都是过去假意招安,待获得田粮后又回到山上作恶。朝廷不需要如此出尔反尔的百姓,大凉也不需要再三挑衅的子民。我相信,在场的各位,必定是真心招安,不愿步他们的后尘,对吗?” 山匪们瞧着最前面的几具无头尸,个个面若土色,身体抖若筛糠。 不久后,不知谁先起的头,竟齐齐下跪叩首,口中高呼:“我等真心愿为殿下招安!恳求殿下成全!” 第43章 内鬼 清晨, 天未亮,朱昭一路快马赶回衙门后宅,下马以后步伐好似脱缰野狗, 口中高呼:“先生!先生神,计!山匪招安, 了!” 施乔儿本来窝沈清河怀中睡正舒服,硬是被这一嗓子嚎醒了, 起床气一上来出去把人活吃了的心都有了, 登时便要掀被子下床:“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了!外面天都还没亮!想打架啊!” 沈清河忙将人拉住哄了哄, 再三劝慰之下才把娘子又哄回被窝里,轻拍着将她又送入了梦乡。 确定人睡熟了, 沈清河轻手轻脚下床,穿好鞋走到门口开门而出, 对着正欲朝自己大鹏展翅的朱昭便是一记噤声:“嘘!” 朱昭堪堪刹住闸, 在距离沈清河一尺的地方顿住脚, 轻轻拍了下手,小声道:“先, 先生此计绝了!那些山匪,原本,假降的,现在也变, 真降了!” 沈清河身上只着一袭洁白中衣, 发丝披散肩头,面带明显倦色,眸似平湖, 眉头轻拧, 莫名比往常看着不好惹很多。 他捏了下眉心, 问:“总共招了多少人。” 朱昭掰着手指头算道:“大大小小各座山头,总共四万多!光匪首就有六个!” 沈清河呼出口气,仰头瞧着渐明的天色道:“知道了,忙活一夜,殿下好好休息吧,我们醒来再继续说。” 朱昭却拉住他:“先生我不困!咱们,现在说。” 沈清河:“……” 沈清河:“你不困,我困。” 朱昭赶紧松手。 晌午,早起的吃过饭了,晚睡的补完觉了,四人继续聚到一处。 经昨夜那一场,邀月现在对沈清河刮目相看不少,起码不把他当满嘴跑马的大骗子看了,在沈清河说话时,不由便有些专注。 朱昭更是专注。 两人专注地盯沈清河,沈清河在专注帮娘子砸核桃。 当地特产的山核桃味道实在很好,施乔儿很喜欢,但外皮极硬,不好剥。 沈清河各种方法都用过了,也不过让核桃表面裂开一条缝儿,最终他没了办法,朝朱昭一伸手:“玉印借我一用。” 朱昭忙将袖中用以调兵遣将的玉印掏出,正正经经递给了沈清河。 沈清河道声“多谢”,抓着玉印一个手起手落,核桃就给砸开了。 “招安的山匪,先不要急着放他们归乡。”沈清河把核桃仁挑出来,吹干净,给了施乔儿,又砸了几个,“从中挑出来一些,给点真金白银的好处,到时候留着一起作战。” 朱昭面露疑惑。 沈清河:“过往各地府兵,京中精兵,前来镇压多次,为什么总是失败而归?” 朱昭想了想道:“因为,地形……” 沈清河点头:“对,因为地形。所以我们需要真正熟悉这里每座山每条山路的人,把他们变成为我们所用,后面能省掉诸多麻烦。” 朱昭两眼发亮:“妙!绝妙!” 但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可到时候,他们万一,故意带错路,反水,我们。” 沈清河停下动作:“我刚刚不说了吗,真金白银的好处。这好处颇有学问,不能给少了,也不能给太快了,若现在就将老底亮给他们,不反水就怪了。” 朱昭:“那,依先生,之见?” 沈清河抬眼看他,伸手将玉印归还给他,双目清明锐利:“战后清算人数,一个人十两银子,死活都算。带路的人,会比你我想象中卖力。” 邀月在旁边听得彻底毛骨悚然。 一个人十两,这哪里是带路,这是上山捡钱呢!而且因为想要更多的钱,带路的人必定会把官兵往山匪的大本营中引。 沈清河啊沈清河……哪里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阎王爷。 一通说完,朱昭捧着玉印乐呵呵跑出去,忙着派人去调各地府兵加急训练了。邀月同他一起去,临走时看妖怪似的瞥了沈清河一眼,眼神中的轻视已然不在。 施乔儿半天光顾着嚼核桃仁,也没大听相公同五皇子都说了什么,直等到人都走完了,方问了句:“事儿还好办吗?” “好办。”沈清河起身把门关好,回来手便开始不老实,声音低低的,笑道,“三个月内应该能忙完,咱们尽早回去,或许还能赶上外甥女的百日宴。” 施乔儿本懵懵点头,点完意识到不对劲,核桃也不吃了,一把扑到沈清河身上兴奋道,“是大姐姐生了吗!你怎么知道是外甥女的!” 沈清河笑着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说:“今日早上大姐夫特地传来的书信,说他家小女儿出生时漫天都是霞光,是大吉之兆,他现在正愁名字怎么取呢,问我有没有思路。你当时睡正熟,我就想着等你醒来告诉你,谁知道一耽搁便一直到现在才得以说出口。” 施乔儿开心到不行,要不是力气小,真想抱着沈清河转上两圈,但仍踮脚亲了他一口,笑容满面道:“无妨!反正我现在知道了!大姐姐可还好吗!她生老大老二时可没少遭罪,现在如何了!” 沈清河:“信上说母女平安,具体并未与我细说。毕竟他还不知你在我这里,连襟之间情谊虽不浅,但他到底不好与外男谈论自家夫人过多事宜,否则便是逾矩了。” 施乔儿仍旧欢天喜地,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够了够了!我知道母女平安就行了,太好了相公!我又要当小姨了,你也又要当小姨夫了,我们要快快把这里的事情忙完回去,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抱抱那个小姑娘了!她肯定香香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沈清河低头吻她耳垂一下,语气温柔:“你也香香软软的啊,让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施乔儿被他弄得脖子间直犯痒,笑了一阵儿干脆将他推开:“看他信中这么冷静,应该是家中还没发现我不见了,但我算着露馅也就在这几天,四喜喝完喜酒肯定要返回去了,到时候一问没问着人,免不了是桩大麻烦。咱们快快写信告诉他们,有大姐夫大姐姐求情,我相信我爹我娘再想打断我的腿也会忍住的。” 沈清河不容她躲,将她再度拽到怀中,不知满足似的嗅着香气道:“早上收到便即刻写了回信寄出去了,我在信上说是我不忍与你分离,所以威逼着你同我一起来到赣南,三娘尽管放心,回去以后岳丈即便打,也是打断我的腿。” 施乔儿的心彻底化了,也不嫌害痒了,搂住沈清河便软声撒娇:“相公真好!相公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吧!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嫁给相公!” 一声声“相公”中,沈清河又又迷糊了。 这不能怪他,这放谁谁都迷糊。 反正门关好了,朱昭一走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烦他们。 俩人耳鬓厮磨,磨着磨着,磨到了床榻上。 太阳落山时,垂下的床帐终于被再度挂起来。 沈清河用帕子蘸了温水,给昏昏欲睡的娘子擦拭身子。 背上,小腹上,都得擦。 施乔儿全身发软,嗓子和眼神也不例外,直直看着沈清河时,说话的调子都能捏出水——“下次,我想你……” 后面的她羞于启齿,但她知道沈清河会懂她是什么意思。 沈清河望她一眼,眼里噙着笑意,其中无限柔情,与面对外人时的客气疏离截然不同。 配上清冷的长相,与尚带绯红的眼角,欲得要死。 “现在还不行。”他哑声说,“再过几年。” 施乔儿哼哼着不开心,起身抱住他胳膊蹭着道:“为什么不行?相公我想你那样……你不懂我么?我们分明可以的,但你每次到最后都……难道你就不想吗?” 沈清河将帕子拧了遍水,将娘子身上最后残存一点擦干净,擦时他的眸子垂着,睫毛纤长,朗目疏眉的清俊长相,挑不出一点错处,静如山巅皑雪。 却忽然说:“我也想。” “怎么会不想。情至深时自然想与对方血溶于血水溶于水,甚至哪怕过去从未对这一生有过长远打算,但因为有了你,遇到了你,偶尔也会好奇,想到若我们之间有个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性格秉性,是随你多些,还是随我多些,是否与我一样,天生喜静不喜动,是否口味上如你一般,分明爱甜,却又不喜甜到过分……” 说到此处,沈清河话锋一转:“可到最后,只要一想到需要你经历那般辛苦,我就打消了所有念头了。起码在最近几年,你身子骨刚刚长成,最是娇嫩,我不会去犯那份糊涂,毕竟来日方长,我们不必急于这一时。退一万步说,只要你施三娘子能平安与我沈涧走这一生,无灾无痛,快活自在,即便不要,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久未等到回应,沈清河抬头,见娘子认真看着自己,唇上噙着笑意。 “怨我了?”他笑问。 施乔儿摇头,身子靠过去,头枕在了他的肩上,静静道:“怎么会怨你,爱你还来不及。我只是觉得啊,我嫁人真的嫁对了,若非是你,怎么会有人这般为我考虑,连我娘都催着我早点为你沈家开枝散叶,能真心疼惜我的身子,全然为我着想的,怕是只有你一人了。” 沈清河却笑着驳她:“瞎说什么,哪里能将我对你的疼比得过亲生母亲对你的疼?我这般待你,只是因为我闲时读过些医书,懂得其中厉害,故而想让你趋利避害。娘亲那样,是她走过那一遭,便大抵觉得全天下女子都要走那一遭。她又是经历过大凶大险的,便以为即便届时你再是凶险,也凶险不及她那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但若你真逢危难的时刻,她必是要生不如死,恨不得替你代为受过。” 施乔儿笑出声,伸手环住他道:“知道啦,我家相公最是不会挑拨离间,忌讳踩着别人挨夸。” 沈清河揉着乔儿圆润小巧的肩头,心头软软陷下一块。 夫妻二人温存片刻,施乔儿忽然想起来,抬头问道:“对了相公,话说现在招安也招到不少人了,能招的招了来,那剩下的,是不是都是些油盐不进,非得和他们真刀实枪上的恶匪了?” 沈清河点头:“正是这样,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没有大动作,先将兵练好再说。东南群匪作恶多年,当地府兵们早就被他们吓怕了,估计见到山匪别说抵抗,不落荒而逃就不错了,想要他们作战勇猛,只练区区数日是绝对不行的。好在这回带来的京兵中,有不少是二姐夫昔日部下,有他们在,硬等也等不了多久。我正好趁这段时间,将藏在我们身边的内鬼捉一捉。” 施乔儿睁大了眼,疑惑道:“内鬼?” 沈清河笑了笑,低头亲她一口。 …… 夜晚,县太爷再次坚强无比摆洗尘宴。 朱昭忙到活似被鬼追,进出衙门时连记眼神没给,嘴里朝底下人嚷着:“兵!兵不要老的,老,老弱,病残,都不要!你们这都怎么回事!年轻人都,哪去了!” 年轻人都跑山上当土匪去了。 县太爷在厅中守着空荡荡的大圆桌子,本来一个没忍住差点垂泪,结果天潢贵胄没等来,等来了个一团和气的白面书生。 沈清河一袭素衫,眼中嘴角俱是噙笑,十分好脾气的样子,进门先对县太爷一揖,温声道:“殿下忙碌,特命沈某前来,望大人莫要介怀。” 县太爷忙起身相迎,诚惶诚恐道:“哪里会介怀啊!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先生这般灵秀个人物,能过来,这乃是下官的福气!下官明日早上可要烧香还愿呢!” 在小地方当官当久了,正经案子可能没办几个,溜须拍马的本事绝对没得说。 沈清河客套一番落了座,尚未坐稳,便听那低垂顺眼的县太爷明知故问试探道:“先生如此得殿下重用,身份必然不同凡响吧?” 沈清河微微一笑,道:“沈某不过一介普通教书匠,因夫人娘家显赫,故而得了能伴殿下赴往东南的差事,想来无论结果如何,回去后总能凭着此履历谋个一官半职,好不教人耻笑。” 县太爷捋着胡子一听,笑过一通,心中便有了数了。 以为是什么高人呢,不过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罢了,想来之前招安不过是他歪打正着,算不上什么本事。他老丈人镇国公再是厉害,手也伸不到这偏远东南,对待此人,无需太过诚惶诚恐。 县太爷心落回肚子里,对待沈清河立即生出三分轻视,面上却做得足,亲自斟酒举杯,谄笑道:“先生一路远道而来辛苦,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请。” 酒盏颇小,沈清河一饮而尽,引县太爷直呼:“好酒量!” 酒杯是被故意安排用这么小的,沈清河心里清楚。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3节 常喝酒的人都知道,酒醉在细不在粗,同样一壶酒,举壶喝完或许毫无感觉,但若用小盏一口口下肚,不多时便会头晕目眩。 老东西想套话,从他们刚到时就想套。 酒过三巡,沈清河扶额摆手:“不行了,在下素日家教甚严,少有饮酒,如今已是极限了。” 县太爷“哎呦”一声,举壶便斟:“这哪行啊沈先生!再来一杯!” 沈清河强撑着又喝一杯,更加头晕无法自持,咬字都不再利索。 待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老狐狸捋着胡子开始现行,凑过去悄声道:“咱们这剿匪可是难如登天着呢,得亏五殿下神武,若换个人,怕是刚来便要被这群山吓跑了,沈先生说是不是?” 沈清河闭着眼,点头直称是。 老狐狸一笑,继续:“先生与殿下一路形影不离而来,定然知晓他的全部打算,咱们不知,殿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干啊?” 沈清河醉醺醺的,含糊不清吐出句:“你们这些府衙里,都有接应山匪的内鬼,要想动兵,得先除……除……内鬼。” 老狐狸一拍手,当即附和:“可不是吗!必定是有内鬼啊,但是人那么多,咱也不知道那内鬼长什么样子啊,殿下英明神武,必定有得是计谋引出那些内鬼,先生说是与不是?” 沈清河轻嗤一声,未言语,缓缓撕开眼皮,迷蒙着眼神瞟向对方的胡子,伸手,指着其中一缕被编成小辫儿的胡须,道:“孙儿编的?” 老狐狸哈哈一笑,重新回到人形,连忙拆开道:“小孩子不懂事,正是胡闹的年纪,平日别的不喜折腾,偏与我这把老胡子过不去,都快被他给揪没了,让先生见笑了。” 沈清河仍是笑了声,重新闭眼道:“多大了?” “五岁了,上个月刚过完生辰,属老虎的,长得也虎头虎脑,就是太过顽皮,不教人省心。” 沈清河点下头,眉头蹙了蹙,待再睁开,双眸便回归清明,无一丝醉意。 在老狐狸察觉到异样的神情中,他往前靠了靠,低声说:“证据我都搜集到了,那些被招安的山匪,只是一问,便将你供了出来。” 县太爷心一咯噔,瞪大了眼,身往后仰道:“沈先生此话何意!本官实在听不明白!本官……本官为官十几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沈清河不急不躁,依旧维持着那副平和的语气,平湖似的眼睛静静盯着人,说:“为官十几载,不会不知道,官匪勾结,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还是在十二点前友友们(点烟) 第44章 经验 大晚上的, 沈清河还没有回来,施乔儿百无聊赖,把邀月逮回了房中喝茶闲扯。 施乔儿现在还对邀月还有些疑惑在身上, 如今得来了机会,便又提起曾在路上问过的:“照你之前跟我那么说, 你应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才对,怎么会跑到宗人府, 给五皇子当护卫了呢?” 邀月喝的茶是施乔儿亲手做的茶汤, 里面加了果仁果脯, 与她素日喝的散茶截然不同,饮一口在嘴里, 茶汤裹着果仁,好喝好吃。 想必是吃人嘴软, 邀月今晚耐心许多, 饶有兴致地搅着茶汤道:“记得我那回跟你说的吗, 我的钱都被那对死鬼父子骗没了。” 施乔儿点头,不由坐得离她近了些, 道:“然后呢?你身无分无,被迫流落街头,五皇子对你一见钟情,把你带回家, 给你好吃好喝, 从此以后你就留在了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邀月皱着眉,看着施乔儿的表情很是无语凝噎,顿了片刻道:“你脑子里整日都在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一见钟情?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一个十三一个十二钟个鬼的情?还带回家好吃好喝, 你当他是活菩萨下界普度众生呢?” 施乔儿一歪头, 眨了下眼:“难道不是吗, 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邀月翻了个白眼:“我快饿死了,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就这么简单。” 施乔儿:“就这?” 邀月:“不然呢?” 因为那一个馒头,她记了那个人三年,后来再见,便是宗人府杂草横生的破屋中。 施乔儿叹了口气,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托腮道:“看来美好的故事当真都只发生在话本子里,现实中英雄救美的皇子殿下是个结巴,刚下山被骗钱的小侠女不讲理,还凶巴巴。” 邀月喝了口茶,白她一眼道:“沈清河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美好,还不离不弃,我们江湖人从来都是说散就散。” 施乔儿转过头,望着邀月,好奇道:“你会和五皇子说散就散么?” 邀月神情怔了一怔,随即扬起眉梢道:“那是自然。” 施乔儿本皱眉,但不知为何,朝着她的眼神忽然一亮,欣喜道:“相公!” 邀月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谁是你相公啊!” 直到沈清河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清润润唤了声——“三娘。” 邀月这才反应过来是沈清河回来了。 她现在对这姓沈的莫名有些发怵,当即将茶一口饮尽,转身便要开溜。 沈清河却叫住她:“月护卫稍等。” 风光霁月沈某人独自跟老狐狸周旋一晚上,还被迫喝了不少烂酒,现在头昏脑涨,眼角和耳根绯红滚烫,十分不适。 却还是从袖中掏出一纸字条,交给邀月,和和气气道:“这上面是赣南地区所有与山匪勾结的府衙,人物名字都已写下,南康县令的亲笔,不会有假,这两日便可将人秘密收买,对于日后给山匪放出假消息,有大用。” 邀月惊到一个字说不出,难以想象这家伙是怎么不动声色把这样天大一件事给干完了,手略微哆嗦着接过字条,颇有些小心道:“要是收买不了,怎么办?” 沈清河垂眸想了想,片刻后抬眼道:“就地处决吧,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邀月呼吸一凝,看着沈清河的眼神中满是惊恐,撒丫子就跑了。 施乔儿走上前,将门关好。这两天越发回暖,沈清河不在的时候,她总爱开着门通风,但沈清河一回来,这门就必须必得关上了。 果不其然,门缝刚合上,她就感觉身上一沉,鼻息间满是酒气。 沈清河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脸埋在了她脖颈中,很是疲惫似的,一遍遍小声道:“娘子,我难受……” 施乔儿本来还想凶他两句喝这么多干嘛,但一听这话,再多的埋怨也没有了,先软着声音将人哄到榻上卧下,给他脱好鞋,取来凉帕子,轻轻敷在那张滚热通红的脸颊上。 这是沈清河第一次正儿八经在她面前展现出醉相,过往夫妻小酌时,微醺的时刻也有过不少,但像这样一卧倒就连眼皮撕不开,的确是头一回。 还跟个小孩似的,攥着她的手不松开,非要她在旁边,直等过了半晌,面上的滚烫分明降下不少了,依旧喃喃念叨:“娘子……难受……” 施乔儿哭笑不得,看他这幅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玩,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道:“沈清河,你今年三岁啊,怎么酒一喝多,就变成小娃娃了。” 也罢,谁让素日里都是她对着他撒娇呢,怎么轮都该轮到他一回了。 施乔儿上榻,把她的醉酒小相公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后背,柔声安慰着。 沈清河醉着也不安分,时不时亲下她的脸亲下她的唇,紧紧拥着她,小声呢喃道:“娘子,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施乔儿一听,越发心疼了,眼眶都红了红,脸颊贴在沈清河脸上道:“等忙完这些咱们就回去,以后这种活儿再不要往身上揽了,你还是最适合教书,闲时写写简牍,累了就喝口我给你打的茶汤,如此便很好了。春夏秋冬,总有我们自己的小日子过,何至于到这些阴诡漩涡中,平白耗费许多精力,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沈清河声音越发低下去,脸埋在她颈中,颇有些委屈道:“娘子,对不住,让你随我到这里受累……” 施乔儿照他后背轻拍一下,酸着鼻头道:“夫妻之间说什么受累?再说是我要非得跟你过来的,又不是你逼着我,回去我就跟你老丈人说明,是我不听劝一定要随你来,他要生气就尽管打断我的腿,我才不舍得让他动你一下子。” 沈清河的呼吸有些哽咽,没再说话,就这么紧搂着他的小娘子,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 次日,沈清河破天荒日上三竿才起床。 某位天潢贵胄已经在门外等了小一个时辰,见他推门出来,两眼瞬间放光, 沈清河品着朱昭的眼神,感觉活似饿了一宿的狗看见一根肉骨头。他自知把自己比作肉骨头不恰当,把皇帝儿子比作狗更不恰当,但就是觉得……甚是相像。 “可把,先生,盼出来了!”朱昭顶着俩大黑眼圈,围着沈清河兴奋道,“昨晚上,我连夜,派人,去了周遭府衙,字条上的人,现已,全部被控制,控制不了的,全部就地解决,而且,一点风声,都,没走出去!” 一脸求夸。 沈清河停下步伐,定睛凝视朱昭片刻,神情复杂。 “殿下,您都不需要睡觉的吗?” 他以为这份名单放出去,起码能让他喘两天气儿的啊。 朱昭眉头一皱,感觉这事不简单,一脸神秘道:“睡觉?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沈清河:“……” 沈清河:“去练你的兵吧,他们需要你。” “得令!” 解决完朱昭这边,沈清河梳洗完毕刚要吃口热饭,老狐狸县太爷又登门了,对着他二话不说先是一跪,接着涕泗横流道:“老朽已经将功补过,还请先生一定上表陈情,保住我这一家老小人命,求先生!求先生啊!” 沈清河吹着热粥还要回应,不愿多说一个字:“会的,知道了,下去吧。” “多谢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 等人终于都走干净了,沈清河将手中温热正好的粥放在施乔儿面前。 施乔儿拿勺子喝了一口,品着县太爷方才那副死了亲娘的样子,道:“他都官匪勾结了,还想朝廷开恩,倒是怪敢想。” 沈清河:“也不一定,毕竟没有确凿证据。” 施乔儿瞪大了眼:“你不是跟他说有证据吗!” 沈清河气定神闲喝了口粥:“我诈他呢。” 施乔儿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突然间感觉只要她家相公想,天王老子也能被玩得团团转。 而此时的施乔儿也并不知道,将各个府衙的内鬼拔出,不过是沈清河走的第一步棋。 之后半月之内,南康县看似风平浪静,但每到午夜时分,菜市场口都会惨叫连连,等第二天人们一上街,地上徒留一大滩发暗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衙差说,是在杀猪。 是不是杀猪,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赣南各个府衙开始严查贼户,凡是一户人家近来有跟山匪通风报信,一整条街的人都别想活。百姓们为了活命,纷纷跑到衙门承认自己哪名亲人在山上为匪,近来有没有见面,见面说了什么,全部交待了出来。而为了防止被邻里坑害,他们也开始日夜严查街区人家有没有同山匪走动,一经发现,不必等官差上门,自行扭了人送到衙门中,衙门检查以后发现情况属实,对扭送者另有嘉奖。 一时间,民风之肃清,旷古绝今。 那些开始没有招安的山匪,经过这一轮下来,有山不能下,有家不能回,原本是刻意藏在山上,如今是被生生逼在了山上。 如此绝境之下,主动招安者又添万千。 傍晚时分,朱昭照旧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找上沈清河,丝毫未避施乔儿,到了张嘴便道:“先生,真乃神人!距今为止,一兵一,卒未动,匪患已平,大半!” 沈清河神色淡淡,放下手中典籍道:“还剩多少。” 朱昭:“五万匪众,聚集东西南,三面群山,三位匪首!” 沈清河思忖着道:“最凶残的三个。” 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决心和朝廷硬刚到底的三个。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4节 朱昭这时候也明白了,沈清河之所以这么不疾不徐地抽丝剥茧一层层下来,就是要用保存下来的最大兵力,去对付最难对付的人。 朱昭知道,现在到时候了。 “我马上调兵,攻山。” 沈清河却道:“慢着。” 朱昭停下,转身疑惑地看着沈清河。 沈清河未管他,先起身走到檐下,看了眼外面的天气,道:“近来日头倒是大得很,天气干燥异常,夜晚却又常常起风,是个好时候。” 朱昭愣了一愣,马上明白了沈清河的意思,对着沈清河便是深深一揖,心服口服道:“能得先生,指点,乃为朱昭,三生有幸!” 送走了老五,施乔儿托腮瞧着沈清河,一脸疑惑道:“你们俩现在说话跟打哑谜一样,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沈清河走过去坐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附耳说了两个字。 施乔儿瞬时睁大了眼,捂紧嘴小声道:“这么狠?” 沈清河一挑眉梢,对她笑道:“不对他们狠,他们可要对我狠了。” 施乔儿抱住他,语气果断:“那还是对他们狠吧!” 沈清河笑着将人揽入怀中。 …… 夜晚西风起,带起一连串火种,刮向东面群山,山间燃起大火,匪众四处逃窜,下山逃命途中遭官兵拦截,接近两万匪众,全军覆没。 “东面群山远离城镇百姓,故而可用火攻。西南两面紧挨城镇,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若一把水点去,烧毁的可不止是匪众,还有民心。” 夜晚,沈清河与归来朱昭在房中详谈,两句话打消对方企图继续用火的念头。 朱昭听完,低头反思:“是我过于,急功近,利。” 沈清河宽慰:“殿下只是想早点彻底剿清匪患,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以您的身份,行万事绝非利字当头,而是民字当头。” 朱昭静静听着,眼中满是诚恳,显然将他的话全部听入脑中。 “烧东山剿匪的补金,务必这两日便下发到百姓手中。”沈清河道,“至于西南两山,西山人多,匪首最为凶恶,先攻西山,消息由卧底散播出去,下月初便攻。攻上以后,只能输,不许赢。” 朱昭本在点头,结果竟是愣住了,不解道:“只能输,不许赢?” 沈清河点头,口吻决绝:“务必如此,方可以最少的损伤,将胜算拉到最大。” 朱昭虽一时没想明白,但还是愿意按照沈清河说出的做。 时间一晃到了下月初,朱昭按照沈清河交待的,特地选了一支弱兵开路,意料之中,不到半山腰便被山匪打得弃甲而逃,场面狼狈不堪,好像此行剿匪与过往无甚区别,都是一帮酒囊饭袋前来例行公事,应付朝廷。 倒是施乔儿,后知后觉明白了沈清河的用意。 在剿匪当夜,夫妻俩在房中下棋解闷,施乔儿明知沈清河是在故意让自己,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故意道:“你让我一次两次可以,可若次次让我,我可就觉得你当真没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沈清河落下一子,正中她不曾在意过的隐秘死穴上,一子定胜负。 施乔儿顿时恼了,甩着袖子道:“没意思,跟你玩没意思,让我活就活,让我死就死,我就跟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蚂蚁一样。” 沈清河哭笑不得,起身到她那边揽住她道:“我可不敢娶个蚂蚁当娘子,再说棋局上你的生死我定,可在现实里,我的生死不也是由你来定吗?” 施乔儿惊了:“有这种事?” 沈清河一本正经:“你挺能让我欲生欲死的。” 施乔儿捂了脸:“啊啊啊沈清河!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荤话!” 和喝醉之后根本判若两人好吗!谁能还她那个娇娇相公! 似乎逗娘子比下棋有意思多了,沈清河心情大好,这几日遭琐事缠身的沉郁通通烟消云散了,抱着施乔儿好一通哄,哄好又两句话逗到她脸通红,然后再哄……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后半夜,施乔儿瘫软在某人怀中,指尖缠绕着二人青丝,有气无力道:“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认为山匪就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把官兵打下去一次就轻敌,匪首又不傻,他的老伙计们都快被端没了,他会轻易放松警惕吗?” “会。”沈清河的吻落在那两根纤细的锁骨之间,“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再散播出已经离开赣南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相信。” 施乔儿咬了唇,从齿间发出细碎的低吟,克制着问:“为什么?” 沈清河的指尖从她的后背逐渐往下游走,低声道:“因为人总是会格外相信自己的经验,剿匪剿到现在,第一次动兵便大败而归,匪首只会以为这回来的依旧是往常那群。至于那些被一窝端的,招安的名义已经打出去了,山匪与山下又被我切断了联系,在他们耳朵里听到的,只会是我想让他们听到的,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我刻意让他们知晓的。在这一切上,再加上他们往日里的经验,他们会笃定此次必如往常那般,不必放在眼里。” 施乔儿手指穿入沈清河发中,不自觉慢慢收紧,轻启牙关道:“经验?” “对,经验。比如我们现在。” 沈清河吻着她笑:“从我一靠近你,你便怕到要哭,到现在这般,风未动雨先来……不就是经验吗。” 作者有话说: 人无手断 第45章 回家 数日后, 夜深人静,邀月带着施乔儿秘密出了南康县,藏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施乔儿拨开眼前越发繁茂的树叶, 看着远方如豆的城中灯火,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出来, 我相公和五皇子都留在了里面?” 邀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说:“我们的人散播消息说剿匪的人马已经出城, 贼首开始不放心, 肯定会派人下山打探, 而且不会是少数人,要的就是招人注目, 好引人出来,甚至很可能直接到衙门门口挑衅, 肆意屠杀百姓。我把你带出来, 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朱昭他们藏在那里,是为了第一时间留意到情况, 也好见机行事。” 施乔儿听懂了,更加有些着急,眺望着那零星几盏灯火:“那他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万一真不小心被山匪给发现了怎么办?” 邀月冷嗤一声:“那你还是担心担心山匪吧,如来佛祖到你的沈清河手里也得扒层皮才能走。” 施乔儿反驳:“胡说!我相公分明儒雅和善!” 邀月回忆起沈清河那张“儒雅和善”的软皮子脸, 不禁打了个寒颤, 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少顷,自西边方向亮起成片火把,浩浩荡荡进了南康县。 施乔儿捂嘴低呼:“他们来了!” 邀月:“说话大点声, 离得远着呢, 他们听不见。” 施乔儿不觉松下手, 仔细盯着那些移动的火把道:“他们会在城里待多久?我们天亮之前还能回去吗?” 她真的好担心她相公,哪怕临走前已经听他再三保证一定会平安无事,但到了这种时刻,她只想快点再快点回到他的身边。 邀月:“哪有那么快,起码也要等天亮吧。” 说着瞥了施乔儿一眼,瞧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终究有些心软道:“急没用,只能等着,你坐下歇会儿吧,这么盯着也不嫌累。” 施乔儿听话,就地寻了块地方坐下,但刚坐下便忍不住道:“这地上不会有虫子吧?” 邀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光有虫子,还有蛇虫鼠蚁,蜈蚣蝎子呢。” 施乔儿瞬时炸了毛:“我不坐了!” 邀月无奈:“行了行了,逗你呢,天都才刚暖和过来,哪有那么多虫子,放心坐你的。” 施乔儿这才消停。 过了会儿似乎嫌自己坐着没地方靠不舒服,她又把邀月拽了下来,抱着人胳膊,脑袋搭人肩上,舒舒服服盯着在山下城中移动的火把,委屈道:“这还是成亲以来我头一次和相公隔那么远,还死生未卜的,我能不着急吗,你对我好点,别那么凶。” 邀月无语凝噎,片刻后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没出息。” 施乔儿抬脸瞪她:“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不也是守在五皇子身边那么多年,我就不信你能有天说走就走,半分旧情都不念!” 邀月怔了片刻,伸手将施乔儿脑袋往自己肩上一摁,不耐烦道:“闭嘴,歇你的。” 施乔儿哼哼唧唧,极不情愿地将脑袋又贴了上去。 正值春日,山林中不热不冷,施乔儿心里虽着急忐忑,但毕竟夜半疲劳,靠着邀月的肩,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等再一睁眼,天已蒙蒙亮,她撕开眼皮从地上坐起来,身边没了邀月。 她正想扯开嗓子喊两声,余光注意到自己脚边盘着一圈绳子,正诧异地想仔细看看,那绳子便动了动。 “啊!蛇!” 施乔儿被吓到差点魂飞魄散,喊声刚落下便听一声清冽脆响,等反应过来,脚边的“绳子”已经被剑挑起扔到山下。 邀月收剑,将摘来的野果扔到施乔儿身边,嫌弃道:“大惊小怪。” 施乔儿当真被吓得狠了,此刻魂归体内,抱住双膝便大哭出声,全身打着哆嗦,想想便是一身鸡皮疙瘩。 邀月捡起野果伸给她:“不吃啊?挺甜的。” 施乔儿泣不成声直摇头,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让我吃,死女人你没有心。 邀月收起手:“那好吧,我还想着等你吃完便带你下山找沈清河呢。” 施乔儿立即止泪,夺过野果便咬上好几口,鼓着两腮一抽一抽嚼着道:“我吃了,带我走。” 邀月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小女子。 回到城中天色熹微,街上还有燃尽乱扔的火把,一看便知是山匪留下的。县太爷昨晚在匪众面前装了一夜的孙子,一口咬定朝廷的人走干净了,这才成功把人又诓回山上,今日衙门大门都不开了,缩在屋子里睡大觉装乌龟,看着更像是受了惊吓不敢见人。 可事实上,匪众聚集在衙门里威逼县太爷讲出实情的时候,沈清河和朱昭就在暗间里喝茶下棋,连外面人说话的动静都听得仔仔细细。 半月后,城中所有酒肆遭山匪一抢而空,夜里的西山上彻夜狂欢不休,辱骂朝廷的歌谣声从山上一直传到山下。 朱昭所带京兵,加上日夜严训出来的府兵,共计七万人,将西山四方围剿,再由熟知地形的旧匪带路,一举攻上山头,当众斩下匪首头颅。 山匪们酣饮至半夜,在官兵攻上时醉的醉倒的倒,防备松懈不堪,不少于睡梦中便被上了枷锁,待到清醒,为时晚矣。 西山三万匪众就此拿下,南山匪首见状,连日送上降书,不战而顺,自愿招安。 困扰了朝廷几十年的东南匪患,由此彻底根除。 但一场真正风雨的序幕,才刚刚由此拉开。 朱昭原本收到降书的那刻欣喜异常,蛰伏十年,一朝立下大功,他将真正逐步拿回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直到他看到夹在降书中的一纸书信。 夜晚,朱昭拎了壶酒去找了沈清河,将那封被他看了几百回的一纸密函,放在沈清河眼下。 坐下以后,醉醺醺地喃喃道:“我父皇有十几个儿子,但所受他看重者,寥寥可数。如今老九算一个,过去老大算一个,老三算一个。老二年幼夭折,我没见过。老三他,他是我这么多兄弟里,长得与父皇年轻时最为相像的一个,连说话的样子,性格,都甚为相似。早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父皇便待他与我们甚为不同,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三哥不是嫔妃所生,而是与我和大哥一样,都是正统嫡出,这太子之位,到谁手里,是否都未曾可知。虽然我是皇后的儿子,但是先生,我见父皇亲自教他拉弓骑马,带他出宫狩猎,我羡慕他,我当真羡慕他……” 朱昭双眸赤红,噙泪饮酒,指尖往那张信笺上一叩:“可他为什么还不满足?民与匪勾结,是为了获得庇护,官与匪勾结,是为了获得好处。可他一个皇子啊!他与坐拥十万匪众的匪首勾结,他是为了什么!他想谋些什么!” 沈清河眸中风云暗涌,抬手按住了险被提起的酒壶,凝视朱昭道:“殿下,慎言。” 朱昭一拳捶上桌子,顷刻泪如雨下,咬牙道:“可我忍够了,十多年了,我是亲眼看着我大哥被押回京赐死的,当年他也是奉命来东南剿匪,可不日便传出起兵造反的消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他朱煦的手当真就干干净净吗!” 朱昭眼带痛色,闭上眼皮,越发不忍回想:“我的侄子侄女,垂髫之年,皆被牵连赐死,我的母后,在冷宫十年,至今未出,我没有办法不去细想这其中牵扯,我……做不到……”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5节 沈清河松开了按在壶上的手,指尖将信笺拈起,放到烛上点燃,道:“殿下,我只与你一言,今日一事你知我知,若想真要真相有出头之日,出了赣南,对此只字别提,权当没有收到过这一纸书信。回到京中,所做头一件,便是将拱卫司收到自己麾下,有此开头,万事不忌。” 夜半,飘细雨。 施乔儿在檐下送走朱老五,看着那踉跄的背影道:“五皇子今晚好怪,魂跟被人勾走了一样,路都走不成个了。话说起来,你们这一夜都聊了什么啊?我看他刚刚出来,两只眼里通红通红的,像大哭过一场似的。” 沈清河看着朱昭的背影,未听到施乔儿话似的,一昧喃喃说:“潜龙在渊……潜龙在渊……” 施乔儿皱起眉头:“什么龙什么渊,相公你在说什么啊?” 沈清河回过神,对她笑道:“一种卦象而已,没什么,眼见再过两日便要出发回去了,心中慌么?” 施乔儿喜笑颜开,扑他怀中道:“有什么好慌的,我早就想回去了,我想爹娘,也想四喜猴儿刘妈,还有李逵,我现在就想上路了。” 沈清河揉着施乔儿的头发,浅舒口气道:“是啊,一晃眼都出来这么久了,我的小乔儿早就想家了。” 施乔儿嘿嘿一笑,慢慢感觉到些许不对劲,抬手扯着沈清河脸道:“奇怪,我觉得你也有点不一样。” 沈清河这回不挣扎了,由她造次,温柔道:“哪里不一样?” 施乔儿:“嗯……就是感觉,你好像有些伤感。” 沈清河笑了下,将她拥入怀中抱住道:“不是伤感,是庆幸。” “庆幸什么?”施乔儿问。 “庆幸上天给了我一个敢笑敢哭的小娘子,”沈清河轻轻说着,目光越发/缥缈悠远,“否则醉后淋雨而去的,恐怕就是我了。” …… 十几日后,京城城门下,正值上午。 国公府派人连续守了好几日,可算盼来了回京的队伍。 四喜踮脚张望半天,就是不见她家姑娘的身影,急得泪花子直往外冒,直到其中马车上跳下个小小少年的身影,举着胳膊朝她跑来:“我!是我啊四喜!” 四喜定睛认出那是她家姑娘,哇一声哭出来,忙不迭便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抱住大哭道:“姑娘终于回来了!奴婢差点被你害死了啊姑娘!我从老家一回来就被叫去国公府盘问,问我把你藏哪儿去了,这些日子都与你干了什么。我慌得不行,我哪里有藏你啊!幸亏大姑爷来得及时,这才给奴婢解了围,姑娘你现在胆子怎么那么大了嘛!匪窝都敢去!万一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办啊!” 施乔儿搂着人安慰半天,又是赔礼又是认错,好不容易将人哄好,接着便颇有些心虚道:“我爹现在在家吗?” 如果在家那就先不回国公府了,她怕她的腿保不住。 四喜抽抽着摇头:“应当是不在的,今日是齐王府三姑娘百日宴,国公一大早便过去帮忙布置了。” 施乔儿双眸一亮,拍了下手转身便跑去找沈清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相公!外甥女百日宴正好是今日!咱们可以先过去蹭饭了!” 完全不把自己的腿放在心上了。 半个时辰后,齐王府大门口。 施虎笑容可掬,与老齐王一道守在大门两侧,对着来往宾客拱手还礼,活似俩看门老狮子。 直到街口处离老远,传来一声熟悉清脆的——“爹爹!” 老狮子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脸上了。 朱为治眯着眼睛往远了瞧,“哦豁”一声,胳膊肘捅了一下施虎道:“看不出来啊,什么时候弄这么大一儿子。” 施虎照脸就喷:“你瞎啊!什么儿子!换身衣裳就看不出来了!这是我那上辈子救了我命这辈子特地来讨债的三姑娘!” 一通喷完,一瘸一拐小跑着便迎了上去。 施乔儿笑容满面,两眼冒着星光,身上男装也便利,大步迈着便要扑到施虎身上。 她都想好了,见面一哭二闹三装晕,老爹必定心软,腿能保住,相公也能保住,一举两得! 结果临到跟前,亲爹一个弯腰,硬是从她胳膊肘子下面绕过去了,径直奔向跟在后头的三女婿。 施乔儿心一咯噔,感觉大事不妙,转身冲去挡在沈清河跟前,一脸视死如归嚷道:“不准动我相公!当时是我出的主意和他没有关系!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施虎往哪上施乔儿就往哪挡,父女俩当街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周旋半晌,终是把施虎气得一甩胳膊道:“你给我起来你!我和女婿有话说!进去吃饭去!” 施乔儿一蹙眉,狐疑道:“你不会打他么?” 施虎想到宫里那位交待的话,现在看见沈清河比看见亲儿子还亲,扯开嗓门一吼:“我打他?我都想把他当祖宗供着!” 作者有话说: 醒来右手很疼,今天浅浅临幸下四贵人,周六周末再去找万贵妃,其余时候大家不用等二更哈~(顶锅盖逃走) 第46章 到家 施老头虽然知道女婿的秉性, 但临到这一步还是忍不住道:“东南剿匪大功一件,陛下把我召入宫亲自管我要人,你到现在仍是坚持当初的想法, 坚决不入官场,不入仕途吗?” 施虎眼里闪着光, 看着女婿的眼神分明在说:“快说不快说不。” 结果沈清河拱袖一点头,温温和和道:“小婿答案依旧未变。” 施虎痛心叹气:“唉呀, 现在年轻人怎么都那么固执呢, 多么好的机会啊, 凭你的才智,只要进了朝廷, 位极人臣是早晚的事儿!我老施家前两个女婿不是武官就是文官武职,好不容易盼来个清贵的, 你又不愿意, 唉呀, 真是痛煞我心!” 施乔儿在旁偷听听不下去了,把沈清河一拉藏到身后道:“爹爹你干嘛啊!我们才刚回来, 肚子都是饿着的,你就与他谈论这些,你起码先让我们吃饱饭吧!” 施虎一寻思,发现确实, 便去拉沈清河:“怪我怪我, 光顾着心急了,走,咱爷俩进去喝一杯去。” 施乔儿看着单相公被拽走了, 自己还被留在个原地, 气得一跺脚追上去:“爹你干什么嘛!你现在眼里就只有你这个女婿!我都要被你给忘了!” 施虎一转头, 呲牙咧嘴:“惯得你上天!你娘差点被你给吓死,东南剿匪都敢跟着去,回头收拾你!” 施乔儿:“……” 她现在是发现了,家里人不仅对她的德行了如指掌,也对她相公的德行了如指掌,哪怕她相公再说一万遍是他逼着她一块去的,但是放到其他人那里一寻思,就知必定不可能。 气人,太气人了,以后再做坏事连个挡箭牌都没有! 里面,齐王府中大办宴席,春日韶光正好,百花盛开,朱传嗣抱着他家小老三,笑眯眯的,正在沿着酒桌挨个说笑敬酒。 “姐夫!”施乔儿大步迈着扑上去,本来一双手忍不住想要戳戳小娃娃的肉脸颊,但估计是觉得自己刚回来一身灰,临到跟前硬生生停住了,就只是亮着眼睛称赞道,“她好漂亮!眼睛像葡萄一样!不如小名就叫葡萄吧!” 朱传嗣原本喜出望外的表情霎时凝固,嘴角抽搐一二道:“你姐姐这些日子里一直很担心你,快去后面找她吧。” 施乔儿重重点头,又逗了小丫头片刻,方往后院跑。 风风火火的样子,步子都比往常快了。 支走小姨子,朱传嗣一抬脸,笑容顿时更加灿烂:“妹夫!” 沈清河含笑一揖,上前逗了逗小老三,问:“名字取好了吗?” 朱传嗣垂眸看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眼中满是慈爱:“早就取好了,随着她的哥哥姐姐,从了个静字,名灿,小名无忧,是她娘给取的。” “静灿,无忧……”沈清河喃喃念上一遍,笑道,“好名字。” 朱传嗣将乖乖巧巧的小丫头交给婆子,让人抱去后面陪小姨玩,拉着沈清河入席道:“你现在可是咱们整个京城的大红人了,这么多年了,朝廷对东南匪患一筹莫展,你到了倒好,不过两三个月,硬是把那几大匪首治得服服帖帖,还没添一兵一足的伤亡,这份功劳在本朝也算头一份了,还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封赏呢。” 沈清河忙推辞:“此行还是多亏了五殿下英明神武,沈某不敢邀功。” 朱传嗣“哎”了一声,一脸“我都懂”的神情,给沈清河斟了杯酒小声道:“谁还不知道老五吗?若没有你在背后出主意,他又能成个什么事?” 沈清河笑了,回答:“若我出那么多主意,他一条也不愿听,我又能如何?” 朱传嗣一品,发现确实是那么回事,点头道:“确实,人还是得听劝。” 站得越高越得听劝。 吃过饭叙过旧,施乔儿战战兢兢回到国公府,果不其然迎接自己的就是亲娘一棍子。 云姨娘这回发了天大的狠,抄起下人拿来抵门的棍子便往施乔儿身上招呼,边打边咬牙落泪道:“我云水烟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能有你这个孽障!你一个大家小姐,嫁人前连家门都未曾出过几次,居然敢跟着跑那么远的路!还闯匪窝!你看看你这一身!你还有点姑娘家的样子吗!” 施乔儿也不似往常那样一言不合就落泪了,边躲棍子边反驳:“姑娘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姑娘家就出不得远门冒不得险吗!邀月也是姑娘家,怎么她就能骑马会武功,还能同男人打架!” 云姨娘一听更气了,继续追着她打:“出嫁前被你爹惯得无法无天,出嫁后又被沈清河惯得无法无天,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什么妖月?我还妖星星妖太阳呢!你就是魔怔了!” 施乔儿张嘴又是反驳:“我才没有魔怔!我明白得很呢!你见过大山大河吗?见过山顶上的星星吗?我现在见过了!我还能在林子里睡觉,脚边就挨着蛇呢!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你了!” 云姨娘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得亏有众多婆子拉着才没有真把闺女胖揍上一顿。 夜间,沈清河仍被朱传嗣施老头扣在国公府喝酒,估计一时半会别想脱身。施乔儿当晚宿在了国公府,沐浴完换过了衣裳,坐在自己小院中的长榻上,吹着春风,给四喜在内的一干小丫鬟讲在路上的见闻。 “你们是不知道啊!”施乔儿伸手比划着,胳膊伸可长,“那条蛇,足有这么粗!这么长!我当时一睁开眼睛,它都要盘到我腿上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害怕解决不了什么,我就趁它不注意,一把伸过去,死死捏住了它的七寸,然后手一扬,把它扔到山下去了!” 四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着胳膊道:“咦?姑娘都不害怕的吗,奴婢听着都要吓死了。” 施乔儿一摊手,一脸轻松道:“那有什么好怕的!山匪可比蛇可怕多了,比起他们,区区一条小蛇罢了,又能耐我何!” 这时,她耳后幽幽传来一句:“有虫子。” 施乔儿一下子炸起毛:“虫子?什么虫子?虫子在哪!咬人吗!”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娇笑声,施乔儿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扭头瞪着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美娇娘道:“施玉瑶!你又吓我!” 施玉瑶一身石榴红的襦裙短衫,衬得容颜越发娇艳动人,团扇掩唇,瞧着自家老三笑道:“你不是厉害着吗?蛇都能一手捏七寸,还会怕小小虫子?” 施乔儿心虚下来,下巴一扬别过脸去:“你懂什么,每个人怕的都不一样,比如我雁行哥哥,蛮子都不放在眼里,小时候不也见了巴掌大的小狗就发怵吗?” 大将军秦盛怕狗,这是桩鲜少人知道的秘事。 施玉瑶的笑在这时顿了顿,又启唇道:“伶牙俐齿,看来这一趟还真没白出去。” 见二姐没像亲娘那样只顾说自己,施乔儿还颇有点受宠若惊,对施玉瑶的好感一下子就上来了,面上虽没怎么表示,行动上却不动声色挪了挪窝,给施玉瑶腾出点坐的地方。 玉瑶也不跟她客气,挨着她坐下,轻摇团扇悠悠道:“你家相公这回可算出尽风头了,那么多的皇亲勋贵,都上赶着等巴结他呢。如今天又暖和,正值花期,估计这两日便要有不少贵妇贵女,请你到她们府上喝茶赏花,也好借着你,替她们自己家中那位拉拉关系。” 施乔儿轻嗤一声,仰身卧下,小舒口气道:“以前我倒是想,但现在我一点不乐得去,有空同她们去嚼那些舌根子,不如陪我家相公喝茶下棋要紧,他自在,我也自在。人活着总共这几十年,不愁吃不愁喝的,怎么舒服怎么过就是了,管那些有的没的呢。” 这一番话真教施玉瑶刮目相看了,垂眸仔细注视着外看仍旧一团孩子气的老三,忍不住道:“你还真是长大了。” 施乔儿得了夸奖,心中美美的,同老二说话的语气都软和许多,挽着姐姐香喷喷的胳膊道:“二姐姐,我不是长大了,我是长见识了。我到今天算是想明白了,一个男人待你再用心,但若只知道让你去做贤妻良母,给他管家生孩子,别的一概不让你知晓,那也是让人不好受的。