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节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作者: 八月于夏 简介: 本书文案:【文案一】 容舒嫁顾长晋时,并不知他心有所属,更不知她娘为了让她得偿所愿,逼着顾长晋的心上人远嫁肃州。 成婚三年后,顾长晋被当朝皇后寻回,成了太子,而容家一朝落难,抄家罢爵,举家流放肃州。 容舒连夜去求顾长晋,却被他囚禁在别院。入主东宫后,他更是连夜去了肃州,接回那位刚和离的心上人。 容舒忽然明白,一切都非偶然。 三年的冷遇,早已让她看清了顾长晋的心,他恨她。 容舒饮下了皇后送来的毒酒,在顾长晋归来之时,笑着同他道:“怪我当初招惹了你,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只求殿下高抬贵手,容我母亲安享晚年。” 再一睁眼,容舒回到了与顾长晋成亲后的第一日。 她望着躺在她身侧的俊美郎君,心如止水,只想着,该如何将他那位心上人接回上京,而后与他和离,从此一别两宽。 【文案二】 新科状元顾长晋生得芝兰玉树,貌若潘安。虽出身寒门,但因才貌出众,被承安侯相中,娶了侯府嫡长女容舒为妻。 人人都道顾长晋运道好,却不料成婚不到一年,这对金童玉女竟然和离了。 然最让人吃惊的是,没多久,顾长晋竟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太子。 京中贵女无不嗟叹容舒运道差,不仅太子妃之位没了,还得罪了未来的皇帝,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哟。 彼时谁都没想到,那位矜贵冷峻的太子,有朝一日会立在侯府门外,于簌簌风雪中,赤红着眼,求娶容舒为妻。 【微博@晋江八月于夏】 阅读指南: 1.+非渣贱文,男主两辈子喜欢的都是女主,女主家族被抄家不是因为男主。跟上本一样,会有权谋,配角挺多,慢热,架得非常空。 2.+算是双重生,男主是一点一点恢复前世记忆,女主重生后是真不喜欢男主了。 3.+追妻火葬场,不换男主,立个flag,你们会比重生后的女主先接受男主的qaq 4.+最后,本文作者身负言灵血脉,正版读者可以尽情提意见,但请不要攻击作者,要不然会激发作者的血脉哒,慎重!!! 2021.07.16+文案已存档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舒,顾长晋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太子前夫追妻火葬场 立意:身在深渊,心向朝阳。即使是一颗弃子,也要有勇往直前、不惧风雨的决心。 vip作品简评 容舒与顾长晋成亲三年,方知他心有所属。在顾长晋被皇后寻回后,一杯宫中毒酒令容舒香消玉殒。再世重来,容舒重生回到与顾长晋成亲的第二日。这一次,她决定早早和离,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却发现,她从一出生便身处在一场无法逃脱的阴谋里,而她前世的死亦是另有隐情。 这是一篇双重生文,男女主携手穿过重重迷雾,揭开上一世的真相,剧情饱满,环环相扣,高潮迭起,既有细腻动人的儿女情长,也有令人心血澎湃的家国大义。文笔婉约,文风清丽,是篇佳作。 第一章 昨儿慈恩山下了半宿雨,四时苑落了一地红枫叶。 容舒推开窗,外头疏雨连绵,山上枫林千枝复万枝,被雨浸出别样的红。远远瞧着,像是烧在秋雨里的一场艳火。 今儿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初八,距她被关入四时苑的那日算起,已过了整整两个月。 盈雀端着盏桂花熟水进屋,见容舒披散着一头绸缎似的乌发,只着了件单衣跪坐在窗边的矮榻,忙放下手上的竹盘,“哎”了声:“姑娘怎地不披件外裳?” 容舒回眸笑道:“醒来听见雨声,便下榻开窗来瞧瞧,今岁的第一场秋雨来得真晚。” “姑娘前些日子才将将病好,可莫要一时贪凉,又惹了病气来。” 盈雀一面儿絮絮说着,一面儿麻利地伺候容舒梳妆更衣。 铜镜里的姑娘颜色极好,色若春桃,灼灼耀目。只不过先前病过一场,人消减了几分。不仅下颌较之从前又尖了些,腰间衣带亦是宽了几指。 想起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盈雀鼻尖一酸,差点儿又要掉泪。正神伤着,忽听容舒道:“一会儿穿那套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盈雀抬起眼,便见镜子里的容舒冁然笑道:“今儿天好景也好,你家姑娘想要穿得好看些。” 盈雀往窗外瞥了瞥。 外头风雨交加,阴沉沉的云团子密密麻麻压满了穹顶,淅沥沥的秋雨更是浇得人心头都要起愁绪了。 这鬼天气哪儿好了? 不过是自家姑娘在宽慰自己罢了。 “成,姑娘生得美,就该穿好看的衣裳。”盈雀强颜一笑,去箱笼取了衣裳来。 门外长廊下挂着几个雕花灯笼,正被风吹得窸窣窣地转。 长廊尽头,几名宫人穿过雨帘急匆匆而来,到得屋外,也不待叩门,“哐当”一声便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为首的宫嬷托着一壶酒,细长的眼往内轻轻一瞥,便瞧见了里头的容舒与盈雀。 二人显然被这巨大的开门声惊了下,齐齐抬眼望了过来。 盈雀立在榻边,手里还端着个白底青花的碗盏。眼睛瞥见宫嬷手上托着的物什,瞳孔猛地一缩,像炸了毛的猫儿,大声质问:“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进来了!” 声音虽大却中气不足,双腿也止不住地颤抖,瞧着便是个外强中干的。 宫嬷只扫了盈雀一眼,便挪了眼,望向坐在榻上的小娘子。 与那小丫鬟相比,这小娘子倒是淡定许多,屋里忽然闯入一群生人也不惊慌,白生生的小脸只露出一刹的惊愕便很快恢复了镇定。 倒是个遇事不惊的。 宫嬷心里有了底,大步入内,朝容舒虚虚见了一礼,笑吟吟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这位朱嬷嬷容舒曾见过。 那日在梧桐巷,便是这宫嬷前来接走顾长晋的。 顾长晋,嘉佑一十八年的状元,两个月前刚被皇后寻回的太子殿下。 也是容舒的夫君。 容舒往朱嬷嬷身后望了眼,那儿除了两名宫婢和两名内侍,便再无旁的身影。 顾长晋没来。 也是,将她囚在四时苑后,他便匆匆去肃州接人,这会大抵还在回上京的路上。 也不知晓他接到他的心上人没? 说来也是可笑,与顾长晋成亲三年有余。容舒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知晓,原来她这同床共枕了上千个日夜的枕边人一直有个心上人,他与他那心上人自小便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若非她横插了一脚,他二人大抵会是段佳话。 许是嫌她沉默太久,朱嬷嬷睇了容舒一眼,意味深长道:“容姑娘快谢恩饮了这杯酒罢。容家犯下大错,您那一众至亲再过数日便要流放到肃州去。您乖乖饮下这杯酒,也是在为他们积福赎罪。” 这话听着是在劝,实则不过是在威胁。 容舒从来是个惜命之人,只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得选。 她正要从榻上起身,身旁的盈雀却霍地摔下手里的碗盏,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厉声道:“我们姑娘是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姑爷成了太子殿下,我们姑娘就是太子妃!你们这是要谋害太子妃吗?” “太子妃”三字一出,这屋子便静了静,连朱嬷嬷身后的四名宫人呼吸都放轻了些。 朱嬷嬷却老神在在地叹了声,望着容舒慈祥道:“太子殿下想娶之人从来就不是容姑娘,容姑娘心里也是知晓的。容姑娘鸠占鹊巢了这么些年,如今一杯酒便能了却恩怨,已是皇后娘娘格外开恩了。你们哪,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说到后头,朱嬷嬷带笑的脸已有了厉色。 “盈雀,退下吧。” 盈雀浑身一震,回头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笑了下,柔声道:“张妈妈与盈月在厨房里,你去唤她们过来。” 盈雀瞬时便红了眼眶,她知晓的,姑娘就是想哄她出去。可她若是出去,姑娘就要没命了! 见盈雀不动,容舒复又道了句:“我从前与你说的话,你可是忘了?” 盈雀一怔,登时便想起她们被送来四时苑的那日,姑娘曾同她们道的话。 “今后我未必能出得了这个院子,你们与我主仆一场,我自会尽力保住你们的命。” “二爷……太子殿下非嗜杀之人,有他在,宫里的贵人想来也不会取你们的性命。你们要答应我,日后不管发生何事,能走便走,能活便活,决不能为了我犯傻。” 昔日之话言犹在耳,彼时姑娘神色肃穆,语气也比往常郑重许多,想来是从那日起,便猜到了会有今日了。 盈雀心下大恸,眼泪汹涌而出。 可她到底是记住了容舒说的话,一抹脸上的泪,咬牙冲出了屋子。 容舒直到盈雀的身影跑远了,方才看向朱嬷嬷,道:“嬷嬷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我饮下这杯酒,就能替我的亲人积福赎罪?” 朱嬷嬷自进了这屋子,心神便全在容舒身上。 这姑娘分明知晓这壶里装着的是什么,却不曾哭闹过半句,更别说是求饶谩骂。 这一身从容不迫的风度倒是教她刮目相看,语气不由得也温和了些。 “自是不假,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何须诓你?” 她容舒不过一罪臣之女,何德何能值得皇后费心思诓骗她? 如今的承安侯府便是风暴后被连根拔起的那棵树,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皇后的确不需要诓她。 容舒微微颔首,又道:“我的乳娘张妈妈并两个丫鬟——” “容姑娘放心。”朱嬷嬷截断她的话,“皇后娘娘的恩典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得的。您谢恩后,奴婢的差事也就完成了,自是要尽早回宫复命。” 容舒放心不下的也不过阿娘与张妈妈几人,如今听朱嬷嬷的意思,皇后娘娘只打算要她一人的命。 她一个将死之人,朱嬷嬷倒也没甚必要骗她。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节 容舒放下心来,低头理了理袖摆便上前一步,伏身以额贴地,规规矩矩道:“罪女容舒叩谢皇恩。” 话落,她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杯盏落地,穹顶蓄了许久的云团子忽然“轰隆”作响,一道道紫雷破云而出,似要劈开这暗沉沉的天幕。 雨一直下,一名宫婢小碎步跟上朱嬷嬷,一面儿给她撑伞,一面儿迟疑道:“嬷嬷,不若再多留会儿?奴婢担心那酒会出岔子。” 他们几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宫中饮下毒酒却死不去的罪妃罪婢十根手指都数不来。那宫婢这般说,便是怕那酒毒不死容舒。 朱嬷嬷笑睨她一眼,道:“那酒里放的是‘三更天’,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了她。” “三更天”几个字眼一出,那宫婢“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极其难得的一味毒,取自“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传里头共有七七四十九种毒物,沾唇必死。 可这药最歹毒之处,不是它无药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给中毒之人带来的那绵绵长长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后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后那七孔泣血、肠穿肚烂的惨状亦是骇人惊心。 从前启元太子监国,赐死宫妃、臣工,最爱用的便是这一味毒药。宫里还曾有传言,启元太子自身也是死于这味毒的…… 大抵是因着这药过于歹毒,今上登基后,这“三更天”便就成了宫里的禁药,渐渐没了踪影。 宫婢收伞上车,隔着雨帘望了望院子里那道僻静的门,心中不由得纳闷,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后将这样一味珍贵的禁药用在她身上? 马车碾过山路,很快消失在雨里。 屋子里,容舒将手中的木匣递与张妈妈,道:“你们将这些东西卖了后便去寻我娘,去往肃州的路不好走,用这些银子好生打点,一定要活着到肃州。” 张妈妈三人泣不成声,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着。该说的我早已与你们说了,也不必再嘱咐什么。若我娘问起我,你们便说我被顾长晋送走,让她务必要活着来寻我。” 容舒将那匣子放在张妈妈手中,牵了牵唇角,接着道:“趁现在外头没人,你们快些走。我累了,你们莫要吵我,把门阖起,让我好生睡个觉,成么?” 张妈妈抬起一张遍布泪痕的脸,定定望着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老奴,对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夫人!”说罢便扯着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缓缓吁出一口气,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她便觉着疼了,方才那一番话已是叫她用尽了力气。 原以为她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却愈来愈烈,仿若百蚁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浆下。 容舒缓缓坐下,透过半开的窗牖听这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见顾长晋的那日也是个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长安街忽如其来的一场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楼,彼时摘星楼已经挤满了猜灯谜的人。 摘星楼的灯谜自来是出名的难。 九层楼,九九八十一道台阶,一阶一灯谜,第一个猜出八十一道灯谜的人便能赢下那盏巧夺天工的摘星灯。 容舒见雨势不减,便提着花灯凑了这热闹。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层时,已是只有寥寥两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递来的纸,颇为可惜道:“姑娘,您晚来了一步,方才这位公子已经猜出了最后一道灯谜。” 容舒这才发觉角落处站着个人。 那人着了身半旧的青色襕袍,提着个朴素无华的木灯笼,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处,浸在光里的一只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泛着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时,那年轻郎君恰也望了过来。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却只瞧见他眉眼中的凛冽。 像是穷山恶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树,又像是无边暗夜中那枚发着荧荧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对这寒门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只望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这年头,能猜中摘星楼八十一个灯谜的人是愈发少了。姑娘若是不嫌弃,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盏弥月灯。” 那摘星灯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规则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又怎可厚着脸皮要? 容舒笑着婉拒,提起花灯正要离去,忽听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灯便给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柜回话,他搁下这么句话便转身下了楼。等容舒回过神追出去时,他人已消失在长安街的潇潇秋雨里。 而那灯,他让给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楼,那她大抵不会遇上顾长晋。若他们不曾相遇,那今日,她兴许能逃过这场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长安街,落了一场雨。 容舒自此喜欢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来定婚期时,她执拗地选了八月十五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圆日,容舒嫁与了顾长晋。 犹记得临出阁前,阿娘同她道,顾长晋自幼丧父,全赖他那位缠绵病榻的母亲靠着一针一线供他读书,方才有今日光耀门楣的顾状元。 “顾家小郎身世飘零,幼时没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亲。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她笑着应下,说她会对顾长晋好。 成亲三年,顾长晋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亲手做的,可谓是细致周全。 夜里他埋首案牍,她总要为他温上一瓯热茶,留下一盏小灯等他就寝。他天不亮上朝,她这样贪眠的人,也总是忍着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爱一人,便要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容舒自认她做到了。 可她从不曾捂热过他的心。 容舒只当顾长晋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万万想不到,似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将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晓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许一生的人,她又怎会嫁他? 雨声渐渐小了,周遭的一切愈发阒然。 容舒咳了几声,乌紫的血从她唇角、眼角大团大团溢出,她却浑然不知。曾经乌黑明亮的眸子,渐渐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钻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蚀掉她的五感,什么都瞧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只余下漫无边际的疼痛。 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长而挺拔,隐在黑暗中,却又沾了几缕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来了,那是摘星楼里,顾长晋离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见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两个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给她的便是一个决绝的背影。 “也好。”她笑着道:“其实我知晓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顾长晋,我嫁你时,并不知你心悦于她。我娘送她走,也不过是为了我。你若要恨,便只恨我一人,成么?”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初招惹了你,令你与她错过了三载。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再拿命赔你,只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娘平安去肃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点没着没落的牵挂随着出口的话渐次消散。 她与顾长晋,本该无缘无分,是她强求了一段本不该属于她的姻缘。 容舒不曾遗憾过这段姻缘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终,她只是遗憾,她再不能给她娘尽孝了。 她出生时,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亲,也不乏厌她恶她之人。 唯独她娘,始终爱她护她。 容舒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岁那年。 扬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颊。 她枕在阿娘的怀里,随着一叶小舟晃荡在一篙春水里。阿娘温柔地抚着她的额,问她,我们昭昭的脑仁儿可还疼? 容舒本想笑着应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长女,骨子里又带了点倔,再疼也不会说疼的。从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随心所欲地喊一声“疼”。 容舒笑着笑着便落了泪,终是忍不住,低道了声:“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将檐上青瓦溅起一笼笼轻烟。 一个雕花灯笼被肆虐的风刮落,在地上滚了几遭,淡黄纸面被雨水慢慢打湿,里头那豆羸弱的灯火“噗”一声便灭了。 火灭的瞬间,容舒低若蚊呐的那声“疼”亦淹没在风雨里。屋子里渐渐没了声响,只余两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极长极长。 第二章 梧桐巷,顾府。 正是中秋月圆夜,月华如水,台榭沉沉,梧桐疏影斜入檐下。 常吉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不时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月洞门。不一会儿,便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月洞门出来,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道:“主子可是醒来了?” 横平摇头道:“未醒。” “主子从来都是寅时一刻醒的,这会都寅时四刻了,竟然还未醒来。”常吉好奇地往门内张望了几眼,“看来洞个房还挺累人的嘛……” 话刚出口,他便觉出不妥。 自家主子治下极严,脾气还不大好,方才那番话若是叫他听见了,少不得要挨顿板子。 常吉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又道:“正好皇上给主子放了三日假,主子这段时日为了金氏与许鹂儿的案子焚膏继晷的,也该好好歇歇了。” 横平瞥他一眼,忖了忖,道:“我们去打个盹。” 昨儿个主子大婚,他们二人是主子的长随,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常吉这会脑袋瓜子还涨疼着,胃也不大舒服,若能打个盹,自是再美不过。 “我倒是想打盹,但主子醒了,没人伺候怎么办?” 横平道:“少夫人的婢女在廊子守着,用不上我们。”说完也不等常吉回话,顾自往外去。 常吉立即抬脚去追,“诶,横平,你等等我……” 他们二人一走,廊下的盈雀、盈月对视一眼,俱都松了口气。 自家姑娘成亲,她们听张妈妈的吩咐,一整夜都守在屋子外头,就等着姑娘、姑爷完事后进去伺候的。 可姑爷进去后,里头一直没有动静,也没人叫水。 好歹是洞房花烛夜,就算姑爷再不济事,也不该半点动静都无的。 盈雀往盈月那儿靠了靠,压着嗓儿小小声道:“你说姑爷同姑娘是不是没圆房哪?张妈妈千叮万嘱,咱们进屋后的头等要事便是去取元帕。若这房没圆,哪儿来的元帕呀?” “主子的事什么时候容得你乱嚼舌根了?再胡说,你可仔细你的皮。”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节 盈月训了盈雀几句,转头朝半开的窗看了眼,里头烛光摇曳,烛花“噼啪”响了几遭,衬得屋子愈发静。 盈月心里也忧着,可转念一想,昨个夜里外堂闹得那样厉害,姑爷兴许是酒喝多了,这才没能力圆房。听说男子吃酒吃多了,的确是有心无力的…… 窗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屋内,容舒迷迷糊糊睁开眼。 入目便是一张深邃俊美的脸。 眉长入鬓,高鼻深目,薄唇似刃。 这张脸她是再熟悉不过了,生生怔了半晌。 也就这半晌的功夫,脑中潮水般涌入许许多多记忆。 一时是她身着嫁衣坐在拔步床里,心心念念等着顾长晋揭盖头饮合卺酒。一时又是四时苑里,她喝下皇后赐下的毒酒,在无尽的痛楚里煎熬等死。 “今儿你出阁,阿娘也没甚好盼的,唯盼你与顾小郎同心同德、情敦鹣鲽,日后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新郎官快挑开新娘子的盖头罢,可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其实我知晓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初招惹了你,令你与她错过了三载。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再拿命赔你,只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娘平安去肃州,容她安享晚年。” …… 错乱的记忆似细针,一根又一根地扎入脑海。 容舒头疼欲裂,分不清对面那人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处。 她颤着手朝前摸去,然而指尖才刚触碰到他的脸,腕子便被紧紧攥住。 便见对面那郎君懒懒掀开了眼皮,露出一双深邃如潭的眼。那双眼黑沉沉的,藏着云搅着雾,不露半分情绪。 竟真的是他。 “顾长晋……”容舒低不可闻地喃了声。 指尖的肌肤莹润温热,带了点女子特有的甜香。 顾长晋不喜香,尤其不喜女子身上那甜腻腻的香气,在那缕淡香钻入鼻尖时便松了手,心里腾地冒出一丝烦躁。 他掀开绣着缠枝并蒂莲的大红被子,正要下榻,忽闻“啊”的一声—— 身侧的小姑娘不知为何竟霍地坐起了身,整个人抖如筛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顾长晋拧了下眉,探出手,准备给她把个脉。他曾读过几本医书,幼时又时常受伤,多少懂点医理。 大抵是看出他的意图,这姑娘匆匆别过了手,微喘着气道:“妾身无事,不必劳郎君费心。” 顾长晋伸出去的手就此顿在半空。 他也不在意,“嗯”一声便收回手,径直掀开幔帐下榻。 容舒看着他下榻,又看着他从一边儿的沉香木架子取下衣裳,绕过屏风往净室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抬目四望,这屋子里处处皆是喜庆的红。 墙边高案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上头的喜烛还在孜孜不倦地烧着,烛台旁边放着两个铺着红绸的铜盘,里头摆满了莲子、红枣和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 容舒想起来了,这是她同顾长晋成亲的第二日,昨日他亲自去侯府接亲,将她迎回了顾家。 脑中多出来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她……死而复生了? 容舒迟钝地眨了下眼。 是梦吧,这世间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 可若是梦,为何睁眼看到顾长晋的瞬间,她的心没有半点雀跃与羞涩。 明明昨儿还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着鼓一般,“咚咚咚”地跳个没完。 可现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抚住胸口。 那里,她的心正缓慢而有力地跳着,却无悲无喜,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顾长晋这个人与她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干了。 她放下手,哑着嗓儿唤了声“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内的动静,竖起耳朵等好半晌了,听见容舒终于唤她们,忙推门入内,手脚麻利地点上灯。 屋内霎时一片亮堂。 容舒脑仁儿还疼着,嗓子眼也干得难受,只能软绵绵地靠着床柱,对盈雀道:“去小厨房给我温一盏蜜水。” 见她柳眉紧锁,额间冷汗涔涔,盈雀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一边的盈月从高脚几案上取了铜盆,给容舒打水洗漱。 温热的布帛敷上脸的瞬间,容舒终于觉着好受些了。 顾长晋从净室出来时,她已经洗漱停当,正由着盈月、盈雀给她梳妆。那张花楠木雕百鸟朝凤梳妆台上竖着镜台,倒映出一张轮廓精致的脸。 顾长晋却并未看那张芙蓉面,只淡淡扫了扫那摆满瓶罐的妆奁,取了本书在旁边的贵妃榻坐下。 容舒从铜镜里看了他一眼,他看书的模样很专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骨节微微弓起。 不过一小会,那书便翻了数页。 容舒听着那轻微的声响,知晓他这会心里大抵是不耐烦的。 盈雀从妆奁里取出个碧缕牙筒,正要给容舒点上胭脂,却听她道:“不必上妆了,就这样吧,给我更衣。”说着便站起了身。 盈雀看了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着的顾长晋,咬咬唇,点头应是。 这屋子空间小,勉强用了两座宽大的抱鼓石屏风隔出个内外室来。 方才容舒说“不必上妆”时,顾长晋便合起手上的书,借着把书放回桌案的当口,移步到了屏风外。 容舒穿戴完毕,越过那屏风,对顾长晋道:“郎君,我好了。” 嘴里说着“好了”,可她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眼下两团乌青,面色白得令人心惊。 顾长晋不由想起昨儿个挑开红盖头时,她在昏黄的烛光下冲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样。 小娘子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颊边红晕比花儿还娇,眼里沉着细碎的满是期待的光,分明是喜悦且康健的。 一夜过去,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顾长晋只当她是没睡好。 昨儿他大喜,刑部那些人个个都是酒桶子,逮着机会可劲儿地灌他酒。他有心要等她睡了才进屋,便遂了那群人的愿,在外堂吃酒吃到子时才散。 回了屋才知她为了等他,竟一直强撑着不睡。小厨房温着的醒酒汤来来回回不知热了多少趟,直到他将那汤饮了,方安心睡下。 细算起来,这姑娘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思及此,顾长晋便望着容舒道:“天色尚早,你若是觉得乏,晚些时候再去母亲那儿也不妨事。” 容舒这会脑仁儿还突突疼着,要搁往常,头一疼她大抵要在榻上歪个半日的。 可眼下嫁做人妇了,又岂是从前? 她不仅要去,还须得看着时辰不能晚了。若是晚了,旁人还要道她这侯府嫡女不敬婆母,拿乔作态。 容舒摇了摇头,道了句“无妨的”,语气是她自个儿都没注意到的疏离。 顾长晋看她一眼,没再作声。 二人到六邈堂时,天已泛了鱼肚白,院子里灯火煌煌,药香四溢。 顾长晋亲缘浅薄,这六邈堂里就只住着他的母亲徐氏一人。 他在原先的家中行二,父亲顾钧是济南府一名猎户,与徐氏生了两子一女。顾长晋便是那幼子,原是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的。 可惜在他六岁那年,他家住的那处山头起了火,顾长晋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俱都死在那场山火里。 徐氏也在那场山火里受了伤,之后又劳神焦思熬坏了身子,沉疴痼疾时常三好两歉,几乎是日日都要与汤药为伴。 容舒随顾长晋入内,便见一面色蜡黄、鬓发染霜的妇人靠着个大迎枕,正坐在罗汉床上听一老嬷嬷说话。 此人正是顾长晋的母亲徐氏,而那老嬷嬷姓安,是顾长晋特地请来照顾徐氏的。 安嬷嬷见他们进来,忙打住了话头,与徐氏一同望向二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容舒,旋即心中悠悠一叹。 容家的这位大姑娘当真是仙姿佚貌,容色惊人。 柳叶眉,芙蓉面,一双桃花眼眸光若水,恰应一句“桃花春水生”,生生叫人想起二月春桃盛开时的荼蘼之景。 眼下的面色虽称不上好,瞧着有些憔悴,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娇态。 安嬷嬷心中莫名起了些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唇角始终噙着丝殷勤笑意,容舒刚敬完茶,她便一脸和善地取出两个红封递与徐氏。 徐氏接过,亲手将红封放入容舒的手里,温和笑道:“我们二郎性子拧,嘴儿笨,你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同我说,我替你训他。” 这一番话,容舒是第二回 听了。 上一回听这话,她心里还道,她怎舍得告顾长晋的状?再大的委屈,她都舍不得的。 如今再听,却已恍若隔世。 容舒微仰起脸,提唇笑了笑,应了声是。 她的面靥皎若明月,桃花眼艳而不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像春潮里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徐氏望着她,半晌,轻垂下眼帘,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这屋子病气太重,你平日不必来同我请安,免得过了病气。在顾家,无需在乎那些虚礼,母亲只要你们二人好好过日子便成。” 徐氏说着便咳了两声,对顾长晋道:“二郎,你送昭昭回松思院。” 松思院便是顾长晋住的那个院子,从六邈堂走过去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 顾长晋送容舒回了松思院,又折返回了六邈堂。 徐氏见他去而复返,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她接过安嬷嬷新沏好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道:“安嬷嬷说你们昨儿夜里没圆房?” 顾长晋手里端着茶盏,他那盏茶还是方才容舒在时,安嬷嬷给他们沏的,这会早就凉透了。 冷涩的茶水入口,他也不嫌,一连啜了几口,方才不痛不痒地解释了句:“侄儿对容氏没那心思。” 徐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早就到了识人事的年纪,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姿色在上京已是佼佼者。你若起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顾忌什么。” 这话即是试探,又是首肯。 顾长晋却道:“刑部的案子一个接一个,我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是没有那等风花雪月的心思。”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节 说着他放下茶盏,抬眸望着徐氏,十分不解道:“侄儿到如今都不明白,姑母为何要我娶容氏?” 徐氏微微坐直了身子,让安嬷嬷给他换了盏新茶,道:“自是因为她是合适的人。” 她说到这便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你同姑母老实说,你心里头可是惦记着闻溪?你不必担心闻溪会吃醋,她知晓你娶容舒是遵我之意,断不会介怀。至于你与容舒的这桩婚姻,左右不会超过五年。你再不喜,也得忍忍。” 第三章 容舒回了松思院便去了东次间看张妈妈。 顾家清贫,在梧桐巷赁来的这处宅子只有小两进,除了六邈堂与松思院,以及前头大门处的倒座房,便只剩一处昏暗逼仄的后罩房专门给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与横平,容舒舍不得张妈妈三人同顾府的仆人挤后罩房,索性便将松思院的东次间腾出来给她们三人住。 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过来了。只是前日染了风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将病气过给容舒,便躲在东次间养病。 容舒进了东次间便道:“张妈妈,我来看你了。” 张妈妈刚吃了汤药,正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容舒的声音,忙挣扎着下床,一边道:“姑娘怎地来了?” 容舒将她扶回去,笑道:“妈妈躺着便是,同我何须行这虚礼?” 张妈妈拿帕子掩嘴咳了声,“姑娘还是离老奴远些,老奴这风寒来势汹汹的,可莫要给您也惹了病气。” “妈妈放宽心,我不会生病,你很快也会好的。” 前世她从六邈堂回来松思院时,也来看了张妈妈的。印象中记得,张妈妈这场风寒虽来得急,却也去得快,将养了几日便彻彻底底好了。 张妈妈侧头看着容舒,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是昨儿个圆房累着了,便怜惜道:“女儿家都有这一遭,姑娘往后习惯了就好。一会让盈月、盈雀给您炖些补血的汤羹,回去再歪一歪,没两日精神头便养回来了。” 容舒知晓张妈妈误会了,却也不多解释,面不改色地应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声问她:“姑娘,张妈妈嘱咐奴婢炖汤羹呢,可要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准备?” “不用。” 容舒坐在镜台前,慢慢拆发。 她与顾长晋不仅新婚之夜没圆房,往后三年,他也不曾碰过她。 三年无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过她,想来徐氏心里早就知晓顾长晋对她无意。 望着铜镜中那张既明媚又苍白的脸,她忖了忖,吩咐道:“我与二爷未圆房这事,你们莫同张妈妈说,回门那日也不许同我娘说。” 正说着,她眸光蓦地一凝,望着铜镜的一处看了须臾。 “去将那盏灯拿过来。” 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发,削葱似的手指一点角落的长几。 盈月顺着望去,那长几上头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盏灯。那灯盈月也不陌生,是去岁中秋摘星楼拿来做头彩的摘星灯。 这盏灯姑娘宝贝得很,在闺中之时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爱若珍宝,出嫁了也不忘一块儿带来。 盈月取了灯,正要去拿火绒点火,却听容舒道:“不必点火。” 摘星楼的摘星灯巧夺天工,是一盏灯中灯。 琉璃宫灯里头还有一盏圆心灯,把火往圆心灯中央一点,外层的八面琉璃灯面便会亮起璀璨繁星,在夜里提着这么一盏灯,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里。 眼下还是青天白日,的确不该亮灯。盈月正这般想着,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盏摘星灯转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缓缓抬起眼,见盈雀、盈月一脸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只是不喜欢这灯了,索性便摔个干净,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 两个丫鬟呐呐应是,对容舒摔灯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松思院摔了盏灯,不过须臾,这事便传到了六邈堂。 “听说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这才摔了灯。” 一盏灯摔坏了,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问起旁的事来。 “砚儿离开六邈堂后,便径直出府去了?没再回松思院?” “是,老奴亲自送少主出府的,想来是去刑部了。常吉与横平说,少主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对母女的案子,便是成亲了也不曾松懈过。” 安嬷嬷端着碗熬成浓墨般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氏,继续道:“三姑娘,老奴这心里不安着呐。容家那孩子生了张狐媚子脸,您让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后少主的心被她给叼了去。” 汤药入口涩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汤药见了底,吃下安嬷嬷递来的蜜饯后,方才慢条斯理道:“砚儿是我亲自教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颗心,连闻溪都捂不暖,更别提旁的人了。况且,容氏美则美矣,那性子却太过端谨,砚儿一贯不喜这样的姑娘。” 说起来,徐馥也不是头一回见容舒了。 容舒十一岁那年,她二人在扬州曾有过一面之缘。只那时她戴着帷帽,小姑娘压根儿没瞧见她的脸。 那会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玉软花柔。眼下七年过去了,容舒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极美。 都说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护国将军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异母的妹妹容涴。 这三人的确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但若单论脸,容舒实则比她们还要胜上一筹。 寻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会一头栽进温柔乡,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可顾长晋生来一颗冷情寡欲的心,从不近女色。 昨个夜里他宁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汉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里头大抵还在抵触着这桩亲事。 安嬷嬷听徐馥这般说,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还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药?” 徐馥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容舒没甚血色的面庞,摇头道:“且留着吧,她过两日要回侯府,那药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几日。等哪日她与砚儿圆了房再说,不圆房那药也不必让她吃,免得横生枝节。”说完便靠上迎枕闭了眼。 安嬷嬷原还有些话要说,见她一脸倦色,脸颊瘦削蜡黄,再不复从前端庄秀美的模样,心口一阵抽疼,索性便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门外几株梧桐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层云越卷越厚,轻雷殷殷,瞧着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将屋里几扇半开的窗子阖起,免得外头一场急雨扰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只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难掩疲惫,想来是乏得紧的。 昨儿没圆房,今儿又是一脸病态。盈月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可她不过一个丫鬟,再是着急也无用。 轻叹了声,盈月放轻脚步出了屋子,门“吱呀”一声合拢。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盯着床顶那面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出了会神。 这是她出嫁时,容家送来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运来的四十年黄花梨木,请的是上京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耗费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兽并三十六种祥云,方才造出这么一架床。 这幔帐上的石榴花开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旁的小娘子绣的花样多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图,可她知顾长晋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绣的花样太过轻浮,便偷偷换成石榴花开。 如今想来,倒都成了笑话。 他心里从来无她,又怎会在意她绣的花样是鸳鸯戏水还是石榴花开? 今晨在这床上醒来时,容舒初时还分不清脑中多出的那些记忆,究竟是覆蕉寻鹿,还是黄粱一梦。 直到进了六邈堂,见到了徐氏,见到了安嬷嬷,又听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嫁给顾长晋的那日。 那三年的记忆不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往。她在四时苑里早就放下了顾长晋,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阖起眼,心神一松,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来。 窗外雨声潺潺,竟是落起雨来。伴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昏昏沉沉间又回到一个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节。 顾长晋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宫的。 彼时承安侯府落难,阖府被关入大理寺狱。容舒正为着容家的事四处奔走,丝毫不知顾长晋从青州回了上京,还摇身一变成了戚皇后的儿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当夜便回了顾府去见他。 年轻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晓她是为了何事而来,对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敌之事证据确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从轻发落。” 容舒上前一步,摇头着急道:“沈家不可能会通敌,我娘说了,只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与容家的罪名。顾长晋,看在你我成亲三载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扬州寻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短短一个月,承安侯府获罪被抄,她求救无门,见尽了人情冷暖。来求顾长晋,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 尽管她知道他这人铁面无私,从不会因着私情而徇私。 果然,顾长晋看了她须臾,似是懒得与她再多说,只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别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她出来。” 顾家素来清贫,顾长晋一荜门圭窦之人,何来别院? 容舒想得明白,这别院不过是宫里的贵人给她安排的牢笼罢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样的事,他们又怎会让她这么个罪臣之女占着太子妃的位置? 况且,顾长晋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与心爱之人咫尺天涯分开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将她囚在别院,也算是眼不见为尽。 容舒笑了笑,在顾长晋垂着眼从她身边经过之时,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轻声问:“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半晌才启唇道:“去扬州寻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敌的罪证便是你舅舅沈治亲自托人送来上京的,而你父亲昨日已经画押认了罪。” 竟是她舅舅亲自送来罪证? 容舒只觉脑中那根苦苦支撑的弦“铮”一声断裂。 恰这时,远天一道惊雷忽响,狂风四起,不多时便有雨点子从半空坠落,淅沥沥浇了她一身冰冷。 顾长晋淡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才出大门,立时有宫嬷过来为他撑伞。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不曾回过头。 第四章 容舒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上午一场急雨过后,空气里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秋意。 盈雀给容舒端来一盏香饮子,问道:“姑娘睡了四个多时辰,该是饿狠了。小厨房那头煨了汤,还吊了一盆干蒸鸭、一碗羊肚羹并几个素小炒,可要奴婢布膳了?” 容舒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头不疼了,心也不闷了,眼下听盈雀报起菜名来,更是觉着饿得慌,想了想,便道:“厨房里的汤给张妈妈分一盅,张妈妈爱吃藕片,再炒份藕片送去。” 盈雀见容舒恢复了口腹之欲,喜滋滋应下,脚步带风地出了屋。 一旁的盈月推开窗子,扫了眼天色,踟蹰道:“奴婢方才听常吉说,姑爷在刑部办案办了整整一日,这会都还未用晚膳。姑娘可要派个人请姑爷回来用膳?”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节 常吉半个时辰前曾回了趟书房,盈月便是在那会打听到顾长晋的踪迹。 知晓顾长晋一整日都在办案,盈雀气得直跺脚,愤愤不平道:“哪有人成亲第二日便回去衙门办公,让新妇独守空闺的?姑爷这也太过分了!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叫姑娘让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头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爷告假三日,昨个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来,姑爷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点卯。 昨儿没同姑娘圆房,今儿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门。怎么看,都像是不拿姑娘当一回事。 盈雀气,盈月又哪儿能不气?但她到底年长些,知晓这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才开口问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请回来。 可话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怕自家姑娘难过。 盈月拿眼偷偷去瞧容舒,却一眼撞入容舒乌溜溜的眸子里,直把她看得一愣。 容舒莞尔一笑。 身边这两个丫鬟是沈氏亲自给她挑的,二人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成熟稳重,陪在容舒身边已十三载矣。 盈月比容舒长四岁,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儿。要搁往常,是断然不会把心事漏在脸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这才压不住。 容舒其实没觉着难过,便是上一世,知晓顾长晋成亲第一日就回衙门办公也不觉难过,现下就更不会难过了。 “不必去请他,二爷手里有一桩棘手的案子,今个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会回松思院的。” 她这话倒是不假,年初顺天府辖下的昌平州出了桩案子。 一位名唤许鹂儿在曲苑里卖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杨荣看中,强行掳回府里做了小妾。许鹂儿的母亲金氏去杨荣府里讨要女儿,不想却被杨荣差人撵了出来,还挨了一顿板子。 金氏听说顺天府府尹朱鄂是个是非分明,不肯向权贵低头的青天大老爷,撑着病体来到顺天府,状告那杨荣强抢民女,逼良为妾。 朱府尹的确秉公办了案,将许鹂儿救出,又将杨荣关入大牢。 偏生这杨荣有个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又提督东厂的叔叔杨旭,杨荣这头才刚下狱,那头便冒出个乐工,非说许鹂儿不是良家子,早在去岁便已被其母卖与了他,他又将许鹂儿转卖给了杨荣,一应卖身的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许鹂儿的卖身契一出,这案子又落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将杨荣、金氏与许鹂儿一同关入北镇抚司的诏狱审询。 入了北镇抚司诏狱的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成招,认了罪,当下便被判了绞立决。 这案子定谳后,杨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北镇抚司,而金氏的斩立决则移交至刑部审核。 杨荣大抵猜不到这案子被移交后,刑部一名员外郎会不依不饶地将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顾长晋便是那刑部员外郎。 容舒记得清楚,这桩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凭顾长晋一己之力彻底翻了案的。 他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声,嘉佑一十八年状元顾长晋与探花管少惟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至今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着。 眼下这许鹂儿的案子也正处于关隘处,八月十九那日,久不临朝的圣人会上朝。若那日顾长晋不能将这案子上达圣听,这许鹂儿案,兴许就再无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关天,且还是那样可怜的母女,容舒自是希望顾长晋能同上辈子一样,为许鹂儿母女挣一个公道回来的。 刑部官衙在宣武门的内大街,顾长晋从衙署出来时,戌时已过。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几盏贴着“囍”字的灯笼还亮着,处处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头更是连窗子都关得严丝合缝。 顾长晋行至廊下,见到那几盏红艳艳的灯笼,方才想起这屋子住了个小娘子,登时便打住了脚,揉了揉眉心,压住心底的烦躁,往另一头的书房去了。 常吉觑着他的背影,提着灯亦步亦趋跟进了书房。 书房不大,一张老黄木书案,一个摆满经史书册的架子以及一张窄长的罗汉床便将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顾长晋脱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盏冷茶灌了几口,道:“打些水来,我今儿歇在书房。” 横平面无表情地应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灯笼,眼珠子往四周转了圈,苦口婆心劝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书房这儿冷飕飕的,床又硬又窄,哪儿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张拔步床是容家送来的,又精致又宽敞,您本就身体抱恙,在这睡一宿,只怕明儿王大夫又要来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从六邈堂出来时,他与横平就发现了,主子的脸色非常不妥。 主子这人惯能克制,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可常吉与横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过,他脸色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话倒是叫顾长晋想起昨儿在梦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梦,昨夜大抵是黄汤灌多了,竟又做起梦来。 梦里的场景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记不住,只记得那绵绵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梦里,怎么都醒不来,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挣脱了梦魇。 小姑娘那会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睁着双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窝在乌压压的发里,像黑夜里泛着朦胧光泽的羊脂玉。 顾长晋轻轻蹙眉,散去那张刚在脑中凝起的美人面,淡声问道:“椎云那边回信了没?” “回了,属下下午回来松思院便是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随身带着。”常吉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继续道:“椎云说少夫人四岁便离开了上京,在扬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岁才回来承安侯府。” 顾长晋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 信里把容舒在扬州的九年俱都事无巨细地阐明了,从信里看,不过是个寻常的闺阁千金,无甚特别之处。 既如此,徐馥为何要他娶她?为了容家还是为了沈家? 徐馥此人从不做无用之事,也从不用无用之人。 让他娶容舒,定然是有她的用意在。 顾长晋抿唇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倾,拿过烛台将那信点着,扔进脚边的三脚铜炉里。 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且再等等。 顾长晋昨儿歇在书房的事,一早便有人来松思院通禀,来的人自然是能说会道、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办起案惯来是废寝忘食的。昨儿在刑部忙了一日,回来时见少夫人已经睡下,怕吵到少夫人,这才转道去书房过夜。” 常吉说这话时,又是作揖,又是挠头,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着一张俏脸,见他态度诚恳,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我们姑娘早就知晓姑爷忙,昨儿个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恼。可你们也莫要欺负我们姑娘脾气好,便连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让人传个口信回来,省得我们姑娘眼巴巴地等。” 里头盈月听见盈雀的话,眉心一皱,便要出门去。容舒却拦住她,笑道:“无妨,常吉不会恼,也不会把话传出去。” 顾长晋身边两个长随,一个八面玲珑嘴儿甜,一个武艺高强闷葫芦。两人对顾长晋忠心耿耿,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会给顾长晋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话才刚坠地,便听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说来都是我的错。主子原是让我回来递个话的,我回头一忙便将这事儿给忘了,下回一定会往府里递个口信。” 盈雀自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常吉拿手打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便也消了气,正欲开口回话,身后一道温温然的声音忽地岔了进来。 “郎君可还在书房?” 常吉正哈着腰双手拢着等盈雀回话,猛然间窜出这么道温婉悦耳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抬头望去,便见容舒披着件单薄的月白披风,抱着个鎏金铜手炉从屋里出来。 常吉面色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话,主子刚用过早膳,正准备要去刑部衙门上值了。” “那劳烦你带个路,我有话要同他说。”容舒道。 第五章 常吉心里纳罕,想不通容舒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说甚。纳罕归纳罕,眼下这位明面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遂扬起嘴角,笑眯眯道:“好咧,少夫人请随小的来。” 顾府这一隅之地着实称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还是松思院都占地极小。 书房便在两座院子中间,离松思院并不远,庑廊往东,出了月洞门,拐两个弯儿便到,满打满算也不过是走一两盏茶的光景。 几人到书房门口时,顾长晋已经穿了一身官服从里出来。 他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还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芝兰玉树、清贵凛然,连补子里那只鹭鸶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顾长晋大抵也没料想容舒会来,见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寻我何事?” 容舒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温声回他:“明儿归宁,郎君可要与妾身一同回侯府?” 顾长晋垂下眼看她。 与昨日相比,她的面色显然是好了许多。 桃腮泛红,樱唇点朱,衬得肌肤愈发赛雪欺霜。她生得明艳,标致的桃花眼便是不笑也氤氲着春意。只她气质温婉大方,那点子浮躁的春意便成了春水般的柔情,不显轻浮,反多了点儿濯而不妖的清丽。 天未亮,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她额间的发被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额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正静静看着他。 顾长晋道:“明日夫人想何时出发?” “辰时便出发,郎君若是公务繁忙,在侯府用完午膳自可离去。” “便听你安排。”顾长晋颔首,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大抵要忙到夜深,下值后我会去书房歇,你不必等我。” 容舒温和道了声“好”,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儿恼意,说完就微微侧过身,低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像扇子般一动不动地垂着。 顾长晋复又看她眼,略一颔首,疾步从她身前过,穿过庑廊,往大门去了。 三个大活人一走,这庑廊瞬时便冷清下来。 盈雀上前给容舒理着披风,道:“姑娘就是好脾气,要让奴婢说,姑娘也该说说姑爷。” 自家姑娘有多喜欢姑爷,盈雀同盈月一直瞧在眼里。 当初侯爷根本就不同意姑娘嫁到顾家来,是夫人据理力争,说定要让姑娘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侯爷拗不过夫人,这才顺顺利利定下这桩婚事。 盈雀原先还想着,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侯府贵女,纡尊降贵下嫁到顾家来,顾长晋这位状元郎见到姑娘,定然会感动会喜欢。 可姑娘嫁过来这两日,她们算是看清楚了,姑爷压根儿就没将姑娘放心上。连回门归宁这样的事,都要姑娘亲自过来说。 容舒得了顾长晋的准话,心里倒是放下一块大石头。 顾长晋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她不能开罪他,但也不愿再与他纠缠了,迟迟早早都会离开这里。 只眼下还不是与他和离的良机。 作为侯府的嫡长女,才刚成亲便和离,整个承安侯府大抵都要沦为上京的笑话。 容涴明年开春便要嫁入蒋家,眼下容家正盼着能借容涴这桩婚事同蒋家攀上关系。若是因着她和离,容涴的婚事出了差池,以祖母的性子,定会闹得家宅不宁。 到得那时,阿娘在侯府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再者,顾长晋这会还不知他那心上人被送去了肃州。 等明儿见到阿娘,打听到他心上人的踪迹,她便将那姑娘全须全尾地接回来,将她好生送回顾长晋身边。 之后再亲自同顾长晋请罪和离,如此也算是亡羊补牢,他日后大抵也不会那般记恨她与容家。 这些事少说也要花小半年的光景,且再等等吧,总归顾长晋也不会回松思院住。 “姑娘,您就不气么?”盈雀见容舒迟迟不语,鼓了鼓腮帮子道。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节 容舒笑道:“有甚好气的?你快去小厨房瞧瞧我的桂花糕蒸好了没?” 盈雀心思跳脱,一听这话,果真被转了注意力,“啊”一声:“该是蒸好了吧,奴婢现下就去看看。姑娘回屋里等着,莫在这吹风了。”说着便快步往小厨房去,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盈月摇头一叹,“姑娘就爱惯着盈雀,这丫头是越来越毛毛躁躁了。” 容舒笑了笑,没应话。 前世顾长晋实则是陪了她回门的,只那会时辰是他定的,坐的马车也是他安排的。这一次,容舒想自个儿安排,这才特地过来问一句。 只要她开了口,顾长晋便会任由她来安排。 他惯来不爱烦心这些琐碎事。 容舒用过早膳,便去六邈堂给徐氏请安,陪着她叙了一盏茶的话,方才告辞。临出门时,徐氏再次提起了不必容舒来请安的事。 “我这屋里药味儿熏人,我又喜静。以后你不必一大早就来给我请安,我也好多在榻上歪一会,养养神。” 徐氏的确是喜静,身子骨也的确是弱。 容舒嫁给顾长晋三年,从没见她出过六邈堂,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榻上躺着,偶尔才会挑个晴日到院里的梧桐树下坐坐。 上辈子徐氏也提过几次,要免了容舒的晨昏定省的。容舒初时出于对婆母的敬重,每日早晚还是恭恭敬敬地来六邈堂请安。 直到后来徐氏大病了一场,在床榻上冷冷地让她莫要再来,容舒方才知晓徐氏是真的不喜她来六邈堂。 顾长晋的生母既是宫里的戚皇后,容舒至今都弄不清徐氏究竟是顾长晋的养母,还是旁的至亲。 承安侯府出事后,她便不曾见过徐氏,也不知晓后来她去了哪儿。 只那三年里顾长晋对待徐氏始终恭敬关怀,想来顾长晋成了太子后,应当会妥善安置徐氏的去处。 不过与顾长晋相关的事,容舒也不大关心了。等日后二人和离,那便是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道。 到得那时,他也好,徐氏也好,都只是陌生人罢了。 眼下她礼数已是做得周全,徐氏既然提起,她自然是顺着徐氏的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好。 安嬷嬷亲自送容舒出六邈堂,边走边慈祥笑道:“夫人嘴里说着爱静,让您不必来请安,实则不过是不愿少夫人这样年轻明媚的小姑娘陪她在六邈堂虚度光阴罢了。明儿少夫人的回门礼,夫人可是早早就叫老奴备好的,叮嘱了不下四五回,一会老奴便让人将礼单送到松思院给少夫人过目。” 一番话说得极漂亮,字里行间,俱都是徐氏对容舒的关爱之情。 只容舒哪儿会信呢? “有劳嬷嬷了。”她笑着道谢,又让安嬷嬷留步,道:“我自个儿回便好,母亲这里少不得人,嬷嬷快回去照顾母亲罢。” 安嬷嬷“诶”一声,往前又送了两步,这才住了脚,目送着容舒几人远去,脸上殷勤和善的笑容渐渐冷下。 容舒这厢因着明日便能回去见阿娘,一整日的心情都格外好,夜里早早便让盈月熄了灯。 盈月将屋子里的灯灭了七七八八,就剩床边两盏小烛灯,迟迟吹不下嘴。 “姑娘,莫不给姑爷留一盏灯?昨夜姑爷大抵就是见屋子里的灯全灭了,这才去了书房歇。” 容舒已经起了睡意,正抱着个缝成月牙形的小枕躺下,听见这话便知盈月是意欲为何,忙掀开幔帐,道: “不必留灯,你也无须去月洞门外守他,顾长晋不会来这睡。明儿要早起,你与盈雀也快些安置吧,夜里不必给我守夜。” 盈月无奈应下,吹灭最后一盏灯前,忍不住往床榻看了眼。 只见自家姑娘穿着身月白的里衣,因着睡意,眸子里润着一层水,玉芙蓉般的小脸被微弱的烛光照得格外美艳动人。 忍不住心里又是一啐:自家姑娘这样好的颜色,那劳什子状元郎真是个睁眼瞎! 翌日一早,容舒草草用过早膳,披着件浅青色的披风便出了松思院,往大门去。 她这一趟回门,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侯府住个三五日的,张妈妈身子还不爽利,容舒便让盈月留在东次间照料着,只带了盈雀一人回侯府。 门外停着辆镶金嵌玉的华盖马车,盈雀正在点着带往侯府的回门礼,见容舒出来,忙碎步贴上前来,悄声道:“方才奴婢出来清点东西,常吉也跟了来,给奴婢塞了幅春山先生的画以及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说是姑爷给侯爷同老夫人特地备的礼。” 承安侯爱风雅,尤爱建德年间的大才子春山先生的山水画。春山先生行踪缥缈不定,这十来二十年已经没有新的画作问世了,顾长晋能弄来这么一幅画实属不易,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盈雀那张俏丽的脸难掩喜色,掩着嘴儿笑道:“奴婢瞧着,姑爷心里还是看重姑娘的。” 容舒一愣,忽地想起,上一世也是有这么一遭。 那时她也同盈雀一般,喜不自胜,以为顾长晋是特地为她费的心思。 “那画和佛珠在哪儿?” 盈雀往车内一指,道:“我怕这两样东西放礼车里会弄丢,便装进了一个小箱笼,放到马车里。想着到了侯府,再搬回礼车,让人送进荷安堂。” 荷安堂便是容舒的祖母容老夫人住的院子。 容舒点点头:“一会不必搬进侯府,就在马车里放着吧。等过几日回来,你再送去书房还给二爷。” 盈雀瞪大了眼,欲开口问一声为何,眼角却瞥见顾长晋正往大门来,忙又闭了嘴。 容舒自也瞧见了顾长晋,朝他福了福身,唤了声“郎君”,道:“今儿便坐这马车回侯府,成么?” 薄薄的曦光里,少女梳着高髻,穿了条绣工精致的遍地金绣垂枝碧桃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浅青色的腰带里,显得纤腰楚楚,像一朵沾了露水开在清晨里等着人采撷的娇花。 常吉在心里叹了声:这容家大姑娘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了。可惜花娇还得要有惜花人,自家主子那颗泡在千年玄冰里的石子心,还真没甚怜花惜玉的柔情。 他小心地觑了眼顾长晋,果见他眉眼不动如山,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马车走去,端的是冷漠无情。 大抵是察觉到常吉的视线,顾长晋扭头瞥了瞥他。 常吉心里一个“咯噔”,忙上前打开车门,殷勤地放下脚踏,对二人道:“主子、少夫人,快上车罢。”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上了马车,与他面对面坐着。 这马车是容舒从前在侯府时,沈氏寻人给她专门造的。里头空间极大,坐七八人绰绰有余。车底铺着金丝地毯,中间立着张檀香木桌案,上头摆着一个瑞兽香炉、一套掐丝珐琅茶具,桌案两头还有两个鸡翅木小几。 盈雀说的小箱笼便放在其中一个小几底下。 容舒目光在那小箱笼顿了片刻便收回了眼,扭头挑开一边的车帘。 外头梧桐巷的铺子早已开了市,吆喝着卖炒饼、卖热浆、卖甜酒汤圆子,一派热热闹闹的人间百态。 凉风并着这喧闹声吹灌而入,容舒半张脸撞入光里,她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唇角微扬,渐有一股喜悦之感涌上心头。 松思院不是她的家,顾家也不是她的归宿,她只当自己是个借宿之人,行事自是要谨慎,时间久了,难免会觉着压抑。 眼下出了顾府,浸润在梧桐巷热热闹闹的烟火气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在这厢看得入迷,压根儿没察觉到顾长晋略带探究的目光。 成亲三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归的,二人不怎么碰面,也没说过多少话。顾长晋原以为容舒这样娇滴滴的高门贵女,不管如何都会闹上一闹。 毕竟,他顾家与承安侯府到底是差了些门楣。容舒若是要闹,也是有底气的。 可她偏偏规矩得很,不吵不闹,恭敬之余还带了点儿疏离。 是的,疏离。 顾长晋能察觉到她对他的疏离。 他因着幼时经历,又兼之在刑部历练了两年,算得上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等闲之人在他面前藏不住心事。 便比如容舒,大婚当日,喜帕被挑开的瞬间,她那双清润的眼浸满了对他的爱慕。可第二日再见时,她眼底那些缠缠绵绵的光忽然便没了,只余下规规矩矩的疏离。 许是因着没圆房又被冷淡对待了两日,这才死了心? 顾长晋低下眼,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先前他只要一想到从官衙回去,还要对着个哭哭啼啼、闹天闹地的人,便觉烦躁。 盲婚哑嫁最容易造就怨偶,他也从未有过成亲的念头。 当初徐馥越过他与侯府定下亲事,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认下这门婚事。 好在她进退得度,也懂规矩,倒是让他不觉得烦。 若他日后侥幸不死,而她又愿意,他自会给她重新寻个如意郎君,权当是补偿她这段时日遭受的冷遇。 思忖间,马车早已驶离梧桐巷,往左拐入了银槐街。 车厢里一阵晃动,顾长晋却蓦地掀开眼皮,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容舒,淡淡道:“路,走错了。” 第六章 “路,走错了。” 顾长晋的话刚落下,容舒捏着车帘的手便是一僵。她是万万想不到,顾长晋竟能觉察到改了路。 承安侯府在麒麟东街,从梧桐巷去麒麟东街,最快且最便宜的路便是从梧桐巷右拐驶入最繁华的长安街,顺着长安街一路行到底,拐个弯儿,再行小半个时辰,便能到麒麟东街。 若是从梧桐巷左拐,那便要绕过长安街,多走许多冤枉路。 容舒一早差车夫换路,又坚持要坐侯府的马车,自是有她的思量在。 上辈子的这一日,他们便是右拐直入长安街的。却不想长安街起了乱,东城兵马司并顺天府衙出动了上百人才将这乱子彻彻底底压下去。 当时容舒与顾长晋乘坐的是顾家的马车,在长安街行至半路便倒霉催地撞进那场混乱里。 顾家的马车老旧粗陋,容舒记得清楚,那马车不顶事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生生被撞翻了去。巨力之下,她重重撞向车窗,额头立时便肿了一大块儿,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可饶是如此,她还不忘抱着个小箱笼,生怕顾长晋给父亲同祖母备的回门礼会出差错。也就是这个箱笼,给她挡了一灾,拦下了一支从窗外射入的箭矢。 在她身侧的顾长晋运气差些,肩膀中了一箭,一时血涌如注,“嘀嗒”“嘀嗒”落在容舒的裙摆里,吓得容舒慌了神,忙掷下手上的箱子,张开双手将顾长晋护在身下。 到底是未经事的闺阁小姐,遇见这样一番变故,一举一动全凭本能。 与她相比,顾长晋要冷静许多。 马车翻了也不惊,中了箭也只是一声不吭地将箭矢折断。 独独容舒张手护在他身前时,他古井无波般的神色才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可他丝毫不领情,扯开容舒后,只留下句“呆在车里等我”便踹开车门,将她抛在了马车里。 那时外头已是沸反盈天。 妇人幼儿的哭闹声、男人的怒斥声还有短兵相接的金戈声,将这短短一截闹市彻底煮成一锅乱哄哄的粥。 直到顺天府的衙吏赶来,这场混乱方才收锣罢鼓。 秋阳似火,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地上淌着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翻倒的马车被扶正,顾长晋掀开车帘,目光从她乌紫了一团的前额扫过,冷着声道:“可还有哪儿受伤?” 容舒摇头,说来也是奇怪,自他离开马车后,她这处竟就风平浪静起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节 那一日自是没能回门,顾长晋受了不少伤,伤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回到顾府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一口气,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前尘往事从眼前倏忽而过。 容舒从窗外收回眼,温声回道:“是我吩咐车夫从这走的,月娘节刚过,长安街现下正是车水马龙、骈肩累迹之时。绕过长安街,从银槐巷走,大抵能快些。” 顾长晋久久不语,只垂着眼注视她。 容舒能感觉到一股压力从他身上倾压而来,但她好歹与顾长晋相处了三年,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司空见惯,不仅不惧,甚至还能提起嘴角,对着他温婉地笑笑。 “银槐巷巷尾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年前曾遭过雷劈,本以为这树十死无生,谁料那年竟开出了银色的花。后来那树便被这巷里的百姓当做神树,逢年过节总要朝它拜拜,挂几张祈福纸,这条小巷也因此改了名儿。” “妾身早就想来开开眼了,索性便改了路,一会路过时,郎君不妨也许个愿。” 许是这番说辞打消了点顾长晋的疑虑,容舒话刚落,便听他淡淡道了句“不必”,又八风不动地阖起了眼。 他这样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姿态,容舒倒是不惊讶。 从前,她也是不信的。 只如今,却由不得她不信了。若这天地间无鬼神,又何来死而复生的她? 马车一路畅行,晃晃悠悠驶过银槐巷。 经过那棵老槐树时,容舒挑开帘子,望着树上密密麻麻飘在煦风里的红绸,在心底默默念着:谢这世间八方神佛,容她再活一次,这一次,她定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因着绕了远路,马车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才抵达承安侯府。 侯夫人沈氏一大早便起来指挥着仆妇婆子洒扫备宴。 周嬷嬷是沈氏的奶嬷嬷,知晓沈氏一门心思盼着容舒归宁,早早便派人在大门守着。 容舒的马车还未到侯府门口,就已经有人到清蘅院传话,说大姑娘回来了。没一会儿,沈氏便带着清蘅院的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往垂花门去。 容舒刚下马车,便有仆妇上前见礼,将礼车上的福饼、喜果一担一担地往府里抬。 容舒望着用金粉写着“承安侯府”四字的匾额,彻底松了口气。 果真绕路是对的,这一次,她终于顺顺利利回到侯府了。 一行人快步入了正门,容舒刚绕过影壁,便见一位穿着萱色半臂石榴色曳地凤尾裙的美貌妇人立在垂花门那,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容舒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阿娘。”她轻唤了声,提起裙裾疾步走向沈氏。 沈氏笑道:“慢些,怎地嫁人了反而变毛躁了?”说着便看向顾长晋,又道:“倒是让允直看笑话了。” 允直是顾长晋的表字。 顾长晋比容舒长两岁,早两月便已经及了冠。 “允直”便是是顾长晋的座师,刑部尚书陆拙亲自给他取的表字,身边亲近之人皆唤他“允直”。 顾长晋上前恭敬行礼,拱手道:“见过母亲。” 沈氏笑吟吟道:“无须多礼,昭昭的祖母与父亲在荷安堂等着了,你们随我来。” 荷安堂是容舒祖母住的地方,那院子在侯府东侧,从抄手游廊往东走,穿过中间一处荷塘,再行两刻钟便能到。 容家共有三房人。 大老爷容珺是容老太爷与发妻孙氏所生的嫡长子,娶了前太常寺少卿之女朱氏为妻。 圣人登基御宇那年,容珺得了恶疾,不过二十有三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也就是容家的大郎君容泽。 二老爷容玙乃姨娘所生,但自小养在容老夫人膝下,娶的是泉州知州之女钟氏。钟氏与容玙感情甚笃,共生了两子一女,分别是二郎君容鸿、三郎君容泊和三姑娘容淇。 三老爷便是容舒的父亲,容老夫人的嫡亲儿子,如今的承安侯容珣了。 容老夫人是容老太爷的继室,也是孙氏的表妹。当初孙氏病重,怕未来新妇不慈,慢待两个儿子,便将出身农家的表妹梁氏,也就是容老夫人接到太原府,安排她做了容老太爷的继室。 容家最初不过是太原府一普通的军户,能从军户之家一跃成为公侯门第,实则是容老太爷与容舒的大伯父容珺之功。 容老太爷原是太原府代州下属卫所的千户,当初嘉佑帝从太原府起事,容老太爷是最早为嘉佑帝保驾护航的那群军将。之后又举荐大儿子容珺做嘉佑帝的马前军,容珺有谋有略,杀敌悍勇,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只父子二人福薄,嘉佑帝登基不到半年,他们便因病亡故。后来嘉佑帝论功行赏,念及容家父子立下的社稷军功,便封了容家为承安侯府,赐诰券,允世袭三代。 而承安侯的爵位也就此落在了从不曾建过功立过业的容珣头上。 容珣在圣人登基前便与容舒的娘亲,亦即扬州首富沈淮之女沈一珍定下了婚约。 嘉佑元年,容珣娶沈一珍为妻,次年生下嫡长女容舒。袭了承安侯的爵位后,又纳了一房小妾,与之生了一子一女,亦即是四郎君容清与二姑娘容涴。 容舒进荷安堂时,里头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在外任职的二伯父以及在国子监做监生的堂兄容泽,各房的人都在。 容老夫人坐在上首,身边坐着二姑娘容涴与三姑娘容淇。两个孙女一个温雅可人,一个天真烂漫,正彩衣娱亲地说着逗趣的话儿,直把老夫人哄得捧腹。 然而容舒一进门,堂内的欢声笑语登时一静。容老夫人瞥了容舒与沈氏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容舒上前给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 容老夫人端详她一眼,颔首道:“嫁人后倒是沉稳些了。” 又看向同她一起见礼的顾长晋,语气淡淡道:“这丫头在侯府被她娘惯坏了,性子娇,气性大,你多担待。” 老夫人一番话听着似乎在敲打顾长晋,实则容舒知晓,大抵是祖母又对阿娘不满了,这才话里话外夹枪带棍。 容老夫人嫡亲的孙辈实际上只有容舒、容涴和容清,可容舒在容老夫人跟前自小就不得宠。 容舒出生在中元节,因着八字与容老夫人相克,四岁便被送离了侯府,因而祖孙二人的感情十分淡薄。 但今日到底是她的回门日,孙女携孙女婿归宁,便是再不得宠,该给的面子情还是应当给的。 容老夫人这一番作态,委实不是一个诰命夫人该有的涵养。 但老夫人拎不清轻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容舒早已习惯,也不恼,挽着面色难看的沈氏,笑笑着同旁的长辈行礼。 直到走到承恩侯跟前时,唇角的笑意才淡了些。 “女儿见过父亲。”她敛裾行礼,修长白腻的脖颈微微低下,姿态瞧着是恭敬的。 承恩侯轻轻颔首,用一副说教的口吻道:“你母亲一早便盼着你回来,今儿便在清蘅院多陪陪你母亲。” 容舒恭声应是。 承安侯背手望着已经嫁做人妇的长女,嘴唇动了动,有意想说些什么。可父女二人隔阂已久,一时竟无言。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立在一边的顾长晋,道:“二郎、三郎与四郎昨儿念叨了一日要请你指导课业,你若是无事,便随我去书房,给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指点一二。” 承安侯这岳丈大人的架子摆得异常足,容舒神色一顿,下意识望向顾长晋。 第七章 十八岁便蟾宫折桂,顾长晋自然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 可这位的脾性容舒是知晓的,私底下可不是个喜欢给小屁孩儿指点学问的人。 二郎还好,已经十四岁了,在书院进学了六年,勉强能言之有物。 但三郎、四郎一个只有五岁,一个只有四岁,顶破天也只能摇头晃脑念几句酸诗…… 顾长晋心里作何想,旁人自是丝毫看不出。 只见他面色平静地拱手作揖,道了声好。大约是察觉到容舒的目光,直起身后便侧头看她。 容舒笑笑,十分客气道:“有劳郎君了。” 话刚落下,两个穿着织金锦袍、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便迈着小步子,来到容舒面前,学着方才顾长晋的模样,给容舒拱手作揖,脆声道:“大姐姐。” 正是三郎容泊、四郎容清。 两小娃虎头虎脑的,跟个铁憨憨似的。本就稚气未脱,却偏要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作着个不伦不类的揖,颇有些逗趣。 容舒与府里一众兄弟姐妹皆是交情泛泛淡如水,唯独和眼前这俩小豆丁以及在国子监进学的大堂哥容泽亲近些。 于是转了转手中的团扇,柔声笑道:“一会去书房,记得要认真听顾,大姐夫的话,知道么?” 三郎、四郎齐声应是,旋即便转身,想如法炮制同大姐夫作个好看的揖。 结果眼睛对上顾长晋黑沉冷淡的眼,大抵是被冻到了,手顿在半空,声音儿也卡在喉咙,还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孩儿最是知道哪个大人喜欢自己,哪个不喜欢。 这状元郎不喜欢小孩儿,连三郎、四郎都感觉到了。 容舒一时失笑,拿团扇一左一右敲了敲小家伙们的头,温声道:“大姐夫头一回来家里,还不知晓怎么去书房,你们给他带个路,可好?” 一句话便解了三郎、四郎的困窘,还维护了小孩儿的小小自尊。 语气亦是自在轻快的,与往常那恭敬又疏离的容大姑娘有些不一样。 顾长晋掀眸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挪开了眼。 三郎到底年长些,鼓了鼓气便挺起胸膛道:“大姐夫随我来,三叔的书房我去过好几趟,今儿保证不迷路。” 四郎也道:“如果三哥迷路了也不怕,还有四郎在,四郎不会迷路。” 顾长晋唇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下,顿了顿,道了声“有劳”,便随着两个小娃出了荷安堂。 他们离去后,容舒也不愿在荷安堂多呆,同容老夫人告了礼,挽着沈氏的手离开了荷安堂。 母女二人一走,三姑娘容淇便压低声音同容涴道:“大姐姐的夫君生得真好看。” 容淇今年才十一岁,说话间带了些天真的神态。 容涴瞥了瞥她,摇头道:“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嫁人可不止是看皮相。” 当初容舒要嫁顾长晋,容老夫人与承恩侯根本就不同意,一方面是门不当户不对,另一方面则是这位嘉佑一十八年的状元郎才刚折桂就得罪了朝中不少勋贵高官。 容老夫人担心与顾家结亲会给承安侯府招来麻烦,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原以为这门亲事定然不成,哪知平时不大管事的沈氏去了趟荷安堂后,竟生生让容老夫人改了口。 容涴不知晓嫡母究竟是耍了什么手段,但容舒嫁顾长晋,对她来说是好事。 容淇似懂非懂,望了仪态高雅的容涴一眼,羡慕道:“说起来,还是二姐的亲事最好!” 容涴去岁及笄便与翰林院大学士蒋臻之子蒋盛霖定了亲,明年开春便会嫁入蒋家。 蒋氏一族乃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在上京素有清贵之名。蒋大学士虽是五品翰林,可容淇听她娘说了,蒋大学士马上便会到礼部任左侍郎,那可是实打实的三品大员。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节 蒋盛霖是蒋臻的嫡长子,又是嘉佑一十五年的二甲登科进士,日后前程自是一片康庄大道。当初看中蒋盛霖的人家不少,其中就有户部左侍郎一家,左侍郎夫人特地请了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府老封君给自家闺女说的亲,却也没成。 那会京里的人都说,蒋大学士这要长子先立业后成家,这才不欲让他过早成亲。 孰料两个月后,容涴刚一及笄,蒋家立马便派人来提亲。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蒋家早就相中了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容涴。 容涴在上京本就有美名,同蒋家定下亲事后,那名声便更响了。 容淇怎能不羡慕呢? 望着容淇眉眼里的艳羡之情,容涴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道:“就你嘴甜。” 那厢容舒与沈氏刚回到清蘅院,沈氏便拉着她仔仔细细地瞧,见她面靥红润、眉眼含笑,这才放下心来,道:“娘还担心你嫁人后会不习惯,看来周嬷嬷说的话倒是真的。” 方才容舒一行人才下马车,周嬷嬷便偷偷扯走盈雀问话去了。 盈雀昨儿早就得了容舒的吩咐,自是万事都只拣好的说。 周嬷嬷听了半日姑娘与姑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云云,遂心花怒放地把这些话一一转述给沈氏听。 当初沈氏一意孤行要与顾家结亲,府里人人都在说风凉话。 老夫人甚至指着她的鼻尖,骂她是个满身铜臭的蠢货,头发长见识短,日后定会悔得肠子都青。 如今听周嬷嬷这般说,沈氏那颗蹀躞不下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了肚子。 “周嬷嬷说,允直待你十分敬重,你的婆母顾夫人亦是和善之人。娘一直盼着你能寻个如意郎君,眼下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顾家虽清贫,但胜在人口简单,没甚人情往来上的糟心事。不像承安侯府,面上瞧着是个花团锦簇的勋贵之家,实则内里空空,只剩下个花架子。 女婿顾长晋虽为人端方了些,但只要疼昭昭,便是少些柔情蜜意也无伤大雅。 在沈氏看来,满嘴甜言蜜语的男子反倒靠不住。 母女二人在清蘅院慢慢吃茶说体己话。 容舒给沈氏满上一杯小凤团,斟酌好了措辞,正要打听闻溪的事,一抬眼却见沈氏面露疲惫、双目涣散,不由得蹙了蹙眉。 沈氏是极要强的人,平日里就算不出清蘅院的门,也会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人看她的笑话。 方才在荷安堂,大抵是一口气撑着,这才没让人瞧出她的不适来。眼下回了清蘅院,那口气一散,骨子里的疲倦是再也藏不住了。 容舒咽回到嘴的话,道:“阿娘这几日可是没睡好?我给您做了安神香,一会让周嬷嬷给您点上,您到榻上去歪一歪,总归午膳还有个把时辰才开席。” “那怎能行?我一会还要去大厨房盯一盯,那里头的婆子最爱耍懒。”沈氏睨她一眼,笑道:“你这回门宴定要办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免得旁人笑话你。” “笑话便笑话,我又不在乎。”容舒扶起沈氏,将她往临窗的贵妃榻上带,不容辩驳道:“阿娘至少要歇两刻钟才能下榻。” 容舒骨子里的倔与沈氏如出一辙,沈氏拿她没法子,只好闭目躺下。 容舒亲自点了安神香,直到沈氏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才放轻脚步出了屋。 周嬷嬷在廊下听厨房的婆子禀事,见容舒出来,便遣了婆子,笑着上前道:“老奴今晨让夫人莫要操心设宴之事,夫人偏不听。也就姑娘您开口,夫人才肯顾着点儿自己的身子,偷个闲歪一会。” 容舒淡淡笑了下,问道:“这几日,祖母与阿娘可是又闹了什么不快?” 周嬷嬷望了望容舒,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舒道:“怎么?嬷嬷这是连我都不能说了?” “老奴不敢。”周嬷嬷叹气,朝外张望了两眼,道:“大姑娘随老奴来。” 周嬷嬷将容舒领到偏房,给容舒斟了盏茶,方徐徐道: “昨儿夜里老夫人来了趟清蘅院,要夫人把东郊的庄子添进二姑娘的嫁妆里。可那庄子夫人是给您买的,想着等里头的水榭一建好,便放到您名下。日后您同姑爷得闲了,还能去庄子赏赏梅听听松涛。老夫人昨夜那样说,分明是要在这庄子过户给您之前,捞到秋韵堂去。” 周嬷嬷说到这,委实是压不住气,心火一把一把地直往上冒。 “荷安堂与秋韵堂的一应吃穿嚼用大部分都是夫人在掏银子。大姑娘您的嫁妆,除了些两套头面是大房、二房给的添妆,旁的全是夫人从自个儿的嫁妆里挪出来的。老夫人作为姑娘的祖母,连一双耳珰都没给过您,竟还敢抢您的东西,吃相忒地难看!” 容舒垂下眼,容涴明年开春出嫁,阿娘作为嫡母,于情于理都要备份嫁妆。 只容涴不曾养在阿娘膝下,那嫁妆倒也不必多丰厚,做个面子情便好。 东郊的庄子寸土寸金,阿娘便是不留给她,也不会犯傻送给秋韵堂。 上辈子因着长安街的骚乱,她并未在今日回门,压根儿不知晓这事。只记得她再回来侯府时,阿娘已是大病了一场。 问起阿娘生的是何病,阿娘与周嬷嬷却三缄其口,只说是老病灶。 沈氏的身子骨实则是不差的,非要说有什么老病灶,那便是心火旺时会犯头疾。 难道就是因着此事,阿娘头疾犯了,这才病了一场? “东郊那庄子,可是裴姨娘同祖母张嘴要的?” 容舒说的“裴姨娘”便是承安侯纳回家的贵妾,也是四郎与容涴的生母裴韵。沈氏不爱夺人儿女,容涴与四郎自小就养在裴韵膝下,母子三人一直住在秋韵堂里。 周嬷嬷迟疑道:“老奴不知。但依老奴看,秋韵堂那位清高得很,应当是拉不下这个脸皮。” 容舒心道也是,裴姨娘自矜身份,的确做不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周嬷嬷眼见着容舒将一双秀气的柳叶眉拧紧,心头陡然升起一丝悔意,叹道:“都怪老奴多嘴了,这些事夫人本就不欲让您知晓。您难得回来侯府,却让老奴给搅了好心情。”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知晓你们都不希望我烦忧,可嬷嬷——”容舒凝眉,认认真真道:“我已经不是从前事事都需要你们看顾的小姑娘了。阿娘的事,还望嬷嬷莫要瞒我。” 容舒说到这便顿了顿,斟酌道:“下回祖母若再问起那庄子,便说那庄子已经给了我。我倒是想看看,祖母敢不敢把手伸到我的嫁妆来。总归我忤逆她的事也不差这一桩,她若敢伸手进来,我便敢叫这上京的人都来看咱们侯府的笑话。” “眼下离容涴出嫁也就只剩半年的光景。为免祖母变着花样来让阿娘添嫁妆,这半年,索性便让阿娘到庄子养病去。眼不见心不烦,此事由我来同阿娘说。” 周嬷嬷张了张唇,似有未尽之语,但思量再三,终是咽回了嘴里的话,迟疑着点了点头。 容舒心里头还装着另一桩事,也没觉察到周嬷嬷面色的怪异,忖了忖便道:“嬷嬷,在我成亲前,阿娘可曾让你送一名女子到肃州去?” 第八章 (4.14的更新) 周嬷嬷是沈氏最信重也最得用的嬷嬷,沈氏做事惯来不瞒她。 容舒猜想,周嬷嬷应当是知晓闻溪被送往了何处的。 果然,容舒刚言罢,周嬷嬷便瞪大了眼,惊慌道:“姑娘如何知晓这事的?” “嬷嬷不必多问,也不必同阿娘提及此事。嬷嬷只需同我说,你将她送去了何处。” 容舒只知晓闻溪去了肃州,却不知具体是肃州哪个地儿。 肃州方圆不小,要大海捞针般寻人谈何容易?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在肃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自是越早找到她越好。 周嬷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神,道:“是高台县的一处卫所。姑娘,那女子是自个儿心甘情愿离开上京去肃州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莫要去寻她。” 作为沈氏的奶娘,周嬷嬷一直知晓沈氏的心结在哪儿。当初送走闻溪的事,的的确确是她经手的。 可这事连夫人都不大清楚,大姑娘究竟是从哪儿得知的? 莫不是张妈妈漏了嘴?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嬷嬷心里急慌慌的,想寻张妈妈来问个究竟,偏生今儿张妈妈生了病,并未回来侯府。 她嗫嚅着,还想再问什么,可电光火石间又想明白了,大姑娘只怕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不然,此时此刻,她不该是现下这个反应。 于是那到嘴的话瞬时便碾碎在舌尖,生怕问多错多。 容舒打听到闻溪的下落,心下一松,也不欲同周嬷嬷多说,算了算时辰,便回了正屋。 周嬷嬷信誓旦旦地说闻溪是心甘情愿去肃州。 若容舒没有往后三年的记忆,兴许会信。 可前世阿娘分明在狱中同她垂泪道,是她对不起闻溪,让她务必要寻回闻溪。彼时阿娘紧紧握着她的手,眉梢眼角俱是后悔之意。 阿娘虽性子烈,但自来是个心善之人。会将闻溪送走,大抵就是为了让她得偿所愿。 有时容舒都觉着,在嫁与顾长晋这件事上,阿娘比她还要执着。 是以,不管周嬷嬷怎么说,容舒都会去把闻溪寻回来。不仅仅因着她是顾长晋的心上人,更因着她本就是无辜被牵连的人。 错了的事,就该尽早去拨乱反正。 容舒记得闻溪是去了肃州半年后才成亲的,只要在她成亲前找到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回到正屋,容舒铺纸提笔,不到半刻钟,一封写着“霓旌亲启”的信便被她塞入袖子里。 她这厢刚写好信,那厢沈氏便悠悠转醒。 瞥了眼墙边的更漏,忍不住对容舒嗔了声:“怎地不早些叫醒我?马上都要开席了。”忙唤了丫鬟进来梳妆换衣裳。 才刚拾掇停当,便有婆子在门外禀告,说老夫人与侯爷已经去了出云楼。 出云楼是侯府专门用来摆宴席的地方。 往常摆宴,分男宾女宾,小孩儿还要另设一桌,由丫鬟仆妇伺候着用饭。 今儿是家宴,倒是去了些讲究,只在大堂处摆了一桌,上头冷盘、热盘、果子、面点子摆了足有数十盘。 容舒与沈氏进去时,承安侯与顾长晋已然就席。 翁婿二人坐在一块儿,承安侯兴致勃勃地说着话,顾长晋垂眸侧耳恭听,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容舒忍不住多望了顾长晋两眼。 她这位父亲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平日里多是躲在书房里写诗作画,不大爱管官场上的事。因懂些蛮夷之语,如今在鸿胪寺里领了份闲差,任鸿胪寺右少卿。这职位是五品官职,管的事儿不多,大抵也就外吏朝觐、诸蕃入贡那两月会稍稍忙碌些。 顾长晋却恰恰相反,不爱吟诗作对,也不爱书画,就爱埋首案牍办公。即便是休沐日,也要去府衙写呈文。 父亲将他叫去书房时,原还以为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半聊个几盏茶光景便要作罢。 可这会瞧着,父亲倒像是与他聊得十分投契。 容舒心中纳罕,目光在顾长晋身上便不自觉多停留了须臾。直到顾长晋偏头望来,方才回过神。 二人四目相对的样子,在旁人看来便是一场郎情妾意的眉眼官司了。 二夫人笑道:“昭昭索性便坐在允直身旁罢,省得坐得远了,你二人还得费眼。” 这话里言间的打趣,倒是引起了满堂哄笑声,连沈氏都拿起帕子掩嘴一笑。 容舒也笑了笑,大大方方道:“侄女给二伯母求个饶,二伯母莫再打趣我们了,成么?”说着便在沈氏身旁落了座。 开了席,仆妇给众人上汤羹,容老夫人环顾四周,招来个婆子,问道:“怎地不见裴姨娘?这样的家宴怎能少了她?差个人去请裴姨娘来吃席。”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节 裴姨娘在侯府地位特殊,每逢家宴,也不必像旁的大户人家一样,立在主母身后给主母布菜,而是与众人同坐,一同用膳。 今日容舒回门,虽是家宴,但顾长晋到底算半个外人,让裴姨娘与众人同桌而食,委实是不合规矩,传出去多半要惹人笑话。 是以沈氏出发前特地让人去了趟秋韵堂,嘱咐裴姨娘不必来出云楼。偏生容老夫人有心要落沈氏的脸,见裴姨娘不在,便特地唱了这么一出戏。 沈氏心中窝火,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她惯来是舍得一身剐的性子,今晨在荷安堂,老夫人埋汰容舒的话已是让她心生怒意。现下又故意当着顾长晋的面,抬裴姨娘来打她的脸,不过是仗着她不敢在女婿面前闹笑话罢了。 容舒知晓沈氏性子烈,怕她与容老夫人起冲突气坏了身子,忙放下玉箸,正要说话,不想对面那位神色淡淡的郎君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嗓。 “此举不妥。” 这话一出,席上一双双眼俱都望了过去。 顾长晋手里还捏着个碧瓷茶盖,指尖被那浓烈的碧色映衬得如同白玉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把着那茶盖子,气定神闲道:“依大胤礼法,未得主母首肯,妾不得与主母列席同坐。” 一言讫,放下茶盖子,又侧头与承恩侯道:“岳丈大人,圣人遵祖宗之法,循祖宗之礼,常言:民无廉耻则不可治。非修礼义,则廉耻不立。(1)若允妾登堂上桌,恐落人治家不严之口实。日后传至圣人之耳,轻则罚俸,重则降职。还望岳丈大人三思。” 年轻的郎君身着青色官袍,声音平淡如水,眉眼间却隐有清正之气。分明是不露锋芒的,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样一番刚正严明的话落下,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容老夫人断没想到顾长晋会这般目无尊长,心口一时急火上攻,直闹了个红头赤脸。就连惯来自视甚高的容涴,也被气得捏紧了手帕,红着眼看向承恩侯。 承恩侯眉宇微蹙,顾长晋说的他不是不懂,外头的人说他宠妾灭妻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不管旁人如何说,裴氏对他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心里头也从未拿她当妾室看。 承恩侯心底有些不悦,但作为朝廷命官,又不得不顺着顾长晋的话。 “的确是不妥,让那婆子回来罢,母亲不必差人去请裴姨娘。” 去请裴姨娘列席之事就此作罢。 仆妇婆子们安静上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比鹌鹑还老实。席上众人也默默用膳,连惯会暖场子的二夫人都闭了嘴。 这一顿回门宴,有人吃得如鲠在喉,亦有人吃得开怀舒畅。 容舒一路弯着唇角,将顾长晋送出大门,旋即便立在马车旁,对顾长晋认真福了一福。 “方才多谢郎君仗义直言。” 不管如何,今儿顾长晋的确是替清蘅院出了口气,该谢还是应当谢的。 顾长晋看她一眼,似是怕她会错意,淡声解释道:“不必言谢,我在刑部任职,方才所言不过是职责所在,非因你之故。” 说完也不待容舒回话,侧眸看向横平,道:“启程吧,从长安街过,去刑部衙门。” 马蹄得得一阵响,容舒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下意识抬眸望了望日头。 此时已过晌午,长安街的那场混乱该结束一个多时辰了,顾长晋若是从那里过,应当无事。 这念头在心里不过一转便抛之脑后。 容舒扭头对盈雀道:“今日你兄长可在外院当值?” “在,姑娘可是有话要吩咐兄长?” 容舒需要人给她送封信到护国将军府,盈雀的兄长在外院当值,经常做些跑腿的差事,恰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薄薄的信,道:“让他将这信送到护国将军府那儿。” 盈雀知晓自家姑娘与护国将军府的丹朱县主穆霓旌交好,这信自然是给丹朱县主写的。 只是…… “这是姑娘写给丹朱县主的信罢?” 盈雀迟疑道:“只如今县主人在大同府,并不在上京,这信如何给她?” 容舒笑道:“信送到将军府,自会有府卫替我转交,旁的让你兄长不必管。” 盈雀恍然,心里头不免有些好奇。 姑娘惯是不爱麻烦人的性子,究竟是有甚急事,竟要劳烦将军府的府卫亲自送信去大同府? 清蘅院。 沈氏正在午憩。 容舒轻轻掀开内室的帘子,走了进去。 沈氏睡得极沉,许是在等她之时不自觉掉入梦乡,头上的簪子步摇都还未卸下,在榻上挨着个大迎枕便睡了过去。 容舒拖过一张圆锦杌坐下,慢慢地给沈氏拆下鬓发里的簪子与步摇。 沈氏一双黛眉即便在梦中也不曾松开过,心事重重一般。 是因着方才在宴席的事吧,祖母吃到一半便离了席,容涴说要搀祖母回荷安堂,撂下玉箸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一场回门宴,最后竟结束得如此尴尬,沈氏心里头大抵是气狠了。 说到底不过就是因着东郊的那处庄子罢了。 沈家是豪富,沈氏实则是个出手极阔绰的人。 老夫人开口的若是旁的东西,沈氏多半会应下,可老夫人张嘴要的是阿娘给她留的东郊庄子。 她便是沈氏的底线,东郊这庄子阿娘定然不会应。 如此一来,以老夫人那性子,还不知要阴阳怪气多久哩。 这事她不便出面儿同老夫人对着干,但有一个人却是能够出点儿力的。 容舒给沈氏掖好被子,便快步出了清蘅院。 周嬷嬷跟在身后,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秋韵堂。嬷嬷不必跟来,我去去就回。” 第九章 秋韵堂位于侯府西侧,位置虽偏僻,但胜在离清蘅院远,不必与正房的人碰面。 容涴在出云楼吃了一肚子气,回到秋韵堂便把席间的事倒豆子似地倒给裴韵听。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竟也敢如此放肆!等日后我嫁入蒋家,我定要叫他——” “涴儿!”裴韵打断她,斥道:“娘从前是如何教你的?” “娘,我没有胡闹。您方才不在出云楼,根本不知那顾长晋说得有多难听!”容涴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爹爹也是,非要给那人脸,竟就真的让那婆子回来了。我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裴韵缓缓垂下眼,面色淡淡道:“他说的本就在理,娘的身份是妾,未得主母吩咐,本就不能与主母同席而坐。” “可爹爹喜欢的人是您,您与爹爹两情相悦。若不是清蘅院那位非要横插一脚嫁进侯府来,如今的侯夫人本该是您。再者,娘从前是尚书府嫡女,岂是清蘅院那位能相比的?她凭什么不许你去就宴?” 容涴一番气话听得裴韵直拧起了眉,刚要开口训斥,外头的仆妇忽然来传话。 “姨娘,大姑娘来了秋韵堂,说有事与您说。” 裴韵拧起的眉蓦地一松。 容舒? 一旁的容涴听见仆妇的话,把脸一板,道:“她过来作甚?莫不是要同她夫君一样,特地来嘲讽您几句?不成,我去找爹爹!真当秋韵堂是她能随意放肆的地儿了?” 说着便要起身,裴韵一把拉住她,低声冷斥:“回你自个儿的屋子去!若你敢去寻你爹爹告状,从今往后,你便只当没我这个娘!” 裴韵鲜少会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容涴一时愣住,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裴韵道: “这几个月好好磨你的脾气,人贵自知,你若是以为嫁入蒋家便能为所欲为,那你这门亲事我亲自上蒋家替你拒了!” 裴韵惯来说到做到,容涴不敢反驳,只好不甘心地出了屋。 一出去便遇到跟在仆妇身后的的容舒,她住了脚,冷冷地望着容舒。 从前在闺中,容舒与容涴关系称不上好,但至少面上过得去,鲜少有谁会摆出这样一张冷脸。 容舒知晓是因着出云楼那出,懒得同她计较,只面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容涴气归气,但到底记住了裴韵的话,不敢在院子里同容舒闹,斜乜了容舒一眼便冷着脸离开了秋韵堂。 领路的仆妇见状,笑着解释:“婚期将至,二姑娘这是心里头紧张呢。” 容舒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仆妇一眼,没应话。 府里人人都为容涴与蒋家的这门亲事骄傲,就连秋韵堂的仆妇婆子也不例外。自打容涴定下这门亲事,底下这些人在府里行事,处处都要压清蘅院一头。 但容涴与蒋盛霖的这桩亲事,根本就算不得是良缘。 那仆妇见容舒不语,只当她是心里不舒坦,笑笑着掀开了帘子,道:“大姑娘,这边请,姨娘在里头等着了。” 说来,容舒还是头一回来秋韵堂。 这里位置虽偏,但景色却十分雅致。 小径通幽,梧桐与梅树林立,廊下还搭着个花架,上面种满了缠枝牡丹。 进了屋,内室里的摆设比之院子更显高雅,一张古朴的焦尾琴,一排放满笔墨纸砚的檀香木博古架,还有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作,无处不显风雅。 容舒的目光落在裴韵身上。 这位姨娘她其实见得不多,从她进府的头一日,沈氏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清蘅院与秋韵堂又隔得远,沈氏与裴姨娘除了在家宴时会碰上面,旁的时候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裴姨娘是个气质高雅的美人,青丝如娟,峨眉淡扫,如远山芙蓉般秀美。若容舒没记错,她今年应当有三十七岁了,可瞧着却只有二十六七。 也是,她万事都有父亲替她出头,还得祖母看重,又生下了三房唯一的男丁,女儿还即将嫁入清贵世家。 这样的日子怎会过得不舒心? 按说裴姨娘是妾,只能当得半个主子,见到容舒本该行礼。只裴姨娘从不曾给沈氏行过礼,又怎可能给容舒这样的小辈行礼? 便见她淡淡颔首,对容舒不卑不亢道:“不知大姑娘找妾身有何事?” 容舒唇角牵起一点儿笑意。 “祖母非要母亲阿娘拿出东郊的庄子,说要给二妹妹做添妆。姨娘可知此事?” 裴韵闻言便道:“妾身不知。” 容舒点了点头:“我亦知晓这样的事,姨娘定然不屑去做。”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节 既知晓不是她做的,那为何要纡尊降贵地来秋韵堂? 裴韵蹙起了眉头,静等着下文。 可容舒说完却打住了话头,只顾着往一边行了几步,仰头看墙上的画。 这是裴韵画的画,一幅雪中红梅图,一幅雨后修竹图,两幅画都画得极好,笔触细腻、意境高远,颇有种宁静致远之感。 “好画,姨娘好画技。”容舒真心称赞道:“这样好的画技自然得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 说着用指腹轻轻摩挲画的边沿,笑道:“十金难得一幅的澄心堂纸,果真是滑如春冰密如茧。还有姨娘爱用的这墨当是翠松堂的画眉墨罢?此墨气清而质轻,色黝而香凝,难怪一锭墨值一锭金。”(1) “这些纸墨都是同清蘅院拿的罢?我娘出嫁时,金翠珠宝一箱箱一担担地往侯府抬,这排面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子。只如今那十里红妆早都化作了这侯府里的一花一木,也化作了姨娘这画里的一纸一墨。” “阿娘心肠好,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倒是将这府里的人养得越来越贪心了。祖母要抢阿娘给我留的庄子,好放进二妹妹的嫁妆单子里。姨娘便是知晓了,大抵也不当一回事。那庄子是祖母非要塞给二妹妹的,又与你们秋韵堂何干?对不对?” 可凭什么呢? 那是阿娘的东西,只要她不愿意给,祖母凭什么开口要呢?秋韵堂的人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容舒望着裴韵,渐渐收了笑。 “姨娘,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不该做个良善人?” 裴韵蓦地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竟难得地划过一丝难堪。 住进秋韵堂的这些年,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百多口人,没有谁敢对她出言不逊。即便是老夫人与沈氏,都不曾这样令她难堪过。 不是不知道秋韵堂的吃穿用度全是靠着沈氏的嫁妆在支撑,可那又如何? 沈氏难道不知她因何能嫁入容家的? 当初启元太子偏信妖道,乱了国统,各地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围攻上京。 整个大胤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后来启元太子被宫人毒杀在内廷,嘉佑帝萧衍成了最后的赢家。 只那时的大胤国库空虚,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更遑论还有外敌虎视眈眈。 抚恤灾情,需要银子,稳定人心,需要银子,边关战士守住国土,也需要银子。 国库空空如也,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那时建德帝还未驾崩,嘉佑帝也尚未登基,但底下的谋臣已经列好了一页名单,欲宰几头“肥羊”立威,好让各地富商心甘情愿地上交家产。 沈家是扬州首富,是大胤出了名的豪富,俨然就是那几头“肥羊”之一。 只沈老爷子惯会审时度势,早早便看穿了局势,在朝廷罗列沈家罪名之前,便向容家递出了姻缘枝。 如此,沈家借容老太爷之手,主动上交了大半家产。 不仅保住了沈家一族,还趁机与容家定下了亲事。 那时的容家,老太爷与容珺尚且健在,二人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整个太原的卫所军户皆视容老太爷为执牛耳者。 嘉佑帝登基后,容家烈火烹油的未来指日可待。 沈家将沈一珍嫁入容家,何尝不是想借着容家的这场从龙之功与烈火烹油的运势谋一个东山再起? 在裴韵看来,沈一珍与三爷的亲事,不过是沈家与容家的一桩生意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此时此刻,当容舒说出那样一番话,裴韵骨子里作为世家贵女的骄傲好似被人恶狠狠踩在地上践踏一般。 她出自钟鸣鼎食的裴家,父亲裴珦曾官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门生无数,却在建德三十六年,因直谏太子听信妖道佞言,被当时正替父监国的启元太子杖杀于内廷,借此杀一儆百。 裴家因此遭难,男眷发配边疆,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或掖庭。 她也从云端跌落泥潭,十四岁便去了掖庭做女婢。 裴家昔日故旧恐启元太子迁怒,无一人敢对她伸以援手。 直到各地藩王造反,紫禁城大乱,容珣冒险将她救出藏在陋巷里,她才终于离开了掖庭。 后来嘉佑帝登基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反,她也脱离了贱籍,被容珣以贵妾之礼抬入了容家。 那时的裴韵若是想,自是可以嫁给旁的人做正头娘子。 然而,她这条命是容珣救的。 从他不顾性命将她从掖庭救出时,她便认定了这个男人。 进了侯府后,虽名义为妾,但这侯府里从无一人敢对她无礼。 容珣待她亦是十年如一日的好。 直到今日,容舒打破清蘅院与秋韵堂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上秋韵堂来打她的脸。 心思玲珑如裴韵,又怎会想不明白容舒今日的来意? 她冷冷道:“大姑娘放心,我会亲自去荷安堂劝老夫人。东郊那庄子,涴儿不会要。她嫁入蒋家,靠的从来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容涴能与蒋家结亲,是因着蒋臻是她爹的学生。 蒋臻从前心慕于她,两家原是要结秦晋之好的。可裴家出事后,他听了长辈的话,选择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她被送入了掖庭。如今一心要让容涴嫁入蒋家做宗妇,也不过是在赎罪。 容舒并不在乎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的。 她要的只是裴姨娘这么一句准话。 “如此,我便在此谢过姨娘了。祖母惯来看重姨娘,姨娘在祖母面前说一句可比阿娘说十句管用多了。” 容舒唇角再次扬起了笑靥,她看着裴韵,缓缓道:“我从扬州回来时,阿娘同我说,她与你都是可怜人,让我莫要记恨你。这些年来,阿娘处处给秋韵堂体面。这次,还望姨娘也还阿娘一个体面。” 长安街。 半个时辰前,正当容舒离开清蘅院,疾步前往秋韵堂去的时候,挂着承安侯府木牌的马车已经驶出了麒麟东街,往长安街去。 马车里,常吉把手里的公文递与顾长晋,感叹道:“想不到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比咱们想的还要艰难。” 主子尚未大婚,他们便已经查过容舒的底细,承安侯府里头的那些老黄历也是知晓的。 承安侯宠妾灭妻,妻子还未嫁入侯府呢,他便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后来新皇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凡后,又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入府里,眼珠子一般宠着。 听说今儿竟然还想让妾室与主母一同列席就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如此尊卑不分。 诚然,裴韵是忠臣之后,经历也令人唏嘘。 只她选择了做妾,便应当知晓在礼法上,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尊卑已定。 常吉在这厢嗟叹,那厢顾长晋却垂眸看手里的公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常吉见他看得认真,心知主子对少夫人的事并不关心,只好乖乖闭了嘴。 前头正在驾车的横平轻扯缰绳,马车稳稳减了速,驶入长安街最繁华的路段。 虽是晌午,可这里依旧人声鼎沸。 路上几个挑担的货郎见到侯府的马车,彼此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货郎从一边的箩筐里掏出弓箭,一甩担子便往车窗射了一箭。 那货郎射箭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横平高扬起马缰,爆喝一声—— “有埋伏!” 车身骤然一顿,那箭自窗缝射入,“咻”一声扎入顾长晋左肩,鲜血瞬间便湿了肩头的衣裳。 “把文书带走,去顺天府叫人来,我与横平能撑半个时辰。”顾长晋冷着声吩咐。 三人也不是头一回遇险了,早已培养了十足的默契。顾长晋的话刚落下,常吉便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子几个腾跃,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常吉刚离去,前头猛地冲出一匹疯马,“嘭”地撞向马车。 晃荡的车厢里,顾长晋折断肩上的箭矢,正要就势翻出马车,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冲他扑了过来。 “顾长晋,小心——” 神情慌张的少女才将将碰到他,便倏地消散。 快得如同掠过树梢的一缕风。 顾长晋拧眉。 方才那幕,是幻觉? 第十章 清蘅院。 日头正盛,风里夹杂着几丝燥热。 沈氏醒来后不见容舒,听底下的人说起,才知晓她去了秋韵堂。略一思忖,便知她这闺女是为了何事去的秋韵堂。 周嬷嬷端着药进来,对沈氏道:“夫人,安神药煎好了,快趁热喝罢。” 沈氏接过药,道:“嬷嬷可是同昭昭说了庄子的事?” 周嬷嬷立马跪下,老老实实请罪:“是老奴同大姑娘说的,老奴实在是不忿老夫人的行径,这才碎了嘴,请夫人责罚。” 沈氏看着鬓发斑白的周嬷嬷,心底幽幽叹了声。周嬷嬷是她的乳娘,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嫁做人妇为人母,都是周嬷嬷陪伴着的。 周嬷嬷待她的至诚之心,她怎能不明白? “嬷嬷快起罢,庄子的事说了便说了,总归昭昭也长大了,有些事不必瞒她。” “夫人放心,那桩事老奴半个字都不曾同大姑娘提及。”周嬷嬷说到这,声音微哽了哽,“夫人当真不多考虑几日,那毕竟——” “嬷嬷,”沈氏打断周嬷嬷,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话说到一半,两个在外院任差的仆妇火急火燎地跑进廊下,边敲门边大声道:“夫人,出事了!姑爷在长安街受伤了!” …… 顾长晋受伤一事,容舒刚踏入清蘅院的月洞门,便听盈雀说了。 “听说是有逃犯跑到了长安街作乱,这才让姑爷受了伤!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回去?” 听到顾长晋受伤,容舒心里也是一惊,手里的团扇差点儿握不稳。 前世分明是出发来侯府时出的事,怎地半日过去了,还是逃不过这桩飞来横祸?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节 不对。 容舒脑海里猛然窜出个念头,她看向盈雀。 “今晨长安街可有出什么乱子?” “没有啊姑娘,”盈雀一头雾水道:“长安街今日只出了一场乱子,就在半个时辰前。” 容舒眼睫一颤。 前世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在那场混乱里足足逮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三名北镇抚司的逃犯。 说起来,当时长安街里不仅有寻头百姓,还有不少东厂的番子在。 那些番子口口声声说是在捉拿逃犯,但实际上,他们应当不是在捉拿逃犯,而是想趁乱杀了顾长晋。 难怪当时顾长晋一离开马车,车厢里顿时就风平浪静起来。这是因为顾长晋拿自己做靶头,将人给引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场混乱还有那些人全都是冲他来的。 正想着,沈氏已经匆匆行了出来。 “你现下就回去梧桐巷,允直既受伤了,你这当妻子的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沈氏说着,又吩咐周嬷嬷,“去我的库房里,将那几支百年人参挑出来,让大姑娘一块儿带回去。” 容舒迟疑着没应话。 她这趟回来是准备住个三五日才走的。 诚然,理智上她的确是该回去顾府,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阿娘。 前世顾长晋带着她这么个累赘,依旧能从那场□□里脱险,醒来后还能硬撑着进宫觐见皇上。这一次少了她,想来受的伤会比前世轻些。 再者说,有常吉与横平照料着他,委实是没她什么事。上辈子从长安街回去后,她其实也没帮上甚忙,只能在一边儿干着急。 顾长晋从来就不需要她。 思及此,容舒便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娘,我不若过两日再回梧桐巷吧?您今儿身子也不爽利,我不放心。” “胡闹!眼下岂是任性的时候?我这里还缺了你伺候不成?”沈氏瞪了容舒一眼,差点儿就要拿手戳她额头了,“事有轻急缓重,允直这会还不知伤得多重,你当务之急就是回顾家去。至于阿娘这里,等允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说着便不分由说地让人备马车,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容舒望了望沈氏。 因着小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沈氏的脸色的的确确是好了许多。老夫人那头有裴姨娘应付,想来阿娘能过一段时间舒心日子了。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您,您这段时日莫要太操心。有事了一定要派人到梧桐巷同我说一声,若府里住得不舒心,就去庄子——” 容舒话才絮叨到一半儿,怀里忽地被塞了个用布裹着的物什,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沈氏看着她,好笑道:“嫁人后倒是长大了,都晓得叮嘱娘了。成,娘这几日哪儿都不去,只呆在清蘅院里吃了睡睡了吃,旁的全都不管。这样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着拍拍她怀里的小糖罐,道:“这是娘让小厨房特地给你做的松子糖,眼下你是来不及吃了,便带回去吃罢。你照顾允直虽要尽心,但也莫叫自己太过劳累,知道不?行了,回去罢。你父亲与祖母那头,自有我替你去说。” 容舒抱着盒松子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侯府。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回到梧桐巷,原以为这会松思院大抵是忙得人仰马翻的,谁料进去后却静悄悄的。 常吉端着个药碗从小厨房里行出,见容舒几人打道回了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少……少夫人?” 容舒对他轻点了下头,道:“二爷伤得可重?” “主子中了箭还挨了几刀,眼下正昏迷着。大夫方才已经来过了,说大抵要烧个三四日,三四日后能退热便无甚大碍。” 大夫说的话倒是同前世一样。 “我进去瞧瞧二爷。” 常吉下意识便想要阻止容舒进去,主子那人生病时脾气不大好,少夫人若是撞上了可就得受委屈了。 可转念一想,少夫人名义上是主子的夫人,他一个当长随的,哪儿有资格阻止少夫人进屋瞧主子呢? 正想着,手里忽然一轻,盈雀接过他手上的汤碗,道:“这是给二爷煎的药罢?给我吧,一会我们姑娘亲自喂。” 常吉再次张了张嘴,想说主子等闲不让人喂药,且旁人也喂不进药。 可盈雀早已转过身,跟在容舒身后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没开窗子,容舒掀开幔帐,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长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肩膀、胸膛、手臂、脖颈俱都缠了一圈白布帛,布帛上隐隐渗着血色。 这些伤,与前世一模一样。 容舒记得,顾长晋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的。 她盯着顾长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长安街的乱子平息后,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早已浸满了血。 他却恍若未觉,顶着烈阳,在长安街的一地血色里,慢慢朝她走来。 那会他身上处处是伤,脖颈处甚至还流着血,鲜血在白皙的皮肤里蜿蜒出一条细长的线,一点一点洇进衣裳。 容舒透过破开的车牖看他。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极深遂,也极平静。好似这些伤,这满地的尸体,这场混乱无序的刺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事儿。 可若是细瞧,照入他眸底的炽光,却像是一团火。 那火弱弱地烧着,经久不灭。 后来盈雀还曾愤愤道:“姑娘遇险时,姑爷只顾着自个儿逃出马车,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属实是说不过去。” 现下再回想,当时大抵只有他离开马车,引走那些刺客,她才能安然无恙。 “夫人,这是常吉刚煎好的药。”盈雀端了一碗药过来,对她道:“您看,要不要现在就喂姑爷喝药?” 守在床头的横平听见盈雀的话,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竟也破了功,露出一丝讶色来。 容舒知晓横平在惊讶什么。 顾长晋这人心防极重,昏迷之时,几乎是喂不进药的。便是自小伺候他的常吉与横平也是偶尔运气好,方才能掰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 横平大抵是没料到常吉居然会让她来喂药。 前世容舒也试过喂药,但一口都喂不进,乌黑浓稠的药汁从顾长晋紧闭的齿关溢出,将底下的枕布都打湿了。 她喂不进,横平与常吉也喂不进。 后来还是顾长晋自个儿醒了,端着碗,将药一口喝尽。 容舒本不想费这个功夫,可盈雀已将药端了过来,便只好接过药碗。 总归她喂不进去,做做样子喂一匙羹,再将剩下的交给横平就好。 “横平,劳你把郎君扶起,放在迎枕上。” 横平那张死人脸微微抽了下,他看了容舒主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常吉常挂在嘴里的那句。 “少夫人喜欢极了主子。” 忽然就对容舒起了点同情,点点头,照着容舒的吩咐做,还难得地蹦出一句话:“主子难伺候,少夫人不必勉强。” 容舒当然没想要勉强,半坐在床头,轻搅了搅碗里的药,便舀起一匙羹,边往顾长晋嘴里送,边说着:“盈雀,把帕子备好。” 温热的匙壁刚碰到顾长晋的唇,便见他齿关一松,那一匙药顺顺当当地入了他的嘴。 只听“咕噜”一声,药咽进去了。 容舒怔了怔。 横平怔了怔。 端着第二碗药进来的常吉也怔了怔,他低头瞧了瞧手里刚煎好的备用药,麻溜地转身出屋去。 第十一章 一碗药喂罢,容舒拿帕子给顾长晋拭了下唇角,对常吉、横平道:“你们在这看着郎君,我去趟东次间。” 常吉忙躬下身应好,面上的笑容殷勤且真切,望着容舒的目光简直就像在望着尊菩萨。 “少夫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是累了,合该去歇歇。这儿有小的与横平在,少夫人安心歇去。就是主子这药两个时辰一喂,您瞧着,小的什么时候方便去请您?” 这是要把喂药的“重任”交给容舒了。 容舒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未时刚过。 若无意外,顾长晋会在刚入夜那会醒来,算起来也不过是再喂一次药。 思及此,容舒便道:“我两个时辰后便回来。” 这趟去东次间不过是为了看张妈妈。 张妈妈将养了三日,又灌了十来剂汤药,风寒症倒是去了十之七八。 张妈妈见容舒一脸疲色,心疼道:“姑娘可要到榻上来歪一歪?” 容舒的确是乏了,闻言便脱了脚上的蝴蝶鞋,与张妈妈一同挤在榻上,听着张妈妈嘴里哼着的曲儿,很快便阖起了眼。 张妈妈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娘子,唇角不知不觉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容舒睡了足有一个时辰,起来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这才算着时辰,慢悠悠往正屋去。 屋里的桌案上已经放着个冒着白雾的药碗,里面就常吉一人,横平身上带了点儿伤,想来是去睡觉养伤了。 常吉守在药旁,一见到容舒的身影,差点儿便要脱口喊一声“姑奶奶,您总算是来了”。 先前见少夫人那般轻易便喂了一碗药,他忍不住试着喂了一匙羹,结果主子齿关紧闭,自然是把药喂进了枕布里。 只好把希望又放在了容舒身上。 他弓着身子,小碎步跑过去,殷勤道:“少夫人,这药刚煎好一刻钟,这会温度正适宜。” 容舒点点头,端起药碗,来到床头,在常吉惊叹又复杂的目光中,驾轻就熟地给顾长晋喂下第二碗药。 “常吉,你也去歇歇,有事我会差人唤你。” 眼下她到底担着个“少夫人”的名头,也不好再像先前一般,喂了药便走。 常吉忙应好,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节 等常吉一走,她揉了揉肩,对身边的盈月、盈雀道:“去小厨房让婆子们备晚膳,我饿了。” 盈月看了看天色,这会都酉时三刻了,要搁往常,姑娘都已经用完饭,在院子里散食了。想了想,便取了那糖罐来。 “姑娘先吃些松子糖垫垫肚,奴婢马上让小厨房给您烧上菜。” 糖罐里的松子糖是扬州府那头的做法,用上好的麦芽糖浆,加了花蜜去熬,再裹上炒得又香又脆的松子,吃进嘴里,又甜又香,嘎嘣地响。 容舒在扬州时,三不五时便要吃上一小罐。后来回了上京,知晓这里的贵女嫌这糖吃着不雅,便也吃得少了。 她捏起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嚼,静谧的屋子里很快便响起几声轻微的“嘎嘣”声。 容舒吃得专心,也没注意到躺在榻上的男子早已转醒,正睁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小姑娘捧着个糖罐,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糖的模样,总叫他想起从前在密林里见到的扫尾子。 空气里多了丝香甜味儿。 顾长晋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昏暗的内室,烛火摇曳,幔帐轻垂,穿着月白寝衣的姑娘瞪着他,醉醺醺又带着怒意道:“顾允直,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床头的郎君懒懒瞥她一眼,素来不辨喜怒的脸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嗤了一声:“容昭昭,你吃松子糖的模样就像一只大尾巴扫尾子。” 扫尾子姑娘闻言便瞪圆了眼,似是不敢相信,那位端方持重的顾大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边打着酒嗝边搜肠刮肚地回击他:“顾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扫尾子,呃,你,你就是——” 到底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骂人的词,好半晌才冒出句—— “大尾巴狼。” …… 顾长晋眉心跳了下。 榻上那男子,是他,却又不像他。 偏这莫名闯入脑里的片段,真实得就像发生过一般。 就连方才昏迷做的那个梦,也不像梦,倒像是一段记忆。 梦里他是在去承安侯府的路上遇刺的,而她就坐在他身侧。马车被撞倒时,她扑向他,大喊着:“顾长晋,小心——” 小姑娘清凌凌的桃花眼里尽是慌乱,仓促间发髻掉了根簪子也不自知,扑过来时,柔软的发梢甚至扫过他的手背。 顾长晋甚至能清楚感知到那点微微的痒。 梦里的这一幕,与他在马车里见到的幻觉如出一辙。 不管是梦还是幻觉,她扑过来的一刹那,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跟得了心疾一般。 顾长晋皱眉,他非常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更不喜在梦里的感觉。 他强行逼着自己醒来,可醒来后,眼里映入那张脸,他的心又开始猛烈跳动。 “你醒了?” 耳边忽然递来一道悦耳的声音,顾长晋陡然回神,唇角抿得更紧了。 他竟……走了神。 这于他,是绝无仅有之事。 他的面色非常难看,容舒只当他是伤口疼,将刚捏起的松子糖放回糖罐,又接着道: “可要我叫常吉、横平进来?” 他比她预想的醒得要早,还以为他是伤得比前世轻,这才提早醒来。可一瞧他这铁青的脸色,又好像是伤得更重了。 顾长晋静静与她对望,黑漆漆的眸子倒映着她明媚的面庞。 小姑娘正值最好的年纪,靡颜腻理,玉貌花容,像二月枝头那蓬桃花,又像繁星簇拥的那轮月。 半晌,他垂下眼,道:“嗯,让他们进来。” 容舒抱着糖罐出去,唤了人便兀自在梧桐树下纳凉。 金乌西沉,凉风习习,远天一道红光烧得天边的云彩瑰丽异常。 盈月、盈雀带着两个婆子从小厨房来,见她优哉游哉地坐在树下,忙道:“姑娘怎地出来了?” 容舒远远地便闻到了板栗炖鸡的味道,笑着招手:“今儿在这吃,二爷已经醒来,正在里头同常吉他们商量事,我们别去打扰他们。” 梧桐树下摆着藤椅、藤桌,勉强能拿来用膳,但哪儿有主屋的八仙桌坐着舒服? “姑娘不等姑爷一块儿吃?”盈雀往主屋努了努嘴,“奴婢方才问过常吉了,大夫说姑爷这段时日都只能喝粥,小厨房的婆子特地给二爷熬了个山药芡实粥。” “你是想让二爷边喝粥边看着我吃香喝辣么?”容舒慢悠悠地摇着团扇,道:“对病患来说,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最痛苦的。” 若是沈氏在这儿,定然又要骂她一嘴儿歪理。 顾长晋不重口腹之欲,她便是在他面前吃龙髓凤肝,他眉头都不见得会动一下。 偏偏两丫鬟听了容舒的话,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隔着一道墙,她们的对话早就叫屋中人听了去。他们三人自小便习武,听力较常人要好上许多,其中数顾长晋耳力最佳。 常吉一脸感动道:“少夫人当真是菩萨心肠。” 顾长晋瞥他一眼。 他身边几个长随,一个好酒,一个贪吃,一个嗜睡。常吉便是那个贪吃的,是以听见容舒的话,方才心有戚戚焉。 顾长晋实在没心思搭理常吉,揉了揉眉心,道:“把药拿来。” 往常受伤生病,他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喝药。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哪知话音刚落,便听常吉道:“药?啊,药!少夫人已经给主子喂完药了!” 说着竖起两根手指,贱兮兮地补了句:“喂了两回。” 屋子里的气氛为之一滞。 顾长晋掀起眼皮,看着常吉,一字一句地问:“我昏迷时,是少夫人喂我喝下汤药?而我,喝了?” 常吉点头如捣蒜。 “少夫人喂得可比属下与横平要好得多了,枕布都不曾打湿过。说起来,这事还挺匪夷所思的。” 可不是匪夷所思么? 主子自七岁起,便鲜少有人能在他无意识时往他嘴里喂东西。水也好,汤药也罢,都只能等他自个儿醒来喝。 常吉记得,主子十岁那年受了伤,烧得人事不省。为了喂药,他与横平、椎云差点儿没把他下颌掰断。就这般,还是一滴药都喂不进。 这些年,常吉不怕受伤,就怕给主子喂药。谁能喂得进药,谁就是他爹,啊不,就是菩萨。 他挠了挠头,偏头问横平:“你说我们俩还有椎云喂不进药,是不是因为我们仨是大老粗?少夫人性子细致,动作又温柔,这才喂药喂得那般顺当。” 莫名被扣上“大老粗”的帽子,横平非常不悦,看着常吉的目光就好像在看着个傻子。 常吉被横平这么一望,倒是想起来了,曾经夫人与闻溪姑娘也试过喂药的…… 结果当然是没成。 顾长晋听常吉叨了一嘴,默了默,道:“我若再昏迷,莫让她进屋子来,也莫让她喂药。” 常吉不肯应,难得遇着个菩萨,能在主子昏迷时喂药,怎能将菩萨拒之门外? 他忙给横平打眼色,谁料那蠢木头明明接到他的眼神了,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是什么是!常吉气得瞪了横平一眼。 盈雀端着山药粥来到廊下,见里屋没甚声响,以为几人议完了事,便敲了敲门,道:“二爷,少夫人让奴婢给您送粥来了。” 常吉与横平齐刷刷看向顾长晋。 顾长晋淡淡道:“去把粥端进来,一会去书房。” 常吉迟疑道:“主子,您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若这几日就在主屋这养病罢,好歹能睡得好些呢。” 顾长晋却摇头:“许鹂儿的案拖不得,明日的早朝,我若是不去,再往后拖上几日,金氏兴许就撑不下去了。” 用过膳,顾长晋便强撑着下下榻。 他失了许多血,身体还起着高热,骤然下床的瞬间,眼前一阵黑。 他顿了顿,待得眼前的黑暗散去,方套上衣裳,一步一步往外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 梧桐树下的少女刚咬下半颗烧得金灿灿的板栗仁,望过来时,腮帮子还鼓着。 果然同梦里说的一样,就像只吃了松子的扫尾子。 顾长晋低下眼,跨出门槛,对容舒道:“今日劳夫人照料,夜里我要在书房写呈文,夫人不必为我留灯。” 话出口,他心中不禁又起了疑云。 成亲这几日,除了洞房那日,之后他日日宿在书房,容舒从不曾给他留过灯。 这事儿他分明知晓,为何要让她莫要留灯? 就好像…… 她曾经为他留过一般。 第十二章 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错的面色以及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当真是瞧不出他此时此刻正烧着高热,身上还有十多处刀伤箭伤的。 容舒咽下嘴里的板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罢。”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稳的步子离开松思院。 盈月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方才悄声道:“大夫不是说姑爷伤得很重吗?怎么奴婢瞧着姑爷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样。” “谁说不是呢?”盈雀接过话茬,“若是伤得重,怎还能去书房办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儿就不必急匆匆赶回来了。” 容舒盯着碗里的半颗板栗仁,想起前世,顾长晋也是如此,醒来刚吃完汤药,便下床去了书房。 那时她也以为他的伤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几名大汉将军从宫里抬回来,方才知晓,他一直忍着高热,淌着血在为许鹂儿母女陈冤。 顾长晋,其实是个好官。 一个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会有长安街的刺杀,才会有后来的万重惊险。 当初便是他这与琨玉秋霜比质的品格惹她倾了心。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节 诚然,摘星楼之遇,容舒的确是对这位寒门公子动了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人这辈子那般漫长,能让自己动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带走那盏摘星灯,不过是为了纪念自己头一遭对一个男子动心。 真真正正对顾长晋倾心,是在知晓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状元郎开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从开春一直下到夏末。 钦天监在年初时便预警了黄河将有大水,朝廷拨了六百万两用来加堤固坝。可洪水来时,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数济南、开封受害最重。 圣人震怒,令人严查,底下之人官官相护,最后只交出三名知县顶了罪。 恰巧来年的三鼎元,状元出自济南府,探花出自开封府。二人趁着金殿传胪直面圣人之机,竟不约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员来。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开封、济南上上下下数十名官员贪墨横行,侵吞了朝廷用来加固堤坝的银子。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黄河水患泛滥,济南、开封两府城平地成湖,漂毁官民庐舍无算,溺死者一万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月后,济南府、开封府数十名官员或罢官或下狱。 地方大臣背后的裙带关系素来错综复杂,顾长晋与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场扬了名,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礼监里的几位大监。 与顾长晋成亲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漫漫长夜。 以笔为刃,他给许多人翻了案,又将许多人送进了牢狱。 甚至于后来,沈家与承安侯府通敌一案,顾长晋说人证物证皆在,她心里也是信的。 只是有时候即便是铁证如山,依旧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时苑的那两个月,曾细细捋过这桩案子,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谁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先说三房,不管是见识浅薄的容老夫人还是无心官场、四体不勤的父亲,都不是会犯下通敌之罪的人。 没那个胆,亦没有那个本事。 再者,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银子。 这些银子花在了哪里,荷安堂与秋韵堂又有多少积蓄和进项,阿娘心里门儿清。 若三房真有人与敌寇勾结敛了财,阿娘不会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与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过身后便鲜少出门,一门心思守着大堂兄过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学堂读书做学问,及冠后又去了国子监,从不曾出过上京。 二伯母与大伯母一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三个孩子身上。 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韵堂去,活动轨迹就不曾出过承安侯府,连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脑海里浮出一张刚正英武的脸。 二伯父过去十年一直镇守在辽东。 辽东与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辽东都司下的金州卫任镇抚。 她这位二伯父虽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谋,但也是一名悍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立下不少功劳,容舒记得,明年二伯父便会擢升至正四品指挥佥事。 辽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调回上京的卫所来。 容家出事前两个月,二伯母还曾喜滋滋地说,二伯父很快便能调回上京了。 可高兴没几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关在四时苑时,不曾得到过关于容家、沈家通敌案一爪半鳞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为何本来一直不认罪的父亲会忽然便认了罪。 她这父亲文不成武不就,还同祖母一样,时常拎不清轻重。便是想要通敌,也没得那个能力。 偏偏罪证乃舅舅沈治亲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与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视如己出。 阿娘在狱中一再同她说,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证明沈家与容家的清白。 只当初阿娘同她说这话时,尚且不知罪证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顾长晋同她说,她才知晓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这个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扬州。 而顾长晋明年便会以钦差御史的身份去扬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儿从清蘅院带回来的老参吊个汤,给书房送去。” 书房。 顾长晋翻看完先前暗访得来的证据,便铺纸提笔,对常吉淡声道:“磨墨。” 两个时辰后,一份言辞犀利的呈文静静躺在书案上。 顾长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面色较之刚刚又更灰败了些。 常吉见他终于写完,这才捧着个药碗,面露无奈之色地催顾长晋用药。 “这药本该两个时辰服一次的,这都晚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晋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汤药苦如黄连,仰头便饮尽。 待他喝完,常吉又从一个精致的梅花食盒里取出个白瓷汤盅,揭开盅盖,道:“主子先喝点儿汤,横平去小厨房提粥了。” 顾长晋拿湿帕子擦手,闻言便往汤盅看了眼,目光在上头的一对儿人参凝了凝,道:“谁送来的参汤?” “自然是少夫人啊,这汤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少夫人当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顾长晋长手一伸,将盅盖稳稳盖了回去。 “将这参汤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这可是香喷喷的百年老参汤哪!”说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床上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节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 第十三章 寅时三刻,一辆挂着羊角宫灯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顾府大门。 车厢里一个眉目周正,年过四旬的英伟男子正端着盏茶慢慢啜饮着。 他身旁的灰衣长随给他续了茶,道:“即是来接顾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调?这上京谁不知晓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爱在马车上挂羊角宫灯。” “本官就要如此高调,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来杀我?”谈肆元冷哼了声,“昨儿长安街的乱子,东厂还有锦衣卫那些人真以为做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真当我们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长随心知自家大人这暴脾气是听不得任何劝解的话了,只好截了话茬,另起炉灶。 “小的听说顾大人伤势不轻,今儿的早朝也不知晓能不能挺过去。” 谈肆元捏着茶盖拨了拨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只要许鹂儿的案子未能上达圣听,他便不会倒。”语气竟是异常的笃定。 “大人说过的话何曾错过?小的信大人,便先给顾大人沏上一壶好茶罢。” 灰衣长随第二盏茶刚沏好,便听车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谈大人。” 灰衣长随忙上前开了车门,门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里,萧萧肃肃,如浓墨挥就的华茂秋松。 灰衣长随不由喟叹,难怪主子训斥族里的年轻郎君时,总忍不住要将这位顾大人挂在嘴边,的确是俊朗有丰姿。 顾长晋冲谈肆元拱手作了个长揖。 谈肆元放下茶盏,快言快语道:“允直,快上车。” 等顾长晋上了马车,又细细打量他,见他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便冷声道:“你放心,这口气,咱们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阉人付出代价。” 听见自家主子又在说些意气用事的话,灰衣长随轻咳了声,给顾长晋递茶盏,恭声道:“顾大人请用茶。” 顾长晋道了声谢,又听那长随道:“昨儿左侍郎大人知晓您在长安街遇刺,差点儿便要提剑去东厂砍下杨旭的人头。” 杨旭是司礼监六名秉笔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东厂。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个个都领了个官职,便是最不济事的杨荣,也得了个庠生的功名,正等着杨旭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 杨荣是杨旭亲哥哥唯一的儿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作威作福。随着杨旭在司礼监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行事也愈发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 当初顾长晋接到北镇抚司移交来的案宗,稍一翻阅便看出了这案子的蹊跷。 犯妇金氏的供词情词不明、前后不一,与那凭空冒出来的乐工的供词在细节上全然对不上。那两张卖身契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新近伪造的,而非那乐工自称的两年前的字契。 顾长晋心思机敏,这两年接触了上百个案宗,又深入民间调查过十数个悬案,在查案断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几乎就没出过错。 将案子里的疑点禀告给谈肆元后,他便亲自去了昌平州暗访。而谈肆元领着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抢人,将金氏关押到刑部大牢。 谈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旭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旁人不知?若不是圣上仁慈,他那颗脑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说着话锋一转,对顾长晋道:“你那长随昨个同我道,你手里有杨旭卖官鬻爵的证据,现下可带来了?”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抽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 “下官成亲那日,有人将这封信混在贺礼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写明杨旭在过去五年卖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个,敛财十五万两白银。” 谈肆元慢慢扫过信中所举的官职、买卖价格与买卖年月,原先浮在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来。 到底是浸淫官场二十多年的人,不过瞬息便觉察出不寻常之处。 顾长晋刚从昌平州暗访回来,便有人悄悄送来这信。 这是有人一直盯着刑部,想要借刑部这把刀来杀杨旭呢。可杨旭身后站着那位大掌印,又岂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乱象四生,几股复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今日敌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与你分道扬镳,甚至往你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谁都不能轻信,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谈肆元垂下手,将那信递给一旁的灰衣长随,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来的信没?” 顾长晋摇头道不知,“下官成亲那夜,府里人多且吵杂,送信那人作小厮打扮,垂头将贺礼一递,便转身钻入人群里,没了踪影。” 那日谈肆元也派了人送礼的,自是知晓刑部那群司官闹洞房闹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确不会留意到一个有心要混水摸鱼的人。 “罢了,这信且先放在我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铲除杨旭,日后定会再现身。” 他捏起一块玫瑰糕,笑看了顾长晋一眼,打趣道:“这几日你忙许鹂儿的案子,成天不着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没埋怨你吧?” 埋怨吗? 顾长晋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样安宁又寻常的黄昏,薄薄的金光缱绻贴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树下,连微微扬起的裙裾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然后便听她十分温顺且规矩地对他说“郎君忙去罢”。 她不曾埋怨过,也不曾越矩过,始终保持在不令他生厌的距离里。 顾长晋的眸光又往下压了半寸,道:“内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体谅下官,不曾怨过半句。” 新婚燕尔,本该如胶似漆的,能体谅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谈肆元素来不管内宅之事,只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礼,忍不住与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名声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时不知说过多少回她性子骄纵,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问了一嘴,谈肆元拍拍手上的糕点残屑,颔首道:“倒是难为她了,等许鹂儿的案子一结,你便在家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也顺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顾长晋垂眸应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茬:“昨日下官能顺利脱险,实乃托了顺天府之福。” 兵贵神速。 当时若不是顺天府的衙差来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几道伤,这会大约还不能醒。 “朱鄂原是云贵副总兵,极擅用兵,被皇上调回顺天当府尹的头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训练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顺天府请救兵,属实是比去东城兵马司要明智。” 东城兵马司离长安街更近,但顾长晋舍近求远,想来也是看明白了东城兵马司大抵会敷衍了事。 而顺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审许鹂儿案的人,本就卷入了这桩案子里,知晓顾长晋被埋伏是因着许鹂儿一案,定会尽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来得这般迅速? “皇上将朱鄂从云贵调回来顺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礼监那位大掌印本还想拉拢拉拢朱鄂的,如今被杨荣一搅合,拉拢不成不说,反倒结下了梁子。” 谈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声:“杨旭那孙子把干爹的好事搅没了,这会大抵也是狗急跳墙,这才会昏头昏脑地在长安街埋伏你。” 顾长晋安静听着,并未接话。 茶盏滚烫,白雾袅袅。 谈肆元不知想到什么,在雾气里抬起了眼,望着顾长晋意味不明道:“昨儿被埋伏,可曾悔过?” 许鹂儿这案子本不该由顾长晋来管。 刑部里那些老油饼子怕得罪厂卫不敢管事儿,又怕沾上怕事儿的臭名,便将这案子推到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本也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只他没有,也得亏他没有。 谈肆元去诏狱捞人时,金氏早已没了半条命。眼下吊着一口气不死,不过是盼着个公道,盼着他们将许鹂儿从杨荣手里救出来。 东厂与锦衣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谈肆元宗族里便有年轻的后辈死在那群番子手里,调任刑部左侍郎后,但凡与厂卫相关的案子,他都要过问一番。 他是正经的三品京官,背后有整个谈家以及整个刑部做他的支撑,是以他有底气,敢同东厂、锦衣卫对着干。 可顾长晋与他不同,虽前途无量,得皇上与大司寇看重,但到底是势单力薄。便比如昨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去顺天府搬人,这会又怎能活着坐在这? 谈肆元语焉不详,但顾长晋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他道:“下官不曾悔过。” 说完这话,他便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待那咳嗽声停下,方又拱手道:“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谈肆元方才一番话的确是在提点顾长晋。 他提起嘉佑帝,提起朱鄂,又提起司礼监那位大掌印,不过是想告诉他,杨旭如今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他莫要慌也莫要怕。 当初皇上将管少惟下放去外县做知县,又把顾长晋扔进刑部做七品小知事。 瞧着似乎是在迁怒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实则是起了惜才之意,这才让他们入微末处历练,好生打磨。 若昨日顾长晋因着一场刺杀便起了怯,那他的官途也就到了头。 所幸这后生没让他失望。 马蹄“嘚嘚”一阵脆响,羊角宫灯在暗夜里晃出一弧浅光。少倾,车夫“吁”一声,将马车稳稳停在承安门外,谈肆元与顾长晋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承安门内便是皇城。 那里,是大胤权力的最中心,住着这皇朝里最有权势的人。 谈肆元正了正腰间牙牌,回首,沉声问道:“可准备好了?” 顾长晋抬眸眺望皇城内的巍峨宫殿,半晌,垂眸拱手道:“下官已准备好了。”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松思院的小厨房一大早便开了灶。 今日金銮殿里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容舒不知,但她知晓顾长晋在下晌会被几名大汉将军抬回来。 因此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什么荷花酥、红豆糕、八珍糯米凉糕,蒸了满满一屉。 昨儿煨的参汤顾长晋不喝,被送回来后,容舒便同张妈妈、盈月、盈雀分着吃了。 其实她也猜到顾长晋大抵不会喝,前世她心疼他办案劳苦,用了不少名贵食材给他炖汤做菜,可他就是不吃。 后来还是张妈妈提醒,说姑爷大抵是不想姑娘拿自己的嫁妆帮补,这才不吃的。 之后容舒给顾长晋做的吃食,用的都是大厨房现有的食材。 顾家是寒门,家无余积,顾长晋的俸禄也不多,大厨房的食材自然都是些不怎么费银子的食材。 但只要是用这些食材做的吃食,顾长晋都会吃。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节 方才让小厨房做的糕点自然不是给顾长晋准备的,等下午他被抬回来后,容舒作为妻子,少不得要在一旁照料,那些糕点是她到时候用来给自个儿填肚子的。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吩咐盈月去大厨房取食材。 “用大厨房里的东西给二爷吊个汤,什么汤都成,二爷不挑,顺道再熬些肉糜粥。”顿了顿,想起顾长晋被抬回来时的那副惨状,一时起了点同情,又慢悠悠补了句:“汤里头多放些大枣枸杞,嗯,补血。” 大厨房在六邈堂那头,盈月得令出门,行至半路,便见一个穿着豆青色襦裙的姑娘拎着竹食盒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 那姑娘见到盈月便是清清朗朗的一声“盈月姐姐”。 这姑娘姓林,叫清月,是六邈堂安嬷嬷的外侄孙女,父母双亡后便来了顾家投靠了安嬷嬷,眼下就在六邈堂伺候。 昨日容舒回门,安嬷嬷听说张妈妈病了后,便遣了林清月过来给张妈妈送汤。 安嬷嬷是顾府的管事嬷嬷,林清月是安嬷嬷的亲戚,又是六邈堂的人,盈月自然有心要交好。恰好二人名字里都有个月字,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颇觉亲近了。 盈月笑着迎过去,下巴往林清月手里的食盒一抬,道:“清月妹妹又来给张妈妈送汤了?” 林清月眉眼弯弯道:“今个不送汤,张妈妈昨儿还有几声咳,安嬷嬷便给了我一个土方子熬了点草药,让给张妈妈试试。” 盈月一脸感激:“清月妹妹有心了。” 林清月忙摆摆手,说不敢当,“姐姐折煞我了,我这都是听命行事,岂敢居功?” 一番谦虚后又道:“姐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盈月便说了她要去大厨房取食材的事儿,想了想,又问道:“妹妹可知二爷在吃食上有何偏好?” 林清月眸光微微一闪,笑吟吟道:“姐姐这可问对人了。我们二爷最爱吃猪肝、猪肚之类的猪下水了。大厨房今儿有猪肝,我瞧着还挺新鲜,姐姐不妨去同厨房的婆子要一些。” 第十四章 松思院。 盈雀在内室点上玉兰香,给容舒沏上一壶上好的龙团。 容舒啜着茶,吃着刚出炉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妆单子,时不时还拿出个算盘拨动几下。 前世侯府出事后,家中一应财物全被抄走,连阿娘的嫁妆都没能留住。她为容家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锦衣玉食,在钱财上自来是有点不知人间疾苦的。 后来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银子如水一般流走,没了钱财打点,想去牢里见阿娘一面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那狱卒嫌她递来的钱袋轻不让她进去,她只好赶紧脱下自出生便不曾离过身的小玉佛,这才见上阿娘一面。 若是三年后,容家依旧难逃抄家罢爵的结局,那她现下便要好好谋划出一条退路来。 一条她与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着手里的嫁妆单子,目光落在了东郊的那处庄子。 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庄子了,阿娘将这庄子给了她,如今可是她手里头最值钱的房产。 容舒咽下嘴里的荷花酥,对盈雀道:“过几日我们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让你兄长找个房牙来。”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们昨儿才回来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只怕招人说闲话呐。” 容舒拿湿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脸,笑道:“二爷很快便要回衙门当值,我们在这总归也没甚事做,还不如回清蘅院去。” 见盈雀张嘴还想问,忙指了指榻几上的嫁妆单子,道:“好了,别多问了,快把嫁妆单子放回箱笼,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谁说话。” 方才二人说话间,外头已经传来盈月的声音,大抵是已经从大厨房取完食材。 松思院里的仆人除了张妈妈三人,便只有常吉与横平会过来传话。容舒还以为是他们其中一人回来递话,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背对着容舒,可即便只有一个背影,容舒也认出了那是林清月。 许是听见容舒开门的声音,林清月说话的声音一顿,旋即转过身,对着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见过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还甜,容舒自也端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道:“你是松思院的婢女?怎地前两日不曾见过你?” 林清月笑着自报姓名,提了提她与安嬷嬷的关系,说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动声色道:“不知林姑娘过来松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亲那边有吩咐?” “奴婢是过来给张妈妈送草药的,姑婆婆听说张妈妈咳嗽未好,便让婢子送来个我们乡下常用的一个土方子。若是对张妈妈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桩。” 安嬷嬷懂药理,徐氏吃的汤药便是安嬷嬷打理的。 “如此,安嬷嬷有心了。”容舒微点了点头,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应过来,立刻腾出手从腰间取出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递过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儿来帮着照顾张妈妈,今儿又特地来送草药,实在是操劳。这荷包是我自个儿绣的,还望妹妹喜欢。” 一丝几不可见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里快速划过。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声道:“我不善女红,盈月姐姐绣的这荷包这般好看,清月又怎会不喜?清月在此谢过少夫人,谢过盈月姐姐了。” 她接过荷包,面露柔软的笑意,之后便笑着告辞,出月洞门,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着林清月的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盈月拎着竹篮上前道:“姑娘,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让婆子把饭做上罢。这是从大厨房领回来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厨房里的食材种类繁多且新鲜,倒是比盈月以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鲜的肉、大骨、刚宰好的鸡、若干竹笋藕带之类的时蔬和一块儿巴掌大的猪肝。 自家姑娘从不吃猪下水,这猪肝是听林清月的建议,专门挑来给姑爷熬粥的。 昨儿盈月一直呆在松思院,顾长晋那一身的血污她瞧得真切。都说猪肝补血,姑爷既然爱吃,那便多给他做,好补补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猪肝,疑惑道:“我惯来不吃这东西,怎地挑这个了?” 盈月便给她说了缘由。 “我想着这东西补血,便拿来熬个猪肝肉糜粥给姑爷吃。大厨房那烧火婆子的汉子爱吃猪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买一大堆回来卤。我同她说好了,让她明儿再再我留一块儿猪肝。” “二爷同我一样,从不吃猪下水。”容舒摇头,一字一句道:“以后林清月说的话,你一个字儿都不要信。” 说完她便提起裙裾,缓缓走回内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帘里林清月那双愤怒的眼。 “你们容家,活该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便是二爷,喜欢的也是闻溪姐,不是你!” …… 日头渐盛。 金銮殿上的垂脊兽伏在毒辣辣的阳光里,琉璃青瓦被晒出了一层层虚影。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缀白鹇补子的太医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提着个药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院使孙白龙。 金銮殿里的气氛正压抑着,阒然无声,犹如暴雨来临前那一刹的静寂。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饶是孙白龙这般在宫里沉浮了几十年又长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这里发生了甚事。 孙白龙进了内殿便“咚”一声跪下,也顾不得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给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没?” 孙白龙“诶”一声,拎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起身走向那乌泱泱的臣公里唯一一个躺着的人。 方才他进殿时便注意到了,只那时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谁。这会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是两年前那位十八岁便中状元的顾大人顾长晋。 孙白龙掀开顾长晋的眼皮瞧了瞧,又闭眼把了一炷香的脉,旋即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金针。 嘉佑帝不说话,底下的人也不敢说话,也得亏孙白龙心态好,若不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连金针都握不稳。 一套针施完,孙白龙又出了一脑门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顾大人在施完针后,到底是醒了过来。 孙白龙见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叠声地道“慢”。 “顾大人切莫起身,您这一身伤委实是太重。外伤重,内伤更重,不躺个十天半月是断断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这一跪了。” 要不怎么说他孙白龙是宫里的人参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圣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话听着是不好听,可孙白龙知晓,皇上心里头关心着这顾大人呢。 果然,孙院使话音儿一落,龙案后头那位便低声道:“把人抬到偏殿去,莫在这丢人现眼。” 说着眸光一凝,又道:“孙院使——” “微臣在。” “你跟着去偏殿,等顾卿歇好了,再派个医正随顾卿一同回府,顾卿什么时候能起身了,他便什么时候回太医院。哦,朕记得你那孙儿是去岁进太医院做医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孙白龙喉头一苦,颤颤巍巍地伏身磕了一响头:“微臣遵旨。” 几名大汉将军抬着担架进内殿,将顾长晋放到担架上。出殿时,孙白龙跟在后头,一步一声“慢些”“稳些”“顾大人可经不起颠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声音远去后,内殿又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缓缓坐下。 他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薄唇与面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缀着绿色滚边的黑色龙袍穿在身上,较之从前,已是有些空荡。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无俦,却因在娘胎里带了病气,出生后身子较旁的皇子孱弱,颇不得帝喜。 长大后的嘉佑帝依旧一身病气,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弱之气的七皇子竟是最后得登大宝的人。 与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气实则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时候,依旧是尔雅温文的。 虽病弱,可他说话时却极有威仪,气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语纶音。 龙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顺天府、锦衣卫的,也有司礼监的。 嘉佑帝双目深炯,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应,一国的国运便也到了头。” “许鹂儿一案,朕令刑部重审,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定谳后将案卷呈到内廷来,由朕亲自过目。若谁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不必留了!” 金銮殿上的后续顾长晋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孙院使亲自熬的汤药后便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似被薄纱滤过,只余浅浅淡淡的一层,再不复午时的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玉兰香,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香甜。 顾长晋望着帐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金銮殿的唇枪舌剑,也不是在偏殿孙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嘱,而是这拔步床的幔帐换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节 从大红色的绣石榴花开幔帐换成了寻常的素色幔帐。不仅仅是幔帐,这屋子所有喜庆的摆饰也全都撤了。 他脑子难得发钝,思维慢,也不知为何竟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顾长晋动了动眼珠子,彻底清醒过来。 “大人醒了。”一道语气平平的声音响起。 顾长晋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绿色朝服的少年板着一张稚气的脸神色肃穆地坐在榻边。 说话时,唇角还沾着一点儿红豆糕的糕屑。 这少年浑然不知,上前给顾长晋把脉时,唇角的糕屑还颤了颤。 顾长晋由着他把脉,道:“你是孙医正?” 少年应道:“正是下官。”说着闭上眼,把脉的模样与其祖孙白龙如出一辙。 片刻后,孙道平睁开眼,道:“大人高热已退,下官这就出去给您再煎一剂药。” “等等。”顾长晋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给我喂的药?” 孙道平说的是再,说明方才已经有人喂他吃了一剂药。 听到顾长晋的问题,孙道平严肃的小脸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颜道:“方才下官试着给大人喂,可惜大人齿关闭得太紧没喂进,只好劳驾尊夫人代劳了。” 想起方才的闹剧,孙道平不由得脸上一热。 她是杏林世家孙家最有天赋的传人,在给病患喂药上,从不曾失过手。 再苦的药,连受伤的兔儿猫儿鸟儿她都能喂进去。 方才顾大人的长随百般阻拦,非不让她喂药,她是个死心眼,便非要亲自喂。 然后半碗药喂进了顾大人头底下的布枕…… 然后那名叫常吉的长随气急败坏地去喊顾夫人了…… 顾夫人进来时,她十分不服输地拿着几根金针,正准备给顾大人松齿关。殊料那位没礼貌的长随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金针,冷冷问她在作甚。 她还能作甚?当然是救人喂药! 还好温柔美丽善良大方的顾夫人安抚住那长随,不仅不质问她,还请她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糕。 想到容舒,孙道平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板板正正地拱了下手,问道:“顾大人可还有事?若无事,下官便去煎药了,顺,顺道同顾夫人说一声您醒了。” “有劳孙医正了。” 小医正的脚步声“哒哒”着远去,不多时,便传来一道开门声。 容舒进来时,顾长晋正看着角落里的一张高案。 那高案上头放着一个红杉木长木匣和一个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顾长晋知道这两个木匣子里装的什么。 一副春山先生的画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这是徐馥给承安侯与容家老太太备的回门礼,如今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了高案上。 这是没来得及送,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送? 第十五章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纤细的身影绕过抱鼓石屏风撞入眼帘。 顾长晋掀眸,听见一边的小娘子温声问道:“郎君感觉如何了?” 只能躺着且只有眼珠子和头能动的顾长晋略略一顿,缓声道:“尚好,夫人不必担心。” 容舒当然是不担心的。 太医院派来的那位孙医正医术是真的高明,前世顾长晋齿关紧闭,灌不进药,孙医正几针下去,顾长晋便松了齿关。 看得常吉叹为观止,各种巴结谄媚想学这针法。但孙医正说此针法难学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孙医正早晚给顾长晋施针,在松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顾长晋便能下床了。 “妾身听闻孙医正领了皇命要留在府里照顾郎君,便差人把常吉与横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让给孙医正住了,他们二人暂时得到后罩房去挤挤。” 常吉与横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着梧桐巷,采光不好且还吵杂,让孙道平住在那实属无奈之举。 委实是顾府能住人的地儿实在太少了。 当初为了给张妈妈几人挑个舒服些的住处,她东挑西拣也挑不出个可心地儿,最后把松思院的东次间隔了出去,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好在孙道平是个不挑的,让住哪儿便住哪儿,一点怨言都没有。 想到这里,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个儿。 松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只有东次间与西次间。 东次间如今住着张妈妈三人,西次间放满了杂物,连个放床的地儿也找不出。书房倒是有张能睡人的小罗汉床,但那里到底是顾长晋办公写呈文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这就弄得容舒与顾长晋只能睡在一个屋子里。 前世她为了更好地照顾顾长晋,自是与他同睡一榻。 可现下委实没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愿。 屋里除了顾长晋睡着的拔步床,临窗的贵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从权,容舒眼下也没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与顾长晋商量道:“郎君如今有伤在身,妾身睡姿不良,这几日便歇在贵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顾长晋侧过眼看她。 不管是梦里,还是二人成亲那日,这姑娘的睡姿都是极规矩的。睡着是怎么样,醒来后便是怎么样,并不是她嘴里说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与他同榻,顾长晋自然是不会拒绝,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便听夫人安排吧。”他道。 说完这话,他便闭了嘴。 容舒也无甚话要说,内室里一时静得掉针可闻。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容舒下晌虽填了几块糕点落肚,但顾长晋被抬回来后也是折腾了一番的,这会腹中空空,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才刚觉着饿呢,一道腹中嗡鸣声极突兀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识道:“不是我。” 她说这话时,黛眉挑着,长长的桃花眼也睁得圆圆的,莫名有些娇态。 与她惯来温雅规矩的模样不大一样,倒有点像梦里吃醉酒的她。 顾长晋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两个字:“是我。” 其实容舒在话出口后,便意识到是这位顾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这倒也不怪他,毕竟一整日滴米未进,就灌了两碗汤药,哪儿能不饿呢。 正常人在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会觉着尴尬。 可容舒太知道顾长晋的性子有多稳如磐石,在他脸上,等闲是看不到诸如难堪、慌乱、悲伤的神色的。 便比如说他不喜吃下水,不喜归不喜,若真给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带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话,煎炸炖煮,用算不上好的厨艺料理了整整一个月的猪下水。他竟也不嫌弃,一点不落全吃了个光光。 直到常吉状似无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爱吃猪下水,她这才没再折腾。 后来容舒问他,不喜欢为何不说? 他只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欢不喜欢又有何干?”他只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并不看重自己对那味食物的喜恶。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俨然一淡泊无欲的人。可每当容舒这般想时,又偏偏会想起顾长晋的另一面。 那个黑眸蕴火,走在长安街一地血色里的人。 容舒微侧头,对上顾长晋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沉静,瞧不出半点尴尬的情绪。 他不觉尴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尴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厨房给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顾长晋嗯了声:“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可不会苦着自己,温温应了声便出屋去。 她还是跟昨日一样,在院子里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给孙道平送吃食,回来时忍不住同容舒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孙医正见到食盒里有红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连连冲着我拱手道谢。” 这位孙医正只要是红豆做的糕点都爱吃,前世他在顾家的那几天,容舒可是让人给他做了不少红豆糕、红豆酥饼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将张妈妈喝的草药渣子拿给他查看?” “拿了。孙医正又闻又尝的,说这草药应当对咳症有效。这几味草药搭配的方子他隐约在某本古医经里看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得回了太医院方能确定。” 一边的盈月听见盈雀的话,忧心忡忡地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却对她摇了摇头。 “别担心,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日后她若再来,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她不惧林清月,只不过重活一遭,实在是不想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里刚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东次间陪张妈妈说话。 等到盈月过来说孙医正已经施完针喂过药,常吉也给二爷擦好身后,这才踱着步回主屋。 顾长晋换了身雪白的里衣,身上药味儿极浓,他刚喝过药,薄唇难得起了点血色。 容舒走过场似地问候了两句,之后便由两个丫鬟伺候着入了净室沐浴。 净室里白雾袅袅,盈月给她细细擦着身子,压着声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细了?明儿奴婢亲自给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养回来。” 一边的盈雀“噗嗤”笑了声,道:“我瞧着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儿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这厢心疼姑娘呢,这小蹄子倒是在那厢满嘴儿不正经。 可经盈雀一说,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是该给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从前的衣裳的确是不合身了。 净室的房门紧闭,里头又放了三面屏风,细细碎碎的说话声被雾气蒸得朦胧。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7节 盈月与盈雀将声音儿压得极小,自是不知晓方才那一番话都叫外头那病患给尽数听去。 几人出来时,往床榻看了眼,见顾长晋闭着眼似是睡熟了,动作便放得愈发轻。 铺好榻又叠好被褥后,容舒便对两个丫鬟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们吹灯出屋去了。 她在贵妃榻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檐月西斜,正清清冷冷地挂在窗头外,整个窗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今夜月色甚美,就是有些扰人清梦。 贵妃榻没得床帐,又临着窗,这明晃晃的月光怎能不扰人清梦呢? 容舒侧了下身。 说来也怪她自己,这扇窗原是覆着一面竹篾做的帘子的,她白日坐在这儿翻看嫁妆单子,嫌那竹帘挡了光,便让盈雀拆下了。 容舒眼睫轻抬,目光幽幽然落在挨着另一侧墙的拔步床,那床足有两层幔帐呢,既能挡光,还能防蚊蝇。 只是顾长晋不知为何,竟没让人把幔帐放下。也是,他那里黑黝黝的一片,放不放都不碍事。 哪儿像她,都背过身闭上眼了,眼里还是亮堂一片。 容舒烙饼似地在榻上翻来覆去了一刻钟,终是耐不住那明亮的窗光,心里叹了声,下地在箱笼里翻出一床薄衾来。 原先的竹篾帘子是由一根固在墙上的长木条挂起的,如今帘子拆了,那木条还在,把薄衾往上一挂,勉勉强强能遮光。 她这一通动静就像夜里偷吃灯油的老鼠,直窸窸窣窣个没完。 顾长晋吃的汤药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方才他强令自己抱守心神,没一会儿便有了昏沉的睡意。 只这会容舒那头窸窣声不断,他耳力又好,那好好的睡意便如同卷入大风里的雾,登时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顾长晋掀开眼皮,侧眸望向窗边的贵妃榻。 那里,小姑娘正踮着脚站在榻上,细白的双手往上抻着,把手里的衾被往墙上的橼木套。 檐月清辉如同水一般倾泄在她身上,绸缎似的乌发像宣纸上重重的一笔墨,尽数泼洒在她纤细的腰背。 从顾长晋的角度,能看到她浸在月色里的半张小脸,还有中衣、里衣上移时露出的一小截楚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光照出了白玉般的质感,如冰肌,似玉骨。 “噗通”“噗通”“噗通”—— 好不容易缓下的心再次砸入密密的擂鼓。 顾长晋薄唇一抿,瞬时便收了眼。 非礼勿视。 色即是空。 男人默念了两遍心经,方将刚刚撞见的一幕从脑海里散去。 容舒第二日醒来腰酸背疼。 她自来养得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何曾睡过这样糙的榻子?最重要的是,她习惯抱着睡的月儿枕就在那张拔步床里。 昨儿沐浴出来,见顾长晋睡得沉,她自是不好开口讨要。 他是病患,这一身伤又是为民请命惹来的,她若是为了自个儿一个枕子就吵醒他,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盈月见她睡眼惺忪的,低声道:“姑娘等会可要到东次间睡个回笼觉?” “不了,”容舒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酸骨,“你去打些水服侍二爷洗漱,再叫盈雀进来给我梳发。” 眼下她在屋内,横平与常吉不便进来,一会孙医正要进来施针,只好让做事细致的盈月给顾长晋梳洗了。 顾长晋早就醒来了,不吭不响地躺在那儿。 他这人有意不出声时,真真是能让人彻底忘记他的存在。 今晨便是如此,容舒刚醒来时,一身骨头像在江南的梅雨里泡过,忍不住便盘腿坐起,抻手转脖子扭腰。 这一套动作还是在沈家那会同一个药婆子学的,说每日花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松骨拉筋强身健体。那药婆子原还教了一套口令,容舒以为顾长晋还睡着,口令自是没念。 谁料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漆深沉的眼。 她坐起时特地朝拔步床望了眼,那会他分明闭着目,气息亦是匀长,瞧着正睡得香的。 容舒默默放下手。 二人无言对视片刻,很快便十分默契地各自错开了眼。 第十六章 盈雀刚从小厨房回来,进来时,也没注意到屋子里略显诡异的静寂,兀自笑着道:“方才常吉拿进来好几大筐新鲜的蔬果,说是这附近的百姓特地送来给二爷的。” 昨儿顾长晋被抬回来时,身上伤口迸裂,青色官袍血迹斑斑,不少百姓都瞧见了。 有胆儿大的还好奇问了一句,知晓顾长晋是为了给对苦命的母女伸冤,这才落了一身伤,不免肃然起敬。 好些百姓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跟到了梧桐巷来,盈雀说的那些个蔬果大抵便是昨日那些百姓送来的。 这些东西自然不值几个钱,但礼轻情意重,可贵的是百姓们的拳拳心意。 容舒展眉笑道:“可别糟蹋了,去跟厨房的婆子说,用那些蔬菜给二爷炖盅蔬糜粥。至于果子,拿糖渍渍,放搪瓷盅里。” 小姑娘轻音软软,一番安排既妥帖又细致,没有半点儿鄙夷。 顾长晋掀了掀眸,盯着帐顶瞧了会,很快又垂下了眼。 盈月、盈雀在屋里各伺候各的,半个时辰后,门外便传来孙道平一板一眼的声音。 “顾大人,顾夫人。” 盈雀将孙道平迎了进来,笑眯眯地见了个礼,便同盈月去小厨房忙早膳去了。 孙道平给顾长晋把脉,片刻后便道:“大人恢复得比下官预想的要好,今儿能坐着施针了。” 说着又扭过头同容舒道:“劳烦顾夫人搭把手。” 容舒一怔,蓦地想起来,孙道平说的搭把手,是在解开顾长晋上裳后用力撑住他的肩膀。 如此孙道平方能在他背部施针。 她之所以会知晓,是因为前世她也这样搭把手过。 先前她没想起来这茬,就愣愣地留在屋内。 早知道,她应该跟去小厨房的,盯着婆子烧火也好过摸着顾长晋赤裸裸的肩同他面对面儿做斗鸡。 孙道平与顾长晋的眼睛同时望了过来。 容舒放下手里的团扇,走过去。 孙道平拿出针囊,对容舒道:“顾大人坐起后,夫人您给大人把上裳解开,用力撑住他的两肩,确保顾大人的身子不动便成。” 容舒施施然应好,却没动,等着顾长晋开口。 以她对他的了解,顾长晋定然不会让她这样“搭把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他道:“衣裳我自己解,也不需要人撑着,孙医正,我能坐定。” “那怎么成?顾大人,下官今日用的是甲针,针刺入穴道时既痒且痛,您如今身子太弱,未必能受得住。一旦动弹,下官这次施针便要前功尽弃了。”孙道平板了板脸,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顾大人不必觉着害臊。” 顾长晋又怎会觉得害臊? 容舒其实知晓顾长晋在顾忌什么,大抵就是不喜被她碰触吧。 