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与我》 相爱后动物不感伤 李东吾常常对我很坏,就算说这句话会对不起他买给我的小一万的床上四件套,说是买,也不过是他眼不眨地点了我在事后发过去的亲情付链接,结款后看清是床上四件套他还背过身去说,实在没必要。 就算下一回他躺在这套床品上立刻就与这笔没必要的账单和解,说在上面做爱都恨不得回春到二十岁,宝贝买物件眼光实在歹毒。我一面与他享受着二十岁的性爱质量,一面觉得我还是选男人眼光更歹毒。 李东吾的坏心都对我使在床上。 比如现在抵在我下体磨得汁液淋漓的这根性器,磨得我心痒又心疼,心痒是实在想被填饱,裂缝涨涨地发酸,心疼还不好懂,是觉得这床单太娇贵,沾上谁的体液清洗起来都费劲。 我很想被插,再说李东吾发坏,冠头磨得我快化成一滩,所有的水源都流向腿心,滴上床单。唇焦舌燥,我去捉他拨弄我阴蒂的手,腰拱起来往上贴,恨不得贴上引路牌,“你进来呀……” 他改用两只拇指去摩挲我的髋骨,指纹那块儿可能是他身上最糙的皮肉,我常常有他摸上去比我更滑更细的错觉,“不该这么求人,宝贝。” 没有谁比我更知道怎么最快地点满他的性欲。 命悬一线还要玩这种低劣把戏,这难道就是人到中年一点无聊的童心,李东吾的男人至死是少年居然体现在此处。 我险些拿挂在他颈后的两截小臂将他绞杀,如果不是他害我四肢像被挑筋般绵软,痒得很,也很渴,我天生眼角就下耷,想去整来着,被李东吾拦下,他喜欢这样,说长这样是惯会哭的。 我就哭着求他,“求你,好想要,插进来,叔叔……” 他果然插到底,直逼宫口的气势,这也是李东吾残存至今的少年感,至少他没像太多中年男人般不中用。我快窒息地去亲他,企图渡一些氧气到嘴里,结果两只舌尖津液翻搅得要把我再次溺死。 他把我送上高潮的时候,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种快乐,于是我说,“叔叔,好爱你。” 可我也怪他弄脏了这张该精心养护的床单。 我的毛衣买了没多久,就已经糙糙地在边缘起了些球,这是我自己在淘宝买的80一件的爆款货,关键词是“纯欲风心机感见男友必穿”,评论热赞老公看了很满意附一连串大拇指,我相中它相中在胸前开一道,背后露一片。 李东吾不是我男友,更不是我老公,可是他正中商家下怀,很喜欢我穿这件,他浑身上下多么高级的审美,居然也对露出的大片肌肤放不开手,“宝贝穿成这样,我又要硬起来。”他说。 我没接话,一颗一颗地摘毛球,得了,今天已亡命徒般做了一下午接半个晚间,他刚从外地飞回来还来不及吃顿饭,就算真是铁打的铮铮少年,再做下去也得暴毙。 李东吾再矜贵,我也不想用上万的四件套给他做裹尸布。 “这次太仓促,没来得及给你买纪念品,”他从后面圈住我,身上的烟草味被我特香型的沐浴露盖住,淡淡的好像换了牌子,不过我闻了都要皱鼻子,“想要什么?” 算他有点良心。 我将亲情付链接发给他,“这个,送我这个好不好。”是bv手袋,小小一只,他会买给我的,这两次相见隔8天,还不够我厚着脸皮敲诈他更贵的牌子。 代付成功的叮咚声好美妙。他又开始亲我,他说,“好饿。” 我也觉得要饿到前胸贴后背,就推开他为我俩去煮速食面,他的胃在性爱后接地气得什么都能消化,连平时会嗤鼻的午餐肉罐头我厚厚地片好,给他那碗切进去,他都吃到见底,唇上油星都要他一张冷惯的脸鲜活起来。 他说,“你真好。” 李东吾叁十七岁,我已经跟了他五年。从我上学到毕业居家,我是他养大的,看着他眼角细纹添了好几道,也算是我见证了他的变老。 我很爱他,我从他身上得到了太多无业游民不会得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很爱他,我应该很爱他。至于他爱不爱我,我拿不准,不过看着那团绞到发皱的床单,我想他至少很需要我。 5%血腥爱情故事 倪南冰,我的大学室友,在得知我被包养后的第一反应是我疯了,当我透露出我的金主是个年逾叁十的男人时,她断言我是害失心疯。 我常常回想,我与李东吾第一回见面就险些搞到床上去,又做了比寻常做爱更为下流的事,确实是我失心疯。不过他最无耻,我是涉世未深的纯情女学生,这一切都是他蓄意诱导。 想到这里我就会不领情地恨他——不领我现在住的独栋和衣帽间那些未拆标的新衫的情——如果我没进他驯养的圈套,是不是我就会经历更多对其他人稀松平常的事?读研,应聘,跳槽,相亲,和男友大街上拖手吃冰激凌,再把名字印在一张小小的红皮本上? 我的母校以后邀请校友做演讲时,该做好调查,不是李东吾这种混得人模人样、照片能够嵌进商业大厦巨幅广告每日定点滚动的恶人,就能够作为优秀校友西装革履登入礼堂演讲席。 以后再纵容这种恶行,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控意外,比如他演讲完毕下台后,作为主持人的我就在休息室为他口交,皮沙发凉沁沁地沾上我的汗,变得黏,我燥得腮帮发痛,也没给他吸出来,嘴巴放来的时候带出嘴角好多汁液。 我想呕吐,眼睛酸,抬头看见他的脸罩在下午四点的光线里,秾丽催情,下颌线偏偏冷硬,他笑着用指肚去摩擦我下唇,“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好女孩。” 我被照得睁不开眼,也许他那根事物的投影也照在我脸上,一定笑得很丑,我的妆都是在宿舍自己画的,“……这也算另外一种好吧,李先生。” 好骗,还好乖。 “那当然了,”他笑得开怀,礼貌地拉上裤链,可很不体面地鼓起一块儿,“对了,上台前你介绍自己叫什么?我给忘了,能拜托你再告诉我一回吗。” 后来倪南冰说保不齐他会和你结婚,你是走了大运,这种家底雄厚的资本家,居然没有未婚妻,还没有养除你之外的男的女的,他是等一日向你求婚——我说不一定,狡兔都有叁窟,他李东吾又怎么不能瞒着我在本市各区买下不同户型面积的别墅藏娇,哦,他其实没有瞒我的必要。 他养我五年,我还没从他的秘书嘴里撬出他有没有养新人贴旧人,他忙完生意就来和我睡,不睡也抱着,我有时候听着他熟睡时的呼吸声也会想,他难道真是想做慈善。 我们吃完面,我去洗碗,他没给我雇居家保姆,我也不好意思让别人面对我这个居家情人,他在餐台后面叫我,“了了。” 他不大这么叫我,害我手一滑,钢丝球在手心肉划下一道细长口子。 “我要订婚了。” 李东吾说,就坐那么远,他原本都会抱过来。 有血渗出来,我拿抹布擦干碗底,将它们摆好,我飞快地接受,平静得我都有点错觉自己是过反应,可李东吾这个通知实在激不起我太多情绪,他已叁十七岁,结婚是很合理的选择,我跟了他五年,也二十四岁,是该任期圆满,光荣退休。 问是谁、什么时候决定的、是为爱还是为利益,都是废话,我很难认识他圈子里的女人,也听不懂他圈子里的变化走势,我大概很早就认清自己会出局的命运,乃至于这个握着我命运的人做出决定时,我都不懂他干嘛要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口气。 这不像他。 所以我问,“你还要通知多少人?太多的话拉个群吧。” 我保证,我是像给亲人朋友庆祝一样对李东吾笑。 “还有,你看,”我把手对他扬扬,血流了一些,希望他看清些,我们不会再贴得那样近了吧,“我刷碗的时候把手划破了,要是你近期不打算把我赶出去的话,能请一个保姆吗。” 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 那天以李东吾摔门而去收场。 我还来不及在玄关说一声“我等你下次……”抛去缠绵眼波,就被门被摔上带起的风呼得脸颊痛。我短暂地思考了一阵子,是我调侃他该建群通知订婚有损他洁身自爱的名誉,还是提雇保姆太得寸进尺,超过一个情人的自觉。 又赶紧去看我bv手袋的订单,还好他没有退款。 我们很少吵架,上一次还是为当时清高自许的我拒收他的——虽然现在我已脸皮变厚,不仅闭眼收,还主动索要——吵不起来,冷战更是五年一遇的稀罕事儿,我在他走后每天下午不定时发玫瑰、亲吻、拥抱的表情,配文如“好想你呀”“叔叔什么时候来看我”“老公”“小猫咪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俱是石沉大海。 在这样单方面传消息的第五天后,门铃终于被按响,却是他的秘书将保姆送上门,我问她被雇了多久,她嘴巴很严,只说李先生承诺按日结算,不用她时她就会走人。 “按日结算,这么听起来,陈了,你得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倪南冰在电话那头为我打点时我正在浏览房产网站,灰心地发觉我要卖掉半边墙的鞋包才能成为户主,“这老东西如果还有点良心,就该给你最后结一笔钱。” 我挂掉,一面祈祷李东吾当真能有些良心,一面又觉得他已仁至义尽,他像个老师一样对我开展情欲教学,给我养得上学时手指上的笔茧都消去,甚至为我预留搬家时间,而不是等他未婚妻摆驾清退我,我已是比许多末路情人体面。 所以元琳琅找过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上一秒还在对着电视里的画面拍膝盖大笑,下一秒电视就被她关掉,我以为是李东吾终于肯来见我,抬起头却看见她拿着遥控器,抱臂,俯视我,那瞬间我都要听到我潦草洗了两把、没涂面霜的脸皮要绷裂的声音。 她简短地自我介绍,也许是我不同于其他情人穿真丝吊带睡裙而裹了套绒面史努比家居服,她的语气居然很和善,“陈了,我知道你,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我和老李预计年底结婚,在这之前你们最好断了联系。” 还好还好,她温柔得体,我至少不用担心她会来撕扯我叁天没洗的头发。 我哪里会相信我冷笑“如果我不肯呢”然后她一掷几百万将我掷走的戏码,元琳琅也不年轻,可她保养得我都想打听是在哪家医美机构做的项目,我局促起来,史努比被我揪得龇牙咧嘴,“嗯,嗯,我明白——” “我知道你陪了老李五年,是很宝贵的青春,”元琳琅并不想与我讨论女人不同的命运,她的助理及时将一只信封递给我,里面摸着像是卡片,“我们的决定也很突然,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所以我觉得,能补偿你一点,我们多少会心安。” 她还说,“有什么困难,你一定不要藏着掖着,里面也有我的联系方式,和我联系就好。”热心得就像社区突然来探访社会生活能力极差的问题人士。 不是,还真来这么一出。 我双手接过,只差说夫人慢走。 元琳琅走后,我也没有再续看动画的心情。 我给李东吾打电话,这次直接越过了他的秘书,连线的嘟嘟声在我心里结了根绳两头拉扯着,直到接通的时候我才有余地喘气,又很怕自己变大声的呼吸声暴露出我的心思。 李东吾不讲话,他是很骄傲的人,私生活也没什么不洁,我知道上次不欢而散是我伤到了他。 “李东吾,你怎么还不来?” 他平静地讲,“还有许多人需要我挨家挨户地通知,恐怕我不再能腾出时间去看你,了了。” 他在赌气。 “不要——!”我捏细放软的声音让正在拖地的保姆侧目,她以眼神示意我不该再杵在这里妨碍她清洁这块地板,想必心里在谴责我是个爱演会装的婊子,我飞快地跑上楼,打开衣柜,里面有一溜的吊带睡裙,蕾丝的,半透明的,“李东吾,我好想你,你来看看我好不好?我想你想得要疯掉。” 他不置可否。 我选中一件扔到床上,开始翻面膜,“我想你想到流眼泪,”指甲刮开薄膜包装纸,压低声音,“下面也在哭……李东吾,叔叔,你也想我吧?” 天爷,我就是被扫地出门去开个狐狸精培训班也能赚够我大半年的生活费吧。 李东吾挂了电话。 我的心情重新好起来,哼着歌去浴室放热水,时间还够我准备许多事,不过我也不打算再准备什么,李东吾是头空腹了五天的饿狼,他哪里分得出他撕下来的睡裙是新穿的还是早就被他揉皱好几次。 我没有再出房间,边看被元琳琅掐了的动画边往身上涂身体乳,香滑脂膏焐得热热的,很有要被送进御书房初次承欢的仪式感,只是我很担忧这遭下来我会不会落下淤青,我可是被他养得皮肉一擦就破。 李东吾八点过叁分钟来的。 他一来就钳着我的腰往梳妆台上抱,我一边挪腾屁股怕撞翻瓶瓶罐罐,一边腿往他身上缠,他身上还挟着室外的冷气,混合着烟草气和脂膏香互相侵犯,他逼我抬头看他,我看见他的黑眼圈,和有生长势头的须根,“了了不是说想我想到哭,怎么眼睛一点没有肿?” 他也知道我骗他,那我就更不必良心不安了。 我说,“可今晚叔叔会让我下面哭到肿吧。” 李东吾好像骂了句“操”,很鲜见的事,不过我也没有余地去揣测圣意,他开始操我,傲慢的暴虐底下居然有些局促,我每一寸皮肤都要被搓出火来,从他没有章法的吻能看出来——我体谅地想真是被饿狠了,又确定他果真没有和别人做,攒着劲儿都送给我——我只好用舌尖引带着他,可口腔里险些冒出血腥气。 我脱力之前还不忘演戏,抡起软绵绵的拳头冲他背上砸,“让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你怎么能这么久不看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我哭着说,“叔叔,你是我的,不要离开我!” 他只是笑着闷哼。 断断续续拉长战线,我们几番做完后已是逼近十点,我不好意思摇铃去叫保姆送宵夜,希望中年人的脸皮能够比我厚些,可他只是从后面把我揣在怀里,没办法,如果我回抱过去会在他怀里透不过气来,我只好把被子抱了个满怀,“对不起。”我说。 他很痛快,做够了的人讲话都不黏糊,“我接受。” 他甚至不问问我干嘛道歉。 我也不想再多去解释,毕竟误会别人私生活混乱确实是值得道歉的事儿,“让我一直陪着你吧,李东吾,哪怕是你结婚了,也别赶我走,求求你,好不好?” 他在我肚皮上摸了一把,“好,宝贝。” 李东吾睡得很快,我不敢睡,怕他半夜会起来饿肚子,我坐起来,看着在房产网站上已达成临场洽谈的聊天记录,还有绑定好元琳琅给我的卡的银行通知。我想去摸一摸他熟睡的脸,替他把眉头熨平,想一想,还是把手收回去了,老李,我好像永远都不能像元琳琅那样,亲昵、爱护、平等地叫他。 潮流兴多花款随便偷欢 为庆祝我顺利签下购房合同,随时可以以独立女性之身卷铺跑路,倪南冰约我去喝酒,说做提前预习单身人士生活。 我特意烟熏红唇加黑丝,企图藏好极少来酒吧的生疏,结果去了才发现全场打扮得drama的人极少,舞池里倪南冰一边摇一边和我喊,“你像是终于离婚恢复自由身,出来寻欢的!” 我晃到头晕,踩高跟鞋来蹦野迪,本就是比未摆脱李东吾就夜场寻欢更危险的事,回到卡座,倪南冰挎着一个男的走过来,塞坐到我跟前,“快重新认识一下,咱们校友,蒋一焕,这家酒吧驻唱,贝斯玩儿特拽,上学时候咱们不还听过他乐队演出,你摇着荧光棒喊特疯。” 我尴尬地把晾出来舒张的脚趾躲回高跟鞋里,被包养的,混夜店的,还有李东吾那种年轻时混夜店中年时包养人的,我们学校怎么就不培养些正经人。 我和他握手,太久没握过别的男的的手,枯得一时半会儿润不过来,没有怦然心动,只让我觉得我们是在洽谈一笔大单,我就是新上任的陈总,“陈了,当时经管院的。” 蒋一焕的手很有力气,掌心烫,指腹上能摸到拨弦练出来的茧,和李东吾不一样,他浑身哪块肉磕碰过,细腻幽冷香膏匀净,大把年纪保养得与我不分上下。 “学姐。” 倪南冰笑嘻嘻地用眼神揶揄我,我赶紧摆手客套,被小男孩这样叫竟是好几年前的事,只觉得脸发烧,“别别别,都毕业这么些年,哪儿还算得上什么学姐学弟,你叫我名字就成。” 酒吧的旋转灯球像蝴蝶扑簌,光线在蒋一焕的脸上变幻失色,记不清上学时被女孩子们的荧光棒簇拥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旖旎。我看男人的眼光已在成日面对李东吾的效应下逼得逐渐退化,愁胡,耳廓生的小小黑痣,说是克妻相的高颧骨薄嘴唇,整张脸的肉都矜贵地绷着,只有眼皮狭飞带出来的几道褶皱会有缺氧的柔情,说起男人我竟只能想起李东吾。 可蒋一焕的脸色像鱼市被彩色灯管映照着的热带馆,隔着伞篷布透下来的叁十度的阳光,只是飞快地因为停电、乌云躲进极短促的阴翳里,我以为我眼花,再看向他时他分明在笑,“陈了。” 倪南冰用胳膊肘捣我,和我咬耳朵,动作却大得生怕蒋一焕看不出她是在撮合我俩,“抓住机会啊,这不比年近不惑的老李好啊,酒吧群里天天有女的问有没有蒋一焕的场。” 她功成身退,跳回舞池重新活动关节,蒋一焕和我面面相觑,我实在没有前夫尸骨未寒就相亲的本领,还是他先问,“你喝酒吗?” 于是叫来一打啤酒,我怕洋酒招架不住,哪成想喝啤酒都险些害我原形毕露,一瓶下去就如醉虾,耳朵快要被掀翻屋顶的音乐震聋,蒋一焕的话都变飘渺,“学姐,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记得当时校园音乐节的时候——” 得,又叫回学姐。我不再纠正他,哪能说自己做职业情人,只打哈哈过去,“在啃老,晓得伐,啃老!” 李东吾那么大岁数一人,我吃他的住他的就是他的败金菟丝花,说是啃老也说得过去吧——啤酒喝到肚涨,我觉得眼睛也要变湿滴出多余的酒,怎么办呀,养了我五年的小叔叔,他马上就要甩掉我,去做元琳琅的老李,就算我钱已卷齐,路已铺好,离了他我又要过多久才能体面自由地生活? “你怎么哭了?”蒋一焕也许以为是触及我吃软饭的羞耻心而害我流泪,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替我去擦,我边哭边担心他会失手擦晕我的睫毛膏,李东吾,李东吾就不会,他竟能帮我摘日抛卸妆敷面膜。 我抽噎到头晕,心实在是被撬空一块一样牡蛎去壳似的痛,我整个儿泪嗒嗒的,李东吾实在该死,怎么我出来模拟单身生活,他都要阴魂不散地害我伤心,我很爱他,很爱很爱,他的钱他的身体他替我擦眼泪的手势,虽然我早就忧愁地预感到我们会分别,可是没想到临了竟像凌迟割肉。 已有人侧目过来,虽然我今日打扮得实在不像被诱骗的好女孩,蒋一焕也慌张起来,“别哭了,陈了,别哭,”他啧一声,掰过我的肩膀让我直视他,“你再哭,是招我亲你。” 他凑近,没亲上。 因为李东吾真的阴魂不散。 我和蒋一焕像是两个去网吧被抓等家长来领的小学生,站在马路边等李东吾的秘书取车,天冷得出奇,我一双腿恐怕都会被冻出血丝,蒋一焕看我实在哆嗦得可怜,将外套披我身上,“你穿着,到时候让倪南冰还我就好。” 我千恩万谢地说“好”,眼皮上的珠屑闪片被吹到散飞,“你不好奇酒吧里怎么会突然杀出这样西装革履的人,他看上去衣服可一点都没跳皱。” 周秘横在就要接吻的我和蒋一焕之间时,那场景我甚至怀疑自己看见李东吾是他的背后灵,一双眼冷幽幽地注视着我们的罪行,“陈小姐,李总联络您很多遍,都找不到您人,就派我来请您回家了。” 蒋一焕只是摇头,“学姐,你身上发生什么事儿都不稀奇。”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只存心揶揄他,被抓的坏孩子同伙竟抵消了我的羞耻心,“噢,那么我被李东吾包养——就搞房地产那个李东吾——没毕业就开始做他情人的事,对你来说也不算稀奇?” 他愣住。 好开心,我得逞了。 周秘开车过来,车窗降下时露出他始终冷酷的一张脸,“陈小姐,请您上车,”瞥了一眼我身上的外套,“这件衣服,您还是还给这位先生的好。” 我乖乖听话,把攒出的一点热气传递给还在消化信息的蒋一焕,钻回车里,“拜拜啦,哦,帮我和倪南冰说一声,这一次逃脱演练也失败啦。” 周秘执行他上司的旨意,发动车子毫不留情。 我抱紧光着的双臂,往热风口凑近。 “等等,”车窗突然被人扒住,是蒋一焕,周秘不动声色地将眉毛蹙起,我却只来得及看他那张焦灼的脸,是热带鱼缸被打翻,叁十度的阳光晒伤面颊,他的声音伴随着踩下油门的车速丢进冬天的午夜,“下一次,下下次,总会成功的,别放弃啊,陈了!” 我哪有定力回避 我问周秘,“李东吾会杀了我吗?” 周秘只关心路况,也是,如果是我白天忙完老板的业务会议与日常,晚上还要帮老板捉不省心的小老婆,叁头六臂连轴转远超996的工作量,我也不会有好脸色对老板之外的人。 他一贯像铁壁,我碰多了也就不觉得自讨没趣,“他快结婚把我打发走的人,也不见得会和我计较这些吧。” “李总知道陈小姐你在酒吧后,吃了两粒速效救心丸。” 我顿时迟钝地共情,指甲险些将黑丝袜勾出洞,愈发像失足被救,“那个,这车上也有他常备的救心丸吗,我能也吃两粒吗?” 想是周秘有列一张李东吾赠我礼物的清单,竟吝啬到不肯再搭上两粒药丸壮我的胆,车在夜色中驶得又稳又快,冥府之路竟走得如此畅坦,我的好运气有时发挥得实在没有眼色。 多折煞人,李东吾竟在家门口吸烟等我。 猩红的烟头像是巡警灯闪烁,炭粒晦黯得快要烧灭,他竟不怕烫到手指夹着个秃秃的烟尾巴——他近日有新楼盘开张,又筹备订婚,大忙人,神经衰弱得阖眼时我翻身都会醒来——好端端的将西装外套挂在臂弯,就穿马甲衬衫,肩疲沓地下耷着,我突然觉得鞋跟敲在小路上的声音太悦耳,会吵到他惨淡的心绪。 我看见他眼睑底下窝着阴影,没什么表情可分明脾气很坏,只好赔小心又赔笑,“出来等干嘛呀,怪冷的。” 李东吾从头到脚扫视我一遍,最后停在腿上,难不成男人都有黑丝癖好,我紧张地拿那巴掌大的手包往大腿上遮一遮,听到他问,“很冷吗?看你穿得还是嫌太多。” 来不及狡辩,就被兜头盖上外套,李东吾抛衣服的手势像我是人形衣架,烟草味包住我,一时视线变暗,骇得踩着高跟鞋左脚踩右脚,接着手腕被挟住,跌跌撞撞地被人领着往屋里走。 像高中时心理课考验信任玩的游戏,眼蒙布条被同伴牵着走很长的路,我被他握着脚踝拔下高跟鞋,落地,踩到地毯上的绣花搔着脚心,楼梯旋角的地板冰冷硌脚,我还踩了好几次他的皮鞋后跟,最后被压着肩、跪到软垫上时,我才难过地发觉,如果是李东吾的话,带我去再危险的地方,我也不会停下跟随他的脚步。 李东吾将外套从我头顶撤走,原来光明有时候也会让人打怵。 他坐到高背椅上——这栋房子只有书房是按照他心意装修布置,当时我还取笑他是做惯了上位者,才选这样总裁办公室的配椅,可现在我抬头看向李东吾,竟从这样遥远的仰视中体验到下位者的局促——二郎腿翘得正大端庄。 李东吾是要审我。 我果真惹他生气。 “了了这样穿还挺漂亮的。” 不聪明的人也能听出不是在夸我。 我谦虚地低下头,这时候切忌硬碰硬,还好能祭出好友来转嫁怨怼,“哪儿跟哪儿啊,南冰让我试这身时,我别扭了老半天。” 李东吾叹口气,他信手翻过桌上一页文件,可我分明瞟见他眼光游离半天不在纸面。我险些咧嘴笑出来,让他害我在酒吧都心里挂念眼里盈泪,他也要饱尝一次即将与我分别的痛苦才好,哪怕他打发我像将宠物转手送人,我也要换主前耷拉着耳朵离家出走一段时间,好让他良心不安。 可哪想到他说的话才是化骨绵掌,一掌一掌将我的心温柔击碎,“看你这样漂亮,我总觉得不该将你拴在身边,藏着不给别人看,又让我发觉自己实在不年轻了,很怕配不上你。” 我噎住。 所以我才想逃,蒋一焕说,下一次、下下次总会成功的,李东吾不再年轻,与他身家眼界相配的李夫人总不会是我,我该在被扫地出门前捞到最后一点好。可我又多么想就赖在他掌心里,五年、十年、更久的时间,不用去理会这栋房子之外的风雨。 李东吾走过来,背对吊灯使他的身影愈发阔大,将我完整地盖进一片阴翳里,我打了个哆嗦,因为下巴被手指抬起来,后颈发酸,指腹磨得下唇就要肿起来一块儿,“所以宝贝背着我去那种地方,是不是果真嫌弃我老了,要去多认识些年轻人?” 我倏地清醒。 我怎么能忘记,李东吾把我当绣了他名字的布娃娃在养,谁敢扯我的辫子摸我的裙角,他都恨不得把我锁进玩具房里不再见天日。 他手劲儿加剧,阴郁在眼里就要结成一株肥大的乌云群,“了了,你真是胡闹。” 我猛地咬住他那只像是调情又像惩戒的大拇指指节,为他订婚、筹划搬家积压多日的烦躁一时膨胀起来,他吃痛地收回手,我站起身来,也许是酒精驱使着我顶撞他,从前不会的行为,“你都快已婚的人了,李东吾,你拎清楚些吧,我肯和你过已是委屈我自己,做爹也要分清床上床下,你还要管我去哪里、和什么人玩?”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示爱不宜抬高姿态 李东吾生气了。 下唇好像还有被他摩擦过的痒意,我难得硬气,作势要走掉,从这里走到门口要踩过几块地板,我要迈多大的脚步才会有余地给李东吾发作。 我都计算好。 “陈了。” 只差伸手一推门就能离开书房的距离,他将我的手腕握住,很疼,像快被捏碎,我还来不及说痛,整个人就被带着贴上书桌,听到男人变沉的呼吸声。 领带缠住两只手腕打了个漂亮的结,他做起来信手拈来的事,我又变成他的礼物。鼻尖被冰冷的桌面硌到发酸,李东吾,你看不见我在笑吧。 你又被我算计了。 丝袜是当时我成捆买的,比我那一批睡裙在衣柜里窝藏得更深,可我知道李东吾会喜欢。被这样薄薄一层事物盖住的皮肤尤其柔滑,腿被掰开,他的手摩挲着腿根内侧,那里的布料最好被撕裂,结成诱捕欲望的网。 他很坏,舌头知道往我为耳骨钉钻的洞舔,那里无论长好多久,被碰到也会害人战栗,我的腿很快就要没有力气瘫下去,却被他一巴掌招呼在臀上,是要我顺从,“了了,你心变野了。” 他也很会,西装裤明明要被膨大的阳具撑到变形,却还不放出来,就隔着几层布料自下而上地摩擦我的腿缝,晦涩地痒起来,那里很快变得湿淋淋,发出响亮的水声,我不用去想,也知道黑丝袜会洇得更透,我小声地呻吟,就算我知道他今晚不会轻易饶过我。 “怎么能让酒吧里的人看你穿成这个模样?”臀肉被他搓到发烫,丝袜撕裂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手掌按了按已习惯发情的肉户,那里最听他的话,“了了,不知道只能这样打扮给我看吗?” 是投稿到恋爱树洞会被劝分讨骂的发言。 可我很受用,呜呜地埋着头假哭,腰还要扭才更漂亮。聪明人不会在性上始终绷着身段,水液黏了他满手,将已报废的黑丝袜沾得好色,好像被这样处理才是这种衣物完成时的达成,为男欢女爱而碎裂,而死掉。 我太懂怎么与他周旋,男人都喜欢聪明又不大聪明的女孩,“别,别说了,我好想要……” 他必然不会一时动摇,就算变沙的声音早就暴露出来他的心迹,颗粒感钝钝地打磨着我们的关系,我总把他推到上风,“了了,是谁都可以吗?” “他们都知道你是会穿着破丝袜勾引男人的坏女孩,真让人头疼。” 是时候拿出杀手锏,我翘高屁股,要给他看那只已淫湿涨红的穴,穴口自发地收缩起来,挤出眼泪求他插进来,我说,“不是的,只有你,我错了……叔叔,只有你可以插进来的呀,来操我好不好?” 我只对李东吾一个发情。 “骚宝贝。” 丝袜那个洞被撕扯到更大,拧成极细的丝绷在腿根磨红皮肉,李东吾把我填得很满很满,整根恨不得塞进宫腔,他让我咬松点,肉壁就舒张得任他抽插自如,他说宝贝夹紧,我就一面绞动一面哭着说“叔叔不要怪我,不要离开我”,心跳烫得要将我震晕,他耸动得飞快,如果不是脸皮始终往桌面上贴,我生怕最后一点清醒也会破碎。 他却已是接近疯掉,我只觉得周秘说他吃救心丸是假,服壮阳药才是真相,凶猛得我汁液泛滥,“让你这么晚不回家,还去酒吧,胆子真是愈发大!我一听你去那种地方,快要疯掉,我倒巴不得我真是你爹,看好你不要去那些地方!敢不敢了,嘶,轻点儿夹,问你敢不敢了?” 我意不乱,情也要迷,这种时候就要撒娇,“不敢了,了了不敢了,爸爸——” 话术实在高深,床上的话术更是我们这种情人的必修课,我知道怎么去戳李东吾的心尖肉,叫他老公,叔叔,爸爸,这种年纪总是受不起我叫一声哥哥的,可是如果他想,我也会大方地叫出来,因为我对他总是有求必应,在床上。 蒋一焕说,总会成功的,别放弃。我也知道我分明背着李东吾签下了新房的购置合同,闪人是迟早的事,我的新生活就要光明地逼近,只是现在是午夜,我正在他身下狼狈地高潮。 我心里冷眼看着我们又一次互斗之后的和解,吵几句嘴,他生气,我以退为进,他操我,我承欢,最后以大家都舒服的方式得到清静,我又一次在他身上实验成功,我应该自得地笑,可我怎么在哭,眼泪被他一滴一滴地吻去,是性爱让人泪腺脆弱吗。 可我很开心,我终会摆脱他,等不了多久了,所以更要全力地享受每一次高质量的性爱。 我像小死般承受着高潮后的抽搐,李东吾掐着我的腰射进去,他喘气,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抽泣着,“好。” 