我相公他真的很好,他……他不让我去做贤妻良母,他让我去跑去跳,让我去做施乔儿,做我自己。” 玉瑶静静听着,思绪渐渐飘起来。 “我现在真的太庆幸了。”施乔儿感慨道,“我想过,如果我当初没遇见他,如愿嫁给了朱启,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每日活在燕贵妃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不得出错,要左右逢源,要同每个人都打好交道,晨昏定省,一日不得耽误。还要抓紧去给他们生皇孙,一个不够还要接着再生,生不出来就要同意他们给朱启纳侧妃,找侍妾。我想想简直都要疯了,那样的日子,纵然再是泼天富贵,可一点都不让人舒坦,又有什么用呢?” 施乔儿喃喃说了半天,不见回应,抬头见二姐在发呆,晃了晃她道:“二姐姐,你在想什么?” 施玉瑶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施乔儿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同我说拉倒,横竖现在大姐姐在家调养身子不便回来了,你有心事不和我讲,就等着憋死吧。” 施玉瑶哭笑不得,伸出指尖戳了下气包子的脑袋瓜:“说话越发不招人待见了,整日和沈清河腻在一块,他那副好脾气你怎么就没学出来?” “哎呀你不明白,夫妻俩有个脾气好的就得有个脾气不好的,这样日子过起来才有意思,不至于干干巴巴。”施乔儿絮絮叨叨念着。 嗯……她爹她娘除外,俩炮仗碰到一块这种情况过于少见。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6节 姐俩的悄悄话直说到后半夜,施玉瑶实在遭不住,回自己院子睡去了。 施乔儿还没等到沈清河,正准备差人去打听,抬头一看,便见沈清河被众多小厮簇拥着回来了,步伐摇摇晃晃,一看便知被灌了不少黄汤。 身旁还跟着同样摇摇晃晃的老丈人,都快醉成一摊烂泥了,非得亲自送女婿回来睡觉,张嘴闭嘴便是:“得此良婿,我施虎这辈子算是值了……值大发了……” 云姨娘白天被闺女气,晚上被老头子气,偏偏还得搀住不松,省得人摔倒,只好嘴上耍威风,照着一顿数落:“你就不嫌丢人吧你就!等你醒来有你臊的!” 施虎扬声反驳:“我臊什么?我才不会臊呢!我家小婿厉害啊,下午时你是没见着,老三都抬着礼去齐王府了!他那哪是冲小无忧去的啊,他就是冲我们小沈去的!啧啧啧,我跟你说,这真的了不得了,他老三那是谁啊,那是最有可能……” 云姨娘伸手一把将老头子的嘴捂住,气急败坏道:“喝两口猴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送到这吧,赶紧给我滚回去睡觉!” 有这么个不省心的老的,云水烟再看那不省心的小的也就没那么气了,抬眼瞥了眼沈清河,又瞪着檐下干看着的闺女道:“愣着干嘛呢!扶你男人进去!” 施乔儿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搀人。 沈清河阵仗不小,但其实没醉那么狠,被施乔儿扶着往房中去时,还知道随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待到了屋内,将房门关上,一言不合将人抵在门上,握着掌中纤细后颈深吻许久。 施乔儿感觉今晚的沈清河有点发狠,待好不容易分开,舌根都发麻。 “你怎么了?”她微微粗喘着,摸着那张渲满醉意的清俊容颜道。 沈清河将她紧搂怀中,尚在湿润的双唇去吻她脖颈,吐息间喷着热气与酒气,低声道:“想你,越与不想理的人打交道,越是想你。” 施乔儿心一软,好声说:“不怕,咱们已经回了家了,今日只是碰巧凑上齐王府的百日宴,往后再不必到这种场合了,你还是回去教你的书,整日面对孩子,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沈清河哼哼着答应下来,吻从她的脖颈落到锁骨,又往下流连,颇有些委屈道:“娘子,难受。” 施乔儿更加心疼了,轻轻摸着他的肩膀道:“心里难受?” “不是……” “那是哪里?” 半盏茶的功夫后,施乔儿知道他是哪难受了。 这教书的真是一天比一天不正经。 不过,喝醉酒后的沈先生,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施乔儿趁着他醉,就想欺负欺负他,一边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一边说自己不是他娘子,他上错床了,他娘子嫌他不老实,不要他了。 把沈清河差点吓哭。 真哭,眼圈都红了。 但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是自己娘子,便再不肯对施乔儿心慈手软了。 前后两个时辰,施乔儿咬着被子差点断气。 “以后还吓我么?”沈清河声音温柔,隐隐带着些哽咽,但抓在施乔儿纤腰上的手无一刻放松,反而越来越紧。 施乔儿双手软绵绵垂出帐外,听着外面檐上露珠接连砸在地上的声音,齿关松开咬了一夜的被角,有气无力道:“不……不吓了……不……不敢了……” 这才放她一条生路。 天色熹微,已达鸡鸣时分。 沈清河不顾黏腻,硬将施乔儿锁在怀中,手臂紧紧缠着她,唇齿间如是呓语般的祈求:“别离开我,乔儿。” 施乔儿又恨他又爱他,分明气他不知节制,偏在这时再次忍不住心软,抬脸轻轻亲了下他嘴角,温柔道:“不离开你,赶快睡觉。” 沈清河的脸埋在她颈中蹭了蹭,缠在她身上的手臂收紧,过了片刻,做梦似的,小声呢喃一句:“快开始了……” 施乔儿下意识反问:“什么快开始了?” 沈清河没再回答她,唯有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熟过去。 施乔儿上下眼皮早就撕不开了,这时候也没了刨根问底的求知精神,眼睛一合,当即入了梦乡。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应是早上起来同家里人敬过茶,然后便回他们自己的家中去的。 经这一夜,很自然而然的,回家时间变成了下午时分。 施乔儿腰酸腿酸,下马车都是由沈清河抱着下去的,看得周遭小丫鬟掩唇憋笑,脸颊一红红一片。 刚回到家,夫妻俩要忙的不少,单是沈清河补上这几个月耽搁下的典籍撰写,便足够他不眠不休好些日子。 施乔儿觉得相公这一趟东南之行消瘦不少,将家中内外打理一遍,便到厨房研究起了菜谱,不再是几样点心果子做做了事,而是当真摸起了油盐酱醋,正儿八经要大展身手。 四喜看得目瞪口呆,舌头打着结道:“姑娘当真是要学着如何做饭了?过往在家时,云姨娘天天数落也不见您何时上心过,怎么现在就……” 施乔儿正学着辨认酱油与醋,皱着眉嗅了口黑漆漆的酱油,立马咳嗽着道:“我心疼我男人啊,自然想让他吃好穿好。家里虽不缺烧饭的,但我总觉得那些菜做得时好时不好的,我一下子就能吃出里面的高低来。过去我就想了,若是我学会了做饭,亲手烧出来的菜,恐怕不见得就比那些酒楼大厨要差,所以我就是要学,我要把他的舌头养叼起来,让他以后离了我啊,连饭都吃不下。” 正在得意,厨房门口便传来句:“我现在离了你,也是连饭都吃不下。” 四喜憋笑福身,把厨房留给这两口子了。 沈清河缓步入内,靠近施乔儿时很自然地搂住了她,噙笑问道:“是觉得做茶不好玩了,还是觉得下棋没意思了,怎么想来这油烟之地了?” 施乔儿靠在沈清河怀里,伸手揪着他的脸,笑盈盈道:“因为我要把你喂胖!你现在太瘦了,你看你这小腰,都快比我细了。” 倒是挺有劲儿。 沈清河听完,煞有其事地点头:“娘子的宏图大志,为夫甚是欣赏,必当鼎力支持之。但厨房菜刀无眼,你若稍有不慎割伤了手,如何是好?” 施乔儿勾住沈清河脖子软软撒娇:“手割伤了就让它慢慢长好嘛,邀月也不是天生就是高手啊,她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才有现在这一步的,和她比,我这点小磕小碰算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呀。” 沈清河被小娘子三两句哄软了心肠,再开口全是附和,看着怀中的粉面娇容,没忍住亲了下道:“三娘好像很喜欢邀月。” 施乔儿一本正经点头:“我觉得她好厉害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孩子还可以是那个样子的,不必穿裙子,也不必善解人意,不必抹胭脂擦头油,皮肤不白也可以很好看,咳咳……虽然她一开始目中无人确实挺让我讨厌的,但是,她真的很独特啊,我觉得我再遇不到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了。” 沈清河稍稍皱眉,噙笑道:“啧,好厉害的夸赞,你都没有这样夸过我呢。” 施乔儿笑起来:“怎么,你醋啦?正好,你快告诉我醋和酱油的区别到底在哪,我总分不清楚。” 沈清河扬起眉梢,故意逗她:“醋闻起来是酸的啊,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酸味?” 施乔儿踮脚在他颈间闻了闻,脆声笑道:“不酸,相公香香的。” 说完,还亲了一小口。 沈清河人直接化没了。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很多时候,不能怪他禽兽。 等厨房门都关上了,施乔儿才想起来问:“对了,你来这是做什么的?你现在不应该在书房吗?” 怎么感觉有点大事不太妙了。 沈清河不急不缓,捡了块干净的墙:“夜晚五皇子可能会到我们家吃酒,我来厨房,是想交待备些好菜,好到时用以待客。” 当然,这是一开始的打算。 想到平日里此处人来人往的,施乔儿更加感到羞耻紧张,倾在墙上时身体都不由得紧绷出汗。 “沈清河,禽兽。”她咬唇恨恨道。 “才知道啊?”沈清河轻嗤一声,将覆在她颈后的发拨到一边,露出香软如玉的白嫩颈项,低头吻了下去。 “再抬高些。”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甜文,想写一辈子甜文(点烟) 第47章 暗涌 傍晚, 五皇子登门,还带来了神情很嫌弃步伐却很诚实的邀月。 临近夏日,天气越发炎热, 施乔儿干脆让人在小亭中多挂了几盏明灯,饭菜就布置在亭子中, 既靠水消暑,也能仰头赏月。 沈清河到哪都改不了种竹子的习惯, 园子里头, 修竹错落花丛之间, 风吹时挺拔的身姿未曾压低一瞬,唯被带走清香几许, 送至亭中,沁人心脾。 施乔儿吃了没几口, 便兴高采烈拉邀月去别处玩了, 亭子里头只剩下了沈清河和老五。 近处无人, 朱昭装结巴的那套干脆就不用了,对着沈清河低声道:“先生若嫌六部琐碎, 内阁也是使得的。” 沈清河:“不去。” 朱昭:“那……御史台?” 沈清河:“不去。” 朱昭:“再不济,大理寺督察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忙了点,累了点。” 沈清河:“不去。” 朱昭彻底无话了。 哭丧着脸寻思半天, 终是一叹气道:“封赏官职您一概不要, 可您毕竟是立了大功的,总要给朝廷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不然传出去也不好不是?” 沈清河神情温和, 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道:“我想要的, 一开始时便已经告诉殿下了。” 朱昭回想片刻,展颜一笑道:“先生放心,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其实早在朱昭亲临学堂请沈清河出山,沈清河就已经明确告诉了他,无论他是否愿意铸新币,请他出山的决心有多重,只要他用上了他沈清河一回,便此生不得对施家上下动起一丝歪心,否则天地皆诛。 沈清河是个好脾气的,但擅长把丑话说在前面,朱昭能一口应下,一开始他也未曾料到。 “东南一行,我与先生也算同生共死,今日便将真心话对先生,全部宣之于口。” 朱昭饮了口酒,深叹一口气道:“我这些年,在宗人府装傻充愣,侥幸得下来一条命,我初时当真是怨,我怨满朝文武,怨那些大臣,我恨极了他们,恨他们为什么在过去对我的兄长母后百般讨好奉承,但等我们到了危难之际,竟无一人敢现身哪怕上谏一句良言。我觉得人这个东西,太没意思了,我那时也想过,想着有朝一日等我出去,我一定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说到后面,朱昭忍不住嗤笑一声,似乎是对自己过去的天真想法感到无奈。 他举起了手,对沈清河比划着:“刚入宗人府那年,我十六,现在我二十六了。先生,我……看开太多东西了,我觉得我不是不想恨,我是觉得没必要了,人这一生,太过短暂,抓住一样,便要失去另一样,我已经失去十年时光,若仍执意对过去耿耿于怀,又该如何去谋取我的日后?得不偿失啊。况且,他们在当时的境况里,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自保罢了,若敢求情,呵,那一位的秉性,我比谁都清楚……” “可唯有一件!唯有一件!”朱昭的语气倏然激动起来,强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愿信,我大哥他!” 只听一声脆响,沈清河与他碰了下杯,温声道:“殿下,我敬你。” 朱昭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不该说的话。 亭中四方通透,是赏月喝酒的好去处,也是受人监视的好去处。 施乔儿前儿不久在池塘中洒了小鱼苗,这会领着猫带着人正在池边撒鱼食,小嘴喋喋不休道:“以后你若有空,尽管来找我玩,我相公近些日子便要回学堂教书去了,我白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同你聊聊天……哎邀月你有没有在听我同你说话?” 邀月连忙转回头,目光从屋脊后收回:“在听。”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在听就怪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感觉这会子有点发凉,我回屋披件衣服,你帮我喂一小会鱼吧。”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7节 邀月从她手中接盛放鱼食的白瓷小盏,指尖捏着被切成小粒晒干的颗颗鱼食,目送着施乔儿回房以后,抬手一扬,坚硬颗粒如天女散花般袭上屋脊,传出一阵闷响。 果然有人。 数月后,因铸币改革,朝廷由此揪出朝中第一批大量贪官污吏,但因官官相护,证据不足,朝堂上出现两种声音。一种是以三皇子为首,认为此事需从长计议,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不可捕风捉影裁去人才,引朝局动荡。一种以五皇子为首,坚定不移认为须将贪者彻底找出惩治,否则社稷有损,民心有失。 说是为首,其实站在老五身后的,只有寥寥数人,齐王世子算是其中一个。 晌午从朝房出来,朱传嗣这回没急着回家抱闺女,上了马车径直吩咐去沈家。 头顶太阳大得很,待朱传嗣赶到沈家书房,额头的汗珠子跟刚淋了一场雨似的,端起凉茶便往嘴里送,一通喝完感慨道:“当真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去年这个时候就下大雨,发大水。赶到今年了,又一滴雨没有了,连续几个月的大太阳,别说地皮,山都快给晒裂了,这老天当真不想让人活。” 沈清河将简牍放下,抬眼悠悠瞧去道:“姐夫算着我今日休沐,大老远赶来,应该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两句抱怨吧?” 朱传嗣用帕子擦干额上的汗,笑道:“什么都瞒不住你,也罢,我且问你一句,老五坚持揪出贪官污吏,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他要是真能把这活儿拿下了,当真就是跟他三哥彻底翻脸了,毕竟那些官员里头可没少是他三哥的党羽,他一个出宗人府不久的废弃皇子,落下的手笔越来越大,你怎么敢的啊你?” 沈清河:“我敢不敢教的,姐夫不也挺敢站么,现在不担心同那位有来往了?” 朱传嗣一笑,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脊贴着个椅背,吊儿郎当毫无坐相:“看不出来消息还挺灵通,我也实话与你说罢,我今日站老五是其次,主要是看不惯老三,他当年与我还算是情敌……不过这些改日再讲也无妨,总之我看不顺眼他许久,这回借着老五的手,把他的翅膀给剪了,何乐而不为呢。” 沈清河重新拿起简牍,提笔勾画:“那我也实话与你说,五殿下这回,还真不是我教他的。” 朱传嗣吃了一惊,端起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子,不解道:“那他这是……疯了?” “前皇后的母家都被杀光了,他现在背后一无势力二无依靠,东南剿匪多么大一个差事,办得如此漂亮,换成别的皇子,怎么着也得赏食千户万户大奖特奖才对。结果到他这,给了点银子便算完了,府邸都没赏上一套,那么大个人了,每日早晚还得宿在宫中过往住的旧殿,屋顶都没修缮过,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都混成如此境地了,他不赶紧拉拢人脉积下关系,还如此大张旗鼓的得罪人,得罪一次不行还得再得罪第二次,他是有多想不开啊他?” 沈清河只顾笔下,过了片刻道:“或许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呢。” “此话怎讲?” 沈清河一舒气,轻款道:“正是因为背后没有掣肘,所以他凡事可以做到不留余地,只随内心。若是靠拉拢朝臣关系博出位,他能博得过谁?谁又愿意多看他这曾遭废弃的皇子一眼?即便愿意对他一时投靠,恐怕也是为了短暂的利处,他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昔日在携带国库巨款前往江南赈灾的前后,身边无一名多出的朝臣亲信。反观,若是在那时便能看出他与谁走得近了,其中关系自不必细说,他也就不值当我后来同他到东南走一遭。” 朱传嗣听完,细品其中厉害,发现曾受他忽略的细节之处,的确皆如三妹夫所说。 “你做事,确实从来有迹可循,有果必有因。”朱传嗣感慨。 沈清河却迟疑:“嗯……也并非全是。” “比如?” “娶妻。” 这时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施乔儿隔着门乖乖询问:“我可以进去嘛?” 沈清河瞬间顿笔起身,小跑着给他娘子开门去了。 施乔儿薄衫沾汗,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手里亲自端了食案,案上摆了两碗香喷喷的蒸酥酪,只不过里面加了碎冰牛乳,又放了果干果丁糯米之类,凉飕飕的还好看,瞧着便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沈清河把食案接了摆在桌上,拉起施乔儿的手去给她揉腕子,心疼道:“怎么还亲自端来了?” 施乔儿一笑,两颊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如初生芙蕖:“我亲手做的,就得由我亲手端了来才好,由别人转手给你,我不喜欢。” 朱传嗣一点不客气,在小两口腻腻歪歪的功夫里,已经端起一碗冰酪喝上一口,到嘴直言:“哟呵!味道真不错,甜甜凉凉的,正适合夏日呢,三妹现在可真厉害!厨房中还有吗?我感觉这一碗不是很够我啊。” 施乔儿挨了夸,心中美美的十分熨帖,扯下沈清河的手便推他:“好了,我手没那么容易酸,你快去把你那一碗吃了,不然等会里面的冰就全化了。” 不然就被大姐夫吃光了。 沈清河轻掐她脸颊一下,端起后舀起第一口先填进了娘子嘴里,随后才是自己。 朱传嗣早早吃完了自己的,眼巴巴瞧着妹夫手里的犯馋,咂摸着口中滋味道:“吃下的确舒坦极了,全身如洗了个凉水澡一般。三妹说说这是如何做出的吧,我回去交待下家中厨房,让他们也去研究研究,你大姐近日心情总不痛快,想必也和天气有些关系,让她尝尝这好东西,看看能不能纾解一二。” 施乔儿一听,注意力哪里还在冰酪制作上,微蹙眉头道:“大姐姐近日心情不好么?我前些日子里去看望她,她分明还好好的,你怎么惹到她了?” 朱传嗣哭笑不得:“我冤枉啊,自从东南匪患得以解决,我连兵部都不怎去了,文书都是差人送到家中处理,一天到晚伴在她身旁,除了偶尔怕吵着她,把孩子抱到外间哄哄,几乎是没挪过脚。” 施乔儿:“啊,这样啊。” 冰雪聪明小乔儿,摸着下巴一细思,抬脸看着大姐夫,欲言又止地同情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得太厉害了?” 朱传嗣:“……” 朱传嗣:“侮辱谁呢?” 傍晚日落,送走了一脸悲愤的大姐夫,施乔儿仍旧想不明白,扯着沈清河谈论道:“真怪啊,听姐夫这么一说,感觉大姐姐跟有许多心事一样,可她素来脾气极好,若非实在憋得不行,绝不会轻易挂在脸上的。” 如往日里万氏给朱传嗣纳妾,她也是郁结到实在摆不出笑,才被云姨娘所发现。 施乔儿仔细一想,更加狐疑起来:“可现在齐王府干干净净的,也没多出个人给她添堵,怎么就使她那样了?不成,明日里我便去齐王府一趟,非得亲口问问她才好。” 沈清河握住她手在掌心揉捏:“要我随你一起去吗?” 施乔儿随相公步伐缓缓往院中走着,笑道:“不要,你现在是我们家重点保护的,你去一趟齐王府不要紧,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又将你盯上了,一个个都在瞎猜你接下来又想干什么,我才不给你招那些麻烦。” 沈清河“嘶”了一声,捏了把施乔儿软乎乎的脸颊,又气又笑道:“那岂非以后你都不再把我带出门了?不成,那样我的日子好生憋屈,娘子上街探亲都不能跟着,未免显得我沈某人过于拿不出手了。” 施乔儿睁大了眼,一把抱住他胳膊道:“你才没有拿不出手呢!我就是嫌你太拿得出手了好吗!哎呀真是的,日子越过越有小性子了,带你去便是,二十好几个人,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亏了这一把年纪了。” 不想沈清河挑起眉,直抓话中重点:“二十好几?一把年纪?嫌我老?” 施乔儿本想矢口否决,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回事,肚子里坏水一翻,故意笑道:“对!就是嫌你老!赶明儿我就找年轻的去!” 事实证明人不能给自己找刺激。 当天晚上床差点塌。 施乔儿想哭又哭不出来,抓着枕头喘粗气的时候忍不住朝身后人骂:“咱们两个成亲都要一年了!你怎么就没个腻的时候!” 这一天天的,拉磨的驴还能歇歇呢。 “老了,怕以后不行。” 嘴里这样说,却是凶到让施乔儿一次次绷直了脊背。 “相公我错了。”施乔儿这回真哭了,“你不老,你一点都不老,你……年轻着呢。”说完,指尖再一次收紧,差点喊出了声。 施乔儿真是被气到了,哑着嗓子娇吼一声:“沈清河!你有完没完!” “没完,人到老了比较记仇。” 施乔儿呜呜哭着,知道今晚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干脆攒足了力气,随他发疯。 可纯粹发疯便也算了,起码两个人都痛快,痛快完好睡觉。偏沈大疯子今日或许真是被气着了,每次高高举起便又轻轻放下,磋磨得施乔儿呜呜直哭,心里跟被猫爪挠一般又痒又难熬,非得逼着她主动缠上去求着才罢休。 “王八蛋,混蛋……”施乔儿紧搂着他,嘴上却骂着他,“我同你闹着玩的你就这样跟我当真,老怎么了,老了你也……啊别呜呜呜,我不说了不说了,相公我真错了,我一开始就是不想给你招麻烦,齐王府里眼睛那么杂,我不想给你招麻烦,真的,你信我呜呜呜……” “麻烦是招来的吗?”沈清河的嗓音早失了素日里的温润,蜜水里泡过似的,又涩又哑,狠心咬了口施乔儿的肩头,“麻烦是自己找来的。” 施乔儿也不管他说什么了,张嘴只顾附和:“对对对,相公说得对!相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宿过去,人差点疯。 拜某“老”东西所赐,施乔儿原本第二天去齐王府的计划也泡了汤了,她压根迈不开步子。由此一等两三天过去,等她恢复利索想要出门,一场大雨却又来了,直下到昏天暗地,池塘里的鱼苗都给冲了上来。 虽然出不了门颇为气恼,但施乔儿却也欣喜,毕竟有了这场大雨,今年农民们种的粮食就有救了,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同时,她也听说了朝廷里传出的最新消息。陛下最终还是采纳了五皇子的谏言,坚决要将朝廷贪污之象肃清整顿一番,并且为了方便老五行事,还将拱卫司全权交给了他,命他随意差遣任用。 传闻中的拱卫司是什么样,施乔儿想不出来,只听说里面的锦衣护卫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并且司内逼供手段极为可怖,是她这种娇养小娘子想不出的残忍。 想不出,施乔儿也就不再想了,大雨之夜,没什么比搂着她家相公睡觉更舒服。 小傻子记吃不记打,忘了不久前沈清河怎么磋磨她的,现在收拾正经朝她一伸手,她就靠过去了。 夜半时分,施乔儿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的,糯声问沈清河:“相公,你有没有听到咱们房顶上好像有什么动静?” 沈清河大掌覆在了她耳朵上,温柔道:“雨太大掀翻了瓦片,明日一早我让人察看,夜深了,快睡吧娘子。” 施乔儿由此安了心,缩在沈清河怀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殊不知房顶上正在发生一场怎样的厮杀。 血水混合着雨水从檐上哗啦淌下,一路蜿蜒汇入渠中。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幕,照见坠了满院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其实到最后你们会发现,全篇只有女主小甜心从头到尾岁月静好吃吃喝喝 第48章 中秋 大雨一连下了六七日方停, 雨后天空碧色如洗,花草树木新鲜水灵,单看着便能闻到那股子清新之气似的。 施乔儿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齐王府, 到了先把尚在襁褓的小无忧抱在怀中哄了一番,直等小娃娃嗷嗷饿哭了, 方把她依依不舍交给乳母带去喂奶。 回过神来,注意到姐姐的神色, 施乔儿颇有些担忧, 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道:“大姐姐, 你近来究竟是怎么了?听姐夫说,白日里吃不好, 夜里亦睡不好,难不成, 还真是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沐芳因饮食过少, 加之产后身子虚弱, 日常多有卧榻不起,连施乔儿来了这么一会子, 也是懒懒不愿动弹,嘴角虽噙着笑意,眼中忧丝却是明显,反握了下施乔儿的手道:“无碍, 只是近来天热得厉害, 故而心中燥郁,也没什么胃口,不愿与人说话, 或许等过了这阵子便好了。” 施乔儿见她这样子, 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办法, 道:“若是嫌在家闷得慌,不如一道去附近解暑的庄子待上些时日,横竖家里有管家婆子照看着,二姐近来我瞧着也颇有空闲,你若愿意,我就派人去请了她,咱们姐仨一道出去玩去,暂且不管其余什么事了,只痛痛快快开心些日子要紧。” 沐芳无奈摇头,笑看施乔儿道:“一听这话就知是还没当娘的人说出的,三个孩子都在家里面,我即便是到外面了,心也是在家的,即便是笑,哪里能笑得安心。” 施乔儿蹙眉,略微思忖一番道:“我以后即便当了娘也才不管这些呢,孩子不孩子的,我得先自己舒坦再说,” 沐芳轻嗤一声,不去管她这孩子气的话,笑完道:“总之我是挪不开身子了,你不如和老二一道出去走走散散心,她必定是会同你去的。” 施乔儿“咦”了一声,嫌弃道:“若没有你,我才不要和她待在一处呢,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她说三句话,两句话都得将我气得脑子疼。” 沐芳一脸无奈:“你们俩啊,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怕是等以后到了七八十岁还是吵着。” 施乔儿哼了一声:“她若不故意招惹我,我才懒得同她吵呢。” 不过说到此处,施乔儿跟回忆起什么似的,喃喃说:“不过她近来确实安分了许多,花楼酒楼也不去了,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打发了,我上次回家玩,还注意到她与爹爹主动说了好几回话呢。” 沐芳喜出望外,眼里放出少许光彩来:“听你这样说,可见老二是想明白了,盼了这么些年可算盼到今天,只望她能好好做她的将军夫人,等雁行回来,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 施乔儿重重点头:“就是就是,现在就等着雁行哥哥把蛮人给打到漠北之后了。我听我相公说过了,蛮人不会赢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西夏王朝,也不会赢的。即便他们可能会再次归顺大凉,但这回雁行哥哥不会心慈手软了,要想解决蛮族,需先解决西夏。” 沐芳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眼神都开始变得不安闪烁。 施乔儿注意到姐姐的异样,顿时狐疑:“大姐姐,你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沐芳抬脸,扯唇强笑:“没有错,是我有些累了而已,忍不住犯起困。” 施乔儿瞧着她的脸色,仍觉得有些怪,但也说不上来缘由,便道:“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找你。” 沐芳点点头,又摸了摸施乔儿的手,叮嘱了两句,方放她随丫鬟出去。 …… 夏去秋来,又是一年桂子飘香。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8节 送爽秋风中,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昔日里因求娶国公府三小姐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九皇子,与国子祭酒家的小姐定亲了。 据说婚事是由贵妃与陛下敲定的,他本人毫不知情,等知晓时,婚期都定了。 闹肯定是大闹了一场,但没什么用。 朱传嗣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宫里吃完了皇家瓜,夜晚趁着凉快,揣了把瓜子又去了沈家,在沈清河面前吧唧嗑着,贱嗖嗖道:“哎呦,要说这老九也是够惨的,怎么就混到这一步了,到最后连娶谁做老婆都决定不了呢?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哪里呢,到底哪儿不对呢……” 沈清河轻飘飘道:“姐夫要是实在没事干,小弟可以去同五殿下说一声,让你随军入漠南,同二姐夫一并保家卫国。” 朱传嗣头皮瞬间炸了,瓜子一扔起身笑嘻嘻凑上前道:“说笑两句罢了,怎么还较上真了呢?还去漠南,就我这德行,下个东南都费劲,那时候不还是多亏了你吗。” 平日听惯了其他官员对自己拍马屁,朱传嗣头回对人拍马屁,颇为如鱼得水。 沈清河只顾眼下卷牍,头也不抬道:“哪里比得过姐夫左右逢源。” 朱传嗣“嘶”了一声,胳膊撑在书案上,瞥着沈清河:“瞧瞧,平日里多大方宽和个人,一沾上老三的事儿就跟变成条狗似的,一言不合就咬人。我不也是稍稍感慨一二吗?想来到底缘分天定,老九没那个福气,也没那个运气,这些年里他是当局者迷,我们可旁观者清着呢,他嚷嚷着娶老三,大抵喜欢是真,惦念着我老丈人和小雁行手里的兵权更是真。” 沈家人少,书房门一关,里外安静。 朱传嗣干脆把平日里憋住不敢说的话在此时大肆了谈,重新坐回去瘫着,剥着瓜子仁往嘴里填道:“你说这不蠢吗?他动动他的脚指头想想,他就算再是神武,陛下再是宠他,那太子之位,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体内可不止淌着咱汉人的血,陛下膝下的皇子那么多,随便挑出一个,可能性都比他要大。” 沈清河忙着自己的,仅开口淡淡一句:“不过心有不甘。” 朱传嗣一扬声:“什么呀,他就是年纪小拎不清,他娘估计早就看出来他肚子里那些曲曲绕绕了,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许他打国公府里姑娘的主意。你看现在,弄到最后定下了个国子祭酒家的女儿,兵权兵力兵马这是三不沾,日后见了老丈人除了谈四书五经基本没别的可说了。燕贵妃反正是有些本事的在身上的,眼见孩子大了心要飞管不住,干脆把翅膀给折了,老九不提,我佩服他娘这手段是真的,够狠够绝。” 叨叨半天口干舌燥,朱传嗣端起茶水便饮上一口,心中回味起来老三过往做的冰酪,馋虫立马上来了,可惜现在入秋,吃凉吃不好,进了茅厕别想出来,干脆打消了求三妹再做一碗冰酪的念头。 放下茶盖抬起眼,朱传嗣见沈清河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平淡样子,心里眼里仿佛只有手下的竹片子,不觉扬眉道:“你听我说话没有?在家我夫人不理我,来了你这你还不理我,我好歹我一个齐王世子兵部侍郎,我有那么招人烦吗我?” 沈清河轻舒口气,耐着性子心平气和道:“回禀姐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看到的是燕贵妃的手段,我看到的是她为九皇子所操的苦心,现在不为他打算,凭着九皇子如今的脾气秉性,若日后真闯下什么滔天大祸,你觉得依咱们这位的性子,是对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网开一面,还是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朱传嗣端着茶盏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答案太过浅显,都不必点明。 “你还是闭嘴吧。” 朱传嗣眼神颤巍巍:“你一张口我瘆得慌。” …… 又是一年中秋至,瓜熟果落,栗香满街。 施乔儿带着丫鬟婆子亲自上街采买一番,到了八月十五当日,拖家带口回娘家过节。 倒不是她非要这样,实在沈家人少,国公府人也少,与其两家冷冷清清的过,不如并在一起了,起码还有个说笑的。 且说自打今年大姑娘沐芳坐完月子回家,国公府一直没怎么大热闹过,乍一来人,施老头硬是忍不住想放挂鞭炮庆祝庆祝,不过到底没放成,鞭炮刚挂起来,便被云姨娘没收了,还顺带挨了顿数落。 有了去年在这边过年的经历,猴儿再来国公府也没那么拘谨了,横竖没什么不能去的禁地,下了马车同长辈问过安,小孩天性还是皮,与太极跑园子里撒欢玩去了。 园子里不仅有花瓣甜津津的桂子树,还有其他名贵的果树,虽然是用来看的,但结出来的果子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在沈清河被老丈人拽去喝茶说话的功夫,施乔儿就已经同猴儿一起跑了过去,几人一猫围着粗壮的石榴树打转。 这颗石榴树她听人说起过,身份不简单,是当年她爹同太太大婚的时候,老太后送给他们的贺礼之一,有多子多福的寓意。那时候石榴还是贡品,种子自然也没在民间普及,自古物以稀为贵,如今看来普通的一颗树,在那时说不准就价值连城了。 放在现在,虽不稀罕了,但别的不说,结出的果子就是当真的漂亮,果形圆润饱满,红艳艳的果皮无一丝生绿,一颗颗小灯笼似的挂在碧绿的枝叶之间,别提多讨人喜欢。 站在树底下,离着老高便能闻到浓郁果香。 猴儿没白瞎了名字,估计过往没少背着沈清河与同窗爬树掏鸟窝,眼下对着这棵石榴树,全然不在话下的样子,三两下便爬上去,踩在树干上揪着果子道:“娘子离远些!当心砸到你!” 施乔儿连忙跑远,顺带把在树底下同样跃跃欲试的太极给薅走了。 但看着看着,她也有点眼热,石榴吃不吃的已经不要紧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同猴儿一样爬树摘果。 说干就干,施乔儿把太极往四喜怀里一塞,撸起袖子便跑到了树下,学着猴儿刚刚的姿态,双手抱紧了树,脚丫踩着树身一点点往上蹬。 笨拙,但努力。 四喜大惊失色:“姑娘!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嘛!” 云姨娘也闻声追了来,看着树上的人,气得一拍大腿道:“大的带着小的疯!赶紧给我下来!这树那么高!摔下来可了不得!家中缺石榴怎么,就非得逮住这树上的啃啊!” 在云姨娘嚷嚷的功夫里,施乔儿已经铆足劲爬到了离得稍近的树干,身子贴个上面,伸手摘下来了一颗红艳艳的石榴, 正得意着,脚底一滑,仰面摔了下去。 施乔儿本以为这一下子得摔个半死,未想到落入个宽广的怀中,一睁眼便是熟悉的脸。 “相公~”她不怕了,就是有点心有余悸,搂着人久不愿松。 得亏沈清河察觉不对紧随云姨娘而来,在人尖叫一声的瞬间便冲上前一把接住,否则就这一下子,摔不死人也摔傻了。 由此,昔日乖巧娇气的施三娘子,回家不到一个时辰,险些喜提爹娘混合双打。 回到闺房中,沈清河给倒霉蛋揉着摔下树时有些崴到的脚踝,刻意沉声问:“还敢么?” 施乔儿垂下眼睛:“不敢了。” 但贼胆破了贼心不死,她嘴里嚼着方才剥开的石榴籽,小声嘟囔补了句:“可是它真的很甜哎……” 话音刚落,只觉竹香一袭,下巴抬起,唇便被堵住了。 布满酥麻感的短暂吮吸结束,覆在她后脑上的手掌移开,容她呼吸顺畅。 “是挺甜的,但下次不准了。”依旧是副严肃语气。 施乔儿的脸比红透的石榴还要红,嘴里甜津津的石榴籽一下子没了滋味了。 再甜也甜不过沈清河。 她干脆一扑他,翻身坐在了他身上,抓着他胸膛上的衣襟,一低头,继续了刚才那个吻。 一个时辰后,饭桌上。 施虎伸手点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瞪眼睛竖眉毛道:“不对啊!那俩主要的呢!这都马上要吃饭了,怎么人找不着了!赶紧去给我问问!” 小厮到后面一探,回来哭丧着脸道:“快了主子,说让您几位先动筷,姑娘姑爷有点小事忙……马上到。” 施虎骂骂咧咧:“大中秋的有什么好忙的!赶紧把人叫来吃饭!去年过年就这样,在外不忙一回来就忙,我等会倒要问问他俩都有什么忙!” 作者有话说: 我若两天属实是虚了,明天就让六贵人回归我的怀抱(点烟) 第49章 谣言 施乔儿沈清河听那意思, 跟再不去团圆饭就没得吃了一样,迫不得已草草收尾。结果到了一看,菜是齐了没错, 可人哪里齐了!云姨娘估计去北屋请人了,她二姐也还没到, 一眼放过去最显眼的还是数她爹,正弯腰拿着个鸡爪子逗猫玩, 猫没什么反应, 他自己乐得哈哈笑。 约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人才全部到齐,上桌吃饭。 今年府里做的月饼数莲蓉蛋黄的最好吃, 酥香皮,软糯糯的馅儿, 连施乔儿这样一不小心便嫌腻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两个, 还说走时要找厨房的人要秘方, 她回家自己也做着玩去。 施玉瑶闻言轻嗤一声:“发面学会了吗?别月饼没做成,得来一块月石头。” 施乔儿一凶:“施玉瑶你烦不烦!” 施虎拍桌子:“停!今天都不许吵!谁吵谁出去吃!” 施乔儿飞了老二一记眼刀, 心想暂时不与她一般见识,吃饭要紧。 和沈清河纠缠那么会子,她现在真的饿了,菜填到嘴里便一个字不想说, 只顾专心吃饭。 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沈清河现在全然知晓施乔儿的口味,不必她亲自动手,喜爱吃的便到她的碟子里, 刚吃干净便给续上, 一点不嫌麻烦。 云姨娘见了, 嘴角咧着就没合上过,给施老头使了记眼神,看看对面小两口多恩爱。 施虎一脸得意,瞧表情仿佛是在说:“还得是我自己挑的女婿。” 施乔儿全然不知那俩老的此刻在嘀咕些什么,待吃到差不多,她的脑筋活了活,问老爹:“漠南那边可又有传来什么消息?今年上半年战事那样厉害,雁行哥哥无碍吧?” “自然无碍。”施虎语气果断,“你雁行哥哥身上有我当年亲自爬上泰山求的平安符,神灵会保佑他逢凶化吉,战无不胜。再说那点蛮人算什么东西,自不量力罢了,看他们能蹦跶到几时。” 施乔儿细细嚼着口中甜津津的八宝糯米饭,咽下道:“那西夏呢?可有给咱们大凉使绊子?” 这回施虎明显顿了下,接着皱眉道:“食不言寝不语,大过节的不说这些,吃饭吃饭。” 施乔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还食不言呢,您老喝醉了话比谁都多。 果不其然,三两黄汤下肚,施虎的嘴开始刹不住闸了,就着施乔儿方才提出的问题,通红着张老脸小声嘟囔道:“西夏……留不得,若留,则后患无穷。他李平明,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眼狼……” 这时沉默寡言的长公主突然起了身,对在场小辈轻声道:“你们好好吃便是,我有些不适,先回去歇着了。” 众人起身恭送。 待重新坐下,云姨娘给了施虎一手肘,嫌弃道:“肯定是你这幅醉相遭太太烦了,以后当着太太的面少给自己灌猴尿,人家吃斋念佛的一个清净人,能被我请出来已是极大不易了,你少给我们添堵。” 挨了两句说,施虎委屈上了,一声不吭红着眼眶子,跟遭了多大的欺负似的。 云姨娘见他这幅德行,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低声哄了两句又给哄好了。 清奇的画面,连沈清河都有些忍俊不禁。 吃完饭回去路上,施乔儿由沈清河背着,脑袋靠在相公肩上,吃饱喝足昏昏欲睡。 嘴却不闲着。 “今晚让你看笑话了吗,相公。”她少饮了些果酒,脸颊红扑扑的,嗓音也黏软,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是怎么办呢,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的,从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很少见母亲与爹爹站在一处,他们俩不会去吵,也不会闹,因为他们根本连话都不会说。可你要说他二人互相厌烦,也不见得,毕竟爹爹是真的尊崇母亲,他那个炮仗性子,天天同我娘吵八百回,见了母亲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不敢喘一下。母亲呢,虽然一年到头不怎踏出北屋的门,但过往我去找她,她偶尔也会问问我爹爹身体如何,在吃什么药。我觉得他们俩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门,但他们谁也不去开门,就站在那里干看着。他们好生奇怪,我想不明白……” 沈清河笑了声,宽慰她:“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大人的世界总是难懂的。” “我不是大人么?” “不啊,你是我的小姑娘。” …… 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施乔儿也越发懒了下去,哪怕房中早早便烧上了炭火,但她还是觉得离了被窝哪哪都凉,片刻不愿动弹。 沈清河算着,也到了这条小娇蛇冬眠的时候,趁着大雪未至,干脆再次将她裹成个圆球带出门,回到温泉庄子里过冬去了。 想必是他主意打得准,晌午到了庄子,下午便倏然变天,鹅毛大的雪花接连不断往地上飘。 不过外头再是冰天雪地,与施乔儿是没有关系的。 她依旧穿着那身薄纱的裙子,在泉水里面泡没了所有骨头缝里的冷气,彻底舒展开身体,在四季如春日的小院中,与沈清河日夜颠倒不休,所贴唯有对方发肤,所听唯有对方心跳。 甚至当沈清河想要如往常一般悬崖勒马之时,她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尾骨。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49节 石破天惊的颤栗。 “疯了?”沈清河努力平息着急喘,唇齿磨着她的耳垂,又是无奈又是痛快,轻笑着问她。 施乔儿乌发濡湿散在沈清河臂弯里,一张原本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满是如朝霞般的潮红,两眼噙泪,眼底泛红,含羞带怯注视着自己的相公的眼睛,带着颤意小声开口:“我……喜欢你,我想……要你……” 根本就是在要沈清河的老命。 在温泉庄子过了一个月,或许是泉水滋养人,施乔儿再来小日子已经毫无痛意,甚至连最易酸痛的腰肢都毫无感觉,可能是平日锻炼得好?谁知道呢,反正她从来没有一回像此次这般自在舒爽过,身体一好,心情都随之开阔许多。 待身上干净以后,又过了些时日,直等靠到了年底,夫妻二人方启程回家,准备收拾过年。 回到城中人多之处,施乔儿才知道前线发生的大事——西夏被灭了。 上半年那场战役过后,蛮人退回阴山按兵不动,西夏献上降旗,愿尊大凉为父国,自愿沦为附属。 可这种招数,他们几十年前就用过了。 大将军秦盛甚至都没等朝廷回话,一举进兵西夏剿灭王庭,国主李平明求饶无果,见大势已去,带着所有姬妾投黄河自尽,子女皆沦为俘虏,即日押送回朝。 这原本是桩大喜事,可不知怎么,竟流出一段有关西夏国主同大凉长公主的谣言,从漠北黄河之畔一路飞至中原,经过中间的添油加醋,已经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甚至有关公府嫡女的身世。 施乔儿开始时只觉得这谣言荒唐至极,连记眼神都不愿给,只等它三两日过去自己平息。可一连过了不少日子,谣言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京城中人茶后谈资。朝廷有意压制,但效果甚微,流言蜚语如猛虎,上下嘴唇子一张一合的事儿,非人力所能阻挡,若搬到台面大肆恐吓,只怕适得其反。 她再也坐不住脚,干脆去齐王府走了一遭,想去宽慰宽慰大姐,让她不要将外面那些闲话放在心上。然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在大姐这里吃上了一回闭门羹,婆子丫鬟各种赔笑打幌子,就是不让她进去,张口闭口夫人休息不见见客。 施乔儿心里清楚,这是大姐姐故意不见她。 施乔儿彻底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了,她虽打死不信大姐非爹爹亲生,但谣言已经出来,无论是国公府还是齐王府,都已经在被满城百姓戳着脊梁骨议论,大姐姐又是个顾及脸面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想明白这些,施乔儿更加拿不定主意,六神无主之下,先回家同沈清河细说了此事。 沈清河早有耳闻,只是不想给娘子添堵,所以刻意未曾提及过此事,现在见她主动说了,干脆道:“娘子只管放心,此事大有退路,不必忧心。” 施乔儿一听便急了,哼哼着欲哭无泪道:“我也想不忧心啊,可外面所有人都在传,退路又是什么退路呢,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知晓了,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沈清河顿笔,细细与她解释:“流言蜚语固然可怕,但只要国公府与齐王府不作任何理会,自然不攻自破。百姓们想想便知,若流言属实,镇国公如何坐得住脚?齐王府如何坐得住脚?可见如是真的,根本轮不到他们背后指点,两大家子怕是早已经腥风血雨。” 施乔儿一想,发现也是,伸手握住沈清河朝她伸来的掌心,靠去他身上道:“所以,只要我爹爹和大姐夫这边没有动静,便是坐实了流言必假,表明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外界的说三道四,对吗?” 沈清河点头,眼睛略弯:“聪明。” 施乔儿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暂时放了回去,松口气说:“那就无碍了,一点流言蜚语而已,当初关于我二姐的流言还少么?我爹何时放在眼里过,大姐姐这回,他定是同样无视而对,懒得给外面人一记眼神。至于齐王府……” 施乔儿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些许不安道:“大姐夫他会相信姐姐的,对吗?” “他会。”沈清河口吻果断,掌心摩挲着娘子白皙的腕子,喃喃道,“或许从始至终难过这一关的,只有长姐一个人。” …… 夜晚时分又飘雪花,朱传嗣登门,双眉紧锁,一反过往的嬉皮笑脸。 到了厅堂不等坐下,张口便道:“沐芳今日可曾来过你们这?” 施乔儿顿时诧异起来:“没有啊,今日我还去你们家了来着,就是因为姐姐不见我,所以我才回来的?她现在怎么了?” 说到这,又回味了下朱传嗣刚才问的话,心一咯噔道:“她不见了?” 朱传嗣眉头皱得更加紧了紧,默认了下来,随即便要转身:“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施乔儿心一愣,忙上前拦他道:“国公府找了吗?” 朱传嗣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找了,没有。” 施乔儿蹙了眉,费解道:“这不应该啊,大姐姐这些年除了齐王府便是国公府,也没什么闺中密友可去寻,她还能去哪里,她身边带人了吗?” 朱传嗣摇了下头,叹气道:“这正是我最担忧的地方,她是趁着天黑下人偷懒独自从后门出去的,婆子丫鬟,一应未带。” 施乔儿彻底慌了,忽然间急中生智道:“对了!还有将军府没去不是吗?我们现在就去,或许她是去找我二姐了呢?我同你一起去!” 娘家老三家都找了,朱传嗣下一步本就是去老二那里,便同意了施乔儿。 沈清河往施乔儿肩头披了件厚裘,与她一并前去。 可等到了将军府,施玉瑶也是一脸茫然:“大姐不见了?” 朱传嗣当真是有些走投无路了,急得眼眶通红在原地踱步:“她到底还能去哪呢,这么冷的天,她身子都还没好利索,难道她,难道她……” 施玉瑶一蹙眉:“别瞎想,还有三个孩子呢,她要有那一半心狠,过去也不至于被个妾室陷害。” 说完,玉瑶一思忖,抬脸道:“国公府找过了?” “找过了。”施乔儿眼红红的,代为回答,“里面也是没有。” 玉瑶想了想,接着问:“国公府上下,哪里都找过了?” 朱传嗣本想点头,但一迟疑,眼眸亮了亮,赫然开口说:“有一个地方没去!” 施玉瑶舒口气:“那就是了,依着我爹的性子,全家上下唯一不敢搜的,也就那里了。” 几人不再犹豫,出门上马,再去国公府。 …… 大雪又至,北风呼啸。 