哦,也不愿在她面前轻解罗裳、宽衣解带。 他不喜她,会有这样的顾忌,容舒倒也理解,适时地接了一句:“妾身唤常吉进屋吧,我力气小,还是让常吉来帮忙稳妥些。” 顾长晋还未及说话,孙道平便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厮是个不讲理的,本官可不愿意叫他坏了我的事。”说着撇撇嘴,一脸的嫌弃。 容舒无奈,又道:“那换横平如何?”话出口便立马想起横平一早就被顾长晋遣去了刑部。 顾长晋显然也想到了,沉默了几息后便道:“横平不在府里,那便麻烦夫人了。” 容舒顿了顿,没再说话。 孙道平不懂情爱,瞧不出容舒与顾长晋之间的生分疏离,脱了鞋子便上榻,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长针。 见顾长晋一动不动,忙催促:“顾大人,快脱衣裳,下官要施针了。” 顾长晋穿着霜色的里衣,外头罩着件松青色的外袍。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苍白修长的手指先解下外袍,之后解开里衣的带子,再慢慢脱下。 男人的胸膛、腰腹、还有左肩都缠着雪白的布帛,他本就生得白,身上的皮肤被布帛衬出一种清贵的玉色。 宽肩窄腰,锁骨如山峦起伏,仿若画师精心描绘出的一撇远山影。 容舒规矩得很,眼始终垂着,不曾往上抬过。 她跪坐在顾长晋的前方,听孙道平的号令,双手搭上他宽阔的肩,十指微微用力。 到底是上辈子做过的事,做起来也算熟门熟路,动作轻柔却不乏力度,还细致地避开了他左肩的那处箭伤。 顾长晋还起着低热,身上的肌肤称不上滚烫,但也比寻常人的要热些。容舒微冷的指撑在上头,像是握住了一个玉手炉。 二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容舒始终低着眼,视线落在他膝上的小毯,那上头绣着竹叶,她便慢慢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 顾长晋也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裙摆绣着的绿萼梅,上头的花瓣层层叠叠,如香雪抱衣,蓊然香气扑面而来。 很快顾长晋便反应过来,那清清冷冷的香气是她身上的软香。 这香气并不浓烈,却似曾相识。 仿佛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幕,也有这么个人,将他圈在冷香澹澹的方寸之地,让他挣扎不得,犹如困兽。 “噗通”“噗通”“噗通”—— 几乎在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盘旋在心间时,他的心便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愈跳愈快。 这样的心悸感,在梦里也曾出现过。 顾长晋一双沉如深潭的眸子渐渐冷下,心跳得愈快,他周身的气息便愈冷。 好似要用强大而冰冷的理智压下那丝滚烫炙热的不安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8节 时间过得极慢,等到顾长晋身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抽出来时,孙道平出了一身汗,顾长晋也出了一身汗。 容舒倒是没出汗,就是手臂酸。 她瞥了眼更漏,三刻钟,足足三刻钟,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撑了三刻钟。 手垂下时她手臂都要发抖了,腿脚也跪麻了。 她撑着腿,正要起身下榻,忽听孙道平道:“劳烦夫人给顾大人擦擦汗,下官还要给顾大人重新敷药。” 容舒心里叹一声,从腰间抽出帕子,然而手才刚伸出去呢,便被轻轻挡住,紧接着是一声冷淡的:“我自己来。” 容舒怔了下。 顾长晋说话惯来没甚情绪,旁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可她到底与他成亲了三年,多少能从他的语气觉察出他的不耐烦。 容舒也不知晓他这点不耐是因着施针难受呢,还是因为她。 大抵还是因为她吧,顾长晋受伤就如同吃茶喝水般寻常,就没见他因为伤口疼而有过不耐烦。 容舒也不觉难过,低眉顺眼地递过手里的帕子,笑笑道:“郎君先用妾身的手帕,一会妾身让盈月再送几条布帨进来。” 她说完便下了榻,步履轻松地出了屋。 容舒出去没一会,盈月便抱着一摞布帨进来。 顾长晋擦完汗,将容舒的手帕还与盈月,道:“夫人呢?” 盈月回他:“夫人在用早膳。二爷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可要婢子代为转达?” 顾长晋低下眼,摇头道:“不必,退下吧。” 他没有话要与她说,也没有想要见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上那么一句话。 盈月离开后,孙道平亲自去给顾长晋煎药,一到小厨房,便见那灶台上放着红豆甜汤,还有煎得金黄的馅儿饼,饼馅儿有豆沙、桂花芝麻的,也有韭菜虾皮的。 孙道平咽了口唾沫,怕被人瞧出自己的馋嘴样,不舍地挪开了眼。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厨房的烧火婆子道:“孙大人,这是少夫人特地命人给您做的早膳,您不若先填填肚子再煎药?” 孙道平喜笑颜开,吃得一嘴儿油回主屋。 顾长晋喝汤药时,她忍不住道:“尊夫人真是下官见过的最蕙质兰心的女子了。” 想了想,又道:“也是下官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 顾长晋咽下嘴里又涩又苦的药,淡淡地瞥了眼孙道平唇角的饼酥。 这少年是孙家天赋最好的后辈,大抵是怕旁人因着自个儿年纪轻不信任他的医术,便总爱板着脸,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实则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 眼下吃饱喝足了,嘴里的把门便忘了关。 当然—— 十四五岁的少年也该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顾长晋晃了晃碗,低头将碗里剩下的汤药喝尽,而后道:“孙医正,从今日起便到书房去施针吧,一会我便让人把东西搬到书房去。” 孙道平听出顾长晋这是要换地儿歇,皱眉忖了忖,道:“顾大人底子好,恢复得也快,但今儿便下地还是太急切了些,就算是让人抬你过去也不妥。不若再等几日?” “内子觉轻,我在这会扰了她安眠。”顾长晋淡淡道:“孙医正不必担心,不过一截路,让人搀扶着过去便是。” 这些个病人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孙道平愤愤摆手道不成,“最快明日,下官今日给大人多施一次针,明儿您再让人抬您去书房。就明日,不能再早了!”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顾长晋垂眸忖了片刻,应了。 常吉风风火火地去收拾书房。 盈雀见他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便拦住他,问道:“你在这热火朝天地忙什么呢?对了,我问问你,横平今儿什么时候回?” 常吉擦了把脑门上的汗,道:“横平随刑部的人去昌平州,就算今日赶得回来,也差不多要深夜了。” 他乌溜溜的眼转了转,又道:“姐姐怎地忽然找横平了?可是夫人有甚吩咐?” 的确是容舒吩咐盈雀来问的,但盈雀也不知自家姑娘找横平是为了何事,想了想便道: “没甚急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这不是要去大厨房取食材么?若是横平回来,我便多取些,好备上他的饭。” 她也不与常吉多碎话,从大厨房那儿取了食材便去了东次间同容舒回禀,说了横平去昌平州的事,也说了常吉收拾书房的事。 “常吉说二爷从明儿开始便要歇在书房了。”她小嘴儿抿得紧紧的,一脸不快。 张妈妈坐在罗汉床上,笑着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道:“姑爷这是怕夜里吵着姑娘了,你这丫头搁这气什么?” 张妈妈不知容舒压根儿没同顾长晋同睡一榻,见容舒眼下青青,便知她昨儿夜里没睡好。猜着是顾长晋受伤,姑娘日夜见着,心里头不免难过,这才没睡好。 容舒笑笑着没说话。 前世顾长晋是施针了五日方才转到书房去的,这辈子提前了几日,大抵就是因着早上那事。 可前世她也给他撑肩了呀,容舒想不通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总归他不在主屋睡,她便又能睡回她的拔步床了,也没甚不好。 比起顾长晋要搬去书房睡这事,容舒更关心的其实是另一桩事。 前世横平也在这一日去了昌平州。 横平武艺高强,顾长晋派他去昌平州,就是为了将许鹂儿全须全尾地护送到刑部大牢。 这事儿还是许鹂儿案尘埃落定后,常吉同盈雀、盈月唠嗑时提起的。 但许鹂儿案后续掀起的风波可比这桩案子本身要惊心动魄多了。 这其中,有一个人,大抵是关键。 容舒微微蹙眉。 顾长晋这人太过敏锐,要如何说,才能不着痕迹地让他注意到这个人? 第十七章 容舒起身行至窗边,外头秋阳艳艳,碧穹湛湛,正是个好天。 可她无暇欣赏,只踱着步思忖着,该如何提,顾长晋方才不会生疑。 这一想她便想了整整一个白日。 夜里就寝时,头发绞至半干,她便让盈月、盈雀退下了。 顾长晋正午、傍晚又扎了两回针,这两趟针倒是不必劳烦容舒“搭把手”。 孙道平午膳时吃了一匣子煎得焦甜的红豆糍粑,又听盈月唉声叹气地说容舒昨儿没睡好,便心软松了口,允了常吉代替容舒给她搭手。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自晨起那会便一直没见着面。 容舒趿着双蝴蝶软面鞋,行至拔步床的床头,对顾长晋道:“郎君,妾身想取一下榻上的月儿枕。” 顾长晋嗯了声,也没抬眼,微微偏头,手往里摸了摸。 可惜那月儿枕在床榻靠里的地方,顾长晋手再长,也鞭长莫及,只好道:“夫人上榻自取去吧。” 容舒闻言便脱了鞋,绕过他取了月儿枕,又绕过他下了榻。 这一上一下间,带起丝丝缕缕的暗香。 顾长晋被这淡淡的香气扰得胸膛又“怦怦”乱跳,他抿着唇,眉眼垂着,面不改色地压下那阵不安分的悸动。 容舒抱着月儿枕,回了贵妃榻。 她也不吹灯,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顾长晋掀眸看她,道:“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容舒颔首,笑了笑,道:“前几日回门,妾身听父亲提了一嘴郎君正在忙的案子,今日听郎君说横平去了昌平州,不免又想起了那案子。” 顾长晋看着她,小姑娘披着一头半湿的发,套着件绣缠枝海棠的外袍,怀里的月儿枕支着尖尖的下颌,白生生的小脸分明脂粉未沾,却如同明珠生辉般,招眼得很。 “那案子皇上已命刑部重审,不日便能定谳。”他低下眼,淡淡道:“此次是由皇上亲自敦促,绝不会让无辜者受冤枉死。” “妾身知晓的,这说来还是郎君之功。若不是郎君带伤入宫面圣,这案子也不能得到皇上的重视。” 容舒笑意盈然地给顾长晋戴了顶高帽,又接着道:“听说那杨荣是因着他叔叔在司礼监任职,这才作威作福的。” “他那叔叔杨旭十八年前曾在扬州府做过税监,妾身听沈家的老嬷嬷说,那杨公公极爱听戏,离开扬州时还从一个戏班子里收了个义子,他那义子后来随他进宫做了太监,也不知晓如今还在不在宫里了。” 这该是容舒在顾长晋面前说过的最长的话了。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黑沉的目光从身上的寝被慢慢挪到她的脸,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他这人最是懂得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容舒被他盯久了,忍不住用指尖捏了下怀里的月儿枕。 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顾长晋的眼。 只他神色不动,沉思片刻后,便顺着她的话道:“杨旭的义子如今有三人在宫里,还有六人外派到地方去。能被他收为义子的,都非泛泛之辈。你说的那人,定然还在,就是不知晓是外派就任,还是继续在宫里任职。”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面色亦是平淡,好似真的就是在与容舒闲话家常一般。 待得容舒掐着月儿枕的手指一松,又猝不及防地问:“夫人为何会对杨旭那义子感兴趣?” 容舒松开的指又掐住了月儿枕。 “妾身喜欢看戏,扬州曾经有一个名扬大胤的戏班子,班主便是那位义子的养父。老嬷嬷同我说,班主的养子十分有天赋,可惜是个白眼狼,见自己入了杨公公的眼,转头就丢下他那养父,随杨公公入京来了。郎君既说那人还在,想来他入京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难怪当初能那般狠心。” 小娘子说到这便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月儿枕,又道:“妾身今儿倒是成了话篓子,时候也不早了,郎君该歇了吧。”起身便要去吹灯。 顾长晋却道:“夫人可知那班主后来如何了?” 容舒动作一顿,停了好一会方蹙眉道:“死了,老嬷嬷说班主的戏楼走水,那班主还有戏班子里的人,俱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死在大火里。 顾长晋眸色一动,蓦地抿紧了唇。 顾长晋名义上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便是死在一场山火里。 容舒原先不想提及那班主是如何死的,偏顾长晋如前世一般,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她只好又答了一次。 前世许鹂儿案定谳,杨荣被判了绞监候,许鹂儿与金氏彻底洗刷了冤屈。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9节 可惜金氏伤重,案子宣判那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许鹂儿也…… 自打嘉佑帝下令刑部重审后,许鹂儿案在上京几乎是无人不知。毕竟是圣人亲自敦促的,一整个顺天府的百姓们都在看着呢。 金氏死的那日,有些不忿的百姓在杨荣被押往大理寺狱时往他身上扔石子,还被东厂的番子痛打了一顿。 容舒在顾长晋面前从来都是规矩的,可听说了东厂番子的暴行后,终究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痛斥了几嘴杨旭和他底下的人,说着说着便提起从老嬷嬷那听到的这桩旧事。 老嬷嬷年岁大,记不得那班主养子究竟姓甚名谁。 容舒当时也不过是想起了便顺带一提,却不想顾长晋听完后便即刻去了书房,第二日一早又去了刑部,忙至深夜方才归来。 她隐约觉得,他那时应当就是去查那名义子的。 容舒如今倒是知晓了那义子是谁,只她不能说,她只能等,等顾长晋亲自去查。 她了解顾长晋,他们瞧着是夫妻,实则他根本不信任她。 便是她说了那人的名字,他也会自己去求证。还不如就像前世一样,懵懵懂懂提一嘴,总归他这人心思缜密,很快便会想到蹊跷处,派人去查。 容舒倒是没猜错,顾长晋这会的确是想派常吉去查探一番。 这世间有许多罪证都掩埋在火里。 戏楼里的那场火极不寻常,一个戏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再大的火也不该连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也只能等查明了那场大火的真相方能确定。 明明让常吉进来的话都到嘴边了,可余光瞥见站在灯色里披散着一头乌发的小姑娘,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便生生吞了回去。 明天再说吧,他想。 容舒见他不说话,忖了忖便道:“郎君可还有要问的?若是没有,妾身便吹灯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弯下腰,便听“呼”的一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贵妃榻上的窗早就装回了竹篾帘,容舒抱着月儿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许是同顾长晋提到了沈家的老嬷嬷,容舒竟然梦见了她。 她出生在扬州,当初外祖父弥留之际,沈氏已经快要临盆,匆匆赶去沈家也只能见到外祖父最后一面。 沈氏哀痛欲绝,几日几夜茶饭不思,只顾着操劳外祖父的丧事。 容舒便是那会出生的,虽是足月出生,可到底母女连心,她出生时就大病了一场。当然,也有道士说是因她出生在中元节,八字轻,命水阴,这才甫一出生便招了小鬼缠身。 也是因着这八字,容舒在侯府很不得容老夫人喜欢。老太太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要觉着是她的缘故。 容舒四岁那年,老太太在荷安堂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了,当即便请道士上府里作法。那道士信誓旦旦地说邪祟之气在清蘅院,要在清蘅院作法七天,方才能保家宅安宁。 就差点名道姓说容舒是那邪祟之气了。 沈氏怒极,直接差人把道士撵走。容老夫人自是大发雷霆了一番,逼着沈氏把她送到庄子去。 沈氏哪里舍得?二话不说便抱着容舒回了娘家。 可她到底是承安侯府的侯夫人,又怎能一直呆在扬州?侯府的人来了几趟后,舅舅便劝阿娘回去,把她留在扬州。 “总归昭昭在侯府过得不开心,不若留在我这,等到她差不多该议亲了,再回上京。” 容舒自此便留在了沈家,直到十三岁方回去上京。 沈氏离开之前,亲手给容舒做了个同她一般高的月儿枕。 那月儿枕鼓鼓囊囊,做得极精致,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就像阿娘的怀抱。 沈氏眸子里含着泪,笑着同她道:“我们昭昭若是想阿娘了,便抱抱这月儿枕。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看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接你回去。” 小容舒乖巧地点头。 她也不敢哭,舅舅同她说了,若是她哭,阿娘会伤心的。阿娘若是伤心不走,那沈家同阿娘都会过不好。 容舒一直忍着泪,可是当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时,她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坠下来。 她抬起小短腿去追沈氏。 那几日扬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地上厚厚一层雪沫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还穿得像个棉球儿,自是跑不快,没跑几步便摔了,一只鞋陷在雪里也没察觉。 就那般,光着一只小脚丫跑到了垂花门。 其实她不在乎旁人说她不祥,也不在乎祖母的厌恶、爹爹的漠视,她只要阿娘就够了。 可不可以,让她也跟着回去? 她就呆在清蘅院,哪里也不去。 只沈氏早已没了踪影。 北风呼啸,这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忽然间便只剩下她一人。 容舒抱着月儿枕,对着沈氏离去的方向,用带着哭音的稚嫩童声,执拗地喊道: “阿娘要回来看昭昭!阿娘不能忘了昭昭!” …… 容舒醒来时,鼻子有些堵,嗓子也有些哑。她也不知是夜里受了凉的缘故,还是因着那个梦。 梦里总是能叫人的情绪放大到极致。 明明她记得当初阿娘离开时,她并没有似梦里那般难过的。 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陪她,一住就住两个月。 舅舅待她也好,夏天带她摘莲蓬,冬天带她滚雪球儿。说是甥舅,实则与父女已是无差。 她在扬州的日子,除了阿娘不在身边,并没有甚不好。 容舒想了想,兴许是前世死时她始终放不下阿娘,这才叫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在梦里倾泄出来。 受了那些情绪的影响,她醒来后脑子还有些懵,索性便抱着月儿枕坐在榻上醒神。醒到半路,忽然想到什么,立即往斜右方望去。 果然,顾长晋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靠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乌黑的发垂在肩侧,眉眼清隽平淡。 容舒望过去时,他也望了过来。 容舒盯着他没甚波澜的眸子看了会,微微哑着声道:“妾身昨儿可是说梦话了?” 顾长晋道:“没有,你睡得很安稳。” 第十八章 外头天已大亮,廊下断断续续飘来张妈妈说话的声音。 容舒放下心来,笑笑道:“那便好,郎君一会要去书房,我这就让妈妈她们进来,免得耽误了郎君的事。”说着便隔着窗子叫唤了声。 张妈妈三人鱼贯进屋,打水的打水,绞帕的绞帕,一番梳洗停当后,容舒便问顾长晋,可要让常吉与孙医正进屋扶他去书房。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道:“不必唤他进来,一会让他们到外头等着便好。” 这意思便是不让他们进屋了。 容舒想了想,便亲自过去搀他,道:“妾身扶郎君出屋吧。” 她今日穿着件绣缠枝玉兰的软烟罗衫,下着一条缕金挑红线纱裙,行动间宛如鎏金浮丹,暗香盈动。 顾长晋原想说不必的,可不知为何,想起夜半时她低语的那两句,罕见地起了踟蹰之意。 也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容舒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隔着衣裳,稳稳托住他的手肘。 少女十指如削葱,扶他时却不显柔弱。 昨日她给他撑肩时也是如此,明明细胳膊细腿的,瞧着弱不禁风、袅袅娉娉,可掌下的力度始终不曾弱过。 男人那婉拒的话彻底凝在舌尖。 与此同时,在她靠近时,他那颗沉稳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地“怦怦”乱跳。 只他定力远胜常人,神色不动如山,冷潭似的眼眸也不曾起过半丝涟漪,仿佛那颗无端作乱的心压根儿就不是他的。 快出屋时,顾长晋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缓,也没看容舒,只垂眸略略偏头道:“夫人回门那日因我之故都没能同岳父、岳母多叙,夫人若是想他们了,自顾回去便是,我这里有孙医正照看,你不必挂心。” 回侯府这事,容舒早就同盈雀她们说了,连哪日回都想好了。只她没想到她都还没开口,顾长晋竟主动提了。 她唇角的笑靥深了深,道:“等郎君身子再好些,能回刑部办案了,妾身再回去侯府看阿娘与父亲罢。”左右也不过四五日。 顾长晋默了一下,轻轻颔首。 院子里侯了小半个时辰的孙道平与常吉见他们终于出来了,忙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架起顾长晋。 孙道平一面儿搀着顾长晋,一面儿碎碎念:“都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才施针了两日,顾大人便是再急心公务,也不该这般逞强。罢了罢了,百姓有你这样的父母官,也算是幸事一桩,下官也只能多费些心思了。” 三人便在孙道平絮絮的声音里缓缓行至书房。 书房一切已经收拾停当,重要的文书常吉昨儿俱都藏密实了。 其实孙道平是个没甚心眼儿的人,在常吉看来,这少年就是个一心扑在医道上的愣头青,也不必特意防着。 只不过主子行事惯来谨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身在何处,都要慎微到最极致。 这才收拾了一番。 孙道平照常给顾长晋施针,施完便一刻也不愿耽搁地往小厨房去了。 她一走,顾长晋便披上衣裳下榻走向书案,吩咐常吉道:“研墨,一会你亲自去送封信,寄到椎云那处。”椎云前些日子去扬州府查容舒的底细,如今大抵还未离开。 孙道平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顾长晋再下榻的。 常吉想起小少年恨不能把“不许下榻”四个字刻在额间的模样,忍不住道:“这信若是不急,主子不若过两日再写吧。” 顾长晋眼都不抬道:“这是急信,让驿站的人越快送到扬州越好。” 常吉一听这话,便知要让椎云办的事定是非同小可,遂也不再劝,利落上前研墨。 顾长晋提笔沾墨,只在纸上落了五个字—— 杨旭、戏楼、火。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0节 常吉揣着信急匆匆走了,路上遇着了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横平,忙一拍他的肩,道:“你回来得正好,主子在书房里,你快到他跟前伺候去。” 横平眉毛动了下:“主子不住松思院?” 常吉“嗐”了声:“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晓,什么时候见他同哪个女子亲近过?少夫人住在松思院……” 横平最不耐烦听常吉絮叨这些,举脚欲走,却被常吉一把拉住。 他往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我要去给那货传信,你可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 横平一听便知那货指的是椎云,停了几息,冷冷道:“让他少喝几口酒,别把命弄丢了。” 常吉“嘿嘿”一笑:“得嘞,我走喽。”大步流星地去了。 横平回去顾府便径直去了书房,给顾长晋禀告道:“许鹂儿与杨荣已送进刑部大牢,皇上派了二十名金吾卫的人跟随刑部的人去提人,这一路行来,风平浪静。” 嘉佑帝如此大张旗鼓地派出金吾卫,摆明了这案子他要管到底了,厂卫的人自然是不敢动手。 顾长晋道:“许鹂儿眼下可好?” “身上受了点伤,左侍郎大人已让人瞧过了,说是不严重,养几日便能好。” 顾长晋颔首:“这几天你辛苦些,多跑几趟刑部,有甚消息便立即递回来。行了,你一夜未睡,先去睡一会。” 横平应是,却并未提脚,杵在那儿道:“还有一桩事。来上京的路上,属下遇见一人,那人的身影瞧着与主子大婚那夜送礼的人十分相像。属下心里起疑,便偷偷缀了上去,却被他甩开了,想来是察觉到属下的动静。” 顾长晋眯了眯眼。 横平的武功是几人里最厉害的,心性也最稳重,他想要跟踪的人,等闲不会失手,只能说明那人也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且十分机警。 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目的应是同你一样,怕许鹂儿会半路遇险,方会一路尾随。你这次可看清他的脸了?” 横平摇头道:“那人非常警觉,属下尚未靠身,他便钻入闹市里,没了踪迹。根据他的身形与步法,属下猜他应当是一名内侍。” 内侍? 顾长晋眸光一顿,沉吟片刻后,他缓缓道:“你在刑部盯梢时,应当会再遇见他。届时莫要打草惊蛇,不必知晓他是谁,只需弄清楚他离去时,是往二十四局的哪一处走。” 主仆二人说完了话,横平便出了屋。 顾长晋闭眼小憩,脑中蓦地又想起容舒提的老嬷嬷。 椎云在信里提过,承安侯长女幼时在扬州,她舅舅特地为她请了个教礼仪规矩的教养嬷嬷。 那嬷嬷曾在宫中任职过,后来荣养退宫,便回了故里。 那教养嬷嬷在容舒十一岁那年过身,沈治原想重新给她聘新的教养嬷嬷,却被容舒拒绝了,想来她与从前的老嬷嬷的感情十分深厚。 那教养嬷嬷可就是她昨儿嘴里说的“老嬷嬷”? 她昨儿那两句带着哭音的呓语,又是因着何事?莫不是……想她母亲了? 这些纷乱无章的念头刚冒出,顾长晋神色便是一怔,他蹙了蹙眉,抿唇散去这无关紧要的思绪。 不该过度关注容舒的事的。 他惯来是个极冷静极克制的性子,旁人的过往是甜是苦又与他何干? 如今尚且不知徐馥为何要他娶她,容舒是敌是友也未可知,他不想利用她,但也不愿与她过多纠缠。 如先前那般,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是处置二人关系的最好方式。 方才他让她回侯府,大抵也是因着这层考量,不愿她出现在自己眼前罢了。 八月二十七这日,孙道平终于松了口,允许顾长晋随意下榻行走了。 “大人体内的淤血如今都散了,外伤也结了痂。但下官用的是强针强药,瞧起来是好全了,实则大人内伤犹存,至少要用三两月的细心调养方才能彻彻底底摆脱病灶。” 顿了顿,又叹气,“若不是顾大人说刑部有桩人命关天的案子要去查,下官是断不会松口让你回刑部办案的。明儿下官便要回太医院了,顾大人切记要日日喝汤药,早晚各一回。罢了罢了,同大人您说,还不如同顾夫人说呢。顾夫人心细,办事又妥帖,有她在,下官也能放心些。” 说着便拱拱袖子,想去松思院寻容舒,谁料脚都还没抬起,那位瞧着在认真听实则根本心不在焉的顾大人忽然来了句—— “孙医正写下来送到小厨房便可,厨房的婆子会记着我的药。” 孙道平一怔:“小厨房的婆子哪儿有顾夫人妥帖?” “无妨。我受伤这段时日内子也没歇息好,这些小事便不必劳烦她了。” 以她的性子,若是孙道平把煎药的事儿交与她,她兴许便不回侯府了。 顾长晋潜意识里非常希望容舒能离开顾家回侯府去,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强烈且无缘由。 他惯来是个稳如磐石的性子,对自己的每一分情绪皆能知晓来由且能冷静梳理。 独独对她,总有种失去控制的错觉。 顾长晋将这种失控感归因于这桩婚事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亲密。 同榻而眠,同屋而息,这于他而言,已是极亲密的事。 等她回了侯府,他大抵便能恢复如常。 …… 那厢孙道平去松思院告辞时,还是忍不住同容舒絮叨了几句,要她盯着顾长晋好生喝药。 前世容舒记着孙道平的嘱托,连着一个多月,日日都早起晚睡,就为了让顾长晋喝上温热的汤药。 有时候他在刑部办案不能归家,她还会亲自把药送过去。 只这一世她要回侯府,可就没这功夫了。 傍晚用过晚膳,容舒提着个梅花攒盒往书房去。 她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顾长晋了,今儿特地来便是为了同他提一嘴明日回侯府的事。 谁料她还没开口呢,顾长晋倒是自个人先提了。 “我明儿回刑部上值,这几日养病,手里积了不少案子,往后很长一段时日恐怕都不得闲。夫人若有自己的事要忙,自顾忙去。” 他这话无异于是瞌睡送枕子了,容舒顺着他的话道: “妾身正要同郎君提这事,明儿郎君既要回衙门上值,妾身便想着回趟侯府看看阿娘与父亲。郎君若是没意见,明日我便去六邈堂同母亲道一声。” 顾长晋怎会不同意? 点了点头便道:“你若想,可多住些时日,母亲那头便由我去同她说。” 他这人惯来言出必行,天色一暗,便提灯去了六邈堂。 徐馥还未歇下,她这几日头疾又犯,安嬷嬷正在给她用自制的药油揉头。 顾长晋进屋时,徐馥侧眸打量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儿要回刑部了?” 顾长晋道:“许鹂儿的案子已重新开审,两位侍郎大人亲自审此案,眼下侄儿回去正是最好的时机。” 徐馥也知晓顾长晋这会若是不去,那他先前做的一切便要给旁人作嫁衣裳了,便挥了挥手,让安嬷嬷出去煎茶。 “谈肆元不是个爱揽功的,但右侍郎袁州却是个好大喜功的。你回去刑部后,什么都不必做,只专心办旁的案子,等谈肆元亲自来寻你。” 顾长晋心中亦是如此打算,颔首应是。 徐馥瞥了瞥他,又道:“你在长安街遇险,安嬷嬷还道你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为了那么对身份卑微的母女受伤,委实是得不偿失。可富贵险中求,你的做法是对的。萧衍亲自派孙家的人给你治病,说明你这次是彻彻底底入他眼了。我那时不让王大夫治你,甚至开了几剂加重你内伤的药,你可会怨我?” 第十九章 顾长晋长安街负伤回来后,安嬷嬷与王大夫便给他瞧过了,伤虽重但不致命。 徐馥当即下令,这伤不许治。 常吉与横平不知王大夫开的汤药会令顾长晋的伤雪上加霜,那几剂药一剂不落地全给煎上了。 顾长晋喝完第二副汤药后便察觉出不对劲。 药是王大夫开的,王大夫是徐馥的人,那药只可能出自徐馥的授意。 可徐馥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 顾长晋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徐馥的用意,大抵就是要他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出苦肉计。 果然第二日,他在金銮殿当着嘉佑帝的面,吐出两口血便昏死了过去。 他抬起眼,淡淡道:“姑母不过是用心良苦,不想侄儿这伤白受。”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气。 徐馥脸上的笑意深了些,顾长晋能这般说,说明他的确是理解了她的用意。 “安嬷嬷怪我不心疼你,可她不明白,你这一身伤只有让萧衍看到,让朝堂的臣公看到,也让百姓们看到,这才不算白受。砚儿,玉汝于成。你自小便明白这个道理,这一次也做得很好。” 安嬷嬷掀开帘子进来,听见这话,便笑着给二人奉茶,道:“主子从来不是个爱嘉勉人的性子,能令她由衷褒奖,少主这次定是令主子十分欣慰了。” 顾长晋自小便聪慧异常,三姑娘让王大夫做的事根本瞒不住他。安嬷嬷原是担心顾长晋会因此与三姑娘心生嫌隙的,现下看来倒是她白担忧一场了。 徐馥低头笑笑,慢悠悠地抿起茶。 顾长晋等到徐馥放下手里的茶盏了,方又道:“还有一事要同姑母说,侄儿回刑部后,多半要忙上一段时日,便许了容氏回侯府几日。” 徐馥抬眸,“怎地?她这是同你赌气了?那姑娘是个规矩人,不该这般不讲理。” 顾长晋道:“此事是侄儿先提起的,先时她并未应下。今日我旧事重提,又提了我明日回刑部,她方应了。容氏回门那日只去了半日便匆匆赶回,多少有些遗憾。既如此,便让她回侯府几日,这样我也能清净些。” 徐馥忖了片刻便道:“你回刑部后须得心无旁骛地办案,让她回去一些时日也好,免得你意扰心烦。” 她深知顾长晋的性子,对于强行塞给他的人,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放下戒心。是以容舒回承安侯府,反而能让他心无旁骛地去忙自己的事。 这趟让容舒回娘家,他嘴上说着是为了弥补容氏的遗憾,实则不过是他心里始终抵触着她,想图个几日的清净罢了。 有了这层认知后,第二日容舒前来六邈堂时,徐馥格外和善。 “昨个夜里允直便已同我提过这事。他这孩子受伤得不是时候,让你回门归宁都不得尽兴。眼下他回了刑部少不得又要日夜熬灯费火,夜里宿在衙门都是常有之事,你回去侯府清闲几日也好。你也别怨他,等他忙完手头堆积的案子,大抵就能空闲下来陪陪你了。” 容舒忙道:“夫君做的是为民伸冤之事,媳妇自是与有荣焉,怎会怨他?” 徐馥见她是真的心无芥蒂,便不再费口舌,差安嬷嬷去备礼,顺道送容舒出六邈堂。 得了徐氏的准话,容舒心里松快了不少。 想着给沈氏一个惊喜,今个回去也就没差人去承安侯府递话,用完早膳便坐上马车往麒麟东街去了。 马车从长安街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承安侯府。沈氏听到仆妇来禀,说大姑娘回了侯府,手里的汤药差点儿没泼出来。 周嬷嬷上前扶住她的手,道:“夫人,这药今日便不喝了罢。这药一落肚,您少不得要痛上几日。姑娘瞧着,可不得心疼死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1节 周嬷嬷这般说,自然不全是因为怕容舒心疼,更多地是想往后再拖几日,拖久了沈氏兴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沈氏哪能不知晓周嬷嬷在想什么? 手一松便让周嬷嬷把药端走了,揉了揉眉心道:“昭昭这趟回来也太不赶巧了。罢了,先把这药倒了,嬷嬷您再去抓一副回来,等昭昭走了,我再喝。” “大夫说了,您身子虚,这虎狼之药能不喝便尽量不喝。夫人,您听老奴一句劝——” “嬷嬷不必劝。”沈氏打断周嬷嬷,“昭昭这趟归家至多一两日便会回去,今日你便拿我的对牌出府抓药去。” 周嬷嬷没得辙,只好喏喏应了,心里却盼着容舒能在侯府住久些,最好住到夫人回心转意了方才好。 清蘅院这一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下了马车便提着裙子疾步往清蘅院去,谁知行至半路便撞上了沈氏一行人。 “阿娘!” 容舒加快了步子,眉眼里的笑意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灿烂。 “慢些。”沈氏嗔了声:“阿娘就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容舒挽上沈氏的手,笑眯眯道:“我这不是想阿娘了么?”说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沈氏的脸转。 沈氏笑骂道:“这般看我作甚?” “上趟回来,阿娘面色一点儿也不好。今日瞧着,倒是好了许多。” 沈氏闻言,心里便是一叹。 还好方才那药她还未及喝,若不然,昭昭现下看到的可就是在榻上疼得翻滚的她了。 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阵苦涩。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不想给昭昭生个弟弟或妹妹?日后她若不在了,好歹还能有个血脉至亲相互帮衬。 可沈氏十分清楚,承安侯不值得,容家也不值得。 她太了解这些人了,她实在不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第二个昭昭。 容舒离开梧桐巷之时,顾长晋已经到了刑部。 那会天色尚且暗着,可刑部内衙却一派灯火通明。 一个姓黄的知事见他回来,惊得瞪圆了一双熬红的眼。 “顾大人怎地回衙门了?您身子可还好?左侍郎大人还道大人伤重,不歇个半月不得回来。” 顾长晋轻轻咳了一声,淡声道:“劳黄知事挂心,我身子已大好。想到手里还积着不少案子没核,到底有些坐不住,便回来衙门。” 黄知事也是知晓顾长晋的性子的,闻言便敬佩地拱了拱手,正要天花乱坠地夸上几句,却不料前头大门进来个人,直接便抢了他的话头。 “坐不住便可以连身体都不顾了吗?”谈肆元穿着身大红的官服,朝顾长晋大步走来,肃着声道:“孙院使家的宝贝疙瘩不是说了,你这伤还得要将养两个月方才能好。你倒好,一声不吭便跑回来办案,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那日谈肆元领他上朝,见他面色虽差,但说话平缓、神态沉稳,以为他的伤重归重,至少不伤及性命。 哪里知道他后来竟吐血昏死过去。 大司寇逮着他好一顿训,他心里也担忧着,好在皇上仁慈,直接把孙院使藏得密密实实的宝贝金孙送进了顾家。 顾长晋给谈肆元见礼,低身作揖道:“下官的伤已无大碍,劳大人费心了。” 谈肆元重重“哼”了声,一甩袖子,道:“罢了,本官知晓你是心系许鹂儿的案子,恰巧有人想见你,你且随我来。” 想见顾长晋的人不外乎是正在办案的几位堂官或者许鹂儿母女二人,谈肆元将他带进刑部大牢时,顾长晋便知晓了是后者。 刑部大牢常年不见光,阴冷潮湿,一股子陈年霉味。 但谈肆元给许鹂儿母女安排的是最好的牢房,里头有一扇小窗,地面差人洒扫过,干燥洁净,原先湿冷的被褥也换成新的。 狱卒毕恭毕敬地打开了牢门,谈肆元领着顾长晋走了进去,对里头奄奄一息的妇人道:“金氏,这位便是你一直想见的顾大人,你不必行礼,坐着说话吧。” 那妇人侧身躺在被褥里,听见谈肆元的话,暗沉的眼微微一动,缓缓下地,颤颤巍巍地朝顾长晋磕头一拜,一字一字道:“民妇叩,叩谢恩公。多谢恩公,为,为我们母女伸冤。恩公,大恩大德,民妇下辈子,定做牛做马……报答。” 这样一番话已是耗了金氏大半的力气。 她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寡妇,一辈子的盼头便是给女儿寻个勤快的老实人嫁了。这辈子做的唯一的出格事,便是到顺天府状告杨荣。 之后便身陷囹圄,起大狱,遭大刑,如今早就命不久矣。 可她却始终撑着一口气。 等个公道,也等个机会,同恩公道句谢。 眼前的妇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声音亦是弱得如同蚊呐。 顾长晋在刑部值房读到她们母女的案子时,金氏的一生只用寥寥几句便概括了:何年何月何地生,父母者谁,嫁与何人,何年何月生女,又何年何月丧夫。 那时金氏只是卷宗里的一个名字。 顾长晋埋首案牍时,从不曾想过,这名字背后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伏案写奏疏,笔墨游走于纸间时,也不曾想过,他在为怎样一个人陈冤。 可此时此刻,跪在顾长晋身前的金氏,终是让他明白了,“金氏”二字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女子,一个母亲,一个被逼认罪的无辜者。 顾长晋的心在这无边晦暗中沉沉下坠,可四肢百骸却似有野火燎原。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第二十章 这感觉并不陌生。 许多年前,山东兖州大旱,境内火伞高张、焦金流石,曾经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龟裂。 长期缺水断粮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处抢食。 灾情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怀里塞了一袋儿馒头,将他扔进那群流民里。 “砚儿,去吧。去了你才知晓,人为何不能心软,不能仁慈。” 徐馥笑着,面上的笑意温柔且怜悯。她长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将他从马车里推下。 “嘭”的一声—— 干涸的地面扬起一阵沙土,他砸入尘土的瞬间,四周立即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映入眼帘的那片清澈天空顷刻间便被一只只枯瘦乌黑的手遮挡住。 那时他只有七岁,在一群饿得两眼发绿的难民里,不仅他怀里的馒头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绣着如意金丝云纹的鞋早就跑烂,他光秃秃的脚底血迹斑斑,被炙热的地面烫出一个个血泡。 他往密林里跑,风声猎猎而过,灌入他嘴里的风就像火里烤过的细刃,在他喉头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围的树倒了一大片,树叶、树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饥的食物。 他只能往有猛兽出没的林子深处跑。 顾长晋对密林天生有一种归属感。 幼时父亲背着他上山打猎,曾谆谆教他如何在山林里狩猎,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踪迹。 “岁官儿,脚要轻,手要稳,心,不能慌。” “记住,永远都不要把你的弱点暴露出来。”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猎。反而是那些猛兽,会把你当做猎物,将你生吞活剥。” 密林内围的树还立着,一棵紧挨着一棵,父亲的话指引着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树枝,轻身一跃便上了树。他迅速往上爬,将自己藏在一团阴影里。 那夜的月色如鎏银,密林深处有狼嚎声,密林外充斥着男人的怒吼声、女子的悲泣声,甚至是裂帛声。 他藏在树上,始终不敢闭眼。 三日后,徐馥将他接回马车,问他:“砚儿,姑母再问一次,那只獒犬的命,你可还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污,口唇干裂,长满血泡的脚汩汩流着血,一步一个血印子。 他抬眼望着徐馥,面无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缓缓笑开,拿帕子温柔擦拭他被细枝碎石刮破的脸,欣慰道:“好,回去后,你亲手杀了它。” 那只獒犬叫阿追,是伴着顾长晋长大的伙伴。 顾长晋抿紧了唇,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堕冰窖。 可身体却是滚烫的炙热的,好似头顶那烈阳透过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往他的四肢百骸点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时的刑部大牢里,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袭来。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顾长晋弯腰低身,双手稳稳托起金氏,温声道:“你无需谢本官,本官不过是秉公办案,断担不起你这一声谢。你,且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可金氏明白。 妇人张了张嘴,干涸的眼涌出了泪。 “民,民妇…等着,”她絮絮地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民妇——” 出口的每一个字变得那样艰难,可金氏依旧慢慢地把余下的话从舌尖推了出来:“不曾,认…过…罪。” 她不曾认过罪。 从不曾。 认罪了,她会死,鹂儿一辈子都逃不开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松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画了押。 恩公为她伸冤,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曾认过罪。 她要让恩公知道,他救的这人,不曾认过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泪水淹没的眼始终望着顾长晋。 顾长晋缓缓颔首,郑重道:“我知道,你从不曾认过罪。” …… 狱中过道狭长逼仄,顾长晋从里行出,大门推开的瞬间,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涌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2节 狱里狱外,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人间。 谈肆元回眸望了望他,道:“既然非要来上值,那便随本官一同去审许鹂儿与金氏的案子。她们翻案的证据是你去昌平暗访得来的,整个刑部也就你最清楚这些证据。” 顾长晋在刑部忙了整整五日,常吉每日都给他送汤药送吃食。 九月初二,他亲手写下许鹂儿案定谳的判牍,这份判牍当天便被送进去大理寺复核。 夜里常吉、横平驱车来接,常吉忧心忡忡道: “那大理寺卿是内阁那位首揆的门生,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又与司礼监的大掌印交好,这两位大人可会从中作梗?” 当初顾长晋一心要将许鹂儿的案子捅到嘉佑帝面前,便是因着大理寺、都察院、司礼监与内阁之间那层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 刑部重审后,将判牍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只要拖上一两个月,把金氏拖死了,那这案子便彻彻底底盖棺定了论,再难翻案。 顾长晋闭眼道:“皇上盯着,不管是李蒙还是孟宗,都不敢护杨旭。” 李蒙与孟宗便是常吉方才嘴里提及的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 常吉肩膀一松,“如此主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了!” 看了看顾长晋,又心疼道:“主子这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今儿回去好生睡一觉罢。” 顾长晋的确是许久不曾好好睡过了,心口闷闷的,大抵是内伤又复发。 回到书房,他简单梳洗后便在榻上躺下。 然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一片亮光刺入眼帘,他下意识缩了下眼皮,紧接着便用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满屋明晃晃的光,光里立着个少女。 她正低着头,拿着调羹慢慢搅着瓷碗里乌黑浓稠的药。 “郎君的药已经不烫了。”她侧过身,笑意盈然地捧着个青底白花的药碗,“郎君在刑部忙了那么多日,喝了药便早点歇吧。” 柔胰似软玉,比那青花瓷碗上的白玉兰还要美。 顾长晋目光往上挪,对上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也不知为何,竟乖乖地接过那药碗将药喝尽。 然而药入口时,他却觉着奇怪。 总觉得此时此刻她不该在这,他也不需要喝药。 正欲深思,手上忽然一轻,那姑娘拿走了他手里的空碗,又给他递来块蜜饯。 “郎君吃块蜜饯甜甜嘴吧。” 顾长晋吃药从不怕苦,也从不爱吃那甜甜腻腻的蜜饯。 他心里起了丝不耐,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那蜜饯填进嘴里,想着早些吃完她便能早些离开书房。 她的确是准备离开书房了的,收拾好药碗,温言叮嘱了两句便提步往门口去。 然而离那扇木门尚有一步之遥时,她忽又停下了步子,微微侧身,问他:“郎君因何难受?” 顾长晋微怔,再次抬起眼,细细瞧她。 他知她生得美,可与她成亲半月有余,他从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她。于他而言,她只是徐馥强塞给他的人,与陌生人无异。 他弄不清徐馥的用意,只能不远不近地冷着她。 好在她不是那等骄纵烦人的性子,他虽不喜她,但十分满意她的规矩。 可眼下,当她问出那句“郎君因何难受”,那便是越矩了。 顾长晋心底的不耐俨然到了极点。 金氏死了,他的确是难受。 可他的这点子难受便是连自小在身边伺候的常吉、横平都瞧不出来,她凭什么看出来? 他微后仰,后脑枕着椅背,用淡漠的目光一寸一寸梭巡她的脸。 从细长的眉、清润的眸到花瓣般柔软的唇,仿佛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看这个人生的什么模样,连她耳垂里那颗小而淡的胭脂痣都不放过。 他承认,这位容家姑娘的确是如娇花般惹人怜爱的大美人。 可这样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她又能懂什么呢? 不过一个锦衣玉食、自幼不曾受过苦的闺阁千金罢了,成日里忧愁的大抵就是花落了多少,明儿是不是个好天,喜欢的簪子、绸缎买不到了这般琐碎无聊的事。 她可曾见过人吃人的惨状? 可曾试过被人推入一群豺狼虎豹里? 又可曾…… 亲手把刀扎入同伴的脖颈? 他知她喜欢他,她那双清润潋滟的眸子从不曾掩藏她对他的喜欢。 可她喜欢他什么?这具皮囊么? 还是他少年状元郎的虚名? 又抑或是他不畏权贵、舍身为民的所谓壮举? 她可知,真正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长晋对她的喜欢嗤之以鼻。 看出她对他的担忧,他冷眼旁观着,那句“夫人又懂什么”已然到了嘴边。 可就在这时,他的心狠狠一缩,而后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炸裂。 这熟悉的心悸令他面色一冷。 顾长晋豁然站起身,抬起眼,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忽地眸光一戾。 “醒来!” 他又入梦了!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边,顾长晋闭眼,抱神守思,不再去看光里的人。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刹,眼前的书房终于似水中搅动的倒影一般,渐渐扭成一团碎光。 再睁眼时,那眼若桃花一脸忧色的少女晃动了几下便消失在那团碎光里。 顾长晋松了心神,以为自己马上便要离开这个梦了。可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条黑暗的甬道里。 好似又回到了刑部大牢那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森冷过道。 阴冷、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他皱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尽头处见到一丝光亮。 然而尚未靠近那点光,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在黑暗里骤然响起。 “顾长晋,救她!” “快救她,顾长晋!” 他微微眯起眼,朝那光亮处望去。 第二十一章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着, 一声又一声的“救她”听得人心神发颤、毛骨悚然。 顾长晋住了脚,抬起眼,定定望着光亮处。影影倬倬间, 看到了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 他看不清那男子的脸, 只看到遮住他眉眼的十二道冕旒。 冕旒晃动这一片冷光。 顾长晋的心跳得极快, 忽然间便有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渴望,催促着他继续往前去,好似只要走到那人面前, 他心里涌动着的极不安分的东西便能如山洪般倾泄而出。 “救她,顾长晋!” “快救她!” 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微微眯起了眼。 救她? 她是谁? 许鹂儿、金氏还是闻溪、徐馥? 一个个名字从脑里浮出,又一个个被他排除掉。 “往前走, 顾长晋, 往前走你便能找到答案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诱哄着,“往前走,你便能知道她是谁了。” 顾长晋的目光一点一点冷下。 心跳得愈快,他的神色便愈冷。 他的目光清醒而冷酷。 他不会让任何人操控他的情绪。 如果这个“她”会干扰他的理智, 令他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 那, 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皂靴轻转,男人毫不眷恋亦毫不犹豫地背过身, 重新回到那条阴暗的甬道里。 身后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 那一声声“救她”亦随着坍塌的梦境彻底消弭殆尽。 …… 容舒在清蘅院一住便住了十日。 到得九月六日,沈氏终于忍不住催她:“你这趟回来住了整整一旬,也该回去了。” 容舒也知自己该回去了, 可这不是舍不得么? 梧桐巷顾府到底不是她的家, 哪儿有住在阿娘这里自在?还能成天黏着阿娘一块吃茶研香算账, 这日子当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3节 “再住两日, 再住两日后我就回去。”容舒竖起了两根手指。 沈氏哪儿能依她, 直接压下她一根手指。 “只能再多住一日,明儿我就差人送你回梧桐巷。” 沈氏惯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容舒只好不舍地点了点头。 “那今个夜里我要同阿娘一起睡。” 沈氏没好气道:“瞧瞧你,嫁人后反倒活回去了。” 容舒心道,可不是活回去了么? 她现下就是活回去了三年。 “对了,张妈妈说你寻了房牙将东郊的庄子挂了牌。这庄子地段好,风景也怡人,你卖出去后,日后想再买回来便不容易了。” 上京的东郊有一片天生天养的梅林,又临着湖,那里的庄子如今都是有价无市的,一旦卖了,还真不易买回来。 可容舒却打定了主意要卖。 一方面是因着容老夫人一直打这庄子的主意,既如此,她还不若卖了,免得整日里有人惦记着。 另一方面则是西郊靠北那一大片贫瘠的地,实则藏了好几处温泉眼。到得明年那几处温泉眼被人掘出来后,那些地可就值钱了,毕竟是能做温泉庄子的地。 容舒记得后来那些温泉庄子的价格都要盖过东郊的庄子,眼下那一大片地尚且无人问津,她卖了东郊的庄子,正好能买下那些地。 但这些事自然不能同沈氏说,想了想,她便道:“我想要一些本金做买卖,东郊的庄子虽好,但我与阿娘都不爱去住,还不若卖了,换了银子做买卖,也省得祖母一直惦记着。” 容舒在扬州时,也曾跟着沈治出去谈过买卖,多少学到点生意经。回来上京后,沈氏又亲自教她如何算账、如何掌中馈,还拿了两间铺子给容舒练手。 那两间铺子容舒经营得很是不错,两个掌柜每年年底来报账,都要夸她几句。 上京正经的高门贵女只学掌中馈,外头的生意是从来不理的,都交与掌柜来管。若不然,就要被人笑话一身铜臭了。 容舒经营铺子的事也不知是怎地传了出去,这事在那年的春日宴还惹了不少笑话。 春日宴是英国公府那位老封君办的宴,去的都是些高门主母与豪门贵女,京中尚未谈婚论嫁的小娘子都以能得一纸春日宴的请帖为傲。 每年的春日宴都能促成几桩好姻缘,若是她们运气好,入了那些高门主母的眼,那日后的亲事便有着落了。 承安侯府的地位在上京一众勋贵里惯来是尴尬的,虽有个侯府的名头,但到底是没甚底蕴,与真正的勋贵世家有着云泥之别,本不在受邀之列。 可那老封君与裴韵的祖母有旧,裴韵做姑娘那会也曾赴过宴,很得老封君喜欢。容涴满十三那年,老封君便亲自下了帖子,请了容涴与容老夫人来就宴。 可请了容涴,作为容涴长姐且还是侯府嫡女的容舒没受邀便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老封君又将容舒的名字添了上去。 容老夫人收到请帖,脸上的皱纹都要笑开花了。 把容舒与容涴喊过去,一面儿说着二人要打扮得好看些,一面儿又要让容舒同裴姨娘道谢。 “老封君都是看在阿韵的面儿才请的你,你去了春日宴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丢了侯府的面儿。” 那会容舒从扬州回来足有两年了,亲眼目睹了阿娘在侯府里的处境,她实则一点儿也不想去赴这春日宴。 她知晓她若是去了,秋韵堂大抵连下人们的眼睛都要长头顶上去的。 可沈氏却很高兴,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匹上好的松江吴绫并一套红宝石头面送去了秋韵堂。 十五岁的容舒正是该说亲的年纪,在沈氏看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打容舒从扬州府回来后,沈氏便开始打听上京哪家儿郎好,想尽早给容舒定下一门好亲事的。 可容舒虽贵为承安侯嫡女,在亲事上却颇为不顺。 细究原因,一是因她出生的日子不祥,甫一出生便有道士说她的八字阴气太重,非有福之人。二是因着沈氏在承安侯府的地位委实太过尴尬,一位不得婆母喜欢又不得丈夫敬重的主母,教出来的女儿能多好? 是以沈氏花了两年时间,容舒的亲事始终没得个影。这一次的春日宴在她看来,可不就是瞌睡了送枕子了吗? “即是得了请帖,那便大大方方地去。” 容舒拗不过沈氏,只好去了。 那年她参加英国公府的春日宴,倒是稳稳担起了作为侯府嫡长女该有的气派。 她自小跟老嬷嬷学规矩学礼仪,言行举止端庄有礼,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但也是样样都有所涉猎,说起话来亦是言之有物,从容不迫,更遑论还生了张春花秋月般的脸庞,的确是引了不少高门主母的注意。 可惜宴席开到下半晌,她经营铺子的事也不知为何传了出去,那些原本有些意动的主母纷纷掐灭了心思。 老夫人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觉着她给侯府丢人了,回来后把她喊去荷安堂指桑骂槐地骂了半个时辰。 沈氏自责不已,可容舒根本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甚可耻的,忙宽慰沈氏,说那样的人家,她也不愿嫁。 自此之后,容舒的亲事彻彻底底耽搁下来。 倒也不是没的人来说亲,但敢托媒人来说亲的多是些穷困潦倒的小家族,还尽是些举止轻浮,连个功名都没有的歪瓜裂枣。 沈氏哪儿舍得容舒嫁这样的人家? 经过春日宴的事,她也看开了。 那些高门大户听着是好听,可真要嫁过去,日子也未必过得有多好。 她自个儿不就是如此么?她在这侯府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又何苦让她的昭昭重走一趟她的旧路? 总归她的昭昭不嫁人,她也能养她一辈子。 容舒自个儿也不愿意嫁,正所谓宁缺毋滥,女儿家又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她十七岁时便同穆霓旌说好了,等过了二十,她便去大同府,跟霓旌学骑马学射箭。 大同是边塞重地,常年受鞑靼侵扰,那儿的女子骑马射箭样样不在话下,容舒心向往之。 如今她死而复生一回,那嫁人后便歇下的心思再次死灰复燃。 夜里母女二人促膝夜谈,容舒忍不住问出了徜徉在心里许多年的话。 “阿娘可有想过与父亲和离?” 沈氏一怔:“怎地忽然问起这话来?可是有人在你面前碎嘴子了?” 容舒抿嘴笑。 上趟回门,顾长晋那一嘴儿礼义廉耻之说,震得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俱都后脑门一凉。连秋韵堂的下人,都不敢在她面前乱放厥词了。 “谁还敢在我面前碎嘴子呢?我不过是觉着父亲配不上阿娘这么好的人,父亲从来不进清蘅院,阿娘在祖母那里受了气,也不出来护着阿娘。既如此,阿娘又何必继续在这里蹉跎后半生?”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沈氏戳了戳容舒的脑门儿,道:“这也是你能说的?” 可女儿心疼自己,她又如何不知,叹了声,又道:“你父亲……的确称不上是阿娘的良配,但阿娘嫁来侯府从来就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这也是我的命。” 她不是没试过去喜欢容珣,二人初初成婚那一年,虽总是吵吵闹闹,但也琴瑟和鸣过一阵时日的。 直到她知晓了裴韵的存在,这才歇了要与容珣试试的心思。 当初她同意他纳裴韵,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日后他不许再碰她。 一桩婚姻里挤了三个人,这样的婚姻实在是难熬,她宁愿退出去,不同旁人挤了。 容珣那会冷冷地看着她,道:“沈一珍,你心里从来就不喜欢我不是么?真是笑话,当初若不是父亲非要我娶你,你以为我会愿意娶你?你放心,你这清蘅院,我日后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后来他的确是不再来清蘅院了,直到年初因着昭昭说亲的事,她在荷安堂与老夫人起了龃龉,他才又来了清蘅院。 他与老夫人一样不同意容舒嫁顾长晋,那日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然而他出了清蘅院之后,也不知为何竟去了荷安堂,亲自说服了老夫人,这才让容舒与允直的婚事定下来。 再之后,便是两个多月前,他夜里醉了酒,进了她的屋子。 沈氏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摇了摇头,道:“阿娘与你父亲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操心,过好你自个儿的日子便成。”一副不欲与容舒多说的模样。 容舒望着沈氏,不依不饶道:“若是有一日,父亲与昭昭之间,阿娘只能选一个,阿娘要选谁?” 沈氏听她这一番孩子话,嗔道:“还能选谁,自然是你!” 容舒弯起了眉眼。 “阿娘要记着今日说的话,不许骗昭昭。” 前世阿娘与裴姨娘之间,父亲选了裴姨娘。 那时父亲尚未认罪,但大抵是怕有万一,刚下了大理寺狱便写了封放妾书。裴姨娘成了自由身,却死活不肯走,说要陪着父亲同生共死。 她与阿娘就关在同一个牢房里,阿娘听了她的话,狠狠打了她一耳光。 “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你难道不知?你若是出了事,她在蒋家的日子会过成怎样,你难道也不知?她如今大着肚子,你为了个男人便要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还有容清,眼下不过七岁,父亲若是没了,难道母亲也要没了吗?裴韵,若我是你,我便出去!容珣能救便救,不能救便好生守着孩子孙儿过日子!” 裴姨娘怔楞了许久。 最后咬着唇,忍着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阿娘郑重磕头行了妾礼,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理寺狱。 裴韵一走,容舒便去求父亲也给阿娘一纸和离书。 可父亲却拒绝了,冷着声同她道:“你娘生是容家的人,死是容家的鬼。昭昭,若承安侯府逃不过这一劫,你娘是承安侯夫人,我在哪儿,她便在哪儿。这是她的命。” 阿娘说这是她的命,父亲说这也是她的命。 可容舒不信这个命。 容舒拉着沈氏说了半宿话,第二日睡到天光都大亮了方醒来。 张妈妈进来服侍她洗漱,笑着道:“夫人一早便命人把马车备好了,姑娘今儿是不走也得走。” 容舒扯下脸上的热帕子。 “无妨,我很快便会回来。”再过一个月,至多两个月,霓旌那边儿该有消息了。 张妈妈只当她是在说气话,给她又重新拧了条热帕子,道:“姑娘回来这么多日,姑爷那头也没催过,夫人这是怕顾家会有意见。” 徐氏会不会有意见,容舒不知道,但顾长晋是绝对不会有意见的。 “妈妈放一万个心好了,顾长晋这会在刑部忙得紧,我便是住到月底他也不会催。” 正说着,沈氏便进来屋来催了,身后跟着盈月、盈雀,两个丫鬟手里各提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糖罐,那香香甜甜的味儿,一闻便知是容舒爱吃的松子糖。 容舒坐上马车,抱着个糖罐慢悠悠地吃着松子糖。 回到梧桐巷,先是去了趟六邈堂给徐氏请安,婆媳二人说了不到半盏茶的话,她便回了松思院。 进了屋,才准备换衣裳到榻上歪一歪,便听盈月进来道:“姑娘,二爷在书房里,您要不要过去一趟?” 容舒微微一诧,这个点顾长晋不应该在刑部的么? “二爷今日没去上值?”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4节 “去了的,但晌午那会被上峰撵了回来。”盈月顿了顿,道:“听说是旧伤复发了。” 容舒轻轻蹙起了眉,前世顾长晋夙夜不懈地办案,伤虽好得慢,但好歹是一日日地见好的,并没有什么旧伤复发的事。 就是…… 有那么几日他心情十分不好,她甚至还问他因何难受呢。 说实话,顾长晋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何就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当时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话就问出了口。 顾长晋自然不会同她解释,只定定看了她许久,旋即淡淡道:“我只是累了。”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容舒一直看不懂。 瞧着波澜不惊,可内里又似有暗涌横生。 总觉得他那时想说的不是他累了,而是旁的。 算算时日,许鹂儿的案子大抵就是这几日有结果的。 许鹂儿案结束当日,她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儿要做。可任凭她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结案那日究竟是哪一日。 容舒脑子里关于未来三年的记忆,也不知为何,好似变得越来越不清晰。譬如她记得许鹂儿与金氏会从大理寺狱出来,却记不清哪一日。 一边儿的盈月还在巴巴等着,容舒想了想,便道:“去把阿娘给二爷备的参荣丸取来,我们去趟书房。” 书房里,常吉也在同顾长晋禀告:“少夫人刚从六邈堂出来,兴许一会便要来书房。” 顾长晋盯着手里的判牍,淡淡“嗯”了声。 没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顾长晋从判牍里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常吉。 常吉被看得汗毛直竖,双手拢在袖筒里,缩了缩脖子怂怂问道:“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顾长晋掀唇:“出去。” 常吉恍然,人少夫人过来,他杵在这到底不算个事,忙不迭道:“属下这就告退。” 出了屋不免又有些纳罕,往常不管谁来了松思院,主子从来不让他与横平避开的。 尤其是闻溪姑娘过来时,他与横平定要有一个人在场。 怎地今个就要他避开了?少夫人多好的人啊,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要他避开? 顾长晋的书房没有院子,就单独一间屋子,两边各种着棵高耸入云的老梧桐树。常吉从另一头走,容舒自然也就没撞见他。 书房的门敞开着,容舒敲了敲门,对坐在书案后头的男子温声道:“郎君可是在忙?”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案牍,抬眸看着她,道: “不忙。夫人此趟回去,老夫人与岳丈岳母一切可好?” 容舒颔首笑道:“都好着呢。”边说边跨过门槛进了屋。 盈月跟在后头,手里提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然而还未进屋便听见顾长晋道:“把门关起来。” 这话便是不让她进去了,盈月怔了下,下意识看容舒。 容舒也有点意外,忖了忖便对盈月点头,道:“药给我,你到外头等着。” 盈月忙应一声,规规矩矩地垂着头把木匣子递到容舒手里,低着头出去。 她一走,书房便彻底静了下来。 顾长晋起身朝容舒走去。 她今日气色十分好,眉若黛,颊若樱粉,唇不点而朱,一袭浅青色的绣缠枝百合的月华裙勾出了婀娜有致的身段。 可顾长晋没甚欣赏美人的心思,他在测试着,也在试探着。 自她出现在他视野的那一刹那,不,是自常吉提起她的那一刻,平复了几日的心又开始乱跳了。 先前还只是她靠近了,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了,方才会心跳失控。 可现在,只要一想到她,甚至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的心便会怦怦跳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疯狂。 男人的脚步声轻而稳,一步一步逼近。 很快他便发现,越靠近她,心便跳得越快。 然而顾长晋脸上并未露出半分异样,眉眼始终不动如山,他盯着容舒,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色。 容舒见他一言不发,却又越走越近,一时不知他这是意欲为何。 在二人尚有半臂距离时,拎着木匣子的手到底忍不住一别,挡在了身前,道: “这是妾身从侯府带回来的参荣丸,阿娘心疼郎君伤未好便回官衙上值,特地让侯府的老郎中备了两大瓶儿,说是能养神补气。” 顿了顿,又问:“郎君要同妾身说什么?” 她身上萦绕着浅淡的百合香,香里还缠了丝香甜味儿。 麦芽的甜,松子的香。 这扫尾子姑娘又吃松子糖了。 “噗通”“噗通”“噗通”—— 几乎是在这念头从脑海冒出来时,顾长晋的心,几欲要破膛而出。 男人眯了眯眼,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她而起。 那些梦是与她成亲后才开始有的,这颗心亦是因着她的出现才会出现异样。 顾长晋那双漆黑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像是搅了一团墨,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可审视什么? 审视她么? 容舒抬起眼与顾长晋对视,开门见山道:“郎君为何要这样看我?” 案上的书被风吹得哗哗地响。 小娘子眼底的疑惑是真的,似乎还有些惊讶。 顾长晋瞬间明了,不是她。 那些梦,那些心疾般的悸动是因她而起,却不是她故意为之。 他往后退了步,目光轻轻扫过她左耳垂那粒针尖大小的朱砂痣,不咸不淡道: “夫人胖了,甚好。” 容舒:“……” 她承认,回到清蘅院后,她吃得好睡得香,的确是长了点肉。可他盯着她看了这么久,就为了看她胖了还是瘦了? 容舒信他个鬼! 只这人心思深沉如海,嘴比蚌还难撬,他不说,她又有什么辙? 容舒惯来温婉的笑有些绷不住。 怎么办,便是做做样子,这参荣丸也不想给他了! 只他大抵也不会要,先前给他吊的参汤他一口不喝,这参荣丸他就更不会吃。 果然,顾长晋看了眼她手里的药匣子,便道:“我正在服药,这参荣丸夫人留着自个儿吃吧。” 容舒嗯了声,“那妾身回松思院了,郎君也莫要太劳累。” 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两句,她也不打算在书房多呆,转身欲走,顾长晋却叫住了她。 “等等。” 容舒一顿,才下了嘴角的笑又挽了起来,“郎君可还有事?” 顾长晋注视着她,喉结上下一滚,道:“今晚,我回松思院歇。” …… 夜里顾长晋从书房过来时,容舒已经歇下。 他在书房里早就沐浴过,是以回到正屋,直接脱下外裳便上了榻。 一上榻便看到了床上散落着四五个半人大的月儿枕,容舒怀里抱着一个,其余几个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都放在了床的中间,生生将二人隔出了道天堑来。 顾长晋放下幔帐,刚躺下,一丝甜甜的若有似无的酒味儿不期然钻入他鼻尖。 这姑娘睡前大抵是吃了酒。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倏忽冒出一个念头—— 她不能吃酒的。 刚这般想着,躺在他身侧正背对着他的小娘子倏地转过身来,睁开了眼。 见他在这,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霍地坐起了身,抱着个月儿枕歪头打量他。 顾长晋与她对视。 小姑娘眸子很亮,正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看。 须臾,她恍然一点头:“我知道了,我又在做梦,你是我梦里那个嘴儿特别坏的顾允直。” “可我怎地又梦到你了?不该呀,不该这样的。” 容舒脑仁儿昏昏的,可她本能地就知道她不该再梦到他。 概因她不喜欢他了。 她不喜欢顾长晋,也放下他了,是以不该再梦到他。 “哦,我晓得了,一定是下午你太无礼了,我心里有气,这才梦见你。”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碎碎叨叨,好似真的将他看成了梦中人一般。 顾长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知晓这姑娘是搁这装醉呢,还是真的醉昏了头。 黑暗中他的目力依旧很好,眸子紧紧盯着她的脸。 小姑娘自言自语了几句,便扒拉开横在二人之间的月儿枕,靠过去,一字一句地同他道:“顾允直,你一定不知晓你为何又会出现吧?”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5节 顾长晋“嗯”一声,放轻声音,顺着她的话问:“我为何会出现?” 容舒“嘿嘿”笑了声,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细长的手指掐住了顾长晋右侧的脸颊,往外狠狠一扯—— “自然是因为你下午的行径太无礼了,知道么?顾允直,你怎么可以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儿说她胖呢?知不知晓什么叫做看破不说破?嗯?” 随着那声“嗯?”落下,手又用力地往外扯了扯,力道比之前又大了些。 顾长晋被她扯得好一阵疼,这下是彻底知晓她不是在装醉,而是真的醉了。 他心里冷笑一声,下意识便要挥开这小醉鬼的手。 瞧着瘦瘦弱弱的,手劲儿还不小。 可他这头还未动呢,容舒便十分及时地松了手,懊恼道:“不能,我不能因为梦里你没有还手之力,就欺负你。而且你是顾允直,不是顾长晋。” 说着便摸了摸他被掐红的脸,继续道:“不过也没事儿,反正你说过的,在梦里你是不会痛的。可是顾允直,呃——”她肩膀轻轻一跳,打了个酒嗝,“你放心,欠顾长晋的,我都会还给他的。但我以后不想再梦到你了。所以,顾允直,你就别再来找我了,成不?” 少女皎月般的小脸枕着臂膀里的月儿枕,问完这话,双眼一闭,仿佛累狠了一般,像个支在地上没了依仗的冬瓜,“咚”一声倒入褥子里,彻底睡死了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许久之后,幔帐内传出一道嗤笑声,听着还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顾长晋便起来准备上值了。 容舒听见他下榻的动静,长睫动了动,在装睡还是起来给他更衣之间天人交战起来。 她也不知昨个夜里顾长晋是何时进屋的。 因着想早些睡着,她睡前特地吃了两杯果子酒。 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吃了酒,很快便能睡着,睡着后也不闹,安安生生地睡,乖得很,就是偶尔会做点儿梦。 昨儿也是如此,吃了酒她早早便睡下了,睡得还蛮香,醒来后颇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容舒天人交战了半盏茶的功夫,到底还是起了床,心里琢磨着等他走了,她再补个回笼觉。她昨夜穿得极密实,小衣、里衣和中衣俱都穿了,眼下披件外袍便能下榻。 “郎君要去上值了吧,妾身这就去给你取衣裳。”她温温然道。 他的官服昨儿盈月已经挂在一边的黄梨木架子上了,容舒下榻后便往那木架子行去。 顾长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的后脑勺看。 要搁往常,他自是不会劳烦她去取官服的。 可这姑娘昨夜发酒疯,对他又掐又训的,醒来后却一脸的若无其事,连一句道歉与解释都无。 这是欺负人了便想要装不知晓么? 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身后那深炯的目光容舒压根儿没注意到。 她不打算伺候顾长晋换衣裳,取好官服后便恭恭敬敬地把官服放在榻上,温婉笑道:“郎君先换衣裳吧,妾身出去唤人打水,顺道让小厨房的人把汤药送过来。” 说着便绕过屏风,往房门去。 顾长晋盯着她款步离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眉宇微蹙。 换好官服,又洗漱好了后,顾长晋接过容舒递来的汤药,慢声道:“夫人酒量不好,日后还是少喝点儿酒。” 容舒愣了愣。 他这两日是怎地了? 又是说她胖了,又是跑来松思院睡,这会还提她吃酒的事。 从前他可没管过她吃不吃酒的,偶尔还会让她陪着吃两杯呢,何曾这般多事过。 “妾身有认床的毛病,昨儿回来怕睡不好便吃了两杯酒。吃完后便睡下了,一直睡到刚刚才醒。”容舒迟疑道:“昨个夜里,妾身可是说梦话了?” 说起来,她昨儿好像又做梦了,只那梦朦朦胧胧的,她压根儿记不起来梦到了甚。 顾长晋掀眸看她。 她洗漱过,却尚未梳发,一头绸缎似的长发用根黛青色绣福纹的发带松松绑起,斜放在右肩上,瞧着很有些出水芙蓉的清丽。 此时清澈的眸子露出几丝不确定,好似真的在认真回想着她昨儿究竟有没有说梦话。 顾长晋何许人也? 他这人最是擅长从蛛丝马迹里寻求真相,此时此刻自然是瞧明白了,容家这位姑娘,他名义上的夫人,醉酒后会耍酒疯,耍完后自己还半点儿都记不住。 也就是说—— 他,顾长晋,昨儿被这姑娘白欺负了。 男人盯着容舒看了须臾,忽地扯了下唇角,淡声道:“没,夫人昨儿睡得很安稳。就是身上酒气太重,熏着我了。” 说完便将手里的汤药一口闷下,起身,大步出了屋。 容舒再次一愣。 她就只吃了两杯果子酒,怎地就熏着他了?前世她吃过那么多回的酒,也没见他第二日埋怨她熏人的。 顾长晋离开后,她下意识抬起手臂,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除了清清爽爽的梨花香,也没甚奇怪难闻的味儿。 “盈月,盈雀,你们过来闻闻我身上可有奇怪的味儿。” 方才顾长晋说的话盈月、盈雀自然也听到了,这会听见容舒的话,便低下身,在容舒身上嗅了两下。 盈月先回答道:“奴婢只闻到昨日熏的梨花香,没闻到旁的味儿。” 盈雀点头如捣蒜,附和道:“奴婢也没闻到什么怪味,会不会是姑爷自个儿身上的味儿呢?昨儿姑爷到了子时才来松思院的,也没见他用净室,说不得就是他自个儿臭。” 自家姑娘惯来是个香美人儿,盈雀可不喜欢方才姑爷说的话了,下意识便把脏水往顾长晋身上泼。 被泼了一身脏水的顾大人刚刚踩上马车,他身旁的常吉见他眉眼舒展,好生纳罕。 主子今个的心情怎么好起来了? 早两日金氏在刑部大牢昏过去后,主子的心情便阴了两日。以常吉对自家主子的理解,他的心情大抵还得再阴几日的,因为金氏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大理寺与都察院虽然复核好了许鹂儿案的新判牍,也将那判牍送进了文渊阁,但还不知晓那位首揆什么时候将判牍送进内廷呢。 常吉一直没敢问这事,怕惹得顾长晋心情愈发不快,眼下见他似乎是阴转多云了,便壮着胆子问道:“主子,可是许鹂儿案有进展了?” 顾长晋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今日或者明日,内阁应当会将那份判牍送进内廷。眼下上京所有朝臣与百姓都在等着这案子的最终判决,司礼监那大掌印不敢私自扣住那判牍,最迟七日,金氏与许鹂儿应当能离开大牢。” 常吉动了动唇。 七日呢,也不知晓金氏撑不撑得到那一日。 想问又不敢问,方才他问了许鹂儿案的进展后,主子的情绪显然又差了些。他觑着顾长晋,忽地目光一顿,道:“主子的右脸是怎地了?瞧着竟像是红了一块。” 又十分纳罕道:“莫不是被什么虫儿咬了?可凭主子的身手,连只蚊子都挨不着您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长晋唇线抿直,微微眯起了眼。 的确,凭他的身手,旁人想近他身都难,更别提在他脸上掐上这么一道了。 昨夜他有心想看那姑娘要做什么,便纵了她挨过来。然而,当她的手掐上他的脸时,他不应当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受着的。 就好像……他在故意让她撒气一般。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事,他仿佛做了无数次。 顾长晋按了按胸膛,里头那颗不安分的心,从昨夜他进了那拔步床后便疯狂跳个没停。 他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凡事都喜欢寻出原因,继而定下应对之策。 于是闭上眼,似个旁观者一般,抽丝剥茧地分析着昨日在书房以及在拔步床里,自己与容舒相处的每一刻。 他回松思院,便是为了弄清她对自己的影响究竟能到何程度。 离她越近,心就跳得越快,但也仅此而已,昨儿他躺在她身侧,没有半点想要与她翻云覆雨的旖旎心思。 只要不想她不靠近她且不探听与她相关的一切,他这颗心就会恢复如常。 顾长晋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马车不知不觉抵达刑部官衙的大门,常吉下去开门,例常问何时来接。 “酉时来接,另外——”顾长晋顿了顿,不紧不慢道:“去松思院说一声,年前刑部事多,我以后还是宿在书房。” 对顾长晋回去书房歇这事,常吉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觉着这样才正常。昨儿知晓主子主动去松思院过夜,他差点儿没接住自个儿的下颚。 应了一声,便回梧桐巷去了。 孙道平一走,他与横平又回去倒座房住。放好马车,刚行至屋门前头的廊子,便见一人立在那。 那人着了条松花绿的马面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唇角紧抿,面容严肃,不是安嬷嬷又是谁? 常吉心里一凛,忙挂起个殷勤的笑,热情道:“哟,安嬷嬷,您怎么来了?可是夫人那头有甚吩咐?” “夫人没甚吩咐,是我自个儿好奇来问一句:昨儿少主宿在松思院,怎地你与横平都没人来同我说一声?” 常吉心里暗道不好,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殷切,弓着腰连连告罪:“横平这几日在忙主子吩咐的事,自是没得空。本该由小的同您还有夫人禀告一句的,这事是小的疏忽了,保证下不为例。” 他这些日子其实也不闲的,横平不在,顾长晋身边就他一人伺候,自然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可常吉打小在安嬷嬷手里讨生活,当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这黑心嬷嬷心里舒坦。 安嬷嬷听了常吉的话,面色果然好了些,“我看你最近是骨头松懒了,下回有事不禀,我便同夫人说一声,送你回济南好生练骨去。” 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安嬷嬷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横平:“方才你说横平得了少主的令忙去了,可知是忙什么事去了?” 常吉挠了挠脸,苦思了半晌,方用不大确定的语气道:“小的只知是与东厂有关,具体是何事,主子没同小的说。大抵是让横平去盯着那杨公公罢,毕竟金氏也没几日活头了。” 安嬷嬷瞥着他,淡淡颔首:“少主可有说今夜宿在哪儿?” 常吉道:“主子说刑部年前事多,以后都回书房歇。” 安嬷嬷闻言,提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回到六邈堂,恰巧遇见正往外走的林清月,眉眼一冷,斥了声:“往哪儿去?” 林清月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糯糯地喊了声:“姑婆婆!”却是死活不说她要去哪儿。 安嬷嬷心知肚明她想去哪儿,也不再问,只冷冷道:“夫人马上要醒了,你去厨房烧点儿热水。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在府里乱窜,仔细我打折你的腿!” 说罢也不看林清月,顺了顺气,推开主屋的门。 徐馥已经醒了,安嬷嬷上前搀她坐起,道:“清月那丫头去烧水了,三姑娘今儿想吃什么早膳?” 徐馥没答,只笑看了安嬷嬷一眼,道:“嬷嬷去寻过常吉与横平了?现下可是安心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6节 安嬷嬷自知瞒不住她,笑道:“到底还是三姑娘您了解少主,方才常吉说了,少主今儿回书房歇。” 徐馥挑眉,“这般快?还以为砚儿能坚持个三四日呢。” 在徐馥看来,容舒一走走十日,心里头到底是有些在意自个儿夫君的冷淡的。 不同她圆房,又不与她同寝,整日里一张冷脸子,哪个小姑娘会不难过?尤其是,那姑娘还深深喜欢着顾长晋。 顾长晋昨儿宿在松思院,大抵也是为了安抚容舒。徐馥还当他能安抚得久一些呢,没曾想不过一日,他就忍不了了。 安嬷嬷给徐馥斟了杯热茶,笑道:“少主定得住心,老奴自是放心了。” 虽然三姑娘一再同她说,少主不会喜欢容氏。 可每次想起容舒那张比她母亲还要勾人心魄的脸,安嬷嬷就不放心。昨儿知晓顾长晋宿在松思院,她那心里七上八下的,简直是彻夜难眠。 当初那位不就是败在了美色上么? 少主是那位的儿子,她是真怕少主随了他父亲这点。 但眼下看来,少主到底是三姑娘养大的,脑子清醒得很。 徐馥道:“嬷嬷不必日日盯着松思院了,等过了年,我还得劝劝砚儿回去那儿歇。现下他受了伤,刑部的事又多,歇在书房还说得过去。年后还这般行事,沈一珍那头该有意见了。” 安嬷嬷鄙夷一笑:“她能有甚意见?!不过一蠢货,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住。” 徐馥垂下眼,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总之松思院那头的事,嬷嬷放宽心便是,就算哪日砚儿与容舒圆房了,你也不用惊慌。食色性也,尝过女子的滋味儿了,他日后才不会被美色迷了眼。” “再者说,我要的不是个只会唯唯诺诺的悬丝傀儡。砚儿如今大了,也该自个儿闯闯的。这次放手让他去办许鹂儿的案子,他便做得极好。嬷嬷记住,不能再拿他当从前的小孩儿看待。砚儿现在已经有了自个儿的羽翼,再不是小时候的他了。” 第二十二章 九月十三, 嘉佑帝亲自执笔在许鹂儿案的新判牍里批了红。 许鹂儿与金氏沉冤昭雪,终于离开了刑部大牢。杨旭的亲侄儿杨荣则被收押进大理寺狱,判了绞监候。 原先刑部给杨荣定的是徒刑, 但嘉佑帝为了以儆效尤, 将杨荣的徒刑改成了绞监候。 至于杨荣的亲叔叔杨旭, 自打顾长晋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为民陈冤后,他便被调离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笔之一,是大掌印裴顺年最看重的干儿子, 若不然,裴顺年也不会将东厂交到他手里。 然而许鹂儿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后,裴顺年对待杨旭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旭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极了顾长晋,也恨极了刑部那几名堂官, 到最后, 连自家侄儿杨荣都给恨上了。 听说嘉佑帝亲自改了杨荣的刑罚,从徒刑改成绞监候后,也顾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礼监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后, 裴顺年在乾清宫随伺了好一会, 回到司礼监,都快申时了。 杨旭一见着他的身影, 立即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一口一个“干爹”地喊。 裴顺年却并不看他,兀自进了值房堂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旭一路膝行进去, 膝盖磕在地面上“嘭咚”“嘭咚”地响。 “干爹!干爹!干爹您理理我!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 裴顺年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 斜了杨旭一眼。 “快给我起来!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不是?!” 肯训斥他, 那就是还未放弃他。 杨旭糊了一脸涕泪, 立即“诶”“诶”两声,慢慢哆嗦着站起。 裴顺年道:“方才在乾清宫,我已同皇爷说了,你侄儿在昌平州做的事,你丝毫不知。眼下这东厂提督的位置皇爷暂且给你留着,只你近来不必在皇爷跟前伺候了,到御用监先冷个两年。等皇爷忘了你侄儿的事,你再回来。” 杨旭心知这是要他同杨荣划清界限了,他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儿兄长就荣儿一个孩子,孩儿没了根,如今就盼着荣儿给我们老杨家续个后啊!” 杨旭家远亲、旁亲不少,但嫡亲的兄弟就只他兄长一人,而杨荣又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杨荣一死,他老杨家可不是绝后了么? 裴顺年之所以最器重杨旭,便是看重他这份重情义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再撑个几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说人走茶凉,他自是要挑个能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来接他的位置。 杨旭原是裴顺年选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厌了他,若他不知好歹,还妄想救下他侄儿的命,那东厂与御用监,他也不必呆了。 “皇爷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若非要留个后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个儿去皇爷那求情。皇爷念在你多年苦劳,大约能给你那侄儿留条命。”裴顺年垂着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个重情义能知恩图报的,却不代表他想要个没脑子的。若杨旭到这会还想保杨荣,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内廷了。 杨旭瞬间便咂摸明白裴顺年的话,怔怔地望着这位在内廷叱咤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声与涕泪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顺年还在等着杨旭做抉择。 良久,杨旭哽着声音儿哀戚道:“孩儿还未给干爹尽孝,这腰牌儿等孩儿给干爹尽孝后,自会还给皇爷!” 从司礼监值房大院出来,杨旭脸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双哭得红通通的眼恢复了一贯的阴狠。 杨荣那蠢货他早就知晓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态,不过是怕裴顺年弃了他,另择他人。 好在裴顺年还未放弃他。 杨旭身旁那名唤柳元的太监抖了抖手里大红的披风,道:“干爹,抬撵在外头侯着了。” 杨旭淡淡嗯了声,目光却凝在不远处的金水桥。 那里,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缀鹭鸶补子的年轻郎君正跟着个随伺太监,往大明门去。 兴许是注意到杨旭的目光,那郎君脚步一顿,往他这里看了过来,而后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个长揖。 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看得杨旭心火直烧。 若不是这小小的刑部员外郎,他家荣儿也不至于没命。 早晚……早晚他会叫这人给荣儿偿命! 重重吁出一口气,他道:“去御用监。” 上了抬舆,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丽的面庞上来回扫了两转,道:“过几日我请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记得备上几首曲儿,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杨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禄。 柳元恭敬地应了声“是”,眉心一点红痣将他秀丽的眉眼衬出一股妖娆之色。 顾长晋立在金水桥望着杨旭远去的身影,不动声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头的随伺太监掐着嗓儿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杨公公,顾大人兴许不知,杨公公马上就要去御用监了,今儿皇上特地下的令。” 这随伺太监姓汪,是乾清宫掌事汪德海。 “原来是杨公公。”顾长晋应道,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怒,“听说杨公公与他那侄儿亲若父子,难怪方才杨公公面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语。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哪儿看得清杨旭的神情?嗐,这位顾大人还真是幽默。 眼下还未到下值的时辰,顾长晋出了大明门便回去刑部。 一进去,黄知事便红着眼眶同他道:“顾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顾长晋一顿,拢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何时的事?金氏,可来得及听皇上的谕旨?” “听到了,听到了。不仅如此,坤宁宫的一位宫嬷也来了刑部大牢,说是皇后要召见许鹂儿与金氏去坤宁宫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没那福气,听见杨荣被判了绞监候,撑在喉头的那口气便彻底散了,含笑闭了目。 黄知事摇头叹息,又道:“对了,顾大人,那许鹂儿……想见大人一面,这会就在后头那凉亭里侯着。” 刑部官署后头有座小院子,里头种着几棵槐树和窜天杨,这些树年岁都不知多大了,枝繁叶茂,葳蕤郁郁。 黄知事说的凉亭便藏在这些老树里,顾长晋过来时,许鹂儿正愣怔怔地望着一棵槐树。 “许姑娘。”他唤了声。 许鹂儿回神,转身望向顾长晋,在看清对面那位大人的面容时,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里慌张地垂下眼,拜了个大礼。 “民女拜见顾大人。” 少女出口之声如黄鹂娇啼,又因着丧母之殇,带了几分凄凉,入耳催人泪。 顾长晋虚扶了一把,道:“许姑娘不必多礼。” 许鹂儿站起身,忍着悲痛,微微笑道:“民女与阿娘早就听闻过大人的清名了。两年前,顾大人与管大人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整个顺天府几乎无人不知。那时阿娘还同民女说,日后若有幸得见二位大人,定要给二位大人送上她亲手编的灋兽。”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与杨荣时,她特地恳请其中一名衙役回了旧屋取了这两只竹编的小兽。 金氏有一双巧手,只要有鲜嫩的竹条与萱草,便能编织出诸如蚱蜢、蜻蜓、蝈蝈这些充满逗趣的小物什。 给顾长晋与管少惟编织的灋兽却要难上许多,金氏花了好几个月的空闲功夫,方才将这两只小兽给编了出来。 如今三年过去了,那两只灋兽褪去了曾经的盎然绿意,只余枯萎而惨淡的苍黄色。 顾长晋郑重接过那两只灋兽。 “多谢许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见着他了,顾某定会替令堂转交这只灋兽。” 许鹂儿顿觉鼻尖一酸,彻彻底底湿了眼眶。 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只不过因着过去九个月受的罪,这才生生瘦脱了相。 许鹂儿拿手帕拭泪,待情绪平复些了,方又郑重行了叩礼,谢顾长晋救命之恩。 手中两只灋兽如有千斤重,顾长晋望着许鹂儿,缓声道:“皇后娘娘最是体恤孤弱妇孺,许姑娘若是进宫,不妨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留在她身边伺候。” 杨荣是下了狱,可杨旭一党尚且逍遥在外。昌平州是杨旭故里,杨家人在那儿就是土皇帝,许鹂儿回去那儿,压根护不住自己。 不仅仅昌平州,只要杨旭还活着,这世间大抵没有许鹂儿的安身之处,除非那些连杨旭都无比忌惮的人能给她庇护。 眼下便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坤宁宫的戚皇后。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7节 顾长晋与许鹂儿只说了片刻话便回了值房,之后便一语不发地埋首案牍。 傍晚常吉来接,主仆二人一路无言。 顾长晋下了马车便疾步往里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后。 直到顾长晋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路后,方忍不住开口道:“主子,那是去松思院的路。” 男人脚步骤然一顿。 他本该回书房的。 这几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书房,不曾再去过松思院。方才下马车时脑子下达的指令,也是去书房。 可不知为何,身体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只想往松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声,他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走错了路。 就好像,去松思院,从来都不是一条错的路。 顾长晋转过身,也没看常吉,沉默着往书房去。 正是黄昏人静的时分,树影婆娑,寂寂斜阳卧在梧桐树梢里。 梧桐树下,少女提着盏青纱灯,正默默数着地上的落叶。 顾长晋住了脚,静静望着树下那道窈窕纤柔的身影。 然后,很奇异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里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抚,十分顺服地寂了下来。 不再觉得疼痛了,甚至连心里那沉沉闷闷的阴郁也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渐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灯愈发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里似有浩瀚星河。 顾长晋呼吸轻轻一窒。 容舒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顾长晋了。 他只在松思院过了一夜,自那日之后,他便又回了书房,日日皆是早出晚归的,二人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今日嘉佑帝令人将许鹂儿案的判牍张在刑部官衙外,整个上京的百姓们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胆子大的还等在杨荣押往大理寺狱的路上,往他的囚车扔石子。 盈月与盈雀一大早也在说着这事,若不是被张妈妈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杨荣被扔石子儿。 容舒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前世的这一日,金氏身亡,杨荣被押入大理寺狱,而许鹂儿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驿馆里,死前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血书的内容容舒不知晓,顾长晋亦不曾同她说过。 但那时整个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许鹂儿是因着丧母之痛悲痛欲绝,又不忿杨荣的叔叔杨旭只手遮天、纵容东厂以及北镇抚司的人害死她母亲,这才留下血书,自寻了短见。 许鹂儿自缢之事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老百姓们也不再为官衙外那判牍叫好了,个个都在说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未伏法,许鹂儿与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记得,许鹂儿是天明的时候被人发现尸首的,那时她死了不到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许鹂儿是在子时自缢的,而现在,离她自缢还有两个多时辰。 容舒没提灯的手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顾长晋认出,那是她回府之日从侯府带回来的参荣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这是又来给他送参荣丸了? 不是说了,他在服药,不能吃这参荣丸的么? 容舒倒是不知晓这男人心里有了这样大的误会。 提着灯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听闻郎君先前办的案子今儿终于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请? 顾长晋低眼扫了扫她莹白小手攥着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么事?你说。” “许姑娘的母亲今日故去,许姑娘此时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杨荣府上也受了磋磨,骤然失去至亲,只怕身子会受不住,妾身便想着去给她送些参荣丸,聊表心意。” 这番话容舒已经练了一下午,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把个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语气拿捏得极好。 只她心里头到底没底,提着灯笼的手忍不住捏紧了那长长的木柄。 顾长晋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杨旭的义子时,也有这样的小动作。 这大抵是她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小习惯,一紧张,那削葱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东西。 可她在紧张什么呢? 顾长晋不露锋芒的目光缓而慢地巡过她的脸,旋即定在她那双清澈的乌黑的眼。 那里头干干净净的,带了点温润婉约的笑意。 顾长晋长指敲了下腿侧,慢慢思忖着。 理智上,他不该应下的。 金氏的尸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义庄,戚皇后开恩,赐下梓木棺椁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许鹂儿将金氏的棺椁送上大慈恩寺停灵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儿,素来非皇亲贵胄不得停灵。戚皇后怜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这才破了例。 许鹂儿今个就宿在离义庄不远的驿馆里,明儿一早,驿馆的人会送她去义庄,让她亲自扶灵去大慈恩寺。 男人迟迟不语,容舒对此早有预料。 前世当许鹂儿与金氏尚在狱中时,容舒就问过一回,能否给她们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时顾长晋冷淡地拒了。 今儿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会应。 实际上,容舒本就没想去见许鹂儿。 不过是想借着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罢了。 许鹂儿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人人都说她是自缢而亡的,但容舒知晓,许鹂儿的死有蹊跷。 前世若不是她,许鹂儿兴许不会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个顾长晋会拒绝的请求。等他拒了之后,再提一个不那么出格的,那会他大抵就会应。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么在第二件事上多半会应。 捏着灯柄的手指微微一松,容舒觉着眼下这时机正正好,可腹中酝酿了许久的话都要到嘴边了,对面那青袍凛凛的郎君倏地长眉一松,淡淡道了声: “常吉,去备马车,我带夫人出去一趟。” 第二十三章 残阳撤走最后一丝余晖。 马车辚辚行在夜色里, 往城门外那处驿馆去。 容舒抱着个木匣子,到这会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长晋竟然应了? 居然……这么好说话? 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娇——头一遭呢。 她原是想让顾长晋替她去驿馆送参荣丸的,以她对顾长晋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见许鹂儿的请求, 定会应下替她送药的事。 哪曾想, 他竟没拒她,还亲自带她来。 容舒抬眸往对面看了眼。 男人依旧是一身青色官袍,正侧头看窗外, 冷玉般的脸没甚表情。 自打上了马车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这样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顾长晋倒是容舒熟悉的那个顾长晋。 虽然相顾无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乐。 唇角微微弯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前世她为着许鹂儿的死难过了好一阵子, 总有种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许鹂儿自缢的那一夜, 顾长晋原是想让横平去京郊的驿馆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杨旭义子的事,顾长晋当即便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常吉与横平匆匆离开了顾府, 只他们都没有立即去驿馆, 等办完事再去时,许鹂儿已经死了。 容舒无数次想, 如果那夜她没多嘴,把话往后压一压,横平便能及时去驿馆, 兴许就能救下许鹂儿。 她为此愧疚了许久, 张妈妈还曾安慰她, 说正是因为许鹂儿自尽以及她留下的血书, 才会激起整个顺天府百姓对厂卫的痛恨。 那已经是许鹂儿自缢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上万名百姓齐齐聚集在东厂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额下,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杨旭为许鹂儿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设立东厂与锦衣卫后,这两处机构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兴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厂卫在大胤是积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东厂那名掌刑千户于是领着十来名番役出来,对那群闹得最凶的百姓闷头一顿毒打。却不料这番杀鸡儆猴的行径压根儿没震慑到百姓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血性。 上万名百姓们一拥而上,将那掌刑千户并几名番役生生打死了。这事情后来闹得极大,连金吾卫都出动了。 但正是有了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顾长晋之后才会那般顺利地扳倒杨旭一党。 是以张妈妈才会对容舒说,许鹂儿死得其所。 “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杨荣糟蹋过,名声已毁。她娘死后,她又落到个举目无亲的境地。活在这世上已是没甚盼头,还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煽动起一场风波来,也算是死得值了。” 张妈妈的话里有嗟叹有感慨,却并不觉着惋惜。 大抵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罢,一个女子没了清白没了名声,那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张妈妈话中的意思,可她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 对一个不该死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死得其所这样的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8节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舒也是死过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蝼蚁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晓自己不管如何都没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几次娇,多吃点珍馐美馔,多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金氏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晓女儿在她死后,也会惨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来容舒也曾问过顾长晋的,问他觉不觉着许鹂儿死得其所? 那时顾长晋正坐在榻上看书,闻言便从书里抬起眼,淡淡道:“许鹂儿不该死。” 她问得分明不是许鹂儿该不该死,想不想死,顾长晋那话属实是答非所问。 可容舒明白顾长晋的意思。 许鹂儿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她都该好好活着。 为自己,为金氏。 马车一个颠簸,那半开的车牖“啪嗒”一声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发现对面那郎君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头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这般垂眼看人时,仿佛还多了点风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实是太逼人,那点子风流的意态自也荡然无存。 他不是头一回这样看她了,每回他这样看人时,容舒总有种好似自己做了坏事而无所遁形的错觉。 上回在书房,她还曾坦坦荡荡问他为何这般看她。 结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复。 是以这一次,她坚决不会再问。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几日盈月天天给她做蒸酥酪,她又长了点肉。 就顾长晋那金精火眼,她实在是不必自取其辱。总归她又没做甚坏事,他看多久,她都问心无悔。 到了驿馆院门,容舒披上斗篷,正准备下车,顾长晋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下车。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车,在马车外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这处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不管是办差归来的京官,还是前来京师面圣的地方官,都会先在这里稍稍整顿仪容。 也因此,这处地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馆却十分安静。 顾长晋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大步离去。 常吉离开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开车门,对容舒道:“下来吧。” 容舒踩着脚凳下车。 二人刚进驿馆,便有驿站的官员上前问询。 顾长晋说明了来意,那官员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两位宫里的嬷嬷陪许姑娘来驿馆的。但许姑娘说今夜想一个人独处,下官便安排许姑娘独自住在了东院。眼下也不知许姑娘歇了没,顾大人与顾夫人可否先让下官去东院问问?” 戚皇后又是开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灵,又是派宫嬷一路随行,可见其对许鹂儿的怜惜。 驿站的官员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这才提前清了清驿站,把最好的东院腾出来。 顾长晋拱手道了句“有劳”。 那官员亲自去东院给许鹂儿递话,许鹂儿听见后,吃惊地站起身,道:“顾大人是鹂儿的救命恩人,鹂儿怎敢不见?” 待那官员一走,她慌忙行至窗边,朝外望了望,目光带着丝惧意。等到廊庑传来驿站官员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方咬咬唇,一狠心将窗牖关了。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紧张。 前世许鹂儿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晓她这番前来,究竟能不能改变许鹂儿的命运。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运? 容舒下意识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顾长晋侧眸看她,见这姑娘葱白的指又在捏东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间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鹂儿穿着一身麻衣,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冲他们盈盈拜了一礼。 “民女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长晋往许鹂儿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荆闻知令堂之事,十分伤怀,便想过来驿站宽慰许姑娘几句。顾某便带她来了此处,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许鹂儿忙摆手,“民女怎敢见怪?大人与夫人快快进来罢。” 驿站的条件称不上好,但东院这屋子显然是特地拾掇过的。 墙角的花瓶上还插着几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着香炉,上头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香炉前还摆着几碟新鲜的果子。 容舒觉着怪异。 那香炉对着窗,风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满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风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会将香案设在窗边? “许姑娘那香炉可是为令堂所设的?” 许鹂儿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里更觉怪异了。 许鹂儿才从义庄归来,明儿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灵,她何必在此时烧香祭拜呢?还是在驿站这样的地方? 只能说她知晓明儿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说,许鹂儿今晚的确是准备寻死。 可若真的有寻死之意,那便不该见顾长晋与她。他们二人前脚刚来驿站见她,后脚她便自尽。 被有心人一操作,顾长晋不定要挨上几盆脏水。 许鹂儿对顾长晋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从她看顾长晋的眼神便知晓了。 她不会有害顾长晋的心。 容舒望着许鹂儿,这姑娘面色惨白,眼眶红肿,显是狠狠哭过一场的。也是,遇到那样惨烈的事,谁能不哭不悲伤呢? 但一个一心要自尽要写下血书痛诉杨旭的人,不该是如眼前这般,惊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过问了一嘴香炉,许鹂儿眼里立刻浮现出了惊惧,宛如惊弓之鸟一般。 前世顾长晋曾提过,许鹂儿应当不想死。 结合眼下这般场景,容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许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给令堂上柱香。” 她说着便解下斗篷,往窗边的高案去。 许鹂儿颤抖着唇,正要出声阻拦。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只见银光一闪,一道矫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许鹂儿的面门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识喊道,将手里的暖手小炉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声,那黑衣人挥开手炉,从她身边掠过,利刃在她袖摆划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搅,动作虽滞了滞,但依旧灵敏地往许鹂儿刺去。 容舒抱起一个香盒还想再砸,腰身却骤然一紧。 顾长晋一手揽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面色冷厉。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容舒被顾长晋紧紧勒着腰,他动,她也动,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转着,直把她转了个头昏脑胀。 他既然要与人打斗,能否先放她到旁边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见还傻愣愣杵在那儿的许鹂儿,她忍住翻滚的胃液,大声道:“许姑娘快躲起来!”这黑衣人分明是冲许鹂儿来的! 才刚说完这话,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这时,常吉领着几个官兵匆匆赶来,顾长晋把容舒往常吉那儿一推,扭身与那黑衣人缠斗起来。 少了容舒这个累赘,他渐渐占了上风。 那黑衣人见事不可为,果断退向窗边,手从那香炉底一抽,迅速从窗口跃了出去。 “常吉!” “是!” 挡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轻,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顾长晋面沉如水,盯着容舒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旋即捡起地上的斗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带许姑娘离开这里。” 容舒也顾不得应,将斗篷披在许鹂儿身上,带着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驿站。 常吉没追上那黑衣人,对顾长晋惭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无妨,先回去梧桐巷。” 顾长晋说完便弯腰上了马车,顿了顿,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容舒又看了眼,心里那点子烦躁愈发强烈。 许鹂儿坐在容舒身旁,望着顾长晋,惶惶道:“大人受伤了!” 容舒这才发现顾长晋的手臂被划了一刀,伤口瞧着还有点儿深,衣裳都洇出血来了。 今儿坐的马车是她那辆华盖马车,她记得盈月在这里头放了个药匣子的,忙在两侧的几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个药匣子。 “郎君先上点药吧。” 顾长晋却看着她道:“过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29节 容舒以为顾长晋这是要她给他上药,一时有些迟疑,抬眼瞥见他越来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规规矩矩抱着药匣子坐过去。 顾长晋拎过那药匣子,在里头扒拉几下,掏出一瓶外伤药,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药。” 容舒低下眼,原来她也受伤了,袖摆处蹭了点血渍,但不多,想来就是道小口子,应当是那会袖摆被刀锋割开时划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极怕疼的人。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阿娘总会各种哄,把她养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娇气。 说实话,方才顾长晋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这伤。可经他一说,立马便觉着疼了。 容舒卷起袖摆,果见自己白皙的小臂内侧,划拉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严重倒是不严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伤药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阵。 容舒有些犹豫,一边的顾长晋见她这模样,心里那莫名的烦躁简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闲不是这般把不住情绪的人,然此时此刻,看着她小臂那道细长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着不讽几句的。 就这么点小口子,上个药有多难? 她就不能利索些,赶紧给那该死的伤口上药么? 察觉到他那逼人的视线,容舒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也有伤,估计他也在等着这药。 难怪惯来冷淡的脸冒出了一丝不耐。 她当然不想耽搁旁人疗伤,于是微微吸气,把药粉撒上伤口,立时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终忍着,只长睫微微颤了下。 等那阵疼过去,勉强露出个笑,对顾长晋道:“妾身这头好了,郎君也快点上药吧。” 药瓶缓缓推过去,可身子却一动不动,半点儿给他上药的意思都无。 容舒十分识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药这种事太过亲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愿意。 顾长晋嗯了声,接过药瓶,却没急着上药,而是眸光一转,定定看着许鹂儿,冷不丁问道:“许姑娘,那香炉底下压着的,究竟是何物?” 第二十四章 许鹂儿上了马车便一直处于一种惊惶不安的状态, 顾长晋冷不丁的一句话,犹如春雷炸耳,直把她逼出了一身冷汗。 “那, 那是一封血书。”她咬了咬唇道。 顾长晋面色不变, 又问道:“何人写的?” “是民女写的, 不,应当说,是以民女的名义写的。”许鹂儿垂下了眼, “我也不知那人是谁,每次来,他都在我身后压着嗓儿说话,民女……不敢回头望他。就是他同我道, 只要我死了, 留下那封血书,便能让东厂那位杨公公给阿娘赔命。并且,还能救顾大人一命。那人说,顾大人在长安街遇刺便是那杨公公派人做的, 杨公公一日不死, 大人您便一日不得安宁。那人还说,顾大人这样的好官不应当死在那群番子手里。” 许鹂儿说到这, 便停了下,抬起眼,认真望着顾长晋道: “我原是答应了的, 等那香点完, 我便会乖乖自缢。民女贱命一条, 若是能给阿娘报仇, 还能救大人您的命, 那这桩买卖委实是太值了。只是——” 只是当那香一点一点往下燃的时候,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还未给阿娘守灵便死,舍不得还未抱抱她亲手养大的小花猫便死,也舍不得还未再看一眼家门前种的槐树便死。 她被杨荣抓走时,家里的猫儿怀了崽,整日里懒懒的,也不知晓它生下了几个猫崽儿。院子里的槐树是幼时她与爹爹一起种下的,再过几日便要开出一蓬蓬花来了,从前爹爹最爱摘那上头的花送给阿娘与她了。 这一切一切,在驿馆那袅袅檀香里,忽然变得那般鲜活,那般美好。 说来也是奇怪,阿娘闭眼时,她明明心里都了无生念了的,觉得活着还不若早点下去陪阿娘与爹爹。 等真的要死时,她又舍不得去死了。 大抵是因着她是个懦弱的人罢。 许鹂儿眼里冒出了点泪花,道:“大人与夫人可会觉得鹂儿贪生怕死?” “怎会?你若贪生怕死,当初在北镇抚司早早就认罪了。”容舒一脸正色,郑重道:“你这不是贪生怕死,你只是对你自己的命负责。许姑娘要明白,只要你不想死,没人可以逼着你死。贪生不是件可耻的事,你无愧于这天地,本就要好好地活。别以为脖子一勒,眼睛一闭就能痛痛快快死去,死可难受了。还有啊——” 她缓下声音,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顾大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你放心,东厂那什么杨公公,弄不死顾大人。” 好歹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只可能是杨旭死在他手里,不可能是顾长晋死在杨旭手里。 容舒从来不怀疑顾长晋的能力,若不然,她也不会想借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 闻言,她嘴里的那位顾大人微微侧眸,瞥了瞥她。 这姑娘先前还因着芝麻大点儿的伤疼得满脸白,这会倒是能侃侃而谈了。 很奇怪的,顾长晋心底那点烦躁倏地就散了。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望向窗外。 她倒也没说错,杨旭还没那本事弄死他,而许鹂儿也不该死。没有什么路,是非要用无辜者的血来铺就的。 便是有,那也不是他顾长晋要走的路。 马车一路颠簸,到梧桐巷之时,张妈妈已经领着盈月、盈雀在松思院里侯着了。 容舒进了院子便吩咐道:“把东次间收拾出来给许姑娘住一晚,今个夜里你们都在正屋歇。行了,先带许姑娘去安顿罢,我还有话要与二爷说。” 顾长晋就站在月洞门那并未进院子,听见容舒的话,正要抬起的脚便顿了顿。 容舒走过去,斟酌道:“今日在驿馆行刺许姑娘的黑衣人,身上带了点香气,那香气若妾身没闻错,应当是龙涎香。” 真正的龙涎香十分稀少,多是外藩进贡,市面上极难采买到。 许多勋贵豪族喜欢用龙涎香来彰显其门庭高贵,但实则他们用的龙涎香并不是真正的龙涎香品,而是用沉香与龙脑和着鹅梨汁做成的合香。 在上京,能用得起正品龙涎香的人家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 顾长晋一听便明白容舒的意思。 “确定是龙涎香?” 容舒想了想,颔首道:“妾身对香气很敏感,阿娘那儿曾有一块拳头大的龙涎香,当初妾身学制香时,时常把玩,那人身上的香气虽十分淡,但妾身应当是没闻错的。” 说完怕自己太过托大,又补了句:“郎君只当是个参考便好,莫要真拿妾身这话做依据。”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点点头道:“夫人今夜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吧。” 等容舒离去,他微微眯起了眼。 龙涎香? 常吉在他身后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去查一查,上京哪几户人家爱用龙涎香?” 顾长晋摇头:“不必查,这上京城,有些人不用龙涎香,身上也会沾上龙涎香的香气。” 常吉咂摸了好半晌才听明白顾长晋的话,“主子的意思是那人是——” “嗯,让横平明儿就回来,不必再盯着那人了。”顾长晋说完,望了望天色,又道:“我去趟六邈堂,你先回书房。” 常吉心里一沉,望着顾长晋往六邈堂去的身影,面露忧色。 夫人最不喜主子心慈手软,主子今儿救下许鹂儿,也不知夫人会不会责怪?夫人的手段…… 其实今日主子下值的时候便交代过他,等六邈堂的人歇下了,便悄悄去驿馆守着的。 “许鹂儿有皇后的人陪着,那些人大抵不敢动手。只凡事都有意外,今夜驿馆那处未必会太平,你还是走一趟驿馆,若她遇险,便悄悄救下她,记得别留下痕迹。” 本来救许鹂儿的事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六邈堂的人知道,可今夜动静那样大,只怕他们还未进城门,六邈堂那里便已经知晓了。 六邈堂。 安嬷嬷拿香匙挑着博山炉里的安神香,对徐馥感叹道:“若少主不去驿馆,这许鹂儿定然活不过今晚。她一死,那后头便大有文章可做了。少主此番去驿馆,到底是莽撞了些,也心软了些。” 在安嬷嬷看来,三姑娘真个就不该放手让少主处理许鹂儿的事。少主的手段还是不够狠,从前就因着一条孽畜忤逆过三姑娘。 徐馥垂眸看手里的游记,神色淡淡。 往常这个点,她本该歇下了。但她知晓顾长晋会来,便拿了本书,坐在罗汉床等。 没一会儿,廊下便传来一阵说话声,是林清月在同顾长晋说话。 徐馥抬了抬眼,安嬷嬷领会,快步掀开内室的帘子,笑吟吟道:“少主快进来罢,老奴带清月这丫头去打打树上的蝉,免得吵着夫人了。” 林清月被安嬷嬷拽走,嘴里还不甘地念着:“姑婆婆,二爷手臂受伤了,横平、常吉他们也不知晓受没受伤!” 安嬷嬷恍若未闻,拽着林清月的手跟个铁钳似的。 其实不必林清月提,徐馥自也瞧见了顾长晋的伤口,她却没问,只道:“为何要救许鹂儿?” 顾长晋立在罗汉床的一侧,垂眸道:“侄儿想将她送入坤宁宫,到戚皇后身边。” 徐馥微怔,放下手里的书,仔细思量。 半晌,笑了笑,道:“许鹂儿视你作救命恩人,把她这枚棋子放入宫里,倒也不差。只是宫中波云诡谲、朝不保夕的,就她这么个懦弱无脑的性子,你怎知她能活下去?又怎知她能为你所用?” “就像姑母教侄儿的,一枚棋子只要在关键时刻能用上便可。侄儿把许鹂儿放入坤宁宫,也是为了未雨绸缪。宫里有人想她死,自然有人想她活。侄儿猜,戚皇后应当是想她活的其中一人。” “呵,戚皇后。”徐馥淡淡一笑,眼里似有回忆之色,“戚甄呐……” 她淡笑了声后便是长久的无言。 顾长晋亦不出声。 许久之后,徐馥道:“许鹂儿入宫的事,可要我着人安排?”这便是同意顾长晋的安排了。 顾长晋道不用,“许鹂儿今夜遇刺,原先派来陪她守灵的宫嬷已经回去宫里禀告,戚皇后不会坐视不理。” “也是,戚甄那人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徐馥颔首,面上已有疲惫之色,挥了挥手,又道:“既如此,我便不管了,你且歇去罢,记得把手臂上的伤处理了。” 顾长晋离开后,六邈堂很快便熄了灯。 松思院的灯却亮了足有小半宿,容舒梳洗好,便披上件大红色的斗篷去了东次间。 盈雀就在这里伺候许鹂儿,许鹂儿还是一身孝衣,今日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她到这会心里还惊惶不安着。 盈雀东扯西扯,说了许多话,总算是叫她那紧绷的心神松了松。 “你莫怕,姑娘说不会再有人逼你死了。” 许鹂儿怔然道:“顾夫人如何知晓?” 盈雀耸耸肩,道:“这个婢子就不知晓了,不过我们姑娘聪明着呢,她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盈雀一脸的“我家姑娘最厉害”,看得许鹂儿跟着弯下了眉眼,不由得想起容舒来。 今夜在驿馆,容舒罩着斗篷,半张脸藏在兜帽里,面容瞧不真切。 她虽很想知晓那位大人究竟……会娶怎样的妻子,但因着一点儿难以言喻的心思,她始终不敢抬眼去看容舒。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0节 直到入了屋子,容舒说要给阿娘上一炷香而脱下了斗篷,她才悄悄抬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许鹂儿觉着周遭那亮堂堂的光好似黯了一刹。 她自个儿本也是个秀美的人,若不是因着这张脸,当初也不会招惹到杨荣那畜生。 可当她看到容舒时,她心底仍旧生出了自惭形秽的心思。 后来在马车里,容舒又一字一句地同她道,她活着本就没错,她本就不该死。 许鹂儿忽然就明白了。 难怪顾大人会喜欢她,顾夫人当真是顶顶好的一个人。 顾长晋在许鹂儿心里本就是个天神般的人。 今儿在刑部官衙的后院,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时,她真的有一种,想要向他顶礼膜拜的感觉。 那样逼人的容貌、那样清正的气度,连声音都是许鹂儿听过最好听的。 他将她与阿娘从炼狱里救出,许鹂儿怎能不感激他?又怎能不倾心于他?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情,当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她对顾大人生了情意,但也仅此而已。她已是残花败柳,怎敢有非分之想?至多……至多也就好奇怎样的女子会让他倾心罢了。 见到容舒后,她这点子好奇心也得到满足了。 方才在马车里,当顾夫人上药之时,顾大人那焦灼烦躁的神态她可是瞧着一清二楚的。 她心中那遥不可及的天神般的人,忽然便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忽然就成了凡尘里的人。 顾夫人就是那个将他拽如凡间的人。 许鹂儿笑着应和:“顾夫人的确好厉害。” “我怎么就厉害了?”门帘轻动,一道温婉的声嗓随着轻柔的脚步声递了进来。 “姑娘!”盈雀从地上的毡毯里起身,“这都多晚了,您怎地还不睡?您手臂还带伤的!” 小丫鬟絮絮个没完,容舒笑道:“这不是听见有人夸我了么?就特地来多听几句。” 盈雀道:“您先前不是同我们说,不会再有人逼许姑娘死了么?婢子就同许姑娘提了一嘴儿,让她不必担心。” 从驿馆到梧桐巷,许鹂儿那一脸的惶然无措容舒自是看到了,此番来东次间,其实也是想着同她道几句,给她安安心的。 盈雀既然提起了这话茬,她便接了过去,对许鹂儿道: “许姑娘的确不必担心,眼下整个上京的人都知晓有人想要你死。皇上与皇后不会袖手旁观,原先想要你死的人也不敢再动手,对他们来说,眼下许姑娘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许鹂儿自尽了,那封血书才能激起民愤,发挥最大的作用。 但如今事败,许鹂儿即便自尽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是以,那些人不会再对许鹂儿动手。 许鹂儿本答应了那人,等香烧尽了,她便会自缢。但前世许鹂儿的死亡时间是子时,比香烧尽的时间晚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说明前世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活下去,但那人从来没有给她真正的选择权利,趁她沉睡之际,悄无声息地勒死了她,做出自缢而亡的假象。 许鹂儿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死棋。 但今夜过后,她这枚棋子彻彻底底地活了。 此时的书房里,顾长晋对常吉也说了同样的话。 常吉问顾长晋:“明日许姑娘去大慈恩寺,可要属下暗中保护?” 顾长晋正在上药,闻言便淡淡道:“他们不会再动手,许鹂儿今晚活了,今后就能一直活,只要她不犯傻。” 如果她足够聪明,她应当能想明白,戚皇后那里,的的确确是她最好的去处。 一个人在半点自保之力都无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便是借助旁人的力量庇护自己。 顾长晋说罢便不再多言。 上好药,便在罗汉床上静坐了半个时辰,细细琢磨着许鹂儿案背后究竟还藏了多少只手在搅弄风云。 待得将那一团乱线似的头绪稍稍理清后,他望了眼天色,熄灯躺下。 手臂的伤口隐隐生疼,但受伤这事,对顾长晋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几乎是一阖眼,他便沉沉睡去。 然而睡到一半外头却下起了雪,雪霰散在风里,撞到窗牖窸窣窣地响。 顾长晋睡前才看过天色,分明是月朗星稀的晴夜,第二日大抵是个艳艳晴日。 怎会下起雪来了? 便是在混混沌沌的睡梦里,他这脑子也不曾停止过思考。 正想着为何今儿下起了雪,小腿忽地一凉,那凉意好似会自己跑一般,从脚踝直往小腿肚跑去。 就像是松松的裤管里,钻入了两只从冰窖里逃出来的小老鼠。 顾长晋蓦地睁开了眼,旋即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温香软玉的小娘子。 确切地说,不是怀里,而是身侧。 那姑娘睡得也不大安稳,大抵是觉着冷,小手抱着他的手臂抱得紧紧的,巴掌大的小脸恬不知耻地枕在他手臂上。 最可恨的是,两只冰冰凉的小脚不知何时钻入了他的裤管里了,大抵是觉着他的小腿肚够暖和,这会两只小脚安安分分地抵在那儿。 一丝不耐从他眸子里划过。 夜里熄灯时,这姑娘披着件厚厚的斗篷,抱着个月儿枕,从松思院跑来书房,温声软语地同他道:“郎君既然睡不惯松思院那床,那妾身便过来陪你在书房睡吧。” 旋即堂而皇之地进来书房。 他长时间宿在书房,一开始还能因着伤因着忙碌,可眼见着年关来了,他刚办下两宗大案,大司寇体贴他新婚燕尔却日日不得闲,还几次三番受伤,便令他在家好生歇十来二十日,陪陪新婚的妻子。 一时没了不去松思院睡的借口,只好推脱说睡不惯松思院的床。 哪知道这位惯来规矩懂礼的姑娘抱着个月儿枕便来了。 只好让她进屋上榻。 只睡下时,二人明明还是各睡各的被窝的。 这姑娘大抵是睡到半路被冻到了,这才钻入他的被窝里来。 怕冷还非要跑到书房里与他挤这罗汉床,真个是自找苦吃。 顾长晋心里嗤了声,小腿一抻,把她两只冻脚抖了出去,又扒拉开她的手,将她塞回了自个儿的被窝。 一番动静也没将她弄醒,嘴里低低嘀咕了几个字,便乖乖地缩在褥子里了。 顾长晋听得清楚,她这是在找她的月儿枕。 睡个觉事可真不少。 顾长晋沉着脸把他脚边的月儿枕塞到她怀里。 第二日起来,这姑娘全然不知她昨儿干的事,红着鼻尖给他更衣,眉眼温顺垂着,唇角一枚淡淡的笑靥十分惹眼。 顾长晋垂眸问她:“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容舒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脚给他理衣襟,笑意盈然道:“妾身睡得很好,难怪郎君喜欢睡这儿,这罗汉床果真是舒服极了。” 是么? 这罗汉床就铺了一层极薄的褥子,躺上去硬邦邦的,周遭还没得床幔,压根儿拦不住风。 她那拔步床毡垫、炕毯、床褥、靠背、迎枕一应铺陈应有尽有,跟小半个屋子似的。 这罗汉床同她那张精致的拔步床压根儿没得比。 这么个连漱口的水都要加竹盐与花露的姑娘,真能觉着这样一张罗汉床会舒服? 顾长晋神色淡淡道:“夫人喜欢就好。” 这娇花似的姑娘,他倒是想看看她能在这儿坚持几日。 第二夜,容舒如昨日一般,依旧是踩着他熄灯的时辰来到书房,只这回她让人往书房里搬了七八盆银丝碳,把整个书房烘得温暖如春。 夜里她睡得倒是规矩了,一动不动地抱着她的月儿枕,侧脸对他。 翌日起来给他更衣时,脸上还印着道淡淡的印痕,轮廓瞧着同她月儿枕上那只桂树上的兔子还有些像。 如此过了十来日,上元那日,一场透骨奇寒的暴雪侵袭了整个北境。 那夜上京气温骤降,那七八盆银丝碳不顶事,她睡到一半又钻入他的被窝里。 这次可就不仅仅是把脚丫往他裤管里钻,手也摸到了他的里衣内,在他小腹上摩挲。 顾长晋半夜被摸醒。 若不是确定这姑娘是因着冷在睡梦里找热源,他差点儿要以为她骨子里藏着个登徒子。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揪着她的袖摆将她的手扯开,而后便听“哧啦”一声,她那单薄的用天蚕丝织就的里衣就此被他扯出了一道口子来。 小姑娘这下是醒了,懵懵地坐了起来,低头摸了摸右肩裂了一道长口子的里衣,抬眼望他:“郎君为何撕我的衣裳?” 语气里是浓浓的疑惑,若是细听,还能听出一点儿责备。 雪光在漆黑的屋子里映出一地霜白。 小姑娘披散着一头浓密柔顺的发,里衣松散,露出了半副藏在里头的靛青兜儿。 漫天雪光仿佛都拢在了她身上,那白玉般的肩头与肩上那颗针尖大小的朱砂痣被那艳艳青意逼出了几缕香艳旖旎。 顾长晋蓦地睁开了眼。 第二十五章 书房里窗牖半开, 梧桐树枝擦过棂木,伴着秋风飒飒作响。 没有雪,没有火盆, 也没有躺在身侧的小娘子。 是梦。 意识到这点时, 顾长晋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自幼习武, 瞧着文质彬彬,实则体魄强健。只他惯来清心寡欲,不曾有过甚旖旎的心思。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1节 然今日却不成, 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个莫名的梦便叫他心若擂鼓、口干舌燥到了极致。 满脑子都是那姑娘扯着衣裳懵懂问他的模样。 简直是既莫名又可笑。 顾长晋拧眉下榻,半杯冷茶顷刻间便被他灌入腹里,望了望外头漆黑的天色, 又回到榻上, 静心养气了小半个时辰。 待得恢复如常,方唤常吉进来伺候。 常吉见他面色比往常都要冷峻,忖了忖道:“主子昨儿歇得晚,可要属下去刑部告个假?总归许鹂儿现下也没性命危险了, 属下一人送她也是绰绰有余。” 顾长晋道:“许鹂儿被行刺之事, 须得尽早同大司寇、谈侍郎道一声。许鹂儿虽然没死,但不代表这事儿能就此揭过, 那些人还有刑部的人定会将这事往杨旭的党羽那头扣。” 东厂这些年不知造了多少冤狱,也该让杨旭一党尝尝被人红口白牙扣罪名的滋味。 顾长晋解释完,便揉了揉眉心, 道:“给我端盆凉水进来。” 顿了顿, 又道:“再沏两盏冷茶。” 常吉应“是”, 出门时心里却不由得纳罕:虽说主子从来不在乎茶水是冷是暖, 但既然都要沏茶了, 为啥要沏冷茶呢?这一大早天还凉飕飕的,谁吃茶还要专门吃冷茶的? 顾长晋要的冷茶冷水很快便送进了书房。 主仆二人离开书房时,松思院的灯都还黑着。 常吉道:“听说昨儿少夫人特地陪许姑娘说了半宿话,这会大抵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属下莫不绕过正屋,直接去东次间唤一声如何?” 从前顾长晋住在松思院时,常吉与横平是想进便进的。可眼下里头住着个女主人,他们二人就不能随随便进去了。 前些日子,主子还立了规矩,日后传话不得进廊下传,且还不能直接找少夫人传话,只许找盈雀、盈月或者张妈妈。 常吉倒也没多想,只道主子是不喜少夫人,这才不让他们多接触少夫人。 想到这里,常吉再次感叹,若是主子身旁也有个丫鬟婢子什么的就好了,这样进出后院可就要便宜多了。 哪儿像现在,他要进去里头传个话还得瞻前顾后的。 顾长晋沉吟几息便道:“你在这守着,我进去便可。” 说完迈步进了月洞门,行至半路,忽见一人从正屋推门而出。 是张妈妈。 张妈妈见他来了,赶忙笑着道:“少夫人已经醒了,正差奴婢去给二爷还有许姑娘提早膳。二爷可要进去屋子里坐着等?” 顾长晋微微颔首,昨儿他便同容舒提过今早要带许鹂儿回刑部,方才见这里头的灯未亮,还以为容舒未醒的。 他进来便是打算叫醒她。 许鹂儿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昨儿事急从权,方让她歇在了松思院。但不管是他还是常吉,都应当要避嫌。 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容舒送许鹂儿出来。 总归这姑娘最爱睡回笼觉。 从前他早起上值,她总是半闭着眼起来给他更衣,待他一走,连早膳都不吃,身子一歪,抱着个月儿枕便又睡过去的。 顾长晋脚步忽地一顿。 从前? 谁的从前? 张妈妈见他住了脚,还以为顾长晋是有话要吩咐,忙道:“二爷可是有话要吩咐?” 顾长晋回过神,抿了下唇,道:“无事,妈妈且忙去。” 张妈妈连连应是,这才出廊庑去了。 容舒正在里头梳发,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对盈月道:“我这头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去东次间瞧瞧许姑娘醒了没?” 容舒一早就醒了,不,应当说,她一宿都没睡着。 救下许鹂儿后,她大脑处于极兴奋的状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没半点儿睡意。 索性便起了,只她怕这头动静吵着东次间了,这才没让人掌灯。 等盈月出了屋,容舒从玫瑰椅里站起身,对顾长晋见礼,笑道:“郎君方才可见着张妈妈了?张妈妈去小厨房提早膳,很快便回来。眼下天色尚早,郎君先吃盏茶罢。” 这姑娘说起话来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语气温和,语速不疾不徐,又惯有条理,总能说得人心头一暖。 昨儿她同许鹂儿说的那番话,便是如此。 与梦里懵着眼,扯着里衣的姑娘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又不是那么不同。 大抵是受了那些荒唐梦的影响,他见着容舒时,思绪会失去惯有的清晰严密,而这种混乱感,向来是他的大忌。 顾长晋偏了偏眸子,淡淡“嗯”了声,视线刻意避开她的右肩。 生怕花了大功夫忘记的某些香艳画面一个不留神便要冒出来。 屋子里静了片刻,容舒记起了他的伤,顺口问道:“郎君的伤可好些了?” 顾长晋抬起眼,颔首淡声道:“小伤。” 他那伤的确是小伤,先前他在长安街受的伤可比这个重多了。 容舒礼貌一问后便不再多说,待得张妈妈回来,便道:“郎君先用膳,妾身去东次间看看许姑娘。” 说着步履匆匆地去了,也没半点儿要同顾长晋一块用膳的意思。 许鹂儿昨儿与容舒说了半宿话,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人的精神头一回来,那些盘旋在心底的愁思苦绪便能散去大半。 见容舒进来,眉眼舒展地唤了声“顾夫人”。 时间仓促,容舒在东次间与许鹂儿只说了不到两刻钟的话,盈月便来催了,说马车已经备好。 许鹂儿离开松思院时,格外不舍。 只她知晓,她的未来不在这里。 “许姑娘本就该坦坦荡荡地活,这世上有许多与你一样彷徨过、绝望过的姑娘。你活得越好,便越能给她们力量,我相信许姑娘迟早会成为那些姑娘的盼头。” 许鹂儿原以为她活着是一种耻辱。 可顾夫人的话,却好像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隐隐知晓,一个女子能走的路兴许比她想的还要广,还要长。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 这世间女子本就活得比男子艰难。 那些同她一样失了清白、没了名声的女子,若是运气好,生在富贵些的家族里,好歹能到家庙里青灯古佛过完下半辈子。 可若是同她一样生在贫苦之家,又无至亲可傍,那便如冬日浮萍般了无生机,彻彻底底没了活下去的盼头。 顾夫人说若她活得好,便可以成为那些孤苦女子的盼头。 她,想试试。 临上马车前,许鹂儿朝容舒郑重拜了拜,认真道:“鹂儿谢过夫人。” 容舒一宿没睡,这会乏意已经上来了,然许鹂儿那一拜又让她精神一震。 怔然了须臾,她冁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许鹂儿这一拜,旋即福了福身,道:“我也要谢谢许姑娘。” 怎能不谢呢? 许鹂儿活了下来,让她坚信三年后她也能活下去的,甚至还能做更多的事。 天已泛了鱼肚白,曦光熔了金一般往她头顶兜头浇下,秋光里,少女笑得明艳。 顾长晋单手撑着车壁,垂眸看她。 许鹂儿穿了一身麻衣,她也着了一身素裳,跟昨日一样,没半点金翠钗环,也没半点叮呤环佩。 然就这样素面朝天的一张面靥,在蒙蒙曦光里,美得像是美人图里走出的画中人。 “噗通”“噗通”,心若擂鼓。 顾长晋知晓,此时此刻,这阵心悸,再不是无缘由的了。 “主子,该出发了。”常吉催促道。 顾长晋“嗯”了声,望着容舒道:“夫人回去吧。” 她的皮肤太白,眼下那两团青影委实是藏不住。累了整一夜,她又生得那样娇,该回去补个回笼觉的。 马车很快消失在梧桐巷,到刑部时,天已大亮。 顾长晋领着许鹂儿进了刑部官衙,常吉将马车停好,快步出了宣武门内大街,拐入一条人声鼎沸的胡同巷子里。 这胡同巷里有一家传承了上百年的驴肉火烧铺,那掌柜手艺极好,驴肉香嫩,火烧酥脆,裹着老汤汁咬上一口,当真是塞过神仙,常吉一得空便要来这吃上三五个。 铺子的伙计早就识得他了,一见他来,给他倒了杯热浆,热情道:“小哥今儿还是要五个驴肉火烧?” 常吉嘿嘿一笑:“来十个吧,一会我兄长要来。” 常吉口中的“兄长”便是横平,可惜横平今儿是吃不下这驴肉火烧了,只因他从河井胡同过来时,已经用过了朝食。 横平顶着眼底两团乌黑,将盘子里那五个驴肉火烧推了回去,对常吉道:“我不饿,你吃。” 常吉啜了口热浆,道:“怎地了?先前几日你都是狼吞虎咽恨不能一口气吃十个八个,怎地今日不吃了?” “我离开河井胡同时,柳公公派人送了两盒刚蒸好的糕点果子来,说我这些日子辛苦了。” 横平嘴里的柳公公正是杨旭的义子柳元。 这位柳公公如今是御马监左少监,在御马监掌印太监贵忠手下任职。 贵忠与杨旭一样,是司礼监大掌印裴顺年的义子,只贵忠在裴顺年跟前并不得宠,杨旭提督东厂时,他被发配到御马监。 那会御马监还只是御马司,掌御厩马匹,并未纳入内廷十二监。 但贵忠运道不错,去御马司那年,嘉佑帝便将御马司提为御马监,又从各地卫所挑选精壮之士组编了两支禁兵,归御马监统领,由御马监提督操练。 如此一来,御马监可就有了兵权,成了内廷里的“小兵部”。 贵忠手里的权力自然是比不上作为东厂提督的杨旭,但杨旭此人小心惯了,这才将他的心腹柳元从御用监调出,放入了御马监,时刻盯着贵忠的一举一动。 柳元在河井胡同有一处私宅,横平这些日子都在盯着他。 横平的话一落,常吉便瞪圆了眼,望着两手空空的横平,道:“那人给的点心果子,你竟然吃了?不怕被毒死?” 横平面无表情道:“他要我给主子传话,怎敢毒死我?”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2节 常吉一噎,眼珠子转了转,好奇道:“他给的是什么点心果子?味儿怎么样?” 横平十分嫌弃地看了常吉一眼,道:“我回去打盹。” 常吉瞥了瞥他眼里的红血丝,摆手:“去吧去吧,主子说你从今日开始不用去盯那人了。那人既然派人送你点心果子吃,大抵也是知晓今儿是你最后一日盯梢。” 狠狠咬了一口驴肉火烧,他眯了眯眼道:“倒是个聪明人。” …… 柳元给顾长晋传的话只有一句—— 【许鹂儿的命,顾大人既然想要,那咱家便让给顾大人了。】 夜里顾长晋下值,听完横平转的话,面上并未露出半点异色,只淡淡颔首道:“柳元那处不必再盯,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找我。 ” 常吉好奇道:“那位柳公公既然知晓横平在盯着他,怎地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有,昨儿那刺客是他的人吧。” 柳元原是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嘉佑帝爱用龙涎香,御用监负责掌管皇帝的御用之物,每日里的龙涎香都是御用监的小太监送去乾清宫。 日积月累的,那里头的小太监多多少少会沾上一点儿香气。 主子让他无需去查上京用龙涎香的人家,大抵就是猜到了那刺客是御用监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故意让许鹂儿自缢身亡,还伪造那么一封血书,煽动百姓对杨旭与东厂的仇恨。 怎么看都像是与杨旭有深仇大恨! 明明面上一口一个“干爹”叫得格外亲热的,这些个阉人,当真是个个都不是善类。 “这人眼下正是杨旭最得宠的义子,杨旭若是能顺利接那大掌印的衣钵,统领司礼监,他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别说御马监了,连东厂提督之位也是指日可待。怎地一副要将杨旭置之死地的模样?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常吉边说边“啧啧”摇着头。 顾长晋不语,长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道:“椎云那头有消息没?” “还未。”常吉道:“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很多证据都湮灭了,要查明当年的真相只怕不易。当然,以椎云的性子,越是困难的事,他越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想来再有个十天半月,应当能有头绪了。” 当初主子身边五个人,要数椎云的脑子最好使了。若不然,主子也不会让椎云假死离开顾家。 常吉自认自己也是个脑子灵活的聪明人,但跟阴招百出的椎云相比,他还是自愧不如的。 谁让他是个良善人呢。 “这事儿不急,”顾长晋揉了揉额,道:“你下去给我沏一壶冷茶,浓一些。” 又,又是冷茶? 常吉瞥了瞥顾长晋,应声退下,临出门时,又听他道:“明儿挑个时间去松思院同盈月、盈雀道一声,许鹂儿今日在刑部回完话后,已经出发去大慈恩寺了。有宫里的人陪着,她不会再出事。” 常吉一怔,明白过来,这话是同少夫人说的。 盈月、盈雀不过是婢子,知道点儿什么消息还不是要给少夫人禀告一番? 也对,少夫人昨日亲自去驿站看许鹂儿,又陪她说半宿话,瞧着就很关心许鹂儿。同少夫人说一声,想来少夫人也能安心些了。 第二十六章 常吉沏的那一整壶冷茶并未派上用场。 因为顾长晋没做梦, 一夜好眠。 只他一想到昨儿没做梦,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容舒。 一想到容舒,那颗心又会狂跳不已。 好在他对这点子异样已经习以如常, 便是容舒站在他身前, 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许鹂儿遇刺一事, 刑部已经上报到内廷,嘉佑帝龙颜大怒,一拍龙案让人彻查。 但顾长晋知晓, 这事查不出真相。 柳元敢给他传话,自然也就不怕刑部查,就算查到头,也不过是个替罪羊。柳元身后还有人, 那人是谁顾长晋不知, 但他知晓,那人跟柳元一样,想要杨旭死。 顾长晋也想要杨旭死。 敌人的敌人,在关键时刻, 是可以成为盟友的。 是以, 顾长晋不会同柳元作对。 再者,柳元说将许鹂儿的命送给他, 何尝不是在卖他一个人情? 那日在驿馆与他交手之人,根本没想要伤他,若不是为了护着容舒, 当时那一刀不该扎入他手臂。 反倒是他, 处处皆是杀招。 即便他知晓这人不该杀, 不能杀, 却依旧按捺不住心底那滔天的杀意。 他不该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 但她受伤的那一刹那, 他的理智退让了。 顾长晋盘腿坐于榻上,抱神守心,待得心跳逐渐恢复如常,方下榻,将那抱肚壶里的冷茶灌了半壶入肚。 他望着窗外的梧桐疏影,眉眼渐渐冷下。 松思院。 盈雀一早便将常吉的话带给容舒了。 “常吉说,皇后已经允诺,待得许姑娘在大慈恩寺给她娘守灵百日后,便许她到司乐司做女史!” 谁能想到呢,前两日还惊慌无措的姑娘转眼就要入宫里做女官了。 盈雀眼睛都要发起光来,在大胤,想入宫做女官不是件容易事,比儿郎们考秀才都要难的。 许姑娘能有此造化,盈雀是真为她开心。 容舒听见盈雀提到戚皇后,眼皮一跳,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的朱嬷嬷,还有她送来的那杯毒酒。 那酒带来的那无穷无尽的疼痛,她到这会都心有余悸。 对中宫的那位戚皇后,更是十分忌惮。 坤宁宫的这位皇后,出自将武将世家戚家。 父亲是建德年间的大都督戚嶂,戚嶂手掌几十万兵权,在朝堂里权倾朝野,却在病重弥留之际,自请归还兵权。 后来启元太子受妖道蒙蔽,遭宫人毒杀,各地藩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上京。 彼时便是戚皇后的兄长戚衡整合了父亲的旧部,辅佐嘉佑帝从太原府起事,将其余藩王一一击败。 嘉佑帝最终成为入主紫禁城的人,而戚家是最大的功臣,戚皇后也因此颇得圣眷。 戚皇后从前在太原府便十分有贤名,曾给那里的穷苦百姓开设了不少免费的学堂、医馆。 太原府至今还有一座皇后庙,是当地百姓感恩戚皇后所建的,香火旺极了。 如今内廷的女官比建德年间要多了不少人,女子入学堂、考官职这事也是戚皇后入主坤宁宫后大力推动的。 这上京的女子,贵女也好,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也好,无一不敬重宫里的这位皇后。 容舒若不是死在她手上,大抵也会同盈雀一般,对她有着由衷的崇拜与敬佩。 好在这辈子,她与这位皇后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容舒轻轻舒了一口气,对盈雀道:“我出嫁时带了一箱笼书,你去找出来,我挑几本书送去大慈恩寺。” 在宫里做女史比外人想的要辛苦,能进宫里做女官的女子都是经过层层考核的,既要知书达理,又要富有才情。 司乐司在尚仪局之下,掌管乐人演习乐阵,悬拊击退进之事(1)。 许鹂儿自小便有乐理天赋,在曲苑里又学过琵琶,嗓子更是如出谷莺啼般,当得起一句“老天爷赏饭吃”。只她幼时家中并没有条件让她到私塾读书,虽识一些字,但在文理上尚有所欠缺。 容舒很快便整理出了厚厚一摞书,翌日便托常吉让驿馆的人送去大慈恩寺。 常吉接过书,刚出大门,便见一名护卫匆匆打马而来,到了顾府大门便“砰砰”拍起门。 忙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那护卫顿住手,一脸急色道:“小的是承安侯长随丹青,我们夫人病危,侯爷特命小的来请大姑娘速速回侯府去。” 说完这话,他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常吉眉眼一凛,折身回了松思院传话。 听罢常吉的话,容舒差点儿没站稳,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下,头重重磕向门栏。 “姑娘!” 盈雀、盈雀慌忙扶住她。 容舒用力地掐着指尖,深吸一口气道:“马上回去侯府。” 前几日她才回了侯府一趟,那会沈氏还是好好的,连让她在清蘅院过一夜都不肯,非说顾长晋还未病愈,让人送她回了梧桐巷。 怎会忽然就病倒了呢? 马车飞快驶离梧桐巷,容舒一路回想着上辈子的事。 前世因着长安街遇刺,她并未回门。一直到顾长晋的伤大好后,方才回去侯府的。那时沈氏已经大病过一场,容舒回去时,她虽虚弱,但至少身子是一日日见好的。 那会阿娘生病,也没人来梧桐巷告一声,现下侯府却急匆匆派了人来…… 容舒不敢再往下想。 清蘅院。 承安侯容珣焦灼地在正屋外踱着步,大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到这会都还未出来。倒是周嬷嬷带着几名丫鬟,端着一盆盆血水从里头进进出出。 那触目惊心的红看得容珣心口直跳。 想到沈氏做的事,一阵火气直往心里拱,然而那火没烧多久,又立马被焦灼慌乱的情绪生生浇灭。 容舒匆匆进了月洞门,抓住容珣的手臂,问道:“父亲,阿娘如何了?” 容珣看到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泪的长女,喉头一涩。 “你娘两个时辰前忽然出血,眼下大夫正在施针,只要能止得住血,便能保住命。” 容舒声音一滞,“那若是止不住呢?” 容珣并未回答,只沉默地望向寝屋的那扇门。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3节 容舒问的这话,他不敢去想。 当初父亲要他娶沈氏时,他其实很不愿意。 与他那两个喜欢从戎的兄长不一样,容珣自小便喜欢读书,他心中期盼的妻子是能同他一起题诗作画,给他红袖添香的大家闺秀。 沈氏系商户女,在容珣心中就是个满身铜臭的女子。 然而成亲后,她与他想象的商户女却有些不同。 虽不是诗书传家的大家女,但也是炊金馔玉娇养大的,除了脾气烈了些,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 父亲说,大哥是天生的武将,且得皇上器重,有他在,容家迟迟早早能在上京挣下一席之地。只这样是不够的,容家还缺少底蕴,而这底蕴需要无数金银铺就。 是以,父亲接了沈家递来的姻缘枝,为他定下了沈氏。 容珣想起他与沈氏初初成亲那一年,虽二人总是一言不合便要吵上几句,但日子过得算是和美的。 她幼时跟着她父亲与兄长去过许多地方,知晓的奇人异事比他还多。 说起外头的世界,她的眼亮得仿佛寒夜里的星子。 容珣喜欢听她说那些过往,也喜欢看她说话的模样。 可后来他将裴韵迎进府里,沈氏便再不让他进清蘅院。他亦是个有脾气的人,沈氏不让他进,他便不进。 只他从没想过,这清蘅院有一天会失去女主人。 在他的记忆里,沈氏始终是鲜活的,像红艳艳的木棉花,便是没了枝叶,也能开得灿烂而夺目。 容珣无法将里头那随时会丧命的人与沈氏联想起来。 她怎么会死呢? 她怎么能死呢? “夫人!” 屋子里传来周嬷嬷的悲泣声。 父女二人齐齐一震,容舒再顾不得其他,提起裙裾大步入了屋。 沈氏闭目躺在床榻上,身下不停地出血。 周嬷嬷给她擦着涌出来的血,大声哽咽道:“夫人呐,大姑娘来了,您一定要撑下去。” 给沈氏施针的医婆子是容家惯用的,这位已过耄耋之年的医婆子经验十分丰富,这会看着沈氏面如金纸的面色,战战兢兢道:“侯夫人……怕是不好了。” 掀开门帘正要进屋的容珣脚步一顿。 与他两个兄长不一样,容珣生得俊秀,身上很有些书生的儒雅气。 然而此时此刻,他那些清清朗朗的儒雅气一瞬间便消散无踪,仿佛某些支撑着他的东西忽然就不见了。 容舒看了眼脸色灰败的沈氏,一把抓过容珣的袖子,果断道:“母亲乃四品诰命夫人,父亲快进宫去请太医!” 容珣这才如梦初醒,撞撞跌跌地跑出了清蘅院。 他跑得急,步伐匆乱,一出门便撞上了个丫鬟,定睛一看,方看清那人竟是盈月。 “侯爷,这是太医院的孙医正!特地来给夫人看病的!” 容珣不识得孙道平,听说这是医正,年纪瞧着又那般小,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心里头还有些迟疑。 孙道平可不管他心里如何想,着急着要救人,只随意地拱了拱手,提着个药箱便往里头去了。 容珣手一伸,正要阻拦,忽听一道声音笑吟吟道:“侯爷放心,孙医正是孙院使的孙子,当初小的主子受伤后,便是他将主子的病给治好的。” 容珣循声望去,见是个生面孔,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朴素,一看便知不是侯府里的下人。 那人拱手见礼,道:“小的是顾大人的长随常吉,我家主子知晓侯夫人病危,特地让小的去将孙医正请来。” 顾大人,顾长晋,他那位在刑部任职的女婿。 容珣这才恍惚想起,当初顾长晋在金銮殿昏倒,皇上曾派了个医正随他回府。这事他听同僚提过,说那位医正出自孙家,是太医院孙院使的宝贝金孙,医术十分高明。 容珣心里微微一松,只那孩子年岁那般小,他仍旧不放心。 “允直有心了,只孙医正到底年岁轻,本侯还是去趟太医院。”说着便匆匆去了。 常吉弓着腰目送他离去,心里冷冷哼了声。 往日里对妻子不管不顾的,这会妻子命在旦夕了,这副心焦深情的模样又做给谁看? 常吉看了眼院内,盈月已经领着孙道平进去了。 方才在梧桐巷,容舒一走,他便立马去了刑部,将事情同主子说了。 主子说眼下进宫请太医怕是来不及,沉吟了片刻,便让他去孙家直接把孙道平拎走。 孙道平先前在顾家日夜不休地照顾顾长晋,可把他那院使爷爷心疼坏了,给他直接告了一个月的假。 这才叫他顺顺利利地逮住了人。 希望来得及吧,常吉在心里默默道。 他是头一回见温婉大方的少夫人露出那样的神态,撞到门栏的那一声“嘭”,他隔着老远都听见了。 想到这,常吉的思绪蓦地一顿。 方才他去刑部,也提了一嘴少夫人的失态。 “少夫人站都站不稳,连自个儿磕到门栏都不知晓,想来是担心极了侯夫人。” 主子听完他的话,半落下眸光,十分冷静地安排他去孙家请人。然而在他转身离去时,忽又叫住了他,问道: “她磕哪儿了?” 常吉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主子是在问少夫人磕哪儿了? 可他哪里知晓呢?这不是主子不让他进内院了么? 他也只能在松思院的月洞门那儿等着,若不是耳力好,还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之后少夫人匆匆出来,他又急着来给主子告信,自然不会盯着少夫人看磕到哪儿了。 好在主子这话也就随口一问,问出口后自个儿都怔了怔,不等回复便挥手让他去孙家了。 顾长晋将孙道平送来清蘅院,对容舒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孙道平只看了沈氏一眼,连脉都不把了,立时从药箱里掏出针囊,一面儿抽针,一面儿严肃道:“顾夫人,时间紧迫,下官便不执笔写药方了,劳您记住这几位药材,派人把药煎上,要快。” 孙道平一来,院子里原先还六神无主的仆妇丫鬟,登时跟有了主心骨似的,一个个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等孙道平施完针,她吩咐容舒煎的药也送了进来。 容舒亲自喂了药,让人给一脸疲惫的孙道平递了盏蜜水,哑着声音道:“孙医正,我娘她可是脱险了?” 孙道平如实道:“侯夫人如今虽止了血,但先前实在是出血太多,下官也不知她能否醒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您放心,接下来半月我日日都会来侯府给侯夫人施针,这汤药起锁脉补血之用,一日八剂,您切记一剂都不能落。” 孙道平说话从来不爱粉饰太平,容舒知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如同堵了块大石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颔首道:“多谢孙医正了。”说着便让盈月提上食盒,送孙道平出府。 她的脸色着实不好,面色苍白,双唇干涸起皱,一看便知过去几个时辰是滴水滴米都不曾沾过。 孙道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 人与人的情感很难相通,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无用的。作为医者,她不若攒下说空话的力气多研究几个脉案,尽快将侯夫人治好。 常吉一直在院外侯着,冷眼瞧着承安侯领着一名太医进来,那太医知晓孙道平来过,便摆了摆手道:“孙医正年岁虽小,但医术高明,他既来了,这处便用不上下官了。” 笑话,若是连孙院使那金孙都治不好,他就更治不好了,何苦来哉? 容珣只好干瞪着眼看那太医离去,兀自在廊檐下来回踱着步等,孙道平同容舒说的话他自也听见了。 想入内去看一眼沈氏,却被周嬷嬷拦住。 “孙医正说夫人如今正昏迷,眼下正是需要清净的时候,侯爷还是回去秋韵堂歇吧。” 容珣嘴唇动了动。 从前周嬷嬷一见他来清蘅院,总是笑容满面地迎接的,何曾给过这样的冷脸子? 可容珣半句斥责的话都说不出,也没那心思。 “我就进去看一眼珍娘。”他哑着声道。 周嬷嬷却没应,往他身后看了眼,不紧不慢道:“老夫人那头派了人来,老奴实在是走不得。还望侯爷将那几人领走,替老奴去荷安堂告一声,安安老夫人的心,就说我们夫人定会逢凶化吉,让她莫要担心。” 夫人一出血,荷安堂那头就来了几名嬷嬷,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 周嬷嬷还能不知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这些人就是来盯着夫人什么时候死,死了后的嫁妆该如何安排。 思及此,周嬷嬷心火一烧,压着嗓儿凑到容珣身侧道: “侯爷可知为何夫人宁肯喝两趟药都不肯生下那孩子?因为夫人不希望生下第二个大姑娘,若是知晓您是这样的父亲,她当初宁肯不生下大姑娘,也不希望大姑娘在承安侯府受苦。大姑娘四岁便被逼着离开侯府,您知不知您在秋韵堂抱着二姑娘、四郎君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大姑娘正在哭着喊‘爹娘’呢,连个生辰都只能自个儿孤零零地过!” 周嬷嬷面容扭曲,后槽牙咬得切切作响,说完便掀开帘子进了屋。 院子里的人隔得远,也没听清周嬷嬷说了甚,见容珣一脸失魂落魄,只当是夫人不好了。 容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一个嬷嬷立马上前,火急火燎道:“侯爷,夫人可是不好了?老奴不得不提醒侯爷一声,大姑娘是嫁出去的人了,夫人的那些个嫁妆可要盯紧些,免得——” “啪”—— 不待那嬷嬷说完,容珣一个耳光便挥了过去。 那嬷嬷抚着脸,一脸的不敢置信。 侯爷孝顺,对老夫人身边的几位嬷嬷一贯来是和颜悦色的,什么时候见他这样红脸过? 容珣闭了闭眼,冷冷道:“全都给我回去荷安堂!” …… 院子里的事周嬷嬷没同容舒说,只轻描淡写道:“老奴将侯爷劝回秋韵堂了。” 容舒垂眼点了点头。 她一点儿也不在意父亲在哪儿过夜,总归阿娘醒来后也不会想见他。 他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踏入清蘅院一步。 “盈雀,你跑一趟外院同常吉说一声,我要留在侯府照顾阿娘,让他先回梧桐巷吧。” 盈雀忙应好,她一走,容舒便将头轻轻挨着沈氏。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4节 许久之后,方站起身,神色淡淡地对周嬷嬷道:“嬷嬷,阿娘病着的这段时日,清蘅院由我来管。从今日开始,秋韵堂与荷安堂的一应用度,我们清蘅院不再管。若那边派人来,就让她们来同我说。” 第二十七章 先前孙道平给沈氏施针的时候, 周嬷嬷便将沈氏这“病”的因由一五一十地同容舒说了。 两个月多前,父亲吃醉酒,在清蘅院宿了一夜。 容舒回门那日, 沈氏的小日子晚了几日, 那时沈氏便疑心自己有孕了, 想让周嬷嬷去抓药打掉孩子的。 却被周嬷嬷劝住了,说她本就吃了避子药,兴许是操办容舒出嫁的事累着了, 这才推迟了月信。 周嬷嬷说这话自是有自己的私心,她一直盼着沈氏能生个男丁,这样她在侯府便能挺直腰杆了。 在周嬷嬷看来,秋韵堂那位能得老夫人和侯爷的欢心, 大抵就是因着她生了三房唯一的男丁。 可沈氏打定了主意不给容珣生第二个孩子, 见月信迟迟不来,在出府把出喜脉后,便让大夫开了堕子药。 偏偏那日容舒回来侯府,那药她只能倒掉。等到容舒十日后回去顾家, 方才重新让人煎了药。 那药吃下去后, 沈氏疼了好几日,以为孩子掉了。 “那孩子想要来这世间走一趟, 那样一碗虎狼之药下肚,它还不愿意走。”周嬷嬷揩了揩眼角的泪,“可夫人是狠了心不要那孩子, 又让老奴去开了一剂更猛烈的药。那药一下去, 夫人便疼了一日一夜, 今儿一早那血便再也止不住。” 沈氏喝第二碗药时, 忍不住落了泪, 摸着自己的小腹说对不住。 知道血止不住时,还同周嬷嬷道:“便只当这孩子舍不得我这娘,要我下去陪它罢。还好昭昭已经出嫁,我也没甚遗憾了。” 周嬷嬷再回想起当初,肠子都要悔青了。 当初她就不该劝,若早早便打了那孩子,夫人大抵就不会有这一遭。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若夫人挺不过,那她也不活了。 只是死之前,她定要到荷安堂与秋韵堂闹一顿,总归大姑娘出嫁了,她也不必顾及甚脸面。 容舒听完前因后果,心里对父亲的厌恶俨然到了极点。 她离开侯府的时候才四岁,祖母摔断了腿,非说是她的缘故,阿娘亲自去秋韵堂找父亲,最后二人大吵了一架。 父亲是个孝子,可从来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从扬州回来后,她便发现了,阿娘在侯府的日子过得格外难。这府里人人都道,父亲心中只有裴姨娘,当初娶阿娘不过是遵祖父之命。 可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要碰阿娘呢? 他若是个好丈夫,阿娘又何须连灌药两碗虎狼之药也要堕掉那孩子。他醉酒时若是能管住自己,阿娘今日便不会有这次的横祸。 顾长晋不喜她,至少不曾抬个姨娘来打她的脸,也不曾一面儿嫌弃她又一面儿要她身子。 容舒心想,若阿娘真的出事了,她定要让这侯府里的人一日都不得安宁。 从前阿娘为了她,处处退让。 她为了阿娘,也处处隐忍。 到头来,就是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正想着,一阵叩叩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容舒推门出去,便见廊下一位披着秋香色斗篷的妇人微微喘着气,急声道:“昭昭,你娘如何了?大伯母今日去了趟庙里做法事,回来便听底下人说这头出事了,忙过来问问。” 这妇人是容舒的大伯母朱氏。 自从大伯父亡故后,大伯母便孀居在家,只守着大堂兄过日子。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出门,便是出门,也只是去寺庙做法事。 大伯母与阿娘往来虽不多,但容舒与大伯母、大堂兄的关系实则是很好的。 她三岁那年曾在府里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大伯母住的沉茵院。 彼时因着老夫人的缘故,这府里的人都将她视作不祥人,她年岁虽小,但心里也能觉察出旁人对自己的喜恶。 误入了大伯母的院子,她心里正惶惶呢,怕得长辈的责骂。 可大伯母一点儿也不介怀,一阵惊讶过后,便抱起了她,温柔道:“这是哪儿来的玉雪团子?” 说着便差丫鬟给她端点心果子,又拿来羊拐给她抓着玩。 大堂兄从学堂回来,还要大堂兄陪她在雪地里堆雪球。 “大郎,这是你大妹妹昭昭儿,难得妹妹来这,你好生陪她玩一会,别整日埋在书房里看书。” 大堂兄容泽是个极温和也极孝顺的人,闻言便应了声好,心无旁骛地陪容舒玩了一下午。 那样冷的天,容舒玩得一身汗,沈氏来接她走时,她还抱着沉茵院的一株老杏树不肯撒手,闹得沈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容舒从扬州回来那日,荷安堂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那一众兄弟姐妹里,大堂兄是第一个走向她,笑着说“昭昭终于回家了”的人。 容舒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家,也不喜欢侯府里的许多人。但大房的人,不管是大伯母还是大堂兄,她一直是喜欢的。 在容舒看来,大伯母大抵是容家唯一有骨气的人。 承安侯府作为勋爵,本就有采邑食禄,每年都有岁收粮、钞贯、紵丝、绢、罗、冬夏布等。 当初若大伯父不死,那如今的大堂兄便是侯府世子了,日后承安侯府也该由他继承。 上京谁人不知容家能一跃成勋贵是靠着容老太爷与容珺? 容珣成了承安侯之后,也不贪侯府的那点采邑食禄,四成归了大房,三成归了二房,余下三成方归三房。 在大事上从来拎不清的容老夫人大抵是因着有个金饽饽儿媳,倒是拎清了一回,公中该给大房、二房的东西从不曾盘扣过。 朱氏便是靠着自己单薄的嫁妆与公中分得的食禄养大堂兄。 她父亲乃前太常寺少卿,朱氏在这点上颇有世家贵女的骨气。 不会为着多得点利便去讨好容老夫人或者同沈氏故意交好,也不会因着裴韵与裴家那些个故旧的关系而与秋韵堂交往过密。 她始终是淡淡的、不近不远地将自己囿在沉茵院里,不争不抢。 若真要说来,容舒对朱氏的信赖甚至比对容珣还要多。 朱氏一出现,她瞬时便红了眼眶,勉力压下鼻尖的酸涩,道:“太医院的孙医正给阿娘瞧过,虽是脱了险,但眼下尚且不知阿娘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小姑娘一整日滴水不沾,声音里还泛着哑,朱氏细细瞧她,旋即叹了声。 同是女人,她一直都知晓沈氏过得不易。 她是没了丈夫,娘家人又死绝了,只能自己一人带着孩子孀居在此。可沈氏有丈夫,也有娘家,但日子过得比她这孀妇还要不舒坦。 朱氏上前握住容舒的手,安慰道:“三弟妹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昭昭莫要太担心。” 朱氏身上还带着浓浓的檀香,容舒轻轻“嗯”了声,忍住眼里的泪意,道:“大伯母今儿在庙里忙了一日,快回去歇下吧,若不然阿娘醒来,又要说我没得规矩了。” 朱氏柔声道:“三弟妹最是疼你,怎会舍得?” 见容舒面色苍白,又道:“我身上沾了一身灰,也该回去换套衣裳。你若是有事,便让人往沉茵院递个话。不用怕扰了大伯母,左右大伯母也无事。” 容舒应好,亲自将朱氏送出了清蘅院。 朱氏来这一趟,倒是让容舒心里那几乎压抑不住的戾气散了不少。她伏身靠着床塌,挨着沈氏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夜幕缓缓拢下。 月光似鎏银从刑部大门外那几株老槐树的缝隙里坠落。 一辆老旧的青篷马车正停在那几株树下。 顾长晋低身上车,常吉立马奉上一盏冷茶。 最近主子爱喝冷茶,他特地提早了两刻钟把茶沏好,这会茶水刚好是凉的呢。 顾长晋接过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道:“她如何了?” 常吉有些琢磨不透这里的“她”究竟是指侯夫人还是指少夫人。 忖了忖,便道:“孙医正去得及时,十分惊险地将侯夫人的命给吊住了。只是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眼下暂且不知。孙医正说她至少还得去侯府施针半个月,到得那时大抵就能知侯夫人能不能好。至于少夫人,属下也没能见着她的面,想来这会是不大好受的。” 顾长晋沉默。 她与她娘的感情一贯来好,沈氏便是她半条命,眼下沈氏命垂一线,她又怎能好受? “那药,你可给她了?”他淡淡问。 常吉眼皮一跳,硬着头皮道:“少夫人一直不曾出清蘅院,属下根本没得机会给少夫人。” 顾长晋抬起眼,黑沉双眸静静注视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眼神,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老太医的药只有五颗,我、横平还有椎云分走三颗,如今主子便只剩下两颗。这是能救命的药,属下不愿将这颗药浪费了。况且,以少夫人那样稳妥的性子,怎敢贸贸然给侯夫人用药?定然会让孙医正查验过了,才敢让侯夫人服下。” 孙道平年纪小,兴许还不知这药出自何人之手,但他那位人精似的祖父,定会知晓。 常吉不能让主子冒这险。 说他冷漠也好,说他心狠也罢,在他看来,沈氏的命不值得浪费一颗能在关键时候救下主子命的药。 常吉宁肯挨顿皮肉苦,也要省下这颗药。 “属下擅做主张,还请主子责罚。” 顾长晋不语,只缓缓落下眸光。 常吉说的话,他怎会不知?只是当时知晓她母亲病危,思及她与她母亲的感情,下意识便让常吉去送药了。 那时的举动更像是一种凌驾于理智之上的本能。 而他的确不该如此。 “自己去找横平领二十棍。” 常吉松了口气,他皮糙肉厚,二十棍对他来说不过就躺一宿的事,主子这次可真真是手下留情了。 然而没高兴多久,又听顾长晋道:“接下来半个月,你只能吃馒头。” 常吉:“……” 常吉吃足了半个月的馒头,而孙道平也到清蘅院扎足了半个月的针。 每日俱都是辰时来,晌午再走。 这半月里,容舒一直在清蘅院伺候汤药,累了便在拔步床旁边的贵妃榻歇。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5节 也不知晓容珣同荷安堂那处是如何说的,这半个月来容老夫人没再遣婆子来。 二伯母余氏倒是亲自送了根老山参来,温言安慰了容舒几句。 余氏是个会来事的,这些年来,与秋韵堂那头交好的同时,也不会得罪清蘅院。 遇着沈氏了面上始终是热情的,但也仅此而已。 老夫人管着中聩,需要银子了便差人来清蘅院要钱。一到双数月的月头,荷安堂的婆子便会把账册送过来。 诸如哪房的院子要修葺,哪房的郎君要买笔墨纸砚,哪房的小娘子要裁新衣,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开销都要清蘅院掏银子。 沈氏大方,但也精明,每一处开销都算得仔仔细细,不该给的绝不会给,容老夫人寻各种由头要银子,都被沈氏毫不留情地拒了。 至于沈氏手里那些挣钱的,令容老夫人眼红了许久的铺子与田产,容老夫人更是一间都捞不着。 这也是为何容老夫人看不惯沈氏的原因。 当初沈家本是逃不了被抄家的命运,同容家定下亲事后,有了容老太爷的斡旋,这才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一年的风波。 那会容老太爷若不是为了斡旋这事,也不至于被惊了马从马上摔下落下病根,撑不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在容老夫人看来,容老太爷是因着沈家死的,沈家就是欠了容家的。 沈家若不是靠着容家这棵大树,当年怎可能逃过那一劫,这二十年来的生意又怎可能做得那般风生水起? 容舒不止一次听容老夫人说,沈家有今日的地位与财富,全都是仰仗承安侯府。 沈氏听罢这话,冷笑道:“当初我嫁来上京时,你外祖将沈家泰半资产,通过你祖父之手送到了皇上手里,这份功劳,皇上可是记在了容家头上。没有这份功劳,容家哪儿能那么容易得到一个侯府的爵位。更别说这些年——” 容家与沈家内里的这些事,沈氏从来不愿意让容舒知晓,话说到这便连忙打住。 从前容舒也不愿知晓容家与沈家结亲的弯弯绕绕的,只如今,她不管不行。 给沈氏伺候汤药之余,她只要得闲便会翻账本看。 一笔一笔算清楚这些年荷安堂还有秋韵堂甚至二房究竟用了沈氏多少银子。 张妈妈端着碗汤药进来,见她又在熬灯看账册,心疼道:“姑娘快歇歇眼,仔细把眼睛给看坏了。” “总归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好好把侯府这些旧账理一理。” 容舒说着便合起账册,取水净手,接过张妈妈手里的汤药。 孙道平开的这个药方子在补血锁脉上极有成效,沈氏先前那张青白灰败的脸如今渐渐有了血色。 今日孙道平离开时,一脸的如释重负。 “侯夫人如今的脉力虽弱,但到底是稳住了。快则三日,慢则十日,应当就能苏醒过来。只她这次身子亏损得太过厉害,至少要再喝一年药好生将养,平日里也要少劳神伤思,最好能做到心境清平,切忌大怒大悲。” 容舒深知,在容家这样的环境,要做到心境平和谈何容易? 从前阿娘为了她为了沈家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今后,她是不会再让阿娘受这样的委屈的。 阿娘,该离开这里了。 第二十八章 容舒给沈氏擦好身, 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刚要继续看账册,便听周嬷嬷进来道:“姑娘, 侯爷来了。” 容舒脸色淡淡, 忖了忖放下手里的账册, 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阿娘病倒后,父亲每日都要来清蘅院看阿娘,来了也不做甚, 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看阿娘。 直到容舒催他走,方浑浑噩噩地离开。 如今阿娘的身子一日日见好,周嬷嬷倒是收起了最初的冷脸子,又堆起了笑来。在周嬷嬷看来, 只要阿娘一日是侯夫人, 便一日不能同容珣撕破脸。 可容舒实在是给不出笑脸,出了内室,朝容珣屈了下膝,便道:“父亲, 女儿有些事要同父亲商量。过两日便是寒衣节了, 从前的寒衣节都是阿娘来主持,如今阿娘这状况, 自是不能再操劳这事了。是以,今岁的寒衣节我们清蘅院可是管不来。” 大胤素来看重寒衣节,寒衣节一到, 上至天子, 下至百姓, 都要开坛祭祀祖先。 寻常百姓过寒衣节, 多是裁五色纸造寒衣烧给先人。但大家族尤其是勋贵世家过寒衣节可不能如此寒碜, 除了烧寒衣,还要请人哭灵,摆戏台办宴席,弄得越热闹越有排面越好。 承安侯府过往几年的寒衣节都是阿娘这宗妇操持的,里头的花销自也是清蘅院一手包办。 可今岁的寒衣节,她们清蘅院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出。 容珣有些意外,他这大女儿这些天几乎不同他说半句话,没曾想今个竟会主动同他商量事。 他等闲不爱管庶务,哪儿知晓办一个年节要耗费多少财力心力,闻言便颔首道:“自该如此,寒衣节有你祖母与裴姨娘操劳,你不必挂心。” 容舒这才扬起点笑意,道:“孙医正道阿娘如今须得平心静气,不能大气大怒,也不能过于劳累,日后侯府的事阿娘大抵都没甚心力管。对了父亲,女儿听周嬷嬷说阿娘的焦尾琴在您书房,女儿从前在扬州府同静慈师太学过一曲清心咒,正适合拿来弹给阿娘听,父亲若是方便,可否将那琴送来清蘅院?” 容舒说的那琴,容珣记得,是前朝制琴大师乌大师所做的,十分稀罕。成婚头一年,沈氏知他爱抚琴,便将那琴放到书房去了。 只后来这琴他送与了阿韵,眼下就在秋韵堂里。 容珣忖了片刻便道:“那琴如今就在秋韵堂,我明儿给你送过来。” 说罢便要掀帘进内室,容舒忙又唤住他:“父亲,还有一事。” 容珣急着入内看沈氏,面上多了丝不耐,忙道:“还有何事,快说。” “阿娘嫁入侯府这二十年,为了维持侯府的体面,嫁妆已是所剩无几了。眼下阿娘调养身子,少不得要耗费打量珍贵药材,只阿娘如今私库空空,这事还得父亲来想个法子,女儿委实是没得辙。” 这事倒是不难办。 容珣知晓荷安堂那里倒是有不少好药材,容老夫人自打摔断腿后,每年都要耗费不少银子囤些珍稀药物。 “你把要用的药材写一份给我,我过两日备好了差人送过来。”顿了顿,又道:“可还有旁的事?” 容舒笑道:“倒是没甚事了,就是有个疑问,还望父亲解惑。二妹妹再过几个月便要出嫁,阿娘既是嫡母,又给二妹妹添了一笔嫁妆,我就想问问父亲,二妹妹出嫁那日可是从我们清蘅院出嫁?” 容珣怔了怔,这事他倒是未曾想过。 先前珍娘对涴儿从哪儿出嫁丝毫不在意,涴儿前几日还问着能不能从秋韵堂出嫁的,他还未应,如今听容舒这么一说,忽又觉得从秋韵堂出嫁十分不妥。 珍娘既是他发妻,涴儿要出嫁,自也该从清蘅院出嫁。 “自当如此,你娘是涴儿嫡母,涴儿当然是从清蘅院出嫁。” 前世容涴可不是从清蘅院出嫁的,阿娘不爱抢人儿女,又因着敬佩裴尚书的为人,十分体谅裴姨娘的难处,容涴出嫁时磕头敬茶的对象是裴姨娘。 容舒才不干呢,阿娘给了容涴一笔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到蒋家去,容涴凭什么不磕头不敬茶? 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容舒也不多说,福了一礼便出了屋子。 盈月、盈雀跟在她身后。 盈雀十分不忿道:“姑娘,主持寒衣节可是宗妇的权利,怎可让给秋韵堂?” 盈月扯了扯盈雀的袖摆,“小些声,你以为操办个大年节那般容易?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还费银子,要个宗妇的名头有甚用!姑娘就是要让秋韵堂那位自个儿找银子去,她若没得银子,定会去荷安堂找老夫人要。老夫人不是怜爱裴姨娘吗?就让她用银子怜爱去罢!” 操办寒衣节的事,容珣回了秋韵堂便同裴韵提了。 裴韵颔首应下,道:“三郎,夫人如今……如何了?” 沈氏病危,她知晓清蘅院那头定然不喜看到秋韵堂的人,便也没派人去,也就每日容珣回来时方问上一嘴。 容珣还是同先前几日一般,只道了声:“她不会有事。” 裴韵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沈氏出事那日,容珣失魂落魄地回来秋韵堂,她问他夫人如何了,他只愣怔怔地坐在那,反复说着:“她不会有事,沈一珍怎可能会有事。” 裴韵头一回在他脸上瞧见那样的神色。 澄澈的茶汤慢慢溢出茶盏,裴韵骤然回神,忙放下茶壶,拿过布帛擦拭。 容珣按住她的手,道:“不必忙这些了,你且去歇着吧,我去趟荷安堂。对了,那张焦尾琴,我明儿会差人送去清蘅院。昭昭想给她娘弹清心咒尽尽孝心,那焦尾琴的音色最是适宜。等过段时日,我再给你送旁的琴来。” 裴韵爱抚琴,这么多年来都是用的那张焦尾琴。 这琴器就同爱宠一样,用久了都是会有感情的,容珣也知她爱这琴,她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这琴送走。 只此时此刻,她却不能说不。 因为那张琴从来都不是她的。 裴韵缓缓垂下眼睫,连案上的茶汤何时变凉都不知。 两日后便是寒衣节,容舒一早起来拿五色纸扎纸衣。 荷安堂那头天不亮就开始“铿铿锵锵”地吵,盈雀去瞅了眼,说是外头请来哭灵的人来了。 那头祭的自然是容家的先祖,容舒不想去,把清蘅院的院门一阖,兀自在这里给外祖父扎纸衣。 容舒不曾见过外祖父,她出生时,外祖父便已经去了。 但她的名字是外祖父给她起的,说舍予舍予,既要知道付出给予,也要懂得放弃舍下,如此这般,方能过舒心的日子。 容舒有时在想,这些话外祖父兴许是说与阿娘听的。 扎好纸衣,都快要过晌午了。 盈雀回了趟家,从后罩房回来时,一脸惊色道:“姑娘,东华门那头出大事了!” …… 东华门北大街。 数千匹铁骑疾驰而来,铁甲森森,马蹄震天。 领头之人头戴凤翅盔,腰系长钺,至东厂大门便勒马收鞭,爆喝一声,道:“吾乃金吾卫统领谢虎申,今奉皇上之命,特前来平乱!” 数千名身着盔甲的金吾卫一至,被怒火冲昏了头的百姓们登时一惊,听罢谢虎申的话,骤然清醒过来,立马扔掉手上的破铜烂铁,呼啦啦跪了一地。 上万名百姓一跪,长阶下那二十来具不堪入目的尸体暴露在众人眼中。 饶是见惯了死尸的谢虎申在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也不由得心头一跳。 皇上派他出来时,明令不得再惹起民怒。 可见着这堪称惨烈的一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百姓。 若只有三五名百姓,那好说,直接抓人投进大牢便可。可他面对的是上万名愤怒的百姓,总不能把上万名百姓都收押入牢吧。 谢虎申十分头大,身上威风凛凛的铠甲都似乎不威风了。 眼角瞥见一道青色身影,倏地急智一生,中气十足道:“顾大人可否同本将说说适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6节 顾长晋从一旁的古槐树行出,见礼作揖,道:“刑部一刻钟前接到消息,称万民百姓前来东华门请愿,严惩逼死钟雪雁的东厂番役。下官遂奉大司寇之命前来视察,彼时掌刑千户胡威丝毫不听百姓陈词,便对请愿的百姓拔刀相向。百姓们为求自保,不得已对胡千户动了手。” 钟雪雁的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因醉酒后妄论了几句时政,被东厂的人捉走。钟雪雁为父伸冤,只可惜案子还未重审,父亲遭不住酷刑死在了狱中。 钟雪雁闻得噩耗,当夜便将自己吊死在闹市,留下血书一封,怒道天道不公,任奸佞横行。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一整个上京的百姓都知晓了,百姓们心有戚戚焉,生怕下一个说错话丢性命的人会是自个儿。 之后也不知是谁鼓动的,上万名百姓忽然轰轰烈烈地在东厂闹起来。 谢虎申来之前自也听说了钟雪雁的事,此时听罢顾长晋的话,黝黑的脸不由得一抽。 好家伙,这些文官真个就一张利嘴畅行天下。 请愿?自保? 什么时候百姓上门请愿要抄上家伙的,瞧瞧,连洗衣裳用的棒槌都带来了,别以为藏在身后他就瞧不见了。 还有上万名百姓用拳头将二十多名番子生生打死,竟是“为求自保”而“逼不得已”? 谢虎申简直是甘拜下风。 只眼下顾长晋都为他铺好了路,他自是要顺着走下去,颔首肃穆道:“既如此,等顺天府的人来了,便让朱大人将涉事百姓带回去问个话罢。旁的人……且自行离去,莫再添乱。皇上心系天下苍生,千叮万嘱命本将莫要误伤了咱大胤的百姓。眼下你们的请愿本将已知晓,自会向皇上禀告。” 百姓们先前见数千名铁骑浩浩荡荡而来,还道今日便是能免了牢狱之灾,一顿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 谁知顾大人不过寥寥几语,便令得这黑面统领轻拿轻放地放过他们。 百姓们忙磕头,齐声道:“草民多谢大人。” 细瞧,泰半百姓磕头的方向都是对着顾长晋。 谢虎申唇角微抽,在一名百姓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衣裳里藏的菜刀,语重心长道: “圣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官不得视若无睹,亦不能充耳不闻。你们要请愿,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着家伙来。” 抄着家伙来请愿,同造反有甚区别? 圣上再是仁慈,也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再胡来第二次。 百姓们喏喏应是。 人潮如水般退去,不多时,又有数百名衙役匆匆赶来,为首之人一身绯色官袍,上缀孔雀补子。 正是顺天府尹朱鄂。 朱鄂从前是云贵副总兵,若不是被圣上调回上京,这会只怕已升至总兵了。 朱鄂在云南领兵退敌时,谢虎申还光着腚玩儿泥巴呢。这会见着幼时崇拜的大将军,哪儿还敢坐在马上逞官威? 麻溜地下了马,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朱大人。” 朱鄂略一颔首,却不看谢虎申,一双锐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顾长晋身上。 许鹂儿案,杨荣在狱中反告他胡乱判案。北镇抚司的人不敢真缉拿他,但这盆脏水的确是泼到了他身上。 顾长晋走金殿后,许鹂儿案得以重审,定谳后皇上将新判牍公告天下。 那新判牍朱鄂也曾阅过,看完后,只觉笔底生锋,字字带刃,颇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为何会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劳顾大人随本官回顺天府做份记录。” 顾长晋恭敬地应“是”,阔步跟上朱鄂。 几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体,放入担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开了目光。 东厂的掌刑千户,是杨旭在东厂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初在北镇抚司对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场轰轰烈烈的万民“请愿”就此平静落幕。 但顾长晋知晓,这事仅仅是个开头。 想要杨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这后手中的一环。 顾长晋从顺天府出来,天已擦黑。 横平驾着车回顾府,才将将转入梧桐巷,便发现了巷尾那几棵枝叶扶疏的老梧桐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横平认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马车。 “主子,柳公公来了。” 顾长晋丝毫不意外,马车在顾府大门一停稳便下车往柳元的马车行去。 与此同时,那马车的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精致靡丽又难辨雌雄的脸,眉心那点朱砂痣更是让那人多了点儿妖异。 柳元笑吟吟地望着踏着夜色行来的男子,温声道:“顾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请顾大人上车一叙?” 虽成了阉人,但柳元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幽咽婉转,是一把难得的青衣嗓。 顾长晋道:“柳公公大驾光临,想是为了杨督公而来。” 柳元脸上笑意不减,道:“没错,咱家今夜是来同大人谈一笔生意的。” 说着,亲自给顾长晋开了门,“顾大人请。” 顾长晋利落上了马车,柳元给他递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盏,见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顾大人好魄力。” 寻常人怎敢喝头回见面的人递来的茶盏? 顾长晋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现他的诚意,他信任他。 或者说,在对付杨旭这件事上,这位顾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么买卖?”顾长晋问。 柳元道:“顾大人成亲那日,咱家曾给顾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顾大人大抵已呈给了大司寇。” 说到这,他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这位顾大人与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御状后,两人便彻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柳元原以为顾长晋收到那信,便会急吼吼地借着许鹂儿的案子将杨旭告上金銮殿。 可他没有。 甚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来。 柳元知晓自己被人监视时,很是惊诧了一番,惊诧过后,又是一阵由衷的赞赏。 难怪那人要他将证据送与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几位权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杨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干儿子后,手握权柄,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 这些年,单是他收集到的罪证便足有一箩筐。 可那人只让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痒,完全不能置杨旭于死地的密信。 初时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个考验。 若顾长晋没通过考验,那今日柳元也不必来这梧桐巷等他了。 顾长晋没说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静问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与我?” 柳元推过来一个木匣子,道:“顾大人想要的东西都在这。咱家将这些证据尽数送与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从不曾见过咱家。” 顾长晋并未打开那匣子。 他望着柳元,慢声道:“柳公公是杨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儿子,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杨旭?” 柳元道:“良禽择木而栖,咱家虽是杨旭的义子,但咱家的主子却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谁——”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以顾大人的能力,应当很快便会知晓。” 柳元不会说他背后的人是谁,这点顾长晋早就料到,也不多说,只问了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钟雪雁可是你们派人杀的?” 车厢里静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庞有那么一刹那,多了点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应。 这个“是”落下,又是一阵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过梧桐枝桠落下斑驳光影。 