我的衣柜很大,能藏坏女孩的情趣内衣,能藏漂亮宝贝的黑丝袜,有个小小的抽屉在深处,李东吾永远不知道,藏着我一直在吃的优思明。 爱人你哪这酷刑 可我知道李东吾没那么好哄。 他常常有一种上位者的善心,必须要被我索要一些物件才会产生我赖着他、需要他的安定感,今天一只手袋,明日一瓶香水地送过来,我起初怀疑他难道是讨好型人格,不过后来想通,花对他来说很小的一笔钱去私有一个漂亮女孩的笑脸、献媚、乖顺,对他怎么都划算。 我卷下那条沾满体液的破烂丝袜,团了两团扔进垃圾桶里时手还在哆嗦,“李东吾,我想吃蟹黄面。” 半小时后黄澄澄的一碗鲜面端到我面前,应该是他嘱咐保姆换下了外卖盒,浇秃黄油,蟹黄块如碎金箔,香得腻人,我险些握不拢筷子。 我不客气,就着他的烟气往胃里送,吃得汗津津,吃到快见碗底才想起来李东吾已点了新的一支烟在抽,“你不吃点儿?” 他沉默着吸了一口烟。 叁两下抹净嘴巴,我凑过去,他肯定又要说我没规没矩,不要紧,“你还生我的气啊?不要吧,叔叔,我不会再——” 李东吾抬起眼皮,他瞳色很黑,常有冷意,却总像结了一层水膜,比寻常女人的眼睛都要潋滟柔情,盯得我心软,又心虚。 他拿指节去蹭我的鼻尖,“怎么像个小花猫儿一样。” 这就是哄好了。 若不是我没有用漱口水,我不能保证会忍住去亲他,可能是食面太多,腹部绞涨地痛起来,像是谴责我的居心叵测。 以后不会再有人为我深夜点这家我从不舍得自己点的面,也不会被我骗得团团转还肯对我好,我的情人,亲人,恩人,有时候床上也会配合地叫上几声的主人,哪里知道我已在心里演习了无数次的告别。 我对他张开手,“要抱。” 被漂亮女孩需要是能够满足中年男人虚荣心的一件事,他果然低笑,腰上一轻,我被他抱着走出书房,放回卧室床上,他替我脱下吊带,摘下乳贴,拇指摩挲了两下,“以后不许再这么穿。” 我赶紧钻进被子里,脸上难得有些烧意,他掀开被子躺下,把我往怀里拢,这样的寒夜就要肉贴肉地抱着睡才能为心取暖,我犯食困,隐约听见他说,“明天陪我回家一趟。” 我嗯嗯应付过去,眼皮沉沉阖上,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呗,老板要把我往人前领,我不得睡足精神容光焕发去给老板长脸呀。 第二日周秘驱车来带我去美容院,从上妆到吹头,连指甲缝都恨不得涂一层润油干脆给我来了个全身保养,换的是周秘直接带来的裙子,款式大方裁剪利落,比我从前买的质感都要好,珠宝沉沉地压在耳坠脖颈,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李东吾是带情人回老宅去,他好大的胆子。 他爸去得早,老太太不是他亲妈,与他粉饰太平了许多年,哪里想得到家产都被他这个继子把控,好几房弟妹虎视眈眈,他家人口复杂得很,我厘不清,他更头痛去梳理,只晓得家规甚严,家风端正。 这更不该我出面了,“好端端的,你带我去做什么?你这年纪总不该叛逆期,拿我故意气你妈吧?” 怪不得周秘送我上车前就一直皱眉,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还是冷脸,估计是觉得我穿高定特像野鸡。 他失笑,“我哪儿会有你那样叛逆?” 他来拢一拢我的手,应该是怕我会把高定揪皱,“你今天很漂亮,我也嘱咐了他们做你爱吃的,去了只管好好吃、好好玩儿,别的不必在意。” 我哪能不在意。 老宅气派,雕梁画栋,有年头底蕴,愈发觉得从前以为李东吾讲究做作分明是我眼皮浅,我杵在门前合理地忸怩了一会儿,李东吾支人取走他带回家的给小辈们的礼物,回过头将我的手揣进臂弯,竟还有余地打趣我,“那么神气的了了今天躲哪里去了?” 我气到踹他一脚。 “老李。” 后面有人叫他,我陡然僵住,好家伙,衣冠楚楚地相见,竟比被捉奸在床还可怖上万倍。 元琳琅微笑着走上前来,她的步伐姿态显然比我从容得多,换平时我也能假惺惺地说这就是年纪大些的好处,可如今我只没用地手心冒汗,我竟有些恨李东吾了,他带我不清不楚地来这里,当着他未婚妻的面拉着其他女人的手,究竟是想置我于何地。 她却装不认识我,想必背着未婚夫去清扫情人也并不是值得拿来夸耀的战功,“这是哪位,老李,不为我介绍一下?” 李东吾并不放我的手出来与她相握,害她扑了个空,“这是陈了,和我许多年了,以后你们会熟起来。” 和我许多年,说得好轻巧的一句话,是处了许多年,爱了许多年,还是单单地睡了许多年,我实在佩服李东吾四两拨千斤的气度,谈包情人在正妻面前也如此坦诚,难道这就是现代两性的open relationship。 元琳琅从容地收回手,与我擦肩而过时笑容也不出错,好像并不打算揭发我收她钱却不离开的恶行,“是吗,你看人总是没错儿的——快些吧,老太太就差派人再把菜端下去热一遍了。” 我一时走不动脚。 李东吾却是光风霁月,哄我道,“不打紧的人,不耽误你等下多吃一些——你发什么怵,还是你在吃醋?” 我冷笑,“我哪里敢。” 他笑得爽朗,这幅样子与元琳琅那处变不惊的姿态倒是绝配了,“了了乖,小性儿留着晚上再与我使,到了这里总该给我留些面子。” 李东吾好大的面子,他坐的当家位置空着,饭厅里满座的家眷都不动筷子,应是提前知会了管家,他身边空着个座位,置了碗筷,他们该是不知道我也被带来,要不怎么我一进屋满室面面相觑。 李老太太脸色早就有些不大好看,看我随着李东吾落座,更是有了指摘的错处,“你这冷不丁带人回来,也太突然,我还早早地请了琳琅。” 她是把我当个养着的玩物,不必问我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的,我生平第一回为做情人而感到局促,手一个劲儿想在桌底从李东吾手里抽出来,他力气却没由来的大,我逃不开。 元琳琅道,“不打紧的。” 李东吾不看他后妈也不看他未婚妻,只是扫一圈围桌坐的众人,是亲人却都要将头埋下去,看来他在家作威作福许多年,“早晚都该给你们见见,拖到现在,我还嫌晚,这是陈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立刻听到有唏嘘声,就有人抬起头来悄悄地瞅我。 李老太太又惊又怒,“李东吾,当着琳琅的面,你说这些未必也太不像话!” 李东吾冷笑,“不像话?在这个家里,倒没有人来说我像不像话的份儿,妈实在管得太宽了些。” 这刀光剑影未必太过杀人不现形,要我是他后妈我也得气到昏厥,我一个劲儿在桌底拽他的手,结果听到他慢悠悠续道,“今天回来我也是知会你们一声,既然元小姐也在,就捎带着一起听了——陈了怀了孕,这是好事,该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若不是确认过我的优思明藏得严严实实未被换成糖丸,他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的,恐怕我都要听信。可这谣造得未必太荒唐,摔落筷子的动静都如我一般被骇住。 李东吾,回想起这一天,我总是想杀你的。 或者怀恨比相爱更合理 当时我正夹了一筷红烧肉要往碗里送,听到李东吾宣布我怀孕,筷尖及时刹回,孕妇不该吃这么油腻,是不是还要再小呕几声与他做戏到底。 李老太太的眼刀要将我剜出洞来,“李东吾,你真是胡闹!” “家里有几年没添孩子了,妈说的什么话,”一桌人俱静默,只有李东吾还在盛汤羹,卧了只虾仁在碗中推给我,“了了和孩子都跟着我在外面住,谁都别想着打什么心思,我的人我会护好,若有什么动作被我发觉,到时候再来与我讲一家人的情分,我是一概不认的。” “荒唐!” 李老太太冷脸离去,小辈们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作相送状,就李东吾一个坐得端稳,又为自己盛了一碗汤,在拣香菜末,哄后妈还没哄他刁钻的胃要紧一样。 剩下的人就不尴不尬地坐回来吃饭,汤匙碗壁都不再发出一声碰撞,我胃口彻底被怪罪干净,只有他一个年纪小的继妹壮起胆挨过来说,“我看得出,大哥果然很疼你。” 我干笑,用眼风去瞅元琳琅,她与李东吾果然很般配,明明该是最让她跳脚的场合,她却低头吃菜,稳如磐石。 用完饭李东吾将我带去他屋里去,我跟着他低头走得飞快,才发觉周秘给我拿的是一双平底鞋,真是做戏做到极致,等下给我熬酸梅汤作消夜,也不是稀罕事。 门关上我就再不能装下去,叁两下踢掉鞋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李东吾,你拿我当挡箭牌就算了,开怀孕这种玩笑,你老糊涂了吧?” 他笑,“昨晚可是你答应为我生,来,别光着脚。” 他示意我坐他腿上,我气得一把打掉他伸出的手,“说生就生?哪儿来的这么容易的事,你当怀小孩是收集干脆面小卡?” 李东吾从近一年才放开了不避孕,回回射得紧里面,生孩子这种话也常常挂在嘴边,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避开他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托倪南冰为我买来优思明,我怕怀孕,我才二十四,以后是走是留都没定数的事,哪儿能怀上孩子徒增些牵挂——面对我无比准时的例假,他沮丧了有一阵儿,我一边备注好定时服药的天数,一边安慰他,你都快四十了,慢慢来,我不也是你的小孩吗。 哄也哄过去了,就算他此后求子之心愈发诚切,我都要忏悔自己双面人,可真就这样将假孕公开出去,明摆了他是要赌上气运来真的了。 我怕了。 他显然不懂这种校门口五毛一袋的叁无零食情怀,可也有些被我的不配合激怒,他走过来钳住我的手,要把我往床上带。 “这就让你怀。” 也顾不上高定会不会被揉皱,他替我褪下来时我分明听到布料裂丝的声音,短促地心疼了一下,我就被吻堵窒得胸腔泛上血气,李东吾亲得很凶恶,密密地落在肩上,胸上,肚皮上,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发觉我服用优思明。 他要为我口交,我气到蹬腿踹他,“你疯了!你未婚妻还在你家呢!” 他强硬地掰开我的腿,对着肉缝揉了几下,还故意举着湿漉漉的手指伸到我面前,姿态却端得很冷漠,“我和我老婆要怀孩子,她说得上什么话?” 贴上来的舌面粗砺,他吸食得远不如方才在餐桌上优雅,非要发出滋滋的水液声才痛快,舌尖撬开脆弱的蚝壳,径直向内壁抽插起来,我气得收缩穴腔,浑身也就这儿能使上力气,其余地方都像填塞棉花,果然听到他沉沉的吸气声。 我自得地笑出声,“让你害我!” “那你就乖乖受着吧。”他将我翻个面,手指伸进去搅得愈发湿起来,我不自觉将腰身挺起来,这倒是极适合受孕的姿态,臀肉上噼噼啪啪地挨了好几下巴掌,“骚起来了?” 这是在李东吾从小长大的房间里,他却把我捉回私人领地处置,羞耻得我将脸埋在枕头里,边哭边骂,“讨厌鬼,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呀!” 我分明不想怀孕,可话说得太顺嘴,不知是出于情欲的本能,还是我早就习惯与他做戏,限制级也要拼尽演技,总之,总之我觉得自己无能消受为他诞育一个生命。 “我害你?看来是你要我的命!”也许是我今天嘴上尤其不乖顺,李东吾有些气急败坏起来,柱身在腿间摩擦了几下就滑进去,入得极深,直顶宫口,我觉得酸涨得很。 他握着我的腰操得狠厉,说话却轻柔,只是气息起伏,“要不要给叔叔生孩子?” 身体自发地挽留那根性器,绞得要给他吞进去融起来,我浑身汗津津,只有脑袋还争气地清醒着,“现在,现在不是时候——” 他干脆堵住我的嘴,把那些讨厌啊不要啊吃碎,下体泥泞地激出水沫,鼓动着他更坏心一样,他不是与我商量,我在快感中可怖地发觉,“你乖乖的,我护着你。” 床单该是佣人为他新换的,现在却被我的眼泪、汗水、体液打湿,总不会有他的精液,因为他都射在我身体里,埋在最深处堵了好一会儿,我整个儿都要脱层皮,最后脑袋也就是些情色镜头,只记得最后自己呜呜咽咽地说“我要给叔叔生孩子,叔叔让我怀孕吧”,他笑得很开心。 都是疯话。 有时候女人和女人相处起来更理性,不必有荷尔蒙打架的困扰,从第一回相处我就发觉到元琳琅是个给人极强安定感的女人,哪怕李东吾今天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打她的脸,她眉头都不带跳一跳。她约我出来喝茶的讯息跳出来时,我倒觉得紊乱的心跳恢复些规律。 李东吾与我做了逼近一个半钟,清洗好竟有余力去书房处理事务,走之前还不忘往我小腹底下塞个枕头,实在好笑。 去找元琳琅的路上,险些被李家这个亭那个小榭给绕晕,一边迷路一边心虚,这里果然不适合我待,说到底没有守大家业的命。 “陈了。” 元琳琅看上去倒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她为我倒茶,手势极漂亮,我还在思考孕妇能不能喝茶,她便开口,“我知道你没怀孕。” 我讪笑。 “老李鲜少这样沉不住气,我看得出他很爱你。” 我又差点把刚端起来的茶盏摔碎,“元小姐,我——” “没关系,你是聪明人,要不我就不会用对待聪明人的办法对你。”她四两拨千斤,“这次是老李冒失,男人嘛,自以为遇见了真爱,活多久都像毛头小子,可我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没有透露给他给你那笔钱的消息,所以希望你也能遵守咱们之间的约定,尽快离开老李。” 她姿态多高贵,像是为自己一时酒色犯错的丈夫开脱,早早就具备了夫妻荣辱俱是一体的意识,又笑容诚恳,总会给人不被钱打发的轻贱感——不过想想她给我那张卡余额查询出的数字,那一串要用笔划分才能读出来的零,说是破财消灾都说得过去。 这一串零,够把我与他们隔得很远。好奇怪,几十分钟前还进到我身体内部的李东吾,我的亲密情人,现在就无形地与我撕扯开,两个人边缘光滑得好像从来没有黏连过。 “元小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喝下第一口茶,很烫。 NAKUNA被写在脸上 元琳琅只涂了透明的甲面,修得弧度圆润短齐,茶盏被她把在手里尤其漂亮,我把留长指甲的手指往杯后缩缩,却在杯身上划出不甚动听的声音。 她包容地笑,修行到位就会跨越阶层之间的偏见,“这是好茶,我应该留你多喝些——不过看起来老李急着来问我要人了,他护你护得好紧,难不成当真怕我会刁难你?” 我顺着她的眼光去看,管家正朝我们走过来,我很有些局促,对她点头算作告别,起身往那边走。 其实我对这个年代的管家这一概念并未有确切的意识,这位老人倒也没有见到我便欣慰道“先生好久没有像和陈小姐一起时笑得这样开心了”,进门时他为李东吾挂衣、收鞋、滴免洗香液,表现得尊重而亲护,手指却未往我的衣缝上沾一丝,甚至目光都不做多停留,说是把我当玩物,还不如只是李东吾的随身挂件儿。 “陈小姐,跟我走吧,”他像周秘一样,没有与我寒暄的余地,“先生找不见你,让我来知会你一声,计划有变,这就随他走,车子已经在外面等好了。” 有他带路,我不会再在迷路,只跟着他走,冷不丁听见他在前面说,“有了先生的孩子,就不该不打声招呼到处乱跑。” 我又心虚又虚心,嗯嗯点头,老人讲话总是该听的,哪怕他也必然知道肯为李东吾生孩子的人绝不止我一个,他若肯努努力这大宅里估计早就能开起幼儿园,而不必如此紧张着我腹中乌有的这一个。 他叹气,“小心点儿,先生一定很宝贝这个孩子。” 我心里觉得好笑,他要如何宝贝这团空气? 坐回车里,李东吾正戴了副眼镜看电子文件,电子屏反射在镜片上蓝光冷丽,我坐在身边也不会让他抬眼看,有时我觉得如果趁他线上会议与他做那些事,恐怕是最快的分手办法,不过这模样也性感得很,老男人就这点武器能降住小女孩。 “去办公?” 他颔首。 我往他臂弯上贴贴,又能讨好又不妨碍他滑屏,“那顺路把我送到我妈家,好不好?” 他这才看我,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你都是要当妈的人,怎么还成天要吵着回家找妈?” 我便捶打他,暗中攒够了力道不是多么柔情的拳法,或许这就是我对他的戏谑聊胜于无的报复,像往同桌那边拍橡皮屑一样、构不成实质伤害的坏心,“发发善心,我差点儿被你一家老小剐层皮去,就不许给我放个假?” 我拎着两手的礼盒,只能侧过身去用胳膊肘去捣防盗门,我早已没有携带钥匙的习惯,独栋大门的指纹锁恐怕更记得我的温度。 我妈来给我开门。 她表现得与所有子女久别归家的母亲一样,一面手忙忙交迭着接来东西一面嘴上说“回家一趟拿这些干嘛,好贵的”,我想这才是我拒绝李东吾让周秘帮我送上来的原因,有时候父母总会是孩子躲在柔软毛衣下的,并不致命的疮疤,无关痛痒,但是被人看见总是会尴尬地缩起肩胛。 李东吾在我下车前摩挲我的虎口,指腹像要下注一块儿标志一样,与我说,好好的,明天来接你。 我看着我妈打开鞋柜在深处翻了半天都没找到我那双拖鞋,她的手势总是那么零碎又局促,只好说,“穿别的也行。” 待客的一次性拖鞋就放在最底层,白白地堆了一打,好像我们家客流量很大般,不过我妈其实压根儿不社交,这些一次性拖鞋难不成是为我准备。 我们并不亲密。 果真就如招待客人一般,她给我切了一盘苹果端上来,与我隔两个空位的距离坐下来要与我说话了——我突然后悔回家,我牙龈脆弱,吃苹果十次有八次会出血,苹果也并不好吃。 她不知道我在当情人,还以为我成年累月地不着家是在外打拼做独立女性,我和她不亲,有时节假日也不想回来沾沾脚。 她问,“你那个男朋友……” 我当然是与她说我与男友同居,李东吾时时与我在独栋里住,被我借来当挡箭牌也算功德一件。 “怎么了?我俩挺好的,他工作忙,东西都是他给买的,挺贵的你记得赶紧吃。” 苹果在我嘴巴里咔嚓咔嚓,我尽量快地讲话,连本来放慢的咀嚼都慌张起来,想堵截住她接下来的话——“我记得你们两个谈了挺久的了吧,是不是该带回来见一面了?” 我万分后悔,何必回来,那种微妙的羞耻与难过像吸饱了潮气的沼泽,缓慢而黏稠地要往胸腔里倒灌,我不如再向李东吾索要一张新卡,买新衫新包,风情摇曳在商场,保不齐还有下家艳遇,面对长辈诚挚的期待,才是熬煎。 我说,“还没到结婚那一步,现在年轻人不兴那么早见家长。” 哪里敢说,妈,若你想见,买几本商务杂志成功人士专访大概率能看到。 她妥协,“你从小有主意,我说不动你,你好好的就行,保护好自己。” 我是很有主意,避孕,选房,一件一件不露痕迹地打包奢侈品,李东吾从前问我要不要买一只小狗作为陪伴,被我拒绝,我哪里是不怕寂寞,只是过早地预想到这种承载彼此回忆的活物,若有一日一拍两散,又该如何分割。 我借口脱身,回卧室,如我所料地里面有堆几个纸箱放杂物,床单在阳光的曝晒下看不出有没有小灰尘的吸附,我知道会是有的,我妈哪里知道我会突然回来——我们之间不闻不问,以至于我不能分辨出她究竟知不知道我在骗她,可是骗又怎样,我总是短暂地得到了一些好东西,当施与者决定收手时,我的指缝居然还能留下一点碎金。 我试探着躺下去,那种棉布糙糙地熨着皮肤,是多年前我再熟悉不过的劣质的安心,我想起李东吾的独栋里,那床被我哄骗着买下来的昂贵床品,突然觉得身体发痒,却没有起疹子,只是一种娇气的抗议。 我想逃离他,但像一块被戳得极深的橡皮泥,中间填入了模具,想拔去时才发现整身留下好大一只缺口,我的心催着,说快走,脚步却要比谁都迟缓。 我擦拭了一下干燥的眼角,给他发消息,说叔叔,早点来接我吧,今天就。 建立在主义之上达成利益之时 我妈问我要不要再捎一袋苹果,她买了太多,我说不必,轻巧地提包走人,满是一副白领与工位难相割舍的劲儿。鞋底吸附着水泥楼梯的冷意,通下水与开锁的墙面广告是小色块,拐角处堆放的盖了塑料布的杂物纸箱是大写意。有厨房紧贴楼道的住户,捣蒜的咚哒声与油锅溅开的雾状热气,跳过我的脚步。走出楼栋,夕阳迟暮,惆怅而有余温,是一锅将放冷的熔金。 司机将车停在路尽头。旁边是一排按色组合的垃圾桶,由穿红褂的社区人员看管着人们的投放是否符合标准,无形中隔膜将构图切开。我快步走过去,坐进车时只觉得始终有眼光黏在脸上身上,难不成在管理员眼里,车里的我就像投错门类的一袋不可回收物。 我说,“回去吧。”“家”在舌面上洇出一廓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蒸发,牙龈出血的冷意却硬硌地含在嘴里。解锁手机,看了几眼新房的照片,我的安定来自大块的空旷与素净,是握住太阳透过玻璃反射的冰冷的光。 李东吾回来时捎了一袋的桶装冰激凌,薄荷香草,榛仁碎巧,朗姆酒,每桶包装都是找不出第二样的花色,他指派人将这个牌子各口味扫荡了遍也未必。他在冷冻层前蹲下身,一件件地将一层填满,白气缭绕得整只手如冷箭,抵得我后心瘆凉。我再在这栋房子待的日子也许无法抵消它们的数量,李东吾是不吃这些的,它们会日久天长地冻下去,变成一块块香精标本,冷冻保存我溜之大吉的祸心,供李东吾记恨我——或许,它们会被清理进垃圾场,李东吾只是很快地将我忘掉。 我去捂他冻冷的手,知心情人应该趁机将其带进胸口或裙底,用最热最嫩的肉去哄,可我的手掌包住它都很难,只来回搓了搓——今天走纯情路线,明天走色情路线,后天走痴情路线,哪天就能贯彻绝情路线头也不回地跑路。也给他一些临别前日日新鲜的体验,尽最后一份敬业之心、感恩之心,与床上喊过Daddy爸爸的孝女之心——“你买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呀?”吃不完也不好意思打包带走是真。 他将手面轻巧地一翻,十根手指就牢牢地磁吸住了,掌纹构成一遍遍的欲说还休,走势到底是殊途陌路。他给我牵上床,有一些冒头迹象的须根搔上面颊,“现在纵着你吃了,稍微发胖点儿也没关系,”他总是能平静地道出令我心律不齐的话,“长些肉也好,外人看了也不会说你没有怀孕的样子。” 怀怀怀,怕没有继承人那把遗产割我一半就好啦!想起在李家那微妙又逼真的谎局,他拉扯着我做了共犯,是为盘踞财产,还是巩固大权,可元琳琅的陪嫁总该比我空瘪的肚子让人有底气——我将下巴狠狠往上一磕,撞得他吃痛,趁机翻身跨坐上他,但还未褪去肿意的腿间又令我俯视他时偏偏有些忸怩,切记切记,今天是纯情路线。 “可干嘛非要这么说呢?”我给他揉太阳穴,餐桌床榻办公室,元琳琅的老李这一天真是要辛苦坏了。我熟悉他的每一寸皮肤,只差驯化出贴面热吻的本能,一想到即将步入一段艰难的戒断期,难免有些凄凉,手劲儿也渐渐松弛下来,“你知道,这不是多容易的事儿,我们试了那么久——” 还不是都被优思明给阻断啦。 他眉头耸耸,示意我停下心不在焉的按摩,拇指嵌着腰窝往下压陷,放在从前我早是没羞没臊地送上去了,现在却生怕贴得撩起新一轮的失火。便拱起腰,脸和他贴贴,发出黏糊劲儿的声音。 老男人怎么会一直喜欢小女孩的把戏呢,老男人到底需要的是小女孩的把戏吧,我还附赠小女孩和熟女全自动无缝切换的模式,轻巧,易毁,低成本。 “会有的,我实在很想有一个咱们的孩子,了了。”李东吾偏过半边脸,余出一些在我的把戏网阵下呼吸的余裕,尽管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一个翻身就能使这回合倒了颠,他的眼睛昏沉沉的,是累了,毕竟都被叫老李的岁数了,说话也像醉掉,“……男孩女孩都好,像你最好。” “那你为什么不能娶我?”这句话在喉头滚了一圈,变成一颗硬核桃给生吞回去,说出来是会被笑话荒唐的吧,都分明知道的,人生在世,该先为自己谋前程,就像他要和元家联姻,我要走了。 他继续慢悠悠地说,“元家的事,不是一时就能办妥的,你放心,我怎么也会给你——” 给什么,名分,住所,遣散费,一个一个飞快闪过的字眼皆是明码标价地凿过头皮,梦幻而有重量,沉甸甸的,我几乎要颤栗起来。给得够多了,李东吾,给得够多了,再给我们一些体面与快乐吧。 我欺身吻过去,堵住那个未知的,并不被我期待的承诺,我要自由,我要大把大把的自己的钱,我要新的可以完全属于我的男人,我说,“我知道你会给我的,我知道,我知道——孩子我们也会有的,都会有的。” 湿黏中含混着笑意,“是,都会有的。” 我们吻着,抱着,这种亲密无间放大了各自行骗的割裂感。从他身上滑下来,扯来被子,将我们一起蒙在黑沉的夜里,温暖轻软地盖好各自难以言明的不轨之心,仅有我们彼此的吐息在一起,一起一伏,我是配合好他的,跟着,追着,只是以后你说去哪里,不必再被拽着一个小尾巴。各自都会有各自的轻盈。 记恨之前不妨试着爱上我的一切 一些包被我卖掉。 买手问我当真考虑清楚,最终开了很好的价钱。冰冷的皮料脱手时,比真丝滑落还要不带眷恋。它们被收入陈列柜里,隔着一层玻璃宝相端庄,包身纹路折射出的细腻光晕使我产生了大学时路过名牌橱窗的微妙,哪怕这种微妙很快在李东吾的床上被稀释殆尽——看上去是我从来未拥有过的面目,只有电子音的到账通知使我体会到落实的安心。 清点家当,落跑也该揣些便携的值钱货,从珠宝盒里取出李东吾送我的第一只手镯,已是许久没有戴过的,我不知是该归还还是带走。直到他回来,脚步轻得从后方抱上来时,害我手哆嗦,叮当跌回盒里,他取起,把玩一阵,是个不打紧的物件儿似的。我猛地想起他当时执手为我佩戴,我一个劲儿地回缩,他的指腹力度柔情却甩不开,就被他落铐一样给圈牢了。 后来他不仅送了我很多礼物,我也会主动索要许多,我曾经在橱窗前不甘流连而快步走远的东西。 “喜欢?你多久不倒腾这一盒里的了。”多到他忘记这是第一样礼物,也许对于你来说,第一样和最后一样都是不打紧的物件儿。 我心里悚悚凉了半截,又觉得自己到底也是一样的人,图的不就是拆开包装那一瞬间的笑脸,难说是本性还是被他驯养出的硬墩墩的心。“喜欢,你送的我都喜欢,怎么样,李总,这是标准答案吧?”就又踏实起来,为我们同样的冷漠而感到相匹配的温存,我仰颈去咬他的耳廓,呼出些热气呵痒,有时候暗示与明示只是不同的组词结构,“所以你再多送我一些吧,我会更加更多地喜欢。” “小骗子。”他顺势去握住胸,乳尖为他摸过的手镯的冷意而激得很快变成涨硬,也许只是我对主顾的积极应和,或者,我屏住因为内裤湿掉而撬壳儿绽肉发出的,小小的喘息,这是我身体爱慕着他的证据,“我看你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些物件儿。” “是啊,我爱你嘛。” 我乖顺地纳入他,情欲涨潮地在碰撞时泛起浮沫,又为下一轮的交战而碎得不见踪迹,我最近请他做得越来越多,桃色泛滥得两具身体总是嵌着的,每一个吻痕都在呼啸着,我们是亲密爱人,最佳拍档,越到末路越是莺颠燕狂。可偏偏流出的眼泪与下体的汁液同样多。越逼近离开的关头,越迫切地想在这座房子与他的身体上留下我的标志。我说,爱你,爱你,爱你,却永远说不出一句,爱我吧。 李东吾总是对我出奇的放心。 就像小到从未交待几张卡的消费额度,大到从不怕我会去向元琳琅耍无赖。我也总是很乖的,乖到为他考量周全,断绝了生育子女而引起家族纠纷的后患。他说什么我都尽量乖乖地称是,为练习床技抻筋,为提高体质煲汤,尽量紧跟老板审美变动风向作出妆容调整,做些无关痛痒又能赚来欢心的小事儿。 至于大事儿,管他的。 可本该如哑炮般蔫蔫儿熄火退出他生活的,再小不过的一件事,到底是将我们之间的一些假想给破坏了。至今我也想不通他何必如此愤怒,只能以主人发觉了喂养多年的爱宠,竟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的背叛感去解释——怎么啦,容不得我伤心,还容不得我不伤心。 是周秘来接的我。 李东吾中断了几天的造访,约莫是筹备订婚。我乐得清闲,将大半个衣帽间今天一箱明天一打地快要搬空,倪南冰腾出了地下室为我接应着。 只剩挨在床边最近的那一堵橱柜。 手指恋恋牵挂着睡裙的柔腻触觉,不该拿了吧,漂亮但不中用,也很难再有机会穿上了,想不到该对着谁穿了再脱,真要穿时也不要回忆起李东吾剥落布料的手势。 留在这里,被他丢掉算了。慷慨如他,会给新住进来的人添置新的,再将衣帽间塞满新的鞋包裙衫吧。 藏着优思明的那一块小抽屉,我也不再打算拉开取出了。就这样封存在这里吧,如果有一天被李东吾发觉,也宽宏地不会再与我计较吧,不过眉毛总该皱皱,青筋也会跳跳,庆幸自己不是真的有生育困难,觉得自己被小女孩愚弄了吧——和拔不掉的小小倒刺一样,扎得肉微微痛,又不至于不好受。 倒怪让人期待的。 我不觉笑出声来,接着门被叩叁下,节奏匀称。我脚步轻快地去开,哪怕是元琳琅我都打赌能以真诚的笑脸去迎接——结果是周秘,李东吾的代言人,“陈小姐,李总需要你尽快过去一趟。” 