佛堂的墙壁阻隔了外面的狂风,金莲之上的佛陀眼眸半眯,面容隐在丝丝烟气之后,手结法印,一派救苦救难的慈悲模样。 多么冷的天啊,可连这里的烛火都是清润平和的,便如同这里主人的性子一样,仿佛永远不会掀起波澜,即便风暴将至,亦勾不出她一丝兴趣。 在她的身后,身穿单薄锦服的贵妇人瘫跪于蒲团之上,乌髻倾斜,未着珠翠,发上的雪花融化为雪水,打湿了发和脸,身子微微发抖。 过了良久,木鱼声停,她终于开口,问身后之人:“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沐芳轻嗤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支撑不住。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极度的煎熬之下,沐芳的声音反倒平静,甚至带些自嘲的笑意:“应该是九岁那年?太后病重,宣你入宫侍疾,我随你一起去的,晌午困了,便到偏殿睡了一觉,等醒来去找你们,寝宫中便一个女官都没有了,我步伐本就轻,过去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发现我,我藏在纱幔后面,听到了你们之间全部的话……” 沐芳笑得越发厉害,几乎用喘不过气的语气道:“所以,我从那个时候便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我,我从小到大,从来不敢去同旁人争什么。” 长公主起身转向她,伸出手去:“芳儿……” 沐芳却往后一退,跌落蒲团,面上笑泪混合:“不,你别靠近我,我怕极了你,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不是吗?每看我一眼,都能让你想起,你当初是怎么被那个人的花言巧语所骗,他对你说他只要登上皇位,便会用整个西夏作为聘礼,告知所有大凉的子民,他要娶大凉的公主做王后。可他没有啊,他一回去,便娶了别的女人,还和那些女人有了孩子,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恨他,所以你也恨我。” 泪水在长公主眼里夺眶而出,使得她这些年来头次失态摇头:“不是芳儿,不是这样。” 穆瑶却看着她不断退后,发着抖笑道:“不是这样是怎样呢?母亲,话是你亲自从口中说出的,你甚至对太后娘娘说,如果不是因为体弱,喝下堕胎药恐有性命之忧,你根本不想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对我,完全是迫不得已,你从来从来,从来没有对我生出过类似于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你恨我……” 长公主泪如雨下,多年来不愿回想的记忆重归脑海,令她头痛欲裂,抓着头发的手无法松开一分一毫。 沐芳扛着撕心裂肺的痛,看着她生母的挣扎模样,冷嗤一声道:“其实我知道我不该说出来,不说,我们两个见面还能装些样子,说了,当真便只剩下痛了。母亲,这些年你痛吗?我很痛的,尤其在面对父亲的时候,我真的很痛,他明知我不是他的女儿,却从未有过丝毫怨言,将我与玉瑶乔儿,一视同仁。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看着玉瑶乔儿,听她们叫我一声姐姐,我答应着,但我知道我和她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见不得光。” 长公主哭出了声,忍着剧痛的头,扑到地上紧抱住沐芳道:“对不起,孩子,母亲这些年一直在犯糊涂,你没有见不得光!你是我辛苦生下来的,我怎么会不疼你?当年是我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所以将怨憎牵累到了你身上,但现在,都不重要了,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会弥补过去对你所有的亏欠!” 沐芳呆住了。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亲生母亲抱在怀中。 小时候很羡慕乔儿在云姨娘怀中撒娇,原来便是这种感觉吗? 很温暖,但—— “晚了啊,母亲。” 沐芳一点点的,将过往魂牵梦萦的怀抱推开,喃喃说:“你现在知道如何面对我了,可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的孩子们了,丘儿霜儿已经懂事,能听懂大人口中的议论,我不能让他们因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亲娘,而遭了屈辱。” 话到最后,她已经把怀抱彻底推开,抬手抹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起身,头也不回开门而出。 “芳儿!回来!你要去哪里!回来!” 开门一瞬间,狂风卷挟雪花扑了沐芳满脸满身,但她已经不觉得冷了,心里只有畅快。 憋在心头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口,她已经不再难受了,她只需要再回到齐王府,将和离书交给子衍,再抱抱她的孩子们,便不再有任何牵挂了。 然刚迈出佛堂一步,一件厚氅便披到了沐芳身上。 朱传嗣不知是哭过还是被冻的,眼圈眼底俱是通红,吸了吸鼻子道:“里面的话我都听见了,天冷,先回家吧。” 沐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泪了,可不知怎么,听到枕边人声音的一瞬间,热泪便一下滚了出来,掩面无法抬头。 朱传嗣将人抱到怀中搂着,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些年我便觉得你我夫妻之间总隔了什么,孩子都生仨了,但始终交不了心,如今方知是这些小事。往日是我不知,眼下我既知晓,便无论如何不准你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你是我当初费了好多手段才娶到的,齐王府世子妃的位置从一开始便是给你备着的,我孩儿的亲娘,也只能是你,我这人心大,凡事皆能凑合,但唯独你,不能替,不能换,更不能缺,知道吗?” 沐芳已泪流无法自持,揪着朱传嗣衣袍的手紧攥不松。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朱传嗣将人又搂紧了些道,“外人想怎么说怎么说,咱们自己过得好便是了,管那些呢,多累啊。” 沐芳哽咽着:“可……三个孩子……” “你的三个孩子姓朱,”朱传嗣斩钉截铁,“天下没有人敢拿他们的生母出身做文章,如果有,是要砍头的。” 沐芳的心神到此时才彻底安放下去,绝望消散,委屈的心情便占了心头大片位置,靠着朱传嗣再度大哭出声,心头阴霾却一扫而空。 不远处的拱门,施乔儿与沈清河依门而立。 夫妻俩撑一把伞,伞面朝施乔儿歪去大半,沈清河腾出只手,去给娘子擦脸颊上的泪珠,不觉间,伞落地,二人也拥在一起。 拱门再往后,在他们所有人的后面,施玉瑶总算安了心,转身准备回去。 她的掌心松垮攥着那只自己亲手绣出的香囊,心中有些发酸,总觉得此刻自己不该是一个人。 但她已然分不清,该和她一起站在这的,是曾深爱的香囊的主人,还是将这只香囊递给她,转身赴往战场,却要她在京中肆意享乐的混蛋。 作者有话说: 二姐夫!!回来!!大团圆结局需要你!! 第50章 炙肉 施乔儿坐在榻前, 手端药碗,轻声轻气将药汤子里的热气吹干净,待觉得差不多了, 便起身准备喂榻上的人喝下。 沐芳笑着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就行了,喝个药罢了, 瞧瞧你们俩,里里外外, 跟伺候个老祖宗似的。” 从她回到家开始, 老二老三便成了她的左右护法, 一人一把椅子守在她榻前,也不吭声, 各自瞪着双幽怨的大眼睛发呆。 把药碗小心递到姐姐手中,施乔儿重新坐了回去, 欲言又止似的, 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干脆手指头绞着自己的衣袖玩。 玉瑶呢,从始至终只静静盯着大姐瞧, 偶尔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沐芳喝完了药,药碗交给丫鬟收去,使罗帕擦嘴时看着俩妹妹焉焉的样子, 颇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二人有话不直说, 就这样守在这,心里话是能从眼中跳出来如何?”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0节 施乔儿等了等,见二姐不开口, 干脆率先抬头, 试探着说:“你以后, 不会再如昨晚那般了吧?” 沐芳轻轻摇头,眼中有些历尽风浪后的平静,温柔道:“不会了。” 施乔儿松了口气,双肩往下略塌了塌,异常认真看着沐芳:“大姐姐,我从小到大最信你了,你不准诓我!” 沐芳的心头一热,鼻头有些发酸,刻意用开玩笑的口吻道:“直到现在……还是愿意把我当成你们的大姐姐吗?” 施乔儿顿时恼了,蹙眉望着她:“这是什么话?别说现在,就是以后再以后,你也永远是我们的姐姐,我和二姐小时候吵架,长大了还是吵架,永远都是你在中间调合的,若没了你,我们俩早把对方当成眼中钉了,大姐姐就是大姐姐啊,你是我们的姐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时朱传嗣在暗红毡帘外吆喝一声:“芋头栗子大红枣都烤好了啊,哪位馋猫想吃赶快出来,不然等会没了。” 施乔儿拉长脖子张望一眼,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沐芳笑道:“那我先出去啦。” 真是的,都知道大姐二姐不爱吃炉火烤出的东西,这一声吆喝分明是在钓她呢。 待老三出去了,施玉瑶的身体往前倾了倾,握住大姐的手久久无话,直过了有一刻钟,在外间传来的清脆笑声中,终究忍不住道:“错都是老一辈犯下的,我们何苦拿来折磨自己呢,人终归是要活在眼下,不能被过去之事紧绑不放。” 沐芳轻嗤一声,反握住穆瑶的指尖道:“人终归是要活在眼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看来昨晚那一夜,看开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玉瑶轻轻扯唇笑了笑,笑容中夹杂着释怀与苦涩混合在一起的情感,笑过后,顿了下说:“也不算看开,只是觉得太累了,不愿再继续折腾下去了,权当放了自己一马吧。” 沐芳点头,目光温柔望着妹妹:“对,我们都放自己一马,人生青春短暂,大好年华易逝,不可虚妄而过,不可不珍惜。” 姐俩相视而笑,冬日寒冷,她们的心中却都有一些坚硬的东西,在缓缓融化。 “红枣烤得好香的呀!你们俩当真不吃吗!”施乔儿在外间和小孩们抢零嘴吃,不忘藏两个在掌心给里面人留着。 施玉瑶忍俊不禁,扬声回她:“不吃!烟熏火燎最是难闻,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施乔儿哼一声,往嘴里塞了一个嚼着,心想哪里难闻了,明明甜甜香香的。 在她看来,炭火都是木头烧成的,有些木头原本便带些香气,烤时香气便融入到食材里面,明明别有一番滋味才是。 和里面那俩明显吃不到一块去,施乔儿有些沮丧,天黑沈清河来接她,她顺手就把留了一天的红枣塞他嘴里了。 沈清河嚼过之后咽下,道:“烤出来的?” 施乔儿来精神了,往他身上一扑,尾巴似的挂在人身上说:“相公能吃出来啊?” 沈清河担心她掉下去,忙伸手搂住她,双臂又一用力,干脆把她背在了身上,笑说:“有些松香气,又外焦里糯,当然能一下吃出来。” 施乔儿搂紧了沈清河的脖子,脑袋蹭着他软乎乎说:“果然咱们俩天生就是要做夫妻的!大姐二姐都不懂我,以后好吃的只和相公分享!” 沈清河没想到一颗红枣能引发他家小娘子那么多感慨,也没打断,继续顺着道:“三娘很喜欢烤制出来的吃食吗?” 施乔儿认真想了想,说:“只有冬天喜欢,因为围着炉火暖和,烤出来吃着也暖和,不过我是很少这样吃的,在家时我娘说那些容易给自己蹭一身灰,脏兮兮不好看,是哄小孩子玩的,大姑娘要有大姑娘的样子,要娴静。” 说归说做归做,施乔儿这辈子跟“娴静”二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就是了。 沈清河打量着路两旁的积雪,沉吟片刻道:“那趁着现在冬天还没过去,咱们回到家,把想烤的都烤上一遍。” 施乔儿双眸一亮:“可以这样吗!” 沈清河嗤笑一声,恨不得再多长只手去揉她的头,温声说:“怎么不可以?在我们自己家里,你想怎样就是怎样。不过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些,还记得咱们原来的房子是怎么没的吗?” 本来很是悲伤的一件事,经沈清河以这样的方式一说,施乔儿直接笑出了声,笑完逐渐安静下来,抬头看着漫天星光闪烁,喃喃道:“多快啊相公,一眨眼的功夫,咱们都要一起过第二个年头了。” “是啊。”沈清河说,“小乔儿又要长大一岁了。” 施乔儿“哎呦”一声,心还提有多软,恨不得抱着沈清河就亲上一口,可惜她是在他的背上舒服趴着,一时半会还真舍不得下去。 此时离出齐王府还要走上会子路,周遭婆子丫鬟虽是簇拥,却也离得不远不近,沈清河步子又大,轻松便将人甩开一截儿。 她转头扫了眼其余人,心里坏水一翻,将沈清河的衣领往下一拨,唇瓣紧贴在他的后颈上,轻轻舔咬起来。 “嘶……”大冬天的,沈清河倒吸一口凉气,无奈道,“又皮。” 施乔儿又扮作无辜模样:“放心吧相公,她们只当我趴在你肩上睡觉来着,不会发现的。” 沈清河:“……” 他在乎的是这个吗。 施乔儿越来越胆大,仗着大庭广众之下沈清河没法拿她怎么样,借着趴他肩上小憩的假样子,在他耳后点了一连串的火,一旦消停,让他以为她愿意放过他了,她就再悄悄张口,用齿尖轻轻硌上他一下。 还要在他耳畔悄悄说上句:“相公好香,想吃掉相公。” “……” 沈清河觉得,有些事,真怨不了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马车上,施乔儿感觉沈清河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怪,知晓是玩脱了,但想到车厢中冰冰冷冷的,她的亲亲相公担心冻到她,肯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便又是不知死活缠到他身上仰头一亲,手也开始不老实。 “三娘,别闹了。”沈清河眼中忍耐明显,别过脸故意避着她,喉结却在滚动。 他越这样施乔儿就越忍不住继续凑近他,说话时还故意微蹙着眉头,当真是在认真询问似的:“怎么样是闹啊相公,是这样……还是这样?” 沈清河干脆回过脸,抓住她那只乱动的手负到腰后,另只手臂揽住她的腰一使力,轻松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腿上。 施乔儿动了动腰,知他现在有多难受,却委屈着道:“车厢里面好冷的,相公肯定不舍得冻着我吧?你必定是能撑到回家的,对不对?” 小样儿,天道有轮回,终于轮到她磋磨他一回了。 沈清河眼底泛着红,呼吸一声重过一声,指腹捏着那只嫩如笋尖的小巧下巴细细摩挲,小声道:“放心,我不去你衣物。” 施乔儿眉梢一扬,正准备得意呢,便听沈清河在她耳边又道—— “一门之隔有人赶马,等会儿,小点声。” …… 虽同在城里,但糖水街地势僻静,从处于繁华地段的齐王府过去,也得历经半夜。路上有些残雪未化,结成冰凌铺在地面,一路颠簸。 施乔儿下了马车,路差点没走成个儿,眼里水汪汪湿润一片,扶着丫鬟急冲冲往家中去,张嘴便要热水沐浴。 沈清河跟在她后面,本伸手蹭了下唇上的伤口,走出两步不知想到什么,返回马车上,将那条做工精致的鸳鸯绦藏于袖中带回。 次日晌午,天气仍有些阴,所幸不再刮风。 沈清河在房中写他的卷牍,施乔儿带着四喜猴儿去了湖畔,各揣一把石头,努力把结冰的池畔砸出窟窿喂小鱼。 砸着砸着,她的注意力不在冰面了,而是在池畔的亭子上。 施乔儿伸手比划了下,双目一亮,突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欣喜着对四喜道:“去找点厚毡什么的!我要把这个亭子的四面都包起来,这样人待在里面就不冷了!” 四喜诧异:“姑娘若是嫌冷,直接回到房里不好么?” 施乔儿:“哎呀你不懂,我要在这亭子里烤东西吃,烤完吃完将厚毡一揭,烟气便散了,多便利。” 四喜虽不懂自家姑娘的脑瓜中都在想什么,不过还是照着吩咐去做了,待取来厚毡挂在亭子四面,里面再升上炉火点上炭盆,小小一方天地顿时温暖如春日,与待在房中相比,又是另一番感觉。 施乔儿原本还只是烤些瓜果什么的吃着玩,后来脑筋灵机一动,让猴儿跑到厨房去取了一方猪肉过来,用筷子串上,架在炭火上烤,没一会便滋滋冒油。 四喜看着直皱眉头,好心劝道:“姑娘不会打算吃它吧?还是不要了,您听奴婢一句劝,烤些别的吃也就算了,肉这样直接烤,烟熏火燎的也不干净,吃下去闹肚子疼怎么办?” 毕竟她家姑娘过往吃只不是当天现捞的虾都要犯恶心的。 施乔儿却大喇喇全然不放心上的样子,转着筷子让猪肉烤得更匀称些,还伸手扇着烟气道:“我就是好奇嘛,我好像还没见过这种吃法,炙羊肉在过往倒见我娘吃过不少次,但我不喜欢羊肉,也吃不下去,干脆就弄个炙猪肉。” 四喜欲哭无泪:“姑娘,炙羊肉那也是在锅中做出来的啊,哪有这种直接摆到炭上烤的吃法?不干不净的,看着就……”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哎呀,再唠叨我,等会烤好了第一个就给你吃,四喜你再去给我找把刀来吧?我怎么感觉肉太大块了,不太好烤熟的样子。” 四喜哭丧着脸正准备去,厚毡外便有人声传来:“娘子,五皇子带人在外面求见呢,是否要见?” 施乔儿雀跃起来:“见啊!正好赶上了!让他俩来吧,我正愁这一大块子肉回头要怎么吃呢。” 少顷,朱昭带着邀月来到亭中。 本以为是沈先生摆着一案香茶相候,清朗脱俗宛若世外仙人。 结果是沈夫人围着炭火烤大块猪肉,见他们来,还不忘招手:“坐坐坐,别客气,等切开再烤一会儿就能吃了。” 朱昭啼笑皆非,本来是有些犹豫的,但飘来的味道实在是香,不由便坐下了,看能烤出个什么花样。 刀还没到,施乔儿扫了眼邀月腰间的剑,就那么神态自若地一伸手:“借我用用。” 邀月看了眼剑,又看了眼肉,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傻子想干什么,冷嗤一声道:“我这剑是用来杀人的,你确定要用来切肉吗?” 施乔儿瞬间收手:“啊那算了。” 朱昭咳嗽一声,努力憋笑。 又过一刻,终于把四喜给等来,施乔儿不是很想碰那油油一大块,便让四喜用筷子摁住肉,双手握刀,拉大锯似的把肉给锯成了小块,串在筷子上接着烤。 这回一烤,往外冒出的油更多,滴在炭火里,滋滋直响,香气四溢。 沈清河也被香味引来,掀开厚毡进来道:“好香啊。” 施乔儿即刻弹起来,兴高采烈跳到沈清河面前:“相公!我做的!” 朱昭起身拱袖:“先生。” 沈清河点了下头,并未有太大反应,坐到炭火前帮着娘子烤肉,还颇有见解道:“三娘主意真好,这种天吃个炙肉最是舒服不过,配些爽口小菜,便是极好一顿。” 施乔儿挨了夸,心里更加美了,若是有尾巴,此刻定会晃来晃去嘚瑟不行。 “那我就去厨房弄些菜过来,”她笑嘻嘻提议着,“酒窖中应该还有剩的桂花酿,我也带来一坛。” 沈清河:“我与你一起去。” 施乔儿摆手,噙笑飞他一记眼刀,极为动人的娇嗔模样:“你给我在这好生烤肉吧,反正现在是由你接了,若是不好吃,回头唯你是问。” 沈清河只得无奈点头,嘴角直往上扬。 邀月似乎觉得跟俩臭男人待一块没多大意思,随着施乔儿一并往厨房去了。 朱昭呷了口茶,看着如谪仙个人物坐在炭火前专心烤肉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先生能将功名利禄视为尘土。” 沈清河却轻轻一笑:“沈某是个俗人,生活在俗世,哪里能将那四物当真看作尘土一般轻重?只是冬有暖衾,夏有凉席,又有夫人相伴,日常吃喝不愁,如此,便胜却人间无数罢。” 朱昭听着,沉吟片刻,好奇道:“若先生当年未与施三姑娘成亲,如今会是如何光景?” 沈清河微微顿眸,开始去试想那种可能性,沉默片刻启唇说:“可能,早就离开了京城。” 当时之所以回来,只是为了完成母亲重归故土的心愿。若没有遇到他的三娘,或许在母亲离世以后,他就会带着猴儿启程回钱塘,又或者去到其他地方,如同他过往岁月一般,永远活在路上。 朱昭听着,有些恍然惊醒,不由点头道:“是了,当人读过了万卷书,余生必是要行过万里路的。先生如此通透,庙堂闹市,皆不如你心意,本就该是逍遥于山水之间的人。” 沈清河眸光柔和,噙着淡淡笑意抬眼:“山水之间,不抵我夫人身旁。天地悠悠,我也只贪这方寸安虞。” 朱昭心中似有所动,心头惆怅暗生,恍然间把杯中的茶当成了酒,一口险些饮尽。 寒冬腊月能吃上口青绿小菜实在不易,单吃寡淡,但若就着香喷喷的炙肉,便是世间难寻的美味。 施乔儿从小到大每每吃肉超不过三口便叫腻,偏今天,不知是亲力亲为做出来的就是香怎么,居然一点没皱眉头吃了好些,就着甜津津的桂花酿,香到忍不住咬舌头。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1节 连最不愿吃的四喜,吃一口也再停不下来,心中很是奇怪,看着普普通通的炭火加普普通通的肉,怎么出来了便是香得这般出奇? 朱昭自不必说,有沈清河在,干嚼黑炭他也能嚼出好些滋味来,更何况好酒好肉招呼着,人一舒坦,在外的所有皇子架子都没有了,拉着邀月回忆起以往在宗人府的苦日子,一会哭一会笑的,宛若脑子被门夹。 邀月懒得管他,随他叨叨,自己吃自己的。 眼见肉要不够吃,施乔儿忙命人又到厨房拿了好些过来,鸡牛猪都有,随他们自己烤了吃,自己喝到微醺,赖在沈清河怀中说胡话。 一直热闹到了天将黑,经手下提醒,朱昭才扶着邀月颤巍巍站起身子,对着沈家夫妻二人一拱手道:“今日,多谢款待,来日,来日……” 邀月忍不住想踹他,不耐道:“就你这个结巴劲别说来日,来年都难,先走吧,若等天黑透,遇到刺客我可不能保证能否留住你这条小命。” 朱昭被一通威逼加恐吓,依依不舍裹上他的大氅,随着邀月出了亭子。 沈清河握着施乔儿的手略紧了紧,将她好生卧在软塌上,亲了口道:“我出去送送客,三娘等我回来。” 施乔儿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睁开迷蒙的眼道:“快点回来啊。” 沈清河答应,又俯身将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握住吻了下,如此方出去。 乌云压境,大雪又至。 沈家门外,朱昭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眼中的醉意逐渐被清醒所替代。 出了身后那扇门,他对一片薄薄的雪花都要有所警惕。 听到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朱昭转头一看是沈清河,便对马上的邀月抬了下手,示意她带人离远些等候。 待只有他们两人了,朱昭对着沈清河又是一揖:“先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眼神中有些沉重的复杂,说:“五皇子光临寒舍,必不可能只为吃顿碰巧的炙肉而已。” 说到这,沈清河压低了声音:“可是拱卫司那边有眉目了?” 朱昭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沈清河见他神情,便知一切已经坐实了。 “殿下,我知你心意已决,”沈清河最后提醒道,“但你必须知晓,你若坚持在这条路上走,非要去查个水落石出同那位斗到底,朝堂宛若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你如今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再次离你而去。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但若再来十年,二十年,你还能坚持到有出头之日那天吗?” 朱昭垂眸沉默,眼眶渐红,但终究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痛意,抬眼道:“先生,我知道,我要做。” 沈清河神情一顿,再多的劝告皆凝结于喉,眼神中有惋惜,有不忍,更多的是钦佩。 他抬手,头次对面前之人一揖到底,郑重道:“沈涧,恭送殿下。” 朱昭再次回礼,起身于雪中矗立良久,缓缓转身,抬腿向车马走去。 不多时,栽种于门两侧的竹子被雪花所覆盖,青绿罕见,唯腰背始终不弯。 沈清河回到亭中,把全身积雪掸尽,脱下外袍,手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待全身暖了方坐回榻上,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将酣睡中的娇儿惊醒。 施乔儿睡意浓重,却依稀知道是沈涧回来,眼皮未睁,哼哼着鼻音朝他张手,嘴里含糊不清嘟囔一声:“相公,抱抱……” 沈清河心一软,弯腰将人搂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二更依旧十二点前友友们!! 第51章 三十 大年三十, 沈家夫妇还是回了国公府过年。 施虎惦念着去年这个时候热闹,总觉得这时雁行早该回来了,应该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才对。 老来多啰嗦, 女儿女婿都去云姨娘那帮忙包饺子了,不好拉出来聊闲话, 干脆扯着小猴儿,抱着那只大丑猫, 围着园子一瘸一拐溜达, 絮絮叨叨说:“以前雁行刚到我家的时候, 都还没你高呢,瘦巴巴一个, 黑黢黢的,就那双眼睛格外亮, 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一开始没想教他学武, 想着, 好好养他长大,等他成人了, 就给他找份闲差,买个宅子,再给他娶房媳妇,安安生生的, 过好这一辈子就行了。” “可你不知道, 他那小子可犟得很,嫌我不教他,就自己溜到我兵器库里, 摸上一两件趁手的, 夜里趁着人都睡了, 到院子里偷偷耍。等我发现的时候,他那么小一个,连大枪都能舞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学武,他说等他长大了,他要上战场杀蛮人,给他爹报仇。” 施虎说到后面,眼眶有点发红,抹了把眼道:“犟啊就是,当初好好听我的多好,从什么军,弄到现在大年三十都不能陪老子喝一杯。” 猴儿两眼亮晶晶的,明显听岔了重点,胸口一起一伏心潮澎湃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好成为向秦将军那样的大英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施虎:“啧,合着说半天都白说了,孺子不可教啊你这。” 说完低头一瞅怀中大花猫,问:“你呢,听懂了吗?” 太极:“喵。” 施虎点头:“好孩子,有慧根。” 另一边,云姨娘院中小厨房。 施乔儿吃饺子吃这么些年,包却还是头一回,初时觉得实在难,上头的褶子好生难捏。但只要包成功一回,再包就顺手多了。 云姨娘往簸箕上一扫,可以明确分辨出来哪个是自己包的,哪个是老二包的,哪个是女婿包的,哪个是自己那笨丫头包的。 “跟个没长毛的耗子似的。”她忍不住发笑。 施乔儿白眼一翻,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在说自己,手里的饺子顿时就包不下去了,气鼓鼓道:“什么叫没长毛的耗子!我明明包得就很好看啊,娘你一点都没眼光。” 说着把手里的“小耗子”提给沈清河看:“相公你说,好看么?” 沈清河停下手中填馅的动作,抬眸笑道:“好看。” 施乔儿嘚瑟起来,下巴朝着云姨娘:“我相公说好看!” 云姨娘笑出声:“你问他?你就算包成个犄角,放在清河眼里都是好看的,你还不如问问那只大花猫呢,笑死了要被你。” 施乔儿一呼气,盯着手里的饺子恨恨道:“不行,不能让你们将我看扁了,我这一年分明学做了好多菜的,今天晚上就给你们露一手。” 老二悄声补刀:“能分清酱油和醋吗?” 施乔儿炸毛:“施玉瑶你又开始了!” 夜里,国公府上下灯火通明。 施乔儿在沈清河的“微微”帮助下,成功做出好几道菜肴,端到饭桌上把施老头稀罕得不行,大有一筷子不动把菜供起来的架势。 自从流言蜚语平息过去,长公主现身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了些,今年年夜饭甚至没等云姨娘过去软磨硬泡,自己便随着婆子出来了,把施乔儿高兴地直喊“母亲”,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任是尊石头也被她喊化了,长公主原本有些平淡的神色立即柔和不少。 人一多施虎酒瘾就犯,老大老二家的都不在,听老丈人酒后吹牛这活儿,照旧落到沈清河身上。 沈某人别管在家与他娘子独处时有多不老实,一出门面对长辈老丈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得一副温文尔雅老实知礼,老丈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丈人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立马说东边不存在,把施虎哄得就差找不着北了,两边胡子都颤巍巍跟着笑。 夫唱妇随,云姨娘这边也有点喝大了,拉着长公主的手便与老二老三摆龙门阵子,绘声绘色道:“当年国公府的婆子上我家去,说若是抬我给国公爷当妾,我会有何想法,我一听我就不乐意了,虽然咱家里穷吧,但是咱们人穷志不穷啊,我张嘴我就说……这起码得五十两彩礼,然后那婆子就回去了。我还心想我难道是要多了?这不应该吧?国公府啊,五十两都拿不出?实在不行咱们四十五两也能再讲讲……” “哎你们俩丫头别笑啊,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你们俩从小锦衣玉食的,哪知道我那时候的苦,我家里又没个兄弟姐妹,爹娘都死了,杀猪虽能赚钱养活自己,可我能杀一辈子的猪吗?我总不能到老了提不动刀了,就等着饿死吧?其实那时候上我家提亲的也真不少,但我长得好啊,年纪又轻,还能没一点心气儿在?那些手里有两个臭钱的破落户,买斤猪肉,鬼爪子就敢往人手上摸,我是看不上他们的,纵然是死了也不能把自己便宜了那种货色,至于好人吧,好人也有,但家里又太穷了些,我都已经那么穷了,总不能再嫁个揭不开锅的……” 云姨娘又喝了口酒,爽快地呼出口气道:“后来,后来太太就亲自带人上我家去了,下了五百两的聘银,五百两啊!我真没见过那么多钱,还有好多的绸缎,首饰,都是给我的。那时候乡下正闹猪瘟呢,我杀猪都快杀不上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上街讨饭了,一下子,天上就掉那么大一块馅饼。我记得好生清楚呢,那时候太太还问我是否考虑一二,毕竟是良籍做妾,难免委屈。我说我才不考虑呢,你今日就将我抬进门我也乐意,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想有钱花,吃饱饭,遇到灾年穷人家典妻当妻的多得是,做妻也好妾也罢,摊上个不是人的东西,都得认倒霉,可镇国公不一样了,他可是个大英雄……” 说到此处云姨娘声音低了低,眼神瞥了老头那边一下:“别让你们爹听见,老东西又得意。” 乔儿和玉瑶都噗嗤一笑。 “从那以后,我就入了国公府了。”云姨娘醉醺醺的,一下一下摸着长公主的手,“还生了个娇娇气气的小老三,性子一点都不随我,天哟,小时候那个能哭啊,一岁之前一场整觉没睡过,你爹抱着你一哄哄一夜,第二天早朝都没法儿上,天天给陛下编瞎话,不是今天腿疼就是明天腰疼,抱闺女来回晃的时候倒是没见他疼。” 施乔儿捂嘴嗤笑一声,再看她家老头时眼眶有些发红,鼻子也酸酸的。 玉瑶听到这,忽然道:“我有点好奇。” 云姨娘:“好奇什么?” 玉瑶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她,笑道:“太太当年怎么想到把你老人家抬进府的?” 话一引到这,云姨娘也有些纳闷起来,干脆转头问:“是哦,这些年我光顾着享福了,也没问过,当年您放着那么多小官家的千金不要,怎么想到把个杀猪匠家的闺女弄进门了?” 长公主也微微有些诧异,轻声细语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云姨娘摇头:“这真没有。” 长公主垂眸,回忆着:“好像是我当时从宫中乘车出来,半路听到街上好大的吵架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你拿着杀猪刀,把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物踩在地上,刀尖对着他,嘴里骂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你那副样子我从没忘过,当天回去,我直到睡觉时都还想着,想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劲儿太新鲜了,眼睛一看见,就跟身上凭空腾出好大的力气一样,若有个这样的人整日对着,或许府中也能多些朝气,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考虑了两日,拿定主意后便遣了婆子去打听一番,确定了你无婚配,又差人去问,得知了你的意思,然后才亲自登门提亲,迎你入府。” 玉瑶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捧腹笑道:“你们别告诉我,这从头到尾,直到姨娘进门,我爹回家见到了人,才知晓自己多了个小媳妇?”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确实忘与他说了。” 这下连施乔儿都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边笑边道:“突然感觉爹爹有点可怜,这媳妇儿到底是给谁娶的嘛!” 这时施虎听见提到了他,从桌子对面大嚷一声:“干什么呢!娘几个是不是又偷说我坏话了!” 云姨娘嚷嚷回去:“说你坏话还用偷着?您老当年喝醉,抱着个大白狗当白龙马骑的事儿,咱整个国公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 施虎老脸一红,咳嗽一声:“胡说!没有的事!” “啊对对对,没有没有……哎哟把那狗给吓得啊,从那以后见人就躲,感觉神志都有点不清了,合该找个神婆看看的。” 全场哄笑,只有离老丈人最近的沈清河不能笑,憋笑憋到手掌心都快掐出血了,时不时向他娘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可惜小乔儿现在正说笑开心着,压根没往他那张望过。 啧,过分,明明昨晚还说他是她的亲亲相公的。 约又过了三刻钟,眼见要到放鞭炮的时候,婆子笑着端着食案进来吆喝:“长寿面来喽,寿星在哪呢?” 施乔儿立刻举手:“我!我!” 看着施乔儿吃面条,云姨娘不由得热泪盈眶,又是好一通感慨:“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刚生出来的时候,还没个巴掌大,养不养得活都不好说,现在一下子就长到十八岁了,嫁人都嫁两年了……等等,两年?” 云姨娘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点不对劲,凑过去鸟悄儿问了施乔儿一声:“你们都成亲两年了,怎么半点动静没有?我可告诉你,趁年轻该调理就调理,别拖到后面拖成个麻烦,后悔就晚了。” 施乔儿一听这话就烦,没好气地一抬眼道:“别问我,问你女婿去。” 还不是他沈清河擅长悬崖勒马。 云姨娘一愣,大惊失色道:“沈清河有毛病?” 施乔儿一口面喷了出来。 好难,好难,想安心过个年好难,想安心过个生辰也好难。 “我不吃了!我要去放鞭炮!”施乔儿忍无可忍一起身,朝沈清河那一吆喝,“相公!陪我去放鞭炮!” 沈清河如遭大赦立刻起身:“好。” 云姨娘纳了个闷,旧愁没解新愁又开:“你不是最怕鞭炮响吗!你放什么鞭炮啊你!”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就往外跑:“我傻啊!我不会捂耳朵吗!” 一副自己有多聪明的样子。 一家子人年夜饭是在外宅吃的,膳厅刻意离大门近了些,吃饭时听到其他人家的热闹动静,也好沾染些年味儿。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2节 施乔儿不见得有多想放鞭炮,纯纯因为听她娘唠叨听烦了,便想带着她的亲亲相公出来透透气。 虽说过了三十就是开春,但外面还是太冷,一出门施乔儿就忍不住贴到沈清河身上了。忙碌了一年,家中婆子丫鬟小厮们也该好好吃个年夜饭,此时早都聚集到膳堂吃喝了,正好方便了二人,手牵手躲到无人处腻歪了一会儿,随后才慢悠悠去向大门口放鞭炮。 鞭炮由沈清河拿着,施乔儿跑得稍快了些,要去给她相公开门。 不料厚重的大门刚被拉开,施乔儿扑鼻便闻到一股血腥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被快步上前的沈清河一把拉到身后,听他语气严肃道:“大年三十夜无故登门,敢问几位来者何人?” 门外的一行人看状是刚刚下马,马很瘦,肋骨分明,似乎日夜不休行了许久的路。 为首的那个就站在门口,身披冷胄,怀中又抱一身甲胄,头发散乱,面庞消瘦,神情在明暗交界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听他用带着哽咽的沙哑嗓音道—— “我是秦将军身边的副将,我叫梁行,上月蛮人突袭大营未果,落败潜逃,秦将军带兵追入阴山脚下,中了他们的巨石圈套,已经……以身殉国……” 作者有话说: 假死假死,我是he狂魔~ 第52章 阵亡 施乔儿懵住了, 两耳嗡嗡作响,从沈清河身后缓缓走出道:“你说谁……谁以身殉国了?” 对方一垂首,沉痛道:“秦盛, 秦将军。” 这时在膳厅久久没听到鞭炮响的众人有些好奇,出来正要看小夫妻在忙些什么, 结果看到门外身披甲胄的一群人,皆有些不知所措。 施虎先稳下心神, 由云姨娘扶着过去道:“不知几位是?” 梁行跪地, 将怀中残甲高举:“副将梁行!送骠骑将军秦盛!归乡入土!” 施虎打了一辈子仗, 不会不知道对方这一跪意味着什么,他那只浑浊的独眼闪烁过彷徨的光, 往下一落,视线落在那具被双手高举的残甲上。 这身甲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甲胄了, 因为它破碎得太过厉害, 每一寸都有开裂的地方, 每一毫都经了鲜血的浸泡,哪怕遭漠南的长风吹过, 由快马一路带到中原,萦绕在上面的血腥气,依旧浓烈无法挥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施虎能想起来, 当年将这副斥重金打造的铁胄拿给雁行的时候,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孩子,眼中闪烁了何等雀跃的光。 他是如何将它亲手披在孩子身上,告诉孩子应该怎么穿怎么绑, 如何送孩子到城门下, 看着孩子上马, 领军出发。 施虎身心俱颤,一双手哆嗦到不成样子,伸手想碰那副残甲,却又不敢,终究蜷缩着指尖收回,用尽平生所有镇定道:“雁行……人呢?” 他在问尸首在哪。 梁行的头又是一低,颤栗着哽咽道:“蛮人在山顶滚下巨石,一块足有千斤重,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便……只有这幅盔甲了。” “哦。”施虎慢慢攥紧了手道,“你是说,我家雁行他,尸骨无存?” 然未等对方确认,施虎已经后脑一仰,直直往后栽去。 惊呼声中,施乔儿哭声彻天,那么怕脏怕血的一个人,竟去伸手捧住那身被鲜血浸过的残甲,极力摇头说:“不可能的!我雁行哥哥他是大凉战神!他不会死的!你们拿了假冒的盔甲来骗我们是吗!我们不会上当的!朝廷……朝廷都还没发话呢!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快点滚!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 梁行便如此跪在地上,静默良久,终是动作利索地从身上掏出随行令牌,以及一枚沾血的护身符,一言不发,双手奉上。 场面乱作一团,施虎昏厥,众人都在忙着抬架喊府医。施乔儿抱着那副残甲,哭到人快断气。连总是临危不惧的三女婿,在此时也是紧搂自己娘子,告诉她不要慌不要慌。可他明明自己的眼睛都通红,自己的身体也在打颤。 哭声,好多哭声,所有人都在哭。 哭老国公的义子雁行,哭大将军秦盛,哭国公府的前程,哭大凉的未来。 在这一片混乱里,只有一道身影,连丝多余的情绪的都没有,步伐安静,悄悄走到那名副将跟前,伸出手,先去看了对方的令牌,确定了身份,又用指尖去拨了下一旁的护身符。 符袋本就是暗红色,现在显得更加红,已经接近黑色,乍看只见黑红一块,毫无新意。但若仔细打量,便能在黑红一片中找出一个用黑线缝出的“秦”字,字歪歪扭扭,是护身符的主人自己缝上去的。 一下子,玉瑶就想起来了,三年前,他们俩刚成亲,他马上便要出征了,便把父亲给他求的护身符拿给她看,问她可不可以帮他在上面绣个字。 她说她不会刺绣,让他爱找谁绣找谁绣。他也没吭声,只说一句知道了。 但其实他知道她是会的,因为她当年给小侯爷绣香囊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当真死了么?”玉瑶目不转睛盯着护身符,一直过了良久,眼中缓缓滑出一颗泪出来,讥笑一声道,“废物。” 她都跟他说过了,她不想再当寡妇。 废物。 大年三十夜过去,年初一。 昏迷醒来的老国公天不亮便入宫,上马车时嘴里还喃喃念着:“此事甚是蹊跷,若雁行当真出事,朝廷怎会没有第一时间得知?反倒是由那小将带副残甲登门?我不信,我胸口有口气堵着,我要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一直在宫中待到傍晚方归,施虎终于到家。 却如同老了二十岁一般,原本花白的头发此刻全白了,回到家中面对众人询问依旧一言不发,步伐蹒跚走到祠堂中,对着满目牌位往地上猛地一跪,张口大哭道:“天地祖宗在上!我施虎自知这一生犯下冤孽无数,手中沾血太甚,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但如何报应,尽管冲我一人来!死于战场上的万千亡灵,要索命,也只管冲我一人来索!为何将全部的账算在我那雁行孩儿身上!他有什么错!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啊!老天!祖宗!你们有眼无珠啊!你们将他还我!将他还我!” 说到此处,施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又是昏厥过去。 云姨娘冲上前,哭着抖着,还要叫来发愣的下人,命他们将老头子抬起来放去安顿。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云姨娘大抵也猜到究竟是何原因能让施虎悲痛至此,她想清楚这其中弯绕,起身时眼神空洞洞一片,唯有泪珠一颗颗往下流,瞧着施虎被架走的方向,一口气仿佛即将喘不上来。 施乔儿眼见亲娘也要不行,连忙冲上来给她顺着气,哭道:“娘你别吓我,爹他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雁行哥哥他真的……可这是为什么啊,明明朝廷那边一点消息没有的,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云姨娘看着天边发昏的天色,喘出一口气道:“或许朝廷早就知道了雁行阵亡的消息了,只是怕昭告天下会引起家国动荡,所以一直秘而不宣,连我们,都一并瞒着。” 天际的光渐渐全然暗了下去,再璀璨的霞光终归也要沦为黑暗。 云姨娘紧盯着云彩中的最后一丝橘红,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两行大雁在眼前飞过。 她又喘出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声地喃喃说:“孩子啊,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说完,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娘!娘你怎么了!娘!”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凌晨四点老眼昏花把隔壁章节更新到这里了,然后我又肝到五点肝出两千把更错的字数补上,现在的感觉就是快成仙了 第53章 计划 骠骑将军之死事关国本, 不可昭告天下,不可大肆宣扬,从漠南到中原, 封锁所有消息,有走露风声者, 诛。 大年刚过,长安大街正热闹着, 家家户户鸣鞭放炮, 从天不亮便开始噼里啪啦响, 直至夜深都不消停。 整个京城,唯独国公府是死一般的静寂。 老国公倒下了, 云姨娘也倒下了,丧事的担子便落在了几十年未问世事的长公主身上。 说是丧事, 有点兴师动众, 其实也就是刻了块牌位供在祠堂, 烛火没日没夜燃着,似要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连祠堂中盛放残甲的棺材,都是由朱传嗣秘密打了带来的。 沐芳和施乔儿抱头哭了整一天,人几乎要背过气去,到最后是朱传嗣看不下去, 硬是劝着让夫人休息去了。 施乔儿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一定要待在祠堂给义兄守灵,两只眼睛快要肿成了核桃。 沈清河苦劝无果,便与娘子待在一起, 在香火缭绕中静跪祠堂, 眼波沉寂, 似悲痛,又似沉思。 夜深时分,朱传嗣皱眉而来,眼中带有与沈清河同出一辙的困惑,进去后对沈清河使了记眼神,示意他随他出去一趟。 沈清河对着施乔儿耳语一阵,搂了她一下,起身暂且离开。 如此,祠堂内便只剩下施乔儿和施玉瑶两人。 施乔儿从听到消息时的无法接受,到如今的只能接受,哭喊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再开口,气若游丝—— “施玉瑶,你有心吗?” 施乔儿直直望着高案上新增的那个牌位,余光瞥着跪在前面的那道艳丽身影,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干到沙哑,冷冷质问:“从开始到现在,从你嘴里没有发出一句哭声,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你怎能如此……” 施玉瑶并不说话,静静听她数落。 但硬数落也数落不了几声,施乔儿太累太乏了,几日来茶饭不思,只堪堪喝了几口白粥吊命,身体早已到达透支的边缘。 说完这几句话,她再也没能撑住,软软瘫在了蒲团上。 这时,施玉瑶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死了。” 语气冷静,毫无波动。 正当施乔儿诧异的时候,却见她那不动如山跪了一整夜的二姐突然站了起来,步伐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施乔儿强撑着问。 施玉瑶的步伐未停顿,眼神清明无尘,顺口道:“漠南,去找他。” 施乔儿先是心惊,后无奈长舒一口气,显然对此不信:“你疯了吗,你去漠南?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要上天便是了。” 但施玉瑶的步伐未有一刻停下,令施乔儿不由有些害怕,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她铆足劲爬起来,朝着那道人影追去道:“施玉瑶你别犯癔症!你停下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乔儿从祠堂一路追到后宅,直追到二姐闺房之中,一踏进房屋门槛便再也撑不住,倒地大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房中分明有掌灯,但施乔儿依然感觉自己的眼前昏暗一片,只能看到二姐一个模糊的影子,似在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她揉了揉眼,定睛努力去瞧,发现施玉瑶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身男装,同时动手将自己身上的钗环首饰摘下,再就是宽衣解带,将那身男装利索换上,发髻拆开,满脑青丝只用一根发带高束于顶,最后换好藏在床底的乌靴,摊开包袱,收拾行囊。 施乔儿目瞪口呆看着二姐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晃了下头抽回神道:“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漠南?” 施玉瑶不理她,将一些贴身衣物塞入包袱中,又往里掖了一沓银票,简单收拾好,系上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要走。 施乔儿起身便挡在门口拦住她,坚定不移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漠南都敢去!你可知那里天天都在打仗!你一个女人家,你到了那里,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那里可不止有我们的驻关将士,还有蛮人!而且你就打算这么去吗?你路上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爹爹不会同意你去的,你老实点吧!” 施玉瑶一扬下巴:“沈清河。” 施乔儿转头:“相公?” 施玉瑶照着施乔儿的后颈就是一手刀。 这还是她当年跟着少光在京城大街小巷当街溜子时学的,许久未用,没想到威力依旧。 施乔儿双目一闭,身子便要软倒下去。施玉瑶顺势将人搂住,一路连拖带拽将人弄到了榻上。 本来拔腿便要走的,施玉瑶又回过身给施乔儿盖了条被子,顺道捏了把她脸颊上的软肉,道:“睡吧傻子,我走了。” 趁着天黑,府里上下还乱作一团,施玉瑶躲过丫鬟,到马厩里牵了匹马从后门摸出,上马扬鞭,在冷冽的寒风中离家门越来越远,马蹄声一路穿过长安大街,直奔城门。 