顾长晋抬起眼,缓声道:“为了让杨旭翻不了身,你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许鹂儿与钟雪雁,好不容易逃离了牢笼,又落入你们的算计里。你们从一开始就拿她们当死棋。” “她们是棋子,难道我与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吗?”柳元精致的眉眼渐渐拢上一层淡漠,“顾大人,身在局中,对旁的棋子起怜悯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驿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晓不能伤你,你现下兴许还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顾长晋眉眼一冷,道:“那人伤了内子。”语气听着竟像是在兴师问罪。 柳元挑眉。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厂卫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个角落,据他收集到的消息,这位顾大人与他的妻子实则没甚感情。 柳元面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语气真诚道:“咱家替我那愚钝的下属同顾夫人赔个罪。” 顾长晋不接他这话,只淡淡颔首,接过那木匣子下车。 树影笼罩着他,在顾长晋深邃的脸落了一层阴翳。 他没回头,停了几息便沉着眸问:“在你们的棋局里,许鹂儿如今可是成了废子?” 柳元一愣,须臾,深深望着顾长晋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顾大人放心,许鹂儿的确是废子,我们的人不会再动她。” 顾长晋这才大步离开。 回了顾府,他将这木匣子递给横平,道:“将这木匣子送去书房,好生盯着,明日我要带去刑部。” 话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现在梧桐巷,六邈堂那头必然会知晓。 他必须去同徐馥主动交代他与柳元的对话,以及今日发生在东华门的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7节 柳元说得对,许鹂儿、钟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尝不是? …… 寒衣节一过,上京便下了十来日缠缠绵绵的秋雨。 雨水将东厂阶前的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当日万民请愿的余波仍在。这些时日,顺天府与刑部的人三番几次进出东厂,连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几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听消息,回来能同容舒唠嗑一晌午。 “听说刑部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许多杨旭的罪证,今儿是铁了心要将那杨旭还有他的党羽绳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狱了,婢子也要去凑个热闹,扔他一把石子。”盈雀笑道。 容舒却笑不出来。 前世并没有什么钟雪雁自尽的事,她救了许鹂儿,却又死了个钟雪雁。 东华门百姓暴动这事让容舒彻底瞧清楚了,杨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迟迟早早会倒台,许鹂儿或者钟雪雁不过是那些人多年筹谋中的一环。 又或者说,对那些人来说,这两个无辜可怜的姑娘,不过是用来煽动起民愤的棋子。 她们的死,是一手“妙棋”。 “听说这次告倒那杨旭的一些罪证就是姑爷暗访回来的,”盈雀忍不住竖起个拇指,“姑爷可真厉害哩。姑娘,您说姑爷这次能加官升职吗?” 清蘅院与秋韵堂的下人最爱互别苗头,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顺眼秋韵堂那些人整日里把那蒋家大公子挂嘴头。 姑爷若是能升官,定能气死秋韵堂的人。 能从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话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会神,明年顾长晋可是连跳两级,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 容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顾长晋在斗倒杨旭的风波里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妈妈从屋内掀帘子出来,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来了?” 张妈妈颔首,十分高兴道:“夫人说她想吃点儿碧梗粥,老奴这就去让厨房的婆子煨上。” 容舒闻言面色一喜,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捧着木芙蓉进了屋。 沈氏早几日便醒来了,醒来后大抵是身子太虚,一点儿食欲都无,这两日都只能喝点儿汤水。 今儿想吃碧梗粥,想来是身子在见好了。 容舒把新摘的木芙蓉插入床头小几的花瓶子里,擦干净手便拉过一张酸枝木绣海棠花样圆凳坐下,对沈氏道:“阿娘今儿感觉可好些了?” 沈氏由周嬷嬷扶着靠在大迎枕上,嗔道:“自是好多了,过两日大抵能下床透透风。再不出去走走,我怕我这骨头都快要霉掉了。” 容舒可不依:“那不成。孙医正说了,至少要再躺十日呢。再说,前几日又下了雨,外头的风都凉丝丝的。” 沈氏也知晓自己这趟是吓坏女儿了。 前两日她醒来时,昭昭就坐在贵妃榻上看账册,见她睁眼了,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个没完。 她这姑娘自小就稀罕她的金豆豆,等闲不轻易哭,那会就同个小孩儿般嚎啕大哭,可把沈氏心疼得不得了。 沈氏心下一叹,道:“成成成,阿娘再躺九日,之后咱们便搬到京郊的庄子去。” 容舒怔楞了下,唤了声“阿娘”。 沈氏这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许多事都看开了。 “你回来侯府半个月,都快要把秋韵堂同荷安堂搬了个半空,外头的秋风都没得你厉害,再不走,仔细旁人要拿扫帚赶你出去。” 容舒道:“那些东西本就是阿娘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您还有几幅字画、几块好墨、并几匣子——” “那些东西阿娘这里还有不少呢,你行行好,就此打住罢。”沈氏好笑道:“阿娘的账册你不是都翻过了么?” 容舒清点过沈氏的账册方知晓自家阿娘手里头阔着呢。 当初外祖父把沈家半数家产捐出去后,余下的家产一分为二,五成留给舅舅守住沈家的家业,五成都给了阿娘。 只外祖父留了个心眼,那五成家产里只拿了两成做嫁妆,余下三成让阿娘私下藏在了扬州府,连舅舅都不许说。 然阿娘钱多,不代表就不能要回被人拿走的东西。 容舒笑眯眯的,也不同沈氏说她今儿又从父亲那里捞回来两锭古墨。 “阿娘说搬去庄子住的事儿,可是真的?不骗昭昭?” “骗你作甚?”沈氏白了容舒一眼,道:“我若是不去庄子住,你便是回了梧桐巷也睡得不安稳。” 沈氏言出必行,到得能下床了,便差人打点去庄子的东西。 临行的前一晚,容珣过来清蘅院,几度欲言又止。 自从沈氏醒来后,他早晚都要来清蘅院坐上片刻,沈氏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年轻时还会因着他对昭昭不够好,同他吵几嘴的,可随着昭昭长大,她的心也淡了下来,连同容珣吵架的念头都没了。 这几日也是如此,容珣大抵也习惯了,也不恼,在榻边坐足了两刻钟方离开。 沈氏靠坐在榻上,道:“侯爷有话但说无妨。” 她瘦了许多,明艳如海棠的脸了无血色,多了点羸弱的意味。 容珣看着她,温和道:“你准备去庄子住多久?” 沈氏语气淡淡:“等我在庄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说罢,我这身子没个三五年大抵也养不好。只侯爷放心,容涴成亲时我会回来看她出嫁,她既然要从清蘅院出嫁,我作为嫡母,又怎能不在?” 昭昭费那般大的功夫替她这个主母争个面子,她自然不会拂女儿的意。总归等容涴出嫁了,她也会回庄子去。 容珣听出她的意思,默了默,随即放轻了声音,道:“珍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初成婚的那一年吗?” 沈氏先是抬眼微怔,旋即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容珣,你莫要同我说,我这遭死里逃生令你觉着你心里头有我。” 容珣沉默不语,瞧着竟像是默认了。 沈氏的笑容里难掩讽刺。 当初他要纳裴韵时,她早就同他说清楚了,三个人的婚姻太挤,她愿意退出来,成全他与裴韵。 就当自己是来侯府做买卖的,而不是来同他结发成夫妻的。 “容珣,你若心里有我,不会在我有孕时纳裴姨娘,也不会任由你母亲将昭昭逼离侯府。你心里无我,从来无我。日后,这样的话休要再提,我不想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第二十九章 自家阿娘与父亲的这番对话, 容舒自是不知。 这大半月来,父亲纵着她要东西,祖母差人来训斥她时, 他也替她挡了回去。 容舒长到十八岁, 还是头一回见容珣有点儿父亲的模样。 只是太晚了, 她已经不是幼时那个等着父亲抱的小女娃了。 父亲离开时魂不守舍的,瞧着好像有些悲伤。容舒只当没瞧见,总归他回了秋韵堂会有人安慰他。 翌日一早, 容舒难掩雀跃地坐上了马车,一抛温婉沉稳的大家贵女做派。 沈氏睇她:“可让人去知会允直了?” 容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把这茬给忘了。 虽说顾长晋不会在意她是住侯府还是住庄子,但依照规矩, 她还是该告知一声的。 沈氏一脸无奈, 掀开帘子让周嬷嬷遣人去梧桐巷递话。 不多时,马车便踏着辚辚之声出了城,往京郊的鸣鹿院去。 马车出城门的时候,沈氏派的人也到了梧桐巷。 顾长晋下值回来, 常吉便提了一嘴儿容舒与沈氏去庄子住的事。 清蘅院的事他一直知晓, 此时听常吉这么一说,下意识便想—— 容舒与她娘去庄子住, 可是侯府那些人相逼了? 大约住多久会归来? 这些问题冒出来的同时,顾长晋心中立即又起了个念头:如此也好,她不喜欢承安侯府, 去庄子大概会快活自在些。 从前她在扬州最爱进山里宿个十天半月的, 说山上一日, 胜却城中十日。 顾长晋摘乌纱帽的动作一顿。 又来了。 那些与她相关的事总是见缝插针般, 时不时从脑海冒出。 明明那些事他从不曾听闻过, 椎云的信里也不曾提及,容舒亦不曾同他说过。 可他偏偏就是知晓。 顾长晋不愿深究他为何会知晓,半落下眸光,碾碎了原先盘桓在舌尖的问题,淡淡“嗯”了声。 常吉觑着他的脸色,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主子的气息十分僵冷。 莫不是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思及此,他立马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压低声音道:“主子,椎云回信了。” 顾长晋眸光一凝,让常吉拆了信。 阅毕,他捏着那薄薄的信纸沉思了小半个时辰,常吉见他不语,也不敢吱声,待得顾长晋将信扔进铜炉里烧,方问:“椎云那头可是有甚不好的消息?” “十多年前戏楼的那场火的确是人为的。火起时,整座戏楼的门都被锁了,一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在里头,除了柳元。” 常吉瞳孔一缩。 “这是将一整个戏班子的人活活烧死了?这般狠辣的手段,定是杨旭那阉孙子干的缺德事!只那柳元,究竟是甚态度?” 柳元是甚态度? 顾长晋轻叩书案。 椎云说柳元一瞬不错地看着那场大火将戏楼烧成灰,旋即便笑吟吟地跟着杨旭回了府,当夜便拜了杨旭做干爹,第二日就在那府里开开心心地给杨旭唱起小曲来。 顾长晋长指一顿,“难说。” 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柳元此人,顾长晋暂且摸不透。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8节 而他背后之人是谁,顾长晋同样没有头绪。 那人手里分明握着杨旭的所有罪证,却只命柳元在他大婚之日送来一份杨旭卖官鬻爵的密信。 那密信扳不倒杨旭,若他当初拿到密信便急功近利地告起杨旭,不仅伤不了杨旭,反而会让杨旭起戒心,甚至会令他的走金殿之举多了点功利意味,惹帝心不喜。 那人用他还有许鹂儿案,蒙蔽了杨旭的双目,使其放松了戒心。 杨旭以为舍弃一个侄子以及他御前秉笔的位置,便能将许鹂儿案引起的风波彻底平息。 却不料在他卸下心神的刹那,一场万民请愿的暴乱轰轰烈烈地开启了文官们对他的攻讦。 杨旭被关押后,顾长晋再回想这两月来的种种,很快便想明白了,柳元送来的第一封密信是他背后人对自己的考验。 唯有过了那人的考验,他才能拿到那一匣子罪证,送到大司寇手里。 是什么人在考验他? 那人又为何一定要置杨旭于死地? 为了削弱司礼监的势力,还是为了除掉一个挡路的棋子? 顾长晋盯着铜炉上的灰烬,缓缓阖起了眼。 ……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二月。 容舒在鸣鹿院住了一个多月,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除了每日抽出几个时辰翻看侯府的老账册查账,旁的时间都是在陪沈氏调香抚琴作画,偶尔还亲自下厨给沈氏做些甜羹。 沈氏见她都要乐不思蜀了,到得廿一这日便将她赶回了梧桐巷。 “你离开夫家也快两个月,再不回旁人可是要戳你脊梁骨了。允直与顾夫人体谅你孝顺,允你回侯府陪我,但你不能仗着旁人体谅便得寸进尺。马上年关将至,这是你在顾家过的第一个年,你不能不回。” 容舒欲言又止,很想同沈氏说顾家过年可冷清了,一点儿都比不上鸣鹿院热闹。 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到这会都没敢同沈氏说她想和顾长晋和离的事,一是阿娘这趟到底是大伤了底子,她实在是不欲阿娘再操心任何事。 二是阿娘未必会同意她和离。 当初阿娘一知道她喜欢顾长晋便排除万难替她定下了亲事,就为了让她嫁个自己喜欢的人。 曾经她是真的喜欢极了顾长晋,绣嫁妆时阿娘不知打趣了她多少次。 这会便是她说不喜欢顾长晋了,在阿娘眼里也不过是当她小孩儿心性,不会信的。 在和离这事上,她准备先斩后奏。 只可惜霓旌到这会都还不曾回信,也不知她打听到闻溪的下落没。 霓旌还有穆大哥每隔四个月便会给府里的老管家送信报平安,年关定然也会送信,届时霓旌不管找没找到人都会给她递个话。 容舒回去上京正好可以去将军府问问。 重重思量之下,容舒乖乖带着还未看完的那些个旧账册回了梧桐巷。 夜里松思院又亮起了灯,廊下昏黄的灯色延绵到月洞门,将地上的霜雪照出泠泠之光。 容舒回顾府的事,顾长晋在下值时便听横平说了。 进松思院时,容舒正用熏笼取暖。 便见她双膝曲起,淡紫色的袄裙裙裾罩着那熏笼,将裙裾支出一个半圆的小拱桥。 不必掀开那裙裾,顾长晋都知晓,她那双小脚丫定然正挨着里头的小熏笼。 这姑娘最是怕冷,但凡天凉点儿,手手脚脚便要寻热源。 顾长晋这会都还记着梦里她的脚丫子紧贴他小腿肚的感觉。 脚步一缓,他晃了一下神。 张妈妈正带着盈月、盈雀在拔步床四周摆炭盆,余光瞥见顿在屏门外的男人,讶异道:“姑爷。” 容舒忙回首,见顾长晋穿着一身官服立在那,便知他是刚从衙署回来,忙从榻上下来,趿上一双蝴蝶鞋,盈盈一福,温婉笑道:“郎君下值了。” 她下晌回到顾府便先去了趟六邈堂请安,熏了一身的药气。 这会刚沐浴过,娇靥潮绯,眸若秋波,一头半湿的发垂在身后,被门里灌入的风撩起几缕颊边的碎发。 大抵是风冷了些,秀气的鼻不自觉地缩了缩。 顾长晋下意识便将身后的门一阖,道:“母亲如何了?近来刑部事多,未能亲自去探望,还望夫人见谅。” 容舒心里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位忙得废寝忘食的顾大人居然也会记挂着阿娘。 唇角压出深深的笑靥,她感激道:“阿娘伤了些底子,但如今正一日日见好呢,多谢郎君挂怀。” 先前阿娘还未醒来,他曾派常吉往侯府送东西,还让她安心留在侯府照顾阿娘,不必急着回梧桐巷。 周嬷嬷与张妈妈老怀安慰地说姑爷是个体贴人。 容舒倒不会因着顾长晋这点体贴便觉他对她有情,她不在顾府,他兴许还能更自在些。 只她对顾长晋的感激亦是真心实意的,若不是他及时将孙道平送到侯府,她与阿娘只怕是要天人永隔了。 顾长晋听出她语气里的感激,略顿了顿,道:“许鹂儿已经进宫,如今由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宫嬷亲自教导。年关一过,三法司会一起提审杨旭一党,杨旭的命如今已是无人敢保。” 他贸贸然提起许鹂儿与杨旭,容舒听得一怔,很快便听明白了,他这是在替许鹂儿报平安。 于是冁然一笑,弯成月牙的眼眸似盛满星光的湖泊。 “那可真是太好了,郎君的努力没有白费,鹂儿也不用怕会遇着杨旭的人了。” 她是真心为许鹂儿高兴,杨旭一党没了,她在宫里也能踏踏实实地做女史了。 “多谢郎君特地同妾身给鹂儿报平安。”说着又是恭敬地一福身。 顾长晋淡淡颔首,他也不多逗留,说完该说的便出了屋,回书房去了。 盈雀鼓着腮帮子道:“姑爷怎地又宿在书房了?那么个冷飕飕的地儿,有甚好的?” 容舒早就猜着了,前世的这会他是真的忙得紧的,一直都宿在书房。 后来会来松思院住,还是她厚着脸皮去同他挤书房的罗汉床,这才将他逼回了松思院。 彼时容舒是当真想在书房陪他睡,谁料那罗汉床又硬又冷,她睡了没几日便冻出病来。 想起那会自己的行径,容舒脸颊都有些烫。 要搁现下,傻子才去书房白挨冻呢,她这拔步床放上炭盆,把幔帐一放,再冷的霜雪天都是温暖如春的,不知多舒服。 张妈妈虎下脸训了盈雀一声:“姑爷公务繁忙,宿在书房也是为了百姓,你在这多嘴甚!” 容舒缩了缩肩,软语笑道:“二爷爱睡书房便睡书房,这拔步床他大抵也不爱睡。”言罢,便甩下软绸鞋上了榻,拨了拨熏笼里的细碳,继续暖脚丫子去了。 张妈妈听出容舒话里的调侃,疑惑地望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悲伤难过的神色,这才松了口气,瞪了盈雀一眼。 盈雀吐了吐舌头,不再多嘴。 容舒一夜好眠。 临近年关,上京是一日比一日冷。 天寒地冻的日子,容舒可不愿意往外跑,偶尔到院子堆几个雪兔儿、雪猫儿便当是得了落雪日的野趣。 虽鲜少出门,但还是将顾府里过年节要用的年礼、要裁的新衣,还有各类喜庆的桃符、灯笼、长生果红枣之类的喜果都一一备全。 当今圣上过年节不爱热闹,从前也就除夕这日会设宫宴,只新近几年,却是连除夕的宫宴都取消了。 除夕这日,顾长晋一早便被谈侍郎撵回家。 马车才刚驶入梧桐巷,便听得一声清脆的—— “姑娘,您仔细脚下,可莫要摔倒了。” 顾长晋心脏骤然一跳,慢抬了眸,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几个小娘子正在顾府大门那贴桃符,正中一人身披大红绣白梅的斗篷,立在一张高杌上,踮起脚敲桃符。 露在空气中的一截皓腕比落在她身上的雪沫子还要白。 顾长晋按了按左侧胸膛,道:“停车。” 横平应是,隔着老远便扯缰停车,知晓主子是怕马车惊到前头几人,是以手上的动作放得格外轻。 容舒敲好桃符,便由盈雀扶着从高杌下来,提着裙裾往后瞧了瞧,旋即满意地点点头。 “瞧我挂得多好!” “是是是,我们几人挂的桃符就数姑娘挂得最好了!”盈雀拍着马屁道。 盈月可不应,上前把铜手炉放在容舒手里,又替她将兜帽戴上,道:“就许您尽这么一回兴,后头的桃符您可不能挂了,从那高杌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方才心都要揪起来了。 容舒道:“这不是百姓们特地送来的桃符么?百姓们的心意可不能辜负,我挂在大门处,哪日他们经过时见着了,也会高兴不是?再说,我幼时——” 容舒原是想说我幼时可爬过比这更高的地方呢,可余光瞥见远处一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话音便顿住了。 横平一扯马缰,马儿“哒哒”着往前慢行,不一会儿便到了顾府大门。 容舒赶忙收起一身皮猴儿气,挂起个温婉的笑容,喊了声:“郎君。” 顾长晋一下车便见着挂在大门边的两幅桃符,上头画着狻猊、白泽,下书左郁垒、右神荼。 画是寻常画,书墨亦称不上有筋骨。 “这是今个一早百姓们送到府里的桃符,说希望郎君岁岁平安,无惧邪祟。”容舒一双桃花眼渐渐弯下,“除了桃符,还有屠苏酒、长生果、麻杆、金铖炮。” 风动,檐下积雪落了几片在她兜帽上,她犹若未知,仍旧笑道:“郎君做的事,百姓们都感激着!” 泠泠霜雪日,她温然含笑的声音连寒风都舍不得吹散。 字字入耳。 顾长晋与她对视须臾,喉结微微一滚,道:“桃符可是还未挂完?余下的我来挂。” 百姓们送来的桃符委实不少,顾长晋连小厨房的柴门两侧都挂上桃符。 容舒将剩余的桃符珍而重之地放在一个小箱笼里,问顾长晋她能否将剩下的桃符带去鸣鹿院挂。 桃符每年都要做新的方才好,剩下的留到来年挂可就不美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39节 【百姓们的心意可不能辜负。】 容舒问这话时,顾长晋耳边响起她方才挂桃符时的笑语,淡嗯了声,道:“夫人若喜欢,自可拿去。” 桃符挂好后,天已经彻底暗下。 二人换上簇新的衣裳往六邈堂去。 寻常人家过除夕素来是热热闹闹、张灯结彩的。 顾家却冷清得很。 松思院还好些,好歹年画、桃符、红绸、爆竹、喜果一应俱全。 六邈堂这里却是一星半点的年味都无,连灯笼都是素青色的,没半点儿喜庆。 徐氏一到落雪日便要犯头疾,与前世一样,这场除夕宴只吃了半个时辰便散。 容舒与顾长晋并肩离开六邈堂。 张妈妈三人故意落了一大段距离,生怕吵着主子培养感情。 容舒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二人的静默中显得格外突兀。 容舒决定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从荷包里取出个蜜枣便吃了起来。 顾长晋瞥了瞥她。 注意到他的目光,容舒又拿出一颗,道:“郎君要吃个蜜枣么?” 她打小就不是个爱吃独食的人。 顾长晋说不吃,容舒便不紧不慢地把第二个蜜枣也吃完。 二人快走到书房的时候,常吉冒雪前来,手里揣着一封信。 “少夫人,护国将军府的大管家方才特地送来一封丹朱县主的信。” 容舒一怔,赶忙接过信,道:“房管家可还在?” “那大管家放下信便走了,只让小的同少夫人报一声,说丹朱县主与穆将军一切安好,等入夏了大抵便能回京述职了。” 容舒这才松了口气,颔首笑笑:“辛苦你了。”说着,拿出红封递了过去。 常吉一怔,用余光觑了顾长晋一眼。见自家主子没甚不快的表情,这才哈着腰接过红封,一模才知这沉甸甸的红封有两个呢,这是连横平的份都备上了。 真是个妥帖人。 容舒拿了信,着急着要回屋看,忖了忖便道:“郎君今儿大抵还要在书房忙公务,妾身便不打搅郎君了。” 说着盈盈一福,转身唤上盈月几人,步履匆匆而去。 常吉总有种主子被少夫人嫌弃的错觉。 虽说主子本就打算要宿在书房,但主子说与少夫人说,那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 方才少夫人那话听着,怎么好像很希望主子睡在书房似的…… 容舒回到松思院便迫不及待地拆了信,看完信中的内容,柳眉忍不住一蹙。 怎会如此? 直至将信中内容一字一字看了两遍,她方抬起眼,将信折起,从一边的六合柜抽出一封文书,一同塞入袖筒里。 张妈妈给她端了碗甜羹进来,见她伸手去取黄梨木架子上的狐裘,不由疑惑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容舒披上狐裘便提上一小坛屠苏酒,笑道:“我去寻二爷说几句话,你们不必跟来。” 第三十章 六邈堂。 安嬷嬷从酒壶里倒出一小杯屠苏酒, 对徐馥道:“除夕都得吃屠苏酒,三姑娘再不喜欢这味儿,图个喜庆, 吃一杯也好。” 徐馥皱眉:“嬷嬷又不是不知, 我最讨厌酒味儿了, 臭熏熏的。” 安嬷嬷压低声音哄道:“您这畏寒的毛病一到落雪日便要变本加厉,老奴往这屠苏酒里又添了不少药材,您就吃一杯, 便当是给老奴的恩典了。” 徐馥只好将杯子里的屠苏酒一点一点抿进嘴里。 安嬷嬷见她神色依旧恹恹,不由得道:“您既然不喜她,今儿又何必让她来六邈堂吃团圆饭?” “砚儿待她委实是太过冷漠,这是她嫁与砚儿过的第一个年节, 总不能让她冷冷清清地过。”徐馥放下酒盏, 接过安嬷嬷递来的蜜饯,“时机未到,不能让她离开顾家,还得想个法子稳住她。明儿让砚儿来我这, 他不能再宿在书房了。” 话音甫落, 便听得廊下传来叩门声。 林清月提着个灯笼走进来,道:“夫人, 姑婆婆,松思院那位提着壶酒去书房找少主了。” 安嬷嬷微讶:“她这是要去寻少主吃酒?” 林清月撇嘴:“就是想借着吃酒,同少主亲近些罢, 说不得还会借着醉酒硬要留在书房过夜呢。” 安嬷嬷与徐馥对视一眼。 徐馥笑道:“清月这丫头倒是比咱们了解女孩儿的心思, 既如此, 明儿也不必让砚儿来了。” 安嬷嬷跟着笑笑, 瞥见林清月手里提着的屠苏酒, 敛笑冷哼了声,道:“你提着这酒是想去哪儿?又不听话了?” 林清月微微羞赧道:“我想去倒座房那里给常吉、横平送一坛我去岁做的屠苏酒。” 安嬷嬷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道:“去罢,莫要耽搁太久。” 林清月忙道:“我就去两刻钟,两刻钟后一定回来。”言罢,一手提灯笼,一手提个酒坛出了门。 看得安嬷嬷直摇头。 这般折胶堕指、雪大如席的落雪夜,冻不住少女一颗滚烫的心。 行至半路,林清月在书房与松思院的岔路口住了脚。 鹅毛大雪遮住了视线,月洞门里挂着的两盏大红喜庆的灯笼成了雪夜里的两点朦胧光。 她目光怔忪了须臾,旋即咬唇扭过头,疾步往倒座房去。 林清月去倒座房的档口,容舒正在书房的廊庑下抖落狐裘上的落雪,待得衣裳上的雪沫子掉干净了,这才轻叩书房的门。 横平与常吉早就回了倒座房,书房里便只得顾长晋一人,来开门的自然是他。 立在廊下的少女着一袭白狐裘,靡颜腻理,华骨端凝,好似寂寂冷夜里成了精的雪魄冰魂。 梦里便是在这一夜,她提着灯笼出现在书房,与他同挤在一张榻上。 顾长晋本就跳得极快的心仿佛被巨石重重砸了下,那声“夫人寻我何事”从胸膛滚到舌尖,正要出口,便听对面那姑娘温婉道了声—— “顾大人。” 男人一顿,深炯的眸子难得恍惚了瞬。 她唤他顾大人,不是郎君,亦不是二爷。 “顾大人,我来是想同您说一个人的消息的。”她抬了抬手里的小酒坛,眉眼渐渐弯下,“若您不怪罪,顺道再同您讨两杯赔罪酒。” 顾长晋目光直直盯入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须臾,缓缓往后一退,让出路,淡淡道:“请。” 书房里难得烧起了地龙,容舒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温暖的人间,她解开狐裘,抱着酒壶冲顾长晋屈膝郑重行了一礼,认真道: “我知顾大人娶我实乃逼不得已,非汝之所愿。可惜我嫁大人时并不知大人心有所属,这才错就了一段姻缘。此事,乃容舒之过,容舒先自罚一杯,权当是给大人赔罪。” 容舒拔开酒坛的红布盖子,倒了一杯,仰头饮尽。 “阿娘知晓闻溪姑娘乃大人心上人,悄悄将她送离了上京,此事,虽是阿娘之过,但终究是根源于我。我本想将闻姑娘从肃州寻回,将大人的正妻之位归还与她,只可惜丹朱县主打听到她的踪迹时,她人已离开了肃州。县主在信里写道,闻姑娘离开肃州是为了寻人,如今县主已派出数十人在附近几个州府打听闻姑娘的消息。” 容舒说到这,到底有些惭愧。 本想将闻溪好生寻回,好生赔罪的,如今却只得一鳞半爪的消息,也不知晓猴年马月能找到人。 希望闻姑娘莫要出甚意外,若不然,她与阿娘内心难安不说,还会同顾长晋彻底结下梁子。 容舒思前想后,终是决定现下就同顾长晋和盘托出。 至少要让他知晓,她去找过闻溪了,也会继续努力弥补先前犯下的过失,让所有错位的人回到原先的轨迹。 容舒斟下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原是想着把闻姑娘送回大人身边时再赔罪的。只如今闻姑娘音信杳杳,但大人放心,我不会放弃寻她,但凡有她的消息了,定会来告知大人一声。” 话落,抬手欲将杯中酒饮下,殊料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横过来稳稳压住了酒杯,酒液晃荡,瞬时便湿了二人的手指。 容舒诧异抬眸。 “大人?” 顾长晋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她的眼实在是生得好看,如婴儿般澄澈,灯色下的瞳眸漾着琥珀色的光。 里头有坦坦荡荡的愧疚。 也有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顾长晋从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一丝不舍、难过与眷恋。 喉结轻提,他道:“第二杯酒,你不必喝。” 停顿片刻,又道:“容姑娘此番来,可是想与顾某和离?” 容舒不意外他猜到她的来意,不带任何犹豫便道:“是。” 随着少女这话落,男人原就如鼓擂动的心几欲要破胸而出。 那样疯狂的心跳,从不曾有过。 他面上却不显半分,始终深沉如海,可压着酒杯的长指却不自禁地颤动了下。 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异样。 那些支离破碎的梦与古怪失控的悸动,他过往二十年从不曾有过。 先前这些梦这些悸动,并不会让他有多少与她长相厮守的心思,只会让他脑中警铃大响。 甚至压抑着寻根究底的本性不去探究他对她的异样究竟从何而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0节 好似只要去探究了,有些事便要脱出他的掌控。 然而此时此刻,听见她说要和离,心中那骤然而临的剧痛让他明白,有些事已经失去了他的掌控。 顾长晋能活到今日,靠的便是他对自己的狠。 他做事从来是当断则断,决不犹疑。 便比如现在,觉察到那些压抑的情感如寒冰遇火般擘出了裂缝,他几乎是毫不犹疑便应下。 “好,此事我应了。”顿了顿道:“只现下尚不是和离的良机,还望容姑娘给顾某一些时间。” 依大胤律令,和离须夫妻二人签下和离书,再由当地衙门盖公章,将女方归回娘家户籍之后,方能正式断绝夫妻关系。 她是徐馥想要利用的一枚棋子,徐馥将她送到他身边定有用意。 以顾长晋对徐馥的了解,徐馥要他娶容舒,大抵是因为容舒唯有与他成亲,方能入局。 先时他分不清容舒究竟是不是徐馥的人,始终提防着。后来几番接触,他早就看清了,容舒不是徐馥的人,也不识得徐馥。 既如此,与她和离,兴许能将她推出这个局。 顾府到底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只是现下不能贸贸然便让容舒理由,和离得太过突兀,徐馥定会起疑。 他要寻个契机,让她顺理成章地离开顾家。 顾长晋应得如此干净利落,容舒自是不奇怪,只她没想到他居然还需要一些时日,她还以为他是恨不能明儿就同她断绝关系的。 若是可以,容舒自是希望明儿便去顺天府把官印给盖了。 只眼下时值年关,顺天府本就不接和离、分产这类繁琐的杂务。便是明儿去顺天府,也没得人给他们办和离。 忖了忖,她道:“不知大人觉得何时合适?” 顾长晋默了半晌,道:“今岁三月。” 三月。 容舒微微恍神,最初她也是想着三月同他和离的。 容涴二月廿八出嫁,她本想着容涴一出嫁便同他和离,免得祖母闹到清蘅院去。 现下她是半点儿也不在乎了,阿娘已经搬去了鸣鹿院,祖母想去闹也没得人给她开门。 只顾长晋说还要一些时日,她自也不愿坏他的事。 总归和离书她已经写好,只需到顺天府走个过场盖个官印便能成。 “既如此,便如大人所说,三月一到,我便同大人一起去顺天府。和离书我已写好,且已落了款,大人尽可过目一阅。” 说着,从袖筒里取出文书,削葱似的指悄然铺开那份文书。 顾长晋垂眸,入目便是那两个规整的“容舒”二字。 她写得一手筋骨血肉俱全的簪花小楷。 其字如人,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纸上之墨色泽沉暗,这和离书至少在两个月前便已写好。 男人密密的眼睫在眼底落下浓翳,须臾,他取笔,轻一蘸墨便在她的名字旁落下“顾长晋”三字。 待得顺天府在这两个名儿盖上官府的公章,他与她,姻缘线断,自此成陌路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起了绵绵密密的疼,顾长晋敛去眸中异色,再睁眼时,黑沉的眸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他行事不爱拖泥带水,尤其是木已成舟之事。 他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要弄清闻溪为何要去肃州,又是为了寻何人。 与容舒成亲前两月,闻溪便已离开了上京。 当他问起闻溪因何离开时,徐馥只道她是有任务在身,该回来的时候自会回来。 方才听容舒一说,他立即便明白了,闻溪的任务便是去肃州寻人。 可既然是去寻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借侯夫人的人送她去肃州? “容姑娘可知闻溪去肃州寻的何人?” 容舒回想了一番穆霓旌的信,迟疑道:“是一个面上有疤的人。” 怕他误会,又认真解释了句:“霓旌并未说那人是男是女。” 顾长晋看了看她,嗯了声,道:“此事不必再劳烦丹朱县主,我自会派人去将闻溪接回。若是可以,闻溪在肃州的事还望容姑娘保密。” 闻溪去肃州必定是有徐馥的密令在身,不能让六邈堂的人知晓容舒在寻闻溪,若是惊动了徐馥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容舒只当他是怕她的寻人之举会损了闻溪的名声,便爽爽快快应道:“大人放心,此事连阿娘与张妈妈都不知,我明儿便给霓旌去信,让她将人撤回。霓旌知晓这事乃我的私事,定不会泄密。” 言谈至此,容舒自认自己已是推诚置腹,真诚以待。 来时还担心顾长晋多多少少会有些闷火,眼下瞧来,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未能将闻溪送回上京到底是有些遗憾,本想将功赎罪、拨乱反正的,却终究是不尽如人意。 说来,穆家世代驻守大同,肃州与大同毗邻,在容舒看来,借助穆家的手寻人大抵会更有成效。 只既然顾长晋不需要她插手闻溪的事,她自是不会多事,免得误了他的事。 前世便是他亲自去肃州接的人。 容舒屈膝行了个礼,温然笑道:“和离之事多谢顾大人成全,容舒祝大人尽早寻回闻姑娘,早日缔结良缘。” 顾长晋静静注视着她,良久,淡淡嗯了声:“多谢。” “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大人了。” 容舒慢慢披上狐裘,提起灯笼,往屋门行了几步,忽又顿住,回身问道:“还有一事,能否请大人给容舒解惑?” 顾长晋看她:“何事?” “嘉佑一十九年的月娘节,大人因何去了摘星楼?” 顾长晋不妨她会问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思忖了几息,便如实道:“摘星楼的大掌柜与我调查的一桩案子有些关系,月娘节那日我正在暗访。” 顾长晋惯来不喜喧闹,那夜不过是为了见那大掌柜才去的摘星楼。问完话,那大掌柜说他是近几年来唯一猜中了所有灯谜的人,非要送他一盏摘星灯做彩头。 顾长晋对那灯不感兴趣,只记得没一会便又来了个姑娘。 他遂将那灯让了她。 思及此,他眸光一凝,脑中好似划过些什么。 顾长晋掀眸问道:“你是那夜猜中所有灯谜的姑娘?” 容舒倏地一笑。 长安街的一场雨令她遇到了他,她曾以为那是月老特地赐下的良缘,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甚至不记得她就是那夜蒙他赠灯的人。 喜欢一个人时是不是皆是如此?不过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邂逅,落在眼里心里,偏就多了点儿宿命般的意味。 想起从前抱着摘星灯爱不释手的自己,容舒有些涩然,也有些释然。 这样的涩然与释然只为了从前的自己。 容舒大大方方地应了声“是我”,颔首笑道:“说来还要多谢大人赠灯之谊,可惜那灯摔碎了,不能还与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她再次福了福身,转身推门而出,步履轻松地走入漫天风雪里。 少女离去后,屋子里的灯色似乎黯了一瞬。 残灯荧荧。 顾长晋望着书案上那杯溢了一半的屠苏酒,她酒量那般浅,这杯酒若是下了腹,指不定今个又要闹酒疯。 况且,他与她,从来就不需要第二杯赔罪酒。 他从来不曾有过心上人,也不曾想过要娶谁。 便是有…… 那人也不是闻溪。 男人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她唇碰触过的地方,旋即长指一勾一抬,那酒便入了喉。 就只纵自己这一次罢,他想,只一次。 酒液辛辣,借着博闻强识的记忆,顾长晋竟一点一点想起了摘星楼的那道身影。 红披风、黄灯笼、半张浸在光色里的白玉脸。 彼时那姑娘于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 不曾在意过她生得是圆是扁,又姓甚名谁。 然,此时此刻,知晓那人是她,顾长晋心知,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到底是变得不一样了。 第三十一章 容舒并未在书房过夜的事, 一早便有人往六邈堂递了消息。 徐馥揉了揉眉心,对安嬷嬷道:“砚儿这孩子,你去唤他过来。” 待顾长晋进了门, 她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昨个容舒特地去书房寻你吃酒, 你可是将她撵回了松思院?” 顾长晋道“是”, 眉眼间露出一丝隐忍的不耐。 徐馥直摇头,“你这性子真是……” 不是不知晓他不近女色,但他与容舒都成亲快四个月了, 总不能一直这般冷着,至少得稳住容舒的心,莫要把人给冷跑了。 安嬷嬷赶紧打圆场:“感情的事到底强求不得,少主能忍耐这般久已是不易。” 徐馥道:“你若是不想与她圆房, 可以。但明儿你得陪容舒去拜见外家, 至少要将沈一珍稳住。” 顾长晋心神微微一动。 徐馥提起沈一珍的语气总带着点熟稔,仿佛很了解她。可当初两家议亲时,沈氏来顾府,瞧着分明是不识得徐馥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1节 顾长晋掀开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茶叶沫子, 不解道:“承安侯宠妾灭妻, 侯夫人在侯府的地位惯来不显,姑母为何要我稳住她?” “正是因着她与承安侯关系冷淡, 方需要你稳住她,不能让她离开上京。”徐馥淡淡道:“你只管按姑母说的去做,旁的不必管。年关一过, 吏部与都察院便要大计在京官员的考课, 你要借此机会, 去都察院。三年前, 若不是萧衍点你去刑部, 你本就应当去都察院。” 都察院。 顾长晋低眼敛住眸子里的异色,郑重道了声“是”。 出了六邈堂,他边往书房去,边来回咀嚼着徐馥方才的一番话。 她说沈氏不能离开上京,是因着需要沈氏留在上京做一枚棋子,还是因着要阻止沈氏去旁的地方,譬如……扬州? 还有徐馥信誓旦旦地道他三年前本该去都察院,说明都察院应当有她的人,那人又会是谁? 顾长晋微微蹙眉。 徐馥背后的许多图谋都不曾告之他,他至今都猜不出,朝堂里有哪些人是她的同谋,而她又要用怎样的手段,将他送上那个位置。 细雪纷扬,他顿住脚,抬眸望着阴沉的天。 恍惚中,好似又听到了大火里阿娘的怒斥声—— “你这狼心狗肺的狗东西,我们救了你、养了你,你却恩将仇报!萧砚,我要诅咒你!我要诅咒你们所有人!” 不仅仅是阿娘,还有父亲、阿兄与阿妹,他们都在拼尽全力地骂着他,用尽这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那日山里的浓烟灰白得就同眼前的天一般,没有光亦找不到光。 大火蔓延上他们的身躯,他们的面容逐渐扭曲。 只他们偶尔在火光中露出的眼神,顾长晋看得懂,一直都懂。 风声猎猎。 一阵热闹的“噼里啪啦”声骤然将他拉回了现实。 常吉在书房门口忧心忡忡地踱着步,每回主子去六邈堂,他都会心神不宁。 瞥见那道清隽又孤寂的身影,忙撑伞迎过去,道:“主子。” 顾长晋摇头:“无事。” 顿了顿,又淡淡道:“外头可是有人在放爆竹?” “不是外头,是少夫人。”常吉道:“先前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东西里头有几卷金钺竹。少夫人说今儿要在大门放那些爆竹,让街坊邻居们都听听呢。” 常吉说到这,便忍不住一笑。 “您是不知晓,咱们梧桐巷的百姓们不知多喜欢少夫人。今晨还有人给少夫人送来亲手做的红糖糍粑,少夫人也不嫌,直接便吃了半个,一叠声地说好吃。” 常吉絮絮叨叨说着,见顾长晋好似听得还挺认真,脑子一热便道:“主子,我们也去看看罢。” 好歹大过年的,怎能不凑凑热闹呢? 横平那厮非要说冬日要多睡觉,武功方不会倒退,只踹了他一人来书房陪主子。可这书房冷清清的,一点儿年味都没有,哪儿有松思院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见顾长晋并未拒绝,他便知有戏,忙道:“走吧,主子,那爆竹好玩是好玩,但也险着呢,可莫要炸伤少夫人了。” 这话一落,顾长晋的脚终是动了。 爆竹声渐渐逼近。 垂花门外,披着大红斗篷的姑娘双手握着根长竹竿,一点着挂在外头的爆竹便掷下竹竿,提起裙摆往回跑。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风将她身后细碎的纸屑吹起,茫茫天地间,那样夺目的红,似妍丽的梅瓣,纷纷扰扰落了她一身。 她跑在一地碎红里,好似梅瓣成精,又似雪魄染了尘世的血。 顾长晋住了脚,缓缓按住胸膛。 不能再往前了,他知道。 “一会你去同少夫人说,明儿我会陪她一起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你留在这,莫让她受伤了。” 言罢,他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去。 常吉愣愣地,不明白就剩几步距离了,主子怎地忽然就走了。 举脚就想去追他,可想起他方才的交待,又生生定住了脚。 “常吉?”容舒跑的气喘吁吁的,一抬眼便见常吉撑伞立在前头,忙唤了声:“怎地了?可是顾,二爷有甚事?” 眼下她与顾长晋和离之事这府里的人尚不知,她自然不能一口一个“大人”地叫。 常吉堆起笑脸,道:“是呢,少夫人。主子让小的同您说一声,明儿他陪您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 容舒挑眉,微微顺了顺气,道:“二爷明儿……有空?” 大胤的习俗是大年初二回娘家,可她与顾长晋昨儿话说得那般清楚,她还以为他不会陪她去鸣鹿院的。 但转念一想,就像她在外人面前仍旧唤他“二爷”一样,顾长晋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二人面上到底还是夫妻,总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回娘家。 “少夫人放心,陪您回娘家这么重要的事儿,主子便是没空也会抽出空来的。” 常吉把话说得极漂亮,容舒听完便笑了笑,爽快道:“成,明儿一早,我在松思院等二爷。对了,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二爷,劳烦你随我跑一趟松思院。” 常吉以为容舒给主子的东西会是糕点果子之类的应节吃食,谁料竟是两个木匣子。 “这原是二爷的东西,一直没寻着机会还他。” 常吉认得这两件物什,这还是回门那日他亲自从六邈堂取出来送过去给盈雀的。 “这不是主子给侯爷与老夫人备的回门礼吗?” 容舒颔首:“春山先生的画作有价无市,大慈恩寺的念珠一珠难求,给我父亲同祖母实在是浪费了。” 常吉想说这怎么会浪费呢? 春山先生的画与大慈恩寺的念珠对寻常人来说的确是珍贵,但对于夫人与主子来说,那就同路边儿的白菜也没差了。 只转念想到承安侯一家那嘴脸,又觉着确实是浪费了。 那劳什子承安侯与容老夫人,最好连个白菜都不给。 遂接下,到了书房,常吉便将容舒的原话一字不落地道给顾长晋听,“少夫人这是舍不得主子费银子呢。” 顾长晋目光落在那些木匣子上。 她不是怕费他的银子,她只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 和离书是一早便写好了的,这两个木匣子也从未送进侯府。 她大抵从许久之前便想好了要与他和离。 顾长晋收回眼,淡淡道:“收起来吧,借着这次去鸣鹿院的机会,我要去趟大慈恩寺与玄策见一面。” “玄策?”常吉瞪了瞪眼,“主子去寻那妖僧作甚?” 顾长晋轻叩桌案,沉吟道:“让他替我去肃州查点事,顺道寻个人。” 丹朱县主说闻溪寻的是面上带疤的人,若是可以,他想在闻溪之前将人找到。 常吉迟疑道:“那主子这趟可是要从别院的密道进大慈恩寺?” 主子与玄策那妖僧的关系十分隐秘,连夫人都不知,若是大摇大摆地从大慈恩寺进去,自是不行的,怕是刚进去,六邈堂立马便会得到消息。 顾长晋“唔”了声:“你跟横平留一人在这里。” 常吉立马会意,这是要留一个人盯着六邈堂的动静。 “我留在这罢,横平那死人脸脑子钝死了。” 回到倒座房,常吉将横平从床上拽下来,道:“明儿你赶车,送少夫人与主子去鸣鹿院,主子会借机进大慈恩寺见玄策那妖僧。” 说着从怀里捞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玉瓶,“把我这药带上,好生护好主子。” 横平平白被人扰了美梦,原是一肚子起床气,可听完常吉的话,那气便消了一大半。接过常吉的药瓶,面无表情道:“放心,会还你。” 常吉啧了声。 这是老太医能救命的药呢,他与横平就只得一颗,谁出任务,另一人便会将药给他。平安归来后,再将药归还。 两颗药,好歹能有两次保命的机会。 他、横平还有椎云,不能再有人死了。 翌日一早,容舒与顾长晋坐上她那辆华盖马车,带着一车年礼浩浩荡荡地往鸣鹿院去。 前两趟与顾长晋乘马车出行,一次是回侯府归宁,一次是去驿馆见许鹂儿,两次的心情都称不上轻松。 今儿这趟可真真是松快到不行,不仅仅是因着马上要见阿娘,更重要的是她与顾长晋的一段孽缘终是有了个好结果。 容舒心情一好便想吃东西。 于是顾长晋这一路亲眼见证了这姑娘吃了一荷包的蜜枣,一荷包的长生果还有一碟子的糕点果子。 她的吃相倒是好看的,不疾不徐,姿态优雅。也不吃独食,问了好几回他要不要一块儿吃。 顾长晋不爱这些个玩意儿,本想要说“不”,可一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话便卡在了喉头。 于是吃了一把蜜枣、一块儿饴糖还有一小碟玫瑰茯苓糕。 这一路吃吃喝喝喝,到鸣鹿院时,已是午时。 沈氏备的那一大桌丰盛的珍馐美馔容舒自是吃不下多少了,沈氏一看便知是怎的一回事,嗔了容舒一眼,对顾长晋道:“这馋嘴猫儿在路上可是又吃了不少小食?” “阿娘。”容舒撒娇,语气娇娇的,听得人耳朵发痒。 顾长晋半落下眸光,片刻后抬起眼,道:“不多,就两个蜜枣儿并一块玫瑰糕。” 他这人面无波澜说话时,自有一股令人信任的力量。 只沈氏还能不知晓自家姑娘?他说得再可信,那也是在替昭昭扯谎。 不由得抿嘴一乐。 回门宴那日,沈氏早就注意到了,她这女婿对昭昭态度淡淡的,仿佛隔了一层似的。可今儿瞧着,那层隔阂就如同艳阳下的雪沫子一般,不觉间便已消弭无踪。 都说她这女婿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眼下为了替昭昭遮掩,都晓得扯谎了,可见是将女儿放在了心上的。 甚好。 饭毕,沈氏便让人领容舒与顾长晋去西厢房。 那西厢房是先前容舒住的地方,正对着一片老梅林,此时琼花凝枝、梅香澹澹,正是一年最美的时候。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2节 沈氏让人在屋子里点了香,又摘了一蓬开得正好的梅花,想着小夫妻俩能浓情蜜意地过两夜。 容舒进了屋便道:“和离之事,多谢大人替我瞒着。这屋子先前阿娘已让人拾掇过,里头的被褥枕子还有旁的用具我也让人换了新的,劳顾大人将就两日。” 到底是她住过的屋子,若不是怕沈氏起疑心,容舒才不愿意让顾长晋住在这。 顾长晋大抵也不愿意住。 好在她一到鸣鹿院便差人把这里头的用物俱都换成新的了,勉强把她在这里头的痕迹全清除干净。 她也没打算打搅顾长晋歇息,说完便准备离开,却不料顾长晋忽地喊住了她,道:“容姑娘,顾某有一事相求。” …… 那厢沈氏刚从西厢房离开,便听周嬷嬷道:“张妈妈说姑娘同姑爷的感情好着呢,让咱们不必担心。” 沈氏笑笑着不说话,只听周嬷嬷在那絮絮地说。 只周嬷嬷才说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身后忽然跟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容舒一把搂住沈氏的手臂,笑吟吟道: “阿娘,我同二爷说好了,明儿一早去鸣鹿山赏雪寻幽。怕明儿起不来,我今个要同阿娘睡。” 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一睡在沈氏身边,便能睡得格外香,天雷轰轰都吵不醒。 沈氏拿她没辙,只好让容舒跟来。 “就你爱折腾允直。” 母女二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顾长晋注视着窗外的梅林,心绪却有些不宁。 方才屋里只有他与容舒时,他本想同她提明儿要去大慈恩山寺的事。然而话快要出口时,他的心脏骤然一缩。 仿佛有什么未知的风险潜伏在阴暗处。 这样的直觉曾救过顾长晋许多次,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到嘴的话便成了让容舒陪他一同去别院。 以二人一同去鸣鹿山寻幽访雪做幌子。 听见他这请求,那姑娘显是有些惊讶的,却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也不怕被他给卖了。 不知为何,他那时竟很想同她道:莫要轻信旁人。 可这旁人是谁?他么? 第二日清早,沈氏一起来便差人打点出行的一应用物。 即是要寻幽,那自然是不能带太多人。 沈氏以为这是小夫妻俩想出去过半日没人打搅的清净时光,索性便将张妈妈三人留在了鸣鹿院。 沈氏此举倒是正中容舒下怀,昨儿顾长晋说了,此行不能带旁的人去,如此方能便宜行事。 天公作美,这日是个晴雪日,正是个赏雪的好时候。 马车拐入山林小径,一路向北。 容舒挑开帘子,往窗外望了眼。 越往北走,这里头的景致便越觉着眼熟。 横平挑的这条小路鲜有人迹,黛青的树影层层幢幢,空气里尽是潮湿阴冷的混着松香的青藓味儿。 这味儿实在是特别,容舒记忆中曾经也走过这么一截路,只那时她身边有张妈妈与盈月、盈雀在,而驾马车的人是常吉。 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马车快到别院时,她终是想起来了—— 这是去四时苑的路。 第三十二章 嘉佑二十三年, 顾长晋从青州回来的那日,他亲口下令让横平与常吉将她送来四时苑。 容舒一直以为四时苑是皇后给她安排的囚禁地,可若他们此时此刻去的是四时苑, 那将她囚在四时苑的便不是皇后, 而是顾长晋。 她捏着车帘的手轻轻一颤。 顾长晋望了过来, 容舒眸光微动,轻声问:“顾大人要去的地方是慈恩山的何处?” 男人看进她眸底,坦诚道:“是慈恩山脚下的一处别院。” “那别院叫甚名字?”容舒追问。 “秋山别院。” 秋山别院。 不是四时苑。 容舒微一怔, 指尖的帘布缓缓飘落。 顾长晋目光在她面上梭巡,问道:“你来过这里?” 容舒垂下眼睫,道:“不曾。” 车轮碾过松软的积雪,压出两道长长的轮印。 一个时辰后, 马车终于抵达秋山别院。 “你留在车里, 我离开后,横平会驱车驶离带你离开,至多一个时辰,我便会来寻你们。” 大抵是时间紧迫, 顾长晋言讫, 便推开车门,下车疾步往那别院去。 车门开的瞬间, 风携着雪仓皇灌入,容舒目光扫过掩埋在细雪里的别院,微微一顿。 顾长晋的身影消失在别院的大门后, 横平轻拉缰绳正要离开, 忽听“嘭”地一声, 回头一望, 竟是容舒从车上跳下。 横平微惊, 松开缰绳,跳下马车,道:“少夫人?” 容舒不应,径直往那大门走去,抬头望向那道匾额。 果然写着“秋山”二字。 可这里分明就是囚禁了她两个月的四时苑,那日她进来时仓促一望,这匾额写的分明是“四时”二字。 容舒扭头看向追来的横平,道:“这别院可有旁的名字?” 横平心知今日主子将容舒带来此地,足以说明她是主子信任之人。 是以,容舒一问,他便应道:“没有,这院子从不曾改过名字。” 容舒拢紧兜帽,又问:“这院子可是顾长晋的?” 横平颔首:“虽不在主子名下,但这别院的确属于主子。” 容舒环视四周,道:“这别院外头蓬草丛生,门漆斑驳,显然是无人居住。顾长晋要这别院作甚?” 横平狭长的眸子静静望着容舒,少倾,他道:“这处别院是主子的一条退路。” 他二人说话间,顾长晋已穿过院子,疾步往正屋去。 别院不大,行了一盏茶的光景便已隐约见到正屋那道厚重的木门。 顾长晋要去的地方是正屋旁边放杂物的小偏屋,那里有个秘密通往大慈恩寺的通道。 他需要穿过这条通道去见玄策。 皂靴踩上雪里的断枝,“嘎吱”作响。 顾长晋面色冷峻,正要绕过正屋,可目光瞥到正屋那道木门,一阵巨大的心慌骤然摄住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 耳边的声音不再是窸窣的风雪声,而是伴着电闪雷鸣的萧萧雨声。 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厚厚的雪,而是湿漉漉的水洼。 顾长晋杀住脚,按住胸膛,皱眉望向那道门。 那门带给他的惊慌之感犹甚洪水猛兽。 这处是他给椎云三人留的一条退路,若有一日,他的身份被识破,必定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 这院子是他让椎云假死后秘密置办的,该是个安全之处。 然此时此刻,这别院或者说这道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慌,那股不可自抑制的恐惧甚至令他的双手微微战栗。 顾长晋紧紧盯着那道木门。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大步走向那扇大门,用力一推。 “吱呀”—— 沉哑的开门声落下,屋子内的场景映入眼帘。 里头空空荡荡,除了一些简单老旧的摆设,旁的什么都没有。 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久无人住才会有的气息。 的确,这是一个死人名下的别院,等闲不会有人来。 然乍入眼帘之际,这样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竟令他心头蓦地一阵剧痛。 顾长晋面色一白,寒风大雪里,额间竟渗出了一层细汗。 时间紧迫,这诡异的一幕他根本不及细想,环视一圈后便匆匆阖起门,从一边的小偏屋进了密道。 密道通往大慈恩寺的后山禁地,那里有一处竹舍,住在里头的便是大慈恩寺住持梵青大师曾经的首席大弟子玄策。 玄策早已被大慈恩寺除了名,只他住在这竹舍却无人敢赶他走,便是连住持梵青大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玄策生了张瘦骨嶙峋、线条锋利的脸。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日,他却只着一件薄薄的禅衣,一头及肩的乌发随意披散,在雪松下慢慢扫雪。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来,见是顾长晋,便停下手中的动作。 “稀客。顾大人可是要寻贫僧践诺?”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3节 他早已被大慈恩寺出名,也蓄了发还俗,却依旧爱唤自己“贫僧”。 顾长晋道:“不寻大师践诺,只是来跟大师做笔买卖。” “买卖?顾大人也要贫僧替你杀人?”玄策深邃的眉眼里带了点讽意。 “不杀人,在下想请大师替我去肃州查些事,顺道寻个人。” “寻人?查事?”玄策唇角勾起一丝妖异的笑,“贫僧只做杀人的买卖。想要贫僧做杀人以外的事,顾大人可知道规矩?” 五年前,曾经慈悲为怀的大慈恩寺首席弟子脱下僧衣后,便在佛门清净之地干起了杀人的买卖。 想让他接杀人以外的买卖,须得接他十招。 且十招过后,他做不做这买卖还得看他心情。 玄策欠顾长晋一命,曾许诺会还他一命或替他践行一诺。 闻溪的事固然重要,但到底不值得顾长晋浪费这一诺。 顾长晋选择接他十招。 脱下大氅,他颔首道:“大师请吧。” 玄策定定看着他,倏地掷下手里的笤帚,五指屈起,身形如电,直奔顾长晋面门而去。 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招招皆是凛然杀意。 雪越下越大,雪地里那件玄色大氅渐渐覆上了一层雪绒。 少倾,顾长晋压下喉头的一缕腥甜,道:“十招已过,这桩买卖大师接是不接?” “贫僧若是接下,顾大人能给贫僧什么?” 顾长晋拾起大氅,淡声道:“在下可助大师一臂之力,毁了大慈恩寺。” 雪花缓缓落在玄策漆黑纤长的乌睫,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勾唇道:“顾大人这桩买卖,贫僧接了。” 从密道回去别院已是半个时辰后,那雕金嵌玉的华盖马车早就没了踪影,顾长晋沿着横平留下的隐秘记号往雪林疾步而去。 密林深处,容舒坐在车内,脑中仍在回忆着横平说的话。 “此处别院乃主子的一桩秘密,还望少夫人保密。” 即是秘密之处,为何顾长晋前世会那般光明正大地将她还有张妈妈三人关在这里? 若这别院不是戚皇后的别院,那戚皇后又为何会知晓这处地方,还派人来赐她毒酒? 莫不是顾长晋同她说的? 前世,饶是容舒猜到顾长晋会恨她怨她,她也从没想过他会杀她。 只因他从来都不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人。 容舒自认自己并未犯下甚不可宽恕的罪,顾长晋再不喜她,不该也不会要她的命。 是以,前世那杯毒酒应当是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顾长晋究竟知不知戚皇后想要杀她? 还有,这秋山别院为何后来又改成了四时苑?顾长晋那样的人,不似那等会费心给一座别院改名儿的人。 四时,四时。 容舒嘴里无声念着,脑中似乎有什么快速划过,可她却抓不住。 思忖间,一道轻微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车门开了。 容舒偏眸望去。 “是我。”顾长晋弯腰进来,低声吩咐:“横平,回去鸣鹿院。” 他的面色比先前差了许多,唇角似乎还有一丝暗沉的血迹,瞧那颜色,似是肺腑受了伤。 容舒目光在他唇角逗留着,道:“顾大人,你……受伤了?” 顾长晋摇头道:“小伤,方才与人切磋了几个招式。” 和什么人切磋需要这般隐秘? 又是什么样的事需要借着她的名头出行而不可让旁人知? 容舒有许多疑问,可她知晓便是她问了,顾长晋也未必会说。 再者,就他二人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问这些问题到底是簪越了。她与顾长晋既已和离,日后戚皇后便是接回顾长晋,也没甚杀她的必要。 容舒落下眸光,从腰间取出一张帕子,指了指唇角的左侧,对顾长晋道:“大人擦擦这处罢。等回了鸣鹿院,我去药库给大人挑些药。大人放心,西厢房是我住的地儿,我取些药放在那处,不会惹人生疑。” 顾长晋淡声道谢,接过手帕,帕子贴上唇侧的瞬间,淡淡的梅花香萦绕在口鼻尖。 他动作蓦地一顿,总觉着自己曾嗅过这样的香。 只伴随着这香气的,并不是手中这帕子,而是比帕子更柔软的东西。 男人眸光一深,放下手,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 容舒见他拿着帕子,只碰了下唇便放下,还当他是觉着这帕子不干净。 “这是府里新作的帕子,今儿方从熏笼里拿出来,大人安心用便是,不必还我,这样的帕子绣房里多着呢。” 顾长晋喉结轻抬,目光在她湿润的唇上掠过,轻“嗯”了声。 回去的路比来时走得还要顺,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鸣鹿院。 容舒在车里微扯了扯鬓发,直到颊边落下几缕发丝,方提起裙裾下车。 顾长晋初时还不懂她因何扯发,直至听到她同沈氏说在山上滑了步,这才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正大光明地去药库拿药。 果然没一会儿,便见她抱着个药匣子同他一道去了西厢房。 “我将药库里的成药各挑了一瓶,大人看看可有对症的?” 身上的伤的确称不上重,顾长晋习惯了受伤,往常这样的伤,将养几日便能好。 可她特地演上那么一出戏来给他送药,他不愿意拒绝她的一番心意。 小匣子里装着十来个碧玉瓶,顾长晋低眸瞧了一瞬,旋即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瓶,道:“这丸能缓解内伤,只这一瓶便足够了。” 说罢便翻开杯盏斟水,当着容舒的面儿就水送服。 见他吃下药,容舒也不想多逗留,起身道:“大人好生歇息罢。” 说着便要往门口去,然刚走了两步,她便顿住了脚,愣愣地看向一边墙上的几幅画。 那是春夏秋冬各一幅的四时画。 【四时有令,顾允直,我要你春想我,夏念我,秋恋我,冬慕我。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我。】 那时,听横平说完后,她脑中闪过的隐约就是这么一句话。 可这样的话,她从不曾对顾长晋说过。 只对梦里的顾允直说过。 “这是容姑娘画的画?”身后传来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微侧身,颔首道:“早两月在鸣鹿院一时无聊之作,画技拙劣,让大人见笑了。” 曾经她也给他画过画的,还擅做主张地挂在他的书房里。每次往他书房送画,他面色始终淡淡,瞧不出究竟是喜还是不喜。 大抵还是不喜的罢。 只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不,该说是她一人过去的事,而不是他的。 从与他说清一切开始,昨日种种便譬如昨日死,容舒不会再去回忆她与顾长晋的从前。 这次她不再停留,径直出了门。 门阖起的一瞬,顾长晋目光一寸一寸抬起,落在墙上的画。 昨儿他便注意到这些画了,那时只觉眼熟,却说不出是哪里眼熟。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素昧谋面的物什有一种极熟悉的亲密感。 便是现下,他依旧是觉着奇怪。 因为容舒从来不曾在松思院做过画,他亦不曾看过她的画。 为何会觉着熟悉,觉得……喜欢极了? 夜里就寝,大抵是因着这些画,顾长晋竟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依旧是书房,依旧是他与她。 他伏在桌案写呈文,她伏在地上在画纸上勾勒梅枝。 可她作画,却与寻常人不同。 只画梅枝,梅枝下,三两个雪做的小兔、小鹿。 他写好呈文,端着茶看她作画,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枝头怎地没有花?” 大抵是画得专注,她似是有些惊讶,从画里抬起眼,笑道:“因为有花了,今晨妾身与盈月、盈雀特地去捡了一小竹篮的花瓣。” 顾长晋这才看到她脚边放了一蓝子的花瓣。 寻常人画画怎会用花瓣作画? 等那些花瓣败了色,大抵这幅画也就毁了。 仿佛是看穿了顾长晋的所想,容舒放下画笔,笑着解释道:“妾身不是为了作画而捡花瓣,只是为了给这些花瓣寻个去处。” 她说这些话时,眉眼弯着,有一种寻常人很难有的自得与惬意。 这些个想法也是寻常人少有的。 谁会为了给一地落红寻个去处便花一两个时辰作画的呢? 那些大宅闺秀捡了花瓣,多是掘个地儿把花瓣埋了,再做几首伤花逝的文雅诗。 可她却偏要让这些落英入画,坦坦荡荡地曝在人前。 好似在同世人道:谁说败柳残花便要深埋在地了?她偏不。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4节 顾长晋垂眸看她。 原只是想吃完茶,同她道两句便继续埋首案牍的,可不知为何,当他望入她的眼里,这世间忽然便静寂下来。 盏中茶水早已凉透,他静静看着她把花瓣一片一片贴上枝头。 某个瞬间,大抵是篮里的花瓣告罄,又大抵是发现他并未埋首案牍,她忽地抬头,笑着问他:“郎君觉着好看吗?” 烛火轻轻摇曳,在她眉眼碎了一捧光。 “噗通”“噗通”—— 顾长晋耳边似又听到了那阵碎冰碰壁当啷响的声音。 喉结轻轻滚动,他看着她的眼,淡声道:“好看。” 第三十三章 顾长晋在鸣鹿院只住两日便回了上京。 先前他因着许鹂儿的案子受伤, 左侍郎谈肆元直接给他批了半月的年假,要他好生陪陪新妇的。 只他这人惯是闲不住,且在鸣鹿院住的时间一长, 沈氏少不得要催容舒回去西厢房睡。 是以, 初四那日他便回了梧桐巷, 没两日就回了衙门上值。 容舒可不愿随他,在鸣鹿院直住到元月十七,住到沈氏都要赶人了, 方才依依不舍地回梧桐巷。 马车颠簸了将近两个时辰,拐入梧桐巷时,忽听到外头巷子里一阵“笃笃笃”的竹梆声。 掀开帘子一看,原来是住在这梧桐支巷的一户人家正挑着扁担在老梧桐树下卖梅花汤饼。 这户人家姓庄, 夫妻俩做得一手好汤饼, 那汤饼压成梅花的形状,皮薄馅多,在梧桐巷是出了名的好吃。 夫妻俩都是勤快人,上元节刚过便出来摆卖了。 但见那简陋的布篷里, 地上摆着圆头灶, 上头支着个铜炉子,袅袅白雾蒸腾翻滚, 暖了这一巷清清冷冷的早春。 夫妻俩在里头忙着,旁边那穿着红袄裙的小女娃便拿着红布头裹着的木棍“笃笃”敲着,直敲出一串热闹的花点子。 容舒正饥肠辘辘呢, 闻着那混着香麻、葱花香、虾皮儿鲜的味儿, 味蕾都恨不能要开花。 忙看了眼张妈妈, 一脸的馋嘴儿样。 张妈妈还能不知她? 摇头道:“这街边的小食还不知干净不干净, 闹肚子了可就不美了。姑娘若实在是想吃, 老奴回去让人给你做。” 旁人做的哪儿有庄记汤饼的味儿? 容舒前世就想来尝尝这远近闻名的庄记汤饼了,可惜碍着骨子里那所谓的世家贵女的教养,这才没来。 现下她可不想管那么多。 死过一遭的人,是决计不能辜负自己的胃的。 总归过不了多久她便要离开梧桐巷,大抵也不会再回来,自然是要珍惜良机,该吃便吃。 “我从前在扬州可是跟着拾义叔吃了不少街边小食的,也没见我闹甚肚子。”容舒软着声音道:“再者,庄记在梧桐巷可是独一份呢,妈妈,我就吃一回,好么?” 张妈妈哪儿招架得住她这般软语硬磨? 心一软便道:“外头风大,一会让盈雀给您打回来,您就在这马车里吃。” 正是烈阳艳艳的时候,风一点儿也不大。 张妈妈大抵是顾着她的身份,这才让她在马车里吃。 容舒能吃上这一口便成了,无所谓在哪儿吃,扭头同盈雀道:“要多点儿虾米子。” 庄记汤饼的掌家娘子认得容舒的马车,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妻子,不仅人生得跟天仙儿似的,还格外的好脾气,对梧桐巷的百姓们很是可亲。 听盈雀说要多撒些虾米子,便抓了满满一大把撒进锅里。 容舒终于是吃着这前世就念念不忘的汤饼了,别说,那味儿可比淮扬楼的招牌汤饼都要好吃。 小姑娘吃得香了嘴,也没注意到顾家那辆灰扑扑的马车正从巷子头行来。 今儿驾车的是常吉,常吉好吃,老远便闻着庄记汤饼的香味了,眼睛不停地往那扫,瞥见容舒那辆华盖宝车,讶异地“咦”了声,猛地一扯缰绳。 马车骤然停下。 顾长晋蹙眉,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发问,可目光触到在对面那道身影,声音却生生卡在了喉头。 庄记汤饼做得同拇指头一般大小,一口一个正好,车厢里烧着香炉,容舒吃得面色潮绯,心满意足地捧着碗喝下最后一口汤。 那口鲜美的汤还在嘴里含着呢,眼睛无意中一瞥,便对上了一双黑沉的眸子。 “咳”—— 这好吃姑娘呛了下,猛咳了几声。 张妈妈忙上前给她拍背,道:“姑娘呛着了,这窗子便不该开着,外头那风冷飕飕的,就爱往喉头里钻。”说着便“啪”一声落下车帘子。 盈雀下去还碗,从银袋里取出一两碎银,正要给那摊口娘子,却见她摆了摆手,道:“顾大人已经给顾夫人付过银子了。” 盈雀一怔,往四周一看,这才发现前头一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地往顾府驶去。 正在驾车的常吉心里头委屈极了,方才主子让他去那汤饼摊,他还道主子是心疼他大清早的便要奔波来奔波去,大发慈悲地让他去喂喂馋虫的。 谁料竟然是让他下去付银子。 还不许他惊到少夫人,付完银子便立即回来,他想在那闻几口香气都不成。 到了顾府,顾长晋一步不停地回了书房。 常吉正想跟进去,忽听顾长晋道:“出去,关门。” 跨在半空中的脚怯怯收了回来。 常吉的脚步声远去后,顾长晋抄起案上的冷茶,猛灌了一口。 方才她呛到时,他下意识便下了车,若不是常吉唤他一声,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下了马车。 常吉一头雾水地问他是不是有甚吩咐。 他近乎自欺欺人地让常吉去付了银子,就好似,他下去就只是为了吩咐这么一声。 顾长晋闭了闭眼。 饶是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知晓自己对容舒动了心也动了情。 离开鸣鹿院时,他立在那四副画前看了许久,脑中反复想着的是梦中她抬眸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 心跳得飞快。 何谓世间情动,何谓情不知所起。 他是真真尝到了个中滋味。 兴许也不是真的情不知所起。 顾长晋有些认命地睁开了眼,似看皮影戏一般一点一点回忆着他与容舒相处的点滴。 成亲半年,他们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委实是少得可怜。 然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当他有心去回忆时,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记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这,不仅仅是因着对她的提防。 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膛,想起除夕那夜,她将那和离书递来时的决绝与释然。 她大抵是喜欢过他的。 她问起了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那她又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心悦于他了? “叩叩”—— 叩门声令屋子里的男人心神微微一震,似是诧异着他竟也会有这般思绪万千愁肠万分的时候。 简直就像一个初堕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 顾长晋缓缓放下手,微抿唇,待得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散去后,方提脚去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立在廊下的少女抬眸冲他温然一笑,进屋后便福身见了一礼,道:“顾大人。” 一行一举皆落落大方,俨然方才被惊得呛红了脸的人不是她。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定了定,回了声:“容姑娘。” “我来是想同大人道一声,二月初阿娘便要回去侯府操办容涴出嫁之事,届时我少不得要回去给阿娘帮把手。” 其实容涴的婚事有容老夫人与裴姨娘操办,根本不必沈氏费心,也不必她回去帮衬。 只容舒到底不愿意留阿娘一人呆在侯府里,这才想着阿娘一回侯府,她便也跟着回去。总归对顾长晋来说,她回去顾府,他还能清净些,两厢都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顾长晋原还以为她是为了还那几碗汤饼的银子来的,没曾想是为了回侯府的事。 心思缜密如他,怎会瞧不出来这姑娘并不喜欢留在梧桐巷? 不,该说,她不喜欢留的是顾府,是他的身边。 心口微微一窒,顾长晋落下眼帘,淡淡“嗯”了声:“多谢姑娘告知。” 容舒来书房也只为了知会这么一声,说完便离去,干净利落极了。 她一走,顾长晋便捡起一份案牍看,可看了半晌,目光始终凝在第一个字不动弹。 脑中空空,思绪放得极慢,心口闷沉沉地痛。 偏生那颗心,依旧跳得疯狂。 这般一动不动地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顾长晋终是放下手上的案牍,抄过大氅,往门外去。 常吉知晓顾长晋又要回刑部,整个人一怔。 主子明明同左侍郎大人请了半日假回来梧桐巷的,怎地又要回去了? 开口欲问,可抬眸一瞧顾长晋的脸,话又顿在嘴里。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5节 主子的面色……并不好。 常吉不再多言,立即去备了马。 把顾长晋送入刑部没多久,横平便来了内大街。 “承安侯府那位二姑娘来了梧桐巷。” “二姑娘容涴?”常吉皱眉,双手拢着袖间,道:“她与少夫人关系又不好,来寻少夫人作甚?” 横平想起容涴一脸怒容的模样,面无表情道:“那位姑娘应当是来寻少夫人麻烦,你可要进去同主子说一声?” 常吉唇动了动,迟疑道:“算了,主子今儿心情不大好,方才又急匆匆地回来刑部,想是有甚要紧事,少夫人的事等主子下值了再提。你好生盯着松思院,莫让少夫人出甚意外。” 横平与常吉的这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一忙便忙到了酉时三刻。 离开刑部回到梧桐巷时,天已暗下,大雪稀稀落落地下着,可惯来灯火煌煌的松思院却并未掌灯。 顾长晋脚步一顿,望着松思院的月洞门不语。 她这是今儿便回去承安侯府了? 一边儿的常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起横平说的事,赶忙道:“今儿少夫人的庶妹来了趟松思院,少夫人便同她出去了。主子放心,横平一直盯着,不会让少夫人出事。” 自打听横平说,主子将少夫人带去了秋山别院后,常吉便知晓了,主子信任少夫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主子惯来的作风。若不然,就玄策那妖僧,谁愿意同他打交道? 是以,常吉对容舒也多了份信任,这才让横平盯着。以横平的性子,便是他不说,大抵也会偷偷去护着少夫人。 顾长晋听罢,思忖半晌,道:“可知她们去了哪儿?” “临江楼。” 临江楼。 男人皱眉忖度了几息,旋即下巴往垂花门一抬,道:“去临江楼。” …… 临江楼,天字号房。 在这屋子坐了一个多时辰,容涴的耐心几乎要告罄,站起身道:“你说蒋家哥哥已有心上人,又带我来这等了半日,怎地如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容舒吃着果子茶,慢悠悠道:“急甚?这不是天才将将擦黑么?你那蒋家哥哥大抵是在去接人的路上了。” “你——”容涴气急,她是不信容舒说的话的。 她与蒋盛霖见过几次面,那样端方温润的君子,在已有婚约的情形下怎可能会与旁的女子勾搭痴缠? 她会跟着容舒来临江楼,不是为了捉蒋盛霖的现行,而是为了戳破容舒的谎言。 殊料这会天都黑了,她还这般嘴硬。 容涴粉面含霜,气鼓鼓地落座。 成,她就好生看看容舒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容舒心里也有些没底,别看她这会胸有成竹,实则前世的好些记忆都渐渐变得模糊。 只记得临近婚期之时,蒋家那位表小姐病了一场,蒋盛霖心疼表妹,接连几日带她出来散心。 容舒有一回还撞上了,隐约记得就是在上元节后几日。 彼时她还不知晓那人便是容涴嘴里时常挂着的蒋家哥哥,直到后来那人来侯府迎亲,方认了出来。 今儿带容涴来,也是在碰运气。 总归容涴日后也会知晓,今儿便是遇不上,迟迟早早都会知道她所言非虚。 至于为何非要提前让她认清这一点,这事还要从下晌容涴来梧桐巷的事说起。 大抵是父亲同容涴说了要从清蘅院出嫁的事,也大抵是裴姨娘猜到这事是她提的,容涴便一肚子暗火地来了梧桐巷。 容舒本没打算要同她多纠缠,只她言之凿凿地说是阿娘抢了裴姨娘的正妻之位,还抵死不肯从清蘅院出嫁,也断不肯给阿娘斟茶磕头。 既如此,容舒又何必给她留脸? 索性便带她这位心高气傲的妹妹去见见她未来的夫君是如何与他那位小表妹郎情妾意的。 她倒是要瞧瞧,她这位妹妹有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临江楼,楼如其名,临着沧澜江的一处支流而建,从天字号房的窗户从外望去,能瞧见江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 常吉将马车停在沧澜江边,横平上了马车,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来这临江楼的缘由。 “为了蒋家那位大公子?” 顾长晋轻叩案几,刑部的那位黄知事最爱在各衙署之间窜门,上京里好些勋贵豪族的密辛他都知晓。 下晌那会还听他叨了一嘴,说蒋家那位大公子偷偷让人在沧澜江定了一艘画舫。 “你们去查查蒋盛霖在何处,想个辙逼他去临江楼。” 常吉一听便知顾长晋打的什么主意,这种事他最是拿手了,忙抢过话头,道:“这种小事交与我便成。” 说着脚底一抹油便去了。 顾长晋问横平:“少夫人在哪间天字号房?” “三号。” 横平道:“属下怕少夫人出事,便定下了天字四号房,与少夫人那间挨着。” 顾长晋淡淡颔首,捞过一边的大氅,道:“我去看看,你不必跟来。” 第三十四章 沧澜江的灯景是上元节一大美景, 每年一到元月十五这日,便有上百艘木舟托着各式花灯聚在沧澜江的江心处。 远远瞧去,宛若星火沉江, 又仿佛焰火绽在水里, 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的盛景从临江楼看最是瑰丽。 是以今个临江楼一入夜便热闹极了, 好多在昨儿无缘江中灯景的人纷纷赶来凑热闹开眼界。 堂下人声嘈杂,烘得人心也愈发浮躁。 容舒与容涴并肩立在窗边,容涴一脸急躁, 容舒却是老神在在地欣赏着江中灯景。 “你急甚?蒋盛霖今日便是不来,明儿也会来。这灯景就只设三日,明儿便是最后一日。你那蒋家哥哥哪儿舍得辜负这般美景?” 容涴咬唇瞪着容舒,很想狠狠反驳容舒一通的, 可见容舒如此笃定又如此胸有成竹, 心里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 寻思着容舒莫不是真的有甚证据? 正想着,忽听容舒“咦”一声,道:“那艘画舫是出了何事?” 容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江岸边一处画舫的船尾竟冒起了几缕白烟, 里头的人大抵是被吓着了, 急匆匆地从画舫跑下来,往这头的临江楼来。 中间那人身着锦袍, 头戴玉冠,气质温雅如玉树临风,不是蒋盛霖又是谁? 便是隔得远, 容涴也认出蒋盛霖来。 目光再往他身侧一定, 眼眶瞬时就红了。 那姑娘虽戴着帷帽, 但身段婀娜, 娉婷婉约, 一看便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此时大抵是有些惊慌,整个人如小鸟般偎在蒋盛霖的怀里瑟瑟发抖。 蒋盛霖不时侧头温言两句,眉目间尽是呵护爱怜之意。 容涴从蒋盛霖护着她的模样便知晓了,容舒说的是真的! 蒋盛霖真的有个两情相悦的表妹! 一股怒火从心口直冲上脑门,可愤怒之后便是漫天的委屈酸楚,容涴快把唇咬烂了方才压抑住鼻尖的酸涩。 可她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转身便要下楼去。 然她人都行至门口,就差推开那道门了,却又生生顿住了脚。 容舒见她不动,忖了忖,便道:“容涴你想好了,现在下去同蒋盛霖闹,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这门婚事作罢,要么婚事不作罢,但你嫁入蒋家后,从此不得蒋家人待见。” 画舫起火,蒋盛霖为护表妹,举止亲昵了些,虽不合礼,但也勉强圆得过去。 容涴若下去闹,无异于是将蒋盛霖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 如此一来,蒋家人怎可待见容涴? 据她所知,蒋盛霖的母亲实则十分不喜容涴。 容舒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任容涴自个儿做抉择。 容涴脚上像是生了根,容舒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没下去闹。 祖母为何那般看重她,秋韵堂为何在侯府能得脸面,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着承安侯府同蒋家的这门亲事。 祖母不止一次提过,堂兄与几位弟弟日后都是要走科举的,若能有蒋家这样的清贵门庭做亲家,对兄长与弟弟大有裨益。 阿兄阿弟只要能金榜题名,这上京便没人敢嘲笑承安侯府没底蕴了。 容涴始终记着自己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她,想要为侯府挣这样一份底蕴。 少女一言不发地捏紧了手上的团扇,心中那把怒火渐渐灭了,眼眶却愈发红。 容舒望着她挺得直直的背影,道:“你要做何选择是你的事,我不管。只你打小往我娘身上泼的脏水,给我一盆盆收回去!你说是我娘抢了裴姨娘的妻位,你说父亲喜欢裴姨娘,所以我娘就该退位让贤。如今我问问你,你可要给你蒋家哥哥的心上人退位让贤?” “我娘当初嫁入承安侯府时,甚至不知裴姨娘的存在。你比她好,你提前知晓了,你要如何做?这些年来,阿娘从来不去秋韵堂打搅过父亲与裴姨娘。你扪心自问,等你嫁入了蒋家,你可能做到将蒋盛霖送到他表妹身边,自此不去打扰?” 容舒渐渐冷下了脸色。 “你也别觉着给我娘敬茶磕头是天大的委屈,我话搁在这,你若不想从清蘅院出嫁,可以,把阿娘给你备的嫁妆还我,你若不还,我亲自上蒋家讨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没有这样的理!” 容涴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子落下,扬起头道: “为何不嫁?我偏要堂堂正正地嫁入蒋家,蒋家哥哥心里有我,我才不信他会为了一个表妹就同我离心。” 容舒早就知晓容涴会如何选。 也不意外,前世侯府落难,容涴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禁了足。裴姨娘从大理寺狱出来,头一件事便是去蒋家看容涴。 只当时那位大夫人却将裴姨娘拒之门外,生生令她吃了个闭门羹。 彼时容涴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惊怒之下,孩子没保住。 蒋家当初在裴家出事时,选择了袖手旁观。承安侯府落难,自然更不可能伸出援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6节 裴姨娘后来求到了容舒这。 那会顾长晋已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极得皇上看重,蒋家人看在顾长晋的面上,对容舒多少会客气些。 只容舒去蒋家要人时,容涴却不愿意跟她走。 “我不能走,我走了,茵姐儿怎么办?我不能把茵姐儿交给那贱人抚养。”容涴摇着头,一脸病色道:“况且,只要我还是蒋盛霖的妻子,旁人多多少少会顾忌些,兴许父亲与……母亲会过得好些。” 说到这,她声音一顿,抬起眼看着容舒,一字一句道:“阿姐,从前是我不懂事。” 人的懂事都是在一次又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里学来的。 从前在闺中,容涴在容舒面前从来都是骄傲的,像一只永远斗志昂扬的孔雀。 她这位二妹妹为了裴姨娘拼了命地去经营自己的名声,琴棋书画样样都要拔尖,恨不能让整个上京的人都知晓,裴韵的女儿一点儿也不比旁的高门贵女差。 嫁入蒋家,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她以为蒋家会是她日后的依仗。 只她不明白,这世间有好多依仗就如同那建在海边的沙堡,一个大浪过来,连个底子都留不住。 嫁入蒋家不到三年,她身上那点傲气再不复见,像一只被人拔了翅羽碎了骨头的孔雀。 “一个临近婚期还要与旁的姑娘出来游江赏灯的人,你觉得成亲后便会敬重你了么?”容舒淡淡道:“蒋家与蒋盛霖不是你的依仗,也不是承安侯府的依仗,他们靠不住。” 上辈子容家的倾覆之祸早就让容舒看清了蒋家人的嘴脸。她是不喜秋韵堂的人,但她更厌恶似蒋家这般道貌岸然的所谓簪缨世家。 “你懂什么?”容涴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蒋家不是,难不成顾长晋是?你以为我不知,当初祖母与父亲根本不同意你嫁他,是你自己非要嫁过去!气得祖母禁了你一个月的足!” 容舒并未被她激怒,只平静道:“我嫁他是因着我心悦于他,便他是尺板斗食的小官又如何?我喜欢我便嫁。若我不喜他,他便是哪日大权在握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和离,不该也不值得留恋的人,我绝不会留恋。” “你口口声声说蒋盛霖心里有你,说是为了承安侯府,承认吧,容涴,你只是舍不得这桩婚姻带来的荣光。你嫁不嫁蒋盛霖我不管,只你若敢不敬我娘,你瞧我敢不敢上蒋家找你未来婆母讨要嫁妆。” 话不投机半句多。 容舒不欲再多说,捡起放在桌面的团扇,便让盈月出去外头结账。 “今日权当是我请你看了场戏,你若还想继续看戏,只管留下,银子我给你付。若不想,现下我就送你回侯府。” 话落,她提步出了厢房。 下楼的木梯子要越过旁边几间相邻的厢房,容舒从天字四号房经过时,并不知她与容涴的对话俱都入了顾长晋的耳。 顾长晋来这已有一刻钟的光景,手中的茶他一口未喝,察觉到茶已凉透时,容舒那辆华盖马车已经驶离临江楼。 容家那位二姑娘跟着她离去。 原还怕她会被人欺负的,现下看来,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这姑娘嘴儿厉害着呢,往人心里头捅刀子都不见血的。 顾长晋放下茶盏,缓步出了临江楼。 常吉与横平来接,以为他是要直接回梧桐巷,便也没问,等顾长晋上了车,常吉便乐不可支道: “那蒋家大公子胆儿忒小,我不过是在画舫那儿放了把烟,他便慌里慌张跑下画舫了。啧,就他这点儿起子,承安侯府的人也好意思拿他来同主子相提并论。” 顾长晋却没听,望了望窗,淡淡吩咐道:“回刑部,最近我都宿在刑部,一会你便回去书房给我取些用物。” 常吉一怔:“现,现下便要回刑部?” “嗯,司寇大人给我分了两桩新案子,眼下正是考课的关键期,这两桩案子我要尽早办好。再者,”顾长晋半阖下眼,淡淡道:“马上便要到会试。” 常吉一听便有些恍然。 会试三年一度,十二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嘉佑帝的雷霆手段,上京百姓至今犹心有余悸。 是以每回一到会试,各部衙门都会严阵以待。 陆司寇眼下越发器重主子,这对主子来说是好事。许鹂儿案与杨旭案,主子都立了功,想来今岁的考课至少能升到五品。 若是幸运,从四品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常吉也不再多问,把顾长晋送到刑部便回了梧桐巷取日常用物。 刑部值房此时空空荡荡的,年节刚过,大多数臣公心里还疏懒着,到点下值便归了家。 这会整个衙门就只得顾长晋一人。 顾长晋伏案看判牍,强逼着自己将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些公文里。 可看着看着,脑中又会猝不及防地想起方才容涴、容舒的对话。 徐馥与承安侯府走完了五礼后方知会他,两个月后要与承安侯的嫡长女成亲,那时他连容舒是谁都不知晓,只当她是徐馥往他身边安插的一枚棋子。 便也不知,曾经这姑娘被训斥、被禁足、被取笑,就是为了要嫁他,要到他身边来。 那时,她是当真喜欢极了他的吧。 只如今,那些喜欢都没了。 也好。 成婚时他远着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死心么? 如今她终于死心了,又有甚不好的? 是以,没有必要觉着难受,心痛便更不必了。 便是他对她有些动心,可也不过是成亲了半年而已,怎可能会放不下? 只为何…… 心仍是冷飕飕的,似有风雪侵袭,端的是苍凉无状。 顾长晋简直是要为自己这番愁肠万千的模样笑出声了。 顾允直,有甚好苍凉好心痛的? 唇角勾起一丝哂笑,男人掷笔,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了窗。 寒风猎猎,树影婆娑,雪光迤逦在廊下。 他按着胸膛,缓缓垂下了眼。 不过是一场情动而已,等她离开了梧桐巷,一切就又能回到原点了。 …… 时间一晃便到了二月,几场大雪过后,上京那片阴沉沉的天终是见了晴。 顾长晋在刑部夙夜不懈地忙着,几乎是不着家。 容舒隐约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他不曾这般忙碌过的。对他如今日日宿在刑部的事,她虽有些困惑,但也并未多想。 容涴定在二月廿八那日出嫁,阿娘马上便要回去侯府,她自然也要跟着回去。 顾长晋在刑部忙,她便在松思院忙,当初嫁入顾家时,她带来了不少嫁妆,这些个东西她都打算搬回鸣鹿院去。 倒不是她舍不得这点东西,实在是这都是些极私密的物什。 便说那拔步床,那是她睡过的床,日后顾长晋与闻姑娘成亲了,总不好让他们继续睡在这床上罢? 她不觉膈应,他们都要觉着膈应了。 容舒这点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管是顾长晋还是那位素未谋面的闻姑娘,都不会希望在松思院看到任何她留下的旧物。 是以,该带走的物什她是一件都不会留,最好将她在松思院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方才好。 如此忙碌一番,二月初十那日,沈氏派人来递消息,说她回了顾府。 容舒当即便回了清蘅院。 这一日恰巧也是会试开始之日,国子监给所有监生都放了三日假,容家大郎容泽自也回了承安侯府。 容舒自出嫁后便不曾见过容泽,她与这位兄长的关系一惯来好,回到清蘅院后不必沈氏催促,便提着裙裾便匆匆往沉茵院去。 府里的弟弟妹妹都喜欢这位待人温和的兄长,容舒到的时候,二郎、三郎、四郎还有三妹妹都在,容家的小辈就差容涴一人没来。 容舒坐下没多久便听容淇道:“上趟大姐姐将二姐姐送回来侯府后,二姐姐闭门不出足有两日呢,谁都不肯见。大姐姐,你们那日究竟是去了哪里啊?” 过了年,容淇已经十二岁了,可性子还是那般天真,该问的不该问的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容舒笑笑道:“去临江楼看江上的花灯呀,二妹妹大抵是那日吹了江风犯头疾罢了。再者,这不是马上便到迎亲的日子了么,二妹妹兴许也是紧张。” 三两拨千金地便将这话题岔开了去。 容舒猜那日临江楼的事,容涴大抵连裴姨娘都不曾说,怕裴姨娘会去蒋家要个说法。她惯来是个极好强的性子,怎肯让旁人看笑话? 今个之所以不来沉茵院,大抵是不想见着她吧。 容舒倒是无甚所谓的,她来这是为了见大堂兄,不是为了见容涴。 同容淇有一搭没一搭地叙了几句话,见几个弟弟终于走开了,容舒忙拿起个木匣子,走过去递与容泽,笑意盈然道:“这是昭昭给阿兄补的生辰礼。” 容泽的生辰就在除夕那日,因着沈氏不在侯府,除夕的家宴容舒自然是没来,也就没得机会给容泽送生辰礼了。 容泽笑着道谢:“还以为你连阿兄也气,这才不肯来见我。” “怎会?”容舒笑道:“我气谁都不会气你与大伯母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阿兄今岁怎地没去参加会试?” 容泽去岁便中了举,本以为他今年会下场参加会试。 容泽道:“老师说我积累不够,今岁不适宜下场。不仅仅是我,国子监不少过了乡试的监生今岁都没有下场。” 容舒有些诧异,竟是国子监的先生不让大堂兄下场的? 这还真是瞎猫撞上死老鼠了。 嘉佑二十一年的会试有一场大风波,没有参加会试的举子都因此逃过了一劫。 容舒当时十分庆幸大堂兄并未下场,现下听大堂兄的意思,国子监大部分监生今岁竟都没有下场? 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她心中隐约觉着有些蹊跷。 只她到底是个困囿于内宅的闺阁女子,官场之事离她太远,便是觉得蹊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按下心中的困惑不再提。 容泽细细打量容舒的面色,温和道:“顾大人待昭昭可好?若是不好,你别藏在心里,尽可同阿兄说。” 容泽与顾长晋只在迎亲那日见过一面,可他对顾长晋之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7节 未及冠便能蟾宫摘桂,未入仕便敢以命相拼,告倒济南府一大片贪官污吏,当了官后又能不畏强权匡扶正义,从厂卫手里救下许鹂儿的命。 世间文臣之楷模当如是。 难怪先生一再感叹,说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后生。 也难怪当日祖母与三叔再□□对昭昭嫁与顾长晋时,阿娘要感叹他们是鼠目寸光。 容泽对顾长晋自是由衷敬佩的,但敬佩归敬佩,他若是对昭昭不好,作为兄长,他又岂会袖手旁观? 几个弟弟妹妹里,容泽最心疼的便是昭昭。 容舒听出容泽话里的袒护,心里一暖,笑道:“尚可,顾大人是个好官,昭昭十分敬佩他。” 容泽听出她话里的疏离之意,微一挑眉,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朱氏的声音。 “今个人倒是齐,难得你们兄长在家,都留在大伯母这用膳罢。” 容舒一听便弯下眉眼,捧场道:“那昭昭便厚着脸皮留下了,谁叫大伯母做的蒸酥酪最是好吃。” 容泽被她二人一打岔,嘴里的话便也咽了回去,只看了容舒一眼。 昭昭眉眼里的愉悦笑意做不得假,大抵是小姑娘害羞,这才那般说的罢,他想。 在沉茵院热热闹闹地用完膳,容舒一回到清蘅院,张妈妈便来同她禀,说二姑娘过来了。 容舒一听,心道容涴莫不是还不愿从清蘅院出嫁? 忖了忖,把手里的蒸酥酪递与张妈妈,便道:“妈妈把这酥酪送到阿娘屋里,我去会会容涴。” 第三十五章 清蘅院除了沈氏住的正屋, 东西两侧还有几个厢房。 容舒住在东侧的厢房,她从前在扬州府住的屋子叫漪澜筑,如今清蘅院这厢房便也叫漪澜筑。 漪澜筑廊下种着一片湘妃竹, 容涴坐在湘妃竹旁边的石凳上, 正盯着那片绿油油的竹子兀自发楞。 “二妹妹寻我何事?”容舒淡淡道。 容涴眼睫微微一颤, 起身,梗着脖子道:“我来是想同你说,我会从清蘅院出嫁。不是因着那笔嫁妆, 而是因着……我愿意从这里出嫁。” 二人上回见面还是元月十六,与先前相比,容涴瘦了许多,气色也称不得好, 没有半点儿待嫁姑娘的喜色。 明明是神色恹恹的, 但大抵是从小便不爱在容舒面前服输,小嘴儿抿得紧紧的,腰杆也板得很直。 容舒抿嘴笑了笑,道:“成。” 她这笑倒是不带任何取笑鄙夷之意, 单纯就是觉得容涴这模样好笑。 因着各自的阿娘, 她二人打小就不对付。两人皆是瞧着性子温婉的人,实则一个倔, 一个傲,都不是甚好脾气。 刚从扬州回来侯府时,因着沈氏, 容舒也曾有过与容涴互别苗头的心思。 那时人人都道承安侯的二女儿知书达理, 富有才情。 容舒为了不让旁人笑话阿娘, 在扬州卯着劲儿地学礼仪规矩、学琴棋书画。回到上京, 也曾努力要在上京一众闺秀里闯出些名声来。 可她后来发现, 不管她再努力,规矩学得再好,琴弹得再动听,只要她是阿娘的女儿,她便不可能会有甚才女之名。 那些个勋贵豪族不可能会认同一个商户女的女儿与他们精心养出来的千金贵女一样好。 只那又如何? 诸如上京三美,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头,都不过是世家大族拿来给族中未婚小娘子做锦上添花之用的。 这些虚名能让她们在谈婚论嫁时多一星半点的底气,日后好为夫家添点儿脸面。 容舒觉得讽刺,男子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朝得了功名还能有个光明前程。可小娘子们日夜不停地学这学那,到头来却只是为了成亲时给夫家添点脸面。 更遑论嫁了人后,要管中馈,要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从前在闺中学的东西在一日日的磋磨中渐渐落了尘,再不复年少时的斑斓多彩。 容舒不喜弹琴,也不爱对弈,逼着自己从小学这么些不喜欢的东西,便只为了嫁人时的一点脸面,委实是太不值当。 有那些闲工夫还不若多做些让自个儿开心的事。 容舒想明白后便彻底歇了争那些虚名的心思,也不同容涴比谁琴艺卓群,谁画技高超了。 容涴以为她认输,在她面前是愈发骄傲。 昨儿蒋盛霖的事可是她头一回在容舒面前落面子,今儿说要从清蘅院出嫁也是她头一遭在这个姐姐面前低头。 容涴还以为今儿来,容舒要嘲弄几句呢,没成想她简简单单一个“成”字便当做回应了。 容涴抬眸望着容舒,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容舒奇怪道:“有甚好笑话你的?错的人不是你,我要笑也不是笑你。” 容涴不说话了。 “你也别觉着蒋家是多好的归宿,也不必因着那蒋大人对你与你娘的照拂便感恩戴德。当初你外祖落难,那蒋大人是你外祖用心栽培的学生,却选择明哲保身,急不可耐地让人退回你娘的庚帖。若非如此,你娘大抵不会被送去掖庭做宫奴。蒋家的清贵之名在那场动荡里本就受了损,如今蒋家与你这桩亲事,不是在补偿或赎罪。” 容舒看着容涴,正色道:“他这是在正名,又或者说,是在借着你们弥补蒋家的名声。如今人人都在说,当初蒋大人不过是碍于父命,方逼不得已看着你娘受难。这样的话你最好别信,蒋盛霖与你定亲后,从前你裴家世代积累的荫庇也会由你带入了蒋家,你想想,这桩婚事,究竟谁得益多。” 当初启元太子听信妖道谗言,在大胤风雨飘零之际,大肆敛财造丹室,还要以童女童男之血炼丹。 裴尚书怒而直谏,最后竟连个全尸都捞不着。 蒋家惧怕启元太子迁怒,做了缩头乌龟,冷眼旁观。如今娶一个容涴便能将从前的懦弱无能说成逼不得已,多好的买卖。 裴尚书历任国子监祭酒,翰林大学士,礼部尚书,建德期间,还主持过三次会试,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如今朝堂上受过裴尚书恩惠的臣公不少。 裴家与英国公府是世交,只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对裴韵以及容涴另眼相看当真是因着念旧情吗? 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嫁与大皇子为皇子妃,老封君对容涴、容清两姐弟好,多少能收拢些从前裴尚书一派的人心。 皇帝膝下只得两子一女,大皇子的母亲是刑贵妃,外祖是文渊阁那位首揆刑世琮。二皇子乃戚皇后唯一的嫡子,舅舅是曾经的大都督,如今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戚衡。 嘉佑帝能顺顺利利登基为帝,最大功臣便是刑世琮与戚衡。刑世琮与戚衡如今一人为文臣之首,一人为武将之首,可谓是势均力敌。 文武两派臣工素来是面和心不和,大皇子与二皇子,一个占了长,一个占了嫡,未来哪位皇子登基决定了朝廷里文武两派的势力分配。 英国公是武将,刑贵妃替大皇子求娶宋映真,便是为了拉拢以英国公为代表的老牌武将世家,试图打破戚家在兵权上一家独大的局面。 嘉佑帝自小便是个药罐子,容舒记得,嘉佑帝的身子在这两年败坏得厉害,到嘉佑二十三年时已是不大好了。 偏生这位皇帝便是病入膏肓了,也不肯立太子。导致大皇子与二皇子、戚家与刑家、文臣与武将之间始终处于胶着的状态。 眼下上京瞧着是风平浪静,实则是波云诡谲。 蒋家大抵早就想站队大皇子,眼下借着容涴这桩婚事,不仅洗去了从前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臭名,得到了文臣们的接纳,还同英国公府有了往来,也算是大皇子一脉了。 说来,蒋家与承安侯府背后的这些个弯弯绕绕,还是前世顾长晋同她道的。那是成亲第三年的事,嘉佑帝在金銮殿咳血后,顾长晋偶尔会同她提一两句朝堂的局势。 正是因着知晓朝堂的局势,容舒方才能想明白蒋家求娶容涴的动机。 这些话,容舒知晓容涴未必会听。 费时费力说上这一遭话,只当是提点前世那位低头同她道“阿姐,从前是我不懂事”的容涴的。 容舒言罢,也懒得理容涴听不听得进去,径直越过她,往屋子去。 “等一下。”容涴忽地出声。 容舒回眸,听见她道:“我会做好蒋家的宗妇,日后也会好生帮扶兄长与清儿。你若是在顾家受委屈了,派人同我道一声便是。蒋盛霖娶我的用意,我不知。但我既然要嫁过去,便一定会成为承安侯府的底气。” 小姑娘背对着容舒,说这话时腰背挺得直直的,姿态骄傲极了。 容舒失笑。 能从容涴嘴里听见这样的话属实是稀罕。 “成。”容舒笑笑,道:“我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寻你撑腰。” 容涴轻嗯了声,高抬着头,快步出了漪澜筑,那匆匆逃离的身影总带了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 二月廿八,容涴正式从清蘅院出嫁,容老夫人、容珣与沈氏坐在上首,容涴给三人磕头敬完茶后,同裴姨娘郑重拜了一礼便在众人的喧闹声中出了侯府。 上花轿时,容涴眼角泛红,只是想起前几日自己对容舒说的那些话,又抿抿唇,压下了泪意。 那夜设在蒋家的喜宴,沈氏没去,容舒也没去。 母女二人在清蘅院拾掇着东西呢,沈氏明儿便要回鸣鹿院了,承安侯府她是一刻都不愿多呆的。 回来这半个月,容珣来了几趟清蘅院都被沈氏冷着脸送走了。 容珣倒不是为了银子来,他自来不大管庶务,沈氏说不管是当真一概不管,如今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开销都得从老夫人的荷包里掏。 都说由奢入俭难,老夫人三番两次遣人来叫沈氏去荷安堂,沈氏都拿身子做借口推脱了。 老夫人气归气,可先前正值容涴要出嫁的档口,倒是没敢大闹。 “明儿阿娘回去鸣鹿院,把门一关,祖母便是想找您也找不着。”容舒笑着道:“就该让她们过过清贫日子,真当阿娘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沈氏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就你嘴贫,我明儿回鸣鹿院,你也快些回梧桐巷,免得允直要念着你了。” 自打上回顾长晋与容舒去了趟鸣鹿院后,沈氏是认定了小两口是两心相悦了的,这才催着容舒回去。 容舒自是不愿意留在侯府,明儿便是三月初一,与顾长晋说的日期已是差不离。 会试一张榜,顾长晋去了都察院后又要忙得不着家。 她早些回去梧桐巷,还能早些去顺天府把官印给盖了。 思及此,容舒便抱着沈氏的手臂,撒娇道:“女儿过段时日去鸣鹿院找阿娘,阿娘不许赶我走。” 沈氏好笑道:“赶你作甚?要来便来,最好挑允直休沐那日一起来。” 容舒笑笑着不说话,心想到得那时,她与顾长晋已是一别两宽了。 …… 容涴出嫁的第二日,两辆华盖马车同时离开了麒麟东街。 明儿会试便要放榜,每年一到放榜那几日,上京的各部衙门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心,谨防有举子闹事。 容舒本以为今日要见不着顾长晋的,殊料才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便来了。 容舒心知他这人素来是无事不登松思院,此时来大抵便是因着和离的事,忙让张妈妈几人下去。 待她们一走,顾长晋便从怀里摸出和离书,对容舒道:“容姑娘不必亲自去顺天府,我已去寻了朱大人,这和离书已盖上了官印。”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8节 顺天府里的人因着许鹂儿一案,上至府尹朱鄂,下至衙役门房,俱都对他十分友善。知晓他要和离,少不得要劝容舒几句。 她,大抵不会喜欢。 顾长晋不想如此。 是以,他昨儿亲自去寻了朱鄂。 朱鄂虽有些讶异,但也不开口劝。 只问了一句“可想清楚了?”便盖上了顺天府的官印。 容舒不知这其中的周折,只当顾长晋是与她一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这段错位的姻缘。 和离书一式两份,她接过顾长晋递来的文书,屈膝行了一礼,温然笑道:“有劳大人拨冗走这一趟,我明儿便会离开梧桐巷,这屋里的一应用物自会有人运到鸣鹿院去。至于大人的聘礼,我俱都放在兴平街的铺子里了。” 她说着便从一边的百鸟朝凤六合柜里拿出个木匣子,道:“这是兴平街那间铺子的房契与钥匙,这铺子是我给大人与闻姑娘喜结连理之时所备的贺礼,房契上已落了闻溪姑娘的名。过往种种,皆我之过失,容舒在此,多谢大人与闻姑娘包涵。” 容舒离开这梧桐巷便不会再回来,待得哪日顾长晋与闻溪大婚时,她大概已经离开了上京。便是不离开,她定然也不会来。 即是和离了,那便谁都别去打扰谁。 今儿这铺子即是贺礼,也是容舒给闻溪的歉礼,顾家不是多有家底的人家,一个女子不管成没成婚,都定要有点银子傍身。 只闻姑娘……兴许也不会想要这铺子,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若闻姑娘不喜管铺子,这铺子顾大人与闻姑娘自可随意处置,便是捐出去,也是善事一桩。” 顾长晋注视着她。 她大抵不知,她这人委实是藏不住情绪。 当他将和离书递与她时,她神色中那一瞬的解脱与如释重负压根藏不住。 就好似这桩婚姻成了她的一个枷锁,如今枷锁掉了,人便也松快了。 和离书递出的那一刹那,压抑了许多日的情绪再次卷土重来,那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顾长晋很明白,一旦和离了,他与她自此缘尽。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同她说,他没喜欢过闻溪,也不会同闻溪成亲。 只这些话到了嘴边,理智在瞬间回拢,他猛然间闭了唇。 知她对闻溪心存愧疚,顾长晋接过容舒递来的匣子,低声道:“多谢,容姑娘放心,闻溪不会有事也不会怪你。” 如此,她总该不愧疚了罢。 他的声音压着,听进耳里似是有些不耐,容舒抬眸看了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心道他莫不是近来公务繁忙累着了。 思及此,她便温声道:“会试马上便要放榜,大人想是忙得紧的,此事既已了,容舒便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 这是在逐客了。 顾长晋颔首,出门之时,大抵是握得太紧,掌心被那匣子一角硌得生疼。 第三十六章 常吉与横平皆在书房侯着。 昨日顾长晋去顺天府之事二人是知晓的, 却不知主子因何去寻那朱府尹,直到二人看到了那份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主子能带少夫人去秋山别院, 说明他对少夫人是信任的。这么多年来, 能让主子由衷信任的除了他们三人, 便再无旁的人了。 连六邈堂的夫人主子都是戒备着。 常吉想得多,他还以为主子多多少少是对少夫人动了心。 不,以他对主子的了解, 主子定然是动了心。 若不然,怎能解释那日主子急匆匆去临江楼的事? 主子从来不是这般多管闲事的人。 常吉满心疑惑,却又不好开口问。再者,比起主子为何要和离, 他更担心的是六邈堂那头的反应。 当初娶少夫人, 便是那位下的令。 那位最是不能容忍主子违抗她的命令,如今主子擅做主张同少夫人和离,以她的性子,不定要发多大的怒火。 常吉忧心道:“主子, 夫人那头……” 顾长晋平静地打断他:“无妨, 我自有应对。横平——” 他侧眸看向横平,“我先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横平颔首道:“当初戚皇后的确看中了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做二皇子妃, 只后来被刑贵妃捷足先登,先定下了宋三姑娘。” 大胤的皇子惯来是年满十五方能定亲,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长两岁, 在亲事上自是能夺得先机, 抢先定下宋映真。 错过了宋映真, 戚皇后好似歇了给二皇子物色皇妃的心, 如今二皇子已年方十八, 依旧未定下亲事,也不知是戚皇后不愿,还是戚家有旁的盘算。 戚皇后的父亲曾是建德朝的大都督,手握大胤五十万精兵。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此强将,建德帝怎能安心?大抵是瞧出皇帝的忌惮,戚嶂在病重弥留之际,自请卸去大都督之位。 戚大都督如此识相,建德帝自是龙心大悦。为表皇恩,不仅厚葬了戚嶂,还颁下赐婚圣旨,将戚甄嫁与无望帝位的七皇子萧衍。 戚家自此沉寂,直到后来嘉佑帝起事,戚衡联合父亲旧部,斩获从龙之功,这才重振了戚家的门楣。 与父亲相比,大都督戚衡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嘉佑帝登基之初,大胤泰半兵权都在戚家人手里。 君弱臣强,人人都以为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会就此成为一个傀儡。 没曾想,嘉佑帝花了十多年的时间,释了戚家的兵权,废大都督而建五军都督府并,将兵权分割为统兵权与调兵权。统兵权归五军都督府,调兵权却落到了兵部手里。 与此同时,还扶起了以首揆刑世琮为首的文臣集团,重用宦官,形成了武将、文臣与宦官三足鼎立又彼此牵制的平衡局面。 嘉佑帝的帝位自此坐稳。 戚衡从大都督到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手里的兵力一分为五。 只五军都督府里有三军皆是从前戚家的旧部,戚家到底是二皇子的外家,这些旧部依旧视戚家为执牛耳者。 唯独后军都督府的左都督英国公是个例外。 宋映真若嫁二皇子,整个五军都督府结盟,听戚家号令,戚家的地位俨然与从前的大都督府无异;宋映真若嫁大皇子,那便是文武联姻,能从内部瓦解五军都督府的联盟。 这也是为何刑家与戚家都想拉拢英国公府的原因。 顾长晋沉下眸,道:“我去趟六邈堂。” 与容舒和离之事,他必须要主动去同徐馥交代。 到了六邈堂,徐馥听说顾长晋和离之事,“哐当”一声便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谁许你擅自和离的?你可知你坏了我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顾长晋拧眉道:“侄儿此举是深思熟虑过的。蒋家一心要搭上大皇子这艘大船,以为同英国公府交好便能成为大皇子一派。只英国公府便是成了大皇子的姻亲,英国公心在何处也尚且不知。倘若英国公不是大皇子的人,那蒋家危矣。眼下容氏的庶妹嫁入蒋家,侄儿若不与她和离,岂不是要卷入这趟浑水里?侄儿既要走直臣之路,自然是不能牵涉到党争里。” 徐馥盯着他。 他并未说错。 英国公宋佩的确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宋映真嫁与大皇子,不代表英国公府就是大皇子一脉了。 蒋家非要卷入其中,捞不着半点从龙之功不说,兴许还要大祸临头。 顾长晋的忖度不是无道理的,只和离这事他怎可擅做主张?竟敢将六邈堂彻底蒙在鼓里,连半点风声都不曾漏出。 “你是何时同容舒提起和离之事的?又是何时与她去顺天府办妥了文书?”徐馥问道。 “除夕那夜,她来书房时,侄儿同她提的。”顾长晋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姑母,您知道的,我不喜她,不愿她与我亲近,更无法做到与她同榻而眠、同屋而居。我,已隐忍到了极致。” 男人的神色的确是不耐到了极致。 徐馥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的脸。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似乎是下一瞬便要爆发出滔天怒火的神色。 她在接回他时,他已经六岁了,大抵是因着那场火,他对她极抗拒。 徐馥很是费一番功夫方让他接纳了她,也用尽了一切心力去栽培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爆发出了两回怒火。 一次是让他杀了那只獒犬,一次是命他那自小伺候他的长随往他后背捅了一刀。 从接他回来的那日她便发现了,这孩子心善,对弱者总有一种毫无用处的怜悯。 他将来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心慈手软早晚会害了他。 为帝者,不可过于良善,也不可太过信任旁人。 当初他父亲若不是轻信旁人,又怎会落着个中毒身亡的下场? 她起过誓,定要将砚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帝皇,替他父亲夺回那个位置的。 她以为这些年,他的性子已经沉了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拧,也不会再让自己的情绪坏事。 不曾想,容舒竟会让他产生这般大的恶感。 然而他对容舒的这些恶感,却又让徐馥内心产生一丝诡异的甚至扭曲的快意。 这点快意一点一点压过了原先的怒火。 安嬷嬷说得对,砚儿虽是那人的儿子,但在这点却不肖他。 罢了,她不能再与他起冲突。 若不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情分又要消磨掉。 总归容舒离开顾家,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徐馥渐渐收起怒容,叹道:“我既是安排了容舒嫁你,自是会考虑到这些。你根本不必担心容家或者蒋家会连累你,只你既然这般不喜容舒,姑母也不勉强你。只是,砚儿——” 徐馥微微一顿,乌黑的瞳眸定定望着顾长晋,唇角牵起一枚浅笑,道:“下不为例。再有下回,姑母可就不能饶你了。” …… 六邈堂发生的这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 顾长晋一走,她便将张妈妈几人唤进屋子,对她们道:“明儿一早我们便回鸣鹿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49节 张妈妈瞪大了眼:“姑娘才刚回来梧桐巷,怎地又要走了?” 不止张妈妈,盈月、盈雀也一脸不赞同,“您明儿去鸣鹿院,夫人指不定连门都不给您开。” 容舒怀里那封和离文书还热着呢,手都探向怀里要将和离书拿出来给张妈妈几人看。 只这事一说出去,她今晚怕是要不得眠,她还得要养精蓄锐攒点儿精力去哄阿娘的。 遂收回了手,笑笑道:“总之明儿到了鸣鹿院你们就知晓为何了。” 夜里熄了灯,容舒却怎么都睡不着,跟块翻来覆去的烙饼似的。 索性便点了灯,撩开幔帐,坐在榻上细细看这屋子。 这屋子她住了三年多,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她亲自挑的,她曾以为这会是她的家。 这里头曾经有许多回忆,只如今那些回忆都渐渐蒙了尘,渐渐远去,也渐渐变得不重要。 心无挂碍便是这样的感觉罢。 容舒笑了笑,正要倾身去掐灭烛灯,忽听“嘎吱”一声轻响。 有人在外面。 掐灯的动作一顿,容舒披上斗篷,提着灯往外头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站在院子中央失魂落魄的姑娘霍地抬眼望了过来。 竟是林清月。 容舒闹不清她大半夜地跑来松思院作甚?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一般,说她抢了旁人的东西么? 她提灯走过去,道:“林姑娘大半夜的来松思院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林清月咬唇望着容舒,眼眶渐渐染红。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究竟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是么?”容舒微微蹙眉,“说说,我抢了谁了东西?若你说的是顾大人,放心,我还回去了。” 林清月被容舒的话噎了噎,嘴唇蠕动,好似有许多话压着舌尖恨不能一口气吐出来。 容舒好整以暇地等着,好不容易见林清月张了张嘴准备要说话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林清月被这脚步声一惊,如梦初醒般,忙又闭上了嘴。 张妈妈与盈月提灯走了过来。 二人见着院里的场景,俱都有些惊讶,张妈妈迟疑道:“姑娘,林姑娘,你们这是?” 林清月眸光一顿,咬唇默了半晌,旋即一扭身跑出了松思院。 张妈妈上前拍走落在容舒身上的细雪,道:“姑娘怎地穿这般少便出来了?仔细着凉了,方才那林姑娘可是来寻姑娘的?” 容舒拢了拢斗篷,摇头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林清月方才分明是有话要说的,只她想说什么呢? 前世容家出事,她跑来落井下石,后来张妈妈上前狠狠掌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死死盯着她与张妈妈。 容舒到这会都记着她那时的眼神。 带点儿疯狂,又带点儿怨恨。 容舒的心忽地一跳,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姑娘快回屋子去罢,”张妈妈见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里,忍不住催促:“再呆下去当真要惹病气了。” 容舒“嗯”了声,望了望张妈妈与盈月,道:“你们也回去歇着。” 张妈妈挥手让盈月回了东次间,自个儿却跟着容舒进了寝屋。 “老奴不放心,还是在这陪着姑娘。”张妈妈叹息道:“姑娘每回心里有事,便要睡不着,老奴也不问姑娘,只给姑娘唱唱小曲儿,姑娘快睡罢。” 容舒睡不着时,最爱听张妈妈哼小曲儿了。 她在扬州呆了九年,那九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便是张妈妈。 初到扬州时,小姑娘不过四岁,夜里总爱哭着喊“阿娘”。张妈妈千哄万哄都哄不住她的金豆豆,实在没了辙,只好自个儿上榻,抱着小人儿,一面儿唱着谣曲儿,一面儿拍着她的背。 容舒弯了弯眉眼,抱着个月儿枕往里挪了挪,道:“妈妈上榻来陪我睡。” 张妈妈上榻,轻拍容舒的背,慢慢地哼起了小曲儿。 容舒打小便听这小曲儿入睡,迷迷糊糊中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梧桐树枝冒出新芽,伴着缭绕春色,橫入檐下。 顾长晋一早便去了刑部,横平与常吉没跟去,留在了梧桐巷同容舒道别。 待得那辆雕金嵌玉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常吉压着嗓儿低声道:“其实少夫人与主子……真的配。” 少夫人身上有种特质,与主子是一样的。 常吉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特质。 只能说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会惹人忍不住瞩目的品性。 “横平,你觉不觉得主子对少夫人——” “别说。”横平冷声打断常吉,目光微微泛冷,道:“感情之事不得勉强,主子不喜少夫人,和离了也是好事。” 常吉眉心一跳,拍了拍自个儿的嘴,道:“也对,主子自成亲后,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还是和离了好,免得你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一墙之隔的梧桐树下,安嬷嬷与林清月静静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林清月红着眼眶,一只手被安嬷嬷紧紧攥住。 “昨儿你偷偷跑去松思院,你以为我不知!”安嬷嬷狠狠拽了一把李清月的手腕,道:“给我乖乖回去!不把那本毒经默个十遍八遍别想出来!” “安嬷嬷,林姑娘,你们怎地在这?”常吉跨过大门,笑吟吟道:“你们也是来送少夫人的?” 林清月望了望他身后的横平,悄悄别开了头。 安嬷嬷冷着脸道:“以后这里没有什么少夫人。” 说着,硬生生拉扯着林清月离开。 常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头。 夜里顾长晋从刑部下值归来,常吉一五一十同他汇报了清晨的事。 “主子,安嬷嬷瞧着是来捉林姑娘回去的,林姑娘也不知为何一大早地也跑了过来。”常吉说到这便瞥了横平一眼,道:“诶,横平,你说说,你是不是最近对林姑娘做了甚?我看她眼眶都红了。” 横平不悦地皱眉,惜字如金道:“无。” 他整日里避着林清月,哪有什么机会招惹她。 林清月打小就跟在安嬷嬷身边,说起来,他们几人与林清月还有闻溪都是一同长大的。 只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不管是林清月还是闻溪,都是六邈堂那头的人,不是自己人。 顾长晋摘下官帽,端起杯冷茶啜了口,淡淡道:“少夫人——” 他停了下,改口:“容姑娘,何时到的鸣鹿院?” 常吉道:“少,容姑娘辰时四刻出发,到得申时方到鸣鹿院。” 顾长晋蹙眉:“今儿的路不好走?”从梧桐巷到鸣鹿院至多三个时辰的马程,辰时出发,未时便能到,怎会耽误到申时? “容姑娘离开梧桐巷后,便去了长安街那家十分有名的早食铺排队吃他家的汤包。出了城门后又绕路去了趟西郊,听说是在那儿买了几块地皮子,之后才从西郊边踏春边缓缓往鸣鹿山去。” 常吉说到一半便觉出不妥来。 少夫人和离后又是排队吃好吃的汤包,又是去看新买的地皮,还特别有兴致去踏春。 怎地好似和离得格外开心? 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快意飒爽。 反观主子…… 常吉壮着胆子觑着顾长晋,虽还是同先前一样,面色淡淡,但常吉能察觉到主子的闷闷不乐。 顾长晋不是没注意到常吉的目光,只他懒得去搭理了,又或者说,没甚心情去搭理。 “都出去吧。” 二人走后,顾长晋慢慢饮尽茶盏里的冷茶,慢慢换下官服,在书案前坐下,提笔沾墨慢慢写牍文。 夜色渐深。 男人直到腕间传来酸痛感,再也写不动字了,方掷下笔,头枕椅背,闭上了眼。 心很沉,很堵,似有千万缕针芒擦过。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儿,要搁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近乎软弱的情绪彻底扼杀。 可他放任了,带着点凌虐般的无力感,任由这些密密麻麻的疼激荡在四肢百骸。 好似要用这些疼痛令自己尽早忘了这份情愫。 顾长晋睁开眼,从一边的木屉子取出个精致古朴的匣子。 这是昨日她递来的木匣子。 指腹寸寸抚过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口那沉沉的闷痛感愈发强烈。 良久,男人唇角渐渐勾起一丝嘲弄。 真有那么喜欢她么? 可他有甚资格谈喜欢呢?对他而言,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极奢侈的事。 想想阿爹阿娘,想想阿兄阿妹,想想阿追。 顾允直,你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 顾长晋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屋子,脱下外袍上榻。 昨夜他一宿没睡,本以为今儿也要失眠,殊料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他竟沉沉睡去。 可没睡多久便被一道声音唤醒。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0节 “郎君。” 顾长晋睁眼,发现他竟又坐回了书案后头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顾长晋掀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盈然的桃花眼。 第三十七章 她在作画, 他知道,她其实很擅长丹青。 她喜欢来书房,也不扰他。他看案牍时, 她便安安静静地画画。偶尔发现他撂下了笔, 便会从画里抬起眼, 给他看她的话,问他:好看吗? 她画的画总与旁人不一样。 画春天,她只画冰雪渐消时屋檐上的一窝雏鸟。画夏天, 她爱画溪流里几尾跃出水面的虾。画秋天是一碟子桂花糕,画冬天是雪地里的一篝火。 她眼中的四时四令充满了童趣,充满了细碎的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她的过往也称不上多好,她那祖母与她那父亲, 从来就不待见她。可她好似半点也不在乎, 这人间在她眼里,极好极美。 顾长晋眼帘微微垂下,落在她画里的一对儿斗鸡。 两只小斗鸡雄赳赳的,脖颈昂扬, 黑眸熠熠, 瞧着便让人忍不住一笑。 顾长晋的确是笑了,唇角微微提起, 道:“好看。” 那姑娘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笑了,愣怔怔地望着他,直到笔尖一滴墨“啪嗒”一声落在画纸上, 方匆匆垂下眼。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 她忽地又抬起眼, 望着他, 冁然一笑。 顾长晋微微敛了笑。 想起从前在浮玉山, 阿娘最爱点着一盏灯等父亲归来。 那时阿娘说,唯有父亲归来,方觉家中灯火可亲。 此时小姑娘的笑靥绽在灯色里,她周遭的灯火渐渐与浮玉山的灯火重叠在一起。 这大抵就是阿娘说的,有一人在,灯火可亲。 顾长晋再次勾了下唇角,道:“该回松思院了,夫人。” 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淬了一层金。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风吹得灯笼里的灯火摇曳,顾长晋下意识往前多行半步,替她挡住飒飒秋风。 一路无言,却也不觉局促。 快到松思院时,立在路边的身影让他骤然住了脚,藏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攥紧。 容舒并未察觉他那一刹那的僵硬,笑着往那人行去,道:“安嬷嬷,可是母亲有甚事?” 安嬷嬷露出个和善的笑,瞥了瞥她,又瞥了瞥顾长晋,道:“夫人有事要与二爷商量,少夫人这是刚从书房过来?” “嗯,我方才去书房陪二爷。” 顾长晋轻咬了下后槽牙,压抑着想要将她拉离安嬷嬷的冲动,淡淡道:“嬷嬷,母亲既寻我,我现在便过去。夫人不必给我留灯,我同母亲说完话大抵夜深,今夜便宿在书房。” 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那姑娘唇角的笑靥微微一凝。 她愣愣地望着他。 直到他踩上青石板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仍立在树影里不动弹。 “回去。”他得回去,“顾长晋,回去。” 书房里,榻上的男人蓦地出声,旋即睁开了眼。 顾长晋从榻上坐起,瞥了眼更漏,还不到亥时,他只睡了两刻钟。他手抵着额,想起方才的梦,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 缓过那阵疼痛后,男人抬眸四顾,这屋子黑黝黝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她。 …… 鸣鹿院。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趿着一双夹棉蝴蝶鞋来到东院,叩了叩门。 “阿娘。” 沈氏还在生着气,可天冷,委实舍不得自家闺女在外头挨冻,只好没好气道:“快进来。” 容舒笑眯眯地进来,沈氏瞧着她花儿一样的笑脸,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下晌她便是这般笑吟吟地抱着束野杏花回来,说有事要同她道。 那会沈氏见她那白生生的小脸满是喜色,可喜色里又藏着点儿忐忑,心念一转,下意识便看向她的小腹。 她与允直成亲也快七个月了,若是有了也不稀奇。 沈氏想当然地以为她有喜了,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没曾想这姑娘一张嘴便是:“阿娘,我同顾长晋已经和离了。” 说着便拿出封和离书,献宝似的。 沈氏初时还当她在说笑,直到容舒将那盖着官印的文书摊开给她看,方反应过来,她这闺女竟真的不吭不响地便同允直和离了。 想起那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沈氏气愈发不顺了。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你这是在胡闹!才成婚不到七个月,你怎可如此儿戏?你可知当初为了让你嫁到顾家去,阿娘费了多少心思!” 容舒赶忙上前给沈氏顺气儿,认真道:“我就是不愿意将就而已。阿娘,我不喜欢顾长晋,顾长晋也不喜欢我。” 沈氏半点儿都不信她说的话。 “你莫要骗阿娘,你自小便是个念旧的人,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坏了烂了都舍不得扔。再者,允直怎会不喜欢你?上趟来鸣鹿院,他对你分明就是动了心的。你同阿娘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现在真的是不喜欢他了。”容舒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若不信,我给您发个誓。” 说着便要发个毒誓。 沈氏一把按下她那三根手指头,道:“又在胡闹什么?” “真没胡闹。”容舒道:“我同顾长晋成亲七个月,都不曾圆过房呢,他不喜欢我,我也已经不喜欢他。阿娘——” 小姑娘放下月儿枕,一脸正色道:“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后宅里,从前我的确很喜欢顾长晋,可现在我知晓我错了,我在梧桐巷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既如此,还不若早些和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曾经,她是真的愿意为顾长晋洗手作羹汤,同他过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但那也只是曾经,是前世爱着顾长晋的容舒,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如今见到他,当真是心如止水,除了敬重便无旁的情绪。 沈氏望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成。” 这孩子大抵是猜着了她会阻拦,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把和离文书办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怕日后昭昭会后悔。 “怎会后悔?”容舒笑了笑,道:“阿娘,您女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有魄力了,您得向她学学。” 竟是夸起自己来了。 沈氏怎会不知她这女儿又在劝自己和离,笑嗔了声:“你当阿娘同你这般冲动?” 她摇了摇头,道:“阿娘的情况与你不同,阿娘要护好沈家。” 一思及沈家以及沈家那人,沈氏心头一沉,也不欲多说,摆摆手道:“莫要再劝阿娘和离,阿娘现在住在鸣鹿院自由自在的,也没甚不好。” 容舒知晓沈氏的确不爱提这些,只好闭了嘴。 翌日一早,她一起来便差人去松思院将一应物什都搬了回来。 鸣鹿院大得很,寻个空置的屋子放这些物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些琐碎事她自是不必自个儿去处理,沈氏派了周嬷嬷与张妈妈去。 周嬷嬷从梧桐巷回来时,一脸的痛心疾首。 “听说姑爷,哎,顾大人破例擢升到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了,那可是四品大员哪!” 年纪轻轻便任四品官,日后的前程当真是鹏程万里的,可一点儿也不比秋韵堂那位乘龙快婿差。 大姑娘真是太过冲动了! 若没有和离,还能回去承安侯府打打老夫人与裴姨娘的脸! 容舒心里早就知晓了顾长晋在会试张榜后去都察院,前世会试一结束,便闹出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仕子舞弊案。 这桩案子牵涉到了会试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官,闹得极大,这案子便是顾长晋入都察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 周嬷嬷这会是可惜,等过段时日她大抵就不可惜了。 概因顾长晋查这案子时,差点儿丢了命。 都察院。 顾长晋着一身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大步进了值房,对屋内那人拱手道:“总宪大人。” 孟宗一双锐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须臾,颔首道:“不必多礼,坐。” 待顾长晋坐下后,便将厚厚一摞文书递与他,道:“今岁的仕子舞弊案,由你与胡大人调查。昨日会试一张榜,便有贡生闹事,称此次会试有考官徇私舞弊。我已让胡大人着手调查此事,你今日方来都察院,先去寻胡大人把案情了解了,明儿再去礼部走一趟,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乃礼部尚书范大人。” 胡大人胡贺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孟宗的心腹。 顾长晋接过文书,恭声道:“下官必不负总宪大人所托。” 孟宗颔首,布满皱纹的脸满是严厉之色,他望着顾长晋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出了值房,顾长晋便去了一旁的堂屋寻胡贺。 胡贺生得像个白面团,慈眉善目的,一点儿也不像言语犀利的言官。当然,能坐上左副都御史这样的位置,胡贺自不是个多心慈手软的人。 顾长晋一进来,他便笑眯眯道:“顾大人可要我给你理理这桩案子?” 顾长晋道:“方才过来时下官已扫过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对这案情略知一二。” 从总宪的值房到他这堂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胡贺瞥了眼他手中的案牍,笑了笑道:“哦,你先说说如今是怎样的局面?” 见顾长晋站着,十分随意地摆摆手,道:“坐,坐,站着作甚?” 顾长晋这才坐下。 “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里,牵涉到这案子的举子共有三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会试头名潘学谅。据那些密报所言,此子才华平平,先前在扬州府的乡试排名不过末等。只来了上京后,也不知因何故,两次出入范尚书的府邸。密报者怀疑范尚书姗题舞弊,给这潘学谅开了便门。概因以潘学谅之才能,能中榜已是侥幸,怎可能摘得头名?”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1节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共有两人,顾长晋口中的范尚书便是礼部尚书范值,另一名主考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 那些个密报信少说也有几十封,其中不乏胡乱攀咬者,想趁乱将一些上了杏榜的贡士捋下来。 除此之外,涉事举子的相关档案也有厚厚一叠,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捋出这案子的关键人物来,难怪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 胡贺笑道:“不错,你先前在刑部大抵也听陆大人、谈大人提过,每年会试一结束,三法司总会收到不少密告信,其中就数都察院最多。但并非一有密报信了,我们便要去调查。今岁你道为何要彻查?” 顾长晋思忖片刻,摇头道:“下官不知,还望胡大人解惑。” “此次会试由老尚书与林大学士出题,其中老尚书出的题目格外刁钻,这道题只有一名考生答出来,这名考生出贡院时,曾自言自语道,竟会如此巧合?” 这话一出,顾长晋便明白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这位考生的话大抵是被旁人听了去,但凡他得了名次,都会被人密告。 “胡大人所说之考生可是潘学谅?” 胡贺颔首道:“正是。我昨日特地派人去问询过,他承认了从贡院出来时,的确说过那话。只我们问他是因何事巧合时,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如今贡生那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说潘学谅自己承认了舞弊。只是老尚书的为人这上京无人不知,不可能会行那等姗题舞弊之事。” 胡贺所说的老尚书便是范值,范值如今已近耄耋之年,当初裴尚书被启元太子杖毙后,本已告老归去的范值重回上京,接下了礼部尚书之位。 范值曾是封疆大吏,从地方调回上京后又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左侍郎、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连刚愎自用的启元太子都要对他礼遇三分,只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曾是启元太子的太傅。 嘉佑帝登基后,本是想让范值任内阁首辅,范值却只肯留在礼部,这一呆便呆了二十年。 范值在朝廷可谓是德高望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会姗题舞弊?那潘学谅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老大人为他开便门? 别说胡贺了,便是顾长晋也觉匪夷所思。 “皇上惯来敬重老尚书,这才要让我们查个水落石出,给仕子们一个交待,也还老尚书一个清名。”胡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后道:“老尚书眼下告病在府里养着,他病未好我们自然是不能去打搅他。我已派人将潘学谅收押了,先晾他个几日罢,几日后你再同我一起去问话。” 都察院有专门收押犯人的地方,似潘学谅这般尚未定罪的,若是问不出什么本该放押的,只外头仕子闹得实在是太厉害,都察院也不敢放人。 这一关便关了七日。 七日后,胡贺领着顾长晋去见潘学谅。 先前顾长晋早已看过潘学谅的资料,此人比顾长晋还要虚长几岁,今岁已经二十有五,说来也是巧,潘学谅竟也来自扬州府,乃扬州府一商户的庶子。 潘学谅所在的押房条件还算好,七日过去,除了脸上多了些胡茬,并无甚变化。 顾长晋与胡贺进去时,他正坐在窗边看书,抬眸瞧见来人,先是怔了下,旋即放下书,起身一板一眼地拱手作长揖,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胡贺笑呵呵道:“今日本官多带了个人来问你话,你不必紧张,这是我们都察院新来的右佥都御史顾大人。” 潘学谅道:“草民不敢,顾大人三年前金銮殿上告御状之举乃无数仕子之楷模,草民钦佩久已。” 胡贺圆溜溜的眼转了转,道:“既如此,那本官便去偷个闲,留顾御史一人问你罢,你们年轻人大抵能聊得投契些。” 言讫,竟当真转身离开了押房。 潘学谅大抵有些意外胡贺会这般随意,唇微微颤动了下。 顾长晋望着他。 这位新晋会元生了张十分秀气的脸,往日里大抵是经常抿唇,唇侧有两道细纹,使得他的面相格外肃穆。 察觉到顾长晋的目光,潘学谅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顾大人有话但问无妨,草民能答的定会如实道来。” “我看过你的卷子。”顾长晋看着他,缓声道:“县试、府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我俱都看了。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心怀黎民苍生。” 潘学谅一怔。 “你这四份卷子,答得一次比一次好。只会试那答卷,不得不说,的确不似出自你手。” 文如其人,潘学谅的卷子答得十分板正,板正到一种近乎死板的程度,这样的人若是为官,大抵会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清官。 可会试那卷子,答卷之人思想灵活变通,带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灵性,与潘学谅其人其文风并不相称。 “那的确是草民所答之卷子。”潘学谅涨红了脸,“草民不曾舞弊。” 他神色里的激动与不忿是真的,激动到甚至身子都在轻轻颤抖。 可那双眸子里又有一些不安,好似有些事令他在说出这些话时少了些底气。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忽地问道:“既不曾舞弊,你又因何心虚?” 第三十八章 押房里蓦地一静, 潘学谅瞪大了眼。 “顾大人,草民并非心虚,草民, 草民只是不想旁人无辜受累。”他摇着头, 缓缓攥紧了手, “外头都在传是老尚书大人漏题于我,好助草民杏榜夺魁。这都是荒谬之论,老尚书何许人也, 那些人怎可如此大放厥词、妄口巴舌?焉不知含血喷人,先污其口?”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神色平静道:“那你从贡院出来时,说的那句‘竟会如此巧合’是何意?” 潘学谅沉默, 攥成拳的手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良久,他道:“我进学的书院山长与老尚书是故交,嘉佑一十三年, 老尚书曾来书院给我们授过一次学。那时书院里的学生俱都不知老尚书的身份, 只当他是山长的同窗。我有幸在老尚书身边伺候了两日茶水,得老尚书提点了些治学的问题。” 顾长晋听明白了。 “你是说, 这次会试老尚书出的题,与你当初提的治学问题十分相似?” 潘学谅迟疑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正是因着当初得到老尚书的提点与教诲, 潘学谅方能在这次的会试里一改从前的迂腐, 答出超出他能力的一份卷子。 顾长晋始终审视着潘学谅的神态, 知晓他说的是真话。 遂颔首起身道:“我已问完了, 你说的若是实话, 今日便能离开这里。” 说着便往外走,潘学谅却喊住了他,道:“顾大人。” 顾长晋顿足回眸。 潘学谅郑重地拜了一礼,道:“草民先前一直不开口,便是怕旁人污了老尚书的清名。草民相信大人,这才和盘托出,还望大人还老尚书一个清白,草民自当感激不尽!” 顾长晋垂眼望他,这人双眸里的信赖几乎是一览无遗,带着点儿赤子般的执拗。 “若你与老尚书当真无辜,圣上自会还你们清白。”他淡淡道。 出了押房,顾长晋将方才潘学谅所说一一禀与胡贺听,胡贺背手在在堂屋里踱了两个来回,道:“潘学谅说的可是实话?” 顾长晋道:“潘学谅就学的书院在扬州,下官派人去那岭山学院打听一番便能知晓他所言是真是假。” 胡贺瞥他,笑道:“老实说出你心中所想。” 顾长晋微微一顿,道:“在下官看来,潘学谅说的是真话。” 胡贺叹了声:“真是难办。” 若潘学谅说的是真话,那这桩舞弊案的关键不在潘学谅,而在老尚书身上。 老尚书给潘学谅授过学解过惑,人潘学谅时刻铭记着当初老尚书的指点,估计是把老尚书说的话俱都一字一字刻在脑海里了,这才能在会试脱颖而出。 胡贺年过不惑,也曾给族中弟子授过学。说实话,族里那些小崽子若是天赋不佳,但能如潘学谅这般刻苦用功,牢记他说过的一字一语,若能杏榜留名,那也是佳话一桩了。 一个人天赋不佳,靠刻苦用功中举中进士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老尚书莫不是年岁大了,这才忘了他给潘学谅开过小灶?”他喃喃自语道:“真是棘手,老尚书缠绵病榻久矣,今岁是他最后一次任主考官,谁料竟会出了这样的岔子。总不可能是老尚书故意出了那么道巧合的题,让潘学谅榜上有名罢?” 胡贺被自己这念头整笑了,摇头失笑道:“贡生还有那些落选的举子可不会相信这样的巧合,现下我们把潘学谅收押了,才勉强安抚住他们,若是今儿放潘学谅出去,那些读书人怕是要大闹起来。” 这些个仕子,从前都是极敬重老尚书的,眼下知晓自己一贯敬重的人竟然徇私舞弊,怎可能善罢甘休? 怕是恨不能把天掀了! 读书人一怒起来,比沙场上的兵将还要癫狂! 顾长晋道:“潘学谅既未舞弊,那便不该再收押。只他这趟出去,却也未必安全。” 这世间素来不乏脑子一热便冲动行事之人。 潘学谅从这出去,也不知道会遭多少唾沫星子。 若运道差些,遇到那等不讲理的,指不定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胡贺长长一叹。 “罢了,我去问问他,想出去还是想留下来,让他自个儿选罢。” 顾长晋想起潘学谅那近乎执拗的眼神,知晓他定然是选择出去,堂堂正正出去。 果不其然,下值那会,顾长晋便听胡贺说,潘学谅选择了离开押房,回去状元胡同的会馆。 马车到梧桐巷时,顾长晋对横平道:“你去会馆盯着,别让潘学谅出事了。” 横平领命而去。 ……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底,鸣鹿院外头的杏子林开出了一蓬蓬杏花。 容舒把清点好的地契放回木匣子里。 沈氏见她一副笑眯眯的财迷样,忍不住道:“你若是缺银子,阿娘给你便是,至于几张地契便开怀成这样么?” “夫人有所不知,姑娘买下的这些地前些日子掘出温泉眼来了,如今那些地可值钱啦。”盈雀竖起一根手指头,骄傲道:“先前兄长寻来的房牙不知问过多少回,说现下再转手卖出去,至少能翻上一番呢。” 容舒笑道:“我现在不卖,再等两个月,应当能再翻一番,到时我再卖。” 沈氏算了算,再翻上一翻,差不多也有四五万两银子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忙道:“你要用这些银子做甚买卖?” 容舒把身下的锦杌往沈氏那头挪了挪,“阿娘,我想去大同府买牧马场。” 沈氏柳眉一拧,道:“牧马场?你想要养马?这可是亏银子的买卖,养一匹马的银子可是能养二十五口人了,你这是有银子没地儿花去?” 容舒道:“我知晓养马费银子,我已经想好了用旁的法子挣银子。眼下边关各处战事吃紧,大胤缺马已经缺到要到处征用民间马,我也不奢求能养多大的牧马场,能尽力给边关的军将一点帮助便成。” 沈氏睨着容舒:“你这是怕穆家吃败仗?” 穆家世代守着大同府,那里是大胤北境十三座守护边关的重城之一,常年受鞑靼侵扰。容舒选择去大同建牧马场,真养马了大抵也是优先供给大同的穆家军。 “霓旌那头自是一重思量,但最重要的还是作为大胤的子民,若是能用自己的能力做出点事,我这辈子可算是没白来这世间一趟。” “还没白来这世间一趟?”沈氏嗔笑,“我还不知我生了个心怀天下的乖乖!成吧,想做便去做,总归你亏到身无分文了,还有阿娘养你。” 忖了忖又道:“当今圣上是个英明的主,建朝之初,便施行了保马法,减税减负,鼓励民间百姓养马。穆家在大同府根基深厚,你若是要养牧马场,倒不是不可行。” 这事说来还是老黄历。 建德末期,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便处于外敌环伺,内争不停的风雨飘摇之期。 之后诸王围攻上京,争夺金銮殿的龙座,损耗了不少战力,大胤边关陷入缺粮缺马缺兵的困境。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2节 嘉佑帝御宇之初便察觉到大胤边关的危机,想方设法开源节支凑出兵饷的同时,也于危乱中施行新法,其中一条便是保马法,这道律令正式将马政作为大胤的经国要政之一。 战马代表着骑兵的数量,而骑兵是一支军队的核心战力。 如今保马法施行二十年,称不上多成功,但至少民间马的数量比之从前激增了不少。 民间马自是不能跟训练有素的战马比,只大胤实在是缺马缺得紧,已是不挑了。 容舒想要开牧马场养马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私心。 嘉佑二十三年的暮春,大同府数千匹战马得了马瘟,鞑靼借此良机进犯大同,大同差点儿失守。 嘉佑帝震怒,立即让太仆寺调动北境十三州的战马支援大同。 若是在这危机关头,给大同府献出数千匹媲美战马的民间马,那便是大功一件,容舒想要这个功劳。 这是她给阿娘还有她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那便说定了,霓旌五月便能回京,到得那时,我就将银子交与她,她若是知晓我想要开牧马场,不定要多开心。” 穆霓旌是将门虎女,性子飒爽,与容舒十分投契。 这位县主出生武将世家穆家,穆家世代驻守大同,穆家的儿郎个个都是马革裹尸还,祖祖辈辈立下无数战功。 嘉佑一十四年,穆霓旌的父亲、叔伯并几位兄长遭鞑靼国师暗算,战死在沙场。 整个穆家便只剩下两根独苗,一是穆霓旌,二是穆霓旌的兄长穆融。 嘉佑帝特赐穆霓旌丹朱县主的称号,允她拥有亲兵百名。 如此殊荣,在上京可是独一份。 上京的贵女圈,想同丹朱县主做手帕交的贵女自是不少,但穆霓旌性子太过直硬,不少贵女与她接触了几日便铩羽而归。 能同穆霓旌称得上是手帕交的便只有容舒一人。 说来二人的友谊还是开始于十五岁那年的春日宴。 那会容舒因着经营铺子之事遭人笑话,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这话恰巧让霓旌听去了,直接抽出腰间的长鞭,一鞭子打碎了那几人身侧的几案。 “若大胤人人都能努力挣银子纳税银,而不是整日里只顾着吃茶碎嘴,那边关的儿郎们也不必饿着肚子穿着寒衣去打仗。” 穆霓旌的县主封号是嘉佑帝亲赐的,京中贵女除了公主,旁的人见着她,还得见礼。 那几名贵女自是敢怒不敢言。 大胤边关告急,北有鞑靼、女真进犯,南有狄罗诸国祸乱海防。偏生这几年天灾不断,每年收上来的税银入不敷出的,可不正是应了穆霓旌的话么? 她们敢反驳什么? 从这之后,倒是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取笑容舒了。 容舒听说丹阳县主为了她怒甩了一鞭子,便差人给穆家送信,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入伙开铺子,挣了银子便给她分红。 容舒本只是想还个人情,倒没想过要同穆霓旌套交情做手帕交。 穆霓旌倒是爽快,拿着一整副身家来承安侯府寻容舒。 容舒看了她的私房方才知晓,这位丹朱县主当真是穷得叮当响。原先想着分她两成利,见她穷成这样,心一软便分了三成。 穆霓旌收到分红的那一日,提着坛烧刀子便过来同她道:“你容大姑娘从此就是我穆霓旌的财神爷。” 弄得容舒哭笑不得,却也彻底交下了这个手帕交。 沈氏忍不住道:“你从前还同娘说,到了二十便要去大同府投靠县主去。如今你既和离了,莫不是要重拾旧志去大同府?” 容舒还真是有这个念头,但这事得等她从扬州回来后方能成行,且还得想个法子把阿娘一起哄过去,最好在那之前能让阿娘顺顺利利同父亲和离了。 如此一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容舒接下来几日便是一通忙,四月初一,沈氏要去长安街的几家铺子问账,容舒便陪着她一道去。 马车穿过城门,直奔长安街而去。 “你说这月底丹朱县主便要回来了,你也该去那两间铺子压压账,把丹朱县主的分红给理一下。”沈氏摇着扇子道。 容舒先前一直在理侯府的旧账,倒是把这事给忘了。穆霓旌入股的是容舒最挣钱的两间铺子,一间是位于长安街的绸缎庄,一间是位于长泰街的金楼。 每年穆霓旌随穆融回京述职,头一件事便是找她要分红。 这上京谁能猜到这位英姿飒爽的丹朱县主会是个小财迷呢? “成,我顺道给她挑几疋尺头。”容舒道:“去岁给她备的衣裳,估计也没剩几套好的了。” 绸缎庄的掌柜姓陈,是从前容舒外祖在扬州的人,见容舒进来,还有些吃惊,放下正在招待的客人,上前道:“东家怎地来了?” “过来看看账,顺道把给丹朱县主的分红理一理。” 陈掌柜是个心思剔透的,丹朱县主能入股东家的铺子,虽说本金不多,但要的就是那个噱头唬人,是以给丹朱县主的那份红利从来都是提前备好的,还只多不少。 进了内屋,把账册递给容舒后,陈掌柜便拿出一个红木匣子,道:“这是今岁丹朱县主的分红。” 容舒挑开那匣子,见里头放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挑了挑眉,道:“今岁铺子里的盈利有这么多么?” 陈掌柜忙哈腰道:“的确是比去岁要多些。” “但也不至于能多到这个数目。”想到什么,容舒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故意要给县主加分红罢?” 往常绸缎庄给穆霓旌的分红顶了天了也就一千二百两,方才铺里的账册她看过,便是去岁生意比从前好,三成分红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两。 这是陈掌柜想趁机同丹朱县主交个好呢。 上京里人人都知晓丹朱县主入股了容舒的两间铺子,却不知二人私下里交情甚笃,容舒也从来不拿穆霓旌来给自己脸上添金,是以这事连陈掌柜都不知。 容舒好笑道:“陈叔不必如此,该多少便是多少,县主不喜这套。” 陈掌柜拱了拱手,道:“小的打听到慕将军今春在大同打了场胜仗,不日便要回京述职,这趟回来穆家大抵能恢复从前穆家军的荣光了。” 当初穆霓旌的父亲与伯父并几位堂兄战死沙场,只剩下穆融一个男丁撑门楣。 那穆融原是个病秧子,自小便在上京长大,父兄出事时,他还在国子监做监生。 他单枪匹马远赴大同时,人人都不看好,都在说穆家军马上要散了。 谁料这病秧子去了大同,花了不到五年的时间竟然重整起穆家军的威名来,今岁这场胜仗可真真是把鞑靼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穆家恢复从前的荣光可不是指日可待了么? 容舒将银票放回木匣子,望了望陈掌柜,笑道:“陈叔倒是用心良苦了,说罢,可是上京又有甚不好的传闻了?” 陈掌柜是沈家那批看着容舒长大的老仆人了,听罢容舒这话,也不瞒她,道:“大小姐去了鸣鹿院后,上京便传出一个流言,说承安侯想要休妻了,好借此扶正裴尚书的遗孤。还有就是——” 陈掌柜看了容舒一眼,叹道:“东家您同顾大人和离之事前几日也传了出来。” 老掌柜说到这便不往下说了。 容舒笑笑,不甚在意道:“我同顾大人一个月前便已和离,我还当这事在上京早就成老黄历了,怎地这几日才有人说?” 转念一想,这事大抵是顾长晋压着的,只纸岂能包得住火,迟迟早早都要被人当谈资在茶余饭后咀嚼一番。 陈掌柜道:“顾大人名声委实是太好,初时外头的人都在传是东家您太过飞扬跋扈,这才令顾大人不得不提出和离。好在后来顾大人亲自辟谣,还抓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人,方给东家您正了名。” 容舒本还在优哉游哉地吃着果子茶的,听罢这话,忙咽下嘴里的茶汤,道:“顾长晋抓了人?” 这么点小事,倒也不至于劳烦这位大人亲自去抓人。 “您有所不知,委实是那些话传得太过难听了。罢罢,还是不说与您听了,免得您糟心。” 陈掌柜现下想起来都觉着心梗,这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根本不知晓一件事的真相,却非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人身上泼脏水。 陈掌柜委实是为东家不值。 当初东家嫁入梧桐巷,这上京城的百姓们还道这是桩金玉良缘呢,一个是侯府嫡女,生得貌若天仙、沉鱼落雁的,一个是寒门状元、肱骨之才,又生得玉树临风的。 这样一桩才子佳人的故事谁不喜欢? 然一年不到,这桩金玉良缘就散了。在寻常人看来,好好的姻缘落得个和离的下场,里头定然是有甚猫腻在。 顾大人因着许鹂儿、杨旭两个案子,颇得民心。百姓们哪儿舍得说他,自是把过错扣在东家身上。 好在那顾大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陈掌柜说到这,不知想到了甚,踟蹰了片刻。 “还有一桩事,小的想想还是道与东家知晓。几日前的春日宴,容二姑娘受英国公老封君的邀请也去了,小的听说二姑娘在那里头同人吵了几句。” 容涴? 容舒微顿,“她同人吵甚了?” 她这妹妹脾气是不大好,但这才将将嫁入蒋家,她应当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从前她在外赴宴,从来都是一副温良恭俭的做派,若不然,哪来“上京三美”的美称呢? “这事还同东家您有关,春日宴里有人嘴碎了您几句,被容二姑娘驳了回去。” 容舒登时来了兴致,笑盈盈道:“她是怎么驳回去的?可是夸我了?” 陈掌柜有些无奈,先前人顾大人替她辟谣,东家都不大提得起兴致的,这会一听说那位从小同她比到大的妹妹替她说话了,倒是一脸兴致盎然。 “二姑娘道,当初顾大人一瓮牖绳枢之人,受了伤都得东家您从娘家带药回去给他养伤。能如此顺风顺水地平步青云,离不开东家您的操劳,怎地一和离就把过错说到您身上来。这是觉得她们承安侯府的人好欺负不成?” 陈掌柜觑着容舒的脸色,见她一脸笑意,也跟着笑笑:“难得二姑娘也会替东家说话,可惜这番话没传出来。” 容舒道:“没传出来方才好,蒋家那大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如今容涴是蒋家的大奶奶,未来的宗妇,嫁人后还一口一个我们承安侯府的,哪个婆婆会喜欢?尤其蒋家那大夫人是个面慈心狠的,容舒不愿容涴因着自己招来些不必要麻烦事。 总归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她早就不在乎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没空去管旁人的嘴。 陈掌柜笑笑着不应话。 容舒轧好账,吃完果子茶便起身离开:“丹朱县主那头的分红该如何便如何,就是记得给她留十来疋好尺头,不需要多花俏,最重要是要结实。今儿便先到这儿罢,我还要去金楼一趟。” 陈掌柜忙应好,亦步亦趋地将容舒送出门。 然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一伙计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道:“掌柜的,状元胡同那儿出事了!一大群仕子抄着家伙在那闹事呢!” 在上京做买卖的人最怕就是“闹事”二字。 陈掌柜眼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急急道了声:“糟!” 方才东家是从绸缎庄的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的,那条胡同连着状元胡同,可莫要撞进那场乱子里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3节 第三十九章 容舒名下的金楼在长泰街, 从绸缎街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穿过状元胡同便能到。 这胡同她从前走过许多回,往常虽也是人来人往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热闹。 行至半路, 容舒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太过热闹了。 前头胡同那嘈杂混乱的声音如同热浪, 一重叠着一重, 声浪中挟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容舒定住脚,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一边的盈雀道:“姑娘怎地不走了?” 容舒蹙眉,当机立断道:“不对劲儿, 我们回去绸缎庄。” 说着捉住盈雀的手匆匆往回走。 才跑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好似有什么人冲破了防线往草帽儿胡同涌来。 脚步声与嘶吼声如乱兵入城,又如夕鸦归林, 轰隆隆的震得人心颤颤。 容舒终于想起了, 前世发生在会试放榜后的这场仕子暴动。 当初这场暴动虽闹得大,但不出半日便被官服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了下来。 闹事的仕子关了几日便被放了出来。 朝廷有意要大事化小,许多百姓甚至不知状元胡同还发生过一场暴动 容舒前世还是听常吉说的,是以对这事只隐隐有个印象, 却不想竟是发生在今日。 想起死在这场暴动里的人, 容舒不由得呼吸一紧,催促道:“盈雀, 跑快些!” 二人穿着裙子、绣花鞋,饶是铆足劲儿地跑,也抵不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匆忙间, 容舒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 攥在手里。 她掌心冒着汗, 才将将握稳, 身后倏地横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容舒下意识便往那手狠狠一刺。 只她手里的簪子都还未拔出,一道熟悉的嗓音便硬生生撞入耳道:“横平。” 认出是顾长晋,容舒一愣,刚要回头便听“嘭”地一声,横平越过她,用力踹开一道木门。 顾长晋将她与盈雀匆匆塞进门里,只留了句:“护着她们。”便匆匆阖起门往状元胡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容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绯色的衣角。 屋子有些昏暗,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些旧木头,瞧着像是一间杂物房。 大抵是瞧出她的疑惑,横平道:“这是草帽儿胡同一家卖木雕的铺子。少夫人——” 这声“少夫人”一出,横平便顿住声,很快又改口道:“容姑娘放心,这处实际上是都察院的暗点。” 容舒道了声谢:“今儿的仕子暴动可是因着潘学谅的案子?” 横平颔首:“方才主子便是去救潘学谅。” 话音甫落,盈雀忽然“啊”了声:“姑娘,您这簪子有血,可是哪儿弄伤了?” 容舒垂眸望着手上的金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这簪子扎入了顾长晋手臂。 他受了伤,握着她腕子的手却没松动半分,铁钳似的,甚至也不吭一声,好似被刺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方才那下她用足了十分力,定然是疼的。 盈雀还在担忧地望着她,容舒摇头道:“不是我的血,这是顾大人的,方才他……被我刺伤了。” 说罢,她又望向横平,“这铺子既是都察院的暗点,想来是安全的,顾大人那头若是需要你,你自顾去便是。” 前世,顾长晋为了救潘学谅,也是受了伤的。 伤虽不重,但也见了点血。 那会横平应当就在他身旁护着,现下横平不在,也不知晓会不会出甚意外。 横平望她一眼,道:“主子让我在这,我便不能离开。”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主子让他护着的人,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一步都不会离开。 盈雀还对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横平能留下来,她心里踏实多了,忙道:“姑娘,姑,顾大人身手好着呢,咱们两人手无寸铁的,还是让横平留下罢。” 容舒遂不再多言。 身旁没个会武的人护着,委实是不方便。 这趟穆霓旌回来,她本就打算向她讨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陪她回扬州的,经过今日这一遭,又觉一个不够。 至少要给阿娘也讨一个,今儿不过出来查个账也能撞上这样一场暴动,未来两年随着嘉佑帝身子每况愈下,上京这天子之城也未必多太平。 三人在这屋里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叩门声三长一短,横平一听便立马开了门,道:“主子。” 顾长晋入内,一边手上还搀扶着一人。 那人发髻散乱,衣裳上淌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右手软软垂着。 顾长晋先是望了容舒一眼,见她无事,方转眸看向横平,道:“你来扶潘贡士坐下。” 把人交给横平后,顾长晋单手劈开地上一个木箱,取出两截木条,夹住潘学谅的右手,又掀开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会到了都察院,我会寻个大夫给你接骨。” 潘学谅苦笑:“这手骨接不接都无妨,总归草民这一身骂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断就断了罢。” 顾长晋道:“你既坚信自己无罪,便咬牙撑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学谅凄凉抬眼:“老尚书都已经认罪,草民还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顾长晋蓦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赤诚,心口缓缓一沉。 这桩案子,老尚书承认了是他姗题于潘学谅,然潘学谅却不肯认罪。 他那日从押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状元胡同,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着过去澄清,为老尚书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依旧无人信他。 那几日若无横平护着,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废了。 后来老尚书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待旁人细问,直接便认了罪,称是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舞弊。 这一认罪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日若非顾长晋来得及时,潘学谅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晋一语不发,将他的右手固好后,便起身,望着潘学谅道:“你若不认罪,本官自会为你挣个三司会审的机会。你若今日便想放弃,本官也可将你送到大理寺去认罪。皇上仁慈,只会褫夺你的功名,余生,你不过是再当不成读书人。” 再当不成读书人? 潘学谅抬头定定望着顾长晋,神情一时恍惚。 不由想起了从前父亲如何教他一笔一笔写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书院的阵阵松涛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读书人,他一直是个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父亲的期盼,开蒙习字读万卷书,盼着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读书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潘学谅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终是一字一句道:“顾大人,草民,不想认罪。” 顾长晋望进他眼里,半晌,颔首道:“既不想认罪,那便不认,本官会替你争一个三司会审的机会。” 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怔怔望着顾长晋。 他不是傻子。 外头仕子群情激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朝堂的臣公们也在想着如何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好为老尚书留点清名,以最小的损失将这案子了结了。 顾大人为他谋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会得罪曾经以他为楷模的读书人,也会得罪朝廷里的臣公。 潘学谅听过他为了济南府百姓,赌上状元之名于传胪日状告百官的壮举,也听过他为了许鹂儿走金殿还差点死在长安街的事迹。 心潮有过澎湃,有过敬仰,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大人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顾大人前途无量,为了他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当真值得么? 而他潘学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公道,又真的值得吗? 怔楞间,顾长晋已扶起他,道:“还望潘贡士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手是做什么的。” 潘学谅心神一震。 读书人的手。 是用来执笔的,要针砭时弊,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这样一支笔。 顾大人的手里便有这样一支笔。 恍惚间,潘学谅想起了岭山书院里,老尚书曾笑着道的那句—— “你们这群少年郎啊,永远要记着,未来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你们对皇上、对百姓、对江山社稷的承诺。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勉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扶着右手,道:“顾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毁了,也还有左手在。” 顾长晋见他恢复了斗志,颔首“嗯”了声,正欲开口,门却被人“笃笃”拍响—— “顾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来了,外头那场暴乱大概已经平息。 顾长晋上前开门。 门外停着辆青篷马车,胡贺坐在里头,白胖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他在都察院听底下人说这位跑去状元胡同救人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来了。 总宪大人将这小子交到他手里,若这小子在他手里出了事,他如何同总宪大人交代? 好在这小子还全须全尾的,他认真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快上车,状元胡同的仕子都散了,本官送你们回都察院。”胡贺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他人在车里,自是没看到屋子里头还有两个姑娘在。 顾长晋眼角余光扫了下暗室的一隅,对胡贺拱手道:“胡大人,下官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望大人给下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下官自会去都察院向大人领罪。”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4节 说着便看向横平,道:“扶潘贡士上马车,你随胡大人回去都察院。” 胡贺目光在顾长晋面上定了定,须臾,半真半假地笑道:“成吧,你可得给本官毫发无损地回来都察院,若不然,总宪大人要寻我麻烦的。” 顾长晋应诺,拱手做了个长揖。 待一行人离去后,方看向容舒,道:“我送你们回去。” 其实仕子闹事既已平息,眼下回去绸缎庄的路十有八九不会再出事。 容舒望了眼顾长晋的右手,便见那绯色的衣摆里缀了几滴暗沉的血点,那是金簪扎入他手臂带出来的血。 思忖了片刻,她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三人出了屋便往绸缎庄去。 盈雀一路不敢说话,故意落后一步,目光在顾长晋与容舒之间来回梭巡。 顾长晋将人送回绸缎庄便停下步子,掀眸看向容舒:“这几日上京不太平,容姑娘若是要回京,最好再等半月。” 容舒笑着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 顾长晋眸光在她唇边的笑靥顿了顿,旋即挪开了眼,正欲告辞,忽听对面那姑娘道:“能否请大人拨冗进来吃盏茶?我有些事想同大人说。” 他的心一直跳得飞快。 她这话一落,那阵心跳声在耳边“怦怦”直响,跟烟火炸裂一般。 男人复又抬了眸,手指微一蜷缩,也不犹豫,大步跟着容舒入了绸缎庄。 陈掌柜见容舒去而复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东家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小的派人去状元胡同寻您——”他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掐住,目光微讶地望向跟在容舒身后的人,“顾,顾大人?” 先前他才同东家碎嘴了几句这位大人,殊料一眨眼这位就登门入室了,当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里不能提鬼! “陈叔,我没事,劳烦你去提个药匣子来,再沏上两盏茶。” 陈掌柜忙答应下来。 待得药匣子与茶送了进来,容舒翻出一瓶外伤药,道:“方才情急,错手伤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顾长晋心知当着她的面上药,她会心安些,便也不推辞,掀开袖摆,拔开药瓶子的软塞,将药粉撒上伤口。 容舒这才发现他手腕处除了簪子戳出来的伤,还有两道浅浅的刀伤。 这还仅仅是手腕一处地方,旁的地方大抵也有不少伤。 前世就是如此,每次为了救人,他都要受伤。 容舒在这点是当真佩服他,这男人好像就没有过退缩的时候,再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都不曾往后退过半步。 顾长晋上完药,一掀眸便见她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腕,只当她是觉得愧疚,遂道:“都是小伤,大抵两日便能好。” 容舒颔首一笑,言归正传道:“今日多谢顾大人了,先前在暗房,听了大人与潘贡士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顾长晋眸光微凝,想起先前她提起柳元还有提起许鹂儿时的小习惯,下意识便望向她的指。 果然,这姑娘开始捏起缠在药匣子上的布条了。 “何事?容姑娘但说无妨。” 容舒理了理思绪,斟酌道:“家兄容泽是国子监监生,先前舍妹出嫁时,家兄曾同我提过,今岁会试,国子监大部分中了举的监生都不曾下场。家兄原也想下场一试,只先生让他再积累两年,这才歇了下场的心思。” 顾长晋眯了眯眼。 他是从县试一路走到殿试的,自是清楚对已经中举的仕子来说,当然是越早下场越好,便是不能杏榜题名,也能多一次宝贵的科考经验。 似容舒说的这般,大部分监生都选择不下场,的确是奇怪。 顾长晋抬眸望了眼容舒,她大抵也是觉察出了其中的蹊跷处。 “容姑娘如何看待监生们会试不下场这事?”他问道。 这问题容舒不好答。 前世潘学谅被关入大理寺狱没多久便自刎了。 甚至没等来顾长晋拼尽全力为他争取的三司会审的机会。 容舒记得许久之后,有那么一日,顾长晋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那会书房里并未掌灯,他垂着眼,手里捧着他的乌纱帽,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提着灯进书房时,他抬眼望了过来,黑眸被她手里的灯照得极亮。 “你知道么?这世间,有些人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 他这般喃了句,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很快又闭唇不语。 容舒从前弄不懂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然而方才在暗房听罢他与潘学谅的对话,再回想起阿兄提过的话。 好似有什么东西慢慢将前世与现在的事一点一点串联了起来。 顾长晋说潘学谅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也就是说,潘学谅注定了有此一灾。 不管他有没有舞弊,不管他是不是冤枉。 而这些,应当是因着潘学谅这个人的身份。 前世顾长晋约莫是知晓了潘学谅的身份,方说出了那样一句话的。 容舒一时有些懊恼当初为何不多问几句,问了兴许就能知晓潘学谅是谁了。 “我只觉得国子监的先生让监生们莫要下场,说不得是为了保住他们。兴许,那些大人们早就知晓了这次会试会出事。” 顾长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只是大人,若这场会试舞弊风波当真是旁人有意为之,”容舒捏着药匣子,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那潘学谅被卷入其中,真的是巧合吗?” 顾长晋瞳孔微微一颤,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之感油然而生。 这桩案子,本来只要老尚书矢口否认姗题舞弊之事,便不会今日这场风波。 可是老尚书竟是认了。 一辈子的清名毁去不说,也彻底将潘学谅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长晋想起了胡贺说的,老尚书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这次会试大抵是他最后一次做主考官。 最后一次…… 顾长晋豁然起身,对容舒道:“顾某该回都察院了,此番多谢容姑娘了。” 瞧顾长晋这模样,容舒便知晓自己那番话,到底是起了作用。 遂弯下眉眼笑道:“顾大人不必言谢,我不过是在胡诌,潘贡士的案子,还得靠大人亲自去还他一个清白。” 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扬起,有一种介于天真与妩媚之间的娇态。 原来人笑的一瞬间,能媲美花开的那一刻。 顾长晋挪了眼,喉结微滚,淡淡“嗯”了声,拾起乌纱帽,略一颔首便从后门离去。 他人走了足有半刻钟,陈掌柜方拢着手进来,道:“东家,大小姐来接您了。” 容舒忙道:“陈叔没同阿娘说我去了状元胡同的事罢?” “自是没有,东家您交代的事小的怎敢忘记?” 容舒放下心来,提起裙裾匆匆出了门。 她一上马车,沈氏便风风火火道:“我们现下就回去鸣鹿院,今儿仕子闹事,好几条胡同都被封了,还不知晓什么时候解封。” 说着便仔仔细细看她一眼,道:“你方才可是一直在绸缎庄里?” 容舒“嗯”一声:“我本想去趟金楼的,走到半路发现前头状元胡同有人在闹事便急忙回了绸缎庄。” 沈氏松了口气。 “新近半月都会不太平,晚些时候再来压账吧。”她微微蹙起眉峰,“就是大嫂那庄子我原是想让你陈叔挑个时间去瞧瞧,如今倒是不好叫你陈叔离开上京。” 容舒“咦”了声:“大伯母的庄子怎地也要阿娘来管了?” 大伯母那庄子容舒知晓,还是承安侯府受封爵位时皇上赐下的呢,只那庄子位置远得很,都到顺天府辖下的宛平县去了。 “先前她那地里出了点问题,便来让我寻个人给她瞧瞧。这事还是你陈叔去办的,他去看完后,回来便同我道,那庄子的庄头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是在偷奸耍滑。这事我同你大伯母提过一嘴,也不知她换庄头没。” 沈氏对大房惯来是同情的,只想到朱氏的为人,忖度一番后又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大伯母事事不爱劳烦旁人,以后见着她了再说,兴许她已经换了庄头了。” 说话间,马车穿过长安街往城门去。 草帽儿胡同一个背着个药箱的小医正刚出胡同口便瞧见了那马车。 小医正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侯夫人沈氏的马车,先前她去承安侯府给侯夫人施针时,便是这辆华盖马车接送的。 孙道平揩去额间汗,呐呐道:“呀,方才坐在里面的是顾夫人,啊不对,顾夫人同顾大人和离了,如今又成了容大姑娘。诶,那么好的姑娘,顾大人怎舍得和离?感情之事果真如祖父说的那般,最是难以琢磨。对了,上趟容大姑娘问的那草药方,我倒是找到出处了,也不知道容大姑娘还需不需要。说来也是怪,那草药方子竟是出自西域的古药方,整个太医院都没几个人知晓,容大姑娘怎会知晓?” 小医正碎碎叨叨地说着,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安街。 第四十章 沈氏的马车离开城门之时, 顾长晋回到了都察院。 胡贺对他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将潘学谅带走,我派人跟着,也给他请了大夫。你放心, 他那右手你处理得及时, 保住了。” 老尚书认了罪, 潘学谅便是不认罪也很难洗清罪名,胡贺倒是有点同情潘学谅,寒窗苦读十数载, 如今功名前程都成了一场空。 都是走科举出来的人,他岂能不扼腕叹息? 只这点子同情不会令他再多做些什么,老尚书是元老重臣,曾是建德帝与启元太子的太傅, 连今上都曾在文华殿听老尚书讲过经史。 皇上不会让老尚书在风烛残年又病痛缠身的时候再遭多少罪了, 为了平息仕子们的愤怒,只能将潘学谅推出去。 胡贺道:“总宪大人的意思是老尚书既然已认了罪,是以潘学谅的罪大抵也逃脱不了,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审。” 顾长晋却道:“胡大人, 潘学谅并未认罪。” 闻言, 胡贺侧眸看着顾长晋,一时弄不清楚, 这年轻后生究竟听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眼下这情形,潘学谅认不认罪,有没有罪已是不重要。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去审, 实则是已经给潘学谅定下了罪。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5节 “此案顾大人就此罢手罢。”胡贺起了惜材之心, 道:“你瞧瞧今个为潘学谅说话的人都被打成怎么样了?你此时再替潘学谅说话, 那就是站在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你入仕三年挣下的所有名声都会在一夜间化为虚有, 如此, 你也要替潘学谅正名吗?” 胡贺在都察院的一众言官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整日里笑呵呵的,笑面佛似的,十分的圆滑识时务。 总宪大人将顾长晋放在他手里,大抵也是希望他能将此子的性子磨得圆润些。 瞧瞧他先前的手段,不管是告御状还是走金殿,行的都是剑走偏锋的招数,一个不慎便能将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弄没。 顾长晋颔首道:“多谢胡大人提点。”并未提究竟会不会罢手。 胡贺以为顾长晋是听进去他的话了,摆摆手道:“你今个为了救潘学谅也受了伤,早些回去养伤吧。” 顾长晋颔首应是,出了堂屋,在廊下站了一会,却并未离开,而是提脚去了孟宗的值房。 孟宗是左都御史,他如今在都察院任职,想替潘学谅洗清罪名,自是不能越过孟宗。 孟宗见他来,似乎也不惊讶,撂下手上的狼毫,道:“可是为了潘学谅而来?” “总宪大人。”顾长晋拱手见礼,道:“下官的确是为了潘学谅来。” 孟宗看着他道:“你想将这案子查到底?” “老尚书乃三朝元老,名满天下,令无数仕子敬仰。如今自污其名,兴许是有隐情。下官以为,此案关乎朝中重臣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下官不信老尚书会是徇私舞弊之人。”顾长晋顿了顿,接着道:“况潘学谅亦不曾认罪,既如此,为何不将这案子查下去?” 孟宗一双锐目深深看着顾长晋,须臾,他道:“你想救潘学谅?” “下官未知此案全貌,不敢言救,只是想给潘学谅争取一个三法司会审的机会。”顾长晋道:“若三法司会审后仍旧判定他有罪,想来他也能心服口服。让有罪之人认罪伏法,无罪之人昭雪,此乃三法司首要职责之一。下官以为,三法司掌管天下刑名,乃大胤百姓寻求公道正义之所在,不管何时何处,皆不能忘记此要责。” 他慢抬起眼,迎着孟宗锐利的目光,道:“而潘学谅是大胤的百姓。” 还百姓以公平正义。 潘学谅乃大胤的百姓,若他无罪,便该还他清白。 孟宗双手交阖,慢慢道:“本朝能令三法司共审之案皆是大案要案,潘学谅此案,尚未有此资格。若本官不应,你待如何?” 顾长晋不卑不亢道:“下官即是言官,身兼纠察百官之责,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行事有失偏颇公允,下官自当行言官之责。” 他垂眼拱着手,腰杆却是直的,不曾弯过。 那是心怀正义的年轻后生独有的韧劲儿,孟宗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似狂风中依旧不屈不折的青竹,又似一柄敛锋的剑。 孟宗一瞬不错地看着他,在顾长晋看不到的地方里,那双锐利得如同鹰一般的眼渐渐柔和下来,甚至带了点儿笑意。 “圣意如何想必你心中清楚,你这般为了一个潘学谅,赌上自己的前程,若是赌错了,可会觉着不值?” “不会。”顾长晋斩钉截铁道:“下官相信皇上,也相信朝堂里所有为国为民的大人。” 他很清楚,都察院有徐馥的人,不会真的就这般让他的仕途止步与此。 况且,还有大司寇、谈大人他们在,便是金銮殿那位震怒,他们念着旧情也会替他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 孟宗敛去眸中那点温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厉,他颔首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舞弊之案,都察院这头应了。至于刑部与大理寺,你须得亲自去说。” 依照大胤律令,一桩案子要启动三法司共审的机制,除了皇帝下令,还有一个方式,那便是三法司的三位当家大人一致认同这这桩案子值得启动共审机制。 顾长晋沉声应是,出了都察院,便去了刑部。 刑部尚书陆拙听罢他的来意,沉默了许久,方道:“你今日会来此,有一人早就料着了。你可知那人是谁?” 顾长晋道:“下官不知。” 陆拙看了看他,长长一叹,道:“那人说若你不放弃潘学谅这案子,他便想亲自见见你,择日不如撞日,总归你一会也要去大理寺,本官便带你去见见他。” 牛嚼牡丹似的将盏中茶饮尽,陆拙又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科考舞弊案,刑部应了。走罢,本官领你去大理寺。若李蒙敢不应,本官亲自拿刀削掉他那顶乌纱帽。” 说着,这位年过花甲之年的尚书大人当真抄出了一把短匕,随手带着。 顾长晋在刑部三年,这位大司寇待他一贯来看重,说是竭尽全力地栽培也不为过。 走金殿之路不是那般好走的,当初若无整个刑部做他的后盾,他又怎可能为许鹂儿为金氏求到一个重审的机会? 眼下潘学谅这案子亦是如此,虽未明说,但陆司寇的态度十分清楚,刑部会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后盾。 顾长晋深深压下腰,做了个长揖,道:“下官多谢司寇大人。” 陆拙爽朗道:“走罢,本官带你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与孟宗、陆拙相比,年岁要小许多,执掌大理寺足有六年,眼下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 能在此年纪便当上大理寺卿,李蒙自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听底下人说顾长晋与刑部尚书来了,不过须臾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去沏上两盏龙团。”言讫,他理了理身上的官袍,亲自去迎陆拙与顾长晋,“二位大人可是为着老尚书的案子而来?” 陆拙道:“李大人是个爽快人,没错,本官与顾大人的确是为了老尚书与潘学谅而来。此案事关重大,还望李大人同心协力把这案子好生办了。” 李蒙方才只提了老尚书一人,陆拙说的却是老尚书与潘学谅,他这下是彻底笃定了二人的来意了。 为了潘学谅。 按说都察院那位与陆拙在官场沉浮了那般久,不会不知晓皇上对这个案子以及对老尚书的态度。 李蒙不着痕迹地扫了顾长晋一眼,心知又是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要搅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传胪之后,老师还吩咐他务必将这年轻人抢到大理寺来。他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搅屎棍一样的人。 此时此刻,顾长晋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搅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晓今儿他若是不点头,前头那位脾气格外暴烈的陆尚书大抵能把他值房的东西摔个碎碎。 遂道:“大司寇说的是甚话?能与您一同办案,下官与有荣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个甚章程?您只管说,下官照办便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陆拙,日后万一惹恼了圣上,还能说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过陆拙才应下这事。 陆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里的这点弯绕,懒得费心思同他耍太极,便颔首道:“本官与孟都御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审老尚书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点头了。” 李蒙忙道:“两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会不同意?” 陆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狱见一见老尚书,便不与李大人多说了。” 说着拱手告辞,对顾长晋道:“走罢,你随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从茶水房出来,见陆拙领着顾长晋风风火火地往大理寺狱去,一时懵了眼。 进了值房便道:“大人,这茶——” 李蒙摆摆手,道:“放着,一会本官自个儿喝,你去大理寺狱盯着,有甚消息便过来同本官道一声。” 那小吏忙放下茶盘,领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长廊,不一会儿,他身边得用的长随匆匆打马归来。 李蒙眉眼一肃,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长随一入门便阖起门,道:“如何?老师如何说?” 李蒙口中的“老师”便是文渊阁首揆,内阁首辅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长随附耳道:“刑首辅让大人尽力配合那位顾大人便成。” 李蒙长眉一松,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师既如此说,想来三法司会审老尚书的案子于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让人去大理寺狱盯着了,忖了忖,他对身边的长随道:“让守在大理寺狱的人都回来,陆拙那人性子虽火爆,但心思细得很,没得必要去盯着了。” …… 大理寺狱。 “老尚书想见你,本官便带你来。你若是有甚话想问,也借着这个机会问罢。”陆拙叹了声,老尚书的身子还不知晓能撑到何时,兴许连三法司会审那日都等不到。 顾长晋从陆拙带他来大理寺便知晓,他口中想说的人便是老尚书。 老尚书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狱,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珑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来。 是以范值住的这牢房条件好极了,软褥厚被、书案明灯、茶盏小几一应具有,不知晓的还当这位老大人是来大理寺狱体察民情来了。 狱卒毕恭毕敬地开了锁,也不敢多逗留,将钥匙往顾长晋手里一放便出去了。 陆拙阔步入内,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带来了。” 范值坐在软褥上,闻言便抬眼向顾长晋看来。 顾长晋上前恭敬见礼,郑重道:“下官见过范大人。” 范值笑道:“这里没有范大人,只有罪臣范值。” 说着冲陆拙挥了下手,道:“你出去罢,老夫与顾小郎闲谈几句。” 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这几年大抵是饱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尽白,印堂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只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始终灼灼,清正而不浑浊。 若非这样一双眼,顾长晋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忽地就明白了为何大司寇让他有话便在今儿问。 再不问,怕是来不及。 范值指了指身侧的蒲团,道:“坐,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顾长晋这才发现老尚书坐着的软褥上放着两张蒲团,中间还隔着个鸡翅木小几,几上摆着个棋盘。 待他坐下,老尚书道:“可还记得你刚到刑部时办的第一桩案子?” 顾长晋想了想便道:“记得,是一桩偷窃案。” 那桩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有哑疾的农户被几位邻里污蔑偷窃,想趁机霸占这哑人的田舍。 这哑人目不识丁,口不能言,几位邻里有意设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说不出来。 “都说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你脾气倒是硬,上峰驳回去一份案牍,你便再写一份,硬生生写了二十多份,最后全堆在陆司寇案上。”范值慢声说着,跟叙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写的每一份案牍陆司寇都看过。后来还将你写的那些案牍拿过来给我看,说年轻就是好!” 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们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经也有过。 只是日复一日的争斗,年复一年的筹谋令他们渐渐磨去了这份锐气,多了一份老谋深算的心计。 只那并不代表这样的锐气不好。 相反,这样的锐气很好,朝气蓬勃的旭日远比日薄西山的金乌惹人向往。 一个国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这样的锐气,该多好。 范值道:“你与管少惟告御状后,翰林院、刑部、都察院还有大理寺都想将你们抢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让圣上将你放到了刑部,将管小郎下放到肃州。你可知为何?” 也不等顾长晋接话,他又接着道:“我就是怕你们会弄丢这份锐气。”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6节 顾长晋拱手道:“多谢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来,潘贡士心中也有这样一份锐气。” 顿了顿,他道:“从都察院离开后,潘贡士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摸过去给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认罪,也坚信他能等个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确是个倔驴,潘家这孩子啊,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潘家这孩子。 顾长晋眸光微动,又听范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对潘学谅。” 顾长晋蓦地抬眼,“老大人此话怎讲?为何愧对潘学谅?” 范值那双饱含沧桑的睿智的眼望着顾长晋,道:“你若想知为何,那便查下去罢,老夫知你定会查下去。” 说着,从棋盘上取下棋篓,微咳了几声,笑着道:“不说这案子了,顾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范值面上已有疲惫之色,却对这局棋颇为期待。 顾长晋半落下眼帘,取过棋篓,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静下来,只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声响。 两刻钟后,范值盯着棋盘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说观棋如观人,顾小郎到底太过心善,若你愿意舍弃几枚棋子,这局棋你早就赢了,不会如眼下这般与我的白子死死胶着。便比如这一步,若你能放弃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为一子而弃十子,委实得不偿失。” 顾长晋缓缓放下一子,道:“胜负未分,老大人如何断定这是一枚该舍弃的棋子?便它是弃子,老大人又焉知这枚弃子不能走出一条活路来?” 范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渐渐布满了棋盘,顾长晋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许多人眼中该舍弃的棋子串连成一道不可撼动的防线。 和局。 范值端着棋篓,抬眸温声道:“顾小郎好棋力,只这局,你本可赢。” 顾长晋道:“于下官而言,能护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于不败之地,已是赢了。” “曾经也有一人同顾小郎说过同样的话。”范值放下棋篓,眼现怀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见过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将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条极艰难的路,却当真让他走出了一条生路来,可惜啊,临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软了。” 这么一局棋已是耗费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篓,温声道:“顾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场大水。老夫赠你一言,这朝堂上,永远只有一人可信。你们这群小牛犊,可莫要信错人了!” 言讫,连棋子也不收,摆摆手,便在软褥上躺下,面色瞧着,又更差了些。 顾长晋长揖到底:“老大人珍重。” 待他离开了牢房,范值方缓缓睁开眼,笑道:“真是不甘呐,真想看看你们这群年轻的后生能掀出怎样的风浪来。” 夜幕渐拢。 一辆马车停在大理寺狱,裴顺年小心翼翼地搀着一名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下了马车。 “皇爷,仔细脚下。” 嘉佑帝面色温和道:“你在这等着,朕自己进去见老师。” 裴顺年躬身应是,住了脚。 嘉佑帝高大的身影缓缓行在暗道里,他手里拿着串钥匙,到了范值的牢房便亲自解锁开了门。 范值躺在软褥上,案几上还摆着那盘棋,棋盘旁边放着个空了的药碗。 听见外头的动静,掀眸望去,旋即一怔,很快又敛去异色,眉眼里竟然多了丝恍然的笑意。 他挣扎着下榻,颤颤巍巍地行了跪拜之礼。 嘉佑帝上前搀他,道:“老师。” 范值却不起身,“陛下慎言,这一声‘老师’,罪臣愧不敢当,亦不敢应。” 嘉佑帝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收回,默了默,道:“孟卿,陆卿还有许卿联名上奏要三法司共审此案,朕应了。” 范值微微扬起头,欣慰笑道:“罪臣多谢圣上成全。” 嘉佑帝静静望着他,“老师这又是何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范值笑笑道:“还望圣上再成全罪臣一事,将此案交与顾小郎去查。” “老师想要救潘学谅?” 嘉佑帝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始终是淡淡的。 范值道:“无所谓救或不救,只是不想那孩子到死都不知晓自己是因何而死。” 嘉佑帝不置可否,只问道:“老师可还有旁的未了之愿?过两日,朕让裴顺年送怀安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是他启蒙先生,合该给你叩个头。” 嘉佑帝口中的怀安是九王爷的遗腹子萧怀安。 当初诸王围攻上京,启元太子几乎杀尽了所有手足,活下来的唯有嘉佑帝以及不足十岁的九王爷萧引。 嘉佑帝登基时,萧引才十二岁,二十二岁病故那会,萧怀安还在娘胎里。 萧怀安出生后便被嘉佑帝接入宫里养,如今才将将十岁。 范值是萧怀安的启蒙恩师,教导萧怀安已有六年之久。 “不可,罪臣无颜再见世子。如今罪臣罪无可恕,翰林院学士林辞可接替罪臣,做世子的先生。孙院使道罪臣已无多少日子了,还望圣上允罪臣一个枭首之刑。”范值言罢,再次磕了一响头。 嘉佑帝久久不语。 瞥见几案上的棋局,提步行去,垂眸看着棋盘上胶着在一起的大片黑白子。 范值也不扰他,嘉佑帝棋力惊人,从这棋局里大抵能推出他与顾长晋走的每一步。 “这是老师与顾卿下的棋?” “正是。”范值笑道:“顾小郎倒是与圣上从前一样,舍不得放弃任何一子。” 嘉佑帝盯着那盘棋不语,想起当初那小子走金殿时一双灼灼的眼,不由得一笑。 “老师说无所谓救或不救,在朕看来,老师还是想救的。”嘉佑帝从棋盘里拾起一枚黑子,道:“老师所愿之事,朕应了。” 第四十一章 是夜。 御撵在养心殿门口停下, 裴顺年上前恭敬道:“皇爷,到养心殿了。” 嘉佑帝望着养心殿外的玉阶,沉默了半晌, 道:“去坤宁宫。” 坤宁宫。 大宫女提着宫灯急匆匆地步入内殿, 对戚皇后道:“娘娘, 皇上的御撵马上到坤宁宫了。” 戚皇后刚拆了钗环,闻言一怔,从铜镜里望着那宫女道:“可知晓今儿皇上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那宫女道:“奴婢只打听到皇上出了宫, 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司礼监那些人嘴就跟蚌似的,怎么都打不开。” 戚皇后微微蹙眉。 思忖间, 嘉佑帝已经步入了内殿, 里里外外的宫人跪了一地。 “都出去。”他温声道。 待得宫人们鱼贯出了内殿,戚皇后上前给嘉佑帝解衣裳,笑道:“皇上怎么不提早让人递个信来坤宁宫?” 男人却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朕只过来陪皇后说说话, 一会便回养心殿。” 说着便牵着戚皇后的手, 在一旁坐下。 “今儿戚五姑娘入宫了?” 戚五姑娘戚盈,左都督戚衡的女儿, 是戚皇后的最喜欢的侄女。 “嗯。”戚皇后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道:“小五嫁去保定府快一年了, 听说想家想的紧呢。她自小便养在臣妾膝下, 难得她回来, 臣妾自是要见见她。” 嘉佑帝提唇笑了笑, 抬手将戚皇后落在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温和道:“即是回来了,便让她多在宫里住几日,好生陪陪皇后。” 戚皇笑应:“那是自然,今儿小五还同臣妾道,她学了一味菜,改明儿要做给臣妾与皇上吃。” 这般聊家常似的叙了一刻钟的话,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温言叮咛了几声,起身离开了坤宁宫。 