不是要紧事不会派他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那你等我化个妆——” “不必了,李总不希望等太久,”他至少给我腾出了换衫的空间,关门前不忘嘱咐,“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 总不能是李东吾突然濒死要召唤我去分割遗产的百分之几,我一面想入非非到自己觉得好笑,一面随便套了件出门见人的裙子,总不能给老板丢人。 粉饼和口红是在车上等红灯的间隙用的,可又一个可能性使我褪去了伪装出的血色,“哎,不是元——元小姐要我过去当面和他一刀两断吧?” 周秘专心开车,我也早就习惯了抛出去的话题滚回我的喉咙里发酵出尴尬的意味,就在再度适应沉默前,他突然冷不丁抛了句。 “陈小姐,李总是讲良心、重感情的人。” 我却无法在后视镜中看到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低头去看新家具的购物页面——到底是看不上我的人,应和也罢,牢骚无妨,到底我是和李东吾睡过很久很久的人,也不需要在他面前刷些印象分了——我实在不在乎李东吾的身边人怎么看待我,不久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在乎李东吾怎么看待我。 周秘亲自将我送进了李东吾的办公室。 气氛在他退身关门后凝滞,没有多余的人了。我迟疑了一会儿,往那个坐在高背椅的、逆着光线所以淹在阴影里的人影走近了,就像我们第一回见面那样生疏地试探着,一步一步撬开一个有可能收养我的缺口。只是他那个时候招了招手,说好女孩儿,别怕。我就晕头涨脑地小跑着过去了,凭着一些糊涂的勇气。只是现在,这个我总觉得自己有了多少长进的五年之后,原来我的依傍,从来都是,这一些糊涂的勇气—— 他的办公桌上,摆着我的购房合同。 最终狂情不可留低 薄薄的一迭合同四角齐全地摆好,耷拉下眼睛,黑色方块字和蚂蚁似地密密咬空我的心。没二话不说给摔我脸上,倒真该谢谢他的好教养。 “瞒得滴水不漏,挺中用的。”李东吾未点烟,却有苦涩的味道袭来,我下意识屏住呼吸,肺叶却觉得吸饱了,微焦的织物感。 他也不绕过来,与我只隔了一张阔大的办公桌,我却再也不敢去揪住他的袖角或扯掉他的领带,成年人的别离最看重衣冠妥帖的体面,“不小的一笔数字,攒下那么多钱,我都要想想我是不是亏待了你。” 难得有些大脑当机,从前我简直是像捧哏一样将他抛过来的话全盘兜住,现在双唇倒像是给焊死了,说什么都成了狡辩——睡够了拿钱就跑,当真是不讲良心的。 冰冷的延长甲片在我指腹里来回摩擦,上面贴的碎钻坑洼。再璀璨到底是要卸掉的,等到胶水脱落,留下要使锉刀撬动的丑丑的痕迹,倒不如长一寸,剪一寸,连根丢进垃圾桶里。 “怎么不说话?了了不是最聪明了吗,”他开始逐页翻起那份合同,纸张因指痕而变形,我瞅到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药瓶,救心丸,也许是摆出来拿捏我心软的。“这么聪明怎么买到我开发的楼盘?还是说想搞笔投资玩玩儿,当起收租婆要我来夸你有理财头脑?” 我愣住,他的楼盘。 他给了我台阶下,可我却为买到他的楼盘房产而恨不得一局踉跄地滚下去,摔成泥,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买来买去买到他家,竟是把他未婚妻送给我的钱尽数还给他了! 说投资,他居然还能为我找补,难道中年人都爱粉饰太平,睡惯了我而不是从头培养一个床上床下都懂事的漂亮女孩也许是缺少新鲜感的调味剂,但常吃一道菜也总不会伤身劳力的,新食材总有过敏症的风险。我敢笃定,我若顺应他,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床上作腾几回,我们又好成囫囵一个儿,我还是他知冷知热的小情人。 可我不想再与将为人夫的李东吾做情人,做成真情人。 “我要搬出去了,”我尽量使耸肩的动作再幅度自然些,可心里像要求家长延长入夜门禁时间的十八岁一样毫无底气,“我不要等你老婆到时候把我连人带床地扫出去,你也——李东吾,你以后也好好过吧。” 好好过,我很怕这句祝愿在我口腔里会有什么闪失割伤舌头,送给哪个前任都是一句叹息和笑的合成物,加注到李东吾身上竟显得我虚伪,他已是坐拥常人不能及的好日子的人,缺失一个我也许只是换一种烟的戒断,哪里还用得上我为他祝福? 我多少有些舍不得他,那就当做我果真虚伪好了。 “搬出去?你想去哪儿?”他意料之中地被我的叛逆激怒,音调都不自觉抬高,有些烦躁地将合同往角落一拂,“你想叫我怎么好好过?当着一大家护着你的话我也说得出口,你觉得结了婚就不再管你了?” “就是你要结婚!别说是为联姻互助,我不能再跟你糊涂地过下去了,我这些年已经,”我也被调动得坏情绪攒满,许多滋味一起加热拱满眼眶,大声讲话就要流泪的生理反应究竟是戒不掉的,“已经很糊涂了!” 他始终不愿走近,那我就过去,一步一步将他面上的阴翳看得愈发清,去他的爱,多爱到闹分手都要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管我?李东吾,你要婚后再把我当外室包养下去吗,别让我看不起你——还是这就是你们阶层的乐趣?咱们本来就都不高尚,不至于再搅成一团接着烂到底吧。” 他一窒,青筋猛跳起来,之前对他如此气势十足约莫只有女上位时,“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你会将我一直养得很好吗?那我情愿不知道。婚前被你养着是情人,婚后,那叫小叁,”将话说得再密些,是不是就能堵住心上斑斑驳驳的裂口,变成将他的两全幻梦击碎的子弹,“我做不来,你岁数也大了,总该发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居然有些颓然,肩膀线条微微地哆嗦着,手掌掩住眼睛,“你竟将我想得这样卑劣。” 我的心跳空一拍,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一些,琢磨一阵索性将老房子点着得了,烧光了才能找到新家,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心疼钱吧,元琳琅哪能想到我最后把她的钱贴补了她未婚夫的生意,“买到你的楼盘里是我做错,那我不要再住了,你空着也行,带别人住进去也行,我去租……” 他“啪”地将合同狠狠抓起来掷远了,跟抽打在我脸上般,我浑身发烧似地辣辣的,他几乎不顾形象地发起怒来,“走,你这就走!别他妈再说得像我逼你一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找我!” 如果我去抱住他……我离不开你,叔叔。 怎么可能。心一横,不再去捡拾险些掉页的合同,它就像元琳琅的横财一样,到底不是属于我的东西,都该还回去的,这是我在拆开每一份礼物时就已看透的规律。 这是我从未预习过的一出告别。将配好的新房钥匙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那张我曾经在上面未穿衣服叫着他名字的办公桌,这一回,我们都是衣着体面的。 我沉默地走出李东吾的办公室。像逃跑像解放,像赴死像重生,我说不出“再见”或“永别”,只不再去看那个背过去的身影,伤心,愤怒,颓唐,这几乎是五年来我未曾谋面的老李,会一个人抽浓得化不开的烟,身边要常备救心丸,失控时说起脏话,认命般不再抓住我的手带入怀里,也许,他当真老了。 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搬了出去。 保姆阿姨目送我出的门,她第一回以一些怜惜的神色望向我,却没有道别,大抵是为我被扫地出门的架势而觉得青春也不值几多钱。她该早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也做好了会为面貌不同但同样漂亮的主顾轮换着服务的预备,我始终未告诉她我的名字,如果挨个儿要存电话簿记忆,实在是一件难事,万一叫串又会平添不必要的误会。她也许早为我,上一个我,接下来的我取好了代号。 我不再留在我的爱丽丝公寓,我曾经为这里选拣床单,地毯,沙发套,体会到了一点持家的快乐,但总是一种几年抛的、有期限的快乐。李东吾说过我选的配色颇有审美,他不知道我成年后的审美有一部分移植自他,他将我捏人儿般养得合乎眼缘,我为这个临时的住所选的物件儿,或许是他意志的延伸——也许很快搬来新的人,换上新的床单地毯沙发套,很快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想到这儿,我就为老李的中年人生感到些许轻快。 来帮我搬家的是蒋一焕,倪南冰是铁了心要将我俩撮合到一块儿似地将他差来,我支使起来他便有些良心不安,他看到这座房的时候收住了惊诧,目光很快回归到我身上,自然地接过我的另一只行李箱,“学姐,祝贺你顺利逃跑成功。” 那只手展过来,要与我击掌。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贴过去,只是需要凭借清脆的声音来验证我确实已闯出李东吾的壁垒,通关总得有动感音效陪衬——可驱车而来的周秘很快将气氛打破,他如今看我的眼光更像是清退员工,口吻还是公事公办的程序化,“陈小姐,李总派我送你一程。” 送我一程,怎么听怎么别扭,立刻心说他是不是早已导航定位好火葬场,背叛李总的女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用,”蒋一焕截下话,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磨了磨,他将我的手拉过去,两只手便并排搭在扶杆上,“我的车就在那边,本来我就是来接学姐去新家的。” 周秘在我俩之间扫描仪般打量了一遍,扭过头将车开走了。得,这当真是不教李东吾觉得我背叛他都难,算了,算了,谁又会在意分手的形式,他没把我关在房间操得我不敢再提离开,已是中年人放手的最佳范本。 蒋一焕将车内空调开得很足,暖气直烘得我睫毛发痒,我看向窗外,邻居搬出一棵圣诞树矗在庭院草坪中,他家的白色萨摩耶将尾巴摇得很欢,我们并没能来得及看上今年的第一场雪——想起从前的冬天,原来我们从来没能一起看一场雪,纯爱片段顺理成章地被灼化,看来以分手来定义关系的终结也有些自负,我想到,抛散,拆解,分裂,更加凌厉的字眼一刀一刀要刻破玻璃,心小小地怅惘起来。 蒋一焕递来一方纸巾,“你想哭就哭吧。” “我为什么要哭。”不去接,玻璃贴面消去些面上的热气,我将他的风口叶片调低,就像一只滚烫的手翻过来要攥住下颌,话说得都有些飘浮起来,“他还是任我卷了一些钱再放我走的。” 他笑起来,带动得我也耸耸发笑,要将哪些忧愁震落蒸散在暖气里一般。车如离弦之箭弹射出去,他开得很猛,让我有种眩晕的甜意,几乎不再给我恋恋不舍的余地。草坪,圣诞树,萨摩耶,爱丽丝公寓,就像快进一样从眼眶中割裂出去,很爽快地撒开手了,掉落的仅仅是我生活中的几块拼图,再完整不起来也无关痛痒,我早已过了拥有玩具的热情期。 我在老城区租了一个普通的两室一厅,六楼已是最高的楼层。大门把手被人挂了有圆孔的扇状广告,白墙漆得潮印子斑斑块块的,画着房东小孩的蜡笔涂鸦,我将手贴上去比对那个圆拙的柠檬黄手印,一些绒绒的冰冷墙灰要将我冻住,愣了愣,还是更用力地合紧,要将自己的一段温饱托付在这间房子里,再不适应,也该抱有八分的真诚。 “这里好像格外湿冷,空调遥控不管用了,等下我去买几节电池……”蒋一焕格外有精神些,来回将几间屋踱熟,再冷清也为他的脚步声而热闹起来,他一个人就能张罗起温居宴会般,手指在空调落灰上抿去一个白点子,“学姐,你现在饿不饿?” 应他的话,才觉得胃袋空瘪。厨房里自然是空的,燃气是否欠费都不确定。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提议出门请他吃,他倒很爽快地推着我去换衫,边替我归整着杂物边等待我。 倪南冰之前帮忙运了一些衣服到这里,我坐在地上在那箱里翻来翻去,竟翻到那件毛衣,起球的,便宜的,露后背被李东吾说好漂亮的毛衣,那团绒线碰上去让我想起李东吾将手覆上那片暴露皮肤的触觉,立刻就和起静电一样,手猛得往回撤,手肘冷不防捣上梳妆台的硬桌角,这倒不是最糟的——手上的镯子给磕了下来,骨碌碌地,打着转戏剧性地一路滚到连接着的小阳台水泥地上,咻咻轻巧地打着旋儿,我竟是膝行着要扑过去抢着捡,可分明没有人要与我抢。 它跌回地上,顷刻四分五裂了,太阳晒着缺口透冷着鲜嫩的光,像硬生生掀开一块原本完好的肉,血块纹路要径直飞溅进眼睛里,我不住地去揉,只觉得被刺疼了。 李东吾送我的第一只手镯,我已是许久想不起戴了,那天被他像落铐一样套牢了在手腕上,就忘记再摘下来,现在,是被我亲手给摔碎了。这或许是一个自由的预言,我大可以将这解读为一拍两散的具象,干脆,决绝,是一块一块分明剔透的,不是满地拾不净扫不清的碎屑。可是,我将这一块一块捡回手心,却再也想不起李东吾将它硬给我戴上时,手指描过掌纹的缱绻。 镯子碎就碎了,可这似乎不能再靠摔碎什么彼此连接的物件儿来蒙骗自己与他已再无牵扯,这些连接是怎么杀也杀不死的,我早已明白我的一部分是因他而生成,总不能为这横死,只能带着他的那部分,不甚平静,佯装平静地开始独居。 念当天当天跟他一起的每天 蒋一焕听着镯子碎裂的声响,赶忙进来看我,我一面将碎块打乱拼图般在桌上搁好,一面挡住他要凑上前来看个仔细的动作,并摊开掌心向他表明上面平滑完好得没有一点创口,“没事儿,我图好看在网上50块买的,一碰碎了,果然质量不行。” 李东吾要是知道我砸碎这物件又这样贴上贱价得背过气去……好端端的,又想他做什么,他才不会巴巴儿记得送过我这镯子才对,要不也太对不起他为我刷过的那么多次卡。 蒋一焕好骗极了,见我装的毫不心疼的模样就当真,他来回地说冷,就又张罗着导航去附近的旋转火锅店,看到房子街对面就有一家时,立即就欢呼起来配合胜利手势,这让我想起刚上大学时也爱凑这些热闹,和舍友在流水转盘前捞面涮串,要绑起头发来才不至于从头到脚都沾满气味——被蒋一焕一路推着,在这家店坐定时,面对那套从消毒柜里拿出的、还带有余温的碗盘筷碟,我才发觉这种记忆已退化到陌生的边缘。 我先丢了两颗紫薯球进去煮,水还没沸,圆圆胖胖的在清汤锅里飘来荡去。蒋一焕锅里比我热闹许多,他面前的签筒不出多久就高高低低竖了许多,竹签铁签螺纹的都有,他话好密,“当时你们学院的那个秦老师你还有印象吗?就你毕业后那个学期吧,他调到我们学院做辅导员……” 赶上饭点,店里吵,不断有客人喊着添串加汤,我哪里记得姓秦还是别的的辅导员,跟了李东吾之后在学校里修得最好的恐怕是糊弄学,只好胡乱地大声说对对,吃啊,你多吃一点,这个天就得吃这些过瘾——说得不自觉敞开肚皮吃了好多,吃到忘到最后的紫薯球时,上面的糯米早就泡到变塌发烂,还烫到上牙膛。 蒋一焕去添酱料,剩我小小探出舌头吸凉气,盯住那只按了关闭电源慢慢静下来的汤锅,还不断有白雾蒸气,好像原本滚得正沸的水,累极了,袅袅地升起魂来。 在李东吾的房子里,我还自己涮过一回火锅。 那是我刚住进去的时候,事事都还端着拘着,哪怕一个人待着,也不敢把沙发弄皱一角、弄皱一角就赶紧抻平熨好的程度。我分不清李东吾是会拿捏,还是当真忙了一阵,竟没有天天前来睡我(凭后来的频次来看,他的养生意识在这方面很有欠缺),任我像刚养的猫熟悉环境而放在空房间里隔离一样,待得我一个人好无聊——终于壮起胆子买回火锅食材,不管会把屋子弄得满是味道,没成想刚将各式各样一把丸子倒进锅里,就被李东吾撞了个正着。 我那时还有些怕他。 他回来得太突然,又故意不带声响的,出现得像一回头发现班主任在后门玻璃框框里贴上一张脸。害我一下没控制好手上力道,丸子乱溅,热汤几滴飞到手背上,烫得我可笑地捏住耳垂——那时候我还没有无师自通出做情人的本领,金主好不容易来宠幸我一回,我捏住的不是他的领带,而是自己的耳垂。 他便自己脱外套,解领带,不争气如我也没第一时间给他挂平整迭匀齐,任他随手抛在沙发上,自顾自在桌对面坐下了,见我磕磕巴巴杵半天,他便打破僵局,“你不去给我添一副碗筷?” 我跑着去。 也不知道他蘸麻酱还是干碟,我为他摆好碗筷,又恨不得一股脑儿地把油盐糖醋这些瓶罐在他面前堆好任他选,他要是指名要吃花生碎,我想我也会赶紧为他去现磨碎熟花生的——还好他没有太刁钻,只是浅浅为自己一碗调了一碗蘸酱,我像海底捞服务生般又赶趟着将调味料尽数放回去,一来一回房间里已是火锅那令人冒汗的味道,我竟觉得闻饱了,提不动筷子。 李东吾衔起一颗芝士汤包,打量半天,就像玩惯乐高的孩子看到几十年前光秃秃的一只滚铁圈,“不就是些淀粉揉的加工丸子,你就吃这些东西?” “那个——”我还来不及提醒他,他就整个儿送进口中,很笃定地一咬,不出意料,他五官整个儿烫成一团,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生生咽下去,接着就是不体面地呼哧起冷气。我掐住自己生怕笑出来,心说活该,让你看不上我们芝士汤包,“你,你没事吧,这种流心的,没给你烫坏吧?” 现在想起来,我也没顾得上给李东吾端上一杯冷水。 而是出奇认真地教起他如何吃芝士汤包,这些不入他眼的淀粉丸子,想必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由营养师搭配好的食谱里。我咬破顶上的尖尖,任里面的金黄夹心淌出,给它吹凉,“你看,这样不就烫不到了?你再试试……噢,我就买了两只这个,要不你再试试福袋?” 李东吾面色如常,不置可否,扫了一眼我摆出来的那些肉与菜,“了了,”不知道是被烫到舌头,还是第一回这么叫我而觉得别扭,他声音含糊起来,“以后你想吃的东西,就多买一些,一顿吃不下留着冻起来——不过这些也不好吃太多。” 我哪敢说我也没那么爱吃,只是没算你要吃的份,才每种只买一点点,你给我的钱我都买衫买包买香水,没那么可怜。 更戏剧性的是,他接下来打电话派人现送来两盒和牛,什么品级的我来不及问就换汤下锅,我比他多吃许多筷,只记得那种蓬密的脂肪在舌面融化之时,蒸发出一种非常不真切的幸福感,云层聚拢了把人高高地托到半空一样。那一夜,我们吃得很多,做得许多,我第一次尝试在床上叫他叔叔,换来抵死缠绵的冲撞爱抚,使吃多牛肉变得粘稠的血液一遍一遍地沸腾起来。 后来,我也没再吃过淀粉丸子。 “你不开心。”我和蒋一焕从旋转火锅店出来,两个人都称不上多么好闻,他的手揣在口袋里,以轻松的姿态说出让我觉得沉甸甸的话,“我看得出来,你从那里搬出来之后,没有一点儿兴奋,什么自由啦,新家啦,通通没让你变好受的。学姐,你知道你刚刚一边吃着紫薯球,一边愣着神往嘴里送了好几筷子空气吗?” 被看穿使我有点尴尬,只好将脸浅浅地埋进毛衣领里,“是吗?可能是在想我要换一套什么花样的沙发罩吧,”那栋房子里的当然不能扒下带走,不知道李东吾坐上去时还会不会想到这是他夸过我审美不赖的那款,算了,不去想我或许能够使他多活几年——走到新家楼下,我挡住蒋一焕想往里走的步伐,和他客套地笑,“今天真是麻烦你啦,下次我请你和南冰来家里喝酒,你就不用再上去帮我收拾布置了。” “……”他眼里很快地划过一点失望,又很快地送上一双笑眼,在这种天气里总是叫人心里温暖的,“好啊!那等我在酒吧里有表演的时候,你们也一定得来捧场。” 我拍拍他的肩膀,“一定的,毕竟现在玩到多夜,也没人会来逮我回家了嘛!” - 好久不见。《花豹事变》已经完结,所以《李生与我》也就继续更新了。难为大家等待这么久,接下来这本我将采用爱发电app与po两个平台同步更新的方式,在爱发电会用一个永久期限的打赏,以投递《李生与我》完结后的txt版本。 我的爱发电账号叫“假孕”,就是我的微博同名,如果平时登po不方便的朋友可以在那里阅读和等待txt全文,昨天把《花豹事变》的txt也发布上去了,虽然我现在登录po也需要多次尝试,但是也会尽力做到同步更新,请多多期待^ ^ 没患难但各自飞 独居使我对两条街之外的夜市萌发起极大的兴趣,对比网上攻略,每天换着样儿地吃上一家,也有好几回撞上不够干净的摊位,第二天腿软上一整日只能吃粥。倪南冰说我是报复性进食,这种状态和那些不听家长话偏要吃小脏摊的小孩,没什么区别——只是我的家长不会再管我。 其实比起在一层层酱汁香料底下分辨食物已模糊的味道,更爱在借助排队打发时间的感觉,我可以观察队伍中的人们,看高中生与上班族情侣之间的差别,看他们分食同一份蚵仔煎或能够享第二份半价时的笑容,这些最为熟常的共同记忆并没有遗传到我的经验之中,我像在十九岁被李东吾塞到一具半透明金箔包裹的壳中的蝉,脱身后,吹起最细微的风都会惊起触角来回着吃痛摇摆。 但我也能够推迟体验许多应届生的忧愁,找不着工作,读书时渲染简历的胆量早都消磨殆尽,总不能说和李家企业领导人保持亲密合作关系五年吧——好再我并没有多么愁,毕竟当时卖包跑路时的心痛是实在的,好也好在,就如同提早擀好一张厚厚面饼,骤然从香槟塔最高点摔下来也不会浑身散架儿般痛。 在我无聊到能够听见细小的雨夹雪粒敲打在窗面时,周秘登门找到我。 他的装束从风衣添到双层的呢面大衣,颜色还是习惯的铅灰主调点缀象牙白,我想他才是最得李东吾心的人,不用变着花样儿想搭配思路也长长久久地跟在他身边。我不惊讶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想来李东吾应该一开始是有留意的,他放在心上还是记在纸上,对我都不太打紧,只要能够存在周秘的备忘录里,就是有效的。 元琳琅从前说她和老李的婚期定在年底,总不能是来给我送请帖的吧——于是我就杵在门口将周秘拦了一拦,不说话,也不装笑,他又问不出来总裁问你知错了吗这种台词,我也讲不来他最近过得好我就心安了这种问候。 周秘直切正题,我想也许他也把我默认作李东吾的一位员工,他是贴身秘书,我是贴身情人,我也许还得归他管,“李总病了,我想请你去看一看他。” 那李东吾是不知情的。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不行,我怕传染。” 周秘窒住几秒,逼近我半步,我想我再不从他就会一记手刀劈昏我直接扛走,难不成真是什么非见一面不可的大病急症,“我和你说过,李总是讲良心、重感情的人,你跟了他这么些年,也应该学到一点。” 我一面取外套一面把他往外推,以前我哪里敢,现在却恨不得报尽从前他看我不顺眼带来的新仇旧恨,他是陪绑的,苦主却还愿请我上门,“我怎么重感情啊?你让我和快是有妇之夫的人重感情,你就不怕以后李总夫人赶你走?”话说着却两个人一起下了楼梯间,我察觉到心跳得愈发快,记不起李东吾生病的模样,虽然常随身带救心丸之类的药物在身,但他才叁十七岁,我想他比起保命,更偏爱把那只小药瓶放在桌前,替他挡去客户、亲戚和不乖的情人。 周秘开的那条路是我不曾走过的,我嗅着车内皮具久违的冷硬气息,几乎觉得梦幻就如我只是去商场刷卡后被接回独栋,而不是去探望缠绵病榻的老情人,恍若隔世,我照例在车里上妆,周秘似乎也懂如何控制着不颠簸而不让口红出界,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将我漂漂亮亮地送去李东吾跟前,讨他欢心,或尽力不使他太伤心。 他送我去的是李东吾在郊外的房子,我没去过的。 我知道李东吾对我藏得不浅,或许这些东西本就在他默认的不必向我透露的范围之内,我们这五年始终就是这样,其实各有各碰不到边的地界,心永远比肉身多一层隔膜,状似亲密地贴在一起,我瞒着他多买几个包,他背着我……算了,他背着我做的事太多了,还好他没背着我就要和元琳琅结婚。 我对着周秘问不出来,除了我,还有别人来过吗。 周秘送我进去,自己却悄悄地在外厅停下了,我熟悉李东吾的装潢风格,就像我能够揣准他心意置办每件家具一般,我没来过这里,走起来却是像已住了许久的笃定——隔着主卧的一扇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那道我有十天半月没听过的声音,曾贴着我的耳边,也降落自我的上方,后来我只能通过一条聊天记录里收藏的语音框,在出租房的夜晚,迢迢地像从另一个世界响起,了了,宝贝。 我就忽然走不动了。 敲了门,那里面先是沉默,又敲不过两下,他就扯着哑嗓子暴起一样,很有些怨气,“刚吃过药了,别再进来吵我。” 我推开门,来不及走近,脚下不远的地板立刻被掷下一只积满半截烟头的烟灰缸,呛肺的雾气像裂熟的果实般在房里溅开,浓得我倒退半步,那团卧在床上的人影却像是惊愕极了,支住手肘半撑起来,“……陈了?” 我试探着往前走,道,“李东吾,听说你——” “别过来。” 我来不及看清他现在是不是胡子拉碴的模样,他先一步躺下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阔又因病塌下去的背影,那个我在无数个深夜醒来、借着月光一点点用手指在空中描画过的脊背,曾经一贴就贴紧了靠住的,蹭两下就翻过来将我揣在怀里的,如今赌气状,喑哑问道,“走就走了,何苦再过来?很用不着。” 我老实回答,“周秘带我来的。” 我也想来的。不能说。 他一僵,听到我往前走来的脚步声,不露痕迹地往墙面靠近,却被我捕捉到,好像一只受伤流血休养在荒原里的大型动物,我再一次意识到他已人到中年,是也会脆弱、狼狈的老李,仍不忘躁郁发作地低低喝道,“我一点都不想见你,我老了,你再来招我做什么?” 倘用情驯服似小狗摆尾巴 房间里光线晦暗,暖气却开得充裕,好像是将脸颊埋进大型兽类的皮毛中的致密滚烫。我看向李东吾床头柜上那只已喝空的玻璃杯,该添水,可若一走近,这老家伙再坏脾气地把这也掷碎到我脚边。我大喘一口气,肺叶立刻交换呼吸般吸饱了那久违的烟气——从那离奇的单方面备孕计划开始实施起,我就常常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到压片糖果,缓解他烟瘾用的——不过现在看来,李东吾也该意识到了该计划的荒唐,病中也要抽个痛快。 我学猫咪长出肉垫,尽量将脚步放得无限轻,就像第一次被李东吾牵着踩上那自楼梯蜿蜒而下的刺绣地毯,简直要退化成蹒跚学步的小孩,赤着脚将最扭捏的那一面暴露在他眼前。可如今,心是笃定的,用五年修炼来的一点老成,不知道被他看来是不是依旧像将大学校园卡放进新包夹层的大学生——尽管他现在执拗地只露出一截背影,我却再也不能卖乖地将手遮上眼去,说,猜猜我是谁呀。 想了又想,我还是在走过去,背靠着床边席地坐下去。 这是从未演习过的镜头,我和李东吾共处一间暗室之内,靠得无限近,却没有喘息、笑声与一遍遍桃色漩涡里的涨潮,甚至彼此视线都不带交汇的余地。我能够听到他病中肺部不健康的回音,却分辨不清曾经被我一拍一拍数得最透的心跳。以前我们会玩一种未被言明的游戏,我追着他的节奏,两个人只静静躺着,一张床上是不间断的呼吸起伏,我们就像是被女娲造人时便捏合在一起拆不开、打不散的一对,不是情人,不是爱人,只是熟到了做什么都不自觉步调一致的一家人——尽管那时我也充满宿命感地认清,他暗怀鬼胎,我包藏祸心,我们各有各的不致命却伤人的秘密。 我们分明挨得这么近,我们分明离得那么远。 “你还生我的气吗,叔叔?”绝无调情的意思,这曾总要伴随着一些快乐在舌尖拱火的称呼,如今却幽幽怨怨地从我口中柔滑滚出。我想,我已习惯与李东吾相处时用些讨好的心眼,慢慢的,使一切都显得像是在做戏,他倒心知肚明地受用着。 “我不想和你多说一个字。”他声音虽弱,却直截了当,像隔开一层厚障壁在我俩之间,“你也犯不着再来打扰我,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我被他这恶劣态度惹出些怨怼,将头重重往后一靠,正好抵上他僵着不肯转过来的后背上,竟明显能够感受到他迅速的消瘦,脊柱硬硬地往外凸,他现在真是中年失恋的惨淡模样。但却很难让我共情起来,我四舍五入也是失恋,住进暖气不足的出租屋,他还能暖暖和和地躺在郊外别墅任人伺候,我认得出,这床上的四件套是他买的那栋房子里的同款,再亲肤不过,怪我我走时忘记一卷铺盖一同带走,“你以为我愿意过来?