而挨了一手刀的施乔儿,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睡去,连个梦都没有做,一睁眼便到了第二天的大下午。 她悠悠撕开眼皮,感觉脑海中又懵又木,一点东西都回想不起来,只觉得后颈一阵酸痛,抬眼看了看屋子,似乎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出现在二姐的屋子里面了,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守灵才对吗? 哼哼着想起身,不料动作有些大,把趴在床畔小憩的沈清河给吵醒了。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3节 看见沈清河,施乔儿又是一懵,傻傻开口:“相公?你怎么在这?” 沈清河苦笑一下,伸手扯了下她的脸颊,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昨晚我与姐夫出去说了会话,回来你与二姐便都不见了,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有,最后来到二姐这,才发现你在床上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你,便守在这,与你一同睡下了。” 施乔儿一听便心疼了,抓着沈清河的手揉着道:“干嘛不到床上与我一起睡?窝在个椅子里,腰能受得了?” 沈清河越发哭笑不得,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三娘睡傻了么?此处是二姐的闺房,床榻可容姐妹安寝,但哪里有让妹夫上去的道理?我若那样做,当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了。” 说到这,沈清河有些回想起来,道:“对了,昨晚你与二姐同在祠堂,又同时不见,但却只在此处找着你一人,二姐哪里去了?” 施乔儿怔了下,生锈的脑筋逐渐转动,攥着沈清河的手一紧,大惊失色道:“坏了!施玉瑶走了!我怎么睡到现在才醒!施玉瑶她去漠南了!相公,相公你快找人去追她,绝对不能让她去漠南啊!” 听到“漠南”二字,沈清河心神一震,却并没有出现太多过激的反应,仍是温声安抚着施乔儿,紧接着便吩咐人去将大姐夫叫来。 朱传嗣来到,一听施乔儿口中的话,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不可置信道:“什么?老二她去漠南了?她疯了?这怎么可能!” 虽说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施玉瑶人,但朱传嗣并没有将此事太过挂于心上,毕竟老二除了国公府之外还有将军府可去,她又是个独来独往从不受约束的人,与雁行几年夫妻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听到人没了连滴泪都不愿意掉,再是找不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会蠢到去殉情,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可她若是去漠南,这事就全然不一样了。 施乔儿又慌又急,泪珠子直往下掉:“你们信我!她真的走了!” 说着,施乔儿目光在房中闪烁一遍,捡起扔到地上的衣裳道:“这就是她昨日穿的啊,你们不记得了吗?她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收拾了行囊,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漠南,然后她就要走,我拦着她不让她走,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就是这样了……” 施乔儿越说越哽咽,说到后面实在受不住,放声大哭道:“都怪我!我应该赶紧告诉你们的,我不应该睡过去的,我应该拦住她的!” 见施乔儿内疚自责的样子,沈清河心疼到不行,抱住人轻声哄道:“好了三娘,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追她,一定会把二姐追来的,别哭,你不能再哭了。” 施乔儿连忙抹泪,抽抽噎噎道:“好,我不哭,我去跟爹爹说,让他赶紧派人去追,不能再耽搁了。” 朱传嗣这时伸手拦住道:“别,我老丈人现在最是不能受刺激的,老二出走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若是清醒过来问老二怎么不在,你们先胡乱找些借口搪塞过去,我亲自带人去追,沐芳那边也最好不要让她现在就知道,如若今日夜里我没能回来,她向你们问起,再将实情告诉她。” 施乔儿重重点头,说什么都听。 朱传嗣拍了下沈清河的肩,无奈道:“家里就交给你了,能怎么着呢,总会有挺过去的一天。” 沈清河心情亦是沉重难以言表,躬身一拱袖:“姐夫一路小心。” 朱传嗣叹了口气,马不停蹄唤人启程。 夜晚,施乔儿和沈清河在大姐房中守着,丝毫困意也无。 沐芳怀中抱着小女儿,经历了雁行去世,她心中自是感到万念俱灰,也就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心情能缓过来些。 但眼见夜色渐浓,孩子爹还不回来,她终究是着急道:“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子衍他到底哪里去了?如今日这般一声不吭便离开,也不差人传个话,过往从未有过,他到底是怎么了?” 施乔儿心一沉,干脆实话实说。 沐芳听完,好险没当场昏过去,坐下以后本想放开声音大嚷一顿,但望了望女儿睡熟的脸,到底把声音压了下去,顶着满面泪痕哽咽道:“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是有妖!她好不容易愿意好好过起日子,雁行却又突然没了,可她不哭不闹,连声动静没有,哪里是正常的?原是在这处憋着呢,她老二从小性子便烈,可无论再怎么烈,那漠南是女人能去的地方吗!她硬是说走就走,连个护卫都不带,雁行已经没了,她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让这一家子人怎么活啊!” 沐芳气急攻心,当场便有些目眩头昏。 施乔儿赶紧将外甥女从她怀中抱出来,转身交给沈清河,伸手给沐芳顺着气道:“大姐姐你别急,如今家中一个个都在往下倒,再不能有出事的了,爹爹那边还未有好转,我不能看着你再急坏身子,我真不能了,你好好的,横竖姐夫已经去追了,他人脉那般广,定是能将二姐追来的,你喝口茶压压惊行么?” 沐芳对着茶盏直摇头,捂着心口泪如雨下道:“我最是知道她,她既然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莫说子衍,便是派出天兵天将,也是难将她寻回的,我的天呐,施家这一遭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了?为何要遭此大难,雁行一去,边关必要告急,不仅家要不行,国也要不行,大凉的气数,便是如此了么?” 施乔儿一急,狠了下心道:“大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雁行哥哥虽去了,但我偏不信施家便要由此倒了,大凉便要由此亡了!天下英雄豪杰那么多,不见得就都出在朝廷!” 施乔儿的泪是全憋在眼里忍住的,说完看了眼沈清河,夫妻二人间对视一眼,便是胜却千言万语。 她信他,直至现在还是信他,蛮人不会赢,大凉不会就此消亡。 沐芳失了所有稳重模样,扑在小妹怀中痛哭许久,身心俱是损耗过甚。 三人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分等来了一身霜雪的朱传嗣。 朱传嗣一进门便打了个哆嗦,不知驾马行了多久,眉目之间全是盖的一层白霜。 沐芳忙把手炉塞进他手里,举手去给他掸身上的风雪,又将外袍解开放在炭盆上烤着,眼里噙泪,一言不发。 朱传嗣没说,三人也没问,但俱在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在沈清河怀里睡一夜的小丫头悠悠醒了,也不哭,看见爹爹回来,咧嘴便笑。 朱传嗣快要冻僵的心霎时化开许多,觉得手烤得差不多了,将手炉又塞给沐芳,对着小崽子张臂道:“来,给爹抱一下。” 小无忧立即张扬着两条短短粗粗小胳膊,朝着朱传嗣直扑腾,嘴里还咿呀呀叫着小奶音。 沈清河哭笑不得,想到自己抱了一夜手都酸到不行也不舍得放下,结果人家一醒来,该找谁找谁。 “还得是亲爹。”沈清河揉着腕子感慨,眼中有些艳羡。 朱传嗣亲了下自家姑娘软嫩嫩的小脸蛋,朝沈清河嘚瑟道:“想要么?不给。” 原本死沉的气氛,由此轻快许多。 朱传嗣抱孩子坐下,喝了口热茶,长叹一口气道:“这老二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偷偷从兵部支了五百的人,沿着京城周遭八百里内都找遍了,野狗埋地里的肉骨头都被我给刨出来了,硬是连她的影子都没能寻着,会隐身吧?飞天遁地啊这是,可惜生成了个姑娘,这要是个小舅子,别说把她送上前线了,送凌霄宝殿去我还得担心担心她别去薅玉帝胡子。” 沐芳白他一眼,眼中尚有些残泪,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插科打诨?赶紧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我是绝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走在外头的,偏又找不着,也幸亏我爹现在还晕着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家中指不定又要乱成什么样子。” 朱传嗣又喝了口茶,喝完噘着嘴又亲了闺女一口,心慢慢安了下去,好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找也找了,剩下的只能看老二自己的造化了,其实仔细想想也犯不着太焦心,她可是施玉瑶啊,我天,真不是我说,也就近几年大了好了点,就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哪回一出门你们国公府不得遭弹劾?不是把这个大人家的公子给揍了,就是把那个尚书家的大侄子给踹湖里去了,也幸亏她是个姑娘家,每回陛下听到那些老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小黑状,都觉得是他们小题大做,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实际上就她那小身手,咱们说句实在话,流氓遇见她那算流氓倒霉。” 沐芳嘶了一声,抬手锤了朱传嗣一下,皱眉道:“不许说我妹妹坏话!” 朱传嗣闭眼长叹一口气,再睁眼便低头道:“闺女,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娘,冰冷,无情,还护犊子。” 施乔儿噗嗤一笑。 绕在几人头上的阴霾,似乎在一点点消散,铺天盖地的沉痛过去,待心静下来,那些未曾提起的细节之处,也在此刻被越发放大。 四人围着桌子坐着,似乎仍然没什么食欲,但喝几口茶还是使得的。 施乔儿手捧暖呼呼的茶盏,回忆起二姐出走时的决绝,垂眸小声道:“其实如果是我,我或许也会像二姐那样。” 沈清河望她,眼中有些诧异,其余两人亦是。 施乔儿抬头眨了下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就拿了身盔甲回来,告诉你人没了,然后你便要接受,这是个什么道理?若放是我,我也是决然不会甘心的,与其在家中消化这样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不如踏出那一步,自己亲自去查出一个真相来,起码能让自己心安。” 朱传嗣“啧啧”一声,盯着自己那和怀中闺女差不多柔弱的小姨子,好心提醒:“控制住你这个危险的念头,你二姐到处乱跑我还能插科打诨挨你姐两句骂,你,你别说是乱跑,你就是出个国公府,我都能直接去刑部挂号备案。” 施乔儿叉腰:“看不起谁呢,我只说我也会像她一样出走,但我说我不带护卫的了?我说我不带丫鬟婆子了吗?我……我说了吗?” 朱传嗣在自己嘴上拍了下:“没说没说,我错了,掌嘴。不过三妹啊,姐夫还是得给你纠正一下,咱那不叫出走,那叫踏青。” 施乔儿气得哇一声,指着朱传嗣向沐芳求救:“姐你看他!” 沐芳又锤了朱传嗣一下:“我打他了你看。” 朱传嗣怀中,小无忧冲着娘亲小手一抬:“哇!” 沐芳难以相信,看着粉嘟嘟的小丫头委屈道:“我就打了你爹一下啊,你凶我?” 朱传嗣心更化了,矫揉着嗓子搂住闺女:“还得是我的小棉袄啊,要我说,男人这辈子再有钱再有本事呢,要是没女儿,那照样还是白走一遭了。你说是吧,妹夫?” 沈清河:“……” 怎么感觉被骂了呢。 从大姐院中出来,天将大亮,夜幕散去,天地之间熹光略现,目光所及皆是灰蓝一片。 施乔儿近几日太受折腾,由沈清河背着回去的时候,沈清河感觉人又轻了不少。 “瘦了。”他心疼道。 施乔儿犯起困,脑袋懒懒歪在他的肩上,慢悠悠道:“能不瘦吗,我一点东西吃不下,也就是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早撑不住了。” 沈清河心中苦里泛甜,想到她不久前对二姐出走的说辞,轻声道:“三娘,你不怕累么?” “怕啊。” “不怕苦么?” “怕啊。” “那为什么,会做出和二姐一样的选择。” 为什么呢。 施乔儿搭在沈清河肩上的手紧了紧,想了许久,方道:“其实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只要一设想,我就知道,我肯定会去找你。不仅因为没办法接受别人说的话,还因为我不能没有你,没有办法看不到你,不管是生是死,活人也好尸体也罢,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咽下这口气,到老了临终前,我也没办法将那口气带下去。所以疼也好,流血也好,我就是要去找你,是因为爱你,也因为,我想让自己解脱。” 沈清河的心有些颤栗。 他们成亲以来,耳鬓厮磨时也好,抵死纠缠时也好,未曾将“爱”之一字宣之于口过,或许都觉得此字太重,轻易说出,便失了分量。 但此情此景,施乔儿便是如此顺嘴一说,居然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浪。 清晨的薄雾里,清隽至极的青年眉沾霜露,对肩上有些昏昏欲睡的娘子道:“三娘,我也爱你。” “以及,我永不会离你。” …… 骠骑将军死讯未传,但朝廷内部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主战和主和整日吵到不可开交,大有在朝堂上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趋势。 因忧心老丈人身体,沈家夫妻守完头七未曾回去,一时半会便在国公府扎寨。老大家那对也不必说,朱传嗣下朝回国公府都快比回齐王府还顺了,即便出了宫门碰到老齐王铁青着一张脸要逮他回去,他也是笑眯眯躬身:“父亲安好,父亲我去了。” 要不是丘儿霜儿在家陪着,朱为治早炸开了。 回到国公府,朱传嗣也是直奔书房,正经架子一撤,对着他那天塌下来不忘写卷牍的妹夫说:“难啊,太难了,兵部已成是非之地了,我干脆告老还乡买块地归隐田园算了。小雁行一没,朝堂里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当场管蛮人叫爹,除了老五咬定不松非要主战,其余几个明白人今儿个丁忧明儿个告假,我他娘就想不通了,御史中丞那老东西,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回家丁忧去了呢?他丁谁的忧?丁他那条看门大黄狗的忧吗?唉!跑干净算了!” 絮叨一大篇,沈清河眉头不皱一下,专心干自己的。 朱传嗣抱着乌纱晃悠过去,心想最烦你这死样子,翻了个白眼装大尾巴狼道:“咱老丈人如何了?” 沈清河:“已能吃下些汤药了,但神志依旧不太清楚,早晚时分见了谁都以为是二姐夫。” 朱传嗣煞有介事点点头:“哦~原来你不聋啊沈老弟。” 沈清河笔一顿,抬首以一种任人宰割的姿态注视朱传嗣:“谨听侍郎大人吩咐。” 朱传嗣心想这还差不多,把乌纱一扔坐桌子上道:“别跟我在这装,在祠堂那夜咱俩就通过气了,雁行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巨石阵,葬冷甲,说出去的确挺能唬人,我老丈人岁数大了,又当了一辈子兵,也确实信这套。但你我心里都清楚,乘胜追击虽没毛病,可那么明显一个圈套,他要是还往里伸脖子,他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吗?这里边绝对有事,我真不懂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沈清河听完点头,心平气和道:“但这些,终究只是你我的猜测不是吗?” “对啊!”朱传嗣一拍大腿,“我现在愁就是愁这个呢!你说他要是没死,他下那么大一盘棋,为的什么啊?我应该怎么配合他把后面的棋下完?没有骠骑将军坐镇,漠南的逃兵可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朝廷要是再拿不准主意,蛮人那边我就不信能有多沉得住气,漠南十城就连在一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边要是守不住,燕云十六州也想跑,合着老一辈踩着尸骸把祖宗江山夺回来,绕了一圈,又给送回去了?” 沈清河长舒口气,闭眼捏了捏眉心,指尖蘸墨,在桌面点了十个墨点,道:“姐夫看,漠南十城,像什么?” 朱传嗣定睛一瞧,道:“像把弓。” 沈清河:“对,像把弓,弓若上弦,箭便直指中原。所以这把弓大凉必须守住,而蛮人如此挣扎,也无非是想得到这把弓,可姐夫你再看,这把我们眼中的弓,对蛮人来说,又像什么?” 朱传嗣再次一瞧,不由沉声皱眉:“圈,一个半圈。” 沈清河收指,帕子拭去指尖墨渍:“对,包住阴山的半圈。” “他们对这个圈又恨又怕,既急不可待地想要冲破,但又不敢对这个圈用上全部兵力,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漠南漠北之所以僵持那么久,无非就是出在阴山上,出在这个圈上。”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4节 朱传嗣怔住,良久后恍然大悟,拍了下额头咬牙切齿道:“秦盛这个疯子。” 以漠南十城做葬,引狼出谷,再一举杀狼。 成了,功高盖世,千秋万载以后,仍有后人将他的名字牢记于心,口口相传。不成,便是欺君罔上祸国殃民,当得五马分尸!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清河拿着帕子,将桌上的墨渍也擦干净,声音语气一如往常:“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姐夫,因为我们自身的想法,可能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当然,此时说再多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通通抵不过一个现实——” “或许他真的死了。”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年的花灯施乔儿自然不能去看了,因为她要在家守着疯疯癫癫的老爹。 施虎自吐出那口心头血,人便魔怔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拉住谁都说是雁行。 见猴儿,说是小雁行,见沈清河,说是大雁行,见管家老许,说:“哎呀雁行你怎么都长出皱纹来了,可是漠南飞沙太大?不行就别打仗,回来吧,回来陪爹喝酒!” 衣裳不换,头发也不让梳,除了满眼雁行,其余所有人都不认得了。 施乔儿坐在园子里头,看着自家老爹爬树打鸟的疯癫模样,气儿都懒得喘,眼皮耷拉着,有一搭没一搭撸着太极的毛。 今日太阳不错,沐芳带着无忧出来透气,看着这场面,不由走到施乔儿跟前,忧心道:“怎么还是不见好转呢。” 施乔儿有气无力:“老张不说了吗,失心疯便是如此,喝药只是治标不治本,他自己打心底不乐意好,旁的再是焦急,又有什么用?” 沐芳看着嘻嘻哈哈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父亲,越看越愁:“这可怎么办,真成三岁小孩了?” 施乔儿呆呆盯着:“可别,三岁小孩不往自己嘴里塞泥吃。” 说着反应过来,仰天长叹一声,无力怒吼:“爹!你别吃!太极撒尿可不讲究地方!” 待过去把施虎嘴里的泥掏出来,施乔儿已经哭丧着脸一个字不想说了。 沐芳道:“老二走的也怪是个时候,原先我还担心该怎么跟爹张口,现在看来,别说漠南,天南也管不着她了。” 施乔儿看着手上的泥,欲哭无泪道:“可不是吗,她施老二要是真有良心就赶紧回来,有种把我一起带漠南去。” 这时,背对他们疯玩的施虎忽然双耳一竖,倏然安静下来。 安静中,幽幽转过身,阴测测道:“你们刚刚说,二丫头死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疲惫,我今晚炫一碗加量猪脚饭不过分 第54章 主战 施乔儿一愣, 僵僵抬起脸,直愣愣盯着亲爹,过了良久才想起张口道:“爹, 你好了?” 施虎不答,依旧绷着那张老脸, 瞪着眼睛咬牙道:“老二果真上漠南了?” 施乔儿暗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刚才是多些什么话呢。扯出副笑脸上前一步转移话题:“爹你饿不饿渴不渴啊?女儿去给你做碗面吃可好啊, 加蛋加两个。” 施虎听也没听, 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大喇喇往外冲。 施乔儿连忙拽住人:“爹你干嘛去!” 施虎咆哮:“我干嘛去?我去漠南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二捉回来去!” 施乔儿哭丧个脸:“哎呀爹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 我娘到现在还下不了榻呢,母亲近几日一直守着, 自己的院子都没空回,你看在她们俩的面子上, 能不能消停点!我们当时比你还急呢, 现在不也是只能冷静下来再作打算?” 听到云姨娘状况, 施虎的步伐顿下来,消停一二后没好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那死丫头性子最随我, 她说要去漠南,那必定是能去成的,眼下除了到漠南守株待兔,其余地方别指望能发现她, 唉,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此生摊上这么个祖宗。” 施乔儿听了也是发愁,但细思过后道:“朝廷中主战派和主和派都吵着呢, 但无论战还是和, 总归是要再派人到漠南去的, 到时候咱们跟人打个招呼,让他们抵达漠南后帮着留意下二姐的动静,想必是可以的。” 施虎思来想去又是一叹气:“暂时也只能这么着了,近日里让门房留意一下书信,或许那死丫头哪日能良心发现,给家里报个平安什么的。” 施乔儿自然应下。 …… 晌午时分,朱为治从朝房出来,出了通乾门,铁青着张脸随儿子一并去往了国公府,嘴上说是看孙女,实际路上时不时便要问上嘴:“那老王八蛋还能再撑上几天吧?” 朱传嗣哭笑不得:“瞧您这话说的,我老丈人身子硬朗着呢,只不过脑子没以前好使罢了,但好生休养着,好起来也是早晚的事儿。” 朱为治扬起脸,冷哼一声:“那还不如就这么疯着,省了多少唾沫星子,跟以前似的一见面就吵,他不累我都累。” 朱传嗣直点头:“对对,父亲说的是。” 朱为治眼一瞥,看起儿子来也不顺眼了:“你除了点头说是还能有点别的话吗?现在跟你们年轻人说两句还没跟和老头子干架带劲些,唉呀真的是,这日子过得越发无趣了。” 朱传嗣仍旧点头:“啊对对,父亲说的是。” 把朱为治嫌弃到白眼直翻。 横竖爷俩总有一个得把对方气死。 等到国公府看到孙女,老头子便又换成另一张面孔了,嘴角从咧开就没合上过,小手把他胡子薅掉都不带生气的,孙女咿呀一声他就咿呀一声,眼角的皱纹都快炸成一朵花了。 在前厅哄了无忧片刻,朱为治瞄了左右两眼,清了清嗓子假装无意提起:“奇怪,是我老眼昏花了么,怎么感觉少了个人呢?” 沐芳一想,忙道:“我爹上午时神志好了些,同我和老三说了不少话,晌午时累了,在太阳地里打起了盹儿,我见他睡得实在香,便没好叫起来。” 朱为治“噢”了声,眼珠一转把无忧交给朱传嗣,掸了掸袖子上的皱褶:“那正好,趁着没疯,我去与他说要体己话。” 沐芳懵懵点头,待人走了,方对朱传嗣道:这俩……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朱传嗣哄着闺女,若有所思:“或许,互相问候祖宗也算体己话的一种?” 少顷,朱为治随着小厮来到厅后园子,没走两步,一眼便望到了卧拱门上正呼呼大睡的死老头子。 门槛就那么宽,他往上一卧,整个塞满了。下人们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从老国公身上迈过去,干脆绕道而行,久而久之,拱门附近无人走动,更显安静。 朱为治悠悠走过去蹲下,拍了拍“拦路虎”的老脸道:“老小子别睡了,爹来找你说正经事来了。” 施虎猛颤一下睁开眼,看见朱为治咧嘴便笑:“雁行!儿子!回来了?爹抱抱!” 朱为治一个后仰摔出个屁股墩儿,瞪着施虎骂道:“你大爷!谁是你儿子!” 施虎哈哈大笑,笑完转了个身背对他,接着睡。 朱为治这回算明白了,合着老东西跟他在这装疯卖傻呢,但也懒得为此大吵大闹些什么,爬起来重新蹲回去,动手戳了下对方后脊梁道:“少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我今年专门来这就是想问你一句,主战主和,你站哪一个?” 施虎砸吧了下嘴道:“想战就战想和就和,关老子屁事。” 朱为治顿时急眼:“兵权在你手里头呢你说关你屁事!这都要火烧眉毛了,你好歹说两句吧!”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施虎道,“我听陛下的,真要打起来,陛下让我把兵权给谁我就给谁。” 朱为治叹出口气:“让你给老三你也给?” 施虎刚想“嗯”一声,便支起耳朵起身一扭头:“老三?” 面对施虎活似见鬼的眼神,朱为治一摊手:“那要不然呢?你自己寻思寻思,当今所有皇子里头,有几个能但得此重任?在那位眼里,也就老三还能成些气候,老九身手虽好,毕竟年轻气盛,坐镇边关安是儿戏?思来想去,也就老三了。” 施虎一沉吟,抬眼看他:“你觉得行吗?” 朱为治:“你蠢驴?我要觉得行我来找你?” 施虎一想,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就要往外头冲,嘴里直呼:“备马备马!” 朱传嗣也扶着老腰站起来,指着人扬声说:“不是!你好歹梳梳头换身衣裳吧?” 说着往手掌心呸了口唾沫,搓了搓就冲施老头的脑袋去了。 待到夜间回来,人选便已经换了,从老三变成了老五。 朱传嗣得到一手消息时很是讶异,想不通那哼哈二将费了多少口舌能让上头那位这么改主意,但去找了沈清河一说这事,倒也觉得没意外了。 老五虽整日没个动静,不及其余兄弟得圣心,但江南水灾和东南匪患都是他摆平的,由他前去坐镇,的确比剩下所有人都合乎民意,而且虽然皇后在冷宫待了十来年了,可新后也始终未立,在百姓们心里,他老五仍是正统嫡出。 “姜还是老的辣啊。”朱传嗣朝沈清河感慨,“光平日里见老头糊涂,关键时候还得是他们出马。老五,除了他俩,估计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想到了。” 而在大门外。 施乔儿扶着晚归的爹爹往家中走,问他今日入宫是去忙些什么。 施老头乏得很,不愿与闺女说太多有的没的,便一句话带过道:“唉,哪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就是如果打起仗来,领军的人物从老三换成老五罢了。” 施乔儿眼珠子差点惊掉,回忆起五皇子那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欲言又止道:“这……是谁的主意?”和陛下还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用。 施虎回忆起来,似乎也有些懊恼。 “抓阄抓的。” 正月一过,眼见朝中主降已成定局,却闻帝夜登星台,望到东南方位天狼星闪烁异常,蛮人蓄势待发,迫不及待冲破漠南,箭矢直指中原。 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下坡路。 帝一夜未眠,次日早,于朝堂之上任命皇五子朱昭为提督统领,兵部侍郎朱传嗣为监军,领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前往漠南支援。 百姓们此时尚不知将军秦盛已经身死,见朝廷如此大的手笔,以为终于要将蛮人赶尽杀绝,民间欢声不断,万人集结皇城之下,山呼吾皇万岁。 谁不知战争劳民伤财,一寸山河一寸血,腐烂在战场上的骸骨,又曾是哪位母亲曾经搂在怀中的婴孩。但刻在骨子里的恨意根植于血脉之中,蛮人一日不亡,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子子孙孙,一日无法面对遭受百年耻辱的列祖先人。 大军整顿出发的前日,沐芳险些哭成个泪人,给朱传嗣收拾衣服时泪珠子直往下淌,分明棉衣都要穿不着了,可还是给他带了好几身,留他的话没说,泪却没断过。 朱传嗣一时心疼,先不着急收拾,拉着夫人的手坐下道:“我是去监军,是坐在大后方喝茶的,上场杀敌远轮不着我,死再多人血也崩不到我身上,不要哭,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沐芳一听他这话,当场又要急。朱传嗣连忙往嘴上拍了下,笑道:“又说错话了,不劳烦夫人动手,我自己掌嘴。” 沐芳忍俊不禁,破涕为笑道:“我才懒得跟你动手呢,就你闺女那个样子,看见了又要朝我凶。” 一提起小女儿,朱传嗣面上总算出现三分惆怅,笑过之后说:“这一走,恰好把无忧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给错过了,你可得好好教她,别到时候我回来,连声爹怎么叫都不知道。” 沐芳点头:“我会教她的,放心吧。你在外千万好好的,凡事当以自己的安危要紧。” 朱传嗣伸手把夫人脸上的泪抹干净,道:“能不好好的么,我还没看到我仨孩子长大成人,还没瞧见我夫人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就算到时候真有什么好歹,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爬也得爬到你身边来。” 沐芳在他手上打了一下,再次泪流哽咽:“又说这种话。” 朱传嗣连忙又认错,将人搂到怀中柔声哄上一番方算好。 当晚,夜深人静时分。 俩男人趁着枕边人都睡着了,披着衣服悄悄到书房里汇合。 沈清河手里拎着一壶茶,朱传嗣手里摸了半只鸡。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5节 “鸡是白日里剩下的,没功夫热,凉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强,堪堪下个酒吧。”朱传嗣嘟囔着。 待他一喝沈清河带来的东西,眉头当即皱起来:“小沈啊小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明日便要上路了,大半夜的你不给我来顿践行酒,你给我喝什么茶,还是红枣桂圆的,你偷乔儿的吧?” 沈清河:“红枣桂圆安神,喝别的你回去睡不下。” 朱传嗣:“那我谢谢你的好意?” “姐夫多礼了。” “……” 朱传嗣对妹夫翻了个白眼,感觉有些害冷,一看书房窗户没关,便起身去关窗,未想抬头一见天上月亮,倒有些拔不动腿了。 沈清河见他久不回来,干脆没唤,默默将菜和茶都端过去,另支起一张小案,二人围着桌案席地而坐,赏月喝茶。 朱传嗣嗦着鸡爪子,望着月亮怅然道:“真是没想到啊,我居然还有一天亲赴战场的时候,也幸亏你当初没入仕,否则这回要去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了,以三妹那个性子,还不得把魂给哭过去。” 沈清河驳他:“我娘子在大事上很明事理的。” 朱传嗣:“那你替我去?” 沈清河:“姐夫说笑了,来,喝茶。” 朱传嗣哼了一声,看着天上懒得瞧他:“本来雅兴一上来还想数数星星的,现在一想数什么星星,数你沈某人的心眼子就行了。” 沈清河喝了口温热的茶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噙笑道:“彼此彼此。” “不过话说回来。”朱传嗣道,“我要是真回不来了怎么办?虽然说监军不用出什么大力到个人意思意思就行,但我和老五也算不上熟啊,他万一不傻呢?出了事他把我给卖了怎么着?我这么单纯一个人,他要弄我我真降不了他。” 沈清河轻嗤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宽慰道:“姐夫多虑了,五皇子其人心机虽深,但也是多年来为求自保使然,况且他实在听劝,不必担心他把你卖了,你届时莫要将他当傻子耍即可。” 朱传嗣痛心起来,叼着鸡爪子手捂心口道:“我怎会将他当傻子耍?我如此敦厚!” 沈清河点头,目光从容温和,盯着眼前“敦厚”之人:“好了别套话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作者有话说: “单纯”、“敦厚” 第55章 消息 罗衾香暖, 施乔儿半梦半醒,直至被子被轻掀一角,才发觉沈清河不知何时下床了, 眼下刚回来。她伸长手臂搭在他身上,摸到冰凉一片, 迷迷糊糊道:“出去干嘛了?” 沈清河将她揽住紧贴在怀中,怕惊到她似的, 小声说:“明日姐夫便要启程了, 方才出去, 同他聊了些话。” 施乔儿哼唧一声,脑袋在相公怀中蹭了蹭:“真不懂你们男人, 白日里不聊个尽兴,非得夜半三更才来兴致, 也不嫌冷得慌。” “嫌啊。”沈清河搂紧了她, 语气轻缓, “三娘给我暖暖。” 施乔儿嘴上嫌弃着,身子不觉挨更近了。 次日, 大军启程。 朱传嗣随军行,回首看着城门上愈来愈远的一大三小,眼眶有点发红。 上次到这还是送小雁行,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过去, 便是他自己了。 朱昭这才刚上路, 就已经忍不住道:“蛮人,此时,蠢蠢欲动, 而我们, 对当前的战术, 还未有个,确切的打算,不知侍郎,有何高见?” 话音落下良久,朱传嗣的脖子就没转回来过,更别说听他说话。 朱昭扭头一看,发觉现在已经离城门很远了,只能大概瞧出个轮廓,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便再次出声道:“侍郎?” “别叫侍郎了,弄得那么客气。”朱传嗣突然转头,把朱昭吓一激灵,气定神闲来了句,“叫哥就行。” 朱昭面皮子一抽,想到他俩本为同宗,这声哥叫得倒也不冤,便老老实实道:“哥哥有何打算?” 朱传嗣心里舒坦了,收收袖子瞧着漫长的前路道:“听哥的话,别问了,到了自有分晓。” 朱昭:“……” 另一边,沐芳直在城楼上站了一天,大军都看不见影了仍是不愿离去,经施乔儿哄着劝着才在傍晚时分下了城楼,回到国公府又哭了一场,夜半时分才堪堪入睡。 外界中,百姓们还在为此雀跃欢腾,等不及要见蛮人被连根铲除,而朝廷以及所有知情人,无不在为此如履薄冰,无一日不在探听前线的消息。 儿子走了,老齐王心上像缺了一块,干脆把丘儿霜儿也送进国公府由儿媳照料着,自己时不早晚跑个庙里拜一拜,拜完若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便去国公府找点茬与施老头子打一架,打完回家睡觉。 施虎的疯病时好时坏,好时与往日无甚分别,坏时便又成了三岁孩童,逮住个人便喊雁行,非逼着人家叫爹,不叫不让走。管家老许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硬是叫年轻了两轮。 转眼到了春三月,天气彻底暖和下来。 学业不可荒废,沈清河每日依旧雷打不动去学堂,但施乔儿发现,他写信写得越发多了,依旧用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自创字体,想必又是给朋友写信。施乔儿没多问,每日忙到晕头转向。 她娘那一倒,勾起了往日旧疾,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得好生养着,绝不能再心急劳累。长公主呢,虽也过问些事,但毕竟做不了亲力亲为,更多的时候还是待在北屋念佛。大姐沐芳,自大姐夫走后便有些魂不守舍,人前能强颜欢笑撑一撑,人后也是忍不住抹泪。 就这么个境况,管家的担子自然落到了施乔儿的头上。家中人不多是真,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光底下人加起来也有几十近百口子,春日又是农忙的时候,不仅家中问着,外头庄子上的管事也得及时接见,每月的进账,开支,一笔笔心里都得有数。老许虽能帮她免去太多琐事,但对账本这种不容出错的细活,最好还是得主子亲力亲为。 施乔儿每日光翻那一摞摞的账本子,就感觉脑子快要炸开了。 沈清河实在心疼她,夜里回了国公府也没心思去写他的卷牍,坐在烛火下面帮着对起那一笔笔开支。 见可怜虫打起哈欠,便揉了把她的头道:“先去睡吧。” 施乔儿起身趴在他背上,搂住他脖子亲了口脸颊,软声道:“你和我一起。” 沈清河笑说:“再看这两行。” 施乔儿实在困得没招儿,便道:“那说好了啊,就两行,你明日还要去学堂,不能睡那么晚。” 沈清河点头应下,催促她快些上榻。 施乔儿又腻歪片刻,方慢悠悠回到榻上,闭眼不久,人便睡过去了。 沈清河看着她熟睡后的容颜,想到这些时日她是真的累坏了,不免又是心疼,回过脸继续对起账本子。 直至天亮时分,施乔儿悠悠睡醒,起身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发觉身旁没人,先是一怔,接着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下床跑去案边。 一看,沈清河果然伏在上满睡着了,手中的笔尚未放下。 施乔儿眼里的泪花子差点一下涌出来,想喊他去床上睡,又不忍就这样将他吵醒,便悄悄上前,想将他手中的笔先拿下来。 不料这一靠近,便让她看到沈清河的神情有些怪,不仅眉头紧锁,牙关还咬得极为用力,似乎很是惊慌。 “漠南……百姓……别……”他如此呓语,全身都在轻轻发颤,“别伤害……” 施乔儿再也按捺不住了,手放在他肩上推了推,悄声道:“相公?相公?” 沈清河猛地惊醒,嘴里大喊出声:“放过他们!” 施乔儿被吓了一跳,人都愣住了。 沈清河大口喘着粗气,用力揉了揉头让自己清醒,转脸看施乔儿,朝她伸手:“吓到了吗?” 施乔儿摇摇头,抓住他的手靠过去,定了定神问他:“相公,放过谁啊?你刚刚还说漠南,百姓什么的,可是梦到蛮人杀进漠南,肆意屠戮百姓了?” 沈清河搂住她,面庞贴在她的怀中,静了静气轻声说:“的确做了个噩梦,不过还好,现在醒来了,娘子不必为我担心。” 施乔儿摸着他的发,仍有些不放心道:“要不让猴儿代你前去教学,你好好歇上一天如何?他虽是个孩子,但学问已然高于不少人,代教一天也是无妨的。” 很意外的,沈清河并没有驳回她的话,同意下来道:“好,账本我已经全部给你对过一遍了,有些不合理之处,皆用朱砂标注,交去管家审理即可。你今日什么都不要做,只陪着我,可好?” 听出他语气中的祈求意味,施乔儿心软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哽咽道:“当然是好的啊,我恨不得什么都不做,与你时时粘着才好。” 沈清河如此放下心来,又与她贴了贴:“多谢娘子。” 二人相依静默片刻,施乔儿捏了捏他臂膀,柔声说:“我们去榻上歇息可好,你昨晚一夜没能好好睡,可不能熬了。” 沈清河听话,小孩似的,娘子说什么便听什么,乖乖跟她上床去休息。 头沾上枕头没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施乔儿再是心眼粗,也能瞧出沈清河的不对劲。本想等他睡醒便将他好好盘问上一顿,没想到摸着她相公那张憔悴好看的脸,她自己也慢慢眯过去了。 待一个回笼觉起来,想问的便忘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记得什么漠南漠北。 …… 三月天暖,衣轻便,桃花开得甚好。 施虎本打算早起继续装疯的,结果到园子里一溜达,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想用来泡酒喝的桃花瓣子被撸干净了,光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杵在那,气得差点当场吐血三升不省人事,不用问就知道是自己那俩好外孙干的。 老头子脸没洗头没梳,跑到通乾门外蹲着,一直蹲到大晌午,把没精打采的老齐王蹲到手,跳上去就是一个脑瓜崩儿。 “你孙子孙女把我泡酒的好料子薅光了!你赔我!”施虎嗷嗷大嚷。 朱为治平白无故得了记冒眼黑,本来在里头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会正好发作,捂着脑门二话不说骂回去:“什么好料子烂料子!你他娘少喝点猴尿没坏处!我们霜儿丘儿懂事罢了!怕你这老小子哪天喝死过去一头扎池子里淹死!所以帮你消耗消耗!你一把年纪怎么这般不懂事!” “屁!我园子里头那株桃花一年就开一回!一次薅光今年就没了!你赔我!赔我!” “老子当什么好东西!二两破桃瓣子值得你在个宫门口乱叫!等着!我今日就给你备上一车送过去,我还要往里掺点耗子药,我药死你我!” “臭蚊子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看是你想打架!” 半个时辰后,御前金殿—— 施虎和朱为治齐齐跪在个殿中央,一个胡子被扯掉了,一个头发快被拽光了,皆是鼻青脸肿,灰头土面。 在他们二人的前方,有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似泰山倾来,使得整个殿中无形中充斥肃穆威严。 那道明黄的身影负手持书,在白玉阶上慢悠悠踱步,徐徐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的同宗兄弟,一个是朕的妹夫,大凉的开国功臣。你们俩,平日里针锋相对,当着朕的面多次破口大骂,朕忍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扭打,拳脚相向,朕也忍了。偏偏的啊,这回跑到个宫门外,当着百姓的面那是吹胡子瞪眼互相撕咬宛若疯狗,你们这是干什么?” 修订成册的精美书卷被一把扔到地上,正巧砸在两人膝前,激得俩老头浑身一哆嗦。 那道声音倏然一厉,洪亮如雷:“这是把朕的脸面踩在地上!把大凉的皇威当成儿戏!” 施虎朱为治连忙叩首:“臣等知错!” “知错?你们还有知错的时候?”皇帝冷笑一声,迈下台阶细数,“漠南的加急文书朕自三日前便收到了,猜猜为何不公开?因为蛮子已经下了阴山正在边境练兵了!二十万大军,说得响亮啊,这其中究竟有几分胜算你们比朕还清楚。边关告急,火烧眉毛,你二人身为宗室重臣,日日装疯卖傻,半点正事不做,只会给朕添堵!大凉要你二人何用!” “给朕说话!” 施虎点头:“没用没用,陛下说得对。” 朱为治点头更甚:“臣也一样。” 皇帝老子更气了。 傍晚,夕阳渐斜。 宫门外,俩老头互相搀扶着出来,扬了下手让车马都先回去,二人就这么在街上慢悠悠往家晃。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6节 “愁啊,愁死了。”朱为治叹着气,“二十万大军,不多不少,虽远不是大凉全部国力,但底细已经露出来了,这一波要是折了,日后再想站起来就难了。” 施虎宽慰:“别急,一时半会杀不进来,就这么耗着呗,反正咱们岁数都到这里了,等蛮人真打来那天,早腿一蹬管不着了。” 朱为治顿下脚,皱眉盯着施虎道:“嘶,你现在的想法很成问题啊,心气儿呢?干劲儿呢?你过往可是誓死不降刀卷仞就和蛮人拼拳头的。” 施虎咧嘴笑了下,迈开一瘸一拐的步子道:“我儿没了,我什么都不想了,拼什么拳头?我只想赶紧到下面,去给他爹赔罪。” 朱为治哑口无言,再多的劝诫也说不出了,抬腿追上:“哎你等等我!真是的,就没见过蹿那么快的瘸子。” “我今日去你那吃饭,让多上几个好菜,再来壶好酒。” “你赔我泡酒的花瓣子。” “你看看你看看,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二人吵吵闹闹,天黑时分抵达国公府。 施乔儿一听爹爹回来了,立马端着自己新研究出来的点心就一路小跑迎上去了,兴高采烈道:“爹你尝尝我新做的。” 施虎往朱为治身上蹭了蹭手,摸起一个往嘴里一填,瞬间眉开眼笑:“嗯!好吃!吃完眼不花腿不疼,人都精神了,来蚊子,饿一天了少在这假客气,快尝尝我闺女的手艺。” 朱为治拿起块香喷喷的点心咬了口,立即称赞:“好吃好吃!比我府上的厨子强太多了,满嘴桃花味儿。” 施乔儿颇为不好意思,掩唇直笑。 但话音落下朱为治逐渐愣住,仔细品了品嘴里的滋味,强咧嘴角:“三姑娘啊,你这糕饼里的桃花瓣子,是从哪弄来的?” 施乔儿一指园子的方向:“那里边就有棵桃树啊!” 俩老头俱是一愣。 不久,整个国公府都能听到老齐王追杀国公爷的咆哮声。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自漠南而来的家书越来越多,全是朱传嗣的。 沐芳开始看时还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后来书信接连不断送上门,姓朱的几乎吃喝拉撒针眼儿大点事都要写封信向她絮叨一下,还喜欢故意卖关子,比方上一封信说他最近喝到一种很奇怪的水,无根无源,但是书中常见,让她猜猜是什么。 沐芳抓心挠肝想到觉都睡不着,就是猜不出来无根之水是什么东西。等到下封书信过来,她迫不及待拆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因思念夫人而流出的泪水。” 沐芳:“……” 从那以后她就不是很想再去拆那些信了。 她不乐得拆,她爹倒是很乐得拆。 云姨娘须保养身体不宜动怒,施虎不敢跑人眼前晃悠了,省得招骂,闲下来的空子便将女婿的书信全抱到屋檐下,躺在摇椅上喝着茶,吹着春风听闺女念信。 施乔儿是很不想接这活儿的,毕竟闭着眼睛也知道朱传嗣满满一张信笺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字里行间都是表达对老婆孩子的思念之情,读的时候她都嫌牙根发酸。 施虎听着听着,上下眼皮也直打架,却还不让停。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权当念故事哄小孩睡觉了,半个身子支在案上,手掌托着下巴,懒懒洋洋念着上面的字句。 施虎便在女儿轻缓的声音中昏昏欲睡,身心不由放松下来。 念着念着,施乔儿突然大叫一声,把施虎吓得全身一抖,睁圆了眼睛径直看向女儿,像只受惊的老猫。 施乔儿手指头颤着,又不可思议似的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信,确定没看错,红着眼圈抬头道:“找到二姐了!姐夫找到二姐了!” 施虎的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起身便要去够信,偏猛一沾地又头晕目眩,不得已又坐下,捂着头伸长胳膊,指着信道:“上面还写了什么!老二现在情况如何?没遭什么难吧?” 施乔儿定睛看着,摇头:“没有,姐夫说二姐很好,只不过一时半会难以回来,让我们只管在家中安心等着。” 施虎一听便又急又气,通红着眼道:“好好的怎么就一时半会难以回来了?别是她在那边又捅什么篓子了得罪什么人了?” 施乔儿接着看,仍是摇头:“不,姐夫说是长途跋涉对她身子不好,因为她……” 施虎更想吐血了,张口便打断:“她往那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长途跋涉伤身子!现在知道了!早干嘛呢!我不管!立刻写信让她滚回家!我非得打死这——” “有孕了。” 平地起惊雷,话音落下,父女俩皆是目瞪口呆。 直缓了好大一会子,二人才堪堪回过些神。 施虎一脸懵:“她……有谁的孕?” 施乔儿同是一脸懵:“我不知道啊信上没写。” 过了片刻,施虎像是在脑子里确认了一些猜测,那些猜测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日夜相逼,始终不敢确认,但在现在,他终于知道结果了。 老头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大滴浊泪从眼眶滚出,呜咽着叱骂:“那两个小混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浅陪一下五贵人,明天去六婕妤那儿(顶锅盖跑路) 二姐在漠南的经历会在番外补上~ 第56章 欺负 随着加急的文书一封封送往朝廷, 朱传嗣的书信在日渐减少。 施乔儿虽不知前线情况,但从自家老爹越来越沉默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战况不容乐观。 但她实在想不明白, 如果雁行哥哥没死,那他为什么要来假死这套?如果他当真死了, 那,二姐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回想当日爹爹恍然大悟后落泪的样子, 孩子父亲分明没有第二个人, 可也未曾和她细说点明过。 施乔儿感觉自己的眼前就跟蒙上一块云彩似的, 对待周围,开始怎么都看不真切了。 不真切归不真切,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总觉得非同小可, 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连沈清河, 她都是犹豫过后没有选择张口。 夜晚时分, 夫妻二人上榻,沈清河搂着娘子, 手掌包住她小巧的肩头,细细摩挲道:“三娘近来怎么了?