皇帝的御撵行远了,候在内殿外的宫人方又进了内殿。 朱嬷嬷拿起玉篦,一面儿给戚皇后梳发,一面儿道:“都这般晚了,皇上怎地不留宿在坤宁宫?” 叹了声,又道:“娘娘何不让皇上留下?您若是开口,皇上说不定就不走了,如此还能气气长信宫那位。” 长信宫是刑贵妃住的宫殿。 戚皇后却恍若未闻,盯着铜镜那张春花秋月般娇艳的脸,心里莫名起了些不安。 萧衍他,是不是要动戚家了? …… 顾长晋翌日便去见了潘学谅。 与昨日相比,他的意志又消沉了些。下颌冒着一片青茬,执拗的双目隐有暗霾。 “顾大人不必再为草民奔走,草民不会认罪,但也不想因为我便拖累了大人。”潘学谅自嘲一笑,道:“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昨日他被送进来大理寺狱时便知晓了,剥夺功名已不足以平息外头那群仕子的愤怒,他项上这人头大抵保不住。 潘学谅一心只读圣贤书,曾是个极单纯的读书人,满腹为国为民的抱负。然这一个月来的遭遇令他对仕途、对曾经的宏志都彻底灰了心。 昨夜他想了半宿,总觉得与其等着旁人给他定罪定刑,还不若他自我了断算了,好歹能叫世人知晓他宁死不认罪。 只他到底想再见顾长晋一面,他知晓这位大人会来见他。 心里做好了打算后,潘学谅此时的心境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坦然安定,虽苍凉虽不忿虽意难平,但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什么时候死。 然顾长晋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潘贡士想知晓为何这事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吗?”顾长晋似是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念头,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想知晓老尚书为何认了罪吗?” 潘学谅愣愣抬眼,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顾大人可是知晓为何老尚书要认罪?为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草民身上?” “我亦不知,但我会查。”顾长晋看着他的眼,道:“直到查出答案为止,只你若是死了,线便断了,我便是想查也无法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7节 潘学谅咬了咬后槽牙,鼻翼微张,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着。若当真觉着自己无罪,便不要认罪。”顾长晋道:“此外,同本官说说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顾长晋“唔”了声:“你的事,你的家族至亲,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无巨细地与本官说。” 顾长晋这一问便问了两个多时辰,从大理寺狱出来时,已近晌午。 本以为能从潘学谅嘴里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却什么异样都觉察不出。 潘学谅乃扬州商户潘万的庶子,潘万一位爱妾生下潘学谅后便病逝了。潘学谅是潘万唯一的儿子,因着家有薄底,潘学谅一满三岁,潘万便给他请了先生开蒙,之后更是耗费不少家财将潘学谅送入了赫赫有名的岭山书院。 寻常人家耗费一族之力供出个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万这般一心要由商入仕的商户更是不胜凡举。 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一个寻常的读书人,究竟为何一定将他卷入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贺将手上厚厚一摞书信交到顾长晋手里,“嘿”了声,道:“总宪大人说你既是要管潘学谅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别丢了咱都察院的脸。这是从老尚书家中搜出来的书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记得莫要弄丢。” “是。” 顾长晋接过,坐下翻阅。 日头一点一点攀高又一点一点西落。 快下值时,桌案上的书信已经少了一半,顾长晋正要出去续茶。 起身时袖摆带落了几封书信,他随意一瞥,旋即目光一凝,抽出其中两封来自扬州的书信。 一封来自岭山书院的老山长,亦即是潘学谅曾经提及过的余经,还有一封是出自江浙总督廖绕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惯来猖獗,其中要数江浙与福建的海寇之患最为严重。 廖绕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将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总督,总督浙江与江苏的兵务。 顾长晋放下茶盏,又坐回官帽椅上拆信。 两封信阅毕,他轻叩起桌案,反复咂摸着信中的每一个字。 不管是余经还是廖绕的信,都极其寻常。 余经在信里邀请老尚书去岭山书院访山,顺道给书院里的兔崽子们授授学。 另一封信,大抵是听说了老尚书身子抱恙之事,特地写信关怀了几句,与此同时还不忘提一嘴儿他在江浙剿海寇的几场胜仗。 余经乃老尚书的同窗,中进士后只在翰林院任职了几年便归乡开书院了。他与老尚书交情深厚,会邀请老尚书去书院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廖绕,他曾经在老尚书手下任职过,还娶了老尚书的侄女为妻,既是从前的上峰,又多了层姻亲关系,得知老尚书身子不好了,写信慰问几句也说得过去。 老尚书说受故人所托,余经是潘学谅的山长,这里的“故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说余经。 可顾长晋始终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识便捏紧了书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松了指。 这不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唇,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儿胡同,瞧见她身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几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她便要受伤。 直到稳稳捉住她手腕的刹那,方觉自己活了过来。 顾长晋掀开袖摆,低眸瞧着小臂处的一道血痂。 昨儿那簪子刺进来时,他心急火燎的,当真没感觉到疼。后来感觉到疼时,方知晓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劲儿。 就该如此。 遇到危险时不可犹豫,有多大力气便使多大力气,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该回去鸣鹿院了罢。 昨儿她受了惊,今日大抵恢复好了。 那姑娘从来就不是个胆儿小的人。 男人冷肃的眉眼渐渐柔和,那些因潘学谅一案带来的烦躁,也渐渐消散。 揉了揉眉心,他续了盏茶,继续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动作一顿,又回去细细看了眼廖绕的信。 廖绕从前是兵部左侍郎,最爱研习兵法,还曾经创造出一个名唤“回形针”的阵法。 顾长晋回想着“回形阵”的阵型,将廖绕的信依据那阵型,一个字一个字抠了出来。 终于明白蹊跷之处在哪,廖绕在信里提及的事太过琐碎,琐碎到带了点儿突兀,原来是为了藏字。 【绕有一事相托,恳请伯父助绕。】 烛火摇曳,顾长晋盯着信,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潘学谅,与江浙总督廖绕究竟有何关系? …… 几场春雨过后,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热,容舒换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衣。 盈雀捧着一盒香丸进来,道:“姑娘,这是夫人给丹朱县主备的木樨香丸,等过几日县主回来了,您可莫要忘了将这香丸带上。” 穆霓旌喜欢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她从大同回来,沈氏都要给她备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记不起穆霓旌归京的日期的,还是护国将军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鸣鹿院递来消息,她方知晓。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随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职,若是知晓她和离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吟吟道:“放起来罢,端午一过,我们便去护国将军府。” 每次穆融与穆霓旌从大同回来,都要赴不少宴席,宫里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只穆霓旌惯来不爱这些人情往来,容舒估摸着,至多三日,她便要受不了的。过完端午宴,大抵会同从前一样,称病躲在将军府里。 待盈雀放好香丸,她忽又问道:“你前几日回侯府,可有听你兄长提起过潘贡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点,潘学谅与顾长晋的对话,盈雀也是听见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她兄长问几句,回来鸣鹿院便倒给容舒听。 知晓这一世潘学谅并未在狱中自尽,容舒属实是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许鹂儿与钟雪雁,潘学谅既然没死,那日后会不会有一个无辜者顶替他死了? 许鹂儿与钟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还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两年后,若她侥幸不死,那又会不会有人代替她去死? 思忖间,便见盈雀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兄长说,这案子进入三法司后,便很难打听到消息了,未到最后一刻都不知晓结果会如何。不过——” 盈雀觑了觑容舒,“婢子还是相信顾大人能还给潘贡士一个清白。” 听罢这话,容舒抿嘴一笑,她亦是相信顾长晋会查出真相的。 端午这日,容舒正在西厢房挂艾叶菖蒲,便听张妈妈进来道:“姑娘,丹朱县主来了!” 话音甫落,但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跨过月洞门,笑吟吟道:“容财神,我来了。” 容舒一愣,把手里的艾叶菖蒲交给底下人,纳闷道:“我还以为你今个要去吃席呢。” “可饶了本县主吧,回来不过两日,我已经赴了四场宴席了。”穆霓旌皱着眉头道:“好在今儿的端午宴兄长寻了借口推脱掉。” “穆大哥也没去?” 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挺少见了。 穆家人的儿郎们个个征战沙场,性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独穆融因着体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还进了国子监。 父兄战死沙场那年,他本是要下场参加会试,做穆家第一个文臣的。 后来穆融为了支撑穆家的门楣,弃文从武,去了大同。 彼时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恹恹的身子,大抵撑不过半年便要没命,哪曾想上京的贵人们没等来他的死讯,倒是等来了穆家军的捷讯。 也因着自小在上京长大的缘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个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惯来是逢宴必去,在人情往来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与二皇子齐齐发来请帖,兄长哪个都不能得罪,索性便称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们穆家从来不争那从龙之功,只以战场上的军功说话,这两位殿下怕是急昏了头。” 这样的话可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容舒忙给张妈妈递眼色,等张妈妈领着盈月、盈雀几人出去,这才将穆霓旌领进闺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对的。” 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只得两个皇子,别说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们都在猜着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军,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与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拢他。只容舒知晓,最后会被立为太子的人是顾长晋。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来过甚。 “如今还不知晓皇上究竟属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掺和进去,总归不管是谁坐上那位置,只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会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说的倒是同兄长一模一样,兄长也是这般说的,若不然也不会宁肯称病也不接那请帖。你不知晓,兄长现下可是成了香饽饽。昨儿去吃席,英国公那位老封君还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争着给兄长介绍自家的姑娘。” 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微微肃了肃脸,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顾大人是怎地了?去岁你还心心念念地盼着月娘节快些到的,怎么现在一声不吭就和离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欢他了。这事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先前给你的信里提过的那位闻姑娘,实则她才是顾长晋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愿意让阿娘知晓,但对霓旌,她倒是没甚好隐瞒的。 遂一五一十地说了闻溪的事,以及闻溪被周嬷嬷送去肃州的事。 “闻姑娘与顾大人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当初阿娘若是没有派周嬷嬷去梧桐巷谈亲事,兴许他们二人早就完婚了。闻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会仗势欺人,不想耽误顾长晋的前程,主动求周嬷嬷送她去肃州寻亲,还说她不会再回来上京打扰我与顾长晋。” 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晓。 回来鸣鹿院的第二日,周嬷嬷亲自来寻她,主动交待了一切,说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让她莫要在阿娘面前提及。 容舒猜想闻溪去肃州寻的亲人,大抵便是那位脸上有疤的人罢。 “既然不是婶子逼着那姑娘离开,你又何须愧疚?那闻姑娘喜欢顾大人,那便不该主动退出,离开上京。”穆霓旌摇头道:“喜欢的人不努力去争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资格?” “若非我横插一脚,闻姑娘也不必离开,到底是有个因果在。”霓旌不知晓前世那三年,自是不明白容舒的愧疚,她也不打算多说,只道:“此事我同顾长晋已说清楚了,想必他也已派人去肃州寻人。他那人做事惯来不爱假手于旁人,是以你不必再派人去寻她。” 她的声音里有着坦然,也有着对顾长晋的一种熟稔。 穆霓旌定定看着她,“你当真是不喜欢他了?” 容舒大大方方“嗯”了声:“不喜欢了。” 穆霓旌灿然一笑:“那可太好了。你不知晓,我——” 话说得一半,她蓦地又消了音。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8节 容舒疑惑道:“我不知晓什么?” 穆霓旌却不肯再说了,只神秘道:“没什么。” 有些话,她还是莫要越殂代疱了。 兄长全身都是心眼,就是不长嘴,还瞻前顾后的,活该他只能看着容舒嫁人。 穆霓旌抄起几案上的香饮子,大口一抿,道:“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便没再派人去找那姑娘了,只有一日我去肃州挑马,倒是遇着个妖里妖气的和尚,还同他交了手。若我没猜错,那和尚也在寻人,寻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人。” 穆霓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想起那臭和尚扣着她的手问她是谁的模样,心中“腾”地冒起一把火。 “他寻人寻得极隐秘,我总觉得他找的人与那闻姑娘找的是同一人。” 妖里妖气的僧侣? 容舒眨了下眼,想起大年初三那日,顾长晋借她之手,去了趟秋山别院。 横平说,秋山别院是顾长晋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进去那别院时人分明是好的,但出来后却受了伤,他说是与人切磋落下的伤。 是以,那日的秋山别院要么是有旁的人在,要么是……有一条通往旁处的密道。 容舒眼皮微微一跳。 她很清楚,秋山别院便是前世的四时苑。 只她被囚在里头两个月,从不曾见过什么密道。 莫不是秋山别院被改为四时苑时,那密道已经被毁了? 容舒捏紧了手上的团扇,一时觉得迷雾重重。 对四时苑,也对顾长晋。 穆霓旌见她蹙眉不语,张手在她眼前挥了下,“怎地了?可是那僧人有甚问题?” “不是。”容舒细指一松,散去脑中那纷扰的思绪,“那人大抵是顾长晋的人,替他去肃州寻人的。罢了,便不说我与他的事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扬州,我有两件要紧事需要你帮个忙。” 第四十二章 容舒放下团扇, 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其一,我此去扬州, 需要查一些事。为稳妥起见, 我想向你借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 你身边能人不少,我也不同你客气。” “小事。我把落烟与青园给你,她二人自小跟着我, 行事一贯稳妥,过两日我便将她们送来。” 穆霓旌快言快语道:“还有一事是何事?” “这第二桩事倒是不急,等你回去大同再办也不迟。”容舒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个小匣子,笑眯眯道:“我想在大同府办牧马场养马, 银子我备好了, 就差大同府的马政给我开个便引。” 穆霓旌瞠目:“牧马场那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填再多银子进去都不定能回本,朝廷每年不知砸多少银子养马。你可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陈叔有个侄儿从前在牧马场给人做过账房, 说那牧马场能经营到不亏便是本事, 能挣银子更是天大的本事。”容舒笑道:“我不怕亏银子,这些个不挣钱但又于国于民有益的行当, 总要有人去做。”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只容舒的外祖不是这样的人。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无家可归。 外祖父开粮仓又开善堂、药堂, 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 彼时花出去的银子就如同扔进激流里的石子, 捞都捞不回来。 外祖父给她起名“舒”, 便是要她懂得“舍”, 也要懂得“予”。 开牧马场,便是一场舍,也是一场予,容舒觉得值得。 再者,她惯来不是个莽撞的人,只要她手里有旁的生财之路,便不怕牧马场亏银子。 容舒眉眼间的坚定让穆霓旌咽回了到嘴的话。 她很了解容舒的性子,这姑娘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勇往直前地去做。 怎么办?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财神昭昭了? 穆霓旌忽然嫌弃起自家兄长。 “你想清楚了便好。”她道:“放心,大同府马政的人与穆家一贯熟,你要的便引我回去大同便给你办。” 顿了顿,她右手握拳,抵着左掌行了个江湖礼,郑重道:“容大姑娘,我代表边关的百姓同你道声谢。” 容舒瞥她:“就只道一声么?我差不多把所有的银子都砸进去了。” 穆霓旌道:“道一辈子成了吧?” 话落,二人相视一笑,容舒也不同她闹,笑道:“今个在鸣鹿院用膳罢,阿娘可是盼你回来盼了许久了。” 穆霓旌在鸣鹿院用完午膳,又同容舒说了一晌午的话方回去护国公府。 穆融今个没去吃席,一直在府里呆着,听底下人说县主回来了,忙放下一张舆图,出去院子等她。 穆霓旌老远便见着他了,同他招手道:“我要去祖母那儿,兄长可要同我一道去?” 穆融睨她,有点无奈,“我在大同府埋着的那三坛梨花白归你。” 穆霓旌这才住了脚,笑道:“成吧,祖母差不多也要就寝了,我明儿再去给她请安。” 她自来是风里来火里去的性子,穆老夫人又爱惯她,从来不会拿寻常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要求她,夜里不去请安也没甚事。 兄妹二人在院子的凉亭坐下,穆融挥退左右,望着穆霓旌道:“说吧,她与顾御史,因何和离?” 穆霓旌歪头打量着穆融,道:“昭昭因何和离与兄长又有甚关系?” 穆融知晓这妹妹又在故意为难他,笑道:“他们成亲了半年便和离,这上京不知多少人在猜他们和离的原因。昨儿个吃席,我倒是想去会会那位顾御史,这不是碰不上他,这才来问你吗?你若是不说便算了,我过几日正好也要去都察院拜见孟总宪。” 穆霓旌皱眉:“你不用去问他,昭昭说了,她就是不喜欢了。那顾大人心里头有人,当初娶昭昭本就不是心甘情愿。” 穆融瞥她,低眸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你从前分明同我说,容姑娘十分喜欢那位顾大人。” 穆霓旌耸肩:“那时的确是喜欢,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得喜欢一辈子了?我们姑娘家若是觉得一个男子不值得喜欢,断起情来可比你们男子要干净利落多了。况且,昭昭若要喜欢顾长晋喜欢一辈子,这会也没得你的事了。” 穆融一口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狼狈地抬起袖子拭去唇角的茶液。 穆霓旌在心里嗤笑。 想当初,她刚与昭昭交好时,兄长在大同还特地给她寄信,说甚容家大姑娘接近她兴许动机不纯,让她莫要轻易交心。 直气得她信都不愿意回,来年他回京述职,还非要装成她的护卫,跟她一起去见昭昭。那时兄长存的什么心思,穆霓旌自是知晓的,不就认定昭昭接近她是别有所图,想要考查一番么? 这一番“考查”倒是考查得红鸾星都动了。 穆霓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兄长先前就迟了一步,这回可莫要再蹉跎了。学学我,喜欢了就先定下来,管我日后有命没命,至少我得让世人知晓那男人曾是我丹朱县主的人。过几日昭昭来将军府,你记得好生表现。你生得不如那位顾大人俊,至少要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懂不懂?” 穆霓旌十三岁那年相中了大同府巡抚崔按之子崔寺,直接便让父亲登门定下了亲事。 那崔寺是个文弱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穆霓旌会看中他倒是出乎穆家一众将军的意料。 到底是他们穆家唯一的姑娘,几位叔伯、兄长怕穆霓旌被骗,提着把剑杀气腾腾地去崔家相人去了,好在那崔寺不是个没胆量的,被一众人围观也淡定得很。 手执书卷坐在柏杨树下,问他们有何贵干。 后来父亲去提亲,崔家倒是应了,只崔寺虽贵为巡抚之子,却无半点功名在身,那几位叔伯嚷嚷着要崔寺抓紧考个功名再来迎娶穆霓旌。 彼时穆融还在国子监做监生,听说了这事简直是哭笑不得。谁曾想正是这么句话,令霓旌至今都不曾出嫁。 崔寺为人淡泊,满腹才华却不肯入仕,至今仍是白身。 穆融去岁原是想让崔寺来下聘的,殊料霓旌说叔伯从前的话不得敷衍,非要崔寺先考个功名再来下聘。 只崔寺若真要考功名,早就考了,霓旌这般,不过是在同崔寺犟。 非要崔寺真心想娶她了,方许他下聘。 穆融被自家妹妹说得一噎。 却又不得不承认,霓旌在感情一事上的确要比他果敢。 “成,这次我不会再瞻前顾后。”他笑着道:“若不然,我大抵要被你笑一辈子了。” 穆霓旌抿唇笑了下,“昭昭说以后会去大同开牧马场,兄长,天时地利都有了,你若是不加把劲儿,就等着被我笑话一辈子罢。” 过完端午没几日,穆霓旌便派人去鸣鹿院将容舒接来。 “先前落烟与青园出了趟任务,今儿才回来,我带你去认认人。” 穆霓旌手下有一百亲兵,这一百亲兵里泰半都是女子,其中落烟与青园是她身边最得用的。 落烟生得高大清瘦,性子十分沉稳。青园则生了张娃娃脸,笑起来时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二人恭谨地向容舒行礼。 穆霓旌道:“你们跟着容大姑娘不吃亏,容大姑娘是你们县主的财神爷,你们给她效力的这段时日,月俸大抵比我给的要多两倍。” 容舒失笑道:“你还怕我短了她们的月俸不成?” 说笑间便进了穆老夫人的院子,穆老夫人在上京的地位不比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差,也是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 只穆老夫人与那位喜欢设宴又处处吃席的老封君不一样,她不爱出门,往日里就爱在家里练拳,把个身子练得极矫健。 容舒进去时,穆老夫人刚耍了一套拳,正端着盘点心果子吃。 瞧见自家孙女领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姑娘进来,爽朗笑道:“可是昭昭?” 容舒规矩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容舒见过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一直在大同,穆融去了大同府后方才回来上京,容舒与穆霓旌交好了三年有余,这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夫人。 穆老夫人精神矍铄,眉目慈祥,十分的平易近人,与容舒的祖母还有英国公那位老封君完全不一样。 穆老夫人招呼着婢女给她们上果子茶上糕点,待得两个小姑娘吃完一盏茶后,方笑着道:“霓旌说你想去大同府开牧马场,同老身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容舒便将先前与沈氏和穆霓旌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有些事想做而不去做,小女怕日后会后悔。”她笑笑道:“比起大胤那些守护边关的儿郎们,小女能做的事委实是太少了。” 穆老夫人一双看穿世事人情的眼,自是知晓这小姑娘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场面话漂亮话,她是真的想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不由得握住容舒的手,赞赏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难怪我们家霓旌喜欢你。” 除了阿娘与舅舅,容舒从不曾在长辈身上得到过这样善意的肯定,一时有些赧然,顿了半晌,方落落大方地道:“多谢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只如今孙辈就只剩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个甚得她心的姑娘,自是拉着絮絮地说个没完。 多半是穆霓旌与容舒在说,老人家笑眯眯地听。 容舒足足吃了三盏茶,直到穆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方止了话匣子。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59节 穆老夫人瞥了瞥孙子,有些没明白她们一群姑娘家在吃茶说话,她这孙子过来请甚安? 穆融笑道:“我带两位妹妹出去看戏。” 穆老夫人恍然,今儿上京那百戏楼要开锣演傩戏,霓旌那丫头最爱看傩戏。 “你们去罢,你是兄长,记得好生护好两位妹妹。” 百戏楼。 二楼角落的一处厢房里,柳元给顾长晋斟了一杯茶,笑道:“昨儿下朝皇上特地将大人留下,想来是因着老尚书与潘贡士的案子罢?” 顾长晋不动声色道:“新近几日在养心殿伺候皇上的都是贵公公,本官因何入宫,柳公公怎会不知?” 柳元笑笑,糜丽的脸并未因着顾长晋这话而露出半点不悦。 杨旭入狱后,原先的御马监掌印贵忠接了杨旭的位置,成了御前秉笔兼东厂督公。 贵忠在裴顺年手下原是最不得用的义子,嘉佑帝大抵是为了敲打裴顺年,特地重用他最不喜也最不看重的义子。 如今的司礼监不再是裴顺年一派独大,贵忠与裴顺年面和心不和,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裴顺年的势力,与之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贵忠离开御马监后,柳元成了御马监的新掌印。 顾长晋知晓柳元安然无恙地擢升后,便知晓了,被杨旭派去监督贵忠的柳元已经同贵忠结了盟。 杨旭倒台,柳元与贵忠是司礼监一众宦官里最大的受益者。 柳元有如此能耐,怎可能不知皇上留他是因着何事?不说旁的,昨儿在养心殿伺候嘉佑帝便是贵忠。 他与嘉佑帝的对话,贵忠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听出顾长晋的言外之意,柳元道:“贵公公只同咱家讲顾大人要去扬州,倒是不曾同咱家细说因由。顾大人若是不想说,咱家自是不勉强,咱家今日请大人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顾长晋挑眉:“柳公公但说无妨。” “这趟的扬州之行,咱家希望同大人一道前去。”柳元慢声道:“若无意外,圣上会点咱家去扬州任监军,配合大人调查廖总督一案。” 昨日在养心殿,嘉佑帝的确说了会派人协同他调查廖绕的案子。 至于为何要调查廖绕,自然是因着那封用“回形阵”藏字的书信。 顾长晋将那信呈给嘉佑帝时,这位高深莫测的帝皇盯着那信看了许久,旋即淡淡道:“查,去扬州查到底。” 在觐见嘉佑帝之前,顾长晋曾去了趟大理寺狱见潘学谅,问他可识得廖总督。 潘学谅一头雾水道:“廖大人乃击寇英雄,江浙百姓谁人不知?” 顾长晋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晓了,潘学谅只听闻过廖绕其人,不曾见过他。 潘学谅不认识廖绕,那廖绕又如何识得潘学谅?还不辞辛苦地给老尚书去信,助潘学谅杏榜留名? 再者,廖绕寄来这样一封信,寻常人大抵会阅过既焚。老尚书历经三朝风雨而屹立不倒,心智过人,便是要帮廖绕,又怎会留下这么封信? 这是觉得不会东窗事发,还是有旁的谋算。 顾长晋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老尚书是在指引他去扬州。 扬州。 潘学谅来自扬州,柳元也来自扬州。 顾长晋掀眸望着柳元,半晌,他道:“柳公公是皇上定下的人,本官岂会置喙?” 诚然,嘉佑帝将这桩案子全权交与他去查,他寻个借口要嘉佑帝换个人选,大抵也是使得的。 但顾长晋不会如此做。 柳元缓缓一笑,手执起杯盏,轻轻碰了下顾长晋的茶盏,道:“多谢大人成全。此番前去扬州,咱家会带上勇士营的人,定会拼尽全力护好大人与潘贡士。” 话音落,他朝外做了个手势,没一会儿外堂便传来“咚咚”的敲锣声。 “今儿请大人看一出傩戏。” 百戏楼的厢房皆在二楼,成环绕形,把门板往左右一拉,便能直接从厢房看戏。 如此自然是比挤在大堂看戏要舒服,唯一一点不好,便是把门板拉开之时,能瞧到对面厢房的人。 比如现在,顾长晋甫一抬眼,便瞧见了端坐在对面厢房的三人。 穆家兄妹还有她。 第四十三章 百戏楼的傩戏是上京独一份, 穆霓旌爱看傩戏,尤其爱看主角是将军的傩戏。 容舒再过几日便要出发去扬州,等她再回来时, 穆霓旌大抵已经回了大同, 索性这两日陪她在上京好好玩玩。 方才那锣鼓一响, 便有仆从上前来将门板拉开。 容舒那会正侧着头听穆霓旌说话,直到穆融递来一个傩面具,这才偏头冲穆融笑了笑, 道:“多谢穆大哥。” 她是极娇艳的长相,因着身上那股清正温婉的气质使然,再是娇艳的五官也不会显得媚俗,反而有一种濯而不妖的清丽。 穆融望着她的眼, 淡淡笑道:“同我无需如此客气。” 他一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用穆霓旌的话说,她这兄长在性子耿直的穆家人里,简直就是个另类。 只要他想,便你是他的仇敌, 他也能令你如沐春风。 此时容舒便能感受到那股“春风”。 她温婉一笑, 正欲回话,眼角却瞥见一道视线, 下意识便望了过去。 对上顾长晋漆黑深沉的眸子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有些诧异顾长晋竟会来百戏楼看戏。 恰这时,底下的戏人陆陆续续登台, 一阵“砰砰锵锵”的铜锣声骤然响起。 穆融早就注意到对面厢房里的人了, 借着这阵锣鼓声, 微微侧身, 挡住了顾长晋的视线, 温声笑道:“容舒,霓旌,该看戏了。” 容舒“嗯”了声,方才穆融侧身前,她原是想同顾长晋点个头,权当做是见礼了。只此时被穆融挡住了视线,也就没了那必要。 于是与穆霓旌一同看向戏台,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穆融微侧眸,冲对面那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颔首一笑。 顾长晋同他对视一瞬,旋即淡淡颔首,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一截藕荷色袖摆,缓缓往戏台去。 柳元在门板拉开之时,便已离开了厢房,如今这厢房里就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的,好似厢房外的热闹怎么都蔓延不到他的屋子去。 顾长晋本不打算留下来看傩戏。 他是个无甚喜好的人,旁人爱看的戏,爱听的曲儿,他是半点也不喜欢。 从前唯一的喜好便是同阿兄、父亲一起在山里打猎。 山间的风,丛林的影还有躲在灌木里的兔子幼鹿,总能让他觉得安心。 只这个喜好与那些过往一样,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而此时此刻,他会坐在这里看那半点兴趣都无的傩戏,他很明白是为了什么。 一场傩戏演了整整一个时辰,穆霓旌看得心满意足,拉着容舒的手,边往外走边道: “你今儿便别回去鸣鹿院了,你先前不是要我给你一些防身用的暗器吗?正好兄长明日在家,我让他教你用,兄长最是知晓如何使这些旁门左道。你若是想,还能让他教你射箭,他最是知晓如何猝不及防地给旁人一计暗箭。” 穆融唇角一抽。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像是在埋汰人。 容舒的确是想要一些防身用的暗器,听罢穆霓旌的话,便道:“就不劳烦穆大哥了,让落烟、青园教我也成。” “怎么?怕我教得不好?”穆融接过话茬,眉眼疏朗,带着点儿打趣。 “自然不是。”容舒笑道:“穆大哥这趟回京大抵有不少事要忙,我怎好意思麻烦您?” “无妨,正好这两日我清闲得很。”穆融老神在在道:“总归我也要教霓旌,教你也不过是顺道。” 穆霓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她才不需要他教。 三人说着便上了穆家的马车,容舒一直到马车离开长安街,都不曾发现跟在她身后那道寂寥的身影。 顾长晋望着穆家渐行渐远的马车,面色很淡。 穆融喜欢她。 一个男子心悦一个女子时,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旁的人对她的心思。 顾长晋与容舒和离时,多少猜到她会离开上京。 却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与旁人。 冠旁人的姓,喊旁人郎君,为旁人生儿育女,与旁人琴瑟和鸣地过一辈子。 这样的事,他从不曾想过,好似只要不想了,这样的事便不会发生。 可看到她的好的人又怎可能只有他? 还有……她想要学射箭么? 顾长晋忽地就走了神。 他自小目力惊人,在射箭一艺上惯来是有天赋的,六岁时便能拉开一把三力步弓,出弓之箭十矢九中。 那时父亲还笑着打趣他,说我们岁官儿出师了,再过两年便能打些雪狐皮留着日后给媳妇儿做聘礼。 他缓缓住了脚。 长安街人来人往,护国将军府的马车早就没了踪影。不多时,顾家的马车缓缓在百戏楼停下,顾长晋弯腰上车,刚坐定,便对常吉道:“去查查穆融。” 常吉面色一凛:“查什么?此人可是有问题?” 顾长晋微微一顿,淡声道:“查查他在大同府可有小妾、通房、外室,可有在与旁的女子议亲,还有,平日里可会出入花街柳巷,在那些风月场所可有相好。” 常吉傻眼了:“这穆将军莫不是玩弄了哪位姑娘的感情了?主子这是——” 他说到这也不知说甚好了。 这穆将军有无小妾,嫖不嫖妓子,与他们有有何干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0节 顾长晋没应,只道:“查好了便回来告诉我。” 第二日是个好天。 容舒在穆霓旌的院子歇了一晚,用完早膳便去了穆家的演武场。 穆霓旌刚耍完一套鞭法,见她来,便道:“兄长一早被请进了宫里,也不知晓是为着何事。” 容舒见穆霓旌一脸可惜,好笑道:“既是入宫,那忙的自然是正事。再者,杀鸡焉用牛刀,让穆大哥教我属实是大材小用了,那些个暗器,让青园教我便成。” 在容舒的认知里,但凡官员入宫,忙的都是些事关社稷的大事。 从前顾长晋入宫,次次都是因为百姓们的事。 只她这回倒是猜错了,穆融是被柳元骗进宫的。 百戏楼是柳元的地方,昨儿他没留在百戏楼,并不代表他不知晓那里发生了何事。 七信杀许鹂儿那次,不过轻轻划破了他夫人手腕的一点皮,那顾大人便面沉如水地说七信伤了他夫人。 话里话外都是凛然杀意。 那会柳元就知晓了,与外头的传闻不一样,顾长晋把他那夫人看得极重。 虽昨儿百戏楼的人说顾长晋在见到容舒时,面色毫无波澜,但柳元知晓,这男人面上越是云淡风轻,心里大抵越是不痛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深藏在心底。 今儿把穆融骗进宫里,也只当是弥补上回七信伤了容舒的事。 穆融在皇宫教怀安世子射箭的事,顾长晋一直到下晌才知晓,这事还是御用监那位七信公公特地来说的。 顾长晋盯着七信看了半晌,道:“劳七公公回去同柳公公道一句,容姑娘的事,无需旁人干涉。” 七信听出了顾长晋话里的提防,一时觉着柳公公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忙把腰往下压了压,道:“咱家定会将顾大人的话带回去给柳公公。”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 七信来这实则是为了正事来的,见他面色稍缓,便道:“柳公公说明个他便会同潘学谅启程去扬州,还望顾大人此行多保重。” 潘学谅是舞弊案的关键人物,按惯例是不能离开大理寺狱的,只潘学谅想去扬州。 “若是可以,草民想同大人一同去。”潘学谅一双眼灼灼望着顾长晋,“便是死,草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顾长晋知晓带上潘学谅去扬州很冒险,然当他对上潘学谅的目光,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是以昨日在百戏楼,顾长晋便提出了,由柳元提前带潘学谅秘密走陆路出京。 柳元是以海防监军的名头出发去扬州的,身后有半支御马监的勇士营跟着,潘学谅跟在柳元身边,比跟在顾长晋身边要安全。 柳元走陆路,他便走水路。 顾长晋在脑海里反复忖度出京的一番安排,觉得没甚纰漏了,方颔首道:“还望柳公公能将潘贡士平安送到扬州。” 七信掀眸看他。 那潘学谅是阶下囚,可这位顾大人从不曾拿他当囚犯看待。难怪老尚书说将这案子交到他手里,潘学谅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大人放心,咱家与柳公公定会将潘学谅平安送到扬州。” 七信说着便要离去,然走了没两步,他忽又回头,望着顾长晋认真道: “那钟雪雁,是自愿自尽的。柳公公派人寻到她时,她本就有了轻生的念头,我们只是让她的死变得更有价值。至于许鹂儿,柳公公从不曾让咱家杀她,是咱家擅做主张,怕许鹂儿坏事这才动的手。” 他冲顾长晋行了个礼,道:“那日伤到了容姑娘,是七信之错,日后定会同容姑娘负荆请罪。” 顾长晋并未接话,七信也不介意,一甩拂尘便出了屋。 御马监值房。 柳元听罢七信的话,不甚在意地笑笑:“顾大人将潘学谅放到我手里,便已是信任。至少此趟的扬州之行,他知晓我会与他一条心,这便足够了。” 说话间,外头一阵响动。 一个内侍小碎步进屋,对柳元道:“柳公公,大掌印那头派人来了。” 柳元挑眉,敛眸沉思须臾,忽地笑了:“咱家这便去。” 司礼监。 裴顺年靠着把太师椅,身后一名小太监正轻柔地给他按着太阳穴,听底下人说柳元来了,便挑了挑眼皮,冲那小太监挥手。 “都下去罢。” 小太监应声退下,行至司礼监院子时,冲迎面行来的柳元睇了个眼神。 柳元面上始终噙着淡淡的微笑,一进值房,便“扑通”一声跪下,对裴顺年恭敬喊了声:“老祖宗。” 裴顺年垂着眼看他。 这小子是杨旭最受宠的干儿子,杨旭爱听曲,当初去了趟扬州,便带回个会唱曲的小子,藏在私宅里好几年。 裴顺年不爱听曲,便没怎么关注杨旭这干儿子。只知这小子先是去了御用监,后来又去了御马监。 杨旭将柳元送去御马监是作何用他心知肚明。 他惯来放任几个干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到底是年岁大了,最怕的,便是那等子吃里扒外的叛徒,儿子间彼此监督、互相掣肘最是让他安心。 却不想,这么个长相妖娆、雌雄难辨的伶人会有那等手段。 不仅同贵忠勾搭在一起,还能让都察院那位总宪亲自来司礼监保他的命。 裴顺年无法容忍旁人的背叛,贵忠是皇爷抬来打他的脸的,不能动贵忠他忍了,殊料连柳元他也不能动。 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掌印,他从不曾这般憋屈过。 裴顺年在柳元那张糜丽的脸定了片刻,缓缓捏紧了手上的玉扳指。 “可知咱家因何寻你来?” “奴才不知,还望老祖宗给奴才提点迷津。”柳元笑吟吟道,眉心一点朱砂痣泛着妖异的艳光。 裴顺年惯来不喜长相太过妖艳的人,撇开目光掩下眸底的厌恶,道:“皇爷派你去扬州,除了做监军,可还有旁的任务?” 扬州乃大胤最富庶的府城之一,当初杨旭在扬州做监军时敛了不少黄白之物,那些钱财自是泰半都孝敬给他了。 人老了,胆子变得也小。 嘉佑帝派柳元去扬州做监军,他首先想的便是皇上是不是要同他算旧账了? 柳元依旧是那张笑脸:“老祖宗放心,皇爷担心扬州那头的海寇之患,这才派奴才去的。” 裴顺年分不清柳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心中却愈发忌惮,正斟酌着该如何敲打一番,忽又听前头那妖人道:“老祖宗可知干爹去岁曾让奴才给谁唱小曲儿听?” 裴顺年眯了眯眼,“谁?” “戚家那位左都督。” 裴顺年闻言再忍不住心口的怒火了,“啪”一声拍响旁边的几案。 蠢货! 竟敢偷偷同戚衡暗度陈仓,这是打量着他年老眼花好糊弄了! 难怪倒台得这般快,那蠢货定是以为皇爷身子不好了,这才偷偷向戚家投诚,指望着二皇子登基后能坐稳他底下这大掌印的位置。 到底是不了解皇爷。 皇爷对戚皇后与戚家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裴顺年到现在都弄不懂皇爷究竟是想留戚家还是不想留。 如今皇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除戚家,除非二皇子能继位,否则大皇子一继位,以戚家的兵力,当初藩王围京夺帝位的场景定然要重现。 届时整个大胤又要陷入内乱。 正是因着皇爷迟迟不对戚家动手,杨旭这才以为皇爷是属意二皇子,迫不及待地便与戚家投诚了。 真个是鼠目寸光。 裴顺年一阵后怕,皇爷不会怀疑他也同戚家勾结了罢? 老太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白毛汗。 柳元笑道:“老祖宗放心,贵督公早就同皇爷说了,那杨贼所做所为皆瞒着您,您也被蒙在鼓里。” 裴顺年目光复杂地看向柳元,枯叶般的一张脸竟多了几缕颓然。 此时此刻,若他再猜不出贵忠是皇爷的人,那他这二十多年的大掌印算是白做了。 贵忠若是皇爷的人,那眼前这妖人究竟是孟宗的人还是皇爷的人? 罢了罢了,他这大掌印马上便要卸任,这妖人是谁的人与他又有何干系? 裴顺年意兴阑珊道:“出去罢,好生替皇爷把差事办好。” “喏。” 柳元应声退下,出了司礼监值房,恰巧瞥见穆融大步流星地朝午门行去,想来是要出宫回护国公府。 只这会都快申时一刻了,人容姑娘早就练完了箭。 柳元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老尚书喜欢顾大人,孟总宪也看重顾大人,他自个儿对这位大人也挺欣赏。 今儿他若不插容舒的事,指不定这穆将军已经成功撬动一半的墙角了。 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他招过一边儿的小太监,笑眯眯道:“明儿继续让安世子请穆将军入宫教他箭术。” 顾长晋自是不知柳元已经把穆融明儿的行程都给安排好了。 下了值,才刚上马车便听常吉道:“主子,穆将军的事,已经查到了。” “说。” 常吉觑着他,尽量用严肃的语气道:“穆将军在大同府没有小妾,没有通房外室,在花楼里也没听说有甚相好。属下瞧着,穆将军应当还是个雏,应当是个洁身自好的。” 顾长晋拧眉看他。 常吉缩了缩脖子,继续道:“属下还有一事要同主子说,听说少夫人也准备去扬州,这是护国将军府的人说的,想来不是假消息。” 她要去扬州? 顾长晋目光一顿,下意识便捏了下手里的茶盏。 默了半晌,他轻声问:“她准备何时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1节 第四十四章 常吉挠了挠脸, “这……属下还真不知,少夫人大抵得挑个天好的日子才出发,兴许就是天最好的那日?” 顾长晋没接话。 常吉试探着问:“主子要不要改一改出发的行程?少夫人出发前定要去渡口定船, 届时便能知晓她何时出发了?” 顾长晋沉默了须臾, 旋即摇头道:“不必改, 按原计划行事。” 翌日傍晚,金乌西沉的时分,一列商队从城门离开。 半个时辰后, 柳元与潘学谅藏身在商队离开上京的消息送到了梧桐巷。 徐馥叫来了顾长晋。 “往年一入秋,沿海一带的海寇最是肆虐。你这趟去扬州,任务有二:一是趁着海寇进犯,杀了扬州守备都司总督梁霄。二是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 梁霄乃嘉佑帝手下一员大将, 曾是金吾卫统领, 如今是扬州都指挥佥事兼守备都司总督,专门负责扬州及邻进几郡的海防。 “梁将军与廖总督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守住大胤海防,姑母这是要将他二人一网打尽?”顾长晋蹙眉,“如此一来, 江浙一带的海防会彻底溃败。” 徐馥笑道:“梁霄是个愚忠的, 倒是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击退海寇,但廖绕却是断断称不上英雄的。你以为这些年江南一带的海寇因何屡禁不绝?” 顾长晋缓缓抬眼, 道:“姑母的意思,廖绕一直在养寇?” 徐馥颔首道:“只要海寇一日不绝,他这江浙总督的位置便无人能撼动。江浙一带乃大胤最富裕的鱼米之乡, 海禁之后, 不乏有大胤海商铤而走险与海盗勾结, 廖绕这些年一边拿着朝廷扫寇的军饷, 一边给这些海贼开便门, 再收受海商的‘孝敬费’,家底怕是能抵大胤一年半载的税银。” 顾长晋眸色一深,不赞同道:“既如此,廖绕倒是死有余辜。只那梁将军,若是个忠君护国的,姑母因何要取他的命?” “忠君?”徐馥冷笑,“他忠的是哪个君?你可知当初他本是金吾卫统领,誓死要效忠你父亲的。若非他开了城门,萧衍又岂能那般顺利的进入上京,兵不刃血地夺得帝位?” 徐馥望着顾长晋的眼,一字一句道:“那些背叛过你父亲的人,都得死。砚儿,明白了吗?你曾经起过的誓言,一日都不可忘!” 顾长晋对上徐馥的目光,半晌,郑重颔首道:“姑母放心,我定会为父亲报仇。” 三日后。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从梧桐巷往渡口行去。 常吉摸着下颌的胡茬,问道:“主子瞧我这模样同潘贡士像么?” 常吉是个讲究人,往日便是赶个马车,也要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为了乔装成潘学谅,他已经三日不曾洗头刮胡了,连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 顾长晋瞥他一眼,认真道:“脸别带笑,肃穆些。” 常吉连忙敛了笑。 从上京去平津渡口要穿过西郊的一片石子山,顺利的话,约莫一个时辰便能穿过石子山,抵达渡口。 常吉搓着脸,练了一路肃穆的神情。 车牖开着,不时有风灌进来。马车快要出石子山的时候,常吉忽地放下手,与顾长晋对视一眼。 外头的风里带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二人齐齐面色一变。 “横平,有炸药!” 随着常吉的话落,三道身影迅速窜离马车。 只听 “轰隆” 一声巨响,石子山被炸出一角,巨大的山石从山上滚落,将马车砸得支离破碎。 这样大的动静,正在渡口侯船的人自也听到了。 落烟耳朵一动,蹙眉望向石子山的方向。 容舒见她神色凝重,忙道:“落烟姐,这是什么声音?” 落烟忖度了下,如实道:“听着像是有人引爆了炸药,那炸药应当不多,但小心为上,我们最好能早些上船。” 容舒这趟出门只带了张妈妈与落烟,闻言便对张妈妈道:“妈妈,去问问关老丈,何时能启程?” 张妈妈忙应下,不多时便从渡口回来,道:“艄公说再等半个时辰便能出发,眼下沈家那十余艘货船还堵在那,货船不走,咱们的客船出不去。” 容舒望了眼天色,心知这事急不得,只好点了点头,“且再等等罢。” 好在半个时辰后,货船终于动了。 沈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大胤,有自己的商队船队,与漕帮的关系也一贯来好。 容舒今个乘坐的便是沈家的客船,掌船的艄公姓关,幼时沈氏送容舒回扬州府,还有容舒从扬州府回来上京之时,都是关老丈送她的。 是以一登船,容舒便笑唤了声:“关老伯。” 那精神矍铄的老叟乐呵呵道:“难为姑娘还记得老头子,姑娘放心,老头子定会将姑娘平平安安送到扬州去。” 说着,便差人领容舒进了船舱的客房。 客房是精心拾掇过的,床榻,几案,琴台,文房四宝一应具有,还特地隔出个净室,用四扇大屏风围起。 此时三脚香炉里轻烟澹澹,窗户擦得极明亮,攀爬在空气里的细烟被光照出了袅娜的身姿。 时间临近晌午,张妈妈出去张罗午膳。 落烟正手脚麻利的收拾着行囊,忽听一声轻细的窸窣声从净室传出,忙上前挡住容舒,拔剑对着那四面屏风,冷声道:“什么人?”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便按住手腕的手镯,这里头藏着十来根淬了麻药的细针。 然下一瞬,看清从屏风里走出来的人,她登时便松了手,诧异道:“常吉?” 常吉背着顾长晋,沾满血的脸勉强扯出一丝笑,对容舒道:“少夫人,小的冒昧打扰了。” 方才那炸药炸山时,主子挡在他身后,被碎石砸晕了过去,昏迷前还不忘同他道:“去扬州,不可耽搁。” 常吉二人背着他到渡口附近的密林时,方发现容舒恰好也在这。 对他们来说,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他们本是备好了去往扬州的船只,只如今主子这情形,留在少夫人船里可比坐他们的船要安全多了。 常吉把心一横,索性便趁着那些货船出渡口时将顾长晋藏了过来。 他冲着容舒重重磕了一响头,道:“少夫人放心,横平与主子换了衣裳,一会待你们一走,小的便会烧掉原先的船只。有我二人掩人耳目,那些人只会以为我们弃水路走陆路,不会注意到少夫人的客船。” 常吉一颗心悬着,将主子藏在这里到底是会带来风险,少夫人与主子又和离了,也不知晓她会不会应。 容舒目光定在他背上的男人,想起了前世他从扬州回来时的惨状,思忖片刻后,到底是应下了。 “就按你说的罢,放心,客船里有药,我会将顾大人平安送到扬州。” 常吉面色一喜,也不耽搁,放下顾长晋后,冲容舒郑重磕了三个响头,便从船牖一跃而出,他轻功极好,饶是身上带了不轻的伤,入水时依旧听不到半点儿水花声。 常吉一走,容舒便让落烟把净室外头几扇屏风搬过来,围住床榻。 “便说我方才在渡口吹了风,犯了头疾,眼下不能再见风。”说着,就要去搀顾长晋。 “姑娘,我来罢。” 落烟抢先一步,将昏迷的男人扛起,像抗沙包似的,轻轻松松便将人扔到了榻上。 容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起热了。 前世潘学谅自缢没多久,顾长晋便启程去了扬州,比这辈子早了差不多半个月。那时他去扬州也是这般惊险么? 容舒只记得他从扬州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几乎半条命都没了,去时究竟有没有受伤,倒是一概不知。 客船里有赤脚郎中在,容舒想了想,对落烟道:“劳烦姐姐去同张妈妈说一下这边的情况,让妈妈找郎中开几剂药,顺道抱一坛烧刀子来。” 等落烟出去,她将顾长晋的身子微微一侧,果然后背的衣裳已经被血浸湿。 忍不住感叹:“你还真是……够倒霉的。” 顾长晋听见了她的这声喟叹。 只这声音隔得好远,影影倬倬的,他想继续听,可溃散的意识挣扎了几个刹那,便陷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他以为他再听不到那姑娘的声音了,然下一瞬,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郎君,疼吗?” 疼吗? 疼的。 头疼,喉咙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说了她会伤心。 顾长晋嘶哑着嗓儿,道:“不疼。” 话音落,他眼睛忽然涌入了光。 那姑娘就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见他醒来,眼眶瞬时就红了,泪水盈盈蓄在那双桃花眼里,像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 “哭甚?”他哑声道。 似是没料想他会醒来,她愣怔怔地看着他,泪珠子悬在眼睫,要掉不掉的,格外惹人怜。 大概是觉着自己过于矫情了,小娘子匆匆抬袖拭了下眼,道:“你不肯喝药,我还有常吉他们怎么都喂不进去,若不是妾身请了孙医正来——” 她说到这便微微一哽。 他这次差点儿便没命了。 顾长晋听明白了,因为他昏迷时喂不进药,她才掉泪珠子的。 “我喝。”他轻声道,因着声音嘶哑得厉害,复又重复了一遍,“药给我罢,我喝。” 所以,别哭。 以后你喂的药,我都喝。 苦涩的药液从喉头滑过,他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眼。 然大抵是伤得太重,药效一起,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他便是这般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直到背上的伤渐渐结了痂,方能下榻。 那会上京已经落了几场大雪。 从前一下雪,她便爱去梧桐树下垒几只兔儿鸟儿,因着他受伤,今岁她没了玩雪的兴致。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2节 那日他进宫,从养心殿出来时,远远便瞧见一个小太监正变戏法似的给安世子变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大的冰雕。 大抵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缘故,安世子的性子比寻常的十一岁小孩儿要沉稳寡言许多。 只此时见着小太监手里的冰雕,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睁得极大,多了几许小孩儿该有的稚气。 顾长晋望着小太监摆在地上的栩栩如生的小冰雕,不知为何,就是知晓那姑娘会喜欢。 便抬脚走了过去。 小太监正在哄安世子,瞥见那身量高大的男子行来,忍不住周身一抖,以为这眉眼冷漠的言官是要来训斥他的。 殊料那男人过来后,先是同安世子行礼,接着便问他:“这小冰雕你是如何雕的?” 这话一落,别说小太监了,连安世子都睁着圆溜溜的眼偷瞧他。 小太监这门手艺还是同宫里的老太监学的,忙拿出一块磨成薄片的石子,给他演示。 不得不说,脑袋瓜子好的人,学甚都快。 不到半个时辰,顾长晋便雕出了一个蜷在地上休憩的猫儿。 他用细雪裹住猫儿,到梧桐巷时便让常吉送到松思院去。 “就说是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 常吉接过,顿了顿,道:“主子,潘学谅的埋骨之地,属下已经递进去大理寺狱了。那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凤娘子,潘学谅。 顾长晋霍地睁开眼。 水浪声汩汩缠绕在耳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海水的咸腥味儿。 天很热。 没有雪,没有猫儿冰雕。 昏迷前的记忆如水般涌入,石子山被人埋了炸药,他替常吉挡了一块巨石,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他这是已经在去往扬州的船只上了? 顾长晋微微侧头,入目是四面密密实实的屏风,疼痛令他此时的意识格外清醒。 不多时,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屏风外传来。 顾长晋盯着屏风,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匕。 然看清来人后,他瞳孔微缩,心重重跳了下。 “顾大人醒了?”容舒将张妈妈送进来的药放在几案上,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常吉把你送来我这,想借着沈家的船将大人送到扬州去。” 见到容舒的那一刹那,顾长晋便已经想通了个中的前因后果。 “常吉与横平改走陆路了?” 容舒颔首,“常吉说如此方能将那些人引走。大人放心,常吉与横平武功高强,定能平安到扬州。你昏睡了十数日,还有约莫半月船便能到扬州了。大人可要我扶你坐起?” 她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大夫说你这伤,一日三剂药,断不能少。” 也不知为何,顾长晋忽地便想起方才那个梦。 不喝药,她会难过。 遂强撑着坐起,这一番举动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额间渗出了冷汗。 他二话不说便接过药,一口饮尽。 这药苦中带了点辛辣,方才醒来时,他唇舌间便是这样一股子苦辣的味道。 他昏迷时,是她喂的药。 蓦地又想起了梦中他对自己说的—— “以后你喂的药,我都会喝。” 思绪一时繁复起来。 那个梦,或者说那些与她相关的梦,不像是梦。 不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了。 三年前的宫宴,他曾见过安世子一面。 那时的安世子只有八岁,可梦里的安世子已经十一岁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怎可能会在梦里将他三年后的模样都梦得那般清楚? 还有他给她雕的冰猫儿,那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给他一个石片和冰块,他立时便能雕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猫儿来。 甚至于常吉说的那个“凤娘子”,也不知为何,一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便会将她同潘学谅联系在一起。 可他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凤娘子”,不管是潘学谅还是老尚书都不曾提过这人。 若这世间当真有一个“凤娘子”,那是不是,他做的梦也不仅仅梦? “容姑娘曾在扬州住过九年,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凤娘子’的人?” 容舒对这名字没有印象,但还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曾。” 她看着顾长晋,“这人可是与大人要查的案子有关?” 顾长晋“唔”了声:“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她与潘学谅的案子应当有关。” 容舒想了想便道:“我离开扬州好些年了,等回到扬州府,我便替大人问问,兴许我在扬州的故人会听说过这人。” 总归去了扬州她也要打听沈家和舅舅的事,多打听一个“凤娘子”也不费什么功夫。若是能对潘学谅这案子有所帮助,此趟的扬州之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张妈妈让人熬了粥,我现下就让人送进来,顾大人用完膳便好生休息,尽早把伤养好罢。您到了扬州府,少不得又要忙得昏天黑地的。” 顾长晋的确是觉得饥肠辘辘了。 可他舍不得她走,还想再多听她说话,只容舒说完那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舱。 张妈妈很快便将熬好的粥送了进来。 顾长晋用完膳,吃下的汤药渐渐起了效,阖目睡去的刹那,他昏昏沉沉地想:他还会做梦吗?方才那梦……可会继续? 给她雕的那猫儿……她可喜欢? 第四十五章 冬日里的梦并未延续, 而是旁的细碎割裂且混乱的场景。 那是个阴沉的天。 椎云忽然推开屋子,急匆匆道:“主子,常吉与横平已经三日不曾来信了!” 顾长晋有些不解, 为何要横平、常吉三日便来一信? 他们不来信, 他又为何会如此慌张? 未及细想, 场景一变,又回到了秋山别院,淅沥沥的雨泼了他一身。 他知道他在找人。 院子里很安静, 没有人,常吉不在,横平也不在。 所以,他在找谁呢? “顾大人。” 红灯笼在廊下被风吹得直打转, 顾长晋定定望着正屋那扇木门, 心怦怦直跳。 他要找的人在里头。 “顾大人,快醒来。” 不能醒来,顾长晋,快推开那扇门! “顾大人, 你被梦魇住了, 快醒来!” 顾长晋咬牙往前去,伸出手, 按着那湿漉漉的门,用力一推。 “嗬——” 一阵急促的吸气声过后,榻上的男人终于醒来, 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洁白的手腕。 容舒被他攥得生疼, 见他终于醒了, 忙道:“大人, 快松手, 你弄疼我了。” 顾长晋满头冷汗,面色青白交错,瞧着似乎还在梦魇里一般。 一个“疼”字坠地,他面上甚至现出了痛色。 下意识便松了手。 容舒从不曾见过他这样。 听张妈妈说,他用膳时分明还是好好的,可不知为何,才歇下没多久,忽又发起热来,兴许是做了噩梦,手挥舞着将榻边的小几挥落。 正是听到这一番动静,她才急忙进了客舱。 一进来便见他冷汗涔涔,牙关咬得紧紧的,俨然一副深陷梦魇的模样。 她急忙上前叫醒他,却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这时方知晓这男人的手劲儿有多大,差点儿没将她的手腕捏断。 “抱歉。”顾长晋渐渐回过神,目光盯着她发红的手腕,哑声道:“我不知我做梦时竟会伤人,下回我若是做梦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抚着手腕,笑道:“也就一点点疼,现下没事了。一会我让张妈妈给您煎一副安神药,吃了药便不会有梦魇。” 顾长晋发现,只要从她嘴里冒出个“疼”字,他的心便会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痛来了。 目光微抬,他望着她,回想着在梦里的最后一幕。 门只推开一条细缝,他便醒了。 什么都看不真切,只看到一片裙角,一片遍地金绣红梅的裙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将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间握住了她的手腕,那股遍体生寒的恐惧才渐渐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条遍地金绣红梅的衣裳?”他哑声问道。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3节 容舒怔了下。 因着他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也因着他提及的那条百褶裙。 曾经她的确有过那么一条裙子,那是她在四时苑时盈月、盈雀给她做的裙子。 刚被关进四时苑那会,许是因着为容家奔走了两个月又接连受到打击,她进四时苑的当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么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子跟生锈了似的,什么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后头方慢慢有所好转。 病好后,盈月盈雀便拿着那条裙子给她看,说是上京今岁时兴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没有那条裙子的,往后也不会有。 容舒摇头道:“没有。顾大人为何会这般问?” 她抬起眼看着顾长晋,他会问及这样一条裙子,当真是极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见她穿过这裙子,这辈子这裙子更是连个影子都无。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过类似的裙子? 毕竟遍地金绣红梅的花案并不罕见。 “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处?” 顾长晋看着她的眼,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随口一问。” 他在梦里疯了似地找一个人,那人穿着一条遍地金绣红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为何,顾长晋竟长长松了一口气。 下意识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还疼吗?”他道:“我这头已无事,你下去上些药。若艄公那处有冰,可用冰块先冷敷一番。” 容舒闻言便“噗嗤”一声笑了。 顾长晋一顿,掀眸静静看她。 “我手腕这么一点红痕算什么伤?”容舒笑道:“大人身上这才叫伤,大人不必觉得内疚,我没事。您稍等片刻,我让张妈妈给您煎一碗安神药送进来。” 说着便扶起倒在一边的几案,出去寻张妈妈了。 她一走,好似将舱房里所有的热闹与生气都带走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顾长晋垂着眼帘,良久,轻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终于抵达扬州。 天空做美,从上京至扬州的水路走得极顺。除了前两日起了一场风雨,几乎日日都是晴空万里的。 顾长晋痊愈得极快。 随着他一日日见好,容舒进客舱的次数也愈发少,送药送膳都是落烟或者张妈妈代劳。 容舒这一日去见他,除了消瘦些,面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从前一般无二。 “沈家的人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让车夫送您去歇脚的地方?” 顾长晋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厮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来扬州是不能声张。 “我的人马上便会到,容姑娘下船后自去便可。”顾长晋看着她道:“此番多谢姑娘的搭救。” 他已经七八日不曾见到她。 只她人不进客舱,他却总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头与艄公说话的只言片语,她路过客舱时的脚步声,还有细雨落下时,她在隔壁舱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顾长晋心想,他终究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她冠旁人的姓,称旁人做郎君,给旁人生儿育女。 容舒并未察觉到他黑沉眸子里那一刹的决心,只屈膝行了一礼。 “祝大人此行顺利,还望大人多保重。” 说罢,她便出了客舱,领着张妈妈和落烟上岸。 沈治派人来接的马车早就在一边儿侯着了,来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顾长晋混迹在渡口那一众奴仆里,静静看着她笑着同那大管家叙话,而后提起裙裾,上了马车。 骄阳艳艳,六月的天,连风都是炽热。 心被蒸腾出无数水汽,痴痴缠缠。 身后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顾长晋的肩膀,道:“诶,你,发什么楞呢!过来搬货!” 顾长晋侧眸,对上椎云那双饶有兴致的狐狸眼,低眸“唔”了声:“这就来。” 二人从渡口密密麻麻的货物里穿梭,椎云在扬州呆了三年,对这里的街头巷角都熟悉得很。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吴家砖桥旁边一处灰瓦白墙的老房子。 椎云拿出钥匙开门,进了院子便道:“常吉与横平还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后,他们就给属下递了信,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渡口盯着。” 顾长晋“嗯”了声,扫了眼门边的杨树,便见那树底下垒着一个个空了的酒坛子。 椎云顺着他目光望去,吊儿郎当道:“这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们太过热情,我不收她们还伤心。” 进了屋,椎云给顾长晋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来扬州,徐馥那头定不会让您白来一趟罢?”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色:“她想杀梁霄,并借机嫁祸给廖绕。” “梁将军?”椎云嗤笑一声,“那老虔婆是疯子不成?那廖绕只会做面子功夫,又是个爱揽功的。这几年海寇年年进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将军在,江浙一带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住?” 顾长晋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云,“你在梁将军身边可有安排人?” 椎云颔首:“自是有,扬州守备都司里有我的人。只那人不过一小兵,等闲接触不到梁将军。” “无妨,届时我会送他一份功劳。梁将军不能死,徐馥在扬州有人,我们不能直接救,只能通过旁人的手来救。” 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云“啧啧”笑道:“这功劳指不定能让他捞个千户当当了。我若不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都想要这功劳了,吴家桥的姑娘们对扬州守备都司的将领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卫国的儿郎,便是烟花巷的姑娘们都是敬佩的。 顾长晋又道:“扬州这里可有过一个叫‘凤娘子’的人?” “凤娘子?”椎云细细咂摸着这个名字,“属下在吴家桥这些年倒是不曾听说过,主子可要我今儿便去打听?” 秦淮名妓名扬大胤,扬州瘦马更是成了不少人打点关系的“礼”。 吴家桥是秦淮河畔最热闹的烟花柳巷了。 这里的青楼妓 馆里都有他的人,扬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晓,若真有这么号人物,他大抵能打听出来。 “您不知晓,这扬州府里有位百事通,我花了两年多地时间,替他解决了几次麻烦,这才同他拜上把子。这扬州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您让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还有杨旭义子的事,都是我旁敲侧击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顾长晋挑眉,道:“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义。” 二人说话的当口,沈家的马车已经在沈园停下。 在运河上飘荡了一个多月,容舒的骨头都要酸了。沈治出门谈生意去了,这才没得空来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径直往漪澜筑去。 她也不急着歇息,换了套衣裳便对落烟道:“姐姐不曾来过扬州,我带你去辞英巷走走,那儿最多武馆。” 容舒要去辞英巷自然不是为了看武馆,而是为了见拾义叔。 前世是舅舅将沈家、容家通敌的罪证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里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个心眼。 若沈家当真通敌,便是两年后舅舅不自首,她也会大义灭亲。 若沈家没有通敌,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谎的原因。 是因着旁人逼迫,还是为了替旁人顶罪。 阿娘始终念着舅舅念着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里过自个儿不喜欢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为何要犯下这样的叛国大罪?这不是沈家人该做的事。 若是无罪,他递上那份通敌罪证的时候,可有想过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这些事,不能让沈治知晓,为了瞒住沈家的人,她连阿娘与张妈妈都不说。 马蹄“嘚嘚”行了小半个时辰。 辞英巷是扬州府的老街,住在这里的都是老扬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辞英巷的老扬州人。 辞英巷十户人家里有七家都在衙门里办差,有书吏、书办,也有禁卒、仵作、粮差,扬州府泰半胥吏都在这条街里。 正所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胥吏。 这些胥吏祖祖辈辈住在扬州,熟知本府风情,与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热。 路家便是辞英巷里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义与舅舅同岁,比阿娘还要年长四岁。 容舒与路拾义的交情源于六岁那年,她在上元灯节里走丢,差点儿被人拐子拐走,彼时便是路拾义救了她。 那会她刚走丢一个时辰,路拾义便领着一群皂吏抄着家伙直接毁了人拐子的窝点。 窝点里的小孩儿足有二十人,路拾义也不知为何,一眼便认出了她,将她从一众嚎啕大哭的小孩儿里提溜出来,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闺女?” 大抵是因着被他救过的缘故,又大抵是因着他说起阿娘时的熟稔,容舒对路拾义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总爱往辞英巷跑,听他天南海北地扯话,又新鲜又有趣。 今儿容舒便提着两坛子酒叩响了路拾义的门房,笑吟吟道:“拾义叔,昭昭来啦。” 话音甫落,周遭几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俱都开了门,探出头来同容舒打招呼。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4节 “哎呦,我说是哪位神仙回来了,原来是容姑娘!” “您可真是越长越出挑了,您若不回上京,这扬州第一美人哪还轮到旁人当?” “您离开扬州都快六年了罢,听说您都成婚了,嫁了个状元郎哩!” 叽叽喳喳的声音蜂拥而上。 容舒笑笑着福了一礼,还未及说话,身后的门便开了。 路拾义爽朗笑道:“人昭昭是来找我的,几位嫂子快忙去罢。” 说着望向容舒,“快进来,这次给我带甚好酒了?” “一坛秋露白,一坛寒潭香。”容舒边笑着回话,边同落烟一起入内。 二人进去后,巷尾的柳树后头缓缓走出两人。 椎云瞥了眼顾长晋,道:“主子与这位倒是有缘,在渡口才分离没一会,这会便又遇上了,还都来找同一人,莫不是心有灵犀?” 顾长晋没搭理他的调侃,只道:“她与路拾义很熟?” “自是熟,容家姑娘幼时被人拐子拐走过,当时就是路拾义将人寻回来的,扬州这里头的地痞流氓都认路拾义。” 闻言,顾长晋扭头看他,“她幼时被人拐走过?你寄来的信从不曾提过。”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甚好说的。”椎云打趣道:“属下若真是写上去了,主子指不定要说我啰嗦,当然,您现下若是想听,属下把容姑娘幼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与您听,如何?” 顾长晋漆黑的眼望着椎云,这个让常吉头皮发麻的眼神,椎云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耸耸肩便道:“主子既然喜欢她,为何还要与她和离?就您这性子,一辈子都不定能遇到一个叫你动心的人。” 顾长晋身边三个长随,他大抵是最了解主子的人了。 先前去渡口接人,主子望着人姑娘眼睛眨都不眨的,椎云何曾见过他这样? 登时就明白了为何二人和离时,常吉会寄来一封鬼哭狼嚎的信。 顾长晋没接话。 想起她将和离书递与他时那如释重负的模样,也想起了百戏楼里她与穆融言笑晏晏的模样,喉头渐渐涌出一丝涩意。 顾长晋从那扇掩着的木门挪开眼,道:“‘凤娘子’的事,你不必去问路拾义。” 椎云挑眉:“为何?” “有人会替我问。”男人说罢便转身离开辞英巷,“带我去春月楼,我去查查廖绕。” 椎云先是一愣,旋即心念一转,想起方才那容家姑娘与路拾义熟稔的模样,登时便想明白顾长晋嘴里说的“人”是谁。 吊儿郎当一笑,道:“成,那属下就不代劳了。” 第四十六章 路拾义的屋子还是老样子, 每一样陈设都沉着岁月的痕迹,虽陈旧,但窗明几净, 一点儿也不显邋遢。 “今儿你从渡口下来时, 便有人来同我递消息了。”路拾义说着便瞥了瞥守在门外的落烟, “这是你的新丫鬟?” “不是,落烟姐是丹朱县主的护卫,这趟是陪我回来扬州查些事的。” 路拾义“哦”一声:“你要查什么事?” 顿了顿, 又状若无意道:“可是你娘出事了?” 容舒抬眸瞥他,从路拾义的声音里听出来一丝不自然。 幼时拾义叔时常爱提起阿娘,总说她虽生得不像阿娘,性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都是气得人牙痒的臭脾气。 好似对阿娘十分了解似的。 那会容舒想阿娘想得不行, 舅舅又总是忙得不沾家,容舒便时常跑来辞英巷找路拾义,要他给她讲阿娘的事。 阿娘年轻时在扬州的事,拾义叔都知晓。 容舒年岁小的时候, 自是辨不出路拾义藏在话里的情意。 可如今的容舒却不一样了, 回想起过往那些年,拾义叔提起阿娘的模样, 她多少猜到了拾义叔对阿娘的心意。 这大抵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不娶妻的原因。 容舒忖了忖便道:“阿娘眼下还未出事。” “还未出事?什么意思?莫不是以后会出事?”路拾义变了变脸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容舒斟酌道:“现下不能同您说究竟是出了甚事,只因很多事我也还蒙在鼓里。” 她的声音里带了丝不自觉的苦涩, “拾义叔, 我想查一查舅舅。” 路拾义盯着她看了须臾, 道:“你为何要查他?” 有些事不同拾义叔说, 怕是很难说服他。 容舒认真忖度了几息, 给路拾义满上一碗秋露白,道:“昭昭听人说过,大胤沿海的海寇之所以杀不尽,是因着有一部分大胤人为了利,选择与虎谋皮、助纣为虐。我想弄清楚舅舅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 路拾义一瞬不错地看着容舒,良久,唇角扯出一缕笑,道:“你在这点儿倒是比沈一珍要清醒。” 他抬手闷了半碗酒,淡淡道:“我从前就同她说过了,别听你舅舅的话,傻乎乎地嫁到侯府去做劳什子侯夫人。你娘从来不爱被拘束在一个宅院里,沈治若真为她好,便不会劝她嫁给容珣。昭昭——” 路拾义从碗里抬起眼,目光微凛:“沈治不是你亲舅舅。” 沈治不是她亲舅舅。 容舒手里的茶杯差点儿离手,难以置信道:“那舅舅是谁?我在沈家从不曾听旁人提过这事,连阿娘都不曾。” “沈治扛起了沈家嫡支的香火,谁会提起这些旧事?”路拾义淡淡道:“沈老爷与沈老夫人十分恩爱,只得你娘一个女儿。老夫人逝世后,沈老爷也没想续弦,在你娘四岁那年,收养了你外祖母家的一个男孩儿。那会你舅舅仍叫谭治,沈老爷本想着你娘一及笄,便让谭治入赘的。” “然而你娘十四岁那年,谭治从上京回来后,也不知为何,忽地就被沈老爷纳入了沈家的族谱,改名为沈治,自此成了你娘的兄长。三年后,当今圣上登基为帝,你娘与承安侯府定下婚约。” 原来,最开始与阿娘有婚约的人是舅舅。 阿娘十四岁那年,舅舅已经十八岁了。外祖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若舅舅从一开始就不想入赘沈家,便他同外祖父说,外祖父也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直拖到十八岁时才同外祖父说,只能是从上京回来后变了心意。 当初她同阿娘说她喜欢顾长晋时,阿娘抚着她的脸对她道:“阿娘一定会让我们昭昭嫁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从前容舒总觉得,阿娘在她嫁顾长晋这事上,比她还要执着。 是因着阿娘不能嫁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吗? 容舒握紧了手上摇摇欲坠的杯子。 回沈园的路上,她想了许多阿娘与舅舅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进了垂花门,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方彻底回过神来。 “昭昭。”沈治背手立在影壁旁,含笑看着她。 他是个极温文尔雅的人,声音亦是如水一般温和。 容舒抬眼,望着几乎没怎么变老的男人,强压下心头的千思万绪,抿唇笑唤:“舅舅。” 又提起裙裾,笑着往沈治走去。 沈治垂眸打量了她片刻,道:“张妈妈说你一回来就跑去辞英巷了?不是说了,那里住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等闲莫要去。” “拾义叔是昭昭的救命恩人,我既然回来了,怎能不给他送两坛好酒?” 沈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下回让江管家替你送去,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不是从前的小孩儿。” 沈治将容舒领到三省堂,让人上茶,端出一副要同她详谈的姿态。 他呷了口茶,道:“你娘说你这趟是回来扬州散心的,先同舅舅说说,你为何要和离?” “就是不喜欢了,也不想一辈子拘在后宅。”容舒看着沈治,笑意盈然道:“我听拾义叔说,阿娘未出嫁前经常跟着舅舅、外祖父一同出外谈买卖的,那时阿娘过得可痛快了,只如今被困在侯府,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舒爽。祖母总是苛待阿娘,父亲也与阿娘离心。昭昭实在不愿意再步阿娘的后尘。” 听容舒提起沈一珍,沈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茶液映着他难辨神色的眸子。 “你娘嫁入侯府是为了守住沈家,她从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沈治微抬眸,看着容舒道:“倒是你,怎可一声不吭就和离?你可知当初你娘为了让你嫁到顾家费了多大的劲儿?以后莫要再任性了。” 说着揉揉眉心,又道:“罢了,既已和离,那便好生陪陪你娘。你想在扬州玩儿多久?” 容舒不满道:“舅舅怎么好像不喜欢昭昭来扬州?我还当舅舅见到昭昭会很高兴,谁知道一开口就问我什么时候走,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总归不来扬州,我还有别的地儿散心去。” 听到她这孩子气的话,沈治失笑道:“谁说舅舅不喜欢你来?你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舅舅不催你走了,行了吧?舅舅这段时日有要事要忙,你若要出去,记得让江管家派个人跟着,莫要四处乱窜。” 容舒这才眉开眼笑道:“我有落烟姐姐陪,哪里还需要江管家派人跟着?舅舅怎么还当昭昭是小孩儿?方才明明还说我是大姑娘的。” 沈治不否认,他心里一直拿容舒当小孩儿看待,也知晓这孩子性子跟珍娘一样倔,闻言便叹了声,道:“随你罢,只能在城里玩,若要出城一定要让府里的人陪着。” 容舒笑着应好,回到漪澜筑,她眉眼的笑意渐渐敛去。 阿娘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不可能会主动同舅舅提及她在侯府的处境。可方才听舅舅说的话,他似乎一直很清楚阿娘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知道却放任,是以前世才不管阿娘的死活吗? 张妈妈从庑廊下迎过来,笑道:“姑娘可是又被大爷说了?” 容舒下意识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沈家的人,当初阿娘难产,生下她后昏迷了大半月。 张妈妈便是那时来到她身边给她做乳娘的。 这念头一出,容舒便是一怔。 她不信任舅舅,不信任沈家的人,但怎可不信任张妈妈? 且不说张妈妈的身契捏在阿娘手里,便是张妈妈待她的那颗心,她难道还不知? 前世常吉要送她去四时苑时,本是不欲让旁人跟着的,张妈妈把头磕得血肉模糊,就为了求常吉让她一同去,直到她死,张妈妈都一直不离不弃。 张妈妈见容舒愣愣地看着自己,慢眨了下眼,柔声道:“姑娘这是魔怔了不成?” 容舒眸光一软,笑了笑,便抱着张妈妈的手臂撒娇道:“舅舅训了我两句,可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回来扬州一趟,我怎可能一直拘在沈园?阿娘吩咐我,回来扬州要去沈家祖屋看看几位老祖宗的。不仅几位老祖宗,郭姨和拾义叔我也要去看。妈妈你要给昭昭打好掩护!” 见容舒并未有甚异常,张妈妈松了口气。 沈氏交待容舒回祖屋这事,她也是知晓的,便无奈应下:“老奴可以给姑娘打掩护,只姑娘要答应老奴,莫要玩心太重伤了自个儿。” 说着便差人给容舒备水沐浴,等容舒盥洗好,又细致地点上香,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提脚离开了寝屋。 落烟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屋子里歇,点了香,这会大抵也入梦了。 张妈妈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柔敦厚的神情,出了漪澜筑便慢慢地往三省堂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5节 此时的三省堂除了沈治便无旁的人在,连他身边最受重用的长随都被他遣了。 张妈妈一进来,他便起身道:“郡主那头,可是有甚吩咐?” 张妈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郡主交待的事俱都在这。少主此次来扬州任务有二,只这些个任务都是对他的考验。除非少主有性命危险,否则你莫要轻举妄动。” 沈治郑重颔首,接过那信,却不急着拆,只看着张妈妈道:“郡主的身子如何了?闻溪去了肃州,一切可好?” 张妈妈笑了笑,道:“大爷有心了,不管是郡主还是闻溪姑娘,她们母女二人都很好。老奴不能久留,该回去漪澜筑了。” 她一走,沈治便拆开信看,短短数行字,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后方推开一边的隔门进去书房。 书房里陈列着数排黄花梨木书架,沈治穿过书架,来到墙边,静静望着墙上一卷春山先生的画。 就这般痴痴看了许久,方小心掀开画,在墙上轻轻一按,一个暗格“哐”一声徐徐推了出来。 沈治将那信放入暗格里,又仔细整了整画卷,方提步离开书房。 张妈妈夜里去过三省堂的事,容舒自是不知,她昨儿个几乎是一沾枕子便睡着了。 今晨起来时,头还昏沉沉的。 只她心里记挂着事,忍着不适,用过早膳便唤上落烟,带着阿娘备好的礼,匆匆离开沈园。 沈家乃积善之家,族人不管嫡支旁支基本都住在扬州,容舒今儿去的地方便是沈氏一族的祖屋。 祖屋在城郊一处山清水秀、风水极好的地方。 容舒幼时常来这地方,族里几位老人家也不嫌她出生时辰不吉祥,每回她来,都乐呵呵地给她说沈家是如何发迹,又如何一代代相传至今的,其中要数叔婆婆待她最好。 叔婆婆是外祖的堂妹,也是眼下族人里年岁最大的老寿君。 人的年纪一大,便格外爱念叨从前的旧事,一说起过去简直是止不住话匣子,从前藏着不说的话,被容舒哄哄,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其实你舅舅啊,当你娘的兄长也挺好。你外祖本想让你舅舅入赘后做你娘的左膀右臂,担起沈家的家业。可姑娘家整日出外同人吃酒说买卖,还时不时带着一群家仆出远门谈生意,太累了。女儿家守着家便好,外头的事都交给男人去做。你瞧这些年,你舅舅把沈家的生意打理得多好。” 容舒在叔婆婆说话时从来不打断,但说到这儿,她可就不依了。 “才不是,若是阿娘执掌沈家,定然不会做得比舅舅差。” 老寿君也不恼,知道这小妮子最爱护着珍娘,心里头还挺欣慰,一叠声地说“好”,“你娘就是最厉害的。” 容舒这才笑了,她在祖屋住了七八日,总算是慢慢拼凑出了当年的事。 舅舅的确是外祖母娘家那边儿的孩子,认真说来,还是阿娘出了五服的表哥。 外祖父打小收养舅舅,又将生意之道倾囊相授,就是为了舅舅入赘后能同阿娘一起守住沈家的家业。 只舅舅从上京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变故就在建德三十六年那一年。 舅舅回来后没多久,阿娘便亲自去找外祖父,说不想同舅舅成亲了,只想做舅舅的妹妹。 容舒了解自家阿娘的性子,若真的是不喜欢舅舅,不会等到快及笄了才说这样的话。只可能是舅舅同阿娘说了甚,阿娘才会去求外祖父。 之后外祖父力排众议将舅舅入了族谱,应当也是信任舅舅的。 可后来阿娘出嫁,外祖父却偷偷藏了三成家产在阿娘的嫁妆里,还不许阿娘同舅舅说,怎么看都像是对舅舅有了提防之心。 那三年发生了何事?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疑心时,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儿。 前世,沈治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了? 而外祖父,当真是病死的么? 这念头一出,容舒惊得眉心一跳。 从祖屋出来,落烟便快步走了过来,对容舒悄声道:“容姑娘,都察院那顾大人想见您一面,这会正在水潭那头等着。” 顾长晋? 容舒讶异地往水潭望去,果见那里停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微微挑开,能看见男人一截洁白如玉的下颌与薄薄的唇。 的确是顾长晋。 上回在渡口一别后,容舒便不曾见过他。 在客船时,他还曾问过她识不识得一个叫“凤娘子”的人。 他莫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事她倒是请拾义叔帮忙打听了的,只这几日她忙着查沈家的旧事,一时无暇去辞英巷。 思及此,她便对落烟道:“姐姐在这等我罢,我去去就回。” 第四十七章 斜阳照水, 落日熔金,她绣着金丝的裙角被霞光映得流光溢彩。 顾长晋望着走在暮色里姑娘,心跳得很快, 却又不像是从前那种得了心疾般的快。 很奇怪的, 随着他做的梦越多, 那种疯狂地恨不能破开胸膛的心悸渐渐少了。又或者说,随着他对她的喜欢越来越多,他的心便越来越安分。 好似喜欢她这件事, 是他这颗心迫切想要他去做的。 顾长晋缓缓放下按在胸膛的手,亲自为她开门。 容舒上了马车便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青的下眼睑顿了顿,道:“顾某有一事想请容姑娘帮忙。” 容舒下意识道:“大人可是为了‘凤娘子’而来的?” “‘凤娘子’的事尚且不急。”顾长晋温声道:“扬州有一百事通名唤路拾义,我想请他做个中间人带我去春月楼, 这事还得请姑娘牵个线。” 容舒听明白了, 顾长晋来寻她是为了结识拾义叔。 想想倒也理解,他在秘密调查潘学谅的案子,拾义叔在扬州人脉广,若是能得拾义叔襄助, 的确是能事半功倍。 “你怎会知晓我认识拾义叔?” “我初到扬州那日, 原是想去辞英巷拜会路拾义。”顾长晋看着她,提唇笑了笑, 道:“却不想被容姑娘捷足先登了,之后顾某便去了春月楼查案子。” 容舒不免有些意外,所以那日他们才在渡口分开, 便又在辞英巷遇见了? 这委实是太过凑巧了。 拾义叔是个忠肝义胆的人, 想来也愿意助顾长晋一臂之力。 她也不扭捏, 爽快道:“好, 我带你去辞英巷。” 同落烟三言两语交待完, 容舒便搭乘顾长晋的马车往辞英巷去。 黄昏的光丝丝缕缕,从车牖掠过。 车轱辘轧过泥地的声响衬得车厢愈发的静。 容舒还在想着沈治的事,一双黛眉不自觉蹙着。 顾长晋虽望着窗外,余光里却全是她。 沉默了半路,终是开口问道:“容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言,容舒不知散落在何处的目光稍稍一抬,便对上顾长晋黑沉沉的眼。 从前这男人问她问题时,她是能感觉到他眸子带来的压力的。只这时,很奇异的,她丝毫感觉不到那股咄咄逼人的压力。 少了这样的压力,再对上他此时的目光,她那紧崩了几日的心神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这人最是懂得如何在细枝末节里寻找线索,有那么一瞬间,容舒差点儿就要开口同他提沈治的事了,只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 顾长晋静静看着她,半晌,轻落下眼帘。 一路无言。 到辞英巷时,路拾义恰好从外归来,见容舒领着个高大清隽的男子从马车下来,一口气差点儿噎在喉头。 刻意敛去身上的痞气,他肃了肃脸,沉着声,一本正经道:“昭昭,这是何人?” 容舒见路拾义这样的神态便知他定然是想歪了,忙道:“拾义叔,进屋再说。” 路拾义瞥了瞥顾长晋,从鼻子里“哼”了声,道:“快进来。” 怕路拾义对顾长晋说出甚不客气的话,容舒一进屋便解释道:“拾义叔,这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顾大人,他来辞英巷是有事要请您帮忙的。” 路拾义一听,崩得格外严肃的脸微微一僵,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对容舒道:“你过来。” 把人喊到窗边,又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之前非嫁不可的状元郎顾长晋?” 容舒“嗯”了声,声若蚊呐道:“但已经和离,并且已经不喜欢了。” 路拾义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一时不知该摆出张红脸好,还是白脸好。 这是位好官。 顾长晋在上京办过的案子做过的事,他便是远在扬州也听说过。这样的人,路拾义是打从心底敬佩的,是以该给个红脸。 只昭昭这样好的姑娘,被逼到要主动与他和离,那定然是他做错了甚,是以该给个白脸。 纠结一番后,到底是大义越过了私情,路拾义正了正脸色,拱手道:“不知顾御史找在下有何事?” 顾长晋道:“顾某奉皇上之命,特地前来扬州府调查廖绕。听说春月楼花魁绿倚乃廖绕的相好,便想找绿倚打听一些事。只顾某去了春月楼数日都无缘得见,还望路捕头能做个中间人,让我见她一面。” 顾长晋这话在路拾义耳边简直是春雷炸耳般震撼。 便见他双目一凛,道:“顾大人此番来扬州,可是为了查廖绕与那些海寇的勾当?” 顾长晋未答,只温声道:“路捕头可是知晓什么?廖绕的确是顾某此行的目标之一。” “实话说,廖绕此人,我亦不知究竟是忠是奸。”路拾义道:“廖绕任江浙总督也有十来年了罢,早前几年好几场胜仗都是他领头打下来的。只新近五年,廖绕打下来的胜仗虽也不少,但杀死的海寇一年比一年少,而沿海诸城的损失却一年比一年惨重。” 路拾义说到此便顿了顿,面色越发凝重。 顾长晋道:“路捕头有话但说无妨。” 路拾义道:“江南这片海域的海寇势力主要来自狄罗、汨国的几支海盗。其中,要数狄罗海寇势力最大。这些海寇以四方岛为据点,每次袭击大胤的,多是狄罗海寇领头。然最近几年,在下发现,汨国海寇在四方岛渐渐势大,狄罗海寇不再是一脉独大。我瞧着,如今四方岛上的这群海寇面和心不和,私下里也在争夺四方岛。” 路拾义话说得隐晦,顾长晋沉吟片刻后,便道:“路捕头是怀疑廖绕与汨国海寇勾结,扶持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制衡。”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6节 路拾义摸着下巴颔首道:“廖绕手里兵力充足,又是一员经验丰富的大将,可与汨国海寇打的那几场战事,总感觉轻飘飘的,并未打到实处,与他从前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对了——” 路拾义说到这忽地一顿,看向容舒,“你先前让我查的‘凤娘子’,我倒是有些头绪了。” 容舒与顾长晋对视一眼,道:“那‘凤娘子’是何人?” 路拾义也不卖关子,道:“敢用‘凤’字做名字的人极少,这两年江南海域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子,名字上就带了个‘凤’字,此女曾是一位海盗头目的爱妾蛟凤。” 他说着便笑看了容舒一眼,“那海盗头目我还曾同你讲过他的故事,你跟你娘一样,就爱听这些江湖事。” 路拾义这么一说,容舒倒是想起来了。 “可是那个出身汨国的水龙王?那人便是汨国海寇的头领罢。” “正是他,我一直怀疑廖绕与水龙王私底下有来往。”路拾义道:“只这位在四方岛大名鼎鼎的‘水龙王’前年竟离奇死亡,有许多人都猜测是狄罗人干的。” 容舒对这位水龙王属实是印象深刻,小时候她不知听过多少水龙王的事迹。 水龙王的父亲本就是一名汨国海寇,母亲却是被掳走的大胤人。水龙王子承父业,心狠手辣,不到而立便成了这片水域最臭名彰著的海盗头目之一,专门行海上抢掠之事。 后来建德帝施行海禁后,水龙王在海上抢不到货,便将目光投向内陆,与狄罗国的海盗勾结,进犯大胤沿海诸县,之后便在四方岛将抢来的货物卖往旁的国家。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竟然死了? 容舒好奇道:“那他的爱妾又是何人?” “蛟凤来历不明,只知是个大胤女子。水龙王一死,她便以雷霆之势迅速接了水龙王的位置,如今水龙王的人俨然以她马首是瞻。此女倒真是个人物,也不知晓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凤娘子’。” 容舒下意识看向顾长晋,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恍然。 “此事原是顾某拜托容姑娘打听的,有劳路捕头了。”顾长晋郑重拱手道谢,道:“路捕头说的‘蛟凤’应当就是顾某正在找的‘凤娘子’。” 听罢这话,路拾义的目光忍不住在容舒与顾长晋之间梭巡。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容舒没顾长晋的敏锐,压根儿没注意到路拾义目光里的深意。 她这会心里正因着方才顾长晋的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下意识便对顾长晋道:“顾大人,我以为你来扬州要查的是潘学谅舞弊的案子。” 说到这又骤然一顿。 前世潘学谅死后,顾长晋特地入宫去觐见皇上,没多久,他便秘密离开了上京,直到快入冬了方带着一身伤回来。 也是在这一年的八月,江南海域的敌寇疯狂进犯扬州,来势汹汹,总督廖绕战死,守备都司的梁将军重伤。 顾长晋与监军柳元还有无数扬州百姓力挽狂澜,这才守住了扬州府。 容舒一直以为,顾长晋是为了给潘学谅一个清白,这才秘密来扬州调查舞弊案。可眼下看来,他来扬州并不仅仅是为了舞弊案。 他在调查敌寇,也在调查那些通敌叛国的大胤人。 容舒心里“咯噔”一跳:“那桩科考舞弊案可是与这些敌寇有关?还有蛟凤与潘学谅,可是有甚关系?” 顾长晋惯来沉着冷静的脸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缓缓勾起了唇。 她当真是一个极聪慧的姑娘。 “是。老尚书称他乃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于潘学谅。这里的故人,我推测是廖绕。廖绕曾给老尚书寄信一封,明言要老尚书助他。” 容舒终于明白了前世顾长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前世廖绕战死,有好多扬州百姓为他立了衣冠冢,都在说廖总督是为国捐躯。只眼下听拾义叔的意思,这位廖总督与水龙王私底下竟像是有往来。 知晓了顾长晋也在查廖绕的事后,容舒心脏怦怦直跳。 前世沈家、容家的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这里的敌指便是外海的海寇。 有没有可能,廖绕与沈家的通敌案也有关系呢? 沈治与廖绕私底下会不会也有联系? 她,想要借助顾长晋的手查一查沈治。 思及此,容舒便对路拾义道:“拾义叔,我正好也想见郭姨一面。索性便由我带顾大人去一趟春月楼吧。” …… 要说这世间哪儿的小道消息最多,那自然是赌坊与妓院了。 路拾义与扬州府各大秦楼楚馆的老鸨皆相熟,辞英巷还有不少在里头当打手的人。这些个地方,若是有门路,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都能打听出来。 容舒口中的“郭姨”便是吴家砖桥第一风月所春月楼的东家郭九娘。 容舒之所以会认识郭九娘,还是因着阿娘。 这春月楼真正的东家其实是阿娘。 春月楼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秘密产业之一。 郭九娘在成为春月楼老鸨前是阿娘身边做得用的大丫鬟,酒量惊人,阿娘着男装与旁人在宴席上谈生意时,郭九娘便是那个负责灌醉对方的人。 只阿娘嫁入侯府时只带了周嬷嬷。 她不想将郭姨几人困在深宅大院里,便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又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郭九娘却死活不肯走,留在了扬州府,给阿娘打理这头的生意场。 春月楼便是在她手里一步一步在扬州府扬名的。 “郭姨是阿娘的好姐妹,我幼时走丢过一回,当时便是郭姨去寻拾义叔,把我找回来的。那会我才知晓,这春月楼原来是阿娘的。春月楼里的姑娘也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宁肯留在春月楼跟着郭姨,也不肯从良嫁人去。郭姨同阿娘一样,是个好人。” 去往春月楼的路上,容舒一路絮絮说着话。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她说。 他惯是个心思剔透之人,自是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廖绕犯下通敌叛国罪,他身边的人就算是无辜的,难保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那位勾得廖绕魂牵梦萦的花魁绿倚出自春月楼,容舒与他说这些,不过是想同他说春月楼不会助纣为虐,至少郭九娘不会。 顾长晋知晓她说这些不是为了想与他说话,而是为了郭九娘。 只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今个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听得甘之如饴。 从前椎云寄来的关于她的信足有九页纸之多。 那会还觉得椎云啰嗦,净说些破箩筐事。如今再回想那信中的一字一句,却又觉得不够。 一个小姑娘过往九年的岁月,大抵,用多少张纸都是说不尽的。 那信里从不曾说过她被人拐过,不曾说过她与郭九娘的关系,也不曾说过她曾那样孤单那样无助过。 少小被送走,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对一个将将四岁的小孩儿,实在是一笔不堪回首的创伤。 如今跟在她身后,听她说郭九娘和路拾义,曾经她在扬州的过往一点一点铺展在他眼前。 蓦地就想起她曾经在梦里反复呢喃的那句—— 【阿娘不能忘了昭昭,阿娘要回来接昭昭。】 彼时听见那么句梦话只道是寻常,此时再回想,密密麻麻的疼痛弥漫在心头。 许是他长久不语叫她心里起了丝忐忑。 那姑娘停在春月楼热闹醉人的灯色里,回眸望他。 看着她沉着灯火的眸子,顾长晋忽然明悟,她身上始终吸引着他的是什么了。 男人沉如海冷如潭的眸子起了丝波澜。 带着点儿愿赌服输的心甘情愿。 喉结微微一滚,他道:“嗯,我知道,能让你信任的人,顾某也信。” 话音甫落,一位婀娜窈窕的妇人从回廊尽头匆匆行来,一见着容舒便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总算是想起郭姨来了!” 郭九娘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淡淡一瞥,瞥见顾长晋的生硬时,妆容精致的脸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一连来了好几日春月楼的那位云公子吗? 郭九娘对这位可是印象深刻的。 无他,实在是这位郎君生得太过俊美,气度也甚是不凡。 这样的男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春月楼的姑娘们个个春心萌动,就盼着能同这位郎君春风一度,共枕鸳梦。 殊料这位却是冲着绿倚来的。 这扬州府谁人不知绿倚是廖总督看中的人,谁敢碰她? 郭九娘昨儿还在庆幸呢,幸好绿倚这几日不在,若不然遇见个这么清隽俊美的郎君,兴许一颗芳心要守不住了。 做她们这个行当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自己的一颗心。 最好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郭九娘摸不清顾长晋的来意,将他们二人领进一个屋子后便道:“郎君为了绿倚,一连来了几日。今儿个也是为了绿倚来的?” 顾长晋下意识望了容舒一眼,见她面色寻常,这才轻轻“嗯”了声:“若是能见绿倚姑娘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郭妈妈是春月楼管事的,有些事问郭妈妈兴许也能解惑。” 这话一落,郭九娘望着顾长晋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她瞥了瞥容舒,道:“人是你带来的,怎地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我猜这位郎君不是姓云罢。” 椎云在扬州化名为云椎,给顾长晋安排的身份便是他的兄长云晋。 容舒挽着郭九娘的手,笑眯眯地将先前对路拾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郭九娘的反应与路拾义如出一辙。 第一反应便是这位是昭昭刚和离的夫君,之后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知晓顾长晋是何人后,郭九娘多少也猜到了顾长晋的来意。 “朝廷这是要查廖绕?”郭九娘神色不明地笑笑,“廖绕是个好色的,与同僚来吴家桥消遣一二,是常有之事。只他这人十分谨慎,从不连着去同一家妓馆,也鲜少会同哪位姑娘痴缠不清。我们春月楼是因为出了个绿倚,这才招得他三不五时地来。” 郭九娘说到这,声音肃了肃,道:“我先同大人说一句,我们家绿倚可一点儿也瞧不上这位总督大人。有一回还趁着他酒醉,断了他一根手筋。” 顾长晋眉宇微凝,“这是何时的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7节 “去岁九月。那日大抵是黄汤灌多了,为了博绿倚一笑,廖绕拿起把剑硬要教绿倚舞剑。”郭九娘笑道:“绿倚脾气大,一来气便削了他一记。” 认真说来,廖绕对绿倚还真是有些真情在。那日绿倚伤了他的手,郭九娘都要觉得这事不好收场了,殊料绿倚掉几滴眼泪,廖绕竟将这事揭过了。 只一个武将在烟花柳巷被个青楼女子伤了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谁都不敢往外传,倒是将这桩意外包得严严实实,连廖总督家中那位都不知他的手是因何受伤的。 容舒见不必自己问,郭九娘便说起廖绕手受伤的事,暗地里松了口气。 廖绕写给老尚书的信有问题。 以顾长晋的机敏,大抵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第四十八章 果然, 郭九娘的话刚一坠地,顾长晋瞬时就抿紧了唇。 老尚书的信曾给他带来极大的违和感,如今顾长晋终于知晓究竟是哪里违和了。 他看着郭九娘, 认真问道:“不知郭妈妈与绿倚姑娘可愿意替朝廷做事?” 郭九娘摇着团扇, 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道:“大人是要我与绿倚去做你的细作?廖绕那人好色归好色,能力却大得很,脑子也警醒, 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安然坐稳两江总督的位置,恕我与绿倚不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有些话郭九娘不能说。 廖绕便是盘绕在这里的一座大山,权势极大,江浙这头的官员个个以他马首是瞻。 也就梁将军来了后, 方有个人能与他稍稍抗衡。 眼前这男子委实太过年轻, 年轻到郭九娘不相信他能斗倒廖绕。 正是这种不信任,令她不敢轻易去冒险。 顾长晋知晓郭九娘在顾虑什么,也不勉强。待得容舒与郭九娘叙完话,便与她一起离开春月楼。 这会正是吴家砖桥最热闹的时候, 琵琶声切切若珠玉落盘, 伴着男女间暧昧的调笑声随着香风徐徐送来,若是细听, 还能听见细微的喘气声。 二人沉默地走在回廊里,走了几步,容舒忽然顿住脚步, 顾长晋瞥了眼她明明不自在却强自镇定的脸, 也跟着停下步子。 “我带你从后巷那条木梯子走, 我幼时便是从那进出春月楼的。”她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太久没回来扬州, 倒是忘了那处了, 从那儿走要清净多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说的那条木梯子挨着春月楼的后门,是走水时专门用来逃生的路,又窄又黑。 循着记忆,容舒很快便找到了那条路。 空气里少了方才那暧昧的甜香,多了点闷热的朽木味儿。 味儿不好闻,可容舒觉得自在多了。 “这处没灯,顾大人仔细脚下。”她好心提醒了句。 “嗯。”顾长晋跟在她身后,目光在黑暗中盯着她云鬓里一根红玛瑙步摇,道:“你幼时从这走,不怕么?” 自然是怕过的,只有些事怕着怕着便不怕了。 她在沈园实在是太孤单了,沈治常年不在家,张妈妈要管漪澜筑,整日里忙前忙后的,她就像一只拘在笼子里的雏鸟,哪儿都去不得。 好在老嬷嬷从来不会拘着她。 概因她困在宫里数十年,一直期盼着能出宫,是以最能理解容舒那种困在笼子里的窒息感。 那会老嬷嬷总会笑着道:“你是承安侯府的姑娘,等日后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趁着这会还小,多到外头看看也好。” 又与她立下口头约定,只要她规矩学得好,就能出去玩两个时辰,也不限定她去哪儿,就算她想来春月楼也依她,但只能白日不开业的时候来。 可便是白日,这条木梯子还是黑黝黝的。郭九娘不下来领她上去,她都不敢走。 后来她壮着胆子走过几趟后,反倒敢自己一个人走了。 是以很多事,习惯了就好。 容舒这般想,便也这般说了出来。 顾长晋不语。 习惯了就好,所以是怕过的。 容舒有心要同顾长晋提一提沈家的事。 出了春月楼,便道:“顾大人现下可有空?我有一些话想与大人说。”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微微一顿,“此处不适宜叙话,我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容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那里再说。” 容舒自是没有异议,提起裙裾慢慢跟在顾长晋身后。 过桥时,瞥见水道里那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眼珠子忍不住跟着那些画舫走,脚步便慢了下来。 顾长晋跟着放慢步子,侧着眸不着痕迹地望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 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在吆喝着卖小食。 容舒隔老远便闻着松子糖的甜香味儿了,一时便有些走不动路。 “顾大人。” “嗯。” “上回在梧桐巷那几碗梅花汤饼的银子都还未曾还你,不若今儿我请你吃松子糖吧?”容舒的视线早就越过他,落在对面桥底正在炒松子的摊子了,“来了扬州不尝尝这里的松子糖,简直是白来一趟。” 顾长晋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般划过一丝笑意。 他应了声:“成。” 容舒摸出个钱袋便去排队买松子糖了,顾长晋站在一边的柳树下等她。 晚风徐徐,银月清辉从树梢倾泄而下,穿桥而过的画舫传来一阵阵缠绵绯色的歌声。 也不知卖松子糖的老伯说了甚,那扫尾子姑娘一时笑得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待得容舒拎着两个巴掌大的油纸袋过来时,顾长晋方知晓她在笑甚。 “老伯居然还认得我,特地给我们加了些松子。”说着,递过一个纸袋,道:“喏,这是大人你的。” 顾长晋接过,果见里头的松子糖层层叠叠裹满了松子。 他不爱吃甜,却还是陪她吃了一路松子糖。 焦甜的香气在夏夜里发酵。 人的心沉在里头,竟多了几丝醺然。 等到油纸袋里的松子糖吃完,二人也来到了屏南街十八号。 许是那松子糖太甜,又许是夜色太过温柔。 顾长晋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油纸袋,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头涌上喉头。 他问:“容舒,你喜欢穆融吗?” 容舒差点儿叫他这话给呛了下。 “穆大哥?”她匪夷所思道:“我怎会喜欢穆大哥?” 话出口后又觉出些怪异来,顾长晋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穆大哥,他不是好奇心这般大的人。 莫不是穆家出了事? 正欲问一句“你为何这般问”,一墙之隔的院里里忽然传出一阵打斗声,隔着院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椎云,老子跟你拼了!”竟是常吉的声音。 顾长晋黑着脸推开门,里头正扭打成一团的人像是被人按了穴一般,动作一僵,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椎云率先松了手,笑着同容舒行礼,若无其事道:“见过容姑娘,在下椎云,方才只是在跟常吉切磋,让姑娘见笑了。” 常吉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裳上的尘土了,喜笑颜开地唤了声:“少,容姑娘!” 容舒先是同椎云点了点头,之后才笑看向常吉,道:“你这一路可顺利?横平呢?” “横平那懒骨头歇觉去了。托您的福,我们二人这一路顺利极了,半个时辰前才到这。” 觑了觑顾长晋,又道:“主子与容姑娘可是有话要商量,小的与椎云便不打扰了。” 说着一把扯过满脸好奇的椎云,往最里头的屋子去了。 容舒被他们一打岔,方才的话也不好再问出口。 顾长晋关起院门,捡起地上翻倒的藤椅,慢声道:“椎云同常吉、横平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我的长随。椎云先前一直在扬州,是以你不曾在梧桐巷见过他。” 他主动给她说起椎云,容舒还挺意外的,“难怪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下,进屋提了一壶茶出来,给她满上一杯,才道:“都是些粗茶,你将就。” 方才吃了一小袋儿的松子糖,容舒正渴着呢,接过茶便慢慢抿了几口,嫣红的唇瓣被茶水氤出一层水泽,像晨间托着露水的花瓣。 顾长晋挪开眼,待她咽下嘴里的茶水,方接着道:“容姑娘想同我商量的是何事?” 容舒捏着茶杯,抬眸看着他,道:“廖绕若真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大抵还有旁的人也参与了此事。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从前的那群海商参与,沈家曾是扬州首富,海禁前,也曾买卖过海货。大人若是,若是查到甚与沈家有关的线索,还望大人告知一句。” 她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遂又道:“作为报答,郭姨与拾义叔那边有甚消息,我也会来这里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沈家当真犯了事,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姑息那些犯事的人。” 容舒记得被送去四时苑的那一日,顾长晋说过沈家、容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让她不要去寻沈治的。 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是真的存在那么一份证据。 侯府那头有无人通敌容舒暂且不知,如今她只想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同廖绕勾结在一起。若是有,证据又在何处。 她这几日在祖屋也不是白忙活的。 沈家的族规写得十分明白,过继来的宗子若是违反了族规,是可以开祠堂剥夺过继子的姓氏,将其逐出沈家。 若舅舅当真做出祸害大胤的事,她会亲自找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他的沈姓,再将他绑到官府去。 总之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沈家的族人还有阿娘也不能受他牵连。 她这番借着看几位老祖宗为借口,已经出来了好些日,不能再在外头逗留了,是以才急着同顾长晋说这事。 她实在不是个藏得住情绪的人。 顾长晋看着她道:“容姑娘可是有怀疑的对象?我查过沈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说到此,这男人心里难得地起了丝不自在。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8节 当初查沈家,实则是为了查她在扬州的过往,查她与徐馥究竟有甚关系。 这念头一出,顾长晋心神蓦地一凛,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容舒自是不知晓当初自己还被顾长晋查过呢,只当他是来了扬州后查的沈家。 于是抿了抿唇道:“大人若是再查,尽可往我舅舅身上查。” 容舒说出这句话后便默了下来。 其实她在扬州的九年,舅舅虽常常忙得见不着人影,但只要他回来沈园,都会抽时间陪她。冬时陪她堆雪,夏日陪她垂钓。 容舒关于父亲的所有幻想全来自沈治。 让顾长晋去查沈治,在旁人眼里,她大抵就是只白眼狼。 方才她说出那句话,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只她很清楚,她对舅舅起了疑心,唯有彻底查清前世的真相,这份疑心才能散去。 她那一瞬的难过,顾长晋察觉到了。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她在难过什么。 “容姑娘信我不会让无辜者背负罪名吗?”他道。 容舒一怔,道:“自是信的。”她在这点上从不曾怀疑过顾长晋。 顾长晋唇边含着一枚淡淡的笑,道:“沈治是清是浊,看的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若是犯了罪,迟早会伏法,若是清白,他便是入狱,我也会给他昭雪。” 一番话叫容舒心底那点愧疚登时烟消云散。 细长的眉梢微微扬起,她想起前世那场惨烈的守卫战,复又郑重道:“往年海寇一入秋便会侵扰大胤沿海诸县,扬州是大胤的鱼米之乡,更是他们眼里的金饽饽,今岁的海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该说的皆已说尽,容舒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 顾长晋将她送出了屏南街,待得落烟驱车将她接走,方提步回去。 椎云、常吉以及被常吉吵醒显然十分不爽的横平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顾长晋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有人助你们?” “有一批人追杀我们追杀了一路,是潜藏在暗处的勇士营出手助了我们一把。” 勇士营是御马监管的兵。 “那是柳元的人。”顾长晋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猜到了会有人想杀我。” “那他为何不提前示警,或者索性让我们一道同行?”常吉疑惑道:“勇士营里的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早知如此,我们当初索性便跟他们一道走。” 是啊,为何不提前示警,非要他遭这么个罪。 顾长晋低头抿着茶,待得杯中茶尽,方抬眼看向椎云:“柳元与潘学谅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柳元一到扬州便去了守备都司,之后被廖绕请去了总督府,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前日才回去监军府。” “他可有去拜祭过何人?” “无。” 椎云讽笑一声:“离开扬州十六年,想来连他养父长甚样都不知晓了。” 顾长晋又道:“潘学谅可是藏在监军府里?” “应当是,属下不曾见他离开监军府。”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道:“常吉与横平先好生休整一日,椎云,你随我去趟监军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监军府门口。 来开门的人是七信,见到顾长晋便恭敬一揖,道:“顾大人,柳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来。您是想先去见潘贡士,还是先见柳公公?” 顾长晋道:“潘贡士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贡士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路上都在忧心着大人。” 顾长晋不咸不淡道:“那顾某先去见见柳公公。” 柳元此时就在监军府的暖阁里,听仆从说顾长晋来了,挑了挑眉,掷下手里的棋子,对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咱家还以为顾大人会先见潘贡士。” “本官相信柳公公会护好潘贡士。”顾长晋说着,冲柳元拱手道:“常吉与横平,多谢柳公公照拂。” 柳元笑笑道:“大人何须客气?咱家与大人都是同一艘船的人。” “柳公公说的这条船是何人的船?”顾长晋在柳元对面落座,不疾不徐道:“老尚书?贵都督?还是,皇上?” “是大胤。”柳元艳丽的面容缓缓绽出一枚笑,慢条斯理地斟着茶,道:“咱家与大人都坐在大胤的船上,我们都盼着大胤好,不希望这艘船会沉。” 他缓缓推过去一杯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道:“顾大人这几日在扬州府隐姓埋名,想来是查到了一些舞弊案的线索?”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淡淡道:“这封信并非出自廖绕之手,而是老尚书捏造的,老尚书从一开始便剑指廖绕,意在江浙。柳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第四十九章 烛花“噼啪”响了声, 柳元笑着起身,拿起把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艳丽。 “老尚书说那封信瞒不住大人多久, 老尚书不愧是老尚书, 咱家还以为顾大人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来。”柳元放下剪子, 正了正烛台,侧眸看向顾长晋,“此事说来也是我们的疏忽, 廖绕手受伤之事,我们亦是在后来方才知晓。一个断了手筋的人,他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会与从前有差。不是不可以重新再做一封以假乱真的信,只老尚书说没必要了。” “为何?” “那时你为了许鹂儿母女走金殿, 老尚书便说潘学谅这案子定要交到你的手里。”柳元垂着眼看顾长晋, “顾大人果真没让老尚书失望。” “你派人杀许鹂儿也是老尚书吩咐的?” 顾长晋一直觉得柳元身后站着一人,原以为那人是贵忠,却不想竟是老尚书。 “非也。”柳元缓缓摇头,“此乃咱家擅做主张之举, 咱家太想要杨旭死, 眼瞧着夙愿马上要实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老尚书常说咱家心气浮, 倒也没说错。” 八月,扬州府放桂榜,潘学谅乃最后一名上榜者。九月, 老尚书抱着病体请缨做会试的主考官。十月, 一封出自廖绕之手请求老尚书姗题舞弊的信从扬州寄到了上京。来年四月, 潘学谅中了会元。 便是没有潘学谅出贡院时的那句“怎会如此巧合”, 潘学谅依旧会被卷入此局里, 成为一枚弃子。 “老尚书在浙江任巡抚时便发现了,江南沿海的海患已有乱相。四方岛汇聚了来自狄罗、琉国、汨国诸小国的海寇,在江南海域不断抢掠大胤的商船,为此先帝开启海禁,却不料这些海寇竟直接上岸抢掠。”柳元望着顾长晋,道:“当初廖绕便是老尚书举荐到江浙来的,只是权势迷人眼,而人心不古。顾大人可知为何这些海寇屡杀不尽?” “利。”顾长晋道:“狄罗诸国内乱缺银子,纵容本国海贼烧杀抢掠为利。海寇抢掠为利,落海为寇的百姓为利,与海寇勾结的官商也为利。要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便要让这行当再无利可图,或者说,让得这利的风险大到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柳元道:“那顾大人说说,要如何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海寇一日不灭,大胤的海防一日不得安宁,沿海的百姓更是永无宁日。” 海寇之患在大胤建朝前便已有,建德帝在位时,四方岛的海寇最为肆虐,一直到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都不曾式微过。 嘉佑帝登基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方将大胤的边关稳定。 只新近几年,随着嘉佑帝身子一日日衰弱,所谓一朝天子一代臣,原先各安其职的人都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海寇之患古往有之,非简简单单一个令策或者一个计谋便能消灭。”顾长晋不疾不徐道:“外因、内因皆有之,那便外策、内策双管齐下。对外分崩离析,诸国海寇为利结盟,那便让他们为利反目。与此同时强化大胤海防,只要大胤兴盛,自是无惧海寇。至于内策,开放海禁令大胤海商与沿海百姓以合法行径谋利,同时严惩内贼,将地方一脉的蛀虫毒瘤切除,以期攘外安内。” 顾长晋的回答令柳元微微一楞。 恍然明白,老尚书让顾大人来扬州原来不只是为了给潘学谅谋条生路。 “的确,大胤设海禁,本是为了保护大胤海商不受敌寇祸害。只海上商路自来是一条金银路,诸如丝绸、茶叶、瓷器在大胤能卖一金,到得海外便能卖五金、六金,而海外的香料、象牙、珠宝运来大胤后亦是炙手可热。” 柳元渐渐敛了笑,“这样一条金银路断了,实则弊大于利。老尚书当初将廖绕派来江浙,本是想重振海防,再开海上商路,可惜呐。” 可惜什么柳元并未说,也不必说。 “顾大人想来已经知晓潘学谅的身份了罢。去岁元月水龙王一死,他身边的娇妾以雷霆之势接了水龙王的位置。”柳元提步去茶案,坐下吃了口茶,缓缓道:“蛟凤姓潘,乃潘学谅生母。此女从前名声不显,然行事比水龙王还要狠辣,那些反对她的海寇不出半月便被她肃杀了泰半。廖绕知晓水龙王的弱点,却不知蛟凤的弱点,直到他查出了潘学谅。” 顾长晋瞬间便明白了。 廖绕与水龙王有交易,水龙王一死,蛟凤接手了水龙王的势力,从前的交易说不得就不作数了。廖绕为了控制蛟凤,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潘学谅身上。 “以潘学谅之才,本是过不了乡试,是廖绕将潘学谅之名送上了桂榜。” 柳元放下茶盏,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年初梁将军大败四方岛海寇,斩杀了数千人,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已渐渐压过廖绕。是以,廖绕需要一场胜仗挽回名声,以免被圣上调离江浙。” 作为总督,他一旦被调离江浙,手上的兵权就会被下一任总督接手,届时廖绕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 顾长晋道:“你想找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 “是。”柳元道:“梁将军这些年收到了几封密告信,皆是密告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然信中泄露的消息有限,只知水龙王每年都会乔装成大胤人与廖绕秘密会面,却不知是何时何地。梁将军如今已经疑心那些密告信是假的,怀疑有人要故意扰乱他的视线。”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知那寄信人是谁?” “不知。” 柳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顾大人可知廖绕身后之人是谁?又可知是谁埋伏在路上想要置你于死地?” 顾长晋盯着杯盏里的茶液,面无波澜道:“戚家还是刑家?” 戚家是二皇子,刑家是大皇子,廖绕定然已投靠了其中一人。 老尚书与潘学谅的案子太过令人震惊,三法司的审讯皆是秘密进行,可饶是如此,也难保有人已经瞧出端倪。 似戚都督与刑首辅这些在朝堂浸淫已久的人,大抵从老尚书认罪那刻便已察觉到不妥。 “是戚家。”柳元赞赏地看了顾长晋一眼,道:“在路上埋伏炸药的人是二皇子派的,你那两位长随能一路顺利抵达扬州,不仅仅是勇士营的人护着,还有刑家的人。大人放心,二皇子派来的人都被我们杀了。” 廖绕、戚家、二皇子。 廖绕扶持以水龙王为首的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争夺四方岛,不让狄罗海寇一脉独大,不仅仅是为了稳住他的总督之位,实则也是在尽全力保住他手里的兵力。 为的是嘉佑帝驾崩后,上京那把龙椅的争夺。 顾长晋豁然抬眼:“若是找不到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柳公公是否就要以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柳元一双狭长的眼藏在雾气里,神色难辨。 “是。顾大人想来也看明白了,从一开始,潘学谅便没得选。蛟凤是他的母亲,他迟早要为他母亲偿还这笔债。” …… 潘学谅在监军府的住处离暖阁不远,柳元为了护住他的安全,直接拨了一半勇士营的卫兵守着他。 去寻潘学谅的路上,顾长晋反复回想着柳元的话。 潘学谅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平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抵便是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过去,梗着脖子为老尚书正名。 只因他母亲犯下的错,他便要用一生来赎罪吗?功名被夺,仕途无望,甚至一辈子都要遭人唾弃。 顾长晋觉得脚底似有千斤重。 潘学谅焦灼地站在廊下,瞧见顾长晋的身影,多日来萦绕在眉眼里的担忧总算散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69节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喊了声:“顾大人!” 顾长晋冲他轻轻颔首:“进屋说。” 入了屋,潘学谅正要翻开茶杯给他斟茶,顾长晋却一把按住,温声道:“不吃茶了,我已知晓了你因何会卷入这桩舞弊案里,你可要听?” 男人的声音沉着,听得潘学谅心里一紧。 可这点子紧张只停留了几息,他面上便露出了坚毅的神情,道:“还望大人告知,若当真逃不过一死,草民至少也不用做个糊涂鬼。” 顾长晋喉结微抬,缓缓道:“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蛟凤的海寇头领?” “蛟凤?”潘学谅蹙眉,摇头道:“草民倒是听父亲提过一两回水龙王,那是个恶贯满盈的海寇。” 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寒门学子为了熬出头,几乎把所有光阴都用在了苦读圣贤书上,鲜少会像世家子弟那般,学业要顾,这世间天下事也要顾。 “水龙王有一爱妾,名唤‘蛟凤’。去岁水龙王骤然去世,蛟凤从他一众义子手中抢下了水龙王的位置,成了四方岛其中一名海盗头领。” “蛟凤?”潘学谅疑惑道:“这蛟凤与草民又有何关系?” 这话一落,他便怔了怔,忽地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张模糊的英气的脸。 那英气的女子抱着他喊“谅儿”。 父亲说那是小姑姑,而小姑姑的名字便叫红枫,潘红枫。 父亲说起小姑姑时,面色十分悲伤,还曾同他道:“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定要给你小姑姑上柱香,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潘学谅眸子里的怔楞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声音滞涩道:“顾大人,那蛟凤是草民的姑姑,还是……生母?” “她是你母亲。”顾长晋道:“廖绕与水龙王勾结了数年,水龙王死后,蛟凤接管了水龙王的势力。廖绕查到了你的存在,为了控制她,便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你乡试之所以桂榜有名,便是廖绕的手笔。” 给潘学谅一个举人的功名,再将他弄入麾下,这是卖好,也是威胁。 “大人的意思,草民中举是因着廖绕想要卖那蛟……凤一个好,顺道利用草民控制她。草民中贡士,是因着老尚书想要用草民将廖绕勾结外敌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顾长晋不置可否。 老尚书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廖绕,还有廖绕身后的二皇子与戚家。 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老尚书大抵是选择了大皇子。 “廖绕为人极其谨慎,老尚书的人至今都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与水龙王有勾结。廖绕那封信是老尚书伪造的,为的便是留一着后手。” 潘学谅瞠目:“后手?” 顾长晋“嗯”了声:“治不了廖绕通敌叛国之罪,便以科考舞弊罪捉拿他。今岁的科考舞弊案,整个大胤的仕子都在盯着。一旦定了罪,便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一来,虽不能扳倒戚家,但至少能折损二皇子手里的一员大将,夺回江浙这边的兵权。 潘学谅又是一阵怔忪。 此时不必顾长晋明说,他也明白了,若要用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那他与老尚书都要有罪,都要认罪。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我说与你听,只因你是这案子的无辜牵连者,你应当知晓真相,却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有甚负担。”顾长晋温声道:“此处有勇士营的人在,你安心住在这。等扬州事了,我自会带你回京。”言讫,他转过身,提脚欲往正门去。 “顾大人。”潘学谅蓦地叫住他。 “草民愿意认罪!” “嘉佑二十一年的科考舞弊案,潘学谅,认罪!” 第五十章 静谧的屋子里, 潘学谅惯来肃穆的脸,缓缓地抿出一丝笑意。 “谅生于大胤,长于扬州, 谅乃大胤扬州府人士。所谓功名半纸, 风雪千山。谅愿意, 追随老尚书,将祸我大胤乱我扬州之人绳之以法!” 老尚书曾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然这位在仕子暴乱中被断了手,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仍不肯认罪的读书人, 却在此时此刻,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为的是他激荡在胸膛里的家国大义。 柳元今日同顾长晋言明真相,借由他的口告知潘学谅,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潘学谅在必要时, 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弃子? 顾长晋并未回头, 只定定望着前头那道漆了红漆的门。 他错了,他想。 他读过潘学谅县试、院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那时他以为这位嘉佑二十一年的会元是个刻板而不懂得变通的人。 不是,他懂得变通。 只他此时此刻的这种“变通”却不是顾长晋想要的。 “廖绕犯的是何罪, 那便以何罪治之, 我会查出廖绕通敌的罪证。”顾长晋轻声道:“潘贡士,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若你觉得自己无罪, 那便不要认罪。” 话落,顾长晋推开门,大步离去。 马车行至吴家砖桥时, 他让椎云停了车, 一个人沿着桥边慢行。 月牙儿高高挂在中天, 桥底的画舫已经换了一茬, 可那缠绵悱恻的曲调却没变。这热闹的人间, 总有人在醉生梦死,也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桥底那卖松子糖的老伯还在。 想起先前与那姑娘抱着一油纸袋儿的松子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长晋好似又闻到了在燥热夏夜里发酵的甜味。 沉重的步履渐行渐快。 那老伯正要收摊,瞥见他的身影,便笑着道:“客官今儿是不是陪一位姑娘来买过老叟的松子糖?” 顾长晋“嗯”了声。 那老伯还记得容舒呢,把刚放起的松子拿了出来,又问:“客官可是要再来一份?” 顾长晋又“嗯”了声,道:“劳驾多放些松子。” “好嘞。”老伯笑呵呵应着,“今儿那位姑娘可是客官的心上人?她打小就爱吃老叟炒的松子糖。” 老伯眼睛毒,在吴家砖桥卖了一辈子松子糖,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今儿这位郎君站在柳树下望着小姑娘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喜欢得紧的。 说来那场景也是有趣,小姑娘眼里只有松子糖,而这郎君眼里只有她。 顾长晋扬起唇角。 夜风徐徐而过,将他那声近乎呓语般的“嗯”吹散在溶溶月色里。 此时的屏南街十八号,常吉正立在院子里等顾长晋,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上前开门,殷勤道:“主子回来了。” 他说着便耸了耸鼻子,眼睛默默地瞟向顾长晋手里的松子糖。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瞥见常吉的脸,脑中倏忽划过一道光。 他在沈家客船做的梦,常吉在梦里说的那句话是—— 【属下已经将潘学谅的埋骨之地递进大理寺狱,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顾长晋在上京时,便已经查过潘学谅。 潘学谅的父亲叫潘万,而他的小姑姑叫……潘红枫。 红枫。 枫。 顾长晋眸光一凝。 错了。 梦里常吉叫的不是“凤娘子”,而是“枫娘子”。 常吉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者,若蛟凤当真背叛大胤,常吉决绝不会尊称她为“枫娘子”。 常吉被顾长晋看得面皮发痛,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 “主子这般看我作甚?”他摸了摸脸。 “你倒是帮我想通了一些事。”顾长晋将手里的松子糖塞入他手里,道:“糖给你吃了,明日我要去见梁将军一面,你同我一道去。” 却说容舒与顾长晋见面的事,沈园里的人,除了落烟,便再无人知晓。 沈治她自是不愿意说,至于张妈妈,倒不是容舒有意要隐瞒,实在是她不希望张妈妈多想她与顾长晋的关系。 容舒会寻顾长晋,并将她对沈治的怀疑托盘而出,是出于她对顾长晋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无关乎男女之情,单纯是对一个人品性的笃定,与许鹂儿、潘学谅信任顾长晋大抵是一样的。 容舒出发来扬州府之前,周嬷嬷还拉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她和离得太过鲁莽,满心期盼着她同顾长晋能再续前缘。 若是叫周嬷嬷知晓她在扬州遇着了顾长晋,还一同吃着松子糖过吴家砖桥,不定要说什么呢。 是以容舒同张妈妈嘴儿闭得紧紧的。 回来沈园三日,容舒一直没见着沈治,好不容易听到他从外头回来了,忙提起裙裾去了三省堂。 殊料她来到三省堂,却连沈治的人影儿都见不着。 江管家解释道:“有桩生意要老爷去确认一下,老爷这才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地又去了。” “舅舅怎么忙成这样了?”容舒困惑道:“从前都不曾见他忙成这样的。” 江管家笑着道:“这会正值汛期,大胤境内好些地方都在遭水患,老爷是在给那些府城送粮。沈家乃积善之家,受之于民、施之于民的沈家家训,老爷一日都不敢忘。” 认真说来,沈治在这一点的确是做得极好的。 当初外祖父将沈家大半家产捐给国库,剩下的家产又分了一半给阿娘做嫁妆,留给沈治的资产便只剩几百万两。 如今沈家的资产与二十年前比,至少翻了数十倍。 而这都是沈治一手经营出来的,当初外祖父选他入赘,想来便是看中他的天赋。 “即是去做善事,那我也不来吵舅舅了,一会我便自个儿找乐子去。江管家自去忙罢,我吃完这盏茶便回去漪澜筑。” 作为沈家的大管家,江管家自是有一堆事缠身呢,闻言便笑着离去。 容舒坐在三省堂的花厅,慢悠悠地吃着茶,眼珠子滴溜溜的在这屋子里转着。 三省堂原先是外祖父住的院子,外祖父死后,这院子便由舅舅住着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0节 容舒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常去书房翻外祖父的手记看。 书房。 容舒咽下嘴里的茶汤,默默望着对面墙上的隔门。 隔门之后便是书房,里头放满了书还有外祖父的一些手札。 她想起一件事,约莫是她八岁那年,她进来书房找外祖父写的一本游记,因着个子矮,她便搬了张矮凳子,踩在上头找。 书是找着了,可下来时她不小心撞倒了后头桌案上的一炉香。 那香灰跟泼墨似的,俱都洒在了一幅画卷上。 容舒记得,那是一幅春山先生的画。 舅舅爱极了这位书画大家的画,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作。 那幅画沾了香灰,登时便不好看了。 惯来温和的舅舅难得对她发了通脾气,容舒性子倔,虽认了错,却也气上了沈治。 后来还是张妈妈哄着她,让她莫要同舅舅置气的。 现下那些画都还在吗? 容舒放下茶盏,慢慢地往那扇隔门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没有点灯,光线暗沉,阴影从一排排黄梨木书架落下,蔓延上书架后头的墙上。 容舒放轻脚步,朝那面藏在阴影里的墙走去。 记忆中挂满了字画的墙似乎“干净”了许多,如今便只剩下三副画,那副被容舒泼了香灰的画竟然还在。 只那上头的香灰印子早就没了,大抵是请人细心修复过。 容舒对春山先生的画谈不上喜欢,知晓沈治宝贝这些画作,更是一进书房便绕开这处,免得又出状况。 她静静望着那一幅画,越看越觉着这上头的桃花林熟悉。 骤然想起了大慈恩寺的一处殿宇后头就有这么一处桃花林,上头挂满了经幡。这幅画上的经幡与大慈恩寺的别无二致,想来就是那片桃花林了。 是以,那位春山先生便是在大慈恩寺画下这幅画的罢。 容舒上前一步,正要细看这画,忽然身后一道细长的影贴上她后背,一点一点投影到墙上来。 “姑娘在看甚?” 容舒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大跳,手下意识便摸到左手的银镯子。 回头一看,见是张妈妈,肩膀顿时一松,道:“妈妈进来时怎地半点声响都无?可把我给吓着了。” 张妈妈背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她望着容舒温柔笑道:“姑娘看得太入神了,这才没发觉老奴进来。您看甚看得那样入迷?” 容舒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画,笑道:“妈妈可还记得这画?” 张妈妈顺着她细白的指,看向墙上的画,道:“老奴哪儿辨得出这是甚画,只记得这是舅老爷珍藏的画。” “那您记性可真不好,我幼时进来找外祖父的手札,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香炉子,把这画的一角给弄脏了,那会舅舅训了我好久。” “原来是那幅画,姑娘盯着那画看了那般久,可是有甚不妥?” “倒是没觉着有何不妥。”容舒笑道:“就是好奇当初那香灰迹怎么都不在了。” 张妈妈这才笑出声来,道:“您呀,就是好奇心太重了。舅老爷既是喜欢春山先生的画,自是会寻人好生修补一番,您这趟可莫要毁了舅老爷的画了,免得又招来一顿训。” 说着便催促道:“这地儿乌漆嘛黑的,姑娘快出去罢。” 容舒应了声,顺手挑了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同张妈妈一起出了书房。 沈治不在,她索性今儿便去春月楼寻郭九娘。 “妈妈,我这几日在沈园憋坏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要霉掉了。你可要与我一道去?”容舒说着便去翻箱笼换衣裳。 张妈妈盯着她后脑看了会,旋即温柔道:“老奴就不陪姑娘去了,这趟回来还得替周嬷嬷跑些事。姑娘可是要去辞英巷?” 周嬷嬷是阿娘的奶嬷嬷,家人都在扬州,只她陪阿娘嫁去上京后,便鲜少有机会回来扬州。她们这趟回来,周嬷嬷的确是拜托了张妈妈不少事。 容舒便笑道:“成,那我只带落烟去罢。拾义叔要回衙门办事,我今儿就不去辞英巷。” 沈氏在管教女儿上,自来是不爱拘着容舒的,把她养出个与寻常大家闺秀极不一样的性子。 瞧着是娴静,实则就是只爱四处窜的兔儿性子。 张妈妈见她神色急切,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样,只当她是当真憋坏了。比起她留在沈园,张妈妈倒是更喜她出去外头游山玩水。 也不再多问,等容舒人走了,便回去三省堂,在书房望着墙上的画看了好半晌,确认没甚纰漏方出来。 出来时恰巧遇见江管家,见张妈妈从里出来,很是吃惊,道:“张妈妈怎地又来三省堂了?” “姑娘落了些东西在院子里头,我过来替她找找。” 江管家“哦”一声:“那可找到了?” 张妈妈笑着颔首:“找到了。” 江管家于是不再多问,这位张妈妈在沈家地位可不比他这管家低,大爷对她的态度一贯来敬重,是以江管家从不为难张妈妈,甚至说得上带了丝讨好。 三省堂的一番插曲,容舒自是不知,到了春月楼便被郭九娘领上二楼。 这会正值晌午,春月楼的姑娘们才刚起呢,要水梳洗的,要香膏摸脸的,丫头婆子们一时忙得脚打后脑勺。 落烟是头一回来妓院,饶是性子稳重,也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到了郭九娘住的厢房,她正要跟着进去,郭九娘却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昭昭说落烟姑娘武功高强,能不能劳烦姑娘给我这楼里的孩子们教几招防身术?” 落烟心知这青楼老鸨是要单独同容姑娘说话呢,便应下,由着婆子将她领到旁的屋子去。 郭九娘进了屋便阖起房门,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又给容舒推过去一壶刚湃好的香饮子,道: “我就知晓你会回来寻我,你这丫头打小就藏不住事。那日若不是那顾大人在,你大抵还有许多话要问。我听说路拾义自你回来后便四处奔走的,定然是在替你跑腿子了。这世上能叫他这样的人,除了姑娘,也就是你了。说罢,你这趟回来扬州究竟是为了何事?” 要不怎么说吴家砖桥的郭妈妈有一双金晶火眼呢? 容舒笑道:“难怪阿娘经常说郭姨是个女中豪杰。” 郭九娘嗤地一笑:“少贫嘴,快说是怎么回事。” 容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她对沈治的怀疑,“郭姨可知廖绕同哪些行商之人走得近?” 郭九娘闻言便放下手里的酒盏,沉吟了好一会方道:“我从不曾听廖绕或他底下的人提过你舅舅。廖绕此人嘴密,心思也密,便真与旁人有勾结,也很难找到甚蛛丝马迹。绿倚过两日便回来了,届时我让绿倚替我打探几句。” 容舒迟疑道:“可会给绿倚姑娘带来麻烦?” “不会,这位廖总督是当真喜欢绿倚。”郭九娘瞥她:“说来也奇怪,他从不碰绿倚。倒不是他是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旁的青楼姑娘他都碰,但碰过一回后他基本不会再碰第二次。独独绿倚,不碰她却三不五时便要来寻她。绿倚同他闹性子,他还格外开怀。” 郭九娘说着摇摇头,感叹道:“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男子倒是千奇百怪。” 容舒原先还纳罕着呢,听见郭九娘这话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才反应过来,大抵是见自己忧心忡忡的,郭姨这才逗她的。 郭九娘同她一起笑,笑完后又正色道: “昭昭,你若是当真怀疑你舅舅做了伤害沈家、伤害大胤的事,那便不该瞒着你娘。在你娘心里,沈家还有你可比你舅舅重要。若有一日,你舅舅敢伤害沈家与你,你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舒叫郭九娘这话说得一怔。 她舍不得阿娘受苦,总顾虑着阿娘伤了身子,许多事都不愿意同阿娘说,总想着要她心无挂碍地养身子。 可郭姨说的何尝有错? 以阿娘的性子,若舅舅当真害了沈家,她宁肯自个儿亲手将舅舅送去官府,也绝不肯假手于旁人。 容舒望着郭九娘,道:“当初外祖父的死可有蹊跷?” 第五十一章 郭九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道:“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外祖父是死于消渴症,他得这病足有十年,若不然, 当初也不会同意过继你舅舅做沈家嫡子。” 当真是自己想多了吗? 容舒抬眼觑了觑郭九娘, “那, 阿娘从前喜欢的人是舅舅吧?” 郭九娘慢条斯理地续了杯酒,道:“自是喜欢的,你娘自小就知道沈治日后是要同她成亲的, 便也就不看旁的人,一心一意等着及笄。只你放心,你娘不是个断不了情的,沈治从上京回来, 说喜欢上旁的人, 只想与你娘做一辈子兄妹。你娘伤心归伤心,但还是将婚约毁了。这一点,你同她倒是一样。不,你这丫头比你娘断得还干净, 说和离就和离。” 容舒摸了摸鼻子。 郭九娘斜睨她:“我瞧着那顾御史倒是比沈治要好, 你可会对他余情难了?” “怎会?”容舒笑道:“我现在只想好生查清楚舅舅的事,日后带阿娘去大同养马去。” “那不就成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对沈治余情未了, 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能舍得一身剐断情的人。”郭九娘道:“当初沈家就是一头肥羊,你娘是为了救沈家才嫁到侯府去。若是有人想败坏沈家百年清誉,你娘定不会放过那人。再者说, 便你真找到了沈治犯错的证据, 你要劝沈家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沈治的姓氏, 这样的事你娘以侯夫人的身份可比你这侯府嫡女要有用多了。” 容舒思忖着郭九娘的话, 心里也渐渐动摇。 郭九娘见她攒眉思索,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小姑娘家家的,成日里忧心这忧心那,仔细长皱纹。” 容舒摸着额头,笑道:“郭姨说得对!” 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郭九娘也舍不得她思虑过多,道:“便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与你拾义叔给你顶着。你呀,年岁小小,别把自个儿愁成个老太婆。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你娘前两日便给我捎了信,让我给你准备一艘画舫好好给你庆生!” 正说着,外头回廊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郭九娘听了片刻,旋即摇头道:“绿韵她们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就是性子爱闹些。定是瞧你那护卫老实,正逗着她玩,你出去给你那护卫解解围罢。” 容舒怕落烟脸皮薄,连忙起身出去了。一进去隔壁的厢房,便见落烟正被几个玉软花柔的貌美女子围着,脸涨得红红的。 “落烟姑娘,您瞧瞧您这手,都要成老树皮了。您就忍一忍,奴家这木矬子老好用了,奴家给您磨磨。” 落烟杀人时都不曾这般窘迫过,可这些个姑娘个个娇滴滴的,她生怕自个儿一用力就把人姑娘给伤了,手也不敢抽回来。 眼见着绿韵的木矬子马上要落在落烟的指头上去了,容舒上前轻轻捏住那把木矬子,笑道:“姐姐们就饶过落烟姐罢。” 绿韵只好作罢,嗔她一眼,噘嘴道:“奴家这不是心疼落烟姑娘杀敌把手都杀粗了嘛。” 落烟悄悄舒了口气。 容舒见着这副场面就想笑。 谁能想到,丹朱县主身边那位武功高强、稳重寡言的落烟护卫长一遇着绿韵她们,竟会像鹌鹑一样老实。 “多谢几位姐姐了,落烟姐头一回来扬州,我带落烟姐去附近逛逛罢。” 绿韵几人自是不舍,往落烟怀里塞了两盒抹手的香膏,这才肯放人走。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1节 落烟直到出了春月楼,方才觉得一口气喘上来了。 容舒瞥了瞥她,忍笑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松子糖压压惊,松子糖还是要刚炒的最好吃。” 两人从吴家砖桥过,刚要下桥,迎面却走来一个须发俱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两道白眉垂在脸侧,目光矍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那蒲扇裂开了三道痕,明明破烂得不行,可被那老道人握着,偏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仙风道骨。 容舒不知为何,一见着那蒲扇,便好一阵心惊胆跳,目光怔怔地被那把蒲扇勾住。 大抵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老道士望了过来,下一瞬,便见他那两条长长的眉毛轻轻一抖,讶声道:“怪哉!你这姑娘这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 这话容舒与落烟自是听到了。 落烟方才在春月楼跟猫儿似的,这会终于来了虎威,闻言便怒目道:“老人家胡说八道甚!” 那老道士笑笑,捋着雪白的胡子道:“老道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分明只剩两年的寿命,只不过——” 他摇了摇头,“罢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容舒忙道:“只不过什么?道长不妨直言。” 先前老道士说她是短寿之相时,容舒还只当他是误打误撞胡诌对了。 可他后来说出两年之期,那便不是胡诌,而是当真有些门道。 容舒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会复生,也不确定两年后她还能不能活。好不容易遇着个懂些门道的人,自是想要问个清楚。 那老道士却不肯再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舒一眼,道:“不可说,不可说。日后若有缘再见,老道再说!” 说着便要离开。 “道长方才说我的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那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如今我的面相不再是短寿之相?”容舒道:“若不然,道长怎会那般诧异?” 老道士听罢她这话,摇着蒲扇的手一顿,回眸看了她一眼。 倒是个聪慧的姑娘。 一时便来了兴致,道:“相逢便是有缘,老道应你一问。” 容舒想问的可不止一个,只她知晓,似这种世外高人,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今儿能应她一问,便算不错了。 是以她也不贪心,忖了忖便道:“若我两年后不死,可会有旁的人替我去死?” 老道长挑了挑眉,道:“因果循环,一报一应,自来如此。只姑娘所问之事,旁的人会,但姑娘不会。” “为何我不会?” 老道士却不答,“老道今儿只应你一问,日后有缘再遇,自会回姑娘你这一问。” 这话才落下不过片刻功夫,那老道士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这样一番对话 ,当真是匪夷所思至极。 落烟其实不大听得懂老道士与容舒的对话,但怕容舒多想,还是道了句:“姑娘不必当真!这年头偷坑拐骗的道士不知凡几,当初那位便是轻信妖道,这才惹了天怒。” 落烟嘴里的“那位”指的是启元太子。 这位太子爷监国那几年做了不少实事,却不知为何,忽地就迷上了丹道,造丹室建丹炉,听说还抓了不少童男童女,这才引起了民怨。 启元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委实是太臭了,以致于旁人说起他,都用“那位”来取代。 容舒对启元太子印象也不好,但她不会因此就厌恶所有的道士。 这世间有妖道,但也有好道士,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按下心头的千思万绪,她笑了笑,道:“我无事,走罢,我们买松子糖去。” 卖松子糖的老叟见着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道:“可还是要多加些松子?” 容舒笑着应是。 那老叟一连撒下两勺松子,道:“上回同姑娘一道来的郎君,早几日也来老叟这买了松子糖。” 顾长晋? 他来买松子糖? 他怎可能会喜欢吃松子糖? 容舒一连眨了两下眼,道:“老伯确定是那人?” “确定,生得那样俊的郎君老叟怎会认错?姑娘再等等,指不定他一会就会来。” 老伯对那郎君印象可好了,知晓这姑娘就是那郎君的心上人,便想着拉拉线,说不得就要遇上了。 其实他也就是嘴上一提,却不想锅里的松子还未炒好,那郎君竟真的出现了。 老人家一颠手里的铁勺,下颌往外一抬,笑呵呵道:“姑娘瞧瞧,老叟不仅手艺好,话也说得准。” 容舒顺着望去,一眼便撞入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里。 他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前世她给他做的松子糖放到潮了坏了,他都不吃呢。难不成他实际上是爱吃的,因着是她做的,这才不吃? 也不是不可能。 容舒自觉自己找到了真相,便道:“大,云公子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顾长晋还未应,那摊主便道:“姑娘,两份松子糖好了。” 容舒忙接过,把银子递给摊主后,方听旁边那人不紧不慢道:“容舒,我是来寻你的。” 容舒抱着松子糖的手微微一僵,他怎么又直唤她的名字了? 他这人心防重得很,从前一口一个“夫人”地唤着她,可实际上那里头的疏离感一听便能察觉。 这会直呼她的名儿,自是比称呼她“夫人”要疏离些的,可他那语气听着,却又像是故交好友一般熟稔。 容舒一想,倒也理解。 他只是不懂情爱,却不是不懂是非。 这一世不管是干脆利落地与他和离,还是来扬州后的一路襄助,他对她多少是有些感激的。 思及此,容舒也不再多想,把手里的一袋儿松子糖递与落烟,爽快道:“云公子可是要回屏南街?落烟姐与我一同去方便吗?” 落烟是护国将军府的人,也是丹朱县主送来保护她的人。 顾长晋略一思忖便应道:“方便。” 三人一同往屏南街去,还是那个堆满空酒罐的院子,还是那几张藤椅,只眼下多了一个人,气氛好似就不一样了。 常吉与椎云都不在,就只剩横平一人在这看屋子。 横平想起常吉办事前碎碎叨叨的那句“记得给主子和少夫人制造点独处的机会”。 便从里头屋子出来,对落烟道:“听说落烟姑娘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能否同姑娘讨几招?” 落烟才不理他,她多少看明白了,这位顾大人根本就不似上京那些贵女说的,对容姑娘一点儿意思都没。 她家将军到今儿都孤家寡人的,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她怎么也要帮自家主子把墙角夯实了。 再者,主子们在院子里说事,护卫们跑去过招,这顾大人的长随脑子莫不是有病? “姑娘在哪,我便在哪。”落烟冷冷道。 横平不似常吉与椎云,歪点子多,见落烟不应,默了默便继续做锯嘴葫芦。忖了忖,既然落烟姑娘在,那他也不必避开,索性便在院子里留下。 于是院子里的人便由三人变成了四人。 容舒察觉不出这里头的暗涌,顾长晋倒是淡淡瞥了横平一眼。 “大人寻我可是有甚线索了?”小姑娘连松子糖都顾不得吃,一落座便问道:“沈家与廖绕之事可有干系?” 顾长晋望着容舒,缓声道:“的确有部分海商与四方岛的海寇合作,秘密将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卖出去。但这些海商里并无沈家,沈家自先帝开启海禁后便放弃了海上贸易这条商路,至今都不曾再碰。” 说到这里,他声音略微一顿,带了点儿敬重道:“当初你外祖父是第一批遵循海禁之策,放弃海上贸易的商人。” 建德帝在世那会,沈家仍是外祖父当家的。 以外祖父的为人,的确不会偷摸着做有害大胤的事。 “沈家作为粮商起家,经过许多代人的打拼,传到外祖手里方成为扬州第一巨贾的。”容舒说起那位从不曾谋面的外祖父,芙蓉面上不自觉地漾起了笑靥,“我听阿娘说,沈家鼎盛之时,生意遍布衣食住行里的各个行当,但外祖父从来不会为了利而放弃家国大义。” 都说海上商路是一条金银路,多少人宁肯私下造船偷偷将货物卖往海外,也不肯舍下那笔利,可外祖父当真是说舍便能舍。 嘉佑帝登基,沈家散去泰半家财后,外祖父再次做回了粮商,直到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方慢慢做起旁的行当。 小姑娘说起自家外祖父,声音里的自豪是藏都藏不住。顾长晋听着她说,眸子里也渐渐带了点笑意。 “沈治最初的确是遵循你外祖父的遗训,只做粮食买卖。但新近十年却做起了盐商,这些年他一直奔走在福建、山东以及辽东这几个布政司的盐场,他用过的盐引、路引皆有迹可循。” 都说天下百味盐为首。 盐商一贯来是大胤最富有的一批商人,沈家是做粮仓生意起家的,沈治会选择以粮换盐引,实则也是因着利字当头。 也正是转做了盐商,方让沈家今日的家财比二十年前翻了数十倍。 “福建、山东、辽东的盐场。”容舒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地方,不解道:“为何舅舅不在江浙这边的盐场取盐?” 江浙亦是大胤几大盐场的所在地,这里的水道四通八达,漕运便利,为何舍下如此便利的取盐地,而跑去福建、辽东去取盐? “正是因着漕运便利,各地的盐商都跑来江浙淮的盐场提盐,导致此处的盐不敷支取,而旁的地却又存盐壅滞。朝廷一直鼓励盐商去福建、辽东提盐,以缓解江浙的盐缺。你舅舅是领头往外跑的盐商,为此得了不少赞誉。” 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竟寻不出半点可疑之处。 容舒只觉疑云重重,捏着油纸袋的指不由泛了白。 顾长晋半垂的眸子在她削葱似的指定了定,须臾,他掀眸看着她道:“目前的线索的确查不出什么,但你放心,我会继续查。” 容舒也知晓这事急不得。 眼下至少还有两年时间,便是沈家、容家当真逃不过这一劫,她也给自己和阿娘留了退路。 想到顾长晋在百忙之中还要替她查沈治,容舒一时既感激又愧疚。若沈治与廖绕有勾结,他查沈治倒也是顺手而为,可若是没有,那就成了耽误功夫的事儿了。 “大人还有廖绕与潘贡士的案子要查,既然沈家与廖绕之事无关,大人便不必再查了。” 容舒当真不想他分神,如今廖绕的事还有海寇偷袭扬州的事更加重要。 想了想便道:“海寇一入秋便要登岸烧杀抢掠,扬州富庶,自来是那些海贼的目标。此事还望大人同守备都司的将军们做好准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她第二回 同他强调入了秋便要防备海寇袭击的事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2节 顾长晋微一顿,直直望入她的眼,那双盛着月色的清澈的眸子藏不住半点儿心思,有着明晃晃的担忧。 他轻轻颔首,声嗓似安抚又似保证:“我已见过梁将军,中元节一过,守备都司的将领们会提前进入戒严状态。扬州,我们会守住。” 提到“中元节”,顾长晋心神一动,忽然想起这姑娘的生辰便是在中元节。 “容舒,”他唤着她的名儿,低沉的声音在燥热的夏夜里似泉水般缓缓流淌,“今岁的生辰,你要如何过?” 第五十二章 “容舒, 今岁的生辰,你要如何过?” 夏虫啾啾。 顾长晋这话一落,院子里便静了静, 连树上的虫鸣都仿佛消停了些。 落烟面色微变, 惯来没甚表情的横平也惊诧了一瞬。 二人对视一眼, 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容舒更是有些纳罕,叫顾长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弄懵了。 “大人知晓我的生辰?” “嗯,七月十五。” 二人议亲本就要对庚帖, 只那时顾长晋尚且不知两家正在议亲,自是不知晓她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还是后来调查她的事时方知晓的。 这姑娘出生在嘉佑二年的中元节,正是因着她出生在这样一个称不上吉祥的日子,方才会招了容老夫人的厌恶。 顾长晋不信鬼神, 也不信那些说她生来不祥的传闻。 只他们成亲的时间太短, 说的话也太少,他甚至不知晓她从前会不会过生辰,又是如何过的。 在侯府之时,有她娘在, 大抵是年年都会给她过生辰。那在扬州呢, 沈治日日忙得不见人影,可有人给她过生辰? 他想知道她是如何过生辰的。 若是可以, 也想亲自给她过生辰。 诚然,眼下这情形的确不是个能安安心心畅畅快快庆祝生辰的好时机。 可是不能大办,至少能一同吃碗长寿面。 就像从前在山里, 父亲给阿娘庆生一样。 一碗面, 三两小菜, 几杯酒, 便好。 他想像父亲给阿娘庆生一样地给她过生辰。 这感觉来得格外强烈, 以致于他问出那句话后,安分了许久的心竟怦怦直跳。 容舒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过的。在上京阿娘会给我过,在扬州,郭姨、拾义叔还有舅舅都不会忘了我的生辰。今儿郭姨还说给我安排了画舫,说要在小秦淮河给我庆生。按惯例,舅舅若是在家,夜里也会给我庆祝一番。” 她说着便顿了顿,迟疑道:“中元节那日,大人可是有甚吩咐?” 除了想到中元节那日他有事要劳烦她,容舒是当真想不到他贸然问起她生辰的缘由。 概因他本就不是会主动给人庆生的人。 虽然前世,他也曾给她过过一次生辰。 那是成亲第二年的事了,他提前从都察院回来。 知晓她过生辰,便十分冷淡地差常吉到外头买了两碗长寿面回来。 虽然只是一碗长寿面,可容舒还是很开心的。 容舒过生从来只看重是和谁过,丝毫不在乎怎样过,便是两人分食一碗长寿面,也是极好的。 当然,若是那碗长寿面能好吃些便最好了。 她打小就是个馋嘴的,梧桐巷有不少小食肆卖的面都很美味。 那家卖梅花汤饼的铺子便有卖长寿面。 知晓是常吉出去买,容舒还觉得十分放心。 概因常吉也是个好吃的,一个好吃的人自然知道在哪儿能买到最好吃的长寿面。 容舒那会对即将吃到长寿面充满了期待。 然而期待越大,失望便越大。 常吉买回来的长寿面,简直是容舒平生吃过最难吃的面。 面条没和好,硬邦邦的,跟咬石子似的,面汤也寡淡得很。 容舒吃了一口,差点儿没给吐出来。 然后一抬眼便见顾长晋清潭似的一双眸正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看。 表情极其古怪不说,那眼神瞧着,还有点儿生气,好似在同她说:“容舒,这面,你吐出来试试。” 容舒只好生生咽下那口面。 她长那么大,就没吃过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大抵是看她吃得勉强,顾长晋三俩下吃完他的面后,便端走她的碗,让常吉拿走了。 容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好歹是他特地差人出去买的面呢,她只吃了两口就不吃,委实是太不识抬举了点。 “以后过生辰吃的长寿面还是让小厨房做就好,外头卖的面到底是没有自己做的好吃。”她如是道。 顾长晋那会刚喝了口茶水,叫她这话说得差点儿噎了下。 他从茶盏里抬起眼,良久,勾唇笑了声:“成。” 那语气听着,好似还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弄得容舒好生纳罕。 当然,她再纳罕,也没有这会纳罕。 前世他们是夫妻,好歹成亲了两年,顾长晋陪她吃碗长寿面权当庆生,倒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这会他们又没甚干系的,他问她的生辰作甚?只能是她生辰那日有甚事要劳烦她搭把手罢。 容舒安静地等着下文。 落烟安静又心怀戒备地等着下文。 横平也在安静又满心疑惑地等着下文。 前前后后被三双眼睛盯着,顾长晋到嘴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轻咳了声,淡淡道:“没甚事。” 语气淡淡,神色也是淡淡。 容舒望了他一眼,这样冷冷淡淡的顾长晋才是她一贯熟悉的那个人。 一时就松了口气。 说完正事,她也不想多逗留,便提出了告辞。 顾长晋跟上回一样,送她出门,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 落烟落在后头,几次想上前挤在顾长晋与容舒中间,都被横平挡住了步子。 气得她恨不能拔剑跟这厮过个几招。 马车停在春月楼附近,从吴家砖桥经过时,天色渐渐暗下,残曛烛天,霞光万丈,照得桥底河水金光熠熠。 顾长晋将她送过了桥,方止了步。 容舒上马车时,侧头望了眼,便见那男人立在最后一缕残霞里,背光的脸始终瞧不清神情。 回到沈园,她刚下马车便见沈治惯用的那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外。 这是沈治回来了。 容舒赶忙穿过垂花门问江管家:“舅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管家堆笑道:“老爷才回来一刻钟,这会正在同张妈妈说话。” 说到这,江管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今晨姑娘落在三省堂的东西,张妈妈给您寻着了。” 容舒挑眉:“我落下的东西?” 江管家听她这语气,怎么好像不知晓自个儿落了东西似的?他也只当是贵人多忘事,便将在三省堂遇着张妈妈的事提了提。 容舒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分明未落下什么东西在三省堂呀。 便是落下了甚,三省堂那样的地方,张妈妈也不该自己一个人去。 一时觉得哪里不妥。 张妈妈是她乳娘,漪澜筑的事都是她在管,一贯来是受人尊重的。 可若是细想,容舒发觉沈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江管家以及沈治身边的人,都非常敬重她。 便是舅舅也对张妈妈以礼相待。 她听阿娘提过一嘴,说张妈妈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便夭折了。张妈妈来沈家时,阿娘正病着,没得奶水。原先备好的奶娘个个都不顶用,一口奶都哺不进去。容舒饿得嗷嗷叫的,直到张妈妈来了,她才终于吃上奶。 连阿娘都说,张妈妈就是她自个儿挑的,概因她只喝张妈妈的奶,也只要张妈妈抱,阿娘初时还吃味呢。 可吃味归吃味,心里头对张妈妈是十分感激的。 是因为这样,是以沈家的人都格外看重张妈妈吗?容舒轻轻蹙起了眉。 却说三省堂这头,沈治今晨出去后便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无,这会儿嗓子眼干得直冒火。 狠狠呷了一大口茶后,方对张妈妈道:“郡主交待的东西,我已经送进去守备都司了。” 张妈妈问道:“确定送到了梁将军手里了?没有留下甚蛛丝马迹罢?” “确定。”沈治道:“送消息的人都被我处理了,梁将军查不到咱们这。您放心,郡主吩咐我做的事,首尾俱都收拾干净了,等闲不会出漏子。” 张妈妈点点头,笑道:“难怪郡主总说您办事,她最是放心。” 沈治一听,薄唇忍不住微微一颤,克制好半晌方压下心底的喜悦。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3节 “虽办好了事,只我始终不懂,郡主既然让我将廖绕与水龙王会面的证据交与梁将军,那为何又要梁将军死?如此一来,这些年好不容易搜集的证据岂不是都白费了?” “怎会白费?”张妈妈半掩下眼,道:“若梁将军是因着这些证据被杀,你说上京那头的人会觉得是谁杀的他?” 自然是廖绕,或者说,二皇子与戚家。 沈治恍然大悟。 少主的任务便是杀了梁将军,再嫁祸给廖绕。 如今少主就在梁将军身边,梁将军一死,少主只要好生用他递进去的密信做文章,此行的任务便能顺利完成。 说来,他至今都不曾在少主面前现过面,若是可以…… 沈治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听着像是他身边的长随拦住了人。 仔细一听,方知外头的人是容舒。 张妈妈比他更早认出容舒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道:“是姑娘。” 只很快她便镇定地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对沈治道:“东西既然已经递了出去,您最好在梁霄被杀前,离开扬州前往福建,福建那头的事情也不可耽搁了。万一扬州这头事败,少不得还得重新谋划一番。” 沈治面色凝重地“嗯”了声,旋即往那信看了眼,是珍娘寄给昭昭的信。 那厢容舒刚走进来三省堂的月洞门,便见张妈妈从廊下行出,手里还拿着封信。 “姑娘来得正好。”张妈妈笑道:“这是方才舅老爷带回来的信,您不在,老奴便先来替您取了。” 瞥见信封上的字迹,容舒登时一阵眉开眼笑。 “阿娘的信!”接过信也管不上这会是在哪儿了,直接拆了信便看,边看边道:“阿娘这是怕我在扬州没得人给我庆生呢。” 沈治从里头出来,听见这话,便笑着接过话茬:“你生辰那日舅舅不在,只舅舅已经给你备好了席,西江月的东江十八鲜你最是便爱吃,届时自会有人送到沈园来。” 从前容舒过生辰,沈治若是不在沈园,便会给她备上这么一席,她倒是习惯了。 “昭昭回来扬州这些日子,舅舅成日不在家。马上便是昭昭的生辰了,您就不能等到昭昭生辰过了再走吗?”容舒的语气带了点儿委屈,“还有,舅舅每回出门也不同昭昭说要去哪儿?” 沈治好笑道:“舅舅这不是忙着沈家的生意么?过两日舅舅便要出发去福建提盐,这趟出门少不得要离开几个月,你在扬州再玩两个月也该回去上京了。等舅舅从福建回来,自会去上京看你和你娘。” 福建。 容舒心神微动,若非时机不对,她都想跟着沈治去提一次盐,至少能知晓沈治如今这盐商的身份可有蹊跷。 只她知晓,沈治定然不会同意带她去。 也罢,沈治若是不在这儿,她在沈家行事倒也方便了许多。 夜里就寝前,容舒立在桌案后头,正捣鼓着给沈氏回信。 铺好纸磨好墨,准备落笔时,忽又想起顾长晋说的话。 不知不觉便下笔写了福建、山东、辽东、上京几处地名,她盯着这几个地名看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呢? 容舒想到脑壳儿疼,索性便掀起那张纸扔进一边儿的铜炉里烧了。 重新铺好纸准备给阿娘写信,可才落笔写了两个字,脑中蓦地又响起江管家说的话。 江管家说张妈妈特地回去三省堂寻她落下的东西,可若真落下了什么,以张妈妈一贯周密的作风,早该将东西送回来才是。 还有,阿娘寄了信来,即是要给她,直接将信送来漪澜筑便可,何必特地差人来漪澜筑唤张妈妈过去,再将信交与她。 总觉得张妈妈去三省堂,寻东西也好,取信也好,都仿佛是借口似的。 若当真是借口,张妈妈去三省堂又是为了何事? 今晨她在书房里,张妈妈好似很不愿意她在书房看那画。是因着怕她弄坏了舅舅心爱的画,还是因着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似张妈妈这般规矩老实的人,今晨无她领着,她怎敢擅自闯入沈治的书房的? 狼毫顿在空中迟迟不落下,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一声落在纸上。 容舒蓦然抬眼,望向屏风外那道细瘦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容舒离开屏南街没多久, 顾长晋便收到守备都司传来的消息,说梁将军那头有了进展。 到了守备都司,梁霄将一封密函递与顾长晋, 道:“三个时辰前收到的密函, 里头清清楚楚列明了这两年水龙王来大胤时用的化名, 还有打尖住过的地方。” 先前的密告信只说了水龙王与廖绕从五年前便开始勾结,但对二人会面的时间、地点却是一概不知。 现下这封密函倒是一口气说清楚了这两年水龙王来扬州时用过的化名以及去过的地方。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大抵能查出廖绕与水龙王碰过面的时间、地点。 顾长晋将这密函与先前那些密告信来回翻看, 道:“这次的密函与先前送信的恐怕不是同一人。” 梁霄浓眉一竖:“顾大人与柳大人倒是所见略同。本将是个武夫,瞧不出这些密函有甚不同,只顾大人与柳大人既都如此认为,本将便当做是有两批人想借我们的手扳倒廖绕。” 一边的柳元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笑道:“有意思。” 从来都是他借旁人的手做刀, 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利用呢。 他抬眸看向顾长晋,道:“顾大人认为这些密信可信得过?” 顾长晋道:“我与梁将军曾商讨过,先前五年的密告信之所以语焉不详,大概是因着写信那人并不在大胤境内, 这才无法说出水龙王与廖绕见面的时间、地点。我猜测写信人极有可能就是水龙王身边的人。” 梁霄接过话茬, 问道:“顾大人既怀疑从前那些信出自蛟凤之手,那今日这密函为何不是出自蛟凤之手?” “字迹不同, 所用的信纸与笔墨也不同。最重要的是,这人能将这两年水龙王所用的化名与落脚地都写得极清楚,更像是人在大胤境内, 只要水龙王一来, 便能及时发现他。” 顾长晋目光始终盯着这些密信, “梁将军可查到今日是何人递的信函?” “查不出, 这信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守备都司一般。”梁霄道:“难怪两位大人都说这人与蛟凤不是同一人,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函送进来,想来那人对守备都司,甚至整个扬州都是了如指掌的。蛟凤的确没有这样的能力。” 顾长晋放下密信,缓声道:“是与不是,等见到蛟凤便知晓了。四方岛的海寇若是再来,蛟凤定也会出现,届时我自会带潘学谅亲自去见她一面。” 梁霄郑重道:“顾大人放心,本将已经做好部署,待得中元节一过,所有卫所的兵丁都会各安其职,守好海防。” 他说到这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咱们大胤的百姓格外看重中元节,每年不知要放多少往生灯,在这一日,守备都司还得抽出人来盯着这些百姓。” 往年只要一过年节,各地衙署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尤其是中元、中秋、上元这些个大年节,每年不知要出多少桩意外,今岁扬州知府早早就同他借好了人,生怕出甚大意外,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 梁霄在这头唉声叹气,那厢柳元却不知想到什么,瞥了顾长晋一眼,笑了笑,道:“顾大人在中元节那日可是有甚事要忙?” 顾长晋神色淡淡地回望了柳元一眼,薄唇微抿。 梁霄不知柳元话里的机锋,还当顾长晋是真的有事,便体谅道:“顾大人若有事,那日只管忙去。” 顾长晋慢慢啜了口茶水。 想起今儿听他问如何过生辰时,那姑娘眼中的不解与疑惑,喉头不由得一涩。 她甚至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她代劳。 一个男子问一个姑娘要如何过生辰,自然是因为他喜欢她,想要给她过生辰。 只她似乎不会这样想。 听见他说无甚事,好似还松了口气。 也对,谁叫他到这会都没同她说,他不喜闻溪,也不会同闻溪成亲。 人姑娘误会他也无可厚非。 顾长晋可算是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彼时他以为和离了再见不到她了,对她的那点喜欢便会慢慢消散。 是以,解不解释都无甚所谓。 哪里知道,竟把自个儿坑到如今这般境地。 茶叶沫子在靛青茶盏里沉沉浮浮,顾长晋盯着杯盏,只觉在那苦茶里沉浮的不仅仅是那些茶叶沫子。 得寻个机会同她说清楚,他喜欢的是她。他想。 时间一晃便到了中元节,顾长晋这日一早就到了守备都司。 梁霄正拿着张舆图,吩咐底下的士兵在各个河道盯着,尤其是内城吴家砖桥那几条繁华水道。 “今岁可莫要再发生百姓踩踏的事了,”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用浑厚的声嗓严厉道:“那些个人拐子、窃贼、不干正事的游侠儿也要盯紧些。” 底下的副将拱手道:“末将领命。” 待得他们一走,顾长晋便问道:“小秦淮河那头梁将军可派人守着了?” “自是有人守着,那地儿一到夜里,到处都是乌泱泱的百姓,怎能不守?唉,你说好好一个鬼节,这般吵吵闹闹的,便是那些往生灯能飘到地府去,阎王爷估计都要嫌吵不肯收。” 梁霄是个武将,往日里排兵点将甚是拿手,但一对上那些不遵守纪律又喜欢四处乱窜的百姓,那是再大的能力都没得用,简直是头疼到不行。 顾长晋听着梁霄抱怨,耳朵记着的却是那姑娘再三提醒要小心海寇突袭的嘱托,便拿起舆图还有海防排布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梁霄在排兵点将上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良将。 这位刚过而立的将军是嘉佑帝特地派来扬州镇守这一带的海域的。 初来守备都司时,这里头的士兵个个不听他指挥,军心涣散,枉顾军纪,梁霄不得不下民间亲自招了一批矿工做新兵蛋子。 花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一队训练有素、悍勇无匹的兵丁就此诞生。梁霄带着这群新兵,回到守备都司将那些不服管的老兵打得服服帖帖。 五年过去,当初的老兵、新兵如今都成了江浙赫赫有名的“梁家军”了。 顾长晋大抵明白了为何老尚书敢在这个时候动廖绕。 概因有梁霄在,江浙一带的海防,四方岛的海寇攻不破。 看完布防图,顾长晋的视线落在上头标着小秦淮河的一处内港,定了片刻方缓缓挪开。 酉时四刻,天才将将擦黑,一艘华丽的画舫便悄无声息地泊在小秦淮河的岸边。 容舒提着裙裾登上画舫,张妈妈跟在身后,柔声叮嘱着:“姑娘莫要走得太快,仔细脚下。” “妈妈,您今儿不能说我,最好凡事都要纵着我。”容舒回眸一笑,道:“今儿是我生辰。” 张妈妈听罢她这孩子气的话,无奈笑道:“成,今儿老奴一句话都不说姑娘。” 容舒这才开开心心地往里行去。 这画舫是从前沈氏惯用的那艘,她嫁入承安侯府后,便将这画舫给了郭九娘,说拿去给春月楼的姑娘用。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4节 只郭九娘哪儿舍得呢? 她始终觉得自家小姐会回来的,是以这么多年来,这画舫她一直保管着,也就容舒来了,才会下下水。 今儿来这画舫的都是熟人了,郭九娘与路拾义都在。 张妈妈是容舒出生后才来沈家的,与郭九娘实在是称不上熟悉。 只郭九娘惯是逢人就三分熟的性子,一见着张妈妈,立马端来两杯水酒,道:“这些年真是多亏妈妈不辞辛苦地照顾昭昭,这杯酒我敬你。” 说着便二话不说地往张妈妈手里塞了杯酒。 张妈妈赶忙推辞,只郭九娘何许人也,吴家砖桥第一老鸨,今儿便是阎王爷来,也得吃上几杯酒方能走。 张妈妈连饮了三杯酒后,郭九娘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笑道:“张妈妈好酒量,我可好久没寻着能陪我吃酒的人。别看路捕头整日里嚷着酒量好,实际上两坛子酒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等会陪昭昭吃完长寿面,我们再继续。” 张妈妈还当郭九娘这话是嘴上说说的,殊料容舒那碗长寿面才吃完没一会儿,郭九娘便又端着酒来寻她了。 画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春月楼的人,倒起酒来那叫一个麻利。 张妈妈何曾被人这样灌过酒 下意识推脱道:“老奴还得伺候姑娘,可吃不得酒了。”说着目光往四处搜寻,却半点儿也见不着容舒的身影,不由得纳闷一声,“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昭昭每回过生都要给她祖父、外祖父还有大伯放河灯和纸船。我方才让人拖了一页木舟来,让她与落烟下去忙乎这事儿了。” 郭九娘笑着给张妈妈斟酒,“方才昭昭下去时,还让你莫要挂心,安心在这吃酒松快一下,张妈妈不必挂心那丫头。来,咱们吃酒。” 酒壶缓缓一倾,又是一杯烈酒满上。 作为大胤的八大年节之一,中元节的热闹一点儿也不比旁的年节少。放河灯、舞大戏、夜游船,简直就是一场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乐。 此时的小秦淮河便十分壮观。 一艘艘挂着白幡的画舫,伴着数不清的小木舟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浩浩荡荡地飘荡在河里。 落烟在大同何曾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连岸上的小孩儿都是人手一只莲蓬或者瓜皮做的河灯。 真个是应了那句“翠鬟光动看人多”。 容舒将木舟上的荷花灯、白纸船一个一个放入河水里,见落烟瞧得眼都不眨的,便捡起放在一边的木浆,将小舟往岸边摇。 “扬州的中元节比上京还热闹,我带姐姐上岸去瞧瞧。” 落烟疑惑道:“姑娘不回画舫了吗?” “不回了。”容舒笑道:“左右在画舫里也无甚事做,还不如下来凑热闹。一会内城会架起戏台,给百姓们演目连救母。” 她可不能留在画舫,只要她在,张妈妈便可以寻借口不吃酒了。 郭姨是劝酒的行家,拾义叔又是个问话的翘楚。 她今日把张妈妈从沈园带出来,便是想借着今儿生辰,让郭姨与拾义叔好生套套话的。 她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对人起了疑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能放下心。 二人将木舟泊在岸边,手挽着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们登岸的当口,一艘挂满白幡的画舫也靠了岸,从上头走下来七八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为首一人留着山羊胡,颧骨极高,脸颊上生了颗黑痣。 容舒给落烟介绍着扬州府特有的河灯,走得自然是慢,那山羊胡从她身边经过时,容舒鼻尖一耸,下意识便望向那人。 这一瞧就瞧出个怔楞来。 这张脸她曾见过。 不,该说是前世的她见过,透过一张顾长晋画的小像。 此人是四方岛的一名海盗首领,名唤乌日达,是一名狄罗人。先前她听顾长晋提过,正是这人与水龙王一直在争抢着四方岛的话事权。 前世扬州的海寇之乱就是这人领的头,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连廖绕都与乌日达同归于尽了。 方才这人经过她身边时,容舒分明闻到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她窥探的目光,乌日达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容舒忙低头看着手里的荷花灯,几乎要将半张脸埋进去。 乌日达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当方才那一瞬的窥探不过是错觉,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眼。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拐入一处小巷弄,鱼贯进了一间客栈,只留下两名随从在客栈外头守着。 容舒悄悄往那小巷看了眼。 因着是中元节,里头的铺子俱都在檐下高挂起灯笼来,将那小巷弄照得亮堂堂的。 容舒快速扫过飘在客栈外的酒望,在落烟耳边细声道:“落烟姐,你速去屏南街同顾大人知会一声,说四方岛的海寇乌日达如今就在一家叫锦绣阁的客栈里。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定是带了火器来!”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岸边跑。 她要快些回去画舫,让拾义叔想个法子将这里的百姓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五十四章 今日是中元节, 按说小秦淮河这头的客栈、酒肆、食肆皆是人满为患的。 可锦绣阁却冷清得很。 那掌柜的见乌日达一行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账册,笑吟吟地迎上去, 道:“可是乌公子?” 乌日达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掌柜的一抹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水, 笑着道:“乌公子请随小的来, 您等的人就在天字号雅间。” 乌日达跟着那掌柜走进一间雅房,一开门就见窗边的桌子旁坐着个相貌英伟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浙总督廖绕。 乌日达人一进去, 那掌柜便主动阖起门。 廖绕并未起身,下巴一抬,便对乌日达慢条斯理道:“坐。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入我大胤境内, 就不怕本官将你的命留在这?” 乌日达在四方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般的存在, 便是回去狄罗,那几位狄罗大将也将他视为座上宾,何曾这般被人慢待过? 四方岛本是他的地盘,若非这人扶持水龙王与他作对, 他怎会落到处处掣肘的地步?如今水龙王死了, 蛟凤不与他合作,他乌日达的机会倒是来了。 今日, 他要让这高高在上的大胤总督当只落水狗! 乌日达按捺下心里的怒火,道:“听说大人遇到了些麻烦,我自然是来给大人解决麻烦的。” “麻烦?”廖绕面不改色地斟茶, 道:“我遇到了甚麻烦?” “大人可是将蛟凤在大胤的亲人送进狱中了?如今四方岛的人都在传, 说蛟凤正在招兵买马, 想同大人鱼死网破。蛟凤跟在水龙王身边那么久, 廖大人, 你说她手里可会有甚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今日来,便是想同大人谈一笔合作的,毕竟我与大人有共同的敌人。” 廖绕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良久,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圆月高悬,夜色渐浓,守备都司的值房又亮起了两盏灯。 顾长晋在这儿从白日呆到月上柳梢,横平领着落烟过来时,他正在同梁霄商量几处海岸的布防。 听完横平的话,男人手里的笔“啪”一声折断。 “你说她又回去画舫了?”这话是对着横平身后的落烟说的。 落烟颔首道:“容姑娘说乌日达停在岸边的画舫说不定就藏着火器,她得回去让路捕头想个法子疏散小秦淮河边的百姓们。” 顾长晋的面色很难看。 他身后的梁霄面色同样难看,“竟是乌日达那孙子,好哇,既然敢来我大胤的境内,就别想活着离去!我现在就带人去包围那劳什子锦绣阁!” 顾长晋抿唇。 “梁将军且慢。”他寒潭似的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墙上的海防布阵图,道:“那客栈里应当不止乌日达一行人,若此时在那里的人还有廖绕,将军便不能前去。” 梁霄道:“为何?廖绕在那不是更好?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梁将军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乌日达前来会见廖绕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打着偷袭扬州的主意,你去了锦绣阁,便是捉住了乌日达,只怕也晚了。” 梁霄拧眉思索着顾长晋的话,越想越心惊。 廖绕统领江浙两地的兵务,兵符在他手里,乌日达只要能将廖绕困住,令他来不及调兵,那扬州府能应敌的便只有守备都司的兵丁。 是以他不能去,否则海寇一进犯,扬州城无人领兵御敌,危矣。 乌日达今日来还不知是为了何目的,万一这孙子当真是为了里应外合偷袭扬州,那他现下就要立即去卫所布防! “顾大人说得不错。”柳元从外进来,眉眼冷峻道:“乌日达此人睚眦必报,廖绕扶持水龙王与他争夺四方岛,以他的为人,大抵是恨毒了廖绕。扬州府一旦失守,廖绕定然会获罪,对乌日达来说,可谓是一箭三雕。” 乌日达要的便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梁霄恨得牙痒:“今日是中元节,满城的百姓都出来放河灯看百戏,若是海寇借此机会入侵,这一府的百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倘若乌日达当真打着夜袭扬州的主意,”顾长晋盯着布防图,用断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河道口,“这几处地方要速速做好应战的准备,事不宜迟,梁将军立即去卫所点兵。至于锦绣阁,便由我亲自带人去,将廖绕救出。” 他放下笔,看着梁霄与柳元,神色凝重:“扬州城不能破,我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乌日达带了火器、炸药,只要往内城一炸,制造混乱,再有海寇登岸,今夜的扬州府定要生灵涂炭。 扬州地处运河口,水道四通八达,海寇一旦占领了扬州,怕是大胤的整个江南腹地都要失守。 比起党争,此时守住扬州城,护住这一城百姓,更加重要。 即便这意味着失去扳倒廖绕的机会。 柳元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默了好半晌,终是笑叹了声:“顾大人说得对,扬州城不能破。只锦绣阁那处,不该由你去,该由咱家去。若今夜海寇真要侵袭扬州,此时蛟凤大抵也在路上。顾大人既起了招安的打算,那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长晋的确是有招安的打算。 “乌日达敢只身来扬州见廖绕,他定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夜四方岛的海寇怕是会倾巢而出。若真是如此,”顾长晋眯了下眼,微微冷下了声:“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柳公公——” 他看向柳元,一字一句道:“劳烦你带上潘学谅去见蛟凤。” 柳元同他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块遍体乌黑的令牌,正色道:“这是咱家离开上京时,皇爷给的令牌。令牌在手,诸位大人皆要听咱家号令。梁将军即刻领兵巡视海防,以防海寇偷袭。顾大人带上潘学谅前去招安蛟凤,而咱家亲去锦绣阁,救廖绕,活捉乌日达。” 他惯是一张带笑的脸,此时敛了笑,那张糜丽精致的脸便多了几分英气。 梁霄认出柳元手里的令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垂首做了个军礼便道:“末将领命。” 言罢,一指身边几位副将,道一句“跟我杀敌去!”便风风火火离去了。 梁霄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柳元与顾长晋二人。 顾长晋盯着柳元手里的灵牌,轻咬牙关,须臾,低声吩咐道:“横平,你跟上梁将军,务必护着梁将军的安危。椎云,你现在就带上人去小秦淮河,找到她,将她送到屏南街去。” 柳元一听便知顾长晋嘴里的“她”说的是谁。 心念电转间,明白了顾长晋为何非要去锦绣阁。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5节 锦绣阁就在小秦淮河那头,容家那姑娘还在那里,他这是想亲自过去护着那姑娘吧。 柳元提了下唇角,收起令牌,道:“顾大人放心,咱家会派人护着她。” 说着便瞥了七信一眼,“七信,你负荆请罪的机会到了。” 七信立马接话:“小的定会拿命护着容姑娘。” 顾长晋静静看着柳元与七信,颔首道了声谢。 “我去监军府接潘贡士。”他说着便疾步往外去,可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回头看着柳元,认真道:“有蛟凤在,廖绕之罪尚未成定局。” 柳元闻言一怔,转着玉扳指的手倏然一顿,少倾,他笑了笑,道:“此行顾大人务必小心,老尚书还盼着你带潘学谅安然归京。” 柳元给了顾长晋一半勇士营的人,自己带上剩下的一半去锦绣阁。 马车从守备都司出,迅速往锦绣阁去。 车厢里,柳元掀开车帘,望着热热闹闹的扬州城,对七信道:“我来时同你说的话,你可记着了?” 七信瞬时便红了眼眶,颔首道:“属下一直记着。” 柳元从窗外收回眸光,望着七信,道:“寻个机会同顾大人道,当初杨旭的罪证一直在都察院那位总宪大人手里,是孟宗在考验他,至于为何要考查他,我还未查出来。” 七信道是。 柳元想了想,又道:“老尚书一直不放心孟宗。我若是死了,御马监由你掌管,你要继续为孟宗做事,盯着他,若他有二心,立即禀告贵都督。” 这话七信再也应不下。 “大人,属下,属下愿意替大人去死。”七信哽了下,缓缓道。 柳元一双狭长的凤眼微扬起,道:“老尚书自污其名,就为了扳倒戚家与二皇子,将江浙的兵权收回皇上手里。他设下这一局,就是为了逼着皇上做出决断,我不能让他做的这一切功亏一篑。” 明明,一切都进行的那般顺利,就差一步之遥了。 可偏偏是这一步,竟走得那样艰难。 柳元得老尚书教导,又在波云诡谲的内廷沉浮了那般久,甚至都已经预见到,一旦廖绕与梁霄守住扬州大败四方岛海寇,朝堂里会有多少人为廖绕开罪。 