要不是周秘找上门来,把你说得多么可怜,又把我说得不是人一样没良心,我用得着记挂你不放心,结果送上门被你说一顿?” 他立刻又一次向后一撤,动作太快,害我的头重重磕上床框,痛得很,他却竟不再心疼我——这是最让我崩溃的地方,连当初被他发现购房合同时,也未有过如此天塌了的感觉。就像抱惯了的睡偶突然被人抢去剪碎一样,他不会抚住哪怕只是蹭破点油皮的地方看个仔细——甚至没有翻一下身,只冷笑道,“他多事,你理他做什么?你这种没良心的小骗子,指望我给你什么好脸色?” 我忽地起身,近乎是喊出来的,“我没有良心?你硬摁着我要搞大我肚子就是讲良心?你要我看着你娶老婆再陪你继续睡就是讲良心?你李东吾的良心也太贱了吧!你还病什么病,你死了得了。” 我再也不会来,我再也不要见李东吾。 他一掀被子翻身坐起来,冲着我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地吼,“陈了!” 我理你做什么,我永远不要再理你。就在我走到门边时,极尖利的划破空气的一声,飞到地上拦住了脚步。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那隐约是白色的薄薄药盒,心想他不能是真得了什么绝症在服药吧,将信将疑地捡起来,那上面的一行印刷字和开封的包装却让我顿时怔住,动弹不得——我的手机里至今仍存着一个许久未被启用的闹钟,接连二十一天,定时定点,有一次在李东吾面前冒失响起,他问我大下午的定什么时,我嗔笑着打哈哈,猛灌自己一大杯凉白开,哎呀,人一天要喝八杯水嘛,我到点喝水了。他觉得我说的还有点道理,甚至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喝净了。 那是我留在房子里的,害李东吾只差请私人医生诊断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孕恶症的优思明,我藏在衣柜抽屉深处的秘密,我对李东吾犯下的恶行的铁证,也是我说着,叔叔,爱你,给你生孩子好不好这些台词时,提示我正在演戏的道具。 “这是什么,你眼熟吧?”那具烧得发烫的身躯挟着怨气逼近,猝不及防直将我撞上冰凉的门体上,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久违的,陌生的,乍冷乍热之间,我能够听到李东吾的歇斯底里,是低沉的,我想他会恨我吧,“你耍够我了吗,陈了?你就是没良心,你逼我的,你逼我做和你一样没良心的事。” - 和大家说明一个情况,由于我实在受不了盗文和求资源的人,而在po更新确实没有一个保护的办法,不管收不收费都是这样的,虽然目前看来这篇文的热度大概率不会被盗,但我依然不会在po放出这篇文的最终章(只是提前说一声,不是这个文马上就要完结的意思),完结后大家可以去爱发电@假孕 获取最终版。 长夜漫漫彼此欺哄 全身的血像冻住,只有被李东吾一双唇袭过的皮肤活过来,他的体温烫得骇人,恨不得将我捂碎灼化。我许久没有受过这般暴烈的触碰,天知道他一个病人哪儿还留着这么多力气,抱得我一把骨头都哆嗦着发痛。当真要怀着仇恨把我吃进肚子里一般,他咬到我耳廓充血,明明极静,眼前的门触手可及,却像碎裂的万花镜轰然分解成数块溅眼玻璃,刺进心里,沁出血来。 我能说些什么,只神经质地大叫,你放手,放开我。可料想周秘绝不会进来搭救,他早早地走了才更有可能。我去掐去拧李东吾趁乱解我裙子的手,倒使它更快地在脚边滑作柔曼一滩,夹着喘息那根勃烫阳具抵进腿缝时,我听到他道,“把我骗得团团转,操你千八百遍都不解恨!” “李东吾,你个神经病——”来不及骂上两句,却被捏住下颌吻住,撬开牙关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牙齿磕碰了谁的舌面,满腔都是缺氧般的血辣辣。世界就快倒了颠的晕眩之际,已濡湿的内裤被李东吾拨到一边,整根的侵入进来——那样没有隐瞒着相爱的肉贴肉,蛰伏在体内数十天的一种忧愁的预感被触醒,我的心一下变得异常酸涨,不自觉逃着挣开吻,大口喘着气,无声地哭出来。 ,“想死我了……”李东吾却是开心得很,声音含混着又像掺杂一声声的叹息,又因往里顶得太用力而更让人分辨不清是哭是笑,我只怕他要将我那只宫腔凿碎,接着,是臀肉上噼噼啪啪的几响巴掌,从前这我们最玩不腻的热闹的游戏,现在却让我一面流下受用的水液,一面觉得像被片片凌迟,“你不是不愿意怀吗?怎么又夹得那么紧、出这么些泛滥的水?了了,到底背着我玩什么把戏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顾得上摇头,嗓子里发出的却是最熟稔的叫声,转几遍调再点上哭腔意味,一重比一重浪——这是我在李东吾的床上做得最漂亮的事,如何顺着他的心意催情,从最初连口交时都常常收不拢牙齿,到后来他只要掀一下眼皮我就读懂他是要我爬过去还是骑上来,磨了五年已经进化成我乐在其中的本能,李东吾将我领入情欲的神秘大门,我却是满怀柔情与精明去修行的,不知不觉,退也成进,拒也变迎——何况,扛不住地去认命,他懂我身体,他做得我痴迷去舒服。 可我不敢再说什么我要给叔叔生孩子的经典语录,他挟着我抛回床上,我近乎是手脚并用地要往远处爬,“我错了,李东吾,”绝不再使用那些求饶也被误读作催情的称呼,“你别射进去,我没避孕——”这个词却是把李东吾的弦再度上紧了,捏住我脚踝往后一涝,沉沉地压上来,他才不去心疼那张床单揉皱弄脏了是生生烧去多少钱,回回插得带出来许多浆汁浮沫。 “我让你骗我,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那么疼你——”不知是汗是泪,从后背上方滴下,与射入体内的液体一起在我身上溶解,他还在病中,做得太猛,一松弛便脱力散在我身上,好像一个能挡去一切、又敞开全部的怀抱,又像是压了我五年之久脱不去的壳,“陈了,太好了,我们一定得有个孩子,我们一定能……” 他越说声音越低沉,而我则迷濛中不忘悄悄地尽量将腰向低处压去,对着床单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水痕,我想我们都中途哭过了。 恢复点力气后,我来不及清洗下体,也怕李东吾发现我那么排斥被射入会再发着疯压得我做到他力竭,我偷偷拭了他的额头,还是好烫,怀着一点恨意,我不想为他通知医生他病中做了荒唐事,有加重的风险。只如常走到门边捡起衣裙,一粒粒纽扣系紧,长出一层洁净体面的皮肤。 那板优思明,被我一并捡起了放进兜里,银锡箔轻巧地划过指缘,就当做我聪明反被聪敏误的记号。地上散落了几只刚刚碍着混乱掀下去的抱枕,抓住一个,只能作一次低级的泄愤,将这团棉花重重掷向昏睡过去的李东吾,我再也不会觉得你可怜了。 周秘果然不见人影,我不知道他是以为我会被李东吾吃定不再离开这座房子,还是觉得我已有钱到不会心疼这笔从郊外到市区的打车费,我一边看着预估的叁位数起步的车费,才觉得心疼比身体上的酸痛大好多倍,简直想冲回房子里用枕头埋断气李东吾,又怕他清醒过来再将我关了去,腿心还是一片湿腻的。 车辆极少,就在我又冷又恨之时,一辆光色低调的车从远处驶来,我以为是周秘良心发现,接着车在我跟前停稳,后座缓缓降下车窗时,我简直想逃。 元琳琅摘下墨镜,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对我笑得很是亲和,“陈了,我就知道你在老李这里,就知道他到底离不开你。”她的司机特意下来为我开车门请进,我跑也不是飞也不能,最后竟是被老李的未婚妻轻轻拉进了车内。 就当买错新衫不要恨 元琳琅的车里用了话梅姜饼调的香薰,软融融颇有圣诞韵味,怀里抱了一只长毛小动物的触觉。我想起回回坐李东吾的车那冷硬的皮质味道,后座常常只是我自己,在购物要被接回去的路上或被送去李东吾身边的途中,周秘才不愿陪我讲话,我却卧着瘫着甚至高跟鞋将柔软毯垫踩出小洞都不会怕——如今元琳琅香馥馥地在我身边坐着,心却没出息地揪作一团,若不是安全带横在身前,恨不得化成一口气散了去,真讽刺,明明我陪在李东吾身边更多些年,却要害怕被后来居上者识破身上是不是沾了他的气味。 她一贯的客气从容,就算我左耳上留着怪明目张胆的一道狰狞齿痕——我回家在镜前清洗时才发觉的,只能感叹她修炼出来的好教养,没当即将我推出车去抛在公路上,又或许,她压根儿没将我囫囵地放进眼里过,多一记吻痕添一枚戒指,就和没睡好的黑眼圈般不值得多去思量——照旧不伤我的脸面,甚至还容易使人生出一点被共情的错觉,“最近天气是冷得要命,听说老李夜里吹了风,病倒了好些天。” 不知道是谁指点的她,还是李东吾和盘托出,再差劲点也许这里已是他们名下共同的房产,她也是知道李东吾这样偏远的一块据点的——我来不及心里不痛快,就算我知道我最没底气不痛快,便听见她道,“我联系不着你,又想老李在这里养病,就找过来,看来我想得不错,你可别以为我跑到这外环是为了探望他的。” “他是心病,见我是治不好的,”她竟比前几次见着轻快许多,揶揄我道,“你嘛,我觉得你是病因,但他再难受都恨不得一猛子扎进去的,我看出来他是痴情的人。” 我睨她一眼,她懂什么我和李东吾的情,我俩……算了,我自己也是很难说清其中门道的。痴情,我不敢替李东吾认,但寻常人家里跑丢个小猫小狗横竖也是要伤心十天半月的,还要张贴告示向全世界宣告这桩惨案,可李东吾做不到这地步,毕竟我已经妥帖地将他包含邮箱在内的联系方式通通拉黑(我承认我点开过几次拦截名单,又失魂落魄地发现里面空得能塞进两室一厅),他又不能拉下脸来召开与小情人的分手会,不值得。 “我已经搬出去,你给我的那笔钱大部分贴了你未婚夫的生意,除这次被周秘硬拉过来,和他也不再联系了,”希望这次不避孕的荒唐事会被一些绝情药片给阻断,我会不好受一阵子,只为能撇清与李东吾的联系也够受用,“元小姐,你背着他一次次找我又是想说哪些?” 她难得一怔,又很快调整出那淡淡疏离的笑脸,“我当然知道你和寻常情人不一样,你是老李心尖上的人——但你一走,他就变了一个人一般,戏都不愿在人前演一演,耽误的却是我们两家的事,简直要将之前我们做的功夫都白费。” “我当时是不愿被人发觉,爱惜自己的面子,但后来他在李家人撂下话,说能将你护得很好,我也就想开了。”她竟挨近些许,我们像在进行一次场面漂亮的商务洽谈,而李东吾就像和亲公主这样任人翻覆进退的筹码,“他既然能保证将你护得滴水不漏,我又何苦去剜他的肉?你们好好在一起,只要不放在明面上,我想对我们都是都有好处的。” 这回轮到我愣住。 想是我做情人到底没有经过一套系统的就业培训,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应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明面可赌桌上偎在老板身边勾腿摸牌作妆瓶,暗地能深居里只管敷面膜抻筋骨作私宠,从这五年的相处来看,李东吾已是默认了将我向私宠路线培养的,这好像也是我做惯了的老本行,巴不得就这么过上大半日子的。可如今,元琳琅在我面前红口白牙地说出容得下我,任由李东吾护着,顾着,说透了也就是捂着,头上悬着一只黑压压的乌云大巴掌,不见天日地活下去,我却没有趁早谢恩,只觉得彻骨的冷——这不也是李东吾在李家抛下的意思吗?两处便宜净教元李二人占尽,我成了李东吾说的,“跟着我在外面住”的“我的人”。 我上学时还读一点书的时候,亦舒写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请给我很多很多的钱。这简直被许多同龄女孩奉为圭臬,在李东吾给我戴上第一只礼物手镯时,我的心恍惚了这句话,接着是许多手袋,香水,珠宝,恨不得迭成小小山脉在我的世界站起。他将我惯坏了,我想起母亲家那躺一躺便让我皮肤发痒的床单和她递上的令我牙龈出血的苹果,也许就是那一刻,尽管为时已晚,我发觉了五年来被李东吾养得愈发大的贪心,很多的爱与很多的钱,我都是将手掌摊得大大的,向前伸去,一齐想收下的——如果李东吾对我的这点不腻的习惯,也能被我升格作一种爱,哪怕是爱物的爱,我也要。 “不必了。” 爱和钱,我现在是没有或不多的,不是能够被我轻巧地同时递出去交易的余额。这对他们也许只是不超过一块指甲盖的生意,却是我摸索了五年抓来的一点经验,容不得别人涂改,因此连一点取巧的条件我都来不及与元琳琅拉锯,本能便先一步地拒绝了。我已经算计了李东吾许多,动用我的一些小聪明,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尽管腿间那些黏腻还提点着我去记恨他,可又实在,实在不想在逃跑后又折回去算计他,那尚在病中的,至今无子的老李——都说病因是我,我远远地躲开,我们便都能痊愈的吧,都能。 目击一缸清水倒映爱人 为将决心表得更叫人信服,除去他们继续拿捏我的后患,我干脆对微怔住的元琳琅说起谎来,“我谈了个新男朋友,所以可能没法儿再给你们帮上一点忙。” “你——这么快?”我想元琳琅是拿定主意觉得我会二话不说回到李东吾身边的。我跟他五年,在外人眼里都是一心不移的,哪怕仅仅是看对眼他的钱包,简直要打破这个时代年轻人钟情易于消化的爱情速食的偏见。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倒像是与知心姐妹说话,“看来你还是年轻,比老李容易走得出,我们这个年龄还是爱念旧情,伤身伤神的——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你这么年轻。” 我坐定,任窗外景观如团状马赛克活泛地向后游去,脸上的笑冻了一层冰壳牢牢的不会碎,也许方才与李东吾的闹剧只是我清醒地害了一场绮梦,我的某些部分将永远地收留在那栋遥远的房子里,抛在眼后再看不到,若想了无痕迹,只需回家——我的出租屋里——在不管用的浴霸暖灯下清洗一遍身体。 元琳琅将我送回住的地方,就像对待并未谈拢生意却还有可能继续合作的客户,她还是客气地与我道别,并送出一封红包,上面附有接下来一年的生肖贴纸,就让人很难想到是她遣散费的后续,我手往回撤,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塞上来,“这算我的,和老李没关系,你就当我的新年礼物,这些年他都没短缺你什么,你突然搬出来也是要过渡适应的,”我的手指失去力气,就像防盗门前贴的换锁起名之类的小广告突然摊了一身露在人前,她却不带取笑的,“你人很好,对自己就得好好的。” 我捏着里面厚厚的一迭,目送车开走,站在冷风里下单了一盒紧急避孕药,不知道若是在元琳琅车上这么做,她还肯不肯觉得我人很好。 以前我躲避回我妈家过年,用了许多一戳就破的肥皂泡般的谎话,无良上司棘手案件大病小痛每年地都降临到我身上,好在我从来没说过陪男朋友回家过年这种类型的,尽量地去抹淡这个词在我们对话中的浓度——好在她是最乐得清静不过的一个人,哪怕我们只是远远地住在城市的两头,我也从没收到过她忙年时做的酱货熟食,只忙着拆李东吾让人运回来的各式各样的新年礼盒。 因此这一次我提前好些日子去她家里送些年货——她若能细心一点识破,会发觉内容不再那样贵重难得——说是工作原因不回来过,她轻巧地默许了,不追问。只将电视开得很热闹,我们各坐在沙发两头,我生怕再被问到恋爱婚嫁这些问题,不自觉将背绷得直直的,她倒是熟于应付我们母女间的无话可说,边剥坚果边看娱乐新闻。 但总是要问,“你和男朋友还没定下来?我一直等着见一见。”上次也这么说的来着。 我佯装从容,心却像她手里敲来碾去的坚果壳,不是难过,只是难堪,我能在妈面前搪塞不依靠她也过得不赖的凭证站不住脚了,金身碎裂,原形毕露,“没以前喜欢,前段时间分开了。” 她手上动作一滞,起身,取来一只指甲剪,我看着她将劈掉的那截指甲铰下来混进碎壳堆里,又捧起一把坑洼还带星点外皮的坚果肉,有点试探地送到我手里,我却没接拢,“了了,你和妈说实话——” “演员褚姿仪被拍深夜与李氏集团董事长李东吾车内私会,传闻李东吾婚事将近,订婚对象却另有其人……”电视里,主播略显浮夸的腔调让我险些哆嗦掉满手的坚果肉,我生生拦掉妈就要问出来的那句话,甚至鬼使神差地拉着她坐得近了些,“等等,大新闻,这得预定热搜头条了吧——褚姿仪,她演过什么啊?” 没听清我妈回答哪些剧名,总之是我没看过的,只顾着去看那放大到整个电视屏幕都有些失真的偷拍照,那个司机应该不是周秘,想是李东吾也不好意思让他一个大秘书整天就干些接送情人的差事,脸上被可有可无地打了码。后座那两个人,倒也说不上亲密依偎,更没什么缠绵激吻的镜头(当然,也许电视台为尺度限制不能全部公开也有可能),女的漂亮,但不认识,笑得很开心,男的,一粒果仁在我牙间不经意地咬碎,没什么表情,可不就是李东吾。 新闻说他们一起回某某公寓,几时出来的没捕捉到,我听了路线,好在不是他分给我住的独栋,也许里面还没来得及将我的痕迹彻底毁去,带去给新情人看到总会徒增烦恼——微不可察的,我能感受到身体正在极小幅度地颤抖着,那种奇异的亢奋通过视觉神经传送到每块血肉,我敢说绝不是被背叛的愤怒与悲伤,毕竟谁都没规定主人在被旧宠物咬伤后领养新宠物的间隔时间,元琳琅说得对,贪恋旧情,总是伤神伤身的——可是想到他不久之前还带着病把我按在床上发泄了一把,我的身体又有点后知后觉的被抛弃感,慢慢地,在内部沁出一些酸苦的汁液。 我始终不会去咬定李东吾爱或不爱我,但我却比谁都明白他很需要我,就像小孩陪睡的安枕布偶,那一个小小的、小小的位置就是我在他心里安放的,在分手之前,我想过无数次无数个元琳琅的出现,也就脱敏疗法般独自演习了好多次离别,真正发生时便不觉得钻心的痛苦——可我从没想过这位女演员之类的出现,那个我坐惯的后座,原来是可以像替换装般任许多人坐上去,我们都只是其上到期可抛的布娃娃。 早已放到其他新闻,我妈却还是有些在意的,“这个李东吾是谁,很有钱吗?看着可比褚姿仪大不少……” 我起身,手掌被来不及吃的坚果硌出些许痕迹,“我要走了妈,突然想到有个邮件在公司电脑上忘记发。”——我妈回过神来,哎哎地对我的背影说下周我炸茄盒,你来拿点回去过年,我说不用,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些——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会陪我吃下这些,我更不好意思拿出那些家里厨房能一连从初一吃到十五的炸物,那么很多年不吃的东西,我不会再去吃了。 那张照片里的李东吾,看上去全然好了,不是那个虚弱又颓唐的中年人老李,他被褚姿仪望着的那副隔膜姿态,就像在大学分享会当主持人的那个午后,我从皮沙发边抬起头去仰望他的欧阳,那样光鲜而陌生,偏偏又透露出能给人许多好东西的信号,于是我便痴痴地去追着,许多年——走得出,是好事,他人很好,没理由对自己不好。 只是我有些溃败地发觉,原来就算李东吾对我做了这么些招人恨的事,我居然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也许是我对他做得更坏,又或者这也是种变相的一往而深。 - 无事发生,可放心食用 未信缘分发乎心 我想我应该置办一些年货,总不能倪南冰他们来找我的时候家里连一瓶酒都开不出。有些恍惚地去了超商,背景音乐已经预热地放起发财发福中国年,等回过神来,已经和一些爷叔阿姨围着糖块山铲了一小袋混装糖,我知道许多人买了这些也不是一个年节就能尽数吃光的,只是将家里糖罐装得满满的,就不会让来客看出心上的窟窿。 以前没有忙过年的,年轻人辞旧迎新的意识淡薄,李东吾偏偏正这时候最忙,好在会给我一些卡,我只管添置一些行头,只是和往常一样的没有分别。他不在独栋里的话,我一个人清扫装点那样一个大的房子未免也太没必要,就常常是糊涂过了——好几回的年夜饭都不曾做过,他只在老宅里象征性地沾几口,饿着肚子赶过来,我讪笑地又跑去给他煮面,哪里会包饺子下汤圆——等他得空,赖在他身边多做几回,有贴春联喜字的时间,还不如多在彼此身上留下一些吻痕。 我回到出租屋时,蒋一焕正在铁门前蹲着,脚边也堆了两只满是东西的购物袋,分明是等着我的。 “我想你过年应该差点东西,就买过来了,”我俩大包小包地推开门,蒋一焕来玩过几次,便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给他备的拖鞋,嘴上不忘试探道,“我看到新闻了,以为你会很难过……” “是有点儿,不过更多的是惊讶。”我痛快承认的姿态倒让蒋一焕愣住,洗手的水龙头拧开哗哗淌下水来,我赶忙替他旋紧,瞪向他,“总要寻新欢啦,人活着得向前看,我本事还没大到能令他一咬牙剃度念佛了。” 见我说得轻松,蒋一焕跟着笑起来,故意往我脸上溅了些手上的水珠,我来不及躲,一不留神却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手臂,顿时觉得盥洗室内空气稀薄,就剩一口气在两人鼻腔里来回交换,“那学姐什么时候才肯寻新欢?” 我盯住他,这人鼻尖上还残留着在门外冻出的微酡红晕,和李东吾那张惯常苍白的脸处处不一样,倪南冰老是说我大学时在音乐节观众席上为弹贝斯的蒋一焕尖叫过,我想那也许是被氛围感染捧了一整个音乐节的场——我是看不清他的,哪怕我在他年轻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纹路,却总偏偏叫我心虚地念起李东吾那双愁胡,幽幽地睇向我,也许与蒋一焕来往,便应了他那句,了了的心变野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倒也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肯寻新欢?若想,现在吻上去…… 就像李东吾与褚姿仪在车内未被拍到过的画面一样。 他却一把放开我,抢先踱出去的脚步失去章法,背着我高低发出两声干笑,“我只是和你闹着玩儿嘛,你怎么就和被我欺负了一样。” 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两只眼圈不知怎么的蒸得发红,只差将泪包出来,我知道倒不是为了蒋一焕贸然的举动而哭的,掬了把清水拍上脸颊,些微温暖的很快从指间消融去了,眼前那片不散鬼魅似的人影也跟着碎了——我走出盥洗室,从桌上那摊年货里捧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来,一股脑儿地塞进蒋一焕的手里,他像只耳朵耷拉尾巴垂下的大狗在沙发一端靠着,却还是摊开掌心接了,“学姐,我想和你……” “吃糖,吃糖。”我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让这间屋子里的年味死过去,只好胡乱扒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糯米纸黏黏地盖住上牙膛,酥心碎裂成细屑将漏风的话意堵死,吃进肚里。蒋一焕看着我这样躲闪的干巴样子,沉默了一阵也突然笑了,他取下糖衣,慢慢地往嘴里送去,接下来讲的,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了。我们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吃着,哪怕是很多年前就戒断了对糖果的喜好——没办法,在年关里,许多未解的心事都是要借着吃这个动作烂在肚里、不为人知的,化作糖水滚进胃里的,至少能够让人生出一种甜美的错觉。 蒋一焕走后的接连数天,不再有人来看望我,交情深浅另当别论,罕见的冬季台风硬生生阻断了许多人走亲访友的计划。我妈给我打来几个电话,也只是在失真的电流音频里嘱咐我要关好门窗,备好吃食。城市里本来的户外晚会与烟花表演都取消,新闻里主持人一边神色凝重地说这次强台风损坏了郊区多少农田,一边又播放原本搭建好的超大吉祥物被风刮着滴溜滚走的画面——我只好将电热毯开得恨不得蒸干身体里的水分,却不敢再开取暖器,隔壁小区都陆续断电了,如今社区内年味最浓的地方,恐怕是放着大红灯笼残骸的垃圾桶。 这种景象竟就这么挨到了除夕夜。 停电骤然是轮到了我们——这可能是许多人过的最荒唐的一个年,心里自然多生怨怼,哪里能在阳台上挥舞手电筒唱难忘今宵。我只管听着玻璃窗外铁杆被风刮得哐哐作响,楼上夫妻隐约有点拌嘴声传下来,将整个人围在厚被子里,想去捂住余温渐散的电热毯里最后一点暖意,偏偏不管用,脚冻到发僵,灰心得很,整间屋只剩一小块手机屏幕肯亮着,又只剩30%不到的电。 我想了又想,给李东吾打去了电话。 就算他被我拉进黑名单已有时日,可我就像家长生怕孩子走丢而让背过号码千万遍提问检查,又像带了一块主人信息小铁牌的小狗,一个数一个数地敲,默出了他的号码。 按下绿色通话键时,我觉得手指正在冷得哆嗦。 那边嘟嘟响两声,接着被挂掉了,一段悠长而无变化的忙音。 我不死心,又像是鬼使神差,就要赌一把似的播回去……响到就快自动挂断的时候,我的鼻息将手机屏幕吹得结起一片碎开的水雾,心像挂在窗外任风吹得来回摇,接着,通了。 他不讲话,但那边听着不像受台风影响,觥筹交错的一片热闹。 我吸吸鼻子,这下也不用费劲儿去演哭腔了,“……你过来。” 冬天该很好 我想你过来,你能不能过来,我能用数种更姿态软和招人疼的腔调去召唤李东吾,我可以像往常一般地撒娇叫着daddy叔叔,也能不计前嫌地说爱你想你,他都是受用的。可最后说出硬巴巴的叁个字,你过来。 不需要自报家门,不需要道清原委,这是我们共度许多年而未有意去培养的一重暗号,就像不同幅度地拱起腰来能被他看穿是催他快点还是再深些,他将领带是迭是卷便能叫我读懂心情好坏,就像一块后天的胎记,各长在只有我们知道的身体部位。 哪怕当时在办公室里有些难堪地撇开手,但那种到底扯不断分不清的隐约预感,我想是在我与李东吾心里都有些分量的,这分量于彼此谁轻谁重不必诊断分明,也许他日理万机顾不得想太多,或者我年轻心大总是迟半步想,总之都是心里欠着一点的——他能趁着生病将我骗过去睡一顿,怎么就不许我借着台风把他叫过来捶两下。 李东吾在电话那头没问我怎么了,只听见推杯换盏之声渐远渐低,我屏住呼吸等他一个答复,但就像从前我计算好佯装堵气走几步路他就会耐不住将我抓回身边,这回依旧在我意料之中。李东吾没再出声,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再趁势抽搭两下鼻子,他便将电话挂了。 我知道李东吾会过来。 这回不再如往常一般涂身体乳敷面膜,若还有一柜的真丝睡裙任我挑,我也要抱紧这床棉被不松手。其实,这些准备工作总是来得及的,以前我也能紧赶着将好几件事一起准备妥当,再顺手点上幽微调情的香薰蜡烛——只是,将整个人蒙进被子里,生出一些快要窒息的错觉,若头发再乱点,手再冷点,间或还要小小打上两声喷嚏,总要让李东吾见了心会疼一疼,觉得是欠我的。 哪怕他已经给了我够多东西。 到底还是有些怕,新闻广播里都叁令五申广大市民非必要不出门了,李东吾却要披风冒雨地赶过来,我也说不上怎么便笃定他会来,放在别人眼里难免是有些太自大,我却始终不敢将自己定位作他心内的必要,也可能只是床上之必要,也说不好,毕竟现在被拍到深夜私会女明星了……看到雨水一道道割过玻璃,我想他车上的雨刷该够好用吧,不会害他迷路吧,凭着记忆导航出李家老宅到这里的路线,看着不宜出行的醒目标识,心里就像教他的车轮胎给逆水碾过,难得分散开来一些愧怍。 李东吾过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何必去想那么多。电热毯在身下逐渐冷却下去,看来不去做那些多余的花样也好,我只管待在床上温存住这点暖意,也不至于让李东吾觉得我太待客不周——不知道过去多久,在我不知是犯困还是冻僵到快要阖过眼去时,比台风撞上窗户更猛烈的声响从铁门传过来,那不是敲而是砸,嘭嘭嘭地使我激灵着爬起来跑下床去,黑暗里踩不到棉拖鞋在哪里,光着脚哆哆嗦嗦一路小跑着去应门。 