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管家太累了?” 施乔儿舒舒服服靠在他怀中,懒洋洋地轻声细气说:“还好吧, 毕竟最让我头疼的账本子都由你帮我对完了, 剩下的也都没什么了,可能还是有点对当今的战况太紧张了,我不信蛮人能杀进来, 但我爹最近的脸色你也看到了, 他肯定是得知到了些消息, 而且不是好消息。我每日对着他,想活泼也活泼不起来。” 沈清河没再出声,沉吟片刻道:“后日里是清明,我们去看完母亲以后,在外面多逗留些时候吧,春日里韶光正好,山花烂漫,到处走走,也能让你心情好些。” 施乔儿心中一暖,毕竟被在乎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会腻,便仰面亲了沈清河一口,甜甜答应:“好。” 转眼到了后日,春光明媚。 夫妻俩一大早乘马车出城,约在日上三竿时到了城南山岭。 施乔儿把带来的一大包纸钱一张张往火中燃,蹲在墓前小声絮叨:“母亲在那边好好的啊,缺什么就给我们托梦,自从您走以后,我们俩还没有梦到过您一次呢,清河很想您,我也很想您。乌衣巷的家近来也重修得差不多了,样子和以前一样,偶尔回去看一眼,到了后院,就好像您一直都在一样。猴儿长高了不少,已经像个大孩子了,刘妈还和以前差不多,只有头发又白了几根,清河一直很好,我会好好和他过日子,和他白头偕老,永远不让他孤单,您放心。” 沈清河从后望着她,看她蹲在那里小小一团,嘴里没个停的时候,神情专注认真,仿佛在与母亲面对面说话。 他一颗心柔软到无以复加,上前扶起她说:“腿麻不麻?” 施乔儿咧嘴笑着:“有一点。” 沈清河望向一旁随行带来的小木凳:“去歇着,剩下的我来烧。” 施乔儿点点头,感觉也该留他和母亲说说话了,便回到小木凳上坐着,眺望四处的风景。 沈清河说得没错,出来走走,的确能让她心情好上不少,别的不说,光看着四处开阔的风景,吹着山间略带清凉的春风,施乔儿就感觉心中闷了好久的那口气一下子顺了。 供祭完以后,两个人又亲自动手给坟添了些土,待忙完一切,已是到了下午时分。 沈清河先是领着施乔儿在山间逛了逛,带她闻了些过往没见过的山花,摘了几颗野果尝鲜取乐。下山以后也并未着急回家,又到了山下的山村继续游玩,尝了些农家饭菜,少饮了些小饭馆中自酿的清甜米酒,当作清明酒来吃,图个新鲜好玩。 施乔儿喝过不少花酒果酒,米酒还是头一回,意外的清香可口,要不是有沈清河拦着她不让她多喝,今天弄不好得不醉不归。 开饭馆的夫妇俩认出沈清河是教儿子念书的那位沈先生,说什么都不收饭钱,见沈夫人甚是喜欢他们家自酿米酒,临走了又装了一大罐给他们带上。 沈清河没怎么推脱,暗中将银钱放在了柜台上,拎着酒坛子领着娘子,出了饭馆,慢慢走在出村的小路上。 傍晚天色渐暗,天际霞光灿烂,彩云间红通通亮眼一片。 施乔儿因饮了酒的缘故,两颊也红通通的,颇为不好意思地捂脸道:“哎呀,在外吃个饭,钱一分没花,还白得一坛子酒,怪羞人的。” 沈清河望着她笑:“那咱们再还回去?” 施乔儿抱住他胳膊,傻乎乎咧嘴乐:“不要,羞人就羞人吧,横竖是沾我相公的光,谁让他人那么好,一出去大家都愿意和他结交。” 沈清河心里暖暖熨帖着,路上不便搂她亲她,便捏了捏掌中小手,略微纾解一下欢喜。 没过多久忽然变了天,沈清河感觉有场大雨要来,便没再继续逗留,拉着施乔儿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但到底晚了一步,马车刚到城里便逢天降大雨,雨点子又密又急,砸在掌心跟被石头锤了一般。 沈清河干脆也不为难底下人冒雨赶马,反正已经回到城中,客栈是遍地都是,便提议不如在外借宿一夜,等雨停差人往国公府报个平安便是。 施乔儿是没什么意见的,她因喝了那几口甜米酒,眼下虽说不上醉,却着实有些犯困,只想快快上榻歇着才好。 客栈小二眼尖,见门外停了马车,手脚利索地上前把伞递了过去。 伞面大半倾在施乔儿那边,待到客栈,沈清河半个身子险些湿透。 施乔儿这下困意没了,到了二楼房中便去扒沈清河衣裳,蹙着眉头嗔怒过去:“怕我受了风寒,就不怕你自己受风寒了?我等会便要他们烧上热水熬上姜汤,你将你身上的寒气泡泡,把姜汤趁热喝下,一口不许留。” 沈清河本想说娘子过于兴师动众了,话刚要出口,便被施乔儿一记眼刀杀了回去,立马半个“不”字不敢说,只管笑着点头。 少顷,热水抬来,沈清河褪衣沐浴,顺带将施乔儿递来的姜汤一饮而尽。 一碗喝完,满口辛辣,身上热气直出,白皙如玉的脸颊都生出些绯意。 施乔儿知晓姜汤难入口,这一口没剩属实是为难他,接过碗放回桌上说:“我知道难喝,但你不保重着点自己怎么行?我可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可不能到老了成个病歪歪的小老头,我还指望你背我到外面看山看水呢。” 沈清河忍俊不禁,看向施乔儿时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雾气:“还是三娘想得久远,不过你放心,即便到了七老八十,我都是能背得动你的。” 施乔儿放完了碗,噙着笑意,转身朝他走去,从后面环住他,双臂搭在他肩上,唇瓣贴着他耳朵道:“我信你的呢,等真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说吧,你若背不动,我就当着儿孙的面笑话你,说你年轻的时候谎话连篇,惯会欺负我这个老实老太太。” 沈清河转脸对着她,目光落在那张莹润的樱桃小口上,声音有些微微哑涩:“我何时谎话连篇?何时欺负你了?” 施乔儿垂眸略作思忖,轻笑道:“谎话连篇这个再说,至于欺负我,你……你今日不还拦着我不让我喝酒喝尽兴来着,你看,你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沈清河虽有笑到,但也不想去同她计较她这黑白颠倒的小玩笑,只是顿了顿,重新认真看着她说:“那不叫欺负。” 施乔儿扬了眉梢,眨巴了下眼说:“怎么样算欺负?” 沈清河一倾身,在她唇上小啄一下,道:“这样算欺负。” 施乔儿抿了抿唇,双手捧起沈清河的脸,双眸亮晶晶的带着笑意:“那我可得欺负回去。” 片刻,二人双眸俱是湿润迷蒙。施乔儿头昏脑涨之际,站直身子正想喘两口新鲜气,便感觉腰被往里一擒,待反应过来,便是水花四溅,全身湿透。 “混蛋。”她骂他,“都没个换洗衣裳,你让我明日光着身子出去?” 沈清河的指尖拈起她腰间鸳鸯绦,指腹摩挲一二,拉开。 “我早起给你买身新的。”他的鼻尖在她颈窝中蹭着,“多买几身,你选着穿。”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7节 施乔儿消了气,却仍软软乎乎骂他:“混蛋,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嘶……” 窗外雨势渐凶,一如两年前二人坦诚相待的那夜。 从大年夜得知雁行去世开始,施乔儿这几个月来一直兴致泛泛,沈清河知她心情,一直没有强求过,只静静陪她从那段悲痛中走出。 这回久旱逢甘霖,怕是要把那几个月忍的一次全讨回来。 施乔儿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消停的,总之耳朵都能听到鸡鸣了才在她的催促中堪堪收尾。眯了眼睛没过多久,半梦半醒的,又被摁着弄了一回,害得她做梦都没别的了,横竖到哪都逃不了他沈清河的手掌心。 这一睡再醒,到了大晌午。 施乔儿从美梦中悠悠醒来,一转头便看到了整洁叠放在枕畔的一身新衣,从里到外都有了,样式清雅大方,上身一试,连贴身小抹都正合适她,可见沈清河那双手比尺好用不少。 换完衣服,刚下床,开门声便响起,循着一望,只见她那衣冠整洁好似翩然君子的书生相公慢条细理推门入内,手中端着食案,上面摆了些她素日早起爱吃的清粥小食。 见娘子醒来,沈清河笑意立马溢满眼眸,嘴角也不经意扬起,温柔道:“倒省了我叫你了,热水早就打好了,眼下应当正温着,正好梳洗。” 多么温和,多么正经。 谁能想到这家伙昨夜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了多少荤话。 慢悠悠梳洗完,施乔儿揉着腰坐下喝了两口粥,沈清河夹了块点心放到她碟中,又给她剥了颗白嫩嫩的鸡蛋,递去轻哄道:“吃吧三娘。” 施乔儿本要接过鸡蛋,听到“吃”字,脑海中轰然响起句—— “喜欢乔儿,乔儿哪里都是香的,想吃掉乔儿。” 潮湿的夜晚潮湿的床榻还有她潮湿的相公…… 救命,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太久没有过了吗。 沈清河见他娘子久不接过,面上神情还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赧,顺着娘子的视线细一端详,顿时略感狐疑道:“三娘何故对颗鸡蛋脸红?” 施乔儿:“……” 施乔儿:“闭嘴吃你的。” 晌午过后,回到国公府。 施乔儿刚下马车,便见父亲要上轿辇,忙追过去道:“爹爹要去何处啊?” 施虎乍一见一夜未归的女儿,也没有多少话要叮嘱,毕竟人家有夫婿跟着,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便就事论事回答:“唉,你爹我一出门除了往皇宫钻还能去哪啊?漠南那边真不大好了,陛下把我们几个老的召到宫里,准备来个萝卜开会呢,边听消息边出主意,看谁还能有点大用。横竖我这几日八成是出不来了,家中你多照看着点,你娘近日该换药吃了,平时多想着点。你大姐那边呢,先瞒着,若她问起漠南,你就说你也不知道。若我连续十天半个月还不回来,便赶紧去请你母亲,让她到皇宫捞我去,弄不好就因为说错句话被打入大牢了,这可了不得。” 施乔儿直点头:“我知道了爹爹,还有什么吗。” 施虎一想:“也没有什么了,就这些。” 施乔儿:“行,爹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施虎上轿前又看了眼自己三姑娘,眼中似有感慨万千,咧嘴一笑道:“我们小乔儿当真长大了,都要成家里头顶梁柱了。” 施乔儿眼一热,笑着回说:“我早就长大了啊,好了爹,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施虎点点头,俯首入了轿中。 看着轿子渐远,施乔儿驻足望了良久,直到沈清河揽住她的肩时才缓慢收回神。 “他说我长大了。”施乔儿望着轿子,红着眼眶道,“我是长大了,可他也老了啊,头发都白干净了。”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似在安慰。夫妻俩就这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轿子的影子了,方回到府中。 另一边,施虎到了宫里,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和文武群臣挤在个朝房里头吃冷板凳。还没经太监提醒,自觉跑到御书房求见他老大哥了。 老大哥不在,留下话让他进去先等着,他这一进去,一眼便看到围地上坐着的几个倒霉蛋。 御书房里面就一张龙椅,皇帝老子走前也没说赐座,权野倾朝的几个老头子,除了干站着,就是趴窝耗子似的一屁股坐地上。 施虎过去挤了挤,对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首辅老头道:“人呢?哪去了?” 对方摇头表示不知。 朱为治冷不丁哼了一声,从天不亮等到现在他的心已经比冰还硬,拱了拱袖子不知死活来了句:“那咱上哪知道去,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去哪啊,总不能是宿在哪哪哪忘了正事吧?总不能一把年纪想起来沉迷个女色吧?哎哟那咱不知道咱真不知道。” 首辅老头一打哆嗦:“齐王慎言啊。” 施虎:“在后宫里呢?” 首辅老头又一打哆嗦:“国公慎言啊。” 朱为治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满腔热血等成了泔水,还是阴阳怪气的泔水,嘴巴一砸冒邪火:“不知道,别问,当心杀头。” 施虎哼了一声:“要杀也先杀你。” 朱为治:“兵权在你那,你威胁大,杀你。” 施虎:“我瞎眼瘸腿不利索,你身健体壮的,弄不好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威胁更大,杀你。” 首辅老头泪都要急出来了:“慎言!慎言啊二位!” 这时有道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出现在俩骂骂咧咧的老头子身后,悄悄弯下了腰,小声问:“杀谁啊?” 朱为治一恼:“都杀!都别活!” 放完话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随着几名老东西转身叩首:“参见陛下!” 皇帝在几人跟前悠悠踱步,手中念珠轻拨慢捻:“可别,快快起身,朕可当不起你们这一拜,杀这个杀那个的,权利倒比朕都大了。” 朱为治欲哭无泪:“您这哪儿的话啊,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之所以失言,全因为……因为镇国公他有意挑拨。” 施虎霎时急眼:“嘿你这老小子?我刚来你就这么卖我?” 皇帝不耐烦:“行行行,闭嘴,梦到你们俩吵吵朕就头疼,都起来吧,说说当下到底该怎么弄,朝房里头可是一堆劝降的,朕不多说,你们自己心里有点数。” 朱为治起身正色道:“回禀陛下,降是不能降的,但死战到底非智者所为,不如从全面进攻改为侧面突袭,用计将全部蛮人引出阴山,再从四方包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席话下来,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能让蛮人放出全部兵力的理由,只有他们的大克星秦盛死了,所以他们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但世间也只有秦盛,有能耐领兵抵御百万蛮人殊死一搏,甚至将其彻底赶尽杀绝。 这是个无法互洽的死局。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脸便问镇国公:“施爱卿怎么看?” 施虎拱袖一俯首:“臣认为齐王言之有理。” 朱为治:“?” 这就有点渗人了。 皇帝仍旧点点头,强忍住大骂二人兵书读狗肚子里的冲动,坐在龙椅之上捻了捻手中念珠。 “贵妃体恤国民,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想借助母国兵力援助大凉抗敌。”老皇帝道,“你们觉得,朕该收这个人情吗?” 诸臣不语。 “朕要是收了,那当真是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他口吻不骄不躁,却从中透出股骇人的寒气,目光斜睨着几人:“少跟朕在这装蒜,慢慢想,好好想,朕陪你们想。” 一连十日过去,战报八百里加急飞般送往皇城,长安大街日夜马蹄不绝,从漠南到京城,一路随处可见跑死的千里马尸,成片秃鹰盘旋于中原上空,似乎等不及要啖肉饮血。 “报——定远城已被攻下!总兵于福海受降!” “报——安庆府已被攻下!总兵康州战死身亡!” “报——汜水岭已被攻下!总兵王宝战败返回京城!” 整个御书房一片静寂,倏然,那串苍老手中的念珠倏然断开,四处散落,其声清脆繁杂至极。 “一帮子没用的东西!”朱为治彻底六神无主,他的儿子还在漠南主城坐镇,若是这么个攻下去,蛮人铁骑怕是不日便要踏平整个漠南,他的子衍啊,子衍又该怎么办! 待脆响落下,那道沉厚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再调十万兵力赴往漠南,势必守住嘉峪关。” 嘉峪关若再丢,漠南便真的要完了。 黄昏来袭,赤金光线遍布皇城,从御书房的窗子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金碧辉煌,琉璃瓦争相辉映,耀眼不输霞光。 可老皇帝却只看到了五个人。 五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他彻底明了了。 眼下这一切,是大凉的劫难,更是他的报应。 “报——达州已被攻下!” “报——天云城已被攻下!” “报——武鸣镇已被攻下!” “报——玉峡城已被攻下!” “报——” “报——” 施虎猛地起身,一瘸一拐便向御书房门口走。朱为治忙上前拉住他,喝问:“你干什么去!” 施虎眼中似要渗血,瞪着他说:“领兵,去漠南。” “你疯了!”朱为治大骂,“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你领什么兵!你还能爬到马背上去吗?认了吧!咱们大家都认了吧!” 说着,朱为治瘫地大哭起来:“都还没寻思过来吗!你想想你这辈子为什么克妻克子!你再想想我当年为什么年纪轻轻便落下个断子绝孙的病症!想不明白吗!都是报应!大凉没人能守了!咱们要完了!” 施虎却对哭声充耳不闻,抬脸对那人道:“领兵穿过戈壁大漠可至阴山,这时正是蛮人用出全部兵力集攻嘉峪关,我今日便出发,正好围剿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慌什么慌,国还没亡呢。” 朱为治却一把抱住施虎的腿,哭嚎道:“别去啊!我求求你了啊!再去六个人就一个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皇城之外,又是一匹白马竭力倒地。 军使爬起,抹掉眼泪高举战匣,一路狂奔高呼:“报——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俺来了 第57章 回来 高呼声从宫门一路飘至御前。朱为治捂着耳朵不愿听:“别攻了别攻了!再攻就没了!我的衍儿啊!”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8节 施虎竖起耳朵一听, 心中宛若死灰的气血霎时鲜活翻涌,生怕自己做梦似的,又仔细听了两遍, 哆嗦着手将朱为治提起来,颤声大喝:“蠢货!你仔细听听这战报喊的是什么!大捷!嘉峪关大捷!我们赢了!” 朱为治恍然愣住, 双手颤颤从耳朵上挪下来,大睁着两只眼仔细过了一遍外边的动静, 忽然“哇”一声嚎啕大哭, 扑到施虎身上就去狂拍施虎的肩, 施老头一个瘸子又撑不住他,两人齐齐扭摔在地, 差点又打起来。 皇帝亲自奔出门外接过战匣,从中取出战报一看, 神情先是大惊, 又是大喜, 仰面大笑道:“秦盛小儿!胆大包天!居然敢使出假死之计欺瞒朝廷!朕一定要治他的罪!” 施虎这回没心思同朱为治胡闹了,朝着那人惶恐叩首:“陛下!” 然皇帝垂首, 眼中又有几分晶莹:“爱卿莫慌,朕的骠骑将军罪在一时,功在千秋,朕对他的赏要远大过于罚, 且等他归来吧, 你们也都散了,回家好生歇着等消息,不必再为漠南忧心。那些丢掉的城池都是他抛出的引子, 如今蛮子尽数离巢, 阴山四面又全被大凉将士包抄, 想退也退不回去,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漠南十城,就是他们的坟场。” 近几十日来弥漫在皇城上方的阴云,顷刻消散了。 几个老头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笑过哭过以后,方感觉近些日子来忽略的疲惫饥渴齐齐压到躯上,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老窝大吃大喝一通,再舒舒服服睡他个天昏地暗。 施虎本行过礼就要一道随着退下,正欲转身呢,却被那位叫住。 金雕玉砌的御书房,满头白发的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左右空无一人,唯有三许夕阳辉光折打在他的龙袍上。 他似乎也很累了,眸光聚着,却又很空很远,盯着眼前的人,却像看着天边的云。 “你猜,先生当年和我说了什么。” 施虎摇头:“臣愚钝。” “你可一点不愚钝。”他笑了,笑完神情慢慢往下沉,似在回忆,“问生先生说,倘若有日大厦将倾,唯一生机,便是出在你施家。” “那时我很不解,因为你只有三个女儿,生机?何为生机?待你百年之后,你施家连个成够承爵的继承人都没有,生机在哪里?” 话音落下,沉寂许久。他缓缓转头,望向外面灼目余晖,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很庆幸当初听了先生的话,没有杀你。” 施虎一动不动,宛如一块落了尘灰的老石头,良久后眨了下眼,终于抽回神似的,瘸着步子后退两步,拱袖躬身:“臣,告退。” 半月之后,京城又接战报,骠骑将军于漠南之边,阴山下,领四十万大军围剿百万返逃蛮人,血拼七日,大获全胜。当日进军阴山,被血染过的朱红色旗帜飘扬于阴山之巅。 阴山彻底被攻下。 蛮人,灭了。 弥漫在汉人几代人头上的那块巨大阴影,被一把掀去,永不复还。 中秋前夕,施虎闲不住,跑到大门口指导下人挂灯笼,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毛病,年轻时粗枝大叶惯了,到老了偏在细枝末节上较真,那个灯笼不正正好好对齐,差一点他就心里别扭。 “往南点!再往南点!哎呀南过了,再往西一点!”施虎仰个脖子看灯笼位置,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后来干脆一撸袖子,“都下来!我自己上!” 一旁小厮哭丧个脸:“主子您消停点吧成不?小的给您搬把椅子沏壶茶来,您坐着慢慢指点如何?但可不兴亲自上的啊。” 施虎才不听劝,威逼着挂灯笼的家丁下梯子,自己一喷唾沫搓了搓手,一瘸一拐过去抓着梯子就要往上蹬,谁敢拦就瞪谁,弄得连个敢大喘气的都没有,纷纷梗个脖子提心吊胆看着老头往上搁脚。 但一边鞋底刚沾上,铆足劲想往上爬呢,他就被人从后面一把给薅回了地面,愣是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 施虎怔了下子,气得嗷嗷转头:“说了别管别管!谁那么大胆子敢碰老子!” 来者身材高大,一袭布衣,头顶笠帽,看着像个匆匆赶路的普通旅人,垂首时看不太清脸。 但当施虎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坚毅黑眸,立即如遭雷击,全身都动弹不了了。 秦盛面上的棱角比去年更加分明,双眉黑浓,鼻梁高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一身威慑,使得他哪怕只是看人一眼,便令对方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也只有面对施虎,面对这位一手养他教他的老将领,眸中能流露出不加修饰的脆弱与依赖。 “父亲……”他轻轻唤了一声,眼眶通红。 施虎握紧拳头便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下,怒喝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父亲!还知道回来!那么大一件事,你不同我商量,自己偷偷就敢干,把整个朝廷当傻子耍!你眼里哪里有过我这个父亲!我安敢认你!” 老头边骂边哭,到后来已经一个字说不出,口中只剩呜咽,一把揽住秦盛的肩,再多的责怪,再多的担忧后怕,全变成一声小声缓慢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秦盛到底没能憋住,扶着施虎泪目哽咽道:“儿子这回回来,以后就不走了,留下给您养老。” “我用你给我养老!”老头子火气又起,呜咽着大骂,“等着挨罚去吧!陛下那边我是管不了反正,你这小子欺上瞒下,差点把整个大凉给卖了,回头你自求多福去吧,我不管你!我光保住我家老二就是了!” 说到老二,施虎不禁止了泪,探头往秦盛身后一张望,果然看到女扮男装正靠在马下一脸看好戏的施老二。 两人视线一对上,施玉瑶刚感到不对劲,施虎那边鞋就已经脱了,一瘸一拐追着吼道:“你别跑!你给我停下!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趁着你爹发疯漠南都敢闯!你怎么不上天你!你就非得把我气死才舒坦是吗!” 父女俩沿着大街你追我赶了有半里地,施玉瑶也不知道就她爹那个腿脚怎么就该有这能耐,反正她是没劲折腾了,干脆心一横转身道:“打!打死我吧!” 施虎一鞋底子正要下去,突然想起来点正事,望了眼她小腹,鞋底子终究落到了自己手掌心上,气急败坏道:“回家!吃完饭收拾你!” 施玉瑶灰溜溜跟在亲爹屁股后头回去,进家门时同秦盛小声来了句:“我跟你说得没错吧,他不会打我的。” 施虎在前面咳嗽一声:“别高兴太早!” 国公府后宅,施乔儿正在沐芳院中陪小无忧玩,笑着教她说:“姨姨。” 无忧:“爹爹。” “姨姨。” “爹爹。” 施乔儿仰天一叹气:“大姐啊,你们老三怎么叫什么都是爹爹啊?你平日是不是光教她这一句了!” 沐芳隔着轩窗在房中忙绣活,闻言笑道:“确实只教这句了,谁让我那么想她爹呢?唉,说起来便愁,如今仗也打赢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里外也没个准信,这是得等到何时。” 施乔儿:“我听我相公说应该是在路上了,仗一结束,消息不必加急,传得都慢。” 沐芳诧异:“清河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乔儿无奈,有些吃味似的扬声说:“还能怎么知道,五皇子呗,那边刚确定回来日子,他就遣了快马给我相公送信了。三句里两句都是问我相公安好,你说他一个在边关的,他不关心自己安好,倒整日惦记我相公?也幸亏是个皇子,若要是个公主,我家相公岂不是要被他抢走做驸马去了?” 沐芳忍俊不禁,笑时差点被针扎了手指头,“哎哟”一声道:“你现在醋劲儿是越来越大了,都成亲两年多了,还不腻歪啊?” 施乔儿捏着无忧的小肥脸,看她被逗得咯咯直乐,自己也笑道:“为什么会腻啊?他那般好一个人,我和他过日子过越久就越喜欢他,半天不见就要想死了。何况别说我了,你和姐夫三个孩子都生完了,他走这大半年,你哪天不在我耳边念叨他?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沐芳笑着,将绣了一半的肚兜展开瞧了瞧,道:“不说这些了,你也进来看看我绣得如何,我不爱那些花啊兽啊什么的,就往上面绣了把长命锁,盼个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何需我看啊,”施乔儿道,“大姐姐的绣活儿向来是挑不出错的,我娘成日拿你数落我,说你绣什么像什么,我呢,往料子上撒把米,鸡爪子挠出来的都比我强。不过话说回来,二姐在漠南这一待,定是到生完养好才会回来,你这么急就忙活这些,不怕到时候孩子大了,用不上啊?” 沐芳轻轻舒口气,倒是很想得开:“我心里惦念着,不动手就不痛快,别管怎么着,到时候都是份心意不是。再说,她家的若用不着,不还有你等着吗?” 施乔儿面色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才不急,我娘素日与我说得够多了,大姐姐你就不要再说了。你呀,还是安心给二姐留着吧,不要打我的谱儿。不过这一天天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说到后面,施乔儿语气有些怅然。 这时四喜从外面奔来,兴高采烈道:“大喜事啊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应该还有一更~ 第58章 重逢 施乔儿一激动, 抱着无忧便站了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四喜一路小跑,此时气喘吁吁笑道:“二姑娘回来了啊!眼下正往后面来呢!” 沐芳在屋子里面听到动静,放下手头的活便跑出去, 不可思议道:“玉瑶回来了!怎……怎这般突然!” 施乔儿把无忧塞到四喜怀里,拉着大姐便往外去。 外头, 一身风尘仆仆的施玉瑶刚过拱门,心中正纠结着先去老大那先去老三那, 还是先去太太姨娘那报平安。垂着个眼睛还没想明白呢, 只听前方一声清亮悦耳的“二姐姐!”, 刚抬头,人便被飞扑而来的不明之物一把子熊抱住了。 施乔儿双眸红通通的:“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以为你起码得过了今年才能回来呢, 怎么就你一个人?雁行哥哥呢?他没陪你?”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施玉瑶也不知先回答哪个, 她现在身子极易热得慌, 一热就心烦, 一烦就忍不住恐吓:“我数到三,再不松开我你就要挨揍了, 一、二、三……” “三”字刚出来,施乔儿立马从她身上撕了下来,退回到沐芳身边委屈道:“大姐姐你看,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凶。” 沐芳握了握施乔儿的手以作安抚, 笑着上前打趣道:“瞧瞧这一身灰头土脸的, 把我们原先花朵儿似的大美人弄哪去了?先不说别的,赶紧回去洗澡换身衣裳要紧,来这一路累坏了吧?” 听着大姐一如往常的轻款声音, 施玉瑶心中软下一块, 鼻子一酸佯装淡定:“还行, 反正不用我赶马,我一路光在马车上睡大觉就行了。” 沐芳握住她的手,嗔她一眼道:“少拿轻巧话哄我,你回来家里自然是天大的高兴,但你毕竟有身子在,最是不宜长路颠簸的,你怎么敢的啊你?” 施玉瑶慢悠悠跟着大姐往自己的小院中走,一脸轻松无谓道:“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我偷偷试过了,我骑马都没什么大碍,按理早该回来的,还不是那姓秦的婆婆妈妈,不过我才不忍他呢,漠南的破天我呆不惯,更别说在那生孩子了,说什么都要回来的。” 沐芳无奈,指尖轻轻戳了下老二的头道:“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施玉瑶:“那就先别说我了,说说你们。我走这大半年,家里如何?我瞧着父亲反正是不疯了,姨娘的身子怎样了?” 沐芳:“也是好了不少,只是到底需要再养养,不能同以前那样风风火火,也不能劳累。这大半年啊,家里多亏有乔儿管着,我因为你姐夫一去,总是心神不宁的,半点正经忙帮不上,若没有乔儿,家中早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施玉瑶颇为意外,一挑眉梢转头瞅着老三:“哟,看不出来啊。” 小乔儿小下巴一扬:“那是,我现在账本都能自己看了,若非算数差了些,时常需要我相公指点指点,否则称得上是半个账房娘子了,也就在我娘眼里,我还是她过去那个傻闺女。” 玉瑶听了心里直乐,心想这小傻子还知道谦虚了,还“半个”。 “不行,说到我娘,”施乔儿一顿步道,“我得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你们二人先过去,我说完就去找你们,可不能趁我不在说些有意思的啊!你们得等我过去听着,咱们仨一起聊。” 沐芳笑着答应下来,目送乔儿走了方道:“咱们家老三虽越来越有个大人样儿,可脾气性情,总有些孩子气在里面,再是难寻到第二个如她这样的了,关键时候靠得住,平日里又招人喜爱,不怨连我母亲都爱惯着她。” 玉瑶轻嗤:“迷迷糊糊的小丫头罢了,只不过还不算多笨。” 沐芳哭笑不得回呛她:“少说我们乔儿迷糊,我看你是比她迷糊多了,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闯漠南,好在现在平安回来了,但凡中间有些什么意外,你让我们这些家里人此生该如何释怀?” 玉瑶知晓此事自己不占理,加上本来就有些愧疚,不觉放软了语气嘟囔道:“当初不辞而别的确是我不对,姐我知道错了。” 沐芳一见她这样,又立马心软下去,无奈舒口气道:“又哪里真心怪过你呢,走吧,咱们洗澡换漂亮衣裳去,我看着你这一身脏兮兮的男装实在碍眼急了,正好你也跟我说说,你姐夫当初沿着京城周遭掘地三尺都没找着你,你到底是藏哪儿去了?” 玉瑶白眼一翻:“我哪里有怎么藏,分明是那些人太废物了,让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都能溜走。姐你不去漠南不知道,对比边陲的将士,咱们守在自家门口的小兵小将,简直还不如条军营的看门狼狗有用些,他们都被朝廷惯坏了,不知道外头的日子有多难混。” 姐俩一路走着说着,直等到了院子,玉瑶卧入了浴桶中方安静下来。 沐芳往桶中撒着喷香的玫瑰瓣子,望到二妹水下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她:“这孩子……什么时候的事儿?” 施玉瑶经温水一泡,全身筋骨都松散开来,别提多舒服,后脑靠在桶沿,眼睛闭着,回忆了会儿没回忆起来,懒洋洋道:“想不起来了,回头问秦盛吧,他记得清楚。” 沐芳笑而不语,没再出声,让她好生养神。 外头,施乔儿从云姨娘处出来,没来得及去老二那,又赶忙差人去城外学堂,告诉沈清河今日早些到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的人可算盼回来了,老头今晚必定会好好摆上一大桌,权当提前过八月十五了。 沈清河得到消息后,特地将当日所学教快了些,天还没黑,带着猴儿马不停蹄便往国公府赶。 施老头不负众望,晚上果然摆了一大桌子。 本来这种时候最不该少的就是酒了,但因为担心醉了胡乱说话惹身边凶婆娘生气,硬生生弄成了以茶代酒。可老头子今日实在太过激动,茶不醉人人自醉,喝着喝着当着一大帮儿女的面红着眼眶,抽抽着面皮子对秦盛道:“你小子你是真有种,哪怕我再年轻三十岁我都不一定能弄得过你,但是你也是太狠了些,你说你那消息一传,我老头子这条命差点当场交代过去,我交代过去也没有什么,但你让我到了下面,有何颜面去见你爹啊?我对不住他啊我。” 说着没忍住,袖子一掩呜呜哭了起来。 他是真后怕。 秦盛本在给施玉瑶剥虾,见状心一酸虾也剥不下去了,离身就给施虎跪下,哽咽道:“父亲没有对不住我爹,是儿子对不住您。”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59节 云姨娘忙将秦盛扶起来,打着圆场道:“行了行了,孩子都平安回来了,还说过去那些干嘛呢?这么大个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一个不好说哭就哭,也不知道在雁行小时候是谁整天嚷嚷着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越活越回去了。” 施虎呜咽回呛:“我未到伤心处啊我!” 云姨娘又想哭又想笑,坐回去拍着老东西的肩道:“哎哟,瞧给我们老将军哭的,不是你威风的时候啦?当年那个厉害劲儿哪去啦?再哭我把老齐王请来去,让他和我们一块看你哭。” 施虎立马止泪:“你敢!” 还是这招好使。 看着满桌人热闹的样子,沐芳原本也在笑,但笑着笑着,神情不免便有些落寞了下去,总不自觉将脸转向门外望着。 一席饭毕已是夜深,众人散去。 秦盛追上沐芳,行过一礼道:“姐姐尽管放心,姐夫同五皇子他们都在路上了,不出几日便能到,我们之所以快,是因为玉瑶不爱队伍吵闹,故而特地带她抄了条小道近路。姐夫本也想与我们一起的,但五皇子不愿放人,嫌他一走路上便过于无趣安静,只好留在那一同走官道。” 沐芳笑了笑:“无碍的,大半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日,你和玉瑶都辛苦了,早些回去歇下。父亲年纪大了,越发孩子心性,不要对他说的话过于挂怀,他睡醒一觉,自己就想不起来了。” 秦盛虽点头,但眼中还是有不少沉痛,似乎对自己当初所为也是难以释怀。 施乔儿吃饱饱的,和沈清河手挽手回院中歇下,路过秦盛时扬手笑道:“我们去歇着了!雁行哥哥也早些休息!咦?施玉瑶哪去了?她怎么又不见了?” 秦盛忙道:“玉瑶方才便乏了,先行回到房中歇下,我这就去找她,你们二人快回房吧,天色不早了。” 施乔儿听到施玉瑶没丢,下意识松了口气,对着秦盛笑眯眯点点头:“那我们走啦。” 沈清河对秦盛拱袖一揖,抬首后本想就此带娘子离去的。 却见二姐夫给自己使了个眼神,还一抬下巴冲着书房的方位。 …… 夜半三更,两个已婚男人哄睡各自娘子,披着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沈清河拎了一壶酒,秦盛手里摸了一把酸枣干。还只有零星几个,明显是捡施玉瑶吃剩下的。 二人到书房汇合,秦盛先喝了一口沈清河带来的东西,立即皱眉:“怎么是酒?玉瑶不喜欢我嘴里有酒味。” 沈清河:“……” 沈清河:“那它应该是什么?” 秦盛:“红枣桂圆茶啊,大姐夫说你擅长给男人补血。” 作者有话说: 朱某某:我没有我不是,不信谣不传谣 第59章 旧案 看着沈清河略带抽搐的神情, 秦盛十分善解人意地一收话:“也罢,我回去后用茶水仔细漱口便是了。酒也不错,正好能让我敬你一杯, 此次漠南十城的百姓,多亏有你保住。” 沈清河登时诧异:“姐夫此话何解?” 秦盛更加诧异, 解释道:“漠南之役中为了不让计划有破绽,留守在城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此战凶险, 他们本难逃一死, 偏在蛮人攻城前夕整座城的人都空了, 而且牛马财产,一并留在了城中, 一副仓皇出奔的模样。蛮人见牛羊都在,以为他们逃去了邻城, 故而并未停下前攻的步子, 这才没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计谋白费。打完仗百姓回城, 一问才知,他们全都躲在了东山后, 却并非因为知情逃命,而是有人散播消息称东山有金矿,他们拖家带口进去找金子,被困在其中走不出, 一直听到战胜的号角声才辨别出来方位, 得以下山。” “我和姐夫百思不得其解,五皇子坚称这肯定是你所为,毕竟他见识了你当初剿匪时的手段, 感觉你这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样奇诡的手段, 除了你,再无二人能用出。” 但秦盛见沈清河一副茫然的神情,不由道:“难道,真不是你?” 沈清河苦笑,斟起薄酒饮了一口,道:“承蒙姐夫与五皇子抬爱,不瞒你们说,我之前的确试过为漠南的百姓谋划一二,但漠南离中原毕竟天高路远,我的手无论再怎么伸,伸不到边陲去。听到战胜的消息时,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悯,欢喜在大凉终于没了后顾之忧,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必再忧心当年的灭顶之灾再来一次。悲悯在,以漠南十城为引,救的是民,伤的也是民,代价太大。” 沈清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秦盛深思:“这就奇了怪了,我还专门派人去东山看过,那里的一草一木的确遭人重新布置,改动极小,但人置身其中,如何都辨别不出方位,宛若进了迷宫一般。我听了他们所说,也以为是你的手笔。” 沈清河摇头苦笑。 秦盛一顿,呷下一口酒道:“也罢,先不提这些了,既然回了家,那只说些家事便好。我知道你学问大,正好近些日子里帮我想想,给我家孩儿取叫什么名好。” 沈清河哑然失笑:“你这当爹的可够急的,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张罗取名字了?” 秦盛心情愉悦,顺口一驳:“哪里急了?如今都要五个月大了,差不多年底便要临盆,我这两日正发愁呢,男孩女孩的都要想,还得多想几个,让玉瑶挑个顺眼的。” 也不知是给孩子取名还是给老婆取名。 沈清河想也未想便来句:“今年的转机在嘉峪关,不如就叫秦嘉峪吧。” 秦盛:“……” 秦盛:“你能不能认真些?” 沈清河哭笑不得:“可别为难我了,你看猴儿和太极的名字,我像擅长取名的人么?” 秦盛气馁,喝了口酒,不死心道:“白瞎那么大的学问了,取个名字而已,你就没想过给自己家的取个?我是不信的。” 沈清河:“谁学你。” 沈清河:“但也不是完全没想过。” 秦盛来精神了,凑近了他些:“说来听听。” 沈清河转头,望向窗外寂静平和的夜空,喃喃自语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人这一生艰难重重,不可逾越而过,但只要咬牙撑过,总有拨云见天之时。” 他转回来脸,面向秦盛,唇上噙笑:“叫沈初。” “初字,男女皆可用,有万象更新之意,不求一生大富大贵建功立业,只愿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秦盛眼睛都亮了,不由赞叹道:“经你一说,便觉得果真是个好名字,不用实在可惜。” 沈清河开始只是微笑:“我也觉得。” 慢慢的,笑逐渐僵住,他看着秦盛那副活似捡到宝的不值钱样子,冷不丁道:“不许跟我抢。” 秦盛:“怎会!你错看我!” 秦盛:“……要不开个价?” 次日,中秋。 合该团团圆圆的一个好时候,一大早施虎却被召入了宫,回来后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把沈清河特地叫到了书房一趟,不知问了什么,等再出来,爷俩脸色都不对劲。 施乔儿最是能体会沈清河心情变化的,想到好好的相公进了书房一趟回来就变怪了,当即认准必定是老爹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便一路马不停蹄去追施老头,直追到云姨娘院中。 父女俩沿着大圆桌子周旋半晌,终是老头子先落下阵来,哭丧个脸道:“闹够了没有啊!你爹我岁数大了腿脚又不好,不是你小时候跟你玩捉迷藏的时候了!” 施乔儿一恼,蹙眉道:“我才没有跟您老人家玩捉迷藏,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对我相公做什么了?他从打书房出来便魂不守舍,跟被鬼吓着了似的。” “呸呸呸!”施虎立马犯起忌讳,“什么鬼不鬼的,大过节的说什么浑话,你还小啊你!” 没等施乔儿回呛,云姨娘挑着帘子从里间晃着出来,慢悠悠道:“知道闺女不小了,就对她有什么说什么,别藏着掖着的怪烦人,那到底是人家相公,怨不着一路追了你来,赶紧实话实说你到底对小沈都说了什么吧。” 施虎揉着太阳穴一屁股坐椅子上,无奈道:“你们娘俩啊,就合起伙来欺负我吧,这是我不想说吗?这分明是关系重大,告诉你们又怕你们着急。” 施乔儿一听更急了,心神不宁跑到老爹膝前:“哎呀到底怎么回事啊,我问他他也不说,若是爹你再不告诉我,我真是要急死了。” 施虎:“唉又来了什么死不死的!闭嘴!” 老头子挠头皱眉,纠结了好一番,终是喝令:“把门关上!” 施乔儿连忙跑去关门,顺带把在院子里的下人都支出去了。 确定不会有第四个人听到,施虎放下挠头的手,瞅着围着自己紧坐的娘俩道:“十几年前淮南王造反,都还记得吧?” 施乔儿:“什么淮南王?” 云姨娘提醒:“砍头的异性王里的一个,你爹过去的老伙计,私底下造龙袍的那个,不怨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才多大点。” 施乔儿点点头,继续听老爹说。 施虎叹着气,很不愿翻起那笔烂账似的:“被牵连的那个前礼部尚书,姓沈的一家,九族都给诛干净了,只有一个闺女失散在外头,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所以也都没大在意。偏前不久,刑部整理旧案,把这案子又给翻了出来,翻就翻了,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在后头推波助澜,把那个失散在外的沈氏女的下落又给查出来了……” 施乔儿听到此处,还没抓住重点,皱眉狐疑:“可这些和我相公又有什么关系?” 施虎恨铁不成钢似的,飞她一记眼刀道:“还没听出来啊我的小祖宗!都姓沈,那位失散的沈家千金就是你那早亡的老婆婆!你相公沈清河是正经八百的罪臣之后!” 施乔儿双耳“嗡”一声,人一下子没了反应。 她这时候大可以去哭去闹不相信这一切,但冷静了一二,一把抓住自己老爹的袖子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这就已经查到他身上了吗,朝廷要问他的罪?我能马上收拾行李带他逃吗?” 施虎看着自己姑娘分明心慌意乱,却还佯装镇定的样子,不禁心中一阵抽疼,无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他逃到哪去?户籍一验,你俩连京城都出不了。当然了,眼下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境地,今早陛下宣我入宫说起此事,想必就是给我提个醒,让我把该打点的关系打点一二,他毕竟有大功在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非就是在牢里关些阵子,回头我再使点手段,把人捞出来就完了。” 施乔儿听到“死罪可免”本松了口气,但听到还要把沈清河关牢里,一颗心立马又悬起来了,红着眼圈哽咽道:“关牢里关多久?他不会受刑吧?牢里又是什么样?能给他送饭么?万一有人在此时故意害他,往他的饭菜中下毒怎么办?爹我不行,我不能让他去那里面,你想想办法吧爹,女儿求求您了。” 施虎忙给闺女抹泪:“哎哟喂,一言不合又掉金豆子,别哭别哭,事儿不大,三司那边咱家都有关系,谁能吃了那个熊心豹子胆害国公的女婿?听话别想那么多啊,再难熬的时候咱们也都熬过来了,这点小妖风算什么,好治。” 施乔儿点点头,被安慰到差不多了,福身退下去找沈清河。 等到闺女走了,云姨娘从那一堆曲曲绕绕中理出些眉目出来,一拍大腿道:“我就不信沉了十几年的破案子还能自己飘出来,这里面肯定有猫腻,眼见老五他们要回来了,偏出这一码子,清河暗里又算是老五的人,这表面上治清河,实际是恶心老五吧?” 云姨娘心里略一寻思,答案脱口而出:“老九干的?” 施老头端起茶喝了口,道:“他没那个脑子。” 云姨娘“哦”了一声,又是一想:“老三?” 施虎放下茶盏,抬眼瞧她道:“先别说这些了,我问你啊,刚才我说亲家母就是失踪多年的沈氏女,你怎么没有半点讶异的样子?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 云姨娘也没藏着,抬手也给自己斟了盏茶水,气定神闲道:“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施虎手一哆嗦差点把茶盏给送走,抖着面皮子不敢相信道:“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姨娘喝着茶,很是一笔带过的样子:“哎呀老久以前知道的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太太跟我说的,我开始也是不敢信,后来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了,毕竟十几年前的老案子,还能有天被扒出来?扒出来就一定能摸到人?但谁知道还真就有这一天。” 施虎的关注点已经不是什么沈家不沈家女婿不女婿了,他的心情莫名变得沉痛起来,十分不理解道:“太太跟你说的?这种大事太太愿意跟你说,怎么就不跟我说?” 云姨娘一翻白眼,似乎嫌他不自量力一般,轻飘飘说:“太太当初抬我进门的时候跟你说过吗?” 施虎哑口无言。 …… 施乔儿回到房中,一眼便望到沈清河伏在案上在写些什么东西,悄声走到他身后一看,眼圈立马又红了,上前将那一纸文书抓住一撕,泪如雨下道:“姓沈的你现在什么意思!平日里说着满口生死不离的大话,现在倒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在你眼里,我施乔儿便是那样一个冷酷绝情的人,是吗!” 沈清河未料到她会突然在身后出现,起身便抱住了她,嗓音微微哽咽:“三娘,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施乔儿推着他捶着他,咬牙切齿道:“我能不知道吗!再不知道我就要跟个傻子似的收到你这一纸和离书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 “你没做错,你从来没有错过。”沈清河不顾她推搡紧紧搂着她,忙不迭解释,“你听我说,这纸和离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当不得什么数的,倘若我相安无事,它自然用不上,可如果……如果真有点什么,我起码能保住你。” “我用你保吗!”施乔儿彻底受不住,埋到他怀中嚎啕大哭,“你还有良心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多了,是,我是娇气难伺候,可我已经在学着怎么当好一个妻子了,哪怕你沈涧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能陪着你去,唯独和离,我不答应!你想都不要想!”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0节 沈清河眼中不觉滚出热泪,用力揉着她的肩头道:“我知道你的心啊乔儿,我时时刻刻都知道,可正是这样,我才更不能容忍我自己连累到你。虽说我对朝廷有些功劳,但罪臣之后,无论使出再多关系能耐,最坏的结果,都是砍头啊。” “那就砍啊!”施乔儿含泪喊出一句,死死揪住沈清河衣襟,“反正我也只有一个头,谁爱砍谁砍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接万贵妃嘻嘻,今天就四贵人了~ 第60章 入狱 施乔儿被沈清河好一顿哄, 直到傍晚时分才堪堪止住了泪。 今年团圆饭比往年都要丰盛,施虎特地把曾在宫中做过御膳的酒楼大厨雇了来,厨房的人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出来的成果也确实不负众望,连施乔儿这般伤心的境地, 硬是没耽误指挥沈清河给她夹哪道菜。 一晃眼过了三日,沈清河照旧该上学堂上学堂, 并未因施虎那几句话而惶惶不可终日。倒是施乔儿整日提心吊胆, 一双眼珠子恨不得时时粘在沈清河身上才好, 沈清河在学堂待了多久,她便要惴惴不安多久, 天将黑便到门口等他回来,直等握住他的手方安心下来。 沈清河也知娘子心情, 故而每日下了学即刻早早归家, 好让娘子心安。 直到八月十九日当天, 施乔儿晌午小憩时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使她遍体生寒。她当即觉得不对劲,忙命四喜吩咐套马备车,衣裳也没换,随便披了个衫子便要去城外找沈清河。 主仆俩急急忙忙往门外赶, 路上与回来的猴儿撞了个满怀。 平日里甚为机灵胆大个孩子, 此刻居然抹着泪跑回来,看见施乔儿便哇一声大哭:“不好了娘子!先生在学堂授课时被一群官府的人抓走了!” 