廖绕只要一口咬定水龙王早已被他招安,是他在四方岛的内应,经过二皇子一番斡旋,他们这些天好不容易搜集来的证据都要作废。 朝堂间的争斗,惯来是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端看你屁股底下坐的是谁的椅子。 至于真相,那些个老油饼子便是知晓了,还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胜负未定,谁都不知晓日后坐上那位置的究竟是谁。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同二皇子作对。 是以,守下扬州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不能让他有任何一丝翻身的可能。 顾长晋说得对,他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更确切地说,他们需要廖绕与梁霄竭尽全力守下扬州城。 梁霄擅长排兵点将,廖绕擅长水战,二人皆是赫赫有名的海将,今夜若他二人能通力合作,扬州城定能守住。 但这个护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 要夺走他这个功劳,今晚他必须以自己的命做一个局。 “老尚书总说我沉不住气,太过浮躁,说得对,我等不及了,若能用我一命,换二皇子一党的命,这买卖,不亏。”柳元看着七信缓缓笑道:“还记得我来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七信眼里的泪迅速涌出。 “记得,主子说,你一直希望扬州是你日后的埋骨之地。” 柳元笑睨他:“哭甚?我这不是得偿所愿了?你小子从前总说想听我唱一曲,今儿我就给唱一曲。” 他说着便懒洋洋靠上车壁,手拍着大腿,缓缓唱道:“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1) 这是武生的唱段,是养父最后一次登台唱的戏词。 养父是扬州最出名的大武生,柳元幼时一直想接养父的衣钵,做大武生。 可养父说他是天生的青衣嗓,非逼着他唱青衣。 日日练耗顶、撕腿、吊嗓,那日子真真是苦,也真真是快活。 今夜,若是让扬州城破,廖绕自是脱不了罪。 通敌叛国,致一城失守,大抵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这法子阴狠,却有效。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置政敌于死地,选择了这样阴损的路。 柳元本也可以走这样的路。 可这是养父与他的扬州城,他舍不得。 马车在锦绣阁外头的小巷子停下,柳元将一张裹着蜡的纸团塞入嘴里,咽下。 “我进去后,你带上几名勇士营的人去寻顾大人那姑娘,护好她,好生给人赔罪去。再往后,听顾大人与梁将军号令,保护好扬州的百姓。” 说罢这话,柳元头都不回地下了马车,往锦绣阁去。 前头不知是发生了何事,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须臾,忽听一阵“砰砰”的锣鼓声。 便听一人扯着嗓子吼道:“继续猜!今日我们春月楼要当散财娘娘!猜中十个便能换一两银子!” 七信原还在回想着柳元说的话,乍然听见这么一阵声响,心神一凛,忙抬眼望去。 只见人群中央一辆庙里的花车正缓缓地往内城行去,上头坐着两位身姿窈窕、美目盼兮的貌美女子。 花车周围一群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卖力地推着花车,但凡有人真答出十个灯谜,还真掏出一两银子丢过去。 百姓们一见当真有银子拿,俱都围了过来,紧紧跟着花车走。 有美人看,有灯谜猜,还能有银子拿,多好的事! 七信听着那一阵阵锣鼓声,发现这些鼓声居然还是有规律的。 像是信号似的,鼓声一响,这里头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就开始吆喝,连旮旯地儿的乞丐都跑了出来,跟着吆喝。 小秦淮河畔的百姓们潮水似的跟着花车朝内城涌去。 远处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见人人都朝着花车走,纷纷抛下手里的河灯,也跑来凑热闹。 内城有一堵城墙,那城墙是数百年前建的老城墙了,谈不上有多宏伟,但却能拦住海寇一时半会的功夫,给百姓们争取逃命的机会。 七信在那乌泱泱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承安侯府那位姑娘。 那姑娘大抵是扭伤了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却不慢,始终跟着人流往内城去。 方才往守备都司报信的便是她的人罢? 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不惊动乌日达与廖绕的情况下,用这般巧妙的方式,引走百姓,当真是妙哉。 七信往身后的巷弄看了眼,一咬牙关,对周边几名勇士营的人道:“去查查小秦淮河畔那几艘画舫,若当真有火器,把那些火器全都给咱家弄哑了!” 眉眼里的悲色渐渐散去,七信面容一肃,提步往容舒行去。 主子不仅仅要她护着容舒,也要他护着这些百姓。 他不能再耽搁了。 第五十五章 小秦淮河畔的锣鼓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月色如鎏银, 这锣鼓声与江畔上的战鼓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涛声阵阵,战旗猎猎。 梁霄背手盯着外头那片平静的海域,面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 守在这里的副将接到消息, 说四方岛几十艘海舰整装待发, 正要往扬州来,上头装着不少火器。” 顾长晋蹙眉:“火器?何种火器?” “火铳和火炮。”梁霄冷声道:“从前我与四方岛的海寇交手,他们也有火器, 但火炮的数量不多,十艘船里大抵一艘船会装火炮。但今日,按照那密信的说法,三艘船里就有一艘装了火炮。” 要买火器实则并非易事, 除了要有大量的黄金白银, 还要有门路。 若那密信的说法属实,说明四方岛的人已经找到了一条能专门买到大量火器的路子。 顾长晋望着飘在风里的大胤战旗,沉吟道:“这些火器,要么是从海外买。要么是狄罗、汨国里的人主动提供。” 梁霄双目一眯:“若真是那几个小国下黑手, 那就不是大胤与海寇之战, 而是大胤与狄罗诸国之战。好胆!真以为我们大胤无人!” 顾长晋道:“送消息之人我若没猜错,定是蛟凤。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 说明四方岛的海寇在一个时辰前便已经整装待发。梁将军估算,还有多久,敌寇的船会抵达?” “不到一个时辰。” 顾长晋颔首:“还望将军给我备好一艘防护力强的海船, 我亲自带潘贡士去见蛟凤, 让蛟凤带我们去四方岛。” 这便是顾长晋与梁霄、柳元商量好的对策, 趁着四方岛海寇倾巢而出的机会, 他亲自带兵去四方岛做好埋伏。 只如此一来, 卫所里一部分士兵都会被顾长晋带走。 梁霄慎重道:“廖绕当真会带兵来支援?” “会。”顾长晋道:“廖绕从前扶持水龙王与乌日达作对,便是为了内耗四方岛的海寇势力。他通敌养寇是为了留住手里的兵权,却不是真想看到大胤破国,生死存亡之际,他不敢不尽全力守护扬州。” 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 老尚书举荐廖绕,甚至将亲侄女嫁与廖绕,看中的是廖绕的才干以及一颗报国之心。 只可惜有多少人在官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却渐渐忘却了初心。 然而这些忘却为官初心的人,在家国生死存亡之际,或许又能暂且放下私心,将刀尖指向敌人。 所谓欲望,正是既有欲,又有望。 梁霄叹了声,唏嘘道:“真是可惜呐。” 可惜什么梁霄并未明说,许是可惜廖绕因党争而负初心,又许是可惜今夜这一变故令他们失去了扳倒廖绕的机会。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6节 大敌当前,梁霄也不过是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参将领着潘学谅过来,对顾长晋道:“顾大人,船已经备好。” 顾长晋从腰间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递给潘学谅,问他:“可会怕?” 潘学谅道不怕,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对顾长晋的信任。 “草民信大人!” 顾长晋淡淡颔首,给他系好身上的护甲,道:“一会见机行事,蛟凤今夜定会出现。” 海舰缓缓离岸,海水拍打着船身,溅起一朵朵银白浪花。行至一处寸草不生的礁岩岛便停下,躲在岛身后头的阴影处。 顾长晋立在船头,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深邃的眉眼里锋芒暗敛。 潘学谅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雷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倾,一阵轰隆隆的破水声渐渐逼近。 一艘艘坚固的船舰从海岛前岸行过,海浪声铺天盖地,还有若隐若现的说笑声隐匿其中。 知晓那些船舰载的是什么人,潘学谅连呼吸都放轻了。 待得前头海水恢复平静,方听顾长晋道:“出航。” 夜里的大海比天幕还要黑沉。 也不知行了多久,前头忽然出现两艘海船,船头一支桅杆挂着面画着龙头的旗帜。 正是水龙王麾下的船舰。 顾长晋刚要让人放便舟,便听一名勇士营的人道:“大人,有人正在往这里来。” 顾长晋定睛一看,果见映着银辉的海面上飘着一页便舟,迅速地往这头来。 便舟上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身着暗红短孺,发缠红布巾,背手立于便舟,英气的眉眼是见尽刀光剑影后的坚毅沉着。 便舟一挨近,那人便阔步登船,对顾长晋道:“可是顾大人?” “正是顾某,”顾长晋道,“阁下是潘红枫还是蛟凤?” 潘红枫掀眸定定看他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试我,这些年往守备都司送信的人皆是我。我若不是大胤的潘红枫,怎会在接到大人递来的口信后便来这寻你?” 顾长晋微提唇,道:“既如此,吾以大胤右佥都御史兼监察密使之身份,招抚枫娘子为朝廷做事,不知枫娘子愿否?” 潘红枫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一指她身侧的海舰,道:“那两艘船上有不少人都是当初被水龙王掳到四方岛,逼着做海寇的。正是有了他们的帮助,我才能杀了水龙王,夺了他的位置。大人既然代替朝廷招安,还望大人明示,接受招安后,我以及追随我的这批部下,朝廷可是能不追究旧罪?” “此番前去四方岛若能事成,便是大功一件,届时莫说是旧罪不提,朝廷还会论功行赏。”顾长晋郑重道:“更遑论这几年枫娘子一直在为梁将军传消息,皇上圣明,定不会亏待枫娘子与你的部下。” 潘红枫不语,沉默半晌,目光越过顾长晋落在潘学谅身上。 方才她登船时,便注意到他了。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便是多年不见,也能一眼认出。 她的眉眼比一般女子生得要凌厉,然看到潘学谅的那瞬,却不可自抑地软了下来。 “我听闻你先前因着会试舞弊被下了狱,可有此事?”她看着潘学谅道。 潘学谅楞怔抬眸,对视的瞬间,心头不由涌上一阵酸涩。这是他的生母,生他时才十六岁,被海寇掳走后便消失了二十多年。 算算也不过是四十有三的年纪,可面容瞧着竟如耳顺之年的老妪一般。 这些年,她在四方岛定是受了不少苦。 “是,是有此事,但谅不曾舞弊。”潘学谅道:“是顾大人救了谅,顾大人言出必行,还望……枫娘子信顾大人,助我大胤,助我扬州。” “你若是不曾舞弊,那便是因我之过,方会卷入此事。”潘红枫笑了下,豪爽道:“我亦是大胤扬州人士!怎会不助我大胤?顾大人,请罢,随我去四方岛!” 月上九衢,万点火花如雨散落。 “轰隆隆”的炮火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像是海底深处蹦出的火,火光直冲天而去。 战火奏响之时,便是远在内城的百姓们都听到了。 容舒刚躲进城墙脚下的城隍庙。 路拾义拿着铜锣,“砰砰”敲响,怒吼道:“海寇攻城!快躲起来!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去打海寇!莫要忘了,扬州是大胤的扬州,是我们所有人的扬州!” 方才那一声声震人心魄的炮火声将沉浸在猜谜中的百姓骤然惊醒,此时听路拾义这一声吼,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乌泱泱的人群登时做鸟兽散,仓皇往自家去。 也有一些胆儿大的留了下来,抄起家伙便跟在路拾义身后跑出了城墙。 这些人里有三大五粗的壮汉,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小混混,还有衣衫褴褛、瘦得如皮包骨似的小乞儿。 郭九娘面色凝重,对容舒道:“不能回去沈园,今夜这群海寇分明是有备而来的,若是攻破城墙,沈园这样的地方怕是会首当其冲。” 扬州富庶,江南豪富十之五六都在扬州。 这些个富户家中自是有护卫,只再多的护卫,也未必能打得过带着火铳的海寇。四方岛的海寇恶名昭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容舒留在沈园反而危险。 容舒自是明白这个理。 “我囤了不少应急药物,我得先让人把药送过来。” 她咬了咬牙,看了眼伏在婆子身后碎得睁不开眼的张妈妈,道:“有梁将军、顾大人还有柳公公在,四方岛海寇攻不进内城,我在这不会有事。郭姨先回去春月楼安顿好春月楼的姑娘,顺道把张妈妈也一并带走。” 前世海寇突袭击,扬州府毫无防备之下,顾长晋他们都能守住城,没让海寇攻入内城。这一次有她提前示警,定然也能守住。 她下意识便看向了一边的椎云与七信。 方才他们二人带着两拨人来将她团团围住时,将她好生唬了一跳,后来方知,他们都是顾长晋派人来护着她的。 椎云她是识得的,但这位七信公公她却是头一回见。 容舒崴了脚,方才急着进内城,自是没太注意脚上的疼痛。这会到了城隍庙,那股子钻心的疼直叫她疼出了一身冷汗。 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她稳了稳声嗓,道:“那些个伤药就在我娘名下的药铺里,能否劳烦二位派人去将药取过来?海寇攻打扬州,定然有不少将士百姓会受伤,城隍庙这里正好可以做个疗伤的地儿。” 椎云本是想将容舒送去屏南街十八号的,那屋子里有他亲自设下的机关,还有一个密室在,便是海寇打进来,也不怕。 只眼下听容舒这样说,他猜到了这姑娘不会离开这里。 主子交待要保护的人,不管是他,还是常吉、横平,除非死,否则等闲不会离开半步。 遂忖了忖便道:“容姑娘说得不错,城隍庙这地儿紧挨着城墙,的确是照料伤患的好地方,我便留在这给姑娘当个下手,七信公公派人去将药运过来如何?” 七信看了看椎云,又看了看容舒,颔首道:“咱家现在就去。” 他跟着落烟出了城隍庙,行至半路,忽听“轰”的一声,这老城墙下不知何处竟传来一道爆炸声。 七信冷下眉眼,对一边勇士营的人道:“乌日达带来的炸药不是都处理了吗?” 那人亦是不知,疑惑道:“那几艘画舫上的火药火器属下的确都处理了。” 这话才刚落,又听前头一阵喧闹,路拾义并几位衙差从外城匆匆行来。 七信忙拦住他,问道:“路捕头,前头是出了何事?” 路拾义道:“那杀千刀的乌日达竟然在廖夫人出行用的马车埋了炸药,方才便是廖夫人那马车被炸了!也不知廖夫人在不在那马车里,在下现在便过去救人!” 七信一怔,廖夫人便是老尚书的侄女范锦书。 廖夫人擅书,模仿旁人的笔迹几近以假乱真,那封从扬州寄去上京的信便是出自廖夫人之手。 旁的人兴许不知,但七信与柳元知晓,廖夫人这几年一直在搜寻廖绕通敌的罪证。 可惜廖绕藏得太深,廖夫人逼不得已,这才伪造了那封书信,与老尚书一同设下科考舞弊这一局。 出发来扬州时,老尚书还让主子给廖夫人递口信,让她莫要再查,速速回上京。 七信心一沉,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爆炸声乍然响起时,锦绣阁雅间倏地传出一道阴恻恻的笑声。 乌日达手脚被缚,月白的衣裳满是血迹,腰间一处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廖绕,目光阴戾,道:“廖大人可知这是哪里的炸药被引爆了?” 方才柳元带着勇士营的人将这客栈重重包围之时,乌日达便明白了,他中了廖绕与柳元引蛇出洞的圈套! 乌日达惯来自负,本以为这趟潜入扬州乃十拿九稳之策,殊料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在旁人的算计里。 眼见着求生无门,新仇加旧恨,一时恨极了廖绕。 廖绕本要往外去,听罢这话,豁然回首,一语不发地盯着乌日达。 乌日达吐了血沫,也不卖关子,“嘿嘿”笑了两声,正要道:“正是你——” 只可惜柳元丝毫不给他把话说全的机会,大手一挥,一只茶杯稳稳堵住了乌日达的嘴。 乌日被人硬生生剪断半截话,满脸的不甘心,像只扭曲的毛虫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只任他如何挣扎,柳元按着茶杯的手始终岿然不动。 他肩上受了伤,绯红官袍被血染出了暗色。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失去血色的唇甚至弯起了浅浅的弧度,对廖绕温声道:“此处有咱家善后,乌日达有备而来,还望廖总督速去支援梁将军,今日,扬州不能破!” 廖绕恍若未闻,大步上前,一把拔出乌日达嘴里的茶杯,大手掐住乌日达的脖颈,逼着他抬头,道:“正是什么,说!” 第五十六章 (双更合一) “正是什么, 说!” 这位成名已久的江浙总督,方才被柳元的人包围时,面上始终不曾有过半分波澜。听闻四方岛的海寇夜袭扬州时, 也只是淡淡看了柳元一眼, 问道:“柳大人想要本将如何做?” 这般八风不动的性子, 柳元当真是佩服的。 却不想眼下乌日达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激得他青筋迸裂,面目狰狞。 柳元若有所思地看着廖绕。 乌日达被茶杯磕掉了两颗门牙,鲜血染红了唇舌, 他死死盯着廖绕,嘴里漏着风:“你与水龙王勾结这么久,难道不知水龙王买通了你身边一位老仆?你猜他从这旧仆嘴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他迎着廖绕刀子般的目光,大笑道:“你那位夫人!我炸的便是她的马车!左右我今日也活不了, 有廖总督的夫人相伴, 不亏!” 随着他话落,廖绕原先平静的眸渐渐染出一层血色,脖颈青筋一鼓,只听“咔嚓”一声, 乌日达喉管被他生生拧断。 乌日达痛苦地瞪大了眼, 似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鸡雉,“嗬嗬”两声, 不一会儿便彻底没了声息。 柳元没料想廖绕竟敢在这里杀了乌日达。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7节 以廖绕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乌日达不死反而对他有利。在这个时候杀了乌日达,落在旁人眼里, 多少有点杀人灭口的意思。 “廖总督, 乌日达乃朝廷钦犯, 咱家此行的任务之一便是生擒他。”柳元神色平静道:“廖总督此举, 又是为何?难不成乌日达所言并非凭空捏造, 而是确有其事?” “我勾没勾结水龙王,柳公公难道不知?”廖绕缓缓松开手,哑声道:“总归我离开锦绣阁,柳公公也会杀了乌日达嫁祸于我,既如此,我便亲自动手,省得脏了柳公公的手。只我现在便要去领兵杀寇,柳公公拦是不拦?” 他这话一落,柳元身后几名勇士营将皆一脸戒备地盯着廖绕,手按上腰间长刀。 柳元定定望着他,微一抬手便让他们退下。 “廖总督请罢!” 廖绕左手五指蜷着,始终保持着方才捏断乌日达喉管的姿势,他垂着眼睫,一字一句道:“你们想要的东西,这世间只有范锦书知晓在哪里。” 话落,他转身大步离去。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随着步子一个一个落下,他面上的狰狞之色渐渐散去。 只不知为何,他眼前恍惚出现的却是多年前,那人推开书房,问他:“廖绕,你是不是背叛大胤了?” 他将她拉入怀里,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说他不可能会背叛大胤。 她心里大抵是将信将疑的,只静静抬眸望他,道:“与虎谋皮者,终会遭虎反噬。” 与虎谋皮者,终会遭虎反噬。 那会她说得那样认真,可他是如何想的呢?他想,就水龙王那老孙儿,不过一条水里一条掀不起风浪的大虫,他抬抬手便能将他捏死,这样的人,如何反噬? 便是反噬,他也认了。 从他接下二皇子递来半块玉珏开始,他便选了这条路。 老尚书曾是他上峰,他让他娶范锦书,想要朝堂文武两派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为大胤创一个海晏河清。 这期盼多好啊! 曾经他亦是如此希望的。 皇上将兵权一分为二,兵部的人有了调兵权,却也因此不得不与上京所有武将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们成了皇上的人,不再是单纯的武将。 被武将排斥,却又融不进文臣里。 他们只能依靠皇上。 可若是皇上驾崩了呢? 未来能做皇帝的人,一个得武将拥护,一个得文臣拥护。 他这个走在中间的人,两厢得罪之下,日后又能依靠谁? 便是老尚书在最后也选择了大皇子,而他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时给自己找一条退路又如何不能呢? 他本就是武将。 成王败寇,便是日后二皇子倒了,他也认了! 只是,真要反噬,那也该反噬他! 如何能反噬到范锦书身上! 廖绕顿住脚,怔怔望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不许他入她屋子,他应了。 她伪造书信,联合老尚书要扳倒他,他认了。 甚至她费尽心思遮掩顾长晋与潘学谅的行踪,他也装聋作哑了。 就只当是让她撒气吧。 总归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待得二皇子登基,她便会知晓他没选错。 到得那时,到得那时…… 锦绣阁是廖绕的地方。 今日来他只带了两名心腹,现下两名心腹都受了伤,柳元大抵是想要留活口套话,并未杀他们。 廖绕看着他们,自欺欺人地想,今儿是中元夜,她兴许会留在会在佛堂烧纸衣,兴许不会出门,兴许不会坐上那马车。 “你们回总督府,看看夫人在不在。若她在,便同她道,四方岛海寇来了,我大抵十天半月都不能回。”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叫她莫怕,我不会让那些人踏入扬州半步。” 锦绣阁。 廖绕离开后,一人上前,对柳元道:“柳大人,廖绕真会去增援梁将军?属下担心他会趁机出逃。” “他会去。”柳元淡淡地道:“你去查查,廖夫人是否真在那辆马车里,若是在——” 他停顿了下,“便好生收殓了。” “是。”那人领命而去。 柳元垂眸看着乌日达的尸体。 廖绕说得不错,今日他的确是准备杀了乌日达,嫁祸给廖绕,不仅仅乌日达的死,便是他自己的死,他也准备栽到廖绕头上。 来锦绣阁时,他吞入腹中的便是一张二皇子给廖绕的密令,这密令自然是假的。他行此计,也不过是兵行险着,能不能利用这张密令扳倒二皇子尚未可知。 要看顾长晋与梁霄的能力,要看老尚书能不能撑到他的尸首运回上京,也要看皇上的心思。 只现如今,廖绕方才那一番话,倒是不必赔上他的命了,想起那张裹了蜡的纸团的滋味,柳元轻轻一叹:“白吞了。” 感叹完又忍不住“嘶”一声。 方才他领人冲入这屋子时,乌日达用火铳往他胸膛开了一炮,好在被勇士营的人推了一把,那颗钢珠擦肩而过,在肩上撕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 柳元捡起乌日达用过的火铳,细细端详。 这火铳改良过,杀伤力比从前更强,也更精准。倘若今夜四方岛的海寇用的都是这么精良的火器,这场水战怕是不易打。 难怪乌日达敢如此胆大地偷袭扬州,今夜若叫他得逞了,扬州不知要死多少人。 柳元冷笑一声:“把乌日达的尸体与锦绣阁的掌柜一并带走,好生看紧,别让那掌柜死了。余下的人随咱家护城去!” 城墙下,七信正在差人把容舒备好的药抬进城隍庙,一位勇士营的人急匆匆在他耳边落下一语,他登时便红了眼,须臾,面色一厉,道:“快把药放好,全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今夜谁都不许耍懒!” 夜色里,十来名老大夫背着药匣子带着数十名药童匆匆来到城隍庙,还有许多挽着妇人髻的女子成团结队地从家中疾步行来。 就连秦楼楚馆的丫鬟婆子都过来帮忙。 煎药的煎药,剪布帛的剪布帛,井然有序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容舒左脚夹着定骨的木板子,使不得力,只能用右脚一跳一跳地蹦到庙门外。 轰隆隆的炮火声渐渐逼近,她抬眼往向远天。 盈月高悬,星河璀璨。 忽然便想起前世,顾长晋从扬州回来后,许是知晓都察院那位顾大人因着护城差点儿丢了命,梧桐巷的老街坊们又悄悄送来了许多吃食。 不仅仅是吃食,还有从大慈恩寺求来的平安符,以及山野里开的野花。 容舒将那些花插入青玉瓶里,笑着对他道:“郎君这次立下了大功,百姓们又送了不少东西来。” 顾长晋那会才将将醒来,听罢这话,便靠着个迎枕,掀眸看她。 “守住扬州,非我之功。”他道。 男人长发披肩,面色苍白,目光却十分沉静。 “许多人同我一起守住了扬州,有路边的小乞儿,有风月馆里的龟公,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他看着她,用低沉的声嗓缓缓道:“他们让我明白,再是谦卑的躯体,流淌的血液里亦有山河日月。再是柔软的骨头,亦是可撑起家国风霜。” “是以,守住扬州城,非我之功。” 那是个晴雪日,暖融融的日光从支摘窗涌入,男人惯来冷峻的眉眼难得温和。 花间晨露滴落在指尖,容舒心神微微一颤。 不过寥寥数语,她眼前仿佛勾勒出了战火烽烟里,无数人守卫故土家园的场景。 那会她还觉着可惜,可惜不能陪着他在烽烟炮火里坚守故土。 如今她人倒是在扬州了,只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她不是与他一起坚守,而是与无数人一起坚守。坚守这片土地也不是因着她是顾长晋的妻子,而是因着她是大胤的百姓。 再没有哪个瞬间让她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何谓家,何谓国。 何谓,不啻微芒,造炬成阳。 容舒不知为何这一世海寇袭城的事会提前发生,只她想,有这么多人一起努力着,这一次,定然会比上一世好。 至少乌日达提前死了。 乌日达死去的消息,容舒还是从七信嘴里听说的。 前世乌日达是在海上交战时,被廖绕拉着同归于尽的。这一世他在潜入扬州时被杀,四方岛的海寇群龙无首,兴许这一战能结束得更早,那位廖总督兴许也不会死。 只容舒没料想乌日达的两个弟弟在知晓自家兄长死后,竟会发疯似地攻打廖绕的战舰。 “廖总督亦是杀红了眼,受了伤也不曾下战舰。”七信外巡归来,对容舒道:“还有顾大人,今晨他已从四方岛归来,领着蛟凤底下几千名海寇从背后袭击了乌日达的人。” 七信说到这刻意顿了顿,道:“听说顾大人还受了点伤。” 这位七信公公几乎每日都要给容舒说外头的战况,今儿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顾长晋。 对于顾长晋受伤这事,容舒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前世他在扬州被人用火铳在后背豁出了两个血窟窿,差点儿没命,眼下只是身上受点伤,委实算不得什么。 是以听罢七信的话,容舒也只是淡定地点点头,转而问起了蛟凤。 “先前一直暗中相助梁将军的可是蛟凤?” 七信心里虽奇怪她半句不问顾大人,但还是如实回道:“正是她,如今蛟凤与那些追随她的海寇已被招安,成为守备都司里的一支水军。” 容舒弯起了唇角,“既如此,潘贡士的罪名大抵也可以洗清了。” 七信也跟着笑笑。 廖绕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了乌日达,怎么看都像是在杀人灭口,再有蛟凤的证词,廖绕多半逃不了罪。 七信倒是挺感激廖绕杀了乌日达,若不然死的就是主子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8节 唯一遗憾的是,至今都未能找到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 廖绕说廖夫人知晓他们想要的东西在哪? 这话是何意思? 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是廖绕与二皇子私通外敌的证据,廖夫人这些年一直在帮他们找,若是知晓,定是已经将东西交给老尚书。 思及此,七信忍不住望了容舒一眼。 那日廖夫人的马车被炸,这位姑娘知晓后,十分笃定地说廖夫人不会死。 马车爆炸时,廖夫人正在来锦绣阁的路上。 只那时城内百姓人心惶惶,险些便要发生踩踏的意外,廖夫人见状,便在小秦淮河边下了车,带着两名护卫亲自指挥百姓们离开。 也正是这一举措,救了她一命。 乌日达在那马车里埋的炸药不少,爆炸时波及甚广,廖夫人虽未伤及性命,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到这会都还未醒来。 容舒与七信说了半晌子话,椎云便过来了,带来的消息居然还同七信一样,都是说顾长晋受伤的事。 怎地一个二个都在同她说顾长晋受伤的事? 方才听七信说话的语气,顾长晋伤的应当不重,怎么椎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顾大人伤得很重?” 椎云道:“这次四方岛的海寇用的武器十分精良,火铳往身上一打便是个血窟窿,大炮一轰,再精良的海舰都挡不住,主子身上好几处地方都受了伤。” 椎云这话只说了一半,顾长晋的确是被火铳伤了,不过都是擦伤,撒一把伤药便能好。 容舒闻言便差人提了一木箱的药来,对椎云道:“各大药铺的东家送了不少药物过来,云公子把这箱子药带去前线给那些受伤的将士罢,顾大人正好也能用上。” 她说完这话,想起还有好些药没清点没归类呢,叮嘱了两句药的用量便忙去了。 落烟跟在她身后,剜了他一眼便同容舒一块忙去了。 椎云叫她这话说得一噎,可又无从反驳,只好运药去了。 容舒这几日是真忙。 战火一起,不仅应急药物要备足,粮草也不能缺。 大胤的国库惯来是不大充盈的,江浙一带各卫所的粮草时常捉襟见肘。 此番四方岛的海寇来势汹汹,这样一场硬仗还不知何时会结束,充足的粮草便是前线的底气,总不能让前线的士兵饿着肚子去杀敌吧。 粮草这事柳元原是交给了七信负责,只七信见容舒不过两日功夫便说服了扬州城内的大药商主动献药,索性便让容舒同他一起要粮。 容舒自是一口应下。 沈家从前就是做粮食生意起家的,在扬州有几处大粮仓,可惜沈治为了换盐引,已经运走了大部分的粮食。 容舒将剩余的粮草都提了出来,送到前线去,又亲自去扬州几家大户要粮。 她如今出门,都是带着落烟一块儿。 从前在大同,丹朱县主负责的就是后勤的事。 大同那头的粮草比江浙这边还缺呢,丹朱县主要粮要出了板砖一般厚的脸皮,也要出了门道,就连落烟这般寡言的人,一要起粮来也能侃侃而谈几句。 有落烟在,容舒对这些个后勤事倒是上手得极快。 前世梁将军他们鏖战了三个月方守住扬州,容舒的目标便是先把三个月的粮草给备足了。 能劝得旁人主动捐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还能借呢。 椎云每隔两日便会同常吉通一声气儿。 有时是常吉来,有时是椎云过去。 今儿便是椎云过来。 先前两次椎云过来时,顾长晋都不在,要么是与梁将军商量军务,要么跟着蛟凤的船舰杀敌。 只今儿他运气好,一进营帐居然就见着了顾长晋。 椎云正想吊儿郎当地想说句玩笑话,瞧清里头的情形,唇角的笑容彻底凝住。 顾长晋坐在一张软垫上,左边肩胛赫然一个血窟窿。 常吉在他身旁一面儿红着眼眶碎碎念,一面儿翻着药匣子。 顾长晋额间渗着细汗,瞥见椎云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淡声吩咐道:“常吉,你出去盯着。椎云,拿一壶烈酒来,替我将里头那颗钢珠撬出来。” 这是被火器打中的伤口,里头那颗钢珠不撬出来,这伤口便不能好。 短匕烤火,烈酒往伤口一泼,匕尖稳稳割开血肉。 顾长晋闭上眼,唇白得似冬日霜雪。 不多时,只听“噹”的一声,一颗钢珠从血肉里被挖出。 顾长晋将余下的半壶酒慢慢往那血窟窿里浇,低声问着:“内城如何了?” 他嘴里问着内城,可椎云知晓他问的还有容舒。 每回与常吉通气儿,椎云说完内城百姓的事儿,必定要再提几句容姑娘的事儿。容姑娘的脚伤如何了,容姑娘如今在忙什么了,容姑娘今儿又见了谁了。 眼下听顾长晋问起,便道:“百姓们已经不惊慌了,除了城隍庙,城墙根下好几个地方都用来做处理伤患的地方。在容姑娘的带领下,百姓们自发组成十数个小队,在这些地方轮岗。” 椎云说着便看了顾长晋一眼,见他垂着眼听得格外仔细,又继续道: “容姑娘的脚伤已经好了,走起路来与从前一般无二。前几日七信公公不是让她一同管要粮的事么?沈家主动开粮仓支援前线,好些城中大户也跟着开粮仓赠粮,听说已经将咱们这数十个卫所两个月的粮都要好了。” 顾长晋放下酒壶,接过常吉递来的布帛,慢慢擦着肩上的血水,道:“她可会觉着累?” 这话一听便知是自家主子是怕七信公公累着了人容姑娘。 “属下瞧着容姑娘比从前清减了些。”椎云忖了忖便道:“主子可要我同七信公公说说?” 顾长晋道:“不必,她喜欢便让她去做,她惯来不是袖手旁观的性子。若她累着了,便劝两句,总归四方岛的人撑不了太久。” 椎云打量着顾长晋煞白的脸,还有衣裳上那一大片血渍,忍不住道:“容姑娘方才还特地让我给主子送药来呢,您可比她更需要休息。” 顾长晋看向他抬进来的那一大箱药,唇角微提,道:“我这伤,不要同她说。” 到底是失了不少血,又伤得不轻,顾长晋说罢这话便道:“都出去吧。” 待得二人出去,顾长晋靠着墙阖起了眼。 海寇还在疯狂着想要攻上岸,红衣大炮对着梁霄用一艘艘战舰与无数士兵设下的防线轰炸。 顾长晋意识有些涣散,只觉营帐外的炮火声愈来愈远,渐渐消失在耳边。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容昭昭,恼我吗?” 顾长晋睁开眼,入目是一顶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 是个寂寂凉夜。 床头一豆羸弱烛光摇曳,借着这微弱的光,顾长晋看清了坐在榻上的姑娘。 那姑娘一双桃花眸亮若星辰,正抱着个月儿枕歪头打量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 顾长晋轻轻凑向前去,鼻尖擦过她花瓣般柔软的唇,他嗅着她腮边的梅花酒香,沉着嗓子又问了一遍:“恼我吗,容昭昭?” 第五十七章 “顾允直, 我为何要恼你?”那姑娘眼底浮出一缕疑惑。 “我昨儿让你一个人走了,没回松思院。”顾长晋低低地道:“恼我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那姑娘好似想起来了什么。 昨儿在书房, 她画着画, 他伏案写呈文。也不知什么时候, 他忽然停下,端着茶盏靠在窗边看她。 眉眼十分难得地缀了点笑意。 二人对视的刹那,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 跟揣了只蹦跶个没完的兔子似的。 那个瞬间,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了? 可快回到松思院时,也不知为何, 他眉眼忽又冷下, 跟着安嬷嬷去了六邈堂,就好似在书房的一切都是一场自作多情的幻觉。 恼吗? “当然恼了,顾允直。”容舒抿着唇,缓缓道:“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 她“以为”了两声, 可那句“你喜欢上我”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以为什么?”顾长晋乌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她,“容昭昭, 你以为什么?” 这姑娘却不肯再说了,小嘴一抿,只睁着眼看他。 他也不追问, 从她怀里抽出月儿枕, 抓着她的手贴向他脸颊, 道:“容昭昭, 掐。” 小姑娘在怔楞一瞬后, 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瞪圆了眼道:“我为何要掐你?” “解气。”顾长晋再次捉住她的手,“以后你恼我了,就掐我解气。” 这次容舒没再挣脱他的手,还真轻掐了下他的脸,问道:“你,不疼吗?” “不疼。”男人弯起唇角,“记着,梦里的顾允直是不会疼的,你恼他了就欺负他。” 这话一落,他立时便觉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 小姑娘当真是下了狠手掐他,掐了一下还不满足,又接连掐了几下,直把他脸颊掐出一道道红痕。 她盯着他被掐红的脸,好奇问道:“真不会疼?” 男人笑了声,淡“嗯”了声,想说“不疼”,只这两个字还未说出口,眼前的场景忽又变了。 依旧是那屋子,依旧是那张拔步床。 石榴花开的幔帐被溜进屋里的风掀起一角,满室馨香。 她红着眼,泛着泪光同他道:“你知道一个人的喜欢都是有时限的吗?顾允直,我会不喜欢你,总有一日,我会不再喜欢你。”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79节 顾长晋喉头泛苦,想说“不许”,可话出了口,却只是一声苦涩的:“再等等,容昭昭,再等等。” 他将她抱入怀里,想跟她说,等他坐上那个位置,等那些想要致他于死地的人都不在了。那时,他会光明正大地喜欢她,爱她,给她他的所有。 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顾长晋将头埋在她肩侧,双臂微微用力,想就这般抱她抱一辈子。 只软玉温香才将将入怀,忽又有一道声音闯了进来。 “主子,出事了!内城那里出事了!” 出事? 哪里出事? 顾长晋紧紧搂着怀里的姑娘,他还有话未说,他还不能醒。 “主子,容姑娘就在城内!” 营帐里,常吉几乎要急出满嘴燎泡来。 方才得到消息时,椎云已经带着人往内城去了,离开时让他叫醒主子。 常吉顾虑顾长晋的伤,本是迟疑不决的。 椎云见状,一敛往常吊儿郎当的神色,对他道:“主子有多看重容姑娘你难道不知?快去把主子叫醒!” 常吉这才急匆匆入了营帐。 只软塌上的男人仿佛昏迷了一般,不管常吉怎么叫,始终不睁眼。 常吉咬咬牙,正要离开。 却也在这时,一只手橫劈过来,紧紧扣住他手腕。 顾长晋霍地掀开眼,哑着声问道:“内城出何事了?” 常吉眉眼一喜,忙道:“有一批海寇乔装成的大胤百姓,悄悄去了内城,那些人带了火药和火器!” 这话一落,顾长晋原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撑起身便匆匆往外去,甚至顾不上披上软甲。 “请枫娘子过来,随我一同进城!” 此时的内城依旧是一片平静。 容舒这些日子都是好几个地方来回跑。 好些在中元夜来不及躲入内城的百姓这几日俱都陆陆续续跑了回来。 这些受伤的百姓通常会先送去城隍庙,伤口经过简单的处理后,若是伤势不重,便送回家去,若是伤势重,便送到专门的医馆治疗。 容舒这会正领着人将新到的一批伤药往城隍庙运去,快到城门时,迎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是路拾义带着衙役们在巡逻,防止有海寇悄悄上岸,跑到城内作乱。 四方岛的海寇这次带来的武器格外精良,几乎是人手一把火铳,隔得老远都能要人命。 似路拾义这些衙差捕头,好歹还带着佩刀,勉强有一博之力。 但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手无寸鸡之力的普通百姓,平日里能拿来傍身的大抵就一把菜刀。若真有海寇杀进来内城,凡身肉体哪儿抵挡得住那些火铳? 是以沿着城墙巡逻是一刻都不能少。 前世因着布防不及时,数千名海寇上了岸,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不知多少百姓丧了命。 之后顾长晋带着两千兵丁,与无数扬州老百姓一起联手杀敌,方将那群海寇赶出内城。 是以中元节那夜,容舒早早便同七信他们说了,城门这处的盯防一刻都松懈不得。 路拾义也因此忙得很。 他为人惯来讲义气,不管是衙门里的衙差,还是辞英巷里的武夫,甚至是旮旯地里的地痞混混都愿意听他一句。 眼下这些人正是巡城的主力军。 容舒已经两三日不曾见过路拾义了,听见那阵熟悉的铜锣声,忙提裙走了过去,喊了声:“拾义叔。” 路拾义这段时间忙得连胡子都没得时间刮,满脸胡茬的,瞧见容舒来,忙将铜锣递给一边的衙差,道:“你带弟兄们去喝口茶润润嗓子。” 那衙差忙吆喝一声,领着一队巡城的人走了。 容舒身后停着两辆装满伤药的木轮车,小姑娘掀开其中一辆木车盖着的草垛,取出个牛皮水囊,笑吟吟道:“仙草堂用余杭的菊花熬出来的消暑汤,拾义叔快喝。” 路拾义也不同她客气,接过那水囊大抿了几口。 喝完消暑汤,他往容舒身后看了眼,道:“今儿张妈妈没有随你来?” 容舒摇头,道:“我让张妈妈跟着江管家这些老仆回去沈家的祖屋了。” 中元节那夜,容舒特地将张妈妈留在画舫,本是想着让郭姨还有拾义叔好生问问话的。 那夜张妈妈醉倒是醉了,只路拾义还未来得及问话,便被匆忙跑回来的容舒叫走。 那夜过后张妈妈也不知是醉酒后吹了风,还是怎地,人不大爽利,硬撑着陪容舒奔波了两日后,便病倒了。 容舒索性让她随江管家回去了祖屋。 路拾义颔首道:“你若是不放心她,等那群杀千刀的海寇被赶回四方岛后,我再试她一次。” 灌酒问话这事,第一回 还能说是兴致上头,再来第二回便显得刻意了。 “这事日后再做打算,兴许是我多想了。”容舒笑道:“拾义叔快把那消暑汤喝完,扬州这日头是一日比一日毒,可莫要中暑了。” 她这话才刚坠地,不远处的城门突然被人“砰砰”拍响。 “有百姓受伤了,快开门!” 容舒与路拾义对望一眼。 路拾义拧起眉,大步行至门侧,沉声喝道:“外头是什么情况?” “是先前被海寇掳走的一些渔民,中元节那日他们一早出外捕鱼,归来时不巧撞上四方岛的海寇。”那人隔着道门耐心解释着,“后来梁将军击落了他们所在的船舰,这才叫他们寻着了机会逃回来,梁将军便派我们将人送回内城来。” 路拾义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从前的确是有大胤百姓在出海时被海盗掳走。往常遇到这些落难百姓,路拾义自然是二话不说救人。 只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四方岛的海寇狡诈如狐,最喜穿上大胤百姓或者卫所兵丁的衣裳假装成大胤百姓,连说话都习得一口扬州口音。 先前两日他们已将流落在外城的百姓俱都转移到内城来,这会贸贸然来一批渔民,谁能知晓这些人是真渔民还是假渔民。 思忖间,外头那人又用力地拍起门来。 “这里有人中了海寇的火铳,再不让我们进去,便要死人了!” 路拾义一时头大如斗,渔民靠海吃饭,俱都住在外城,便是想让他们报上姓名确认一番都不成。 容舒知晓他在顾虑什么,沉吟片刻,便将木轮车上的羊皮水囊都取了出来,拔开软塞,往里倒了些药粉。 路拾义定睛一看,那药粉正是草乌散,专门用来给重伤病患缓解痛楚,安然入眠。 草乌散易溶于水,容舒将软塞塞了回去,一个个摇匀。 她这番操作,路拾义一见便知是何意。 一时觉得这主意妙极。 外头那人既说他们当中有人被火铳伤了,这草乌散自是能让他们缓解点痛楚,控制好用量,也不至于让他们昏迷,顶多就是失去力气。 倘若外头那批渔民当真是海寇装的,身体一失力,定会露出马脚来。 路拾义眼珠子一转,便朗声道:“非我不开门让你们进门,在下乃衙门一小捕头,未得上峰口令不得开门,我现在就去请示上峰。”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上了城墙,诚恳道:“还望诸位稍安勿躁,今儿天热,这是仙草堂给巡逻队备的消暑汤,诸位先喝点儿,在下马上回来。” 将十来个羊皮水囊抛下去后,路拾义便“登登”下了城墙。 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外头那百来名“渔民”盯着地上的水囊,舔了舔干裂的唇。 其中一人斜了方才拍门的老渔民一眼,道:“你去喝一口。” 那老渔民是真正的渔民,前些日子被掳走后便被这些海寇锁在船舱里。为了入城,这才将他还有另外几名渔民抓了出来。 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配合。 老渔民惴惴不安地捡起一个水囊喝了两口,众人等了片刻,见他安然无恙的,便也放下戒心。只当路拾义是怕他们不耐烦闹事,这才送点儿喝的让他们泄泄心头火。 十来个水囊没一会便空了。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听“咚”“咚”几声,喝得最多的那几名海寇一个接一个软下腿脚,坐倒在地上,溅起一片灰白尘土。 几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那水里下了药!” 这人只当他们的身份暴露了,脸色一沉,用狄罗语大声道:“都出来,把这城门炸了!” 随着他一声号令,隐匿在四周的上千名海寇纷纷冒出身影。 隔着一道城门,路拾义自是将外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面色一变,道:“快去把塞门刀车备好,铜锣都给我敲起来!我们上城墙去杀敌!” 容舒在路拾义喝令一下时,便提起裙裾往城隍庙跑去。 听见外头轰隆隆的铜锣声和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百姓们心口惴惴,只众人皆知此时不是惊惶的时候,有条不紊地听从指令,该躲的躲,该出力的出力。 先前落烟闲着没事教大家做的桐油包这会倒是派上用场。 将这桐油包从城墙往外一掷,再用箭射穿,那些个桐油便如同下雨般落在外头海寇的身上,这时再把火把一丢,一烧一个准。 汉子们拿着刀守在刀车身后,姑娘们把桐油包放在跷板上用力一压,将桐油包蹦上半空,很快便有一支支箭矢破空而去。 城墙上的兵丁们丢火把的丢火把,轰火炮的轰火炮,一声声痛苦的怒骂声、诅咒声从城外传入。 容舒听着外头的动静,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能落地,虽说守城的人不多,但攻城的敌寇远比她想象的要少,他们一定能守得住。 正这时,城外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大爆响,这是在炸城门了。 “桐油包都用完了。”落烟扔下手里的弓,拉着容舒往一家酒肆跑,“都随我来,我们先躲起来。” 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清点过,附近就有一家酒肆的地下酒窖还空着。 姑娘们方才踩翘车扔桐油包时,都还英勇着呢。 这会听到那声巨响,倒是后知后觉地起了些惧意,提起裙裾跟在容舒她们身后,跑得可比兔子都快。 而此时的南边,数百匹快马正飞驰而来,马蹄震天,声如闷雷。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0节 顾长晋半路便追上椎云,一行人快马加鞭,生怕去晚了,城里的人会出事。 殊料马蹄儿才刚停下,众人便发现那群海寇压根儿没进城,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被拦在城门外。 上百具被烧焦的尸体橫在地上,城门虽被炸出了一角,但里头一辆辆刀车顶着,生生将那处破开的洞口守住。 顾长晋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面色一冷,他厉声道:“杀!” 却说容舒这头,十来位姑娘们肩并肩躲进酒窖里,自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酒窖里黑黢黢的,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 落烟耳力好,挨着酒窖的入口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酒窖里的呼吸声越来越沉。 也不知等了多久,落烟忽然面容一肃,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容舒立马握住手里的短匕。 这酒肆的酒窖有好几个呢,她们藏身的这处是最隐秘,最不容易发觉的。能寻到这处来的,多半是自己人。 容舒捏紧手里的匕首,暗暗祈祷着来人是拾义叔。 下一瞬,便听酒窖的木门“吱呀”一声,一道冷沉的声音从外递了进来。 “容舒?” 这声音熟悉是熟悉,却不是拾义叔。 容舒一怔,手里的短匕“哐”一声落在地上。 她这头还未应,那人大抵是瞧见落烟了,绷紧的下颌微微一松,大步迈了进来。 朦胧微弱的光勾出那人高大的身影,容舒望着他朝自己走来,正要喊一声“顾大人”。 然这声“顾大人”才刚到舌尖,腰身倏然一紧,她人已经落入一个怀抱里。 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地窖里, 浓郁的酒香熏得人脑壳儿都要昏昏。 有那么一瞬间,容舒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幻觉。 只他抱她抱得极紧,紧到她能觉察出他覆在她后背以及后脑的手掌正微微抖着。 还有他的呼吸很热, 容舒额头贴着他脖颈,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皮肤究竟有多烫人。 他正在起着高热。 这样的拥抱委实太过亲昵。 前世今生两辈子, 顾长晋都不曾这样抱过她。 容舒下意识就想要推开他,只细长的指才刚碰到他胸膛,她忍不住又是一怔。 他胸前的衣裳全都湿透了, 指尖黏腻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的那点血腥气叫她很快便发觉了异常。 这男人又受伤了。 也不知是新伤还是旧伤,但总归是不轻的。 原想一把子将他推开,可知晓他受了重伤,又起着高热, 贴着他胸膛的手一时下不去力。 “顾大人。”她抿了抿嘴, 轻轻地道:“我无事,你该放开我了。” 顾长晋仿佛将将回过神一般,漆黑的眸子微一凝,蓦地松开了手。 喉结几番滚动, 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如何解释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又该如何同她说, 他这一路的焦灼,唯有在将她安安稳稳抱入怀里方能彻底散去? 顾长晋垂眼看着她, 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容舒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拉出他的气息范围之外, 这才抬起眼, 淡淡道:“无妨, 大人不过是心忧百姓。大人既然来了, 城外的海寇可是都击毙了?” 她语气里的疏离以及她下意识后退的动作, 都在告诉他,她不愿与他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在梦里,他抱着她时,她的身子虽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软了下来,主动将尖尖的下颌抵上他的肩。 梦里的她,是喜欢他抱她的。 可现下,当他将她搂入怀里时,她周身充斥着的都是抗拒的气息。 抗拒着他,抗拒着他的怀抱。若非他带了伤,她大抵会将他狠狠推开,他想。 顾长晋缓缓攥紧了手,道:“死了十之七八,余下两百余人已经被收押走了。你放心,扬州城平安了。” 他这人说话惯来慎重,他说扬州无事了,那便当真是无事,容舒是信的。 肩膀轻轻一松,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匕,温声道:“辛苦大人了,外面想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大人自顾忙去吧,我也要同落烟姐去城隍庙看看了。” 她略一颔首便要越过他,往外行去,只才走了两步,手腕便叫他轻轻握住。 他也不使力,就隔着轻纱袖摆圈着她手腕,不让她离去。 “容舒,我有话要与你说。”他低声道:“就两句。” 容舒那削葱似的指忍不住捏了下手里的短匕。 脑中一时浮现出许多画面。 他站在屏南街,在啾啾虫鸣里问她是不是喜欢穆融。 他立在吴家砖桥下,缓缓向她醒来,对他说,容舒,我是来寻你的。 还有他踩着黄昏细碎的光,将她送向马车时,那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中元夜,椎云对她说,主子让我来护着您。 七信也对她说,咱家是替顾大人来的。 他唤她容舒,而不再是容姑娘。 他问她要如何过生辰。 还有现在,他起着高热带着伤流着血将她狠狠抱入怀中。 指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容舒抬眸看向落烟,道:“落烟姐,你能带这几位姑娘先回城隍庙吗?我与顾大人说两句,一会就过来寻你。” 落烟颔首,抿唇瞥了顾长晋一眼,便将那些想看热闹的姑娘带离了酒窖。 人一走,容舒便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想同我说什么?” 说话间,她轻轻挣了下手,这次倒是一挣便挣脱了,是顾长晋顺势松了手。 顾长晋寒潭似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她的目光如从前一般干净澄澈,也很平静。 “我从来不曾喜欢过闻溪,也没想与她成亲,不管你出没出现,我与她都不可能会成亲。”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容舒,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你。” 她一贯聪慧,从他抛下一切跑来这里寻她,从他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入怀里,她大抵就猜到了他的心意。 顾长晋不知是高热烧掉了他的理智,还是那种失去她的恐惧侵蚀掉他所有的冷静。 他此时此刻,只想捅破那层窗纱纸,将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剥开给她看。 他不想她再像梦里那样,红着眼跟他道,喜欢一个人是有时限的,总有一日,她会不喜欢他。 他与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她。 这样昏暗的屋子,酒香浓烈,他说出口的那些话仿佛也沾了酒的烈,直接,简洁,带着他等闲不该有的急切。 容舒见过他的许多面。 沉着的,冷静的,运筹帷幄的。 她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如果在前世,在她被送去四时苑之前,他同她说这些话,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继续抱紧她,再不许松手。 可现在,他喜不喜欢闻溪,娶不娶闻溪,又或者他喜不喜欢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他们在那封和离书落下名字开始,她与他已然结束。 概因她已经不再喜欢他。 她惯来是这样的人,喜欢时便热烈地喜欢,不喜欢时便抽刀断水,不再纠缠。 “大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喜欢你时,你不喜欢我。等你喜欢我了,我却又不喜欢你。我与你,既然差上那么一步,想来还是缺一点缘分,既如此,又何必勉强?” “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容舒真心实意道:“我与大人既已和离,合该一别两宽才是,大人日后,定会遇见更适合你的姑娘。” 容舒从不怀疑这一点,上京里喜欢他的姑娘何其多。便他不喜欢闻溪,不与闻溪成亲。待他日后成了太子,也会有旁的合适他的贵女嫁与他。 再者他与她成亲不到一年,这大半年里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真真是少得可怜,他对她又能有多喜欢呢? 等扬州事了,他回去上京,兴许没几日就能将她忘了。 容舒说完这话,便低下眼睫,微微屈了一礼,疾步离开了地窖。 正在酒肆外守着的常吉与椎云,见她出来,立时便收了话匣子。 常吉上前喊了声:“容姑娘。” 容舒脑仁儿还有些怔怔的,听到常吉这一唤,抬眸望去,勉强牵了牵唇角,道:“顾大人受了伤,你们最好还是去医馆寻个大夫给他看看。” 她实在是没甚心思同常吉他们多说,说完这话,便继续往城隍庙去。 常吉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主子带着一身伤同那些海寇厮杀,身上又添了几道伤。 偏他就跟没事人似的,路捕头一开城门,他立即策马往酒肆来,就为了确认容姑娘的安危。 常吉瞧他那模样,还当主子这次终于忍不住要同容姑娘表明心迹了。 可方才容姑娘的脸色明显不大好,莫不是主子说了甚不好听的话? 他跟椎云都担心着主子的伤势,却迟迟不敢进去酒肆,生怕坏了主子的事,可瞧瞧人容姑娘的脸色,哪儿有半点女儿家被人表明心迹的羞赧?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1节 常吉下意识便觉着自家主子定然是又做锯嘴葫芦了。 他就说,铁树开花哪有那般容易! 他这厢正胡乱猜测着,一抬眼便见顾长晋从酒肆推门而出。 “主子。”常吉觑着顾长晋的脸,“容姑娘可关心主子你的伤了,特地叮嘱属下送你去医馆找大夫看。” 顾长晋从酒肆出来后便一直半阖着眼,听见这话方缓缓抬起眼睫,看向椎云,道:“你去跟着她,落烟不在她身边,莫让她出事了。” 椎云心思比常吉细,目光在顾长晋青白交加的脸转了圈,便道:“我立即就去。” 顾长晋淡淡“唔”了声,牵过常吉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道:“我回去同梁将军通报一声这里的情况。” 常吉刚想说七信公公已经派了人去,顾长晋便已经一夹马腹,策马便往城门去了。 常吉赶忙牵过另一头马,正要上马,忽又听“嘭”地一声响—— 循声望去,那躺在地上的男人,不是自家主子又是谁? 常吉:“……” 容舒是在回城隍庙的路上,才发觉她的衣裳沾了一大片血迹。 这是顾长晋的血,大抵是在他抱她那会沾上的。 酒窖光线昏暗,她也没瞧清顾长晋身上的伤究竟有多重。 想起他烙铁般滚烫的手掌,以及他那炙热的呼吸,容舒脚步不由得一缓。 她到这会都想不明白他对她的喜欢因何而来。 前世她在他身边朝夕相对了三年,他都不曾对她动过心。这一世他们相处得那般少,他甚至还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会对她动心? 分明不该如此的。 她着实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了。 罢了,等沈家的事处理好,她便是回去上京也不会久呆。只要离开上京,她与顾长晋想再碰面都是难事。 思忖间,她人已经到了城隍庙。 只她前脚才刚踏进城隍庙的庙门,常吉后脚便跟了来,背上还背着个不省人事的人。 “容姑娘!主子昏过去了,劳驾姑娘赶紧找个大夫来!” 他这一嗓子立时便招来了不少目光。 城隍庙这会人多着呢,连路拾义都受了点皮肉伤,正拿着瓶外伤药处理伤口。 听见常吉的话,他从大殿走出,拧眉道:“快把顾大人送进来,昭昭,你看着顾大人,我现在就去请牟大夫。” 牟大夫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了,这位大夫年岁大,等闲不坐堂看病的,也就路拾义同他关系好,这才能将人请过来。 容舒先前在酒肆早就知晓顾长晋受了重伤,眼下又得了路拾义的嘱托,只好留下,让落烟拧了好几条帕子交替着给他擦拭额头。 等牟大夫来了后,她正要功成身退,却被常吉堵住了路。 “容姑娘,主子您是知晓的,等闲不让人喂药,眼下也就您能喂得进药。”常吉一脸哀求地望着容舒,“椎云已经去煎药,等药好了,就耽误您一刻钟的功夫喂个药可好?方才您也听牟大夫说了,主子这次伤得极重,这两日务必要将这高热压下去。” 牟大夫的话容舒自是听见了。 若顾长晋今日不曾同她说过那些话,她二话不说便会应下。这位大人是为了守护扬州受的伤,想来任何一个大胤百姓都不会袖手旁观。 可现在…… 容舒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斟酌片刻后便道:“你与椎云若是喂不进药,再来寻我吧,我也不一定能喂得进。” 常吉眉开眼笑道:“若您也喂不进,那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喂得了主子吃药了。” 容舒微垂眼,淡淡道:“我到隔壁的小偏殿清点一下药材,你若是有事,便到那里寻我。”说着,头都不转地离开了。 常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便去找椎云,道:“你说主子忽然昏迷,同容姑娘有关吗?” 椎云拿着蒲扇,专心地对着药炉煽火,吊儿郎当道:“主子的事你莫要管,你管也管不出个所以然来。” 常吉何尝不知这个理? 长长叹了一声,道:“我方才背主子过来时,主子大抵是梦呓了。你可知他在我耳边说了甚?” 椎云吹走药炉下的火星,漫不经心道:“说了甚?” “他说,容昭昭,再等等。” 再等等。 椎云动作一顿,与常吉对视一眼。 他们是自小就陪在顾长晋身边的人,多少猜到了顾长晋嘴里这句再等等,等的是什么。 常吉抽走椎云手里的蒲扇,边细心地煽着火,边道:“你还记得主子十四岁那年,问过我们的话吗?” 椎云怎会不记得? 那一年,他们一同出去外头执行任务,主子问他们:“你们的主子是谁?徐馥还是我?” 主子身边的长随最开始共有五人,有一人为了救主子死了,还有一人背叛了主子也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 六邈堂对容姑娘的态度他们并不清楚,只是主子明明喜欢容姑娘,却宁肯和离也要让她离开梧桐巷,想来就是为了防止徐馥对容姑娘下毒手。 主子说的再等等,便是等他铲除了徐馥还有她背后的那些人。 只是要等多久呢? 若是容姑娘等不到,嫁人了呢?到得那时,主子又当如何? 容舒在偏殿忙完后已是一个时辰后。 她这厢才刚闲下来,常吉便已经端着一碗药过来了,一脸谄媚地望着她道:“容姑娘,药煎好了。” 容舒默了默,心里微微一叹,接过那碗药便去了大殿。 城隍庙的大殿放了好几张木架床,专门用来给伤重昏迷的人用的。 此时顾长晋就躺在上头,冷玉般的脸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若非他眉头微微皱着,差点要叫人以为这是一张死人脸了。 常吉将顾长晋扶起,道:“主子,药来了。” 容舒搅了搅瓷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汁,舀了一匙羹,喂到顾长晋唇边,可这男人的齿关紧紧闭着,跟蚌嘴似的,压根儿撬不开。 容舒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便缓缓道:“大人该吃药了。” 话音儿才坠地,那男人齿关一松,匙羹里的药汁顺顺利利地灌了进去。 在常吉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容舒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药喂完。 对于顾长晋只喝她喂的药这事,她曾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现在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是声音,他认出了她的声音,这才松了齿关。 容舒望着男人紧闭的眉眼,一时有些困惑。 她第一次给他喂药是在回门那日,那时他们只成亲了三日,他对她甚至还带着点儿提防,丝毫谈不上喜欢。 为何那时他就肯喝她喂的药? 第五十九章 “顾允直, 我同你说个秘密。” 那大抵是个春夜,雨打檐牙,淅淅沥沥。 拔步床里, 小姑娘吃了好几杯梅子酒, 忽然在他耳边落下这么句话。 顾长晋常常觉得, 松思院这张精致的拔步床,是另一个世界。 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一落下,他便能做真正的顾长晋, 而不是作为萧衍的顾长晋。 听见小醉鬼要同他说秘密,他侧身支头,勾唇,好整以暇道:“什么秘密?” “我不喜欢梧桐巷。不对, ”小姑娘眨了下眼, 道:“我喜欢梧桐巷,可是我不喜欢这里。” 她从月儿枕里抽出手,指了指外头,“这一整个顾府, 我都不喜欢。” 顾长晋看着她, 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小姑娘放下手,打量着他, 问道:“你也不喜欢这里?” 顾长晋“嗯”了声,学她方才的模样,凑到她耳边肆无忌惮道:“容昭昭, 我也和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 从来都是顾长晋。” “你不是。”那姑娘纠正他,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 掐着他耳朵, 道:“你是顾允直,是我这里创造出来的顾允直,你不是顾长晋。” 他笑哼了声,轻轻捏住她尖尖的下颌,道:“错了,容昭昭。以后你就知晓了,顾允直就是顾长晋,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顾允直就是顾长晋。” “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床上的男人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容舒微微蹙了蹙眉,将手里的药碗递给落烟后,她轻声道:“顾大人高热已退,我去请牟大夫过来看看,也该要换药方子了。” 她说着就要起来。 却不料落烟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目光往床上一递,道:“容姑娘,顾大人醒了。” 容舒看了过去。 床上的男人果真是睁开了眼,只目光略显迷离,带了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只没一会儿,他黑眸里的迷茫渐渐散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凝。 眸光微转,他望着她,看了须臾,接着才哑着嗓子问:“我躺了多少日了?” “三日。大人感觉好些了么?”容舒道:“大夫说是您肩上的伤导致您失血过多,这才会昏迷过去。” 他的左肩被火铳伤了,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口未愈合,之后他又匆忙赶到内城杀敌,伤口迸裂得愈发厉害,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就一直没止过。 要说这位大人的意志力,当真是容舒见过的最坚定的人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2节 听拾义叔说,牟大夫撕开他衣裳给他处理伤口时,忍不住惊讶道:“寻常人被火铳打中,不躺个十天半月都不能下榻。这位倒是厉害,不仅没躺,还能抡起刀砍下数十个人头,确定内城安定才昏迷过去。这般心智,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上了四品大员。” 容舒这才知晓,他去酒肆寻她那会,已经十分不好受。 强撑着听她说完那番话,等她离去后才倒下,兴许是他给二人留的一点儿体面,也兴许是……不想她觉得内疚。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落烟手里药碗,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撑着身子坐起,缓声道:“劳烦容姑娘替我喊常吉与椎云进来。” 容舒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又换回了“容姑娘”,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这会住的地儿是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小偏殿。 大殿里人来人往的,牟大夫说不适宜他养伤,便让人专门腾出这么个小间来。 容舒出去叫了椎云与常吉进来。 他二人一直在小殿守着,也就容舒进来喂药时,方会离开。是以容舒一唤,立马便进了屋。 “主子!” 顾长晋“嗯”了声,道:“梁将军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梁将军已经击落了差不多二十多艘四方岛的海舰,海寇也死了至少五六千人。要搁往常,损失如此惨重,这群人早就退回去四方岛了,不知为何竟然到这会都还不退。” 梁将军与廖总督联手布防,用大胤的海舰在近海处设下一条防线,四方岛想要冲破这条防线委实不易。尤其是眼下在海上飘荡了大半月,带来的粮食快要耗没了,再不回四方岛,很快便要弹尽粮绝。 顾长晋略一思忖,道:“乌日达的两个弟弟想替他报仇。” 乌日达的两个弟弟,一个叫乌日明,一个叫乌日辉,乌日达能在四方岛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他这两个弟弟功不可没。 常吉好奇道:“他们如何得知乌日达已经死了?” 椎云瞥了他一眼,接过话,“乌日达没能与他们里应外合,我们又迟迟不拿乌日达做人质,除了他已死,再无旁的可能。” “四方岛的海寇快坚持不住了,那群乔装成落难渔民的海寇之所以跑进内城,便是为了抢粮食。” 顾长晋揉了揉眉,道:“我今日便回去大营,还有一些事要查。枫娘子同我道,大胤里除了廖绕,还有一人在与水龙王勾结。水龙王被杀前,正在替那人采买火器。那人十分谨慎,蛟凤到如今都没摸到那人的身份。” 想到肩上被火铳打中的伤,顾长晋面色渐渐冷下。 “这次四方岛用的火器,不管是鸟铳还是红夷大炮俱都十分精良,比神机营研制出来的火器还要先进,那人要水龙王购买的大抵是同样的火器。” 衡量一国的战力,不仅要看有多少兵,多少能将,还要看手里的武器,一把精良的火铳能抵十个悍不畏死的兵丁。 那位通过水龙王秘密购买火器的人,起的分明是造反的心思。 上京里有造反心思的人可不止一个人。 便是六邈堂…… 椎云与常吉的心沉沉下坠,嘴唇几番翕动,终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有些事,只能想,不能问。 思忖间,常吉忽又想起一事,道:“六邈堂那头的吩咐,主子可有对策?” 徐馥在顾长晋离开上京时吩咐下来的两件事,一是杀梁霄,二是嫁祸给廖绕。 主子领的皇命便是调查廖绕,如今蛟凤被招安,又有乌日达死前的那番话,不管廖绕如何狡辩,一个通敌罪是跑不掉的。 徐馥想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不就是为了扳倒廖绕么?廖绕落罪,徐馥交待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一半。 只杀梁将军这事,主子定然不会做。 梁将军不死,六邈堂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惩罚主子。 常吉担心的是徐馥的手段。 顾长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伤,淡声道:“此事我已有对策,你们不必担心。” 主仆三人刚说完话,牟大夫已经提着个药匣子来到小殿外。 顾长晋朝他身后看了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无。 他微抿唇,神色平淡地收回目光。 容舒是在下晌那会才知晓顾长晋离开了。 路拾义巡逻归来,对着她不停地感叹道:“听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回去同梁将军商量,这才连伤都顾不得就要走。好在梁将军那里也有大夫,就是那里头的伤兵实在太多,未必能时时照看顾大人。” 他说到这,便顿了顿,道:“那日顾大人在酒肆与你单独呆了片刻,出来后就昏死过去。你同拾义叔说说,那日,你们都说了甚?” 容舒才不愿同路拾义说这些,拎起案上的团扇,十分拙劣地岔开话题。 “我听常吉说,四方岛的海寇快撑不住了,至多半月,那些海寇便要退回四方岛。我正想着给阿娘去信,拾义叔若是得空,替我找个镖师送信,可好?” 眼下扬州受困,驿馆只送官府的信函,老百姓想要送信,还得找镖局的人才行。 果然,路拾义一听这话,也没心思打听容舒与顾长晋的事了,把佩刀往桌案上一拍,呷了口茶便道:“我早几日已经让人给你娘递了口信,说你一切安好,让她莫担心。你若是想要给你娘报平安,倒是没必要特地捎信了。”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道:“我想让阿娘来一趟扬州。” 路拾义一愣:“让你娘来扬州?” 容舒“嗯”了声,说起了郭九娘曾经与她说过的话,道:“郭姨说得不错,这些事我不该瞒着阿娘,若舅舅当真利用沈家做了不该做的事,阿娘才是那个最想要亲手大义灭亲的人。” 路拾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道:“沈一珍那人,该手狠的时候,的确不会手软。成,送信这事便交与我。” 酉时六刻,顾长晋回到守备都司的大营。 正是金乌西沉、晚霞如火的时候,海上的炮火声与前些日子相比,竟是消停了些。 梁霄刚从舰上下来,见到顾长晋便道:“顾大人伤势如何了?七信公公昨日才派人过来,说大人至少还得再养个五六日,四方岛的海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大人便是在内城养伤也无妨。” 顾长晋拱手行礼,道:“下官已无大碍,劳将军挂心。” 他此时的面色着实不好,梁霄也是把受伤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了,一见顾长晋的面色多少猜到他的伤势有多重。 但他也明白顾长晋为何要来。 若是他梁霄受伤,大抵也会同他一样,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离开战场。 他叹了声,道:“本将也不劝大人回去养伤,只顾大人要答应本将,伤好之前莫要上海舰。” 顾长晋见他面色凝重,颔首应下,道:“听说四方岛的海寇这两日在疯狂地攻打廖总督的船舰?” “乌日辉和乌日明心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想着要在回四方岛之前为兄报仇,这才咬着廖总督的船舰不放。乌日辉昨日已被廖总督击毙,乌日明也受了重伤。只是——” 梁霄声音微顿,看着顾长晋道:“廖总督对敌时,腹部也被火铳打中。眼下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势却不见好转,血止不住。” 火铳威力极大,顾长晋肩上中了一击,差点就没了半条命。 廖绕中的是腹部,那里正是五脏六腑勾连之处,自古伤在肺腑之症,惯来难治。 廖绕,怕是活不了了。 数百米之隔的营帐里,廖绕的确是出气多吸气少,只他面上并无半点将死之人的消沉之色。 柳元正在给他换药,他躺在榻上,也不知是想到了甚好笑之事,蓦地笑出了声。 便见他斜眼看着柳元,道:“柳公公与顾大人来扬州,本是要将廖某押回京师问罪斩首。如今却不得不拼命救我,可会觉得憋屈?” 柳元狭长的眸子轻轻一转,定在廖绕面如金纸的脸上,道:“咱家怎会觉得憋屈?廖总督这伤是为大胤而受的,咱家若是能救,定会尽全力救。” 廖绕闻见此言,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腹部霎时涌出一大团血。 “我只是瞧乌日家的人不顺眼,乌日家盘踞在四方岛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儿没少做。若是可以,我还想亲自去狄罗国,将乌日一族满门屠尽。”廖绕边笑边喘着气道。 柳元并未接话,只平静地给他换下布条。 廖绕也不在乎,咳了两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你说那日范锦书不在马车里,那我问你,她如今在何处?” 他那两位心腹去过出事的地方,只看到一辆被炸成碎片的马车残骸,范锦书还有她的两名婢女却不见踪影。 这么多天过去,始终杳无音信,连尸首都找不着。 柳元垂下眸子,气定神闲道:“廖夫人还在养伤,廖总督可有话要咱家带给她?” 营帐里沉默了几息。 廖绕闭上眼,笑道:“不必了,我与范锦书早已无话可说。” 柳元定定看着廖绕。 大夫说他撑不过七日了。 七日内,他要套出廖绕与二皇子私下来往的证据藏在何处。 出了廖绕的营帐,一名勇士营的士兵疾步走来,对柳元道:“大人,顾大人回来了。” 柳元挑了挑眉,七信不是说他这会在内城养伤吗? 他忖了忖,抬脚往顾长晋的营帐去。 顾长晋见他来,也不意外,径直问道:“廖总督还有多少时日?” 柳元道:“至多七日。七日内,若是套不出话来,便只能等廖夫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顾长晋眉宇微蹙,“廖夫人若是当真有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可会隐瞒?” “不会。”柳元笃定道:“廖夫人是老尚书亲手养大的,若真有证据,早就交与老尚书。至于廖绕为何要那般说,咱家尚且猜不出他的用意。” 顾长晋默了半晌,道:“若廖夫人不在那马车,他那样说,是为了让我们尽全力保护她。若廖夫人在那马车,他那句话,是为了报复。” “报复?” 柳元微微眯起眼,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顾长晋说的“报复”是何意。 他在怨老尚书将廖夫人牵涉到朝廷的争斗来。 若廖夫人当真被炸死了,他要让他们知晓,这世间唯一知道证据在何处的人,就是因着他们的私心而死的。 她一死,他们想要的证据一辈子都找不到。 “说明他还是不懂廖夫人。非老尚书要将廖夫人牵涉进来,而是廖夫人希望他迷途知返。” 柳元笑道:“既是为了报复,想来廖绕那话也是假的。” “不,廖绕那话应是真的。”顾长晋望着柳元,沉吟道:“五日后,若廖绕依旧不松口,我便去春月楼一趟。” “春月楼?”柳元挑眉,不解道:“顾大人去春月楼作甚?” “借药,借人。” 柳元反应过来,道:“你要去寻那位绿倚姑娘?” 顿了顿,眸光轻轻一转,又道:“春月楼的老鸨郭九娘把里头的姑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想借人,兴许还得找容姑娘帮忙。” 顾长晋一顿,想起今日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半张白玉般的脸。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3节 小姑娘那尖尖的下颌,他在梦里还轻轻捏过,甚至到这会,都还记着那温软滑腻的触感,像是熏笼里熏热的绸缎。 顾长晋喉结微滚,淡淡“唔”了声。 他的确是想要去找她。 第六十章 嘉佑二十一年, 八月十四,离四方岛海寇攻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日一入夜,数十艘挂着乌色悬日旗帜的海舰慌忙调转船头, 往四方岛逃去。 “追!” 梁霄一声令下, 领着大胤的船舰紧追其后。 顾长晋并未跟去, 待得那数十艘精铁打造的战舰消失在视野里,提脚信步回了营帐。 营帐里,潘学谅正在研究收缴来的一批火器。 见他归来, 忙放下手里的火铳,恭敬地唤一声:“顾大人。” 顾长晋微微颔首,道:“枫娘子此趟与梁将军同去四方岛,会再立一功。等回到上京, 我会向皇上为她请功。” 潘学谅恭敬应了声, 挣扎几息,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话。 “那日分明是大人与阿娘一同秘密潜入四方岛埋下了炸药,待得那些海寇仓皇回到四方岛,只要将炸药一引爆, 便是不能将所有海寇剿灭, 至少也能彻底毁了四方岛。大胤与海寇这一役,可谓是大获全胜。” 四方岛这些海寇一贯是大胤海域的一处毒瘤, 大胤建朝至今,也曾派海舰前往四方岛剿寇,却次次皆是铩羽而归。 然而这一次, 潘学谅知晓, 这颗毒瘤即便不能彻底拔除, 至少也会元气大伤, 江南这片海域以及沿海诸县将会平静许多年。 这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前往四方岛的将领都将加官进爵, 偏偏,顾大人没去。 明明这是顾大人想出来的策略,是他招安了阿娘,说服阿娘带他去四方岛,也是他带领上千名兵丁潜入四方岛,埋好炸药,留了个给四方岛致命一击的后手。 可眼下,却都成了听从梁将军之令。 虽有功,却不是大功。 潘学谅为他不值。 “这本是大人的功劳,”年轻的贡士一脸执拗,“大人今夜本该登上那艘海舰,随梁将军一同去四方岛!” 顾长晋挑眉看着潘学谅,良久,他道:“一场战役能取胜,从来就不是一人之功。不说别的,便说那日随我一同登岛埋炸药的兵丁。他们皆出自守备都司,是梁将军花了数年的时间操练出来的兵。四方岛方圆辽阔,若无他们,仅凭我一人,怎可能一夜间便埋下所有的炸药。” “再者,若无梁将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与四方岛斗智斗勇,此役怎可能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大获全胜?守护扬州的,从来都是这些常年累月驻扎在此地的人。最重要的是——” 顾长晋一顿,缓缓道:“若廖总督不再是江浙总督,潘贡士觉得何人能胜任总督之位?” “那自然是梁将军。”潘学谅脱口而出。 “对潘贡士以及无数江浙百姓来说,梁将军是最佳人选。但对于上京的那些人来说,梁将军却不是最佳的人选。梁将军这些年打过的胜仗不少,为何始终坐不上总督之位?” 潘学谅皱眉思考,半晌,忽然道:“因为梁将军从来不依附任何人。” 这话一出,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忽然便明白了,为何顾大人与柳公公要将最大的功给梁将军。 这是为了将他推上江浙总督的位置,为了堵住朝廷上所有的反对之声。 他方才所思所想的皆是一人之功,眼前之功。 顾大人与柳公公想到却是整个江浙的大局,不,该说是整个大胤的大局。 潘学谅难掩心潮迭起,弯腰郑重冲顾长晋作了一揖,道:“谅,受教了。” 翌日一早,卯时二刻,一道响彻云霄的巨响从四方岛传来。 火光冲天,照亮了黎明前那片至暗的天幕。 傍晚,梁霄率领上万兵丁登上四方岛,花了数日的时间,扫荡了四方岛。 那声巨响从四方岛传来时,廖绕从昏睡中醒来,恍惚半瞬才琢磨明白方才那动静是四方岛被炸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对一边的柳元道:“柳公公为何不去分一杯羹?” “咱家怕错过廖总督的遗言。” 柳元拨了拨灯芯,令营帐内的光更亮了些,漫不经心地回道。 廖绕想笑,却笑不出声了,虚弱的声音在胸膛微微一震,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不愧是老尚书一手教出来的人,你,七信,范锦书。还有谁?顾长晋、潘学谅?啊,还有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廖绕声音悠远道:“你们逼着皇上对戚家、对戚皇后动手,就不怕日后被皇上厌弃?” 柳元展眉一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若要怪罪,咱家认了。” 廖绕掀眸看着他,良久,轻叹一声:“我不会认罪。” 认了罪,那些追随他的人,还有他的家族,都会受他所累。 死在战场是他最好的归宿。 乌日明往他腹部的这一击,是他自己故意不避开的。 柳元也没指望廖绕会认罪,出了营帐,便让人去请顾长晋。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大营慢慢地往内城行去。 四方岛那声势浩大的爆炸声,容舒自也听见了。 这一声巨响令城内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诚惶诚恐地跑出屋子,望着远处那片火光怔了许久。 “出了何事?这巨响,莫不是海寇上岸了?” “不,不对,那火光分明是在四方岛的方向,是四方岛出事了罢!” “难道是梁将军正在围剿四方岛?先前路捕头说了,四方岛的海寇快支撑不住了!” …… 百姓们提心吊胆了一整个白日,直到傍晚时分,一人骑着枣红骏马进城,带来四方岛被炸的消息,百姓们提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下。 一时欢声鼓舞,将锣鼓“哐啷啷”地敲响,那阵仗险些要将天上那将将冒出头的月亮震落。 容舒刚从城隍庙过来,隔得老远就瞧见顾长晋策马立于城门处,正在与百姓们说话。 月色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被一身银丝软甲衬得愈发冷峻,也愈发俊美。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也不知那人说了甚,老百姓们忽又敲响了手里的铜锣,铺天盖地的“哐哐”声不绝于耳,吵得耳朵都要生疼。 好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面儿敲锣一面儿喜极而泣。 落烟从前头信步走来,在容舒耳边道:“顾大人正在与大家说,四方岛的海寇昨夜已撤退,梁将军指挥着战舰追敌,还炸了四方岛。从今日开始,扬州正式解封!” 此次海寇袭城来势汹汹,中元夜那夜的炮火声闹得人心惶惶,内城外城的商铺俱都关了门面,不少富户还带着家丁护卫拖家带口地往旁的州府躲去。 这整整一个月,城内百姓无一日能安眠。 眼下海寇退回四方岛,扬州解封,百姓们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容舒心潮也澎湃着呢。 前世一直到十月,扬州都还在苦苦支撑着,便是后来打了胜仗,也只是惨胜。 这一世,许多扬州百姓都活了下来,死的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 她弯下眉眼,喜不自胜道:“今日恰好是八月十五,这一次的月娘节,扬州的百姓们总算不会错过了。” 晚风徐徐,将她颊边的碎发吹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顾长晋的目光从她颊边的笑靥缓缓扫过。 来内城报信,本不该由他来,是他主动揽下这差事,亲自跑这一趟。 美曰其名是为了来春月楼请人。 但他知晓他自己的私心,就是想见她,想看她知晓海寇溃败、扬州解封时的笑靥。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那姑娘下意识望了过来,二人对视片刻,她忽然屈膝冲他大大方方行了一礼。 为众人抱薪者,本就值得人敬佩。 她敬佩所有保家卫国的人。 不仅仅是她,便是惯来拿顾长晋当做撬墙角者的落烟,也忍不住冲他拱了拱手,神色严肃地行了个军礼。 这一幕倒是有些出乎顾长晋的意料。 上回他离开城隍庙时,这姑娘瞧都不曾来瞧他一眼。 他以为这次再见,她也会千方百计地避他。 却不料,她隔着人群,冲他郑重行了一礼。 锣鼓声声,仿佛敲在人心头。 顾长晋垂下眼,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 酒窖里因她而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疼,顷刻间散去。 他做事向来是三思而后行,习惯了克己,也习惯了对自己狠。那日的不管不顾,大抵是他自阿追死后唯一一次失控。 在城隍庙醒来时,他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走到尽头,等着他的,或许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顾长晋在推开酒窖的那扇门,在将她抱入怀中时,便想好了,他想让她等他。 再等等他。 只她显然不愿。 也对,这样自私的念头,她凭什么要愿意呢? 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刻,他本是想就此作罢的。 然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再次“噗通”“噗通”地跳。 死不了心,他死不了心。 是以,还能怎么办呢,顾长晋? 他认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4节 不择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他不想放开她。 正是桂花吐金蕊,花开万点黄的时节。 半昧半明的月色里,城墙底下几株老桂花树被路过的风摇下碎金似的花瓣。 顾长晋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踩着遍地金花,行至她车前。 男人下马,对正要上车的姑娘道:“容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春月楼?我需要见绿倚姑娘一面。” 绿倚? 容舒诧异回眸,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上。 男人的神色十分认真,甚至是带了点儿严肃。那神情瞧着,是坦荡得不能再坦荡。 “可是为了廖总督之事?” 顾长晋颔首。 容舒低眸忖度了一番,半晌,点了点头,道:“我和大人一起去。” 春月楼。 还是那条昏暗无光的狭窄走道,还是那股子并不好闻的朽木味。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到了二楼,老木门“吱呀”一声,回廊里的光乍然涌入眼帘。 容舒眯了下眼,道:“大人先去寻郭姨,我去找绿倚姐姐。” 春月楼这一个月都不曾营业,郭九娘正雷厉风行地指挥着底下人挂灯燃香,准备明儿开门迎客。 眼角余光瞥见顾长晋的身影,她美眸瞪圆,讶异道:“顾大人怎么来了?” 进了屋,听罢顾长晋的来意,这位叱咤欢场十多年的老鸨张嘴便拒绝道:“不成,我们春月楼不能卷入廖绕的事里,大人还是另寻她人相助罢。” 她这话刚落,门帘忽然一阵响动。 绿倚手执一把绣翟鸟栖枝的芭蕉扇,款步而入,对郭九娘道:“妈妈,我想去见廖总督,今日就见。” 容舒跟在绿倚身后,笑盈盈道:“郭姨,您放心,我陪着绿倚姐姐去,定会护好绿倚姐姐。” 郭九娘瞪了瞪一脸倔强的绿倚,又瞪了瞪满脸笑意的容舒,牙一酸,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亲自撵你们走!” 顿了顿,又狠狠道:“都给我速去速回!” 第六十一章 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会同意让绿倚跟顾长晋走。 不是因着绿倚是春月楼的头牌花魁, 而是她不会让春月楼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里。免得一个不慎得罪了权贵,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两年后当上东宫太子的可是这位顾大人。尽管顾长晋不是那等以公报私的人, 但此时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虽是春月楼老鸨, 但从来不会操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绿倚若是想去, 郭九娘不会拦。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兵分两路,一个去见郭九娘,一个去见绿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 绿倚听她提起廖绕,只怔了下,而后不带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 廖绕此刻就在总督府里。 上了马车,绿倚缓缓摇着手上的芭蕉扇, 道:“顾大人可否同奴家说说, 为何非要奴家走这一趟?难不成大人真信了外头说的,廖总督对奴家痴心一片?” 说到后头,她笑了下,妩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 顾长晋道:“绿倚姑娘有一把与廖夫人极相似的嗓子。” 绿倚摇扇子的手一顿, 目光凝住, 叫顾长晋这话彻底惊住了。 脑中倏然划过一幕幕与廖绕相处的画面。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摆总督大人的架子。却总喜欢惹她生气, 听她骂他。 也只有在气急的时候,她才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混账”。 他听后不但不气, 还要她骂个痛快, 之后还会笑着问她:“还气吗?不气了好不好?” 他说那话时, 眼里柔情万分, 轻易就能叫人沉迷其中。 绿倚垂下眼睫, 倏忽一笑。 难怪他从来不碰她,原来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声嗓,是想要通过她的声音听他想听的话呢。 她作为吴家砖桥第一花魁的名头还不是他捧出来的,但也正是因着他,旁的高官显贵才不会打她的主意。 绿倚轻叹一声,幽幽道:“看来奴家这把嗓子还真是生得好,说罢,顾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马车行至总督府,柳元人已经在垂花门,见到顾长晋一行人,略一颔首便领着绿倚进了正中的一个院子。 绿倚换了套素净的衣裳,跟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婢女进了主屋。 容舒环顾四周,这里应当是总督府的主院,四周种满了香樟树,秋夜静寂,芬芳郁馥。 婆娑树影里,两张竹椅头并头挨着,大抵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上头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顾长晋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头的尘土,将两张椅子分开一臂之隔,对容舒道:“坐着等罢,那药起效果还得一段时间。” 容舒提起裙摆在其中一张竹椅坐下,抬眸看着顾长晋,道:“那药当真有用?” 方才顾长晋离开春月楼时,特地同郭九娘讨了一包药粉。 当时郭九娘神色还有些古怪。 顾长晋颔首,解释道:“用洋金花与春风散混合服用,能让人减轻痛楚,与此同时,还会产生幻觉。心里头越渴盼见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容舒挑了下眉梢:“当真能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东西?” “嗯。”顾长晋并未在另一张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着树干,垂眸看着她道:“这药我吃过,的确是见到我当时最想见的人。” 男人的声嗓顿了下,方继续道:“是我在浮玉山的亲人。” 这药方还是老太医亲自琢磨出来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际,老太医让他吃下这药,同阿爹阿娘他们告别。 “他们想要你好好活着。”老太医睿智苍老的眼里满是慈爱,“殿下与他们告别后,便忘记过往,好好活下去。” 顾长晋的确是活下来了。 只他从未忘记过往,始终记着浮玉山的一切,始终记着。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只他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剖开了他的过往。 他与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一贯来好。 容舒仰起脸看他,这一看才发觉,他的面色很差。 月光泠泠,从树梢丝丝缕缕落下,他半张脸拢在光纱里,清隽的面庞白到近乎透明。 这是旧伤未愈,还是又添新伤了? 容舒下意识冒出这么个念头,只这话她到底没问出口,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瞬便移开。 前世她死的时候,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顾长晋。 那幻觉也只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她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那幻觉里,她隐约听见他唤了声:“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么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她临死前的执念,那也应当是听他说一句“对不住”才对。 “廖总督的幻觉里,会出现廖夫人是么?”容舒好奇道:“他会对廖夫人说什么?” “方才陪在绿倚姑娘身边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女,她会教绿倚姑娘如何套话。”顾长晋耐心地说着,“只是这法子能不能见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伤了脑,至今未醒。若不然,由她来问会更有成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总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吴家砖桥花天酒地?甚至让他与绿倚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晓后,只会离他离得更远?” “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顾长晋淡淡道:“从廖绕与水龙王合作开始,他们便已经分道扬镳。” 这话着实是让人觉着唏嘘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头顶那轮玉盘似的月亮。 今儿是月娘节呢,一个本该团团圆圆的日子。 “至高至远明月……” 小娘子的声音低低的,呢喃一般。 顾长晋微微一怔,这诗的下一句是—— 至亲至疏夫妻。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天边那轮泛着柔光的月儿。 今儿是八月十五。 嘉佑一十九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摘星楼相遇。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结发成夫妻。 而现在,嘉佑二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扬州,在香樟树影里,感叹着旁人的故事。 那明年呢? 明年的八月十五,他们又会是如何呢?她,可是会离开上京,去大同? 顾长晋乌黑的眼睫缓缓垂下,目光落在她浸在月色里的脸。 “容舒。” “我现在的处境容不得我去喜欢一个人,可我怕等我能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原处。我怕我会寻不着你,是以那日,匆匆地同你说了那些话。” 他看着她,眉眼里带了点执着,也带了点儿温柔。 “那些话,那些在酒窖里同你说的话,你若是不喜,便都忘了。只是那些话,俱都出自我真心。” 容舒怔了怔。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5节 她望进他的眼,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目光竟是有些熟悉的。 曾经在梦里,顾允直就是这样看她的。 用带点儿执着又带点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你。” 院子里沉寂了一瞬。 一道“吱呀”开门声打破了这阵静寂,绿倚红着眼眶出来,她身后跟着廖夫人的婢女,那婢女面色神伤。 顾长晋看了容舒一眼,道:“我进去看看廖总督。” 容舒一看绿倚的神情,便知廖绕定是不好了。应了声好,便快步往前去,稳稳扶住绿倚的手臂。 绿倚轻声道:“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反反复复只问我一句,记不记得我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 她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还用问么,自是在春月楼。她在台上唱着曲儿,他领着一群武将从外进来,而后便顿住了脚,在满屋喧闹声中静静听完她唱的曲。 只绿倚知晓,廖绕问的分明是他与范锦书初遇的地方。 “不对,他闭眼时还低低说了一句,范锦书,你当真以为是老尚书让我娶你,我才娶你的吗?”绿倚清媚的脸渐渐扬起一丝苦涩的笑,“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气急败坏地削他一记?因为他教我舞剑时,嘴里唤的却是旁人的名字,我只当他嘴里唤的是哪个花楼姑娘。却不想,原来锦书是廖夫人的闺名。” “我进去之前都还在想,他或许会认出我,认出我是绿倚,而不是廖夫人。” 绿倚的语气怅然若失。 那日回去后,她称病躺了两日。第三日,又重新扬起了笑,做回吴家砖桥最负盛名的花魁。 也就在这一日,昏迷了两日的江浙总督廖绕彻底撒手人寰。 八月二十,梁霄从四方岛凯旋而归。 八月二十二,那位被柳元藏在监军府的廖夫人终于醒来。 容舒不知晓通过廖绕最后的两句话,顾长晋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送完绿倚回去春月楼后,她便回了辞英巷。 四方岛彻底被毁,余下的海寇不成气候,往更远些的海岛逃窜而去,投靠旁的海盗去了。 八月二十五,容舒将城隍庙里余下的伤药送回去医馆,又将手里余下的粮食分送给附近百姓后,便从辞英巷回了沈园。 先前那一个多月,她与落烟就借住在巷子里的一家女子武馆里。 这家武馆是辞英巷的一家传奇武馆,馆主姓田,是田氏拳法的传人,只招女弟子传承田家拳法。武馆里的姑娘们个个能打,从这里出去的女弟子,大多都是去镖局走镖,又或者去大户人家给内宅闺秀做护卫。 容舒给阿娘寄的信便是田馆主在镖局走镖的徒弟替她送的。 落烟自小在穆家长大,习的是穆家枪法,对田氏拳法很是感兴趣,闲暇时没少同田馆主切磋,一来二去的,便也混熟了。 回去沈园的路上,落烟悄悄同容舒道:“田馆主应当是喜欢路捕头的。” 容舒一愣。 田馆主一直云英未嫁,难道就是为了等拾义叔吗? 可拾义叔等的是阿娘。 她私心里自然希望阿娘离开侯府后能有一个好归宿,拾义叔便很好。 只若是拾义叔真的不等阿娘,选择同田馆主喜结连理。 她再是可惜,也不会阻止,只会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 毕竟,这世间谁都没有资格叫旁的人一直等着。 恍惚间,她又想起十五那日,顾长晋在樟树下同她说的话。 他说他如今的处境不允许他喜欢一个人。 他如今是何处境?怎地好像说得他如今这处境很危险似的。 莫不是同戚皇后有关? 一想到戚皇后,她便想起前世那钻心蚀骨的疼痛。 从前她只要想起那一幕,那股子疼痛就像是残留在她身子里一般,依旧会有痛感。 只眼下再想起,那些痛感仿佛轻了许多。 连带的,前世的那些事,多了一层朦胧感,竟变得像是梦一般。 可怎可能是梦? 明明她脑中记着的那些事、那些人都与现实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命运改了。 譬如许鹂儿,譬如潘学谅,譬如这次扬州府本该死去的上万名百姓。 容舒摇了摇头,散去脑中的疑惑。 马车一路晃荡,下晌那会终于到了沈园。 江管事先前带着一批沈家的老仆回了祖屋,只留下一批护卫看门。扬州府解禁后,他便又回了沈园。 同容舒禀告了祖屋那头的情况后,他笑着道:“听说姑娘这次替扬州府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祖屋那几位老祖宗让姑娘过几日回去一趟,要给您包个大红封。” 容舒莞尔道:“成,我先养几日,等精神头养回来了便去看几位老祖宗。对了,江管事——” 她抬手指了指三省堂,道:“舅舅那屋子怎么锁了?我还想趁着这几日得闲,去书房继续找外祖父的手札看呢。” 江管事闻言便低头在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道:“老爷的书房里放着不少老太爷的东西,先前离开沈园,老奴怕那书房出甚岔子,索性便叫人锁了,老奴这就去开锁。” 容舒也不急着去三省堂,同江管事作别后,便往漪澜筑去。 漪澜筑种满了花花草草,一个多月不曾回来,这会满地都是枯枝落叶。 张妈妈正指挥着漪澜筑的仆妇婆子清扫,见容舒回来,忙上前握着容舒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柔声道:“姑娘这月余吃了不少苦罢?瞧着又清减了些。” 容舒的确是清减了不少,她笑了笑,撒娇道:“我倒是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嘴馋得紧。今儿妈妈给我蒸个羊酪,炖个鹿脯,做个蟹酿橙,再煨个小吊梨汤罢。” 张妈妈笑着应好。 做这些菜可得费不少功夫,晚膳前要吃上这么几道菜,这会就得去把食材挑好。 张妈妈望了眼天色,道:“老奴这就去大厨房。”说着,叫了两个仆妇便匆匆出了漪澜筑。 容舒望着张妈妈远去的身影,唇角的笑靥微敛。 进寝屋换好衣裳,她捡起两本游记,对落烟道:“走罢,我们去书房。” 第六十二章 三省堂。 申时刚过, 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牖薄薄的纱纸,在地上落下个斜长的光影。 书房里并未掌灯,灰蒙蒙一片。 容舒望着藏在书架后头的那面墙, 提灯走过去。 越往里走, 光线越弱, 行至那几幅画跟前,她踩上一张脚凳,借着手里的灯盏, 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看。 三幅画皆是挂在墙上的木橼上,容舒目光定在中间那一根短短的木头,那木头上的磨痕比另外两根木橼要多, 说明中间这幅画时常被人拿下来。 是为了观赏把玩?还是因着旁的原因? “落烟姐, 你替我拿着灯。” 把烛灯递给落烟,容舒踩上一张脚凳,将中间那画取了下来,平铺在桌案, 垂眼细看。 “落烟姐看看这画, 可有甚蹊跷之处?” 落烟是个粗人,对这些个文房墨宝惯来不懂, 就着灯光细看几眼后便道:“看不出来,瞧着就是一幅画。” “我亦看不出有何蹊跷。” 容舒蹙起眉峰,那夜她就是在看这幅画时, 张妈妈忽然出现在身后的。 舅舅时常取下这幅画, 张妈妈又一副不愿意她多看这画的模样, 她还当这画有问题。 可她还真瞧不出有甚不妥之处。 落烟说得对, 这就是一幅画。 非要说有何特别, 那便是作画之人画工极好,当得起一句大家之作。 只这样一幅画,张妈妈为何不愿意她多看? 是她想多了吗? 容舒按下心头的困惑,正要将那画挂回去,然视线扫过墙身,动作蓦地一顿。 “怎么了,姑娘?”落烟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墙面,也好奇地看了过去,道:“这墙可是有哪里不对?” “劳烦落烟姐把灯给我。” 容舒放下画,提过烛灯,将明亮的烛光照向墙中的某一处。 这是一面木墙,用的是最好的沉香木,墙木里暗纹交错。 容舒细长的指贴着光里一截墙目缓缓游走,勾连出几条首尾相连形成一个长盒形的图案,道:“这里的木色与旁的地方不一样,颜色要浅一些。” 落烟顺着她的指看,那几条线的颜色的确要比旁的地方浅一些。 落烟面色一沉,屈起手指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敲,敲到细线围住的地方,那“笃笃”声显然要空一些,散一些。 “是空心的,这木墙里应当有个机关暗盒。”落烟拧眉盯墙,沉声道:“就是不知晓如何启动这机关。” 容舒先是看了眼桌案上的画,想到什么,眼睫一抬,再次定定看着中间那块木橼。 那木橼上的磨痕,不仅仅是取画时留下的。 容舒眉梢一松,掌心稳稳抵住那木橼,用力一按。 一阵细碎的窸窣声过后,那个与墙身同色的暗盒从里缓缓推了出来,里头放着个古朴的雕着瑞兽捧珠的木匣子。 容舒与落烟对视一眼,迅速取出那木匣子,下意识便想要打开。 只她将这木匣子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压根儿寻不着锁扣。 这东西就像是用四片卯榫相合的厚木头拼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木盒,连个开口都无。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6节 容舒把木盒放耳边摇了两下,“里面有东西,这是个机关锁。” 天色渐渐暗下,她们不能在书房再多逗留。 容舒当机立断道:“把它带走,实在不行,便砸碎了!”说着,随手挑了几本书册,与落烟快步出了三省堂。 张妈妈正在漪澜筑里张罗着晚膳,见容舒提灯归来,不由得蹙眉道:“姑娘这是又去哪儿了?怎地不去屋子里歇歇?您在外奔波了月余,可莫要累出病来了。” 容舒抬眼看她。 眼前这妇人始终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的万事皆以她为先的乳娘。 每回她生病,在身旁照料她,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唱小曲儿的一直是她。说是乳娘,实则在容舒心里,张妈妈早就与亲人无异。 如今尚且不知木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她到现在都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张妈妈那回在书房催她离开,不是想要阻止她看那幅画,也不是怕她发现画后面的机关。只不过是怕她弄坏了画惹舅舅不喜? 毕竟,一个寻常乳娘怎会知晓主人书房里的机密? 除非她不是一个寻常的乳娘。 倘若当真不是,张妈妈又能是什么身份? 容舒弯起唇角,道:“这不是一下子闲下来有些不适应么?索性就去三省堂取了几本书册看。” 说着,跟献宝似地给张妈妈看她精心挑选的书。 这些书俱都是地方游记,是当初沈老太爷外出走商时带回来给沈氏看的。 容舒跟沈氏一样,自小就爱看这些杂书。 张妈妈笑着摇头:“您夜里可不能看太久,仔细眼睛累着了。” 说话间,外头的仆妇已经将晚膳端了进来,容舒看了眼,都是先前她说要吃的几道菜。 容舒在铜盆里净手,接过张妈妈递来的帕子,边擦手边道:“落烟姐那头可送膳过去了?” 张妈妈笑着说送过去了,“落烟姑娘还说她这段时日累坏了,今儿要早些歇。” “那便别去打扰她,免得回去上京,霓旌要说我刻薄了。” 夜里张妈妈就在屋里守夜,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起来,走向窗边的书案,悄无声息地翻看容舒从书房带回来的书册。 弦月如勾,更鼓声声。 她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半盏茶过后,那影子方缓缓消失。 第二日一早,容舒刚用过早膳,便听人进来说,落烟姑娘许是螃蟹吃多了,今儿个竟闹起肚子来。 容舒忙让人给她抓药,又对张妈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落烟姐姐是县主的人,可不能叫她病倒了,妈妈你留在这里照料她吧,这漪澜筑也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些。” 小姑娘声音里是掩不住的信赖,张妈妈忙应下,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先前不是同好几家大户借了些粮吗?马上便要秋收了,前两日守备都司的一位将军特地来同我道,说借的粮由他们还,只具体要还的数目还得我亲自去点。妈妈放心,横竖这趟有拾义叔陪着,不会出事的。 ” 容舒借粮的事,张妈妈自是知晓的,不疑有他,叮嘱了两句便差人去备马车了。 马车辚辚轧过石板路,容舒一到辞英巷,便“砰砰”拍了两下门。 “拾义叔。” 路拾义正在烹茶招待客人,听见这两声响,“咦”一声:“昭昭怎么来了?” 忙将手里的铜水壶放回红泥小炉,同对面那人道:“大人稍待片刻,我去给昭昭开个门。” 顾长晋道:“路捕头只管去。” 路拾义一转身,他的目光便落在那扇木门上,缓缓放下手里的杯盏。 男人握杯的指头微微泛红。 这是方才听见那姑娘的声音时,心神不定,被泼出的茶汤烫红的。 容舒进了院子才知院中有来客。 抬眼望去,只见晨曦涌金,朝霞似火,粗陋的几椅掩在一角松柏浓荫里。 老旧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水雾袅袅,年轻的郎君未着官服,玄衣玉冠,安然坐于树下。 容舒提裙的指一松,霜白的流仙裙裾缓缓坠落。 她今日挽了个望仙髻,鸦色云鬓只插着一支白玉海棠簪,素净清雅,像踏着曦光而来的九天玄女。 顾长晋喉头微微一紧,顿了顿,不疾不徐地唤她一声“容姑娘”。 容舒在一怔过后,便规矩地回他一声“顾大人”。 路拾义从一边拖了张木椅,对容舒道:“先吃茶,顾大人今儿来我这,与你也有关系。” 待容舒坐下,便提起铜壶泡茶,给容舒斟了一杯。 “仔细烫手。一大早来寻拾义叔,可是出了甚事?” 容舒看了眼顾长晋,思忖片刻便道:“我来是想拜托拾义叔替我弄点儿洋金花,顺道去春月楼找郭姨要一包春风散。” 一边的郎君闻听此言便蹙起了眉,掀眸定定看她。 “春风散”是什么药路拾义还能不知? 一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想不通这姑娘要这种药作甚。 容舒怕他想岔,又补了句:“洋金花与春风散一同用,能令人松下心神,产生幻觉,这是顾大人先前用过的一味药。” 顾长晋颔首道:“的确是有此效用,只要用量得当,便不会伤身。” 路拾义沉吟半晌,蹙眉道:“你这是为了张妈妈?” 容舒乖巧地点了点头。 路拾义知道容舒跟沈一珍一样,惯来主意大,也不多问,忖了忖便道:“成,这事交与我。你今儿倒是来得巧,顾大人过了午时便要离开扬州,你正好能同他道别,也不必我代为转达了。” 容舒还挺诧异。 眼下九月都还未到呢,他竟然就要离开扬州了?前世他是十月底方启程回上京的,到上京时都快十二月了。 她想了一会便道:“大人可是找到证据了?” 顾长晋笑了笑,“是。” 容舒心里着实好奇这证据与廖绕临终前说的话有何干系,但这些到底是机密事,再是好奇,她也不能随口问。 道了声:“恭喜。”便默默抿了一口茶。 她哪里知晓顾长晋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口茶水才将将咽下去,便又听他道:“二皇子招揽廖绕时,曾送来了一块玉牌。廖绕这几年在江浙收受了不少贿赂,贪墨下来的银子大部分都送去了上京,他手里有一本账册清清楚楚记录了每一笔账,这些证据就藏在廖府的小佛堂里。” 顾长晋说到此便顿了顿,“廖夫人五年前便搬到那小佛堂,而廖绕与廖夫人头一回相遇的地方便是大慈恩寺的佛堂。” 也就是说,廖夫人一直在找的东西,廖绕早就送到了她眼皮子底下了。 而廖夫人的确是懂廖绕的,寥寥两句,便猜到了廖绕将东西藏在了何处。 容舒轻叹一声:“他们……还真是可惜。” 明明那么喜欢对方,若是戚家不招揽廖绕,不,若当初老尚书不将廖绕举荐到江浙,甚至,若是嘉佑帝的身体能再好一些,他们或许都能一路走下去。 顾长晋看她:“是很可惜。”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寻路捕头,除了道别,实则还有一事。” “我知你在查你舅舅,椎云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椎云还有他手里的人,都交给你用。你需要用人时,便去屏南街一十八号寻他。”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日头又往树梢蹿了一截,溶溶曦光里,连擦身而过的秋风都仿佛沾染上几缕暖意。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澄澈的眸子里有着意外,也有着些许不知所措。 一个人,将他最得力的人交给你用,是保护,也是信任。 容舒低下眼睫,良久,道了声:“多谢大人。” 第六十三章 官船午时便要启航, 顾长晋只吃了两盏茶就起身告辞。 也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很不好。与在廖府那日相比,他的伤似乎一直没有好转。 若不是他神态始终从容自若, 容舒差点儿以为他这是又添了新伤。 容舒将他送至门口, 目光扫过他平静清隽的眉眼, 道:“祝大人此趟归京,一路平安。” 对他这人来说,真真是平安就是最大的祝愿了。 来时受伤, 查案时受伤,杀敌时也受伤,容舒就没见过谁像他这样,三不五时就要受伤的。 也就他自小习武, 底子好, 这才扛得住那么多伤。 顾长晋颔首,深深看了她一眼,信步往巷子尾的柳树行去,那里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车轱辘晃悠悠转着, 马蹄嘚嘚声渐远。 路拾义关起木门, 瞥了容舒一眼,道:“这位顾大人, 当真是不错。” 容舒哪儿能不知晓路拾义那一眼有什么深意,笑了笑便坦然道:“顾大人心怀明月,为国为民, 当然不错。” 诚恳地夸了两句后, 她便笑眯眯地闭了嘴, 过了会儿才又道:“拾义叔快去春月楼, 我今儿事不少, 等你回来后,还得替我找个锁匠或者精通机关的师傅,顺道陪我走一趟守备都司。”絮絮叨叨地催着路拾义出了门。 待她一走,便进屋取了纸笔,凭着记忆将昨儿寻到的木匣子仔仔细细画了出来。 那木匣子在落烟姐手里,昨儿从书房带回来的书册,她是故意放在窗边的高案的。张妈妈行事作风惯是滴水不漏,绵密得很。 若她当真有二心,对她从书房带出来的东西,不管如何都会寻个机会查探一番。 昨个夜里,落烟姐就隐匿在窗外的刺愧树里。 今早的闹肚子便是信号,落烟姐留在沈园盯着张妈妈,而她出来拿药,顺道寻解锁的方法。 路拾义办事向来利索,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东西归来,身后还跟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壮汉。 “这是衙门的关师傅,对各类机关暗器皆有涉猎。你同他说说,你想要开的是何物?” 这位关师傅曾是扬州有名的梁上君子,号称扬州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哪里知道一次失手后,便锒铛下狱了。还是路拾义看中他的手艺活,这才将他从牢里捞出来,给衙门办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7节 容舒将手里的画纸递给关师傅,道:“这木盒没有锁眼,仿佛就是一块雕着瑞兽图的木头,但我摇过这木头,里头有声响,应当是藏着东西。” 画纸里的木雕盒栩栩如生,每一面都画得极细致。关师傅拿起那信纸,眯眼瞧了半个时辰。 “这木盒看起来倒是有些像我师傅说的‘四掌盒’。”关师傅放下画纸,揉了揉眼睛,道:“只要在木盒的特定位置拍上四掌,里头的机关链便会自行组合,现出锁眼。只是姑娘要找对位置拍掌却非易事,运气好能瞎猫撞着死耗子,运气不好您拍到手痛都无用。” 关师傅说着便摸出一根铜钥匙,道:“这钥匙是我师门的开锁密器,我欠老路一个人情,这钥匙便赠与姑娘。姑娘是贵人,运气比寻常百姓好,若真叫你拍出锁眼,您用这钥匙便能开锁。姑娘若是寻不着锁眼也无妨,过两日来衙门寻我,我正好能会会这传说中的‘四掌盒’。只姑娘记着,若是不想这盒子里的东西被毁,切莫硬开。” 容舒接过那钥匙,郑重道谢,同路拾义去了趟守备都司便回了沈园。 这会已经是下晌,不少仆妇婆子都在后罩房歇晌,整个漪澜筑静悄悄的。 落烟坐在榻上,耳朵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不多时,便听见一阵轻快地脚步声渐渐逼近。 落烟原想立马下榻,只是一想到容舒昨夜的叮嘱,忖了忖,又躺回去榻上。直到听到容舒的声音了,方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姑娘拿到药了?” “拿到了。” 容舒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见落烟惯来红润的脸惨白惨白的,“噗嗤”笑了声,道:“落烟姐这闹肚子装得还挺像。” 小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呢,难怪将军和县主都喜欢。 落烟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同府里的大娘阿婆格外热心,老想着给我相看人家,我装病倒是装出些道行来,就连今晨张妈妈带来的郎中都给我糊弄过去了。” “张妈妈特地给你寻了郎中?”容舒蹙起眉。 沈家待下人素来大方,过月娘节与重阳节时,也出现过底下的仆从贪吃螃蟹闹肚子的事,府里就有现成的药,何必特地请郎中来瞧? 容舒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儿对张妈妈起疑心,这才凡事都要多想。 “昨日的木盒,我已经问到开锁的法子。” 落烟一听,忙掀开床上的软褥,将那木盒取出,一脸挫败道:“白日里我一直在捣鼓着开锁,却连块木屑都揪不下来。” “衙门的关师傅说这木盒叫‘四掌盒’,找对位置拍上四掌便能找到锁眼。” 容舒说着就往那木盒“啪”“啪”拍了四掌,却无事发生。 又试着往旁的位置拍,还是无事发生,如此尝试了十数次,小姑娘的手掌都拍红了,依旧是无事发生。 她把木盒递给落烟,让落烟试。 落烟力气大,“砰砰”拍了不下数十次,这木盒就跟块不开窍的石头似的,半点变化都无。 容舒也不急,见落烟都要拍出火气来,便将这木盒放在一侧,道:“无妨,大不了我过两日去趟衙门,再者,说不定夜里张妈妈就能告诉我如何开。” 落烟瞪了瞪眼,“姑娘今夜就想动手了?” “嗯,宜早不宜迟。”容舒老神在在道:“免得一耽搁,药效就没了。” “那我同昨夜一样,到您屋子外守着,出了意外,还能从窗子里进去助你。” 容舒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了声“不”。 “落烟姐你继续装病,我给你带了吃食回来,你这两日都莫要吃府里送来的东西。” 落烟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点了下头。 容舒带回来的食盒里还有一盅秋梨汤和几块儿黄桥烧饼。 张妈妈爱吃天水桥那家黄桥烧饼,幼时容舒出去外头玩耍,回来总爱给她带上一份。 夜里用晚膳时,容舒将秋梨汤同炕得热乎乎的烧饼放在张妈妈面前,道:“这是我特地给妈妈带回来的,你快坐下同我一块儿吃。” 她与张妈妈打小就亲,也不是头一回让张妈妈坐下来陪她用膳了。 张妈妈几番推辞,实在拗不过她,这才坐下,将满满一盅秋梨汤尽数吃完。 饭毕,容舒只道要早些歇息,留了张妈妈守夜,便让仆妇们鱼贯退了出去。 张妈妈跟往常一样,挨着拔步床,同容舒一递一接地叙着话。半个时辰后,张妈妈的话说得越来越慢,看人的目光迷离涣散。 容舒知晓是药效起来了,忙将她扶起,柔声道:“妈妈难受么?” 张妈妈靠着床柱,吃吃笑了声,看着她慈爱道:“不难受,妈妈不难受,姑娘乖乖吃奶。” 容舒一怔,万想不到张妈妈的幻觉竟是幼时的她。 一时鼻尖泛酸。 她咬了咬牙,又问道:“妈妈,你来沈园做乳娘之前,可曾伺候过旁的主子?如今,谁是你的主子?” “伺候的主子?”张妈妈抬起眼,神色恍惚道:“我的主子是姑娘,一直是姑娘。姑娘你啊,就是我带过来的。” 容舒看了看她,循循诱道:“妈妈想想三省堂,想想那个书房。妈妈同昭昭说,那日妈妈为何要进舅舅的书房?” 张妈妈却不吱声了,只吃吃地笑,反反复复都是那句:“姑娘乖,姑娘要听话。” 容舒只好轻轻握住她的手,软下声音一字一句道:“妈妈好好想想,舅舅是为了何事去福建?他去福建又要见何人?” “舅老爷,舅老爷……舅老爷是为了姑娘啊。” “哪个姑娘?” “哪个姑娘?”张妈妈低低复述了一句,旋即笑道:“自然是姑娘你。” …… 角落的更漏一点一点下沉。 也不知是不是那药下得太多,张妈妈嘴里的话混乱极了,容舒问了大半个时辰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问下去,张妈妈只怕要睡过去。 容舒面色微凝,从寝被里摸出个木盒,对张妈妈道:“妈妈可知这木盒如何开?” 张妈妈目光钝钝地盯着那木盒,好半晌才答道:“星位,敲星位。” 方才张妈妈语无伦次的,容舒原是不抱任何指望的了,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忙低头盯着那木盒。 星位? 是棋盘的星位? 容舒曲起手指,对应着棋盘的星位,用指节在雕着瑞兽吐珠的那一面轻轻敲了四下。 “笃笃”声一停,她屏住了呼吸。 不多时,只听四道“咔嚓”声渐次响起。 紧接着,一个绿豆大小的锁眼赫然出现在正中心。 容舒瞳孔一缩,忙掏出关师傅给的钥匙,插入锁眼。 只听“咔”一声,盒子上端的木头一分为二,往两边缓缓拉开,露出了里头一张对半折叠的黄纸。 她的心神全都在那黄纸上,丝毫不知,在她取出那张黄纸的瞬间,靠坐在床柱上的张妈妈慢慢抬起眼,眼中分明一片清明,哪还有先前的恍惚涣散。 一阵幽香从木盒里飘出,香气钻入鼻尖的刹那,容舒只来得及看清纸上的字—— 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夜雾在一望无际的海面蒸腾,星月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落不下半点儿光亮。 十数艘官船静静航行在海里,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撞打着船身。 寅时三刻,行在末尾的官船船舱里,躺在木榻上的男人蓦地睁开眼,豁然坐起,大手按住胸膛,剧烈地重重地喘息着。 常吉与横平歇在另一侧的床榻,听见他这头的动静,忙跟着坐起身,道了声:“主子?可是伤口又疼了?” 冷汗从额角渗出,濡湿了顾长晋鬓角的发。 他狠狠闭眼,再睁眼时,心头那阵心悸依旧不曾散去。 他冷声吩咐道:“去跟艄公说,我们回去扬州!” 第六十四章 漪澜筑。 一豆灯火摇曳。 纸张从指尖滑落, 容舒动作迟缓地摸向左手的银手镯,拇指颤抖着,正要按下里头的小扣。 张妈妈轻轻叹一声, 按住容舒的手, 将她腕间手镯缓缓退下, 柔声道:“姑娘别费劲儿了,这些对我无用。” 容舒眼睫微颤,“为何无用?” 真是个傻姑娘。 张妈妈怜爱地看着她。 洋金花与春风散合用是老太医的独门药方, 她怎会不知? 当初她还曾亲自调了这药,喂给郡主吃,让她在幻觉里见启元太子最后一面。 她自小便跟着安嬷嬷学毒用毒,那本毒经她倒背如流, 这药她如何能不懂? “姑娘打小便藏不住情绪, 一紧张便要捏东西,一扯谎耳廓便要发红。你从祖屋回来后便开始提防我了,是也不是?方才你让我吃那秋梨汤,便是为了套我话。” 张妈妈扶住容舒摇摇欲坠的身体, 温声道:“你是妈妈一手带大的, 妈妈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容舒周身那阵酥麻感愈发强烈,全身像是失了力一般, 软成一团。 “妈妈为何要,害我?” “妈妈不是要害你。妈妈是为了你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 你才能活得久一些。听话, 姑娘乖一些, 才不会难受。” 张妈妈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倒在榻上, 起身走向茶桌, 从腰间取出个蜜丸,碾碎在茶水里,接着便捏着容舒的下颌,一口一口喂入她嘴里。 容舒被逼咽下,只觉入口的茶水味道熟悉极了,带着淡淡的麝香与苦杏仁的甜味。 恍惚间想起她刚到四时苑时曾病了很长一段时日,分明不是甚大病,却镇日里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时吃进嘴里的药便是这样独特的味儿。 如今想来,她那时的“病”分明是因着这药。 只张妈妈为何要让她在那时候病倒? 张妈妈喂完茶水,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容舒的唇角,道:“莫怕,这药只会让姑娘嗜睡。” 容舒红了眼眶,指尖微微抽搐。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8节 “妈妈要让我,睡多久?” 张妈妈并不应她这问题,只垂眸看着她,慈爱道:“你刚出生那会孱弱得跟只猫儿似的,却乖得很,不哭不闹,不管去了哪儿都只认我。只你越长大便越不听话了,姑娘若是什么都不知晓多好。你舅舅的事是催命符,你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睡吧,姑娘,妈妈给你哼小曲儿,你安心地睡。” 张妈妈说着,顾自哼起一首小曲儿。 这首容舒自小便听着的曾经令她安心的小曲儿如今落在耳边,竟觉毛骨悚然。 药效渐起,容舒脑仁儿木木的,这感觉太熟悉了,她在四时苑时便是这样昏沉了大半个月。 只她还有许多话没问,不能睡去。 思及此,她用尽全力咬了下舌尖,鲜血涌出,剧痛令她精神一震。 她慢慢地握住张妈妈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们会害阿娘吗?阿娘待你与舅舅那么好,你们会害她么?” 小姑娘眼里满是担忧与害怕。 张妈妈心一软,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道:“你舅舅疼你娘,不会让她出事。你娘至多受点罪,不会死的,再往后甚至还会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她。” “那侯府呢?父亲还有祖母,是不是你们的人?”容舒又问。 张妈妈微嗤。 容珣与容老太太那样没脑子的人,郡主就是拿来做棋子都要嫌手累,怎可能会让沈治同这样的人合作? “三房的人怎配?”她淡淡道了句,将帕子放到一边小几,大手轻抚着容舒的额头,又道:“姑娘莫要再套我的话了。明日我便带你去山上住,免得你在你舅舅面前胡乱说话,反害了自己。姑娘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晓,才能活得久一些。” 容舒瞳仁开始涣散。 阿娘会受点苦,是指流放到肃州吗? 还有,三房的人不配,那谁配?大房,还是二房? 容舒脑中隐隐抓到些什么,她颤抖着,用细齿撕扯着舌尖的伤口,想再多问些话。 只那药效太过猛烈,比她在四时苑时还要猛烈。 眼皮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挣扎了几番,终是不甘心地阖起了眼。 张妈妈见她终于睡去,慢慢舒了一口气,用力地揉了揉眉心。 今儿那盅秋梨汤,到底是给她带来了些影响。 她眼中的确出现了片刻的幻觉。 那是嘉佑二年的四月,大慈恩山那一片松林被清明时节的雨水浇得青翠欲滴的。 晚春的雨淅沥个没完,四月六日那夜,更是电闪雷鸣,将大慈恩寺殿宇的琉璃瓦震得轻颤。 张妈妈捡起地上那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黄纸,微垂的眉眼被昏黄的烛光映红。 在想着往那木盒放甚东西时,她下意识便放了这张黄纸。 如今想来,倒是她冲动了。 不该再提起这一日的。 “刺啦”一声。 张妈妈缓缓撕碎手里的黄纸,丢入一边的香炉。火舌席卷,转眼便将所有纸屑烧成灰烬。 更鼓声从遥远的街巷传来,打更人悠扬的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被夜风吹散。 榻边几案上的莲花烛台上,烛泪一滴一滴滑落。 落烟睁开眼,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这屋子里的蜡烛还有香丸全都被容舒替换掉了,她今儿带来的食盒里还藏着一模一样的蜡烛和香味相似的香丸。 “落烟姐第一日住进漪澜筑那夜,可是比往常都要早睡着,第二日起来脑仁儿还有些晕?” 落烟惯来粗枝大叶,那夜的确是睡得沉,第二日醒来也的确有些头晕,她还当是在海里飘荡太久,水土不服呢。 容舒将换下来的蜡烛、香丸又藏回食盒,接着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总归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不得不说,换了蜡烛和香丸,她好似没那般容易入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儿心神紧张的缘故。 不过,饶是心神惶惶不安,她还是按照容舒说的,静静躺着,直到天蒙蒙亮,方装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起身。 一个婆子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一副精神不济、食欲不振的模样,一脸殷勤地劝她多睡,接着瞅了瞅烧了一半的蜡烛,便端着几乎没动过的早膳出了门。 张妈妈刚从小厨房来,听罢那婆子回禀的话,颔首道:“盯紧些。” 说着便推开门,进了寝屋。 容舒这会已经迷迷糊糊转醒,身上好似又恢复了些力气。 张妈妈给她搽好脸,喂她吃了碗炖得又软又糯的碧梗粥,之后便如法炮制,给她喂了一碗药。 做完这一切,她正欲走,袖子却被容舒轻轻攥着。 张妈妈回眸看她。 小姑娘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满是病容,往常清澈明亮的桃花眸像是在烟雨里浸过一般,淌着几许忧愁,几许无助。 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天冷了会往她怀里躲,捣鼓出甚好吃的也巴巴地拿给她吃,头一回来癸水还会边撒娇边喊疼,要她给揉揉。 张妈妈原是有不少事要处理的,江管事以及不少家生子都是沈家的老仆,要把容舒带到山里,她还得想个辙将这些人糊弄过去。 只这会被容舒这般看着,心头一软,便在床榻坐下,叹了声:“姑娘又想套什么话?” 容舒依旧攥着她的袖子。 “妈妈,我会死吗?你说我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活久些,那是不是,我迟早都会死?” 是人都会死,容舒问的是她会不会被害死。 张妈妈心下一叹,小姑娘被她下了药,本该神智糊涂的,却还是能从她话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对于容舒的这个问题,张妈妈头一回起了踟蹰之意,不知该如何作答。 以郡主的为人,定然不会让她活。 只她自小便同郡主一起长大,兴许郡主能看在她抛下亲骨肉,多年苦劳的面上,愿意给姑娘留半条命。 “老奴会替姑娘求情,尽量护着姑娘的。”张妈妈面露慈悲。 “求情?妈妈要向谁求情?”容舒声音虚弱,攥着张妈妈袖子的手却愈发用力 ,“谁要杀我?” 这话一落,张妈妈慈悲的面色瞬时一散,知晓她是不能再多说了。 虽说姑娘逃不出这里,但有些事张妈妈还是不愿意让她知晓。 若姑娘什么都不知晓多好,如此便能到死都是开开心心,无忧忧虑的。 张妈妈垂眸盯着容舒雾蒙蒙的眼,淡淡道:“姑娘好生歇着罢,一会我再进来陪姑娘。” 屋门一阖,那阵熟悉的晕眩感与失重感再次袭来。 容舒咬住舌尖,不让自己睡去。 她钝钝地想,前世那杯毒酒是戚皇后送来的,戚皇后会杀她,大概是因着顾长晋。 可她如今已经同顾长晋和离,为何张妈妈还说有人要杀她? 思忖间,容舒一寸一寸挪动着手,摸出一根藏在木枕里的银簪,紧紧捏在手里。 和落烟姐约定的时间马上便要到了,她不能睡。 张妈妈出了漪澜筑便去寻江管事,提了提容舒要去山里松散些日子的事。 自家姑娘打小就喜欢在外头游山玩水满城跑,江管事自是满嘴应下。 张妈妈放下心来,回了漪澜筑便吩咐仆妇婆子去备置出行的物什。 一众事宜安排停当后,已经过了午时。 虽是午时,天色却暗的很。 乌云聚拢在穹顶,沉甸甸地压在屋檐上,瞧着竟是一场豪雨将至。 张妈妈取了午膳进屋,见容舒睁眼望来还有些意外。忙阖起门,从腰间取出药丸,准备再灌她一碗药。 也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一阵劲风刮过。 张妈妈还未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痛,人已经昏了过去。 落烟搀起容舒,沉声道:“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做?” 容舒掌心已被那细簪子戳了个血肉模糊,她忍着疼,思忖片刻后便道:“把张妈妈绑起来,我们去屏南街找椎云。” 落烟麻利地从箱笼里找出两条腰带,提步朝张妈妈走去。她方才那一刃手刀用了十成的力,便是最凶残勇武的鞑靼士兵都能击晕。 落烟蹲下身,一手握住张妈妈的手腕,另一手抽出一条腰带,正准备捆绑,却不料在这一瞬,那本该晕去的人反握住她的手,狠狠用力一抓。 落烟手背立时出现四道血痕,下一瞬,便觉半边身子火辣辣一麻。 张妈妈趁机抓向落烟的脖颈。 她的动作极快也极阴狠,不带半点迟疑。 落烟下意识抬起右手去挡,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只听“噗”一声,眼前那面色沉着的妇人身子一僵,“嘭”一下倒在地上。 容舒拔出刺入张妈妈脖颈的银簪,鲜血喷涌而出。 她手里沾满了鲜红的血,怔怔地看着张妈妈,慢慢红了眼眶。 “妈妈,我拿你当做亲人。” “可是对不住,我不能让你害人。” 张妈妈被落烟偷击一记手刀后,本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反击,眼下脖颈被刺,血流不止,那口气早就散了。 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袭来。 “我死了,姑娘也会死的。”她望着容舒,眼眶微湿,声音似喟叹又似怜惜,“姑娘啊……” 她张了张嘴,仿佛要对容舒再说些什么。 可嘴唇翕动几番,终究是咽回到嘴的话,目露慈悲。 “别怕,妈妈陪你。” 容舒眼里的泪“啪”一下坠落。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89节 想起幼时阿娘离开扬州的那日,她赤脚立在漫天大雪里,喊着要阿娘回来。那时便是张妈妈赶来抱住她,对她道: “别怕,妈妈陪你。” “哐当”—— 容舒扔下手里的银簪,慌忙按住张妈妈脖颈上的血洞,对落烟道:“把腰带给我。” 恰这时,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匆匆走了进来。 屋外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来人身上的衣裳已被打湿,鬓角一片湿漉。 容舒循声望去,呆愣片刻,于泪眼朦胧中对那人道:“顾长晋,我杀人了。” 第六十五章 惊雷声声, 闪电将灰蒙蒙的天幕撕开一条裂缝。 屋内光线黯淡,小姑娘一双柔胰沾满了血,泪珠子不住地眼里涌出。 顾长晋疾步走向容舒, 常吉与横平紧跟在他身后。 常吉瞥一眼里头的场景便迅速阖起门。 顾长晋掀袍蹲下, 探了探张妈妈脖颈的脉搏, 旋即眉心一松,对容舒缓声道:“张妈妈没死,容舒, 你没杀人。” 他张开手掌,轻轻按住容舒冰冷的沾满鲜血的手,继续道:“现在松开手罢,交给我处理。” 他说着朝横平看了眼, 示意他将伤药取来。 男人的手很暖。 低沉有力的声音, 亦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容舒紧紧捂着的手终于松开。 她望着顾长晋,正要张唇说些什么,忽觉喉头一痒,一缕缕乌黑的血从她唇角逸出, “滴答”“滴答”落在她衣前襟。 好疼。 ——“我死了, 姑娘也会死的。” 容舒倏然间明白了张妈妈说的这话是何意。 她中毒了,张妈妈每日喂她吃的药, 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明明喉咙疼极了,可此时此刻的疼痛竟让她的心没那么疼了。 瞥见顾长晋骤然一变的神色, 容舒轻轻笑了下。 真是难得, 这个任何时候都八风不动的男人竟也会有满面慌色的时候。 她想同他说她没事, 她不疼了。 的确是不疼了, 剧烈的疼痛过后, 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天上的云,越飘越高,怎么都够不着地面。 直到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被大雨浸润过的沾着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容舒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屋里很快又响起一声重重的钝响。 先前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落烟竟也跟着昏了过去,只见她两眼泛白,口唇发紫,脸却涨得通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吸不上气一般。 “快救人!”顾长晋沉声道。 男人声音沉着,手却微微颤抖着。 顾长晋咬紧牙关,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虎口一压,剥开封蜡便将那药丸放入嘴里,快速嚼烂。 旋即轻轻掰开容舒的下颌,将那药哺给她。 他的手按住她颚骨的一处穴道,声音模糊道:“容舒,咽下去。” 这话刚脱口,一股可怖的熟悉感席卷心头。 就好像,在某个时候,他曾经做过这事,也说过这样的话。 “噗通”“噗通”——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疼得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顾长晋眼睫一颤,强行压下心底的钝痛,缓缓将药汁推向她舌根,紧接着长指狠狠一压。 容舒觉得痛。 下颌被他按住的地方痛,舌尖的伤口也痛,可也正是这些痛感,将她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扯了出来。 “容舒,咽下去。”顾长晋又说了一次,“咽下去。” 男人的舌尖划过她的舌尖,将那发苦的药往她喉头推。 小姑娘浓密的乌睫微微一颤,眼皮掀开一条缝,看着顾长晋近在咫尺的眉眼,整个人一懵。 他贴着她的唇又道了一声:“容舒,咽下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容舒下意识咽下那口药。 她想说一句“好苦”。 只他的舌尖还抵在她唇齿间,二人呼吸交缠着,容舒说不出话,只能慢慢掀开眼皮,怔怔地望着他。 顾长晋满嘴苦涩。 先前喂她药时,只一心想着要她咽下药,丝毫没察觉这样的举措有多亲密。 这会她咽下了药,心神一松,唇舌间那亲密的触感像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灼烧着他的理智。 屋里的茶水他不敢用,一时情急,方用了那等亲密的方式喂药。现如今她既已恢复意识,再用这法子,那便是趁人之危了。 顾长晋喉结一滚,微抬头,温热的唇擦过她鼻尖,轻声问:“你中毒了,这药能护住你的心脉,我还要再喂你一颗解毒丸,你可能自己咀嚼咽下?”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嗯”一声:“顾大人,张妈妈……” “你放心,她没死。”顾长晋温声应了句,微一侧头,道:“常吉,药。” 常吉耳朵一直竖着呢。 他刚给张妈妈止了血,听罢这话,赶忙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从里倒出一颗通体发白的药丸,递了过去。 他的视线始终垂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敢往上抬。 方才主子抱着容姑娘时一直背对着他们,他虽看不清楚,但也大致猜到了主子是如何喂药的。 这会恨不能扛走张妈妈,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顾长晋将解毒药放入容舒嘴里,目光在她受伤的舌尖停了片刻。 舌尖那处遍布神经,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又那样怕疼,大抵是轻轻碰一下都疼得慌。方才他喂药时,力道有些重,似乎是……碰到她这伤口了。 “舌尖的伤口可还疼?” 话音一落,空气立时静了几息。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又要勾起方才唇舌交缠的记忆。 容舒别开视线,哑着嗓子道:“不疼。” 顾长晋垂眸看她。 这姑娘一撒谎指尖便要捏东西,这会没力气倒是捏不动,就指尖轻轻颤了颤。 目光一顿,他忽然握住她的左掌,轻轻一翻,掌心的伤口彻底曝露在他眼底。 原来她手里的血不仅仅是张妈妈的,还有她自己的。 顾长晋下颌一紧,捞过一瓶伤药,低头给她敷药,正想问这姑娘疼不疼时,一抬眼便见她长睫阖起,头挨着他胸膛,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老太医一贯认为人在熟睡时养伤效果最是好,护心丸和解毒丸都是老太医的药,本就带了安神的成分。 她的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了,药效一起,自是抵挡不住那阵睡意。 容舒睡得很沉,却睡得极不安稳,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寝屋里她将银簪扎入张妈妈脖颈的那一幕出现了许多次,梦境里,她的动作极慢,慢到簪子扎入皮肤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声又一声。 “噗”! “噗”! “噗”! 她掷下手里的银簪,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这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消失。 容舒放下手,眼前那片血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雪地里,张妈妈抱起她,一脸心疼,“姑娘乖,别怕,妈妈陪你。” “妈妈,阿娘走了,你会走吗?” “不会,妈妈不走,妈妈会一直陪着姑娘。” …… 暴雨如注。 一辆青篷马车闯入雨幕,车轱辘飞出一连串水珠。 “你……会走吗?” 车厢里,小姑娘在梦里反反复复问着这句话。 布满血污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顾长晋低头,再次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容舒,我不会走。” 也不知是梦境散去了,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怀里的姑娘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开,手一松,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很快便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顾长晋握住她的手,望着被风撞得哐哐作响的车牖,想起昨夜在船舱里做的梦,眸色深沉。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0节 梦里他在青州查沈治。 十二年前,沈治经常去山东府提盐,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 他查的便是沈治去青州见何人。 正当他查到一些头绪时,上京那头却出事了,出事的是承安侯府,罪名是通敌叛国。 “根据咱们在上京的暗桩递来的消息,承安侯府背后的主使是戚家。”常吉忧心忡忡道:“都察院的孟总宪亲自去戚府将戚衡秘密关入押房。” “戚家?” 顾长晋蹙眉。 是巧合么?徐馥去岁本是要借着廖绕的案子将戚家与二皇子扳倒的。 可惜廖夫人被乌日达炸成重伤后,廖绕绑了一身炸药登上乌日达三兄弟所在的船舰,将一整艘船与船上的海寇炸成了灰烬。 查到半路的线索彻底中断。 而蛟凤在得知潘学谅被逼自尽后,宁肯以敌寇之名落罪伏法,也不肯吐露半句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事。 老尚书拿自己与潘学谅做局,本是想借机揭露廖绕与二皇子通敌卖国之事,殊料到了最后,竟是满盘皆输! 无人胜,死的是扬州上万名无辜百姓。 廖绕非但没有获罪,甚至因着他以命相搏炸死了乌日一族三个海盗头目,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对他简直是感恩戴德,不少人为他立了衣冠冢。 而徐馥这只黄雀本是想借老尚书的手将戚家扳倒,无奈这一计最终落了空。 “你说是总宪大人亲自将戚衡抓走的?” “是。” 孟宗鲜少会亲自动手抓人,如今堂而皇之地上戚家抓走戚衡,显然是料定了戚家再也翻不起风浪了,日后二皇子亦是起复无望。 也就是说,这一次戚家与二皇子落罪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干净利落的手笔,徐馥一人做不来。 顾长晋右眼皮不停跳着,从来稳如泰山的心绪不知为何竟带了点惶惶不安。 能叫他这般心绪不宁的人便只有她了。 “备马,青州这头的事留椎云在这里查,你跟我回去上京。” 二人一路疾驰,到顺天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 那日是七月初四,离她的生辰没几日了。 常吉递来新的消息,说沈治将沈、容二家秘密采买大批火器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 “这些火器是受二皇子之令采买的,为的便是皇上龙驭宾天后能抢占先机。” 自从嘉佑帝在金銮殿咳血后,坊间便有传闻,说他立下了遗诏。只可惜到这会都无人知晓,遗诏里头写的究竟是哪位皇子的名讳。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找到这些火器在何处?” “尚未找到。”常吉摇头,“如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在查,沈治将那证据秘密送往大理寺后,人便消失了。” 顾长晋沉吟道:“给椎云去信,让他速去扬州查探沈治的行踪。一个人会消失,要么是察觉到危险自己藏起来,要么是旁的人杀人灭口。不管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思及那姑娘的性子,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上京后,我会寻个由头将少夫人送去四时苑,你与横平守着她。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留在上京反而危险。” 常吉面露迟疑:“如今侯府落难,少夫人怕是不肯走。” 顾长晋眸光一沉。 的确,她与她娘的关系那般好,甚至连沈治都是她挂怀于心的人,他们出事,她定会去查个究竟,怎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离京? “我手书一封,离开上京后你便将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安心留在四时苑等我的消息。” 马车颠簸,匆匆落就的笔迹少了一贯的雄阔严整。 然一封信尚未写完,顾长晋胸口猛然一疼,一滴浓墨重重砸入宣纸。 他醒了,梦境戛然而止。 不,或许该说,是另一个顾长晋的记忆,戛然而止。 这世间存在着一个“枫娘子”,他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大雨叩吧嗒嗒地敲着篷顶,潮湿的空气从车牖缝隙涌入。 顾长晋抱着容舒的手微微一紧。 至今他都记得,在那梦里,他落笔的前四个字便是“吾妻昭昭”。 第六十六章 马车在暴雨里疾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抵达屏南街。 椎云早早便收到了顾长晋派人送来的口信, 特地将他先前住的屋子收拾停当。原先他还不知为何主子要贸然回来扬州,直至看到主子怀里的姑娘方才了悟。 这是为了容姑娘呢。 顾长晋将容舒抱入屋子,淡声吩咐着:“去打些热水来。” 椎云看了眼他苍白的面色, 应了声“是”, 出门张罗热水去了。 容舒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给她细致地擦脸拭手, 她这会浑浑噩噩的,下意识便以为那人是沈氏,软乎乎地喊了声“阿娘”。 顾长晋拧帕子的动作一顿, 偏头望去,那姑娘眼皮子一动不动的,喃了那么一声便又沉沉睡去了。 男人低下身,用湿帕子轻柔地擦走她脖颈处的血渍。 她的肌肤莹白如玉, 饶是他控制着力度, 她颈侧的皮肤仍旧是红了一片。 顾长晋也不知会不会弄疼她,轻拭两下,便住了手。 目光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肩,他蓦地想起什么。 她的右肩, 应当有一颗朱砂痣。 朱色的血水轻轻晃动, 顾长晋望着水中那双晦暗的眼,起身出了厢房。 常吉拿着把破旧的蒲扇蹲在花厅里对着药炉煽火, 炉盖被水汽顶起,“哐当”“哐当”地响。 “主子再等会,您的药马上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椎云给您找了套干净的衣裳, 您先去换衣裳罢, 免得伤口又要恶化。” 从渡口赶去沈园的路上, 三人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 他与横平倒是不惧的, 但主子身上的伤一直拖着,就没好过,被雨水一泡,也不知伤会不会加重。 为了主子这伤,常吉一颗老妈子心当真是累得很。 梁将军此次剿寇居首功,若无意外,下一任的江浙总督必定是他。 而这决绝不会是徐馥想要的结果。 主子为了给徐馥那疯女人复命,不得不一直拖着这伤,一日四剂药生生减成一剂,想借此演一出苦肉计糊弄徐馥。 徐馥操控着主子的一切,却也当真是把主子的命看得极重。这苦肉计如无意外,大抵行得通。 可眼下意外却来了,主子若是要留在扬州,这伤可不能再拖了。 “落烟与张妈妈如何了?” “容姑娘那一簪子戳中了要害,张妈妈命虽保住,但醒不醒得来犹未可知。至于落烟姑娘,张妈妈指甲里藏着的毒药乃剧毒,横平把他那颗药给了落烟姑娘,也喂了解毒丸,眼下毒素已清,大概过几日便能醒来。” 常吉絮絮地说着,见顾长晋面色稍缓,忖了忖,又道:“主子擅自回来扬州,可会有麻烦?” 顾长晋与柳元一样,是接了密令前来调查廖绕的案子的。案子既已查清,本就应当回去上京复命。 再者,六邈堂那头也等着主子回去,知晓主子半路折回扬州,不定要作何猜想呢,常吉是当真是为自家主子捏一把冷汗。 常吉在忧心什么,顾长晋自是知晓。 “柳元会替我遮掩,昨儿那艄公是勇士营的人,我使唤他调转船头折回扬州,他定是问过柳元,得了柳元的首肯方敢送我回来。你可记得今日下船之时,那艄公说了何话?” 常吉微一思忖,道:“那艄公让主子在扬州安心养伤,还祝您早日病愈。” 他说完这话,猛地坐直了身子,道:“柳公公这是要以主子的伤作由头,替主子遮掩!” 扬州的凄风苦雨并未蔓延到数百里之隔的运河,十数艘威风凛凛的大胤官船航行在河道里。 为首的船舱里,七信也正好奇着顾长晋为何要贸然回去扬州。 他们这十多艘船是一同从扬州出发,往上京去的。 昨儿行至半夜,忽然一名勇士营的亲卫划着便舟往他们这船来,“砰砰砰”敲开了主子的舱门,说顾大人要艄公开回扬州。 那艄公哪儿敢应,忙派人过来问柳元。 柳元那会正睡得香,听罢那亲卫的话,只沉吟了片刻便道:“顾大人旧伤复发,不能随我们回京复命,让艄公送他回扬州好生养病罢。” 七信忍了半宿,到底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主子可知为何顾大人要回去扬州?” “我也不知。”柳元慢条斯理地吃着今儿钓上来的海鱼,道:“但我知晓,能让他不惜一切都要回去的定然不是小事,我若是不让他回去,万一扬州当真出了事,岂不是与他结仇了?” 他抬头便睨着七信,又道:“这趟扬州之行好不容易将当初伤了人容姑娘的事给揭过了,何必拦他的路呢?总归他不回上京也碍不了我们的事。” 七信道:“属下只是觉得有顾大人在,廖绕与二皇子的事能多些把握。” 顾长晋在百姓、在士林学子心中,俨然是个虚怀若谷、刚正不阿的清官。他说一句话,可比他们这群宦官说一百句话都有用。 更遑论上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臣公对他惯来照顾,连皇上都对他青眼有加。 柳元放下竹箸,懒洋洋地斜了七信一眼,道:“有蛟凤、潘学谅以及廖夫人在,顾大人便是不在也无妨。” 提到廖夫人,七信下意识便想起老尚书。 老尚书舍出一切,以己身入局,如今总算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只可惜,老尚书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也不知老尚书接到扬州的消息没。” 七信巴不得这船明儿就能靠岸,好亲自去大理寺狱给老尚书递消息。 柳元狭长的眸子半阖,意味深长道:“老大人差不多这两日能知晓这头的事了。梁将军大败四方岛之事,前几日便有人快马加鞭往上京送信,此时上京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怕是也收到了风声,好些人估计要坐不住了。” 上京,都察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1节 一名身着绯袍、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叩响了孟宗的值房。 此人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胡贺。 胡贺在都察院惯来是个笑面佛一般的存在,只这会也不知怎地,竟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连那和善的笑脸都懒得挂了。 胡贺进了值房便压低声嗓道:“大人,扬州那头有急报送入了养心殿,下官只打听到廖总督战死,而梁将军打了场大胜仗,将四方岛的海寇炸得十不存一。至于旁的,暂且还不知。真是晦气!自打司礼监换了个人掌权后,宫里的太监个个嘴密得很。” 胡贺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孟宗神色却淡淡,手中狼毫甚至不曾停留过片刻,待得一份奏疏写完,方撂下笔,端起茶盏,不疾不徐道:“此乃好事!四方岛的海寇荼毒大胤海防久已,梁霄此次居功甚伟。” 胡贺张了张嘴。 廖绕战死,梁将军打了胜仗,这朝中的局势恐怕有变。 总宪大人莫不是听不懂他的话? 孟宗掀眸看他,道:“顾大人在扬州受了重伤,如今伤势如何了?” 胡贺怔楞了下,顾大人如何他还真没多打听。 他“嘶”了声:“顾大人的伤势,下官一会便派人去宫里问问。” 孟宗“唔”了声,“扬州之事,你不必再打听,静待柳公公与顾大人归来便可。至于旁的,本官且问你,你可知为何皇上将安世子接入宫中?又可知为何皇上要让老尚书亲自给安世子开蒙授学?” 安世子? 安世子是九王爷的遗腹子,皇上与九王爷手足情深,将安世子接入宫中,又让老尚书开蒙,这不是为了全一把兄弟情谊么?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饶是胡贺自诩自己有副玲珑心肠也猜不透这其中有何深意。 孟宗点到为止,也不多说,挥挥手便让胡贺离开,自个儿琢磨去。 胡贺一走,他在值房坐了一会儿,翻阅了几本要呈交上去的奏疏后,方起身出了屋。 马车穿过都察院后门的棋盘街,往朱雀大街的孟府去。 眼下天还明晃晃亮着,府里的老管家见他归来,瞠目道:“大人怎地回来了?” 不怪他诧异,他家这位大人惯来不忙到夜色深沉都不会回府。 孟宗道:“让严青到我书房一趟,我有事吩咐他。” 严青是大人的心腹,想来大人是有要事要他办了。 老管家忙答应下来,亲自唤人去了。 不多时,一身量高大、气质儒雅男子手执一把折扇,信步进了孟宗的书房。 孟宗取下手里的玉扳指递与他,道:“将这扳指送到梧桐巷去,同云华郡主道,她所谋之事,本官应了。” 严青挑眉,接过那水头极好的玉扳指,道:“皇上的身子尚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青以为大人会多观察一年半载再做决定。” 孟宗道:“当初梁霄任金吾卫统领之时,亲自开城门恭迎七皇子入主金銮殿。云华郡主定然怀恨在心,那小子此去扬州,云华郡主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报仇雪恨。” 严青恍然: “然顾大人不仅没杀梁霄,还将最大的功劳给了他,意欲助他坐上江浙总督之位,捍卫大胤海防,护我大胤百姓之安危。” “金殿传胪告御状,大人说此子胸有沟壑、有勇有谋,乃可造之才;许鹂儿、潘学谅之案,大人说此子做到了为生民立命;如今他能舍下父仇与功名利禄,助梁霄守护大胤,想来也当得起一句为天地立仁心。” “大人尝说,为帝者,需时刻铭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严青将手中折扇重重一阖,朗声笑道:“青明白大人为何要与云华郡主结盟了,这就替大人送玉扳指去。大人可是青打听好戚皇后何时会出宫?” 孟宗眯了眯眼,道:“此事不急,扬州之事,不出两日便会传入坤宁宫。两日后,我再寻个机会见她。在那之前,我先去大理寺狱见老尚书一面” 六邈堂收到严青送去的玉扳指之时,常吉正在给顾长晋煎第二剂药,丝毫不知上京的风起云涌。 入了夜,扬州府下了一整日的暴雨总算是停了。 檐月清辉落了满地,水洼倒映着月影,凉夜幽绝。 顾长晋倾身勾下床幔,熄灯,靠着床边脚榻和衣而眠。 他答应过这姑娘他不会走,怕她半夜醒来无人相伴,索性便留下来替她守夜。 几步之遥的幔帐里躺着他喜欢的姑娘,然他心中却无半点旖旎之思,阖眼片刻便沉沉坠入梦里。 梦中依旧是那阵忽上忽下的颠簸感,雨未停,凝在笔尖一滴浓墨“啪嗒”落下,彻底毁了他写了一半的信。 顾长晋撕下那信,重新铺纸沾墨,提笔落字。 “吾妻昭昭如晤: 时间仓促,未及细语。唯盼妻知,吾已知闻侯府之事,望妻勿心焦,此案自有吾查明真相,还望吾妻抽身其中,切勿以身涉险。 吾于慈恩山脚有一苑,乃吾秘密置下,用以藏身之地。此苑名曰‘四时’,取自吾妻‘四时有令’之愿。 妻曾与吾曰,愿吾春想汝,夏念汝,秋恋汝,冬慕汝。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汝。 昔日妻之醉语,言犹在耳。 只汝不知,吾心悦吾妻昭昭,久已。 成亲三载,吾之心事,藏于肺腑,今日不得不言。 概因唯有汝安,吾心方安。 如今京中情势诡谲,危机四伏,吾真真不愿汝置身险境。待吾归京,望吾妻随常吉、横平去往此地,静待吾音。 夫笔墨缭乱,伏惟妻情谅。 顾允直顿首。” 墨尽,顾长晋放下笔,垂眸看信。 分明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的,然时间仓促,却也只来得及落下寥寥几语。 罢了,他与她还有许多个日后,那些想说而来不及说的话,待得一切事了,他会一句一句说与她听。 第六十七章 顾长晋将信交与常吉, 对他道:“到了四时苑,替我同她道,她今岁过生的那碗长寿面, 我去四时苑接她之日, 会替她补上。” 七月七日, 马车入城,金吾卫统领谢虎申拦住了他们的车。 “顾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入坤宁宫一叙。” 戚皇后? 想起徐馥谈起戚皇后时的厌恶, 顾长晋猜不出戚皇后召他进宫的缘由。 前朝与后宫惯来泾渭分明,只戚皇后这些年大力推行大胤的女官制度,偶尔也会召见一些前朝的臣公。 初时也有不少朝臣参戚皇后此举不合礼法,偏这些个奏折皇上送上龙案后, 次次皆是留中不发。 众人于是也看明白了, 皇后做的这些事,是皇上默许的。 戚皇后在太原府本就有贤名,赈灾、开学堂、开女子学院、甚至在灾荒之年,亲自带王府的仆从到荒田与百姓一同耕种。 那一座皇后庙从来就不是摆设, 而是太原府的百姓们打从心底的尊重。 顾长晋随宫人进宫, 汪德海已经领着两个小内侍在金水桥稽首弓腰侯着。 汪德海乃乾清宫总管,是嘉佑帝最信任的内侍, 他会在这,想来戚皇后见他之事,嘉佑帝是知晓的。 目光淡淡扫过汪德海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神态, 顾长晋心口一跳, 从袖口摸出一颗药, 借着掩袖咳嗽的机会, 将那药咽下。 汪德海上前为顾长晋殷勤撑伞。 巍峨宫殿掩在淅沥沥的雨幕里, 轻雷滚过琉璃玉瓦。 坤宁宫的玉阶下停着龙撵。 顾长晋一步一步踏上那汉白玉阶梯,步入长廊。 六角宫灯晃着细碎的光影,顾长晋缓缓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手,徐馥筹谋的一切能不能成端看今日了。 而他自六岁那年下定决心要走的路能不能走出一条活路也看今日了。 生死攸关之际,顾长晋心中却只有一个“快”字! 要快!快寻到她,将她送到四时苑!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才能接她回来! …… “常吉要快!” 阒然无声的屋子里,男人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道。 容舒只听见一个“快”字,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望着那面素色的帐顶怔了许久。 这幔帐用的是粗料,颜色暗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这里不是漪澜筑,也不是旁的她曾呆过的地方。 容舒微微侧眸,望着幔帐外那影影倬倬的身影,隐约想起方才那一声“快”就是外头那人喊出来的。 她这会难受极了,全身像是被碾过一般,哪哪都疼,头几乎要裂开。 容舒深吸了一口气,半撑起身子,掀开幔帐往外看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动静太大,将他吵醒了,掀开幔帐的瞬间,那男人恰好也睁开了眼。 他眸子里似乎还带着几许恍惚,四目对视的瞬间,容舒听见他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容昭昭。 这是顾允直唤她的方式,也是顾允直唤她的语气。 容舒手一僵,幔帐从手里脱落,缓缓垂下,生生切断二人交缠的视线。 正当她想着方才那一声是不是幻听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进来,慢慢揭开幔帐,用一边的铜钩稳稳勾住。 “可有哪里难受?”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哑,跟在砂砾里磨过一般。 容舒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视线垂着,正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昨日的记忆一点一点苏醒。 她在漪澜筑中了毒,是他给她解毒,还救了落烟姐和张妈妈。之后他大抵是将她带离沈园,到屏南街来了。 遂道:“不难受。” 话一出口容舒便顿了顿,她的声音儿可没比他好多少,沙哑得跟得了伤寒似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2节 顾长晋转身去桌案给她斟了杯温水,道:“先喝些水。” 容舒的确是渴了,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连饮了三杯方作罢,嗓子眼那灼烧般的不适感总算是消停了些。 她看着他干得起皮的薄唇,下意识便道:“你不喝吗?” 待得他也饮下两杯水,又道:“落烟姐还有……张妈妈眼下在何处?” “落烟姑娘在隔壁厢房里,她中的毒重一些,约莫再等个三五日方能醒来。至于张妈妈——”顾长晋的声音微微一冷,“椎云将她送到旁的地方去了。”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张妈妈是不是没醒过来?” “嗯。她指甲里藏了毒,抓落烟姑娘之时,指甲断裂,她自己便也跟着中毒。她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着这毒,不是因着你。” 顾长晋一字一句道。 张妈妈连洋金花与春风散都药不倒,怎会因着她自己研制出来的毒药而昏迷。 她醒不来,大抵还是因着她那一刺。 顾长晋这般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心安。 容舒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笑道:“大人放心,我无事的。若我当时不阻止张妈妈,那死的便是落烟姐与我了。” 她不是想不明白这个理。 只她伤害的那人是伴了她将近二十年的乳娘,她到底是难过的。 只这些难过不该成为她愧疚自责的原因。 小姑娘眸光坦荡,也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看得通透。 寻常人头一回伤人或者杀人,总是要沉寂一些时日方能从那阵后怕与愧疚里缓过来,她这点做得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笑,“嗯”了声。 “大人是用何借口将我带离沈园的?” “我同贵府管事说,你们三人受伤是因着有人欲报复于我,这才潜入沈园伺机行凶。” 那老管事见她们三人一人血流不止,两人差点儿中毒身亡,直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哪儿会怀疑顾长晋的话?再加上顾长晋的名声委实太好,自然是他说甚,自然就信甚。 听罢这话,容舒委实是松了口气。 漪澜筑里发生的事,不能叫外头的人知晓了,尤其是不能惊动到沈治。 沈治很快便要从福建回来,容舒还要回去沈园寻找证据,顾长晋这借口正正好。 似是猜到她在想什么,顾长晋又道:“你若是要回去沈园,须得将身上的余毒都清了。不必怕会耽误时间,查沈治的事,我会帮你。” “大人不回上京了?” “我旧伤复发,要在扬州再养一些时日方才能回去上京复命。再者,沈治若当真做了有违礼法,损害大胤利益之事,我作为朝廷命官,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面色的确是不大好。 容舒与他对望须臾,终是颔首道:“多谢大人。” 顾长晋曾为许多陷入绝境而走投无路的百姓翻过案,容舒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她不会为了避嫌便拒绝他的帮助。 从张妈妈嘴里套出的话足以证明沈治并不清白,前世沈家通敌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至于侯府在这案子里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只能从沈治这里下手查探。 沈治此人戒心重,若当真与承安侯府里的人一同密谋通敌叛国之事,他手里定会留下些侯府的罪证,免得日后侯府过河拆桥。 顾长晋见这姑娘垂着眼思忖,一双柳眉越皱越紧,便道:“自从转做盐商后,沈治时常去山东府提盐,每次去都会绕道青州。新近十年,他倒是不再去山东府,而是改道福建,偶尔会去辽东。” 青州、福建、辽东、上京。 容舒总觉得这几个地名隐隐窜成了一条线索,可她一时半会抓不住,总有种就差临门一步就能抓住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 越想越觉头疼,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下意识撑住头,目露痛色。 “容舒。不要逼自己去想,有些线索越想越容易钻牛角尖。”顾长晋双手轻轻抵在她脸颊两侧,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先放几日,几日后再回来看,说不得会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身上总有一种叫人信他的力量。 尤其是,当他郑重与你说话时,那声音里的沉着会令人莫名心安。好似再大再难的事,只要有他在,都会否极泰来的。 容舒望着他乌沉的眸子,心间那火烧般的焦灼仿佛被春雨淋过一般,彻底哑了火。 良久,她笑了下。 “好,我先将身子养好,总归身子不快些好,就算想到线索了,也没得精力去处理。” 小姑娘的声嗓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只她那苍白的面色实在是太刺目了,方才不该同她提起沈治之事的,顾长晋有些自责。 “再睡会罢,天还未亮,我就在这屋子里守着你,你安心睡。”顾长晋说着便要起身,将幔帐从铜钩里取下,殊料袖摆被人轻轻攥住。 “有一事要劳烦大人一下。”那姑娘道。 顾长晋瞥了瞥她细白的软玉似的指,应了声:“何事?容姑娘但说无妨。” “我想要沐浴。” 容舒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她这套衣裳还是今日穿的那件,上头沾满了血点。 这些都是张妈妈的血。 血腥味充斥在她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若不彻底洗去这些味道,她大抵一整夜都入不了眠。 顾长晋没曾想她求的竟是这样的小事,颔首道:“稍待片刻。” 这屋子坐北朝南,容舒住的这厢房有一扇对着院子的楹窗。 顾长晋出去后,她推开窗子,便见那男人走入角落的小厨房,掌灯起火,亲自为她烧起水来。 容舒倒是想去帮个忙搭把手地,只这会四肢绵软得就像面条,有心而无力,只好靠坐在窗边,默默望着厨房那扇敞开的木窗。 男人颀长的身影不时会出现在那窗子里。 容舒等着等着,手忍不住支起下颌,歪下脑袋来。 一不小心便牵扯到掌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她垂眸望了眼,这伤口有人给她细心处理过,不仅上了药,还用纱布缠好。 不用想都知晓是谁为她做的。 对面的窗子又出现了那人的身影,白蒙蒙的水雾从窗口飘出,顾长晋半张侧脸隐在雾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舒能瞧见他低垂的长睫,以及高耸的鼻梁。 许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他侧头望了过来。 容舒下意识蜷了下指尖,莫名有一种偷看被逮住的尴尬。 正要冲他露个笑缓一缓这点尴尬时,忽听“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顾长晋朝她这头走了过来。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到了窗下。 “伤口疼?”他问。 容舒微微一怔,他过来,是因着她方才看了眼掌心,以为她伤口疼了? 的确是挺疼的。 “不疼。”容舒摇头道。 顾长晋看她一眼,轻握住她受伤的手,低眸看了看,见那雪白的纱布并未被血洇红,这才放下心来。 “一会等你沐浴完,我再给你重新上药。” 容舒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月色从屋檐淌下,小姑娘的脸浸在柔和的清辉里,乌发如瀑,颜若舜华。 厨房里的水大抵已经烧开了,可他不想离去。 二人一个坐于窗内,一个立于窗外,除了清浅的呼吸声,便只有树叶轻轻摇曳的“沙沙”声,以及秋虫藏在风里的啾啾声。 明明是不安静的,可容舒又觉得安静极了。 容舒左手的指尖还搭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她轻轻地缩了手,指尖擦过他掌心。 顾长晋只觉掌心像是被柔软的春柳划过一般,下颌绷紧,费了好大劲儿方忍住不去握住那截嫩柳。 男人搁在窗台上的手缓缓垂下。 “水该好了,我现在去把水抬过来。” 容舒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 顿了顿,又认真道了声谢。 顾长晋喉结微抬,“嗯”了声,转身往厨房去,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落了窗。 第六十八章 翌日, 大理寺狱。 一名狱卒从腰间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木门发出沉重而干涩的声响,那狱卒恭敬地将钥匙交与孟宗便稽首退下, 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牢房里, 范值望着跨门而入的孟宗, 素来从容的面庞难掩意外。 “孟大人来此,可是扬州有消息了?”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破鼓里穿过的风, 艰难而滞涩。 只这具病痛缠身的躯体并未消磨他半分意志,软塌上的老人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孟宗。 孟宗掀开袍角席地而坐,道:“老大人想要知晓甚消息?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还是柳公公与顾大人带着蛟凤与老大人的侄女往上京而来?” 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 蛟凤与锦书正在前往上京。不过寥寥数语, 范值便已猜到扬州之事大抵是成了。 他微微一笑道:“老夫已知晓我想要知晓的消息,多谢孟大人慷慨告之。孟大人今日之来意,怕是不仅仅是因着扬州。说罢,趁着老夫如今还有一口气, 兴许能为孟大人解惑一二。” 范值以为孟宗是为了廖绕与潘学谅的案子而来, 却不想孟宗沉下了眉眼,道:“旁人都道圣上能继承大统, 是因着武有戚家文有刑家。却不知,圣上愿意领兵入京,还是老大人之功。” 孟宗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范值之意料。 怔楞一瞬后, 他垂眼笑道:“孟大人继续说, 老夫听着。”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3节 “咱们这位圣上, 当初若非被逼到走投无路, 大抵不会离开太原府, 去抢那把龙椅。老大人去太原府见圣上之事,也就戚皇后知晓。这世间之人自也不知,圣上会挥兵北上,还是听了老大人一劝。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子,这两位皇子老大人与本官都曾在文华殿授业过,想来老大人也知晓,二人皆是庸碌之才。大皇子占了个长字,得刑首辅一众文臣支持,勉强称得上是知书守礼,只他行事太过温吞,也太过听话,连身边几位大监的话都不敢反驳,便是登基为帝,也不过一傀儡尔。” 孟宗说到此便微微一顿,顾自从一边的茶壶斟了杯冷茶,呷一口,继续道:“至于二皇子便更糟糕了。作为戚皇后唯一的儿子,二皇子有整个戚家与上京的武将为底气,倒是比大皇子勇武许多。只可惜此子太过刚愎自用,也太过急切,所做之事亦是惹人诟病,实非良君之选。” 孟宗这样一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也可谓是推心置腹。 范值抬眼看他,不置一词。 “本官与老大人能看见的,皇上自然也看得见。当初老大人请缨做怀安世子的启蒙老师,想来便是猜到了日后这一困境。听闻老大人曾与翰林院的林大人道,怀安世子博闻强识,聪慧异常,颇有皇上幼时之风。皇上许老大人秘密教导怀安世子多年,又迟迟不肯立储,老大人大抵也知晓是为何。” 范值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良久,轻叹一声:“可惜皇上到了最后终究是心软了。不,老夫最可惜的是,老夫这具身子撑不了多久了,便是皇上也……” 嘉佑帝在养心殿咳血的事,不管是内廷后宫,还是朝堂民间,知道之人寥寥。 范值与孟宗便是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孟宗明白老尚书在可惜什么。 若是他能再活几年,若是皇上的身体这两年不曾衰败得如此厉害,到得怀安世子及冠之时,莫说老尚书了,便是他孟宗大抵也会支持怀安世子坐上那位置。 只如今怀安世子不过将将十一岁,朝中诸位臣公又分为几派,面和心不和,镇日里想的是如何削弱敌派的势力。 怀安世子一总角小儿便是能坐上那位置,也决计坐不稳那龙座,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嘉佑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他犹豫了,也心软了。 而老尚书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大皇子,并以己身入局,想在临死前将戚家与二皇子的路彻底堵死。 刑首辅正是看明白了老尚书的抉择,这才尽全力相助老尚书,又派人秘密护着柳元与顾长晋前往扬州府。 范值对孟宗的来意愈加琢磨不透,“老夫今日是愈发看不懂孟大人了。” 孟宗浅笑道:“老大人从来不曾放松过对本官的提防,本官一直知柳元乃老大人的人,也知他向本官投诚是得了老大人之命。” 范值不否认,只淡淡道:“那孩子是个好的。” “柳公公是不是个好的,本官不在乎。本官今日来,便是想问问老大人,若有一人,比怀安世子更适合那位置,老大人可愿助他一臂之力,就像老大人曾不遗余力地助怀安世子一般?” 范值定定看着孟宗,似是在分辨着孟宗此话是真是假,半晌,他道:“何人?” “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萧砚?”范值花白的眉毛高高扬起,脑中浮现出一张稚气的圆胖的小婴孩脸,“那孩子分明已——”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范值的声音蓦然一顿。 二十一年前,嘉佑帝登基前两个月,领兵去东宫围剿启元太子余党的朝臣便是孟宗。 “你放走了萧砚?” “是。”孟宗将手中空了的茶杯随意搁在一边小几,道:“东宫的侍卫长倪焕与萧砚皆是本官放走的。” 范值沉默了半晌,道:“老夫倒是不知晓孟大人有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当初你便是不放走萧砚,皇上也不会杀他。” “老大人高看本官了。”孟宗坦诚道:“本官去东宫之时,倪焕已经杀了自己的儿子烧成焦尸,假装成是萧砚。只倪焕狠得下心,首尾却办得不干净,不过两日便被本官追上。” 那位忠心耿耿的东宫侍卫长将那孩子护在身后,跪下来问他:“孟大人如何笃定七皇子会是个好皇帝?若他是个昏君、暴君,小世子活着,便是一个拨乱反正、恢复正统的机会。” 孟宗说到此,便笑了笑道:“正是倪焕这句话让本官手下留了情,还替他将首尾收拾干净了。只本官不及老尚书多矣,不能慧眼识珠,一眼便能断定皇上会是个圣明之君。” 嘉佑帝还是七皇子萧衍时,在宫里一直默默无闻,几个皇子里,就数他名声最不显。 在先帝眼中,正是因着这儿子身子骨弱且庸碌无用,这才将戚家的大姑娘指给了七皇子,为的便是打消戚家想出一个太子妃、一个未来皇后的野心。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几乎杀尽了萧皇室所有成年男子。 唯有七皇子萧衍与刚满十二岁的九皇子萧引活了下来。 启元太子死后,七皇子萧衍登基是众望所归,也是时也命也。 君弱臣强。 孟宗本以为孱弱如萧衍会成为戚家或刑家争权夺势的傀儡,却不想,萧衍竟能坐稳龙座,用二十年的时间,将曾经千疮百孔、外敌环伺的大胤治理至今日的局面。 孟宗放走萧砚后,倪焕改名换姓,带着刚满两岁的萧砚去浮玉山投靠了一位早已解甲归林的军中故友,顾钧。 孟宗也曾想过要不要派人去浮玉山将倪焕与萧砚杀了,殊料浮玉山一把山火已将那顾钧及一双儿女烧成了灰烬,而萧砚与倪焕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不仅萧砚与倪焕失去了消息,就连顾钧的妻子与小儿子也没了踪影,听说是投靠亲戚去了。 再次得到萧砚的消息是在嘉佑一十八年的会试,那一年的会元乃济南府举子顾长晋。 顾长晋。 孟宗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猎户顾钧小儿子的名字。 那场会试的主考官是刑部大司寇陆拙,陆拙对顾长晋颇为赏识,不止一次在同僚面前称赞此子胸有沟壑、腹有锦绣之才。 会试张榜那日,孟宗收到一封密信以及一个玉佩。 那玉佩孟宗识得,乃启元太子惯用的旧物。 将此物送来之人便是梧桐巷顾府那位缠绵病榻、常年不能见客的夫人徐氏。 只此徐氏却非彼徐氏。 顾钧之妻名唤徐蔚,而住在梧桐巷的徐氏实乃云华郡主萧馥。 云华郡主生父是先帝堂弟,也就是嘉佑帝的堂叔信王。信王年轻时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还非要迎娶一西域来的女子做王妃,这事当年闹得满城皆知。 信王成亲后便带着那西域女子跑去凉州就藩,夫妻二人恩爱了没几年,双双病死在凉州,唯一的女儿便是云华郡主萧馥。 不得不说,云华郡主与顾长晋出现的时机正正好。 孟宗将顾长晋在济南府的过往查了个透彻,也认真读过他开蒙以来做过的每一篇文章。而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是担得起陆拙的评价。 这几年他一直观察着顾长晋。 他经手过的案子,写过的呈文,乃至他平日里的接触过的人,孟宗比陆拙那暴脾气还要清楚。 孟宗也终于明白,为何萧馥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启元太子的玉佩送到孟府。 有顾长晋珠玉在侧,大皇子还有二皇子一时被衬成了鱼目。 牢房静了片刻。 范值正色道:“那孩子如今可是在上京?” 孟宗颔首笑道:“那孩子老大人也见过。几个月之前,他离开上京之时,还曾与老大人在这牢房里手谈过一局。” 在这牢房里与范值手谈过的便只有两人。 范值面色一变。 从大理寺狱出来,孟宗没再回都察院,径直回了孟府。 进书房之时,严青忍不住问道:“大人就不怕老尚书知晓了顾大人的身份后,会斩草除根?” 孟宗道:“范值不会,等柳元从扬州回来后,他大抵便能下定决心。就储君人选来说,那孩子比怀安世子更合他心意。” 严青笑着接话:“能让大人如此不顾一切地为他铺路,顾大人也是独一份了。” 作为孟宗的心腹,严青自然知晓为何孟宗要将老尚书拉拢过来。 上京文臣有两派,一派以刑首辅为首,另一派便是以老尚书为首。只不过老尚书这些年缠绵病榻,时常避居家中,这才弄得好似刑首辅成了文臣之首。 也就渐渐忘了,老尚书身后站着的可是一整个翰林院与国子监。 大人今儿走的这一趟,为的便是给顾长晋铺一条名正言顺之路! 严青想起什么,忽又道:“还有一事,方才胡副都御使差人递来消息,说二皇子今日去了趟戚家后,便急匆匆地进宫面见戚皇后去了。” 坤宁宫。 戚皇后慢慢拨弄着茶盏上的茶沫子,从薄薄的水汽里抬起眼,盯着二皇子道:“廖绕几时成了你的人?” “儿臣几年前去江南赈灾之时曾见过廖绕,便是那时,廖绕向儿臣投了诚。”二皇子略不耐烦道:“母后,廖绕几时成了儿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水龙王勾结这事怕是他死了也不能善了。他手里还有儿臣的信物,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信物拿到手!” 戚皇后冷冷一笑:“你去江南赈灾乃是你舅舅派人送你去的,你与廖绕见面可是遵你舅舅之命?” “是又如何?父皇这些年一直不立储,上京里说什么的都有,竟还有人说父皇属意萧熠那木头!”二皇子接过朱嬷嬷递来的茶,漫不经心道:“廖绕手里的兵权可堪大用,每年还能源源不断地为儿臣送来数万两白银,儿臣自然是要抢在萧熠之前将这人收入麾下。” 戚皇后也漫不经心道:“捅了篓子,倒是懂得同本宫坦诚了?即是听你舅舅的话,那便寻你舅舅替你兜底去。” “母后!”二皇子放下茶盏,不满道:“您今儿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儿臣计较了成吗!舅舅已经派人在路上埋伏柳元与顾长晋一行人,若是事败,这事还得请您到父皇面前解释一二。” 所谓解释,便是明知他做了蠢事,也要将他从廖绕贪墨通敌的事里摘出去。 戚甄定定看着二皇子。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儿子变得只听兄长的话,张嘴闭嘴皆是“戚家”。 戚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拨着茶盖,不动声色道:“小五是不是回戚家了?听说你前两日派人接她回京了?” 二皇子道是,“母后一贯来喜欢小五,马上便是重阳节了,待得廖绕的事解决了,小五正好能陪陪母后赏菊吃蟹过重阳。” 闻言,戚皇后“哐”地一下将茶盏丢到桌案,对身边几位心腹宫人道:“都出去,把门阖起!” 朱嬷嬷见戚皇后面沉如水,心里“咯噔”一跳,忙领着人出了内殿。 不消片刻,这内殿便只剩戚皇后与二皇子二人。 戚皇后走向二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十五岁那年,曾跟着你舅舅去京郊狩猎。回来后,你病了两日,醒来后便杖杀了那些跟你一同去狩猎的内侍。煜儿,你同母后开诚布公地说说,狩猎那日,你舅舅与你说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二皇子抬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 他生了副好相貌,是戚家人该有的面相,桃花眼, 高鼻梁, 冷白皮肤。 戚家是武将世家, 只戚家人却个个都生得像文人,戚衡便被称作“儒将”,带了点文人的清贵, 又带了点儿武将的阳刚。 二皇子萧誉也有相同的气质。 “母后当真想知舅舅同儿臣说了甚?”萧誉扯了扯唇角,道:“幼时母后总是不喜儿臣去戚家,儿臣原先还以为母后是怕父皇不喜,却原来不是。” 戚甄冷着脸, 一语不发。 萧誉望着戚甄, 道:“母后姓戚,戚家一旦倒了,刑家与长信宫的人下一瞬便会将我们撕成碎片,儿臣和母后的命与戚家朝夕相关, 母后便是再气舅舅, 也不该不顾全大局。” “大局?什么叫大局?只为了戚家好,那便是大局吗?”戚甄目露失望, 摇了摇头,“誉儿,这不是大局。” 曾经她也犯过这样的错, 以为为了戚家好, 为了自己好才是大局。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4节 “那什么样是大局呢?”萧誉嗤笑, “似父皇那样, 哪一家都不杀, 心慈手软,养虎为患,将自己熬死了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这话刚说完,戚甄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打了下去。 萧誉被打偏了头,诧异捂脸,怔怔地看着戚皇后。 这是戚皇后头一回打他。 他咬紧了牙关,舅舅说的果然是对的,母后只顾儿女情长,早就将戚家的一切抛诸脑后了。 萧誉舔了舔破了的唇角,压低了声音,在戚甄耳边道:“母后,从十九年前,您在大慈恩寺做下抉择开始,您便该一条路走到底。唯有戚家在,您才能高枕无忧!您以为我与舅舅想要铤而走险地参与到扬州的事去?您是当真瞧不清如今朝中的局势?越来越多的朝臣支持刑家,自从英国公与刑家联姻,连戚家的旧部都有人开始动摇!您是不是希望戚家毁在您手里?” 十九年前,大慈恩寺。 戚甄眼睫一颤,好似又见到了那场雷鸣轰轰的春雨。 萧誉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儿臣出言不逊,还望母后息怒!儿臣明儿便让小五进宫陪您,小五也是戚家人,母后便是不顾念儿臣,也要顾念一下小五。” 听见“小五”二字,戚皇后缓缓抬眼,对萧誉道:“滚出去!” 廊下的宫人们一动不动地守在殿外,只听“吱嘎”一声,殿门开了。 “二皇子。” 宫人恭声行礼。 萧誉并不理会,阔步穿过长廊,步下玉阶。 朱嬷嬷目光晦暗地望着萧誉远去的背影,道:“你们在这继续守着,派个人去司乐司请许女史过来,娘娘爱听她唱的小曲。”说着推门进了内殿。 殿内,澹澹轻烟从高案上的瑞兽鎏金博山炉里悠然飘出,丝丝缕缕攀在空气里。 戚皇后坐在贵妃榻,揉着眉心。 朱嬷嬷快步上前,给她按太阳穴,道:“娘娘可是头疾又犯了?” 戚皇后淡淡“嗯”了声,道:“桂嬷嬷今儿怎地不在?” 桂嬷嬷是戚皇后的乳嬷嬷,也是她在这后宫里最信任的人。 朱嬷嬷眸光一闪,道:“桂嬷嬷今儿染了咳疾,怕把病气过给娘娘,便让奴婢替她了。娘娘可要奴婢差个人去唤她?” “算了,让桂嬷嬷好生养病罢。” 朱嬷嬷“诶”了声,又道:“奴婢擅做主张,派人去请许女史过来给娘娘唱几首清心曲了。娘娘听一会小曲,歇个晌罢。” “让鹂儿那丫头回去吧,本宫今儿不听曲了。”戚皇后道:“皇上眼下可是在乾清宫?” “皇上下朝后便去了养心殿。” 戚皇后沉吟了片刻,道:“让人去小厨房提一盅参汤,随本宫去养心殿。” 养心殿。 汪德海听底下人来报,说戚皇后的凤撵正往这头来,微微一惊。 皇上来养心殿多半是为了批阅奏折,这后宫的妃嫔个个都是有眼色的,从不会争宠争到养心殿来。尤其是戚皇后,为了以身作则,甭说养心殿了,便是乾清宫也鲜少去。 莫不是出了甚事? 汪德海忙对一个小太监道:“去打听一下,今儿坤宁宫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小太监一溜烟地跑出长廊,汪德海转身进了养心殿,对嘉佑帝道:“皇上,皇后娘娘的轿撵正在路上呢,您看?” 嘉佑帝放下手里那份从扬州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道:“请皇后进来。” 汪德海福身出去。 不多时,便领着戚皇后进殿。 嘉佑帝掀眸看着戚皇后。 她今日穿了条雪青色的凤尾裙,行走间莲步如华,带着十年如一日的雍容清雅。岁月待她极宽容,明明已过不惑之年,瞧着依旧像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蛾眉曼睩,仙姿佚貌,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绝代佳人。 曾经的戚家大姑娘艳绝京师,是上京多少儿郎藏在心尖尖的意中人。 人人都道,戚家有女百家求,但真正敢去戚家求娶的人却没有。谁都知晓,戚大姑娘早就被皇后娘娘相中,是未来的太子妃。 直到父皇一纸赐婚圣旨,将她嫁与了他。他与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自此有了牵绊。 嘉佑帝唇角弯起个淡淡的弧度,道:“皇后怎地来了?” 戚皇后将从花梨木攒盒里取出汤盅,道:“皇上这两日在养心殿处理政事,怕是又忙得废寝忘食了。这是臣妾让人熬的参汤,皇上吃几口罢。” 说着,亲自给他盛汤,手里的蓝底榴花玉碗将她一双柔胰衬得如霜雪一般莹白无暇。 “皇后有心了。”嘉佑帝接过玉碗,二话不说便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将汤饮尽。 自十六岁成亲至今,他们已然结发二十多年。 对她递给他的每一口吃食,他好似从来都不怕她会下毒。 屋子里灯火煌煌,将他的面色映衬得格外不好,是久病不愈的人方才会有的面色。 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曾经的七皇子萧衍美名不曾传出,不过是因着他常年深居简出,鲜少让人瞧见他的真容罢了。 戚甄也是到了大婚那日,他挑开她的盖头之时,方真正瞧清他的模样。 那一夜二人喝的合卺酒里她下了药,他吃下酒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后,他拿过元帕,割指滴血,对她温和道:“以后不必给我下药,我不会碰你,昨日我本就不打算与你圆房。” 那时的戚甄满心戒备,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方才那样说。 后来才知晓他说的是真的。 他不爱与人争,也不爱与人抢,便是去太原府就藩,也是两袖清风地去,不像旁的皇子,美婢成群,财帛满车,一路招摇。 太原府离上京不远,只那一次,他们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个月方到封地。 这一路上,戚甄鲜少与他说话,他好似也不在乎,就那般望着沿途的风光,惬意又自在。 离开上京于他而言,是件赏心乐事。 甚至,萧衍宁愿自己的封地能更远些。以他在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他本该去更偏远,更落魄些的封地的。 不过是因着娶了她,这才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他想去的封地。 太原府这个离上京极近的就藩地,是启元太子为戚甄选的。 一碗参汤饮尽,嘉佑帝望着欲言又止的戚皇后,温声道:“朕幼时常因病痛,不能去文华殿与旁的皇子一同进学。老师知晓后,隔两日便会来玉堂殿给朕授学。” 嘉佑帝口中的“老师”便是眼下正在大理寺狱的老尚书范值。 玉堂殿在西九宫,十分偏僻,离文华殿极远,走这么一遭对年迈的老大人来说委实是桩劳累活。 原先建德帝还劝老尚书不必去,总归他对这病弱儿子没甚期盼,成年后寻个封地打发了便是。 只老尚书却很坚持,说他来文华殿给诸位皇子授业,自是要一视同仁。 这事戚甄也曾听启元太子提过一句,印象中记得,老尚书只去了半年的光景,七皇子便又回去文华殿进学了。 “老师在玉堂殿同朕道,人可以藏拙,可以韬光,可以养晦,但不可任性,也不可自暴自弃。不管日后去往何处,遇到何种境地,都不要失却少年人该有的意气与坚韧。”嘉佑帝笑道:“他知朕是因不喜文华殿,故意称病不去进学的。” 戚皇后的心不由得一沉。 嘉佑帝轻咳几声,继续道:“老师没有多少日子了,朕不想让他失望。” 戚皇后抬起眼,定定望着嘉佑帝,夫妻多年,此时此刻她已听明白了,戚家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也对,当年她毒杀启元太子的恩情,他萧衍这些年早就还清了。 出了养心殿,戚皇后望了眼这巍峨宫殿,脚步比来时还要沉重。 父亲临死之前,牵着她与兄长的手,要他们兄妹二人好好护着戚家,护着戚氏一族。 可她,再也护不住了。 时间一晃便过去半个月。 时值九月,金桂飘香,橙黄橘绿。 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还沉浸在重阳佳节的热闹里。 九月十三这一日,午时刚过,便有几艘商船缓缓靠了岸。 沈治风尘仆仆地下了船,江管事亲自来接,待他上了马车,便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与张妈妈遇袭的事。 沈治一听便拧起眉心,道:“如今情况如何?可抓到那行凶之人?” “抓到倒是抓到了。”江管事道:“官府里特地来人,说是当初落单的海寇,佯装成大胤的渔民,想要绑走姑娘,好勒索一大笔银子。姑娘如今已是安然无恙,至于张妈妈……”江管事轻轻一叹,“张妈妈受了极重的伤,到这会都不曾醒来。听大夫的意思,张妈妈能不能醒来还是未定之数。” 大夫说话惯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听这话的意思,张妈妈是再也醒不来了? 沈治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他这趟去福建,差事办得十分不错。水龙王先前给他牵线了一个坲郎国卖火器的商人,这次去福建便是与这人会面,若无意外,明年初便能将那批新型武器送来。 事情办得顺利,张妈妈回去上京自然会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如此一来,明年入京他兴许能在少主面前露个面。 只如今张妈妈这情形,怕是到了明年都醒不来。 再者,张妈妈是在他这里受伤的,也不知郡主会不会迁怒于他。郡主在昭昭身边只安排了张妈妈,眼下张妈妈昏迷,他还得想个辙往她身边再放个人。 思及此,沈治便道:“姑娘呢?张妈妈不在,姑娘身边可有人伺候?” 江管事道:“老奴原是想给姑娘安排个老嬷嬷,但姑娘说她身边有落烟姑娘,还从辞英巷聘了个女护卫,不需要再往她身边添人了。” 正当沈家的马车往沈园疾驰而去时,容舒刚从三省堂的书房出来。 她与落烟身上的余毒四日前便都清干净了,当日便从屏南街回来沈园。 这几日她与落烟几乎每日都来书房,上回从书房带出的木匣子需要物归原位,外祖父留下来的所有手札也不能再留在书房里。 这书房里的书册容舒几乎全都翻遍了,除了书便只有外祖父的手札,连账本都寻不着。 昨儿落烟还潜入了沈治的寝屋,翻找了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落烟与容舒一同将那一摞摞手札放入箱笼,问着:“沈治今日归来,姑娘是准备今晚便动手吗?” 容舒颔首,面色淡淡道:“以舅舅的为人,那些重要的文书,要么是放在身上随身带着,要么是藏在一处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地方。我猜测那暗盒里,本也是他用来放机密文件的地方,只不过大抵是张妈妈说了甚,这才换了地方。” “张妈妈会不会已经同沈治说了姑娘在查他的事?” 容舒一顿,“不会。” 张妈妈先前还提点她莫要在舅舅面前漏了口风,想来她调查舅舅的事,舅舅应当是不知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5节 一番忙乎过后,二人还未坐下喘口气便听柳萍回来禀告道:“主子,沈家的马车到了。” 柳萍是顾长晋在扬州的暗桩,轻功了得,还擅长暗器。 前几日容舒说要回来沈园时,顾长晋并未阻止,只说让她带上一人,这人便是柳萍。 想起顾长晋,容舒思绪难得地起了些怔楞。 去屏南街的第一夜,他给她抬了水进屋后,便让他回去自个儿屋子睡了。 他倒是应下了,给她放下套干净的衣裳,便出了屋。 容舒还当他是真的回去他自个儿的屋子睡呢,若不是第二日,常吉那一嗓子“主子,您怎么在这睡”,她都不知晓这男人在门外守了她一整夜。 容舒在屏南街住了十日,前头三日,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就在门外靠着墙,抱胸而眠。直到第四日,落烟搬进来与她一起住,方没再守夜。 离开屏南街之时,他也不问她准备如何做,只对她道:“柳萍以后便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秋阳杲杲,男人寒潭般的一双眼,被这艳艳秋光染出暖意,深沉处似有暗流翻涌。 烛花“噼啪”响了声。 柳萍还在等着容舒发话。 容舒骤然回神,忖了忖便道:“柳护卫陪我去垂花门,落烟姐便在漪澜筑守着。” 说着,低头理了理裙裾,与柳萍一起去了垂花门。 沈治步履匆匆地绕过影壁,刚过垂花门便见容舒领着个陌生姑娘在那等着,忙停下脚步,细看了她一眼,方道:“你遇刺的事,江管事都与我说了。你放心,舅舅一定会替你出这口气。” 容舒面露神伤,轻声道:“昭昭倒是无事,就是张妈妈……” 她与张妈妈的感情一贯来好。 沈治道:“莫伤心,舅舅会寻最好的郎中为张妈妈治病,张妈妈吉人天相,定会醒来。” 如此安慰两句,他便让人取来一个装了鲛珠的匣子,道:“这是舅舅从福建带回来的海货,算是个稀罕货,你拿去打一支发簪罢。舅舅一路风尘,先回三省堂休整一番,明儿再与你详说这趟舅舅在福建的见闻。” 从前沈治在外走商回来,小容舒总喜欢缠着他,要他给她说外头的见闻。 这也算是甥舅二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了。 容舒垂下眼,轻轻攥紧了手里的木匣子,应了声“好”。 夜半时分,更深露重,沈园各处都落了匙。 柳萍穿着夜行衣从漪澜筑的窗户翻入,对容舒道:“姑娘,三省堂的寝屋已经熄灯了,香也点上了,您想要小的何时动手?” 容舒这会正端坐在榻上,她这半宿都不曾阖过眼,闻言便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旋即闭了闭眼,道:“那香半个时辰便能起效,再过半个时辰便动手吧。” 第七十章 丑时三刻, 正是夜深人静,酣然入梦的时分,三省堂的后院蓦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椎云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对顾长晋道:“主子, 在沈园外盯梢的人说里头走水了, 可要属下再多派些人过去?” 走水了?顾长晋蹙眉。 思忖片刻后,他道:“不用。她心里有数,不会闹出人命。” 一边儿的常吉“呸”了声:“要搁我说, 那沈治就是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把火烧死才好。” 沈治这一夜可谓是惊心动魄。 下人们拍响房门说三省堂走水时,他睡得正沉,迷迷糊糊睁眼, 听见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整个人从睡梦里惊醒,踉踉跄跄下榻。 偏生脑仁儿跟揣了块铁似的,头重脚轻,一看窗户外的火势, 吓得脚狠狠一崴。 顾不得理会那钻心似的疼, 沈治连外袍都来不及披,步履匆匆地跑去书房, 抱下墙上挂着的画,启动机关,将手伸入那暗盒里, 直至指尖触到一个铜钱大小的扣环。 铜扣环那冰凉的触感令他骤然打了个激灵, 他等闲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一刹的停顿生生叫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对, 火势若是似刚才所见的那般大, 这会怕是浓烟滚滚才是, 他却只闻道几缕浅淡的烟味儿。 沈治忍着巨大的晕眩感往窗外看了眼,手从那扣环里挪开,转身行了几步,用力推开墙上的窗牖。 “咔嚓”一声,一截熊熊燃烧着的梧桐树枝擦着窗橼坠落。 三省堂的确是着火了,却不是屋子,而是种在寝屋和书房前后的树。 那几棵郁郁葱葱的树长得高,火光窜得极高,瞧着十分唬人。只那冒火的树离屋子尚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烧不到这头来。 