李东吾哪里像过年的,不管是衣着还是脸色,他从头到脚黑压压地在门外杵着,楼道公用灯也黑着,只间或劈过一道闪电极短促地为他照了点光,头发衣服也净是湿的,我突然想到刚刚跑过来的脚步声是不是显得腿脚太利索,暴露出他其实没必要来的事实,就有些心虚地不再看他。 “你……”我突然想起没给李东吾预备拖鞋,不过他总想不到这双递上来的是蒋一焕常来后给他买的,他不去接,只一把将我捞进怀里,那样冷湿的一个怀抱,将我本要胡乱说出的场面话给冻回去,“你不接电话,存心想吓死我是不是?” 他其实该记得我习惯静音。 我简直福至心灵,身体一拧就要作挣扎之势,偏偏被他兜起来一双脚离了地——瞧,李东吾,我简直是最懂你将要做什么的人——他一边带着我往黑屋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受着我不轻不重的打,我将声音放在委屈与撒娇之间,可话就像在喉咙间放了只齿轮不带卡壳地滚出来,竟一时分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做戏台词,连哭腔都要做够全套,不凭酝酿,“你来得这么迟,是不是只有我叫你才想起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你知道吃怎么样的苦,我睡好冷好冷的床,台风来了我都要吓死了——” 李东吾终于找到了我那张确实变得冷冰冰的床,将我放下去的时候往被里摸一摸,顿时眉皱得愈发深。“对不起,”刚刚明明训斥我来着,怎么突然就蹲跪下来,脸贴得无限近,我们的呼吸又秘而不宣地恢复到一个专属游戏的节奏,也许是额发淋的雨一路蜿蜒下来,看见他眼睛湿亮,“对不起我的了了,宝贝,这些天是我太赌气狠心,让你受这么多委屈,听你电话里那么说,我心吊着疼得不行——咱们好好的过一个年,就咱们两个,好吗?” 他盯紧我,是那种以前我就从来拒绝不了的眼神,不是像只信赖你的小动物,而是幽幽流转的那样一双愁胡,就不动声色地要直接望进人的心里,这就总叫我觉得到头来是被他算计了似的——哪怕只是被看了一眼。 我抓起床边一块绒毯,兜头将他整个沾雨的脑袋给包住,攒了些力气狠狠地揉搓了个遍,“你个坏人。” 他的声音在里面蒙得闷闷的,像在低笑又像是叹气,“是、是,我是坏人,都怪我。” 我倒情愿去多谢这新年夜的台风停电,也许就是这逃避了灯光的互看不清,好像在这一刻我能够漠视和李东吾之间的诸多沟壑嫌隙,我们绝对不是多么完美的一对,甚至从某一维度来说早就不该用一对来归结——可也只有在这样纯粹的黑暗里,他能忘记我的逃跑与欺骗,或违心或真心地去说出全天下男友都该铭记在心的话,我错了,而我能暂时放弃那点拧巴,做回那个我又留恋又不齿的小情人,他不是电视新闻又要订婚又有私会的富商李生,我就不是曾在购房合同签下大名的陈了,他也能低下身来任我擦一擦头发,再说点讨好我的话。就像他只是冒雨下班回家的丈夫,而我是怕黑得救的妻子,我们只是老李和了了——等这一盏灯亮起来,也许就有许多不同,与不能。 你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雨水下得如心事缜密。 夜色使我那几件老家具幽幽地浸出悬浮之意,偏又有闪电割开金属块似的沉静,一时间我们都有点恍如隔世的虚幻感——李东吾以舌撬开我的唇关时,我忘记去闭上眼或配合地从喉腔里挤出一点声息,倒像还不会送舌要被他一点点去教的年纪,竟一哆嗦将牙齿嗑上去,不轻不重的——难说是不是蓄意,成全我这点小心眼的报复。 李东吾倒吸着冷气撤回去,睨我,手还怪不老实地往衣服里钻,冰冰凉地去激活上皮肤上那幅脉蜿蜒的开关,“……还要怎么怪罪我?” 他舌面上那道创口像倒长进我口腔里,说话时要被划伤般些微的痛,其实大可以不明不白昏着头吻下去,做一夜,过一个只有我与李东吾的年。可到底要痛一阵才会让人清醒,让人不再以为只凭一场性事就能将万难排遣干净,“你和褚姿仪的新闻,全国人民都看在眼里的。” 那些被他千万遍摸透的手势轨迹,此时却僵滞在我腰侧,以前总要握住这里好更深地送进去,或更紧地抱进怀里。他的头发上还残留着些微水汽,便要往我胸口上拱,我哪里见过他这般做错了事拉下脸来讨好的模样,那声音闷闷地就要捶上心头,“被元琳琅摆了一道,丢脸到这种地步——是不是真的,你该知道。” 我不再追问,元琳琅何必要如此做,又是怎么能千头万绪搭上与女演员这条线,精明如他如何又落入圈套,李东吾心里以为我都该懂的,我却实在是看不透其中浓淡——只是发觉他渐渐也不再像起初我以为那样万能神通,金身之下诸多弱点,挑食,恋旧,好骗,惯会装病,凑近了看也能看出眼纹叁四条,到底也是带着点刮不掉的毛边倒刺的一个活人——假若是真的我还能当场将他推出门去不可,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这些烂熟成集体经验的话如今嵌套在我俩身上,总能受用地在台风夜里抱在一起取暖。 我自以为大方地拍拍他,来自于一种做情人的好修养,一边教主顾觉得失去他便地球停转的虚荣,一边又有不是被死赖着换不了口味的自由,拿捏准了心和肉两全的分寸,“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倒退。” 接下来的话我都已预设好,上次弄得我没舒服,这回疼疼我好吧——一道雷脆辣地劈醒半边天,半截身体被带着扑向床里,我看见李东吾抵近的一双眼,就要逼入心里地盯紧我,可又带了点我俩之间横着深长岭渠极难疏通的哀痛,“你不信我?” 简直像被妻子怀疑出轨,实际上只是在单位里卖命加班到半夜的失意男人。 我嘴唇张了又阖,却始终说不出半个字来,我说不信,好像太伤害中年人的脸面,说信,又像是再次咬定哪种诺言,今夜只是想借李东吾一用,他好歹仍是我信得过又睡得来的未婚男人……肺却要被抽成真空一般皱痛得厉害,被压得太紧了,怕他下一刻就将我生吞了。 他却又一个变换身位,我就被他揣在怀里一道躺进了那变得如冰窟般冷的被子底,我犹疑着要不要转过身去趴在他胸膛前稍微哄哄意思一把,一对肩膀却被锢得牢牢的,动弹不得,平时看着抬根手指都疏懒的人,在卖力气时却从来都是未掉过链子——说话时气息一阵一阵地要烫化我的耳朵,沉甸甸的,可内容却与爱欲无关,“陈了,你如今觉得我到底图你什么?” 图我年轻漂亮,图我知情识趣……要我罗列一下自己作为情人的诸多情人,自谦一下也能写半面纸的。被捆得实在难受,分明能感受到腰臀连接的那片有块隔着布料也热烫的事物贴紧了,现在却在谈论你喜欢我什么我爱你哪些的入门级恋爱问题,到底是无解的,“说这些干嘛,”我在他的臂膊上留下一圈咬痕,“你婚后想图我什么都是图不到的,就趁现在……” “老实点儿!”试图摆起的腰被沉沉扣住,倒真像刚被打捞上来套进网里的,李东吾又有些咬牙切齿了,“你果然是最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就——我就不该来的,来了赚些伤心——就这么睡吧。” 咱们好好的过一个年,就咱们两个。 方才有多亏欠柔情,如今便是换了一张脸的怨怒,可仍是不肯松手,抱牢牢的,不间断着有热气吐息到我后颈上,吹得人发痒,停电的冷雨夜也燥热起来。我知晓他在装睡,便搬起他横在胸前的那只手,大着胆向身下腿间带去,不信他还扛得住,“揉揉……?” 他竟没被这新奇体验给打动,手一摆赶忙地 要自我修养至演得可信 还是做了。 衣物被尽数拧着撕着滑到地面上时,皮肤被冷空气激出一层密密颗粒,我看到指向身体的闪电如水青白,还是最懂怎么去勾引李东吾会使他遭不住,伴他这些年,做起来还是最拿捏住的得心应手,可不来及卖弄聪明地低低嗔笑他两句,下面只是被潦草地搓了个来回,还没和往常一样乖乖地湿滑个透,便被他抱在怀里顶了进来。 极短促的一阵痛,就像生出锈的锁孔别别扭扭地转不过劲儿来,又被撑得总能自如了——我下意识咬住一截指节,颈向后仰去,好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怪可怜地向李东吾索吻——可他分明是借着这回事来泄私愤的,一双手快将我腰攒断般地向下压去,配合着一回回冲顶的拱撞,我觉得一肚腹内脏都要碎的碎,错位的错位,指腹也要被他低头吮得沁出血来一样涨,我半是假哭半是真怕,床单在手里揪得要皱裂成絮,说坏人,你要我死就直说,干嘛还用插的,呜呜,顶到—— 生生咽回去,只变回最常规的一种叫法。从前最爱在床上说来助兴的那个器官名字,李东吾一听了就恨不得将命送进来的,在我被揭穿压根儿不想为他怀小孩后,再说出口就变成诅咒与愚弄的意味——我痉挛着宫腔涌出许多潮液时,几乎是不敢也不能看清李东吾的神色如何的,只借一点点窗外光电的闪动,看到他痛苦地蹙紧眉,好像月色在上面吻下一道失真的疤。 以前他会问,顶到子宫了吗,乖了了,射进去怀我们的孩子,好吗。我会胡乱应他,好,好,给叔叔怀……然后在每个服药周期的闹钟响起时,咽下圆圆小小的药片,让这个秘密与李东吾在我身体里留下的痕迹,一起悄无声息地消泯,他还是我的叔叔,我也是他最乖最好的了了,我们在这个轮回里相爱相骗,再般配不过。 这一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力地吻住我。 没有再射进来,是一阵激烈到令我险些背过气去的耸动后,那根事物不带留恋猛地撤出我的身体,带出许多汁液,是我的。我眼里带泪,模糊看见李东吾颤抖着,给自己弄了出来,簌簌地溅落在地板上。在起伏的喘息里,好像能够听到他灰心的呜咽。 好端端的年味被一场台风给吹得丁点不剩,我也不是带着睁眼就能在手心里赏厚厚一只红包的心情醒过来的,说是被李东吾捶打了一夜也能当真——他若做完便负气走了,我也不至于太为难地装睡到晌午,又或者是路况让他想走也走不通,只能坏脾气地背着我抽起烟来,我隔着一层被子也嗅得真切,和我们从前的许多次共度没有区别。 我想怎么把李东吾打发走,能够不伤了彼此体面,现在的心情还真和一觉醒来发现和前任睡了很有些类似,揉皱的一张锡箔纸,捋不平的压痕之上波光幽微。“你……不急着走的话,我给你煮饺子吃?”胳膊肘撑起半边身体时,还脱力地小幅度哆嗦着——你若心疼我,就别劳动我起身了,识趣些回去得了。 他不置可否,只盯着床头柜发了一会儿怔。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只想顺势躺回去埋起来再不见人——上次买的应急避孕药在上面搁着,两片装的,一侧抠空吃下去了,说明书都散乱摊着,没来得及扔干净——不知道李东吾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叫他来的,就为指使他做一回,接着再摆出这个来好好作弄取笑他一番。 我硬着头皮下了床,将脚塞进空了一夜变得冰冷的棉拖鞋,装看不见,边走边祈祷冰箱里还有囤一些速食饺子,“吃一点好不好,要不也太不像一个年了——我们以前也过得很糊涂,这次难得……” 他在我身后说的话让我僵住,“我才知道你这么防着我,说要怀孕从来都是在耍我。” 我险些一个踉跄绊倒,脚下分明空荡荡的格外干净,不知道说什么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就算你家大业大,也不是非要添一个私生子来争家产吧。” “我听元琳琅说,你有了新男朋友。” 这就是你和褚姿仪登上文娱热搜的原因?我将这句听上去太像飞醋的话给咽回去,不回头看李东吾,谁知道对了眼又要溅起什么火星来,自顾自在冰箱冷藏柜前蹲下来翻起来,“什么叫新男朋友?叔叔,你不会还自封我们曾经是男女朋友吧?多折煞人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和拎只猫一样揪住我后衣领将我给提溜起来了,倒是解了我翻来翻去却发现并没有多余的速冻饺子的围。他硬逼着我去和他对视,我心里有点打怵,多怕他就地将我摁在冰箱门上又捅一遍,迟早得把剩下的那片避孕药给吃掉。 唇齿间烟气冷苦,“带你去老宅看看,不是没过过像样的年吗?顺道让你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没多想一秒,“我不去,你有病是不是。” “你以为由得你吗?陈了,我由你太多回了,你却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你就装吧,”我拗不动他,被钳住手左一件右一件地套起衣服来,我哪敢说穿这个裙子的话你得把那个丝袜给我穿好才是,手又坚贞地往外推着打他,将他折腾恼了,噼啪往臀上来了一巴掌,顺势将我反剪住手,拉好一双靴子的拉链,套牢了在怀里,“我明明什么都想给你,现在你却让所有人看我的笑话——我怕什么?我为了你破格不是一回两回了,就你会折磨我。” 我看实在打不过,有点绝望地又用起那滥俗又好用的腔调,“大年初一你打我强迫我,接下来一年我都要被你——”对他当然是不怎么有效的,可害我卡住壳的,却是那突兀的敲门声,拜老房子很差的隔音所赐,我听见倪南冰在门外喊,“陈了,快来啊,我和蒋一焕来给你拜年了!” 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是那个姓蒋的小子,我查过了,你的新男朋友,嗯?”李东吾显然有些失态,如果不是我早已穿戴整齐(但被他胡乱迭穿得并不算多么妥帖),我都怕他会趁机做一回来驱赶门外那两人,还好他只是搂紧我的腰,挟着我就要出门去,“让我看看他配得上了了吗?是哪里强过我了?” 我心里警铃大作,可实在来不及阻拦,大门就被李东吾一把敞开,不知怎的,一个箭步,身体不听使唤地向门后躲去了,这样他们就看不到我了,仿佛是他们能一眼看穿昨夜是我先软下来请他来的——接着,是死一样的静寂,他们叁个陷入了短时间的对峙,还是倪南冰先错愕地开了口,“李先生,呵呵,你在这——陈了呢?” 李东吾回答得倒是自然,“还在睡,昨晚休息得太晚了,”我知道这个狐狸说得才不像他心里想的,就算听上去是那样客气,可又透露出一点笃定的疏离,“你找她的话,要不要带着这个朋友进来坐着等?” 准许我共你于今生恋得高兴 我能想象门外的蒋一焕脸色该是多惊愕,李东吾分明在说邀请的话,却像是将一记逐客令结实地贴上了他们的前额。我躲在门后屏住呼吸,被发现了多么难堪,蒋一焕却还道,“你就是……” 倪南冰赶紧解围道,“好的好的,我们改天再聚,新年快乐哈李先生,先不打扰了。”她像是将蒋一焕连拉带推地带走了,两人厚厚的衣服发出些摩擦的响动,听得我心焦无比,直到门被嘭的一声阖上,才软着脚贴住墙边慢慢滑下去,顾不得会不会衣服上沾一层墙灰了。 李东吾睨我,施出一只手来要拉我起来,被我狠狠给拍开了——他没多么恼,只是慢条斯理整理好大衣襟角,更显得我狼狈了,讲起话来偏幽幽的,甚至还一改坏脾气带上些揶揄意味,“我以为是多么讨人喜欢的,就穿那样一件羽绒服便来了,实在用不着再担心能将人比下去。” 见我装听不见,他补充道,“你跟我这么多年,眼光不至于这么差。 我气得要去捶打他,却被轻巧地闪开了,衣摆带起那一晃,竟扬出些自得欢喜的错觉。 李东吾还算是个残余着稀薄人性的资本家,有,但不多,就像我起身后拍两下就扑簌蹭掉的墙灰那样经不住多看。他没支人大过年的来开车,硬是又挟又抱地将我塞进了副驾驶,给我束好安全带的间隙还被我在手背上咬了一口,自己充当起司机来——期间我肚子好不争气地高低叫了几声,将车内沉默打散的间隙,我看到他将目的地路线切换成别处。 我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我年年初一都去的地方,你是真的从来没往心里记过。”他将声音端得稳,就当昨夜今早那些事都是不尽发生过的,这只是我们最平常不过的一回驱车,“我多少次想带着你去,你不都是赖着床动都不肯动一下?” 我想起来,只要是和我一起过的年,回回初一一大早他都要将我折腾起来,说去哪儿去哪儿,今年总该跟我去了吧。我半醒应付着抱上去却被推开放下了,再清醒过来床边都是冷透的那一半——以为他总是去老宅里沾沾脚施一圈的红包,我这么知情识趣的一个人,哪有不理解赌气的场合(也是冲着他回来都会捎带着给我红包,我巴不得一听到门响就笑脸去迎,小跑着时还故意将衣襟散开一两颗纽扣),更何况他每次带回来的那一小提点心都格外精巧好吃。 我没再多问,不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几乎没怎么看李东吾亲自开车,一夜风雨又使路况很不好,颠颠簸簸得害人连涂些口红的精力都分不出——他却把着方向盘一口气往山路上开,一路上人造景观愈发稀疏带来的不安在这时就要钻出喉眼,他见我把安全带攥得紧紧的,反倒笑了,“你是第一回来寺里参拜,至于这么紧张的?” 甫一说完,转角处一座庙宇便徐徐现身,寺身不大,檐角栏础却透露出庄严气象,像是从一片荒墟衰草里拔地长出来的,我以为像他们这种大家族的人,总该供奉一些香火更旺的寺来着,没想到却是这么个郊野里藏着的不起眼的地角——他将车停好,带着我推开红漆零落的寺门,“你连着吃了这里那么多年的点心,不该诚起心亲自来拜一拜?” 我老实道,“我们唯物主义不信这些。” 他道,“那你等下吃那碗斋饭时,别一口气吃光了才好。” 僧人看上去都与李东吾极熟,他与一个停下向我们来施礼的说,今天不为了来拜,是想讨斋饭吃的。僧人便带我们去往厨厅,我虽没什么信仰,却只好跟着李东吾将脚步放轻,生怕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尽管好奇李东吾年年初一来求来拜的到底是何物,可当碗筷摆齐饭菜盛满于面前时,便顾不得许多了,饿得很,又实在好吃,再不爱吃青菜的人都能吃下小半碗去,怪不得李东吾每年起个大早也要来吃一趟,他吃惯那些山珍海味,换个口味吃点野菜粗蔬调和一下,说他假清高装风雅吧,他吃得又实在是胃口好的样子,哪有从前吃一筷子停半天的挑剔劲儿。 看僧人转身退去,我才用胳膊肘小幅度地戳了戳李东吾,道,“你开半天,就为了上山来吃一口斋饭?” 他瞥向我碗里空了的那一半,“在这里,浪费可不太好。” 我认命地低头去继续吃,早知道就不让那位僧人师父为我盛这么多的量,他那厢却是已经吃净,去交了碗筷洗好坐回来后,支起胳膊侧头看我,“我一直想着带你一起来拜一拜的话,说不定就真的心想事成了,灵验后带什么来还愿我都想好了。” 我一呛,只将脸更深地埋向碗,我就知道,求什么家宅兴旺风调雨顺,他是从来不屑动辄跑上荒郊野岭一座山上冒着严寒年年如此的,他想求的——心虚地咬痛腮肉,此时我只想丢下碗来立刻逃跑,他是要把我带到神佛眼皮底下去刺中良心,那些不管长期还是应急的避孕药,吞下去的时候合成一只只小匕首,埋藏很深,眼下现形将两人都戳得极痛——他见发挥稳定,我配合地露出一副对不起他的神色,又续道,“寺里师父都以为我只是求子,供完香火后背地里给我介绍医生的也有,我都要以为自己真有什么隐疾不成,谁都不知道我想求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只能是和你的。结果却是心压根儿不在一处,我在一块砖一块砖地搭,你恨不得一片片地拆毁。” 我险些被囫囵吞进口内的最后一团米噎得半死过去,李东吾这好深重的怨气,他给我一笔笔算的这些账,恐怕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我的债吧,我也没想到,我能把他耍到这个地步——我一阵猛咳,他及时地递上一杯水来,待我渐渐好了才道,“今年你总算让我转过脑子来了,我求神拜佛到底没用,只有心在一块儿了才算数……了了,你又怕什么呢?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吗?” 我心想,你都快结婚了,你对我好我也受不起。 他又很笃定地拍了拍我的手,“等你明白了我的心,等我把这些烂摊子处理干净……最迟明年,我总能带你一起来还愿的。” 手里不经意地被他塞了一个布袋子,我有些恍惚地攥住了,里面有一块硬硬的物件硌着掌心,李东吾说的话若也有这样实在地能够握紧便好了,便不至于让我一遍遍试图去看清他的心,一回回去安插什么难开口的苦衷给他——因为在我眼里,他总是无所不能的,他想给的总会给到,何必要我去猜许多次,让他去费些力气才能达成。 他替我将碗送去水池里,我看见他缩回沾了水的指尖——还是做不惯这些事,面上却是淡淡道,“年前给你求的,你戴在身上玩儿吧。” 我想着该去说一些俏皮话使气氛不至于太过沉重,脱口而出时又怕闪了舌头,“……今年就这个,没红包了?” 他看我一眼,不肯再讲话。 弄完假再成真 李东吾还是给了我一封红包,比往常都要厚实,放在手里沉甸甸,接进手里来时,那方红纸如火舌舐过掌心,害人丢也不是,握又难握牢。 只怪他是当着老宅里一大家弟妹的面递向我的——我们去得还是太迟了些,尽管家家初一的中饭都用得稍晚,赶到时还是将长桌围够一周的景致,我看到有几个小的脸上分明没睡够心不在焉的模样,结果看着李东吾半牵半拽地将我带入席间,都纷纷地骇清醒了,偷偷拿眼风去李老太太,后者自然是粉敷的脸底下透出股铁青来,大过年的撞上极重的晦气一般。李东吾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当真不上心,只顾着将他的碗筷推到我面前。管家随即端上一圆盘的红包来,我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弟妹们却是笑嘻嘻地骚动起来,看来不管过着怎样的好日子,在过年时被认定作小孩子受着宠总是叫人受用的——红包从最这头发到最那头,在一声声的谢谢大哥中又转回了李东吾坐着的原地,我看见那圆盘上还躺着一只,心里已是警铃大作了,李东吾却不在乎我是怎样将身子往后撤着缩去,将这最后一点对小孩子的祝福嵌到了我手里。 我就那么僵着手指捏那厚厚的一包,万分后悔将带兜的外套脱在了进门处,没地方藏,红得好乍眼。这时上回那个与我搭话的继妹,叫东岄的,又友善地开起玩笑来,“怎么给了了姐你的就是最厚的那份,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都要闹了。”——看得出来她是很得李东吾心的,要不也不至于回回都挨得主座这么近。 我哪能说他是想用这些把我整个儿人买断呢,只好笑着替他也是替我自己圆,“他逗我玩儿呢,等下要都交回去的,他还是最疼你们。” 手里那焐得沁出汗意的红纸包旋即被轻巧地抽走了,李东吾将它装进口袋里,对我笑得很是温和,谁能想象半小时前我还坐在副驾驶上对他踢踢打打的,我们都深知要互相配合着在众人面前演戏,才不至于伤了和气与体面。“那我当真了。”他讲得让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下意识流露出含着嗔的眼神,又笑起来,“那么着急做什么呢,下了桌还你的,是你的跑不掉。” “这么说,昨晚守岁的时候你急匆匆地跑出去,几位爷叔都顾不得怠慢了,就是去她那里去了。”李老太太冷不丁地开口,她一面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拭刚喝过汤的唇边,一面又用眼风沾水般往我身上一划,戳中李东吾,“怪不得没头没脑地没规矩起来,还都当你失心疯呢。” 李东吾倒垂眉顺目的,反常地做起恭孝样子来,“妈单独说教我就好了,在了了面前揭我的短,不是存心让她笑话我么。” “……”怕别人看出来我俩将肚子吃得饱饱的再来,我正选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看他这样演起来,险些被满腔的粉屑呛个半死,李老太太也是错愕,过了好一阵儿才顺过气来,“你,你把她带过来,元家的来拜年撞见怎么办?” “谁请她家的来拜年了?编排得我给咱们家丢了这么大的人,她还好意思来登门,以为能从我这里讨一份红包不成?”他轻嗤,吃不进东西的样子倒是装也不肯装了,“难不成妈还给她备了红包?我们的可还没见着影儿呢。” 李老太太的汤匙在碗壁碰出不小的一声响来,我能听出在座的小的们都将鼻息屏得轻了些,约莫心里也如我一般在紧盯住这场交锋拉锯,有意思得很——若能将其中我的成分撇干净的话,我只会更积极地在心里做话术笔记,而不是提心吊胆自己的名字闪现——只是李老太太也许从来没记住我叫什么,连元琳琅,她不是背地里也只称作谁谁家的而已。 李老太太冲管家使了个眼色,不久后者便又抱了那只装满红包的圆盘回来,一人不落地分了一圈,激起弟妹们的啧叹,却只少了李东吾的,——至于我的,我从一开始就没算着有我的那份,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管家和他的少爷当然也是一条心的,察觉不对,竟不肯如常退下了,李东吾便佯装费解,倒真像哀怨于弟弟妹妹都有的,我没有,“没我的份?妈怎么偏心起来了。” 李老太太只差抛出一记白眼来,“你都快成家,自己发红包发了这么多年的人了,怪起我偏心来?” 李东吾只是笑,讲出来的话却恨不得让全场冻住了,“谁说我要成家了?我成家早着呐——妈也别等着元家的图我们家一顿饭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摩挲敲打着我的虎口,反倒那片皮肤奇异地浮上一些幽冷之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李老太太怒极反笑,“满屋的人听听,都知道你是昏了头的,你当你一个人做得了主的?” 他扫一圈儿桌边众人,他们都恨不得将眼神放空了般地避向远处,再就是低着头揪桌布研究自己的指纹,一个个都聪明地不去站队,哪怕这长兄只是笑眯眯的,“这满屋的人我都做得了主,自己的事儿反倒由不得自己了?妈别吓唬我,我可是很容易当真的。” 老太太来不及去琢磨如何回击,他又续道,“妈要是忘记备我的那份红包的话,老叁家职务的事儿……恐怕我也不能十分上心了。” 我当然认不出老叁是在座中的哪一张脸,李东吾并未给我梳拢过他家这颇为复杂的关系脉络,上一回是一个一个地指着认过脸,但转眼又给忘了个精光的,这座上的,我知道老二老叁与东岄是李老太太亲生的,其余大多是爷叔姑妈打发来凑热闹的几个表的堂的。我想他这叁弟应该并未在这儿,要不怎么听了他这话的都只是窃窃私语的,没有特别惊惧的,说反应最大的,也就是李老太太了。 她像是没想到会被继子这样不留情面地挟制住,明晃晃一柄软刀子抵上来,偏偏这些小的又有好些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继续坐在这里守着空碗,这就像将她架在火上烤一样——她恨极了一样,恐怕坐得挨她近的人都能听见她咬牙的声响,终于是使出壮士断腕的气度,竟硬生生将套在那截长了老年斑的手腕上的镯子给褪了下来,搁在桌上。 管家立即包了手帕去取,快步着给李东吾送来。 我还没来得及从这样热闹的一出大戏回过神来,手倏忽给人握住,还残留着老太太余温的那只镯子,就像咔哒一声关严镣铐一般圈住我的手腕,简直像瞒着李东吾摔碎了的那只被招魂活过来,再甩也甩不脱了。近十双眼睛齐齐刺过来,我只僵住,缩都忘记缩一下,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在炫耀自得,我也是认的。 李东吾倒真是实在的自得着,甚至将我虚虚地往怀里带了一下,我想他此时是疯了不成,白去了一趟佛寺,那种中年男人难得的亢奋感,又使劲儿抑得幽幽的,“谢谢妈,这对咱们一家都是好的。” 不能容他宠坏不要对他倚赖 等用好饭,李东吾先将一桌小的给打发走了——从前他们都得看着李老太太的脸色,等她离席再接连退去的。这一回,老太太想走的心就算再迫切,还是被李东吾一声不冷不热的妈给绊住了脚,她推托说头痛得受不住了,李东吾便立刻吩咐管家去找些好药来,又说,“这可是关乎全家的事儿,我怎么敢不跟您说一声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巴不得大小的事都瞒过我,”李老太太冷笑,鼻翼上盖的粉又因出了些油汗而悄悄脱了,她直盯着我手上那镯子,不出一刻钟前还戴在她身上的,我倒真想乖乖摘了还回去,“和元家的婚事就这么告吹了,你是打算从哪儿再去找这么合衬的一家助益?” “老二老叁捅下的那些窟窿我都给填好了,谁家的嫁过来都帮不上什么忙了。”