施乔儿心里咯噔一下,虽事发突然, 但也不是没预料到过这种情形, 心慌之后当即冷静下来道:“哪个官府?” 猴儿仍是哭着, 想了下哽咽道:“大理寺!我听他们说他们是大理寺的人!” 施乔儿一点头,手哆嗦着抓住四喜的腕子道:“我现在先去大理寺,你去将此事告知我爹,让他尽快想出对策。” 四喜点头,此时话不宜多说,反握了下施乔儿的手便跑去找老国公了。 施乔儿想让猴儿安生待在家,但小孩非要跟她一起去,她也没多犹豫,带着人便上路。 大理寺衙署坐落在京城西北角,终年阴冷无光,仅是站在大门口便能感受到扑面寒意。 施乔儿下了马车直奔大门,冷不丁被左右衙差拦住,那二人满面冷厉,朝她一声冷喝:“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猴儿浑身一激灵,下意识躲在了施乔儿身后。 施乔儿长这么大除了她娘,还没被谁用这么大声音恐吓过,当即心头肉便颤了颤,但拳头在袖中一握,心一横道:“大胆!你们两个也配与我这般说话!既不让我进去,那就把你们的大理寺卿给我叫出来,我倒要问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有什么资格无故抓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人本就习惯看人下菜,一见这小女子气势如此厉害,恐怕身份得罪不起,连忙抽出一人进去禀告了。 不多时,施乔儿便被带到了里面。 大理寺卿岁数不小,头发花白,下巴一把山羊胡,佝偻个背,估计是在这一行待久了,看人时眼里直冒利光,寻常小偷小摸,若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小腿肚子都得打颤。 施乔儿不是小偷小摸,施乔儿也颤。 老头在上座呷了口茶,同施乔儿心平气和道:“三姑娘也真是冤枉老朽了,老朽哪里是无故抓人呢?沈氏女乃沈涧生母,证据确凿,刑部早在前日便批了流放了,我们此次将人拿来,也只是为了复审罢了。” 施乔儿眉头一皱,立马觉得不对劲:“流放?” 这刑部连人都没召见,一声不吭把案子给定下了,古今哪有这样的道理?看来幕后还真有推波助澜者,还不止一个。 老头笑了一声,捋着自己那把山羊胡道:“本该是处以极刑的,但沈涧毕竟曾为朝廷立下剿匪大功,故而功过相抵,判为流放。” 施乔儿这下小腿肚子不抖了,因为她要气死了,她现在只恨自己没留同二姐一样长的指甲,否则非要把这老头子的脸给划烂。 “功过相抵判为流放?”施乔儿冷笑一声,“我还要代我相公多谢你们法外开恩不成?一把岁数在这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流放那么舒服你们怎么不去流放?哦对了,就你们这把岁数,哪里用得着上路,出个城门就蹬腿了。” 老头子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指着施乔儿“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没说出一句话。 施家三姑娘胆小温顺是出了名的,本以为轻飘飘三两句话便能将人吓跑了,没想到竟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施乔儿又是冷哼一声,死盯着那头老山羊道:“我什么?我的话不够利索吗?不利索的话,大人不如稍等,我父亲兄长眼下正在来的路上,由他们和你说如何?” 这下轮到老头子小腿打哆嗦了。 平心而论,傻子才会和镇国公与骠骑将军作对。 可这沈涧得罪的人太多了,光一个铸币新策,明里暗里动了多少人的荷包,加上东南剿匪归来后又无视了不少权贵巴结,大家伙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呢,如今见他有难,一个个可不是等不及要落井下石。 “咳咳,”老头清清嗓子,面带讪色,一本正经道,“罪名虽在,但案子如今毕竟在大理寺,合该由我们复审,流放嘛,虽合理,不过确实也有些重了,该从长计议。” 施乔儿面无表情:“从长从短的,大人不必和我说这些,我一个女儿家也听不懂,我今日过来主要便是想见我相公一面,还望大人开恩。” 老头面上又露为难:“这……” 施乔儿冷不丁一抬眼:“不方便?用刑了?人给我打死了?” 老头痛心:“三姑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大理寺与刑部之流不同!审讯犯人严禁强行逼供!” 施乔儿冷嗤一声,心想这就比上了。 大理寺牢房分阳房暗房,沈清河被关到了阳房中的一间,虽带个“阳”字,可因为担心犯人逃脱,窗口开得还没个巴掌大,只堪堪能挤进一缕微光而已。 施乔儿由狱卒领着过去,一路上难闻的霉味熏得她鼻子疼,脚边还时不时有老鼠爬来爬去,吱吱叫声听得她毛骨悚然。 这些她都忍下了。 但当隔着牢门看到沈清河的那一刻,她终究是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巴小声抽泣起来。 沈清河于那一缕微光中闭眸静坐,神情从容不迫,气度依旧温和,仿佛即便身处烂泥之中,也不会引起他什么波澜。 直等熟悉的抽泣声传入他耳中,立马将他从无人之境拉入红尘俗世。 “三娘!”他起身奔向牢门,手掌穿过栏杆紧紧抓住施乔儿的手,紧张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脏污不堪,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施乔儿更加泣不成声了,看着相公的脸,抽噎着道:“不是我该来,难道就是你该来的吗?” 看她样子,沈清河心疼不已,忙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以前在外面,坟地都睡过,这些对我来说不过尔尔,何况还能遮风避雨,算是不错了。” 施乔儿气得狠了,照他手上便拍了下,哽咽着发火道:“再是苦中作乐也没有你这样的!我才不管呢,我今日回去便给你带几床被子送来,还有油灯蜡烛驱虫香,即便是在这,也要尽量舒服些,万不能让你挨冷受饿,还被虫子咬。” 说着,心中越发难过,眼里的泪更加汹涌。 沈清河又是欢喜又是苦涩,用袖口给她抹着泪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不要哭了好么?你一哭,比把我关在这还让我难过呢。” 施乔儿嗔他一眼:“说些什么话,若非你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哪里会哭?” 这时狱卒提醒:“到时候了!还请沈夫人不要让小的难做啊!” “这才多久?”施乔儿小暴脾气一上来,扬头便要呛回去。 却被沈清河捏了下手,温声与她说:“好了,回去吧,听话乔儿,我不会有事的。” 施乔儿哼哼了一会儿,极不情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头上的银簪一把拔下给他:“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你不要吃他们这里的东西,水也不要喝。如若不能避免,吃喝之前先用这个簪子试试,如果发黑,那必定有人下毒,万不能入口的,知道了吗!” 沈清河见她如此一本正经交代自己,心头一暖接过簪子,摸了摸娘子的脸颊道:“知道了。” 施乔儿仍是难过不已,临走又啪嗒掉起泪:“相公我当真离不得你,你不在,我今晚必定是连觉都睡不好的,你等着,我回去便去想办法,一定快快将你从这里救出去。” 小夫妻难舍难分,直到狱卒再三催促才相互道别。 带人回到家中,施乔儿一问才知,老爹在听到四喜带去的消息以后,马不停蹄便带着二女婿入宫面圣去了,估计为的就是她家可怜小沈。 同时,施乔儿还得知另一件事—— 在她出去的这一下午,她那姗姗来迟的大姐夫终于到家了! 施乔儿此时病急乱投医,也不管他朱传嗣一个兵部的能不能将手伸去大理寺,帕子往眼上一掩,哭哭啼啼便跑到大姐院中,肝肠寸断似的那么一喊:“姐夫!姐夫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吧姐夫!” 朱传嗣本抱着大半年没见的老婆孩子一顿亲,听到小姨子的动静,在夫人腰上乱动的爪子立马收回来,清清嗓子走出门外相迎,端出一副正经样子:“别慌别慌,知道的晓得你在求姐夫救命,不知道的以为你给姐夫哭丧呢,有话好好说,刚听你姐夸完你现在稳重许多,这就又开始了。” 施乔儿急了:“那也得分事情稳重啊!我相公都被抓入大牢了,我怎么稳重?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了,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帕子掩在眼上就没挪下来过。 朱传嗣一个头两个大,心想你老施家怎么净出大情种,语重心长道:“来龙去脉我都听你姐说了,这事儿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罪臣之后这个名头确实能害死人。但是三妹你也得知道,你家相公对朝廷的功劳是实打实的,现在又正值用人之际,虽然他始终不愿入仕途,但这么个人才若是折损,于国于民皆为不利。老五回京一知道这件事,急得结巴都好了,如今估计也已在入宫面圣的路上,好好将心放回肚子里吧,你没看出来吗,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到将他依法处理,若是较真,清河现在八个脑袋也被砍完了。” 施乔儿听完这一席话,心稍稍安了些,不过仍有点惴惴道:“可刑部给我相公判了流放,大理寺如今正复审呢,他们若是没能驳回,就此同意了该怎办?” 朱传嗣叹口气:“那不还有督察院吗?督察院倘若也与他们狼狈为奸,流放砍头之类的大罪最终都还是要由陛下亲批的,陛下只要不是心血来潮想给自己找些刺激,这案子他就不会批准,不然到我老丈人那又是个事儿。说白了,清河连个闲官都不愿意当,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没有谋逆之心,再是罪臣之后又能如何,他能对那位有什么威胁之处呢。” 施乔儿转过想来,泪早止住了,喃喃说:“其实道理我也懂,我也知道我相公大抵不会因此送了性命,可我就是看不得他在牢里受苦,关上几个月说出来何其轻巧,但我当真放心不下他,我恨不得今天便将他从里放出来才好。” 朱传嗣笑了:“三妹这话说的,即便到头来结果不疼不痒,中间有些形式该走还是得走的,这么多人盯着国公府,盯在清河身上,倘若因为我老丈人一句话直接放人,这文武百官怎么看?朝廷改姓施了?” 施乔儿顿时炸毛:“这话可不兴说!姐夫你把嘴闭结实些!” 朱传嗣一乐:“你看,你心里这不也明白着吗。” 施乔儿垂头丧气。 她明白,她只是感到太无力了,总觉得不该这样的。 “算了,等我爹他们回来再说吧。”施乔儿道,“姐夫这一路辛苦,这两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得尽快收拾些被褥给我相公送去,还得回家一趟,把他留在家里的卷牍也收拾了,连同这里的一块给他,好让他在里面也能忙些想忙的。” 朱传嗣欣慰点头:“三妹去吧。” 但等施乔儿刚刚转身,朱传嗣便又是一声:“啊三妹等等!” 施乔儿扭头望向朱传嗣,目光不解。 朱传嗣道:“我回来路上捡到一名小友,说是来京城找人,那人的家就在乌衣巷子,你现在的新宅离乌衣巷也不远,权当帮我个忙,将那小子一并带上吧。” 施乔儿点点头,觉得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望了望朱传嗣身后:“你那小友人呢?” “在前面吃饭呢,我带你去找他。” 少顷,前宅小膳厅中。 施乔儿一脸见鬼似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浑身脏兮兮,一身布衣打补丁,左手拿着大鸡腿,右手握着猪肘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的……小和尚。 施乔儿瞧着对方锃亮的头,低声问朱传嗣:“是我近来鲜少出门未能跟上时兴?现在和尚能吃肉了?” 朱传嗣笑眯眯:“无伤大雅,你不觉得吃肉的和尚很有个性么?” 施乔儿:“……” 她觉得她姐夫有病。 里面的小师傅吃饱喝足,一抬眼看到外面二人,起身背起地上的黑漆箱子便跑出去,双手合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款待和一路而来的照料,小僧便不留此多打搅了,我要前往乌衣巷了。” 施乔儿这时候定睛一打量,发现这小和尚也就和猴儿差不多岁数,衣裳和脸虽脏,但眼睛清清亮亮的,若洗干净,想必也是个可爱孩子。 朱传嗣对小和尚笑笑,很是和蔼的样子:“小师傅多礼了,我来此正是想告诉你,我身边这位夫人与你同行一条路,她家便离乌衣巷不远,不如将你捎上一段,省了赶路麻烦。” 小和尚眼一亮:“如此倒是很好。” 说完又是合掌对着施乔儿行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 施乔儿顿时对其生出几分好感,弯眼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如今太阳都快下山了,快跟我走吧。”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1节 小和尚连连点头,迈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对朱传嗣又是躬身一礼:“施主后会有期。” …… 马车上,小和尚抱着自己的黑漆箱子,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到跟不存在似的。 施乔儿本没注意,但见他那么宝贝那只箱子,不由问道:“小师傅,那里面装了什么啊?” 小和尚抱着箱子的手立马紧了,颇有些警惕道:“没有什么,不值钱的。” 施乔儿噗嗤一笑,柔声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别害怕。” 小和尚脸红了红,脑袋垂得更低了。 等马车行驶到糖水街和乌衣巷的交界处,施乔儿一想,干脆帮人帮到底,把小和尚送到家门口算了,便让车夫不要调转马头,先去乌衣巷便是。 小和尚又是千恩万谢。 施乔儿打量他一身风尘仆仆,道:“我姐夫说是在路上将你带回来的,可漠南那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跑到那去干嘛?” 小和尚紧抱着巷子,不敢去看施乔儿,十分拘谨似的:“我……我和我家先生一起去的。” 施乔儿“哦”了声,顺着问:“那你家先生呢,为何只见你一个人?” 小和尚便再不言语,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施乔儿见状,忙对他赔礼,再不问了。 一直等到了巷子里,这鹌鹑似的小和尚才稍稍活动开些,掀起窗帷往外张望,嘴里喃喃数着“一、二、三、四……啊到了!就是这里!劳烦施主停一停!” 马车一停,小和尚就忙不迭背好箱子下马车,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硬生生又收回来,转身对施乔儿合掌行礼:“多谢女施主!” 这才放心下去。 这么乖的小孩难见,施乔儿还有点不舍得。 她掀起窗帷往外看了看,想看看他是上哪户人家,日后或许还能接他到国公府做客。 结果一眼过去,施乔儿傻眼了。 这分明是她自己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友友们!十二点前~ 第61章 父亲 因为一只黑漆箱子, 宫中掀起阵滔天巨浪,那个背箱子的小和尚被召入宫,经当今圣上亲自盘问一夜, 天亮方出宫。 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施乔儿向施虎顺口提了一嘴她家公公的名字。 “问生。” 施乔儿当时还很是诧异, 与父亲说起时眉头都不自觉锁着,百思不得其解道:“连个姓都没有, 难怪我相公是随母姓了, 爹你别嫌我不尊敬, 我觉得我这位公爹当真是天下第一怪人,一辈子活得跟阵风似的, 连他亲儿子在这之前都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本以为我此生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 没想到见是见了, 竟是以这种……” 施虎全然没有将女儿的话听到心里去, 他的耳朵在听到“问生”两个字时便已经嗡嗡作响,再也辨不得别的了。 恍惚中,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万水千山,云烟环绕,目光所及皆是葱茏,山风迎面吹在他的脸颊, 抚平了他的皱纹, 扶稳了他的步伐。 他沿着山巅一路追逐,终在高崖之上寻到那人,用年轻的声音问:“先生, 问生……是过问苍生的意思吗?” 那人回头, 说:“非也。” “是不问苍生的意思。” 夜空响起一记轰雷, 将施虎从过往的记忆中连根拔起。 他倏然转头看向女儿,独眼炯亮:“那个箱子在哪?那个小和尚在哪?” 施乔儿被亲爹的反应吓到了,傻愣着懵懵道:“被我带回府上了,眼下正在后面歇着,箱子……箱子他一刻不松,非要亲手交回清河手里。” 施虎听完了话,不作任何犹豫,起身飞速奔向门外,连同那只瘸了多年的腿,仿佛都在这时利索不少。 施乔儿一脸茫然,隐约感觉似乎有些大事要来,出了门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雨点便从天上砸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变冷了。 …… “先生?先生?”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沈清河悠悠撕开眼皮,看到面对自己一脸谄笑的山羊胡老头子身着官袍,料到他应该是大理寺卿,便掀开被子起身,冲着对方一揖道:“大人有礼。” 老头子连忙扶他,语气之中尽是惶恐:“哎呦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当不起先生这一拜,快快起身。” 沈清河刚醒,身边没有他娘子,眉目之中有些化不开的郁色。 不过他这人的好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不耐烦,语气依然温和:“大人何故移贵驾至此处?可是还要审讯?” “不不不。”大理寺卿摇头好似拨浪鼓,“谁敢审您?我第一个不饶他!小老儿来这呢,是特地接您出去的,出了这道门,咱们过往那些就不要再提了,多大点事嘛您说,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的。” 沈清河这时头脑尚在混沌,只觉得自家老丈人动作真是够快的,他这才在大牢里过第一夜,一觉醒来就要出去了,回去说什么都得敬老丈人一杯。 他回过身想去收拾被子,老头立刻上前帮忙:“这点小事哪里劳烦先生动手?小老儿代劳即可!” 沈清河语气一冷:“被子是我娘子的,不准碰。” 凌厉一闪而过,沈清河又恢复为温润模样,好声道:“大人止步相候即可。” 老头连连称是。 出牢门的那一刻,沈清河的双目被光线刺到,手掌遮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方再抬头。 他本以为是个大晴天,结果抬头一看,没想到竟下雨了,雨丝小且密,羊毫一般。 他近两年不太喜欢雨天,不仅因为雨天路滑难走,还因为母亲就是在雨天离开的。 心中有一块地方被刺痛,沈清河不再凝望雨丝,也未接过旁人递给他的伞,自己背着被褥,又转身从衙役手中接过满兜卷牍,无视大理寺卿的奉承讨好,一脚踏入水洼,大步离开。 因是刚醒便出牢狱,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的褶皱也明显,淋着雨的脸没有丝毫表情,苍白阴郁。 但当出了大理寺的门,一眼看到施乔儿的那一刻,沈清河的眼睛瞬间亮了。 施乔儿今日穿着身鹅黄的衣裙,迎春花似的俏生生立在伞下,看到人后伞也不要了,边跑边喊:“相公!相公你终于出来了!我好想你!” 二人抱了个满怀,施乔儿想帮沈清河拎卷牍,被沈清河抓住了手,另只手给她遮住头顶的雨丝,温声道:“快走,别着了凉。” 施乔儿笑着点头,拉着他的胳膊便往马车的方向拽。 夫妻俩到了马车中,施乔儿一头扎进了沈清河怀里,呜咽道:“可算把你盼出来了!我爹说你今日必会出来,我从天不亮就在这等,我想进去他们不让我进,只让我在门口等,我慌死了,我以为你不出来了呢!” 沈清河轻声哄她,嗓音有些沙哑的缱绻:“出来,怎么会不出来,我的小娘子还在等我,我当然要出来。” 施乔儿破涕为笑,又往他怀中钻了钻:“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番温存过后,眼见马车离家越来越近,施乔儿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仰面望着沈清河道:“相公,我需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清河搂着她的手不松,低下头吻她颈窝:“何事?” 施乔儿欲言又止,终是心一横道:“昨日里因你还在牢中不知归期,我怕说了引你着急,刻意没讲,今日你既出来,我也不得不开口了。事情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公爹,他回来了。” 一瞬间,沈清河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他在很长一会儿里脑海是一片空白的,人也仿佛没了知觉,过了很久方道:“他如今,可好?” 沈清河很镇定,连语气都没怎么变,可在他怀中的施乔儿能感受到,自己的相公在发抖。 “他……”施乔儿尝试说出,可怎么都说不出口,最终放弃道,“你回去就知道了。” 说时紧紧回抱住了沈清河,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不愿松开。 马车在雨中一路疾行,回到了他们在乌衣巷的家。 那个执拗的小和尚还坐在门口等着,小小一个,缩在门槛上,怀中是那口不大不小的黑漆箱子。 在小和尚的周围,围着两排禁军,将整个门口严防死守,围得铁桶一般。 施虎在外圈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盯着路口方向。 终于,马蹄声响起,等待的人回来了。 沈清河下了马车,看到老丈人便拱袖行礼:“岳丈。” 施虎忙将女婿搀起,将他打量一遍道:“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 沈清河摇头。 施虎松口气:“这就好,去吧,那小家伙一直在等你。” 沈清河对着施虎再一俯首,抬头后目光放远,放到了那个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的视线与他对上,精神头立刻便来了,抱着箱子起身走向他,又在距离他一丈的位置停下,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慢慢开口说:“你是沈姑娘的儿子吗?” 沈清河点头:“我是。” 如此,小和尚方继续走向他,直到他跟前才停住,伸手将箱子递给他:“先生说他这一生唯一身白骨算干净些,让我帮他带回沈姑娘的身边。” 沈清河接过箱子,目光像针又像刀,又密又利,又疼,一寸寸从箱子的纹路划过去,最终闭眼,道:“他是,怎么走的?” “先生带我去了一趟漠南。”小和尚说,“走着去的,他好像很累了,忙完正事以后在一条山涧下洗了个澡睡下了,我等了他好久,见他总是不醒,就去叫他,发现他已经去了。” 沈清河不语,眉峰震颤,牙关紧到仿佛再也松不开。 小和尚合掌,对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先生的嘱托我已经带到了,施主保重,后会有期。” 见小和尚要走,施乔儿叫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小和尚回过脸,不知怎么,泪就一下子滚了出来,抹着眼道:“我要回寺庙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先生说,等带我看过了万水千山,我自己就回去了。现在万水千山没看完,我已经不想看了,肉的确是很好吃的,但我要回去吃斋饭了。” 他抹干净泪,对施乔儿也行一礼,挺直背转过身子,小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小路一直走,很快就消失在蒙蒙雨丝中。 施乔儿回过神,将禁军全部赶去了别处,连自己的老爹也未能幸免,一块赶跑了。她把沈清河拽回家门中,把门关好,抓住他的胳膊着急道:“相公,相公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好不好啊,你不要这样没有一点表情,我看着害怕啊相公。” 沈清河仍旧直直盯着怀中的箱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呓语似的颤声说:“三娘,我不知道我该有何反应,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回来的,可他回来了。这说明,或许母亲在他心目中并非可有可无,我应该感到高兴的,我该笑,可又笑不出来,我该哭,可我好像又没有该哭的理由。他已经太久没有与我说过话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什么声音都要忘了,或许走在街上相遇,我都要以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何要为他而哭?”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自己的眼泪先哗啦下来:“因为他是你父亲啊!为他哭要什么理由!” 沈清河眼波顿住,慢慢的,一滴泪珠从眼眶滚出,径直滴在木箱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他变得又哭又笑,逐渐连身体都支撑不住,俯身将箱子放下,又抱住木箱说:“我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我也没有父亲了,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着血脉关联的两个人,都走了。” 施乔儿蹲下摸着他的肩,流着泪笑道:“但是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啊,相公,人都有这一天的,现在是爹娘他们,以后是我们,你信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孤独的,而且如今我们虽然只是两个人,但以后我们也会有小孩子啊,那样更不会孤独,我们家里只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有烟火气。相公,我看着你难过我也好难过,当然了,你难过是对的,哭也是对的,但是不准难过太久哭太久,不然我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沈清河松开了手,转身抱住施乔儿,悲伤与爱意俱是汹涌:“三娘,多谢你,我沈涧此生何德何能可以遇见你,真的多谢你。”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2节 施乔儿呜呜哭着,却还跟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可能你上辈子是个大善人吧,上天不忍心你此生过那么苦,所以让你遇到我这个人见人爱貌美如花善解人意善良多金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呜呜我接不下去了,你再帮我想想我的优点。” 沈清河顶着满脸泪笑出声,继续往下接:“蕙质兰心、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施乔儿:“好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比我敢夸多了。” 沈清河再次忍俊不禁,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实在爱娘子,爱到言语无法言说的爱,只好照着她被泪打湿的脸颊亲了口。 施乔儿红着脸吼上一声:“沈清河你当着爹的面干嘛呢!” 沈清河皮痒,又亲一下方道:“亲他的漂亮儿媳妇。” 小夫妻在如丝细雨中抱着对方大哭一通大笑一通,过了这一大会子,两人便恢复成好人似的,只不过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了。 将箱子供在沈家祠堂的那几日,施虎没少去上香,也将朝廷的意思透露给了施乔儿。 按照皇帝老儿的意愿,是这尸骨不能私葬,得上交朝廷安葬,以国丧的规模来。 施乔儿在厅堂听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么身娇肉贵个人,硬是气得一拍桌子道:“爹爹既然没找清河来找了我,不也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吗?我和清河都打算好了,守完这几日,便将尸骨与我婆母合葬在一处,这两人一生聚少离多,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该有个团聚的时候。再说我公爹让那小和尚来走这一遭,不也是那意思吗?所以此事断然没得商量的,爹爹还是想法子回绝了去,实在太荒谬了。” 施虎叹气:“唉,我就知道此事不能行,但你也不能太怨我老大哥,他都盼着先生回来盼十几年了,即便是一具尸骨,在他眼里也能当成国宝相待,就差把自己的陵寝给让出去了,这能怎么着?而且你是不知如今满朝文武如今待清河成什么样了,原先是想巴结,后来巴结不上就想祸害,现在呢,那是一个敢提他名字的人都没了。” 施乔儿喝了口茶消火,翻了个白眼道:“哦。” 施虎皱眉唏嘘:“哎呀你瞧瞧你这德行,我就纳了闷了,知道清河亲爹是谁时你反应怎么就那么平淡呢?那可是那位先生啊,若是当初没有他,大凉都不一定能有,你就这么个表现?” 施乔儿一抬眼,感到十分莫名其妙:“我应该什么表现?那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我和他儿子过日子我又不和他过日子,他再是有个通天的本领呢,在我这他就只是我死了的公爹,该葬哪就葬哪。当然了,把清河从大理寺放出来我的确是感谢那位,但也着实没到把老公公尸骨送出去感谢的地步吧?爹你自己想想,这合适吗?” 施虎被如今伶牙俐齿的闺女堵到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点头说对的份儿。 “那我就和他再说说。”施虎颇为为难道,“其实按先生的功绩,莫说国葬了,建庙供奉都是应该的。” 见女儿又是一蹙眉,施虎立马改口:“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进宫,努力让我老大哥死了这条心。” 施乔儿立即喜笑颜开,起身径直把老爹送到大门口,还恭恭敬敬一福身:“恭送爹爹。” 给老头憋屈得有苦说不出。 等把老国公送走了,四喜方有些憧憬道:“且不论姑娘姑爷愿不愿意,能让陛下如此挂念多年,还要给用上国葬规格的礼节,这得多大的殊荣?咱们祠堂那位也确实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了。” 施乔儿笑了一声,转身时瞧傻子似的瞧了四喜一眼:“憨了吧唧的,什么神仙不神仙,我老公公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不见他们不回来做官,否则还国葬呢,乱葬岗都不一定有得睡。” 四喜一听立马诧异,追上施乔儿直问:“这是为什么啊姑娘?” 第62章 合葬 “不跟你说这些了。”施乔儿快步往房中走着, 顺口问,“我先前让你找的那个小和尚找到了吗?他年纪那么小,说走就走了, 路上遇到危险该怎么办,找回来问清楚是哪个寺的, 好派人把他送过去。” 四喜摇摇头,面带失落:“奴婢这几日差人将整个京城都找遍了, 佛寺也全问了一遍, 都说没有见过, 那小和尚也没留下个名字,人海茫茫里找这么小一个孩子, 简直难如登天。” 施乔儿顿时感到无奈,叹口气道:“那就没法子了, 他们佛家不是爱讲什么缘不缘的么?现在看, 想必是缘分到了。” 施乔儿没怅然多久, 跑去书房看她相公去了。 沈清河近来郁闷得紧,因先前大理寺是在学堂抓的他, 学生回到家将此事一告诉父母,又因为当时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各家各户已经不敢让孩子继续到他那上学了,他原本想挨个登门说明此事, 但连去三家都是门户紧闭, 显然已经视他为洪水猛兽。 百姓们才不会管他爹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总之这人一旦跟官司牵扯上关系,那再是个神仙也不能来往了。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施乔儿入内, 看到案上顿笔发呆的相公, 关门时笑道:“发呆发成这样子,卷牍都写不下去了,相公可是在想哪家小娘子?” 沈清河收回神,无奈笑道:“想镇国公府上的施三娘子,想到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眼见便要病入膏肓了。” 施乔儿:“呸呸呸!读那么多书说话还不知道避讳,好在是大白天,若是晚上,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掌嘴三下。” 沈清河朝她伸出手,施乔儿走近握住,被一把拉到他腿上坐着。 “不必等晚上。”沈清河吻了下她掌心,“三娘若想,尽管招呼上来,不过你会舍得么?” 施乔儿一扬眉梢乐了:“我怎么不舍得?”但等手伸过去,一对上沈清河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就无论如何演不下去了,三个巴掌换成三个吻,把一身书墨香个人亲了满唇胭脂,连带清隽的眉目都沾了些情动之后的绮丽。 今年事情格外多,沈清河总觉得好像隔上许久才能碰上她一回,怪不得感到日子难捱。 丧事没完,二人心中总归紧巴着,隔靴搔痒聊以解馋罢了。 “今日岳丈大人在,午膳该隆重些,晌午想吃什么?”沈清河埋入馨香之中,用力吸着仿佛能救他命一般的清甜香气。 施乔儿抿紧了唇才没将“吃你”两个字脱口而出,指尖绕着沈清河发丝喘笑道:“还想着你老丈人呢,你老丈人早走了,等不及去开解宫里那位了,今日只有咱们俩在,随便吃些就行了。哎你别搂我这么紧,怪闷人的。” 沈清河喜欢两只手搂住她,手臂缠着腰肢,心跳对着心跳,密不透风的亲密。 “随便吃些……”沈清河品味着这四个字,唇瓣在她颈上种下点点红梅,嗓音温和轻柔,“想吃三娘。” 施乔儿哭笑不得,却一本正经道:“忍着,等忙完这阵子。” 沈清河见明示没用,干脆来起软的,声音一低扮起委屈:“学生们的父母都觉得我是个凶险之人,一个也不愿将孩子送去读书了,学堂要空了。” “所以呢?” “我需要安慰。” “中午给你加个鸡腿。” 沈清河要闹了。 一连又过五日,到了宜动土安葬的日子。 沈家夫妇动作极小,锣鼓没敲棺材没打,抱着那口黑漆箱子到了城南山岭,到了以后亲自动土,将箱子中的尸骨,与碑上的沈氏华宵合棺而葬。 生难同衾,唯死同穴。 朱昭一身微服而来,身后跟着他的众多兄弟,启箱时他拱手一揖到底,口中高呼:“先生千古!” 众皇子齐声:“先生千古!” “先生千古!” 声音一时响彻云霄。 施乔儿有想过自己与朱启正式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左想右想,硬是没料到他会有日来给自己的夫家人送葬。 接近两年未见,他似乎变化挺厉害,人比以往更高了,但也更瘦,站在他的一众兄弟中,英气到扎眼,也阴沉到扎眼。 在与她的视线相撞时,未躲未避,静静凝视,眸中宛若一潭死水。 只这一眼,施乔儿就知晓他彻底放下了。 可不知怎么,她有些心酸难过,不是为过往与他的那些纠葛终于掩埋于尘埃而难过,而是她感觉,这个曾经差点就与她成为夫妻的九表哥,在这两年间里,他眼中的朝气热情,连同对她的感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以及令她看不透的算计。 在这个可以说与她是青梅竹马的青年身上,找不到一点让她感到熟悉的东西了。 沈清河也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场面发生,不过令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娘子的反应。 相比过往施乔儿提到朱启便浑身打哆嗦崩溃大哭,现在的她,即便与对方相隔不过三丈,依然镇定自若,多余一丝异样都没有,放出去的眼神仅仅像对待一个不甚往来的陌生亲戚。 下了山,回去马车上。 沈清河握着施乔儿的手,品着她的脸色道:“今日之事是我疏忽,我应该提前过问的,对不住娘子。” 施乔儿却是口吻平常:“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皇子微服送葬已经是宫里那位妥协到最后的结果了,我九表哥本来就是他儿子,来不来的都不稀奇,来了也正好说明人家已经不拿过往那些当回事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此刻之所以心里不是滋味,是觉得他似乎变得太厉害了些,而且不是往好了变。” 说到这,施乔儿抬眸看着沈清河,双眉微蹙,眼中带着愁思:“相公你能懂我么?即便让我重头再来一回,我还是不愿意嫁给他,但是这也不代表我就想让他过不好,其实恰好相反,我挺想让他过舒心的,而且当初确实是我对不住他在先,我现在虽不怕他了,但心中还是有愧疚在,我不想看着他把自己沦落到不好的境地里。” 沈清河伸臂将她拥入怀中,舒了口气道:“我懂,我当然能懂,我家娘子心好,不想看任何人过不舒服。九皇子今日脸色我也看到了,看面相,应当是压抑已久所致,他本性直率,本不该至此,能到今天这步,陛下对他的教导方式难辞其咎。想来也是,好东西都给他看过了,野心也养起来了,最后再让他安分守己不可逾越本分,这是很难的,莫说如今他还很年轻,心高气傲,怎会甘心沦给他人陪衬。” 施乔儿听到沈清河所说,自然而然又想到了抛绣球前夕的那个噩梦,再三决定后终是心一沉道:“相公,我今日跟你说实话,有关我两年前为什么上了绣楼,却把绣球抛向别处,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突然变了想法,也不是因为风大。” 沈清河霎时来了精神,正起声音:“好,为夫听着。” 施乔儿仰面附在他的耳上,将梦中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 两年多过去了,梦中画面仍是历历在目,大雪飘下的冷和人头落地的疼,使得她说到一半全身止不住打颤。 沈清河抱紧了她,心疼道:“好了三娘,没事的,你相公是我不是他,梦中所见永远不会成真,不要怕,你会和我白头偕老,你这辈子还很长。” “我知道。”施乔儿揽着沈清河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道:“我没有为我自己担惊受怕过,因为我懂你,你就算身处烂泥中呢,也会把我举高。但是相公,那个梦太真了,不仅梦里真,梦外也真,以老九的性子,他要么在这种压抑中活活憋死,要么有朝一日突然爆发,再联系梦里那些……我真的没办法做到视若无睹,就好像我知道前面有一个悬崖在等着他,我既不能直白告诉他,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等死,相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着,略思索后道:“三娘莫慌,原先是我不知情,现在我知道了,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尽力让九皇子避开在你梦中的结局。” 施乔儿诧异抬眼,眼眶红红的:“相公不觉得我在说胡话吗?那毕竟只是个梦。” 沈清河噙着笑意给她擦了擦眼睛,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些正统古籍中尚有亡人托梦之说,三娘亲身经历有感而发,岂能当胡话相待呢?” 他有些感慨似的,俯首亲了下她的眉眼:“我现在只是很庆幸,庆幸你将那个梦当作大事来看,否则啊,谁赔我这般温柔貌美的娘子?如若那般,我沈清河真是有苦无处诉了,想来得好好感谢那个梦。” 灵感一下子又来了,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叫梦生也不错。 施乔儿当然不知沈清河此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鬼东西,她还沉浸在相公如此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感动中,感动到在他怀中哭得一塌糊涂,嘤嘤细声道:“相公,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你怎么就那么好呢?我决定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绝对不跟你抬杠不跟你唱反调。” “那……今晚可以那个吗?” “不行!” 作者有话说: 乔儿:(骂骂咧咧) 沈老六:终究是错付了 二更依旧十二点前~大概七千字 第63章 在家 深秋一到, 天气越发清凉。 送入沈家的拜匣越来越多,施乔儿开始时还看看,发现上面不是这个皇子就是那个皇子, 干脆也不在家待了,带着沈相公跑他老丈人家中躲清净去了。 朱传嗣一听说沈清河不能再去学堂教书, 乐呵呵把自己俩孩子也送国公府了,如意算盘打得极妙, 他妹夫不比国子监那些老学究强多了?有这层关系, 还不用掏银子说好话, 孩子不送白不送,能蹭一点是一点。 于是乎, 沈清河从在城外教书,变成在城内教书, 到哪都逃不了教书。 施虎倒是喜闻乐见, 把中间院落一间靠园子的空房收拾了出来, 又修缮一番,出了门便是假山流水, 早起清晨鸟语花香,连去书屋路上的小路都又多移了些花草,更添曲径通幽的乐趣。 太有读书人气质了,老头如此想着, 十分有干劲, 好像日子又添了些奇怪的奔头。 施乔儿那边本以为回了家可以和相公缩在小院子中你侬我侬这样那样了,结果沈清河还是一大早就得起,她还是一大早枕头旁就空了, 似乎和过往也没什么变化。 而且更过分的, 是因为她相公就在国公府, 横竖也跑不了哪去,那两个小崽子!大晚上都还抱着功课去找沈清河批改!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3节 有好几次他俩都要进入主题了,一声清脆嘹亮的“姨夫!”隔门响起,两个色中饿鬼立刻六根清净,穿衣服下床一刻不敢停。 施乔儿肺都要气炸了,可孩子好学是好事,也不能打击不是?只好憋着忍着。 如此这般,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过了不少时候,两个小家伙因为想他们娘终于回家去了,施乔儿刚高兴了没两天,调理身子的汤药抓了一大些,正想趁着这些时候和沈清河办办正事,国公府就又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好些小崽子。 一个个两眼放光嗷嗷待哺,拿着书本到处追沈清河,边跑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谁谁谁家的崽儿。 弄得施乔儿很是不解,现在世家子们都已经努力成这个样子了吗?说好的京中盛产纨绔子弟呢?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是一点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一点不想着吃喝玩乐吗? 四喜脑筋难得转了转,对施乔儿道:“姑娘,会不会纨绔子弟已经出过一代了?这是经过他们爹娘深思熟虑之后要的第二代?” 施乔儿:“……” 好奇特的角度,好有道理。 施乔儿原本还不知这些不速之客的源头在哪里,但朱传嗣自己就感觉有些过意不去,特地拉了两车礼登门找了夫妻俩,在施乔儿如是针扎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施乔儿冷着一张面皮子:“那姐夫长话短说。” 朱传嗣:“嘶,简单来说呢,其实就是我家里俩孩子因为进步神速得到了好些博士助教的夸奖,就是你们也能懂吧?大人之间都有那一种奇怪的攀比心,哎你家孩子读书这般厉害,那我家孩子就要更厉害,你把孩子送到哪去开小灶了?那我也送去开小灶,要废一起废要学一起学,谁都别想把我们家的落下偷偷成人才。” 施乔儿听完他这一波连珠炮似的“简单来说”,明白了一件事——她家相公成“小灶”了。 真是躲过了望子成龙的平民百姓,没能躲过攀比心极强的达官显贵。 朱传嗣还十分善解人意对沈清河来了句:“妹夫放心,能送到你这来的孩子都是愿意学的,大家虽然官场上喜欢个阳奉阴违满口马屁,但自家的是什么德行心里都清楚,尽管放心去教,真有不听话的打几下凶几句便是。” 沈清河只是摇头苦笑,对此并不认同。 施乔儿心里有数得很,她知道她家相公教书虽严厉,但从来没有打骂体罚过学生,最多气得狠了敲两下手板。沈清河似乎也不齿稍有不慎又打又骂的行径,能教便教,教不了也自有能教的去教,言语恐吓体罚,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不可为之。 送走大姐夫已是天黑,施乔儿清点礼品时被沈清河从后抱住,听他在自己耳畔轻声说:“娘子怨我不怨?” 施乔儿被他吐息弄得直犯痒,笑道:“我怨你什么?” 沈清河:“大姐夫无形中给我接下这样一份大的差事,我本该拒绝的,可偏没有,日后难免少出许多时间陪你。” 施乔儿轻叹口气,转身搂着他道:“我要是因为这些就对你心生怨怼,那岂不是早早便要老上十岁了?毕竟天天生气,不变老就怪了。” 沈清河吻她鼻尖,笑道:“为何不怨?我若是你,就该朝我提上一句,天天教书教书,我和学生哪个重要?” 施乔儿噗嗤一笑,拍他一下:“过往没看出来你好生不讲理,若是托生成个小娘子,娶你的倒霉蛋可要吃不少苦头。” 沈清河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想了想道:“的确,所以我还是适合做沈清河,娶善解人意的施乔儿。” 施乔儿笑着,扑入他怀中,柔声道:“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善解人意,我只是看得清楚呢,你虽然也有些嫌麻烦,但在面对孩子们,给他们传授才学的时候,你的眼睛是亮着的。相公你瞒不过我,我知道你还是最乐意教书,那就教嘛,教书先生是天下第一贤差,若多来几个如你这般的人物,我们大凉的未来就有救了。” 沈清河心中泛开了无边柔波,俯首吻住了施乔儿。 大凉的未来先不管,他今夜只想管他娘子。 施乔儿好不容易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顶着满眼潋滟水光去将门上好,待转身,房中的烛火便灭了。 她被抵在门上,视野中一片漆黑,唯能闻到沈清河身上的清香竹气,以及在与他鼻尖相抵时,感受到他灼热急切的吐息。 从唇上到脖颈,一路向下蔓延,分明无法再克制,却又慢条细理给她时间。 今年确实不太利于他们两个,其他方面不顺归不顺,那上面也确实……隔太久了,上一次尽兴,好像都还是清明时分逢雨外宿的时候。 从那以后就开始状况百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得凑个两人又有兴致又有时间的时候。 今晚也是凑巧了。 床帷被放下,施乔儿的手从沈清河的后脊一路攀至肩头,本在肤上流连着,指甲却忽然一陷。她大张了嘴,呼出口气哽咽一声,连忙伸手递至唇边,死死咬住了一截骨节。 这样也不行,就去咬沈清河,咬他肩上的肉,咬他的颈项,咬得时轻时重,如他磋磨着他一般,她也去磋磨他。 沈清河受了刺激,另一种感受远大过了肩上的疼,疯了一般,狂风骤雨似的全都还了回去。 二人在一起太久了,已经让沈清河足够了解到他的小娘子的全部习性感觉,知道在哪一步,她会有什么样的滋味,什么样的反应,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给,又不完全给,明知她顾忌偏房下人不愿出动静,却又偏让她哭出声。 施乔儿的鬓发全部被泪水汗水沾湿,心上像空出来一大块,从天上跌到地下一般难受委屈,又气又急,抓着沈清河的小臂,又骂着沈清河,泪水混着呜咽声响在帐中:“混蛋!你欺负我!你怎么能这样!呜呜呜,我不成了,我不行,你快点……快点……” 沈清河也不恼不急,虽然额头青筋都在突突直跳了,却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似的贴在她耳边,轻缓缓问她:“快点什么?心肝乔儿,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你。” 施乔儿哭更厉害了,全身抖着,喘得越发厉害:“不要星星月亮!不要它们!我……我……” “你怎么样?嗯?”沈清河笑着问,汗水从他的鼻尖滚落,砸到施乔儿颈窝中,柔声问,“你不要它们,那你想要什么,乔儿?” 施乔儿被那滴汗烫得浑身一哆嗦,再也捱不住了,只得缴械投降。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脊背倏然挺得笔直,因为用力仰头,脖颈线也被拉得修长,直等头脑一片空白的感觉过去好久,才恢复过来,双手重新攀上他肩头,继续骂沈清河混蛋王八蛋。 沈清河此生挨了最多的骂就是听他娘子在这时的骂,但却格外甘之如饴,等她喘不过气骂不动了,他还自愿接过,顺着她骂道:“对对,乔儿说得是,沈清河混蛋,沈清河不是人,沈清河天下第一大坏人——听话乔儿,身子再往下些。” 施乔儿呜呜哭着,一边骂着他,一边听他的话。 昏天暗地里,一想到此时的沈清河就是给五皇子出谋划策,就是在学堂中教书育人,就是远近闻名的清正君子沈清河,施乔儿魂都要飞要九霄云外去了。 而且无论再多的沈清河,这一刻的沈清河,只有她能看到,除了她,没有人能得见,这是专属于她的沈清河。 施乔儿没出息,施乔儿头皮抵不住发麻。 第二天,日上三竿。 