眼前的火光在眼里不断放大,沈治晃了晃头,又用力地拍了两下脸,再睁眼时,那火光仿佛小了些。 越来越多的家仆抬着水冲进来院子,男人回眸望一眼,快步合起那暗盒,将画挂回去,接着便扶着头,出了书房。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躲在暗影处的人缓缓站起身,望向木墙上的画。 沈园也不是头一回走水了,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抬水扑火,在江管事的指挥下,天蒙蒙亮的时候,火终于灭了。 三省堂前前后后种了二十多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着火的是寝屋与书房挨着窗的几棵梧桐树。 江管事擦了把额头的汗,方才乱哄哄的,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个家丁跑来说三省堂着火的事。 那人信誓旦旦地说火都快要将三省堂烧没,催魂似地催着他来三省堂,直把他吓了个亡魂大冒。 眼下瞧着,不过是虚惊一场。 沈治直到火扑灭了才彻底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半夜着了凉气,还是方才吸了点儿烟雾,这会儿脑仁儿越来越痛。 江管事见他面色差极了,便道:“老爷先去旁的院子歇一会罢,这头有老奴盯着,等天亮了便叫人把烧坏的梧桐树挖走,栽上新的。” 沈治颔首,想起什么,目光环视一圈,道:“昭昭呢?” 漪澜筑离三省堂隔着两盏茶的距离,方才这里闹成那样,她那头应当是知晓这边的动静的。 江管事道:“姑娘本是要往三省堂来的,小的怕这头火势控不住,伤了姑娘,便劝她回去漪澜筑等。老爷放心,小的已经让人给姑娘传话了。” 沈治听罢,颔首嗯了声。 方才那火势连他都被唬住了,容舒过来只怕要被吓到,不来也好。 “把书房和寝屋的门锁落好,我去祥云阁那里歇两晚。” 祥云阁是沈园的一处客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常年都有人洒扫。 沈治头疼难忍,到了祥云阁便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睡了一觉后,他的头疼不见半点儿好转,整个人仍旧昏昏沉沉的。 只他心里记挂着三省堂那头,强忍着不适,回去三省堂。 院子里多了几个坑,都是烧坏的树被挖走后留下的。 沈治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启动机关,再次摸向暗盒里的铜扣环。 他看了眼紧阖的门窗,指尖用力一转。 一阵干涩枯哑的划拉声在幽静的屋子里响起。 不多时,那堵用来挂画的木墙缓缓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露出一个逼仄狭窄的密室。 沈治疾步入内。 这密室只能容一人入内,里头只有三面刻着凹槽的泥墙,此时这些凹槽里正摆着两本账册与几封书信。 沈治捡起那账册与书信翻看了几下,见无甚不妥,这才放了回去,出了密室。 将扣环一转,那木墙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男人立在木墙前,目光缓缓扫过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漪澜筑。 烛光摇曳,两道身影正静静立在书案前。 落烟正在给容舒磨着墨,“姑娘,舅老爷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书房,在里头呆到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祥云阁,还让人给他请了个大夫,说是犯了头疾。” “他不过是对三省堂的走水起了疑心,眼下见账册和书信没有不妥,自然就放下心来。” 容舒循着记忆,将那几封信的内容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继续道:“舅舅这些年掌管着沈家,自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是以在确认书房没问题后,便不会再起疑心。” 沈治与张妈妈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们? 沈治行事惯来小心,醒来后定然会回来书房再探一番,容舒在书房压根儿不敢多逗留,匆匆看完信,便让柳萍带她离开了书房。 密室里除了两本账册,便只有四封信。从墨迹的色泽来看,应当是每隔几年便送来一封信。 最近一封信的墨迹新着呢,想来是新近半年才收到的。 这几封信话语寥寥,每封信都只有只言片语。 新近这封信,就只有两句话: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落款处写着“先生”二字。 容舒捏起信纸,细看了两眼,吹干墨水后便装入信封。 这四封信,她也只看得懂这一封,其余三封,每个字或者每个词她都认识,只那话里的意思,她却看不明白。 譬如墨迹最陈旧的那封信,上头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时间的落款—— 【契成,建德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契成? 这是二人结契了?若当真结契,又是缘何契成? 这是唯一一封落了年月日的信,建德三十七年便是嘉佑元年,是嘉佑帝登基为帝的那一年。 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上头就只有一个字:换。 换? 换什么呢? 容舒越看越觉疑云重重,与舅舅通信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几封信看下来,此人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而不是同谋者。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6节 “里头还有两本账册,今日我还要寻个机会进去看看。”容舒放下笔,对习惯于藏在阴影处的柳萍道:“劳烦柳护卫替我将信送去顾大人那处,兴许顾大人看过会有头绪。” 柳萍上前接过信,领命而去。 落烟见容舒一脸倦容,心疼道:“姑娘歇一会罢,您一整夜没阖眼了。” 不仅没阖眼,在书房里还吸了不少烟,她这身子本就刚病愈,又是个不曾习过武的闺秀,落烟是当真担心容舒的身子会出问题。 容舒摇头道:“那香只能让舅舅昏沉三两日,这三两日的不适还能说是因着在外舟车劳顿造成的。时间再久,恐怕舅舅要生疑了,我今日便要去摸清楚那账册里记的究竟是什么。” 落烟不理解那种刀子悬于头顶的逼迫感,也不理解容舒心中的急切。 这辈子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许鹂儿、潘学谅没死,扬州城亦是大获全胜。那么原本一年多后才会发生的抄家罢爵之祸,会不会提前发生? 眼下沈治这里就是突破点,她不能耽误半点时间,越早查出真相越好。 容舒估摸着时辰,抱着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往三省堂去。 昨儿让柳萍放的那把火,她赌的便是沈治在危急关头,会率先去抢救那些重要的秘密文书。 虽说烧的是树,且柳萍放完火后,落烟立即就去喊人灭火了。 但也真真是冒险一搏了。 一个不慎,指不定书房里的东西都会付之一炬,她自己少不得也要受伤。 书房外的树已经栽好,江管事正在新栽的树下踩土,见容舒抱着一摞书册过来,忙道:“姑娘,底下人刚栽完树,这里乱糟糟的,您看要不要明日洒扫过再来?” “无妨的,江管事不必管我,我进去挑几本佛经便走,您自顾忙去。” 这书房等闲不让人进,但江管事是沈园的老人了,看着容舒从小团子一点一点长大的,这会见她面色苍白,一副被吓着的模样,二话不说便给她开了锁。 容舒进去书房挑书,落烟在外头守着。 书房里头没开窗,黑黢黢的,容舒提着灯往那木墙去,驾轻就熟地启动机关,取出密室里的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迅速翻看起来。 账册里记着数十笔银钱的去向,山东、福建、辽东、上京。 又是这几处地方。 容舒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两本账册带走,书信的内容她可以记下重写一份,但账册却不好记,思忖间,外头忽地响起三道轻微的叩门声。 这是她与落烟的暗号,有人来了便轻叩三声。 来人正是沈治。 落烟着实没想到沈治一个时辰前来过一趟,竟然还会再来第二趟。 昨日给他屋子里点的梦魂香可是顾大人那名唤椎云的长随给的,说是能叫人心神恍惚、神思浑噩。 按照椎云的说法,沈治吸了半宿梦魂香,至少要昏沉个三两日才能见好。 怎地竟能一连来两趟书房? 沈治这会的确是难受着,只他思前顾后,到底是不放心将账册和书信继续放在这,这才折返回来。 他这厢才刚穿过月洞门,那厢落烟便声如洪钟地喊了声:“舅老爷!” 落烟是丹朱县主的人,沈治对她惯来是以礼相待,闻言便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落烟姑娘怎会在此?” 落烟道:“昨个夜里姑娘受了惊,怕今儿会惊梦,便来挑几本佛经,说要弹两曲清心咒。” 沈治微微蹙起眉,快步穿过游廊,推门入了书房。 此时书房里头亮了两盏壁灯,容舒正站在一张矮凳上,抬手去够一本佛经。 见沈治进来,讶异地唤了声“舅舅”,道:“江管事说舅舅身子不爽利,这两日都要歇在祥云阁,我还想着明儿去祥云阁看舅舅呢。” 她跳下脚凳,提灯走向沈治,一脸关切道:“舅舅可觉好些了?” 沈治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两本佛经,又瞥了瞥她方才站的地方,信步走过去,将高处的那本佛经抽了下来,道:“好些了,三省堂这几日正在修葺,你尽量少来这里,免得叫底下人给冲撞了。” 容舒从善如流道:“我挑几本佛经便走,明儿还要去牟大夫那里看张妈妈,今儿可得睡个踏实觉。” 她的面色委实是没比他好多少,沈治想起方才落烟说的话,叹息道:“昨儿廊下有两盏灯笼被风刮落,掉在树上,这才起了火。火势不大,就烧了几棵梧桐树,你莫怕。一会让人煎一副安神药,吃下了再歇。你这胆儿倒是越长越小了,我回来时,还听江管事道,你在海寇袭城时在外奔来跑去的,都快要成女中豪杰了。” 说到这,转念想起她半月前差点儿叫海寇余孽给绑走的事,一时又起了点怜惜之意,道:“我十几年前去青州之时也曾被乔装成渔民的海寇打劫过,多亏了卫所里的几位千户,方顺利脱险。” 海寇穷凶极恶,若不是为了买火器,他才不愿搭上水龙王的关系。好在水龙王死了,这些事也都埋在了过往。 容舒捏了捏手里的佛经,笑着问道:“舅舅那时可是去青州提盐?” “不是,不过是去提盐的路上绕道青州见一个故人罢了。”沈治说着便挥了挥手,道:“佛经找着了便早些回去歇息罢,张妈妈不在,我过两日便拨个人给你搭理漪澜筑。” 沈治说到这,心口又是一沉。 张妈妈昏迷不醒,梁将军却活得好好的,也不知要如何同郡主交待。 回去漪澜筑的路上,容舒回想着方才沈治说的话,青州,卫所,故人。 沈家与容家。 福建、山东、辽东还有上京。 容舒脚步蓦地一顿,心重重跳了几下。 她猜到这几个地方与承安侯府究竟有何联系了! “姑娘!” 思忖间,一道瘦弱的身影朝她疾步而来,道:“顾大人请您明儿去屏南街一叙,大人说他知晓信中所说的‘货’究竟是何物。” 第七十一章 【福建, 借他之手买货。】 能让那位“先生”下命令买的货,定然不是寻常的货物。 若她猜得不错,承安侯府里与沈治勾结的是那人的话, 她大抵也知晓了这些“货”究竟是何物。 容舒看向柳萍, 颔首道:“好, 我恰好也有事要与顾大人说。”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入吴家砖桥。 顾长晋昨夜接到柳萍递来的书信时,便已经知晓蛟凤说的第二个与水龙王合作的人是谁了。 蛟凤说那人行踪十分隐秘, 每次与水龙王接洽都是通过中间人递消息,从不当面会见。水龙王原先是十分不耐烦与这般藏头缩尾的人打交道,不过是看在那人财大气粗,且有暴利可图, 这才搭理他。 如今顾长晋十分肯定, 那人必定是沈治。 至于沈治背后的这位与他通信的“先生”…… 顾长晋垂眸手里的书信,眸光渐冷。 “主子,容姑娘到了。” 顾长晋掀眸朝外望去,目光在容舒憔悴苍白的脸顿了片刻, 起身迎她, 待她进了屋,便对椎云几人道:“我与容姑娘有要事要说, 你们在外头守着。”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阖起。 常吉与椎云面面相觑,一时不懂主子这是有什么话不能让他们听的? 容舒进了屋便开诚布公道:“大人,舅舅前往福建买的货, 可是火器?” 顾长晋正在提着茶壶给容舒斟茶, 闻言手微微一顿。 他“嗯”了声, 把茶杯斟了八分满, 推到她面前, 道:“的确是火器。四方岛的海寇一直在跟海外几个番国买火器,这一次他们袭击扬州用的火器便来自坲郎国,这些火器威力极大,杀伤力甚至堪比神机营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这样一批火器若是运往上京,后果不堪设想。” 容舒沉默地接过茶盏。 顾长晋放下茶壶,看着她道:“容姑娘如何猜到沈治前往福建购买的货物是火器?” 容舒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道:“大人曾说,沈治在十二年前常去山东布政司提盐,且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沈治去青州便是为了见一个故人,而那故人就在卫所里。” 若不然,怎会那般巧合,一遇到海寇抢货,立时就有卫所的千户大人救下他? “十二年前,承安侯府有一人就在青州的卫所里任职。”容舒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我二伯父,容玙。” 容舒往掌心倒了点茶水,沾水在桌案上写下福建、山东、辽东三个地名,边写边道:“二伯母的父亲在泉州任知州,二伯父原是在青州卫所任职,十年前被调到了辽东都司,在金州任镇抚。” 她最后写下的两个字是“上京”。 “至于上京便是承安侯府。”容舒细长的指尖缓缓划过桌案,将这几个地名串联起来,声音平静道:“大人,我怀疑与沈治勾结的便是侯府二房,至于他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缘何要秘密购买火器,要看舅舅和二伯父究竟投靠了谁。” 容舒不敢妄断上京的局势,也不敢擅自揣测是谁站在沈治与容玙后头。 她相信顾长晋会查出来。 只她不知,她这话一落,顾长晋便豁然抬眼,心中似有巨石激浪。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只因容玙在青州、辽东就职过以及容玙的岳父在泉州任知州这些线索,根本不足以断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以她的为人,不该因着这些称不上铁证的线索便断定侯府有罪。 那为何,她会如此笃定? 笃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单凭眼下这些推测,不能断定你二伯父就是与沈治勾结的人,也不能断定承安侯府卷入此事里。容姑娘为何会如此肯定,承安侯府有罪?” 容舒抬眸望了顾长晋一眼。 为何肯定? 因为前世顾长晋曾经说过一句“证据确凿”,容舒了解他,若非铁证如山,他不会这般说。 曾经她也想过兴许会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她亲自来扬州府便是为了寻找这一丝可能性,偏偏,事与愿违。 沈治不清白,容家也不清白。 前世的她为了替侯府伸冤,奔波数月,把嫁妆耗得一点儿都不剩,连自小戴着的玉坠子都送去给狱卒买酒吃。 如今想想,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容舒唯一不解的是,若当真是二房与沈治勾结,父亲为何要认罪?为何要让阿娘陪他一同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沈治这些年绕远路去福建提盐,可有绕道泉州,或者与二伯父的岳父见面?若是有,那便不是巧合。那封信里所说的‘借他之手买货’里的‘他’兴许就是二伯父的岳父钟勉。大人可能派人去查查泉州知州钟勉?”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7节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 这姑娘下意识回避了他的问题,她让他去查钟知州,让他去查沈治在福建见过何人,更像是已经知晓了结果,从结果去寻找证据印证她说的话。 顾长晋想起他做过的“梦”。 梦里他也在查沈治,也去过青州,甚至,梦里的承安侯府也出事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而罪证就是沈治递往大理寺的。 顾长晋脑中刹那间划过一个念头。 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致于一出现,他的心便“噗通”“噗通”地猛跳。 他张了张唇,“容舒,你可曾做过关于你我的——” 话未说完,突然“吱嘎”一声,有人重重推开了正堂的木门。 顾长晋声音一顿,与容舒一同看向门外那人。 下一瞬,便见容舒霍地站起身。 她起得太急,放在桌案边的茶杯被她的袖摆带翻,泼洒而出的茶水沿着桌案边沿“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裙角。 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来人,红着眼眶道:“阿娘!” 沈一珍的面上原是带着点儿薄霜的,听见容舒这声软糯糯的“阿娘”,明艳的面庞一时如春雪初霁。 一个多月前,她在鸣鹿院听说扬州府被海寇袭城之时,便匆匆收拾好行囊往这里赶。若不是扬州封城,停了水路,她大抵能早半个月抵达扬州府。 进了城门,还未及回去沈园,便被正在路上巡逻的路拾义拦下。 饶是路拾义同她再三保证容舒无事,沈一珍依旧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见到自家闺女娉娉婷婷地站在屋内,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瘦了!”沈一珍上前抱住容舒,道:“都怪阿娘来得太晚,让我们昭昭受苦了!” 容舒想说我没受苦,可声音哽在喉头,只觉嗓子眼堵得紧,顿了半晌,方应道:“我无事,阿娘莫要担心。” 母女二人相拥了片刻。 沈一珍松开容舒,望向顾长晋,道:“路拾义说昭昭在扬州府数次遇险都是得大人所救,大恩不言谢,此恩我沈一珍记下了。” 顾长晋淡声道:“侯夫人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一珍笑笑着不说话,来屏南街的路上,路拾义对顾长晋赞不绝口的,话里话外都是这小子配得上昭昭。 沈一珍自也信得过顾长晋的品性,当初昭昭说要嫁他,她打听过他不少事,怎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只她的昭昭若是不喜欢他了,作为母亲,她不会勉强昭昭去将就。是以,顾长晋救昭昭的恩情,她这个母亲替她担了,日后由她来还。 容舒拉着沈一珍坐下,小手儿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望向顾长晋,道:“大人方才想问我什么?” 顾长晋看了看她,摇头道:“没什么。” 容舒此时满心满眼皆是见到沈一珍的喜悦,也没注意到对面那男人声音里的异样。 沈一珍道:“你拾义叔与我说,你正在查你舅舅?还有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容舒“嗯”了声:“阿娘可知三省堂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 “密室?”沈一珍蹙眉:“你外祖父还在时,我常去那书房挑书,从不知晓里头还有个密室。” 容舒便仔仔细细说了她在书房里的发现,以及方才她与顾长晋的推测。 “阿娘,我知晓除了那两本账册与书信,眼下并未有甚确凿的证据证实我对舅舅的怀疑。”容舒舔了舔唇,道:“但您信昭昭,舅舅这些年一直在利用沈家,也在利用阿娘,甚至连承安侯府,都未必是清白的,舅舅极有可能一直在与二房的人暗中联系。” 沈一珍静静听着,旋即沉默了良久。 抬眼见容舒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笑了笑便道:“阿娘怎会不信你说的话?张妈妈是你舅舅送到我身边的,那书房里的暗盒连我都不知,张妈妈却早已知晓,可见张妈妈与你舅舅的关系匪浅。张妈妈在知道你在查你舅舅后便想杀了你,足以说明他们必定有不欲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她的眉眼渐渐冷下:“在我离开沈家的这二十年,你舅舅定是利用沈家做了不少违背沈家祖训的事。” “阿娘,不能让舅舅做的事连累到沈家。”容舒义正严词道:“即是舅舅犯的错,那便让他一力承担后果。” 沈一珍拍了拍她的手,颔首道:“阿娘既然来了,自然会查清一切。你舅舅曾在你外祖父的病榻前指天立誓绝不违背沈家的祖训的,他若做了不该做的事,该同你舅舅讨的债,阿娘一笔都不会少讨。” 沈一珍是沈淮当做男子一般教养大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便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了经商的天赋。 沈淮膝下无子,沈家旁支的男丁又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沈淮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沈家交到沈一珍手里。 若非京师变天,她大抵会按照父亲所期盼的,做沈家的第一位女家主。 沈一珍答应嫁入承安侯府,将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是相信他会振兴沈家。 诚然,这二十年沈家的家产剧增,也算得上是积金至斗。但这些财富若是以卖国害民作为代价,那这样的财富,沈家不屑要。 容舒望着沈一珍坚毅的眉眼,肩膀一松,笑道:“我与阿娘一起查。” 沈一珍却没应,睨她一眼,便望向顾长晋道:“顾大人准备何时回上京?大人有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在扬州多逗留。沈家之事有我在,便不必再劳烦大人。” 顾长晋确实要尽早回去上京复命,听出沈一珍不欲他插手沈家之事,沉吟半晌便道:“再过两日我便启程回上京。” “甚好,大人若是不嫌麻烦,能否带昭昭一同回去上京?” 容舒一愣,“阿娘?” 沈一珍望着顾长晋,要他给个准话。 顾长晋郑重道:“若容舒愿意,我自会护送她回京。” 容舒当然不愿意,正要张唇说话,又听沈一珍问道:“敢问大人,本朝可有和离后,子女随母归母族之先例?” 容舒面色一怔,立马闭上嘴不说话,眸光一转便望着顾长晋。 “有此先例。”顾长晋道:“依据大胤礼法,父母和离后,子女退宗需开祠堂审理。只要能得多数族人同意,既可放该子女随母亲离去。倘若此路走不通,只要父有过且二人之子女愿意随母离宗,亦可去顺天府击鼓,请求顺天府尹判下子女之所属。顺天府尹朱大人为人公允,承安侯宠妾灭妻多年,他定会秉公办案。” 言下之意,那便是容家不同意,只要告到顺天府去,也能让强按着容家人的头,逼他们同意。 沈一珍闻听此言,到底是心安了些。 她笑着同容舒道:“你私下托丹朱县主查的事,阿娘一直知晓。这趟回去,阿娘便遂了你的愿,你替阿娘将和离书交与你父亲。待你父亲签字后,让顾大人陪你去一趟顺天府,从容家族谱里去名,入我沈家族谱。昭昭,阿娘会保住沈家。日后,你想去大同养马便去大同养马,谁都管不着你。” 容舒明白,阿娘这句保住沈家,不仅是在安她的心,也是在同顾长晋表明她的立场,她不会姑息舅舅,也会从舅舅手里将沈家夺回来。 然而在沈家夺回来之前,她们母女二人要先与承安侯府脱了干系。若不然,便是能保住沈家,一旦承安侯府落难,她们同样脱不了罪。 阿娘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她说沈治不清白,也信她说承安侯府不清白。 是以,阿娘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为她们铺一条路。 容舒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本就打算在阿娘与父亲和离后,从容家族谱里去名的,先前托穆霓旌查的便是此事。只要阿娘同父亲和离了,这承安侯嫡女的身份她不稀罕,谁要谁拿去。 “好,我随顾大人回上京。”她逼回眼底的泪意,神色认真道:“阿娘放心好了,我有法子堂堂正正从容家族谱去名。” 第七十二章 三省堂的梧桐树又种上了, 这个时令,梧桐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原先浸了层绿蜡似的叶子镀上了金边, 好看是好看, 多少有些萧条。 江管事不由感叹。 从前三省堂种的树种类可多了, 林檎树、石榴树、柿子树、白梨树还有两棵枣树,那些个果子树都是老太爷给侯夫人种的,侯夫人就爱吃自个儿种的果子。 可惜老爷住进三省堂后, 便将这些种了许多年的树都换成了梧桐树。 人老了就爱怀旧,江管事多少有些怀念一到秋日便硕果累累的三省堂。 他在这头正缅怀着呢,前头看门的老家仆已经兴冲冲地领着沈一珍与容舒往里头来了。 沈园里的老家仆对沈淮忠心耿耿,便如今是沈治当家, 他们也依旧把沈一珍当做沈家的大小姐。 祥云阁里, 沈治刚吃完药便听下人来报,说侯夫人回来了。 沈治楞了半晌方疾步往外去。 “珍娘?”他望着沈一珍,诧异道:“怎地不提前派人同阿兄说一声?” 沈一珍淡淡道:“沈园是我家,难不成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识得了?” 她惯来主意大, 当初将昭昭从上京带回来扬州时也是如此, 一声不吭便到了渡口,也没提前叫人送份口信。 沈治好笑道:“扬州虽打了胜仗, 但眼下城里还有流寇、流民作乱。阿兄这不是怕你路上出事吗?” 说罢便又说要给沈一珍接尘,吩咐江管事去大厨房递话,一连说了好些沈一珍打小就爱吃的菜。 江管事退下后, 便陪着沈一珍往漪澜筑去, 温声问道:“这一路可有累着?” 沈一珍瞥了沈治一眼。 他面色十分憔悴, 隐有病态, 但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嘘寒问暖, 就跟幼时一般,事事皆以她为先。 沈一珍喜欢过沈治,当初听闻他有心上人时,也曾伤怀过。 只过去种种,早在她解除二人的口头婚约时便死了。 沈家危难之时,父亲原是想着给他一笔财产送他回谭家的,他却不肯,说入了沈家族谱,到死都是沈家人。 那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骗过了父亲,也骗过了她。 当然,兴许那时沈治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确愿意与沈家共存亡。 只人是会变的,坚守本心从来就不是易事。 夜里几人就在湖边一处台榭里用膳。 沈治提起了张妈妈。 “我从蜀中请了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不日便能到扬州。明儿便派人去将张妈妈接过来沈园,张妈妈与昭昭感情深厚,这十多年来照顾昭昭也算是劳心用苦,接回来沈园照料也不枉昭昭与她主仆一场。” 张妈妈如今就在牟大夫的医馆里。 沈一珍掩下眼底的冷意,笑道:“牟大夫是扬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千金难求一脉,如今好不容易请动他给张妈妈治病,阿兄何必多此一举去请旁的大夫来?” 沈治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淡,忙道:“牟大夫年事已高,早就不接诊了,阿兄也是怕他没精力照看张妈妈。” 沈一珍还等着张妈妈醒来后好生盘问,怎可能会将张妈妈交到沈治手里? 闻言便道:“牟大夫与父亲交好,定会尽力治好张妈妈。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她的身契也在我手里,我比阿兄还关心她能不能好,阿兄便不必费心了。” 沈治自知此时他再多说,便是反常了。 他想将张妈妈接回沈园治疗,不过是怕郡主责怪他办事不力,想给郡主一个交待。也罢,牟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张妈妈在牟家医馆比在沈园要更稳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8节 “也好,我这趟在福建收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肉苁蓉,明儿便派人送给牟大夫。” 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这世间但凡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多多少少对珍稀药材带点儿痴迷,这么一株肉苁蓉送去,便是脾气孤拐如牟大夫,想来也要笑不拢嘴了。 “阿兄对张妈妈倒是有心。”沈一珍笑道:“张妈妈是昭昭乳娘,你如此关心她,我替昭昭谢过了。只阿兄比我更早知晓海寇袭击扬州,却没有立时回来扬州保护昭昭,放任她一人在沈园,也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沈一珍远在上京,接到消息之时水路已封,这才不得已走陆路。 而沈治那会还在去往福建的路上,他若是想,只要让艄公调转船头,不消半月便能赶回扬州。 可他没有,他继续往福建去了,只比她早两日回到扬州。 沈一珍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就跟冰垛子似的,神色难掩失望。 她这话一出,不说沈治,便是连容舒都怔了下。 扬州出事时,她从来不曾把希望寄托在沈治身上,是以他回不回来,容舒都不在乎。 沈治回到扬州那日,知晓她差点儿被海寇绑走,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两句,甚至比不得今儿强忍着不适对阿娘的嘘寒问暖。 容舒不得不承认,从前的她对沈治多多少少带着些孺慕的情绪在,总会下意识记着他的好,不曾埋怨过他。 如今想想,她在扬州的那些年,沈治时常将她一人放在沈园,也就走商回来,闲在家中时才会给她说说外头的见闻,抽个一两日陪她摘花耍雪。 容舒自小得到的亲情太少了,少得只要旁人对她一点点好,便能藏在心底放好久好久。她记着的永远是沈治陪她的那一两日的快乐时光,而不是一个人在沈园里的那些十分漫长的孤独时光。 今儿经阿娘这般一说,容舒方有些恍然,舅舅对她从来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真论起来,沈治待她甚至还比不上张妈妈呢,更别提和拾义叔、郭姨和老嬷嬷他们比了。 “珍娘说得对,是我这舅舅做得不够好,难怪珍娘要怪我。”沈治怔了片刻便立马自斟了一杯酒,温和笑道:“舅舅自罚一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舅舅定然会马不停蹄回来护着昭昭。” 容舒抬起眼,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的。 她注视着沈治苍白的带着点儿不自在的脸,淡淡笑了笑,没应话。 秋凉如水,玉兰花香在风里弥漫。 满桌珍馐佳肴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仆妇撤了下去,容舒挽着沈一珍的手缓慢行在青石板路里。 浸在月色里的屋瓦,浮漾着霜白的流光,是秋夜独有的影影倬倬的温柔。 自从沈一珍来了后,很奇异的,容舒觉得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好似消失了,心中那焦灼的急切感仿佛被这柔软的夜治愈了一般。 熄灯后,容舒拉着自家娘挤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阿娘就不怕昭昭错了吗?”容舒头挨着沈一珍的肩,软着声道:“关于舅舅还有承安侯府,昭昭若是错了怎么办?” “错了我也不愿意再让你舅舅做沈家的家主了。”沈一珍道:“扬州被海寇袭城,他若是牢记沈家家训,便该立即回来扬州,与无数扬州百姓一同守城。至于取盐,只要盐引在手,盐何时都能去提。他一意孤行地要去福建取盐,要么是如你们所说的,别有目的。要么是利欲熏心,早就忘了当初作为沈家人的承诺。” “至于承安侯府便更不必说了,扬州受困的消息传到上京时,也就只有你大哥还有你二妹妹派人来鸣鹿院问了一声。”沈一珍语气淡淡道:“你父亲还有你祖母甚至不知晓你在扬州,阿娘出发来扬州之时,尚未收到你拾义叔托人送来的报平安的信,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若你出了甚意外,我该如何自处?” 容舒眼眶起了湿意。 “我的昭昭既然不喜欢承安侯府,不喜欢上京,那我们便离开,总归我在上京也呆腻了。”沈一珍笑着道:“霓旌那丫头已经替你将牧马场的便引置办好了,陈叔那侄儿带了人过去挑地买马苗,指不定明年开春咱们就能去大同。” 容舒“嗯”了声,噙着泪意笑道:“到得那时,草丰马膘肥的,不知多惬意。” 秋风瑟瑟,在窗牖打着旋儿轻轻擦过,窗内的说话声渐渐低下。 九月十六,一艘刻着沈家标志的客船静静泊在渡口。 江风猎猎作响,将容舒的眼吹得红通通的。 沈一珍瞧见她这模样,笑话她道:“至多三个月,阿娘便回上京了,你快进去,莫让旁人等太久。” 沈一珍嘴里的“旁人”说的便是顾长晋、常吉还有横平三人。 他们乔装成客船上打杂的伙计,跟着容舒坐客船回去。 至于弃官船而选择客船的原因,容舒是昨日才听沈一珍提及的。 柳元公公还有潘娘子、潘学谅他们在回上京复命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埋伏,俱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若非官船上有勇士营的亲卫拼死护着,这一行大抵要闹出人命。 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被捉住后便咬破藏在牙缝里的毒囊自尽了。 是以,顾长晋坐官船回去上京反倒是危险,还不若就跟来时一样,藏身在客船里返京。 容舒也知不能耽误时辰,提起裙子,一步三回头地入了船舱。 甲板上这会正站着个人,那人穿着身豆青色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草帽。那草帽的帽檐极宽,落下的半截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要说在江上跑船的伙计多是穷苦出身的百姓,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多半黝黑,也习惯了弓背垂颈。 但眼前这人,皮肤冷白,身量高大挺拔,气质如松似竹,再是粗陋的衣裳也掩不住他身上那清风朗月般的气度。 容舒还是头一回见顾长晋做这样的打扮,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欲言又止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长晋抬了下草帽,从帽檐里露出一双沉如冷潭的眼,“怎么了?” 容舒忖了忖,道:“大…你还是到客舱来伺候罢。”说着便转身踩上木梯,进了客舱。 顾长晋望着她消失在木梯上的一截霜色裙摆,提步跟上。 进了客舱,容舒便道:“大人还是少到外头去。” 这客船是沈家最好的客船,单是客舱便有十数间,中间还有一间宽敞的膳舱,里头放着三张花梨木长桌案,桌案两边各摆着官帽椅若干,能一口气容数十人在此用膳。 只这会这偌大的膳舱里就他们二人,顾长晋在容舒旁边的椅子坐下,道:“我装得不像?” 容舒颔首,老老实实道:“是不大像。” 她身后的船牖正开着,江风从外吹来,轻轻拨开她乌黑的额发。 顾长晋在她泛红的眼眶顿了下,道:“听说昨儿侯夫人去了沈家祖屋了?” “嗯,阿娘去同几位老祖宗打听些事。”容舒摇着一面白底青绣的苜宿花团扇,笑着道:“想要将沈家从舅舅手里夺回来不是易事,阿娘还需要一些时日好生谋划。好在沈家不少管事、掌柜都是外祖父的人,还有拾义叔、郭姨和椎云他们在,阿娘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顾长晋望着她微微发亮的眸子,颔首道:“我给椎云留了封信,必要时他会带着我的信去寻梁将军襄助。” 容舒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望了望他,旋即真心实意道:“多谢大人。” 话音刚落,船身倏地轻轻一晃。 船启航了。 外头船廊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落烟抱着一大捧山茱萸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常吉,常吉手里提着两个竹盒。 “姑娘,这是关老丈让我带上船舱来的,说九月出航,须得在每间客舱门上挂上山茱萸保平安。” 常吉笑吟吟接过话道:“不仅要挂山茱萸,咱们今儿还得继续吃重阳糕避水邪。” 出海之人诸多讲究,容舒自是入乡随俗,接过落烟手里的山茱萸,往自个儿的客舱挂去。 这山茱萸是今儿才从山上采下来的,那一串红艳艳的椭圆小果上还缀着水珠子。容舒望着垂着臂上的艳红小果,不由得想起七日前的重阳节。 重阳节在大胤是个大年节,昨个夜里阿娘还问她有没有过重阳呢。 容舒自是应有,也的确是有。 这一年的重阳节,她是在屏南街与顾长晋度过的。 当然,也不只有顾长晋,落烟、椎云、常吉还有横平都在。 容舒因着张妈妈,原是没甚过节的心思。只常吉与椎云惯会来事,提早两日便备好了菊花酒、重阳糕和茱萸袋。 大胤百姓过重阳,必是要登高辞青,之后采茱萸、饮菊酒、吃重阳糕,一样都少不得。(1) 容舒余毒方清,自是没甚精力去登高辞青。九月九那日,本想同顾长晋告辞,回去沈园的。 殊料清早门一开,门外便放着张至小腿腹告的木凳。 顾长晋立在门外,对着她道:“踩上去。”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这是何意。 许是她纳闷儿的模样有些好笑,男人微垂下眼,牵唇笑道:“在家中亦可登高,你踩过这木凳,今岁必会无灾无难。” “今儿个是……人人都要登高?”她纳闷道。 “嗯。”顾长晋道:“横平与落烟姑娘今晨踩了树,椎云与常吉踩了屋檐顶。” 树和屋檐顶…… 容舒选择踩木凳。 小娘子乖乖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踩上顾长晋放在门外的脚凳,问道:“要‘登’多久的‘高’呢?” “半盏茶。” 容舒可不想与顾长晋在这大眼瞪小眼半盏茶之久,正要让他顾自忙去,忽又听他道:“椎云与常吉还备了菊花酒与重阳糕,你与落烟姑娘不若明日再回沈园?” 容舒目光一顿,他是如何猜到她想要今日回去沈园的? 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顾长晋又淡淡补了句:“落烟身上余毒刚清,最好能多留一日,免得出意外。” 容舒沉吟片刻,只好道:“那我与落烟姐便在这里多叨扰一日,有劳大人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委实是客气极了,顾长晋也不在意,只抬眸看着她。 小娘子借着这木凳,比他还要稍高一些,提裙站在脚凳上的模样很乖,乌黑的发一半挽了个堕马髻,一半垂在肩上,随风轻轻飘荡。 半盏茶的时间一到,顾长晋便上前一步,将手里一串沾着露水的茱萸果缓缓插入她的发髻里。那艳红的茱萸果宛若最上等的红玛瑙一般,轻轻垂在她鬓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2)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顾长晋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容舒,插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第七十三章 “戴上山茱萸, 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男人的手抬起时,镶着玄金暗纹的袖摆染着浅淡的药香, 容舒直到略带凉意的茱萸果贴上耳际了方反应过来, 他为她簪了山茱萸。 大胤重阳的习俗, 多是由家中长辈替晚辈插山茱萸。 眼下屏南街这屋子就他们几人,顾长晋虚长她几岁,给她插山茱萸勉强说得过去。 前世的这一日, 也就是嘉佑二十一年的重阳节,便是他为她簪了山茱萸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99节 那一日,她本该是去六邈堂请安后,由徐氏为她簪的。只徐氏对这事并不上心, 漫不经心地同她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便让她回了松思院。 容舒对簪不簪山茱萸没有时人那般看重, 也不觉自己少簪一次就会有甚灾病。 只她不曾想到,她前脚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后脚便从书房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茱萸果。 他同她道:“我虚长夫人几岁, 今岁的重阳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 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 今岁及往后,都会无病无灾。” 那会容舒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始终垂着, 也没抬眼瞧他, 只闻见他抬手间的满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这一日, 顾长晋都为她簪了山茱萸。只这一次, 她立在脚凳上, 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他面庞上。 许是怕簪不稳,又许是怕弄疼她,他的目光很专注,惯来黑沉的仿佛望不见底的眸子蒙着薄光,映着一串红玛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绪飘得极远,她想,前世他为她簪茱萸时,是不是也这样专注过? “姑娘,怎么了?” 船舱里,落烟见容舒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山茱萸,纳闷地看了看自个儿怀里的山茱萸,问道:“这山茱萸有什么不对吗?” 容舒长睫一低,摇头笑道:“没甚不对。”她说着便将那山茱萸挂上客舱的木板门。 挂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菊花酒和一小块儿重阳糕。 她的酒量一贯来浅,吃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与顾长晋歇的舱房在膳舱的一左一右,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她这厢才刚熄灯,那厢顾长晋便知晓了。 他望着前头那骤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舱里的木板窗,对常吉和横平道:“可有查出张妈妈来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来了。”常吉道:“椎云说张妈妈出生在宁波府一户寻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女儿都死了。那一年整个大胤缺粮缺得紧,饿殍遍地的,张妈妈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卖身为奴,进沈家做乳娘。椎云亲自去了宁波府查探过,那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户姓张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二女儿也的确在丈夫、女儿死后便去了扬州,身份、年纪都能对上。” 常吉说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张妈妈这身份瞧着是真的,但是一个寻常妇人怎可能会擅毒?不仅擅毒,还识字,且心性沉着狠辣,这样的人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桩细作。 顾长晋垂眸盯着案上的菊花酒,缓声道:“张妈妈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与横平对视一眼,面色微微一沉。 “若他们当真是徐馥的人,她将张妈妈安排在少夫人身边,莫不是为了方便与沈治传递消息?让主子娶少夫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顾长晋摩挲着酒盏,沉吟片刻后道:“张妈妈在容舒出生之时便来到容舒身边,她去哪儿,张妈妈便跟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为了时时刻刻盯着她,而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可少夫人不过是普通的内宅闺秀,六邈堂为何要盯着她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少夫人,或者觉得少夫人不厉害,而是六邈堂那位从来不会浪费心思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 将张妈妈这颗棋子埋在少夫人身边那般久,甚至还要强行逼着主子娶少夫人,就只因少夫人是沈治连血缘关系都无的侄女吗? 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窦也是如今顾长晋担忧的事。 徐馥从不做无用功,如果张妈妈与沈治当真是她的人,容舒只怕还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从这一盘棋局里离开过。 顾长晋看向横平,“过几日客船靠岸补给,你趁机下船,转道去肃州寻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诺,该还了。至于闻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肃州查,小心些,莫让闻溪发现你了。” 横平应是。 “常吉,”顾长晋转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来守着她。若她遇险,便立即将她送到四时——” 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只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冲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只船只,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只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只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 小娘子浑身湿透,说话时牙关还在打着颤,湿润嫣红的唇早已冻得发紫。 然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细看,还能瞧见里头藏着的怒火。 她生气了。 顾长晋的确想着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她藏好后,便将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应当是冲着他来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她离开他,反而不会涉险。 可此时此刻,对上她明亮的带着点儿怒火的眸子,顾长晋心里有处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好。”薄唇牵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们一起走,谁都不丢下谁。” 第七十四章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0节 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 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 “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 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 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 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 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 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 方放下手, 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 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 又是夜半时分, 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 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 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 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 这木屋外头长满青苔湿藓,容舒还以为屋子里定也是潮湿不堪的,殊料里头竟意外地干燥整洁。 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盖着油毡布和几捆枯枝,旁边摆着一把小几,小几后头是一张一人宽的木床。 顾长晋环视一圈,“屋子的主人前些日子刚来过,好些东西都是新添置的。” 他说着便弯下腰,往床下摸索,从里头拉出一个竹篓。 容舒往里一看,这竹篓里竟然放着不少东西,一摞草药、一小壶烈酒还有火镰、火石。 “你怎知这床下会藏着东西?” “这里就只有这木床和那稻草堆能藏东西。” 顾长晋耐心解释着,取出火镰和火石,走向中间那油毡布,轻轻一掀,便露出了藏在干稻草的布包,他将布包递给容舒,继续道:“里头应当是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 容舒打开一看,还真是。 “你怎会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黑咕隆咚的屋子骤然一亮。 顾长晋将火镰火石扔回那竹篓里,看着小娘子被火照亮的眼,缓缓笑道:“我幼时常跟我父亲进山打猎,父亲在密林里头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常年打猎的猎户,就没有不受伤的时候。若是受了伤来不及下山,这些物什多少能应几日急。”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他愈发苍白的脸。 容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男人后背还插着一块船身炸裂时飞射而来的铁片,她真是不知晓他怎么能笑出来的。 她几步翻出竹篓里的草药,对顾长晋道:“你快教我怎么给你上药。” 伤药她知晓怎么用,可这些草药她着实是不懂如何用。 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又浇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裳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的曲线纤毫毕现。 顾长晋挪开眼,道:“你先换上衣裳。” “先上药,”容舒抱出那一摞草药,又拿出里头巴掌大的烈酒,不容辩驳道:“我这头不打紧,你的伤才是最打紧的。”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顾长晋只好“嗯”一声,掏出腰间的短匕,在火里烤着,另一只手解开腰间束带,道:“先将铁片拔出,待我…脱下上裳,再用烈酒浇伤口,之后用这短匕止血。” 他一直没回头,声音也是云淡风轻的,除了虚弱些,与平时听着别无二样。 容舒目光扫过他的后背,只见靠近后腰的地方露出半截铁片,衣裳破了几处,露里头深可见骨的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 容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在水里,他一直护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就是怕她会受伤?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瓶,上前跪在他身后,手摸上他后背的那块尖锐的铁片,轻声道:“顾长晋,你忍着。” 顾长晋“嗯”了声,他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了,只是怕她担心,这才强撑着保持清醒。察觉到她拔出了铁片,他手一动,褪下了上裳。 烈酒从伤口缓缓淌过,剧烈的疼痛却并未令他露出半分异色。他将烤得通红的短匕递与容舒,道:“一道伤口一道伤口烫,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 说到这,又低声叮嘱她:“小心别烫伤自己了。” 容舒下颌处沾了些他的血,她抬手胡乱一擦,望着在火里烤得通红的短匕,轻吸一口气,接过,冷静压入他被铁片扎入的地方。 只听“呲”的一声,伤口的血凝住了。 木屋空间小,生火后这狭小的空间一时温暖如春,烧得通红的柴木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熠熠。 顾长晋眼前的火光从一道变成两道又变成三道,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他知晓他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良久,待得身后的姑娘轻轻道了句“好了”,顾长晋终是撑不住,双目一闭,直直往前倒去。 意识像是困在泥潭里,迟钝而滞涩。 时间仿佛停顿在某一刻,又仿佛在疯狂流动,如决堤的水,半瞬沧海,半瞬桑田。 一阵淅沥沥的雨声将他从这漫长的混沌里唤醒。 雨点子密匝匝落着,檐下的雨幕越来越厚。 顾长晋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裳是干的,常吉穿过月洞门,匆匆行来,喘着气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大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里。 他从青州回来,刚进城门便被谢虎申请进了坤宁宫正殿,帝后端坐于内,除了帝后,首辅刑世琮,左都御史孟宗、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大理寺卿李蒙,还有六部尚书俱都在此。 顾长晋一进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着他,淡淡道:“取血。” 太医院院使孙白龙忙上前用银针从嘉佑帝和顾长晋舌间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搅动。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垂眼伏在地上,他进殿前已经服下了老太医留给他的秘药,如今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 他只盼着常吉能尽快寻到她,万一不成,还能将她从四时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时,便听身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 孙白龙将手里的白玉碗高举过头,呈在帝后眼下,恭声道:“启禀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孙白龙的话一落,戚皇后“腾”一下站起身,往顾长晋走去,她搀起顾长晋的手,轻轻唤了声:“我儿。” 顾长晋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一寸一寸扫过顾长晋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脸寻找曾经熟悉的轮廓。 良久,他侧眸望向新任礼部尚书,温声道:“让钦天监挑个吉日,恭迎太子归朝。” “太子”二字犹如惊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惊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个时辰,顾长晋乃顾皇后之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戚家被金吾卫、羽林卫团团围住,以祸乱皇室血脉的罪名下了狱,就连曾经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宫别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从坤宁宫离开之时,顾长晋再不是梧桐巷的顾长晋,而是大胤的太子萧长晋。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撑着伞,雷声轰隆,在这萧肃而雍容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朱嬷嬷跟在他身后,恭声道:“皇后娘娘体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让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养母作别。” 顾长晋偏头望了这陌生的宫嬷一眼,道了句“有劳了”。 悬着六角宫灯的马车疾行在甬道里,顾长晋细细回想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为“太子”之时,有二人面色平静,左都御史孟宗与翰林大学士林辞。 这两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儿嘉佑帝会将他立为太子。 或许该说,今日之局面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顾长晋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边又响起了曾经老太医与他说的话。 “那座皇城是这世间最尊贵,却也最残酷的地方。”老太医手执一枚白子,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孩子,你可知晓你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砚儿知晓。”眉目清隽的小少年捧着一个白玉棋篓,面无波澜地下了一子。 老太医望着他新落下的棋子,叹息一声:“你要走的路太难了。” 的确是难,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错则步步错,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顾长晋掀开车帘,望着被雷雨淹没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个位置,才是对徐馥最大的报复。 嘉佑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后认下他,便是为了保住戚衡与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从前拥护二皇子的臣公也会转而拥护他,包括戚家的旧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会拼死一击,也不知在嘉佑帝驾崩后,戚皇后可还会继续拥护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让那姑娘继续留在上京。 刻着坤宁宫标志的马车抵达梧桐巷时,落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随我进去。” 顾长晋快步往松思院走,横平从六邈堂来,在他耳边低声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顾长晋拧眉,不多时便见常吉喘着气穿过月洞门,对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辅的人,刑家筹谋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那个位置? 而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如今不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讦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顾长晋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会为难他。 “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狱接她。” 他说着便要扯下腰牌,外头忽然一阵响动,抬眸望去,便见那姑娘提着裙裾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妈妈、盈月、盈雀,还有两名坤宁宫的宫嬷。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1节 顾长晋的手从腰间缓缓垂落,定定望着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许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坚韧而沉着。 顾长晋目光扫过立在月门处的宫嬷,吩咐常吉与横平送她离去,她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问他:“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 只眼下让她去四时苑才是当务之急,常吉会将他的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明白一切。 袖摆从她指尖滑落,他继续往前行去,眉间忽然一阵凉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开始落起雨来。 他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朱嬷嬷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撑起伞,“您养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宫罢?” 顾长晋“嗯”了声,提步离开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亲自去大理寺狱调查承安侯府通敌一案,之后他去了扬州,也去了宛平县,甚至已经隐隐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与沈治勾结的人。 常吉与横平与他两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经三日不曾收到四时苑的来信。 顾长晋身边这几位长随与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们二人出事了,这信才会没来。 而他们出事,说明她也出事了。 顾长晋抛下手中一切,策马往四时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面上,将他兜头淋湿。 他到四时苑时,里头静得令人心惊。 常吉不在,横平不在,连张妈妈她们都不在。轰轰的雷鸣声中,雕花灯笼在檐下疯狂打着转。 顾长晋大步穿过游廊,用力推开正屋的木门。 推门的瞬间,他对自己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来要挟他,他会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没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双目涣散,虚虚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穿了件极好看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此时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团乌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从她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远去。 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廊下灯笼撞击木檐的“哐哐”声,一下子消失无踪。 顾长晋只听见她在喊“疼”。 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 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细长。 “容昭昭……” 顾长晋喃了声,疾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一颗丸药, 边抬手擦走她脸上的血, 边颤着手捏开那颗药。 “别怕, 我来了。”他将捏碎的药喂进去那姑娘嘴里,急声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闻, 越来越多的血从她下颌滴落,忽然“哇”地一声,她嘴里涌出一大团乌黑的血,将将喂进嘴里的药, 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顾长晋又取出一颗药。 “没关系, 还有一颗,别怕,你嚼不动,我来喂你。” 他捏开封蜡, 将药塞入嘴里, 只他的喉咙太干,分泌不出半点口涎。 他毫不迟疑地用腰间短匕划开手腕, 借着鲜血嚼碎那颗药,随即掰开容舒的下颌,将混着血的药液喂了进去。 药味和血腥味夹杂在一起, 充斥在口鼻间。 顾长晋舌尖抵住她的舌根, 双手掐住她下颌, 低沉的声嗓里带了丝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 容昭昭, 快咽下去!” 怀里的姑娘半阖着眼,身子轻轻抽搐,药液掺着鲜红的血从她唇间逸出,“嘀嗒”“嘀嗒”没入衣襟。 她吞咽不了了。 这是“三更天”,是老太医也要束手无策的“三更天”。 顾长晋粗糙的指腹不停擦着她唇角的血,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不可以。”他摇着头,“容昭昭,不可以这样。” 朦胧的视野里,她的唇缓缓蠕动了下,顾长晋将耳朵贴向她唇边。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话,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万剐。 顾长晋紧紧贴着她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 怎么办,顾长晋,她在喊疼。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见了阿追。 它被喂了药,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着,口吐白沫,双目发直。 它望着他,从来骄矜不驯的眸子,头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这只自他出生后便一直陪伴着他长大,便是面对头狼也不曾示弱过的獒犬,正哀哀地求着他,杀了它,让它解脱。 短匕刺入它心脏之时,它喉头轻轻呜咽一声,清澈的眸子滚出一滴泪。 这是阿追在与他告别。 而现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顾长晋。 顾长晋狠狠闭上眼,无法自已的呜咽声在绷紧的牙关里一声一声溢出。 他抬起冰凉的指,沾血的唇眷恋地摩挲着她的发,旋即轻轻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脉搏,在她耳边缓缓道:“我们昭昭,不疼了。” 怀中的姑娘慢慢闭上眼。 顾长晋松了手,将头埋入她颈间。 ——“顾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扫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时有令,顾允直,我要你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我。” ——“你知道一个人的喜欢都是有时限的吗?顾允直,我会不喜欢你,总有一日,我会不再喜欢你。” ——“顾长晋,你就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他那样喜欢她,那样喜欢。 可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难以诉诸于口的爱意,再也没有机会说与她听了。 顾长晋一动不动地抱着容舒,犹如一尊塑像。 雷声滚滚而过,木门敞着,雨水从廊下泼入。 椎云跨过门槛,静静立在顾长晋身后,良久,他哑声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层云散去,曦光从东边亮起。 顾长晋在剧痛中睁开眼。 他盯着屋顶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从唇角话落。 篝火里的木炭“噼啪”响了声,木屋里除了他,便再无旁的人。 顾长晋浑身滚烫,脑袋昏昏沉沉,她死在怀里的记忆与她为他疗伤的记忆错杂在一块儿,太阳穴突突直跳。 半晌,男人缓缓侧过头,望着那扇木门,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起身下榻。 也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姑娘沾了一身晨露,端着个粗糙的缺了口的木头盆子走了进来。 小娘子一头绸缎似的乌发披散在肩侧,白玉般的小脸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水珠,像是刚苏醒的山精水魄,亭亭立在晨曦里,雪肤花貌,顾盼神飞。 见他醒来,她讶异地扬了下眉,正欲问一句“好些没”,忽听前头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容昭昭。”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眸通红,眼眶仿佛生了一层红锈。 容舒被他这一声叫唤给叫愣了。 瞥见他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眶以及唇角的血迹,她更懵了,迟疑道:“顾长……” “我去了四时苑。” 容舒一怔。 顾长晋凝视着她,喉头苦涩,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着。 “你在喊疼,我听到了。”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木盆。 “将你送去四时苑后,我去了扬州。你出事时,我正在宛平县。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我没收到常吉递来的信,赶到四时苑时,你已经被喂下‘三更天’。” 顾长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我来晚了,我没护住你。” 他说的是四时苑,说的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 容舒捧着木盆的手指微微颤着,“顾长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顾长晋失了血色的唇缓缓勾起, “我常常会梦见你,梦里我与你不曾和离过,你一直住在松思院,直到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我将你送去了四时苑。我初时以为那是梦,可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以为那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现在,我知晓那不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是我的。” 那些与她有过的所有或快活的或痛苦的记忆,都是他的。 “你喜欢吃松子糖,喜欢捡落英作画,也喜欢吃甜酒。醉酒后的你,喜欢唤我顾允直。我原想着,去四时苑接你时,要亲自为你再做一碗长寿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2节 顾长晋望着容舒,眸子里有着无法掩盖的执着。他赤着脚,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容昭昭,你梦到过我们的从前么?是不是你也梦到过,是以才要不顾一切地与我和离,离开松思院?也正是因着你梦见过,你才会来扬州查你舅舅,才会那般笃定承安侯府有罪。” “哐当”一声,容舒手里的木盆坠落,水泼洒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身,想捡起那木盆,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容舒——” “我没有梦见过。”容舒抬起眼睫,迎着他灼灼的逼人的视线,斩钉截铁道:“顾长晋,我与你之间没有前世,那都是梦。” 顾长晋定定望着她,少倾,他垂下眼,握住她轻轻发颤的手,将她拥入怀里,鼻尖嗅着她的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无妨的,是不是梦,你梦没梦见过都不重要。容昭昭,我们重新开始。”男人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指摩挲着她的发,薄唇轻擦过她的耳廓,低低地道:“这一次,我会护住你,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话一落,容舒心口便是重重一跳,下意识抬手推他。他这会身子正虚弱,而她用了狠劲,只一下便将他推开了。 容舒捡起地上的木盆,站起身,低下眼睫望着顾长晋。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 便是那一日,在酒肆的地窖里,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 容舒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 “大人正起着高热,神智大抵有些不清,你方才说的话,我只当是你烧糊涂说的糊涂话。”她说着停了下,又道:“我再去给大人端些水来,大人只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回去床上再歇歇罢。”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顾长晋回话,兀自出了屋。 山间凉风穿枝拂叶徐徐吹来,雀鸟的鸣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容舒搓了搓手臂,十分后悔没将木屋里的油毡布带出来。 那木屋什么都备好了,就是没备水。顾长晋昏倒后,她察觉到他起了高热,想喂他一些水,不想满屋子找了一圈都没寻到半滴水。 既然木屋主人没备水,她猜测这附近定然有水源。翻出个缺口木盆,天一亮便出外寻水去了。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真叫她找到了一条小溪流。 这小溪流只有两人宽,从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淙淙,清澈如镜。 此时容舒望着水里倒映着的那张芙蓉面,想起方才顾长晋望着她的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才刚刚缓下的心再次怦怦直跳。 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他去了四时苑,那是不是,曾经她以为是幻觉的那声“咽下去”压根儿就不是幻觉,而是他赶来了。 她在漪澜筑中毒的那夜,他曾经喂她吃了一丸药,那时他也是对她说了句“咽下去”。 前世他是不是也喂她吃药了? 只他到的时候,她早已毒入肺腑,药石罔顾,随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容舒掬起一捧水,又洗了把脸。 清晨冰冷的溪水令她那颗慌乱的心逐渐冷下,倒映在水里的那双略带茫然的桃花眸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她已经有了眉目,只要一切顺利,几个月后她便能与阿娘离开上京。届时不管是去大同,还是去旁的地方,都是天高海阔的另一番天地。 方才她下意识说的那句没有梦见,便是因着她不想再卷入顾长晋的事里。 前世她与他的过往,她早已放下。 就像在地窖里她对他说的那样,他喜没喜欢过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容舒打好水便准备往回走,行了几步,她脚步骤然一顿。 方才顾长晋说,他先去了扬州查舅舅,之后又去了宛平县。九月八日,她在四时苑吃下那杯毒酒时,顾长晋就在宛平县。 宛平县在顺天府辖下,离上京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承安侯府有一人的庄子就在宛平县。 容舒眼皮重重一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脚下的步伐骤然加快,快到那木屋时,抬眼瞥见倚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她的脚步却再次顿住。 只见浓密的树影里,男人长身玉立地立在那,眉眼间好似恢复了从前的沉静,又成了容舒熟悉的那个克己复礼的顾长晋。 容舒心里不知为何竟觉松了口气。 她快步朝他行去,道:“顾大人,你在梦里去了宛平县。你可记得,你去的是宛平县的何处?” 她离去时说着那是他起了高热说的糊涂话,可如今她问的这话又分明是知晓他做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顾长晋静静望着她,半晌,温声道:“是宛平县的一处庄子,那庄子就在你大伯母名下。” 第七十六章 木盆里的溪水轻轻晃荡了一下。 容舒抿了抿唇, 果真是大伯母吗? 那个会在沉茵院给她做好吃的蒸酥酪,让大堂兄陪她堆雪,永远不争不抢、眉眼含笑的大伯母吗? 容舒垂下眼。 今岁的四月, 状元胡同仕子暴动那一日, 阿娘曾经提过一嘴, 说大伯母庄子上的庄头十分不妥,对庄子上的事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知是偷奸耍滑。 如今想想, 不是那庄头偷奸耍滑,而是那人从头到尾就不是庄头。 阿娘心心念念想着替大伯母换个庄头,可大伯母呢?大伯母前世可是眼睁睁看着阿娘被流放的。 思忖间,手上忽然一轻。 顾长晋单手托起她手里的木盆, 另一只手缓缓贴上她脸颊, 用指腹擦去她颊边的水珠,低声道:“别担心,许多事还未发生,也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很凉, 指腹带着薄茧, 擦过她脸颊时,有些痒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四野寂静, 密林深处飞鸟啼叫的声音将这片小山谷衬得愈发静谧。 容舒“嗯”了声,轻轻别开脸,往后一退。 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指尖的软玉温香也瞬间消散, 顾长晋垂下手。 二人沉默间, 一道雀跃的声音突兀响起。 “姑娘!” 容舒偏头, 循声望去, 眼睛霎时一亮,道:“落烟姐!” 落烟身后还跟着柳萍和常吉,三人瞧着有些狼狈,身上俱都带了伤,但好在并不严重。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容舒上前搀住落烟,好奇道。 落烟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见她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伤着,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大人留下了暗号,我们是顺着那些暗号找过来。那几艘货船撞上来时,常吉敲开了我与柳萍的门。我们本要去找姑娘,常吉说顾大人已经去了,强行拉着我与柳萍跳船。” 落烟说到这,狠狠剜了常吉一眼。 常吉这一路就没得过她一个好眼色,脖子上的一道伤还是落烟给招呼的。见她又要算账,赶忙躲过她,上前给顾长晋复命,道:“主子……” 话说一半,眼睛对上顾长晋的眼睛,舌头登时一打结,不明白自家主子缘何要用这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目光看他。 顾长晋扫过他身上的伤,道:“可还有哪里受伤了?” 常吉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是在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呢。 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皮糙肉厚的,自小陪在主子身边不知受过多少伤,虽然昨夜那几艘松油船炸开时,他差点儿没被震晕过去,但这些伤跟从前受的伤相比,却是小事一桩了。 “主子放心,我没事。”常吉打量了顾长晋几眼,又道:“倒是主子你,是哪里受伤了?” 顾长晋的面色很不好,他惯来能忍,再重再痛的伤落在他身上都跟毛毛雨似的,鲜少会露出痛色。 可常吉看得出来,主子这会很痛。 看出他眼底的担忧,顾长晋提唇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小伤,不碍事。” 又问:“客船上的人都如何了?” 那艘客船上除了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艄公关老丈和三个跑海的伙计。 昨夜顾长晋察觉到危险时,便已经吩咐常吉叫上落烟和柳萍,带着那几人逃生,而他自己去救容舒。 “关老丈和两个伙计都无事,属下将他们安顿好了,方才按照主子的记号找过来。” “还有一人呢?”顾长晋问。 常吉默了下,道:“死了,那人被一根铁钉刺中后脑,没能活下来。” 顾长晋沉默,片刻后方道:“好生抚恤,多给些银子,若是家中有父母妻儿的,派个人去告诉他们,他是为了救人而死,乃忠义之士。” 常吉应“是”,接着道:“属下天不亮时曾悄悄潜回去江边,那上头飘着四、五具尸体,应当就是原先货船上的人。初此之外,江边岸上也有十来具尸体,从衣服上看,应当与货船的人是一伙的,十有八九是要来追杀我们,但不知为何,竟然都死了。” “可有打斗的痕迹?” “有。” 顾长晋目光微凝,“马上有人来接我们了。” 常吉皱起眉头,“是谁?不会是六邈堂的人吧?” 顾长晋淡淡道:“不知道,或许是六邈堂的人,也或许是都察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 常吉眼皮一跳,想问为何宫里会来人,只顾长晋没给他这机会,说完那话便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姑娘。 “容姑娘,能随我进屋一趟吗?” 容舒正在听落烟说话,闻言便回眸看了看他,踟蹰间,又听他道:“很快便会有人寻过来,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容舒于是不再迟疑,跟在他身后入了屋。 屋内的火还未灭,一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支在木头上的衣裳。 这是昨儿容舒给顾长晋换下的外裳和中衣,烤了两个多时辰,这会早就干了。 余光瞥见那两件衣裳,容舒猛然间想起那中衣内层有一个巴掌大的夹层,里头放着一块玉佩。 这般时时刻刻揣着的玉佩一看便知是十分重要的,她怕会出甚纰漏,便拿了出来。 思及此,她立马从腰封取出那玉佩,解释了两句,“昨夜我怕会弄坏,索性就拿了出来,还望大人见谅。” 那玉佩是一块十分罕见的水头极好的和田玉,上头雕刻着一只小麒麟,麒麟旁边是一个规规整整的“砚”字。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3节 顾长晋接过玉佩,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砚”字,眼前又出现浮玉山那片绿水青山。他生于斯,长于斯,对那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是熟悉的。 父亲常说,他们兄妹三人孕育自这片山林,他们就是这里的“树”,将根深埋在土地里,便能无惧风雨,岿然不动而向阳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悬崖峭壁抑或是无尽深渊,只要扎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个像树一样的人,是父亲对他们的期盼。 “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个秘密吗?那秘密与这玉佩息息相关。”顾长晋望着容舒,缓缓地一字一句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雨打檐牙的春夜。 松思院的拔步床里,这是顾允直曾经与她过说的话——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容昭昭,我也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记得,一直记得。 那一夜的顾允直,不仅与她说了这话,还轻轻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后模糊朦胧的记忆一时变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转过身,岔开了话题,道:“大人快换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将这里收拾收拾。” 她说着便灭了火,拖过那油毡布覆在稻草堆上,捡起地上的矮几放回原处,待得屋子几乎恢复最初的模样后,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放在那竹篓里。 顾长晋已经换好衣裳。 他知晓她这一刻的忙碌不过是想避开那些关于从前的话题。 他也不逼她,将手上的旧衣叠好,放置在床头,便望着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来接我的是宫里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县。” 容舒将那竹篓推入床底,应声道:“大人自顾忙去,侯府的事,我自个儿能处理。” 顿了顿,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烟姐与柳萍陪着,不会出事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让常吉藏在暗处跟着你,昨日埋伏我们的人很有可能会继续在上京设伏,我在上京有暗桩,万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们能及时保护你,也能及时同我传消息。” 容舒身形一顿,回身望着他。 “你知晓的,徐馥不是我母亲。张妈妈与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张妈妈当真是她的人,她将张妈妈放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图谋。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养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晓顾长晋不是徐馥的儿子,只徐馥是济南府一猎户之妻,怎会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张妈妈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顾长晋微微点头:“她姓萧,是当今圣上的堂姐,云华郡主。” “云华郡主?”容舒蹙眉,她从不曾听说过此人。 “云华郡主因八字与先帝相冲,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间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看向那道木门。 顾长晋知她在担忧什么,温声道:“无妨,常吉在外头守着。” 容舒的心却依旧悬着。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云华郡主,她带着顾长晋隐姓埋名定然所谋甚大。他们在谋划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只想知道舅舅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后,回来便与阿娘解除了婚约,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爱若珍宝的一幅画,画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后山梅林。 云华郡主自幼长于大慈恩寺。 这是巧合吗? 容舒连忙道:“我归宁那日,大人曾经送来一卷春山先生的画作,舅舅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先生的画,大人可知这位丹青圣手与云华郡主有何关系?”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云华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说来,舅舅的确是云华郡主的人。” 说罢这话,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时,林清月曾跑到松思院讥讽她,不想被张妈妈狠狠掌掴了一耳光。 那时林清月望着张妈妈的目光十分奇怪,诧异有之,怨恨有之,还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说她过抢走了旁人的东西,容舒原以为她说的是顾长晋,如今想来,她说的分明就是张妈妈。 “张妈妈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亲,”容舒面上带了点儿苦涩的笑意,“我离开松思院时,林清月曾说过我抢走了她的东西。” 顾长晋安抚她,“张妈妈出现在你身边本就是别有用心,你没有抢走任何人的东西。” “我知晓的,我只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为什么会有母亲选择放弃自己的孩子,选择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她说到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张妈妈在三省堂的暗盒里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纸,想来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顾长晋虽与林清月、闻溪自小便认识,但鲜有交集,她们二人过生辰,他更是不曾关注过。 隐约记得林清月的确是出生在四月。 “在顾大人的梦里,容家那些与沈治勾结的人里,除了张妈妈、二伯父和大伯母,可还有旁的人?” “我的梦都只与你有关,最后的梦便是止于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场梦里,我查到的便只有你二伯父与大伯母。”顾长晋停顿了几息,斟酌道:“容家大房与二房犯下大错,但最后却是你父亲认了罪,想来是与容家的一些旧事有关。” “旧事?” 容舒咀嚼着两个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便道:“大房、二房还有三房的旧事,莫不是与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关?” 顾长晋看着她缓缓一笑,颔首道:“我亦是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面色亦不好,可此时他对着她的这一笑,不知为何,竟让容舒蓦然间有种二人心意相通的错觉。 她轻轻别开了视线,道:“大人将柳萍送到我身边,又让常吉护着我,容舒感激不尽,日后定衔草结环以报之。” 她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许他将常吉安插在她身边了。 只他不需要她衔草结环报恩,他只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顾长晋问。 容舒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与她说这些,大抵是准备要将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为何要伪装成他的母亲,而他为何又要处处提防着徐馥。 他想将他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她却不想知晓。 概因这些秘密对于她来说,只是负担。人一旦有了负担,那脚下的步子便不再轻松,也不再自由了。 为一人而画地为牢的事,她不愿再做。 她的不愿顾长晋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她为何不愿意知晓。 她记得前世的事,但也将前世他与她的种种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顾长晋捏着手里的玉佩,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轻轻叩门,道:“主子,有人来了。” 第七十七章 曦光霁曙, 浓荫蔽日。 一队身着铠甲,头戴凤翅盔的金吾卫策马行在山间小径,马蹄声震天, 惊得树上的雀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去。 眼见着马上到那木屋了, 谢虎申轻扯马缰, 往后挥了挥手,上百名金吾卫齐齐停下,下马恭敬地候在一侧。 此时此景, 谢虎申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东厂大门万民请愿的那一日,他也是这般策马而来,还威风凛凛地让彼时的刑部郎中顾长晋给他陈述当日之情形。 那会他还感叹文官们巧舌如簧,一张利嘴畅行天下呢。 哪曾想这位大人竟然有这样的造化? 想起出行之前, 汪德海公公提点的那几句话, 谢虎申心神一凛,神色恭敬地上前叩门。 屋内,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轻声道:“从这里去宛平县大约要行四五日, 到了那里先寻好落脚地, 让常吉去绑人便可,你莫要自己冒险。” 容舒应“好”。 顾长晋深深看了她一眼, 信步出了门。 与梦里一样,来接他的人是谢虎申,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的事提前到今日了。 顾长晋望着高挂在树梢上的杲杲秋日, 神色莫测。 千里之外的上京, 坤宁宫。 戚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 支颐, 望着支摘窗外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静默不语。 廊下一名宫人步履匆匆的穿过殿门, 在桂嬷嬷耳边附耳道话。 桂嬷嬷面色一喜,掀帘入内,对戚皇后道:“刑家派去的那些死士都被谢统领杀了,谢统领这一两日大抵能接到人。刑家这回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怕惹了圣怒。” 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可惜没能留下活口,倒是叫那刑老贼逃过一难了,老奴戚家的事不信没有刑家的手笔在!” 桂嬷嬷是戚家的旧人,陪着戚皇后嫁入太原府,又陪着戚皇后回来上京,入主坤宁宫。 她看着戚皇后长大,与戚皇后情谊深厚,只她到底是戚家的人,儿子、孙子都在戚家,眼下戚家被抄,她如何能不恨? 戚甄望着桂嬷嬷满是褶皱的憔悴面容,轻声道:“刑家的确推波助澜了,但苍蝇不抱没缝儿的蛋,若非兄长与誉儿犯了错,刑家怎会寻得到机会?誉儿派人去渡口埋伏柳元他们,此事皇上也已经查清,戚家这一次,便是本宫也救不了。” 戚甄眉眼间的疲惫便是厚厚的妆容都遮不住。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4节 短短一个月,上京风云变幻。 半个月前,柳元遇袭的那一日,她去了趟大慈恩寺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孟宗见了一面。 这位总宪大人戚甄听兄长提过几回,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刑首辅与兄长都想拉拢他,却都铩羽而归。 孟宗与谁都不亲近,但也谁都不得罪。 一个不愿意站队的人,在朝堂上的路惯来难走,偏他能力卓绝,得建德帝重用,也得嘉佑帝重用。这么多年来,将一整个都察院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旁人便是想收买他底下的人都不容易。 孟宗从不卷入党争,更遑论与后宫的妃嫔有牵扯了,戚甄也不知此人因何要见自己。 然而孟宗在那小佛堂说的第一句话差点儿就将戚甄惊得连手里的念珠都握不稳。 “这小佛堂皇后娘娘想来不陌生,嘉佑二年的四月初六,娘娘便是在这里秘密生下小公主。”孟宗淡淡道。 一句话,将戚甄拉回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春夜。 那一年的大年初六,嘉佑帝病危,彼时他膝下只有刚满一岁的皇长子萧熠,整个朝堂人心浮动。 那会戚甄已经被诊出喜脉,可她不敢声张。 这后宫能出多少意外,她太清楚了。 然而千防万防,依旧防不住身边的人,她有孕的消息一走漏,刑家的人埋在坤宁宫的暗桩便行动了,若不是桂嬷嬷谨慎,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保不住。 彼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决定了戚家与她的未来。 若是个皇子,戚家的旧部还有朝中大部分武将都会拥护她,若是女儿,戚家的下场,她的下场,她孩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兄长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戚家三四名与她差不多时间有孕的女子悄悄藏在了上京,还包括兄长的一名小妾。 四月三日,那小妾动了胎气,提早发动,生下一名男孩儿。 她不得已出宫,以母亲托梦的借口,去大慈恩寺祈福。四月六日,她喝下催产药,彼时她将将有孕七个月。 她在大慈恩寺的佛堂疼了整整一夜,气若悬丝之际,她望着佛堂里的玉菩萨,心道这就是报应。 戚家一直拥护的人是启元太子。 当初将她嫁与萧衍,也不过是为了蒙蔽建德帝的权宜之计。建德帝昏迷,启元太子监国的第二年,戚家甚至已经准备好要除掉萧衍,好让她假死回戚家,以戚家旁支女的身份嫁入东宫。 父亲将兵权交还朝廷之时便已定下了此计,一方面是保住戚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戚家谋一个东山再起。 后来建德帝将她赐婚七皇子,父亲还松了口气,道七皇子的生母只是一名宫女,七皇子不得帝宠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便是日后除掉他,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戚甄从出嫁的那一日便知晓了,早晚她要亲手杀了萧衍的。 可惜她动了情。 兄长送来毒死萧衍的药她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逼着戚家拥护萧衍。 戚家多年谋划因她而废,萧衍活了下来,她也成了皇后,她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回到从前在太原府的生活了。 小腹越来越疼,戚甄疼得浑身发颤,疲惫感与无力感逐渐蔓延在四肢百骸。 也就在那时,戚衡让人送进来一碗药,嘱咐医婆子,保大不保小。 孩子已经有了,她肚子这孩子对戚家来说生不生下来已经不重要。 戚甄挥去医婆子喂到唇角的药碗,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医婆子,她曾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以戚衡的手段,只要她失去意识,肚子这孩子便会没命。 散去的力气逐渐回拢,戚甄盯着高案上的玉菩萨,咬着软木,弓起身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孱弱的几不可闻的啼哭声。 大雨倾盆,雷声轰轰,佛堂里的烛火明明灭灭。 戚甄望着那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糊了一层血污的小东西,眼睫微湿。 她的声音那样小,跟初生的小乳猫一般,孱弱得几乎听不见,可到底是活下来了。 翌日,戚甄抱着早产的孩儿回去坤宁宫。 半个月后,萧衍从那场来势汹汹的伤寒症里醒来,给那孩子赐名誉,萧誉。 戚甄在大慈恩寺产子的佛堂是供奉戚家列祖列宗的小佛堂,那日在佛堂里的全是坤宁宫与戚家的人,这么多年来,这秘密一直藏得密密实实的,她不知孟宗是如何知道此事。 孟宗那话一落,她立马寒了脸,道:“孟总宪此话是何意?” 孟宗不疾不徐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微臣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结仇,而是为了同娘娘合作,为表诚意,微臣先同娘娘告一密。” 戚甄眯起眼眸,道:“什么?” “戚家五姑娘并非那日娘娘在佛堂生下的孩子。”孟宗淡淡道:“那孩子在送回戚府的路上便被人劫走了,如今的戚五姑娘不过是戚左都督从戚家旁支抱来的姑娘。娘娘想必还记得,那时戚家旁支便有三名有孕女子藏在上京。” “孟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戚甄拔高了音调,满面怒容,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那日陪在小公主身边的共有两个医婆子并两个乳母,小公主被掳走后,戚左都督派人杀了她们,连同那日的车夫都被灭了口。只其中一名乳母却是命大,抛尸野外后死里逃生,竟活了过来。她自知不能让人知晓她没死,于是自毁容貌躲到边关去了。” 孟宗抬眸望着戚甄,道: “待得娘娘见到那乳母,便知微臣方才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戚甄心中早就因着孟宗这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若她的孩子当真被人掳走了,以兄长的手段,的确有可能会寻个旁的婴孩李代桃僵。 可谁会掳走那孩子?如今那孩子又在何处? 戚甄按捺住心中所有的惊疑不定,稳住心神,缓声道:“孟大人方才说要与本宫合作,又是何意?” “柳公公一行人今晨在渡口遇险的事,皇后娘娘大抵已经有所耳闻,想必娘娘也知晓这是谁的手笔。”孟宗慢慢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柳公公两日前早已让人将所有证据秘密送入内廷,扬州的事,三法司定然会查到底。微臣敢断言,戚家与二皇子,娘娘一个保不住。” 今晨渡口发生的事戚甄的确已经知晓了,也明白这一次皇上不会轻饶戚家。 她静静望着孟宗,“孟大人想要如何合作?” 孟宗正色道:“戚左都督狼子野心,十九年前在大慈恩寺秘密换走了真正的二皇子,企图混淆皇室血脉,李代桃僵。此事娘娘亦是被蒙蔽在鼓里,微臣自会寻回真正的二皇子,届时娘娘只需认下那孩子便可。” “孟大人可知这是欺君之罪?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混淆皇室血脉?” 孟宗反问道:“娘娘可知皇上为何要请老尚书做怀安世子的蒙师?” 戚甄一怔,“怀安是小十二的遗腹子,皇上——” 她的话音骤然一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许久,她恍然道:“皇上他从来就不打算立萧熠或者誉儿为储君。” 萧衍不像先帝,也不像启元太子,或者该说,他没有半点萧家人的刚愎与自负。 他选储君定然是选择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一人。 将怀安交给老尚书便是想要亲自培养一个合适的储君。 “皇后娘娘看得明白,”孟宗道:“大皇子与二皇子在皇上眼中,从来就不是合格的储君人选。只可惜怀安世子到底太小,老尚书的身子已经等不及。” 不仅老尚书等不及,便是嘉佑帝也等不及了。 “皇上本就对二皇子的身份起了疑心,自是不会将皇位交与二皇子。娘娘若不另辟跷径,日后得登大宝的便是大皇子。微臣今日来此,便是要给娘娘亲自铺一条跷径。” 那时的戚甄万万想不到,孟宗口中的“跷径”竟然是萧砚,也万万想不到将萧砚救走的是云华郡主萧馥。 想到萧馥,戚甄捏着团扇的手不由得一紧。 从大慈恩寺回来后,她便派人去查孟宗所说之事。 当年在小佛堂给她接生的医婆子以及桂嬷嬷亲自挑好的乳母的确都不见了踪影。 孟宗不仅知晓那日发生在小佛堂的事,也知晓那孩子在哪里。 “当年掳走小公主的人便是云华郡主,娘娘放心,微臣已经派人去接小公主与当年那名乳母。至于云华郡主,”孟宗微微一笑,道:“微臣自会解决,砚世子的母亲有娘娘一人便足矣。” 虽孟宗口口声声会解决萧馥,但戚甄却不想将她交给孟宗。 从窗外的秋海棠收回目光,她看向桂嬷嬷,道:“守在梧桐巷的人可有新的发现?” 桂嬷嬷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咱们守在那处的人日夜盯着,连个猫影子都见不着。” 戚甄揉了揉眉心,“萧馥身边的人都是当年她母亲留给她的,奇人异士不少,再派些人去查查最近可有西域那头来的人。” 桂嬷嬷忙答应下来,迟疑道:“娘娘,您当真要与那孟大人合作?梧桐巷那位是云华郡主亲手养大的,老奴担心他会与您离心。” “嬷嬷,你觉得本宫还有旁的选择吗?”戚甄苦笑道:“你道兄长为何会愿意听本宫的话,认下他偷换皇嗣的罪?戚家已经败了,刑家与戚家多年来势同水火,萧熠一旦登基,戚家怎可能会有活路?兄长便是看清了这局势,方肯认罪的。认下萧砚,只要本宫在,戚家多少能保住香火。” 桂嬷嬷忧心忡忡道:“老奴怕的是云华郡主已经查出当年的真相,若砚世子知晓是您……” 戚甄叹息道:“本宫本就欠了启元太子一条命。若那孩子要为父报仇,本宫也认了。” 午夜梦回,启元太子不止一次入她梦里,问她为何要变心,又为何要杀他。 只她杀他,不仅仅是为了救萧衍,还为了他那些疯狂的炼丹之举。若是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杀他。 桂嬷嬷并未注意到戚甄神色的怔忪,继续道:“皇上当真会相信那位是真正的二皇子?” 戚甄回过神,听罢这话便笑了笑,道:“皇上不会信,但只要那孩子是真正的萧砚,他便会默许本宫认下他。” 戚甄很清楚,嘉佑帝十分喜欢那孩子。 帝威深重。 嘉佑帝这些年是愈发地喜怒不形于色,可每次在她面前提起顾长晋,他面上都是带笑的。 何止嘉佑帝呢? 孟宗、陆拙还有狱中的老尚书,这些手握重权的人都喜欢他。 孟宗与她合作,可谓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与了她。实则以孟宗的能力与心计,不管是何人坐上那位置,他都会得到重用。 他本不必冒险的。 除了这些老臣,那孩子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与读书人。 这一次他在扬州府做的事,如今上京的百姓谁人不知? 就连宫里烧炭的宫婢都知晓四方岛的海寇是顾御史招安的,重创四方岛的炸药是顾御史带人去埋的,与海寇恶战之时顾御史更是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在扬州养伤。 戚甄放下手里的团扇,眸色渐深。 柳元与潘学谅一行人才刚回来不到半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顾长晋的事迹宣扬得人尽皆知,这是有人在为他造势。 这些人里,有诸如潘学谅这般被他折服的人,也有似孟宗、老尚书这些一心要拥护他的人。 不得不说,这位顾御史是幸运的,竟能得如此多的人为他铺路。 上京的风云变幻顾长晋倒是从谢虎申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只他对此早有预料,也明白这趟回京,等着他的是什么。 十月十八这日,顾长晋与上百名金吾卫终于抵达上京。 入秋后的上京,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 柳元披着件绯色大氅,亲自在金水桥等候。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5节 他受了伤,瞧着消减了不少,一袭绯色外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信步而来的年轻御史,唇角不自觉勾起,眼尾一颗胭脂痣愈发显得妖娆。 便见他弓下腰,恭声道:“顾大人,请随咱家来,皇上与皇后娘娘在坤宁宫侯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巍峨宫殿。 艳阳高悬,熠熠金光铺在宫道上,生生将这条浸满无数鲜血的路照耀成一条令无数人心向往之的金光大道。 顾长晋耳边又传来那小少年的声音。 “其实我不叫倪砚,我姓萧,我叫萧砚。岁官儿,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再骗你。” 浮玉山的木屋里,萧砚笑着对他如是说。 那时父亲与倪叔明明已经找来了治疫的药,可喝下来后,他好了,萧砚却一日比一日虚弱。 “倪护卫说我若是活不下来,你们都会有杀身之祸,他问我愿不愿意将我的身份给你。” 小少年从脖颈处扯出一块玉佩,好笑道:“我怎会不愿?若是可以,我宁愿我是倪砚,一直是倪砚,就在这浮玉山与你还有阿兄阿妹一起长大。去岁小妹过生辰,还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新郎官。岁官儿,若我一直是倪砚,该多好。做萧砚,太累太苦了。” 将玉佩放在顾长晋的手里后,萧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歇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清秀的带着稚气的面庞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倪护卫说我是在那座皇宫里出生的,可我已经记不起那皇宫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岁官儿,你替我看一眼吧,以萧砚的身份,替我去看一眼吧。” “顾御史?” 金水桥上,柳元停下脚步,诧异回眸。 见顾长晋立在桥上,一瞬不错地望着前头的宫殿,迟迟不跟来,他忖了忖,轻甩拂尘,踱步回去,在顾长晋身侧压低声音道:“大人安心,今儿皇上皇后招您入宫觐见,不仅是为了扬州之事,还有旁的好事,大人快随咱家去坤宁宫罢。” 顾长晋垂下眸光,面色平静地道了句谢,提步跟上柳元的步伐,藏在衣襟内的玉佩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着。 ——“好,萧砚,我答应你。” 第七十八章 坤宁宫正殿。 汪德海站在殿外翘首以盼, 饶是他历经两朝,又经历过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的腥风血雨,此时两片眼皮依旧跳个不停, 握着拂尘的手早已出了满掌湿汗。 若顾御史当真是那位太子爷的孩子, 今后这上京大抵又要变天了。 思忖间, 几道拾阶而上的身影渐行渐近,汪德海忙稽首躬身,堆起一脸褶子笑道:“奴才见过顾大人, 顾大人请随奴才进殿。” 顾长晋垂眸应“是”,低沉的声音沉稳如山、不卑不亢的。 汪德海心中又是一声叹,如此心性,难怪皇爷派贵忠打听一番后, 立即便派谢虎申那厮去接人, 生怕他在返京的路上遭遇不测。 顾长晋随汪德海入殿,殿中之人与梦中一样,只多了一位老尚书。 前世入坤宁宫认亲的那日日,老尚书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 如今却好端端地坐在嘉佑帝下首。 顾长晋双手高抬, 恭敬地行了跪拜之礼。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梦中一般,孙白龙从他舌尖取血, 在殿内所有人面前滴血验亲。 这样重要的时刻,顾长晋却很平静,心中无波无澜, 垂落的眼眸仿佛隔着漫长时空与一双慈悲的宽容的眼对视着。 “萧氏一族有独门秘术验亲, 三代内嫡系血亲之血能相融, 这门秘术唯萧家人与历任太医院院使知晓。老夫离开太医院后, 接任我衣钵的乃孙家人。孙白龙那厮喜用舌尖血, 你将这药咬碎,涂抹于舌尖,便能万无一失。” 老太医弥留之际,将那秘药递与他,笑着道:“殿下可知老夫为何要助你?” 小少年抬起一双沉静的眼,久久不语,良久,他问道:“大人留与我的护心丸,可能治好您的病?” 似是没料想他会这般回应他的话,老太医一时愣怔,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老夫这不是病,而是寿命到了尽头了,寿终正寝乃是好事,殿下不必难过。” 老人家满头银发,面容温和,一双慈悲的眼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这孩子下的每一局棋,他总是舍不得舍下每一颗棋子。宁肯不争输赢打成和局,也要留下每一枚棋子。 他说,未到最后关头,谁都不能说这就是一枚弃子,就该被放弃。 在兖州被救回的那日,云华郡主问他,可要将那些抢你馒头的人都抓来杀了,好出一口气? 他沉默许久,用干哑的声嗓回道:“只抢粮而不杀人者,不杀;抢粮却因自保或护他人而杀人者,不杀;抢粮且杀人、食人或□□他人者,杀。”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经历了被抢粮、被追杀而不得不冒险躲入密林三日,要搁寻常孩子,大抵早就性情大变了。 他却始终如一。 明明这孩子,亲眼目睹了至亲之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却从不曾被仇恨蒙蔽。 老太医见少年惯来从容的面庞起了丝难过之意,笑了笑,道:“殿下脚下的路虽难走,但老夫相信,只要殿下始终是殿下,这世间还会有许多如老夫一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去助殿下实现夙愿。” 舌尖一阵刺痛,老太医那双与他对视的慈悲的眼缓缓消散。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孙白龙玉碗里两滴血,不多时,孙白龙一句“皇上,血相融了”打破满室寂静。 嘉佑帝温和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跪伏在地上年轻郎君,闻言便颔首道:“都出去罢,顾御史留下。” 戚皇后神色一顿,她本想走下座,亲自搀起那孩子的。 血既然相融,说明那孩子就是萧砚,以她对嘉佑帝的了解,此时他该直接宣布这孩子的皇嗣身份才对。 这疑窦在戚皇后心中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站起身,轻身一福,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戚皇后出去后,正殿里所有的臣公、内侍紧跟在后,也鱼贯出了屋。 “吱嘎”一声,殿门合拢。 嘉佑帝微抬唇角,对顾长晋温和道:“起来罢,坐下说话。” 他抬手指向下首的一把沉香木太师椅,这是方才老尚书坐的地方。 顾长晋起身,刚落座便又听嘉佑帝道:“可知你自己是谁?” “臣乃萧砚。”顾长晋喉结缓缓下沉,不疾不徐道:“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殿内静了一瞬。 “萧砚……”嘉佑帝唇角渐渐压平,清越的声音蕴着帝王威严,“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掀眸,直视嘉佑帝的眼,道:“臣,从来不愿做萧砚,臣只愿自己是顾长晋。” 年轻郎君的目光坦荡而无畏,嘉佑帝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他问道:“为何不愿做萧砚?” “做萧砚太累太苦了。”顾长晋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少年的声音,“倪护卫说臣的父亲是启元太子之时,臣只有四岁。在那之前,臣一直以为倪护卫就是臣的父亲,臣甚至想着要接倪护卫的衣钵,日后从军去,直到臣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启元太子乃臣的生父。” 顾长晋从衣襟里取出那块玉佩,“世人皆道启元太子纵容妖道祸乱朝纲,杀戮成性,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无辜幼童的鲜血。臣不愿臣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时常害怕臣身上流淌的血液迟早也会逼着臣变成一名疯子。臣宁愿自己是一名护卫之子,也不愿做萧砚。可臣没得选,他们都在逼着我做萧砚。” 这里的“他们”是谁,嘉佑帝早就知晓,倪焕与云华郡主。 嘉佑帝目光落在那面刻着“砚”字的玉佩上,看了须臾,旋即他抬起目光,缓声道:“你不类尔父。” 散去那股逼得人心颤的帝王威仪,此时此刻的嘉佑帝就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寻常长辈一般。 “朕亦不类先帝,朕知晓朕这一辈子都成不了先帝那样的皇帝,一个人身上血脉从来不会限定他去成为怎样的人,这一点,你与朕一样。”嘉佑帝唇角又牵起一枚笑,道:“可会恨云华郡主?” “曾经恨过,岁官儿死于时疫,臣顶替了岁官儿的身份,可姑母仍是不放心,放火烧死了杀了岁官儿的至亲。”顾长晋微微一顿,好似又看到那一场大火,“他们因臣而死,臣曾经恨极了姑母。只姑母亦是个可怜人,她这一生竭尽心力,便是为了让臣能光明正大地做萧家子孙,只她始终不懂,臣宁愿做岁官儿,替岁官儿走他想走的路。” 嘉佑帝静静听着。 “幼时臣说日后要像倪护卫一样从军时,岁官儿却同臣说他要考状元,做一个好官。”顾长晋目光悠远,眉眼间隐有笑意,“臣到上京考状元,非是因着姑母的命令,而是为了完成岁官儿的夙愿,考状元,做一个好官。” 嘉佑帝淡淡笑道:“你已做到了。” 他望着顾长晋,忽然面容一正,正色道:“你是萧家的血脉,迟早要认祖归宗。你说你不愿做萧砚,今日朕便命你做萧长晋,萧长晋乃朕之二子,皇后之嫡子。你可愿意?” 这一声“命”并没有给顾长晋选择的余地。 顾长晋知晓,嘉佑帝同样知晓。 内殿再次陷入沉默,面容消瘦的帝皇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在他面上的笑意几乎消失殆尽时,顾长晋终于俯首道:“臣遵旨。” 嘉佑帝轻轻颔首,唇角再次牵出一枚笑:“出去罢,汪德海会带你去太医院,让孙院使给你疗伤。” 顾长晋却并未起身,而是道:“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 却说戚皇后这头,离开正殿后,她便去了旁边的偏殿。正殿与偏殿只隔着短短一截路,却什么都探听不到。 桂嬷嬷在偏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满面忧色。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嬷嬷莫要再踱步了,本宫看得头晕。” “还不知圣上与那位在说甚,老奴怎能不急?”桂嬷嬷叹息道:“也不知皇上想要个什么章程,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滴血认了亲,老奴还当圣上是下定了决心要认那孩子。” “正是因着皇上当着那么多臣公的面儿认亲,这事便不可能会出变故。”戚皇后换了身石青纱缀绣八团夔凤纹的常服,坐在榻上,温声说道:“很快正殿那头便会有消息。”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嘉佑帝便离开了坤宁宫,紧接着,礼部尚书被宣到养心殿。午时未至,二皇子萧长晋被寻回皇宫的消息从宫内传到宫外。 戚皇后这头才刚用完午膳,汪德海便急匆匆地从礼部返回皇宫,到坤宁宫面见戚皇后。 “皇爷让奴才同皇后娘娘道一声,二殿下的婚事,皇后不必过问,皇爷自有安排。” 戚皇后本是打算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为他指一门婚事,借此将他与戚家旧部绑在一起的。 殊料嘉佑帝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特地派汪德海过来与她递话。 汪德海一走,戚皇后便唤来了朱嬷嬷,问道:“本宫记得先头与二殿下成亲的姑娘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去查查是哪位姑娘?他二人又是因何和离?” 上京高门贵女嫁人后便是外命妇了,多会在尚宫局登录在册。朱嬷嬷掌管尚宫局,只花了不到半日功夫便来回禀。 “与二殿下成亲的乃承安侯的嫡女容舒,二人去岁中秋成亲,今岁三月和离。” “容舒……”戚皇后轻轻呢喃着这个堪称陌生的名儿,疑惑道:“承安侯的那位贵妾乃从前裴尚书的嫡女,本宫尚且有些印象。至于他的发妻与嫡女,倒是不曾听闻,也不曾见过。” 朱嬷嬷回话:“承安侯的发妻乃扬州府巨贾沈淮之女,与承安侯感情十分淡,二人唯一的女儿因出生年月不甚吉利,冲撞了府中的老夫人,自小便被送到扬州的外祖家,娘娘自是不曾耳闻过。” 出生年月不甚吉利? 戚皇后轻轻蹙眉,十分不喜因着这样的缘故便将一个小娃儿送走。只不喜归不喜,旁人的家事,便她贵为皇后也不能轻易插手。 她轻轻颔首:“可查出来二人和离的缘由?” 朱嬷嬷垂下眼,道:“当初两家结亲,乃侯夫人一手促成。以二殿下那时的身份,承安侯府要结亲,他如何拒绝得了?被逼娶了承安侯家的姑娘,心中自然不愿亲近那姑娘。奴婢听说二殿下在成亲前,本就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戚皇后道:“可知是何人?” 朱嬷嬷将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只打听到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名唤闻溪,二殿下成亲前两月,闻溪姑娘便独自离开了上京。” 听到“闻溪”二字,戚皇后心口重重一跳。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6节 闻溪…… 孟宗说萧馥劫走那孩子后,便将那孩子养在了身边,而萧馥这些年养在膝下的姑娘便只有这名唤闻溪的姑娘。 “可知她是因何要离开的?” “奴婢尚未查出闻溪姑娘离开的具体缘由,”朱嬷嬷说到此便停顿了须臾,似是在斟酌着言辞,迟疑道:“大抵是不想耽误二殿下的前程罢。” 戚皇后望着角落里的一处花瓶,半晌方“嗯”了声,道:“本宫心里有数了,你退下罢。” 待得朱嬷嬷一走,桂嬷嬷便上前给戚皇后斟茶,道:“娘娘不必忧心,孟大人已派人去将小公主接回,很快您便能见到她了。” 戚皇后接过茶盏,垂眸望着茶水里倒映着的一双桃花眸,淡淡道:“我们派去肃州的人可有消息?” “肃州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光景,眼下只过去半月,大抵还要一段时日方能有确切的消息。娘娘可是怀疑那闻姑娘便是小公主?” 桂嬷嬷拉过一张小锦杌,坐在戚皇后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朱嬷嬷说闻姑娘是在二殿下成亲前两月离开上京,去了肃州的。这姑娘是因着伤心自愿离开,还是承安侯府仗势逼人将她逼离了上京?若她当真是小公主,她与二殿下岂不是……” 桂嬷嬷歇了话音,戚皇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若闻溪是那孩子,她与顾长晋便是堂兄妹,如此一来,二人可不能有任何违背纲常伦理的传闻。若不然,以嘉佑帝的手段,这孩子便是他们的孩子,也未必能回到她身边。 “这也是为何本宫想亲自为他指婚的一个原因。”戚皇后捏紧了茶盏,“当初萧馥对启元太子……闻溪极有可能便是那孩子,萧馥这是在报复本宫。” 一听到“萧馥”二字,桂嬷嬷心里头便好一阵心惊肉跳,这位郡主就跟毒蛇似的,一日不抓到她,一日不能安心。 桂嬷嬷忖了忖,安慰道:“闻姑娘既是在二殿下成亲之前离开,想来云华郡主也是知晓二人之间不能有甚不好的传闻,这才安排她离开上京的罢。” 戚皇后狠狠闭上眼。 桂嬷嬷说得对,闻溪会离开十有八九不是承安侯府的人相逼,而是萧馥安排的。可她总觉着不安心,总觉得还有甚不好的事在等着她。 五日后,依据钦天监挑好的吉日,帝后二人携朝廷诸臣前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正式昭告天下,顾长晋皇二子的身份。 祭拜结束,嘉佑帝册封皇二子萧长晋为大胤储君,顾长晋于十月廿三入主空了二十多年的东宫府邸。 顾长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出后,在顺天府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容舒比百姓们早几日知晓这消息,见来传话的常吉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便笑着道:“顾大人认祖归宗乃是好事,眼下戚家已经兴不起风浪,刑家因着行刺一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顾大人有几位重臣拥护,还得百姓拥戴,没有人能动摇得了他的位置。” 她与常吉几人就在宛平县,常吉每日都要往上京传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早知晓顾长晋入主东宫的事。 容舒虽不明白为何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七月的事会提前到嘉佑二十一年的十月,想来是与扬州府的事有关。 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 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能有一队东宫护卫,听说嘉佑帝直接将金吾卫还有勇士营的人都拨到东宫去了。 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动不动就受伤。 思及此,容舒不免想到了他上趟受的伤。 也不知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二人上回在山谷的木屋分离之时,他还起着高热,后背的伤口也还在淌血,一路奔波回上京,想来不好受。 容舒在心里感叹了几句便不再多想,也没注意到常吉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那庄头明儿便要离开庄子,可安排好了埋伏在路上的人?”她问道。 “都安排妥当了。”常吉忙道:“这庄头每月都要出门去上京,明儿只要不跟丢,便能知晓侯府里与他接头的人是谁。” 常吉说到这,还不忘给自家主子再刷点儿存在感,又道:“姑娘放心,主子训练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跟丢的。” 容舒颔首,正色道:“只需要查出来接头的人是谁便可,莫要打草惊蛇了。” 仔细叮嘱了几句,容舒便让常吉下去准备明儿的事了。 盈月、盈雀进来伺候她洗漱。 她二人还是前两日顾长晋特地派人去鸣鹿院接来的,容舒委实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他都这般忙碌了,还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只她能见到盈月、盈雀自然是开心的,主仆三人头一日夜里说了半宿话才歇下。 知晓张妈妈给她下毒后,盈雀气得破口大骂,骂完又与盈月一起“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心疼极了自家姑娘。 姑娘与张妈妈的感情那般好,亲手刺伤张妈妈时,她心里得多难受?真恨她们二人不在扬州,盈雀宁愿是她动手刺伤张妈妈,也不愿意是姑娘,她实在不想姑娘一辈子都觉着愧疚。 容舒好一阵劝,再三保证她已经无事了,这才将二人的眼泪劝住。 两人蔫了一日,今儿才又终于恢复如常。 洗漱停当后,盈月给容舒搽香膏,手擦过她脖颈时,不小心勾到她脖颈处的一条红绳,扯出里头一个小指大小的玉佛珠子。 “姑娘这绳子都褪色了,可要奴婢给您再搓一条?” 这玉坠子通体洁白,晶莹剔透,小小一个竟然雕刻着六张佛面,可谓是巧夺天工。 容舒垂眸望着那玉坠子。 这玉坠子从她有记忆时便戴在身上了,挂这玉坠子的红绳子还是张妈妈亲自给她搓的,不知不觉都已经戴了十多年。 前世她为了查侯府的事,四处奔走打点关系,将自个儿的嫁妆耗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时,那狱卒嫌她递过去的荷包太轻,不肯通融。她不得已将这玉坠子取下,塞入那看门的狱卒手里,这才顺顺利利见了阿娘一面。 葱白细指摩挲着那颗光滑剔透的玉珠子,容舒惯来是个念旧的人,只这一次,她却淡淡道:“再重新给我搓一条红绳罢,这条到底是旧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阿娘落入大理寺狱,这玉坠子也会好好地留在她这,而从前的旧绳却不必再留了。 第七十九章 翌日一早, 常吉带着十数个暗桩化身成一队商旅缓慢地行走在官道里,容舒头戴着幞头,着一身天青色直裰, 隐身在这队商旅中。 朱氏庄子里的庄头姓邱名石杨, 生得五大三高, 行走时飒飒带风,俨然便是一行伍中人,此人心细如发, 行事谨慎,架着一辆牛车在官道上左拐右窜,方悄悄地往一处尼姑庵去。 这尼姑庵就在宛平县去往上京的路上,位置偏僻, 香火不旺, 今儿更是见不着半个香客。 邱石杨将牛车停在寺庙门口,抬头望了眼刻着“莲福寺”三个烫金大字的匾额,随即往左右一瞥,方用扁担挑着两大筐时令蔬果健步走进寺里, 好半晌都不曾出来。 莲福寺附近有一处供商旅歇脚的茶寮, 茶寮掌柜听令于常吉,一早便给容舒安排了一处视野宽阔的厢房。 容舒立在窗边, 掀开竹篾帘,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对面的官道。若是有人要去莲福寺,必然会经过那官道。 只这会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 除了邱庄头的牛车, 便再无旁的车马经过。 等了好半天皆不见人影, 落烟忍不住道:“姑娘, 今儿那邱庄头会不会只是单纯地去那莲福寺送东西?” “再等一会。”容舒轻轻放下篾帘, 回想起大伯母每次出门归来时那一身淡淡的檀香,道:“辰时出发,从承安侯府出门,便是一路顺畅无阻,到这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约莫半个时辰,就该有人来了。” 正如容舒所料,小半个时辰后,一辆半新半旧的青篷马车从上京的方向“嘚嘚”行来,经过茶寮后,马头一转,便往莲福寺去了。 容舒望着那辆熟悉的马车,慢慢抿直了唇。 青篷马车里,朱氏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她的身旁放着个木篮,篮子里放着一摞手抄经。 马车停在莲福寺门口,朱氏睁眼,掀开车帘子朝外望了一眼,见外头一辆牛车停在树下,便提起木篮,下车往里头去。 莲福寺的住持一见着她,便道:“阿弥陀佛,夫人请随贫尼来。” 二人穿过佛堂,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径,方在一间独立的小静室停下。 “夫人进去罢,那人在里头侯着了。” “有劳住持了。” 这莲福寺与寻常的尼姑庵不同,乃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女子而设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女子皆是苦命人,有被逐出家门的大家闺秀,也有看破红尘,一心要遁入空门的青楼女子。 当年诸藩王领兵围攻上京之时,地处上京郊外的莲福寺遭了大难,寺里早已落发为尼的苦命女子纷纷出逃,正好得前来探查军情的容珺所救。后来嘉佑帝入京,朱氏亲自将那些女子送回了莲福寺,如今的住持便是当时被救下的女子之一。 这小静室里供奉的便是容珺的灵牌。 朱氏推门入内,将新作的手抄经放在那灵牌前头,净手上香,祭拜完毕后方挑开一边的帘子,走了进去。 原来隔着帘子,这静室里头还有一间逼仄的用来放杂物的侧屋。 邱石杨站起身,拱手行礼,恭敬道:“大夫人。” 朱氏淡淡“嗯”了声,清秀的面庞被这满室的昏暗里氤氲出一丝阴沉。 “二爷还有沈治那头可有消息递来?戚家落败,二皇子萧誉被圈禁,就连刑家也被皇帝摘掉几顶乌纱帽,逼得刑首辅不得不称病在家。我们所谋之事可还能成?” 朱氏说到这,多年来礼佛培养出来的耐心几乎告罄。 邱石杨是老二的人,多年前老二在青州任职之时,便同沈治结盟,投靠了二皇子。这些年来,沈治从扬州送来的银子皆是送到邱石杨这里,再借由她的手,送到戚家。 在朱氏的认知里,二皇子前程分明是一片光明的。去岁老二还曾来信,道皇上咳血,二皇子登基之日指日可待。 为何不到一年的光景,京中竟一下子就变了天,被立为储君的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顾长晋。 朱氏对顾长晋自是不陌生,当初昭昭要嫁他,她大抵是承安侯府里唯一一个支持沈氏与昭昭的人了。 那时朱氏只觉这年轻人心智、手段、能力无一不卓绝,也不参与朝廷的党争,日后便是容家出事,昭昭作为他的妻子也不会受牵连。 嘉佑帝膝下只有两子,不是二皇子登基,便是大皇子登基。 戚家几年前便密令沈治借水龙王之手购买火器,藏在宛平县的庄子里。为的便是嘉佑帝立大皇子为储君之时,他们还能有一博之力。 戚家有兵,不管是辽东总兵还是江浙总督廖绕都已秘密投靠了二皇子,一旦需要造反夺帝位,有这些火器和精兵,即便大皇子有金吾卫与羽林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嘉佑帝将曾经的云贵副总兵朱鄂调回上京,又将几万精兵借由御马监之手化整为零,秘密藏于上京,就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造反。 只老二信誓旦旦地道,便是朱鄂在,也改变不了定局,日后登基的一定是二皇子。 朱氏信了,形势本也是一片大好的。 不想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朱鄂没坏事,倒是顾长晋彻底乱了这一盘棋局,令戚家与他们多年的谋划功败垂成。 眼下戚衡已承认他李代桃僵、混淆皇嗣血脉之罪,萧誉成了戚家子,再无起复之可能。 朱氏不甘心。 她不信顾长晋会是戚皇后的儿子,这几日她千方百计地探听内情,却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打听不出。 是以她才来莲福寺见邱石杨,想知晓戚家可还有后手。 便是二皇子是戚家子又如何? 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钱财,依旧能成事!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从旁人手里夺走江山的,成王败寇,只要能坐上那位置,日后史官如何写,是谋朝篡位还是拨乱反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朱氏一双柔眸好似飘荡在黑夜里鬼火,带着点儿炽热的疯狂的希翼。 邱石杨道:“镇抚大人两日前来信,道容家不可再与戚家有牵扯,最好能将从前与戚家往来的痕迹俱都抹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7节 “容玙这是怕了?当初是他问我要不要替泽哥儿夺回爵位,让三房自食恶果的,如今一点小风浪便要退缩了?”朱氏面露冷色,道:“戚家还未败,只要沈治能将那批火器运到上京,还能反败为胜!沈治那头呢?可有消息?” 邱石杨摇头:“沈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镇抚大人都不曾收到他的信。镇抚大人正是害怕沈治那头出岔子,这才令属下通知您将所有与戚家往来的痕迹抹去。镇抚大人让我同您说,来日方长,大爷的仇日后也能报!” 朱氏眼前一黑,身形狼狈地扶住一边的墙。 好一个来日方长。 他们筹谋了十五年,原以为再过一两年便能得偿所愿了,眼下却只能饮恨!她如何甘心?她还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等? 泽哥儿已经二十有二了,如今只有个举人的功名。 虽说这孩子在学业上从不曾懈怠过,也借着戚家的势送他去了国子监,可要在会试金榜题名又谈何容易? 她能等,她的泽哥儿也不能等。朱氏本是想着替容泽夺回他的爵位,便给他娶个名门妻的。 邱石杨见她一脸铁青,不由得又劝了两句:“戚皇后已经放弃了戚左都督与二皇子,选择保全戚家。眼下上京的局势诡谲,那位凭空冒出的太子殿下更是神秘莫测,镇抚大人也是出于谨慎。” 他说着便往外看了眼天色,继续道:“我该离去了,这几日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委实不宜在莲福寺逗留过久。” 朱氏也知他一个庄子的庄头逗留太久会惹人起疑,略一颔首,便让他先行离去了。 邱石杨一走,她便又回了静室,定定望着高案上容珺的灵牌,柔声道:“你放心,你的仇我会替你报,属于你的东西我也会替你抢回来。” 檀香袅袅,娟白的细烟从香炉里缓缓飘出。 红木高案上的灵牌静静立着,朱氏望了许久,直到一个身着灰衣的比丘尼前来敲门,说住持请她去用素膳,方提步离开了静室。 邱石杨一离开莲福寺,缀在他身后的常吉也跟着回去茶寮。 “那庄头是个练家子,我怕惊动到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目前还未查出他们在屋子里说了甚。”常吉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无妨的,”容舒笑笑:“知晓大伯母的确与那庄头有勾结便是一个收获了。今夜便寻个机会将那庄头制住,好生查查庄子里藏着的东西。” 常吉忙答应下来。 当夜便将邱石杨打昏,带走问话,之后又带着十来人将庄子翻了个遍,这一忙便忙了两日,直到第三日的下晌,方回去客栈同容舒禀告。 “属下把所有的砖瓦都翻开了瞧过了,里头除了一些霉掉的陈粮与新收的蔬果,便再无旁的东西。” 知晓那庄子干干净净,并未藏有任何武器,容舒着实是松了口气。 前世顾长晋会来宛平县调查,十有八九是沈治已经将那批从海外购买的武器藏到庄子来了。 现下沈治与大伯母、二伯父的筹谋只进行到一半,许多事都还来得及制止。 容舒从木邮筒里取出阿娘写好的和离书,心道正好趁此机会让父亲心甘情愿地在这和离书上落款,放她与阿娘自由。 “问好话,便将邱石杨好生藏起来,莫让他逃脱或者自尽了。” 常吉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属下会派人盯紧的。” 二人说了片刻话,忽听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忙出去客栈看了眼,不多时便满脸喜色地回来,对容舒道:“姑娘,主子来了,这会正在客栈外头等着。” 容舒楞了下。 顾长晋来了? 他前两日刚搬入东宫,这会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怎么会忽然就来了? 常吉觑着容舒的面色,见她脸上略带了点儿迟疑的神色,忙道:“主子想来是有甚要紧事要与姑娘商量。” 容舒“嗯”了声,也不再犹豫,提起裙裾便往外去。 这客栈就在宛平县郊外,附近种着一排排杨树,黄昏日薄,斜阳黯晴碧,一辆镂刻着暗金麒麟纹的马车静静栖在婆娑树影里。 马车上,两扇宽大的沉香木车牖敞着,车帘子被挑开,露出里头一张轮廓深邃的脸。 几乎在她出了客栈之时,那人便偏头望了过来,乌眸沉沉如暮霭。 容舒捏着裙裾不由得一紧。 给他驾车的还是在扬州府见过数面的勇士营亲卫,那亲卫恭敬地为她放下脚踏,道:“容姑娘,太子殿下在里头等着您。” 容舒踩上脚踏上车。 车厢里头十分宽敞,一张长长的沉香木几案横在中间,上面一个三足雕暗金瑞兽博山炉轻烟澹澹,正点着她惯来喜欢的鹅梨香。 博山炉旁边摆着茶具,两个莹润通透的白玉盏蒙着一层水雾,茶香袅袅,带着点儿甜腻的果子香,是她惯来爱吃的果子茶。 容舒抬起眼。 便见眼前的男人身着一袭绣暗金五爪蟒龙的玄色衣裳,一头乌发往上梳起,只用通体漆黑的玉冠束发,露出光洁的额。 他的眉骨很深,高鼻深目,薄唇似刃,愈发显得轮廓凌厉。 容舒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目光对上的瞬间,她的心重重地跳了下,用力掐紧了指尖方控制住自己不挪开视线。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马蹄“嘚嘚”溅起一层尘土,晚风从外灌入,吹散了飘在车厢里的朦胧雾气。 容舒轻声问:“殿下要带我去何处?” 顾长晋低沉的声嗓淡淡应着:“四时苑,容昭昭,我们去四时苑。” 第八十章 “去四时苑, 容昭昭,我们去四时苑。” 容舒愣了下。 顾长晋将茶盏轻轻推了过去,温声道:“这是你爱吃的梅子茶, 我放了一勺梅子蜜。” 容舒心神还在因着他云淡风轻的那句“容昭昭, 我们去四时苑”而恍惚着, 她下意识端起茶盏。 恰这时,马车一个颠簸,滚烫的茶汤泼了出来。 预想的疼痛并未落下。 顾长晋粗粝的掌覆在她的手上, 茶汤“滴滴答答”地从他手背滑落,在他白皙的皮肤烫出一小片红痕。 他却仿佛一点儿也不不觉烫似的,面无波澜地取过一块布帛,拭去手背上的茶汤, 叮咛她道:“容昭昭, 仔细烫。” 容舒低下眼,顾允直总喜欢唤她“容昭昭”。 那日在山谷的木屋里,从他用顾允直的语气唤她“容昭昭”开始,她便知晓了, 前世她吃酒后做的梦, 从来就不是梦。 松思院那张拔步床,只要床幔落下, 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有喜欢容昭昭的顾允直。 “顾长晋就是顾允直,顾允直就是顾长晋。”他曾经在她耳边如是道。 容舒知道他不会信她说的,她从不曾梦见过前世。 他那样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 大抵从醒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她有前世的记忆。 是以才会去救许鹂儿, 才会提醒他潘学谅一案的疑点, 才会果断地与他和离, 才会去查沈治和侯府。 容舒并不害怕他知晓这些, 在她说出她没有梦到过前世,他便该明白了,她不想要再续前缘。 “殿下,那是秋山别院,不是四时苑。”容舒望着他,认真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四时苑。” 这一世没有,她也不曾去过四时苑。 顾长晋未语,只垂眸凝视着她。 她认真说话时,眸子总是很亮,春潮般的一双桃花眸就像寒夜里的星子,清媚明亮,带点儿倔,又带点儿坚定。 她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决定做的事总是笃定地排除万难地去做,决定放弃的事,也总是能快刀斩乱麻地断干净。 她想跟他断干净,可他怪不了她,也没有资格怪。 “常吉说那庄头与你大伯母前两日去了京郊的莲福寺,那本是你大伯母的庄子,她却要在选在莲福寺见面,说明莲福寺于她而言,反而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话题一转,便转到了邱石杨与朱氏的事去。 容舒满嘴的话一时噎在了喉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一副被噎坏了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古井无波的眸子漾起了涟漪,他道:“我已经差人去查莲福寺住持的底细,此人与你大伯母应是旧识。” 容舒自也猜到那莲福寺有猫腻,抿了抿唇便道:“大伯母的庄子里没有火器,要么是舅舅还未买到海外的那批火器,要么是火器买了却还未运到顺天府。只要阿娘能将那批火器找出来,献给朝廷,沈家便能救。” 当然,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沈治逐出沈家,再逼得他认下所有的罪。 顾长晋“嗯”了声:“七信前两日已经前往扬州了,他会助你娘将那批火器拿到手。” 他将椎云留在扬州保护阿娘,如今又派了七信去,便是为了万无一失。 容舒道:“七信公公如今是东宫的人了?” 若她没记错,七信该是柳公公的人。 “皇上将金吾卫与勇士营拨给东宫,勇士营本是归柳元所管,此次柳元在扬州立了功,不日便要擢升到东厂任督公。七信接了他的位置,成了御马监掌印。至于原先的东厂督公贵忠,马上便是新的司礼监掌印了。” 自打顾长晋被认祖归宗后,司礼监掌印裴顺年便主动卸下掌印之位,乞骸骨离开上京。这位大掌印的干儿子杨旭曾任东厂督公,当初派人在长安街行刺顾长晋,与顾长晋可谓是不死不休之仇。 杨旭能如此嚣张,还不是裴顺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出来的。结下如此梁子,裴顺年哪儿还敢继续留在司礼监? “柳元与七信如今都是我的人,至于朝堂,我能顺利入主东宫,都察院、刑部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的几位大人功不可没,孟总宪、陆司寇还要老尚书都在助我。还有戚皇后——” 顾长晋顿了顿,道:“她非我生母,会认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戚家的旧部拥护我,而我,护住戚衡与戚誉以外的戚家人。” 男人不疾不徐地给她说着宫里朝堂里的局势,容舒也不打断他,安静地听着。知晓戚皇后非他生母,她也不觉惊讶,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戚皇后不是他母亲,徐馥也不是。 而他曾经说过,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低下眉眼,轻抿了一口茶水,这果子茶甜度适中,温热可口,的确是她爱喝的那个味儿。 他其实一直记着她的喜好。 容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放下茶盏便道:“我听常吉说,梧桐巷顾府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谁都找不着萧馥,大人可知她去了何处?” “不知,我回来上京的那日她便消失在了梧桐巷。”顾长晋轻轻眯了下眼,道:“无妨,她一定会来寻我。” 萧馥一定会来寻他,启元太子死后并未葬入皇陵,他杀幼童炼丹之事,惹得大胤百姓民怨沸反,嘉佑帝并未将他葬入皇陵。 是以,萧馥至今都不知晓嘉佑帝将启元太子葬于何处。 “不能忘记你的杀父之仇。”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8节 “你要夺回你父亲失去的江山,找出你父亲的埋骨之地,将他葬入皇陵。” 这是她曾经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叮咛的事。 萧馥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差些,多年来的殚精竭虑早就将她的心血耗尽,在六邈堂时,她便时常卧病在榻,苦苦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意念,便是将他送上那个位置,找到启元太子的埋骨之地。 眼见着马上便要实现夙愿了,她一定会再回来寻他。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容舒张了张唇,那句“你会有危险吗”到了唇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戌时三刻,马车抵达四时苑。 这处地方二人在今岁开春时便来过一回,容舒记得那时顾长晋还受了伤。 那会这别院还是一派荒草丛生、了无生气的模样。 可今儿再来,这地儿却是焕然一新了,树影葱郁,繁花如簇,连惯来萧肃的秋光都多了点儿热热闹闹的生机。 竟与前世记忆里的四时苑别无二致。 容舒望着高悬在大门处的簇新匾额,心神微微一颤,她方才在马车里还道这世间没有四时苑了,不过一遭车程,记忆中的四时苑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眼前。 算算时日,他大抵是从回到上京的那日便差人过来休憩这院子了。 顾长晋一手提灯,一手推开院门,回眸对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容舒对四时苑的印象委实称不上好,她不明白顾长晋的用意,前世她便是死在这里的,为何他还要带她来? 顾长晋还在等着她。 容舒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到底是抬脚朝他走去。 夜色弥漫,长廊下的雕花灯笼落下一个个光圈,铺出一条明亮的路。 穿过长廊便是那主屋,也是容舒饮下毒酒香消玉殒的地方。 上次来这里,容舒只要想起在这里饮下毒酒的场景,便觉得疼。只这一次,也不知为何,那刻在记忆中的疼痛好似再也感受不到了。 曾经觉得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切,都好似成了黄粱一梦。 人在梦里是不知疼的,她如今便是如此,明明记得那日的场景,可彼时的全部痛感都荡然无存。 以至于,她再看这屋子,竟然心无波澜。 原以为顾长晋是要带她进去那屋子的,殊料他的步伐只停顿了半息便继续往前去了。 也正是这半息的停顿,本是落了他半步距离的容舒倒是与他并肩而行。 很快二人便来到一侧的偏房,容舒先前曾猜测这别院里应当有一条密道,此时她望着眼前藏在墙后的密道,终于明白了横平为何要说这别院是他们几人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提灯走下石梯,轻声道:“这密道能通往大慈恩寺的禁地。大慈恩寺乃国寺,地位超然,那禁地里机关重重,寻常人进不去。梵青大师的大弟子玄策被大慈恩寺除名后,便在这禁地住下。他精通奇门遁甲,有他在这,这禁地的机关少有人能破。” 他的声音在黑灯瞎火的甬道里回响着,走下石梯后便回身等她,待得她走到身侧了,方继续道:“玄策欠我一诺,我原是想让常吉送你来这禁地,等到上京的储君之争尘埃落定了,再来接你的。” 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沙哑。 容舒侧头望了望他,甬道里光线黯淡,瞧不清他的面色。 她抬起手里的灯笼,薄光蔓延上他的脸,昏黄的灯色里,男人额间微汗,薄唇紧抿,似乎隐有痛色。 “顾长晋,我们回去吧。”手里的灯笼晃动着一弧光影,容舒停下步子,道:“既然难受,为何还要来走这一趟?” 顾长晋晦涩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眉眼。 “这里还有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必须得过去。我与你,都得过去。” 若过不去,他与她之间,寸步难行。 容舒知他是在自责,忖了忖便道:“我知晓的,你送我来四时苑是为了保护我。顾长晋,我已经过去了。” 这姑娘声音里的释然昭示着她是真的不在乎了,也是真的过去了。 顾长晋呼吸一轻,心口犹如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宁愿她恨他、气他,似他这般只要一想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便痛彻心扉,也不愿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原谅了他。 “常吉将你送来四时苑那日,我曾手书一封,命他将信送到你手里。那信,你可收到?” “信?”容舒轻蹙起眉峰,道:“我住进四时苑的第一日便病,不,该说是被张妈妈下药了,之后缠绵病榻月余,一直未收到任何书信。” 这话一落,二人皆默了片刻,那信多半是到了张妈妈手里。 张妈妈让她“病倒”,便是为了拦住外头的一切信息,叫她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如此,常吉也不能将她送到禁地去。 顾长晋早就猜到她并未看到信,“那一日,是谁给你送来毒酒?” 他赶到时,屋子里便只有她一人,地上躺着一个酒杯,杯子里尚残余着几滴酒液。 “是那日送你回松思院的宫嬷,那人是戚皇后身边的女官,姓朱。还有两名宫婢,和两名内侍。” “朱嬷嬷……”顾长晋眯了眯眼,这宫嬷便是当初来大慈恩寺将许鹂儿接入宫的人。 “那两名宫婢和内侍,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容舒蹙眉细想,少倾,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那几人始终低着头,说话之人一直是那朱嬷嬷,她说她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来的毒酒。” 顾长晋“嗯”了声,道了句“无妨”:“我会查出来那杯‘毒酒’的来处。” “三更天”是西域秘药,当初便是萧馥的母亲从西域带来上京,上贡给先帝的。 建德帝性子残暴,最喜用这毒药赐死惹怒他的臣公与宫妃。嘉佑帝登基后,亲自下令毁掉所有的“三更天”,这药二十年前便在宫中绝了迹。 宫里便是要赐毒酒,也不会用“三更天”。 这宫里定然有萧馥的人,前世要么是有人伪造了戚皇后的懿旨送去那杯毒酒,要么是在戚皇后下懿旨送酒后,悄悄换成了“三更天”。 容舒望着顾长晋愈发冷峻的面色,迟疑道:“我与你既然已经和离,前世那些事便不会发生,那杯毒酒大抵也不会再出现,查与不查,已是无甚意义。” 他非戚皇后之子,眼下与戚皇后结盟不过是各取所需,若因着查前世的事而与戚皇后反目,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根本不必要困囿于那些过往,也不必冒险查这些事。 “容昭昭,我过不去。”顾长晋沉着声嗓,一字一句道:“若是不查出来,我过不去。” 前世本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他与她,也不该陷入如今这样的局面。 密道里一阵静寂,只余下两道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容舒垂眸望着在地上轻轻晃动的光,正欲开口,忽然“咔嚓”一声,一道若有似无的响动从密道另一侧传来。 顾长晋蓦地抬手,指腹压着她唇瓣,示意她莫要出声,旋即目光如电地望向密道尽头的木门。 方才的动静便是从那木门外传入的。 有人闯进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第八十一章 “嘎吱”—— 又是一道声响, 这是枯木被踩断的声音。 容舒放下手里的灯笼,握住顾长晋的手,在他掌心写道:“谁?走?” 小娘子的指尖柔软细腻, 跟用翅羽挠他掌心似的, 又麻又痒。 顾长晋按下缠绕在心尖的那点异样, 反手攥住她的手,轻轻颔首。 他这次过来只带了两名勇士营的人,密道外的人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他不能让她涉险。 顾长晋没有任何迟疑,转身便要带她离开密道。 只二人才走了两步,忽然“嘭”地一声,那木门竟叫人从外推了开来。月华似潮水一般涌入, 将地上一道身影拉得极长。 这木门用的是机关锁, 唯有他与玄策知晓如何开。 门开的瞬间,顾长晋上前挡在容舒身后,目光直直望向立在门外的人,旋即眉梢微抬。 “玄策?” 眼前的男子依旧一身灰色的禅衣, 过肩的发用布帛高高竖起, 露出一张线条凌厉的脸。 “该叫你太子殿下还是顾大人?” 玄策凤目挑起,手一松, 缓步往密道行来,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阖起。 “大师随意,”顾长晋打量着他的脸, 道:“你受伤了。” 玄策身上的禅衣沾着血, 面上亦是失了血色, 一看便知是受了内伤。 玄策往顾长晋身后淡淡一瞥, 道:“顾大人要找的面上带疤的人贫僧已经找到, 只不过在回京的路上,半路杀出来一群人,将人给劫走了。至于大人所说的那位闻溪姑娘,贫僧离开肃州之时,正巧遇着了前往肃州接她的人,那些人若贫僧没猜错,应该是官府的人。” 顾长晋眉头微蹙:“那面上带疤的人是谁?又是何人将她劫走?” “那妇人姓丁,乃太原人氏,原是大同府白坪山上一家道观的烧火婆子。”玄策淡声道:“一个月前,她离开白坪山,前往肃州。恰巧那几日丹朱县主正在捉拿潜入肃州的鞑靼细作,那几名细作为了脱困便挟持了丁氏。贫僧出手救了她。丁氏很怕被人瞧见她的脸,一获救便匆匆离开,不想第二日丁氏竟跑来求贫僧护她到上京。” “可知她因何要来上京?” “她要来打听一桩发生在肃州的杀夫案,”玄策抬眸望着顾长晋,“经手那案子的县令顾大人也认识。” 顾长晋挑眉,“你是说管大人?” 他口中所说的“管大人”便是嘉佑一十八年与他一同告御状的探花郎管少惟。提起管少惟,顾长晋便想起了前几日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桩案子。 那案子大抵就是玄策说的“杀夫案”。 这案子的被告乃肃州一名妙龄女子陈梅,原告便是她名义上的丈夫钱大。钱大是当地出了名的老光棍,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陈梅的叔叔为了几十两银子的彩礼,不顾陈梅的意愿,强行将陈梅许配给了钱大。 二人拜堂成亲那日,陈梅拿剪子刺伤了钱大,之后便去了衙门自首。 “正是他。这桩杀夫案,管县令原是判陈氏与钱大的婚约无效,不能以‘杀夫罪’定案。只这案子上呈到知府手中时,那知府却以谋害亲夫的罪名,改判陈梅斩首之刑。管县令不服,将这案子呈交到刑部来。” 顾长晋沉吟道:“丁氏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 “贫僧没问。”玄策眉眼淡漠道:“丁氏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还得顾大人亲自去查。贫僧与丁氏被黑衣人包围时,丁氏似乎知晓这些人的身份,催促贫僧快走,说这些人不会杀她。” 玄策没走,但寡不敌众,那群黑衣人到底是从他手里掳走了丁氏。 他们的目标只是丁氏,人一到手便迅速撤退,玄策循着踪迹一路追到上京来。 “丁氏如今就在上京,”玄策冰冷的眸子里迸出一丝杀意,“贫僧掘地三尺,也会将她找出来。” 玄策说到此,不知想到什么,忽又道:“此间事了,贫僧便会离开大慈恩寺,前往大同。贫僧欠顾大人的那一诺,日后顾大人可来大同寻贫僧践诺。”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09节 顾长晋眸色微动,听玄策这意思,竟像是要彻底放下与梵青大师的恩怨,离开大慈恩寺。 玄策说罢这话,也不管顾长晋应不应,兀自转身离去。 容舒一直被顾长晋护在身后,他二人在密道里的对话,自是一字不落地入了她的耳。 听见玄策说起肃州那“杀夫案”,她下意识便抿紧了唇,大抵是太过震惊,连自个儿的手被顾长晋紧紧攥着都不曾察觉。 玄策的身影一消失在密道,顾长晋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我们先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又回到了院子。夜愈发深了,空气中的水汽凝在头顶的树叶里,被风一吹便“啪嗒”一下落在容舒的手腕。 手腕上的凉意终于令她觉察到异常,轻轻一挣,手便从他掌间挣脱。 顾长晋看了她一眼。 “我兴许知道丁娘子与那‘杀夫案’有何干系。”容舒抬起眼,清澈的眸子跟在泉水里浸过一般,“管大人之所以会判陈梅与钱大的婚约无效,是因着陈梅的叔叔无权给陈梅定下婚事,依照大胤律令,唯父丧母亡者,陈梅的叔叔方能给她定亲。” 顾长晋道:“你的意思是,丁娘子是陈梅的母亲?” 容舒颔首道:“陈梅在户籍上的确是双亲俱亡,但她坚称她的母亲未死,还说她母亲一直悄悄回来看她。是以,丁娘子很有可能就是陈梅的母亲。” “只是大人,这桩案子,不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一年。”容舒定定望着顾长晋,面色凝重,“这是嘉佑二十三年三月,你去了青州后才出现的案子。陈梅应当是在嘉佑二十二年的十月嫁给钱大并刺伤钱大入狱的,为何这桩案子会提前发生?” 这世间的律法对女子尤为苛刻,只要是谋害亲夫,不管丈夫有没有死,受的是轻伤还是重伤,也不管妻子谋害丈夫有无苦衷,只要有谋害的行为,那官府便一定会判那妻子死刑。 这桩案子的关键便是陈梅与钱大的亲事是不是有效,而要令这桩亲事无效,那便要证明陈梅的母亲尚在人世。 “你怀疑有人想借着这个案子将陈梅的母亲,也就是丁娘子逼出来?” 容舒轻轻颔首:“这只是我的猜测,前世我被送来四时苑之时,这案子已经定谳,陈梅与钱大的婚约无效,陈梅最后是以伤人罪定的罪。” 钱大未死,只要这桩亲事无效,陈梅便没有杀夫,也不必被斩首了。婚约既然无效,只可能是陈梅的母亲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并未死。 顾长晋沉吟半晌。 本该在嘉佑二十三年才发生的案子,提前到现在发生,说明这桩案子是人为的。 萧馥派闻溪去肃州寻人,定然就是为了寻这位丁娘子。大抵是遍寻不着,又恰巧知晓丁娘子还有一个女儿,便想用这法子逼丁娘子自己现身。 若不然,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光棍何以能一下子拿出数十两银子求娶陈梅? 只这丁娘子是谁?为何萧馥一定要找到她? 还有闻溪,玄策说是官府的人将她接走,会是谁? “我先送你回去。” 顾长晋望着容舒,“容家的事……” 他本是想问要不要他来处理,然而对上那姑娘的眸子,这话忽又变成—— “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会将一队金吾卫交给常吉。” 让她放手去处理承安侯府的事,是支持她与容家做个了结,将金吾卫交给常吉,是为了护她。 容舒低眸看着灯色昏黄的灯笼,轻轻道了声谢。 马车踩着夜色行在官道,回到宛平县的客栈时,子时已过半。 盈雀、盈月张罗着给她梳洗,收拾停当后,容舒来到窗边,掀开帘子,见外头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方悄悄松了口气。 夜里在榻上,她却久久不能入眠。 好不容易睡下了,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纷沓而至。 翌日一早,常吉过来给她回禀邱石杨的事,见她眼下两团乌青,忖了忖,便道:“姑娘可要再歇一会?总归这些事也不急着这会同您说。” “不碍事。”容舒目光扫过常吉皱巴巴的衣裳和身上的血迹,问道:“邱石杨可是招了?” “那厮是块硬骨头,属下费了些功夫方套出一些话来。”常吉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容舒,道:“再耗几日,大抵就能让他将全部秘密吐出来。” 容舒仔细看完,颔首道:“国子监旬日休假,下月初的旬日,我们便回承安侯府。” 今岁上京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十日,便已经下过两场雪了。 坤宁宫的宫婢一早便起来扫雪,还有人搬来椅子,拿着个绑着棉布的竹梆敲檐下将将结成团的冰棱。 许鹂儿从司乐司过来,见宫人们忙忙碌碌的,笑着见礼后便在廊下安静等着。 坤宁宫的人都知晓皇后娘娘喜欢许女史,是以见到许鹂儿一大早就来,也不惊讶,笑着让人给她送来手炉。 许鹂儿等了片刻,桂嬷嬷便出来同她道:“你有心了,今儿皇后娘娘要出宫祈福去,你回去司乐司罢,这几日你也累了。” 戚皇后这几日总是不能安眠,朱嬷嬷便差许鹂儿过来给戚皇后唱佛曲,念佛经。她声音儿好听,便是念起枯燥无味的经书也要比旁人动听许多。 戚皇后好几回都是在她的诵经声入梦的,也因此,桂嬷嬷看许鹂儿是一日比一日顺眼。 许鹂儿闻言,拢了拢手炉,便柔声道:“鹂儿一点儿也不累,能伺候皇后娘娘是鹂儿的福气,若不是皇后娘娘,鹂儿这会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了。” 她的那些过往这宫里的人都知晓,桂嬷嬷笑道:“那也得你是个好姑娘,皇后娘娘才会开恩宣你入宫做女史。” 许鹂儿莞尔道:“皇后娘娘今儿出宫祈福,嬷嬷不若让鹂儿陪着罢。娘娘路上闷了,还能有鹂儿给她唱个小曲解闷。” 桂嬷嬷心神一动,这趟出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娘娘昨个夜里一日未眠,有许鹂儿在,一会在马车里兴许能睡上片刻。 总归到了大慈恩寺,将许鹂儿留在马车里等着便是。 皇后出行,少不得要将打点出行要用的一应用物。 一个时辰后,几辆挂着琉璃羊角灯的华贵马车慢悠悠驶出宫门。 许鹂儿跪坐在车厢里的绒毯,与桂嬷嬷一同伺候戚皇后。 城门处的守卫早就得了宫里的话,将城门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生怕挡了戚皇后乘坐的马车。 马车过城门时,戚皇后掀开明黄色的车帘子往外看了眼,便见对面一列正要进城的马车整齐安静地在侯在一侧。 马蹄“嘚嘚”而行,戚皇后正要放下车帘,对面一辆绿篷马车忽然车牖一开,露出一张色若初桃的脸。 那姑娘望了过来,一双桃花眸如春潮含水,又如寒星藏辉,竟叫戚甄觉着格外熟悉。 细雪簌簌而落,不过片刻功夫,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戚皇后松开手,方才那一瞬,也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跳了下。 “娘娘,可是外头风太大了?老奴不若再添个炭盆罢。”桂嬷嬷上前阖起车牖,问道。 戚皇后摆摆手,好笑道:“不过一点冷风,本宫哪儿有那般娇弱了?” 接过许鹂儿递来的果子茶,戚皇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一想到马上便要见到那孩子了,先前那点异样很快便搁置下来。 宫里的马车一辆辆驶出城门后,排着城外准备进城的马车方才缓缓动了起来。 容舒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初时还不知为何城门的守卫不放人,常吉下去打听,方知晓是宫里有贵人要出行。 贵人…… 嘉佑帝的后宫惯来冷清,除了戚皇后,刑贵妃,便只有两名潜邸旧人。登基多年也不曾下旨选秀,是以如今后宫便只有那几位妃嫔。 想起方才隔着纷纷扬扬的细雪瞧见的那张面庞,容舒心知今儿出行的定是宫里的妃嫔。至于是哪一位,却是不得而知了。 这一桩小插曲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 今儿承安侯府的人都在府里,除了二伯父,旁的人都在,便是容涴,也正在赶去麒麟东街的路上。 容舒垂眸望了眼手里的木邮筒,长长舒出一口气。 二十多年前,承安侯府借着从龙之功,从落魄的小军户一跃成为勋贵侯门。旁人看到的是容家外头那层光鲜亮丽的壳子,哪里知晓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容家大房、二房与三房的恩怨容舒并不想理,她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与阿娘一起彻底摆脱这个泥潭。 半个时辰后,常吉停下马车,放好脚踏,轻轻叩响车门,恭声道:“姑娘,到了。” 容舒踩着脚踏下车,旋即抬眼望向上书“承安侯府”四字的匾额。 记忆中那辉煌大气的匾额,如今再看,不过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木头罢了,一场风浪过来便能砸个稀碎。 “进去罢。”她淡淡道。 第八十二章 侯府的老管家前来开门, 见是久不归府的大姑娘,多少有些惊讶,诧异道:“大姑娘?” 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望了眼, 没见着侯夫人的身影便更觉疑惑了。 以那位护犊子的作风, 今儿大姑娘回来, 也应当会跟着从鸣鹿院回来才是。 容舒笑着应了声,正要提步入内,忽听“吁”地一声, 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哒哒”着停在身后。 容舒往后一看,目光在马车上挂着的刻了个“蒋”字的木牌顿了下。 下一瞬,便见一名披着胭脂色狐裘,头簪珍珠凤尾钿的貌□□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正是嫁入蒋家做宗妇的容涴。 自从容涴嫁入蒋家后, 姐妹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 容涴是容舒亲自让人送信, 请她今儿回来侯府的。 容舒从不觉得一个姑娘嫁出去后便当真成了泼出去的水,承安侯府的事容涴亦是有权知晓真相。 “阿姐。” 容涴松开婢女的手,朝容舒走去。 今儿陪容涴回来的不是自小伺候她的婢女,而是两名脸生的容舒从来不曾见过的婢女。 这两名婢女瞧着比容涴要年长几岁, 规矩倒是学得极好, 一见着容舒便恭敬地行了福礼,旋即双手置于小腹, 快步跟在容涴身后。 这两人一看便知是蒋家那位大夫人放在容涴身边的,容舒对容涴的性子十分了解,方才那两位婢女上前去搀她时,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是忌惮与不耐。 容舒下意识又看了容涴一眼。 她今儿妆容十分精致, 衣裳也华贵, 正是今岁上京贵女圈流行的花样, 只她那双惯来明亮的眸子却没了从前的神采。 容涴在蒋家大抵过得不好。 “二妹妹。”容舒上前迎她, 又对老管家道:“今儿回府,是因着有要紧事要与诸位长辈商量。我与二妹妹这就去荷安堂找祖母,劳烦姚伯通知各房的人去一趟荷安堂。” 老管家一时有些踟蹰,老夫人和侯爷都还未发话呢,大姑娘这样一通命令下来,若是惹得老夫人生气了,怪罪下来,够他喝一壶的。 老管家正要回“先去荷安堂通报一声”,一抬眼便见容舒清凌凌的一双眼盯着自己,心口登时一跳,忙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0节 老管家一走,容舒便给盈月递了个眼神,道:“盈月、盈雀,今儿天冷,你们带蒋大奶奶的婢女们去暖阁暖暖身子,顺道尝尝咱们承安侯府的香茶果子。” 盈月、盈雀脆声地应了声是,那两名婢女却不肯,不动声色道:“大奶奶身边无人伺候——” 容涴冷冷打断她们:“承安侯府是我娘家,我回来娘家难不成连个伺候的人都寻不着了?作为客人,哪里容得你们置疑主人家地的安排了?你们是蒋家的仆人,可莫要丢了蒋家的脸面!” 蒋家那两名婢女被容涴这样一番呵斥,面色依旧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便跟着盈月、盈雀往烟柳堂去了。 容舒还当她这二妹妹已经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立规矩立得都要没脾气了,想不到那股子气性还在。 眉眼忍不住噙起些笑意,道:“二妹妹在蒋家过得可好?” “尚可,我到底是蒋盛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嫡妻该有的尊重与体面,他们不敢不给。”容涴瞥她一眼,缓缓道:“蒋盛霖纳了他的表妹做妾,我索性便给他再抬两个貌美良妾,让她们三人自顾争宠去,我只管做好蒋家的宗妇便好。” 容涴嫁入蒋家没多久,蒋盛霖便迫不及待地纳他表妹做妾,她到那会才真实地体会到眼睁睁看着丈夫宠爱旁的女子是怎样的感觉。 不好受,当真是不好受。 好在她清楚自己嫁入蒋家不是为了蒋盛霖的宠爱,而是为了借蒋家之势帮扶侯府。 这般一想,丈夫的宠爱以及后宅的那些个勾心斗角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甚至懒得去讨好蒋盛霖,总归她做不来那小鸟依人、离了男人便走不动路的羸弱模样。 也正是在蒋家的这些日子,让她对曾经高大俊伟的父亲有了旁的想法。 当她重新再审视父亲与嫡母还有阿娘的纠葛,她不得不承认,容舒说得对,她甚至做不到像嫡母那样大度。 嫡母从不曾打扰过父亲与阿娘,也不曾给过秋韵堂难堪,更不曾将她与阿弟从阿娘身边抢走。 出嫁前她总是为阿娘觉着不值,出嫁后,当她经历了与嫡母相似的境遇后,她忽然觉得不仅阿娘不值,嫡母也不值。 思及此,容涴不由问道:“今日怎地不见母亲?” “沈家出了事,阿娘回去处理了。”容舒抱着手炉,望着一边凋败的荷花池,轻声道:“你嫁入蒋家若是觉得不开心,那便离开。我还是从前那话,你不必牺牲你的一辈子来换承安侯府的前程。一个家族能不能繁荣昌盛,靠得不是外嫁女带来的助力。这样的助力,便是扶得了一时,也扶不了一辈子。” 前世不就是如此么? 承安侯府一出事,蒋家可是头一个撇清关系的,容涴连去大理寺狱探望父亲母亲的自由都被蒋家剥夺了。 雪越落越大,容舒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将目光从荷花池的枯枝败叶里收回,看着容涴认真道:“承安侯府也不值得你搭上一辈子。” 容涴并未接话。 与容舒不一样,她自小便得祖母、父亲喜欢,对承安侯府的感情自是要比容舒要深得多,自小也被灌输了要为家族奉献的使命感。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同蒋盛霖和离。她做不到像容舒那般,喜欢了便嫁,不喜欢了便和离。 说起来,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她现在就是太子妃了。 “顾长晋如今成了太子殿下,你可会有甚麻烦?”容涴道:“当初你们和离之时,整个上京都在传是他厌了你,这才与你和离的。” 容舒倒是不曾想容涴会担心顾长晋寻她麻烦。 她笑了笑,道:“传闻之事本就不可信,放心罢,顾大人不会寻我麻烦的。最迟明年开春,我便会离开上京了。” 说到这,她忽地停下了脚步,又道:“若是有一日承安侯府倒了,你不必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声音竟是难得的郑重。 容涴心中登时起了些不详之感,忙道:“还未问阿姐,为何特地差人让我回来侯府?可是侯府出了事?” 容舒略一思忖,便颔首道:“承安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 “戚家”二字一出,容涴脸色骤然一变。 戚家前些日子可是人人都避之若浼的,就连惯来长袖善舞的英国公老封君都闭起门来,不设宴不赴宴。生怕卷入戚家的事里,惹皇上厌恶。 若不是戚皇后忽然认回来一个太子殿下,戚家大抵连香火都保不住。 现如今容舒竟然说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这事儿若是捅了出去,侯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容涴喉头一紧,道:“是谁投靠了戚家?” 荷安堂。 那厢容老夫人听老管家禀告完方才容舒说的话,眉毛拧得就跟扭曲的虫儿一般。 “她这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她与她娘躲在鸣鹿院里,成日不着家不说,侯府派去的人也不搭理,一副不把侯府看在眼里的模样,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容老夫人说着,心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自打沈氏离开了侯府后,这侯府的中馈她就彻底撒手不管了。 从前侯府的一应用度有沈氏的嫁妆支撑,吃的用的皆是好物。如今沈氏把中馈丢还给她,容老夫人这才知晓要过从前那样舒适的日子得花多少银子。 容老夫人虽是农女出身,年轻时没少吃苦,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无法再过回从前那种一块银子掰成两块花的日子。 是以心中对沈氏的怨气日益高涨,对裴姨娘也愈发不满。 沈氏一个商户女都能把中馈管得那般好,裴姨娘这个簪缨世家培养出来高门贵女却是样样都管不好。管不好便也算了,偏还不能节省些。 容珣对裴姨娘总是有求必应,作画时用的墨要用好墨,纸要用好纸。容老夫人不当家不知晓,一当家才知道一锭墨一刀纸就是得花至少一金,真是再厚的家底都架不住这般折腾。 按说裴姨娘画技高超,若是这些画能拿出去卖还好说,至少能换回来不少银子。偏偏她自矜身份,不愿意卖画,只愿意拿来自赏。 每次看到容珣托人去买好墨好纸,容老夫人这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荷安堂如此,秋韵堂也是如此。 容老夫人可算是知晓没了沈氏,她要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这么多年来,她在沈氏面前高高在上惯了,怎可能低下头求她回来管中馈? 本想着下个月便以过年节为由,让容珣委屈些,去认个错将沈氏哄回来的。 她身边的嬷嬷见她一脸不满,怕她一会又要给大姑娘甩冷脸子,忙接过话道:“大姑娘这趟回来,您正好能趁机叫她早些回来侯府。侯夫人把大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姑娘回来了,侯夫人自然也会跟着回来。” 容老夫人也知这个理,容舒回来了,沈氏舍不得女儿,自然会回来。 再者,她这大孙女的前头夫君如今成了太子,容老夫人还打算叫她去寻太子殿下重归于好的。 便是不能重归于好,也要同太子殿下叙叙旧情,只要太子殿下能记着她与容家的一点好,照拂一下容家,那容家何愁不能在上京的勋贵立稳跟脚? 容老夫人想起自个儿从前对顾长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场景,肠子都要悔青了。 谁能知晓这么个寒门破落户竟然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如今容家就是太子妃的外家了! 一想到这,容老夫人一颗心就更疼了。古嬷嬷说得对,眼下这大孙女,她不仅不能凶,还得放下身段哄着,最好能将她哄回来侯府住。 “去将我那几饼龙团拿出来泡上,沈氏爱吃这茶,想来她也爱吃。” 她身边的嬷嬷忙答应着出去了,待得小厨房的人将茶泡好呈上来时,各房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荷安堂。 大房来的人是朱氏与大郎君容泽,二房是钟氏与二郎君、三郎君和三姑娘,三房是容珣、裴姨娘还有四郎君容清。 明明也不是个团圆日,可今儿却是难得的人齐,就差在辽东就职的二老爷容玙和去了鸣鹿院的沈氏。 众人一番请安行礼,才刚坐下便听外头的婆子通禀说容舒与容涴到了。 容老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扬起个笑脸,道:“快把昭昭和涴儿请进来。” 容舒上一次进来荷安堂还是容涴出嫁那日,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院子,她心中已是没有半点波澜。 提裙入内,同容老夫人虚虚行了个礼,便道:“今儿昭昭将容家所有人请来,乃是有要事与诸位长辈商量,劳烦祖母让底下人都出去罢。” 容老夫人见她神色淡淡,见到她这位祖母也没半点热络,心中十分不喜。 “底下人都出去了谁来伺候茶水?”她从一边嬷嬷手里接过茶盏,慢慢抿了口,道:“你一个小姑娘,能有甚要紧事?这般兴师动众的,又要所有人来荷安堂,又要将伺候的人赶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承安侯府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容老夫人惯来拎不清轻重,容舒早有准备,正要开口,身边的容涴却比她快了一步,面色凝重道:“祖母,今儿阿姐要说的事,事关侯府清誉,还望祖母听阿姐的,让底下人先出去!” 容涴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祖孙二人的感情一贯来好。可这会容涴却替容舒说话,反驳容老夫人的话,委实是稀罕。 容老夫人眯起眼,望了心爱的孙女一眼,半晌方道:“都出去罢。” 一声令下,荷安堂里伺候的仆妇婆子,还有各房带来的婢女俱都鱼贯出了屋。 落烟将手里的一摞文书递与容舒,同柳萍一起跟在容家的仆人身后走了出去,旋即在屋门外守着。 “不是说有要紧事要商榷?”容老夫人放下手中茶盏,不紧不慢道:“现下闲杂人等都不在了,你说来让我听听,究竟是何事那般要紧。” 容舒神色平静,目光掠过强忍着不满的容老夫人,缓缓扫过正屋里的每一个人。 前世这些人都下了大理寺狱,关进去的那日,老夫人还中了风,差点儿一命呜呼。 容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朱氏身上,她上前两步,站在朱氏面前,轻声道:“大伯母,邱石杨如今就在我手里,该招的他俱都招了。大伯母是要昭昭说,还是您自个儿说?” 朱氏霍地抬眼,端着茶盏的手重重一抖,深吸一口气方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道:“昭昭在说甚?大伯母怎么听不懂?” “大伯母怎会听不懂?邱石杨是二伯父的人,曾是青州卫所里的一名军户。这些年邱石杨改名换姓在您庄子里做庄头,便是为了悄悄执行二伯父的命令。您、二伯父还有舅舅一直在秘密地为戚家和萧誉办事,想要在萧誉登基后,夺回父亲手中的爵位。” 容舒淡淡道:“我本是想着大房、二房与三房若是有甚恩怨,您能趁着今儿将话说清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恨谁便寻谁报仇去,不该将整个三房的人都赔进去。阿娘、裴姨娘、二妹妹、四弟弟还有我,我们从来不曾欠过大房和二房!” 这话一落,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忽然“噌”地一声,钟氏站起身,皱眉道:“昭昭,你在说什么?” 目光在朱氏与容舒之间梭巡了一番,又道:“你说你二伯父做什么了?” 容舒侧眸,望着钟氏震惊的面色,轻抿了下唇。 二伯母果真是什么都不知晓,二伯父与她父亲一直将她瞒在鼓里。这些年来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上京,伺候婆母、照顾三个孩子,连娘家都鲜少回去。 却不知她的丈夫、父亲正瞒着她投靠戚家,卷入党争之中。 容舒忖了忖,道:“这些事,二伯母不该问我。” 钟氏眼前一黑,一口贝齿差点儿咬碎,见容舒不应,她转过眸,紧紧盯着朱氏:“大嫂,昭昭说的可是真的?” 朱氏并未应她的话,只静静望着容舒,心里正惊疑不定地琢磨着容舒知晓了多少。 邱石杨是否真的在她手里,又是否真的招认了一切? 邱石杨此人对容玙忠心耿耿,便是死也不会背叛容玙。 朱氏安慰自己,容舒不过是在诈她。便不是在诈她,那也不必惊慌。 他们不过是选择了支持萧誉而已,这些年来他们做得隐秘,想要找出证据谈何容易?戚衡被囚,萧誉被圈禁,朝廷清算戚家,不也一直没查到沈家或者容家这头来。 况且,昭昭便是手里握着证据,她当真敢交出去吗? 她也是容家人! 这些证据交出去,整个承安侯府都要遭难,她还有她娘都逃不过! 思及此,朱氏稳了稳心神,正要道一声“不是”,旁边忽然橫过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 是容泽。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1节 “昭昭说的是真的,但大房里与二叔合作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 朱氏一愣,错愕地望着容泽,“大郎——” “阿娘,做错了的事便要去纠正,去承担后果。” 容泽注视着朱氏,清雅的面庞露出一丝笑,“这是阿娘幼时教导我的,我从不曾忘记。” 第八十三章 容泽的话令屋子里的人惊诧了一瞬。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身上。 容舒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书信。 钟氏紧紧皱起眉头, 就连高座上的容老夫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却惯来敬重她的长孙。 “胡说——” 出乎意料的,这一声怒喝不是出自朱氏,而是出自高座上的容老夫人。 容泽望向满头银发的容老夫人, 温声道:“祖母,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与二叔不甘心三叔夺走了容家的爵位, 这才谋划了一切,投靠戚家与萧誉。昭昭说得对,我不该为了报复就让无辜的人牵涉进来, 也不该将父亲的死归咎到三叔身上。” 朱氏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所有的镇定自若在这一刻寸寸皲裂。 没错,她教过容泽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责,却也教过他不要揽下旁人的罪过。 七八岁时, 一个小厮打碎了他书房里的砚台, 他怕那小厮受罚,便说那砚台是他打碎的,主动去她屋子领罚。 那时她便担心这孩子迟迟早早会被他那份温良给害了。 朱氏摇着头道:“大郎,这不是你的错——” “阿娘, 此事你不必替我遮掩。”容泽截断了朱氏的话, 面色坦然而坚定,“孩儿宁肯自戕, 也不愿连累母亲。” 朱氏眼中热泪滚滚而落,她了解容泽,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 这孩子是不是在怪她? 她轻声呢喃道:“泽哥儿, 你父亲是被害死的。这不是大房的错!” 话落, 她抬起眼, 望着容老夫人与容珣的眸子里满是恨意。 “是他们母子!为了得到本该落在你父亲头上的爵位, 害死了你父亲!” 容珣被她这目光看得一怔, 茫然道:“大嫂此话是何意?我从不曾害过兄长。” “你不必在这假惺惺!你兄长待你不薄,当初你非要闯进去掖庭救裴韵,你兄长二话不说便带你去救人,冒险性命危险给你们断尾,甚至还因此受了伤。他那日若没有去掖庭,便不会落下病根,也不会让你娘寻到机会给他下毒!” 容珣脸色霎时一白,愣怔怔地扭过头,望着容老夫人。 “胡说!”容老夫人用力一拍,颤着身子站起身,道:“我不曾给珺哥儿下过毒!大夫说了,珺哥儿是死于一场急病!” “不是急病!”朱氏泪如雨下,切齿恨骂道:“我曾亲自开棺找仵作验尸,容珺是中毒而亡的!他中毒那晚便只有你与我进过他屋子。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他一直拿你当做亲娘!” 容老夫人胸膛剧烈起伏,涨红着脸道:“我亦是拿他当做我亲儿!我嫁入容家时,在阿姐病榻前起过誓,会对珺哥儿视如己出,若不然便叫我梁玉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随着她的话一句一句落下,容老夫人唇角微抽,脸上松弛的肉剧烈抖动,竟是有了中风的征兆。 “阿娘!” 容珣慌忙上前,扶住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枯枝似的一双手死死抓住容珣的臂膀,目光依旧盯着朱氏,抖着唇道:“我没有……害……珺哥儿。” 她是个农家女,自小便要干各种重活帮补家计。 可父亲与阿娘什么都只紧着两个弟弟,为了给弟弟凑齐读书的束脩,甚至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商人做妾。若不是阿姐派人来接走她,让她给容老太爷做填房,她只怕早就已经被那老商磋磨死了。 她不是个良善人,可她对阿姐对容老太爷的感激却是发自肺腑。阿姐病逝前,她立下过毒誓,怎可能会害容珺? 她从没害过容珺! 容老夫人望着朱氏的那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泪来,脖子青筋迸发,仿佛一条条血色的蚯蚓在枯皱的皮里蠕动,这副骇人而狰狞的模样看得朱氏心脏“怦怦”直跳。 容老夫人将目光缓缓看向容珣,“阿娘……不曾!” 容珣慌乱点头,眼泪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滚落。 他用力扶着老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望着朱氏哽咽道:“大嫂可知我为何不愿将四郎记在珍娘名下?因为我早就打算将爵位留给大郎,这想法我与阿娘提过,阿娘从不曾反对过。大嫂信我,阿娘绝不会害长兄!” 朱氏想说一声“我不信”,可看着容珣那副慌乱无措的模样,话哽在喉头,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容珣擦一把脸上的泪水,“阿娘,我现在就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便要背起容老夫人。 也就在这时,两道身影快步朝他行来。 容泽托住容老夫人的另一边手臂,温声道:“三叔,此刻不便挪动祖母,你同侄儿一起把祖母放在罗汉榻上。” 容珣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罢这话,不自觉地点了下头,与容泽一起将双目泛白的容老夫人放上榻。 趁着容泽与容珣放人的当口,容舒从腰封取出一颗药,碾碎了掺在茶水里,旋即解开容老夫人最上头衣襟上的一颗盘扣,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容老夫人嘴里。 “这是孙医正给的药,对祖母的病症有缓解的效用。” 容舒轻声解释着,望着双目渐渐合拢的容老夫人,目光复杂。 她原也以为祖母与大伯父的死有关,只方才祖母那模样,又不似作伪。 容珣望了望容舒,又望了望容泽,道:“你们祖母断不会谋害旁人的性命,当年长兄死后,她还曾去祠堂,对着嫡母的灵牌磕头。” 说着颓然站起,又道:“至于我为何会知晓,是因着那夜除了大嫂与阿娘去看了长兄,我也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人陪同我一起去。” 容珣说到这便顿了顿,目光扫过容舒,落在朱氏身上,道:“是舅兄,沈治。” 沈治? 朱氏回想起容珺病重时,沈治曾带着一大匣子的珍稀药材去沉茵院,脑中“轰”地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钟氏见状,寒着一张脸上前搀住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晕倒,我还有话要问你!” 话说得不客气,可扶着她的那双手却极稳。 朱氏缓缓侧头,低声道:“你心里也猜到了不是么?邱石杨这名儿你大抵听二弟说过,他一直是二弟的人,当初便是他在青州救了沈治。至于二弟为何要瞒着你,兴许是他与你父亲不愿意你分心,只想要你安心在承安侯府照拂几个孩子。” “你在侯府里左右逢迎,既要讨好老夫人,又要去秋韵堂与裴姨娘打好关系,不就是为了三个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吗?二弟说过,若是这一次二皇子大事能成,他便能为你与孩子们挣下个将军头衔,日后你便是诰命夫人。” 朱氏说罢便望向容泽,笑着道:“大郎,你不必替阿娘顶罪。阿娘说过,做错了事便要挺直腰杆去承担后果,此事,阿娘做了便会认。” 说着便定定看向容珣,道:“容珣,分家罢!这些罪大房认了!” “谁都不必认罪也不需要离开承安侯府,这些分明就是误会!”容珣大声说着,旋即看向容舒,缓下声音道:“昭昭,你大伯母、二伯父也是你的长辈,你将那庄头和手里的证据都交与我,这些事为父会处理。” 容舒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容珣这般狼狈,涕泪四流,眼神凄然,望着容舒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从怀里取出那些书信文书,轻轻地道:“父亲可知这封信是从何处来?这是从曾经的二皇子府搜出来的,不仅仅是密信,还有这些年沈治偷偷运到上京,借由邱石杨与大伯母之手送进二皇子府的银子,俱都登记在册。这些罪证早就被搜了出来,只不过是还未交到大理寺罢了。” 这些书信账册都是顾长晋派人送到容舒手里的,有邱石杨的口供,有这些书信账册,承安侯府怎可能逃得了罪? 容珣“咚”一下跪坐在地上。 “此外,沈治还曾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购买了大批火器,想藏在大伯母的庄子里。若是朝廷在庄子里搜出这些火器,父亲可知承安侯府会被定下何罪?是造反!”容舒顿了顿,面色凝重道:“皇上当年赐封容家侯府爵位时,曾赐下诰券。眼下这局面,要么分家,大房、二房认罪;要么用诰券与爵位抵罪。” 这一世沈治还未来得及将那批火器藏在大伯母庄子里,承安侯度的罪名会轻得多。前世父亲在认罪后,大抵是归还了诰券,这才使得容家罪减一等,只判了流放之刑。 若容家愿意舍下一切,去大理寺自首,以嘉佑帝宽厚的性子,多半会从轻发落。 该如何做,她不会插手,也插不了手。 半个时辰后,容珣派人从太医院请来的御医抵达荷安堂,给容老夫人看病。 容珣一直在正屋里头陪着,直到御医给容老夫人施好针,喂好药,方从内室出来。抬眼瞥见站在廊下的容舒,他脚步一顿,沙哑着声音道:“怎地不回去清蘅院?” “我明儿便会离开承安侯府,离去之前,还有一事要父亲帮忙。阿娘正在扬州处理舅舅的事,无暇分身,便让女儿替她走一趟。这是和离书,阿娘已经在上头落了款,父亲落款后,明儿女儿便去顺天府加盖官印。” 容舒揭开木邮筒的封戳,取出一封和离文书。 容珣一怔:“你说这是什么?” “和离书,阿娘与父亲的和离书。”容舒淡淡道。 “沈一珍要与我和离?她为何不亲自回来与我说?” 容珣疲惫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怒,拔高了声嗓道。 “因为阿娘有她要守护的家族,有她作为沈家人该尽的责任。” 容舒望着容珣,目露失望道:“父亲与阿娘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不了解阿娘的为人。阿娘不仅要查出舅舅的罪证,将舅舅交给官府问罪,还要将舅舅偷偷买下的那批火器找出来呈交给朝廷,以防有人利用这批火器作乱。” “那我便在这里等她,等她亲自来与我说!”容珣下颌绷紧,一副没得商量的姿态。 容舒始终不解,父亲为何始终不愿意放阿娘离去?前世如此,这一世亦是如此。 是因着他知晓大伯父的毒是舅舅下的,是以要阿娘为舅舅赎罪,还是因着旁的缘故? “父亲可是恨上阿娘了?当初正是为了给阿娘送嫁妆,舅舅才会留在承安侯府,伺机给大伯父下毒。”容舒盯着容珣布满血丝的眼,道:“父亲可是因着怨恨阿娘,这才不愿意同阿娘和离?” 雪沫子随风沾在脸庞上,容珣狠狠搓了一把脸。 不过半日,他身上那股文雅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颓丧与茫然。 “我不恨她。”他道:“若要恨她,岂不是连我自己也要恨了?是我娶了她,也是我当初带沈治去看长兄。” 话音停了片刻,容珣接着道:“大嫂与大郎恨我是应该的。” “长兄不会恨父亲。方才长兄背大伯母回去沉茵院时,让我同父亲说,他们大房愿意分家,还望父亲为容家留下一条退路。” 泽哥儿不恨他?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容珣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片暗沉的天幕。 父亲与长兄拿命相拼才挣下一个爵位,如今这爵位要在他手里弄丢吗? 想起父亲劝他与珍娘成亲时,对容家未来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容珣一颗心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里直直下沉。 “我娶你娘时十分不甘愿,可是现在要我与她和离,我更加不甘愿。”容珣抬手挥去落在他面上的雪霰,“我知她不喜我,但无妨,只要她冠着我的姓,这一辈子我们都是夫妻,来世我们依旧可以做夫妻。昭昭,我不会与你娘和离。” 容舒也不惊讶,只平静道:“ 明儿我依旧会去顺天府,若是不能去给这份和离书盖上官印,那我便会去状告父亲宠妾灭妻,恳请顺天府尹判你与阿娘义绝。” 容珣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她目光平静,不避不闪,眸子里没有怨恨,也没有仇视,唯有决绝的不管不顾的坚定。 宠妾灭妻…… 容珣从不曾想过他竟然有被自己的长女威胁的一日。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2节 “父亲这么多年来都拎不清轻重,难道这一次就不能拎清一回,做一个有担当的承安侯,当断则断,当舍则舍?你凭什么不愿?你可曾做过一回好丈夫好父亲?没有!阿娘不欠你,我也不欠你。凭什么我们不能离开这个带不来半点欢愉的地方?今日我没有将证据送往大理寺,而是给你们、给容家时间做决断,生恩已还!父亲若是不愿,可以,明儿我们在顺天府对簿公堂罢,总归承安侯宠妾灭妻的事在上京无人不知,也不差这么一桩笑谈。” 实在不愿再听容珣自私透顶的话,容舒说罢这话便转身离去。 望着她被大雪淹没的身影,容珣捏紧手里的和离书,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细白的雪绒越刮越大,容舒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清蘅院去。 今夜的承安侯府格外的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将这世间衬得愈发的静谧。 行至半路,身后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下一瞬,一把绣着青竹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 容舒脚步一缓,侧头望着容泽,轻声唤了声:“阿兄。” 容泽温和地“嗯”了声。 二人一路无言,到清蘅院时,容舒到底是忍不住问道:“大伯母可还好?” 容泽轻轻一转,将伞面上的雪霰甩落,笑着道:“阿娘无事,多年的心结放下,她说她今儿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容舒“嗯”了声。 容泽垂眸望她一眼,又道:“昭昭做得很好。” 容舒抬起眼。 来承安侯府之前,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会遭到这里所有人的谩骂与怨恨。是以,她始终是平静的,不曾让自己的心绪乱过半分。 可此时容泽一句“昭昭做得很好”竟叫她瞬时红了眼眶。 “今日若不是你来,阿娘兴许永远都不知父亲被害的真相,届时被沈治继续利用,还不知要犯下多少错。阿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还有为了我的前程。”容泽道:“说到底,我也有错。当初我能进国子监便是戚家帮的忙,那时我便该察觉到蹊跷。” “阿兄没有错。”容舒打断他,道:“若是阿兄有错,那我也有错,我在扬州府住了那么久,早该察觉到舅舅的不妥。” 上一辈的恩怨本就不该延续到下一辈,而他们也不该为父辈的过错而自责。 容泽清秀的眉眼缓缓舒展开,颔首道:“昭昭说得对,我们都没有错。” 天光被漫天的风雪切割得愈发昏暗,容舒站在廊下,望着容泽离去的背影,缓缓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泪意。 夜里容舒给沈一珍回信,忽然听盈雀匆匆进来道:“姑娘,侯爷在外头等着。” 容舒垂下眼,将羊毫放入笔洗里洗净,挂好,这才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廊下灯色朦胧,容珣俊雅的脸好似半日间便苍老了许多岁。 “昭昭,这和离文书,明儿你便拿去盖官印罢。”容珣低声道:“等见到你娘了,便同她道,从前种种,皆是我之过,如今解怨释结,让她勿念。” 容舒接过,张了张唇,想问容珣为何又改了主意。 可转念一想,知晓原因又有何用? 她轻轻颔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翌日一早,一辆青篷马车从麒麟东街驶向顺天府。 衙门一早便开了值,几个衙役正坐在廊下,缩着肩头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前头行来一个身姿清窈、眉目如画的女子,忙打了个激灵,起身迎道:“可是容大姑娘?” 容舒微讶,下意识道:“是,几位官爷识得我?” 领头的一名衙役恭敬道:“容大姑娘在扬州府的义举上京无人不知,小的怎会不识得?” 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招呼身边的人道:“快去备茶!” 吩咐妥当了,这才又哈了下腰,对容舒道:“容姑娘随我去堂屋,今儿人少,府丞正闲着呢。” 办理和离析产的府丞态度比那几名衙役还要殷勤,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在那和离书上盖戳,笑吟吟道:“容姑娘,令尊与令堂今日之和离已在官府登记在册,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多谢大人。” 