他一副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故意要气老太太般,指腹从虎口转移到腕镯上,游弋起来好像在我皮肤上踞了一条舌,嘶嘶吐着信——虽看上去实在不关我的事,但我下定决心等下要将他盘问清楚。 提到老二老叁,李老太太又是意料之中地面上一赧,李东吾演得上瘾,又换了很黯然的语气,眼睛垂下暗去,让人听了看了都要当真地去拍拍他的肩宽慰一番,“再说,这件事本来不该说给别人听的……我们的孩子掉了,她年轻,我不是了,总归有点愁神的——我得腾出些时间去吊唁,一点儿过年的心都分不出来,何况享乐呢。 ” 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比李老太太的更精彩。 堪堪收回去,老太太的眼神已是从头到脚地扫了好几圈——上一回她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拢共没有这么多——也许是想从中发觉一点失去孩子的哀戚与病色,还有那点爱侣间隐秘之事被一人道破的难堪(在她眼里,这部分该是占了大头儿的),好在我的手始终被李东吾攥着,要不把什么能抓到的衣服桌布给揪烂了也有可能,只将指甲深深地刺向他的手心,怀了掉了,全凭他一张嘴在我腹中编排出一场悲剧,想来他也是发觉被我算计之后,两人嫌隙又摊开了,他也不像从前那么笃定这备孕计划随着他心意就能落成。 应该也有点对自己年纪的忧愁吧,这倒是装不出来的,他说我年轻,他不是了,他来回怕的不就是这些事,我在他怀里从十八九岁长到如今,对这世界最鲜嫩的一些幻想也逐渐磨出不少的毛边儿,见了世面就变精明,变得精明便有打算,虽然许多把戏终于还是会被他识破,但是这识破的时间一天天地拉长,四舍五入也是他不再年轻的一道创痕。 李老太太脸色极快地划过一道轻蔑,想我也是没那么被这个继子心疼的,这种事便如此老实交代出来了,却还是转变过来,攒出一层薄薄的惋惜,她早修炼了许多年无需调动的表情,“那还是得好好调养,”却看得我发寒,“你们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是欠考虑的。” 我心里嗯嗯称是,他现在考虑够了,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不是让人想怀就怀的,知道我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的,被我摆这么一道,应会放下许多本看不清的幻梦——直到他不紧不慢地说,“该有的总会有,我们都诚心等着。” 我们回了他房间,关门前他嘱咐人上些茶和点心来,我便不好龇牙咧嘴地和他吵起来,全身力气倒像抽空了般,好惊险的一个初一,靠了床头将半边儿身体都陷进去,将声音蒙在盖上来的手掌里,“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的?” 他坐在床边一个矮脚凳,将我空的那只手握住,好声好气的,“你来一趟得了一个这么好的镯子,还有红包,这么划得来,怎么还冤枉上我了?” 我抽了两叁下,可都无果,感受到他掌心还有深深浅浅的指甲凹痕,真不知道他图的什么,年纪大了愈发痴了。只好正色道,“你带我来就是让我看看,你已经不再和元琳琅有婚约了?” “本来的事儿。”他似有笑意,像等我夸他的小朋友。 我看无路可退,只能逼近一步,“那你会和我结婚吗?” 像是没有意料到我会这么直白迫近的发问,他一愣,声音闷闷的,我常分不清他是在演还是发自真心,他低了头道,“我想你是从没有想过和我结婚。” 我坦然道,“你想得不错。” 他将我的手松开,霍地站起身来,好像这一上午绷得他再也挨不住了,在屋内没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了几步,站定望向我的时候有些焦虑,总比那样虚虚笑着好,“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一遍遍算计我,我有哪次当真怪你了?陈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多想……” “你没得罪我,说实话,你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的。”我生怕再从他口中听到诸如爱般恒久无限的字眼,只不敢看他了,盼着茶和点心早些上来,“可我从没想过和你结婚。” 仿佛心瘾无穷无底 后来倪南冰和我说,老李都这么说了,你俩就结呗,本来共度五年都快像左手握右手,倒不如凭巴掌大一张红本瓜分走他一半财产,也给他一段情人变正妻的新鲜感。我说,我对他这些年送我的礼物分量有数得很,他家人不逼他做公证,我也掂量得清他能再给我些什么,绑在一起并不会占多少便宜。倪南冰几乎是没多想的,一句话将我堵死了。 她说,你真觉得这些年过去,你们能再分得清吗? 我自己倒也觉得无常了,说钱与爱我都要,可当李东吾挑明真心,将它们双手相捧尽数奉上了,我却恐怕实在承受不起地往后退。归根到底,我不会相信爱情的牢靠,更难说我们称之为爱情的感觉是一段起始并不发自真心而是只凭色相与钱袋的衍生品。我以为他睡我几年总会腻的,我见了世面有了名牌也不算十分吃亏,等双方皆是识趣了(根据寻常路数来看,我先来识这个趣的可能性更大些)松开手,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他自有如元家的许多家去攀结,如褚姿仪的许多新人去伴交,至于我,我去再读一回书,坐办公室,学着创业,找个年轻些的体验正经恋爱,才二十四岁,前路漫漫,哪里都是出路。 也许是我向李东吾交了一张如何做情人的满分答卷,他便理所应当地为我准备起结婚的等级考试了,正是在演情种这条路上展现出了远大的可能性,人家就要错将身心交出去爱当作我的天赋。李东吾爱我,我更愿意看作是一个好心人的误会,一段荒唐歌的余响,我再把他想得坏一点,都花这么多钱在我身上了,他一个生意人总不能做赔本买卖吧,可我又怎么能拿自己的后半生去做筹码——在我直到握有更多自由支配的筹码之前,总是不能对一个实在遥远的人轻言真心的,哪怕我们曾无限地靠近着,哪怕我也在心上撬开一个去爱的小小口子,至今也没有关严。 ——听了我这么说,原本略显焦躁的李东吾却是如吃了定心丸一样,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正好这时佣人来送茶点,一套漂亮而不被我看懂的茶道手势划破我俩周遭凝滞着的空气。直到人下去,李东吾的脸色也终于恢复回来,掩在唇边茶盏袅袅蒸起的水雾里,“那等下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时想不通他怎么转变得如此痛快,半块点心噎在喉咙里倒不上不下了,压着自己不让咳出来,生怕被他看成一点点为难。“谢谢你,我这就走。”我将剩下半块放下得不至于太有置气之意,心里倒像如蒙大赦般,长久的解脱。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我又在目测着从脚下走到门口的长度,好为接下来迈出的容李东吾开口的步长提供一个考量,这是我起身后不假思索去计算的事——果然就在我要将门推开之际(我也不敢说自己是不是可以刻意缩短了一截往外伸的手臂),他在我身后低低道,声音像在空中抛出一个套索要将我圈住了,“你在我这儿买的房子,一直空着,随时想住进去都可以。” 我停住,一点娇惯的心意不争气地抬头,出租屋除了两条街外的夜市实在并没有值得留恋之处,而我也过厌了睁眼就能去数天花板上渗水后裂缝数目的清晨——想必这场台风走后,又会多占去一段我眯眼点数的时间——可我想起那座独栋公寓里成片的真丝睡裙,我和李东吾抱着滚了无数回的床单的花色,以及一个总用观察失足女性望向我却没有多余话的家政保姆,便又觉得我谋划那么久的事,怎么被李东吾一句话便要再轻巧地带回原点,实在不甘心,人总不能轮回着将自己当鸟去驯养,若再如此,我当初那样狠下心来啄痛他来投喂的手指,顺便抖掉漂亮尾羽,又图的是什么,鉴他的心不成? 李东吾像看出我心里顾虑,故意将眼神瞥向空落落的一处,“我不会常去。” 那就还是要来。 那至少还是在合法范围内的来往——我也回避着,好在他的房间够大,我们随处乱瞟总不至于目光交汇到一处去,为了不让他再说出一周一月会来多少次的定数,我只好搪塞道,“我要找个班上,又不给你钥匙,你别动不动就上门来。” “你要工作?你想好干什么了?”他的身躯像触弹了一下,终是不得不看准我,讲出来的话倒衬得像我是个托李总办事而不得不委身的,“正好打算着要把东岄派去一家分公司历练一段时间,多一个人也不算多,要不你和她做个伴吧。” 这我倒不会拒绝的,能在他们家集团里实习,还算是在我的简历上添了漂亮的一笔——虽然这是从前我吹一阵床头风就是能让李东吾派周秘为我办好的事,但一想到现在两人都衣冠整齐,我在短暂的不真实感后又生出笃定之意,他总赖不掉的——我想,条件还是能谈的,“那,那你说定让我去后,其余的事就不能再插手了,我可是认真去工作的。” “你先看看能不能适应得了吧,你是一点儿工作经验没有的——”他顿住,带出些自嘲的笑来,“怪我,耽误你了一阵,看来怎么都是要还的。” 从一个健全发展的社会人士的轨迹上来看,我与李东吾的关系确实使我失常地抛却了寻常的经验,可又是你情我愿的给予与放弃,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弥补回来,而多得的也注定从别处挖空了。我想,到底是我要还他的多一些,可我尽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良心下去,凭着他还在保质期内的爱就不必有借有还,正如倪南冰后来说的,其实是再也分不清了的。 对李东吾来说,他在大年初一失去了一个理想中的结婚对象,却重得了一个有着道德底线与法律意识的情人,并收获了一个没什么经验但会凭着新鲜劲儿很卖力的员工,我觉得怎么也是不亏的,毕竟对他而言,结婚对象是很好找的,而这个世道里,好情人和好员工却都是不常有。我虽然不能接受这就与他结婚生子,但是却能全身心地为他打工了,他实在不亏,怪不得我说哪里都是出路,对二十四岁和叁十七岁都是一样的——这个账算清后,我觉得心眼明亮,以至于他又问了一遍要不要现在送我,我高兴地跑回去,贴在他怀里,说大过年的,再留我喝杯茶嘛。 他的手悬在我的上方,最后只像哄小孩一样落在我的头顶。 失去重量亦无人来拯救 李东吾把东岄叫来房里,对她说明了要将我塞到她身边的打算,我以为她多少会反感这样攀关系的作法(不过想想,这一大家还不都是攀在他老李身上过日子),没想到她笑着答应下来,说大哥这是要教你怎么做左右手了——我一面讪讪笑,一面又想他不至于这么糊涂,我能不失手害他破产就是万幸了。 我和职场距离最近的那一次,就是送给李东吾的情趣游戏,趁他刚进门来不及解领带脱西服,穿网购回来的秘书主题装现身,那巴掌大布料组成的套装对卖家来说实在是笔暴利。还带点儿小巧思地戴上他一副细金丝边眼镜,叫着“李总”在他面前迤迤站定时,他先是一愣,做出的一个动作竟是替我取下眼镜,“带度数的,你用着不晕?” 他这样败气氛,我怄得不肯再代入角色在接下来继续那么叫他,不过他补偿得我还是餍足,事后两个人洗好澡,浑身干爽地被揣在怀里,他讲的话却要掀起新的一场潮腻,说你在家也是没事做,我觉得我还缺一个助理。 我笃定这是他上一秒从海海的职员表里发觉的一个乌有空位,只蒙在他身上,眼皮也不肯抬起来的,回道,等我上任了,你会觉得办公室里还缺一张床的。 我盘算得不敢说十成明白,但当时利己的本能也能教我去图些小便宜。我若当时真给李东吾当了贴身助理,不说两个人24小时待在一起会不会相看两厌,要将身后那圈光晕照出的毛边纹理都看透,观察到他眼角是不是又多添一根细纹,再好的情人都要丧失美感——本来在家躺躺出门逛逛就能赚来的钱,还要白打一份工去补,这太不合算。 这回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如果李东吾发给我的薪水不是够使人心安的数字,那就多装几次听不到敲门声将他晾在门外好了。 若我能挺住。 我忍了好久,终于删掉了那个收二奢的店主的联系方式,当我把它们交出去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不会再有回收的可能,它们也像我过去的五年,早早地找有缘人待价而沽,若企图将之前集齐的系列一件一件地买回来,就要咬定再次将自己出售的决心——我确实依旧在出售自己,但如何将这一形式包装得更加高级,我想会是我与李东吾都需要长久试验的命题。 倪南冰看见我手上新套的镯子,连忙让我收好,别想总戴着,以免被人盯上,自己摔碎了更要心疼。我听她的,又想那天李老太太是不是头一晚睡得晚,早起选首饰的时候眼花挑中了这件顶贵重的,该拜托李东吾还回去才好(但他自己昧下,也是很有可能的)。倪南冰看出我的顾虑,打趣道,“你都要搬新家了,还怕受不起一件首饰?” “那房子可是我自己……”卖李东吾送的礼物,攒他给我的红包买下来的,说到这里,这些天坐在出租屋里吃的外卖又好像反刍回唇齿间,闻到生命的霉味,像一根菜梗随着底气慢慢发酵消化掉了,再开口时已是转向旁边的蒋一焕,“上一回搬家,你们都太辛苦了,这次我就不麻烦你们了,到时候直接来暖房就好。” 蒋一焕不领情,都被我俩看在眼里,想这样叁个人坐在一起的场景将很久不再会有,我想不明白他喜欢我哪里,总不是在校园音乐节时在热闹里为他充过一回数的情分吧。看他迟迟不搭腔,倪南冰正想着说些什么替我缓释,他又开口了,“上一回你为了搬家又是怎么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以为你是非走不可的。” 他的话实在颇具有杀伤力,若是像素游戏里蹦蹦跳跳的小人,我的血条要被他脸上凉凉的笑给消去一大半,“这之前我觉得,世界上就没有谁注定离不开谁的佳话。” “哎呀,哪来的那么多注定呢?她那个房子又不能一直空着,再去找她玩不就用不着从城这头跑到那头了?”倪南冰圆场道,只能怪我们大多通讯录里的校友都是结婚都不好意思随礼吃席的交情,而有一位这样相处得来的学弟又不容易,“说不定老李看在你俩的情分上,把我们打包都安排去那里上班了。” 我心说阿弥陀佛。 “我可用不着。”蒋一焕一个起身背起琴包,那表面沾的尘屑被啪啪两下拍落干净,不会与我们混作一团一样,我都感到面颊毛孔上碰到那肉眼不及的细细的灰,他边说边径直走掉——以前这种状况,都是倪南冰比我反应更快的,这回却是我却两叁步追到楼道里。 冷风吹过,将防盗门摔回去,闷闷的一声,回荡在我们之间,像是此时的黄昏从两人体内退出来,飞起一些哀愁的预感。 他站住,看向我。尽管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甚至有门身隔绝了我们与屋内的倪南冰与其他邻居,可我已是站在一间无形玻璃房内,不只是他,任凭谁贴上来大声呼喊,我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却只能看到一层一层蒙上来的哈气。团团地将我包围住。 想昨日却面对未来 感情合该是一类胶质,在舌面上抻匀卷起嚼到失去味道,转眼又成黏在鞋底后跟沾得通体肮脏的口香糖,最后变成占有身体的胎记。我想我和李东吾就是这样的。分不清,甩不掉,我已经将睡熟时偶尔小小的鼾声给他听过了,他的智性与美感也被我一眼望透了其极值,并且能幻想它们慢慢滑坡的羞耻的过程。 人和人的共度,只要不是太不合拍,最后都会磋磨出一种惯性。所以我不会再轻信光圈,闪电,计算好时间弹射出的彩纸,那些只消一眼就留下短时幻觉的物质。 尽管我怀念。 对于实在之物旷久的幻觉才牢靠。 我试图去解释蒋一焕对我恋情的成因,尽管这种说法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但总比直奔发问更保留情分与美感——追问爱人相中自己哪点儿,先成立的条件是对方已是爱人,能够容忍一对一的愚痴,而为了杜绝与愚痴搭边儿的印象,我至今也不这样曾问过李东吾,也许潜意识里我不把他当作爱人吧——也许是在音乐节灯球循环投射的遥远时候,拨贝斯的间隙望见了被照到眯起眼来的我吧?或者应该有实践表明,重逢之际,只要见到过得还不赖的旧人,再模糊的面容也会有好感上升的清晰迹象。 他从我脸上发觉了从拍完毕业照后就寸寸消退的快乐,那里还保留着海水涌上再逝去后带着波纹的沙粒,黏黏的,要用力拍打,将头脸送到水龙底下才能冲刷掉。这些在总是夜场光线暗散的酒吧音响中,就快被震碎了。我没像他一样被推出来受生活揉搓,外观上残存一层假象,可他如果试图去摸内里的质地,那样平滑的、不带活力的,好像在做他观众那天就跳净了的生命,恐怕会觉得在骗他而憎恨我。 “我以为你过够了那种生活,”伏在他身上的琴包被抽去了魂魄一样又滑回地上,蒋一焕的脸沾上从水泥地溅起的昏黄,“带你离开那天,我以为我们是一起通过最终关卡的游戏搭档。” “我……”那些转瞬的脱逃成功的激情怎么不是从我身上滚了一遍?可就在镯子摔碎的那刻,我感受到了与李东吾之间连结的断裂,切口鲜明,如我一般通体暴露在了冷空气中。一个游戏要达成各种死法,才会解锁那个true ending,而玩游戏的力气早在一遍遍假死中使尽了,还不如就无限循环下去。“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可原来我才是游戏里面那个杀不死的怪物。” “你不是。”攒着要把我的话尾咬碎的劲儿,他脱口而出。接着,又是久长的沉默,再说话时已像是含混着叹息声了,“……你那天坐在我车上的时候,把脸贴到玻璃上,眼睛看到隔壁家的萨摩耶顿时瞪大一圈,小孩儿似的。我看着特别快乐,觉得自己帮你做了一件你想做很久的事。” “可我们去吃旋转火锅时,你只夹了一筷子合成肉就不再碰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把剩下的一盘都塞进肚子里了,你也没发现吧?”这确实我与他不多的记忆中我所缺失的部分,若把它们掰成一块一块的,我又能拼成什么形状呢?他像是调整好了,情绪渐渐平和,像在讲与我俩都无关的事,“在那之前我从不觉得这种吃的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吃着吃着,我就知道你不会和我在一起。” 只是他看向我时,我能听到空气道道刮开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再和我是一路人了,至少,现在的我不行。” 这一字一字地就要凿进心里,但我能看出他已收拾好一派体面,还是情用得不够深才不至于颜面扫地。于是我也尽力地笑,愿我们都能过得好,“那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我们都会各有各的快乐……你的会来得比我的更容易,更能留下来。” 他问得很突兀,“他会一直对你好吗?” “……我不敢说,”这答复不该对任何人笃定,我不想走在将来的记忆之前就已感到难堪,这句话更像对自己承诺,这总作数,未能兑现也无需去归咎谁,“可我会一直对我自己好。” 他点头,拳头却慢慢攥紧又松开,“有什么不好的,跟我和南冰说。” 我走近一步,替他扶起琴包,拍掉上面的灰。 倪南冰像是终于在屋里坐不住,或许她已经贴着门偷听了很久,再推开门时已经穿好外衣背上包,看来她是算准了时机要带蒋一焕走的。 “好啦,好啦,你俩不嫌冷呀?我叫好车了,小蒋顺路捎你一程——你呀,你就再挨这几天出租屋的冻吧。”她边说边将我往屋里推,我暗投去一个感激笑容,在门阖上前的那只缝隙里只看见了蒋一焕像远行的那只厚厚长长的琴包,将他挡住,却不会把我们隔开。 我们都会对自己好的。 倪南冰没说错,出租屋里确实冷得很,他俩进门没坐多久,我趁人刚来到上的热水要去倒掉时,冷意透过纸杯外壳幽幽袭上指尖。我收拾好,手机响起来,是李东吾,我也不扭捏,爽快接了。 总是他先讲话,我一边耸肩夹住手机一边继续做手头的事,身子却不自觉转向衣柜。“晚上一起吃个饭?去接你。”他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有些在空调房内待久了的嘶哑,我恨不得一个视频打过去让他看看我说话时会不会冒出白气。 “那我要吃好的。” “……哪次亏待你了?”他失笑,我想象着他的手指摸过文件纸面的样子,“你又变回来了,了了,我觉得很开心。” 我看不清这些过程,我想他们看到的都是不够真是的痕迹。我是一个会无数次复原如新的人,只要我想过得好。尽管要在我们之间断裂的部位一遍遍粉刷新漆,我也不会害怕刷痕脏兮兮地留下来,这些毛刷舔过的部位等天黑下去时,将像堆满了的大团大团羽毛的纹理,就算无法带我飞起来,也不至于使我冷。 我拉开衣柜,手指在一排衣服的肩部滑过,它们因隔绝外部空气而奇异地给人恒温的错觉,“那你就偷着乐吧。” 随着日落谢绝对话 之前李东吾总支派周秘来处理我们之间的大小事,从最寻常的接送传话,到前段时间他背着李东吾把我骗到郊外私宅,他一贯没有怨言地跑前跑后,有怨言也只吞回肚里,或被薪水抵消。可若如今再让他为我们目前半分半合的状态费神,我想多心腹的人都是承受不住的,换做朋友旁观怨偶拉锯,看久了都会有翻白眼的冲动,何况上下属之间呢?李东吾也是深谙此道,为情人拉下太多次老脸,更不要数多少回失去自持的洋相,所以接我时,索性是一个人轻装上阵,开车来了,看到我走下楼时还很新奇地摁了两下喇叭,声音穿透老城区的苍黄。 我不放心坐他开的车,一坐上副驾就去扎安全带,“你又找着什么好吃的了?” 这里和紧邻着的几座城里的好店,老牌或创意菜,会所与私房菜,我们吃得不落几家,我想吃时若遇到店内休息,他还把主厨请来当面做过几次,这些年,在舌和胃上李东吾都没有亏欠我——我用非常自然的语气问的他。不会一坐定就拉下前方小镜看嘴角妆粉是否斑驳,也没先抱住他手臂腻腻撒一会儿娇,这都是以前我做熟了的一些事儿。就像我今天也没来得及挑一瓶香水一样,车内气息却让我们十分安定,不去讨好,不被挑逗。 好像他就是周末载妻子出去吃顿好吃的丈夫,已经买下了大众点评里的套餐优惠券,我们共度最寻常的周五晚间聚会。没发生过什么龃龉,更谈不上各种背叛,顶多是有些间歇性的同床异梦。 “邢记,你爱吃的。”他说的是一家本地老饕常去的餐厅。我还记得第一回去吃时,在当日菜单之外,我一连追加了好几道餐点,连盘底那点汤汁都就米饭蘸净了,他在一旁笑着看,说吃饱了吧,晚上别再耍赖说没力气。 年假应该还没休完,我想他总不能又把那几位老师傅从家里拖到庖厨之间吧。“他们今年这么早就营业了?”我怀疑,又看那导航路线分明不是指向店家所在区,“他们不是一直声称仅此一家绝无分店吗,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笑而不语,总是喜欢仗着年龄大来玩这些高深莫测的把戏,我却早不是看穿了还瞪大眼睛扬起声调配合着猜谜的小女孩了。算了,去哪儿都不会把我卖掉,我不理他了,低头玩手机。他也不抛出什么关键词来钓我,老老实实地开车。 可当车子在我妈家小区停下时,我才后悔怎么没有一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跳车——一抬头,隔着车窗就能看到那些外层墙皮都露出缺口的上年纪的建筑,如果通过了信号不佳的公共防盗门,会走到满是小广告与闲置杂物堆积的楼道内,霉旧的气味,一梯多少户的生态环境,和我毫不知情的妈。 我看李东吾悠哉又生疏地找车位倒车,扑上去咬他一顿的心都有了。“你好端端骗我来这里有什么意思,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还是说邢记在这老破小里开了第二家啊?” 安全带却被他解下来,我趁机胡乱往他身上捶打许多下,梗着身子不肯下车,他拿我没办法,敞着副驾那侧门去开后备箱了,走开前道,“等下小心和你妈妈告状。” 我探出头去还想反抗,“李总最精明,还说我会算计抬举我,知道怎么来捏我软肋了,你以为你见到她——” 李东吾没搭理我,我正想干脆冲出去一走了之好了,三两个散步的老头儿却走近了,打量着,“哦哟,好气派的车。”我将脸往绒边风帽里一捂,不管他们有没有认识我的可能,就小跑着往外跑了,他们却又管起闲事来对李东吾道,“小伙子,小女朋友要跑掉了,气冲冲的呀!” 这该是有多老眼昏花,李东吾还算得上什么小伙子,他是老狐狸。 果不其然,李东吾三两步就追上来捉住我手腕,另一只手还拿了蛮大一只多层食品盒,看来是从邢记买回来的成品菜。“你别扭什么?”他把我往身边拉,我怕引路人围观,只暗暗地掐他手心手背来回个遍,“这些年都是我在这个时候占着你,总不能一直就让她一个人过年。” 还熟练运用道德绑架!我一边违心地往我妈家的方向走——其实半是被他带着,虽然李东吾不知道具体几梯几户,但有好几回送我来时他眼瞅着我进了哪栋楼——一边只能用些无效的语言攻击,“你多能耐呢,把财产数字跟了多少个零念给她听,她就觉得这些年没被亏待了,说不定马上就把我从户口本上赶下来迁给你了——你骗人,李东吾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了让我上班后再……” “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容易,陈了,我何苦让你拿捏我这么多年呢?”他将那只食品盒塞进我怀里。这时,我们已经一路(单方面的)边骂边打到了我妈住的楼层,他看我远远地在用余光去瞥角落里的那扇门,看透了我一样,好像我也被他的怀抱逼向那个角落,“你会去工作。现在,你说了算,要不要敲门?” 不知道的,好像是把去工作的条件与敲门见到我妈连贯起来。我闻着饭点各家各户慢慢飘出的油烟味,好像以雾的形态落到我眼眶里,这样,李东吾在我眼里也是灰扑扑、油蒙蒙的了。我从没想象过我们会紧贴着站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也从没想象过他会肯站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还没有想象过,我最终还是在他面前,将自己暴露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的手还能试出食盒内部传来的热意,那是我欠我妈很多年的、却不知道该不该有第三个人在桌的团圆饭,鬼知道他又是逮住哪个休假老师傅现做的,我吃惯了的,可我妈都没有熟客介绍去吃的东西。 我转身,在李东吾的注视下,敲响了我妈家的大门。 说爱说天偏偏讲太浅 一开门发现女儿身后跟了个男人回家,我妈表情还是惊大于喜的。父母都是这样,没影儿的时候催得比谁都紧,到了登门拜访的程度时又要从对方筷尖摆放的角度去细细考量。可能是习惯了我做什么事都不会提前知会她,我妈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却还是很快地将李东吾从头到脚地扫了一圈——又如常地拿出待客的一次性拖鞋,我回来穿的总是这种。 就算她此时正和李东吾两相客套着,可我还是能读出她的迟疑,李东吾再保养得宜,明眼人也能看出两个人年纪差了一轮的。“总算来了,我看着你还很面熟呢,你们两个招呼不打一声的,可别怪我没来得及收拾家。”我一边拆食盒一边冷眼看老李如何拆招,也不知道我妈记没记住年前那支绯闻里男主角的名字,又能不能直接对上面前人的脸(好在她直接略过了我当时说的分手)。 李东吾报个名字,藏拙没说年纪,至于提到做什么工作的,他顿了一下,说我和了了一个公司上班,比她早入职几年。 真有他的。 “我说想来看看,她还一直躲呢。”李东吾走过来帮我端盘布菜,手势很生疏,好在我妈小跑过来拦住了,又将好几瓶酒翻出来供他选,看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抽搐,他怎么会喝这些?