可怜虫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撕开眼皮一看,枕边人果然又没了踪影。 她忘了昨晚那一茬,如往常般撑着身子坐起来,结果就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清河混蛋,沈清河不是人。 施乔儿此时深刻认同。 吃完饭梳洗完,她又歇了片刻,对着镜子走了几步,感觉走姿没什么怪的,这才出门。 到了外头,仅是走在园子小路,便能听到朗朗读书声,全是清脆悦耳的孩子声音。 施乔儿没想打搅,在外头看看沈清河在干什么就行了。不料这一看,发现自家二姐二姐夫缩在个最后面,大尾巴狼似的装作一副专心认真的样子。 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毕竟秦盛看神情还算专心,施玉瑶就纯属光顾着打哈欠,施乔儿站在那没半盏茶的功夫,施老二已经打了有五六个哈欠了。 施乔儿趁着沈清河领读不注意,对施玉瑶招了下手。 施玉瑶本就眼睛乱看,自然注意到了外面的三妹,便对秦盛说了句什么,起身出来找施乔儿。 如今她的小腹已越发明显,却并未拖慢步伐,从学堂台阶一跃到底时,施乔儿能明显看到在二姐身后,双瞳赫然放大的二姐夫。 秦盛那种震惊害怕担忧活似见鬼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差点让施乔儿将早饭笑出来。 “找我干嘛?有事儿?”施玉瑶耷拉着眼皮浑然不觉。 施乔儿憋着笑,冲着学堂扬了下下巴:“我就是好奇啊,我相公在这教的都是小孩,你们俩大的混进去干嘛呢?” 一说还好,一说施玉瑶就翻了个白眼:“姓秦的有病,说要让这个小的沾染一下文化人的气质。” 施乔儿噗嗤一笑,上前扶住二姐胳膊,姐俩就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逛着,想到方才那几个哈欠,施乔儿道:“你是昨晚没睡够么?要不我再扶你回去歇着?” 施玉瑶想了想,说:“我昨日里酉时二刻睡的,半个时辰前醒的,应该睡够了吧。” 施乔儿一算,心想好家伙,这何止是睡够了,怪不得秦盛非要把你带出来,再睡下去人不得傻了。 弄半天,打哈欠单纯就是一听见读书声就犯困。 又逛了会儿园子,施乔儿实在没忍住,道:“二姐姐我好奇很久了,一直没敢问你,你在漠南那边到底和二姐夫是怎么回事啊,之前还见你对他那般厌烦,去了几个月,孩子都有了?这……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施玉瑶从回来起便很少跟她们提起自己在漠南经历了什么,一方面是觉得都过去了没必要,另一方面是觉得有些东西太过危言耸听,她的姐姐妹妹一个比一个弱不禁风,最是不能受那种刺激的。 施玉瑶嘴角扯起抹淡淡的笑,神情慢慢正色起来,问她:“想听真话想听假话?” 施乔儿眼一睁:“这不废话,当然是真话了!” 话说完又小声嘟囔:“不过我也有些好奇,我如果管你要假话,你会对我说些什么。” 施玉瑶嗅了口空气中的花草香,瞟了眼三妹,狐狸眸子弯着,盈盈笑道:“我会对你说我突然爱上了他,觉得离了他不能活,决定抛下过去种种,和他好好过日子。” 施乔儿傻了:“这是……假话?” 好家伙这要被她二姐夫听到问题还不大了。 见施乔儿转身张望的样子,施玉瑶轻嗤一声道:“胆子别这么小,小雁行心里有数,即便听到了他也不会心酸难过,他心里明白,所以我们俩才能有这个孩子。” 施乔儿越发不懂了,不光不懂她二姐,也不懂秦盛,逐渐皱了眉头道:“那你们俩这是……” 施玉瑶目光忽然放得很远,明明就盯着近处的话,神却不知仿佛游离到了哪里,冷不丁道:“你见过人吃人吗?” 施乔儿傻了,眼波颤着,结结巴巴道:“什么?人……吃人?哪种吃?” 施玉瑶舒口气:“当饭吃的那种吃啊,没见过对吧?” 施乔儿懵懵摇头。 何止是没见过,她连听都没听过,人吃人?想想就觉得要吐了,身上还跟着发冷,根本想象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施玉瑶慢悠悠挪着步伐,欣赏着深秋时节园中姹紫嫣红的各式名菊,语气寻常,只是略为发沉:“漠南就有,有很多。” “幼童最好,老人次之,以少女的肉为上佳,十五六岁的最好,一斤可卖三钱。” 施乔儿震惊:“三钱?” 三钱银子在京城能干嘛?走街上买两块好些的点心就没了,更别说其他东西。换作到了漠南,居然还能那样? 施玉瑶看着三妹,眼神淡淡的:“不可置信是吗?无法相信是吗?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情是吗?” 施乔儿点头再点头,捣蒜似的。 施玉瑶:“可这样的事情在漠南随处可见,他们那里离中原太远了,孔孟之道传不到那里,人肉,和牛羊肉就是一样的,甚至远不及牛羊肉价高。而那里又很不安全,知礼数有能耐的人,根本不敢到那里生存,更别说去影响那里的百姓,到了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这也是秦盛为什么下定决心尽早铲除蛮人的原因,因为蛮人一日不除,边境便一日无人敢去,那里的百姓也一日无人教化。” 看着施乔儿一眨不眨的眼睛,玉瑶接着说:“我到了那里,吹着那里的风沙,感觉连我是谁都不重要了,过往的那些是非恩怨,也都不重要了,我回想到自己在富贵乡中醉生梦死的样子,感到很……难过。” 施乔儿握住二姐的手,无比后怕道:“好在你没出什么事,好在回来了,我听你说这一番,实在是怕极了。” 施玉瑶不自觉反握住妹妹的手,叹口气道:“可那些在外界不过是寻常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我这样,生在高门显户,一出生便被绮罗绸缎包裹,一顿饭不好好吃,便有一屋子人要急哭。苦命的人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数也数不完,比起他们的苦,我们简直称不上是苦,我刚到那的时候,秦盛都不想找了,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回家,吃饭,好好睡一觉。” 施乔儿心中有诸多感慨,鼻头也酸着,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强撑着笑了笑,紧握着二姐的手道:“我懂啦,人生苦短,不该抱怨,不该浑噩度日,应该珍惜当下,及时行乐。” 施玉瑶翘起嘴角,指着肚子道:“所以你明白了吗?这就是及时行乐的结果。” 施乔儿噗嗤一笑,左右望了望道:“你也不避着点人。” 施玉瑶一扬眉梢:“这有什么好避的,那个什么孔孟的,不还说食色性也么?我一个弱女子,当时人生地不熟,又慌又害怕,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好不容易把想找的人找到了,那不抓住他发生点什么,对得起我这一路劳苦?” 施乔儿现在已经没办法直视“安慰”两个字了,捂住耳朵笑道:“好了好了!回屋子说不行么!赶紧把嘴闭上!” 玉瑶翘着眉梢奚落她:“啧啧,读书人的老婆就是不行,聊起天来一点不带劲儿,不说了,说这半天都把我说饿了,带我去吃饭。”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4节 施乔儿搀起二姐胳膊,笑盈盈学着客栈小二一抬手:“您老儿这边请。” 把施玉瑶笑够呛。 …… 次日又有拜匣找上门,施乔儿收到时本以为又是哪个不识抬举的,结果一看,落款朱昭。 头回没有一言不合莽上门,这么规矩,都不像他了。 到学屋将消息带给沈清河的时候,秦盛恰好也在,一并听了去。于是乎沈清河还没有什么反应,他先来句:“不可接见。” 施乔儿眨着两只懵懵的大眼睛:“为何?五皇子虽憨了些,为人却并不算讨厌啊。” 有背后朗朗读书声掩护,秦盛干脆没压低声音,面对沈清河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性情越发多疑,老五呢,虽说与我关系也还算不错,但他风头毕竟太大,在此关头,少往来为妙。” 沈清河点着头,但眼中略有迟疑:“话是如此,但我知他性情,断然没有无故登门的道理,来就必定有要事相商,若不接见,恐会耽误。” 秦盛这回压低了声音,凑近妹夫道:“那我差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夜半时分秘密前来,到时候就,老地方?” 沈清河一怔,随即点点头,同样小声说:“老地方。” 施乔儿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云里雾里的搞不清状况,莫名其妙道:“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什么老地方旧地方,你们在说什么啊?” 秦盛:“没有什么,男人之间,偶尔就会有一些女子听不懂的话说,不信你问清河。” 施乔儿瞬间望向沈清河。 沈清河:“……” 成功把祸水引出去,秦盛脚底抹油,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施乔儿瞧着沈清河。 再瞧,再瞧。 沈清河:“没有什么,娘子别听姐夫瞎说。” 沈清河:“娘子今天真好看,娘子给我笑一个看看好不好。” 沈清河:“娘子我先回去继续教孩子们嗷,你先回去歇着,下了学我就回去陪你。” 见这姓沈的也要跑,施乔儿小脸一垮提起裙子,拉起娇滴滴的哭腔便追上去:“相公,相公你跟我说说嘛,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男人之间会聊些什么啊,相公,相公,天下第一好相公。” 在堂中领读的猴儿眼一瞥连忙拍手:“看什么看!读啊都!临渊羡鱼下一句什么啊!” …… 夜晚,月朗星稀。 施乔儿留了个心眼,故意假装睡着,等到夜深人静,果然听到了身边那位偷偷下床溜出去的动静。 等到关门声落下片刻,施乔儿掀起被子下了榻,随便摸起件衣裳披身上,小跑着开门追出去。 可惜应该是谨慎太过,关门声落下太久才起来,等她一出去,已经找不到沈清河的影子了。 好在今晚月亮大,天也算不上特别冷,施乔儿也能有心情到处瞟一瞟。 她先出了自己的院子,不知道去哪,想到他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便先去了学屋之中。哪想到沈清河没找到,倒是撞上了同样与她披衣而出的二姐,只不过对方明显比她机灵不少,手里还提了盏灯笼。 “你吓死我了你!”施玉瑶拍着心口窝子数落施乔儿,“你大晚上不睡觉你干嘛啊!” “我来找我相公啊。”施乔儿说完,数落回去,“你呢,你大晚上不睡觉你出来干嘛啊!” 施玉瑶:“我出来找秦盛啊。” 二人顿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施乔儿看了看学屋,脑筋再次转了一回,道:“五十两,我赌他们在书房。” 施玉瑶无法理解:“两个大男人大半夜背着老婆到书房干嘛去?嚼书本子啊?” “你就说你赌不赌吧。” “赌就赌,谁怕谁!” 施乔儿从二姐手中夺过灯笼,把她的手往自己胳膊上一按:“抓着点!心里怎么这么没数呢。” 施玉瑶虽翻着白眼,嘴角却是往上翘着的,不情不愿似的挽住了施乔儿的胳膊。 少顷,书房中。 沈清河,秦盛,朱老五,三人守着两碟菜一壶酒席地而坐,头对头肘碰肘。 朱昭:“老三那边的证据我都搜集到了,反正我就是得弄他,我是真等不及了。但是有两点我比较犹豫,一是老九眼见大婚,我好歹当哥哥的,这个时候在大喜日子给他添堵是不是不太好?二是你们也知道我父皇近来龙体欠安,我这把证据一摆出来,他一个气急攻心驾崩了怎么办?驾崩也不要紧,但漠南刚刚安稳,他这时候走也不是时候啊,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不都等不及造反?” 沈清河:“……” 沈清河:“你,担心给九皇子添晦气,担心把你父皇气死,就是没有担心过,自己很可能被重新打入宗人府?” 朱昭一愣:“哦对了是还有这回事。”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点烟) 第64章 冬日 秦盛:“那殿下大可等到九皇子大婚以后再作打算, 也趁着这段时日再考虑一二,到那时无论陛下龙体如何,说与不说, 都是你一念之间的事情。” 朱昭想了想,点头:“那就再等等, 好歹过了老九大婚。” 说着正色起来道:“这件事我可只跟你们俩说了,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沈清河点头:“好。” 秦盛点头:“好。” 在他们身后的施乔儿跟着点头:“好。” 三人刚开始未有反应, 随即一愣, 仰头望去。 只见施家两姐妹一脸聚精会神,似乎比他们仨还专注, 施乔儿还催促:“接着说啊,怎么不继续了?” 朱昭活似被挤了尾巴的猫, 炸着头发跳起来道:“邀月!邀月!” 邀月面无表情踹门而入, 冷冷道:“干嘛?” 朱昭指着俩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差点气成了真结巴:“你你你!你怎么把她们俩放进来了!我不是说了要你守好门的吗!” 邀月瞥了两人一眼:“我和她俩比较熟。” 朱昭吐血的冲动都有了,痛心疾首道:“和她们比较熟?那要是和个刺客杀手比较熟, 我这条小命,还还,还不得早就玩完了!” 邀月不耐烦:“姓朱的你有完没完?我爱怎么样怎么样,别得寸进尺。” 朱昭:“你你你!你气死我算了!” 施乔儿原本还想质问沈清河一番的, 见状感觉也不是时候, 拉紧了沈清河袖子道:“先走先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施玉瑶白了秦盛一眼,也拧紧了他的耳朵, 没好气道:“回去收拾你。” 四人刚出书房的门, 便听到里面传出摔桌子砸板凳的动静, 一下子溜更快了。 …… 一转眼,临冬时节,九皇子大婚之期到来。 同时,皇帝昭告天下,封皇九子启为魏王,婚礼当日行册封大典。 魏王婚礼过去,次月,皇五子昭当朝指控三哥朱煦勾结东南匪头欲对朝廷不利,更于十二年前,构陷前太子谋反,致太子府上下百口血案。 拱卫司为他所用,搜集来的证据都是铁一般稳固,满朝党羽鸦雀无声,屏声息气等待上头那位发话。 最终,因铁证如山,朱煦被判处斩首抄家。 立冬之日,临刑前夜,朱昭去了一趟天牢。 充满腐臭之气的黑暗中,他的三哥,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三皇子,蜷缩在牢中一角,宛若丧家之犬。 见到他,朱煦疯了一样扑过去,隔着铁栏质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当年之事我早已处理干净,不可能会被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朱昭并未对老三这副模样感到开心,眼中反倒出现不少悲悯,回答的平淡:“一件事情只要做了,就肯定有痕迹在,三哥,你的确很能筹谋,但冥冥之中,公道还是存在的。” “去他娘的公道!”朱煦彻底疯魔,双臂拼命往外伸着,想要将朱昭掐死,咬牙切齿道,“如果你没有从宗人府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皇位只能是我的!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为什么要从里出来!” 朱昭摇摇头,低下了声音,似在问朱煦,也似在问自己——“做皇帝就一定很好么?” 想必是不好的,看他父皇就知道了。 但这注定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了他的大哥,也为了他的母后,他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在三哥无休止的谩骂中,朱昭出了天牢,步伐踉跄,毫无胜者姿态。 …… 腊月十四,安远公夫人临盆。 国公府好些时候没这么忙碌过,从羊水破到开始生,一家上下所有人的心都揪在一起,直到那一声嘹亮的啼哭传出,里里外外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施玉瑶生的时候都没怎么哭,光顾着听稳婆的话使劲,等看到那皱巴巴一小团,哇一声便哭了出来:“苍天!这是我生的吗!我怎么生出这样丑一个东西!男孩女孩这是?” 秦盛给她擦着汗,回答的比稳婆还快:“男孩,全须全尾的,健健康康。” 施玉瑶一听哭更厉害了:“不应该的!男孩随娘,他怎么能这么丑!我不答应!拿走拿走!我不要看到他!” 施老头在门外听着动静,又急又气:“你刚出生那会儿八成还没人家好看呢!不稀罕给我!别哭了,赶紧喝汤歇着!” 云姨娘亲自动手熬的十全大补汤,里面加了不知多少好东西,老母鸡小火煨出来的,施乔儿那么好奇味道都没舍得给尝一口。 施玉瑶因为受了打击,现在看着孩子爹也十万分不顺眼,连吼带凶把秦盛也赶出去了,房中只留着姐妹几个和那刚出生的小崽子。 施乔儿给她小口喂着汤,沐芳就给她擦着身子宽慰,苦口婆心道:“刚出生哪有几个好看的,我们家那三个一个比一个丑,现在不都水水灵灵的?养养就好看了。” 施玉瑶抽噎着:“此话当真?” 沐芳:“自然当真,可惜没画下来给你看,丘儿尤其丑,皱皱巴巴小老头似的,我当时都被吓到了,哪里想到小婴儿还有长皱纹的。” 玉瑶:“那你哭了没有?” 沐芳:“我没哭,你姐夫哭了。” 施乔儿勺子一敲:“哎呀等会儿再说,先把这汤喝完,凉了不好。”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5节 施玉瑶难得老实,果真闭嘴乖乖喝汤,也是实在没了抬杠的力气了。 房中热气腾腾,刚出生的小崽子嗷嗷哭着被洗了洗身上的血水,洗完裹上干净的小褥子,又被乳母抱着吃了几口奶,这方安静下来,被送到了他娘身边。 施玉瑶这会儿再看,便没了第一眼时触目惊心的丑了,虽然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但心情稳定下来许多。 脸那么小,手也那么小,手指头更是小,她都不敢碰他。 外头热闹非凡,贺喜的送礼的,宫里来送赏的,施老头孙子的面还没来得及见,光去应付乱七八糟一堆人了,等忙完都已是大下午。 到了夜里,新手爹娘睡着睡着觉,一个突然说:“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一个答:“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二人下床,蹑手蹑脚到了摇篮跟前,伸手去试了一下鼻息,确定有气,回去继续睡觉。 过了年正月十四,安远公小世子满月酒。 国公府的流水席从外宅一直摆到大门口,酒菜香气熏得整条大街都是。 满京权贵云集国公府,诸多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施乔儿帮忙到前面管些事,看到老五,上前说笑一番,注意到他身后空空如也,便问:“邀月哪里去了?你不是到哪都带着她吗?” 朱昭眼中闪过丝异样,笑道:“她今日有些不适,故而未能与我同行。” 施乔儿诧异:“她还能有天身体不适?”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姑娘家,或许小日子来了呢? 如此这般,施乔儿也未曾多想,领着他往前入席。 殊不知朱昭落座以后便迎满桌道喜。 “下官在此恭喜殿下,内阁方老之女素有贤名在外,陛下今朝赐婚,乃为天作之合,天定良缘。” “方家嫡女端庄娴雅,又满腹经纶,以才学名冠京城,颇有其父之风,与殿下郎才女貌,日后定成一段佳话。”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恭喜殿下。” 朱昭只顾点头笑着,只在饮茶时眼中闪过一丝郁色。 筵席一直到深夜都不停歇,大有通宵达旦之势。 沈清河早就被拉去陪客去了,施乔儿在榻上学着摆些妖娆之态等他回来。 摆正起劲,她忽然听到门外有些动静,以为是相公终于回来了,跳下榻便奔过去开门,娇滴滴唤了声:“相公你回来啦!” 结果一开门,见是邀月。 这女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穿回了一身女装,施乔儿愣了一大会子才反应过来是她,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来了?白日里我还向五殿下问起你来着。” 邀月未答,径直入内,扬声问:“有酒吗?” 施乔儿关上门:“酒自然有得是了,不过你怎么不去前面喝?那边好酒好菜可多着呢,我这边一点小甜酒,不醉人也没什么酒劲,你若是想喝,我就给你搬两坛子来,还要菜么?” 邀月摇头:“有酒就行了。” 倒是怪好伺候。施乔儿在心里想着。 她果真从柜中取了两坛果子饮,觉得在房中干喝没什么意思,又把邀月拉到了小阁楼上,虽然冷,但天上的星星月亮实在美,望着它们,就连前面的喧嚣都听不到了。 施乔儿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酒,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转头看着邀月道:“你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呢,你和老五吵架了吗?” 邀月嗤笑一声,也喝了口酒说:“我和他哪天不吵架?” 施乔儿想了想,叹气:“也是,你们俩没有不吵架的时候,跟我爹娘似的,天天吵,可又分不开。” 清辉照耀中,邀月的眼睛很亮,里面似有晶光闪烁,笑道:“别拿我和他跟你爹娘比,他有他的路走,我有我的路走,我和他凑不成一块,一个馒头的恩报了十几年,也是个头了。” 施乔儿一怔,明明也没听对方明说,就是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要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长回来!一定! 第65章 结交 邀月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 抬头看着月亮说:“今晚月色很美,专心看吧。” 施乔儿点着头,却并没有多少心思看月亮, 她还在看邀月。 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独特了,哪怕她穿着一身衣裙, 梳着发髻,打扮成了寻常姑娘该有的样子, 可施乔儿还是觉得, 她与绮罗锦绣, 格格不入,好像那些华美不凡之物, 到了她身上,便成了拘束住她的网罗, 扼杀了她的神采, 亦拘束住了她的魂魄。 寅时一刻, 宾客终于陆续离场。 施老头子早体力不支回去歇着了,后半场全靠仨女婿撑着。 朱传嗣搀着朱昭迈出门槛, 时不时“哎呦”一声道:“慢着点,当心脚下啊殿下,你现在可今时不同往日,摔着碰着我担待不起啊我。” 朱昭醉得跟摊烂泥似的, 眼皮子都撕不开, 却还哈哈笑道:“什么今时?什么往日?总归……我还是我,只是,我也做不成我。” 舌头都喝大了, 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 朱传嗣:“别在这你你我我了, 赶紧回去歇着吧, 今年下半年我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目送护送老五的车队在夜色中离开,朱传嗣长舒一口气塌下双肩道:“我累了。” 沈清河:“我也是。” 秦盛:“我也是。” 但是宾客还有好些没送完。 朱传嗣:“这样,咱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留下。” 沈清河秦盛无异议。 三人一出手,沈清河秦盛是石头,只有那倒霉催的自己是剪刀。 朱传嗣:“……” 朱传嗣:“三局两胜没问题吧?” …… 正月天的后半夜冷冽异常,回宫路上,所经之地空无一人。 自从漠南回来,宫里那位就给他赏了宅子,地段选址都极好,里面的一砖一瓦极为考究,是他十年宗人府生涯中,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但他也实在没心思到那里住,宅子太空太大了。他呆够了空旷寂静的地方,总觉得还不如在皇宫那个诡计窝里扎堆,起码能感受到点人气儿。 婚事一耽误耽误了十几年,头两年都不着急,为什么偏选在这个时机里给他赐婚,他实在心知肚明。 一个合格的储君,无论功绩再大,得民心再重,子嗣是一个永远绕不过去的问题。 他这十几年里都没有过女人,更别说子嗣,所以朝廷没底,他那还不算老糊涂的父皇更没底。 成败无非在此一举。 车厢内的炭火是临走时在国公府新加的,烧得暖又旺,却让朱昭有些喘不过气。 他喝令停车,自己踉跄下了马车,不准任何人靠近,所有随行人马退避十丈开外。 这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毕竟这位五殿下的谨慎是出了名的,三皇子虽落马,解除了最大的威胁,但对他虎视眈眈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安远公小世子满月,满朝人都知道他会去喝满月酒,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如今日这般胆大,实在反常。 朱昭才不管底下人都在寻思什么,自顾自往前迈出虚飘步伐。 他脑子里很乱,想到的东西很多,有他那些一个比一个狼子野心的兄弟,有越来越难制衡的公卿勋贵,有恨不得把国号改成自己家姓的各地世家。科举虽已推行多年,寒门贵子也在频出,但彻底肃清朝政,将那些盘根错节的陈旧势力一一摆平,任重而道远,非三年五载所能做到。 他感到头疼,多少有点想要逃避,所以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年他才十五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是母后时隔多年诞下的第二个孩子,所以享受到了比他大哥更多的爱护,性子多少也有点顽劣。哪怕母后三申五令禁止他往民间跑,他还是跟着大哥悄悄下了江南,大哥忙公务管不了他多少,他就揣着三五两碎银子满街逛,到茶楼听书,到戏园子里听戏,钱花没了被人赶出来也乐乐呵呵,好像日月星辰都是围着他转似的,寻常小吵小闹,一点都不带恼。 江南真好啊,桃红柳绿,水暖风轻,摊上随便摸颗柑橘都比京城的要甜。 只是后来再也没去过了。 朱昭虚虚浮浮想着,脚下一个没留意,差点被绊倒,好在有条胳膊及时拉住了他。 “蠢货。”邀月开口没好气,“这么大个人了路都不会走?下回还灌那么多猴尿吗?” 朱昭挣开她,继续踉踉跄跄往前去,口中嘟囔:“说了不让你们跟来。” 邀月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又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上前两步道:“我问你,我是什么人。” 朱昭停下步子,转头望了她眼,眼皮都没撕开,含含糊糊道:“小福子。” 邀月更加无奈:“小福子早在八年前就被人毒死了,就你还跟别人喝酒呢,不够丢人的。” 说着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老实跟我走,早点回去睡下早点消停,不听话揍你。” 朱昭虽醉,但历来受她欺负惯了,即便不知今夕是何夕,但还是按照她的做,没敢再口吐妄语。 宫门口的守夜侍卫离老远看到两抹黑黢黢的身影走来,以为是哪两个不知死活的要饭的,上去本想教训一二,结果离近一看发现是喝醉了的五殿下,人立马精神了,忙吩咐下去抬来软轿将人送回寝宫。 经了一晚上的折腾,等邀月把朱昭扔到榻上,已接近卯时。 放在江南天早该亮了,但北方的寒夜太过漫长,以至于直到此刻,还如同夜深时一般,仿佛时间是停滞住的。 朱昭整个肺腑都被酒劲烧灼得难受,连睡着之后都直哼哼诉苦。 邀月干脆把窗子打开给他透气,也不怕冻死他,两扇窗户都大敞着。 下弦月悬挂天际,颜色比上半夜昏了不少,没那么亮,但依旧有光。 邀月干脆一跃坐到窗台上,仰头看着天,一条腿悬空晃着,顺手将头上的珠翠摘下,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师父以前对我说,人各有命。我不信,觉得习武本就是逆天改命,我的命如何由我自己说了算,老天爷也别想做我一丁半点的主。” 邀月喃喃说着,侧脸轮廓隐在夜色里,只能看到鼻额之间一点凌厉的转折。 “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命,不是认命的命,是命途的命。” 脆响结束,邀月也把发间的珠翠拔干净了,她握住了腰间的剑,回过头对榻上的醉鬼笑道:“傻子,我走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抬头看看月亮。” 朱昭未曾睁过眼,枕上一片湿凉。直到眼皮上感受到第一道刺眼的光。 他随光睁开眼,望到光秃秃的窗台,和逐渐澄明的天空,心想看什么月亮呢,哪有月亮,我的月亮已经离开了。 ……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6节 正月过,天气依然乍暖还寒,有不少人在这阵子感染了风寒,宫中那位更是每下愈况,连施虎都好几次被召到宫中侍疾,回来之后耷拉一张老脸坐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也就云姨娘在这时候有心,也有胆子问上一句:“到底怎么了?分明过往还算硬朗的,怎么还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施虎眼中愁思毕露,憋半天憋出来句:“哪是说不好就不好,到底年纪大了,要么别病,一病便别想好上利索。我也是早晚的,总之一个别想跑就是了。” 云姨娘听到这里便要恼了,施虎怕招她动怒伤身,又赶忙伏低:“行行行,我不说这话了,我都还没看到我的孙儿们长大呢,哪那么容易蹬腿?咱们谁也别气谁,人到老来多和气,天天吵吵哄哄的,外人看了多不好,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呢。” 云姨娘嗤笑一声,忍不住数落他:“现在知道没规矩了?您老人家过往干出的没规矩的事儿算少?那个时候怎么没这觉悟?” 施虎一叹气:“这不时候不一样吗,我们想当年跟着陛下起义那会儿,十个里头八个都是文盲,剩下俩也不过堪堪能读懂个兵书罢了,蛮横日子早过惯了,乍一当官享富贵日子,那拿腔作调的架子真使不出来。我那老大哥八成也习以为常,他都不怕丢人,我们又嫌丢什么人?但以后就不同了,哪天年号一变,朝中指不定又出多少新贵,人家那一个个可都是正经翰林出身,实打实靠学问出头的,咱们好歹一个大家,也该收敛收敛,学学他们的做派,也给小辈们长些脸,等他们大了,外出交际也受人敬重,不至于落了笑话。” 云姨娘将这话反复细品一番,颇感意外道:“看不出来啊,我们老头子还有这么心细的一天?了不得了不得。” 施虎立刻满脸嫌弃:“否则都跟你似的?八十了还像个孩子头,我现在想想我都觉得瘆得慌,出去打个仗的功夫回来家里就多个小媳妇,还咋咋呼呼跟个炮仗似的,要不是公主的面子摆在那,我早把你打发回去了。” 云姨娘眉梢一挑,兴致盎然道:“你现在打发也不迟啊,反正我现在有钱有宅子有铺子有田产,你打发了我我还乐意得不行呢,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施虎骂骂咧咧:“你想得美你!” 云姨娘端起茶盏,嘚瑟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直过了二月二,天气才稍稍暖和些。 施乔儿嫌施玉瑶老把那一天到晚只会嗷嗷哭的小崽子丢给自己看,趁着天气好有人邀,赴了幽州通判夫人办的赏梅宴。 二月梅花三月桃,园子里的各式红梅实在开得热闹,走上一圈,衣袖上都沾染淡淡梅香。 说幽州通判或许不熟,但一说梁行必定还有些印象,他就是当初那个说秦盛遇害,寒夜送冷甲的副将。战后论功加封,功过相抵,封了幽州通判,可谓一步登天。 因有着秦盛那一层关系,新嫁不久的梁夫人对施乔儿极尽殷勤,开始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见她来了即刻喜不自胜,茶水点心俱是与他人不同,将自己私库中最好的碧螺春都拿出来招待。 与施乔儿一桌的夫人小姐一并沾了些光,皆以为是因自己所致,看其他桌的人便不免高了眼界,眼中带刺儿,不是说谁谁谁的脂粉太浓,添了俗气,就是说谁的衣裙太素,瞧着寡淡。 施乔儿懒得理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她来这纯粹就是为了躲避看孩子,本来想着吃几块点心找点新鲜劲儿便撤的,没想到红梅实在好看,这才久待了些。 她瞧着梅花瓣子的颜色,感觉调成胭脂必定极美,心想走时不如向梁夫人讨上几枝子,多做几盒用着,顺便给老大老二送些。 这般思忖着,便听身旁的贵妇人悄声来了句:“苏婉之今日穿了一身什么?再说陛下龙体不适,她身为儿媳理当素面朴衣,但那些也太素了些吧?知道的晓得她是堂堂魏王妃,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小门户家的女儿头次出门不懂穿戴呢。” “瞧姐姐这话说的,国子祭酒一个四品官,在你我之中,本就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能得陛下与贵妃赏识,不过运气好罢了。” 施乔儿听得别扭,好心情都快被折腾没了,不悦地往旁边瞥了眼。 结果对方硬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加入呢,兴高采烈一努嘴,正对忙于招待的梁夫人,小声说:“话说回来,我也是有些替沈夫人打抱不平,再说外地媳子不懂京城规矩吧,但她下请柬前也不打听打听,居然请了您的同时还把那位请来了,我要是你啊,早就气得摔帕子走人了,大家谁脸上都别想好看。”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忽然一扬声:“来人!再端些糕点过来,要厚实噎人的,省得堵不住那一张张说三道四的嘴!”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嚼舌根的几名贵妇面上燥红一片。 晌午时分,太阳烈得灼眼,施乔儿一晒暖就犯困,偏生还不乐意在这打盹,便朝梁夫人讨了几枝子红梅,带着四喜和若干丫鬟打道回府。 梅花是她亲自抱着的,红艳艳一满怀,连瓷白的面庞都添了些娇润,走动间衣摆暗香浮动,拨人心弦。 路走到一半,施乔儿刚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哈欠,睁眼便见从对面一条小径过来的苏婉之。 二人正面相对,狭路相逢。 施乔儿想到对方毕竟是皇家媳妇,便依了礼数,朝着微微一福身。 苏婉之亦对她一颔首,眸中笑意清浅。 施乔儿趁着起身,仔细注视了对面一眼,果然感觉从长相到气度都是百里难挑的清雅大方,皇家挑儿媳妇向来不喜长相太过艳丽,这样的便是正正好好,难挑出错。 施乔儿觉得燕贵妃眼光不错。 不过她确实还没到能和眼前这人无芥蒂交谈的时候,礼数一过,转身便溜。 可要死不死的,对方和她一个方向,步伐也差不多一致。 施乔儿有想过刻意走快些,但转念一想,那样不就证实自己有意与她避嫌吗?她们之间又有什么嫌好避的?当初的事情都过去三年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用她相公的话说,谁年轻时还没闹上几场笑话? 想到这些,施乔儿的心便定了下去,随便怎么着,哪怕肩并肩呢,反正她就这么走了。 然而……她怎么觉得这苏婉之的眼角余光总往自己这里瞥呢?是在看她?还是看她怀中的红梅?她要不要把肩再挺直些?脸上的胭脂融化没有?这该死的路这么就那么长! 不管了,忍过去就对了!谁先开口说话谁是小狗! “王妃也很喜欢梅花吗?”施乔儿问。 苏婉之噙笑摇了摇头,剪水眸弯成可亲形状,道:“只是觉得新奇,这梅花长在树上时感觉它们不过尔尔,等到了沈夫人怀中,便显得格外活色生香了。” 施乔儿怔了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夸自己,双颊立马飞霞,赛似梅花颜色。 “婉之无意目光冒犯沈夫人,还请莫要挂怀。”见她神色异样,苏婉之颔首。 施乔儿忙道:“不用不用,没什么的,我们女子之间,谈什么冒犯不冒犯,我抱着一捧红梅是用来晒干做胭脂的,感觉必定很显气色,你要么?要的话,做好了我送你两盒。” 苏婉之笑盈盈:“好啊。” 施乔儿:“……?” 这样就答应下来了?她怎么也不客气一下。 二人继续走着,距离不觉间拉近了些,苏婉之略低了声音,依旧透着股子柔顺:“不过,沈夫人也觉得我面上的妆太素了么?” 施乔儿这一听,意识到那些乱嚼出来的舌根子全被她听了去了,立刻有些微微蹙眉:“不必管她们说的那些胡言乱语,谁不知道陛下龙体抱恙?你这样穿不浓不淡,最是合适的,我给你胭脂,全然没有其他意思,你用不用得上都另说,总归是我一份心意罢了。” 苏婉之说话时始终注视着施乔儿的眼睛,微笑时嘴角两侧泛起浅浅梨涡,极为好声道:“婉之多谢沈夫人心意,我定会好好收纳保存的。” 施乔儿:“……” 她还没开始送呢。 施乔儿一路都觉得奇奇怪怪,出了门各自道别,心想也就这一回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别扭就别扭吧。 结果苏婉之朝她一招手:“沈夫人再会,改日我亲自登门邀你品茶,好酬谢相赠胭脂之恩。” 施乔儿:“!” 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她这些年光和自家姐妹打闹没怎么接触过外人,现在京中闺秀都这么容易熟络的吗? 回到家里施乔儿便将此行经历同沈清河说了一通,沈清河嘴上说着无碍,等后来施乔儿真被苏婉之接出去喝茶了,他跟得比谁都紧。 苏婉之请施乔儿去的地方,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上流茶坊,因价格高昂,故而每日客人稀少,又因茶点果品多为迎合女子口味,男客便更少。置身其中放眼望去,楼上楼下多是结伴而来的高门贵女,举手抬袖间,店中无风自香,悦耳笑声可比管弦丝竹。 苏婉之落座后给女侍报了一串名字,没等多久便上来满桌茶点。 施乔儿瞧着,觉得样式比自家厨子做出的好看多了,拿起一块桃花状的酥点尝了口,味道也是不俗。 苏婉之给她斟着茶水,轻声道:“我以往在家中读女戒读得闷了,便极喜欢到这边消遣,可我家中又管得极严,偷偷来上一次,回去便要挨上十下手板。现在可好,再无人管得了我了,总归嫁了人是有这点好处的,可惜过往闺中密友多已为人母,叫上十次,九次都道没空,可怜了我好久都不曾来过了。” 施乔儿一听,心想朱启是死的吗,怎么连陪自己的王妃出来喝个茶吃个点心的空都没有。 苏婉之见施乔儿皱眉,小心道:“是茶点不合胃口么?” 施乔儿忙摇头:“不是,它们都很好吃,比我在家中吃到的好吃多了,我只是有些奇怪……” 话说到这一步,施乔儿干脆开门见山了,心一横道:“这些日子里我郁闷好久了,今日便与王妃实话实话,按理你我过往并未有过交集,仅是梅宴一面之缘。可我却觉得你对我有些过于熟络了,这是为何呢?若是你想从我嘴里知道些老九的过往,那你尽管问就是了,我什么都能告诉你,而且我能与你保证,我和他早在三年前便两清了,如今不过是不甚往来的亲戚罢了,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相公,断然不会给你添什么堵的。” 沈清河匿在隔壁桌子喝茶,对那句“眼里心里都只有我相公”感到甚是熨帖,举杯品茶时嘴角都忍不住上翘。 苏婉之素白的腕子轻托下颏,听完施乔儿的一席话,点点头道:“沈夫人想必是个慢热性子,这样看来我确实有些显得过于热络了。不过我愿意与你结交,不是因为魏王殿下,我也没那么好奇他的那些过往,你尽管放心,我贴近你,当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 施乔儿更加纳闷了:“那是因为什么?” 苏婉之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啊。” 沈清河一口茶喷了出来。 施乔儿手里的点心都吓掉了。 苏婉之瞧着她认真道:“你长得好,性子也好,旁人在背后说我闲话,你我素不相识,你便愿意为我出头,我不知该如何主动与你攀谈,你就自己与我找起话说,还主动送我东西,这不就是传闻中的一见如故吗?我觉得咱们实在适合做朋友,我以后常去国公府找你玩好不好?我听说你家中没那么多规矩,你爹也不打你手板子,这可是真的?” 施乔儿懵懵点头。 苏婉之两眼放光,温温柔柔道:“那这就太好了,我以后还可以借口找你玩留宿到你那里,夜里再不必面对某些人那张活似我欠他五百两的锅底黑死人脸——” 就在这时,“某些人”朱启,顶着那张锅底黑死人脸大步进门。 作者有话说: 乔儿:客气一下送你盒胭脂,以后不要联络 小苏:她送我胭脂,她喜欢我,她想和我做朋友 以及咱们这星期正文能完结,大家想看哪些番外可以说一下啦~我挨个来 第66章 心机 施乔儿眼睁睁看着苏婉之的面部神情从放松到抽搐, 再到强撑笑容起身一颔首:“殿下。” 施乔儿一愣,转头一看,果然看到朱启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他的眼睛在她们二人脸上扫了一遍, 最后落到隔壁假装专心喝茶的沈清河身上。 大步一迈走了过去,在沈清河对面坐下。 茶坊中鲜少来男人, 还一来来俩年轻俊俏坐在一块,自然成了猴子似的, 引得楼上楼下各路女眷频频侧目。 唯独施乔儿和苏婉之俩离最近的一看不想看。 施乔儿冲苏婉之挤眉弄眼, 凑近小声询问:“他怎么来这了?” 苏婉之摇摇头, 满眼的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但想必应该不是来找我的。” 这死家伙恨不得天天宿在外面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呢, 怎么会关心起她的行踪。 苏婉之又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更加狐疑道:“他为何坐在了那名男子对面?他二人认识?” 施乔儿一抬头, 看到她相公向她发出的求救眼神, 一低头讪笑道:“大……大概认识吧。” 那边, 朱启冷冷打量沈清河:“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清河收回求救视线,算是认栽了, 心平气和道:“来找我娘子啊。你呢殿下,你来这里又干什么?” 朱启:“你能来找你的,我就不能来找我的?” 沈清河刚要松口气,朱启却又往前一倾身, 几乎与他附耳道:“这个苏婉之心机深不可测, 性格古怪反常,回去告诉你家那个,不可与之结交, 当心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沈清河回忆方才魏王妃与自家娘子说话的情形, 说:“还好吧, 许是殿下多想了。” 朱启一听就恼了,浓眉紧皱盯着沈清河,压着声音说:“我多想?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和她大婚当夜分榻而眠,半夜却发现她举止可疑行为古怪,不好好睡觉,却在殿中东倒西歪地来回走动,宛如中了邪术一般。”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7节 那边,苏婉之道:“算了我也不嫌丢人了,沈夫人你不知道,大婚当夜我们都是分床睡的,半夜我觉得别冻着他,便下了榻想去看看他睡着没有,好给他盖上条被子,毕竟他清醒时我是不敢靠近他的。可我夜里眼睛素来不好使,烛火又被宫人刻意吹灭了几盏,去找他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要走过去了,他对着我便是一声吼,把我吓得从那以后更不敢与他说话了。” 施乔儿两眼震惊:“你好心不想他冻着,他不领情,他还吼你?” 沈清河听完朱启之言,虽形容蹊跷,但毕竟一面之词不可全信,便道:“许是王妃有梦游之症,此症并不难医,让大夫开几方药服下便好了。” 朱启怒了:“我是傻子吗?我看不出来她是梦游还是有鬼?” 苏婉之:“还有大婚第二日,我和他到贵妃殿中奉茶,贵妃看他对我爱答不理,以为他待我不好,看他的眼神都直发冷。我怕他受责罚,便急着说魏王殿下为人十分体贴温和,得夫如此,是我今生最大的造化。偏这句话又不知哪里惹到他了,出了宫门便下马车走了,一连几日也见不到人,我也不敢声张,贵妃娘娘问起,只是说他公务繁忙。” “还有后来的。”朱启强压火气道,“我带她到我母妃殿中奉茶,本想将夜里分榻之事实话实话,横竖我这辈子不能在婚姻大事上受他们拿捏,大家大不了鱼死网破。结果她又满口瞎话说我待她极好,将我想说的话通通噎了回去,计划全给打乱了!” 朱启越说越痛心:“我一气之下干脆一走了之,想着几天找不到我,我母妃那边总该知道我的态度了,总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她与父皇屈服。结果回去发现她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我母妃不仅对我一点不来气,还笑脸相迎,问我这几日累没累着?简直岂有此理!” 苏婉之面带疲惫:“哄贵妃娘娘真的很辛苦的,好几次差点都露馅了,我本以为他就算对我没有情分在,好歹见我辛苦的份上,也配合着装上一装。结果他根本不理我,见了我便绕道走,这一幕又不巧被陛下瞧见,咱们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当日便将他禁足了,夜里还将我和他锁在一个屋子,我看着他那张脸真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朱启:“后来她果真装不下去,到我父皇那里告状去了,逼我不得不与她夜间宿在一处,但是那又如何?我死都不会碰她一下的!” 苏婉之:“他最好永远不要碰我,看见他便感觉心情沉如上坟,也就是现在成婚不久不好有动作,过了今年我便亲自给他纳上十房八房姬妾,这苦让别人受去吧我反正不想受了,我为什么要面对臭男人的臭脸。” 朱启:“我这位魏王妃,表面贤良端庄,背后心机深不可测,连我都无法看透她,何况没心没肺如施乔儿。” 苏婉之:“为什么就不愿意装一下呢?就非要闹那么难看吗?他没有脑子吗?他不会思考吗?” 朱启:“她太可怕了。” 苏婉之:“他蠢得好像猪一样。” 两者同时叹气,同时喝茶。 沈清河:“殿下息声为好,王妃就在隔壁。” 隔壁桌施乔儿:“再大声些!骂他脸上去!” 苏婉之可怜见的,盈盈水眸委屈着看着施乔儿道:“沈夫人,我以后可以到你家中玩儿了么?” 施乔儿一把攥住对方一双纤纤细手,万分诚恳道:“当然可以,我母家我娘家都随便你来,我家中人少,多个人正好热闹呢。” …… 当天回去施乔儿没别的事干,嘴里不是在同情苏婉之就是在骂朱启,连到了榻上都不例外。 她双臂攀着沈清河肩头,受用着不忘分神来句:“朱启个王八蛋,苏姑娘那么好的女子都不晓得珍惜,他想干嘛?想上天么?” 沈清河动作一凶:“不准在这种时候提别的男人名字。” 施乔儿连连叫饶,专心片刻又忍不住道:“我当真是同情极了苏姑娘,她那么才貌双全个人,又很识大体,明明可以过很好的,怎么能……” 沈清河又一狠:“也不准提别的女人名字。” 这回施乔儿求饶也没用了,前后都逃不了,后半夜才等到偃旗息鼓的时候,朱启想不想上天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上了好几回天。 之后天气彻底放暖,苏婉之好容易从宫中盼出来,拉了两车子礼便到了国公府做客。 施虎只在御前侍奉时与这位九皇子妃有过几面之缘,不等她上门,还真不知道她竟会和自家老三交好,和她爹也算不上熟,见面也只有客套。实际女儿家凑到一起也没有他们这些老的什么事,客套完了其余就不管了,随着她们玩。 施玉瑶产后身子恢复挺好,秦盛趁天不冷不热正舒服,带老婆出去游山玩水找乐子去了,照旧把儿子扔给了倒霉蛋三姨妈。 春日乍暖阳光最是舒服,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施乔儿带苏婉之回到自己小院中时,正巧四喜抱着那小家伙坐太阳地里晒太阳。 苏婉之一见眼便亮了,“呀”一声小跑过去摸摸小手道:“你何时生的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听人说过。” 施乔儿又无奈又想笑,舒口气走过去道:“这哪我生的,这是我那摊上一对不省心爹娘的可怜大外甥,我二姐二姐夫都跑出去玩了,暂时把他扔在我这看着。” 苏婉之摸摸小手摸摸小脸,越看越觉得可爱,声音都不自觉放到最柔,咂舌逗着小娃娃道:“他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施乔儿:“秦初,小名叫嘉峪,他爹倒是不嫌早,提前二十年把儿子的表字都给定下来了,跟怕被人抢走似的。” “秦初,嘉峪……”苏婉之笑眼盈盈,心情大好,久久不愿挪动步子,“真好听,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 小秦初早就长开了,不再皱巴巴一小团,白白嫩嫩的,胖乎乎一张小肉脸,眼睛随了他娘,笑盈盈一双上翘大眼睛,也不怎么怕生人,一经逗就笑,眼睛弯成一对小月芽儿。 他身上穿着细绸织金小袄,袄面上针脚细密,绣着松鹤延年图,腕上一对小金手镯,颈间金项圈挂了只小小长命锁,太阳底下全身都发着闪光似的,宛若菩萨莲座上的小仙童。 施乔儿见苏婉之实在稀罕他,便让四喜把孩子给她,让她抱抱。 苏婉之还挺受宠若惊,抱住那一小团以后手臂一动不敢动,平日多么大方从容个人,现在仿佛舌头都僵住了,话都说不利索,吸了一口娃娃身上香喷喷的气味,激动到咬字不清:“他……他好香啊!我原先以为小娃娃身上都是奶味,肯定不好闻,可他真的香喷喷哎!” 施乔儿笑了声:“等他换尿布的时候你再说香吧,我在边上看着都觉得熏眼睛。” 说着对那咯咯直乐的小子扮了个鬼脸:“还笑呢,你爹娘都不知道上哪疯去了,弄不好回来就给你再带回个妹妹。” 哪想这三个多月大的小崽居然还能听懂人话,小嘴一瘪果然不笑了,这边眼睛刚垂,那边豆大的泪珠便滚了出来,哼唧一声哇哇大哭。 作者有话说: 今晚应该还有四千!十二点前见~ 第67章 二更 施乔儿立马慌了, 上前将他从苏婉之怀里抱回哄道:“不哭不哭姨姨不说了!让他们疯去吧!咱们才不管他俩呢!姨姨养小初嗷!不哭不哭,没有妹妹没有妹妹,就小初一个小心肝小宝宝!” 如此一般哄下来, 费了好大功夫才让这小祖宗破涕为笑。 都这样了,苏婉之还一脸慈爱望着秦初:“哭都那么可爱呢。” 施乔儿:“……” 朱启眼瞎了才会觉得这女子心机深不可测吧。 她把秦初还给四喜, 带着苏婉之到房中磨梅花瓣子。花瓣早就晒干了,她一直没想起来动工, 今日苏姑娘来, 正好一块干。 二人坐在软塌上, 中间置一小案,苏婉之把干花瓣从花枝上摘下来, 施乔儿负责将花瓣放入玉碾中磨成粉,倒和碾茶没什么区别。 忙着笑着, 施乔儿顺口道:“见王妃那么喜欢小孩子, 想必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吧?” 