容舒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稳稳落地。 盈雀、盈月正在顺天府那两头石兽旁等着,见容舒出来,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去,道:“姑娘,您在上京出名了!” 容舒不由得想起方才衙役口中的“义举”,忖了忖,便道:“可是我在扬州开沈家粮仓的事传出来了?” “何止!”盈雀抬着下颌,骄傲道:“还有您为梁大人借粮备药、救助扬州百姓的事,咱们上京百姓都知晓了!都说姑娘您有沈老太爷的风骨呢!” 容舒眸光一动。 她在扬州府的事怎会在这个时候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这是有人在给她造势? 第八十四章 容舒将昨儿给沈一珍写的信托镖局的人送去扬州便回了鸣鹿院。 她昨日回承安侯府, 常吉带着几名金吾卫的亲卫一直在偷偷护着她。今儿她回鸣鹿院,常吉依旧跟着。 “我这里有落烟与柳萍在,你无需再护着我了, 顾大人身边信赖的人便只有你们几人, 你回去同顾大人复命罢。” 常吉却不应, 只笑吟吟道:“正是因着主子身边能信赖的只有我们几人,是以我才不能离开,我就在鸣鹿院的外院守着, 您把我当做空气便成。”一副您再怎么撵我也不会走的模样。 容舒无奈,只好道:“我正好要差个人去承安侯府盯着,你若是有合适的人,便替我吩咐一声。” 说着便让盈雀递了一个装着金叶子的钱袋过去, 当做是给所有护卫的酬劳。 常吉多少有些了解容舒的性子, 也不拒绝,舔着脸皮便收下了。 两日后他回去东宫复命。 顾长晋刚看完陈梅杀夫案的案牍,见他腰间挂着个精致的钱袋,便道:“哪儿来的?” 常吉早就已经把里头的金叶子分了, 特地挂出来, 便是给顾长晋献个宝,这会听他问起, 忙扯下钱袋,道:“少夫人赏的,属下特地带过来给主子。” 顾长晋又看了那钱袋一眼, 旋即瞥他, 淡淡道:“你自个儿留着用。”那不是她的绣工。 常吉有些纳闷, 还以为主子见到这钱袋会暗搓搓地藏起来呢。 下一瞬便听顾长晋问道:“她在忙什么?” “少夫人这两日都在鸣鹿院看账册, 沈夫人匆匆去了扬州, 这头不少事都要处理,少夫人便接手了过去。”常吉顿了顿,“听说这头不少生意,少夫人都准备转到大同府去。” 顾长晋“嗯”了声,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盏,啜了口,道:“承安侯府那头可有进展?” “容老夫人还未醒来,少夫人喂的药及时缓住了老夫人的中风症状,但到底是年岁大了,想要醒来至少还得十头半月。依照御医的说法,容老夫人心火旺,便是醒过来了,也很容易再中风。承安侯日日都去荷安堂伺候汤药,那裴姨娘也跟着去了。两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容老太太,也算是夫唱妇随了。” 常吉说到这,忍不住讥讽了一句,见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又瞥过来,忙继续道:“承安侯昨日还亲自去了祠堂,将御用诰券与当初皇上赐爵位的圣旨请了出来。” 顾长晋放下茶盏,轻叩了下桌案,道:“他想要用这诰券与爵位换容家无罪。” 若是容家分家,大房、二房一旦获罪,也怪罪不到三房来。如此容珣便能继续坐稳承安侯的位置,但若是不分家,那三房被大房、二房牵连也是板上钉钉之事,只能用御用诰券与爵位换容家所有人的平安。 “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若那承安侯当真愿意舍下一切保全家族,总算是长出点骨头了。” 常吉护短,因着容舒的缘故,委实是厌恶透了容老夫人与容珣,眼下见容珣终于能有点担当,虽说不至于刮目相看,但到底是少了些厌恶。 顾长晋却道:“容珣大抵是在等容老夫人醒来,才会做最后的决定。” 要真下定了决心,早就已经带着诰券与赐爵圣旨去大理寺认罪。 常吉一听,狠狠“呸”了声:“亏我还高看了他一点。” 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主子,昨儿少夫人问了我,京里的那些传言我们是何时传出去的。” 顾长晋掀眸,“你如何答她?” 常吉心虚道:“属下老实说了是从您入主东宫开始的,主子放心,少夫人瞧着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当然不会生气,总归等容家的事一了结,她便会离开这里,说不得还能借着这传言 ,让手里的铺子卖出更好的价位。 顾长晋半落下眸光,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的反应他早就猜着了。 “以后少夫人问话,无需瞒着,跟她照实说便是。”顾长晋又拿起桌案上的案牍,道:“没甚事便回去守着她。” 常吉眼下唯一的正事便是保护容舒,哪儿还有旁的事,闻言便应好,走了两句又挠了下脑门,道:“主子,横平可是回来了?” 顾长晋颔首:“他半路打听到玄策的踪迹,只比玄策晚了几日回到上京,如今他就在大慈恩山。” 大慈恩山,那便是在盯着戚皇后? 那位皇后娘娘去了大慈恩山也有两日了罢,听说要在大慈恩寺祈福七日,从前皇后出行至多三日便回,今儿倒是罕见地多了几日。 常吉边思忖边出了东宫。 大慈恩寺,正殿。 戚皇后将手里的功德册交与小沙弥,便净手取香,插入香炉后又行了跪拜礼,方出了正点。 桂嬷嬷一面儿给她撑伞,一面儿道:“娘娘,那姑娘来了。” 戚皇后脚步一顿,捏紧了手里的念珠,道:“她在何处?” 本该昨日便见到这孩子的,偏生路上起了大风雪,那孩子被困在风雪里,这才耽误了一日。 桂嬷嬷道:“在小佛堂。” 戚皇后颔首,望了眼逐渐放晴的天色,笑着道:“桂嬷嬷随我过去吧,旁的人在这侯着。” 从正殿去小佛堂的路不近,桂嬷嬷见戚皇后步子越走越快,忙道:“娘娘慢些,仔细脚下的路。” 戚皇后好笑道:“嬷嬷可是忘了本宫从前在雪地里还曾舞过剑、猎过兽。” 她是将门虎女,虽说父亲为了让她嫁入东宫,总爱将她拘在家里学琴棋书画,但到底有戚家的血脉在,骑猎射箭不在话下,更遑论是在雪地里疾行奔跑了。 桂嬷嬷望了眼戚皇后唇角的笑靥,她很久不曾见戚皇后露出这样的笑了。自从启元太子死后,戚皇后脸上的笑是越来越少了。 是因着马上要见到小公主了罢? 小佛堂外头守着四名护卫,见戚皇后来了,忙恭敬行礼。戚皇后知晓这些都是孟宗的人,略一颔首,便道:“诸位辛苦了。” 说着便往里望了眼。 小佛堂的大门敞着,内室悬着面绣着梵文的棉布帘子,此时帘子被风吹得“哐哐”作响,掀开的缝隙里露出里头一道窈窕的身影。 戚皇后心跳骤然加快。 是那孩子罢? 那孩子知晓真相后,可会怨她恨她?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3节 带着点儿近乡情怯的忐忑,戚皇后脱下身上的斗篷,递与桂嬷嬷,道:“嬷嬷在外间侯着便好,本宫自己进去见她。” 戚皇后说着穿过外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戚家先祖的灵牌,四条檀香木大香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上百面灵牌,两侧十数盏佛灯被帘子带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昏黄的灯色里,身着豆青色袄裙的姑娘正忐忑不安地坐在临窗的圈椅里。 这姑娘生得十分好看,雪肤乌发,明眸善睐,便是身上的衣裳朴实无华也掩不住这天生的丽色。 听见掀帘的动静,她抬眼望了过来,迟疑半瞬后,起身行礼,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戚皇后上前扶起她,温声道:“不必多礼,你知晓本宫是谁?” 闻溪轻轻颔首:“几位大人同民女提过今日要见的贵人是皇后娘娘。” 顿了顿,她迟疑道:“不知今日娘娘因何召见民女?” 戚皇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半晌方笑道:“坐下,陪本宫说说话。” 待二人落座,又笑意盈然道:“本宫听说你同太子殿下一样,自小便养在徐馥膝下,她待你可好?可有同你说过你的身份?” 闻溪轻轻应道:“民女是孤儿,刚出生便被嬷嬷捡去养着了。夫人待我极好,自小教我习字,教我琴棋书画,对民女视如己出。” 她提起萧馥之时,脸上难掩孺慕之情,俨然是把萧馥当做一个敬爱的长辈看待。 当初小五一口一个“阿娘”地唤着戚夫人时,戚皇后偶尔也会期望那一声“阿娘”喊的是她。 这会听闻溪提起萧馥,戚皇后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吃味,却不料心中竟无波无澜。她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暗道到底是不一样。 小五三不五时便会去坤宁宫陪她,她看着小五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一点一点长大成明媚妍丽的姑娘,便小五不是她女儿,情分也是不一样的。 眼前这孩子虽是她的亲骨肉,但到底隔着漫长的十九年,要打破这层隔阂谈何容易? 思及此,心中对闻溪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怜惜。 戚皇后轻轻一叹,指着高案上的灵牌,缓缓道:“这里是戚家的佛堂,供奉的都是戚家的列祖列宗。这些,都是你的亲人,当年你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戚皇后望着闻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女儿。” “刺啦”—— 一声椅子腿拖动的声响从内室传出,桂嬷嬷担忧地往里头看了眼。 这小佛堂便是当年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地方,也不知小公主会不会对娘娘心生怨怼?毕竟当初娘娘便是在这里舍下了她,交给戚家人。 也正因着此,小公主才会流落民间十九年,被萧馥拿来作为报复皇后的棋子。 桂嬷嬷待得里头再次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戚皇后牵着闻溪的手从里行出。 “嬷嬷,今儿闻姑娘同本宫一起宿在竹楼里。你让鹂儿上来罢,她们二人年岁相当,大抵能多些话聊。” 桂嬷嬷怔楞了下。 闻溪是戚皇后之女这事十分隐秘,陪着戚皇后来此的都是她的心腹,许鹂儿还有旁的宫女都被桂嬷嬷安排在山脚下的屋子住着了。 她望了望始终垂着眼的闻溪,心知这姑娘大抵还抗拒着娘娘,娘娘这才让许鹂儿来陪她。 鹂儿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她陪着,小公主兴许能与皇后娘娘熟络些。 桂嬷嬷忖了忖便含笑应下。 山脚的居士楼里,许鹂儿听到皇后娘娘的传唤,微微一惊,忙道:“可是娘娘出甚事了?” 来传话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雪映,听罢这话,便笑道:“慌甚?娘娘有我们伺候着,哪儿能出事?” 嗔她一眼,又接着道:“快跟我来,娘娘今儿遇见个十分投契的姑娘,想着你与那姑娘年岁相仿,便想着唤你去跟前,一同说说话。” 许鹂儿这下终于放下心来,换好衣裳便打着伞跟在雪映身后出了屋。半路经过一处松涛阵阵的松林,她下意识朝那片银装素裹的密林望了眼。 雪落纷纷,密林深处一道斜长的影子藏在幢幢树影里。 许鹂儿慢下脚步,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旋即快步跟上雪映,往半山腰的竹楼去。 第八十五章 许鹂儿到了竹楼, 桂嬷嬷上前来叮嘱道:“夜里便由你和雪映伺候闻姑娘,记住要用心伺候,莫要怠慢了。” 许鹂儿含笑应“是”, 推屋进门。 窗边的小榻上, 气质恬淡的姑娘一见到她们进来, 便站起身行了个礼,一颦一举皆规矩得很,叫人挑不出错处。 许鹂儿望着闻溪秀丽的面庞, 温柔地上前福身。 夜里竹楼半数灯皆熄灭了,戚皇后住的那屋子却依旧是灯火煌煌。 她一身寡淡的禅衣,正端坐在几案后头翻着佛经。 黑夜里,一行身着缁衣的僧人缓缓行在雪地上, 夹杂在这僧人中间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 不多时, 众人抵达了竹楼,为首的僧人轻轻叩了叩门,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进来”,便推开门, 领着那老妪进了屋。 戚皇后抬眸望着他们, 目光扫过那老妪时,柳眉忍不住一挑—— 那老妪面上竟然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缁衣僧人双手合十, 道了声“阿弥陀佛”。 “皇后娘娘,今晨孟大人特地派人护送丁施主到大慈恩寺,孟大人道丁施主便是您想见的那位。” 戚皇后放下手里的佛经, 颔首笑道:“有劳几位大师了。” 说着便望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忙将几位僧人送出了竹楼。 屋子里便只剩戚皇后与那姓丁的老妪。 那老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礼, “民妇叩见皇后,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声音十分柔润, 并不苍老,听着并不似她外貌这般苍老。 戚皇后垂眸望着她,温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丁氏垂着眼皮抬起脸,柔黄的灯光落在那张伤疤纵横的面庞,她撑在地上的手忍不住颤抖。 戚皇后眸子里露出一丝怜惜。 “这是那晚你自己动手划伤的?” 丁氏应道:“是,民妇不想死,便决定舍了这张脸。” “难为你了。”戚皇后道:“此事是戚家的错,日后本宫定会补偿你。现在你同本宫说说,可记得那孩子身上有何特征?” 丁氏道:“小公主出生之时,是民妇给她擦身,包上襁褓的。民妇若是没记错,小公主的右肩上有一颗朱砂痣。” 说着在肩上比划了一下。 朱砂痣。 戚皇后一瞬不错地望着丁氏,又问道:“除了那朱砂痣,可还有旁的东西?” 丁氏撑在地上的手指轻轻一颤,道:“无了。” 戚皇后又问了几句,待得丁氏一一应答后便颔首道:“今儿你在这竹楼住下,本宫让桂嬷嬷带你下去歇息。” 丁氏却不肯动,伏地请求道:“求求皇后娘娘救救民妇的女儿!” “你女儿?” “是,民妇的女儿名唤陈梅,如今就关在了大理寺狱。” 陈梅…… 戚皇后对这桩杀夫案早就有所耳闻,此时听丁氏提起,倒是一下子想起了这事。 “你便是为了你女儿,方才在上京现身?” 丁氏含泪应“是”。 孟宗的人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查到了白坪山的道观,却扑了个空。 只没多久,这妇人却凭空出现在了上京。 一个宁肯划破自己的脸也要销声匿迹的人,忽然出现在上京,多少会令人生疑。如今知晓她是为了女儿而来,这就解释得通了。 一个母亲,为了女儿,的确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戚皇后垂下眼,温声道:“你既然是陈梅的母亲,那陈梅与钱大的婚事自是无效。此事本宫会知会孟大人,届时都察院会替陈梅陈述冤情。” 丁氏用力地磕头,啜泣着道谢:“民妇谢过皇后娘娘!” 桂嬷嬷将丁氏送去旁的竹楼,回来后便听戚皇后道:“让雪映伺候时,注意看那孩子右肩可有一颗朱砂痣。” 桂嬷嬷应下,顿了顿,道:“娘娘可要带她回宫,寻孙院使验一验?” “先看看雪映那头如何说,这孩子若当真是她,与太子的关系……”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想起在小佛堂里闻溪问起太子时的那双眼,心中一沉。 饶是那丫头努力装作云淡风轻,也藏不住眼底的情意,那是一个女子提起一个心上人时方才会有的眼神。 这就是萧馥对她的报复么? 从前便是萧馥藏在眸底深处炙热而疯狂的情意泄露了她对启元太子的心事。 戚甄喜欢过启元太子,二人曾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萧馥望着启元太子那目光让她觉得不喜。 也正是因着她的不喜,启元太子后来鲜少来大慈恩寺看萧馥。 闻溪与顾长晋青梅竹马,是否两情相悦倒是不知,但至少闻溪是喜欢顾长晋的。 戚皇后沉吟道:“暂且不能带她回宫,等太子定下亲事后再带她回去。” 桂嬷嬷上前给她按摩头,道:“小公主可有说她是因何去了肃州?那承安侯府可有逼迫小公主离开上京?” 桂嬷嬷可是一直记着,正是因着承安侯的嫡长女看中了太子,要与顾家联姻,小公主才不得不离开上京。 这问题戚皇后也问过闻溪,那孩子吞吞吐吐的,只说是无意中听到嬷嬷说她父母在肃州,这才要去肃州寻亲。 戚皇后看得出来她在撒谎,至于为何撒谎,倒也不难猜。 不过是不愿意瞧见心上人娶妻,与旁的姑娘卿卿我我罢了。这样的心情,戚皇后也曾有过。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4节 启元太子娶太子妃的那日,戚甄便是称病没去东宫吃他们的喜酒的。 “与承安侯府无关。”戚皇后淡淡道:“不过是不想留在梧桐巷罢了,这才想偷偷离开上京。也多亏承安侯府的人将她送离了上京,若不然这会她大抵还在萧馥手里。” 说到这,戚皇后心中又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什么。 萧馥筹谋了那般久,一是为了将启元太子的儿子送上太子之位,二是要报复她。 那孩子提起萧馥时,眼中的孺慕之情是真切的。 萧馥夺走她的孩子,又让那孩子爱上自己的血脉兄长,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的确确是在报复她。 只以戚甄对萧馥的了解,此人心肠极其恨毒,报复她的手段大抵不止这些。 按那孩子的说法,萧馥这些年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差,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 是因着这个原因么? 还是因着与那孩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多少生了些感情? 戚皇后捏着手里那串少了一颗念珠的玉佛手钏,又缓缓蹙起了眉。 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娘娘,不好了!闻姑娘吐血了!” 戚皇后闻言,忙放下那串念珠,道:“快去请梵青大师!” 两刻钟后,梵青大师匆匆而至。 梵青大师乃大慈恩寺的住持,医术高明,给闻溪把脉后便叫人去煎了两碗解毒药。 “闻施主这是中了一味西域的慢性毒,这毒十分难缠,闻施主身上的毒素已经积累了有十余载,半年内若是不解毒,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戚皇后忧心忡忡道:“大师可有解毒之策?” 梵青大师道:“贫僧对此亦是无能为力,这世间最擅解毒之人一是从前的太医院院使洪老太医,二是如今的院使孙白龙。” 洪老太医在启元太子死后便失踪了,如今只能去寻孙院使。 戚皇后望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娘子。 这便是萧馥最后的报复吗? 让她找回亲生女儿,又让她看着女儿痛苦死去而无能为力,就像当初萧馥只能眼睁睁看着启元太子死去一样。 戚皇后垂下眼睫,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明儿我们便启程回宫。” 闻溪吃下梵青大师开的汤药后便沉沉睡去,她身上的衣裳沾着血,戚甄亲自给她换了衣裳,掀开里衣时,她目光一顿。 那姑娘的右肩上赫然一颗针尖大小的朱砂痣。 许鹂儿取了干净的衣裳进来,见戚皇后定定望着那颗小痣,轻声问道:“娘娘,可要鹂儿来给闻姑娘换?” 戚甄摇了摇头,道:“本宫来罢。” 给闻溪换好衣裳,戚皇后坐在榻边陪了好半晌,待得榻上的姑娘呼吸变得匀长,方灭了佛灯,往外间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阒然幽黑的内室里,闻溪缓缓睁开眼,摸过方才梵青大师放在床头的安神药囊,从里头摸出颗药丸子。 竹楼外,霜雪盖地而来。 梵青大师缓慢行在满地银霜里。 庙里的僧侣正在大殿做晚课,晚钟荡涤在幽静的山林。 他并未去大殿,而是去了回了自己住的僧寮。 僧寮朴素,只有一张榻,一把罗汉椅,一个绣着梵文的蒲团。 此时那罗汉椅上正坐着一人,那人一身落魄禅衣,瘦骨嶙峋上的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去的乌青。 正是玄策。 这是他大半月前在路上遇袭受的伤。 便是那日,丁氏被人掳走了。 玄策曾是大慈恩寺的首席大弟子,一眼便认出了那日掳走丁氏里的人就有大慈恩寺的僧侣。 也因此,那些人才没有趁机夺走他的性命。 “你派人将丁氏掳走,让她去都察院,如今都察院又将她送来大慈恩寺,究竟是为何?”玄策定定盯着梵青大师,目光锐利。 梵青大师道:“你不该去肃州,也不该卷入这些事里。” “怎么?父亲这是在担心我?”玄策讥讽一笑,“还是父亲担心世人会瞧清你的真面目?堂堂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道德败坏的伪君子。” 梵青大师面色平静,玄策的那些话并未叫他脸上起半分波澜。 二人静默对峙,忽然银光一闪,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插入玄策脖颈。只听“嘭”一声,玄策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梵青大师神色一变,上前拔出玄策脖颈里的银针,见他脖颈只有一个红点,并未泛乌方松了一口气。 “郡主何须动手?”梵青大师回眸望着从暗室出来的萧馥,道:“策儿聪明绝顶,方才那根银针定会叫他瞧出蹊跷。” “大师一片慈父之心委实是令人感动。”萧馥坐在轮椅上,安嬷嬷将她从暗室里推了出来,“大师放心,方才那根银针涂的不过是迷药,您这孩儿睡几日便会醒来。只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大师还是趁早做个决断罢。您可是大慈恩寺的住持,大慈恩寺不能毁在您手里。” 梵青大师不语,胸间垂落的念珠被窗边的雪光照出一层黯淡的光。 良久,他淡淡道:“贫僧已经将药交与了闻施主,郡主如今的身子还需多休养。此处已经叫策儿知晓,贫僧会给郡主重新安排个地方。” 萧馥似笑非笑地望了梵青大师一眼,也不再多说,搭在椅把手上的手指微微一抬,安嬷嬷便将她推回了暗室。 进了暗室,安嬷嬷将她搀扶到一边儿的床榻,低声道:“那玄策知晓得太多,梵青大师既然狠不下心来,索性便由老奴动手。” 萧馥咳了两声,道:“不必,梵青大师不会让玄策离开大慈恩寺。” 安嬷嬷见她脸色愈发灰败,眸光一涩。 那杀千刀的孟宗,与戚皇后合作后,便想要除掉郡主,竟敢派人去梧桐巷杀她们。若不是郡主警觉,她们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只郡主在那场刺杀中到底是受了伤,如今身子一日比一日破败,昏迷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安嬷嬷当真是怕她会再也醒不来。 “郡主为何不让少主来见您?”安嬷嬷道:“少主已经顺利入主东宫,如今勇士营与金吾卫皆听他号令,郡主完全可以将那些事交与少主去做。” “萧衍心思深不可测,不能叫砚儿冒险。就让砚儿做个人人景仰的太子罢,旁的污遭事我来替他做,日后便是要下地狱,也由我来替他去。” 提起顾长晋,萧馥面上忍不住带了点笑,“再者,砚儿到底是太过心慈,吩咐他去做的事他未必会听。你以为梁霄当真是因着他受了重伤方没有机会动手?他不过是怕梁霄死后,江南一带会起乱。不过也正是因着他的抉择,才会令孟宗下定决心助他,也算是歪打正着。” 安嬷嬷听她提起“江南”,想到什么,神色凝重道:“沈治那头递来新的消息,说张妈妈已经醒了,可要老奴寻个人去扬州府接她回来?那位的身边如今没有我们的人,张妈妈回来,还能有个人继续盯着她。” 萧馥却摇了摇头,道:“张妈妈如今在不在她身边已经不重要。” 她轻轻咳了一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总归闻溪那丫头马上便要入京,届时,自然会有人替我们除了她,我们耐心等着看一场好戏便是。” 第八十六章 翌日一早, 一名勇士营亲卫策马而来,匆匆穿过城门,在东宫大门处停缰下马, 疾步入内。 那人送来一封书信, 是身在扬州的七信送来的信。 “七信大人让属下同殿下道一声, 目前他们那头并未收到任何回信,也没有任何人前去扬州府接走张妈妈。” 顾长晋淡淡颔首:“沈治如何了?” “依旧是不肯吐话,侯夫人已经搜出那些书信与账册, 不日便要开祠堂将沈治逐出沈家。” 有七信和椎云在,沈一珍那头不会出甚意外。 顾长晋本是想利用张妈妈与沈治来引出萧馥的,只可惜到这会都不曾听到一鳞半爪的消息。 只是不急,萧馥迟迟早早都会来寻他。 “去给七信回个信, 让他务必要护好侯夫人的安危。” 这厢才刚吩咐了两句, 便有一名内侍从外进来,对顾长晋道:“殿下,该去勤政殿了。”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披上大氅便往宫里去。 昨个夜里宫里递话要他今儿一早入宫去。 眼下鞑靼正在整军入侵北境诸府, 南边滇贵几地又有流民作乱。 嘉佑帝宣他入宫便是令他协同兵部、户部和五军都督府解决南北两境的燃眉之急。 顾长晋在勤政殿呆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是接近午时, 嘉佑帝留他在乾清宫用膳,还差人喊来了怀安世子。 萧怀安如今将将十一岁,先前顾长晋认祖归宗之时, 二人在太庙便已经见过。对萧怀安而言, 今儿是第二回 见顾长晋。 只对顾长晋而言却不是。 顾长晋曾在梦里梦见过他, 那一次他还曾向萧怀安身边的小太监学着如何用石片雕冰雕。 萧怀安与梦中的小少年一样, 十分的沉默寡言。 他是嘉佑帝看着长大的, 嘉佑帝将他喊来,自然是希望他与太子能亲近些,这样日后他便是不在了,也依旧有人能继续照看萧怀安。 只可惜萧怀安心防太重,对顾长晋谈不上疏远,但也称不上亲近。 饭毕,嘉佑帝面露疲色,挥挥手,让汪德海将二人送出乾清宫。 萧怀安身边伺候的两名小太监撑伞过来,给萧怀安披上厚厚的大氅。 顾长晋认出了其中一人便是前世那位教他雕冰雕的太监,上前一步,问道:“你叫何名字?” 他这般贸然一问,直把那小太监惊得肩膀一耸。赶忙把腰压得更低了,掐细了声音恭敬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才名唤潮恩。” 惯来沉默寡言的萧怀安下意识往潮安身边靠近了一步,抬眸定定望着顾长晋。 俨然一副他会护着底下人的姿态。 顾长晋唇角微掀,道:“可要与孤出去玩雪?” 他这话一落,萧怀安立时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惊诧。 正迟疑着,那名唤潮安的小太监已经上前,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前两日不是还让奴才给您雕个冰狐狸?您今儿在文华殿的功课既然已经做完了,索性便听太子殿下的,去外头耍耍雪,奴才不仅给您雕冰狐狸,还给您雕个冰老虎。” 潮安这般说自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皇爷看重太子,朝堂上的臣公亦是十分拥护他,便是连从前支持大皇子的刑家党羽都开始有人倒戈,转而支持太子殿下。可见宫中形势已是明朗,太子殿下日后定能得登大宝。 世子与太子殿下交好,日后自然也就能多得些照拂。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5节 今儿皇上让世子来乾清宫用膳不就打着这主意么? 眼下太子殿下愿意纡尊降贵与世子亲近,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只潮安并不知,顾长晋想带出宫的可不是为了萧怀安,而是为着他。 汪德海才刚回到乾清宫,还未进去同嘉佑帝回禀,便见底下的小太监快步在他耳边附耳道:“干爹,太子殿下想带怀安世子出去走走,让儿子来同您递个话呢。” 汪德海一听便知顾长晋这是要他同嘉佑帝递话,忙掀开帘子入了内室。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倒是有些意外,以为顾长晋是想带萧怀安去东宫教导他,不怎么思索便笑道:“随他们去,权当是让他们兄弟二人培养一下感情。” 得了嘉佑帝的准话,顾长晋便带着萧怀安还有那名唤潮安的小太监出了宫。 马车行在官道上,在雪地里轧出两条长长的轮印子。 萧怀安望着渐渐远去的东宫,好奇道:“太子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顾长晋瞥了他一眼,小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少了些故作老成的世故,多了些少年气,倒是与他梦中见着的怀安世子渐渐重合了。 “去郊外,郊外有一片老梅林,那里的梅花也差不多要开了。” 鸣鹿院外头那片老梅林的确是冒出了花骨朵,正拥挤而热闹地挤在枝头,远远瞧着,竟分不清是雪还是花了。 容舒正在院子里拨弄算珠,盈雀一脸喜气地过来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这会马车正停在外头呢。” 容舒手一顿,蹙眉道:“他怎么来了?” 盈雀道:“听说是要带宫里的怀安世子出来踏雪。” 人都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作为主人,不管如何都要去打声招呼。再者,容家与沈家的事,顾长晋一直在默默助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款待一番。 思及此,容舒也不扭捏,换了套衣裳便出去院子。 顾长晋刚穿过影壁,便见她捧着个铜手炉踏雪而来。 小娘子着了件烟紫色葡萄缠枝纹交领短孺,下配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绛紫色斗篷,将身后一地霜雪衬出十分惹眼的明艳之色。 顾长晋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她。 他顿了脚,静静立在那,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容舒福了一礼,“见过两位殿下。” 顾长晋道:“不必多礼。” 一边的萧怀安抬起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容舒一眼。饶是他不知晓眼前这女子是谁,都猜到了太子此行是为了她而来。 果不其然,便听旁边那身量高大的男人温声道:“带个人来给你雕些小玩意儿。” 萧怀安一听,又继续明白了,原来太子是为了带潮安出来,带他,不过是顺带。 小少年垂下眼睫,倒也不生气,总归能出宫,他也是欢喜的。 他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宫了。 鸣鹿院里的老梅林里有个天生天养的湖,这会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常吉带着人去湖里凿冰,盈月、盈雀领着人在老梅林的竹亭里点起火炉温酒。 众人一顿忙活,常吉将冰抬了过来。 潮安这会也知晓顾长晋带他来的用意,从腰间掏出块磨得极薄的石片儿,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冰团便兢兢业业地雕了起来。 正忙着呢,旁边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石片给我一块儿。” 潮安一愣,太子殿下怎会要这东西? 他不敢耽误,忙将手里的石片递了过去,旋即缓缓瞪大了眼睛。 便见顾长晋驾轻就熟地在一块冰团上划拉出一双要阖不阖的眼睛,而后是耷拉着的耳朵,蜷成棉球一般的身子,细长的尾…… 不多时,一只蜷在地上歇息的猫儿静静伏在顾长晋的掌心,那猫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把周遭的人都看呆了。 潮安最是纳罕,他这手艺是幼时同一位老太监学的,太子殿下又是从哪儿学的,这雕工瞧着怎么好似同他是师出同门? 顾长晋雕好后便收起了石片儿,往竹亭走去。 容舒正在竹亭里煮酒,顾长晋一闻便知她煮的是梅花酒,梅香酒香缠绕在风里,带着点儿甜。 他走向她,对容舒道:“张手。” 容舒不明所以,却还是放下了酒盏,张开了手,下一瞬,只觉掌心一凉,一只粉雕玉琢的猫儿冰雕落在她手中。 她将将烫过酒,手被热雾熏得暖暖的,这会冰雕往掌心一放,立时便化了一层薄薄的水。 容舒忙道:“顾长晋,会化。”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笑道:“不碍事,化了再雕。” 说着又挑了块更大的冰团,十分闲适地坐在竹亭的木阶上。这木阶方才特地有仆妇扫过雪,干净倒是干净,就是他身上那件大氅沾上了不少雪沫子。 容舒垂眸望着那猫儿,一时觉得十分眼熟。 没一会儿便想起来了,前世也是这一年的冬日,常吉给她送了这么一只猫儿冰雕,说是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 她喜欢得紧,怕这猫儿会化,还叫人做了个悬在梧桐树下的小木笼,将猫儿放了进去,一打开支摘窗便能瞧见住在里头的猫儿冰雕。 那日顾长晋从都察院回来,站在窗边望着那小木笼看了好半晌。 翌日常吉又送来了一只鸟儿,一只小鹿还有一只胖嘟嘟的柴犬,虽说那小木笼造得大,但架不住越来越多的小冰雕将里头的空间一点点抢占,到最后又添了两个小木笼。 三个小木笼错落有致地挂着,外头还缠着细灯,夜幕一降临,那里头的小冰雕便像是会发光一般,煞是好看。 容舒一直让常吉打听是那位热心的近邻送来的呢,想回些谢礼的。 常吉嘴儿跟蚌似的,总说没打听出来。 这会看着那石片儿在顾长晋手里都要雕出花来了,哪儿还不明白? 那热心的近邻可不就是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男人么? 容舒望着男人清隽的线条深邃的侧脸,只觉掌心的冰水又是凉又是热。 竹亭里头放在炭盆,手里的猫儿化得愈发快了。雪水从指缝里滴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没一会儿,那姿态慵懒的猫儿在她掌心彻底消失。 容舒拿过帕子,擦干手后便继续烫酒。 马上便是用晚膳的时候了,盈月几人在竹案上支起了两个大铜炉,乳白色的汤水在铜炉里翻滚,“咕噜”“咕噜”地冒着大泡。 容舒拢了拢斗篷,从一边取出个卧兔儿便出了竹亭。 萧怀安蹲在地上,正盯着潮安的手看得专注。 忽然眼前一暗,一抬眼便对上一对含笑的桃花眸,微微怔了下。 “世子殿下把这个戴上罢?免得耳朵冷。” 萧怀安盯着容舒手里的毛茸茸的卧兔儿,略忖了忖,起身接过,又神色认真地道了句谢。 容舒看小少年年岁小小,却非要装作一脸老成,忍不住笑了笑,道:“世子殿下喜欢这些小冰雕?” 萧怀安应“是”,他不是个爱多话的性子,往常在宫里基本就是嘉佑帝、戚皇后问一句,他答一句。 对不熟悉的人便更不爱说话了,譬如这一路行来,他与太子殿下拢共才说了四句话。 只这会也不知为何,应了一声“是”后,又忍不住多道了句:“在宫里不便养爱宠,潮安便想出这个法子给我雕些小动物。” 一句话,便叫人知晓这孩子在宫里过得有多谨小慎微。 不敢养爱宠是怕会冲撞了后宫里的贵人,也怕会被人拿来做过河的桥。 容舒望着小少年干净又俊秀的眉眼,笑了笑,便道:“殿下把这些冰雕放在木笼里,外头放些灯饰,夜里挂在屋檐下,又好看又热闹。” 小娘子的声音温婉柔软,眉眼间笑意盈然,令人如沐春风,忍不住想要去亲近。 萧怀安“嗯”了声,将方才容舒递来的卧兔儿乖乖戴在头上。 这卧兔儿上头绣着一只软萌可爱的幼虎,戴着他头上,倒是令他身上多了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二人说了片刻话,容舒便站起身,想要回去竹亭,殊料一抬眼便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 顾长晋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上的活,这会正倚在亭柱上,定定看着她。 容舒往他脚下一看,上头已然摆了五六只憨态可拘的小动物,猫儿、狗儿、鹿儿还有一只大尾巴扫尾子。 “有木笼吗?”他忽地出声。 容舒这头还未及开口,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常吉立马接过了话,道:“有咧,小的马上去拿。” 几个小木笼没一会儿便送了过来,顾长晋将小冰雕放入木笼里,对她道:“挂哪儿好?” 说着目光往一边儿扫去,隐约记得,她住的那间厢房正对着这片老梅林的。 于是下颌一抬,又道:“那边儿的梅树?” 顿了顿,继续道:“你带我去?迷路了不好。” 他这人什么时候有迷路过? 容舒张了张唇,迟疑几息,到底是没说什么,抱过一个手炉便领着他过去了。 二人并肩而行,默默地行了一截子路后,容舒指着梅林最外头的一棵老梅树,道:“就这里罢。” 顾长晋将木笼挂上去,抬手轻轻一点,木笼轻轻摇晃,里头小冰雕争前恐后地挨上笼子门。 隔着做成栅栏状的笼子门,几只憨憨的小冰雕睁着剔透的大眼正默默地望着二人,充满了野趣。 容舒唇角抿出一枚笑靥。 头顶的小木笼晃呀晃的,还有细小的香雪从枝头坠落。 顾长晋立在覆着皑皑白雪的老梅树下,低声问道:“容昭昭,还难过吗?” 容舒一怔。 “若不是因着你,容家的人此时早已经下了大狱。我愿意给他们时间去做抉择,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儿上。”顾长晋缓缓道:“你不欠他们。” 容舒自然是知晓自己不欠容家什么,正如她对容珣说的,生恩已还。 只是一想到阿兄,一想到三妹妹、三郎和四郎他们,心头无法避免地觉得沉闷。 这两日她把自己关在鸣鹿院不停地看账册,打点阿娘在上京的铺子,便是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事。 她掩饰得好,连自小伺候她长大的盈月盈雀都瞧不出半点端倪,更遑论常吉、落烟他们了。 顾长晋又是如何知晓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6节 明明他远在京里。 明明他正是政务缠身的时候。 他费工夫跑这么一趟,便是为了给她雕些小冰雕,挂在树下逗她开怀么? 掌心那股子又是冰凉又是滚烫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压抑着不去想前世,不去想那个冬日挂在梧桐树下被簌簌风雪吹得摇晃的木笼子,也不去想他在背后为她默默学过多少东西,又做过多少东西。 他大抵也知晓她的想法,便也不提,只默默地做。 容舒目光轻抬,望着老梅树下的木笼,轻声道:“殿下日理万机,不必浪费时间来鸣鹿院做这些的。”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无事,再过两日便好了。” 他不过是往前挪了一小步,她对他的称呼立马从“顾长晋”变成礼数周全的“殿下”了。 明明,她知晓他就是顾长晋,只是顾长晋。 喉结轻抬,树下的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推了下那木笼子,温声道:“因为我很快就要做些让你生气的事,是以现在要多做些哄你开怀的事。这样——” 他望着她,唇角微抬,慢声道:“容昭昭生气时多少能念及我这会的好,气就能消得快一些。” 第八十七章 顾长晋一行人在竹亭用过了晚膳便回京了。 萧怀安坐在马车里, 垂着眼不说话,手里还拿着容舒今儿给他的卧兔儿,细白圆润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上头的兔绒毛。 顾长晋还在回想着今儿在老梅树下那姑娘微微瞪圆了眼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勾起。那会她嫣红的唇分明动了动, 大抵是要问他想做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却不想落烟寻了过来, 那姑娘只好生生咽下嘴里话。 坐在对面儿的萧怀安抬眸打量着他,他的目光十分直白,直白到顾长晋想忽略都不成。 “我以前听过宫里的人说过容姐姐。”萧怀安忽然道。 顾长晋挑眉, 道:“说什么了?” 萧怀安想起那些不好听的话,不想说,只微微蹙起眉,道:“都是些不好的话。” 顾长晋一听便猜到了会是什么话。 左右不过是拿她的生辰说事, 还有的便是他们二人和离之事。 人人都以为他们二人和离是因着他厌了她。 他因着这事还曾经动用私权, 将几个乱嚼舌根的贵女“请”去都察院问话,叫那几个家族丢尽了脸面。 如今他入主东宫,曾经按下的谣言再次甚嚣尘上。 这世间总有人带着恶意揣测旁人,顾长晋甚至能预见一旦容家和沈家的事被传了出来, 又不知有多少脏水往她身上泼。 要么说她命格克亲, 因着她不祥,这才使得沈家、容家皆遭了大难。要么说她得罪了太子, 惹得太子报复,这才给沈家、容家招来祸害。 只这些事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太子哥哥既然与她和离了,为何今日还要来寻她?”萧怀安道:“若是被旁的人瞧见了, 会有闲言碎语的。” 顾长晋好整以暇地望着萧怀安。 小少年成日寡言少语的, 这会倒是不觉得话累口了, 一说一大串, 还话里藏话地试探他。 顾长晋往后一靠, 微阖下眼,道:“我会娶她,会叫这上京嚼过她舌根的人将从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捡回去,也会让这世间再无人敢轻贱她。” 他会当着所有容家人的面求娶她,让那些轻慢她的人知晓,他们从前对她所做的种种究竟有多错。 便是他们用容家的一切换下平安,他也要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焦灼不安,不得安宁。 她四岁便被逼着离开上京,在扬州府孤独地住了九年,她这些所谓的至亲不闻不问,在她回来上京后,也从不曾善待过她。 但凡他们从前对她好一些,让她对这个家、对她的姓氏有过一丁点眷恋与不舍,以太子妃甚至未来皇后娘家的身份,容家便是跌至谷底也会有起复的一天。 杀人者诛心。 他们很快便会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知晓他们失去了什么。 男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皆是掷地有声,萧怀安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兄长一直都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鲜少会在他脸上看到情绪的起伏。 方才他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萧怀安捕捉到了。 他心思比同龄人要敏感,也十分聪慧,此时自也知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他对容家姐姐的关心会令这个兄长待他更好些。 萧怀安于是道:“宫里也有一片梅林,想来容家姐姐也会喜欢。” 又道:“届时我让潮安给她雕小冰兽,挂满一整个梅林。” 鸣鹿院的梅林是天生天养的老梅林,与宫里那片经过人工栽减的梅林到底是不一样。 顾长晋很清楚,那姑娘喜欢鸣鹿山的梅林,却不会喜欢宫里的梅林。是以,他才会道他日后做的事她会生气。 萧怀安住的地方在东六宫,时辰已晚,这会宫里早已落了匙。顾长晋安排他在东宫歇了一晚,第二日天不亮便送到上书房学经史。 午时一下学,汪德海便请他到养心殿。 “昨儿世子殿下一夜未归,皇上心里担忧着呢。” 他们昨日出宫有金吾卫跟着,还有顾长晋在,嘉佑帝倒不是真的担心,不过是要知晓他们因何事去了城郊的鸣鹿山。 这些事萧怀安自然不能隐瞒,遂一五一十地说了昨日的事。 “容家姐姐礼数十分周到,待侄儿亦很好。”萧怀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卧兔儿,认真道:“怕侄儿耳朵冻着了,昨儿还特地给了侄儿一个卧兔儿。” 嘉佑帝瞥了瞥萧怀安手里的卧兔儿,微微有些意外。 萧怀安心防重,打小便只亲近那些真心待他好的人,鲜少见他会这般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说话。 容家的大姑娘,承安侯容珣的嫡长女,也就是太子先前在坤宁宫请求赐婚的姑娘。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起事,容家是最早投靠他的军户。 容老太爷与容珺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嘉佑帝自是记得他们,但对于现在的承安侯容珣,却是印象不深。 而容珣的嫡长女,若非太子那日提起,嘉佑帝更是连半点印象都无。 最近此女在扬州府的义举正传得沸沸扬扬的。 知晓她是曾经的扬州首富沈淮的外孙女,嘉佑帝对她在扬州做的事倒是不觉惊讶了,沈家的家风一直不错。 当初底下人偷偷瞒着他想要拿沈家杀鸡儆猴立威,嘉佑帝得知此事时,沈淮已经将泰半家财通过容老太爷的手送到嘉佑帝手里。 看出嘉佑帝对沈淮的赏识,容老太爷更是当机立断与沈家结了亲。 沈家为国为民散家财,引得旁的豪富之家跟着纷纷效仿。 这才叫当时国库空空的大胤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嘉佑帝笑道:“得了旁人的招待,自是要好生回谢,改日朕让皇后宣那容家姑娘入宫,你亲自去道个谢。” 那日太子请求赐婚,嘉佑帝既然允了,自是不会反悔。 宣她入宫,也好让皇后歇了要让太子娶戚家女的心。 “退下罢,昨儿玩了半日,今儿莫要贪玩。”嘉佑帝慈爱地望着萧怀安,“日后你要助你兄长好生守护大胤,现下就要学好本领。” 萧怀安脆声应下:“皇伯父放心,怀安同穆将军学了骑射,日后怀安便去边关守护大胤的百姓,驱逐外敌。” 嘉佑帝带着病容的脸笑了笑。 汪德海端了一碗药入内,萧怀安知晓嘉佑帝用了药后便要小憩,忙告声退下。 他一走,嘉佑帝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只这药才饮下没多久,他便咳了两声,明黄的帕子染上了几丝殷红的血。 汪德海一张脸登时皱得跟菊花似的,“奴才一会便去请孙院使给陛下施针?” 嘉佑帝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随着年岁增长,沉疴痼疾便愈发严重,便是孙院使也没甚好法子,吃药施针也不过是叫他多活几日罢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总是有一死的,嘉佑帝对生死早就看透。 他一直舍不下的便是萧家的这份祖业与大胤的百姓。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将长晋那孩子送到了他跟前。那孩子能力卓绝,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将大胤交到他手里,嘉佑帝知晓自己便是这会死了,也能安心阖目了。 望了眼汪德海忧心忡忡的脸,他叹了声,道:“你想去请便去请罢,此事莫要传出去,尤其是莫要让皇后知晓了。” 汪德海知道嘉佑帝说的是他咳血这事,满口应下,亲自去请了孙院使。 孙白龙提着药箱赶来,兢兢业业地给嘉佑帝施针。一个时辰后,待得嘉佑帝安然睡下,方疲惫地走出养心殿。 殊料人才刚回到太医院,一口茶都还未抿呢,坤宁宫那头又来人了。 一问方知是将将回到坤宁宫的戚皇后请他过去解毒。 孙白龙以为中毒之人是戚皇后,哪儿敢耽搁? 于是又赶忙提起药箱往坤宁宫去。 此时的坤宁宫,宫婢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桂嬷嬷与朱嬷嬷亲自收拾了一间偏殿,指挥着几名内侍将昏迷中的闻溪抬到里头。 孙白龙赶来后方知中毒之人不是皇后,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只他虽不知躺在榻上的姑娘是何人,但见戚皇后神色凝重,便知这姑娘对皇后娘娘来说十分重要。 也不耽搁,拿出瓷脉枕,便给闻溪把起脉来,越把越惊奇,两条雪白的眉毛高高扬起。 “这姑娘中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奇毒乌葵子,这毒十分难缠,想要彻底拔出毒素至少要花个一年半载,还得耗费不少天材地宝。” 戚皇后见孙白龙对这毒似乎不陌生,肩膀一松,道:“孙院使只管救她,需要的药材本宫自会备好。” 孙白龙一听,越发确定戚皇后看重这姑娘了,忙郑重应下。 戚皇后望着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孙白龙。 “还有一事要劳烦孙院使。”戚皇后面色平静地望着孙白龙,道:“请孙院使顺道验一验这孩子的血与皇上还有本宫的血能否相融。” 这话的意思…… 孙白龙眼皮子重重一跳。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7节 他在这宫里堪称是耳听四方的人精,许多秘辛都知晓,眼下自然也听懂了戚皇后话里的深意。 难怪皇后娘娘对这姑娘如此看重。 “下官遵命。”孙白龙恭敬道:“就是皇上那头……” “本宫亲自去与皇上说。”戚皇后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你放心,这事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说罢,她便回去正殿换了套常服,往养心殿去。 嘉佑帝这头刚听汪德海禀告完,便又听人来报,道皇后来了。 似是猜到了戚皇后的来意,他目色一深,道:“快请。” 待得戚皇后入内,又屏退左右,连汪德海都不留,道:“都出去罢。” 戚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玉佛珠手钏。 嘉佑帝认得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每回她心神不宁时,便要将这手钏戴在手里。 嘉佑帝亲自给她斟了一盏茶,温声道:“皇后坐下说罢。” 戚甄却并未落座,深吸一口气便要跪下行礼。 忽然一双手紧紧搀住她的手臂。 “皇后不必如此。”嘉佑帝神色温和,“是当年被换走的那孩子找到了?” 戚皇后呼吸一紧,她实则早就猜到了,嘉佑帝已经洞穿了一切—— 萧长晋不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是启元太子之子,而那真正被换走的孩子,该是位公主。 “长晋是启元太子之子,这事朕早已知晓,想来皇后也猜到了。朕不提,便是不会追究皇后的过错。”嘉佑帝道:“朕与皇后的孩子可是你今儿带回宫的姑娘?汪德海说,皇后将孙院使请去了坤宁宫,可是那孩子病了?” “不是病了。”戚皇后眼眶微红,“是被萧馥下了毒。萧馥将她养在身边,常年累月地给她下毒,若是再不解毒,便会有性命之危,大抵活不过半年。” 嘉佑帝蹙眉,“孙院使如何说?” “孙院使道这毒来自西域,十分难缠,要解毒还得费不少功夫。” “孙院使说话惯来是十成的把握说成八成,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定然是有解毒的法子。”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安慰道:“皇后难不成还不知孙院使的为人?” 孙白龙的为人帝后二人的确是了解的。 戚皇后缓缓一笑,忖了忖,便道:“臣妾想让孙院使给陛下与那孩子验验血。” 若那孩子当真是他们的孩子,依照萧家的秘术,血液定然能与他们的相融。 嘉佑帝望了戚皇后一眼,良久,笑道:“朕这头无需验,皇后不放心,那便验皇后与她的。” 戚皇后并非不放心,只不过是经过当年偷龙转凤之事后,她与嘉佑帝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 再小的事都不得隐瞒。 方才嘉佑帝那般说,便是在安她的心,他信任她。 戚皇后堵在心间的那口气总算是找着出口了。 “先前长晋住在梧桐巷时,还有流言道那孩子与长晋是两情相悦,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戚皇后笑着解释:“那孩子与长晋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便如同兄妹,她一直拿长晋当做兄长看待。” 嘉佑帝闻言便颔首道:“太子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前些日子才求了朕给他们赐婚。这是太子认祖归宗后求朕的第一件事,朕不忍他失望,便应下了。” 戚皇后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是承安侯家的嫡长女。”嘉佑帝缓缓道:“他们二人也曾结过鸳盟,太子从来不曾放下过那姑娘,求到朕这里,想要与她再续前缘。” 竟是那姑娘…… 难怪! 都察院的人曾从萧誉的府邸里搜出一些容家、沈家的书信,按说容家与沈家这会该下狱接受盘问才是。 皇上这是因着那姑娘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来太子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娶容家那姑娘。 戚甄低下眼,“臣妾听说容家那姑娘当初在扬州府救了不少百姓,还三番两次救下太子的命,二人患难与共,也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嘉佑帝道:“皇后过些日子可宣那姑娘入宫,先探探她的喜好,也好为日后的大婚典礼做个准备。” 嘉佑帝与戚皇后在养心殿这一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 知晓戚皇后带了个姑娘回来,他眉心一蹙,心中对那人是谁隐隐有了猜测。 “可知晓那姑娘姓甚名何?” 传话的内侍回道:“奴才并未打听到那姑娘的名字,只知那姑娘似乎是中了毒,皇后娘娘亲自请了孙院使给她治病。” 中毒? 顾长晋眯起下眼,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 这是萧馥动手了? 第八十八章 (小修,增加了六百字,建议重看) 为何萧馥要将闻溪送到戚皇后身边? 那位闻溪一直在找的面上带疤的人又是何人? 顾长晋望着菱花木格窗外一枝被霜雪压低的腊梅枝, 眉心微微蹙起。 戚皇后与他虽是合作关系,但顾长晋知晓戚皇后始终提防着他。 他亦是不能完全放下对戚皇后的戒心,戚家折损在他手里, 戚皇后心里对他是否心存怨恨犹未可知。 戚皇后经营后宫多年, 如今的坤宁宫, 他能安插进去的人便只有许鹂儿。许鹂儿在大慈恩山时,横平悄悄与她见了一面。 根据横平送来的消息,戚皇后在大慈恩寺见了一人, 而那人是都察院送去的。 顾长晋拿起书案上的案牍,沉吟了半晌,道:“皇后娘娘在大慈恩寺时,都察院曾送去了一人。寻个机会去找许女史, 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打听到皇后娘娘与那人说了什么?” 那内侍稽首应是, 正要退下,顾长晋忽又叫住他,道:“若许女史不知,叫她不必冒险去打听, 孤自会有旁的法子查出来。” “是。” 那内侍一走, 东宫长史便领着一人穿过外院,来到书房。 “太子殿下, 管大人求见。” 管少惟乃肃州辖内的县令,若无调令,本不该离开他任职的县城, 除非是有重大冤情, 上陈无路而不得不入京。 先前顾长晋便听容舒说过, 前世管少惟为了陈梅的案子, 曾摘下乌纱帽亲自走金殿陈冤。 这一世, 他依旧是来了。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盏,道:“快请。” 管少惟进来后便拱手作了个长揖,道:“听说太子殿下正在查陈梅案,微臣对这案子又有了新的发现。” “钱大当初下聘的那笔银子,是一名黑衣人秘密给的,要求便是钱大拿到这笔银子后求娶陈梅,还承诺只要钱大娶了陈梅,便能再得一百两银子。而陈梅会在成亲那日杀钱大,也是有人挑唆。也就是说,”管少惟望着顾长晋,咬牙道:“这桩杀夫案是有人在布局,目的便是为了引出陈梅的母亲。” 顾长晋颔首道:“陈梅的母亲的确未死。” “陈梅同微臣提过,她母亲曾卷入一场阴谋里,这才不得不隐姓埋名。方才臣去大理寺狱时,她又同臣道,她母亲几日前去见她,信誓旦旦道她会平安无事。”管少惟顿了顿,“陈梅与钱大的亲事便是作废,她也会因着伤人而入狱,微臣觉得陈梅母亲说的平安该是有旁的含义。陈梅先前在肃州时便曾无故昏倒过两回,微臣请过几个郎中,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微臣怀疑,陈梅应当是中了毒。” 又是中毒? 顾长晋眸光一闪,思忖片刻后,道:“孤有一事要交给管大人去做。” 说着,便落笔写下一封信,递与管少惟。 管少惟瞧见信上的内容微微一惊,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信的用意,郑重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坤宁宫偏殿。 孙白龙给闻溪施好针后,轻轻掰开了她的下颌,取了一滴舌尖血。 许鹂儿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殿,瞧见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很快便垂下头,柔声道:“孙院使,可要奴婢现下就喂闻姑娘吃药?” 得了孙白龙的首肯,这才继续提步往里去。 孙白龙望了她一眼,想起这姑娘便是当初太子殿下宁肯走金殿也要救下的姑娘。 如今宫里谁人不知许女史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再看她言行得当、进退有度的举止,更是脱胎换骨,与从前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今非昔比,这姑娘再不是从前那位走投无路的孤女了。 许鹂儿喂好药,孙白龙等了片刻,未见闻溪出现任何异样,方舒了口气,交待两句便出了偏殿。 廊下的支摘窗半开,许鹂儿斜眼望去,孙白龙的身影是往正殿去的。 这是去见皇后娘娘罢,只孙院使为何要从闻姑娘舌尖取血? 莫不是为了调制解药? 正想着,一道细瘦的身影踱了进来,许鹂儿抬眼一看,见是朱嬷嬷,忙起身行礼。 “见过朱尚宫。” 朱嬷嬷“嗯”了声:“你在这伺候了大半日,去歇会罢,闻姑娘这头有我守着。” 说着瞥了眼她身侧的空药碗,又道:“这空碗怎可留在这?若是摔了,仔细你月俸又要被扣,快送回小厨房去。” 朱嬷嬷是女官之首,她的话许鹂儿不敢不听,只好端起碗离开。 朱嬷嬷在她离去后,拿出手帕擦走闻溪额上的细汗,又悄悄掰开她下颌看了眼,见她舌尖有个红点,知晓孙白龙已经取过血了,绷了半日的脸方露出一丝笑意。 这厢许鹂儿放好碗便往坤宁宫的正殿去,远远便瞧见孙院使步履轻松地出了坤宁宫,往太医院去。 方才孙院使取了闻姑娘的血后,还一脸紧张之色的,这会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许鹂儿觉得怪异。 回到司乐司的内务府,便匆匆写下一张字条,放在一根吹坏了的竹笛里。 夜里这根竹笛送到了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看完藏在里头的字条,结合今儿管少惟说的话,渐渐弄明白了萧馥布下陈梅杀夫这一局的用意。 闻溪在肃州没找到丁氏,便设计了一起必须她出面才能救下女儿的冤案,与此同时还给陈梅下了毒。 等丁氏露面后,便利用陈梅身上的毒,逼迫丁氏听她们的吩咐,借都察院之手来到戚皇后的跟前,给闻溪按上一个宗室女的身份。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8节 从戚皇后将闻溪安顿在坤宁宫的行径来看,闻溪大抵是以戚皇后与嘉佑帝被换走的女儿送来皇宫的。 取舌尖血便是为了验亲。 只是闻溪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若是真公主,萧馥给她下毒又送回戚皇后身边,是为了让戚皇后眼睁睁看着闻溪死去?还是萧馥给闻溪安排一个弑父杀母的任务? 若是假公主,那给闻溪下毒便是想用这苦肉计令戚皇后减少对闻溪的猜忌,届时只要孙白龙验出闻溪与戚皇后乃血脉之亲,戚皇后与嘉佑帝便不会再对闻溪的身份起疑心。 以顾长晋对萧馥的了解,多半是后者,若不然萧馥也不需要给陈梅下毒,借此来控制住丁氏。 也就是说,顺着丁氏往下查,可以找到真正的公主。 顾长晋长指轻敲着书案,不由得想起闻溪来。 他与闻溪委实称不上是青梅竹马,闻溪养在萧馥膝下,俨然是拿萧馥当做是自己的母亲的。 顾长晋恨萧馥入骨,怎可能会与闻溪亲近? 幼时闻溪与林清月时常跑来给他们送东西,诸如各类吃食、亲手做的鞋履、帕子。 顾长晋从不曾收过,久而久之,许是知晓他不喜,又许是年岁大了知晓男女之别,渐渐地便来得少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与容舒定下亲事之时,闻溪跑来寻他说话。 “那位姑娘是母亲特地给长晋哥挑的,我去给你瞧过,生得十分美貌呢,想来长晋哥会喜欢。” 她面上笑嘻嘻的,可眼底那一丝紧张之色出卖了她的心事。 顾长晋知晓她在试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可知姑母为何一定要我娶她?” 大抵是听出他话里的不耐,闻溪只当他这点不耐是针对那位还未过门的未婚妻的,神色微微一松,摇头道:“母亲不曾与我说过,大抵是因着——” 还未及说完,安嬷嬷便寻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顾长晋垂眸,那时闻溪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 因着什么? 雪越下越大,红墙绿瓦渐渐覆上一层霜白。 坤宁宫的宫人一早便起来扫雪、敲冰棱。 皇后祈福归来,顾长晋于情于理都要来给嫡母请安,一下朝便来了坤宁宫。 戚皇后没甚心思与他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只留他吃了两盏茶,便差桂嬷嬷将他送出了坤宁宫。 顾长晋一走,戚皇后便去了偏殿陪闻溪。 孙院使给她们验过血,闻溪的的确确是她的孩子。 如今这孩子身中奇毒,这两日泰半时间都陷入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只越是这般,戚皇后便越是心疼她,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亲自给她擦身喂药,恨不能将从前欠下的一下子都弥补回来。 十一月廿一这日,闻溪一大早便醒了。 廊下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是两个被调来偏殿伺候她的宫女在碎嘴子。 “听说了么?承安侯府的人竟然与戚衡勾结,替从前那位做了不少事。”一个声音软糯的小宫女道。 “从前那位”说的便是曾经的二皇子萧誉。 “自是听说了。”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回道:“还是承安侯亲自带着族中晚辈去的大理寺,不仅呈交了罪证和认罪书,还归还了罪减一等的御造诰券,请求皇帝褫夺容家的爵位。” 小宫女不由得唏嘘:“当真是荣华富贵一朝散尽。” 闻溪轻轻蹙起眉梢。 容家的事她亦是一知半解,母亲并未同她详说,只知晓父亲与容家合作不过是为了留个后手,给戚家致命一击。 如今戚家已倒,容家却依旧出事,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 她不由得有些心焦,那沈家与父亲呢? 可会受到牵连? 她从肃州回来时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也不知晓如今沈家如何了。 浑浑噩噩间,忽又听那小宫女压低声音道:“听说太子殿下启程去了承安侯府,太子殿下曾经是承安侯的乘龙快婿呢,只承安侯一家十分瞧不起他,这才使得太子殿下与容家的大姑娘和离了。” 是长晋哥。 闻溪阖眼时忍不住想:他为何要去容家? 却说容舒这头,容珣决定不分家且要去大理寺请罪的事,她昨个夜里便已经听容泽说了。 容泽特地来鸣鹿院,与她道:“祖母醒来后,才刚听完三叔的话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只父亲再次问她是要分家还是归还爵位时,祖母选择了归还爵位。” 容泽说到这,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在容泽的记忆里,容老夫人与三叔一直待他不薄,甚至比对昭昭还要好。 阿娘从前送他去书院,又送他去国子监,大抵便是为了让他少些留在侯府罢,怕与容家的人感情太深,日后会埋怨她的狠心。 只阿娘却预料不到,祖母与三叔竟然会选择舍弃爵位,从而保住大房与二房的人。 二十二年前,祖父带着父亲与二叔、三叔,志气昂扬地来到上京,令容家从太原府一家普通军户一跃成为勋贵豪庭。 眼下繁华散尽,容家被剥夺爵位后,能回去太原府当军户都已是幸事一桩。 “若是能回去太原府,那我便能像父亲一样,策马驱敌去。”容泽笑着道:“我天资驽钝,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过是个举人,终于是不必再为着科考而辗转难眠了。” 明儿容家去大理寺自首后,容泽的功名也会被剥夺,日后不得参加科举。不仅仅容泽,二郎、三郎和四郎同样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除非立下大功或者得到圣人的恩典。 这些容舒都知晓,从那日她回去承安侯府,她便猜到了大房、二房的下场。只她没猜到的是,容老夫人与父亲最后竟然会宁肯舍下爵位,也不肯分家。 “我原是劝三叔分家的,可三叔不肯。三叔说一笔写不出一个‘容’字,要么一起留在上京,要么一起回去太原府。还说这爵位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用这爵位换大房与二房的平安,也是应该的。” 当初这爵位的确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但三叔若不愿意将爵位归还,也是人之常情。 容泽望着暗沉天幕下扯絮般的落雪,轻声道:“大房欠三房的,我会一直记着。” 一个家族倒了,有的人会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泯灭于众人,而有的人会奋发图强,从低谷一步一步走回来。 后者的路远比前者的路难走。 容舒印象中的阿兄实则是个不爱争的人,此时闪烁在他眼中的光芒,容舒从不曾见过,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发了芽。 容泽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匣子递给容舒,道:“这是阿娘让我给你的,她让我同你还有三婶说一声对不住。容家出事后,沈家也会受牵连,你与三婶本是最无辜的人。” 容舒的眼眶有些湿,却不肯接。 容泽又笑道:“这木匣子你不接,明儿也会被抄走。” 容舒这才接下,“阿兄放心,便是沈家受牵连,我与阿娘也不会有事。” 容泽“嗯”了声:“阿兄知晓的。” 容泽送完东西便回去承安侯府。 第二日天不亮,跟在容珣身后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接到容珣的认罪书,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带怀安世子去鸣鹿山的事,他早就听闻过了,如今也不知该弄个甚章程好。 刑家已经示弱,大皇子甚至准备自请去南边就藩。 李蒙这个大皇子党正想方设法地与东宫交好,承安侯府这事自是不能办砸了。 于是悄悄派人去东宫探了口风,听到一句秉公办理便知太子殿下这是不愿意保了。 遂匆匆写下奏折送入内廷,等着皇上批红,当日那奏折便回到他手里。 嘉佑帝在上头批了红,又将贬为庶民改为发回太原府卫所。 容家在来上京之前,便是太原府代州的军户,祖祖辈辈皆在卫所任职。如今让他们回去代州,也算是网开一面,给容家留了一条活路。 李蒙立即带着一大批官差来到麒麟东街,将承安侯府那块金字匾额拆下。 匾额被砸碎在地时,容舒正立在承安侯府的大门外。 容珣背着容老太太从里行出,瞥见容舒的身影,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容老夫人下颌无力地支在容珣的肩上,察觉到容珣停下了步子,便吃力地抬起眼皮,往外望去。 外头站着的是她最不喜欢的孙辈,也是她,逼着容家三房人撕破脸,将从前的恩怨赤裸裸摊到人前。 她甚至舍下了父姓,只顾着去同她娘过好日子去。 容老夫人原以为再见她,自己定然是要勃然大怒。可真见着她了,心中那点火星子压根儿烧不起火来,没几下便灭了。 归根结底,容家落到今日的下场,非她之错。 “让…她…走。”容老夫人喘着气道。 有甚好看的? 马上这一整个上京的人都要来看热闹了,她便是舍下父姓,在旁人眼中,也依旧是容家人。届时,不定要遭多少唾沫星子。 既然要走就走得决绝一些,莫要再回来! 容珣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容舒,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沈一珍的身影,心空荡荡的。 圣人仁慈,虽褫夺了容家的爵位,但并未剥夺容家的军籍,他们可以回去太原府的祖地从头再来。 只今日他们便要启程离开,珍娘这是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来看看吗? 第八十九章 容珣将容老夫人放入牛车, 正要回去寻容舒说话,却见她提起裙摆,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 院子里充斥着官兵们的吆喝声, 铺满落雪的地面被踩出一行行乌黑的脚印。 容泽搀扶着朱氏缓缓走来, 他们身后跟着钟氏、裴姨娘还有二房、三房的所有小辈。 众人见到容舒, 脚步不由得一顿。 朱氏轻轻唤了声:“昭昭……” 幼时容舒误入沉茵院时,也是这样的霜雪日。那时小姑娘跟玉雪团子似的,看得她的心格外软。只是如今, 物是人非,那个会软着声唤她“大伯母”的姑娘大抵再也找不回来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19节 朱氏的声音与从前一般无二,轻柔如水,带着淡淡的温柔。 容舒轻抿了下唇, 对她略一颔首, 唤了声“大伯母”便越过她,取出几个荷包递给容泽。 “这是我给阿兄、二郎、三娘、三郎还有四郎备的,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日后你们便是成亲了, 我也不知晓,索性便提前将贺礼给备上。” 那些个荷包沉甸甸的, 容泽也不拒绝,笑着道:“成,阿兄替他们拿着。” 说着, 又对身后的二郎几人道:“快谢过你们阿姐。” 二郎容鸿先开了口, 朗声道:“谢谢阿姐, 阿兄说阿姐与三婶不同我们去太原府,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容鸿是二房年岁最大的孩子, 也是最明事理的,知晓容家会遭难,是父亲与大伯母犯的错,与长姐无关。 容舒笑着应好。 容鸿之后,容淇也咬着唇,领着容泊上前道谢,最后过来的人是四郎容清。 容清今年才将将五岁,对今日发生在府里的一切依旧是懵懵懂懂的。 只他打小就喜欢容舒,忙挣脱了裴姨娘的手,拔腿跑向她,道:“大姐姐不同我们去太原府吗?清儿想要大姐姐与二姐姐一起去。” 容清大大的眼睛渐渐浮上一层水,又道:“大姐姐,二姐姐为什么还不来?” “清儿以后便是三房的顶梁柱了,可不能轻易掉泪珠子。”容舒弯腰揩去容清眼角的泪水,道:“你放心,二姐姐便是今儿不来,日后也会去太原府看你。” 以蒋家人的作风,今日定然不会让容涴来这。但容舒很清楚容涴的性子,便她今儿不能来,日后也会寻机会去太原府。 容清听见这话,这才露出个笑。 裴姨娘在身后唤了他一声,他不舍地望了眼容舒,迈着小短腿回去裴姨娘身边,乖乖地牵住裴姨娘的手。 容舒直起身,望向裴韵。 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眼下两团暗影青得吓人,鬓间甚至现出了几缕银丝,一下子便现出了老态。 但她到底是经历过满门被灭的人,眼前这抄家的阵仗虽骇人,但裴韵一点儿也不慌。 昨儿容珣本是想要给她一封放妾书,说要让她走的,说她留在上京,有容涴照料着,再有蒋家人看顾,她的日子会比在代州好过。 容珣握着她的手,用愧疚语气道:“阿韵,我虽与珍娘和离了,但正妻之位我会给她留着,等哪日她不气了,兴许就会回来。” 裴韵直到那一刻才知晓,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一场笑话。 其实早就有端倪了不是么? 是她选择了自欺欺人。 裴韵知晓去了代州后,日子会很苦。 容家所有的财产被籍没,容老夫人又中了风,她不仅要照顾清儿,还要伺候容老夫人。若是能以容珣正妻的身份跟着,倒也不枉她陪他吃这一场苦。 偏偏容珣宁肯放她走,也不愿意给她妻位。 最可笑的事,容珣愿意放她走,她偏偏还不愿意离开。她也说不清是因着舍不下清哥儿,还是因着心里那点不甘。 就这样罢,总归沈一珍不会回来,容珣便是等到死,也等不到她回去他身边。 裴韵望着容舒,道:“涴儿可是给你递信了?” 容家出事后,不管是容涴还是蒋家都不曾派人来过。裴韵听容舒方才那番话,只当是容涴给容舒递话了。 却不想容舒摇了摇头,道:“不曾。蒋家这会大抵已经禁了她足,不许她过来。” 裴韵一听,想反驳一句“怎会”。 可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了从前裴家落难时,蒋家送来的是她的庚帖。不仅没有对裴家伸以援手,怕被裴家连累,还立马与她划清了界限,退了婚约。 思及此,裴韵面色不由得一白,一股森冷的寒意从脊梁骨缓缓向上攀爬。 今日蒋家没有派人来,她多少也看明白了蒋家的态度。日后,日后,涴儿在蒋家的日子又该如何? 裴韵不敢想。 “这里马上便要贴上封条了!”一名官差扯着嗓子催促道:“别在这杵着,都给我快点儿!”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跑来一名官差,扶了扶跑得太急而歪在一边儿的帽笠,对容舒恭敬行礼道:“容大姑娘,宫里来了道跟您的圣旨,这会正在大门外等着呢,您赶紧接旨去。” 容舒叫这官差说得一愣。 这官差很快又哈着腰补了一句:“太子殿下也在外面侯着。” 麒麟东街虽不及朱雀大街贵气,但也住着不少世家豪族,头衔儿还不比承安侯府低。 今儿容家被抄家,这些人家可是派了不少人来,把一整条麒麟东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容舒出去时,外头的人乌泱泱站了一大片儿,正中间那人正是顾长晋。 那些个看热闹的人知晓他的身份后,慌忙往后退,于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长街里,就顾长晋身边空空荡荡的,只有三名宫里来的内侍侯在一侧。 其中捧着圣旨的老太监着了一身绯衣,一看便知是个大监。 这架势瞧着就是有大事要发生。 人群里好些有眼力见的仆从已经纷纷往家主府中跑,递消息去了。 容舒原是有些不解,可一对上顾长晋的目光,心脏立时怦怦直跳,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件会惹她生气的事是什么了。 那厢汪德海见她终于出来,立即扬起一个慈祥的笑,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上前一步道:“容姑娘,咱家乃乾清宫总管太监汪德海,今日奉皇上之命——” “且慢!”容舒捏紧了斗篷的一角,望着汪德海道:“汪公公,可否让民女与太子殿下先说两句?” “这——”汪德海愣了愣,还是头一回宣赐婚圣旨被人给打算的。 这容家大姑娘虽说是从容家的族谱里退了名,但容家从今日开始便要成为落魄户了,她便是退了名,也还是会受牵连。 眼下这赐婚圣旨对她来说,不啻于是沙漠里的一眼甘泉,能救命的! 瞧她这反应,分明是猜到了这圣旨的内容,却硬生生打断他,一副不欲他宣旨的模样。 汪德海不敢擅自揣测容舒此举的用意,忙看向顾长晋。 本来宣旨这事吧,太子是无需跟着他来的。这么冷的天,若不是皇爷吩咐,他汪德海还懒得跑这一趟呢,偏生太子非要跟过来。 莫不是早就猜着这容姑娘的反应了? 思忖间,便见那姑娘已经提起裙裾,走向太子殿下,轻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细雪纷飞,顾长晋身上的大氅落了一层霜色雪霰。 他垂眸望着容舒,心知这会便该狠下心来让汪德海继续宣读完圣旨的,唯有如此,他与她这桩姻缘方不会有任何变故。 他知晓自己卑鄙,这姑娘心里顾念着沈家,顾念着沈一珍,也顾念着容家的一些亲人,她不会抗旨不遵。 只这会望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该狠下来的心蓦地软下。 “你想说什么?”他道。 容舒望了眼四周,实在不愿意叫旁人听见她与顾长晋说的话,便道:“殿下随我来。” 说着便往承安侯府里去,里头的官差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呢,见太子殿下走了进来,俱都一愣。 顾长晋看了眼听到消息从里头走出来的大理寺卿李蒙。 李蒙登时一个激灵,怒吼道:“愣着干什么,都随本官出去!” 官差们如蒙大赦,纷纷放下手里的物什,跟在李蒙身后出了侯府,还体贴地关上侯府的大门。 原先吵吵闹闹的院子一下子没了人气。 容舒回眸望了顾长晋一眼,道:“殿下随我来。” 顾长晋提脚跟上,这姑娘一直不说话,他便也不说,默默走了两刻钟后,二人来到了清蘅院。 容舒从前住的那院子里种着一片湘妃竹,这会光秃秃的竹身上裹着一层雪,远远瞧去,跟一根根白玉似的。 容舒指了指这片竹子后那白墙黛瓦的屋子,道:“从前我就是住在这里的,一间院子,一间屋子,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偶尔阿娘要出门了,方才能跟着她出去,开开眼界。” 她说着这,便顿了顿,“在梧桐巷时,我也是在松思院过了整整三年这样的日子。” 三年。 她说的是前世。 顾长晋抬眼,漆黑深沉的目光定定望着她。 容舒笑了笑,道:“当初我嫁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嫁人后会过怎样的日子,我亦是明白。是以,我不是在埋怨过去。只是顾长晋,我时常觉得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女子,她的天地不该是后宅里的一砖一瓦,也不该是目之所及的方寸之地。” 这世间多不公平啊,男子可以上朝堂,可以下战场,可以五湖四海地跑。而女子呢,两道大门,一间庭院便圈禁住了一个女子的天地了。 不该如此的。 “我现在想要的,不是和谁成亲。而是在我有生之年,去看看除了上京与扬州之外的天地。” 风越刮越大,小娘子细软的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 顾长晋喉结滚动,克制着声音道:“嫁给我,不代表你会失去你想要的天地。” 容舒摇头。 “皇宫再大,那也还是一个被一砖一瓦圈禁起来的天地。便是贵为皇后,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瞧瞧戚皇后便知晓了,明明顾长晋不是她的亲生孩儿,却不得不认下他,就为了保住她的地位,保住她的娘家,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也依旧要殚精竭虑,也依旧是举步维艰。 “我们会不一样。”顾长晋道:“你想要的天地,我都会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容舒,这一次,不一样了。” 如今的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不必再像前世一样,克制着隐忍着,什么都只能埋在心底。生怕走错一步,就会带着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嫁你时,也以为会不一样的。” 容舒淡淡一笑,她想,大抵还是她不够深爱,不愿意为了他舍弃她想要过的日子。前世若不是她死得早,她依旧会与他和离,会离开他。 “可我放不下。”顾长晋上前,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在她耳边沙哑道:“容舒,我放不下。我不想再经历失去你的痛苦,我想要一睁眼就看到你,触碰到你,听你唤我一声‘顾允直’。我宁肯你恨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容舒任他抱着,洁白的雪花似翅羽,落在她的长睫上,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她缓缓垂下眼。 “我不会恨你。因为我知晓,顾允直舍不得伤害容昭昭。”容舒微微笑道:“任何人都有可能会伤害容昭昭,但阿娘和顾允直不会。” 便比如今日,她很明白,他不会将她逼到抗旨不遵的地步。从他任由她打断汪德海宣旨,她便知晓了,今日这婚赐不下来。 顾长晋目光晦涩,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喉头甚至多了一丝铁锈味儿。 “只是三年而已。顾允直,我与你只成亲了三年。” 三载光阴能有多长? 这么一段称不上长的光阴又能沉淀多少喜欢多少爱?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0节 容舒很明白,顾长晋此时的执着,大抵是因着前世在他最喜欢她的时候,她那般惨烈地死在了他的怀中。 等他放下了前世她的死,大约也就能让这段感情过去了。 天色愈发灰暗,雪越落越大。 容舒轻轻推开了顾长晋,柔声道:“殿下会放下的。就像我曾经喜欢了你四年,我也放下了。届时殿下就会知晓,放下一个人远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 第九十章 不过一小会儿, 麒麟东街又来了一些人,都是那些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派来打听消息的人。 承安侯府门外,汪德海与李蒙面面相觑。 本该坐上马车离开的容家人亦是不敢动, 容珣、朱氏、钟氏还有裴姨娘就在马车旁, 静静望着那扇合得紧紧的朱门。 眼角余光忽地一晃, 裴姨娘侧眸望向从对街走来的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蒋家大夫人身边的老嬷嬷。 裴韵讥讽一笑。 容家出事,罢了爵也籍没了家产,蒋家作为姻亲, 不闻不问,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眼下大抵是听到旁人说皇上要给容舒赐婚了,又悄悄派了人来打听消息。 这是指望着容舒做上太子妃后,要借着容涴与东宫攀上关系? 裴韵觉得讽刺, 时至今日, 方彻底看清蒋臻那伪君子的真面目,也终于知晓蒋家这所谓的书香门第究竟有多势力。 当初在春日宴,容舒与顾长晋和离后,带头讥讽容舒的便有蒋家女, 彼时涴儿还与她们吵了几嘴, 被裴大夫人禁了足。 后来太子认祖归宗,蒋家又四处打听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些人自是不敢肖想太子妃之位,他们盯着的是东宫两名良娣与两名孺子的妾位。 而盯着这些位置想要将家族里的宗室女送入东宫的家族,可不止蒋家。 裴韵望向汪德海手中那张明黄色的圣旨, 那上面写着的是太子妃、良娣还是孺子? 容家已失势, 皇上和皇后娘娘不大可能将太子妃之位给容舒。 裴韵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说来也是可笑, 如今最希望容舒能做太子妃的人兴许就是她了。 只要容舒能当太子妃, 涴儿在蒋家便不会被轻贱。 思忖间,便听“吱嘎”一声,门开了。 顾长晋与容舒从里走出。 紧接着李蒙高喊一句“参见太子殿下”,门外的人哗哗跪了一地。 容舒也要跟着跪下,手肘却被一边的男人托住,下一瞬,便听他道:“都起来罢。” 外头这些人里也就容舒与汪德海没跪。 汪德海手捧圣旨,自是不必跪的,目光扫过顾长晋扶着容舒手肘的手,他上前道:“殿下,可要奴才继续宣旨了?” 顾长晋淡淡道:“汪大监将圣旨给孤罢,孤一会便入宫同父皇解释。” 看来这婚当真是赐不成了。 汪德海抬了抬眼,不着痕迹地扫了容舒与顾长晋一眼。 二人的面色除了有些苍白,丝毫瞧不出异样。 一会皇爷问起,他都不知该如何答,总不能说是人姑娘不愿意嫁给太子罢。 一想到容舒,汪德海真真是不知该说这姑娘是胆识过人还是不识好歹,太子妃之位都捧到跟前来了,竟然敢硬生生地退回来。 半个时辰后,汪德海回到皇宫复命。 “你是说容家那姑娘不愿意?” 嘉佑帝正在看北境的战报,听到汪德海的话,略惊讶地抬了抬眉。 汪德海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道:“正是。容家那姑娘把太子殿下叫去说话,再出来时,太子殿下便让奴才将手里的圣旨给他,不必赐婚了。” 嘉佑帝忖了半晌,旋即胸腔微微一震,笑道:“此事便让太子自个儿处理罢,那姑娘既然不愿意,朕也不想强人所难。” 顿了顿,又道:“太子回来后,请他过来见朕。” 一个时辰后,顾长晋来到乾清宫,嘉佑帝打量了他两眼,道:“那道圣旨是你同朕讨的,便交由你处理。只是你作为大胤的太子,尽早定下太子妃能更好地稳定朝堂局势。” 顾长晋恭敬道:“儿臣明白。” 此时的坤宁宫,戚皇后也得到消息了。 在汪德海启程去麒麟东街时,戚皇后便知晓他手里拿的是道赐婚圣旨,还以为等汪德海回来,皇上便要命她着手准备册封太子妃的大典的。 却不想容家那姑娘压根儿没不答应。 这姑娘胆儿不小。 桂嬷嬷给戚皇后梳头,听说了这事,不由得心神浮动,道:“娘娘,既然那姑娘不愿意嫁,皇上又是个不强人所难的,说不得咱们戚家的姑娘还有机会。” 戚皇后从铜镜里望了桂嬷嬷一眼,淡声道:“皇上不喜本宫插手太子的婚事,本宫索性便不管了,让太子娶戚家姑娘的念头,嬷嬷莫要再想。太子有心上人,本官若还要勉强他娶戚家女,那便是在与他结仇了。” 桂嬷嬷有些可惜,却也知戚皇后说的是对的。 片刻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又道:“太子殿下与小公主自小一起长大,小公主又是殿下的妹妹,若是能与太子继续交好,对娘娘也有利。” 言下之意便是让闻溪与顾长晋多往来了。 戚皇后明白桂嬷嬷不过是希望她与顾长晋的联盟能再牢固些,这才想要利用闻溪与顾长晋的交情,同东宫交好。 只是…… 戚皇后叹了口气,道:“等那孩子身子好些了再说罢,现在还是莫让他们见面。” 太子对闻溪是没有男女之情,但闻溪显然不是,眼下不是让他们见面的时候。 至少也要等那孩子知晓太子已经有心上人,彻底死了心再说。 待得那孩子醒来,便寻个机会同她说太子去麒麟东街求娶的事儿罢,长痛不如短痛,她虽不能认祖归宗,但也不能因着明面上的身份没有亲缘关系便有那等畸恋的心思。 戚皇后最怕的便是她同萧馥一样,为了一个不能爱的男子彻底疯魔。 戚皇后闭上眼,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最不乏的便是耳报神与好事者,不过半日的功夫,太子殿下欲求娶容家大姑娘为妻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上京。 容舒回鸣鹿院这一路,盈月、盈雀欲言又止地望了她许久。 容舒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道:“你们安心罢,太子殿下并没有记恨我。” “那……殿下是不是不打算娶姑娘了?”盈月语气带了点儿可惜,“殿下挑今日来宣旨,也是想给姑娘撑腰。” 沈家富庶,容家一倒,多少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对沈家出手。顾长晋今儿来这一趟,的确可以打消那些人的念头。 只顾长晋的用意可不止这些,今儿这一出下来,大胤还有谁敢求娶于她? 谁敢与太子殿下抢人? 旁人求不求娶她,容舒实则是无所谓的,总归她本就不打算再嫁人。 至于盈月问的那话…… 容舒垂眸望着盖在膝上的斗篷,又想起了男人那执着的不可动摇的目光。 “容舒,便是今儿不赐婚,我也不会放开你。”清蘅院里,男人温柔地拍走她帽檐上的雪,沉着嗓子道:“我知晓我这样做很卑鄙,可是我没办法看你嫁给别人,我会妒忌,妒忌得发疯。”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愿意等,容昭昭等了顾允直三年,顾允直也愿意等她三年。这三年,你想去大同便去。只三年后,你不能再拒绝我。” 立下一个三年之约,大抵便是他最大的让步。 “那姑娘三年后,是否就要回来上京,嫁给太子?”落烟实在忍不住,悄悄问道。 她家将军也很喜欢容姑娘呢,原还想着容姑娘去了大同,将军说不定会有机会。可现在听着,容姑娘莫不是打算三年后便回来上京履行约定了? 容舒轻声道:“三年时间,指不定太子殿下早已不喜欢我了。这上京才貌双全的好姑娘多着呢,皇上与皇后娘娘也定然会给他安排旁的世家女。毕竟,太子殿下年岁也不小了。” 再者,她也没应下这三年之约。 顾长晋说完那番话后,她可没接茬。 夜里沐浴后,盈月、盈雀过来给她绞发。 盈雀望了望她,吞吞吐吐道:“姑娘是不是,不喜欢太子殿下了?” 容舒拉过一个竹熏笼。 竹熏笼外头罩着薄纱,隔着薄纱隐约能瞧见里头微弱的碳星子。 容舒将手轻轻贴上熏笼,慢慢道:“我喜不喜欢他不重要。” 盈雀张了张嘴,还要再问,却被盈月狠狠掐了一把腰,她嘶一声,瞥了眼目露警告的盈月,恍然回过神来。 姑娘若当着不喜欢,会直接说不喜欢。 方才她没说不喜欢,只说喜不喜欢不重要。 盈雀乖乖闭上嘴。 容舒的目光始终望着熏笼里的碳星子,也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小动作,绞好发便让她们出去,没让她们留下来守夜。 几人奔波了一整日,这会都乏了。 盈月与盈雀出去后,容舒便熄了灯。刚要放下床幔,不经意间却瞥见支摘窗外的一点柔弱的光。 那支摘窗对着的便是那片老梅林。 容舒将床幔挂回铜钩,趿上一双蝴蝶鞋,悄悄来到了窗边,轻轻一推,便见一排缠着灯饰的木笼子在风里晃荡着,昏黄的光在漫天大雪里闪动,仿佛是藏在雪夜里的照夜清。 隔得太远,容舒看不清里头的小冰兽。 从前挂在梧桐树下的那个小木笼,因着离得近,每次推开窗,里头那些憨头憨脑的小冰兽总能看得一清二楚。 前世顾长晋从扬州府回来,昏迷了好些时日,刚苏醒便匆匆进了宫。 那日从宫里回来,她其实有注意到他的指尖有十数条细小的结了痂的口子。 掰过他的手便问:“郎君的手指怎么受伤了?” “旧伤。”他淡淡说着,却没收回手,任由她握着,岔开话题道:“常吉说有人给你送了个小冰雕,喜欢么?” 容舒颔首笑:“喜欢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1节 她说着便起身去取药匣子,隐约间,身后的男人好似说了句“喜欢就好”。 还有那日,她吃的那碗寿面,是他做的吧。 难怪那时他的面色那般古怪,他这人醉心于公务,休沐日都不曾歇过,但过生那日却提前下值,就为了她做一碗长寿面。 前世总觉得他冷淡,但其实,他将对她的好藏在了许多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事情里。 冷风嗖嗖着往屋子里头灌,容舒打了个冷颤,知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啪嗒”一声便落下了窗。 也不知是不是这冷风惹的祸,先前那沉沉的睡意倏地没了踪影。在榻上烙饼似翻了几个来回,容舒索性起来给身在扬州府的沈一珍写信。 十一月的扬州府也落了雪。 椎云今日去城门接人,见七信与沈一珍安然归来,方松了一口气。 沈一珍回了沈园便将手里的一本账册翻开,道:“谭治买的那批火器刚运到泉州便被我与七信公公截获,如今这批火器就藏在沈家的商队里,二位大人可要我将那批火器继续往北运,送到上京去?” 七信与椎云对视一眼。 椎云笑道:“不必,太子殿下已经同梁将军说好,这批火器就留在扬州,届时梁将军会差人往北境押送。如今北境诸地战事吃紧,这批火器正好能派上用场。对了,沈夫人,这批火器谭治用的乃沈家的银子——” 沈一珍忙抬手打断椎云,道:“这批火器本就是谭治意欲图谋不轨方秘密购买的。既然被缴获了,那便是朝廷的,沈家只当是将功赎罪。” 这么一大批火器把沈家的老底都快掀翻了,椎云原是接了顾长晋的口信,要将当初谭治买火器的银子退回一部分给沈一珍。 不曾想沈一珍竟然如此深明大义,对这么一大笔银子丝毫不动心。 椎云还要再说,却听沈一珍笑道:“沈家能逃过此次的灭门之祸,已是大幸。这批火器权当是我们沈家为大胤的边关做些好事,不仅仅是火器,沈家粮仓里的粮食马上也会运往北境,支援北地的战士。” 椎云知晓沈一珍心意已决,只好拱手道:“沈夫人大义,沈家的功劳,我定会同太子殿下一一禀明。” 能截获到这批火器,的确是沈一珍的功劳。 谭治此人十分狡猾,众人只知他买了火器,却不知那批火器何时会送来,又通过怎样的路线送往何处。 要说还是沈一珍了解这厮,盘问了两日便猜到了谭治运火器的路线,亲自带人去截获那批火器。 这才没叫这批火器落在旁人手里。 七信见沈一珍面露疲色,便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笑道:“这是容姑娘前些日子给您写的信,想来上京那头的事也告一段落了。” 说着便将信递与沈一珍,与椎云一起起身离去。 七信住在官署里,与椎云不同路,二人出了沈园,椎云便道:“七信公公回去好生歇两日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待得七信坐上马车,往官署驶去,方翻身上马,回了屏南街。 谭治如今就囚在屏南街,椎云很清楚谭治是谁的人,是以沈一珍开祠堂将谭治逐出沈家后,椎云便将谭治秘密藏在了屏南街的密室里。 偏生谭治这人嘴硬,宁肯吃下藏在齿缝里的毒药,也不肯吐露萧馥的事。 椎云花了大力气方将他的命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这人死不足惜,只怎能叫他死得这般痛快?他还得利用他与张妈妈将萧馥引出来。 椎云回到正厅,刚吃完一盏热茶,便听看守谭治的人悄悄来报:“大人,谭治醒来了,他说他要见沈夫人,有十分重要的事与沈夫人说。” 第九十一章 重要的秘密? 椎云拧眉。 沈治此人, 非说有什么重要的秘密,那就一定是与云华郡主有关。 “我下去看看。” 谭治就关在柴房的密室里,椎云来到柴房, 推开堆在角落里的木头, 掀起密室的入口, 手持烛灯,沿着老旧的木梯子慢慢往下走。 密室幽暗湿冷,没有窗, 只有两盏挂在墙上的灯烧着两豆羸弱的火光。 一道消瘦的身影被投影在墙上。 那人四肢铐着铁链,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在地上。 谭治听到上面传来的动静,抬起沉重的眼皮, 充满希翼的望向木梯子。 然在瞧清来人的面容时, 他面露失望,无力地垂下了眼。 椎云走到他脚边,蹲下身,将手里的烛灯照向谭治。 谭治的眼皮子被猛烈的光刺得一颤。 “听说你有重要的事要与沈娘子说?”椎云唇角勾起一丝笑, 吊儿郎当道:“谭治, 你还认不清你现在的处境吗?如今沈家没有一个人想见到你,尤其是沈娘子。你若是有秘密, 还不若同我说,指不定我一时心软,会放了你, 让你去见云华郡主最后一面。” 谭治目光涣散, 他被押入大牢时, 便是眼前这男子将他秘密带离了诏狱, 囚禁在这密室里。 他初时还以为是郡主派人来救他, 殊料这男人一来便给他上了刑,逼问他郡主的事。谭治不知晓这人的身份,却看得出此人与郡主是敌非友。 怕连累郡主,他选择吞下了藏在嘴里的毒囊,哪里知道这人一直防着,还未及毒发便被他救了回来。 “你究竟是……谁?”谭治的声音干涩沙哑,“那秘密,我只跟珍娘讲。” 椎云盯着谭治灰败的脸,笑道:“我知道安嬷嬷,也知道云华郡主,甚至知道你嘴里的少主。若你肯与我合作,我便让你与你那少主见上一面,如何?” 谭治轻轻扯了扯嘴角,先前他差点便叫这人套了话去,此时这人说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会信。 “我要见珍娘。” 椎云眯了眯眼。 这男人的身体太过虚弱,他不能给他用药,也不能给他严刑拷问,一时竟然拿他没辙。 只他为何一定要见沈一珍? 与沈家、与沈一珍有关的秘密,还能是什么事? 椎云总觉得这个秘密,这个先前谭治宁肯死也不说,现在却忽然要与沈一珍说的秘密,应当十分重要。 “成吧。”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谭治,道:“明日我便请沈娘子来。” 谭治有些意外。 还以为这人探听不到秘密会恼羞成怒,折辱他一番的,不想竟会如此爽快地应下。 密室很快又恢复了沉寂。 谭治望着墙上那两盏羸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熄灭的灯,呼吸微微急促,他如今只能将被救的希望放在珍娘身上了。 珍娘是因着他对昭昭不好,纵容张妈妈谋害昭昭,才会那般生气。若她知晓昭昭不是她女儿,兴许会看在过往的情分,救他出来。 谭治闭上了眼,想睡而不能睡,一闭上眼睛便想起了沈一珍从三省堂夺走那些账册与书信时,眸子里露出的失望。 谭治与她一再解释,他做的这些不仅不会害沈家,日后还会让沈家更上一层楼,做大胤的第一大商。 可他越是说,她便越是失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静谧中,耳边又响起了她说的话。 “父亲拿你做儿子,信任你,栽培你,将沈家交到你手里,你就是如此报答他的?” “沈治,你不配做沈家人。” “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沈家人。我会将你送去官府,由官府给你定罪,沈家不会做你的替罪羊。” 谭治痛苦地闭上眼,安慰自己,只要少主能成事,他便是大功臣,届时他便能风风光光地做回沈家人了。 一日无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谭治才终于听到了头顶的地面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密室的入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昏暗的光里走出,心口忍不住一阵雀跃。 “珍娘!” 沈一珍望了眼他被铁链绑住的四肢,忍不住问椎云:“大人,这是?” 椎云道:“为了不让谭治背后的主子将他劫走,或者偷偷将他弄死,我只能将他从大牢藏到这里。只谭治来到这里没多久,便想要服毒自尽,所幸被我救了回来。这般将他绑住,也是无奈之举。” 沈一珍轻轻颔首,也不再多问,转眸看向谭治,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与我说,我人已经来了,说罢,究竟是何事?” 谭治却不答,看了椎云一眼。 椎云笑道:“沈娘子,我去柴房侯着,这厮若是惹您不高兴了,您叫唤一声便成。”说着警告地盯了谭治一眼,走上木梯子,回柴房去了。 柴房里还有两名暗卫在,椎云并未停留,朝那两名暗卫递了个眼神,便在斜对面的角落掀开木门,顺着另外一条木梯子下了密室。 原来这柴房底下藏了两间密室,两间密室挨着,中间那堵木墙乃是空心,拉开闸板便能听见另一间密室的对话。 谭治在椎云离开后,等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珍娘,我从没想过害沈家,也从不曾想过要害你。你信我,只要再过一段时日,待得少主成事,我们沈家便能成为大胤第一皇商。” 沈一珍定定望着谭治,倏地一笑:“我以为你是真的有甚重要事要与我说,却不想还是这套陈腔滥调。你不是为了沈家,你只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谭治,我再问你一次,你与张妈妈的主子是谁?那人为何要指使张妈妈害昭昭?” “珍娘,我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若是告诉你,不仅你会有危险,少主也很可能会事败,我不能冒险。”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依旧这般冥顽不宁,甚至不曾对昭昭有过半丝愧疚。 沈一珍登时没了与他说话的欲望。 “谭治,你便留在这继续为你的主子守你的秘密罢,我不奉陪了。”她站起身,头都不回地便要往那木梯子走。 谭治怎可能让她走? 铁链一阵哐当作响,他身体往前扑了下,大声喊道: “珍娘!” “昭昭不是你女儿!”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密室里,椎云双目一眯,轻轻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便听沈一珍怒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昭昭不是你的孩子。”谭治望着沈一珍,急切道:“你的孩子出生时脖子脐带绕颈,并未活下来。当初那两名稳婆还有周嬷嬷都知晓这事,那死胎还是周嬷嬷处理的。” 沈一珍一瞬不错地盯着谭治的眼睛。 谭治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道:“我怕你伤心,是以才找了一个孩子,顶替了你的女儿。” 沈一珍想起生产那日,稳婆抱出孩子时,周嬷嬷的面色的确变了。 只那时她腹痛不已,很快便不省人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2节 接下来一个月,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醒来后才知自己产后血流不止,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看孩子,那时便是周嬷嬷抱着昭昭进来的,那会昭昭十分孱弱,哭声跟猫儿似的。 一到她怀中便张开手紧紧握住她的拇指,砸吧着小嘴儿。 电光火石间,沈一珍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牙道:“昭昭四岁那年,侯府里的那些传言可是你与张妈妈捣的鬼?” 谭治迟疑道:“是,我怕你与她感情太深,日后知晓真相后会痛苦,便将她弄离了侯府。” 话音刚落,谭治便觉一股劲风直朝面门而来,一个耳光重重落在他右脸。 沈一珍颤抖着手,“昭昭是谁的孩子?从一出生你便将张妈妈安排在她身边,是不是想要害死她?” “我不知晓她是谁的孩子。”谭治嗫嚅道:“我只知道,这孩子迟早会离开你。” 当初郡主需要给昭昭一个假身份,恰好珍娘怀上了孩子,本是想将两个孩子交换的,不想珍娘竟生下个死胎,但也正是如此,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让周嬷嬷将昭昭送到珍娘身边,且替他遮掩住这个秘密。 只他不想珍娘日后会伤心痛苦,这才设计让昭昭来了扬州府。 沈一珍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刺向谭治的脖颈,道:“究竟是谁要害昭昭?谭治,你今日若是不说,我便杀了你!” 脖子一阵刺痛,血珠子从簪尖冒出。 谭治慌张道:“珍娘,昭昭不是你的孩子,若你不离开她,迟早会遭她所累,害了你自己!” “你说她不是我的孩子,那便不是了?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无需旁人来告诉我!”沈一珍将手里的簪子往前一推,任凭血液沾上自己的手指,厉声道:“你的主子是谁,是谁要害我儿?谭治,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谭治被她面上的神色慑了半瞬。 他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相识相知三十多载,便是不曾缔结姻缘,也算是兄妹情深。当初二人还一同在祠堂立誓,要让沈家再次恢复从前的昌盛。 容舒离京九年,在她膝下只养了十年,她怎可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便要杀他? 谭治从不曾见沈一珍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要杀他! “珍娘,昭昭真的不是你的血脉!”谭治恳求道:“你去寻周嬷嬷,她都知晓!” 沈一珍死死握住手里的金簪,用尽全身力气,方控制住自己不去戳穿谭治的喉管。 “谭治,你怎么敢这样辜负她?她一直拿你当亲舅舅!你们将她当做什么了?当做一件随时可扔的物什吗?便她不是我的血脉,她依旧是我的昭昭!”她渐渐红了眼眶,“若你还有你那主子敢再害我儿,我会杀了你们!” “我知我对不住昭昭,但昭昭在扬州的九年,我已是竭尽全力地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 寻常的官家千金,怎可那般自由? 想去春月楼便去春月楼,想去辞英巷便去辞英巷,想跟他去谈买卖便跟着去谈买卖。 正是因着心里有愧,因着他知晓她活不了多久,他才会这般纵着她。 谭治苦笑道:“阿兄不知你会这样痛苦,你杀我罢,珍娘,便当做是阿兄向你赔罪了。” 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沈一珍额角青筋直跳,捏紧了手里的金簪。 恰这时,空中一道细微声响,一颗石子打落了她的金簪。 椎云匆匆从木梯子走下,温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娘子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大人放心,我没准备杀他,让他这样死去,太过便宜他了。”沈一珍捡起地上的金簪,用帕子擦掉上头的血渍,接着道:“方才谭治与我所说的乃是私事,并未提及到他的主子。” 椎云望了望她,见她神色已然平静下来,颔首道:“无妨,他那主子迟早会现身。沈娘子可要我派人送您回去沈园?” 沈一珍道“不用”。 将金簪缓缓插入发髻,她道:“沈家的马车就在春月楼下侯着,我要先去趟春月楼。” 椎云知晓她要作甚,周嬷嬷如今就在春月楼里。 遂也不挽留,派了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将她平安送到春月楼。 待得沈一珍一走,他转眸盯着谭治,目露讥讽道:“如今少主已经入主东宫,你的好郡主到这会都不曾派人来寻你与张妈妈,显然是放弃你们了。放心,我会留着你这条狗命,给你一个机会去问问云华郡主为何不救你。” 谭治双目圆睁。 他说什么?少主已经入主东宫? 椎云没给他问话的机会,掰开他的下颌,径直往他嘴里喂了一颗药。 谭治挣扎着不肯咽下,椎云朝他后脖子用力一拍,那药便从喉头滑了下去。 不一会儿,谭治身体一软,彻底昏了过去。 椎云提脚在他肩上狠狠一踹,将他踹回墙脚,匆匆离开了密室。 方才谭治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这消息不能耽搁,必须现在就送到主子那里去。 那厢沈一珍一到春月楼,便将周嬷嬷唤来。 周嬷嬷看她眼眶通红,心头一紧,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谭治那杀千刀的说了甚?” 沈一珍望着周嬷嬷慌张无措的眼,道:“嬷嬷,那孩子,你葬在何处?”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周嬷嬷登时便听明白沈一珍问的是谁。 心一凉,颤颤巍巍地便要跪下,道:“姑娘,嬷嬷不是故意的。您刚经历了丧父之痛,若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我怕您会挺不过去。这才听了谭治的话,给您抱了个旁的孩子。” 沈一珍扶住周嬷嬷,道:“我没怪你,嬷嬷。” 周嬷嬷老泪纵横道:“老奴将她葬在了沈家的祖地,就在老太爷的墓碑旁边。” “也好,有父亲陪着,她在地底下也不会害怕了。”沈一珍忍下心底的悲痛,又道:“此事,你莫要同昭昭说。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周嬷嬷赶忙点头:“当初接生的两名稳婆已经死了,这事除了老奴,便只有谭治、张妈妈知晓。” 沈一珍颔首:“嬷嬷替我回去沈园收拾行囊,我去祖地给那孩子造个墓碑,便回上京去。” 周嬷嬷一惊:“沈家如今人心不稳,姑娘此时怎可离去?” “无妨,沈家的大掌柜都是父亲的人,若非他们,我也不会那般容易地夺走谭治手里的主事权。有他们在,沈家乱不了。” 沈一珍微微一顿,咬牙道:“有人要害昭昭,我不能叫昭昭冒险来扬州府。我是她阿娘,我要回去护她。” 沈一珍只比椎云晚了两日启程。 可就这两日的耽误,竟叫她半路遇上了大雪封路,被困在了淮州。 此时已临近年关,雪越下越大,还不知要何时才能通路。沈一珍与路拾义带着商队的人出去寻门路,却不想遇到了个故人。 “沈娘子,路捕头,别来无恙。”柳元掀开马车的帘子,笑吟吟道:“咱家奉太子之命,特地来此接你们回京。二位不必担心容姑娘的安危,容姑娘如今就在东宫里,有太子殿下护着,她不会有事。” 第九十二章 容舒本是准备在十二月初九那日, 便启程去扬州的。 椎云已经差人将谭治秘密看住,就连昏迷不醒的张妈妈也有人看守着。 容舒知晓沈家的事也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便差人备好马车, 把鸣鹿院收拾一番, 要去扬州府与沈一珍会面。 只出发的前一晚, 顾长晋忽然来了。 “你娘与路捕头正带着沈家的商队赶往上京,你现在去扬州兴许会与你娘错过。” 他来得急,连大氅都没披, 只着一身玄色的绣五爪蟒龙的常服。单薄的衣裳已经洇出一片水渍,是雪化在衣裳上的痕迹。 饶是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可容舒还是看出了他眸底里的焦灼与凝重。 “出了何事?”容舒下意识道:“可是阿娘那里出事了?” “不是,你娘很平安。淮州那头雪崩, 路过的行人都被困在了城里。朝廷已经派人去支援, 柳公公与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胡大人都去了,再过几日,他们便能离开淮州。” 容舒还是不放心,“柳公公他们出发多久了?我现在出发, 可能追上他们?” 顾长晋却没应, 只定定望着容舒,一字一句地问:“容舒, 你信我么?” 容舒怔了怔,一时叫他这问题给问住了。 怔了片刻,虽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 但她依旧诚实道:“我信。” 顾长晋缓缓一笑:“那你今夜便随我回东宫, 柳元会直接将你娘送到东宫来。” 去东宫? 容舒微微蹙眉:“殿下若是觉得我离开上京去寻阿娘太过冒失, 那我便留在鸣鹿院等阿娘, 不必特地去东宫。” “不成。”顾长晋摇头, “那日汪德海虽没有宣旨,但有心人早就猜到那是道赐婚圣旨。如今我在麒麟东街求娶容家大姑娘的事已是街知巷闻,萧馥定会打听到这个消息,以她的手段,很快便会对你下手。” 容舒眉心蹙得更厉害了。 她到这会都想不明白自己与萧馥有何深仇大恨,张妈妈是她的人,前世那杯毒酒也有可能出自她手。 “为何她会如此恨我?”容舒困惑道:“谭治听命于她,她杀了我只会令阿娘与谭治反目,她就不怕阿娘会替我报仇,将谭治驱逐出沈家吗?” “因为她不许我喜欢你,或者说,她不准许我喜欢上任何人。”顾长晋沉着声,缓缓道:“大抵是因着启元太子的事,萧馥从小便教导我不可信任也不能喜欢上任何人。是以只要是我喜欢上的姑娘,她都不会放过。” 这样一番话,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望着她的那双眼坦坦荡荡。 容舒一时无言,又听他问:“还记得阿追吗?” 阿追? 容舒脑中晃过一些画面。 松思院的拔步床,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静静垂落。 屋子里没掌灯,漆黑中,男人修长粗糙的指抚过她的眉眼,对她道:“我一直想带阿追回去浮玉山,容昭昭,以后我们一起送他回去浮玉山。” 阿追,是那只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的獒犬。 这獒犬曾经从狼嘴下救下顾长晋的命,即便是遍体鳞伤也不肯逃命,最后他们一人一犬,将那头饿狼合力杀死了。 容舒落下眼睫,轻“嗯”了声。 顾长晋平静道:“萧馥逼着我亲手杀了阿追。” 容舒抬眼看他。 顾长晋继续道:“这也是为何,我十分笃定,萧馥会对你动手。” 容舒抿了下唇。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3节 他在她身边安排了许多人保护她,这鸣鹿院附近至少有数十名金吾卫日夜盯着,他们来了后,连山林深处里的野兽咆哮声都消失殆尽了。 按说这里应当是十分安全的。 再者,距他求娶那日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今日来? 他防的人真的只有萧馥? 容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思忖间,又听顾长晋道:“等你娘来了,我便派人送你们去扬州或者大同。” 容舒心中的怪异之感愈发盛,只她知晓能叫顾长晋这般慎重以待,想来是真的形势紧迫。 遂也不再迟疑,爽快道:“我去收拾行囊。” 东宫里秘密多了个娇客的事,这上京几乎无人知晓。 容舒前脚才刚离去,鸣鹿院立即便多了一名身形与容舒相似的女子,盈月、盈雀和落烟都留在了鸣鹿院,唯独柳萍没了踪影。 顾长晋将容舒安排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顾长晋的寝殿,容舒却不知,跟着两名宫婢步入内殿后,脚登时就跟生了根似的,僵在原地。 这屋子里头的一应摆设竟然跟松思院别无二样。 一样的黄花梨木雕十二瑞兽拔步床,一样的石榴花开幔帐,一样的花楠木梳妆台,就连梳妆台上的妆奁都是一样的。 只这处内殿比松思院委实要大许多,这些个摆设根本占不了多少空间,于是九座檀香木抱山石屏风又隔出了一个书房,这书房与梧桐巷那处书房十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书房的墙上挂了四幅画,画上还挂着一幅字,上书—— 【四时有令】。 容舒望着那四幅对应着春夏秋冬的画,长久不语。 这些画都是前世她在书房里画过的,那时他埋首案牍她作画,无需言语,便已觉岁月静好。 可惜后来他将这些画取了下来,她也不再去书房陪他。 她作画惯来随心,想到甚便画甚,如同天马行空般无拘无束。 这样的画便是她自个儿想要再临摹一幅都不容易,他又是如何将她曾经的画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的? 便连画卷上她与他对视时,失神多落下的一滴墨都原原本本地复刻出来了。 “这些……是谁画的?”她怔怔地问出声。 伺候她的那两名宫婢听见此话,立马摇头道:“奴婢不知。” 其实容舒不必问也知晓是谁。 只那人惯来不爱作画,他是如何将她前世的画都复原出来的? 看过了多少遍? 又临摹了多少遍? 两名婢女见容舒不说话,年长些的婢女忖了忖,便恭敬道:“容姑娘可要奴婢去问问长史大人?” 太子殿下的寝殿便是长史大人带人重新装潢休憩的,想来也会知晓这四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不用问。”容舒笑了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她环顾一圈,又道:“这寝殿,平日里可有人住?” 年长婢女名唤竹君,乃东宫的掌事宫女,略一思忖便如实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寝殿,太子殿下平日喜欢一个人在小书房办事,在大书房议事。这屋子里的一切,唯有他的两名内侍能入内,奴婢二人也是头一回进来内殿。” 正说着,旁边那扇三交六椀菱花窗外头忽然一阵影影倬倬的说话声。 竹君忙道:“容姑娘,先让兰萱伺候您换衣裳罢,奴婢到外头瞧瞧是哪些不长眼的在喧哗。” 今日风饕雪虐的,容舒裙摆上沾了一层雪沫子,被屋子里的地龙一烘,全都化成了水,湿淋淋地贴着脚腕,于是点点头道:“竹姑姑自顾忙去,我这有兰萱在便够了。” 竹君恭敬退下,出了内殿,穿过游廊,往菱花窗对面的小花园行去。 小花园里种着几株红豆杉,此时,几名宫婢正嬉笑着在树下挂小木笼。 竹君瞥了瞥那些木笼,问道:“这是甚?” 一名小宫婢笑着道:“这是暗卫送来的,说是从鸣鹿山那片老梅林取下来的物什。” 那小宫婢说到这,往左右一望,悄悄拉开一个栅栏状的木笼门,同竹君献宝似地道:“竹姑姑,您瞧瞧这里头的小冰兽,当真是活灵活现呢。” 竹君一听这些木笼子来自鸣鹿山的老梅林,便知这些都是殿下给容舒安排的,忙斥声道:“莫要乱碰,这些都是贵人的东西,摔坏一个,仔细你的皮!” 小宫婢被她这般一斥,忙合起那木笼门,道:“竹姑姑,我知道错了。” “这些木笼子你们好生看着,这几日风大,记得套牢固些,摸要摔了。”竹君叮嘱了几句,便回了紫宸殿。 容舒已经换好衣裳。 她身上那套衣裳还是竹君亲自去司制房取的,上头用大红大紫的丝线绣着鸾鸟雏凤,是太子妃方才有资格穿的花样。 内殿里这样的衣裳足有数十套,都是一个多月前司制房的绣娘们连夜赶制出来的。 今晨太子差她去取这些衣裳时,竹君便猜到了,今日住进这里的姑娘定然就是日后的太子妃,是以半点都不敢疏忽。 “方才那阵吵杂声是底下的婢子们听太子之令在小花园里挂木笼子。”她规规矩矩地禀告了一声,便上前推开那宽大的菱花窗,“这些木笼子说来还是从姑娘您住的地方送过来的,想来是姑娘心爱之物。” 容舒顺着望去,果见几株红豆杉下,一排木笼子在风雪里轻轻摇晃。 容舒望了半晌,蓦地问道:“殿下现在可在东宫?” 方才顾长晋将她送到紫宸殿,便匆匆离去了。 东宫乃未来储君住的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皇宫,方圆极大,容舒也不知晓顾长晋在不在这里。 竹君恭声笑道:“殿下在储英殿的大书房里见管大人,管大人今晨就来了东宫,等了好些时辰了,想来是有要事要禀告。” 竹君却不知,这会在储英殿大书房里的,不仅有管少惟,还有一名状若老妪的妇人。 那妇人跪在地上,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正是丁氏。 “起来罢,都坐着说话。”顾长晋垂眸望着丁氏,“陈梅杀夫案,都察院的御史已向孤呈交新的证据,不日大理寺便会重审此案,届时孤也会去。” 丁氏喜极而泣,“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她听说过太子殿下的事迹,当初许鹂儿的案子便是在他手里翻了案的,丁氏相信只要太子殿下在,梅儿便不必被斩首了。 陈梅被抓走了大半年,丁氏这大半年亦是日日不能安眠,身体是愈发消瘦。 管少惟上前搀扶起她,让她在旁边的圈椅坐下,道:“殿下爱民如子,让你坐着回话那便坐着回话。” 丁氏这才安心落座。 她望了望管少惟,虽知晓陈梅的案子有转机了,可想起先前管大人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又不上不下的。 “管大人说民妇可助太子殿下破一桩悬案,不知殿下要民妇协助查的是哪一桩案子?” 顾长晋温声问道:“你来上京的途中曾被人劫走,劫走你的那些人要你作甚?” 这话一落地,丁氏差点没从椅子里摔下,内心惊骇到甚至不敢抬眼看顾长晋。 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说的话虽都是真的,但她很清楚,那些话是那人教她说的,为的便是误导皇后娘娘。 “民妇,民妇驽钝,实在不知殿下在说什么。”丁氏稳住声音道:“民妇不曾被人劫走过。” “丁娘子不必惊慌,本官奉太子之命到太医院请了医正去给陈梅把脉,陈梅身上中的毒他能解。”管少惟笑笑道:“那位医正乃太医院院使之孙,当初太子殿下身受重伤,便是这位医正大人治好的。” 丁氏依旧摇头。 那人送她去都察院时曾说过,若她敢泄露半点秘密,梅儿立刻便会毒发,惨死狱中。 她不敢赌。 顾长晋见她摇头不语,沉吟道:“孤已经派人将陈梅从大理寺狱秘密转到旁的地方,让孙医正给她解毒。那人便是想去大理寺狱谋害陈梅,也寻不到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今同孤从实招来,日后皇后娘娘便是知晓真相,也不会归罪于你。” 书房里静了良久。 顾长晋与管少惟皆不说话。 丁氏默了半晌,嗫嚅道:“殿下当真能保证那人害不到梅儿?还有,皇后娘娘不会追究民妇的责任?” 顾长晋知她这是愿意开口了,望了管少惟一眼,道:“劳烦管大人出去替孤唤椎云进来。” 管少惟知晓太子这是要支开自己,忙作揖道“是”,阔步离开了书房。 丁氏谨慎道:“敢问殿下,方才您说的那番话可是知晓了当年发生在大慈恩寺的事?” 顾长晋端起茶盏,望着茶水,不动声色道:“当年母后在大慈恩寺偷龙转凤,将孤的妹妹送走了,这些年母后一直在找她。” 殿下果然知晓! 丁氏很清楚,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的是个女儿,并不是眼前的太子殿下。至于为何太子殿下会成为皇后娘娘的儿子,她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 丁氏咬了咬唇,终是下定了决心。 “当年民妇是戚家秘密寻来给小公主做乳娘的,皇后娘娘生下小公主时,民妇与稳婆都在,当时便是民妇协助稳婆给小公主擦身裹上襁褓的。小公主右肩有一颗朱砂痣,那人只要我如实说出这一点。她说,我必须要说实话,如此方才能叫人信服。” 顾长晋轻抿了一口茶,道:“那一日可是嘉佑二年的四月初六?” “是。” 顾长晋盯着茶汤又道:“除了右肩的朱砂痣,小公主身上可还有旁的特征?” 丁氏摇头,道:“民妇只看到那肩上的朱砂痣。只是——” “只是什么?” “皇后娘娘生产那日,手里攥着一条玉佛珠手钏,后来那手钏断了,玉珠撒了一地。当时小佛堂里乱糟糟的,民妇亲眼瞧见,给小公主裹襁褓的稳婆偷偷将一颗玉珠子塞入小公主手中。大抵是想着将小公主抱回戚家后,便偷偷昧下那枚珠子。” 玉佛珠子。 顾长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想起了容舒脖颈处挂着的那条红绳,那红绳下是否也有一颗玉佛珠子? 她不是沈一珍的女儿,她的肩上亦有一颗朱砂痣。 张妈妈自小便伺候在她身边,还曾在木匣子留了张“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字条。 前世……她死在了朱嬷嬷送来的“三更天”里。 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便被人当做一枚弃子了。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顾长晋下颌逐渐绷紧。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4节 第九十三章 雪花窸窣窣地落, 地面上的雪越积越厚。 天色渐渐暗下。 亥时一到,紫宸殿的宫灯俱都熄灭,唯独床头两盏巴掌大的银嵌玉座灯还亮着。 容舒并未让竹君与兰萱留下守夜, 二人却不敢真的不守夜, 思忖一番, 索性便退到外殿打地铺去了。 容舒望着床顶那熟悉的石榴花开床幔,好似又回到了松思院那张拔步床,总有种今夕不知何夕的错乱感。 她捞过一个月儿枕抱在怀里, 却怎么都不能入睡。 明明就寝前她还吃了碗桂花酒酿的,从前她只要吃了酒酿,总是能很快睡着。 辗转间,外殿传来了几声极细微的响动。 容舒身子一僵, 指尖不自觉掐住月儿枕上那截毛茸茸的兔尾巴。 屏息了须臾, 到底是掀开床幔下了榻。 内殿与外殿只隔着一面绣着宝相团纹的画帘,帘外隐约可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容舒缓缓走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帘外那人低低唤了声:“容昭昭,是我。” 许是怕会吓着她, 他的声音压得很沉, 仿佛闷在胸腔里一般。 容舒步履一缓。 她早就猜到是他了。 二人隔着一层棉布帘,沉默着, 谁也没再说话。 须臾,容舒上前,揭开布帘子, 与顾长晋对望。 她今儿的眸子格外亮。 顾长晋一看便知了, 这姑娘大抵又吃酒了。 每回吃酒, 不管醉没醉, 她的眸子都会亮得好似黎明前的星子。 他轻轻勾了唇角, 问道:“吃酒了?” 容舒道:“没吃酒,吃了桂花酒酿,里头放了五颗不同馅儿的汤团。” 从前在梧桐巷有一家食肆就卖这样的桂花酒酿,里头只放五颗汤团,每颗汤团对应一种馅儿,芝麻的、豆沙的、玫瑰的、枣泥的还有樱桃的。 这汤团就叫五福汤团。 容舒在梧桐巷时,一入冬便爱吃这家食肆的汤团,头一回吃还是常吉给她送来的。 今儿吃的汤团与梧桐巷那一家食肆的汤团几乎没甚差别,甜而不腻,软糯可口,是容舒一贯爱吃的。 “我从前在梧桐巷吃的汤团酒酿,可是你让常吉给我送来的?”容舒道。 顾长晋“嗯”了声。 “除了汤团,常吉给我送来的槐叶冷淘、杏仁酪、梅片雪花洋糖……”容舒一连数了十数种她在梧桐巷压根儿买不到的小吃食,“这些也都是你差人在外头买的?” 顾长晋又“嗯”了声:“从前刑部衙门的黄知事不仅爱打听,也好吃,他写了一本《上京美食录》,我曾借阅过。” 借阅完便按照黄知事的那本美食录给她买小吃食,又借着常吉的手送进松思院。 难怪她今儿不过随口提了个“桂花酒酿”,厨娘便能做出一碗她爱吃的五福汤团来。 菱花格窗外的小冰兽们还在风里摇晃着。 容舒不由得想,这男人在她背后还做了什么? 给她刻冰雕,满上京的给她寻好吃的送到松思院来,还有,复刻着她画过的话,书写过字。 还有么? 容舒张了张唇。 想问,又不想问。 就好像问了后,她那颗一心要往外飞的心会生出千丝万缕的束缚来。 方才那碗桂花酒酿本也不该问的。 落肚的那碗酒酿氤氲出的酒意将平日里的冷静侵蚀掉一部分,这才没头没脑地问了出口。 思忖间,身上忽然一轻,帘外的男人不知何时迈了进来,双手抄起她的腿弯,将她往榻上带。 容舒一惊,正要道一句“顾长晋,你在作甚”,人已经被他放入柔软的被褥里。 顾长晋给她掖好被子,将月儿枕塞入她怀里,望了她片刻,道:“睡罢,我在外殿守着。” 说着,不分由说地放下香帐。 容舒隔着薄薄的床幔,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往外去,画帘“啪嗒”一声响,他出了外殿。 很快外殿连窸窣声都没了。 容舒躺回榻上。 风雪寂寥,久违倦意终于席卷而来。 迷迷糊糊间,她莫名想起他将她带回屏南街的那一晚,他也是这般,半夜给她烧水沐浴,之后便在门外守着她。 她自小被养得娇,认床也认屋子。 到了陌生的地方,便那屋子是个金窝银窝,头几夜也会辗转难眠。 今儿睡的这屋子与松思院那寝屋倒是一模一样,称不上陌生,可大抵是心里总有种盘绕不去的不安,心总是静不下来。 今个夜里吃碗酒酿,便是想要借着酒意早些睡着的。 容舒侧过身,半张脸枕在月儿枕里,隔着床幔又望了一眼外殿的方向,长睫缓缓阖起,那种漂泊不定的落不着实处的不安感终于一点一点散去。 一豆灯火轻轻摇曳。 顾长晋靠坐在画帘的一侧,微仰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好似一尊塑像,良久,待得内殿里头传来清浅而匀长的呼吸声,方起身,返回内殿。 拔步床里,小娘子眉眼舒展,绸缎般的乌发披散在榻上,睡得很沉。 顾长晋探出手,勾住她脖颈的红线,一颗剔透的玉佛珠子从颈间滑落。 他轻轻捏起那颗玉佛珠子,细细地看玉珠子上雕刻的佛面,旋即放下玉珠子,提脚出了内殿。 容舒一夜好眠。 醒来时天已经放晴,竹君与兰萱进来服侍她梳洗。 趁着二人绞帕子的瞬间,她下意识往外殿望了眼。 顾长晋早就没了踪影。 竹君见状便道:“殿下一早便入宫上早朝了,今儿是初十,议完事后还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回到东宫大抵得要午时了。” 容舒“嗯”了声:“临近年关,太子殿下定然十分忙碌。” 兰萱闻言便笑着接过话,“殿下每日都忙得很,夙兴夜寐的,连皇上都在劝他多歇息。” 他一直是如此,从前在梧桐巷,他忙起来时真真是废寝忘食。只她每次去给他送膳,便是再忙,他都会停下手上的公务,将她做的吃食一点一点吃完。 容舒接过兰萱递来的热帕子,道:“殿下喜食熏肉,尤其喜欢吃鹿肉。将鹿肉用粗盐腌制两日,刮下盐巴子,再放到炭火里炙烤,切成小块装在攒盒里,配茶配酒都可。” 一边儿的兰萱听罢,心中略有些迟疑。 熏肉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当真是殿下爱吃的? 殿下可是个挑嘴的哩。 听膳房里的人说,殿下入主东宫没多久,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本食录,上头罗列了数十上百种上京的吃食。 于是膳房几十号人热火朝天地按照这本食录研究新菜式,偏生研究出来后,殿下总说味儿不对,可把膳房里的人给愁坏了。 自此,整个东宫的人都知晓了,咱们这位殿下在吃食上不好伺候。 “咱们殿下嘴挑,当真会爱吃这熏肉?”兰萱忍不住问道。 顾长晋嘴挑? 容舒意外地抬了抬眉,这可是能面不改色吃下一碗猪下水的人。若他挑嘴,那这世上就再没有不挑嘴的人了。 兰萱方才说出那话便挨了竹君一个眼刀,只她姨母就是膳房里的厨娘,成日叫她打听殿下的喜好,眼下好不容易遇着个知晓殿下喜好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遂硬着头皮道:“奴婢的姨母就在膳房里伺候,殿下给膳房列了本食录,膳房里的人倒是做出了那食录上的菜式,偏生殿下吃完后总觉不对味。姨母天天愁着怎么做出对味儿的吃食呢,容姑娘不若寻个时间看看?” 容舒还真多那食录起了些好奇之心。 早膳一用完,手已经捧上那本食录了。 只翻开第一页她便愣了愣,顾长晋不嗜甜也不爱酸,这上头好些菜都是又酸又甜,分明是他最不爱吃的。 真正爱吃的人是她。 容舒一页一页翻完这本食录,旋即阖起书册,望着扉页上那熟悉的字迹,垂眸不语。 紫宸殿的事,顾长晋自是不知晓,上完早朝,在养心殿与嘉佑帝议完事后便去了坤宁宫。 戚皇后这些时日为了照料闻溪,就不曾离开过坤宁宫。 朱嬷嬷过来通禀时,她刚给闻溪喂了一碗药。 孙院使施针了大半月,闻溪的身子渐有起色,昏迷的时间也愈来愈短。她吃的汤药,戚皇后从来不假手于人,都是自己亲自喂。 用帕子轻轻擦拭闻溪唇角的药汁,戚皇后将碗递与朱嬷嬷,道:“本宫先去见太子,嬷嬷在这守着溪儿。” 往常顾长晋来请安,多是吃一两盏茶便会离开。 戚皇后倒是想与他亲近些,只二人到底没有血脉关系,又隔着戚家与萧馥,彼此间俱都无法信任对方,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已是不易了。 回到坤宁宫,戚皇后正欲像从前一样,让人给顾长晋上茶,说几句无关痛痒的琐碎事,便让他退下的。 殊料她这厢还未及开口,顾长晋便已开口道:“母后一直在寻的那颗玉佛珠子,孤找到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5节 玉佛珠子? 戚皇后一顿。 他怎会知晓她有一串玉佛手钏,还知晓那玉佛手钏少了一颗珠子? 那玉佛手钏是外祖母传给阿娘,阿娘又传于她的,珍贵异常,这世间便只得一串,上头有四十九颗玉佛珠子,每一颗珠子上雕刻的佛像都不一样。 当初在大慈恩寺的小佛堂,孩子落地之时,手钏断裂,玉珠子散了一地。 最后却只找回来四十八颗,还有一颗遍寻不得。 戚皇后屏退左右,掀眸望了顾长晋一眼,笑道:“太子说说,本宫寻的那颗玉佛珠子,上头雕的是哪尊菩萨?” 顾长晋淡声应道:“那颗玉佛珠子雕着的不是菩萨,而是四面孔雀明王,一坐、二倚、三立、四卧。” 戚皇后唇角的笑意散去。 那珠子刻着的确实是四面孔雀明王,这事儿连桂嬷嬷都不知晓。 想来太子是真的见过那珠子了。 只他这些话是何意?想要告诉她,他知晓当年发生在大慈恩寺的事么? 仿佛是猜到她在想甚,顾长晋抬眼注视着戚皇后,道:“丁氏与儿臣道,当年给小公主裹襁褓的稳婆曾偷偷将一枚玉佛珠子塞入小公主手里,企图偷走那珠子。只不过后来小公主被劫,那颗玉佛珠子也跟着没了踪影。” “太子想要说什么?”戚皇后定定望着顾长晋,神色冷凝,“但说无妨。” “儿臣知道一个姑娘,她肩上亦是有一颗朱砂痣,还自小戴着一颗玉佛珠子。”顾长晋道:“而她的乳娘,乃云华郡主萧馥的心腹。萧馥给这姑娘安排的结局,便是叫她惨死在‘三更天’里。” 三更天。 戚皇后搭在椅臂的手蓦地一紧,只听“啪”一声,一截指甲生生断裂。 偏殿里,朱嬷嬷听说戚皇后屏退了左右,连桂嬷嬷都被她支了出来,不由得露出深思之色。 少主这是惹怒戚皇后了? 不对,以戚家目前岌岌可危的形势,便是惹怒了戚皇后,戚皇后也不敢与太子撕破脸。 朱嬷嬷望了眼杵在外头的许鹂儿,又望了眼将将醒来的闻溪,忖了忖,到底是吞回了叫闻溪打听的话。 朱嬷嬷很清楚,眼下戚皇后对闻溪的身份只信了八分。 闻溪现下最好什么都不问。 小半个时辰后,戚皇后终于从正殿归来。 朱嬷嬷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裳,忙上前道:“娘娘,闻姑娘醒来了。” 戚皇后望了朱嬷嬷一眼,须臾,笑着颔首道:“都出去罢,本宫在这陪溪儿。” 说着便弯下腰,亲自扶起闻溪,垂眸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又道:“今儿瞧着又好些了,等过几日天放晴了,本宫便带你出去外头转转。” 闻溪咬了下没甚血色的唇,轻声问道:“皇后娘娘,过几日,我能见长晋哥一面吗?” 第九十四章 戚皇后御下严, 坤宁宫的宫婢宫嬷也深谙后宫的生存之道,不该说的从来不会多说。 顾长晋求娶容舒的事,闻溪也是这两日才听朱嬷嬷提起, 心中自是又惊又骇。 惊骇过后, 却是一阵如鲠在喉般的酸楚。 戚皇后面色淡了下来, 揉了揉眉心道:“本宫今日与太子起了些不愉快,待得太子气消了再说罢。” 说罢,又轻轻握住闻溪的手, 认真问道:“你是本宫的女儿,却不能认祖归宗,可会恨本宫与你父皇?” 戚皇后望着她的那双眼是一个慈母才会有的眼睛,满是愧疚与怜爱。 闻溪垂下眼睫, 不语。 戚皇后见状, 便柔下声音道:“本宫当初将你换走,乃是逼不得已,日后本宫定会好生补偿你。” 闻溪这才轻轻地道:“我不曾怪过你们。” 戚皇后欣慰地笑了笑:“那便好,今岁的除夕家宴, 本宫会正式收你做义女, 届时你父皇会封你做郡主。” 说到嘉佑帝,她微顿了顿, 又道:“你父皇先前来坤宁宫,你都在昏迷中。眼下年关将近,他要处理北境的战事还有大胤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 大抵要到家宴那日方得闲, 你莫要多想。” 即是家宴, 那么除夕那日定然可以见到长晋哥了。 闻溪心脏微微一跳。 “溪儿明白的。”她望着戚皇后, 消瘦苍白的脸露出点儿依赖与孺慕, 问道:“方才……母后与长晋哥因何不愉?” 听见她唤了声“母后”,戚皇后眉眼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只下一瞬,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那点子喜悦之情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太子的婚事。”戚皇后面色一冷,道:“刑家与大皇子从不曾放弃过储君之位,本宫不过是希望太子能选一个对他有裨益的妻族。偏偏他——” 戚皇后话音一顿,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闻溪的手,叹了声:“不提也罢,总归日后太子会明白本宫的苦心。” 许是不愿再提太子的事,戚皇后说完这番话便岔开到旁的话题去,陪闻溪说了一刻钟的话便离开了偏殿。 没一会儿,朱嬷嬷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御膳房刚做好的荔枝甜羹。 “闻姑娘,这是皇后娘娘特地命人给您做的甜羹!” 这样的大冷天,荔枝这样的果子可是千金难求的稀罕货。 可见戚皇后是当真疼她。 朱嬷嬷一勺一勺地喂她,待得甜羹见了底,闻溪借着朱嬷嬷俯身给她拭嘴的功夫,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后想亲自为长晋哥选太子妃,今儿二人正是因着这事闹了龃龉。” 朱嬷嬷面不改色地直起身,端着碗出屋,沿着长廊往正殿去,旋即便见桂嬷嬷一脸紧张地出了正殿。 朱嬷嬷望着桂嬷嬷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住了脚。 思忖片刻,她捏紧了手里的空碗,快步追上了桂嬷嬷。 此时的东宫,膳房里的厨娘们也正忙着呢。 知晓太子殿下要回来用午膳,个个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按照兰萱递来的食录半信半疑地烤起鹿脯。 顾长晋却不急着用膳,在储英殿换下朝服,径直往紫宸殿去。人才刚走到月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嬉笑声。 举目望去,几个婢女正在廊下踢着毽儿。 跳跃在空中的毽子垫着皮钱,皮钱上衬着几块儿铜钱,再用皮带紧紧缚起几片毛色艳丽的雕翎。 毽子很新,一瞧便知是新作的。 几个婢女踢毽的技巧十分生疏,却玩儿得不亦乐乎。 顾长晋眸光一转,落在不远处那身着天蓝袄孺,雪青色八福裙的姑娘上。 小娘子梳着简简单单的蝉鬓,望着前头踢毽儿的婢女,唇角含笑,额角微汗,一看便知是刚踢过毽儿。 从前一到落雪日,她也爱在松思院带着盈月、盈雀还有小厨房的两个烧火丫头里踢毽儿。 她踢起毽儿来就跟跳舞一般好看,轻轻松松便能踢出数十种花样儿来,诸如金龙探爪、喜鹊登枝、狮子滚绣球。 踢毽在大胤是百戏之一,她这一身踢毽的技艺便是幼时在扬州跟辞英巷一位耍百戏的老师傅学的。 容舒头一回在松思院踢毽时,还是二人成亲的头一个冬日。 那会他还宿在书房,一日提前下值,路过松思院时,听见里头一阵喝彩声,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那样一个朔风凛冽、白雪皑皑的霜雪日,她身上那嫣红的裙裾在风里起着舞。 苍茫茫的天地间忽然便有了浓重的色彩。 铜板拍出一串清脆的丁铃声,艳丽的雕羽仿佛有了灵性,在半空中起起落落,宛若正在雪地里跳跃的雀鸟。 小娘子一面儿踢,一面儿笑着道:“喏,这就是喜鹊登枝,再来给你表演一个狮子滚绣球。” 说着身子轻轻一转,“叮”一声地将毽子踢向高处。 两名烧火丫头看圆了眼,跟着盈雀、盈月一块儿拍手欢叫起来。 顾长晋头一回知晓,原来藏在梧桐巷深处的这间灰暗而寂寥的屋子,也会有这样如歌快板般的明媚。 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热闹的充满生气的,便是惯来冷肃的东宫也不例外。 “叮”地一声,毽儿落在了顾长晋前头的雪地里。 玩儿得正欢的婢女们瞥见立在月洞门前的身影,个个吓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地面冰冷了,匆匆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万安。” 容舒在毽子落地时就已经瞧见他了,也跟着见礼。 “快起来,不必多礼。”男人疾步朝她走去, “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 顾长晋垂眸看她,又问:“吃什么了?” 容舒抬起眼,这对话可真真是熟悉。 从前他下值回来,她也会这般问他,在衙门可有按时用膳,若他答用过了,便要接着问衙门的厨娘做了什么吃食,他又吃了甚。 那会他语气虽是淡淡的,但依旧会一五一十地回她的话。 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被问的人成了她。 顾长晋见她没应,便看向竹君。 竹君稽首恭谨道:“姑娘晨起时吃了一碗碧梗粥,两碟酱菜,一小碟金银馒头。午膳时用了一盅冬瓜燕窝汤羹和一碗银丝面。” 顾长晋闻言便蹙了下眉,望着容舒道:“可还要吃些甜羹?”这是觉得她午膳用得少了。 容舒忙摇头:“不吃了,我今儿起得晚,早膳也用得晚,殿下自顾去用膳罢。” 顾长晋“嗯”了声:“明儿我早些回来,陪你用午膳。你若是累了便先去歇晌,下晌我带你在东宫转转。” 容舒只玩了半个时辰踢毽,倒不觉累,只这会院子里不知多少只耳朵竖着听他们说话,便含糊地应了声“好”,只盼着他赶紧走。 顾长晋一离去,院子里的婢子们,除了竹君,看她的目光都变了个样。 带了点儿钦佩、敬畏、艳羡还有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今日便玩到这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6节 容舒面色平静地笑着道,她想盈月、盈雀她们了。 那厢顾长晋用完午膳便去了大书房,挑了一摞书册,差人送去紫宸殿。 容舒方才踢了毽儿,出了一身薄薄的汗,黏黏腻腻的,索性便去了净室沐浴。出来后见贵妃榻上的小几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不用问都知晓是谁送来的。 不得不说,顾长晋不仅知晓她爱吃甚,也知晓她爱看甚。 送来的书册俱都是游记杂话。 容舒拉开榻边的帘子,挨着大迎枕,慢慢看起来。 时间在轻微的翻页声中缓缓流动,顾长晋处理完公务,算着时辰过来时,这姑娘才将将睡着。 他望了眼天色,差人送来几本案牍,在外殿继续忙。半个时辰后,听到里头有动静,方放下手里的朱笔。 竹君与兰萱就在内殿侯着。 顾长晋在外殿批阅奏折,二人在里头自是不敢弄出声响。 竹君是东宫的掌事宫女,心性倒是稳得住。 兰萱年岁小些,在内殿里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连出恭都硬生生忍住了。 容舒一醒来,她如蒙大赦,赶忙上前,想同容舒道太子来了。 可眼睛一挨上容舒的脸,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内殿的地龙烧得极旺,又摆了好几盆银丝碳,眼前的姑娘白玉般的面庞被烘出了一层粉意,醒来时水润润的眸子又带了点儿迷离。 活色生香的,莫名叫人觉得香艳。 兰萱的目光一时有些发直。 竹君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道:“容姑娘,殿下正在外殿侯着,可要奴婢伺候您梳洗?” 说着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位姑娘当真是厉害极了。 她在宫中伺候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般卑微的储君。 让出寝殿、亲自守夜不说,连人姑娘穿的衣裳、吃的吃食都要亲自安排,眼下更是为了不吵到她歇晌,一声不吭地就到外殿默默等去。 竹君心道这哪儿是太子妃,简直就是祖宗。 饶是心中思绪翻飞,她面上仍旧不显露半分,只对容舒的态度是愈发恭敬了。 容舒梳洗好便出了内殿,顾长晋瞥了眼她颊边两道状若兔耳朵一般的印痕,半落下眸光,掩住了眼底的笑意。 她喜欢抱着月儿枕睡,偏生脸庞嫩,一挨着月儿枕上的刺绣,便要落下印痕。 偏她自个儿还浑然不知的。 顾长晋又望了她两眼,温声道:“准备准备,我带你去演武场。” 演武场? 那不是他练武练兵的地方么? 容舒满心疑惑,到了演武场,瞧见那结着厚冰的小坡以及放在小坡顶的木撬,方知晓他要带她作甚。 “从前在浮玉山,一到冬日,父亲便会瞒着阿娘,偷偷带我们兄妹几人用木撬嬉雪。”顾长晋领她过去,边走边继续道:“浮玉山的坡高且抖,演武场这坡不高,你现下玩正好,日后我再带你去山里玩。” 坡顶的木撬十分朴实,一点儿也不花俏,但木料却是十分厚重,木工也扎实,坐上去半点“嘎吱”声都听不见。 容舒摸着铺在上头的兽皮,好奇道:“你幼时坐的便是这样的木撬?” 顾长晋“嗯”了声:“我们一人一撬,父亲有时还会让我们赛一场,赢了的人能奖励一块熏羊腿或者熏鹿脯。” 容舒看他一眼,今儿的午膳膳房便给他做了熏鹿脯,用的便是她从前给他做熏肉的法子。 脑中才刚冒出这念头,对面的男人便笑着道:“我今儿已经有奖励了,就不同你比了。” 容舒头一回在雪里玩木撬,闻言便回道:“今儿你若是同我比,那就是胜之不武,下回我再同你比。”跃跃欲试地喊着要开始。 顾长晋望着她明亮的眸子,笑“嗯”了声。 很快便有一道豆青色的身影从坡顶迅速滑落,在平地上拖出两道细长的划痕方缓缓停下。 不远处的竹君几人见容舒安然无恙的,长舒了一口气。 “听说这雪坡是殿下差人汲水浇地,费了大半日的功夫才做出来的。”兰萱搓了搓手,羡慕道:“殿下待容姑娘真好。” 竹君侧目,看了她一眼,道:“快把火生好,一会两位主子玩得得累了,定要过来烤火暖暖身子。” 顿了顿,又低声提点道:“伺候好容姑娘,日后这东宫不知多少人要羡慕你。” 兰萱回过神,笑道:“多谢竹姑姑。” 竹君领着人搭好了挡雪的布棚,又围起炉生火。 容舒一连玩了大半个时辰。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好似将心底所有的郁气与不安都带走了。 正玩得起劲呢,不想顾长晋却收起了木撬,道:“今儿便玩到这,我带你去烤烤火。” “再玩最后一趟,”容舒忙竖起一根削葱似的指,道:“顾长晋,我保证,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这姑娘已经是第三回 说“最后一次”了。 顾长晋何曾见过她这般耍赖的模样? 瞥了眼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正要硬下心来拒绝,可一对上她亮若星辰的眼,拒绝的话再次梗在喉头。 平生头一回知晓,一个“不”字竟会这么难说出口。 可他又能如何呢? 这姑娘生来克他。 第九十五章 正所谓事不过三。 容舒这一次没食言, 从坡顶一冲而下后,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十分信守诺言地将木撬还给顾长晋。 顾长晋接过, 把木撬随手放在一边, 蹲下身拍走她裙角上的雪沫。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稔, 仿佛眼下正在做的事是再寻常不过了。 只他如今身份尊贵,怎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的事? 容舒下意识便想后退,可裙裾被他捏在手里, 一时竟动弹不得。 竹君正领着人搭挡雪的布棚,兰萱正在支人围炉生火。 众人皆是忙忙碌碌的,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容舒悄悄松了口气。 不多时,顾长晋站起身, 面色如常道:“过去烤烤火, 莫要惹了寒气。” 容舒披着厚厚的狐裘,没觉得冷,只是面皮嫩,被嗖嗖而过的寒风刮出了点绯色。她的唇是红的, 鼻尖是红的, 连眼角也是红的。 顾长晋别开了眼。 布棚里的围炉已经生好了火,上头支着个掐丝花卉珐琅锅, 里头汤滚沸腾,蒸出一片袅袅白雾,潮湿的暖意扑面而来。 容舒想起她在松思院时也曾试过在梧桐树下围炉生火吃拨霞供呢, 可惜那日风大雪大, 火还未把铜锅烧热, 立时便被风雪打灭了。 最后主仆三人只好灰溜溜地将铜炉转到内室, 好不狼狈。 今儿搭了布棚, 棚顶的布帘一落下,便挡住了外头的风雪。 如此……倒是不怕连锅都烧不热了。 容舒侧眸看向前头的男人。 他是不是知晓前世她没能在梧桐树下围炉吃拨霞供,是以今儿才在这冰天雪地里弥补她的遗憾? 顾长晋没让人留下来伺候他们用膳,精致的攒盒一个挨着一个放在围炉边,里头放着新鲜的野菜、山菌,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鱼片,还有几碟腌菜酱瓜。 容舒吃拨霞供不爱蘸酱,最爱用薄薄的菜片、肉片、鱼片卷酱瓜酱菜吃。前世她在梧桐巷吃拨霞供那日可不就是备着这些酱瓜酱菜么? 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攒盒,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知晓我与盈月、盈雀在在梧桐树下没吃成拨霞供?” 顾长晋“嗯”了声:“盈雀同常吉说你们在梧桐树下没生成火,还吃了一嘴儿的风刀子、雪渣子。” “原是盈雀说的呐。”容舒的脸被迎面拂过来的热雾蒸得愈发烫了。 那日主仆三人本是想风雅一番的,最后被刮了一脸雪霰,落了个狼狈入屋的下场。 顾长晋拨弄了一下锅里的底汤,看了容舒一眼。 虽是盈雀倒苦水知晓的,可她爱吃的食材与吃拨霞供时的小习惯却是他有意打听出来的。 他曾想着日后寻个落雪日带她去山里吃拨霞供的,只那个“日后”终止在了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再不能来。 她的遗憾,也曾是他的遗憾。 炉上锅中乳白的汤汁沸滚,如浪涌晴江雪。 鲜红的肉片在汤里沉浮,如被风翻动的晚照霞。(1) 棚外风声擦着布帘滚滚而过,似疲惫的兽咆声,声声不绝。 愈是风饕雪虐,便愈觉布棚这一刻的静谧有多么令人心安,仿佛卷入风浪中的那叶扁舟终于寻着了那块抵挡风浪的礁石。 二人静静吃完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拨霞供。 吃饱喝足又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晌,容舒只觉心底所有的不安都散了去。她明白,他是知晓她的不安,这才拨冗带她去耍雪去围炉吃拨霞供。 顾长晋依旧是同昨夜一般,在外殿给她守夜。 容舒抱着月儿枕来到那面厚厚的画帘前,轻声道:“顾长晋,谢谢你。” 从昨儿顾长晋神色凝重地将她从鸣鹿院带走,藏在东宫开始,容舒便知,他在害怕一些事的发生,而那些事与她有关。 若她问,他不会瞒她,会原原本本地同她说。只容舒的直觉告诉她,不能问,问了,有些事会改变。 她了解他,他亦是了解她。 她不问他便不说,只用旁的方式安她的心。 容舒已经许久不曾似今日这般放纵过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7节 她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今儿放纵过这么一趟,便也将自己心底的那些对未来那些不可控之事的不安彻底抛下。 画帘对面的男人静了静,“嗯”了声:“今儿可需要再吃点酒酿方能睡着?” “不用,明儿大抵也不用了。” 容舒笑着道:“盈月她们何时能来东宫?她们留在鸣鹿院可会有危险?” “我不会让她们出事。”顾长晋道:“上元节之前,我就会安排她们来东宫陪你。” 他需要将盈月她们留在鸣鹿院做一个以假乱真的局,这也是为何现在不能将她们送来东宫陪她。 只他知她喜欢身边有熟悉的人在,幼时一个人被留在扬州以及前世孤独死去的经历,使得她对孑然一身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尽管她从不怨天尤人,且乐观坚韧。 但只要是人,总会有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顾长晋的话叫容舒又心安了不少。 眼下离上元节只剩一个月的光景,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 他留盈月她们在鸣鹿院定是有他的谋划,耐心等待便是。算算时日,指不定阿娘比盈月她们更早抵达东宫。 想到阿娘,容舒心神一定。 她望着画帘外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道:“你不必在此守夜,实在不放心,让竹姑姑与兰萱到内殿守夜便好。” 帘外的人没应话,良久,他道:“不碍事,这样我能安心些,也能歇得好一些。” 容舒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拔步床。 她今儿玩得痛快,四肢一阵酸软,心神却比先前安定许多,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顾长晋听着里头那清浅的呼吸声,也缓缓合上眼。 这世间再没有哪一件事比她活着更叫他安心了。 他想听着她的呼吸声睡去,也想听着她的呼吸声醒来。 日复一日,长长久久。 接下来的日子,顾长晋一日比一日忙。 只他留在东宫的时间虽不多,但每日都会带容舒去演武场,也依旧会给她守夜。 到了十二月下旬,离除夕只剩不到五日,椎云终于带来了沈一珍的消息。 沈家的商队已经顺利离开淮州,有柳元的人护送着,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便能抵达上京了。 容舒高高悬着的心总算是稳稳落下。 人一高兴就想做些好吃的,索性便带着几个婢女去膳房炒松子糖去了。 椎云去储英殿见顾长晋时,特地提了一嘴儿这么件芝麻大小的事。 他知晓自家主子爱听容舒的事,再小的事都爱听。 果然,顾长晋闻言便勾了下唇角,招来个内侍,嘱咐道:“让膳房的人仔细些,莫叫容姑娘烫着手了。”那姑娘怕疼。 那内侍一走,椎云便继续道:“常吉一直在鸣鹿院盯着,说是前两日有两名轻功十分了得的人,偷偷来了鸣鹿山。常吉按照主子说的,始终按兵不动。” 顾长晋颔首:“应当是徐馥的人,想必是朱嬷嬷将消息递了出去。” 若当真如此,朱嬷嬷一直没离开过皇宫,究竟是通过什么人又或者说是通过什么手段将消息递出去的? 他在宫里的人不分昼夜地盯着朱嬷嬷,却始终找不出异常来。 若不是通过朱嬷嬷,难不成是通过闻溪? 顾长晋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闻溪日日困在坤宁宫,她接触不到旁的人。再者,许鹂儿近身伺候她,闻溪用过的物什都是经许鹂儿的手,便是想往外递消息也递不出去。 顾长晋长指轻敲桌案,半晌,他道:“去查查最近几日进过后宫的人,尤其是,进去过坤宁宫的人。” 不过半日功夫,椎云便带来了消息,道:“四日前,坤宁宫来了几名大慈恩寺的僧侣,说是奉了梵青大师之命给戚皇后送来佛灯。许姑娘说,除夕宴那日,按照宫里的传统,戚皇后会领着一众后妃在宫里点佛灯除旧迎新。” 大慈恩寺,梵青大师。 顾长晋目光微凝。 丁氏半路被掳走之后,玄策受了伤,第一时间便回了大慈恩寺的禁地,那时顾长晋以为他是为了回去疗伤。 然而以玄策的性子,人被掳走后,他受再重的伤,也会不管不顾地追查线索,找出丁氏,而不是先疗伤。 也就是说,那夜他会回去大慈恩寺,是因为线索就在大慈恩寺! 顾长晋霍地站起身,对椎云道:“有人将玄策囚在了大慈恩寺,你带上两人秘密潜入大慈恩山去见横平,从梵青大师以及他那几个徒弟入手,尽早救出玄策。若我没猜错,大慈恩寺里定然有人知晓萧馥的踪迹,萧馥极有可能就藏在大慈恩寺里。” 大慈恩寺乃国寺,听命于历任皇帝,只听手执玉玺者。 当年启元太子信奉妖道,差点儿便收回了大慈恩寺作为大胤国寺的超然地位,还要令大胤百姓弃佛信道。 那妖道出身清衡山,他所在的道派便也称作清衡教。 大慈恩寺与启元太子以及他信奉的清衡教可谓是势如水火。 萧馥虽在大慈恩寺长大,但因着启元太子与大慈恩寺的龃龉,也曾恨极了大慈恩寺。 也因此,顾长晋从不曾想过她会与大慈恩寺里的人勾结,更不曾想过她敢躲在大慈恩寺里。 椎云当即便启程去了大慈恩寺。 而此时的大慈恩寺,萧馥将手里的一封信丢进火炉里。 安嬷嬷瞥了眼被火舌吞噬的纸张,道:“郡主,桂嬷嬷悄悄派人去打听鸣鹿院的事,可是戚皇后要对容舒下手了?” “戚甄那人惯爱装腔作势,摆一副温良仁善的嘴脸。”萧馥冷着脸嘲弄道:“她便是要下手,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下手。” “那是从前的戚家大姑娘。”安嬷嬷接过话,“如今的戚皇后,经历了戚家的颠覆,差点儿连中宫的位置都保不住。都说狗急跳墙,为了牢牢抓住所剩无几的权力,谁知晓她做出甚事来?毕竟萧衍时日无多,只要少主一登基,她便是太后了,自然不希望日后的皇后会与自己作对。” 萧馥沉默。 容舒宁肯脱离父族,也要离开承安侯府的事,上京几乎无人不知。 她恨容家,对容家投靠的戚家自然也没甚好感。 戚甄不希望她嫁给砚儿,想要给砚儿安排一个她能控制的太子妃,也无可厚非。只她会不会亲自动手除掉容舒,这就难说了。 “若她当真敢对鸣鹿院动手,我还会高看她一眼,说明这么多年来,她除了用美色惑人,总算是长出点脑子了。” 萧馥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目光却愈发森然,“也好,砚儿不听话,我便再教他最后一个道理。当初他非要忤逆我,与容舒和离,我便该察觉到他的异样的。好在现在也不晚,不,现在这个时机更好!” 火光跳跃,面容枯瘦的女子目露赤色,神色狰狞,看得安嬷嬷心头一跳。 那日知晓少主想要求娶容舒之时,郡主也是这样一副癫狂的模样。 安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喂下令她昏睡的药,好在第二日醒来,郡主终于恢复如常。 安嬷嬷终究是不想萧馥将事做绝,彻底寒了少主的心,便劝道:“郡主何苦脏了自己的手?总归以少主的性子,只要知晓了容舒的身份,便会打消娶她的念头。戚皇后既然不喜她,迟早都会动手,如此一来,少主定会同她离心离德。” 萧馥恍若未闻,似是想到甚有趣的事,只“呵呵”笑了声。 她从袖口取出一袋药粉,缓缓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安嬷嬷,道:“除夕宴那日,梵青大师会入宫,叫他将这药送到朱嬷嬷手里。这事一了结,当初大慈恩寺欠太子哥哥的债自此一笔勾销,他的秘密我也会带入坟墓里,绝不会泄露半分。你同他道,我萧馥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来生不得与太子哥哥相遇!” 第九十六章 大胤自立朝以来, 皆会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在宫中设宴,是夜珍馐美馔、歌舞百戏不断,可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 京中有品级的大臣皆会携带家眷入宫赴宴, 直至陪皇帝守完岁方会离宫。 然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 早就取消了除夕宫宴, 只办家宴。 除夕这日,顾长晋一早便起来,由着内侍服侍着穿上紫色的冕服, 天不亮便入了宫。 此时朝臣们已经冒着风雪,在金銮殿外侯着了。 顾长晋跟随在嘉佑帝身后,一同入殿。 “皇上驾到!”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朝臣们上前高呼万岁,齐声恭贺盛世太平, 又祝嘉佑帝龙体康健, 千秋万岁。 嘉佑帝龙颜大悦,颁赐“福”字云龙笺、屠苏贡酒、吉米与绫罗绸缎给诸位大臣。 众臣谢恩。 臣公们行跪拜礼叩谢皇恩时,顾长晋便立在嘉佑帝的身边,与嘉佑帝一起接受群臣叩拜。 这样的恩宠也就当年颇得建德帝青睐的启元太子能比拟了。 已经被册封为顺王的大皇子萧熠眸光微暗, 他性子沉闷, 自幼便不是个能言善辩的。 外祖父私下里时常嗟叹他太过温吞,母妃更是训斥他不够果敢, 比不过惯来恃才傲物的二弟萧誉。 唯一不曾嫌过他的人便只有父皇。 太子没认祖归宗之前,父皇待他与萧誉从来是一视同仁,不曾有过厚此薄彼之事。 萧熠原以为是因着父皇不显山露水的性子, 这才不泄露半点偏好。 直到太子归朝, 他方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父皇对太子的喜欢便是不溢于言表, 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瞧得出来。 萧熠不是不羡慕的。 分派好年礼, 嘉佑帝坐在龙座上, 朝底下跪了一地的臣公道:“都回去罢,好好陪家人除旧迎新,过个好年。” 虽面露病色,但他的声音始终是沉稳而和缓的,听不出半点久病之人的颓丧。 众臣退下,萧熠知晓嘉佑帝退朝后还要回去乾清宫歇一个时辰,到得下晌家宴方会开始,便准备一同退下,殊料嘉佑帝却唤了他一声,道:“陪朕一同回乾清宫。” 说着又对顾长晋一摆手,道:“太子先去坤宁宫,明儿要去太庙祭拜萧家先祖,你母后定有事要嘱托你。” 顾长晋应“是”。 萧熠有些吃惊,父皇这是单独留他? 他望了顾长晋一眼,恰顾长晋也抬眼望了过来,冲他轻轻颔首,便快步离开了金銮殿,眉眼间看不出半点不愉之色。 嘉佑帝起身,侯在一边的贵忠与汪德海正要上前搀扶他,他却笑着摆手。 “去备撵,朕与熠儿说说话。”说着便将手伸向萧熠。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8节 萧熠受宠若惊地上前搀住嘉佑帝,道:“父皇仔细脚下。” 萧熠手摸上嘉佑帝的手臂了,方觉嘉佑帝瘦得厉害,鼻尖一时泛起了酸。 在他心中,父皇雄才伟略、心智过人,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强大的,令人不敢小觑的,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 萧熠自幼便希望能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他知晓自己资质平庸,为人亦是驽钝,便穷尽一生也成不了父皇这样的人。 外祖父与母妃总说父皇命不久矣了,可萧熠从来不信。 直到此时此刻,方知晓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皇有多消瘦孱弱时,他才惊觉,外祖父和母妃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父皇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嘉佑帝身着明黄冕服,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似是觉察到长子情绪上的低落,温和地笑了笑,道:“朕准备开春了便让你到太原府就藩,你意下如何?” 萧熠一怔。 太原府是父皇从前的藩地,也是他起事的地方,意义非凡。 将他的就藩地安排在太原府,乃是一种信任与偏爱。 萧熠道:“儿臣愿意。”声音难掩激动。 “太原府离上京近,日后你想回宫来见你外祖与母妃了,也能便宜行事。”嘉佑帝笑道:“太子明事理,不会阻挠你回来看望贵妃与刑家人。” 贵妃与刑首辅对那储君之位尚未死心,但萧衍知晓他这长子从来就没甚夺嫡之心。他这孩儿耳根子软,心也软,行事温吞而瞻前顾后,非良君之选。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孩子。 “朕会下旨让你母妃留在后宫,不是因着要留你母妃在上京做质,而是想给你一个自由的天地,让你与宋家那孩子过些舒心日子。”嘉佑帝笑着道:“只你要管太原府,日子自是不会轻省,但朕相信,你与你那王妃定能替朕、替大胤、替百姓将太原府管好。” 萧熠眼睫微湿,重重颔首道:“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所托。” “你是长子,可会埋怨朕没立你做太子?”嘉佑帝又道。 “儿臣不怨。”萧熠真心实意道:“儿臣比不过太子,太子与父皇一样,皆是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之人,他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从前太子还只是顾大人时,萧熠便听闻过他的名号。便是严格苛刻如外祖父,也曾暗暗吩咐底下的人将顾长晋招揽入刑家的阵营。 顾长晋被认祖归宗的那日,外祖父将自己关入了书房良久,面色灰败。 当初戚家尚未倒台时,他都不曾这般挫败过。 但萧熠并不嫉恨顾长晋,他很清楚,便是自己能坐上那位置,也未必能坐得稳那张龙座。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却道:“在治国上,你的确比不上太子。但在别的方面,太子也同样比不过你。譬如你设计的□□,连神机营的统领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太子可造不出来。” 萧熠自小便爱做木工,后来知晓大胤的□□比鞑靼诸国要弱,花了好些年潜心钻研。那会母妃总是骂他朽木不可雕,父皇却鼓励他喜欢便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设计出了一款不比鞑靼军差的□□。 “太子向朕举荐了你这款□□,不日便会让神机营的人照着你的图纸制造出第一批□□,送到北境战场去。” 萧熠心中惊诧万分,又有些喜出望外。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叫人看见了,也得到了肯定,而这份肯定竟然来自他最钦佩的父亲。 嘉佑帝目露赞赏,望着他温和道:“日后你便与太子一同好好守住萧家这份祖业,为江山为社稷为百姓谋福。” “儿臣遵命!” 短短一截子路,萧熠心中再不复方才的萧条与晦涩。 汪德海望着萧熠离去时的神态,忍不住腹诽: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哄。 皇爷说几句话就叫他心甘情愿地辅佐太子了。 只要大皇子无意皇位,贵妃娘娘与刑首辅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总归继续折腾下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何苦来哉? 不是谁都可以如当年的皇上一般,无心帝位,却还是被逼着走到了那个位置。 坐在那个位置要面临多少艰辛,遭遇多少背叛,见识到多少人心的丑陋,嘉佑帝一直很清楚。 让心智不坚的人做皇帝,对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对大胤对百姓同样也是一场灾难。将顺王放到太原府去就藩,是最好的安排了。 皇上留顺王说话的事,没一会儿便在宫中传遍了。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戚皇后只淡淡地“嗯”了声,面色平静。 待得传话的宫人退下,她望向端坐在下首的顾长晋,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道:“大慈恩寺的人今儿便会来进宫,明儿祭祖,梵青大师也会跟随皇上去太庙。你既说大慈恩寺里有萧馥的人,明日可要命禁卫军加强戒备?皇上的身子遭不住一场刺杀。” 顾长晋掀眸看她一眼,恭敬道:“姑母此人十分谨慎,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便会立即消失。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方能将她捉拿。也唯有将她捉住,母后才会知晓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戚皇后从茶汤里抬起眼。 这人到如今都不肯说那孩子是谁,又在哪里。只说只要她配合他,很快便能找到萧馥,知晓所有的真相。 戚皇后心中虽有些犹疑,却不得不配合他。 概因她太想找到那孩子了。 有时她甚至想,太子是不是想要用那孩子要挟她?是以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闻溪既然不是那孩子,又听令于萧馥,你为何依旧要本宫册封她为郡主?” 这是戚皇后最不解的地方。 当日他说闻溪不是她女儿时,她本想叫孙院使再验一次血,却被他阻拦了。不仅如此,还要她继续将闻溪当做是她与皇上的女儿,不能叫皇上看出蹊跷。 顾长晋缓声道:“孤这是为了保护她,想杀她的人,兴许不只有萧馥。” 闻言,戚皇后蹙了蹙眉。 太子这话,怎么听着不仅仅是在提防萧馥,也在提防着旁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太子是不是也在提防她?怕她会对那孩子下手,这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戚皇后放下茶盏,定定望着顾长晋。 良久,她道:“桂嬷嬷已经拿到了药,吃下那药,便能叫人假死三日而生机不绝。先前时间仓促,倒是不及细问。太子是从何处听说此药?又如何笃定本宫能寻到这药?” 这药乃蜀中失传已久的秘药,名唤“醉生梦死”。当初戚家要她毒杀嘉佑帝时,她便是准备用这药瞒天过海的。 顾长晋微微垂眼,老太医出自蜀中,曾与他提过这药。 当初嘉佑帝在太原府就藩时,戚皇后曾派人遍寻良药,说是要替嘉佑帝治疗沉疴,这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蜀中。 他叫戚皇后秘密寻此药,不只是为了叫朱嬷嬷上钩,也是为了试探戚皇后。 而戚皇后手里,竟果真有这么一颗药。 此药十分珍贵,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前世从坤宁宫送往四时苑的那杯酒的确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时的戚皇后,应当已经知晓了容舒的身份。 戚皇后赐下那杯酒,不是想要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第九十七章 顾长晋到坤宁宫见戚皇后的事, 闻溪是从许鹂儿那里听说的。 许鹂儿不过无意间一说,她却惦记在心头,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朱嬷嬷的身影, 方悄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朱嬷嬷?” 许鹂儿道:“桂嬷嬷昨个起夜时摔了一跤, 朱嬷嬷与桂嬷嬷一贯来亲厚, 担心了一整晚呢,这会定是去看桂嬷嬷了。” 闻溪闻言又望了望窗外,道:“难得放晴, 鹂儿你推我到院子去晒晒日头罢。” 闻溪从大慈恩寺来到坤宁宫,都是许鹂儿一路陪着的。 许鹂儿性子温柔,做事妥帖,又得戚皇后喜爱, 闻溪有意与她交好, 如今二人的关系是一日比一日亲近。 闻溪从她嘴里听说了不少顾长晋的事,当初顾长晋是如何给许鹂儿陈冤,又如何将她救出,鼓励她到宫里做女史。 这些事, 她反反复复听了不下三遍。 这厢许鹂儿听她说要出去晒日头, 忙答应一声,扶她坐上木轮椅, 往院子去。 闻溪如今身子虽渐渐见好,但依旧是绵软无力的,走路走不了多久, 想出门还得用这木轮椅。 往常出来, 她多半是在偏院里头转, 这会知晓顾长晋就在隔壁, 而朱嬷嬷又不在, 一颗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她已经差不多两年不曾见过顾长晋了,今日的家宴,便能见着他,多半也说不上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能露出端倪。 “我们往正殿去。”她轻声道:“就停在殿外那角门里头。” 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道角门往常都是宫婢们进出的,贵人们鲜少会去那里,多是从正头的月洞门进。 闻姑娘很快就会被皇后娘娘认做义女,是个贵女了,去角门那处多少有些不妥。 但许鹂儿没半点儿踟蹰,十分乖觉地推着将木轮椅推到角门去。 今儿宫里要开宴,坤宁宫不少宫人都领了差事,这会正殿廊下除了两名大宫女并两名内侍,便见不着旁的人了。 闻溪一瞬不错地盯着正殿的木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一道颀长的人影迈过门槛,从里头行出。 日光穿过层云在他头顶兜头浇下,那人依旧是她回忆里的模样,眸若寒潭,眉骨高隆,微抿的薄唇线条凌厉,带着点生人勿进的疏离。 可若再细看,眼前的他又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身庄严贵气的紫色冕服的缘故,闻溪总觉得如今的顾长晋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气势。 她所在的角门隔得远,闻溪原以为顾长晋不会觉察到这头的动静。 可那男人行了几步便顿住了脚,往这头看过来。 闻溪心中一紧,紧接着又重重一跳,她张了张唇,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儿期盼。 顾长晋却面无波澜地收回目光,转身阔步离开。 闻溪嘴唇翕动了下。 她自小就习惯了他的冷淡,只习惯归习惯,见他像看个陌生人一般地看她,心里到底有些酸涩。 他知不知晓她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为了点出肩头那颗以假乱真的朱砂痣,她忍着疼让安嬷嬷在肩上扎了上百针,那会她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 为了冒充戚皇后的女儿,九岁那年便开始服下毒药,就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在宫里留下,好助他一臂之力,除掉嘉佑帝与戚皇后。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29节 闻溪轻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眼皮一阖一抬便又恢复了先前那柔弱无害的模样。 “你说你被人行刺那晚,殿下将你送去了松思院。”闻溪缓缓扭过头,望着许鹂儿柔声道:“那你见到了那时住在松思院的容家大姑娘吗?” 许鹂儿的手不自觉一紧,“自是见到了,那日便是容姑娘给鹂儿安排了住处,第二日也是容姑娘送鹂儿上马车的。” 闻溪“哦”了声:“殿下与她……恩爱吗?” “鹂儿与容姑娘只有两面之缘,对殿下与容姑娘的事实在是知道得不多。只不过,”许鹂儿望了眼四周,迟疑道:“听府上的人,那时殿下一直宿在书房。” 说完这话,她便不肯再往下说了。 闻溪也没再追问,她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安嬷嬷寄给她的信亦是这般说的,长晋哥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二人甚至不曾圆过房。 若真喜欢一个人,怎可能会那样冷着她? 长晋哥之所以会求娶她,定是有他的图谋,她想。 顾长晋离开坤宁宫便抽空回了趟东宫。 容舒知晓今儿宫里有宴席,以为要一整日都见不着他了。 前两日他领着好些人在紫宸殿敲桃符,挂灯笼,将一整个紫宸殿弄得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 那会他便同她说了,今岁不能陪她一起守岁。 时人讲究过除夕要守岁,守了岁便能岁岁平安,长命安康。 容舒还想再继续活个几十上百年呢,自然也准备守岁,只她不需要顾长晋陪,紫宸殿里的人多着呢,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不碍事。 于是便道:“我有竹姑姑同兰萱陪着,殿下便是不来也无妨。” 顾长晋正在敲桃符,闻言便瞧了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竹君同容舒说,顾长晋今儿一整夜都得留在宫里,明儿一早还得按照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去祭祖,再见他差不多得明儿入夜了。 不想他才离开了半日便又回来。 “殿下怎么回来了?” 容舒从里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后,不由得顿了下。 他今儿离开得早,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身着冕服的模样。他的肤色冷白,身量又高大,这么一身绣着五爪蟒龙的暗紫色冕服衬得他极尊贵,也极俊美。 寻常人鲜少能驾驭这般色艳的衣裳,但他穿这样的衣裳竟格外合适,比他从前穿的官服还要令人挪不开眼。 “宫宴一个时辰后方开始,我回来陪你半个时辰。”顾长晋道:“如此,今岁的除夕我们也算是一同过了。” 从东宫回去皇宫,半个时辰不一定够呢。 这人惯来稳重,方才还在心里夸奖他穿上冕服格外端肃,不想现下却这般莽撞。 容舒望了眼难得放晴的天,略忖了下,便温声细语道:“殿下最好一刻钟后就启程回宫,总不能叫皇上与皇后娘娘等你。” 顾长晋唇角微弯,颔首应道:“我带了屠苏酒,吃了酒我就回去。” 除旧岁定是要吃屠苏酒的,吃下屠苏酒来年方能没病没灾。 去岁二人就一同吃了屠苏酒,只那一夜容舒是接到了穆霓旌的来信,决定同顾长晋提和离的事,这才提酒去书房寻他。 那一夜容舒吃的即是屠苏酒,也是赔罪酒。 顾长晋同样想起了去岁的除夕夜,一抬手上的酒坛,道:“今岁的屠苏酒该由我来给你赔罪。” 堂堂的东宫太子提着酒要来给一位姑娘赔罪,这是紫宸殿的婢女们能看的么? 自然是不可以,早在顾长晋提着酒进来时,竹君便领着人麻溜地退下了。 对他嘴里说的赔罪,容舒委实是有些摸不着脑袋。 “你为何要同我赔罪?” 顾长晋道:“自是还你去岁的赔罪酒。我娶你非你之过,你也不曾令我的姻缘错就,那杯酒你本就不需要喝。” 说着慢慢斟下一杯酒,望着容舒,缓缓饮下,接着又要再斟一杯酒。 容舒赶忙学他去岁的模样,伸出手指按住他的杯盏,道:“顾长晋,我去岁只喝了一杯。” 顾长晋继续往下斟,冰凉的酒液从容舒的指尖滑落,滴答落在杯盏里。 “这第二杯酒是因着和离一事,我食了言。容舒,你知道的,我不能与你一别两欢。” 顾长晋再次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拎起酒坛,再满上一杯。 “第三杯,是因着我没护好你,叫你挨了疼,受了委屈。” 男人被酒液浸染过的声嗓渐渐沙哑,他望着她,目光似水一般徐徐淌过她的眉眼。 三杯酒饮尽,他的目光依旧是清亮的。 容舒轻轻别开眼。 顾长晋放下杯盏,提起了旁的事,“夜里宫里会放焰火,届时会有人会带你去演武场看,那里地方空旷,视野极佳。” 容舒“嗯”了声,看了看他,道:“一刻钟到了。”这是在催他走了。 顾长晋弯了下唇角,“有帕子么?” 容舒一怔,望了眼他方才斟酒时弄湿的手,默默掏出腰间的手帕递了过去。 顾长晋却没用那帕子擦手,只轻声道了句“谢”,提脚离开了紫宸殿。 容舒直到他身影再看不见了,方回过神来,他还没将帕子还她呢。 她愣怔怔地望着桌上空了的酒盏,出了好一会神。 申时六刻,乾清宫敲响了更鼓,家宴开始。 只见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宝座台上摆满了一个个精致华贵的碗碟,宴桌上共有冷盘、热盘、面点子、汤羹等一百零九道菜。 嘉佑帝坐在主位,左右的位置上坐着皇后与太子,再往下便是刑贵妃、顺王、顺王妃、两名无子的妃嫔、怀安世子与闻溪。 嘉佑帝望了眼主动坐在末尾处的萧怀安,招了招手,道:“在太子身侧添张椅子,让怀安坐在太子旁边。” 往年的家宴,萧怀安都是坐在末尾,有时嘉佑帝想给他换个位置,他还不依。 但这一次他只看了看顾长晋,没拒绝,旋即乖乖地跟在汪德海身后,在顾长晋身边落座。 嘉佑帝又看向坐在角落处的闻溪。 这姑娘面上敷了淡妆,穿着件烟紫色绣缠枝海棠花开的宫装,规矩之余,又带了点令人心疼的柔弱。 “溪儿坐在皇后身侧罢。”嘉佑帝淡声笑道:“你在大慈恩寺救了皇后,从今日起,你便是皇后的义女,清溪郡主。” 这是戚皇后先前与嘉佑帝商量好的,以闻溪救了她的名义,给她赐下郡主的封号。 嘉佑帝话音一落,闻溪清瘦的面庞上立即露出点惶恐,杏眼微睁,十分无措地望着戚皇后。 戚皇后目光一软,道:“还不谢恩,到本宫身边来?” 闻溪这才起身谢恩,在戚皇后身边落座时,目光十分隐秘地擦过对面的顾长晋。 顾长晋始终垂着眼,面色平淡。 唯有坐在他身侧的萧怀安瞧见了,他的袖摆里露出一截布帛,上头绣着个“昭”字,方才皇伯父赐封清溪郡主时,太子的指腹一直摩挲着那个字。 萧怀安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总觉得太子仿佛在隐忍着些什么。 这皇城里的家宴说是家宴,却与寻头百姓家的家宴不同。 人人面上都跟戴着一层面具似的,安静而规矩,一旁伺候着的宫人们更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天色渐渐暗下。 宫人们开始撤膳,众人坐上轿撵,往东华门去。 此时的东华门内廷已经竖着数十架礼乐炮台,戌时一到,嘉佑帝一声令下,钟鼓司立即奏响了礼乐,一束束火光往上空飞去,砉如飞电, “轰隆隆”地在夜幕里绽放。 往年的除夕焰火多是在行馆里放,今岁太子却令礼部将焰火台搬到了东华门。 旁人都道他是怕嘉佑帝操劳,夸他有孝心。 唯有他自个儿知晓,不过是因着东华门离东宫最近。在这里放焰火,她会看得更尽兴些。 容舒的确看得十分尽兴。 焰火齐放、礼炮共鸣之时,她就在演武场的雪坡上坐着。 从前在梧桐巷或者麒麟东街看焰火总觉得遥远,可今儿这场瑰丽异常的焰火就仿佛在头顶绽放一般,触手可及。 今岁的这场焰火与往年的还有些不一样。 “方才那朵烟花,你瞧着像什么?”她忍不住拉过兰萱,问道。 兰萱眼珠子一直盯着夜空呢,闻言便咂摸了下,道:“奴婢瞧着像是一只尾儿特别蓬松的田鼠。” 容舒却笑弯了眉眼:“那可不是田鼠,那是扫尾子。” 东宫里的宫婢们爱看焰火,一行人直到最后一点火光在天边彻底沉寂了,方尽兴而归。 紫宸殿今儿挂满了烟笼纱灯,处处皆是一派火树银花,犹如光海。 待得守岁完毕,容舒又吃了一杯屠苏酒,抱着个月儿枕便在拔步床躺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外间忽然一道人影晃动。 容舒忙坐起身,趿鞋下榻,轻轻挑开了棉布画帘。 望着立在外头的男人,一时有些闹不清是不是自个儿眼花了。 竹君说了,他今夜要留在宫里,如此方能不耽误吉时,随嘉佑帝与戚皇后去太庙的。 此时他怎会在紫宸殿出现? “你怎么回来了?”话甫一出口便觉熟悉,她下晌那会也问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 顾长晋依旧是那身暗紫色的冕服,只声音却比先前更哑了些,望着她的目光更是沉如夜海。 今日过后,闻溪便会夺了她的身份。 她分明才是那金枝玉叶,只他因着自己的私心,非要叫她一辈子都做容舒。概因唯有她是容舒,一辈子都是容舒,作为萧长晋的他,才能与她再次结为夫妻。 “容昭昭,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他再次道。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0节 第九十八章 “容昭昭, 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 男人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长久的静寂,容舒抱着月儿枕,静静望着顾长晋。 “这杯赔罪酒可是与你将我藏在东宫的原因有关?” “是。”顾长晋颔首, “想知晓我为何要将你从鸣鹿院接走藏在紫宸殿吗?” 容舒不说话了, 手指轻轻无意识地抠弄起怀里的月儿枕。 少倾, 她抬起眸子,道:“我若是知晓了,对我与阿娘可会有影响?” 阿娘本该留在扬州处理沈家的事的。 谭治几乎将沈家的银子都拿去购买火器, 眼下的沈家可谓是一团烂摊子,正是举步维艰的时候,阿娘却舍下一切,冒着大雪从扬州赶来, 可见是上京这头起了大变故。 而顾长晋亦是一反常态, 态度强硬地将她带离了鸣鹿院,说明这变故与她有关。 容舒今儿才听兰萱说起,自从她来了紫宸殿后,东宫里的人都不得离开东宫半步。 似竹君这样在宫里有脸面的宫婢, 到了除夕、上元这样的年节, 本是能求得恩典出宫去看望家人的。 可今岁因着顾长晋的命令,甭说归家了, 连出去外面头买些胭脂水粉拾掇一下过春都不成。 “虽不能离开东宫,但太子殿下给我们所有人都赏了一匹绫罗、一匹绢布,还有一匣子赏钱。”兰萱笑眯眯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得这么多赏呢, 听说竹姑姑还额外得了一锭好墨, 她还道要留着给家中的侄子用的。” 不仅仅东宫里的人不能出, 外头的人想要进来也不容易。 如今的东宫戒备森严, 紫宸殿里里里外外不知藏了多少暗卫, 这些暗卫如今都归椎云管。 椎云与常吉他们是顾长晋最信重的人,顾长晋派他来守着紫宸殿,要防的人恐怖不只有云华郡主。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要令阿娘抛下一切赶来上京? 令惯来处变不惊的顾长晋如临大敌? 联想起张妈妈在沈园对她说过的话,容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屋子里亮堂堂的,将眼前姑娘的眸子照得格外明亮。 顾长晋到这会方惊觉,她这双眼与戚皇后竟生得那般像。 喉结缓缓下沉,他低声道:“不会,沈姨疼你,为了保护你甚至还要杀了谭治。” 从知晓沈一珍放下一切赶来上京的那刻起,顾长晋便知晓了,容舒在她心中乃是最重要的。 而容舒对沈一珍便更不必提了,这姑娘重情,前世她到死都在念着她娘的安危,怎会因着不是亲生的便不再爱她娘? 容舒看他,片刻后,她弯起唇角,抬手一扯脖颈处的红绳,露出里头的玉佛坠子,道:“我来这的第一夜,你看了我的这颗玉坠子却又不放回我的衣裳里,是故意的罢?” 这颗玉坠子她贴身戴着,睡着后便是睡姿再不规矩,也不会从兜儿里跑出来。 可那日她醒来时,这玉坠子却跑在里衣外头。 守夜的人是他,会看这玉坠子的人也只可能是他。 顾长晋没接话。 “这玉坠子是我到扬州后,谭治在静安寺给我求的,说是为了压我八字里的阴气,还说这玉坠子一旦戴上便不得离身,阿娘后来还特地叫人给静安寺添了一大笔香油钱。” 容舒缓缓解下脖颈的红绳,毫不眷恋道:“这颗玉佛珠子,我不要了。” 这玉坠子自小便戴着她身上,前世她在大理寺狱为了见阿娘,将这玉坠子递与狱卒时,格外地不舍。 现如今再将这玉坠子摘下,哪还有半点不舍? 该舍的东西就该舍。 容舒将手里的玉坠子放在顾长晋手里,起身取酒,满上一杯,笑道:“顾长晋,你的赔罪酒,我准了。” 顾长晋接过她递来的屠苏酒,看了看她,道:“容昭昭喜欢做容舒吗?” “喜欢的。”容舒冁然笑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容舒也一直是容舒。” 顾长晋颔首,微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不对,”容舒歪了下脑袋,道:“等阿娘来,我就是沈舒了。顾长晋——” 她望着他,清澈的眸子多了丝慎重,“我可以一直做沈舒吗?” 顾长晋“嗯”了声。 他早就知晓,她不会愿意做旁人的女儿。 容舒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会有危险吗?” 顾长晋道“不会”。 “那成。”容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道:“沈舒在此谢过殿下。” 她仰头饮下那杯酒,就如同去岁除夕在梧桐巷饮下那杯酒一般爽快,没有半分迟疑。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不多时,酒意蒸腾,她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粉色,比她身后那明晃晃的灯色还要惹眼。 容舒垂眸望着手里的白玉杯,指尖缓慢地沿着杯壁转动。 去岁他们在梧桐巷一同吃了屠苏酒,今岁在紫宸殿,那明年呢? 可还会一同吃屠苏酒? 她的酒量一贯来差,容舒知晓这会酒意上头,便该什么都不说,回去榻上好生再睡一觉的。 可也不知为何,她就不想动。 先前被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压在心底的话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涌到了唇边。 容舒抬起眼,张了张唇。 恰也在这时,忽然“哐”地一声,手里把玩的酒盏翻倒在地,余下的几滴酒液落在指尖,凉津津的。 凉意顺着指尖攀上脑门,容舒微一顿,又闭上了唇,伸手去扶地上的酒盏。 顾长晋蓦地握住她的手。 “说。”他知她方才有话想与他说,甚至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容舒也不去捡地上的酒盏了,抬眼望了望他,湿润的眼眸沾了点儿朦胧的醉意。 二人对望了须臾。 容舒道:“顾长晋,我该回去榻上了。” 顾长晋却不肯松手,转而将她的手按在掌下,迎着她略显醺然的目光缓缓倾身过去,在她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下。 “容昭昭,你不许退。”他哑着声道。 入了夜,雪愈发大了,坤宁宫上的琉璃瓦覆着厚厚一层雪缎。 两名大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两盏佛灯从外殿抬入内殿,柔声问道:“娘娘,桂嬷嬷嘱咐奴婢们要点上两盏佛灯,您看是不是同去岁一样,放在窗边的佛案上?” 戚皇后“嗯”了声:“记得落好窗上的木闸,莫要透风了。” 嘉佑帝正支着榻上的小几慢慢翻着一本奏折,闻言便掀眸望了眼。 戚皇后背对着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霜色寝衣,连外袍都没披。坤宁宫里烧着地龙,又摆着炭盆,她穿的这般少自是不冷的。 只嘉佑帝依旧是微微拧起眉,起身从一边儿的花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件玄色大氅,披在戚皇后身上。 戚皇后正盯着宫女们摆放佛灯呢,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肩上一重,方知嘉佑帝下了床榻。 忙回身一福,温婉道:“陛下回榻上去罢,地上凉。” 嘉佑帝却没回去,而是顺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向佛案。 那上头放着几本手抄经,还有一本八字帖,八字帖上压着一串玉佛珠手钏,在两盏佛灯的照耀下,玉珠上的佛面流转着浅浅的光。 嘉佑帝认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这手钏她爱若珍宝,等闲不会离身。 嘉佑帝给她披好大氅便往佛案去,取过那八字帖,翻开看了眼,上头的八字乃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这是……清溪郡主的生辰。 嘉佑帝脑中浮出闻溪那张带着怯懦的脸,不动声色地放下八字帖。 先前那孩子病着时,他去偏殿看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在昏迷中,只瞧见一张苍白羸弱的脸。今儿在家宴里,父女俩才算是头一回见面。 许是自小不是在身边养大的缘故,又许是因着他天生情感寡淡,除了淡淡的怜惜,嘉佑帝对闻溪生不起旁的情绪来。 嘉佑帝牵起戚皇后的手,将她带到榻上,温声道:“清溪那孩子,朕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定不会叫她委屈,你不必忧心。” 戚皇后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睑落下一片阴翳。 半晌,她轻声应道:“臣妾替清溪谢过陛下。” 嘉佑帝目光微凝,手捏住戚皇后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戚皇后叫他这动作惊了下,目光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又立时压下心底的情绪,温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岁月待她格外仁慈。 虽年已过四旬,又为人母二十多载,但依旧无损她半分美貌,依旧是许多年前,无数上京儿郎心中念念不忘的戚大姑娘。 嘉佑帝松开她下颌,将她垂在脸颊边的乌发轻轻挽到耳后,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起她的耳垂。 戚甄呼吸微微一顿,又唤了声:“陛下……” 这男人虽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瞧着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病弱之气,弱不禁风似的,唯有戚甄知晓,他在床第间能有多折腾人。 他几月前在乾清宫咳血的事,虽汪德海死命压着,但还是叫她探出了口风。 他如今这身子,可不能胡来。 戚甄按住他拨弄她耳珠的手。 嘉佑帝苍白温和的面庞渐渐扬起一丝笑意,他还是喜欢瞧她这模样。 “皇后胡思些什么?”男人的声音带了点儿笑,一语双关道:“睡罢,莫要胡思乱想。” 戚甄应了声,勉力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在他身侧躺下,阖起眼。 原以为她今夜多半要难眠,殊料身边的男人将她揽入怀里,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她竟渐渐睡了过去。 殿内灯火煌煌。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1节 待得身侧人的呼吸逐渐匀长,嘉佑帝方微微侧眸,望着她的睡颜,目露深思。 今儿他册封那孩子时,她面上虽笑着,却无半点喜色。 方才又特地将她那手钏摘下,压在那八字帖上为那孩子祈福,连祈福用的佛灯都紧紧盯着,生怕窗牖漏入的风会将那佛灯吹灭。 她的心里藏着事,而那事应当与清溪有关。 嘉佑帝手臂微用力,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些。她在旁人面前总能很好地掩住心事,但在他面前,她那点伪装薄弱得跟一戳即破的纸一般。 二人初初成婚时,他便瞧出了她对他的警惕与戒备。 父皇将她赐婚给他,实乃启元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中的便是他的病弱与无争。 萧衍很清楚,启元太子不过是不敢忤逆父皇,这才不得不暂时放手,让她嫁与他。戚家人,包括她,心里实则也是明白启元太子的心思的。 他萧衍在戚家与启元太子眼中不过是个幌子,一个只要启元太子掌权便要死的幌子。 他心中本也无甚所谓,早死、晚死对他来说意义本就不大。 去了太原府,他日日都早出晚归。 那时他想着,既然太原府是他的藩地,他对那一府百姓便有他的责任。趁着他活着,索性为那里百姓们多做些事。 他自幼爱看杂书,涉猎甚广,处理起民生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建堤坝、筑良田,甚至领着一大群矿民在荒山野岭里没日没夜地探寻矿源。 许是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又许是在太原府的日子闲得慌,她每日都给他送膳。最初只呆半个时辰,后来又是一个时辰,再往后,她开始陪他一同早出晚归地给百姓们做事。 有一回,底下一处县城的庄稼地出了事。 她跟着他一同下了水田,从地里出来时,她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偏她性子倔,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瞧不出她的不适。 萧衍看了她一眼,屏退掉周遭的人,强行掀开她裤角,瞧见那几只扒在她腿上吸血吸得鼓鼓囊囊的水蛭,他刹那间面沉如水。 惯来无甚波澜的心绪头一回变得又急又躁,挑开那几只水蛭后,他问她难不难受,她咬着唇说不难受。 萧衍知她说的是假话,却也不揭穿她。 他望着蜿蜒在她腿上的血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走那上头的血。 她怔楞地望着他的发顶,却在他抬头望来的瞬间,慌慌张张地别开了眼,耳廓泛出一阵红。 其实早在她察觉到自个儿心意之前,他便已经知晓她对他动了心。 只他一直假装不知,也没想着要去点破。 然那一次过后,一切都变了样。 不管是她,还是他。 回去王府的路上,山洪决堤,他与她被困在了一处山洞里。 那时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日日同床共枕,却不曾越过矩。 那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二人衣裳湿透,从山洪里死里逃生的余悸压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 逼仄阒暗的山洞里,是她先吻了他。 但热烈回应的是他,逼着她不许躲的是他,剥开她衣裳叫她彻底成了他的人也是他。 她呜咽着喊他萧衍。 那时他想,就此沉沦吧,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现如今他时日不多,离死也不远了,可他舍不得叫她陪他。既然舍不得,那便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有烦心事。 烛火摇曳。 嘉佑帝抬手抚了下戚皇后在睡梦中依旧不曾松开的眉梢,掀开幔帐,缓步出了内殿。 汪德海领着两名内侍正半阖着眼在外殿守夜,瞥见嘉佑帝的身影,登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皇——” 嘉佑帝抬手打断他的声音,淡淡道:“去把贵忠叫过来,朕有事要吩咐他。” 第九十九章 钦天监算出的吉时在卯时六刻, 顾长晋寅时便起了。他站在外殿,隔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听了半晌,知里头的姑娘还在睡, 悄无声息地出了殿。 他一走, 容舒便缓缓睁开了眼, 抱着月儿枕翻了个身,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前头的几案上的两个酒盏。 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叫她又想起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的脸在自己眼中一点一点放大的场景。 他的鼻尖微微擦过她的, 唇柔软而滚烫,气息炙热,带着屠苏酒的辛辣。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在扬州她中毒之时, 他便曾撬开她牙关给她喂过药。那会她舌尖受了伤, 容舒至今都记得他舌头擦过她舌尖的那阵疼痛。 那个吻又疼又苦,牵不起半点旖旎的心思。 与昨夜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完全不同。 容舒抬手轻触着唇,耳边再次响起了他低哑的声音。 “你不许退。” “容昭昭,你不许退。” 这恼人的声音搅得她昨儿一直睡不好。 容舒闭上眼, 手从唇瓣挪开, 想摸向胸膛的玉坠子,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玉坠子她已经给了他。 戴了十多年的玉坠子骤然没了, 多少有些不习惯。 等阿娘来了,还得再去挑个新的玉坠子。 外头的天还暗沉着,容舒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 廊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醒来。 “竹姑姑, 兰萱。”她轻唤了声。 竹君与兰萱连忙止了话头, 进内伺候。 梳洗停当后, 容舒望了眼更漏,居然都快要到巳时了。 下意识便问道:“殿下可从太庙归来了?” 竹君从前是在尚仪局就职的,也曾伺候过后宫几位娘娘在元月初一这日祭祖,对太庙那一套流程可谓是烂熟于心。 于是道:“在太庙祭祖要祭整整一日,从天不亮一直到天黑,到得大慈恩寺的高僧们诵够四十九遍经方能完事。” 竹君给容舒披上缀了一圈狐毛的大红斗篷,接着道:“殿下离去前特地吩咐奴婢,说姑娘若是想出去走走,便让椎云大人给您安排。今儿长安街十分热闹,摘星楼还请了番邦的彩戏师来演大变活人的戏法。” 这番邦彩戏师的表演前世容舒便听说过了,不是不想去看的,只那会顾长晋还在养伤,容舒便没去看,而是安排盈月、盈雀去看了。 二人看完回来后,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复述着那彩戏师的表演,连惯来稳重的盈月都忍不住说了两刻钟的话,可见是极精彩的。 那会顾长晋在松思院里头养伤呢,她怕吵着他了,便搬了张藤椅,坐在廊下听盈月、盈雀说,一听便听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顾长晋安排她去摘星楼,多半是为了圆她前世的遗憾。 容舒又望了眼桌上的两只酒盏。 前世他在屋子里是不是听见她与盈月二人说的话了?若不然怎会连这么件小事都记着? 竹君见她不语,便又道:“殿下说姑娘若是今儿不想去看也无妨,总归那彩戏师会在上京逗留两月,届时将那彩戏师请来东宫专门演给姑娘看也不碍事。” 看戏法这事儿么,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热闹,在东宫看自是没有在摘星楼看热闹。只不过殿下说的话,她得转述到位了,一个字都不能少。 容舒笑道:“我今儿就不去摘星楼了,正好东宫里的绿腊梅都开了,一会便去采些腊梅枝放屋子里。” 想也知道,她出去摘星楼一趟要耗费多少人保护她,容舒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冒险给顾长晋添麻烦。 万一中途出了事,可就不美了。 竹君见容舒的确是不欲出门,忖了忖,便顺着她的话道:“咱们皇后娘娘也喜欢绿腊梅,宫里也种着一大片腊梅林。” 听竹君提起戚皇后,容舒垂眸静了须臾,旋即笑着问道:“竹姑姑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 竹君只当她是好奇宫里的贵人们,爽快应道:“奴婢从前是尚仪局的,三不五时便要去坤宁宫禀告一应杂事。宫中设宴,也要在一旁听候皇后娘娘的命令。” 一边的兰萱插话道:“竹姑姑就是皇后娘娘指来东宫掌事的呢。” 容舒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道:“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那自然是顶顶好的人了。”兰萱语带崇敬,道:“后宫里的宫婢宫婆子就没有不喜欢皇后娘娘的,正是因着皇后娘娘大力推动女官制度,又专门开辟了一条宫女升任女官的路,咱们这些宫女在后宫里的地位方得到提升。日后奴婢若是同竹姑姑一般,做了女官,奴婢回去家中也能挺直腰杆了。” 女官好歹沾着个“官”字呢,与宫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兰萱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伺候好容舒,日后陪容舒进宫后,能考上个女官当当。 往常兰萱这般口没遮拦,竹君都要拦一拦,免得言多必失。这会听兰萱夸奖戚皇后,竹君却是半句话都不拦,可见她心中亦是格外尊重戚皇后的。 容舒仔仔细细地听着兰萱说,又问起了嘉佑帝,道:“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感情可好?” “自然是好,圣人去得最多的便是坤宁宫了。”兰萱道:“圣人是明君,极得百姓们爱戴。只不过听宫里的总管大监道,圣人为了朝中之事时常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身子——” 皇帝龙体欠安的话可不能胡说。 竹君适时打断兰萱,“兰萱,快去给姑娘端早膳来。” 兰萱也知晓自个儿差点儿便说了不该说的,感激地望了竹君一眼,快步出屋往膳房去了。 待她出了内殿,竹君这才望着容舒,笑道:“姑娘以后自是会有机会见到皇后娘娘与皇上。” 就太子殿下对容姑娘的态度,竹君觉着这一日不远了。 听出竹君的言外之意,容舒只是笑了笑,没应话。 用完早膳,时辰已经不早了。 落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下,容舒去梅林里折腊梅枝,行至一半,远处倏地传来三道悠扬的撞钟声。 “噹”—— “噹”—— “噹”—— 容舒停下步子,往传出钟声的方向望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2节 竹君跟着停下,解释道:“这是太庙传来的钟声,撞完钟,皇上、皇后他们便要入庙祭拜。太子今岁才从民间接回来,皇上定会领着他一个灵牌一个灵牌地祭拜,也算是告慰先祖们,流落民间多年的子孙终于回来认祖归宗了。” 容舒收回眼,笑“嗯”了声,提着竹篮,继续往梅林去,道:“趁着这会雪停,我们快去采梅枝罢。” 撞钟声震得庙顶的积雪簌簌飘落。 太庙里,位于大殿中央那半人高的香炉鼎插满了香,指头般粗壮的香支烧了小半,数十名僧人围着香炉鼎一面儿敲木鱼,一面儿诵经。 白雾袅袅,木鱼声声。 顾长晋怀里揣着容舒的手帕,袖口里藏着她昨夜给他的玉佛珠子,在萧家先祖的灵牌前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一拜便拜了两个多时辰。 祭拜结束,一行人在侧殿用了素膳,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 闻溪行在后头,目光不时飘向走在前头的顾长晋。 嘉佑帝病气缠身,在太庙折腾了一整日,早就面露疲色,汪德海早就备好了轿撵在外头等候,帝后二人一同坐上帝撵回宫。 刑贵妃望着远去的帝撵,妆容精致的脸渐渐凝了霜。 这么多年来,坐在那帝撵上的人永远是戚甄。明明戚家已经倒了,后族早就成了个破落户,皇上依旧要给她这份体面。 她回眸瞥了顺王与顺王妃一眼,冷声道:“随本宫回长信宫。” 闻溪待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快步上前,轻唤了声:“长晋哥。” 她今日着了一袭圆领大襟的宝蓝色郡主吉服。 这颜色十分艳,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眉眼间那点怯懦之气都压下去几分。 顾长晋很清楚,闻溪萦绕在身上的所有柔弱无害都不过是假象而已。为了逼丁氏现身,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逼入绝境的人,能有多无害? 目光缓缓扫过垂在她腰间的刻着“清溪”二字的郡主腰牌,他淡声道:“清溪郡主有何事?” 他的声音十分冷淡,面色也十分冷淡,瞧她就像瞧一个陌生人一般,比幼时还要冷漠。 闻溪握紧手里的手炉,笑着对许鹂儿道:“我与殿下有些话要说,鹂儿你到前头等我罢。” 许鹂儿下意识望了顾长晋一眼,旋即点了点头,道:“鹂儿遵命。”说着将手里的斗篷细心披在闻溪身上,往前面一处躲雪的亭子去了。 顾长晋瞥了眼身侧的内侍,那两名内侍会意,躬身一揖,也跟在许鹂儿身后离去。 见二人身边终于没了人,闻溪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长晋哥当真要娶容舒?”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 闻溪问完话后便一瞬不错地盯着顾长晋的脸,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见他毫不迟疑地应是,她轻吸了一口气,又道:“阿娘不喜欢她,你娶她,阿娘会生气的。” 顾长晋轻笑:“娶她的人是孤,只要孤喜欢她便可,与旁人何干?” 闻溪怔怔抬眼。 她知他说的是真话,他是真的喜欢容舒。 “你这样会惹怒阿娘,也会坏了阿娘的计划。”