赶紧说开车来的哪喝的了。 他顺势帮我妈把酒一瓶瓶地往回搬,继续玩笑道,“我和了了说再不把我带来见人,就是嫌我又老又丑见不得人,是诛我心,她才容许我露一露脸。” “她就是那么别扭的孩子,你别见怪……”我总觉得妈能察觉出什么,所以她的笑脸总看上去是陪着的,绕着圈小心翼翼地往里打量着,“我看不出来,你说你多大了?” 我飞快地往盘上一沾,夹了一筷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我妈碗里,“妈,趁热吃。” 我妈对着面前好大一块姜没说出话来。李东吾却用一种我听来用以坦白的语气开口,好像下一句就要忏悔他蓄意和未成年纠缠不清,“我叁十七岁,知道自己很配不上她这么年轻。”——不过想想,我和他在一起时也就十八岁刚过一年,他当真是下得去手的没有良心。 我妈的笑容凝在脸上,代替为深深的错愕。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让她短短半小时之内经受了多少回情绪转变,就想找补,“也就差……” 还好李东吾刹住了我的“十二岁”,这若说出来可真没什么说服力。 “和了了差得是大了些,可我很确定能给她安定的生活,是不会让她吃亏受委屈的。” 他端得很直,明明坐着高出一大截,却还是尽量去平视着我妈,我想他和合作方商定项目前也会调用这种目光,蓄着望进对方心里去的一股劲儿,你想看透他,却往往根本无法丈量深浅几何。 我第一回觉得邢记的菜色是这么平平无奇,结果趁我喝水时他补充的话又险些给我呛过去,“您放心,我未婚,身体也一直健康。” 在这期间,我妈一直在低头望着碗里的饭粒,却不见她吃下什么东西。都怪李东吾,这么奔上门来谁不以为是为了结婚才作的拜访,我们(或只一个我)又哪能一步就跳入这个沟壑,明明初一的时候都拒绝得不留情面了,话说得绝情,可是两颗心又在死灰里碰出丝丝火星来,噼啪得烫手溅眼,我知道我绝无与他断绝干净的可能了。 我妈再抬头时,已从脸上的纹路里榨出一点笑来,幽幽的,从很早之前就取代了对我说的对不起的笑意,“了了,你怎么说?” 李东吾望过来,不是逼视,却让我觉得四面八方被松松地包围,这张网用着那样轻软的丝线,反倒生怕动作稍微放开点就冲破摧毁,做猎物的与加害者之间的界限原来只隔着这样薄薄的一层蛋壳——“谈之前没想这么多,妈,”舌尖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吃了一片淋过蜂蜜的苦瓜,“我俩一时半会儿不会到那一步,除了年龄差,需要磨合的东西还多得很,慢慢来吧。” 可能是我表现得过于平静,我妈却一下绷不住了,我都不敢看清她眼里是不是闪动水光,恨不得让李东吾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一点都不要看到才好(好在,他好教养地装作在认真咀嚼,不过我想今天我们叁个都辜负了被打断休假的邢记老师傅),她说我不愿意提的事,“是不是你觉得自己缺少父爱……” 我几乎是在轻轻地呵斥了,“你不应该说这些,妈。” 眼看着桌上气氛很快就要冷凝下去,我妈在拼命地往回吞咽眼泪,李东吾还是讲话了,我多么希望我什么都听不见呢,“您放心,我和了了从没觉得相爱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且,”他很巧妙地运用停顿带给人的悬念感,“我不会让自己去代替她的什么,但——只要是该我给她的,情感或物质,是不会差她一点儿的。” 我妈显然被打动,或是因为我与她情分寡淡迫使她不得不去移情妥协,“你……麻烦你了。小李。” 他得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叫过了,估计肯这么叫他的人也不多吧。 临走前我妈还是怏怏地拿出那些酒里的其中几瓶,看我去接的动作慢吞吞的,她索性把那个用来装酒的大帆布购物袋塞进李东吾怀里了。她说这次不周到,下次来了一定好好款待你,都没来得及多了解了解你。我心想你去百度百科搜一搜,恐怕知道得更全面呢。李东吾倒是把礼数做全,还说我现在记住门牌号了,了了可是拦不住我常来坐坐。 说得我妈又想哭,又收不住笑。 我从出了门就像被水泥糊住了嘴唇,硬绷绷地不肯与他说话了,李东吾抱住那只购物袋跟在我身后,玻璃瓶晃荡着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回响在楼宇里,隔着格纹石窗已能看到外面昏暝的夜色。直到坐回车里,他如常探过身来给我系安全带,我受不住他发顶搔过下巴的触感,别扭地把脸撇到一边去了。 “你是不是有没让我知道的事?” 我等他发动车子,开了一瓶酒——凭他的驾驶技术,总是无暇分神来再管我喝不喝的——其实我喝不出酒液品质的优劣,只任一些苦水穿过喉咙,而不会产生回甘。李东吾正蹙眉瞥我,我索性笑道,“你懂什么,保持神秘感才是做情人的窍门。” 他平时管我管得蛮严,现在脸色差极了,只是正开在车流密集的道路上,又不好无端撒开手夺我的酒瓶,只能说,“别喝了。” 我哪里听他的,我已经不听话好多次了。 “你满意了吗?看到我家里那个样子,是不是有种自己特别善良高尚的感觉?”我感到双颊发烫,天知道我妈从哪里整来的这么烈的酒,封闭的车内只能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眼前的男人渐渐模糊了,这么近又那么远,是我想现在扑上去让他把我抱住都不能的距离,酒精支配着言辞愈发激烈,尽管我想不出他的罪名究竟是什么。“你终于验证我缺失父爱,是啊,我是生下来就没有爸爸的小孩嘛,巴不得有年纪大的来疼我——以后还玩得下去在床上叫爸爸Daddy的游戏吗?” 他一路听着险些错过这个路口的红灯,猛踩刹车,两个人都克制不住地向前倾去——剩下的酒液扑出来,打湿我像个脏兮兮的小孩,抓紧酒瓶后空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去够他的手。 我的身上,眼睛,都是湿淋淋的。 李东吾看着我。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想他是在组织被冒犯后弃绝我的语言。这五年的回忆突然一把都投掷到跳满玻璃弹珠的转盘上,咔哒一声,滚滚着不知道会落到哪个点定格,一次温存?一回晚餐?还是越转到后方出现频次越多的冷落争吵?我任由泪水往外冒着,从那里我没有父亲的缺口里,直到绿灯,路上车辆再次陷入缓慢的爬行。 在他发动车子的前一刻,手背拂过我泪迹斑斑的脸,我不想夸张说什么得救了的触感,可总让我些微好受起来,我想送上去蹭蹭这只手,可他很快又放回方向盘上去了。 他说,“了了,我从没想过我自己于你好出多少,更没有觉得你过去有多么不堪。” “不管你父亲如何,我都是真心想疼你的。” 你话留来伴我望 后来我们在车里做爱。 我主动的。那时我都没意识到李东吾歪歪斜斜把车放好的地方,原来就是阔别已久的爱丽丝公寓的车库。最后一点酒在浸入脚垫之前,滑到我的胃里。我想在他伏过身来解安全带的时候,可以闻到我的酒气吧,眼泪也不能冲淡的。醉就醉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湿着纠缠在一起的睫毛睁不开,李东吾,和我在这里做吧。 他手上动作滞了一下,也许碍我黏在他身上乱动,手指打结了般在昏暗里摸索了半天那个最容易开关不过的卡扣,很不想理我的样子,“别闹。” 咔哒,身体从束缚里解救出来。他却维持那个姿势,只是将头抬起,脸转向我,贴的太紧的距离害我压根儿看不清他的眼睛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必要看清,因为我想我足够看透他,只等我挟了满身热气靠过去,吃住他的嘴唇,就像小动物一样没有轻重地盖住,甚至不被情欲渐染,不须调动何时躲闪何时进攻的经验,只想依着。 他任我作弄了一会儿,终于在某个间隙发出一声不匀的喘息声,就那么逃离我把控的一刹,便变得近乎凶狠地吻上来了,那是交缠着津液的血气的亲吻,我觉得自己正不断地向水底跌堕,就快触到至深的极值,可猛地暗涌潮水又要将整个人向上推去——也许吻得够深就能抵消泪痕,就能让我们都以为只是为情人而落泪。 他黑压压地装满我的眼睛,“你不听话。” 不用计量成本,不必考虑后果,我们将车内弄得很乱,我又哭又叫,他蓄了一额头的汗水,都没看清是谁先脱的谁的衣服——那种无须像一项仪式般准备齐全地涂身体乳选睡裙的交合,我也不用算计着李东吾今天想看到哪一面的我,是扮少女还是装老成,从前我就像颗摆在展台上切割面精妙的钻石,他想考察哪个角度的光泽站过去就好了,我自会在他眼里熠熠生辉。可今夜,我想把全部都给他,同时他也没有保留地将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们纠缠,起伏,退化成没有道理的原始。我说,我很爱你。用了一个没有称呼的句式。他会一边亲我一边说,我的宝贝。 后来李东吾将我抱到床上的时候——第二天醒来我才发觉用的还是我选的那套很贵的四件套,但愿他是有让人来定期清洗换上,而不是从我走了后就这里晾着落灰——我汗淋淋的,一碰到室外的冷空气整个人隐约地冒着白气,被他胡乱地穿衣服,他索性脱了外套把我一路裹回来的,露出来的只有勾在他脖颈上的一双手。我半昏半醒着,看他也顾不上仪表地躺在我身边,胸膛起伏着呼吸,一副上了年纪经不住负重上楼的模样。我会突然很想问我是不是第一个让他对我这么做的人。 可我只顾得上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心里很涨。 他突然来亲我虚虚阖上的眼皮,身上也沾染了一点若有似无的酒气,“以后不会让你喝那么多了。” 我趁机往他怀里拱,如果我们能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就好了,“你把车开稳了再说吧。”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睡意如潮水汹涌地袭来,在他怀里背过去要睡,他却埋在我的后颈像头取暖的狮子,可我们明明身上都还带着尚未消退的汗意,“你是回到我身边了,是吗?我很开心。” 我被横在胸前的那条手臂拢得喘不过气,爱都是以这样紧迫的姿态袭过的身体吗?我始终有种忧愁的预感,就像抓起一把沙子就会感受到它从指缝间滑落的粗砺感,以前,我们挨得太近了,李东吾好像就是我这颗星球运行的轴心,我过着他给我的生活,所以格外害怕失去,或总是能够感到正在失去,于是干脆放手,决然地脱离这条轨道,从失重里尽可能地触摸认识这具身体,和她即将飞向的地方。 但现在,我不再那么害怕。 “你别以为你能弥补什么父爱,真把自己当什么了。我从来都没想从你身上找补这些东西,如果我动过这种念头,也太奇怪了。”他的嘴唇在我后颈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啄着,密密的,结出一层水雾。困意使声音沙沙的,“我从没有见过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又怎么会渴求呢。” “我知道……你给我花了很多的钱,也对我很好,我不是很走运么,”听到他呼吸轻轻地屏住,其实找一个日夜相处五年还愿倾听你讲话的人也不是多么容易的事,而我并没有使出太多力气,“我说不会和你结婚,因为只会张开手等下去,人的运气都会花光的。如果我能回到你身边,我就不能再这么透支下去。找点事做,运气会回来的。” 他沉默半晌,我想我们都困了,终于等到他道,“你能让我陪着你长大,我已觉得很幸运了。” 我失笑,“你怎么不说我陪你变老了呢?又不是只有我在添岁数,你都快要——” “因为我一直不敢奢望。” 他害我说不出话了,只好拍拍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装起睡来。外面有如银粉般暗而轻的雪飞散下来,吹在窗户上的缓慢地消融成水,我们都没有看到。 爱丽丝公寓很好,也许我是设计师之后不会说它一句坏话的人,是我住进去后为它购置家具,挑选装饰,接待李东吾,用一件件我喜欢或我觉得他喜欢的东西布满这里的每一寸角落,有我的这座房子才成为爱丽丝公寓。我在这里从十九岁住到二十四岁,我们互相陪伴的时间比我与李东吾待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我可以在里面自如地大笑,脱衣,放很大声的音乐。我搬出去过一次,像蝉脱壳的过程缓慢,脱离那一刹那却干脆到惨烈,但我的一部分好像一直留在它的内部,像床上或衣帽间。 李东吾说住回来还是去我的新房子里住,由我说了算。可我还是一口咬定了照从前决定的,搬到新房子里去。连我们都喜欢的四件套我也在临走前把它收纳进橱柜里,一段时间内不会用上它。这些关于我这五年做情人的象征物,我尽管留恋它们的品质与其承载的记忆,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想再做那个只有李东吾与它们陪伴着的人。 李东吾很快安排好了我的搬家,东岄来拜访的时候,在整座新房里转了好几圈。大哥这是盘算你住进来好久了。她这么说着,往我手里交了许多公司需要的文件,我从毕业后好像就没看过这么多字了,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尽管妈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但是大哥对我们这几个弟妹如何,我都清楚的,”她说的是“我”,我自然不会追问他家老二老叁是像她一样清楚还是像他们妈一样糊涂,“我能有这个锻炼的机会,也多亏了他。了了姐,等今天他来的时候……” 我实话实说,“他今天应该来不了。”我哪好说我连门锁都没设置他的指纹,分明与他说好了不要动不动想来睡我,尤其在我为工作准备这段时间里。 东岄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带点儿窃笑。 我想这些话李东吾应该已经向她交代过了,可有时候再说一遍才是双重保险,“我也珍惜这次的机会,不过,说来也挺惭愧的,我还是希望没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放心吧,了了姐。”东岄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我们真的很像两个刚毕业初入职场的大学生,睡的还是宿舍上下铺,“大哥都和我说好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把你给护好的。” 怎么护,我不敢想。不过我已经说过我这个人很走运了,现在我尽力去为自己挣前程,总不至于走得不太顺吧——如果李东吾能够放开手任我去闯闯就好了。 与你又试肩并肩 他们给我安排的办公桌好大一张,放在紧挨着东岄这个主理人办公室的单间里。工作证与门前框格里塞的铭牌上的头衔一长串的很花哨,倒像是好几个相关术语摞千层饼一样排版组合,用的证件照还是毕业那年拍的。我问东岄你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她说咱们俩倒是这里资历最浅的,把一切看懂练熟之前,袖手旁观比凑上去添乱要明智得多。 于是刚来上班那几天,我总是高跟鞋滴滴答答小跑着去打卡,听到签到成功的电子音后总有点儿赶上热闹的快乐,不过签退时,又因为四肢依旧蓄着没用出去一点儿的力气而拖拖沓沓的。每天都有人来给我看方案看不同主题的报表,但我发觉哪怕我调动所剩不多的专业知识,还是要一个字符一个单元格地啃上半天,至今没出多大纰漏,我猜是李东吾早就穿插好了经验老到的人做第二遍,把我的残局给抹消了。 李东吾很沉得住气,这期间竟只微信问了一次餐厅合胃口吗,电话一次要不要下班一起吃饭(被我说要开会拒绝,我充当了为东岄的演示文稿翻页的角色),至于新家的门,从我搬进来,他没来敲过一下。 这使我又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番刚住进独栋公寓的心情,还没学会用什么语气发送请他过来的消息,又觉得他干脆不来才好,我乐得清静,但又抱着他始终会来的隐约直觉。好在每天虽然做不成什么事,但总是来回通勤着很忙,就腾不出太多精力像以前一样巴望不是定数的东西。 就这样,见不到李东吾,却先把从前只存在于李家人交谈里的李家老叁给见到了。 他年纪很轻,叫李东屿,也就比他妹妹东岄大两叁岁的模样——我还以为他也得接近叁十岁了,哪想到脸上还带些学生气,也不穿正装,发尾留得又碎又长搔着后颈。当时我正好在东岄办公室里待着,他径直将门一推进来的,发出好大的响声,本该负责预约接待的助理在他身后露出一张满是为难神色的脸。 东岄倒和他不是很亲,亲哥哥招呼不打一声闯过来,她显得有些惊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用得着提前知会你一声吗?”他两叁步就坐到正冲着办公桌的沙发上,将腿肆意翘着,我注意到他穿着颇有点艺术感的尖头皮鞋,一抬眼看到他也正上下打量着我,轻轻笑着,“安排给我我都不要的差事,还是你怪出息的,求了他李东吾来补这个缺吧?你——你就是他硬塞进来的那个外面养着的?” 东岄凶他,“你在国外鬼混得不会说话了,是吧?” 我倒不觉得十分被冒犯,他们家能出这样一个不拐弯抹角直说话的人实在很不容易,我总以为都得是像李东吾那样包藏了八百个心眼儿,说话从不痛快点透的人。我按住东岄的手,对他笑,“房间里就我们叁个人,又有谁敢说一点儿都没靠着李东吾呢?” 李东屿被我噎住,东岄带上点隐秘笑意,他才没好气道,“啧,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多余的能耐,把他这老铁树勾得死心塌地的。” 我想他总不是像他母亲那样的人,时时都要上演傲慢与偏见,分明巴望着得到好处又不肯让人占去半点便宜,“那我倒是比你想得懂时务一些,总不会突然闯进来阴阳怪气得讨人厌。” 东岄忙道,“了了姐,叁哥他就是不会讲话——” “你得了吧,这就把她当大嫂对待啦?指望他们两口子多给你几个点的股份呢,”李东屿打断她,翻了个白眼给我们,“你看得懂这公司里的门路吗,要我说家里除了他都没这方面的天赋,你不还是为了妈的面子和以后的生活硬撑罢了——” 东岄像被看穿了一样垂下头来,这下轮到我去给李东屿横眼刀了,“你看过东岄工作吗?她做得可比许多新人好多了,别不知道底细就尽是你以为——我倒要问你,你是有别的什么天赋值得李东吾去投资呢,还是就想甩开手吃你家的老本儿了?” 李东屿偏不与我说话,头很不好招惹地往一边偏去。 东岄道,“叁哥这些年去外面是学的画,就喜欢这些,二哥和妈妈都不看好他。他一直想办个美术馆,这些年的作品也能开一个小型的个人展……吧?” 被妹妹在外人面前这样揭短,李东屿几乎要跳起来了,我觉得很有意思,险些笑出来,他们家到底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活人的。李东屿对东岄说着“用你多话”,作势要走,我叫住他,“你不会是来找我替你向李东吾说情的吧?” 他似乎气结,瞪我,“那是我半个亲哥,我用得着你?” 我耸耸肩,先他一步走出办公室了,在关门前和他说道,“那我可想不出你来这里是什么主意了,总不能是让我们在公司里给你办众筹吧?你要是真这么打算的话,我倒能帮你写个策划案宣传语。” 一边给李东吾发今晚见面的消息,一边往休息室的方向走,正盘算着要不要带上表情符号显得乖,还是就一句我想吃什么什么,带我去更干脆些,却听到休息室门里面有人在闲聊着,正提到我的名字,“总部那边和元氏的合作凉透了,之前不是还说着李总和元家小姐订婚吗,现在都扑空了,谁知道损失了多少呢,听说用了李总生母的嫁妆填的窟窿……那个在四小姐身边加塞儿过来的陈了,来之前就差说透她是何方神圣了。” 有人回道,“她还真是准夫人来体验生活的做派,回回积极,但办得都有错处,虽然误不了事,可给负责的人也添了不少要忙活的。” 第一个声音笑道,“李总这是任她玩儿呢,她做累了,才会乖乖回去做夫人嘛,还能看出来李总怪疼她的,由着她来,想找个班上,就随手派个从前都没有的职位下来。” “只要是讨李总喜欢的,他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他们性子来吗?”另一个显然是这里的老人了,连李东吾的家私都略知一二,“李总那个叁弟,今天不也是又来讨资助了?他这回学聪明了,知道那陈了吹枕边风管用。” 我把待发的消息搁到一边。 推门进去,里面还好只有这么两个人,被八卦事主打断这回事,摊到身上都要吓一跳,何况我故意做得面无表情,虽没有做什么准夫人的心,但既然都这么看我,我借用这个身份狐假虎威一番,不说过把瘾,也挺有意思的。本来就是依靠了特权,不靠到底岂不太吃亏。这些话估计早就暗地里被人们说尽了,我何必还去争辩是非对错,趁着风势,不愁火灭。 我只对他们笑,“我以为有多少人在一起说我,原来你们两个也能聊得这么热闹。” 这个马上做出笑来的估计就是知道更多的那位,他连忙道,“你别往心里去,同事都是看着谁想亲近,才谈得格外多些。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走进去,操作咖啡机,也不再正眼看他们,“你们都把我当准夫人了,还指望着我愿意和你们一样,都这么过来吗?我是无所谓,李——李总可能很不爱听别人说他的家事。” “既然你们心里都有数了,还在背后说这些,我觉得你们一定以为,这个公司把你们看得很重要。” 我接好这杯咖啡,又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装作定睛看向工牌的模样,其实什么也没看清,端着杯子走了。只把他们留在原地。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反正不是仗着李东吾的面子耍了威风的痛快。 只要我在这里,别人就永远会这么看我,我又何尝不是早早知道,来之前我已给自己打好了一剂浓度够高的预防针,可当这些逼近我时,我又不能总像对着李东屿一样坦然自处,因为我们都仗着一点偏爱,指望更大更多的偏爱。又想要抄近道,又想要同路者不发觉,从没有这般两全的事。 我给李东吾发了消息,上次的互动是四天前。 我说,都怪你说话不算话,你这下必须请我吃真的邢记。 如何给你印象成就大过昨日 李东吾没直接问我好端端的怪他什么,只是发了个挠头带问号的表情。好稀奇,从前我们的对话框里,哪怕只是系统默认的那些黄脸也都是我发出的,他打字总是短短一截,一句话能说完绝不分两半,硬要断句的还标点齐全。如今这个回复让我担心他是不是要步入使用中老年表情包的阶段,于是就像和家长对话一样,有上句没下句,干脆不理他。 可一到下班点,他还是来了,还好是把车很隐秘地停在了哪个角落,没直接停在楼下给我惹眼(不过他这些车哪怕停草垛子里,也会有人一路走着一路直愣愣盯紧的),我按照定位找到时,看到驾驶座上竟是周秘,一时想哭的心都有,实在受不了李东吾亲自开车一路颠簸的惊险劲儿。 我钻进去,李东吾在后排对我抬了抬眼,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而周秘面无表情地对我点头,平稳地发动车子,我都快忘记主动系安全带,还是李东吾一把扯过来横到我跟前的。 见我怄怄的不理他,他主动来问,“怪罪我拿邢记钓着你,终于馋邢记了?” 我倒不是非要吃那一家,可肚皮里居然很没有眼力见儿地发出一记响声,显得我有多巴望吃次邢记一样。我推开李东吾往我肚上摸的手,正色道,“你明明说了不和那些员工透露我们……关系的,现在他们背地里都叫我准夫人。” “你不就是?”他反倒笑了,好像琢磨着这个称呼在唇齿之间的意味,直到我瞪他瞪到不便再去停顿了,“你以为我一个字不说,那些人精似的看不出来——回回你去总部找我,横冲直撞地进办公室,怎么不想想风声能通到各处呢?” 我愣了一下,他还真是心安理得,“任凭员工把你的家事说得就像是你邻居看见的一样逼真细致,这李氏集团真是多么高的包容度啊。” “我的家事?我巴不得他们多说些,真把你我的事变成我的家事,给他们多发半年薪水我也乐意。”我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大资本家的城府路径弯绕得我又摸不着北了,李东吾却还在很轻巧地说着,“至于别的,随他们说去吧,把李家这滩水搅得越浑,才能看清里面到底是各路的鱼,还是障眼法的水涡暗潮。” 我轻嗤道,“那周秘知道得最多,干脆出一本李家密辛得了。”他说是给李东吾的下属,倒更像是家臣,哪次我俩之间的烂摊子不是得他出面收拾干净。 周秘依旧目视前方,手搁在方向盘上不偏一分。 “你别提点他,没谁知道的底细比他还多。”李东吾难得爽朗地笑了,带得周秘也弯一弯唇角,他心说他写本我俩的艳史还差不多,“听说老三今天回来了?” 我没吭声,周秘破天荒地在有我在李东吾身边的时候开口道,“对的。听说他回来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东岄小姐的办公室。”从后视镜里,我却并没有看到他望向我的眼神。 李东吾拢了我的手问,“你见着他了?” “就打了个照面,没怎么讲话,”其实关于李东屿说的那些话,我心里盘算了半天,但在李东吾面前又不得不按捺回去,要不他总爱横进来替我料理妥当了,哪里还有我去施展的余地。“他说想办画展呢。” 李东吾只低头去看他的文件了,这么大的岁数了在车里从来不注意养护眼睛,那些密密的字我瞥一眼就有够头晕的。“这样,等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给他钱吧。” 我微微笑了,却觉得唇齿发冷,“是吗,这么容易。” 也许我们这类有着依靠倚仗的人总被觉得只要看中什么,用手一指就能万全,可我知道,这些都是要用筹码来换的。老三和东岄用还算周全的血亲之情来换,我用漂亮的身体和有点怪胎的爱来换,钱,位置,甚至更不可及的东西,于李东吾都是眼睛不眨说话间抛开的食饵。谁又不是巴望着他。我这样不知节制地换了好多年,难得不想再迷醉于自身的软弱,就算他将我高高地捧向云端,我也很怕有倒向比地面更低之处的一天。 哪怕有大把大把的爱,可这只是李东吾递过来的武器,用来伤他时反倒用得最多。走我自己的路时,手里空空如也。 我腾出空来给东岄发消息,让她把李东屿的联系方式推给我。 我们在邢记吃的是时令菜单,食材新鲜,我吃的却提不起兴致来。周秘将车开到就笃悠悠地离开,一想到接下来又要感受李东吾的驾驶技术,胃口顿时又消去大半。好在李东吾看出我蔫蔫的,又和师傅追加了我爱吃的,望着我用汤匙将碗底豆腐戳得稀碎(以前我都要颤巍巍地将成块的夹起来往他嘴边送的),他终于道,“你有心事瞒着我。” 我有借口来挡,“啊,我是想你累了一整天,干脆等下把司机叫来吧,好不好?” “听你的——但别岔开话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儿,说吧,”李东吾盯得我不知道怎么去搁手脚,他被我骗了太多次,再用柔情眼波和轻软腔调去哄总是不中用的,以前还愿装糊涂陪我玩过家家,上次伤他伤得重了,总不能一直装下去笃定闲适,“躲了我这么些天,怎么又想着见了?” 我绞了绞桌布,将眼神尽量放得无辜与真诚,“我想叔叔了,叔叔倒不受用了?” 他像震悚一下,旋即声音低低的了,“那今晚我要看看有多么想。” 手机在手里跳了一下,我看到了我向李东屿发出的好友申请的通过,还附带一条消息,你找我干什么?好不客气的话。——我知道,今晚是李东吾是非来不可了,见他明面上正在神色自如地自斟自饮,可我能看出他拿杯子的手指胡乱交迭着,只差一用力就将杯柄捏碎了。鬼使神差的——或许这具身体也如实地看到他,便觉得渴——我在桌底将那截小腿伸出去,凑近他的脚腕部位,轻轻地蹭过。 他将酒杯放下,我看到他面前的桌布轻微地皱起来。