苏婉之专心摘着花瓣, 张口便道:“是不少,但我母亲在我小时便去了, 其他弟妹皆是继母妾室所出,父亲待我又严厉,鲜少放我与他们玩闹,抓住了便要挨教训, 说我当长姐就要有长姐的样, 和他们那些小的一块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施乔儿心中略沉了沉,有些不是滋味, 便笑道:“怪我多嘴, 不说这些了。” 苏婉之却宛若打开了话匣子, 毫不介意道:“这有什么呢,我素来便习惯了,谈起也算不得难受,魏王殿下虽不太待见我,但嫁给他起码不必住在家里了,还能到处走动,说起来,我其实还是有些感激他的。” 施乔儿不免诧异,诧异过后却又叹出一口气:“王妃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些,换作我估计起码也闹上八顿了,你还能感激上他,这般好的性子,他朱启确实过于不识好歹。” 苏婉之却笑道:“什么识好歹不识好歹的,男女之间成了夫妻便要荣辱与共,我是不大在乎他对我心悦与否的,横竖生在这样的家门,盲婚哑嫁都不算稀奇,他脾气再差呢,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大事上不要犯糊涂,别给我添麻烦,招惹上什么灾祸,我就谢谢他了。” 这般说着,施乔儿一下子便想到梦中朱启被毒死的场面。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按照梦里的时间,朱启最迟这个冬天就会因谋反失败被鸩酒毒死,她因为嫁给了沈清河而无后顾之忧,但……如果梦真的发生了,朱启一死,梦中的她,不就是现实中的苏婉之? “沈夫人?沈夫人?”苏婉之在她眼前晃着手笑道,“想什么呢。” 施乔儿一下子回过神:“啊?怎么了?” 苏婉之指了指光秃秃的花枝:“瓣子都被我摘下来了,然后我再做什么啊。” 施乔儿稳住心神道:“那就帮我把这些磨好的粉末筛上一遍便是,辛苦王妃。” 苏婉之很是乐意地拿起小筛子,耐心筛着红艳艳的粉末,语气很是温和:“沈夫人不要再叫我王妃了,叫我婉之便是。虽是头一回,但我实在喜欢这样亲自动手做些小东西,以后沈夫人若想再做些什么,定要叫上我才好。” 施乔儿答应下来,另外道:“那……你也不要叫我沈夫人了,叫我乔儿便是。” 苏婉之很是欣喜:“好的乔儿。” 傍晚时送走了人,恰好沈清河从学屋归来,夫妻二人半路遇上,攥着手在园子里逛了片刻,看了会子夕阳。施乔儿兴致一来,还让沈清河推着她,荡了有半炷香的秋千。 但等笑过以后,施乔儿的心便如落入池中的石子儿,无休止沉了下去。 “相公。”回去路上,施乔儿揽着沈清河的胳膊,神情落寞道,“算起来,你也与老九打过不少照面了,他不会谋反的,对吗?” 沈清河还真不敢将话说太死。 老九这个人,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脾气大归大,但实在没什么坏心思。换个厉害角色,哪里会亲自找人对峙,暗中派些侍卫处理了就完了,杀人不见血,还弄不脏自己的手。 能那样干,就证明他心中还有些原则,譬如或许不屑于玩阴的。 可那种性格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平日藏不住没关系,但若涉及到社稷,他藏不住,藏不住就是死。 沈清河唇上噙了些笑意,未正面回答,拐了个弯儿对施乔儿道:“我不会让他谋反。” 施乔儿心安了些,靠着沈清河道:“我信你的相公,我相信你能将他拉回来。其实我也真不想让你去淌这趟浑水,我原先是不想他死,现在,是我更不忍心看他一并连累苏姑娘。苏姑娘那样好的一个女子,虽然性子安静,但明明媚媚的,分明很想好好过起自己的日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遭受那种飞来横祸,老天怎么会忍心呢。” 沈清河握着她手的力度紧了一紧,温声道:“我懂你,放心吧,那一天不会来的。” 施乔儿由此安心下去,仰头对沈清河笑了下,反握着他的手,步伐慢悠悠往住处走。 春去夏来,转眼到了五皇子大婚之期,夏日又过,临秋之际,传出五皇子妃有孕的消息。 而帝实在年迈,病情只重不轻,于同年九月,命五皇子临朝监国,掌朝政大权。 秋风送爽的时节,朱昭去了趟国公府,找沈清河。 书屋里,世家子们年幼,并不知外面那个来找他们先生的人是谁,也没什么兴趣看,恰好到了课下,一个个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檐下接连不断。 朱昭与沈清河并肩走着,说道:“先生要的东西拱卫司那边都已经掌握好了,今日夜里便会有人送到先生府上,留意窗台便是。” 沈清河点了下头,开始未言语,后来道:“想必殿下已经将那些都看过了,除了这些,便没有其他对我要讲的吗?” 朱昭却笑了,抬眼望着满园秋色道:“讲什么呢,说我其实早就料到了?” 沈清河略挑眉梢,聊表诧异。 朱昭迎风叹气:“不是因为他是老九,而是因为他年轻。一个气盛桀骜的年轻人,多年来又听惯了奉承,自小以为自己得天独厚。可突然有一日,有不少声音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他永远无法与兄弟们并肩而立,那个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位置,所有兄弟都能谋,只有他不行,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不够好,只是因为他体内的血统不够纯正,所以注定低人一等,那个位子,轮到谁都不会轮到他身上。” 朱昭看着沈清河,眼中带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年轻,敞亮,没有受过折辱,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所以不会停下盘点所拥有的一切,只想不惜一切代价去证明旁人可以的,他也可以。” “殊不知这世间一切有舍有得,得到一样,便要默认失去另一样。他憎恨自己的血统,觉得挡了自己的路,坏了自己的前程。可以父皇的性子,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血统而对他毫无后顾之忧的宠爱?毕竟看着其他的儿子,看到的是狼子野心和成年后的明争暗斗,看谁都只有考量和揣度,也只对着他那一个儿子,能有些父亲对骨肉的溺爱放纵。他只看到父皇对他的严厉,看不到对他的妥协,所以气愤,怨憎。可他也不知道,他与父皇的父子温情,即便片刻之间,也是我等兄弟毕生难求的了。” 沈清河望着朱昭平静的眼神,声音不自觉放轻:“殿下,比我想象中要通透。” 朱昭却笑:“岂担得起通透二字,只是将自己生来就有的那些,彻底捋明白了。生在皇室,享滔天富贵,吃民脂民膏,便要知道,父子反目,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在这里都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只是我始终坚信一点,皇室与皇室之间的斗,那就只流皇室的血,莫去波及无关人等,伤平民百姓。” 朱昭正色,面朝沈清河:“所以先生放心,倘若老九真到了那天,但凡是我力所能及,午门外绝不会血流成河。” 沈清河忽然拱手对着朱昭便是一揖:“沈涧替那些无辜之人谢过殿下。” 朱昭连忙扶他:“别别别!孩子们都往这看了!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沈清河:“殿下当得起这一拜。” 朱昭小心思不免一动:“那先生不妨换个思路,横竖都是拜,与其在这拜,不如到朝堂拜,怎样?” 沈清河即刻起身,十分好脾气地一笑:“不去。话说起来现在也该开课了,殿下自便,沈某先行告退。” 朱昭赶忙拦人:“哎真是的,我不也就是一说吗,我知先生志向,自不会强人所难,可……可那也是为了大凉的未来不是?”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8节 沈清河微微摇头:“殿下,大凉的未来不在沈某身上。” 朱昭:“那在谁身上?” 沈清河转头,目光在廊下嬉戏追赶的孩子们身上略过,回过脸对朱昭一笑:“大凉的未来,在他们身上。” 朱昭顿悟,朗笑点头。 …… 五皇子被封为太子那日,正值深秋,朱启没去册封典礼,跑到京城一个犄角旮旯小酒馆,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拂晓,夜色如墨。他从酒馆跌跌撞撞出来,一时也不知去哪,便漫无目在街上走。 走着走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沈清河一袭旧衫,肩上披了件轻氅,冷风一扑面感觉有些凉,抬手往掌中哈了口热气,扭头对注视着自己的年轻人道:“好巧啊殿下。” 朱启:“……” 确实好巧呢。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朱启语气比秋风还冷,“还是跟施乔儿吵架,被赶出了家门。” 沈清河:“我与娘子从不吵架。” 言外之意:“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朱启冷笑一声:“那你确实来对了时候,我的确是个笑话,我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清河即便冷,声音却不颤不急,温温和和道:“殿下何出此言呢?” 朱启顿住了脚,带有醺意的眼眸猩红冷冽,戾气丛生,不耐烦盯着身旁人道:“你明知故问?” 沈清河佯装思索,又佯装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知晓了,看着别人当太子了,眼热,难受,无可奈何。” 冷风没把朱启吹醒,这一句话硬把朱启惊醒了,他步伐踉跄一下,见鬼似的瞪着沈清河,心想这臭教书的说话何时这般直来直去了? 沈清河却提醒他句:“当心脚下啊殿下。” 朱启只想离他远点。 沈清河再次追上他,放缓了语气,当真好生宽慰人一般:“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看开便好了,否则又能如何呢。” 朱启冷嗤,咬字寒意滔天:“我若看不开呢?” 沈清河搓了搓手,开始没动作,不多会便从袖中掏出一卷信笺,慢条细理道:“我手里这些,是你与你那些同党的全部通信,人证物证都有,即便陛下法外开恩免除死罪,判个千里流放也是不在话下的。” 看不开,那就使劲看开。 朱启心一惊,夺过信笺借着月光观望,确认过上面的字迹内容,看着沈清河的眼神像只即将吃人的狼,咬牙道:“这些你是从哪得来的?” 沈清河一派坦诚:“拱卫司啊,你五哥对我向来大方。” 朱启全身彻底僵住,稍微回神便将信笺撕了个粉碎,一张都没剩下。 沈清河就静静看着他撕,等撕完了,特地离远了些道:“这些都是复刻的,真的我没带,被我娘子打雀牌时拿去垫桌脚了。” 朱启彻底暴怒,他用力捶着头,甚至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喝醉之后的幻觉,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已经控制不住冲向沈清河,大喝一声:“我杀了你!” 这时“嗖”一声,有支短箭于夜色中破风而来,与朱启面庞擦肩而过,直直钉死在地面,尾锋震颤。 朱启不可思议,抬手摸了摸微刺的脸颊,难以置信道:“你还带人了?” 沈清河依旧好声好气:“刚刚说过了,拱卫司。” 朱启:“不可能!他们没有用远兵器的习惯!” 沈清河点头:“是这样,不过我防患于未然,特地让带了把短弓。” 朱启:“……”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 第68章 午门 朱启全身的气焰消了下去, 头也耷拉着,像头挫败的狮子,在冷风中黯然站了良久, 道:“既然证据你都有,不去交给朝廷, 还来找我干什么?” “不急。”沈清河朝他迈了几步,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当前情形毫不相符, 好声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吧, 殿下,路还长着。” 鬼使神差的, 朱启没有再朝他发怒,就按照他所说, 随他在漆黑空旷的长街慢悠悠往前迈着步伐。 他并未看路, 也不在乎沈清河会把他带去什么地方, 等感觉到沈清河步伐停住,抬头一看, 前路漆黑大门仿佛血盆大口,等着无数人的自愿献祭。 沈清河道:“午门外的夜晚最是人少,百姓们都言阴气沉重,夜晚可闻鬼哭, 不可靠近。” 单他们脚下站着的这一小块土地, 便不知经了多少回的鲜血染过。 凉风袭身,朱启浑身一凛,酒彻底醒了, 有些毛骨悚然。 “殿下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沈清河忽然问。 朱启当然有闻到。 血腥气, 很扑鼻的血腥气, 白日里尚未有感觉,此时夜深人静,竟浓郁到他腹内翻涌。 可他不愿还要顺着沈清河,便故意强撑回答:“没有。” 沈清河笑笑,不语,指着午门的正前方道:“那便是三皇子及其同党家眷行刑之处,上至老翁下至孩童,无一人幸免,死后连个敢收尸的都没有,尸体在此摆了一天一夜方被侍卫拖走,扔入乱葬岗,入了狗腹。而那时候九殿下在干什么呢?” 沈清河说着,恍然大悟一声:“哦对了,殿下因为娶了不喜欢的王妃,在朝陛下贵妃闹别扭。” 朱启脸有些发烫,一丝难堪从心头涌出,使得他语气一冷,没好气道:“你将我带来这,就是为了用老三做例子警告我?” 沈清河一笑:“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抬举自己。三殿下心思缜密,若非五皇子出宗人府,如今册封大典上站着的人可就不知道是谁了。同样的,我也要提醒殿下一句,你的三哥可不是你的五哥,你可以试想,倘若如今拱卫司听得是他的令,你此刻,还会有机会同我来此午门走上一遭吗?” 朱启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风中月下,沈清河悠悠道:“我今日出来费这个功夫,不是警告你让你安分守己,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人存活于世,一言一行皆需代价,你大可依旧依着你自己的性子想如何便如何,只不过既然做了,那么代价来的那天就不要去抱怨,更不要质问老天为何待你不公,毕竟真正遭受不公的也不是你,是你的生身之母,以及将终身托付于你的无辜苏家女儿。” 朱启心里有轻微的震颤,他之前确实忽略了最坏的打算,他是被他的父皇宠着长大的,无论他的兄弟们下场如何血腥,他都始终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父皇是对他下不去手的。 “殿下,不要总是想着往前跑了,停下脚步,去看看她们吧。” 夜色凉薄,沈清河的声音却是始终温和依旧:“人是不能眼里只有自己的。” …… 即将天亮时分,沈清河回到国公府。 施乔儿一夜没睡,听到动静随手抓起件衣裳披着便去给他开门,迎来人先把那身轻氅去了,摸了摸相公的手感觉冰冰凉凉,便去给他斟了杯热茶水,让他捧着暖身,忙完这些才道:“老九那边如何?” 沈清河呷了口喷香扑鼻的茉莉茶,弯着眼睛道:“不必担忧,他虽不计后果,却也并非全然没有脑子,只是从未有人与他明说过其中厉害,便总抱有侥幸心情。眼下他懂都懂了,再有什么动作,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否承得起那个代价。老五不与他计较,表面看是念他年轻不懂事,实际还是因为他的血统,他老九再是聚集一帮天兵天将呢,中原大地的老百姓们第一个见不得异域人当皇帝,更别说是得位不正的皇帝,他只要将这些想开,一切就都好说。” 施乔儿听完细品一番,不觉放下心,颇有些释怀道:“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剩下的全看他自己吧,活路摆在眼前,他若还是不知悔改去钻那个死胡同,我们又能怎样呢?只是可惜了苏姑娘了,好生过日子的人,摊上那么个家伙。” 沈清河恐她想到那些又懊恼,将茶盏一放起身抱她,嗓音软和下来:“不说了不说了,我困得实在厉害,娘子陪我睡觉去。” 另一边,魏王府外。 朱启带着一身酒气戾气丧气回府,本以为这个时辰得亲自叫门才能进去,结果离远远的,他就看到两盏亮堂堂的大灯笼,灯笼下站着抹纤瘦的人影,虽然披了件厚实斗篷,却仍像风一吹便能跑似的。 苏婉之素面披发,很明显卧下以后又爬起来的,面色白得有些显憔悴,琉璃似个人。 “妾身恭迎殿下。” 她颔首福身,说完这句便没了其他话,也不问朱启这一天去哪干了什么,不理她她也不生气,抬腿进门她就跟上,像道安安静静的影子。 朱启心中失落宛若死水,遭人簇拥只觉得烦闷,皱眉对着周遭下人道:“滚。” 苏婉之见状,使了记眼神命人都退下,自己挑灯默默跟着朱启。 看着朱启略带踉跄的步子,她想近身扶一下又不敢,只好专心走好自己的路,省得被绊倒。 可这雀蒙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婉之走到暗处,只觉得脚下黑漆漆一片,往哪迈都看不真切,非要蹲下用灯笼照着才好,可那样又显然不是个法子。 苏婉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听天由命,跟着前方那道背影走就是了,管路好不好。 在她前面,朱启脑海中灰蒙蒙混沌一片,凭着感觉往自己的书房中走,耳边寂静一片,唯有那道轻软的脚步声算明显些。 可走着走着,那道脚步声不见了。 他本没有兴趣回头,可心偏在这时好奇犯痒,便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眼。 一眼望到他那王妃摔坐在鹅卵石小径上,正在揉着脚腕,眉头皱紧紧的,有些懊恼似的。 “一定是故意的。”这是朱启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假摔装可怜,企图引起自己的怜惜,好拉进二人间的距离,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他都在宫中看过多少女人对父皇用过这招了,他才不会上当呢,除非他是傻子。 傻子朱老九毅然决然转身就走,步子迈出没三步顿下,内心经过片刻挣扎,又毅然决然转身,一脸冰冷走到那心机女人身边,下巴抬着,不情不愿一伸手。 苏婉之懵了。 她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蠢出天际的大笨狗居然愿意主动与她有肢体上的接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虽然现在还没出太阳。 苏婉之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 她原本的想法是借着这一摔干脆就不跟了,毕竟样子做也做了,贵妃那边若问起她,她也好给个体面回答。 可……当下的事态,又是在往哪边发展? 苏婉之郁闷,却也不好晾着他,短暂犹豫之后将手递到那掌心之中。 朱启冷着张脸将人扶起来,开始还有些耐心,后来八成觉得苏婉之走太慢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见鬼的冲动,居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朝后宅走去。 “麻烦。”朱启语气不善,“我需要你等吗?既然都卧下了,为何又到门口候着?弄得现在还得劳烦我亲自送你回去。” 苏婉之手里的灯笼随着大开大合的步伐摇晃,七上八下的,同她的心情一样。 她早习惯了朱启说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所以也没什么好恼的,只淡淡回上一句:“妾身不放心殿下。” 若放平时听她说这句话,朱启定是冷哼一声扬长离去。 但今晚情况特殊,他刚被沈清河那厮洗完脑,正忙着不断反思自己,听苏婉之说这么一句,他又想到沈清河在午门外对他说的——“人是不能眼里只有自己的。” 于是破天荒开始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觉得,或许,可能,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女人好点? 毕竟是他母妃和父皇敲定的婚事,又不是她闹着非要嫁他,两个人过去面都没见过,硬是被一道旨意生生凑到一起,他能甩脸子反抗一二,可她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她又能干嘛呢。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69节 能做的只有顺从罢了。 “我过去有些许不对的地方,”朱启冷不丁说,“你多见谅,我日后尽量改。” 苏婉之先是诧异,以为这厮喝酒喝傻了,可又感觉他这会步伐稳健,又不太像糊涂到胡言乱语的样子,这话八成是认真的。 “殿下很好,没有不对的地方。”苏婉之柔声道。 朱启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冰冷:“少跟我来这套,我最厌烦的就是别人对我睁眼说瞎话,我就不信了,我从新婚夜便对你冷落到至今,你还能对我无半点怨言?” 苏婉之心想我要是说实话才真是信了你的邪,便轻轻一笑,摇头道:“当真没有的,殿下在我眼中样样皆好,过去那样定是殿下有些难言之隐所致,婉之相信,殿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定会好好对待婉之,护婉之周全的。” 朱启一颗原本沉重的心下意识飘了飘,原本是想要兴师问罪的,两句话听完,居然下巴一点颇为受用道:“我的确会护你周全。” 作者有话说: 二更依旧在十二点前~ 第69章 二更。 立冬之日, 各地世家首脑奉旨入京,飘雪之时,皇帝召王亲重臣及各路世家掌权者入宫, 于金殿之中杀白马立歃血之盟,立下“非朱不王, 非功不侯”的铁律严规。 当日,国公府夜间灯火通明, 一家老小聚在一处, 等着施虎秦盛从宫中归来。 谁都没有明说, 但各自心照不宣,能够这般紧急召集各路人马入宫, 只能说明一件——这年号怕是真的要改了。 云姨娘莫名心慌,握着施乔儿的手总不自觉收紧, 望着黑洞洞的门外, 想象那瘸腿老头子此时该在干什么。 这时小厮跑来, 口中高呼:“主君和二姑爷回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松口气,起身便去迎。 秦盛搀着施虎慢慢往家中走, 二人下半张脸皆是血红一片。 见到家里人,眼见云姨娘一个撑不住要晕,施虎忙道:“别急!这是马的血,不是我们爷俩的血!” 云姨娘这才稳住。 估摸着爷俩白日里没能好好吃饭, 厨房中早就备了饭菜, 此时热一遍也算快,凑合着吃些,睡前也好不心慌。 秦盛现在看不见儿子就觉得少了什么, 吃饭时也不忘问施玉瑶:“嘉峪呢?” 施玉瑶打了个哈欠, 飞他一记眼刀道:“早睡了, 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谁家一岁大的娃娃不睡觉半夜起来迎他爹回家?” 秦盛想想点头:“也是,头回当爹没什么经验。” 施玉瑶丢给他帕子:“你先别光顾着吃,快把你脸上的血擦擦,大晚上看着渗人。” 施虎却在这时道:“可别!这里头还是有些道道在的,暂时先别动,天亮再擦天亮再擦。” 施玉瑶翻了个嫌弃的白眼,只好将帕子再收回来,低头对秦盛小声道:“今日夜里你去找嘉峪睡,我怕我一转头看见你害怕。” 好像儿子就不会怕一样。 施乔儿陪着等到现在早已昏昏欲睡,本来还想跟着一块吃点的,未曾想实在有些熬不住,菜都差点塞进鼻子里,便拉着沈清河先行回去休息了。 冬日寒冷,施乔儿被沈清河背着往后宅走,说困是实在困,但到底外头不抵被窝舒适,经风一吹,莫名又多了几分精神。 一精神,她就忍不住道:“相公,歃血为盟我多少还是懂点的,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呢,我爹和雁行哥哥去了,老齐王大姐夫他们也去了,外头的那些世家大族,也要前去,天呐,我实在有些理不清这里面的东西。” 沈清河并未因为她困而简单一句带过,耐心道:“自古政不下乡,每年朝廷无论是推行新法还是制定新规,都离不开各地世家的帮助,那些人在民间有人脉,在朝中有亲信,说在当地权势滔天也不为过,所以陛下既要用他们,也要防他们。而如我老岳丈和二姐夫,便是武将中的全才,大凉兵权的一半都在他俩手中,一旦再起战事,比作最坏的结果,哪怕朝廷奸佞挟天子而作要挟都没办法驱兵领将,他二人是大凉最重要的根基所在,陛下信得过他们,但也要不得不防他们。” 沈清河顿了下,舒口气道:“至于老齐王和大姐夫,虽也姓朱,但到底同宗不同族,陛下永远得是为自己的子孙先走一步打算,他二人到场,看似是给那两方做个见证,但其实,今日盟约约束最大的就是他们。毕竟马血一抹,武将们就要时刻谨记自己效忠的是谁,倘若有天改朝换代,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样。世家们也要明白自己家族之所以壮大,是当前的朝廷愿意用到他们,倘若兵荒马乱,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们世家大族。” “如此一来,三方相互制衡,可保朝局稳定,只要有任何一方踏出界限,昔日白马之盟一提,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落下,肩上的人久无回应,沈清河仔细一听,听到耳畔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他无奈笑了笑,步伐迈大了些,省得冻着他家小娘子。 而在这寒冷漫长的冬夜里,灯火通明的又何止国公府。 皇宫金殿外,朱昭随内侍入内,殿中地龙滚烫,白日留下的白马血气早已被清洗干净,鼻间只能嗅到沁人心脾的龙涎香。 燕贵妃侍奉于龙纹帐外,听到脚步声,抬眼对朱昭微微颔首,先行退避。 这位容貌倾国的异域贡女,十五岁便作为礼物被父王送到大凉天子掌中,从寂寂无名,到小有恩宠,再到宠冠后宫,二十多年的光阴过去,她容颜依旧瑰丽,甚至有了年少时所没有的雍容气度,只是发髻上的珠翠太多太冷,使得她的眼神也没什么温度了。 朱昭拱手送走燕贵妃,听着楠木门合上的闷响,双目闭合了片刻,缓步走至榻边。 龙榻上的老人满头白发,气息薄弱,在听到脚步声后微微睁开浑浊双目,静静凝视眼前正值壮年的儿子,并未言语。 朱昭躬身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 眼见行将就木,他的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力,仿佛从未变过。 朱昭起身,视线往下垂着,屏声息气。 “三司旧岁的案子都清了吗?” “回禀父皇,皆已理清,有些尚有疑云的,儿臣亲自过目后已经打回重审。” “那便好,岭南那边如何了。” “兵部的人早已派人前往,此时暴/乱已被镇压。” “正月里诸藩来朝,礼部可有筹备相关所用?” “已筹备完善,父皇放心。” 父子间你一问我一答,若忽略场景,以为是在朝堂。 这时,老皇帝忽然咳嗽起来,似要将体内那根弓弦拉断。朱昭想叫太医,却被对方抬手制止,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朱昭也不愿如此干看着,便躬身上前,伸手放在老人家胸口,帮忙轻轻顺气。 半晌之后,咳嗽声有所减轻,老皇帝大口喘着气,仿佛新得来一条命,胸腔里心跳极快,沉闷厚重,再开口,声音便沙哑至极—— “以后的日子里,要多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朱昭双目顷刻通红,也直到这时候,他才敢抬眼去看了看他的父皇。 这个杀死他的兄长,囚禁他的母后,几乎除去大凉所有开国功臣的父皇。 这个作为蛮人奴隶出身,起义短短几年,便结束汉人百年浩劫的父皇。 他有功,有过,功大于过,也掩盖不了过,无论功过是非,在此时都已变得如浮云一般轻巧。 “别哭。”老皇帝叹息,“有什么好哭的呢,朕非先人亦非来者,所去不过是去见过往芸芸众生,当今世间无人敢评朕,此去一遭,正好也能向先人问上一问,朕这一生,究竟几分对,几分错。” 朱昭只摇头,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朕看得出来,你比朕知道该如何治国,此后莫起狼烟,去当个守成之君罢。” 朱昭咽了下喉咙,顶着满脸泪,呜咽一声道:“父皇,儿臣害怕。” 老皇帝道:“怕什么呢?” 朱昭:“朝中重臣会老,镇国公之后可用秦盛,秦盛之后又该用谁?内阁如今尚有方老,但方老之后又该用谁?纵观满朝文武,无一不是精挑细选,无一不是百般斟酌,可他们亦是凡人之躯,生老病亡皆由天定,在他们之后,儿臣又该有怎样打算?” 老皇帝略沉吟片刻,道:“秦盛之后有秦初,虎父无犬子,那孩子有他父亲和外公教导,只会青出于蓝。方如辉之后,可用顾放,顾翰林有些木讷,但不是坏事,心眼太活的人不宜去内阁。至于再以后,现在便还不必打算,以后的事情是说不准的。” 朱昭抹干净泪,重重点头:“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老皇帝双目渐渐发直,望着龙纹帐顶半分动静不出,直又过了很久,方疲惫道:“正月若得见楼兰使臣,待他们好一些,毕竟是贵妃的家乡人。” 朱昭点头:“儿臣知道。” 夜沉下又浮起,朱昭跪在榻边静静陪伴,双手握着那只苍老的手,听着上面的脉搏由慢变快,又由快变慢,反复数次,直至再也快不起来。 朱昭心中其实很酸很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在他的父皇口中,也没有有关母后的只言片语。 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憎恶? 他听不到,也问不出口,只能将这个问题深深埋藏于心。 至于当下,他是没有功夫去想的。 当天际第一丝金光刺破云层,皇城中响起四十八道钟鸣,是谓国丧之音。 寺庙道观,敲钟三万,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月里,皇太子朱昭继位为帝,改年号天佑,册立正妻方氏为皇后,颁布诏令大赦天下,三年内税务减半,各地大兴学府,国子监不再为世家贵族所专用,对外开放,广招学子。 第70章 结局 新帝登基, 普天同庆。 正月里,沈清河受国子监所邀去给学生授课,到了只在那待了一天不到, 便发现连如今大凉最为高等的学府中也无完整典籍,完整不说, 其中错漏之处还数不胜数,误导了不知多少学生。 他回到家便投身于书房, 废寝忘食撰写典籍, 时常一天一夜不带合眼。 施乔儿心疼相公, 却也不好说他什么,夜间送饭时给他添了一碟子虾籽酱, 正月间天寒地冻的,河鲜难得, 这一小碟虾籽, 在外面少说百两银子难买, 味道鲜美至极。 沈清河忙着低头看卷牍,顺手抓了只馒头去蘸虾酱, 却不想伸错了地方,没将馒头摁到碟子里,摁到了砚盘里,没蘸到虾籽酱, 蘸到了一馒头的墨汁。 施乔儿憋着笑没提醒他, 直等他将馒头咬了一口嚼了嚼皱了眉头,才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沈清河一看手里馒头才知自己闹了怎么样一个笑话,却不恼, 跟着笑起来, 本想先将唇上墨渍擦干净, 抬头一见自家娘子如此幸灾乐祸,坏水一翻将人拉到腿上便亲了口,得意道:“现在好了,咱们都是一样的了,谁也别说谁。” 二人笑了闹了一阵,施乔儿有些犯起困,揉着眼睛道:“相公还要翻多久?我没你睡不着。” 沈清河扫了眼那堆成小山高的卷牍,摸着施乔儿后颈道:“想必还得不少功夫,三娘听话先去睡,为夫忙完便上床找你。” 施乔儿哼哼一声,不情不愿勾住了沈清河脖子,嗓音轻软:“我才不信你的,等到那时候,想必天都快亮了,过往都是我听话,今日你也听话一回不行?这些典籍什么时候不能续写,偏就非得赶到最近完成么?” 沈清河听完轻叹:“其实无论我怎么废寝忘食去翻去写,这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尘埃落定的,只是最近性子确实有些急了,一想到连国子监都是用那些乱典杂典,我就感觉我一刻都不能停歇。” “可你是人啊,”施乔儿撒着娇,“又不是铁打的,不吃饭不睡觉也碍不着什么,你年纪轻轻把自己熬垮了,我怎么办?我可不想当小寡妇。” 沈清河一颗拳拳之心被娘子磨成了一汪春水,遭不住她几句撒娇便搂着人轻哄:“好好好,今日就先到这,陪娘子睡觉要紧,不管旁的了。” 施乔儿含笑嗔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帮忙收拾卷牍时,施乔儿看到他未写完的那一厚卷,忽然灵机一动道:“相公,这些典籍是否可以分成个上中下卷?先把你撰写好的这些下放出去给孩子们读着,你接着撰写后面的,如此你既能慢慢翻写,也不必担心孩子们被外面那些杂乱典籍误导,岂不甚好?” 沈清河一怔,略为思忖后一点头:“娘子所言甚是,我这几日只顾着急上火,恨不能即刻将典籍撰写完整供学生细读,倒忘了这么个折中之法。”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70节 沈清河稍显疲乏的双目慢慢亮起来,握住施乔儿的手道:“多谢娘子提醒,明日我便将过往所写仔细修整一番,装订成册以后,先送到宫里给陛下过目。” 施乔儿点点头,扯着沈清河的脸笑道:“这下能睡个安心觉了吧?你这几日光顾盯着这堆竹片子,害得我独守空房……” 沈清河顿时明了,嘴角噙笑又在她唇上小啄一口,托着腰抱起来便回卧房。 …… 正月繁忙,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得开,各国使臣得接见,各地州府上报京师的奏折得看得批。自登基开始,朱昭每日一睁开眼便未有歇着的时候,夜半三更仍要奋战于案牍之上。 直至这样,他仍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他虽当上了皇帝,可他母后仍是前废后之身,未得先皇赦免,他太需要找到一个由头将母亲尽快接出冷宫,可满朝文武盯着,黎民百姓盯着,这个正当合理的由头又应该是什么。 朱昭心乱如麻。 这时外殿太监躬身而来,伏低叩头道:“陛下,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朱昭的心神这时才被拉回来,放下御笔揪了揪眉心道:“外面天寒地冻,梓潼不在寝宫好生歇着来这做什么,让她进来。” 少顷,一道华贵的身影由女官相扶而入。 皇后方氏步履如莲,虽说一身锦衣缎袍,髻上九尾凤钗熠熠生辉,但她的眉目间总有道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周身气度沉静而内敛,温婉出奇。 “臣妾参见陛下。”方明蕙面对龙椅之上的人福身颔首,神情安静如一朵夜开的玉兰。 朱昭起身离座,过去将人扶起道:“朕早就免了你的礼,下次莫要再福身。” 方明蕙噙了些笑意,平身后抬眸望着九五之尊的夫君,柔声道:“臣妾听闻陛下近日食欲不振,特地到小厨房给陛下做了几道开胃小菜,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如何?” 朱昭近乎而立之年方成家,对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妻子无论心悦与否,日常始终愿意顺着,再没胃口,此时也得点头:“好,那朕就尝尝。” 方明蕙坐到了龙椅之侧的暖座,本想亲自布菜,被朱昭拦住,顺势对她道:“近日天寒路不好走,多当心着些,朕忙完自会去看你,不必亲自前来。前几日朕看长春宫起居录,见你早起总是呕吐,如今可好些?” “早就好了。”方明蕙笑道,“太医说臣妾此胎甚是安稳,有些许不适也是孕期正常之状,无需过于担忧。” 朱昭点头:“那就好,吃穿用度上若有不足之处,尽管去向尚宫局开口,朕已同他们打过招呼,眼下宫中人少,尚宫六局人手充裕,一切以你和你腹中的皇儿为重。” 方明蕙身心皆暖,颔首柔声道:“臣妾替皇儿谢过陛下。” 朱昭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嚼,发现味道确实可以,心情不由好了些,望了眼皇后的肚子笑道:“朕是他的父亲,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方明蕙掩唇笑过,静等着朱昭吃完饭,女官将碗碟撤下退出殿中,才顺着朱昭的话道:“陛下以仁治国,自然对上礼重,对下爱护,但臣妾至今仍有一事困于心中许久,不知是否该对陛下谏言。” 说到后面,神情都不由带了淡淡忧愁。 朱昭道:“梓潼只管开口便是。” 方明蕙犹豫一二,终是启唇:“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陛下如今已是天下仁之一字表率,然百善孝为先,陛下乃为九五之尊,享万民供奉,陛下的生母,却还在冷宫中受正月寒苦,臣妾觉得,这实在非圣人口中仁之一字所为体现,所以臣妾恳求陛下为国本着想,将先皇后接出冷宫,以太后之礼侍奉,以身作则,引万民重孝,由孝生道,稳固朝纲。” 方明蕙起身下至殿中,拱手对朱昭躬身:“请陛下,务必仔细揣度臣妾其上之言。” 朱昭再看自己的皇后,眼神便十分之复杂。 他一直认为她还太过年轻,未曾想,她什么都知道。 朱昭静静起身,过去将人扶起,眼中有感激亦有忧虑:“梓潼,你可知,你这样是要引天下人非议的。” 方明蕙道:“臣妾不知非议,只知孝乃立国之本,身为国母,臣妾更当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朱昭的眼眶有些红,心中漂浮许久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怔了片刻,他握着方明蕙的手紧了紧,哑声道:“朕听皇后的。” 当月里,在冷宫待了十三年的先帝废后,因皇后向帝陈情,终于被接出冷宫,册立为太后。 百姓们谈及此事,无不感慨皇后宅心仁厚,孝心可嘉。 二月初,朱传嗣跑到国公府找沈清河下棋,谈及此事一口茶差点笑喷,咂舌道:“咱们这位陛下呀,真是鬼精着呢,同样是接太后出冷宫,要是由他亲自来,民间早炸开了锅了,但由皇后陈情,那就全然不一样了。大家只会想到太后娘娘年老体弱,在冷宫待了那么多年,吃苦受罪必定少不了,皇后当儿媳妇的看不下去,前去求情不可避免。陛下呢,又总不能看怀有龙子的皇后对自己苦苦哀求,如此便同意下来。你听听你听听,这正常人听了能出什么非议?大家动容到泪花子都快出来了,真是厉害。” 沈清河趁着大姐夫一直叭叭没看棋局,一子落在对面死穴上,和颜悦色道:“姐夫,你输了。” 朱传嗣头发一炸,低头看了眼棋局,立马耍无赖:“不对不对!肯定是你趁我不注意动我棋子儿了!重来!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让我赢一把我就原谅你了。” 沈清河人生头一回对“讲理”两个字生出了一些迷惑。 五月时节,皇后分娩,诞下皇长子,母子平安。 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为太子,取名朱阔。太子满月之日,凡是大凉百姓,携带户籍可到当地府衙领喜米二十斗,普天同庆,共贺太子出世。 同时,沈清河耗费十年心血整理出的典籍终于由朝廷复刻万卷,下放至大凉各个大小书院。从此以后,近至京城,远至漠南,大凉学子人人可知先人之言,圣人之言,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民智一开,各地治安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等到天佑第六年,大小城镇家家户户已能做到夜不闭户,京城内外,男女老少皆是路不拾遗。 …… 天佑六年秋,八月十五当日。 一辆马车从宫门中出来,直奔镇国公府。 秦初头探出帷外,盯着侍从握紧缰绳的手,大眼睛眨巴了下,不知好歹道:“你让我玩一下,我想试试。” 年轻侍从欲哭无泪:“小主子您饶了我吧,这赶马能是玩的吗?再说您今年才七岁,力气还小,还做不了这些,您就乖乖坐回去,等到家了我会喊您下去的。” 秦初哼了声,精致的小眉头一皱:“我力气才不小,我已经能抬动我爹的大枪了。” 侍从:“啊是是是。” 谁不知道那枪是秦将军用纸专门糊出的一把。 见这人仍不买账,秦初一气坐回去了,二郎腿一翘,心想我回到家就舞给你们看。 相比秦初,在他旁边一身明黄的小男孩明显有些不安,不仅眼眶红红的,还扒着窗外四处瞧,哽咽道:“怎么办嘉峪,我觉得我有点害怕,我就这样偷跑出宫,我母后回头会不会打我?” 秦初一脸轻松:“哎呀不会担心这个,反正你父皇到时候会护着你的,再说,你就一点不好奇我们家那只黑白脸小妖怪了么?” “黑白脸小妖怪”,太极听到了估计会毛炸三尺。 朱阔一听,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被他母后支配的恐惧心,迟疑道:“你没骗我,真的有长成那样的猫?” “真的。”秦初道,“我三姨养的,大名太极小字李逵,我还给它取了个外号,叫中原狗见愁。” 朱阔两眼放光:“好霸气!” 秦初一乐:“还是外面好玩吧,在宫里天天在你那个太傅眼皮子底下看书背书没别的了,你不烦我这个伴读都要烦了,再说你都还没去到我家玩过呢,正好赶上个八月十五,这时候我娘和三姨他们肯定已经合计怎么做月饼了,咱们俩说不定还能赶上第一炉月饼出锅呢。” 朱阔摇头:“月饼不好吃,我不喜欢。” 秦初小下巴一扬:“那是因为你们御膳房手艺太差了,每年翻来覆去都是那几种馅儿,我们家不一样,我三姨什么馅的都敢做,我还吃过红烧肉味的月饼呢。” 朱阔瞪大了眼睛,听到鬼故事似的:“红烧肉味的……月饼?” 秦初:“对呀,还有麻油鸡丁馅的桂花糖藕馅的,我三姨说了,过节的时候做饭就是玩儿,管他味道如何呢,先玩开心了再说,不过我觉得味道也很好吃,虽然我娘总骂我舌根子有毛病来着。” 朱阔哈哈大笑,笑完催促他道:“那你让赶马的再快些,我要赶紧玩完回宫呢,否则就算顾太傅不去给我母后告密,宫宴一开始,找不着我我还是大难临头。” 秦初:“行行行知道了。”说着脚丫子伸长往门框上一踢,扯着嗓子道,“快点儿大哥!” 侍从手一哆嗦:“主子您敢乱喊我也不敢乱认啊!” 一路鸡飞狗跳,马车在傍晚之际到了国公府大门外。 秦初带着朱阔出现在厨房的时候,差点将他那本就风烛残年的老外公气得吐血三升。 秦初见状不妙,眼睛瞟了眼爹娘,见那俩低头装死的动静,知道是指望不上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跑。 施虎顺手抄起根擀面杖就去追那小子,哇哇叫道:“你小子你就气死我吧你!三岁撵鸡五岁咬狗!七岁敢把太子爷拐出宫!你你你怎么不上天去你!你能不能学点好!” 秦初逃命不忘转头挑衅老头子,还扮了个鬼脸道:“我三姨说了,三辈子不离姥娘门,我皮是因为随我娘,我娘皮是因为随你,所以说,我皮就是因为你是我外姥爷!” 施虎七窍生烟。 不过小秦也没得意太久,一个没留意脚下就摔了一大跤,下巴都磕了一个小口子,血直往外渗,疼得他哇哇大哭,再也皮不起来了。 施虎嘴上骂归骂,一见这情形又心疼起孙子,忙不迭冲上前把那调皮蛋抱起来,又叫人把老张喊来,对着秦初宝贝蛋心肝肉一顿好哄,好不容易才让铁血小秦止了泪。 施玉瑶就在厨房门口直乐,笑得合不拢嘴道:“哭起来真丑,随谁啊这是,反正不是随我,我生不出这么丑的东西。” 秦盛:“是是是,我儿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门口的大石狮子就是他亲娘。” 施玉瑶笑不起来了,对着秦盛就是一瞪。 外边没消停,里面又要电光火石。 施乔儿见这熟悉的场景又要发生了,十分自觉带着无关人等逃离是非之地。这无关人等自然包括她的亲亲相公,刚来到的小太子,以及扒着桌子偷吃月饼馅的某逵。 朱阔过往见过的唯一的猫,就是外来的使臣送他母后的波斯猫,那只猫全身白白的,毛又长又软,眼睛又圆又大,脸短短的,四肢也短短的,漂亮又温顺,叫声轻轻软软—— 太极:“哈!” 朱阔吓得浑身一哆嗦。 施乔儿忙俯下身去安慰小太子:“没事没事,它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不抓人咬人的,别理它,等会前面的都消停了,我就带你去找秦初玩,你想做月饼玩么?” 朱阔眼一亮:“我也可以自己做吗!” 施乔儿:“当然可以啊,不过一会儿你得把袖子卷好,否则回去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哦。” 朱阔点头,十分有觉悟。 宫宴要在天黑后才开始,他在天黑前赶回去,应该是来得及的吧。 一定来得及的吧。 朱阔安心下来,在施乔儿院中和那只坏脾气大花猫大眼瞪小眼互相瞅了半天,等前面的硝烟味儿都散去了,攥着施三姨的手快快乐乐往前走。 他比秦初小了一岁,个子也不及秦初高,还没到大人的腰部,但比秦初胖一点,白白嫩嫩的,眉眼走势都往下,糯米团子一样乖巧可爱。 虽是头一回到国公府,但大多人朱阔都认识,开始时稍微有点不自在,后来慢慢熟悉了环境,比秦初还要活泼了。 小秦下巴上贴着一小块白纱布,面皮子抽抽着,还沉浸在男子汉大丈夫当着这么多人面被看到哇哇大哭的悲愤中。 他那对冷血无情的爹娘此时还浑然不觉,做着月饼不忘对他冷嘲热讽。 “下次再摔倒,记得不要脸着地,就指着这张脸了。” “哭可以流眼泪,但不要流鼻涕,尤其是当着姑娘的面,切记。” “涨点教训也好,下回逃命记得不要回头嘲讽敌人,专注脚下。” “你当时怎么摔倒的来着?再给我摔一次看看吧。” 秦初忍无可忍,脚一跺脸一垮:“我不要在这个家待了!我要离家出走!仗剑天涯!” 说完果真起身往外跑。 朱阔抬起两只沾满面粉的小胖手想去追,焦急道:“嘉峪!” 秦盛又一把将这小萝卜墩儿摁下去:“太子不必着急,他马上就回来了。” 朱阔一脸担忧:“真的么?” 相公他其貌不扬 第71节 秦盛笑笑点头。 自己家的小畜生什么德行他还能不知道。 半盏茶的功夫没过,门外摸进来一小道身影,鸟悄儿走到秦盛跟前一伸手:“给我点钱。” 秦盛:“怎么?” 秦初:“仗剑天涯,我没剑,我要去打一把。” 秦盛:“先陪太子殿下把月饼做完,自己请到家的客人要亲自招待。” 秦初又一跺脚:“我不!” 秦盛面不改色填着月饼馅儿,轻掀眼皮一瞥儿子:“再说一遍。” “我不……不……不陪他怎么可能呢?爹咱们说话算话嗷!” 七岁小孩心里拎得清,外公阵仗再大就是吓唬他,亲爹一声不吭那可是真下手打。 没多久,第一炉月饼上桌。 今年的中秋饭在院子里吃,不仅凉爽,还能一抬头就看见月亮。 两个小孩嘻嘻哈哈坐高凳上晃着小脚丫,忍不住想尝尝亲手做出的月饼,却又嫌烫,一口没咬下去烫得直吸凉气,把施乔儿笑不轻,给小哥俩一人斟了杯自己做的果饮子。 朱阔喝了一杯还要:“这个好好喝!” 秦初尾巴又开始翘:“这是自然的,我三姨亲手做的什么都好吃好喝。” 施玉瑶听着吃味,嘶一声道:“臭小子,你对你亲娘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嘴甜?” 秦初白一眼她:“我三姨能搂我睡觉,你都不搂。” 施玉瑶急眼:“这你能怨我?我搂不了你睡觉你不怨你爹你怨我?” 施乔儿:“咳咳!停!老人孩子都在呢!” 好在她爹这两年比以往耳背。 月饼好不容易凉下来,俩孩子终于消停,专心享用起自己的劳动成果。 秦初忘了自己仗剑天涯的剑,朱阔忘了自己天黑之前要回宫,乐呵呵将月饼咬了一口又一口,就着甜甜酸酸的果饮子,周围又都热热闹闹,没人会太在意他们两个小朋友说什么,好开心。 直到朱阔身后响起一句——“好吃么?” 朱阔咧嘴笑着,没心没肺晃着小脚丫:“好吃!” 说完好吃,感觉这声音怎么莫名耳熟的,心一惊转过头,一眼便对上他父皇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 孩子手里的月饼都给吓掉了。 “父……父皇……”朱阔奶音直发颤。 施虎连忙领着一家老小起身叩拜:“参见陛下!” 这小子怎么来也不打声招呼,想吓死谁呢。 朱昭忙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身上的常服,小声说:“赶紧平身,朕偷跑出来的,没人知道,都别出声。” 秦盛拍了下自家小子的肩膀:“这下好了,人家爹找上门了,自己负荆请罪去吧,拐太子出宫,这算是大罪了吧?” 秦初心一咯噔:“爹你别吓我。” 朱阔一听急了,忙仰头对父皇道:“父皇不要怪罪嘉峪!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儿臣……儿臣实在不想背书了。” 眼见要哭。 朱昭将儿子掉地上的月饼捡起吹了吹,咬了一口道:“那就连你一块罚。” 哭声一下子出来了,还是两道。 沈清河看不下去,要不是碍着人多,真想问问这二人要脸不要。 两个小崽子再是有通天本事又哪里能跑出铁桶一般的皇宫,这一看就是姓朱的那个一早就知道了,故意没管,就依着他俩闹着玩,秦盛也心知肚明,故意没说,用来吓秦初。 俩岁数加起来都能入土的家伙,在这合起伙算计俩刚断奶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朱昭吃完了手里的月饼,又拿了一个,瞥到盘子里摆的,不觉笑道:“这月饼怎这般丑?谁做的?” 朱阔委屈兮兮:“是儿臣做的。” “啊那倒是……也有几分清秀。” 趁着宫宴未开,朱昭也怕回去晚了挨老娘老婆骂,吃完手里一块,火速将朱阔打包拎走了,临走不忘蹭走几块月饼。 施乔儿随众人到大门口目送那父子俩回宫,攥着沈清河的手直哼唧,委屈巴巴盯着马车道:“好听话好可爱一个,我也想要。” 沈清河清清嗓子装大尾巴狼:“娘子若喜欢,我可以尝试向陛下要上一要,想必他是没什么异议的。” 施乔儿瞬间收回委屈,瞪他一眼,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她也确实要吃人。 施虎看着三闺女恶狠狠抓住女婿的后脖领子往后宅中扯,似乎饭都没心思吃了,心一惊,以为她要对小沈进行一些家庭暴力之举,忙阻止道:“干什么去!清河招你惹你了!回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云姨娘忙打他胳膊,挤眉弄眼道:“别管,就你这糟老头子多事。” 良宵美景,花好月圆。 房中烛火高燃,窗户开着,可闻天上烟花绽放。 绣榻之中,香腻之气浮动暗涌,锦帐后的二人宛若一对交颈鸳鸯,在凡尘俗世中探索着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极乐净土。 不休不止,乐此不疲。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先更新漠南番外,日万两天~ 沈梦生小朋友也会在后续番外出现,以及幼崽们长大后的一点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