像是在隐忍什么,他说的话都是咝咝的从齿缝间攒着热气,“你……用不着勾我,分我的神。有什么为难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收回腿。 叉起甜点上凝结的樱桃,我用眼睛剜向李东吾,让他分明知道我有秘密似乎更好玩,“有被你回回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的经验,别的为难我还是都受得住的。” 我听到他声音极低地骂了句脏话,汤匙碰出好大一声响。“越长大真是越要命。”头一回见他那么手忙脚乱地要离席,要我真是小小的一个,我猜他该恨不得把我夹在手臂底下就跑,足够跑出要逃单的气势。 可我到底也不会告诉他我正在想些什么,他如果松松手就替我办好了,那真是我遇到的很大一块为难,撬撬不动拍拍不碎,我哪能容自己被他的壳包得滴水不漏地过下去——我明明能,我明明这么活过。 遗忘之物遗失之物 那天在床上照旧做得很尽兴,我能察觉出来李东吾从某时——大概就是我们年底分别之后——开始,做起来都拼出抵死的势头来,从前他还愿意吊人胃口地端着任我来取悦的,坐得高高地向下睨着人,甚至留着衬衣领带不脱,让人心甘意痒地伏下去长出尾巴来。如今倒豁出命来,我能做的只是绞着手指捉紧他的肩膀或窗帘床单之类的充当支点,也不用想点哪个香薰,使哪种口味的腔调。难不成他当真觉得自己老了,要在力不从心前做个痛快。 多年后,他身体力行地验证了我这些担忧实在多余。 像是怕将我再度吓跑,哪怕是到了顶潮要将人剧烈地袭散时刻,他也不再说什么怀一个我们小孩的疯话了,只是,我能看出他事后眼边细纹兜不住的忧愁,又偏要去按住什么欲脱口的话来,低回着望过来时让肌肤重演毛刺刺的触觉——我只能装不知道他的底细,将手佯作不经意地往他掌心一搭,这样就会摸到他的心跳。 “如果你在公司里不开心的话……不用硬撑着。” 这话正像沿着我的反骨一溜儿摸过去,我用指甲去划拉那手掌里细微地凹陷下去的纹路,又垂下眼皮怕他看穿,“我好着呢。” 他一把将我搂紧了,可两具身体总是隔了各自的一层,我的手探出去碰到被子外冰冷的手机,那里面还有我没来得及回复李东屿的问号,只听见他像是困极了,说出来的话都快化成叹息,“我可不是送你去受委屈的。” 我知道。 我和李东屿约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见面,他虽然看上去劲劲儿的,但我远远地走进门前,就能从落地玻璃窗里看到他颇有些没谱儿地来回张望着,撞上我的视线又赶忙收拢了,只盯着杯沿药渣一样的浮沫,“我可不觉得你能帮我什么,别以为我猜不出你安的什么心。” 我低头点单,不看他,“那你讲讲我安的什么心。” “不就是我拉不下脸去向李东吾要经费,你想充好人替我说情让他主动给我吗?”他像是有些激动,肩都颇具攻击性地微微耸起来,我是没见过他们家老二的,那就姑且把他看作最随了老太太刻薄的那个,“你别以为卖给我情面,他娶你这事儿我就逆了我妈的立场——” 我将点单器放下,两手拢到腿上,看他,看了一会儿。 “你觉得老李真的很在意你妈和你们这些弟妹的立场?”看着他脸色瞬间涨红,我没停下来笑话他,只和他说着我大半夜没阖眼,听着李东吾的呼吸在心里组织的台词,“对李东吾来说,几乎没什么太为难的事,我们都是沾过他的光的人。不过,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过腻了这种请他搭把手就高枕无忧的生活,想凭自己的本事,做想做的。” 这下轮到李东屿来看我,用探究一个物件儿质地与内部材料的眼神,我慢慢地绷紧腰,其实我能想到我们互相看不上又周旋试探着深浅的模样很像分到一个学习小组的小学生,谁成绩好点还看不出来,也许都中不溜秋,各有各偏的科目,都想从抄对方擅长的题目,又怕抄到了交卷前用橡皮擦去的错误答案。 他看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开口,“算你说中了——不过,你又不是专业人士,总不是用他给你的钱给我办展吧?” “我嘛,手里也不剩他给我的几个钱,”这引来他很惊异的目光,我装着不让自己露怯,毕竟钱才是底气,“不过我可以帮你拉赞助,跑宣传,毕竟我还有朋友在这行里……她有个独立工作室,能帮上不少忙。” 我说的是倪南冰。 李东屿难得坐直了,并将上身不易察觉地倾过来拉近几寸,“你说得容易,别到时候我们又要灰溜溜地折回去向他乞讨了——你这是图什么?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图什么,那明明是我开口就能从他手里拿来的大把的钱。” 要是世界上永远有张口就不断绝送过来的钱,我想我们都不会在这里衣冠齐楚地装高尚之徒。但这样的生活又岂不是平板得就如望不到头的公路,若情愿,躺下去滚过去也不会划伤丝毫肌理,最严重只是头发变得蓬乱起来。可这样摸不到一点褶皱的生活,当真是我们实在拥有的吗?那样就像在天鹅绒上睡久了养得疤痕全无、平滑但苍白的身体,只在滤镜特效里存在以定格的形式,与巨大的立于头顶的玻璃罩,在里面待久了,日久天长,总会吸光最后一口氧气。 那时候我看清,不是想逃离李东吾,只是想逃离于李东吾身边存在着的那个“我”,她或坐或躺的身姿投射下的阴影。 “不图什么。”我知道他也想通了,于是带上轻松的笑,抽出我用工作时间做出来的那份策划案,“硬要说的话,图看看自己到底能做多少事吧。” 于是,我每天花大把的时间扑在李东屿的展上,跟着倪南冰交接了几个合作方,敢打赌除了李东屿本人之外没人比我更透彻他那些作品的概念意义了,连展会场地都接连从市区这头跑到那头做对比,李东屿想要的布景底色我们还去建材市场泡了好几天。以至于李东吾说了许多次想见我,我回的都是,忙得很——其实公司里天天都有说我原形毕露甩手不干的,我乐得坐实。 后来我觉得,李东吾早就在我身边安插了类似监视器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周秘这种人肉的天降神兵),要不也不会真的回回被我说动当真不上门打扰我。如果他看到我像只工蚁一样晃着触角在巴掌大的地方又跑又跳的,挪动很小很小的糖块,他会笑吗?还是没好气地摇头——要是这样,我会很怨怼他的。 东岄还拍着胸脯和我保证,你和三哥忙去吧,我会和大哥说你最近在负责公司大项目的。 不过,我和李东屿都以为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的时刻,其中还是出了个小插曲,这与他二哥李东屹有关。撇开这继妻的三个孩子的名字里都透露出孤立李东吾的一致性不说,现在想想,我只能说李老太太仅有的那点儿心眼都生在了这老二身上。 “他想谢谢你帮我,你说怪不怪,他一直是反对我搞这些来着……”李东屿也蒙在鼓里,我们一同去的这李东屹组的饭局,“说非要见你一面,他要是说了什么刻薄话……” 我本来就带着一点警觉,不过步入李东屹私人会所的那间顶层包间里时,让我一瞬间溃散了的,倒不是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刻薄话的李东屹(讲真的,他长什么样子我都很没心里去),而是他身边那个忽闪着惊惶眼睛,一望见我就露出得救般神色的男人。 那应该是我父亲。尽管我不想认。走在路上擦肩而过了,我猜他也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他的,我的父亲。 如果有可能,他在我的叙述里,是陈父最为恰当。 我多么够运 在我的百科里,陈父,我情愿将它注释为①陈列在想象之下的父亲②陈土里埋藏的,掘不动的记忆内的父亲。 不等李东屹做介绍,他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扑近我,我下意识地往回撤,于是那只手也只是停在半空了,凝固成求救信号的模板手势,接着,他做了个很荒诞的动作,掏口袋,这个过程中带着白色的内衬皱皱地冒出来,终于是把一张身份证向我极力贴近,只是那上面的脸不是如今面前就要渗出苦水的惨淡模样,“了了,我是爸爸,我是爸爸……” 我从没暗自虚构过他的声音是怎样的,可原本可任我想象的位置突然像涨潮一样冲上岸来,我就不能假装自己没有被一点浮沫打湿脚趾,可水那样冰凉,只让人想逃。 后来我想,他是把我当做一个能为他主持公道救他于水火的警察,电视剧里的父女相认都是看看胎记或信物,然后抱个满怀,到我这里却是亮出身份证,向我证明他是一个确切的存在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我们最近的距离是曾经在同页户口簿上隔着我妈那栏,尽管我与我妈也没有多么亲昵过,但这一指宽的距离就像孕妇的肚皮把父亲与胎儿隔开了,要等降生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受身份的合法性,而他在这张网罩住他前脱身,我们相认的凭证就只是各自为人的官方数据。 只是我们长得实在太像,那一刻,我身体里的血几乎流不动了。我不能说我多恨从这人身上得到的基因,只是想不通这就能构成我与一个落难的人的联结。 我看了李东屿一眼,他正在旁毫无头绪的模样,直愣愣望向他二哥,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套中我的绳索,倒是李东屹笑眯眯的,李东吾发坏时候也总爱这样,可这老二并不如他好看,“岑小姐,叫你来,本意是想好好谢谢你帮衬老三的。” 我挑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没有将视线放在还在亮出身份证的父亲身上太久,轻飘飘越过去了,“听你的话,是还有额外的意思了。你倒确实很让我意外。” 李东屿急起来,“二哥,你之前明明没说有别人——” “没你说话的份儿,不中用的东西。”李东屹冷冷横过去一眼将他的话刹住了,再转回来看向我时又蓄满笑意,“额外的意思,我觉得不如让老陈先生亲自说吧。” 我父亲就像突然被上足发条了发作起来,他皱缩成一团地凑过来,语不成句,“了了,爸爸……爸爸欠了钱,欠了他们很多很多的,钱。” 在我踏入这房间之前,他本来是和我毫不相关的人,可如今说出来的话和那种低入尘泥的姿态让我脑中嗡鸣,我实在应该直接说句关我什么事,可李东屿在一旁惊异地大声道,“二哥,你又——你怎么又干上高利贷的营生了?你忘了之前大哥为了你……” “我不会帮他还的。”我直截了当地对李东屹道,那瞬间我感到父亲在我身边小幅度但久久地颤栗起来,“你如果想借我的关系敲诈李东吾,我只能说你很不高明。” “哎呀,我哪说要岑小姐还了呢?我们本来就该是一家人,以后老陈先生还要受我一声叔叔的称呼呢。”他将腿惬意地搭着,拳头支起额来,“你放心,这明明是很容易的事,我要的又不是钱,我用不着为这点儿铜臭来为难我以后的大嫂——大哥也绝对不会让钱的问题为难你,我说得对吧?” 我已看了个大致明白,这老二本就是最对李东吾构成威胁的,他妈又是李家如今名正言顺的老夫人,他的野心又怎容得下李东吾当家这么多年,只要老老实实地待着,他压根儿不缺钱的。他想要的,只会比钱更难得到。 “你想怎么向他讨债,他都在这里了,你可以随意处理的。”我感到口渴,可本能告诉我不应该喝这里的一滴水,只将声音放得尽量轻,“至于你觉得我能为了抵债帮你在李东吾那里使什么手段,偷数据,还是抢生意——这都是我在商战文里看到的——那你实在很高估我了,他从没让我接触这些东西。” 李东屹竟拂掌闷笑起来,“噢,你之前不还有本事把他耍得团团转吗?我可从没看过他那么受挫的惨样儿,好玩得很——我还以为你一向那么心狠的呢。”他起身,居高临下的,“既然岑小姐不肯合作,那就先在这里和老陈先生叙叙旧吧,我想,你是不会想在这儿待太长时间的。” 他就要走,李东屿三两步追上去,“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心硬得像石头一样,你以为押住他的人就……” “这能要了他的命。”李东屹轻巧道,却听得我心里直咯噔,他们家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沾点表演型人格,冷不防就说出像台词里的话来,这时他又对我点头示意道,“岑小姐,你知道吧,你只要人在这里,我就总有办法把我大哥逼疯就范的。” 我对他撑出一个笑,“听我的,你不会想看到他发疯的。” 在他拽着李东屿出去时,顺手拿走了我挂在门边的大衣与手包,那里面有我的手机——我只能对一脸焦急的李东屿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 只听到,有人在外面将门锁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与初次谋面的父亲,变大的人均面积却突然让我觉得喘不过气,好像我们只是被关在一只正在抽成真空的玻璃罩里。我不想去看清他的脸,却能够识别出那之上残存的偏向阴柔气质的美,只看一眼就在心里留下划痕。我本来以为他也许只是个最最庸常的男人,所以才这么多年潜入海海的人堆里不被我发现,可当看到我们的相似性,而他正滥用着这份相似性去卖弄脆弱时,我才发觉那让我妈避而不谈的残忍。 李东屹说,让我们叙叙旧。我想是不是该从他第一次将耳朵贴向我妈隆起的肚皮说起,可这又太为难我。 “了了,你帮帮爸爸……”他终于鼓足勇气先开口了,可这实在不是个很好的开场白,我蹙起眉来,“我听说,你和那个李总……挺好的,他有钱,他们说只要你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这之前我还向他卖了五年身呢,到头来变成为你说的一句话?掂量一下,我还觉得太便宜了你。”指甲逼向掌心,我竟感到自己在笑,“你出现得很不体面,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去做什么大事了。” 他有点崩溃地往座位上一靠,捂住脸,我听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的浑浊哭声,“我对不起你们,可我也以为——我以为我能做出事业来的,可现在,却只是一屁股的债……我被他们害惨了啊!” “是啊,现在我们不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吗?这时候你竟想起有我这么个人了。”我揶揄道,竟是荒诞的成分比久别重逢要深得多,也许是因为我从未与眼前的父亲分别过,这就给了我能不顾留情刺痛他的余地。我打量着屋里只那么一扇门的出口,不肯再多看他了,“你别怪我不帮你,说实话,爸,咱们真的不够熟。” 他做出心一横的样子,“那,那你让他们放你走……!有什么就冲我来——” “冲你来?你醒醒吧,你只是用来让他逼着我为他办事的,他们玩够了就放过你了。”我惊异于自己温情的丧失,也许血缘只是使恶意加倍释放的媒介,但又实在不算怨怼,我只有点牵挂连环套里最后一环的目标李东吾,“你这时候逞英雄,想没想过我早就过了需要一个爸爸的时候了。” 我的父亲被说得面色一阵阵的青白,最后只是像牙痛的老兽颓然地哭。我心想但愿他能在这扇门打开后就地消失,有的人不如永远不见,有了具体对应的脸后,词语的性质反倒是变得陌生了。 他们只是窝藏着我,怎么也不能把我杀了,胆量还不至于泼出天边外去,还有一重原因我想是因为觉得我比较值钱,能多磨一会儿李东吾,好开出更大的价钱。我都算好了,在这里最多待上二十四小时,到时候不管有没有人来管我,我把这间房间拆了也要出去的。李东屹应该没算准我还有一些精力去折腾,一小时内我往门上掷碎了一套茶具,又把墙上的那组小挂画取下来,每隔一刻钟扔过去。玻璃碴和瓷碎片积了一地。 可门外毫无动静,我便主动和我父亲说,“帮帮忙好伐,把那个椅子举过来。” 我父亲大概是因为我展现出的作恶才能而震悚了半天,看我终于肯理他,竟颤巍巍地照做了,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个够沉的实木高背椅,手指打哆嗦,可还是想对准那个门把手砸下去—— 这时,我听到外面走廊里间的骚乱声。 好像有好多人,李东吾总不能是派了一支部队来接走我的吧。我还来不及辨认这其中有没有他的脚步声,那被我摧残得满是斑驳划痕的门竟突然嘭地鼓起包来,我抱着椅子赶紧后退,瞬间门被人踹开,在飞溅起来的玻璃碴和碎瓷片中,我看到李东吾闯进来。 我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他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也许他看我抱着那么沉的一只凳子,想的也是这回事吧——不过他应该是晚些才腾出空来想的,因为他扑上来得太急,害我只能将椅子往旁边一丢,被他紧紧抱住了。 多么需要我将不需要我 在和李东吾长达五年的相处里,他教会了我体面的分量。我虽然明面上总笑他就算讲究到最微末处,还不是能一口气吃净我半夜事后给他做的放调料包和合成肉的速食面。可背地里,我还是学会了去感受手工与流水线做出的衣服的质感差异,看咖啡怎么一点一滴地萃取,用上丝巾扣皮草针这些从未注意过的首饰。除去这些最通常的穿戴吃食,我眼看着他怎样去克制多余的情绪,将不必要说出的话简化成一道眼神,一个手势。这是我永远模拟不来钻研不透的学问。 到那天,在我眼里,李东吾极不体面。 满屋的空气像盘旋,许久终于一团钻向出口,震荡起来。我却觉得呼吸困难,鼻腔里能嗅到的只有那阵苦燥的烟草气味,把他惯用的乌木沉香都给盖得不剩一丝,若我在留心一些,会从他大衣内侧闻到机舱里的异国空气,他刚从高空落回地面,经历了十三小时的飞行。 这是后来周秘告诉我的。 “我没事儿,你,你抱松一点。”我用力推推他,纹丝不动,又不能直接说出有别人在呢,毕竟这别人就是我父亲。 李东吾只顾得上把我往怀里一个劲儿地揣,要是能从身上开个洞将我塞进去,恐怕他早就动手了,我觉得头顶的发都被他的下颌来回磨蹭乱了,“小没良心,我吓得魂都要掉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放心?” 我的声音闷闷地传进他身体里,“……老三和你说的?” 提到李东屿的代号,他这做大哥的又像触及电门一样将我拉远了,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就像找不着小狗小猫的时候到处贴告示说有酬金重谢,声泪俱下,刚摸到尾巴尖儿上又要往它们屁股上重重地拍,骂道叫你们背着我乱跑。我想我又唤起了他被背叛的记忆,声调都抬起来,“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到底瞒着我有多大的能耐?” 我刚被解救,虽谈不上惊魂未定,但到底有点委屈在的,我看了一眼我父亲,不是让他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帮我开脱,而是催他快点离开,他竟立刻领会了,低头走了——只是一出门又被周秘给截下,领去别的房间了——也许他也知道在李东吾面前,他是不够格来护我的。 他该做的事,李东吾都代替他超额完成了。 都赖他们家里粉饰太平,一层层剥开细数不知道窝藏了多少坏种和天真鬼,放高利贷的都有,保不齐和黑手党还有沾边儿。我就只有被李家这只巨手来回折腾的命。温存失效,我硬生生将眼神抵上去,“要不是你总自以为是地替我们安排,我用得着瞒着你到现在,还遇到这种事?” 我能看出李东吾压着火气,他眼下的阴翳很重,“你和老三要合伙,我怎么不能知道?他从小到大什么事不是借我的力,至于你,我本来就该——” 我的脾气却被他这个意味深长的终止符给挑起来,“你本来该对我怎么样?也一路护着,让我借你的力?那我今天不还是差点儿被绑到这样一个火坑里来了。” 那只搁在地上的高背椅被他轰隆一声踹翻了,不是冲我的方向,我都没瑟缩一下,就静静地看着李东吾这失态的瞬间,为着我,“都知道我疼你!都知道我疼你疼到什么地步了——陈了,你以为在你之前我有什么软肋任人拿捏?!那是他老二该死,你总不能怪我太宝贝你!” 我说不出话来了。 他下一刻又像是被抽空所有力气,神游般踩着步子坐到桌旁,也顾不上端着里,弓起背来,将脸深深埋向支起的掌心,这本来该是等着我蹲下去将头靠过去蹭一阵儿的位置,我却听到他像是呜咽的声音从指缝溢出,这一回,李东吾或许看到了自己失手的可能。“……我不敢想,要是我再晚点儿下飞机,那失心疯的怎么对你……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吗,不敢,我真不敢想。” 我想为他道明一种可能性,“那是你太在乎我,才让人找着弱点。我觉得你不至于……”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又几乎要跳起来了,多想提示他已经是不下三次地有失体面,他带着恨不得将我生吞了的表情,“陈了,你别想再背着我折腾什么,我明天就派人二十四小时地守在你周围,谁都别想——” 我退后一步,“李东吾你别糊涂了,我自己明明处理得好好的……” “你哪天真有个什么好歹,我杀人的心都有。” 他竟起身径直走向门外,周秘应是一直在不远处守着的,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接应着一出一进,我看着周秘递过来的毯子,示意我搭一搭,这是对待获救后的人质惯用的安抚方法,可对我实在没有生效的必要。 “我用不着。”我烦躁地把那团绒绒的往外一推,追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一问李东吾,他背在身后的手背上那道不大不小的伤口,有没有很痛。 世间风波只管一变又变 毛毯最后还是派上用场。 李东吾居然打算留在李东屹的会所里吃顿便饭,这是很让我惊讶的事儿,不知道是这里的饭实在好吃,还是李东吾只想狠狠吃一顿白食来解心头之恨。我一路小跑地跟着带着余怒的他,结果走进的房间里,正看见李东屹被他带来的人一左一右地押得几乎跪到地上,面目狰狞,还有李东屿在旁边坐立难安,见做大哥的进来,他就开的口,“大哥,你放过他这一次……” 李东屹面颊上浮起好清晰的指痕,嘴角还渗出森森的血丝来,怎么来的,我不敢想,他骂道,“你告的状,这下把我推进火坑了,倒想着来求情了?真是被……” 他话还没说完,李东吾就走过去抬起腿来往他肩膀上猛踹了一脚,看那人痛苦地要在地上缩成一团,我还不敢相信是李东吾做了施暴者,“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冷冷道。我心想,李东吾多半是把从我这里受来的气又大半撒到他身上。我可从没见过他这么凶过,在床上哪里有这样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的玩法。除了伤到他心的几次失态,其余时候,他老是对着我微微地笑,要不总是忙了许多天一样在我身边松弛懒散地躺下,再就是面无表情地看工作的东西,间隙着扶一下护眼的镜腿。这些年,从没弄痛过我一根手指的程度——“你平时做那些勾当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你就别怪我把你们这一支都给得罪了。” 李东屹也许从没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被大哥敲打过,挨了这么结实的一脚,难免脸上挂不住,看上去和疯了似地高声道,“哈,你看看你为了个小情人六神无主的样子,大哥,多新鲜呐,这么糊涂怎么担得起李家的主——” 李东吾像是恢复过来了,只站着听,面色冷凝,不再去补上一脚,可能他今天已经花了太多积年生猛的力气,只道了一句,“带走,找人看牢了。”周秘便对押着李东屹的两个人使了眼色,他们立即下手更重地擒住他,像拖死人一样,跟着周秘,硬生生将他往门外拖了。 这时李东屿说,“大哥,二哥他就是一时糊涂了……” “我对老太太的孩子都不差,你们用不着拿我的人逼我。你和陈了胡闹的账我现在懒得和你算,别给我添乱,”他坐定,打发着抬了下手,都不肯摆一下,已是累极了,“快滚,我没找你之前别来讨我的嫌。” 李东屿本还想说些什么,看了看我,我也用眼神示意他还是走为上计(也许我也更乐意和李东吾两个人待着),他只好闷声低头离开。 我眼看着李东吾像泄去全身力气,只用一只指腹没有章法地揉起太阳穴来——还是存了心思地只用那只完好无伤的手——本来依凭合格情人的标准,我应该走上前去替他满怀柔情地揉个通透的,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托起他受伤的手来心疼地瞅上半天,要是我再小一点,给他呵气都不显得造作。可是心里到底存了一点点嫌隙,竟微妙地不能再粉饰地一如上妆玩偶,其实我也分辨不清是何时起,我忘掉在李东吾面前总端正好,而是连脏话都不顾忌地说出,露出情绪的豁口。 我看着他,放轻了声音问,“……那你想把老二怎么办?” “背着我放高利贷就够他在家里闲上三年五载了,偏偏他又——”他像是说到一半才记起来刚刚还在很生我的气,将接下来的话生生给咽回去,看向一边,“你父亲的事,我会处理。” 若当即一句“用不着你”硬邦邦地抵回去,我生怕真噎得他犯心脏病,因我父亲在我心里实在算不上多么重要的人,这件事就暂时按下不表。我坐的位置离李东吾不远不近的,这距离正好够盯着他的侧脸看上一会儿,他像是察觉我一对眼睛追着他盯紧,硬是保持着那个偏头的动作,也许挨到颈椎酸痛,才抛出一句,“你现在已经不领我的情。” “疼不疼?” 我问他。看到他眉头一跳,我才站起来,往他身边又去,装着不经意地捉起那只手臂,让手背暴露在眼前,那上面的擦伤已翻出里层的肉来,不算触目惊心的严重,可我不曾看过又是看重保养、又是从没摔打过的李东吾添过这样扎眼的伤口,手又偏白,看着总叫人觉得他无辜落难了。也许是被我盯得伤口发烫,他的手往回抽,却被我轻轻地捻住两根手指,挣不开了,不许走。 他说,“了了。” 我总觉得他又要说教我什么,又偏偏念出这个名字后没有多余的字再讲出来。我捏着那比我还要平滑的、只有一圈圈指腹纹路的手指,突然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如果我当真触摸到了危险,那扇门后的他多久后才会出现呢?我从未觉得自己会从别人身上得救,那是因为我不曾觉得李东吾会带我遇到分寸的不顺。是什么时候,这个人的代名词不再是一张支票,一只手包,一盒避孕套了呢,而我第一次这样仅仅是牵住他的手指就觉得安定的时候,又是多久之前的事。 还好我可以用一些常用的借口来打消多余的想法,“……你找人包扎一下,然后我们吃饭去,我,嗯,很饿很饿。” 他示意我坐到紧挨着他的椅子上,又不知道是按了桌边哪里装置着的铃,就有人进来,得了他说的几道菜又飞快地下去,“先吃些垫着,其实我还有点担心你觉得好吃就当是老二给你赔罪了,我可不认,”那团被周秘从上个房间捎到这个房间的毛毯,又让他不由分说地给我包上了,好像只有在李东吾面前我才能心安地眼皮沉重起来,“他们这里上菜慢得很,你先睡会儿,睡醒了我就自己包扎好了。” 我裹着毯子,还在用力地要睁大上下打架的眼皮,“……你就不怕老二的人给我们往吃的里下药?” “你聪明过头了。”李东吾拍拍我,真讨厌,怎么又和哄小孩儿似的了,“我多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这么聪明,又可能你已经很聪明了,了了,是我一直没发现。” 我闭上眼睛前和他说,“那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啊,李东吾。” / 不好意思,最近很忙,状态也不行,实际上我手头应该写的稿子已经很久没有动了,因为正经该做的事没做,我就更容易有意识地逃避更新,但是快写完了,今年结束前一定会完结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