闻溪按捺住心头的酸涩,温声劝道:“长晋哥,阿娘为了你殚精竭虑了多年,如今更是……你莫要伤她的心!” 顾长晋垂下眼皮,望着闻溪道:“你怎知姑母会伤心?闻溪,你说的伤心,是伤的姑母的心,还是你的心?” 男人的声音渐渐冷下,“孤要娶谁,姑母管不着,你也管不着。你是清溪郡主,皇后才是你阿娘,你该认清你的身份。” 他这是在袒护……戚皇后? 闻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阿娘自小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启元太子是如何死的,又是谁害死的,还要他立下毒誓亲手为父报仇的。 现如今他竟像是彻底放下了仇恨。 他这是要……背叛阿娘? 怎可如此? 闻溪望着顾长晋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缓缓沉下。 那厢许鹂儿冲顾长晋福了福身,朝闻溪走来。 闻溪顷刻间便敛去脸上的阴沉,唇角压出一丝淡笑,道:“我们回坤宁宫,我有事要去寻母后。” 闻溪是有封号的郡主,自是有她单独的轿撵。方才戚皇后离开前,已经叫人给她备好轿撵。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内侍抬着轿撵过来。 闻溪回坤宁宫寻戚皇后的事,很快便有人来同顾长晋禀告。 顾长晋不觉意外,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玉佛珠子,道:“盯紧她和朱嬷嬷。” 闻溪是云华郡主一手教出来的人,她想要做什么,又会如何做,顾长晋很清楚。 男人望了眼暗沉的天幕,道:“回东宫。” 也不知晓那姑娘去摘星楼看彩戏没?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往东宫去,到紫宸殿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内殿已然熄灯,外殿倒是留着两盏灯,灯盏中央的白玉瓶上插着两支开得正艳的绿腊梅。 顾长晋提脚过去,抬手轻轻触碰着挂在枝头上的花瓣。 这是她折的梅枝,他知晓。 从前在松思院,她也曾这样给他留过灯。 第一百章 一片嫩黄的花瓣缓缓飘落, 悄无声息地落在檀木桌案。 殿外隐有人影晃动。 顾长晋拾起从枝头掉落的花瓣,朝内殿望了眼,提脚出了外殿。 椎云正在廊下侯着, 顾长晋一出来, 立马递去半截竹笛, 道:“闻溪回去坤宁宫没多久便起了高热,孙院使过来给她施了一个时辰的针方退热,如今皇后娘娘正在偏殿照料她。” 顾长晋“唔”了声, 面无波澜道:“玄策与横平那头如何了?” 椎云笑道:“盯着呢,那位想跑也跑不了,她敢留在大慈恩寺不过是仗着手里握着梵青大师的把柄。” 顾长晋颔首:“叫常吉与柳萍做好准备,莫要让朱嬷嬷瞧出破绽。” “皇后当真会派朱嬷嬷去鸣鹿院?”椎云道:“属下担心皇后那里会出变故。” “她会。若她不派朱嬷嬷去鸣鹿院, 又如何能顺着朱嬷嬷找到萧馥, 再从萧馥嘴里问出真相?戚皇后了解萧馥,自是明白唯有叫萧馥以为她所谋划的一切都成功了,方会道出真话。” 顾长晋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又道:“沈娘子与路捕头到哪儿了?” “再过几日便能到顺天了, 沈家的商队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路, 照眼下这脚程,上元之前, 定能抵京。”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沈娘子担心少夫人,柳督公一再同她说少夫人在东宫这安生得很, 她还是不放心, 非要亲眼见着少夫人方能安心。沈娘子提前抵京的话, 少夫人不定要多开心呢。” 顾长晋勾了下唇角, “先不要同她说, 派些人去驿站等着。待得接到人了,再同她说,免得中途出差错,叫她空欢喜了一场。” 椎云忙答应下来,想起一事,又道:“这几日京中好些人家递来了请帖与拜帖,主子可要应?” 嘉佑帝对顾长晋的态度臣公们俱都看在眼里,这些人在朝堂浸淫多年,人精一般,都在想方设法地同顾长晋打好关系呢。 这不,年节一到,拜帖、请帖跟天上飘落的雪花似的,掉了一大摞。 顾长晋沉吟道:“你派个人到尚书府给老尚书送些药,潘学谅如今可还在老尚书府上?” “在呢,不仅潘学谅,潘娘子与廖夫人都在。”椎云叹息一声:“听潘学谅道,老尚书大抵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当初柳元带着潘学谅一行人回来上京时,戚家与二皇子萧誉在渡口设伏,想要灭口。好在柳元几人早就有了防范,虽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危。 之后仕子舞弊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三法司对外道这是老尚书与潘红枫里应外合,揭露廖绕通敌卖国而设下的局。 潘学谅自此洗刷了舞弊的罪名。 他入宫面圣时,嘉佑帝本是准备将嘉佑二十一年的殿试改至来年二月的。 如此一来,作为会试魁首的潘学谅便能参加殿试,说不得还能金殿传胪,缔造一桩佳话。 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潘学谅却恳请皇帝收回他贡士与举人的功名。 “当初若不是廖绕为了利用草民,将草民的名字添上桂榜,草民至今依旧是秀才。”潘学谅正色道:“既如此,草民不该也不应占着贡士或举人的功名参加明年的殿试。” 潘红枫在四方岛忍辱多年,此番剿寇能大获全胜,她可谓是居功甚伟。潘学谅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立下的功劳自是会泽披到潘学谅身上。 来年二月的殿试,潘学谅定是三鼎元之一。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追求,一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路铺到脚下了,潘学谅却选择了放弃,叫人扼腕之余又心生钦佩。 嘉佑帝问他:“你可知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再有金殿传胪的机会?” “草民知晓。”潘学谅坦诚道:“只草民也知晓,便是不能杏榜留名,草民依旧能为大胤出力,为百姓谋福,就如同阿娘一般。” “还真叫顾卿猜对了,便如你所愿。”嘉佑帝笑道:“朕叫林卿在国子监给你留了个位置,明年开春你便到国子监当监生,朕在金銮殿等你。” 潘学谅怔然,听嘉佑帝这话,顾大人竟是猜到了他回京后,会舍弃秋试与会试的成绩。 “顾卿曾同朕道,他日潘学谅若为官,定会是个好官。”嘉佑帝道:“朕不忍你蹉跎岁月,想让你早日造福一方百姓,方举荐你到国子监就学,你不必惶恐,这本是你应得的。” 国子监祭酒乃老尚书学生,老尚书对潘学谅有愧,潘学谅去国子监可比他回去岭山书院要前程敞亮得多。 潘学谅心知这事儿多半是老尚书的安排。 果然,待得老尚书离开大理寺狱,老尚书便派人将他与潘红枫接去了尚书府,正式将他收做学生。 潘学谅说老尚书撑不过春天,他却不知,老尚书这一世已是比前世多活了数月,前世老尚书死在了大理寺狱,连嘉佑二十二年都没等来。 坤宁宫今夜灯火达旦。 戚皇后一整夜不曾阖眼,怕嘉佑帝陪她一同熬夜,索性便叫人将嘉佑帝送回了乾清宫。 闻溪半夜醒来,瞥见坐在床头细心照料着她的戚皇后,心中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她幼时生病时,阿娘虽也会来看她,但至多坐半盏茶的功夫便会离去,都是清月与安嬷嬷照看她的。 闻溪自小就知道自己没娘,每次问父亲阿娘是谁,父亲总是一脸严厉地同她道:“郡主便是你娘,日后不得再问!” 后来她和清月找安嬷嬷旁敲侧击,方知晓当初阿娘想要一个孩子,便安排父亲与自小伺候她的一名婢女生了个孩子。 那婢女姓闻,生下孩子没多久后便去世了,闻溪就是随了她的姓。 只哪个小孩儿不希望自己既有娘又有爹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3节 闻溪不曾见过生她的人,又自小养在萧馥膝下,自然而然地就把萧馥当做她娘看待。 阿娘说想要个父亲的孩子,父亲便当真与人生了个孩子给她养,可见他们二人是情投意合。不过是因着阿娘久病缠身,生不得孩子,这才借了旁人的肚子。 知晓她喜欢长晋哥,阿娘也不拦她,还同她道,待得日后长晋哥大事成了,便叫长晋哥给她一个名分。 闻溪一直等着这一日。 思忖间,额间忽然一凉,原来是戚皇后绞了一条湿帕子覆在她额上。 “孙院使道你这是吹了风沾了雪,这才起高热。这几日你便在偏殿好生养着,哪儿都不能去。”戚皇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闻溪默默垂下眼。 阿娘与安嬷嬷厌恶戚皇后,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对戚皇后自也喜欢不起来。然住在坤宁宫的这些时日,戚皇后待她实在是太好了,原先的不喜不知不觉间消弭于无形。 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罢。 孩子生病了会着急、会彻夜不眠地照料,给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 长晋哥说她应当认清楚自己的本分。 可她不是戚皇后的女儿,入宫也是为了要害她,她不能真就沉迷在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情里。 闻溪这会又想起了她故意将自己弄出一身高热的原因来。 “不好,母后,我很害怕。”她眼眶泛了红,被戚皇后握住的手轻轻发抖。 “这是被梦魇住了?”戚皇后注视着她,安抚道:“莫怕,母后在这。” 闻溪却抖得越发厉害了,泪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从眼里坠落,瞧着格外惹人怜惜。 “我怕她,母后,我怕她。”她恐惧地道:“自从长晋哥与她交换庚帖后,我便开始日日陷入梦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定决心离开梧桐巷。从前容家老太太便是被她克断了腿,前些时日,她去了侯府后,老太太甚至中了风。那些人说得对,任何老弱之人都不能叫她挨近,若不然会出事的!” 仿佛中了邪一般,说到末尾,她的面孔扭曲,声音也渐渐拔高拔尖,带了丝渗人的凄厉。 却偏偏能叫人听明白她说的是谁。 老弱之人? 这皇宫里体弱多病的可不只有她,还有龙体一直欠安的嘉佑帝。 嘉佑帝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戚皇后信。 她本就不喜太子求娶那姑娘,这样一遭话下来,因着对女儿的愧疚以及对夫君的担忧,她会如何做? 戚皇后面色凝重,望着闻溪惊惧之极的模样,似是想到什么,眉梢越蹙越紧。 半晌,她抱住闻溪,温柔地拍着闻溪因恐惧而抖动的肩背,道:“莫怕,母后不会让你出事的。” 柔声安抚了半个时辰,方叫闻溪阖眼睡下。 出了偏殿,戚皇后派人去了请梵青大师。 接下来几日,闻溪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不仅说胡话,还开始自伤。连梵青大师都道,这是招了邪祟。 大年初八那夜,戚皇后喊来了朱嬷嬷,将手里一个半掌大的药瓶子递与她,道:“嬷嬷明儿一早便启程去大慈恩寺,中途寻个机会转道鸣鹿院,将这药下在那姑娘的吃食里。” 朱嬷嬷知晓里头装的是何药。 这是戚皇后在太原府时,悄悄派人去蜀地寻的秘药。 说是秘药,实则是蜀人养的药蛊,蛊虫入体后,人的脉息便会弱下,成为假死人。 朱嬷嬷用余光打量着戚皇后的神色,见她不住地揉着眉心,方接下那药瓶子,道:“老奴遵命,只是那姑娘吃下这药后,也只能假死三日,娘娘何不用旁的药?唯有斩草除根,方不会有后顾之忧。” 戚皇后叹了声: “本宫与她无仇无怨,只要将她送离上京便可,不必赶尽杀绝。待她吃下这药后,本宫自会安排梵青大师在路过鸣鹿山时,将她带到大慈恩寺去,届时会有人送她走。她若不肯走,本宫再用旁的药罢。” 戚皇后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时,朱嬷嬷便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戚皇后是怎样的性子,她最是清楚。 为了不伤及无辜,将这么颗珍贵的秘药用在容舒身上,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若戚皇后送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朱嬷嬷心里头反而要生疑。 朱嬷嬷应下后,戚皇后又道:“桂嬷嬷伤了腿,此事只能由你去做,旁的人我不放心。记得做得隐秘些,切莫叫太子瞧出端倪了,本宫不想因着这事与太子反目。” 朱嬷嬷垂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老奴晓得。”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皇城。 闻溪从昏迷中醒来,身侧坐着的人依旧是戚皇后,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正慢慢地搅着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液。 戚皇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入她嘴里。 “吃完这药,本宫带你去大慈恩寺。”戚皇后拿着帕子擦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缓缓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看戏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看戏? 看什么戏? 闻溪有些疑惑, 动了动唇,想问看什么戏,但脑袋昏沉沉的, 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 眼皮撑了几息终究是没撑住, 缓缓阖起,彻底昏睡过去了。 没一会儿,便见桂嬷嬷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嬷嬷双腿好好的, 哪儿还有先头几日断了腿的惨状? 相比起气定神闲的戚皇后,桂嬷嬷神色要紧张多了。 瞥一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闻溪,她忍不住碎碎道:“娘娘,老奴跟着梵青大师去大慈恩寺便好, 您何必亲自涉险?” “若萧馥当真在大慈恩寺, 本宫自是要会一会她。” 戚皇后淡声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也难为她了。” 桂嬷嬷啐了一口:“从前她还是个姑娘时,老奴便知晓这是个心肠黑的。当初她从凉州回到上京,不得先帝喜欢被送到大慈恩寺, 您还曾三番五次去陪她, 可她从不曾念过您的好,简直就是只白眼狼!” 桂嬷嬷骂了两句犹不解恨, 想起朱嬷嬷,那股子恨意愈发深了。 她咬牙切齿道:“娘娘,朱嬷嬷当真是云华郡主的人?” 戚皇后沉吟了半晌, 道:“朱嬷嬷不是萧馥的人, 而是启元太子的人。嬷嬷可还记得, 当初朱嬷嬷来戚家之前, 阿娘曾提过一嘴, 朱嬷嬷的姐姐也曾在宫中任职。” “怎会不记得?”桂嬷嬷应道:“只老奴记得夫人说在朱嬷嬷入宫前,她那姐姐便已经香消玉殒了?” 戚皇后“嗯”了声:“她那姐姐六岁时便被父母卖给了一户姓周的人家,只不过周家人在生下自个儿的孩子后,又将她卖入了东宫做绣娘。也算她运道好,入了先皇后的眼,后来成了启元太子的乳母。她死时犹惦记着家中的幼妹,先皇后怜悯她,便找到了她那幼妹,将她接入宫来。” 桂嬷嬷道:“朱嬷嬷还有亲人在老家呢,谁能知晓她与启元太子的乳母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只她便是再顾念她长姐,再感激启元太子,也不该背叛您!她在宫里的体面都是您给的,这些年,您待她还不够好吗?” 戚皇后笑道:“嬷嬷莫气,她既是启元太子的人,那自然是恨本宫入骨,与萧馥联手也是意料之事。此事,本宫还欠萧砚一个人情。若不是得他提醒,本宫怎能知晓坤宁宫竟然还藏着萧馥的一枚暗棋。” 除了朱嬷嬷,还有一人也可能是萧馥的棋子。 桂嬷嬷望向正在榻上睡着的姑娘,迟疑道:“娘娘,清溪郡主当真不是那孩子?” 戚皇后闻言便顺着桂嬷嬷的目光,看向闻溪,方才喂她的那碗药里加了迷药,这姑娘十二个时辰内都不会醒来。 “梵青大师已经同本宫交待,这孩子是萧馥安排在本宫身边的,至于她是不是本宫的孩子,梵青大师亦不知晓。” 戚皇后目光缓缓扫过闻溪的眉眼,道:“但本宫知晓,她的确不是那孩子。” 萧砚的话,戚皇后只敢信九分。对闻溪不是那孩子的事,本还有一分存疑的。直到闻溪故意生病,逼着她对容家那姑娘动手,才叫戚皇后看明白了,她果真不是那孩子。 “既然闻溪不是小公主,为何太子殿下不让孙院使重新验血呢?” 桂嬷嬷不明白,“如今她成了清溪郡主,他日皇上知晓真相了,非要追究起来,娘娘与太子岂不是都犯下欺君之罪了?” 戚皇后沉下眸光。 萧砚只透露了闻溪是假冒的小公主,却始终不肯说那孩子是谁,俨然是在提防着她一般。 不仅提防她,也提防着皇上。 先前她差桂嬷嬷去取药时,萧砚不曾提及过这颗药要用在何人身上。直到从太庙归来,闻溪起高热那夜,方派人到坤宁宫递话,叫她将药用在容家那姑娘身上。 仿佛早就猜到了闻溪会逼她将容舒送走。 萧砚要她认下闻溪,并大张旗鼓地册封闻溪为清溪郡主。 原以为是为了让闻溪、让朱嬷嬷甚至让萧馥相信她中了计,好做一个引鳖入瓮的局。 但仅仅是如此吗? 若真如此,他更应该说出那孩子是谁,好叫她放下对他的戒备,尽全力与他合作。 他不肯说,还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一旦她认下那孩子,那孩子就会有危险,而这危险来自皇宫。 这也是为何他提防着她,也提防着皇上。 戚皇后垂眸望着手里的玉佛珠子,良久,她抬起眼望着桂嬷嬷,道:“嬷嬷,去大慈恩寺之前,本宫还要去一个地方。” “娘娘想去何处?” 戚皇后道:“东宫,本宫想去东宫看一眼。” 方才戚皇后说的那些认不认的话本就将桂嬷嬷说得一头雾水,眼下听到戚皇后说要去东宫便更糊涂了, 不由得问道:“娘娘去东宫作甚?” “本宫要去验证一件事。” 戚皇后扯下袖摆,遮住那玉佛手钏,轻声道:“嬷嬷在这盯着,本宫去趟乾清宫。” 大胤官员的年假一放便放一旬半,过了上元节方需要上值。 上元节那日,大慈恩寺的僧侣还要在太庙再做一场大法事。梵青大师作为大胤国寺的住持,自是要在太庙守至上元节的法事结束。 乾清宫里,戚皇后以闻溪中了邪祟为由,同嘉佑帝提出要梵青大师跟她一同去大慈恩寺。 “那孩子从太庙回来后始终不见好,臣妾只能亲自带她到大慈恩寺去邪祟。”戚皇后忧心忡忡道:“梵青大师佛法最是高深,有他陪着,臣妾也能安心些。” 闻溪中邪祟这事,嘉佑帝早几日便听说了,也亲自去看了。 他一贯来不信这些,但戚皇后执意要去,他便也由着她去,“唔”了声,道:“叫孙院使跟着。” 戚皇后却不肯,“皇上的身子惯来是孙院使调养的,他可不能离开宫里。” 嘉佑帝一顿,看了戚皇后一眼,道:“那便让孙院使的孙子陪着。” 戚皇后这才应好,起身告退,差人备马车去了。 挂着羊角宫灯的马车一离开皇宫,嘉佑帝便唤来了贵忠:“你带上一批人跟着皇后,记住要护好皇后的安危。” 戚皇后并不知嘉佑帝派了贵忠跟在她身后,马车一驶出宫门,便命人绕道去了东宫。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东宫正门。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4节 椎云亲自来开门,见外头站着一群身着宫装的女子,忙行礼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几位嬷嬷若是有事,等太子殿下归来后,小的会代为转达。” 桂嬷嬷道:“吾等几人乃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给殿下送些宫里的吉果来,顺道来问问竹君,东宫的下人们可有用心伺候殿下。” 椎云虽不曾见过桂嬷嬷,但听她说话的语气,便猜到了她是谁,下意识便往她身后几位稽首躬身的宫婢望了眼。 “桂嬷嬷请进。”椎云恭敬地让开了身子,“竹君姑姑如今在梅林,小的这就差人去请她。” 桂嬷嬷的目的哪是见竹君呢,不过是借竹君做幌子罢了,遂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直接过去寻她。”说着就领着身后几名宫婢往梅林去。 椎云应了声“好”,目光在桂嬷嬷身后的一名宫婢顿了顿,抬脚跟去。 行至半路,忽见前头的人顿住了脚步,忙又抬眼望去。 原来是竹君和兰萱她们从梅林回来了。 二人揣着铜手炉,正簇拥着一个披宝蓝色斗篷的小娘子缓步走上回廊。那姑娘抱着一摞梅枝,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只露出嫣红的唇与小巧的下颌。 也不知她身边的兰萱说了甚,小娘子忽然侧头笑了起来,寒风吹开挡住她半张脸的兜帽,将那张春花秋月般明艳的芙蓉面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桂嬷嬷瞥见那双如春潮托月般娇媚的桃花眸,拎着攒盒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便望向身后那人。 戚皇后怔怔地望着容舒。 她见过这姑娘。 那日在城门,她出城,这姑娘进城,二人隔着白茫茫的风雪打了个照面。 彼时她心头便泛起过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此时那种感觉再次泛上心头。 她才是那孩子。 太子果然将她藏在了这里。 也对,他既然防着所有人,怎可能会为了引出萧馥便叫她在鸣鹿院冒险? 戚皇后乔装成一名宫婢跟桂嬷嬷进来,本是想着看一眼便走的。 可此时此刻真见到她了,她又不想走了。 眼见着那姑娘马上就要拐入紫宸殿的月洞门,戚皇后拨开立在前头的宫女,提起裙裾就要朝她走去。 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椎云见状,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皇后娘娘请留步!殿下吩咐小的将一物交与您。” 听这语气,竟像是早就认出了她一般。 戚皇后脚步一缓,回首望着椎云,道:“太子知晓本宫会来?” “殿下道娘娘慧眼如炬,出宫后定会来东宫一探究竟。便吩咐小的,若您来了,就将这珠子给您。”椎云从袖筒里取出一颗串在红绳子里的玉珠子,道:“这是容姑娘亲手交与殿下的,殿下说容姑娘只想将这玉珠子完璧归赵。” 椎云取出那颗玉珠子之时,戚皇后磨得光滑的指甲蓦地刺入掌心,她却犹若未觉一般,只定定盯着那颗熟悉的玉珠子。 “她可知这颗玉珠子是本宫的手钏里掉落的?”她道。 椎云笑道:“小的不知,殿下如今就在鸣鹿院,娘娘不若到鸣鹿院亲自问殿下?” 萧砚不想她去见那孩子。 戚皇后注视着眼前这满脸笑意的年轻人,冷下声音道:“本宫何须去问太子,这玉珠子的主人就在这,本宫去问她不就成了?怎么?你还要拦本宫不成?” 椎云“噗通”一下跪在雪地里,高举着手里玉珠子,视死如归道:“娘娘恕罪,小的不敢拦娘娘。只娘娘若要过去,还请从小的尸体踏过去!总归太子回来,小的这条命也保不住!” 戚皇后轻笑。 若她今日在东宫闹出人命,只怕一会她连城门都出不去,更遑论去大慈恩寺见萧馥了。 太子一直在提防着她。 戚皇后到了这会也终于想明白,为何萧砚要防着她与皇上。 若叫皇上知晓,他想要求娶的姑娘就是那孩子…… 戚皇后心口一紧,转眸看向远处巍峨的殿宇。 少倾,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桂嬷嬷,你亲自将吉果送过去。同竹君道这是御膳房做的,用的还是从前的方子。叫她仔细些,先问清楚容家那姑娘可有甚不能吃的食物。” 桂嬷嬷知晓戚皇后这是怕那姑娘对某些吃食有敏症,从前戚家就有小孩儿吃了花生米起了敏症,差点儿一命呜呼的。 “是,老奴定会交待好。”桂嬷嬷带着两名宫女过去了。 戚皇后立在风雪里,面色渐渐沉下。 他怎么敢求娶她? 怎么敢? 戚皇后眸光瞥向椎云。 察觉到戚皇后冰刀子似的目光,椎云也不惧,始终高抬着手,将那玉珠子举得高高的。 戚皇后上前取过那珠子,冷声道:“今日本宫不曾来过东宫,你可听清楚了?” 椎云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道:“小的遵命!” 指尖的玉珠子沾了点雪沫子,冰凉凉的,戚皇后摩挲着那颗珠子,又道:“这颗玉珠子,她当真不愿再要了?” 椎云微微抬起头,笑着道:“是,容姑娘想去大同府。眼下在东宫也不过是在等沈娘子,待得沈娘子到了上京,殿下便会将她们送去大同。容姑娘在大同府买了牧马场,想为大胤养些好马,以解边关将士缺马的困境。” 椎云说到这便顿了顿,“殿下让小的同娘娘说一声,玉珠子的事,容姑娘也是除夕那日方知晓的,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容家的孩子。殿下说,容姑娘与沈娘子母女情深,想来也不愿改变与沈娘子的关系。” 沈娘子? 戚皇后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看的密折,反应过来椎云口中的“沈娘子”便是承安侯的发妻沈一珍。 只如今沈一珍与容珣已然和离,便连那孩子也从容家脱了族,再不是容家人了。 想起不经意间听说过一桩桩传闻,戚皇后捏着玉珠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着那根本不属于她的生辰八字,一出生便被人视作不祥,四岁被逼着离开上京,一走就是九年。 祖母厌她,她心心念念的父亲宠妾灭妻,漠然待她。 偌大一个容家,真正待她好的便只有沈一珍。 她的孩子,究竟是受了多少苦,宁肯背负不孝之名,也要舍弃父姓! 第一百零二章 桂嬷嬷送完吉果回来, 见戚皇后面色煞白,心头一慌,忙道:“娘娘这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老奴去请太医过来?” 戚皇后摇头, “嬷嬷糊涂了, 本宫如今正在去大慈恩寺的路上。” 既是去大慈恩寺的路上了, 怎可请太医?不能叫人知晓她来了东宫,也不能叫人知晓东宫里藏着个小娘子。 难怪这段时日东宫守得跟铁桶似的,递不进来消息也打探不到这里头的情形。 戚皇后环顾一圈, 旋即又瞥了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椎云。 今儿萧砚若是不让她进来,她多半连东宫的大门都迈不入。萧砚猜到了她会来,这才叫这护卫在正门等着。 如今她不仅与他一起欺君,叫一个西贝货冒名顶替她的女儿, 还要同他一起, 瞒着那孩子的真实身份。 也就是说,她戚甄如今与萧砚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除非她狠得下心来,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的亲骨肉,否则, 他们现在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但同时, 萧砚也将他的弱点暴露给她。 若她要毁了他,只要将容舒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便可。 只她怎可能会那么做? 萧砚毁了, 她这位明面上的母亲同样也会坠落深渊。她不能毁了他,也舍不得伤害那孩子。只能竭尽全力助他藏起那孩子,不能叫人泄露那孩子的身份。 当真是好算计! 桂嬷嬷见戚皇后的脸色由白转青, 上前搀住戚皇后的手臂, 道:“娘娘——” 戚皇后却打断她, 缓缓舒了一口气, 道:“走罢, 我们去大慈恩寺。” 椎云亲自送桂嬷嬷与戚皇后出门,马蹄“嘚嘚”踩碎一地霜白,渐渐远去。 椎云阖起门。 他身后的暗卫是从扬州府一路跟着他到东宫来的,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道:“原来那宫婢就是皇后娘娘,小的方才还怕皇后娘娘一个不乐意就叫咱们二人人头落地呢!” 椎云闻言便往他脑门儿敲了一记爆栗,面色阴沉道:“耳朵聋了不成?今儿来东宫送吉果的是何人?” 那暗卫反应过来,用力地拍了下嘴,道:“是坤宁宫的桂嬷嬷,没旁的人了!” 椎云这才露出点笑,吊儿郎当道:“走,去看看少夫人喜不喜欢吃那吉果。” 戚皇后的乳嬷嬷亲自送来吉果,可是将竹君与兰萱结结实实惊了下。 竹君心性稳,神情如常地接下那吉果。兰萱就稳不住脸上的神色了,从前她在宫里都没得资格能同桂嬷嬷说上话呢。 好在桂嬷嬷满心满眼都是姑娘,递过来吉果时,眼珠子就跟粘在姑娘脸上一般。不仅盯着姑娘看,还仔仔细细地问起姑娘可会对甚吃食有过敏症。 这宫里赏赐食物,谁个还问对方有没有过敏症的? 尤其是坤宁宫的赏赐,受赐的内宅主母恨不能对着那些个赏赐磕头谢恩,谁还敢挑剔里头的用料会不会引人发病? 今儿桂嬷嬷的行径,兰萱觉着怪,但又说不出哪儿怪。 思来想去,只能说是皇后娘娘知晓太子对容姑娘的看重,这才想着要提前处好婆媳关系。 容姑娘嫁与太子后,皇后娘娘可不就是容姑娘的婆母了么? “这是御膳房专门做给坤宁宫的吉果呢,里头的用料与寻常果子不一样,姑娘尝一个。” 兰萱说着就喜滋滋地揭开了一个红酸枝嵌百宝攒盒,上头放着六个莲花状的颜色各异的面果子,淡淡的甜香味儿从盒子里飘出。 容舒想起方才桂嬷嬷望着自个儿的目光,心微微一沉。 然下一刻,一双沉着的漆黑的眸子倏地出现在眼前。 今晨顾长晋离开紫宸殿时曾与她道,只要她想做的是沈舒,那她便可以一辈子都做沈舒,谁都不能逼她做旁的人。 他是猜着了今儿坤宁宫会有人来,这才会在离去时同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的。 不得不说,顾长晋的话叫她原先沉重的心绪一下子又松快明朗起来。 再望那攒盒时,也不觉惆怅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5节 “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容舒捏起一个紫色的莲花果子,轻咬了一口,笑吟吟道:“剩下的拿去给紫宸殿的人分了罢。” 入口的果子绵软甜糯,带着淡淡的紫薯香气,美味得紧,倒是不负御膳房那响当当的名头。 “那孩子可会喜欢吃吉果?”马车里,戚皇后忍不住问道。 “竹君说小公主十分爱吃面果子,今儿个的吉果是御膳房新做的,定合她口味。老奴问清楚了,小公主也没甚敏症,不挑嘴,性子也好。” 桂嬷嬷絮絮说着。 她可算是明白了为何皇后今日要来这一遭。 那孩子一看便是不一样的,眉眼随了皇后,鼻子口唇随了嘉佑帝。又像他们,又不像他们。 戚皇后弯了下唇角,“她可有问你旁的事?” 桂嬷嬷正说到兴头上,听见戚皇后的话,略顿了下。 她送吉果时,容舒只规规矩矩地同她行礼道谢,眼睛始终垂着,不曾抬起过。如此守礼的姑娘,怎会问东问西? 桂嬷嬷失笑道:“时间仓促,小公主又十分规矩,哪儿来得及问老奴问题?娘娘不急,待得小公主知晓自己的身份了,不定要缠着娘娘问多少话。” 皇后娘娘入主坤宁宫二十多年,养气功夫是一日比一日好,桂嬷嬷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般沉不住气了。 她却不知戚皇后手里正紧紧握着一颗失而复得的玉珠子,也不知椎云同她说的那些话。 戚皇后缓慢地点了下头,将那玉珠子握得更紧了。 戚皇后乘坐的马车才出城门,宫里已经有人将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传到了乾清宫。 “桂嬷嬷是因何事去的东宫?”嘉佑帝放下奏折,温声问着。 “说是给太子殿下送御膳房做的六色吉果。”汪德海笑道:“大年初九都要吃吉果,皇后娘娘给皇上您也送来了一盒六色吉果,皇上可要尝尝?” 嘉佑帝却轻轻皱起眉头。 皇后忧心清溪,为了治她的病,连梵青大师她都从太庙里请了出来,却没将孙院使一同带去。 他的身体的确是由孙院使调养,但比起如今生着重病的清溪,以皇后的为人,应当会将孙院使带走才对。 “太子如今在何处?” “殿下一早就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奴才……没叫人打听。” 汪德海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皇上将勇士营与金吾卫交给了太子,柳元执掌的东厂也听命于太子,显然是极信重太子的。 如此一来,谁还敢打探太子的行踪? 再者,以东宫如今的势力,司礼监便是想盯也未必盯得到什么。可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惹来太子的嫌隙。 嘉佑帝垂眸望着昨夜送来的奏折,这些都是昨日东宫送往内廷的急奏,等着他批红。 便是有汪德海与几位秉笔大监在,想要处理好这些奏折,少说也要两日。 两日…… 皇后此番去大慈恩寺也需要两日。 嘉佑帝沉思片刻,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道:“贵忠可带人出发了?” 汪德海道是,“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便是贵掌印差人递的消息。” 嘉佑帝放下茶盏,没再问话,拿起奏折与朱笔,又忙了起来。 汪德海出殿给他添茶,到了次间便招来个小太监,问道:“贵掌印那头可还有新的消息递来?” 小太监摇头,道:“掌印大人若是有新的消息,小的早就同干爹您说了。” 汪德海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没消息就是好事儿!” 小太监不明所以,却也知不该问的事决计不能开口,闭上嘴乖乖跟着自个儿干爹泡茶去了。 戚皇后与桂嬷嬷去了东宫这事儿,顾长晋只比嘉佑帝晚了半个时辰知晓。 常吉好奇道:“戚皇后去东宫作甚?主子明明就在鸣鹿院。” 顾长晋没应话,只望了眼不远处的屋子,道:“柳萍可做好准备了?” 常吉“嗯”了声,道:“咱们这些暗卫就数柳萍的易容术最厉害了,若是不凑近看,压根儿瞧不出她不是容姑娘。” 二人说话间,两辆马车已经在停在了鸣鹿院。 朱嬷嬷手里端着一个长颈玉壶,声音冷厉道:“一会里头的人若是敢反抗,你们压住她直接灌酒。” 戚皇后要她不露痕迹地将容舒药倒送走,只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便是郡主不吩咐她杀了那姑娘,她也会动手的。 不将那姑娘弄死,太子怎会同皇后娘娘反目? 皇后娘娘又怎会往后余生都活在悔恨里? 朱嬷嬷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 鸣鹿院里的护卫早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朱嬷嬷端着酒壶,急匆匆地穿过风雪,“哐当”一声地推开了门。 天色阴沉,屋子里没掌灯,只开了一扇支摘窗。 窗边的贵妃榻上,一位身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正坐在那儿赏雪。 听见这头的动静,她诧异地望了过来,背光的脸瞧不清神色,但从她慌忙坐直的肢体动作里,多少能瞧得出她此时的不安。 “你们是何人?” 榻边一个婢女抖着声儿挡在那姑娘前头,故作镇定道。 朱嬷嬷懒得废话,笑了笑便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赐酒?我们姑娘又没犯错,皇后娘娘凭什么害姑娘?”另一名婢女从一边走出,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素有贤名,定是你们这群刁奴矫传皇后娘娘的旨意。我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落烟,县主与容姑娘乃手帕交,你们若敢胡来,我们县主定会告到皇上那儿去。” 朱嬷嬷正愁没个有胆气的人将这事儿捅出去,定定望了落烟片刻,便怒斥道:“大胆!皇后娘娘的懿旨,凭你们也敢过问!” 说着她狠狠一抬手,道:“动手!” 几名身着太监服的人扭身上前,将落烟三人按在了地上。 朱嬷嬷望向榻上的姑娘,又道:“容姑娘,令堂马上便要到上京了,您若是盼着她能平安,便不该违抗皇后的旨意,乖乖喝下这酒!” 榻上的姑娘浑身一震,霍地站起身,道:“你们莫要伤害我娘!那酒,我喝!” 朱嬷嬷这才缓下面色,往身边的宫婢递了个眼神,道:“这酒皇后娘娘只赐给您一人,您只要乖乖喝下,令堂还有您的这些婢女都不会有事。” 话落,朱嬷嬷身边的宫婢便端着酒往“容舒”走去。 朱嬷嬷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待得“容舒”将那杯酒落了肚,方露出一丝笑意。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藏在老梅林的人借着那扇支摘窗看得清清楚楚。 常吉有些纳罕,里头的人是柳萍,那酒里放的毒药也早就掉了包,主子的气息为何愈来愈冰冷了? 那双惯来沉着冷静的眸子里竟满是杀意,看得常吉好一阵心惊肉跳。 好在这杀意转瞬即逝,没一会儿主子便又恢复如常。 似是笃定那杯酒定能毒死柳萍,那朱嬷嬷在柳萍饮下酒后,便带着人离开了鸣鹿院。 “这老嬷嬷这就走了?还没确定柳萍是生是死呢?” 常吉咋舌,往常他杀人都会回头再补一刀以绝后患,像朱嬷嬷这般不等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离去,也忒不谨慎了。 “那药出自西域,乃是沾唇必死的剧毒之药,只中毒之人至少要痛上半日方会断气,朱嬷嬷等不及。” 顾长晋冷着脸道,朱嬷嬷擅自换了药,回宫复命后定然会没命,这才急着在临死前去见云华郡主一面。 而他恰恰需要朱嬷嬷去大慈恩寺给萧馥递消息。 “带上柳萍,我们现在就去大慈恩寺,皇后也差不多该到那里了。” 第一百零三章 “她当真喝下了?” 大慈恩寺一处偏僻的佛堂里, 萧馥坐在木轮椅上,望着跪在前头的朱嬷嬷,轻声问着。 她的眸子遍布血丝, 双目微微凸出, 一看便知是许多日不曾安眠过。 朱嬷嬷笑道:“喝下了, 奴婢不过提了句沈一珍,她便乖乖喝了,听话得紧。” 安嬷嬷冷哼了声, 鄙夷道:“不听话又能如何?少主在鸣鹿院安排的人全都被我们药倒了,谁还能救她?不听话便卸了她的下巴灌下去,那可是‘三更天’,沾上一滴便足够要她的命了。” 安嬷嬷与朱嬷嬷对那药的毒性清楚得紧, 这药是西域专门进贡给建德帝的毒药, 前朝、后宫死在这药上的人不知凡几,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萧馥却仍旧不放心,又问道:“你用的那药,可是梵青大师亲手交与你的?” 朱嬷嬷颔首:“梵青大师将药交与奴婢后, 闻姑娘便给自己下了药, 熬了几日方叫皇后下定决心送走容舒。” 朱嬷嬷说到这便笑了笑,道:“皇后原是安排梵青大师将容舒送到大慈恩寺来的, 也不知晓她听到梵青大师说那姑娘死了时,会有甚表情。” 萧馥缓缓一笑:“多半是要悲天悯人一番,好叫萧衍信她不是个毒妇。可惜我不能进宫, 欣赏不到戚甄与萧衍知晓容舒是他二人的孩子时的神情。我早就同她说过, 我能杀她第一个孩子, 也能杀她第二个孩子。” 眼珠子微微一转, 萧馥看向朱嬷嬷, 缓声道:“此番你回宫,可准备好了?” “奴婢准备好了。”朱嬷嬷道:“当初若不是先皇后与启元太子,奴婢这条贱命早就死在勾栏地了,至于奴婢的那些个亲人,这么多年来靠着奴婢也享了不少福,这次若是被奴婢拖累,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当初若不是先皇后将她接入宫,她早就被父亲卖入勾栏里,好换一笔银子给阿兄娶媳妇。 她回宫后注定一死,嘉佑帝雷霆一怒,抄家灭族等闲不在话下。 但朱嬷嬷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无儿无女,待她好的人早就死了,让那些扒在她身上吸血的至亲陪她下黄泉,也是一桩快事。 安嬷嬷抛了一颗封了蜡的药丸过去,道:“入宫后吃下这药,会去得痛快些。” 朱嬷嬷明白,这药不仅是怕她回宫后会受酷刑,也是怕她经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她接住那颗药,重重磕了一响头,道:“郡主放心,回宫后奴婢会咬死是戚皇后吩咐奴婢下的毒,不会叫人查到太子与您身上。” 萧馥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道:“去罢。” 朱嬷嬷起身,掀开小佛堂落了半面的帘子,“吱嘎”一声推开门。 隔着帘子,萧馥只看见她蓦然顿住的背影,并未瞧见朱嬷嬷在推门那一刹的震惊与恐惧。 “咚”地一下,朱嬷嬷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重重坐在地上。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6节 “怎……怎会……”她浑身颤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声音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 年老的宫嬷望着眼前那死而复生的穿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侧的戚皇后与桂嬷嬷,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堕冰窖。 “贱婢!” 桂嬷嬷上前重重打了她一耳光,指甲在她面上划拉出数道血痕。 这一动静自是惊动到里头的人,安嬷嬷沉下脸,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忽然帘子被人掀开,走入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 来人云髻峨峨,面若芙蕖,正是戚甄。 戚甄望着木轮椅上那形容枯槁的妇人,笑着道:“萧馥,别来无恙。” 顿了顿,又和声细语道:“不是要叫本宫知晓本宫亲手杀了那孩子吗?本宫如今已经知晓了。” 话音儿刚坠地,被桂嬷嬷按在地上“啪”“啪”打着耳光的朱嬷嬷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有诈,郡主,有诈!” 萧馥早在戚甄掀开帘子走进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朱嬷嬷与闻溪的事恐怕早已败露,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戚甄设的一个局。 戚甄早就疑上了朱嬷嬷与闻溪。 萧馥面容枯瘦,一双眼睛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渗人。 跟在戚甄身后的除了桂嬷嬷,还有乔装成容舒的柳萍。 萧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姑娘不是容舒,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明朱嬷嬷带去鸣鹿院的酒也不是毒酒。 那颗药要么被掉了包,要么……梵青大师根本没有将药给朱嬷嬷。 “梵青大师这是投靠了你?”萧馥微微一笑,“当年他为了恢复大慈恩寺的地位,选择背叛太子哥哥。如今背叛我,就不怕大慈恩寺彻底断送在他手里?要是叫世人知晓堂堂大慈恩寺住持,竟是一个□□有妇之夫的秃驴,大慈恩寺数百年来的清誉都要葬送!” 戚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温声道:“本宫与你,郡主觉得梵青大师会选择投靠谁?” 萧馥了解戚甄,戚甄又何尝不了解萧馥? 轻飘飘一句话,便叫萧馥平静的面容瞬时扭曲。 萧馥此生最恨的便是启元太子对戚甄的执着,即便她嫁了人,没了清白,甚至怀上了旁的男人的孩子,他依旧不肯放下她。 启元太子轻信妖道,便是因着戚甄的一句“覆水难收”,这才信了清平道人的妖言,妄图用童男童女的鲜血设下逆天大阵,回溯时光。 正是因着他这一疯狂之举,彻底寒了人心,方会惹得各地藩王借着清君侧、铲妖道之名围攻上京。 一切都是因着戚甄! “你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萧馥讥讽道:“只你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又有何用?萧衍还不是纳了旁的女子,同旁的女子生儿育女?” 萧馥“呵呵”笑了起来,“戚甄啊戚甄,你为了萧衍,毒杀了太子哥哥,又拿一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还不是赌输了。如今戚家成了破落户,而你堂堂一国之后,现如今却要靠着砚儿方能稳住你的中宫之位。真可怜!” 戚皇后并未被她这话激怒。 她杀启元太子,的确是为了萧衍,但同时也是为了大胤。 启元太子疯魔了一般炼丹设阵,叫锦衣卫和东厂捉了多少幼儿,造就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这样的人,若是称帝,整个大胤都会毁在他手里。 “本宫从不曾赌输。萧启元不是个明君,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萧衍是。大胤从风雨飘零到如今的国泰民安,全因有一个开明之君。萧衍登基二十多年,始终将社稷将百姓放在心中。你以为太原府的军将与百姓为何要拥护一个体弱多病、毫无根基的藩王?” 也正是因着嘉佑帝这份品质,方叫她动了心,移了情。 若非萧启元相逼,她宁肯与萧衍留在太原府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住口,你给我住口!谁都有资格说太子哥哥,就你没有!”戚甄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馥的怒火,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俨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太子哥哥为何要信妖道?就是为了你!” 曾经那么耀眼骄傲的人,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竟落了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萧馥怎能不恨? “你说他是为了我?”戚皇后眸光微转,望着萧馥笑道:“当初他与我山盟海誓,说非我不娶。可先帝一句试探,他便忘了他的承诺,转头便娶了旁的女子,之后更是亲手将我送到萧衍身边。” 先帝忌惮戚家的兵权,不愿萧启元娶她。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自幼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怕惹得先帝不喜,便舍了她。 他对戚甄说,待得他登基了,他便会将她接回身边。 后来建德帝病危,萧启元监国,他的确是想将戚甄接回去,只一切都晚了。 那时的她,只想留在太原府,陪着萧衍,做他的王妃。 萧启元一番威逼利诱,戚家便想要铲除掉萧衍。 那会她已经有了身孕,戚衡怕萧启元知晓她有孕后会舍弃她舍弃戚家,便在阿娘忌辰那日,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生生流掉了她的孩子。 那时候,就连萧衍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到萧启元身边,方会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你恨我杀了萧启元,为何不恨他逼我杀萧衍?当年那颗‘三更天’是萧启元交给兄长,要我亲手毒死萧衍的。兄长同我说,那颗药只会让人在睡梦中安然死去。是以,我将那颗药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 戚甄敛去笑意,冷冷地望着萧馥,道:“你瞧,这就是因果。萧启元想要萧衍用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从你手里拿走了一颗‘三更天’,最后那颗药却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萧馥,杀死萧启元的那颗药出自你手,你怎不恨你自己?” “你,还有萧启元,都是疯子。” 萧馥厌恶极了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从前戚甄就爱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萧馥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你说我是疯子,不就是因着我对太子哥哥的心思?现如今你的女儿犯了与我一样的错,怎地,你也要骂她一句疯子不成?” 戚甄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清亮的眸子霎时起了怒火,只这怒火很快便散去。她知道她越是愤怒,萧馥便越是得意。 处心积虑地叫那孩子喜欢上萧砚,与萧砚成亲,就为了激怒她,报复她。 萧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戚甄脸上的表情。 “你对萧启元的心思你以为他不知?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心思扭曲的疯子。”戚甄反唇相讥道:“为了一个从不曾在意过你的男子,耗尽一生去给他报仇,萧馥,你真可悲。” “胡说!”萧馥冷笑,“你知道什么?阿娘在嫁与父王时,已经怀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子孙,这也是为何先帝会反对父王娶阿娘,也不待见我。太子哥哥早就知晓了我不是萧家人!” 父王与阿娘接连死去那年,她不过七岁,彼时正是在凉州整顿凉州卫的启元太子将她带回了上京。 建德帝不喜她,将她丢到了大慈恩寺任她自生自灭,是启元太子一句“这是孤的妹妹”,方叫旁人不敢轻视她,欺辱她。 知晓她喜欢作画,便送来了上京最负盛名的丹青大家做她的老师。知晓她身子不好便送来了太医,搜罗天材地宝将她的身子养好。 他纵着她,对她说:“你是孤的妹妹,想如何活便如何活,谁都不能置喙。” 他就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痛失怙恃不为建德帝所容之时,庇护了她,给了她赖以生存下去的土壤。 戚甄倒是不曾想过萧馥竟不是萧家的血脉。 只那又如何,她的那份女儿家心思,萧启元从来弃之如敝履。对她好,也不过是在赎罪。 “萧启元在甘州领兵对抗鞑靼军时,因着贪功冒进,中了鞑靼的圈套。你父王为了救他,这才受了重伤。你父王从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伤重不治。”戚甄道:“偏生先帝不愿世人知晓萧启元犯下的大错,连你父王对抗鞑靼立下的最后一点功劳都给了萧启元。他对你的好,全是你父王与阿娘用命换来的。” 这桩秘闻,戚甄也是在父亲临死前方知晓。 旁人都道启元太子肖似建德帝,这点的确不曾说错,二人皆是好大喜功之人。也正是因着这份好大喜功的心性,害死了萧馥的父亲信王。 戚甄的话如同巨石,砸得萧馥一阵怔楞。 她望向安嬷嬷。 安嬷嬷却摇了摇头,这些个机密,便是连王妃都不知晓,她又如何得知。 萧馥道:“我不信!父王与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你想如何胡诌都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戚甄望着萧馥,忽然明白与一个疯子是说不成道理的,尤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一旁的安嬷嬷瞥见那药登时变了脸色,身形如电,枯瘦的五指直奔戚皇后纤长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而来,狠狠扎入安嬷嬷的掌心,将她的右掌钉入佛案两侧的木柱里。 安嬷嬷吃痛,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毒针,又是接连两支□□从破开的窗牖疾疾而来,将她的左臂钉入木柱。 没一会儿,门帘外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安嬷嬷身上沾满了鲜血,满脸怨毒地望着门帘。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外的男人,道了声:“少主!” 来人一身玄色的大氅,头戴墨色玉冠,长身玉立,眉眼冷峻。 不是顾长晋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安嬷嬷如何不知,顾长晋这是与戚皇后联手了! 顾长晋恍若未闻,提步入内。 方才还一脸疯色的萧馥自他进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愤怒好似一瞬间就沉寂了下去。 她定定望着顾长晋,以及跟在顾长晋身后的还有横平、常吉、玄策和消失了许久的林清月。 林清月避开了萧馥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安嬷嬷怒吼:“你这贱人!郡主怕你受牵连,特地命我将你送去庄子,你却恩将仇报!” 林清月眼眶顿时冒出了水光,“姑婆婆,我不想的!阿娘在他们手里,我只是想救阿娘!” 比起面目狰狞、愤怒得无可复加的安嬷嬷,萧馥要显得平静多了。 她掀眸望着顾长晋,淡淡问道:“为什么?”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未来帝皇。她很清楚,便是他喜欢上了容舒,不想她害容舒,也不会忘记父仇,与戚甄联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让他连杀父之仇都忘了,就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顾长晋不语,侧眸看向戚皇后,温声道:“母后手中的药并不是‘三更天’,真正的‘三更天’在安嬷嬷交给梵青大师时便已经被玄策换下了,如今就在孤手里。” 戚甄虽有些意外,但思及顾长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一时又有点恍然。 “孤与郡主有话要说,母后可否先带人避让片刻?” 戚皇后抬眸,与顾长晋对视,少倾,她颔首道:“桂嬷嬷,随本宫到戚家的小佛堂去。” 戚皇后一行人离去后,顾长晋又望向常吉与横平,二人会意,不顾安嬷嬷的疯狂谩骂,将屋里所有人俱都带走,只留下了顾长晋与萧馥。 安嬷嬷的谩骂声渐渐远去,整个小佛堂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在佛案边上的圈椅坐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玉扳指,温声道:“我知郡主有许多话想问,在那之前,郡主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曾经的东宫侍卫长倪焕, 在成为启元太子的侍卫之前,曾是甘州卫的一名百户长,与卫所里的另一名百户长顾钧乃生死之交。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7节 二人约好了要一直留在甘州, 捍卫大胤的边关。 只可惜在萧启元来到甘州那一年, 他们俱都离开了甘州, 自此分道扬镳。 “启元太子在甘州做指挥使时,因着决策失误,致使两万名甘州卫的将士被活埋。好在信王及时领兵前往甘州, 救下了启元太子,并亲自上阵同鞑靼军交手。十日后,信王中箭被困,倪焕背着信王拼尽全力杀出重围, 只可惜还是晚了, 信王伤口恶化,送回军营时已来不及救治。” 萧馥七岁之前都生活在凉州,信王虽不是她生父,但自小视她如己出待她极好。 信王是建德帝同父同母的弟弟, 与自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建德帝不一样, 信王性子豪放不羁,不爱受拘束, 最讨厌的便是上朝。 在萧馥印象中,她这父亲在凉州掌管凉州卫时,成日不务正业的, 她从不曾见他上阵杀敌过。 戚甄说当初是他领兵去甘州救启元太子, 顾长晋也说是他解了甘州之困。旁人口中的信王与萧馥印象中那个对耽于享乐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这些都是倪护卫与你说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耐心听完我说的故事, 便知晓我想说什么了。”顾长晋低沉的声嗓十分平静, 他继续道:“浮玉山的猎户顾钧是倪护卫最好的兄弟, 信王被困的那一夜,便是顾钧守卫启元太子的营帐,也是他将信王被困的消息禀告给启元太子。只可惜启元太子担心有诈,不肯前去救人,只想尽早离开甘州,回京养伤。底下的将领们不愿冒险,也不敢违抗启元太子的命令,是以那一夜,无人去救信王。” 也正是看清了启元太子与大胤将领贪生怕死的面目,顾钧腿受伤后便没有继续留在卫所,而是选择回去故里,在浮玉山做了一名猎户。 与心灰意冷的顾钧不一样,倪焕救下信王后,得了启元太子的看重,离开凉州时,他将倪焕带回了上京。 于是曾经矢志要驻守边关的两个少年郎俱都离开了甘州,一个成了猎户,一个成了东宫护卫。 顾长晋至今都记得顾钧提及往事时,眉眼间的失望与落寞。 那时阿兄问父亲,可是后悔了当初离开卫所? 父亲却道:“不曾悔过,只是遗憾,我与你倪叔期待的那个太平盛世究竟会不会来。” 从军的人心底总是要有些期盼,若不然会熬不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顾钧期盼的是明君,是心怀家国的良将,是不畏生死的兵丁。 嘉佑帝登基之初,几乎无人相信这个病弱的毫无根基的帝皇能给大胤带来安宁。 顾钧亦然。 阿兄听罢,一举手上的弯弓,笑着道:“怎会不来?日后我同阿爹一样,上战场杀敌去。岁官儿聪颖,可以考状元去。我们兄弟二人一起为朝廷效力,挣一个太平盛世。” 阿兄话音刚落,将将学会说话的小妹便软着声问:“阿兄,那我呢,我做什么?” 阿兄还未及说话,父亲便过来举起小妹,朗声大笑道:“我们媛姐儿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将军与状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顾长晋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与阿兄、小妹的声音。 从他离开浮玉山,以萧砚的身份活下去开始,他便将昔日关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许自己想起从前。 “倪护卫忠心耿耿,到了东宫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启元太子监国后,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东宫的侍卫长。之后启元太子被毒杀,倪护卫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萧砚,带着萧砚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顾钧。”顾长晋望着萧馥,“这些想来郡主早就知晓了,若不然郡主也不会寻到浮玉山来。” 萧馥沉默不语。 顾长晋取出那块刻着“砚”字的玉佩,继续道:“郡主寻到倪护卫与萧砚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岁,萧砚七岁,萧砚将他的玉佩交与了我,让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萧馥握紧了木轮椅上扶手,冷着声道:“你幼时摔断过腿,当初就是老太医接的骨,老太医摸过骨,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不可能会验错!” “老太医的确不会验错。这也是为何,他在病逝前给了我一颗药。若我没猜错,那药,郡主手里应当也有一颗,用在了闻溪身上。”顾长晋垂眸看着萧馥,轻笑道:“就那么难以相信吗?郡主瞧我与启元太子长得可像?” 萧馥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望着顾长晋的脸。 从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生得不像启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这世间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她从不曾因此起疑。 倪焕说他是萧砚,老太医也说他是萧砚,甚至连萧衍与戚甄都承认他就是萧砚。 然此时此刻,望着顾长晋沉静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孩子与她从来不亲,背着她建立自己的势力,又三番两次忤逆她。如今更是同戚甄联手,想要夺她的命。 他对萧衍与戚甄都没有恨意,反倒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浮玉山将他带走时,他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才是真正的萧砚。”顾长晋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画像,慢慢铺陈在萧馥眼前。 萧馥一把抢过那画像,望着里头那稚嫩的与启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渐渐变了脸色。 顾长晋站起身,捞过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从袖口里取出一颗药,丢入壶里。 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个茶杯,慢慢斟满。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杀父仇人,还曾逼着我起誓,他日定要为父亲手刃仇人。今日,我该履行我的誓言了。” 萧馥从画像里抬起眼,盯着那茶杯,脸色铁青,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药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画像从手中脱落,她攥紧轮椅上的木轮子,往前推动半寸,可下一瞬,她忽又松开了手。 便是她趁顾长晋不备,闯出这小佛堂又有何用? 这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 整个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背叛她,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 巨大的绝望过后便是视死如归般的平静。 这一局是她输了!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为了给启元太子报仇,为了将他的儿子送上帝位。 现如今却发觉这些全是虚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萧馥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她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顾长晋冷眼看着。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之后,萧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杯‘三更天’我喝。”她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安嬷嬷和张妈妈,你给她们一个痛快。” 顾长晋未置可否。 只缓缓行至窗边,在牖木上“笃笃”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子丢了进来。 那男人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嘴里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常吉十分嫌弃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脚,道:“滚过去!” 谭治睁开眼,看到顾长晋与萧馥,面色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还当是他获救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朝顾长晋磕头:“少主!” 磕完头又爬向萧馥,双目含泪哽咽道:“郡主!” “别过来!”萧馥嫌恶道:“离我远一点!” 谭治一愣,手撑着地面,满面胡茬的脸糊满了涕泪,他望着萧馥,迟疑地又唤了一声:“郡主?” 萧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望着顾长晋,道:“让他滚!” 顾长晋继续翻开一个茶杯,斟满。 “两杯‘三更天’,郡主挑一个人陪你罢。谭治、安嬷嬷、张妈妈,你想要谁陪你?” 萧馥抬起眼。 顾长晋端起茶杯,温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决心——” “让谭治陪我喝。”萧馥打断他,毫不犹豫道:“你给安嬷嬷与张妈妈一个痛快!” 顾长晋“唔”了声,望向谭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这茶,死后你将以夫妻之名与她合葬。谭治,这杯茶你喝是不喝?” 谭治还未及开口,一边的萧馥面色已经怒吼道:“顾长晋,你敢!” 谭治怎配与她同葬?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他怎配! 谭治望了望萧馥,又望了望顾长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少主,我儿闻溪呢?” 顾长晋慢条斯理道:“清溪郡主身体抱恙,此时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闻言,谭治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望着萧馥那布满愤怒与嫌恶的面容,干涸脱皮的唇缓缓扯出一个笑:“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谭治上前抓住一个茶杯,将里头的茶水喝尽,又抓起另外一个茶杯,趁着萧馥发怒的瞬间,将那杯茶水灌入了萧馥嘴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顾长晋掀开布帘,往外行去,静静立在门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吟声。 中了“三更天”的人,将会疼到连自刎的力气都无,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顾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知道很疼。 曾经那姑娘也这样疼过。 所以,好生享受这份疼痛吧,前世她遭过的罪,你们全都要受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入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灯。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个时辰的画本子,待得竹君进来催了,方熄灯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为何,忽然就醒了。 她抱着个月儿枕,茫然坐起。 今个她没留灯,整个内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盏灯,薄薄的灯光照着棉布帘子,在底下的缝隙处落下一条细长的光影。 容舒偏头望向布帘,见那条本该敞亮的光影暗了一大半,抱着月儿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顾长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梦呓一般。 静坐在外殿里的人却听见了,喉结轻一抬,“嗯”了声,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觉怕,只觉得困惑。 他今晨离去时,还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这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8节 忖了忖,容舒拿过一盏银嵌玉宫灯,缓步走过去,挑开布帘子。 男人同先前一般,静静靠坐在墙下。 容舒挑开帘子之时,他侧头抬眸,沉默着望向她。 良久,他哑着声道:“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第一百零五章 “结束了, 容昭昭,都结束了。” 薄光拉出一层光纱,轻轻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里。往常那双寒潭似的眸子, 此时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 翻滚着火焰。 叫容舒一时想起了除夕那夜, 绽放在雪夜里的焰火。 虽然从不曾开口问,但容舒知晓顾长晋今晨离开东宫是为了萧馥。 他离去时,她曾撩开帘子定定看了他半晌, 看出她眸子里的担忧,他还温声安抚她:“我会平安归来。” 这句话,顾长晋常对横平几人说。 从他们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晓, 他的命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 横平他们才能活。是以前程未卜、吉凶难辨之时,他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叫他们安心。 可同样一句话,与她说, 又是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想叫她安心, 更想叫她等他。这句话,安的也是他的心。 她与他之间, 实则许多话不必开口。 容舒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说他为何要离去。概因她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知晓她知晓他要去何处。 “我知道。”她知道他会平安归来,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受再重的伤他都会回来。 顾长晋唇角微提, 又道:“若是顺利, 我明日一早便能回来。” 容舒轻轻“嗯”了声。 鸣鹿院与大慈恩寺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顾长晋本该继续留在大慈恩寺处理后续的事的,可他实在是想见她。 想同她说许多话,说他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头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纵自己松懈哪怕是一个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纵了,便会走不下去。 直到她来到松思院。 那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岁官儿。 画帘轻轻一晃,容舒从内殿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住进东宫的这些日子,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但她从不曾踏出过内殿,始终安静地站在这卷棉布帘子内。 今夜,是她头一回跨出这棉布帘子。 容舒放下手里的小宫灯,下巴抵着膝盖,问他:“你是不是有许多话想说?” 关于浮玉山,关于他的至亲。 顾长晋道:“从大慈恩寺策马回来时,的确是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真回到了这里,忽又觉得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容舒轻轻颔首。 他若想说,她便听。若不想说,那也没什么。 外殿烧了地龙,但没摆炭盆,与内殿相比,要冷上许多。容舒下榻时就只披了件外袍,这会坐在凉飕飕的金砖地,忍不住缩了缩脚。 她这小动作才刚做完,一件带着雪松气息的大氅忽然从天而降,牢牢罩在她身上。他这衣裳委实是大,容舒被拢在里头,瞧着就像是一株扎在地里没了柄的蘑菇。 顾长晋望了望她,旋即半落下眸光,压了压眸底的笑意,方抬眸,问道:“可还觉得冷?” 容舒摇头,他又问:“方才吓着你了?” “没。”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她顿了顿,“萧馥是不是死了?” “嗯,她为你准备的那颗‘三更天’,我还给她了。”顾长晋道:“陪她一同吃下‘三更天’的,还有谭治。” 容舒猜到萧馥会死,却没想到谭治竟也被顾长晋从扬州送到大慈恩寺,与萧馥共赴黄泉。 “谭治他……也死了?” “死了。”顾长晋淡漠道:“他们吃下‘三更天’后,我站在门外,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离开。” 萧馥与谭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顾长晋想,在梵青大师说出萧馥的藏身之地时,他便可以杀了她的。 只他想看萧馥前世是如何逼死容舒的,也想叫她尝一尝一个人的信念被摧毁的滋味儿。 让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她殚精竭虑谋划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看着她陷入绝望,又因着死后都要与谭治纠缠而发疯。 痛快么? 痛快的。 谭治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陷入了许多幻觉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见萧馥作画。 萧馥画技卓绝,十三岁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扬大胤画坛。谭治在大慈恩山里无意中的一瞥,便认出了眼前作画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这一场意外,叫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出现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谭治会想起他与萧馥的初遇,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谭治嘴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闻溪”。 而是“父亲”与“珍娘”。 他说“对不住”,说是他辜负了他们。 “谭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外祖与阿娘说的‘对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她道:“莫要阿娘知晓他死了,便让阿娘以为他被关在牢狱里。” 到底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晓他死了,阿娘多少会有些伤怀。就像当初她一簪子插入张妈妈的脖颈时,她心中亦是感伤的。 顾长晋应了声“好”,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人。 “皇后亲手了结了安嬷嬷与朱嬷嬷。至于闻溪,皇后以她中邪为由,喂她吃了驱邪的药,吃下那药,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顾长晋顿了顿,道:“这世间需要有一个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她方不会有危险,方能作为沈舒去她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见过闻溪,也不想见。 只此时听说闻溪一辈子都醒不来,多少有些唏嘘,但她并不觉同情。 单是她对陈梅做的事,便已是不无辜了。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至于林清月,她自愿服下哑药,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张妈妈与闻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两名婢女,供她差使。” 那两名婢女是作何用的顾长晋不必说容舒都知晓。 她抠了下指尖,道:“张妈妈可还会醒来?” “孙医正给她看过,道她如今能活着已是奇迹。”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来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顾长晋低眸望她,缓声道:“萧馥与谭治,疼了七个时辰方死去。” 他们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撑了七个时辰。 寻常人会疼更久,身子越是康健,受的煎熬便越长。 前世,他赶到四时苑时,她眼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她已经疼了许久。 容舒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萧馥与谭治,可脑中想的大抵是她,前世死在“三更天”的她。 容舒温婉笑了下,道:“我说过我不曾梦见过前世,那话可不是假话。我当初吃下‘三更天’后,一睁眼便回到了我们成亲的第二日。所以顾长晋,我不疼的。” 说来也是奇怪,她在松思院醒来时,还能感觉到那股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只如今再回想,却是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场梦。 顾长晋知晓她在撒谎,却还是轻“嗯”了声。 “沈娘子已经到了顺天府,我明儿便派人送你回去鸣鹿院。” 容舒今晨还在问椎云可有阿娘的消息,此时听顾长晋提起,不由得一喜,道:“阿娘他们到了何处?” “在大兴县,离鸣鹿院不到一日的路程。只不过冬日的路不好走,沈家的商队星夜兼程地赶路,刚到大兴县便有人病倒了。最迟后日,柳元便会亲自将沈娘子送到鸣鹿院。” 听见沈家商队有人病倒,容舒又担忧起了沈一珍来,眉心微微蹙起。 顾长晋一见她这神色,便知她在担忧什么。 “你放心,你娘和路捕头都无事,生病的是一名年迈的掌柜,柳元找来大夫给他看过,吃几剂药,将养几日便能好。” 他停了停,不自觉地转了下手里的玉扳指,继续道:“虽不曾生病,但沈娘子与路捕头舟车劳顿,到了鸣鹿院最好能休息一些时日。再者,如今大同烽火未停,也不该贸然前去。到了二月,我再派人送你们去大同。” 往年穆家军的捷报都是到了三月,方会从前线送来。 今岁有了萧熠设计的□□以及沈一珍捐给大胤军队的那批火器,与鞑靼的这场战役多半能提早结束。 二月出发,三月初她们便能抵达大同了。 到得那会,大同府春雪初融,水草丰茂,牧马场该是一片春色缱绻的好风光了。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是为她做好了所有谋划。 自从桂嬷嬷来了东宫后,容舒对那不可知的未来本是有些踌躇的。眼下听他这般说,原先略有些惶惶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39节 知晓沈一珍很快便要归来,容舒翌日一早就启程回了鸣鹿院。 竹君与兰萱是东宫的侍女,自是不能跟着她离开。竹君亲自将容舒送到鸣鹿院,回到紫宸殿时已是下晌了。 顾长晋今日一早便入了宫,竹君还以为他会同往常一样,入了夜方回来东宫。 不想她人才刚踩上紫宸殿的回廊,迎面便见顾长晋从殿内推门行出。 “内殿的摆设莫要改动。”他低声吩咐着。 竹君心知这是不许她们乱碰容姑娘留下来的东西,忙应下。 容姑娘来时带的东西不多,离开时自是将所有物什都带走了,留下来的本就是东宫给她准备的东西。 譬如榻边那十数个崭新的月儿枕,绣娘们为她赶工绣出来的还未及穿的衣裳,以及几案上的书册。 容姑娘离去时还让她们将东西收好放起来的,只这会殿下说不许动,那自然是不能动。 这些个东西虽不多,但却是容姑娘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容舒一走,紫宸殿依旧是从前的紫宸殿,但少了一个女主子,许多东西又仿佛不一样了。 惯来大咧咧的兰萱忍不住道了声“怪哉”,“从前容姑娘没来时,也没觉得这紫宸殿多冷清呐。容姑娘一走,忽然就觉着这屋子冷飕飕的。竹君姑姑,你说容姑娘还会再回来罢?”声音里满是不舍呢。 容舒来紫宸殿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竹君倒是不怪兰萱喜欢容舒,就连她自个儿都喜欢极了这么个姑娘。 但容舒会不会回来东宫呢? 竹君原先觉得这答案是显而易见且毋庸置疑的。 可二月一到容舒便要启程去大同,听她的意思,这趟去大同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最重要的是,容舒离开上京去大同,还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这样一番安排倒是叫竹君看不懂了,原还以为容姑娘便是离开也不会离开多久的。 竹君深谙主子的事情不能去打听,便郑重道:“又忘了?咱们紫宸殿这段时日不曾住过人!” 比起紫宸殿的冷清,今儿鸣鹿院可是热闹极了,盈月、盈雀恨不能在院子里点爆竹庆祝容舒回来呢。 “姑娘一走,柳萍便乔装成姑娘在鸣鹿院住下了。”盈雀寸步不离容舒,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月发生在鸣鹿院的事。 她与盈月原先还不懂为何要柳萍乔装成姑娘,直到昨儿朱嬷嬷来了,二人方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了。 “奴婢同盈月、落烟姑娘演得可好了,那朱嬷嬷半点异样都瞧不出!”盈雀得意洋洋道。 “你还说!”盈月戳了一下盈雀的额头,“你昨儿差点儿就要冲上去打那朱嬷嬷了,若不是落烟姑娘扯住你,你就要坏事儿了!” “这……这不是知晓那朱嬷嬷要害姑娘,我心里恨得慌么!”盈雀摸着额头,又望向容舒,“姑娘,太子殿下可有将那朱嬷嬷捉拿了?那朱嬷嬷说她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皇后娘娘当真要赐死姑娘?” 她这话一落,便是连盈月都忧心忡忡起来。 柳萍昨儿被常吉带走后,便没再回来。虽顾长晋离去前叫她们莫要担心,但盈月、盈雀她们哪儿能真放心? 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就是戚皇后不喜姑娘做太子妃,这才下的毒手。 这想法可把二人吓得够呛。 见她们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容舒笑了笑便道:“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令,是那朱嬷嬷擅自矫旨,想将杀我的罪名扣到皇后娘娘身上。” 盈月、盈雀一听便有些纳闷,“为何她要如此做?就不怕皇后娘娘知晓后治她的罪?” 戚皇后的确是治了朱嬷嬷的罪。 容舒垂下眼,对于这位生母,她从不曾见过,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那点子好奇也仅仅是好奇罢了,从戚皇后在大慈恩寺将她舍下的那一日开始,她们的母女缘分便断了。 她的母亲是阿娘。 容舒淡淡笑道:“朱嬷嬷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此事已了,你们莫要在阿娘面前提起这事。” 萧馥已死,这世间已经有了一个清溪郡主,戚皇后将闻溪扣在大慈恩寺做清溪郡主,那便是说,她容舒日后只是容舒。 既如此,又何必叫阿娘知晓这些。 主仆三人窝在屋子里说了足足一下晌的话,说完话,容舒便领着人往沈一珍住的东院去,想赶在明儿阿娘回来前将院子拾掇好的。 殊料她人还未走出西厢院,大门处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容舒脚步一顿,也顾不得地上的雪还未及清扫,立时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定是阿娘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路拾义, 我已经平安抵达上京,你快回去!再不回去,你们路家的祖传家业都要败在你手里了!” 容舒还没跑到影壁, 远远地便听见沈一珍这么一声呵斥。 她没忍住笑了声, 也不着急见阿娘了, 缓下步子,悄悄躲到影壁后头,想听听阿娘是因为什么呵斥拾义叔的。 “沈一珍, 我都不急,你急甚?你说说,我们老路家有什么家传祖业等着我去继承了?”路拾义中气十足道:“我这都还没见昭昭一面呢!” 沈一珍睇他。 路家乃世代相传的胥吏之家,扬州府里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 都会给辞英巷的路家几分脸面。 一个新调来的县令能不能坐得稳他的县令之位, 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在任期内有所建树,靠的就是这些世代居住在此的胥吏。 似路家这样的胥吏之家,最是得县令看重。 先前在四方岛的海寇围攻扬州府时,路拾义立了不小的功劳。新任江浙总督、从前的守备都司总督梁霄有意要提拔他, 将他纳入麾下的。 偏生这人知晓她要回来上京, 竟然抛下一切,非要护送她回上京, 怎么赶都赶不走! 路家有望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从胥吏一跃成为官身,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说舍下就舍下了。 怎不叫沈一珍恼火? “你见完昭昭, 我就差人送你回去扬州!”沈一珍可不同他商量, 直接一锤定音道:“你用命拼回来这么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莫要蹉跎了!” 路拾义不甚在意道:“我已经举荐了斓儿去梁总督麾下, 他尚年轻,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有他在,何愁我老路家的门楣不能更上一层楼?至于我,我就好生跟着沈掌柜您挣银子,快快活活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成。” 路斓那孩儿是路拾义的亲侄儿,同路拾义一样,为人豪爽又擅变通,他去梁总督麾下,倒是能挣下个前程。 沈一珍只好歇了话匣子。 路拾义眼尖,隔老远便瞥见容舒露在影壁外的半截鹿皮小靴,朗声笑道:“昭昭藏那儿作甚?” 容舒偷听被人逮了个正着,也不心虚,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影壁走出,笑吟吟唤道:“阿娘!拾义叔!” 沈一珍见着自家闺女,也懒得搭理路拾义的事儿了,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容舒一眼,见她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一路赶来,最怕的便是昭昭受了欺负而她不在身旁。 饶是柳督公一再宽慰她,道有太子在,昭昭不会出事。可不亲眼见到昭昭,她又怎可能会放下心来? 母女二人自上次一别,差不多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面了,都揣着一肚子话想说呢。 沈一珍拉起容舒的手,道:“进屋子说话。” 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回头望了望路拾义,招来个婆子,道:“给路捕头准备一间客房,一会叫厨房备些好酒。” 吩咐妥当后,方与容舒快步回了东院。 周嬷嬷知晓二人定要说不少体己话,泡好茶,领着婢女就出屋去了。 沈一珍又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笑道:“柳督公说你这些时日都在东宫,叫我不必忧心。眼下看来,倒真是白忧心了。” “便是我不在东宫,阿娘也不必忧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容舒给沈一珍斟了一杯小龙团,道:“倒是阿娘,眼瞧着又瘦了。这几日您在鸣鹿院好生养养身子,旁的都莫要操心。” 说着就取出那份盖了官府印戳的和离书,细细说了承安侯府的事。 沈一珍当了二十多年的侯夫人,虽则在那里活得不舒心,但也不曾希望侯府的人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尤其是侯府那几个小辈,委实是可惜了。 但唏嘘归唏嘘,侯府落得此下场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你做得对,承安侯府既然犯错了,便要承担后果,这就是公道。”沈一珍接过容舒递来的茶水,也不急着喝,安抚她道:“你莫要觉得愧疚,也不必管旁人如何说。” 容舒道:“我才没觉得愧疚呢,容家能返回太原府从头开始,已经是圣上开恩了。除了二叔,旁的人可都免去了牢狱之灾。” 容家二老爷容玙乃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名自是比朱氏要重,年关一过,容玙便会被押送回京,在大理寺狱服刑。 沈一珍呷了一口茶,道:“容家没被剥夺军户籍,乃是皇上看在从前老太爷与大老爷的面上开的恩,的确该知足了。” “如今阿娘与容家已是没干系了,等上元节一过,官府开门,我便去改户籍,入沈家籍。” 沈一珍闻言便忖了须臾,放下茶盏,斟酌道:“昭昭,阿娘有些话要与你说。” 当初从谭治嘴里知晓昭昭不是她女儿时,她下意识就想堵住谭治的嘴,不叫昭昭知晓这秘密。 但来上京的这一路,她想了许多。 这是昭昭的身世,她不能瞒,也不该瞒。若是……若是昭昭想要去寻她的亲生父母,她没资格拦着。 “先前在扬州,谭治曾与我说了一个秘密。”沈一珍望着容舒,强压住心里头的酸涩,一字一句道:“你的生母不是我,我当初生下个死胎,是张妈妈将你送进沈家,让你做了我的女儿。” 容舒早就猜到了阿娘赶来上京,便是因着知晓她不是沈家的孩子。 沈一珍又道:“你若是想要去寻你的亲生父母,阿娘会助你。你要记着,不管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一辈子都是我沈一珍的女儿。” 一席话,叫容舒瞬时红了眼眶。 “我已经有阿娘了,做什么还去寻旁的爹娘?此话阿娘休要再提。”容舒认真道:“我只想当阿娘的女儿,老天爷叫我在那时候来到阿娘身边,定是为了叫我做阿娘的女儿的。” 沈一珍也红了眼眶。 听这孩子说话的语气,多半是已经知晓了自己不是她生的,想到这里,她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 “好,阿娘日后不提了!” 容舒可见不到自家阿娘红眼眶,忙岔开了话题,道:“阿娘与拾义叔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听路拾义的意思,俨然是要抛下扬州的一切,投奔阿娘来了。 当初阿娘与容珣的和离书一落下官印,容舒便已经派人往扬州递消息了,想来拾义叔是知晓了阿娘和离的事,这才破釜沉舟地跟来上京。 “我与他能有何事?”沈一珍睇她,“小孩儿家家的莫要管大人的事儿。” 说着又戳了戳她额头,“方才躲在影壁那儿就是为了瞧阿娘的笑话是不是?” “昭昭哪敢。”容舒赶忙描补,“就是想着拾义叔若是惹怒了阿娘,昭昭替你说他。”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0节 她觑着沈一珍的脸色,继续道:“拾义叔是当真不做捕快了?” 容舒幼时不懂拾义叔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如今倒是懂了。 眼下阿娘恢复了自由身,婚嫁也由她自个儿做主。若是阿娘愿意接受拾义叔,容舒自然是替他们开心,拾义叔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若是阿娘不接受,她也支持阿娘。 婚姻一事,自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说嫁一个怎样的人才是对你好。 “他陪我来上京之前,的确是悄悄同上峰递了辞呈。此事我也是前两日方知晓,”沈一珍一说到这事就觉得气恼,“简直是胡来!” 路拾义对沈一珍的心意,连容舒都看得出来,沈一珍又怎可能不知?只她如今就只想好好振兴沈家和照料好昭昭,根本无心情爱。 “拾义叔从来不是莽撞的人,既然拾义叔觉着这样对他最好,阿娘也不必觉得可惜。”容舒在这事上可比沈一珍看得开了,笑道:“顺其自然便好。” 就路拾义那犟脾气,沈一珍还能如何,只能让路拾义留在商队了,如今她也倒也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有勇有谋的人陪她走商。 “也只能如此了。” 她叹了声,想到什么,又端起茶盏,抿了两口,道:“别只顾着说我了,你与允直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柳督公说,允直同皇上求了一旨赐婚的圣旨?” 容舒忙接话:“那圣旨没宣呢,不作数的。我同他说了,想到外头看看,这才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沈一珍望着她,这是她的孩子,她心中有事她如何看不出来? 去岁也是年初这会,她悄无声息地就同允直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来鸣鹿院时,还曾竖着三根削葱似的指,想要起誓说她不喜欢允直了。 “你去岁还要起誓说不喜欢允直呢,好在被我给拦住了。”沈一珍笑着摇头,道:“你想去外头开开眼界,那便去。今非昔比,允直如今的身份,真要嫁他了,还不一定是好事。” 皇帝坐拥一整座后宫,再是冷情寡欲的帝皇都会有嫔妃。如今昭昭容颜正盛,与允直又出生入死过,沈一珍相信顾长晋此时当真是喜欢昭昭的。 只这样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呢? 都说色弛爱衰,待得昭昭容颜老去,顾长晋可还能爱她一如当初? 世间男子的深情大多是经不住时间的考验的。 到得那时,昭昭被困在宫里,便是想和离都不成。 更遑论就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昭昭没有家族做她的支撑,在宫里又如何能与那些出身于勋贵豪族的妃嫔相争? 这是她的孩子,她的性子沈一珍还能不知? 她从不爱与人争,尤其是争一个男人的宠爱。若一个女子每日里做的事都只是为了讨好一个男子,那是顶顶可悲的事。 从前允直还只是都察院的一名言官时,昭昭真想嫁他了,沈一珍自会乐观其成。现如今他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帝皇,沈一珍却踟蹰了。 沈一珍在担忧什么,容舒自是清楚的,温温然道:“我与顾长晋的事,就如同阿娘与拾义叔一样,顺其自然就好。总归若我不愿,他不会逼我。” 话落,她捏起一个话梅放嘴里,边细嚼慢咽,边招呼着沈一珍吃果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得沈一珍直摇头。 容舒今个就宿在东院,她与沈一珍说了一下晌的话,却还是没说够,夜里又说了半宿话方停歇。 入了春,京城里的雪却越下越大了。 这会正值年节,京里的朝臣们不用上朝,倒是能好生睡个安稳觉。 在城门处守门的守卫可就没这个命了,一大早的,两个城门吏边打着哈欠边拢手跺脚,身子在呼啸的风雪里冻得直哆嗦。 几辆马车从官道“嘚嘚”而来,两名守卫掀眸望去,隔着白茫茫的细雪,什么都瞧不清,只瞧见挂在车前的羊角宫灯。 二人昏沉沉的睡意登时一散,赶忙上前放行。 这是戚皇后的出行马车,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耽搁呢。 甫一放行,马车便直往宫里去。 回到坤宁宫,戚皇后也顾不得换衣裳了,招来个心腹宫人便问道:“太子这两日可有进宫?” 那宫人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两日太子都在乾清宫陪皇上议政。” 戚皇后颔首,又道:“本宫离宫的这几日,乾清宫那头可有出甚事?汪德海可是一直在乾清宫里伺候?” “乾清宫这三日一如往常,皇上忙着批奏折。汪公公也一直在御前伺候,奴婢不曾见过他离开过乾清宫。” 戚皇后这才按了按跳了一整夜的右眼,道:“给本宫换衣裳,摆驾去乾清宫。” 乾清宫。 嘉佑帝正在用早膳,听内侍说戚皇后回宫了,正在往乾清宫来,“唔”了声:“去备一副碗筷来。” 戚皇后一入内殿,便听嘉佑帝道:“皇后还未用膳罢,过来陪朕一块儿用早膳。” 戚皇后的确是还未用膳,只她这会没半点食欲,吃了半碗燕窝粥便放下了碗。 嘉佑帝掀眸看她,目光在她眼下的青紫顿了顿。 “清溪那孩子如何了?” 戚皇后长长叹了一声:“梵青大师给她念了三日度厄经,虽有些好转,但始终不见她醒来。她这情况,臣妾也不好带她回宫,只好将她留在大慈恩寺,让朱嬷嬷照看着。待宫里的事处理好了,臣妾再去大慈恩寺陪她。” 嘉佑帝温声道:“莫急,梵青大师医术高明,佛法高深,清溪不会有事。” 戚皇后“嗯”了声,垂下眼,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吃茶不语。 一盏茶吃完,嘉佑帝见她面露疲色,便让汪德海送戚皇后回了坤宁宫。 半个时辰后,贵忠前来觐见。他身上还沾着雪沫子,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是在外刚执行完任务归来。 汪德海知晓贵忠定是有机密事要说,领着一众内侍出殿,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殿内,嘉佑帝放下手里的奏折,平静问道:“瞧清楚了?太子与皇后都去了那小佛堂?” “是。”贵忠道:“虽隔得远,但奴才看得很清楚。皇后娘娘从那小佛堂出来后,太子便进去了,直到入夜了方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来上京。” “可知小佛堂里住了何人?” 贵忠迟疑道:“奴才查不出来。只看见皇后娘娘出来时,身后押着两名蒙着头的人。” 嘉佑帝神色渐渐凝重。 贵忠是司礼监掌印,他的能力如何嘉佑帝心中有数。查不出小佛堂的事,不是因着他能力不足,而是旁的人手段更高明,遮掩下了发生在小佛堂里的事。 嘉佑帝轻叩了下桌案上的一本奏折,淡淡道:“辽东那头女真各族渐有联合之势,不能叫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来同大胤作对。再过半月,便让太子去趟辽东。” 贵忠面色一凛。 皇上这是要……支开太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上元节一过, 官府开门,商户开张,探亲归来的马车将城门那片皑皑白雪踩成了一片污泥。 整个上京城又恢复了人欢马叫的热闹。 十六这日, 容舒与沈一珍一大早便去了顺天府, 改了她的户籍。 自此往后, 她便是沈家人,再不是容家人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顾长晋刚下朝。 嘉佑帝今日难得上朝, 百官齐聚金銮殿,他立在嘉佑帝下首,替他执朱笔批奏折。 底下的臣公们都知晓嘉佑帝此举是何意。 皇上龙体抱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年节过后,群臣皆是一派精神奕奕的模样。唯独高坐在龙案的嘉佑帝面色比之从前又更苍白了些, 若不是他神态一如既往的从容, 众人都要怀疑嘉佑帝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场。 眼见着皇上的龙体每况愈下,太子登基的日子指不定比他们以为的都要早。 是以下朝后,东宫又接到了不少拜帖。 给顾长晋传话的人正是常吉,萧馥已除, 这世间知晓容舒真正身份的除了他便只有戚皇后。 自打从大慈恩寺归来后, 戚皇后几乎不曾召见过他。 顾长晋去坤宁宫请安,也仅仅是请安, 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离去。对那日发生在大慈恩寺的事,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半个字。 “主子?” 见顾长晋沉着眼,难得的走了片刻神, 常吉忍不住出声。 主子说了, 不管萧馥死没死, 在保护少夫人这事上是一刻都不得放松。给主子传完话, 他还得回去鸣鹿院继续保护少夫人还有沈娘子的, 可没功夫陪主子在这神游太虚。 顾长晋回过神,嗯了声,表示他知晓了。 “那属下回去了?”常吉试探着道:“主子可有话要属下带给少夫人?” “不用带话。”他想说的话她都知晓,而她想做的是他亦是知晓。 “你回去鸣鹿院时小心些,莫教人发现了踪迹。” 常吉拧眉,“这是有人在监视主子?还是……监视少夫人?” 顾长晋沉吟片刻,“我在宫里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贵忠了。” 常吉闻言便正了正脸色,道:“主子放心,小的定会小心行事。” 顾长晋道:“回去罢。” 待得常吉行至门口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又叫住他:“你同她说,大同府如今形势大好,穆将军那里大抵月底便能有捷报。” 常吉离去后,顾长晋抽出一份折子翻开,上头讲的是发生在湖广几地的雪灾。可他只看了两行字,便再也看不进去。 少倾,他合起折子,起身往紫宸殿行去。 内殿里没有人,廊下只有一名看门的内侍。见他来,内侍躬身行礼。 “下去罢。” 顾长晋径直推门入内,寝殿里依旧是她离去时的模样。 榻几里搁着一个簇新的月儿枕,男人坐在榻上,捞过那月儿枕,放手边轻捏了下。 他让常吉递的那句话,便是让她知晓,马上就能送她离开上京,去大同了。 她应当会很开心吧。 顾长晋垂眸望着枕布上那只笑弯了眉眼的扫尾子,提了提唇角:“我猜,你一听常吉说完,定然会开始收拾行囊了。时间一到,便会头都不回地离开上京。” 鸣鹿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1节 两名仆妇从药房里抬来了几个木匣子,盈雀纳闷道:“怎地现在就要收拾了?姑娘不是说还没那么快吗?这都还没到二月中旬呢。”先前姑娘明明说过了二月才能知晓何时出发去大同的。 “姑娘说大同那头形势大好,说不得月底便能启程了。”盈月接过仆妇们手里的药匣子,按着容舒列下的清单,将路上会用上的药挑了出来。 盈雀坐在她身侧,跟着她一块捡药,等仆妇们出去,她觑了觑盈月,道:“你说咱们还会回来吗?” 盈月瞪她:“姑娘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怎地?难道姑娘不回来上京,你还要偷偷回来不成?” “才不是!”盈雀噘嘴,“落烟姑娘说穆家那大将军……” 她正要同盈月倒出从落烟嘴里撬出来的大秘密,廊下忽然传来仆妇们见礼的声音。 是姑娘过来了。 盈雀忙闭上了嘴。 容舒进来后,又递去了一张清单,道:“常吉会护送我们去大同,索性多带些药,有备无患。”常吉身后还有一队金吾卫的人,人数不少,该带的物什可得备足了。 盈雀闭得紧紧的小嘴张了张,常吉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呢。 “姑娘,咱们还回上京吗?” 容舒闻言,眼都没抬,顾自翻着药匣子里的药,道:“我亦不知,若是觉得在外头的日子过得开心,是我与阿娘想要的,那便不回了。” 盈雀悄悄觑她一眼。 姑娘在哪儿都能过得开心,多半是不回来了。 一月廿九,大同果真传来了捷报,穆融领着数万名精兵将鞑靼军赶出了大胤的边境。 捷报递进去乾清宫时,汪德海笑出了满脸褶子。 嘉佑帝眉眼也露出了笑意,犒赏了送信的传令兵。 汪德海刚送走传令兵,正要趁着嘉佑帝龙心大悦的当口说几句讨巧话,不想玉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匆匆行来。 汪德海定睛一看,来人可不就是消失了好些时日的贵忠么? 此番贵忠可是带着不少锦衣卫的人出宫执行嘉佑帝的密令的,汪德海只隐约知晓那道密令与大慈恩寺有关。 汪德海与贵忠都是嘉佑帝的人,感情惯来不错,这会见贵忠满面风霜的,一甩拂尘便迎了上去,笑道:“大同刚传来捷报,皇爷这会心情正好。走,贵掌印,咱家与你一同进殿!” 贵忠却缓了步,望着汪德海轻摇了摇头,神情格外凝重。 汪德海眼皮一跳,慌忙止住步伐。 贵忠转身推开殿门,小心地阖起门,给汪德海递了个眼神便进去了。 汪德海屏息凝气了须臾,握紧了手里的拂尘,对着两名守在殿外的内侍道:“这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 殿内,嘉佑帝见进殿的人是贵忠,放下手里的捷报,温声道:“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贵忠快步上前,双手将一封密信呈交给嘉佑帝。 嘉佑帝面色如常地揭开信笺。 贵忠始终垂着眼,死死盯着殿里的金砖。 半晌,嘉佑帝捏着那密信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坐了许久。 贵忠保持着稽首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此事除了太子、皇后还有梵青大师,可还有旁的人知晓?”嘉佑帝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贵忠垂首应道:“无,便是梵青大师,也是偷听云华郡主与其奶嬷嬷谈话方得知此机密。奴才离开大慈恩寺时,梵青大师将自己锁在小佛堂里,一把火烧了。” 嘉佑帝“唔”了声:“他可有遗愿?” “梵青大师自知罪无可赦,只恳请皇上保留大慈恩寺的地位,以及,放过他那已经被大慈恩寺除名的孽徒玄策。他道玄策虽为太子效力,但那桩事他并不知晓。” “朕允了。令梵青大师的师弟梵赤继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日后大慈恩寺依旧是大胤的第一国寺。” 贵忠应“是”,忽又想起一人,道:“坤宁宫的桂嬷嬷乃皇后娘娘的奶嬷嬷,当日也是她悄悄去了东宫送吉果,想来……也知晓。” 他这话一落,殿内再次陷入静寂。 贵忠始终低垂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上方传来嘉佑帝淡淡的平静的声音:“贵忠,你上前来。朕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事你须得办妥了,方能回来。” 阴云密布,雪大如斗。 汉白玉阶梯落满了雪,廊下一排宫灯撒下昏黄的光。 汪德海竖着耳朵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内殿里嘉佑帝与贵忠说了甚他是一概不知。 只当他瞥见贵忠出来时那张如牛负重般的脸以及布满汗渍的背,便知今日贵忠禀告的事定然非同寻常。 越是这样的事越不能打听。 门开的瞬间,内殿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汪德海同贵忠交换了个眼神便快步入了内殿,瞥见嘉佑帝捂唇的明黄帕子渗出血色,呼吸一紧,立马从书案掏出一瓶药。 “皇爷快用药!” 嘉佑帝雪白的唇沾着暗红色的血丝,他却不慌不忙地接过药,慢抬眼,望向汪德海,道:“今日贵忠不曾来过乾清宫。” 汪德海忙应:“是,皇爷放心,方才就只有老奴在外头守着。” 嘉佑帝颔首,将手里染血的帕子与先前贵忠呈上来的密信一同丢入炭盆里。 他望着被烧作灰烬的密信,缓缓闭上了眼。 穆家军大捷的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得人尽皆知了。 容舒昨个夜里就已经收到了穆老夫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今儿特地去护国将军府给老夫人道喜顺道辞行。 大冷的天,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在雪地里练拳,听她说要启程去大同,不由得道:“穆融与霓旌四月便会回京,怎地不多等两月,同他们一起回大同?” 容舒给穆老夫人斟了杯热茶,乖巧道:“沈家在大同和肃州买下的牧马场正等着我过去挑选马苗呢,我早些去也能早些选好,到得明年,那些马苗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明年春天发生在大同的那场马瘟始终压在容舒心头,这事儿若是阻止不了,她今岁挑好的那些成年马正好能一解明年大同缺马的燃眉之急。 “再者,听说那边到了三月,风光正好,也当做是早些去赏赏景了。” 小姑娘声音柔软温婉,眉眼间的神态却坚定得很。 穆老夫人便也不劝,只提了几个人名,又扯下一块儿腰牌放在容舒手里,道:“你在大同若是遇到甚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便拿着这块腰牌去寻他们。” 容舒知晓这是穆老夫人对她的爱护之意,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第二日一早,十数辆马车从鸣鹿院出发,在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往大同去。 出顺天府之时,阴沉沉的天彻底暗下,常吉提前去驿站打点妥当了,众人趁着夜色在驿站落脚。 容舒刚下马车,常吉便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小的先领您进去,殿下在里头侯着呢。” 容舒微微一怔,很快便颔首“嗯”了声,又回头对落烟、盈月几人道:“你们先去驿舍等我。” 说着便提起一盏绸布灯,随常吉往驿站角落的一处客舍行去。 知晓顾长晋在这里,她倒是不觉惊讶。 他这段时日太忙了。 她都没能寻着机会同他辞行,但她知晓他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这处驿站是顺天府辖下最后一个驿站,是同她辞行的最便宜的地儿了。 夜风将她的兜帽吹得“呼呼”作响,到了那处客舍,常吉住脚推门,躬身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间。” 容舒提脚入内,身后的门才刚合起,屋里的烛灯便亮了,顾长晋手执铜灯,挑开布帘朝她望了过来。 “过来。”他说着将灯往前倾下了,照亮她脚下的路,“仔细脚下。” 这屋子的确不够敞亮,但容舒手里还提着灯的,他便是不出来,她也看得清路。 二人进了里间,顾长晋将烛灯放在桌案,给她端来一盏蜜水。 “你明儿一早要赶路,这会不吃茶,给你备的是蜜水,里头加了安眠的草药,能叫你夜里睡得好些。” 她有认床认屋的坏毛病,今个睡在这客舍,早就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了。 不想他倒是连她这小毛病都考虑周全了。 蜜水上头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容舒放下绸布灯,安静地接过那盏蜜水,慢慢啜饮。 顾长晋挨着桌案,垂眸看她,待她一盏蜜水吃完,方问道:“怎地不与你娘一同出发?” “沈家在大名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阿娘同拾义叔要先绕道那里几日,索性就叫我先去大同,将牧马场的事儿给定了,他们处理好大名府的事儿便会赶来。” 事出突然,沈一珍一接到消息便领着商队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大名府去了。 容舒这头有常吉和金吾卫的人护送,他们倒是不担心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明儿派人去趟大名府。” 这是要派人助沈一珍他们处理大名府的乱子了。 容舒张了张唇,踟蹰片刻,终究是道了声谢,总归她欠顾长晋的人情不差这一桩了。 屋子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容舒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下意识便抬了抬眼,目光撞入他沉静的眸子里,很快又垂下眼睫。 其实她知晓他想说什么。 他大概也知晓她不能给他答复,是以说与不说,好像都不重要了。 正想着,对面的男人蓦地开了口。 “我三岁那年就能拉弓了,不到五岁便能同阿爹到山里射些小猎物。离开浮玉山后,骑射武艺更是从来不曾落下过。”顾长晋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容昭昭,我也可以教你射箭、教你骑马、教你做许多你想做的事。” 容舒怔怔地抬起眼,不知为何,她从他这话里竟然听出了点儿醋意。 只是……他这醋意因何而来? 她这样一副不开窍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即无奈又好笑。 罢了,等她到了大同,知晓了穆融的心意,大抵就明白今儿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了。 “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去辽东,你若是有事要寻我,叫常吉给我送信。”顾长晋提起她的绸布灯,温声道:“回去罢,方才那蜜水该叫你起困意了。” 容舒的确是有些困乏了,“嗯”了声,接过绸布灯,转身朝客舍的门行去。 正要抬手开门,身后那男人忽然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容昭昭,我等你三年。你也等等我,可好?”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2节 第一百零八章 容舒手里的绸布灯轻轻打了个转, 昏黄的光影如水波般流转。 她回首看了顾长晋一眼,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但望着她的目光却不逼人。少了一层凛冽, 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涌动的是淡淡的柔情。 曾经在松思院, 幔帐落下时, 顾允直也喜欢这样看她。 前世她等了他三年,这一世他还她三年。 而他要她等他,是为了日后, 他光明正大地迎娶她。 这个男人让她动心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消失过。 知晓前世他为她做过的,以及他们错过的,她怎能不动心?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 他们已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 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喜欢。 但就像先前她对盈雀说的那样,若是三年后,她过惯了外头那海阔天空般的日子,她大抵不会选择回来, 去做一个人的妻子, 叫后宅那一堵堵红墙将她的天地彻底困住。 其实他早就明白现如今的她根本给不了他答复,因她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些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日子。 容舒有时想, 若她幼时不曾离开过上京,像许多大家闺秀一般日复一日地困在后宅的两道门内。 又或许没有前世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兴许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他顾长晋的妻, 与他举案齐眉地过完这一世。 “我不能应, ”她道, “现在的我根本不知晓三年后的我会作何想。” 她曾经动摇过, 除夕那夜, 在紫宸殿里,曾想过应下他的三年之约。 只是在话出口的刹那,理智压下心头汹涌而出的冲动。 那时顾长晋还道不许她退。 她也的确没退,她没说不,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叫他忘了前世,忘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只说她现在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也猜到了她会如何回应他。 她不骗他,也忠于她的内心,这句“不能应”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顾长晋笑了,应道:“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又道:“我会给你去信,时机成熟了也会去大同看你。三年后若你依旧不想应,那我便再等三年。倦鸟也会有归巢的一日,若是哪日你累了乏了想要一个归属了,我始终在那。” 就像从前她留一盏灯等他一般,他也愿意等她。三年不够那就再三年,直到她愿意。 “只是容舒,你可以不应我,但你不可以应旁人,也不可以喜欢旁人。” “我会嫉妒,嫉妒到发疯。所以,你只能应我,只能喜欢我。” 容舒抬眼看他。 他这人受再重的伤、遇见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能死死忍下,跟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也从不曾说过这样霸道的话,这样的话不该是一贯来克制且冷静的他说出来的。 眼前的顾长晋与印象中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但又好似这才是他。 她望着他的目光直白澄澈,黑白分明的眼干净得叫人心醉。 顾长晋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今日便不能放你去大同。” 掌心划过一阵酥麻,是这姑娘垂了眼。 顾长晋压下心头翅羽擦过般的悸动,忍了忍,垂下手道:“快去歇罢。” 容舒没再抬眼看他,轻轻“嗯”了声,提灯离去。 临近二月的天,雪依旧没个停歇,扯絮般洋洋洒洒,在夜里纵情热闹。 可四周分明又是寂静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寂寂凉夜,大雪苍苍莽莽,鹿皮小靴轻踩入雪里的“嘎吱”声,一声又一声,落在他心头。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这样冷的夜,生生叫容舒的后背起了一阵麻热,连握住木柄的指都仿佛摩挲出了细汗。 她不能回头看。 黑夜总会麻痹人的理智,她该回去屋舍,好生睡一觉。待得天明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便又能掐灭了。 小娘子那件湖蓝色的斗篷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漆黑的夜,霜白的雪。 这世间仿佛又恢复了冷淡的毫无生机的黑白色调。 顾长晋并未回屋,在夜色里站了片刻,旋即望向回廊的另一角,淡淡道:“母后既然来了,不若一同吃杯茶?” 戚皇后从廊檐底下的阴影处缓缓走出,她披着墨色的斗篷,定定望着顾长晋。 方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楚。 这位未来的一国之君望着容舒的目光,不是兄长望着妹妹的目光,而是男人望着女人的目光。 戚皇后进屋,面色冷沉道:“你不能害她,将她送走后,便莫要再招惹她了!” 顾长晋提起茶壶,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杯盏里渐渐加满的茶汤,浓密的眼睫覆下一层阴翳。 “母后放心,我将她送去大同便是为了让她远离上京的纷争。” 戚皇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琢磨着他话中的真假。 见他目光坦荡,面色亦是十分严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戚皇后厉声道:“若是叫旁人知晓未来的储君与他的族妹曾缔结过婚姻,不仅你的储君之位会不保,她的性命也会危在旦夕。” 没有任何一个皇室能容忍这样的丑闻,一个承载天命的皇帝更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试问一个与族妹乱伦的皇帝如何得百姓爱戴,得臣子敬重? 这样的丑闻若叫世人知晓了,带来的冲击可不亚于他那轻信妖道、妄图逆天改命的生父。 戚皇后从大慈恩寺归来后便没再派人去打听容舒的消息,先前皇上给了太子一道赐婚圣旨后,还叫她将那孩子召进宫里说说话的。 戚皇后如何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嘉佑帝瞧出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如今这世上只有她、桂嬷嬷和太子知晓她的身世,只要太子不胡来,那孩子就不会有事。 “同皇上讨的那道赐婚圣旨,你要藏好,永世不得用!”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顾长晋道:“母后此番出宫可是要前往大慈恩寺?” 算算时日,戚皇后也该前往大慈恩寺看闻溪了。 戚皇后颔首,问他:“明日一早本宫便会启程去大慈恩寺,我且问你,闻溪可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应当不知。萧馥对谭治与闻溪并非完全信任,将闻溪养在身边不过是怕谭治日后会有贰心,想借此控制谭治,是以不可能会将这些机密事告诉他们父女二人。” 戚皇后不语,虽顾长晋语气十分笃定,但她依旧不敢赌。 “闻溪的事,本宫已有决断。”她慢抬眼,望着顾长晋,“你该离去了,辽东之行迫在眉睫,此处驿站你本不该出现。” 顾长晋对戚皇后这道“逐客令”早就有预料。 驿站里有他的人守着,见完那姑娘,为免节外生枝,他本就准备离去。 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戚皇后的“逐客令”,借着夜色离开驿站。 戚皇后就在那处偏僻的客舍歇下,桂嬷嬷进来伺候,见她愁眉紧锁的,宽慰道:“娘娘早点歇罢,小公主已经离开了上京,也见不着皇上了,您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 “嬷嬷,不能再唤她小公主了。”戚皇后轻声说着,用掌根按了按跳了多日的右眼,道:“本宫心里依旧不安着,当初我就不该那般狠心。” 桂嬷嬷叹息:“娘娘那时若是有得选又怎会选择换走她?娘娘不必自责,您瞧小公……沈姑娘生得多好啊,性子也好,就同您年轻时一样,见过她的人都喜欢着呐。” 戚皇后想起朦胧灯色里,小姑娘罩在湖蓝色斗篷里的那张沉鱼落雁般的脸,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她不敢叫嘉佑帝瞧出端倪,也不敢贸贸然出现在容舒面前。只能苦苦忍着,那孩子去护国将军府时,她差点儿便要借着探望穆老夫人的借口出宫去看她了。 所幸她忍住了。 “丹朱与她交好,穆老夫人又格外喜欢她。你说她去大同,可有可能是因着旁的人?” 桂嬷嬷迟疑道:“娘娘说的是穆将军?” 戚皇后点头,桃花眼微微一亮,道:“穆家那小子皇上一贯来看重,若是那孩子嫁到穆家去……” 她看向桂嬷嬷,“太子手里的那道赐婚圣旨,本宫要想办法毁了!” 这客舍里发生的一切,容舒自是不知。 翌日一大早,沈家那十数辆马车驶入官道,马蹄不停地朝西去。 容舒一行人离开不久,一辆挂着羊角宫灯也离开了驿站,往大慈恩寺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将将抵达大慈恩山山脚,一队身着银甲、头戴凤翅盔的禁卫军拦住了戚皇后的马车,道:“皇后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咳血昏迷,汪大监请您赶紧回宫。” 戚皇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快开路,立即回宫!” 那禁卫军统领赶忙差人开路,待得戚皇后的马车驶远了,方低声吩咐身旁的禁卫军:“盯紧大慈恩寺,皇上有令,梵青大师自焚之事,不能泄露半分。” 嘉佑帝昏迷了半日的事,乾清宫里的人守口如瓶,若不是汪德海派人知会戚甄,就是连戚甄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几日,戚甄一日都不敢离宫。 到了二月初三,上京那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 也就在这一日,顾长晋领着一万精兵赶往了辽东。 嘉佑帝未去送行,而是在乾清宫坐了许久。 他龙体抱恙,这几日连早朝都免了。 戚皇后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难得发怔,心口一紧,道:“皇上,该用药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3节 嘉佑帝缓缓抬眼。 她那双眼藏不住心事,她在担心,也在害怕,怕他会死。 他昏迷半日之事着实是吓到了她。 一时有些亏欠,那日不过是为了诓她回宫,这才叫汪德海说他昏迷了。 嘉佑帝接过汤药,一声不吭地饮尽。 戚皇后拿手帕给他按了按唇角的药渍,嘉佑帝却蓦地握住她的手,放唇边轻吻了下,道:“戚甄呐,你莫要生我的气。” 戚皇后愣了下。 从前在太原,每回他惹了她生气,便会用这样服软的语气同她说这话。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她想如何生气便如何生气。只他当了皇帝后,她再不是从前的七皇子妃了。 也许久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哄她。 戚皇后以为他是因着他昏迷,因着她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因着她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地照料他,方才说这样的话。 “皇上快些好,臣妾就不气了。” 嘉佑帝笑了笑,道“好”。 上京的天放了晴,西北的天却依旧是大雪压城。 越往西走,天便越冷。 容舒的马车里一直放着两个炭盆,走了几日,忍不住又添了一个炭盆。 顾长晋出发前往辽东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离开驿站十日,抵达龙阴山了。 龙阴山是道天堑,山脉连绵,峡谷雄浑,山顶积满了皑皑白雪。 “主子道姑娘若是想在山里住两日,可入住山脚的农舍。”常吉道:“若是不想,咱们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出龙阴山,直接在官道上的驿馆下榻。” 这一路的每一处落脚处顾长晋都安排得极妥当,怕她带来的衣物不够保暖,内里绣着毛衬的狐裘都已经送来两件了。 容舒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道:“不必停,雪越下越大,在这耽搁两日,怕是会出不了山。” 常吉也是这般想的,主子怕少夫人累,这才安排了这么一处农舍。 只这两日变天,风饕雪虐的,还是莫要耽误为好。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却暗极了,山里的风雪极大,虽勉强能视物,但众人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子穿过一处山径,刚拐入一道狭长窄小的山道时,异变骤起,行在前头的几匹骏马猛一撅蹄,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声。 容舒正拿着根银长匙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见前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响,还未及反应是出了何事,忽地“轰隆”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整辆马车被山上汹涌滚落的雪潮冲落山道。 容舒狠狠撞向车壁,后脑登时一阵剧痛,旋即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辽东总兵靳尚江与已故的大都督、戚皇后之父戚嶂乃故旧至交, 与戚家以及当初的二皇子萧誉可谓是过从甚密。 容玙就在他麾下,当初戚家欲谋反,靳尚江不可能不知。 但嘉佑帝并未继续查下去, 只下令将容玙押送回京, 待靳尚江依旧是一如既往地看重。 顾长晋明白这是因着辽东不能乱。 大胤强敌环伺, 辽东与女真各部接壤,这些年来渐有联合之势,战力亦是一年比一年强悍。靳尚江在辽东经营良久, 驻守在辽东各个卫所的指挥使皆是他的心腹。 一旦动了靳尚江,整个辽东都要起乱。 是以嘉佑帝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惩处了容玙。 将容玙押到上京服刑,对靳尚江是震慑, 也是恩典。 嘉佑帝此番将顾长晋派去辽东, 还有一层用意在,便是让他慢慢收服辽东的将领,好叫靳尚江做他日后的磨刀石。 是以辽东一行,顾长晋必须来。 辽东距离上京两千余里, 顾长晋轻装上阵, 带着百来名精兵快马加鞭地往辽东疾驰,沿途明察暗访, 不过四日便到了辽东都司附近。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椎云与横平。 一行人在一处偏院的客栈落脚,那客栈的生意惯来冷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住店, 可把老掌柜乐开了花, 鞍前马后地殷勤伺候着。 这些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但老掌柜开了数十年客栈, 阅人无数, 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气度不凡却又不盛气凌人,一看便知是京里来的贵人。 这一群人里就数椎云最擅长与人唠嗑套话。 老掌柜是个自来熟也是个直肠子,几杯黄汤下肚,便将辽东的风土人情以及近几年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个遍。 知晓椎云是从京师来的,打了个酒嗝,便神神秘秘道:“半月前犬子去京师卖货,离开时还特地去大慈恩寺给小老儿求了个平安符,殊料在下山时却撞见了一件怪事。” 大慈恩寺里的怪事年年都有,不外乎是佛祖显灵、祖宗显灵之类的奇闻。 椎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多好奇。 只他看得出来这老掌柜想说得紧,索性接下他的话茬,笑问:“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说,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时已是入夜,寺里忽然冒出一处火光,那火光耀眼得很,犬子以为是寺里走水,赶忙从山下赶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光骤然消失不说,问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说没见着甚火光,也没有哪处殿宇走水。可犬子分明是见着了熊熊烈火冲天而上,怎地半个时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见?您说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头,说到兴头处还要再说,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乍然响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顺着声音望去,对上一双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凛,顿了顿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约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顾长晋沉下声,接着问:“令郎当真是瞧见了火光?” “当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绝对锐利。”老掌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听到这里,便是连椎云与横平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大慈恩寺乃国寺,若当真起火了,东宫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锁住了。 可这上京里还有谁有这等手段,竟叫东宫的人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 椎云与横平对视一眼,俱都变了脸色。 他们看向顾长晋,“主子?” 他们猜到的,顾长晋如何猜不到。 好半晌,他都没应话。只盯着桌案上头的白蜡烛,心仿佛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闷沉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耳边又响起了淅沥沥的秋雨声。 顾长晋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冷静。 兴许是那老掌柜的儿子看错了,那一日的大慈恩寺没有火光。也兴许是这老掌柜信口开河,胡诌一通。 一时心乱如麻。 只越是将这纷繁的思绪沉淀,他越清楚,老掌柜的儿子没看错。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扑灭火又叫人递不出消息,是因为在宫里久不见踪影的贵忠就在那里,就在大慈恩寺。 嘉佑帝一早就起了疑心,方会不动声色地派贵忠去大慈恩寺探查。 “椎云、横平,进屋,我有事要你们去办。” 雪崩之后,龙阴山的天愈发阴沉了。 此处山腰有一座破旧的道观,名唤青岩。宝山年方十二,是青岩观观主清邈道人的首席大徒弟,也是这道观了唯一的弟子。 不过…… 今日过后,他们青岩观说不定很快便要有新的弟子了。 小道童拿着蒲扇煎药,目光不时瞟向大殿,瞥见清邈道人的身影,宝山挥了挥手里的蒲扇,细声道:“师尊!” 清邈道人摇着手里豁开三道裂缝的蒲扇,慢悠悠地踱向宝山,道:“想问甚?” 宝山对着药炉扇了一把火,憨笑道:“师尊今儿救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宝山的师妹?” 宝山七岁那年便被清邈道人捡来青岩观了,最是清楚这位喜怒不定的师尊是何性子,天生一副石头做的心肠,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才是他会做的事儿。 似今日这般,将人救回道观简直就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宝山只寻到一个原因,那便是里头那姑娘同他一样,筋骨清奇又天资超凡,这才被师尊带回观里。 清邈道人两道白花花的眉垂在脸侧,他哼了声,道:“这是想做师兄想疯了?成,改日师尊给你找两个师兄回来!” 宝山皱起脸,“弟子是青岩观的开山大弟子,这可是师尊说的!怎可说改就改?” 清邈道人仰天一笑,笑了片刻又冷下脸,道:“好好煎你的药,煎好了记得给那姑娘喂药。”说着便大步离去。 宝山望着清邈道人离去的背影,知晓他这师尊定然又去找酒吃了,皱了皱鼻子,咕哝道:“想做师兄为何如此难?” 边叹气边煎药,待得药好了,便往大殿去。 说是大殿,实则不过同一间堂屋一般大小,几尊三清天尊的神像便将这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了。 宝山心心念念的“师妹”这会就躺在神像底下一张用来放香炉鼎的长几上。 宝山细看了几眼她额头上的伤,见伤口已经敷了清邈道人熬制的膏药,舒了口气:“师尊就是只铁公鸡,等闲不让旁人用他的药,师妹运气不错。” 说着就给容舒喂了汤药,喂完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也没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眼睫颤了几下。 容舒头疼欲裂,很想继续睡下去,可耳边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跟蜜蜂似地“嗡嗡”个没完,只好艰难地撑开眼缝,朝那声音望去。 睁眼的瞬间,登时想起了昏迷前的场景。 惊慌失措的马儿,翻滚的香炉,被雪潮冲翻的马车,以及盈月、盈雀那声充满惊惧的“姑娘”。 “我这是在……哪里?”她哑着声道。 宝山正在自言自语呢,猛然间听见她说话,吓得站起了身,“哐当”一声带翻了屁股下的木凳。 “这,这里是青岩观。”他手足无措道:“我,我去叫师尊!” 容舒还未及道谢,小道童便匆匆跑开了,不多时便带着一名仙风道骨的道人回来。 容舒强撑着头疼,缓缓坐起,目光落在那道人的脸上时,整个人怔了下。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4节 这老道人她曾经见过。 在扬州吴家砖桥桥底,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正是这位老道人道她面相有异。 清邈道人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是认出自己了,一摇手里的蒲扇,道:“小姑娘这是认出老道了?” “去岁八月,我与道长在吴家砖桥有过一面之缘。”容舒道:“沈舒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说罢便要下来福礼道谢,却被清邈道人用蒲扇拦下。 “坐着,无需同老道行这虚礼,老道救你本就有私心。”清邈道人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伤了头,虽不严重,但最好还是将养几日。有甚事,等你伤养好了再说。” 容舒这会太阳穴正突突跳着,脑袋里仿佛有一根铁棒狠狠敲着、绞着,若不是为了打听盈雀、常吉他们的消息,这会她根本撑不住。 “敢问道长,我昏迷了几日?道长救下我时,可有见到旁的人?” 清邈道人道:“你昏迷了两日,你们的马车被山上的雪冲翻,滑落山道。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救你们。只不过那些人将你从马车里救出来后,却往马车里放了一具尸体,旋即将你所在的马车推下了山崖。”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饶有兴致道:“那具女尸的脸血肉模糊,根本瞧不清模样。但是,她身上穿的衣裳却与你一模一样。”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思忖了好一会才听明白清邈道人的话。 有人想借着这次机会,让她假死,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容舒垂下眼睫。 两日前的那场雪崩并不严重,马车被掀翻后在山道滑行了须臾便已停下。唯一的危险便是那狭窄的,一个不慎就会摔下断崖的山道。 那些救她们的人大抵便是想要做出这么一副假象。 若当真如此,盈雀她们应当无事。 “可是那些人要将我送走之时,道长救下了我?”容舒抬起眼,平静道:“我在这里养伤,可会给道长带了麻烦?” 清邈道人摇蒲扇的手一顿。 他的确是认出了这姑娘,方会顺手将她从那些黑衣人手里抢下,带回道观。只他也不安甚好心,是以听见这姑娘还在担心着会给他与道观带来麻烦,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带不来麻烦,老道这道观只收有缘人,可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寻到这里来。”清邈道人压根儿没将那些黑衣人放在心上,“只你不必谢我,你是贵人之命,便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就像我方才说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私心在。” 这是清邈道人第二次说他救她是有私心的。 “今日是道长救了我,给了我安身养病的地方。道长之恩,沈舒铭感于心。若道长有何事要沈舒做,只管直言。” 清邈道人笑道:“你在这道观住着,便是在帮老道的忙了。可还记得当日在扬州府,老道曾应下,若是他日有缘,便答你第二问。” 他用蒲扇指了指容舒的额头,道:“待你伤好,我便回你第二问。” 说完这话,也不待容舒发问,撂下一句“好生照顾沈姑娘”,三两步出了大殿,只留容舒与那小道士面面相觑。 容舒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宝山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道长”,摸了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道:“姑娘唤我宝山罢,师尊说我修炼不到家的话,便要将我驱逐出青岩观,到外头做乞儿。” 容舒唤了声“宝山道长”,笑道:“观主心慈,定舍不得赶走小道长。” 宝山见她这模样就知晓这生得跟仙子一般好看的姑娘没将他的话当真呢。 可师尊当真会赶人走! 毕竟他们青衡教被人视作妖教,所有的弟子都死光了,香火凋零,迟迟早早都会断了传承。 到得那时,师尊说不定就会将他赶走了! 宝山自是不好说他们青衡教就是二十多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教,只含糊道:“青岩观清贫,香火又不支,说不得哪日就没了。” 容舒没将宝山的话当真,在她看来,那位仙风道骨的清邈道人瞧着便是有道行的,不管如何,都能将青岩观的香火传承下去。 直到两日后,她走出大殿,望着只有一块菜地,两间茅舍的道观,方知晓小道长说的不是假话。 这道观的清贫程度,委实是容舒平生所见之最。 容舒没带钱袋,下意识便想摸下头上的钗环,好让小道长去换些银子。 手摸到空空如也的鬓发,方回过神来,她身上连耳珰都被人取了下来,哪还有什么值钱的首饰? 那些饰物不必想都知晓是被何人取走,又用在了何处。 思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那救了她又要她彻底消失在这世间的人。 常吉定会寻她,见着那具女尸了,可会错认? 若他果真错认了,顾长晋和阿娘……会疯的。 容舒摸了下缠在头上的布帛。 她要快些养好伤,好出去寻常吉他们。 这般一想,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容舒在青岩观一住便住了五日,这五日当真如清邈道人说的那般,完全没人寻过来。甭说人了,连雀鸟的翅羽都见不着一片。 她初时还有些纳罕,直到今日走出道观,在那片层层叠叠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雪林了迷了路,方知晓是为何。 这片密林等闲没人走得进来,便是走得进来,也未必能走出去,更别说寻到这道观了。 宝山寻了过来,亲自带她走出那片诡异的密林。 “师尊在青岩观四周布下了阵法,沈姑娘莫要乱走,一个不慎便会迷失在里头出不来的。当初师尊便是靠着这些阵法,方从重重包围里脱身的。这些阵法,连锦衣卫都破不了。” 小道长絮絮叮嘱,容舒越听心越沉。 能叫锦衣卫围剿的道宗只有那一派。 抬眸望了眼前方的林海雪原,容舒下意识攥紧了手。 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清邈道人若是不放她走,她大抵一辈子都出不去龙阴山。 回到道观,已经两日不曾露过面的清邈道人忽然从外归来,手里抓着四五只奄奄一息的雪兔。 也不问二人去了哪儿,将雪兔丢给宝山,他拍了拍手,吩咐道:“今儿烤着吃。” 宝山驾轻就熟地捡起那几只兔子,往一边厨房去了。 容舒定定望着清邈道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清邈道人抬了抬两道长长的白眉,笑问:“小姑娘这是叫外头的迷踪阵吓着了?” 容舒摇了摇头,“道长说救我乃是有私心,敢问道长,可是想用我引来一人?” 清邈道长再度抬了抬眉,这姑娘比他想的还要聪慧剔透。 “是,所以老道早就与你说了,你不必谢我。便是没有我,你也不会死。你这条命——” 说到这,清邈道人忽地停了下来,耳尖动了两下,往道观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望去。 “那人已经到了。” 容舒怔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话是何意。 外头那道木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极轻的“吱嘎”一声响。 容舒循声望去,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眶一热,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顾长晋……” 第一百一十章 启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说”,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曾经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说”。 世人皆知启元太子轻信妖道, 妄图逆天改命。 只无人知晓, 他想要如何逆天, 又如何改命。 对此,民间曾传出了诸多传言,有说他想要救建德帝, 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也有说那妖道乃前朝余孽,处心积虑给启元太子下蛊,试图将一整个大胤的江山与所有萧家的后人陪葬。 张妈妈听见这些传闻,摇了摇头道:“红颜祸水, 启元太子不过是听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这近乎呢喃般的话, 年幼的容舒听不懂,亦不曾放在心上过。 便是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幼时听说过的关于启元太子的传闻,她也是不信的。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 当她望着立在风雪里的那人, 脑中似乎有一条线将启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顾长晋以及这一世死而复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会没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 而他能梦见前世。 至此,她还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顾长晋究竟是做了什么, 方让她重生到他们二人成亲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 来换她的这一世? 容舒如堕冰窖, 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这漫天的风雪, 叫她遍体生寒。 她的面色委实是差, 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细木枝草草绾起一个发髻,额发被风吹开时,还能瞧见上头刚结了痂的伤口。 “容昭昭。” 顾长晋喘着气,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不带任何迟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摆里的手轻攥紧,也抬脚朝他走去。 然就在这时,一把豁开了三条裂痕的蒲扇轻轻挡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话,眸子里登时多了丝戒备。 她唤了声:“道长?” 顾长晋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间的不安。 他侧眸望向清邈道人,对上老道士那矍铄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竟重重一跳,只觉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识。 饶是心中疑窦骤生,他面上依旧不显,只温声道:“孤乃大胤太子萧长晋,在此谢过道长救下沈姑娘。”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5节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感激。 便见他拱手做了个长揖,直起身时从袖筒里取出四条细长的布帛,继续道:“也多谢道长为孤指路。” 青岩观外头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树上绑上布帛给他引路,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两只卧在雪堆里打滚的幼猫,带着她一贯来喜欢的稚趣与随意。 便是撕成四份,顾长晋依旧能一眼认出。 也正是通过这四条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这姑娘不过是为了引你来此,你无需谢我。”清邈道人转了下扇柄,将扇面对着顾长晋,“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见过第四道裂痕?” 他这话问得奇怪。 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见到第四道裂痕? 顾长晋如实道:“不曾见过。” “你一定见过!”两道白眉狠狠一皱,清邈道人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寿之相,活不过明年。是你续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数的转折点。这世间能助你回溯时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见过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顾长晋神色一凛,电光火石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恍然。 眼见着清邈道人的神色愈发激动,顾长晋身形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试图将她带离清邈道人。 容舒只觉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的五指已经牢牢扣在她脖颈。 “你放开她!”顾长晋沉着冷静的面庞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换她!”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天,顾长晋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额间滑落,沿着下颌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艰难地侧过头,对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记得前世的事,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见过!” 清邈道人听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着顾长晋道:“你还未记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阵法,竟有人会选择那术法。” 一阵惊诧过后,又感叹:“难怪你与她身上不带任何血煞之气……” 也正因着他们二人身上不带半点血煞之气,当初他在扬州遇到这小女娃时,他才会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推演着她为何能死而复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拔下头上的细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却丝毫不将她这偷袭看在眼里,轻一挥手,那细木枝便被震成了齑粉,从容舒指缝里飘走。 清邈道人望着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挥。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容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谎,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为阵眼的那人方能见到。”清邈道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望向顾长晋道:“你是启动阵法的人,也是阵法里的阵眼。只你选的若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此时阵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说——”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旧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启动阵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该拥有前世的记忆。” 顾长晋沉默地望着清邈道人。 这是他头一回见这道士,也是头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复生之人的人。 他隐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道士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思忖间,便见容舒冲他艰难地摇了下头,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继续助你完成那术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说的去做,老道便不会伤害这姑娘。”清邈道人道。 顾长晋问:“我要如何做?” “这要问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伤,每回我受伤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顾长晋道:“受的伤越重,梦到的事便越多。” “原来如此。”清邈道人了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抛到顾长晋脚下,道:“吃下这药,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容舒看向朗声应好的那人,眼泪夺眶而出:“顾长晋!你疯了!” 顾长晋深深看着她,“容昭昭,我不会出事。你信我,我会平安回来。” 这是一场豪赌,他知道。 他行事惯爱谨慎,从不曾这般鲁莽过。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记忆,不单是为了清邈道人所谓的阵法,还为了破局。若眼前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记忆,再受一次伤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会伤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会伤她,若老道要伤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唯有这姑娘活,说明那他们青衡教追寻的那条大道是正确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会伤害她? 眼前这年轻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这般问话不过是要他的一诺。 “老道会护她,不管何人来,老道都不会叫她受伤。”清邈道人抬手,蒲扇指天,道:“否则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无望!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顾长晋颔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胆俱裂的目光里揭开玉瓶,吃下里头的药,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觉到她在颤抖,男人的手顿了顿。 “昭昭,别看。”他温声道。 容舒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偏偏这会,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清邈道人轻挥蒲扇,将泪流满面的姑娘转了身。 容舒再看不见他了,眼前是那间破落的大殿,里头三尊神像在苍茫茫的天地里若隐若现,又是慈悲又是残忍地与她静静对视。 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一道道防线,汹涌而出。 “顾允直——”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骤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双目阖起,鲜血已然湿了满襟。 他一只手握着短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的是那四条布帛。 容舒转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顾长晋的胸膛,望着清邈道人道:“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他不会死。” 清邈道人三两步走过去,探了探顾长晋的鼻息,须臾,递给容舒一颗通体发白的药,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药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药化在雪水里,方掰开他齿关,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泪,道:“他很冷,我要带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还在强忍镇定的姑娘,难得地起了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宝山!” 小道童还在烤着雪兔,听见自家师尊的叫唤声,忙扔下手里的活,憨头憨脑地跑了出去。 瞥见雪地里满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着作甚?将人背进去屋子里!” 宝山忙答应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个儿住的茅屋去。 将人安顿好,小道童觑了容舒一眼。 这姑娘在道观的这些时日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即便受了伤,被困在此处不得自由,也不曾见她红过一次眼眶。 可这会她形容狼狈极了,满头乌发披散在身上,沾满泪水的面庞还粘着几缕鬓发,眼睛、鼻尖通红通红的,瞧着便十分惹人怜。 宝山忍不住安慰道:“师尊虽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从不会滥杀无辜。既然让他留在这,那就一定不会叫他死。” 容舒颔首,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一把脸,道:“劳烦宝山道长给我烧些热水,再给我取一套道袍来,我想……给他换身衣裳。” 她的声音是冷静的。 宝山应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 顾长晋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一瞬。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6节 那一刹那,世间静得可怕。 该是极疼的,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 一股彻骨的静寂的寂寥将他彻底淹没。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里, 好似在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影了许久。 久到比起疼痛, 他更不愿遭受这样的寂寥。 这一霎的寂寥仿佛长得漫无边际,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噗通”“噗通”—— 剧烈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声再次响起时, 顾长晋来到了一条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阴冷的、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顾长晋在梦里曾经来过这条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尽头处浮动着一个细小的光亮。光亮处,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脚步声在黑暗的甬道里响起,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过甬道, 眼前的天地倏忽间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宫, 上百盏壁灯勾连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梦里那张看不清的脸,随着光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十二道冕旒,晃动着一片冷光。 冕旒下,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而锋利, 双眸深炯如寒潭。细纹在他眼角蔓延, 霜白点缀在他的鬓间,眉心镌刻着两道深重的竖纹。 那是他。 是许多年后的顾长晋。 男人抱着个巴掌大的墨玉坛, 坐在阳鱼鱼眼之处,双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地宫里多了一个自己。 顾长晋垂眼望着脚下那巨大的太极八卦阵,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他抬脚行了两步, 掀开衣袍在阴鱼鱼眼缓缓坐下。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 对面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 低下眼睫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一束阴烈刺眼的火光从他身上骤然亮起,与此同时,火光沿着地上的太极八卦阵徐徐燃烧。 太极八卦阵缓缓转动。 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随着两道鱼眼合二为一,太极八卦阵里的两道身影也渐渐重合。 也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鸣般声音在地宫响起。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个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冲击下,顾长晋闭上了眼,失去了意识。 脑中涌入了许多记忆,幼时浮玉山的过往,父亲母亲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骂与期盼,还有他揣着萧砚的玉佩跟着萧馥离开浮玉山时,阿追奔跑在马车后头的影子。 一幕幕、一帧帧,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般快速翻动。 直到那一夜,大红的喜烛静静燃烧的那一夜,时间渐渐缓下,渐渐变慢。 他挑开覆在她头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个妻。 他该远着她,戒备着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从不曾想过,如他这般行在黑夜、踏在荆棘里的人,也会有得遇春暖花开的时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负与报复,还有夜阑人静时的一盏灯,饥肠辘辘的一瓯粥,寒天冻地里的一蓬花。 当她在他身侧时,那烧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抚,乖顺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头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顾允直,想将他对她的喜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时他总对她说,再等等。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顾允直。 他以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为他们可以有许许多多个日后。 顾长晋睁开眼,灰蒙蒙的世界里,电闪雷鸣,秋雨淅沥。 怀中的姑娘早已没了声息。 蓦然想起了方才椎云说的话,常吉死了。 顾长晋缓缓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轻声道:“横平呢?” 顿了顿,又道:“小点声,莫要吵着她了。” 椎云静静站在那,不接话。 眼前的男人双目赤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泛着潮红,唇上沾着乌紫的血,望着他的那双眼黑漆空洞。 像是阎罗殿里的阴使。 椎云七岁便来到顾长晋身边了。 陪着他一同闯过尸山血海,被亲如手足的人背叛过,也在枪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过。椎云的一颗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不会轻易心软,也不会轻易心痛。 然此时此刻,看着宛若疯魔了的顾长晋,椎云身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顷刻间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仅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针。 主子说他会平安,他们便信他会平安。主子说他们会走到最后,他们便信他们会走到最后。 在椎云眼里,主子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依旧能找出生路。 椎云绷紧了牙关,许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顾长晋黑如墨的眼静静望着椎云。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云,她讨厌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云牙关一松,眼眶登时热得撑不开眼皮,他垂下布满雾气的眼,放轻了声音,道:“常吉……就在偏房里,他是中毒死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里抠了一个长弓。” 中毒。 长弓。 顾长晋呼吸微微一顿,半晌,他低头,细长的指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边的人陪她死,张妈妈与盈月、盈雀不在这里,定是逃了。你亲自带人去追他们,务必要抓到张妈妈。”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几人去寻横平,横平不可能会抛下常吉,要么是死在旁的地方,要么是被困住了。” 椎云应“是”,转身往门外去。 顾长晋忽又叫住他:“我先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后,我会去寻你。还有常吉,我亲手葬他。” 椎云应“好”。 椎云离去后,顾长晋将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会怪常吉没护好你,但他心底定然会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将他葬了,说你不会怪他,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 榻上的姑娘闭目不语。 顾长晋望了她片刻,抬脚去了偏房。这偏房里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门处,用身躯挡住了入口。 他的双目圆睁,眸子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怒火与怨恨。 顾长晋望着常吉乌紫肿胀的脸,下颌缓缓绷紧。 他们这些送到顾长晋身边的人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亲抛弃便是亲人死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7节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顾长晋静静看着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与朱嬷嬷一同来这里的两名宫女并两名内侍都死在了回宫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嬷嬷回到坤宁宫后,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尽了。” 朱嬷嬷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宫复命,且她说那话时,面上的笑容极其诡异。 那时戚皇后便知,四时苑这里定然出了事。 “酒被换了。”顾长晋语无波澜道:“换成了‘三更天’,母后用过‘三更天’,想来也知晓吃下那药会有何后果。” 顾长晋停顿了须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戚皇后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说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嬷嬷上前搀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顾长晋,“她在哪里?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母后现在该回宫了,最好能病一场,如此方能叫萧馥现身,萧馥大抵会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 顾长晋越过戚皇后,往大门行去,行了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她心里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着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搅她,从你舍弃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儿了。” 话落,顾长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四时苑。 椎云见到他时,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这位受再重的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云,她从一出生,就是一枚弃子。” “她那样好,那样好啊……” “他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椎云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复,主子只是需要……说出来。 椎云宁肯他说出来。 说出来,他的心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只可惜主子说完这三句话,便缄默了下来。 第二日,又恢复椎云熟悉的那个顾长晋。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发黑沉了,若是细看,那里头隐有血色。 五日后,椎云寻到了正在赶往肃州的张妈妈与盈月、盈雀。 半个月后,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现了身。 一个月后,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横平带着一身伤回到了东宫。 顾长晋将张妈妈与沈治囚禁在东宫的密室里,严刑拷问,却不叫他们轻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驾崩。 来年春,顾长晋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昭。 顾长晋登基的第七日,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后亲自扶灵,与顾长晋一同将嘉佑帝的棺椁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里,顾长晋终于见到了萧馥。 那时的萧馥瘦得如同一把骨头,两条腿如同细竹签,甚至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她盯着戚皇后,如同疯子一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馥黑漆的眸子里有着恨,也有着快意! “戚甄,杀死亲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这一出亲母弑儿的戏太好看了!” 萧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又望向顾长晋,“砚儿,你做得很好!便该如此,唯有断情绝爱,方能做一个好皇帝!” 容舒死后,顾长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处理国事,临朝监国,为百姓谋福。 萧馥躲在暗处,听着旁人对他的夸赞,以为是她误解了他。 他并未将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将容舒藏在四时苑,不是因着他有多爱她,不过是他天性良善,察觉到她对容舒的杀意,这才藏起她来。 萧馥望着顾长晋的目光有着赞赏,还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支撑着她的,便是将砚儿扶上帝位,好在日后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讳,将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萧氏一族的皇陵里。 当初萧衍登基后,碍于百姓们对萧启元的深恶痛疾,便顺应民意,将萧启元贬为庶人,从萧家族谱里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顾长晋注视着萧馥。 旋即将一枚玉佩从腰封里掏出,对她道:“这是萧砚死前给朕的玉佩。倪护卫道,若是知晓萧砚死了,我们顾家所有人都得陪葬。为了让朕活下去,萧砚将这玉佩送给我,让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萧馥瞪大了眼:“胡说!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亲自验过!” “因着萧砚,朕便是再恨你,也从没想过要将萧启元挫骨扬灰,不得入轮回。”顾长晋望着萧馥,“只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当着你的面,将萧启元的骨头敲碎,喂给野狗吃。” 眼底隐有血色翻滚,他缓缓一笑,道:“动手。” 椎云与横平应“是”,上前将戚皇后身边的棺椁缓缓推开。 萧馥这才发现,戚皇后身边的棺椁里放着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虽将萧启元除了名,但依旧将他葬入了皇陵。当初萧启元在肃州受伤,还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后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这伤很是眼熟罢?当初萧启元去凉州接你时,便是这里带着伤罢?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会名正言顺地离开边关。” 萧馥目光在戚皇后与顾长晋身上来回梭巡,须臾,她恍然道:“你们联手了?你在装病?” 戚皇后不语。 椎云与横平上前将启元太子的尸骨从棺椁里捞出,扔掷在地上。 只听“哐啷”几声,尸骨四分五裂。 萧馥目眦欲裂,尖声道:“你们怎敢!” 她慌张地望向身后,“嬷嬷!嬷嬷!快拦住他们!” 也就在这时,她方发现她身后的安嬷嬷还有几名西域护卫早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声,萧馥望着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扑在地面,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她爬到一半,一只缀着珍珠绣鸾凤吉祥的登云履踩上萧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萧馥抬头,冲着面色阴沉的戚皇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戚甄!你不得好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8节 戚甄笑了:“萧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宫不会叫你死得太轻易!” 乍暖还寒的春日,雪落纷纷。 一具白骨被砸成齑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萧馥尖叫着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只她孱弱的病躯根本挣不开戚皇后的脚,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粉末被风吹走。 顾长晋将萧馥交与戚皇后,当夜便回了宫。 戚皇后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尸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边,还有两个尚且空着的皇椁。其中一个皇椁里,放着一颗玉佛珠子,还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带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急匆匆地进了乾清宫。 “皇上,沈娘子来了。” 顾长晋放下奏折,“嗯”了声:“快请。” 柳元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恭声应是,快出殿门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过身道:“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要奴才去寻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龙阴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东厂的押房里。那道人,道号清邈。” 顾长晋微顿,少倾,他轻轻颔首:“做得很好,将他交给横平。” 柳元领命出殿。 内殿里静了几息,很快便有内侍领着沈一珍进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礼,却被顾长晋抬手拦住,道:“此处只有我与你,母亲不必见礼。” 沈一珍却道“礼不可废”,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 顾长晋不再拦她,待她行礼后便亲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轻轻扫过她靛蓝色袄裙上沾着的血。 “母亲已经见过沈治了?” “是。”沈一珍面色平静道:“民妇刺了他三刀,一刀是为我儿昭昭,一刀是为我父沈淮,还有一刀是为了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民妇给沈治留了一口气,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随尊便。” 顾长晋颔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载,身上连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本就活不久。 “民妇今日来,还想同圣上讨个恩典。” “你说。” “民妇想带昭昭离开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从前在闺中便爱看游记,也总可惜着她不能同著书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览这世间的千般风光。民妇恳请皇上,让民妇一圆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晓顾长晋将容舒的骨灰坛子藏在了乾清宫。 她抬起眼,看见顾长晋那张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允直,你该放她走了,也该忘了她。” 顾长晋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温声道:“母亲可以带她走,但待得母亲带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将她送回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护着你们。” 沈一珍注视着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苍白的唇几度颤动。 “允直啊,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是皇帝,你扛着的是大胤的社稷与百姓!她的遗憾,我这个当娘的替她去弥补!而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地守护好这片她爱着的国土!” 沈一珍惯来坚韧的脸,渐有湿意,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药瓶,道:“椎云道你曾经用这药,与你的至亲道别过。今日,你便与昭昭道别!” 顾长晋垂眸望着手里的药瓶,缓缓道:“这药与我无用。”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你不试,怎知无用?你可知椎云与横平有多担心你!”沈一珍垂泪道:“好,你既然要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若你试过之后依旧无用,五年后,我便将昭昭送回来宫里!你不试,我不会送她回来!” 说到后头,沈一珍已是泣不成声。 顾长晋望着沈一珍仿佛一夜间老去的面庞,许久,他道了声好。 夜里他吃下那药,静静坐在拔步床里,静静等着她来。 药效起来时,他看见那姑娘出现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着乌紫的血,对着他喊“疼”。 顾长晋上前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着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顾长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药,神色平静。 他知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这一次,他及时赶到了四时苑,及时打泼了她手里的“三更天”。 她望着他,傻傻地笑着道:“顾允直,你来了。” 顾长晋上前抱住她,只他的手才将将碰到她的身体,眼前的姑娘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气泡,“啪”一声消散。 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掌心,漆黑的眸子渐渐有了波澜。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顾长晋将瓶子里所有的药尽数灌入嘴里。 剧烈的咳嗽声在内殿响起。 他抬起咳得赤红的脸,迫不及待地望着半空。 旋即轻轻一怔。 “容昭昭,你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虚空中,那姑娘流着泪看他。 “是我太没用,又叫你伤心了。”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罢,莫哭,是我不想与你说再见,不是你的错。” 手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顾长晋将头埋入她肩侧。 他知这是他的幻觉,可此时此刻,涌入鼻腔里是她鬓发间那深沉而郁馥的香气。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度。 她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怀里。 喉结来回滚动了几番,顾长晋闭眼,眼中的泪划过他下颌,直直垂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这药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么?” 男人哑着声,缓缓地道:“我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个你会喜欢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清宫内殿的龙榻原是一张小叶紫檀龙床, 外放三面紫檀木镂空雕花床围,龙床古朴大气,俨然一小屋。 只元昭帝登基后, 却将乾清宫这章传承了多年的龙床给拆了, 另令宫里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张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着祥云瑞兽, 罩着石榴花开青幔,华贵之余,却少了点儿沉淀, 与乾清宫的一应摆设格格不入。 只这是圣人要睡的床,谁敢置喙? 至于放在拔步床里的那十数个月儿枕与玉枕上的墨玉坛,那更是叫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闲不让人碰这拔步床里头的东西,夜里就寝也不让人在内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内侍们三不五时便会听见里头传来一两句说话声, 那声音温柔平和, 入耳缱绻多情。 今个夜里,里头又传出了影影倬倬的说话声,只那声音与往常的温柔平和不一样,带着几许凄凉、几许哀戚。 今个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宫大总管汪德海并两名新拨来的内侍。 屋子里分明只有皇上一人, 怎地会有说话声? 二人心中惶惶, 悄悄抬眼望着汪德海,想求些点拨。 汪德海却是八风不动, 眼皮都不抬一个,似是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掀拂尘, 继续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内侍们见汪大监不动如山, 也渐渐放下心来。 翌日一早, 汪德海进殿伺候顾长晋梳洗, 见他将拔步床里的墨玉坛抱在手里, 面色不由得一怔。 “一会沈娘子来,你直接请她入殿,让她将墨玉坛带走。”顾长晋轻轻摩挲着玉坛光华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后,朕会派人去接她。” 这墨玉坛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这是让沈一珍亲自来取。 汪德海垂眸敛去脸上的异色,应了一声:“是。” 装容舒骨灰的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墨玉坛,坛子里镀了一层鎏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一珍带着容舒的骨灰离开皇宫。 路拾义在午门外等着,他做了半辈子捕头,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沾过多少血,早就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可昭昭……是不一样的。 路拾义至今都记着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窝点寻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时的场景。旁的小孩儿一个个哭得涕泪四流,唯独她,睁着一双明媚的眼,沉静地打量着周遭。 她在扬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义与郭九娘陪伴着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辞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里藏着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经醉了。 路拾义气急败坏。 她却抱着个酒坛醉醺醺道:“拾义叔莫说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闺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义这么个豪爽洒脱的莽汉,愣是叫她说出了一副愁肠。 只好由着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脑仁儿更昏了,歪着脑袋问他:“拾义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亲么?” 过往种种,犹历历在目。 想起小姑娘问他这话时,眸子里的期盼与渴望,路拾义喉头一涩,不由得又湿了眼眶。 瞥见沈一珍的身影,路拾义扭过头,用袖摆胡乱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49节 沈一珍摇了摇头,道:“五年后,他会派人来带回昭昭。” 路拾义见她愁眉紧锁,宽慰道:“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时,他已经放下昭昭了。” 嘴是这般说,路拾义心知这些话都不过是虚话。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下过沈一珍。 五年后,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长长一叹,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里的巍峨宫殿,道:“我们走罢。” 边走边又望了路拾义一眼,“你当真不回扬州了?我如今与容珣和离,是自由身,但你还有衙门的职务在身——” “衙门那里我已经辞了。”路拾义打断她,笑道:“你不知晓吧,昭昭离开扬州时,曾问我能不能做她的父亲。如今我便以昭昭义父的名义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烟,南地的崇山峻岭,我都陪她去看。” 只以昭昭义父的身份,只为昭昭。 沈一珍闻言脚步便是一缓,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马车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罢。” 她与路拾义出城的消息,顾长晋下早朝时,横平便来同他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可安排好暗卫了?” 横平如今是禁卫军的统领,管着禁军以及一整个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跟着了。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顾长晋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来的那道士,如今在何处?” 横平道:“属下将他关押在禁卫军的值房里,椎云在那同他套话。” 顾长晋“唔”了声,眸光微微一转,落在横平身上。 自从常吉死后,横平愈发沉默了,便是吊儿郎当的椎云,也比从前嗜酒了。 人的伤痛只会随着时间渐渐削弱,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 “让椎云将那道士送到乾清宫,”顾长晋抬脚走向御撵,“你回去歇罢,睡两日再回来宫里当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这世间唯一的传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术法立宗,醉心于逆天改命之术。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门挑中的弟子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于阵法之道造诣非凡。 当初启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设下的阵法用了无数童男童女的鲜血,启元太子因而犯下了无数杀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给了诸位藩王挥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们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继续开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岩观。 锦衣卫神通广大,竟寻到龙阴山上的青岩观。 见破不了那阵法,便将宝山骗出道观,逼他现身。 清邈道人就只得宝山一个弟子,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也是他们青衡教唯一的独苗苗,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只好乖乖地拿自个儿换了宝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为到了上京,锦衣卫的人便要砍下他的头,像当初对待师弟一般,将他的头挂在城门。 殊料到了上京两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饭好菜地招待着他,也没甚严刑拷打。 既来之,则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万事不忧的模样。 便是这会,得知是要进乾清宫面见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胆子极大地盯着顾长晋的面相看了许久。 直到汪德海轻斥道:“放肆,见到皇上怎还不见礼?” 清邈道人这才跪下行礼。 顾长晋挥了挥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着下头的老道士道:“道长起来罢。” 又指了下一边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顾长晋的事迹亦是有所耳闻的,知晓这曾是位好官,现下瞧着,亦是个好皇帝。 但曾经的启元太子也是个好太子,好储君,最后还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细细打量着顾长晋的面相。 此人天庭开阔,眉心自有一股正气,倒是明君之相。 “朕听闻青衡教创教数百年,一直醉心于研究时光回溯之法。”顾长晋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术法大宗。老道敢说,对于时光回溯这样的妖法,这世间除了青衡教,再无旁的道宗对此法有所涉猎。”两道白眉无风自动,清邈道人望着顾长晋,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顾长晋掀眸与清邈道人对视,道:“道长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长眉,应道:“人想要回溯时光,定是因着过往有遗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万民膜拜。老道斗胆一猜,陛下回溯时光可是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学之术法自是能派上用场。”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静静望着老道士,示意他继续说。 “只不过任何逆天之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废太子曾经大肆捕捉童男童女,便是为了用这些幼童的血启动阵法。”清邈道人唇角缓缓勾起,那双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隐有嘲意,“废太子杀了那么多无辜幼童,到了最后一步,却是怕了。陛下呢?陛下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汪德海在此,大抵又要轻斥一声“放肆”。 顾长晋的神色却无半丝波动。 他看着清邈道人,平静道:“道长放心,朕不会用无辜者之命,来满足私欲。” 闻言,清邈道长先是一愣,继而挑了挑眉。 诚然,便是眼前这位帝王想要用幼童之血启动阵法,他清邈就算是死也不会应下。 一甲子前,青衡教遭各道宗联手绞杀,道青衡教所研之法乃祸乱人心的妖法,非真正的大道。 师尊以己身做阵,生生为他们师兄弟二人撕出了一条生路。 师弟清平自此性情大变,钻研术法亦是爱剑走偏锋,不辩正邪,只功利地追求结果。他们师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走了数十年,却最终还是走上了分道扬镳之路。 清平先是助京中几位贵人改运,之后又借着这些贵人去了东宫,给启元太子讲道,一步步成为启元太子最信重的人。 清邈知晓师弟想要作甚,不外乎是想要重振青衡教,叫所有道宗瞧清楚,他们青衡教所追寻的亦是昭昭大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凭何他们认定那时光回溯之道不是大道,而是妖法? 清邈心知师弟想要借着启元太子证道,只他的路走偏了。 “想要行逆天之事,怎可不付出代价?”清邈道人笑道:“陛下不用旁人的命,难不成用陛下自己的命?” 清邈大人摇了摇手里的蒲扇,“陛下虽贵为天下之主,命格尊贵,但只用陛下的命却是不够的。” 顾长晋淡声道:“在道长追求的大道里,一个人除了命,还能有什么可交换的东西?” 清邈道人摇蒲扇的手微微一顿,“陛下当真什么都愿意换?” 顾长晋“唔”了声,“但凡朕有,皆可换。” 清邈道人放下手里的蒲扇。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正而坚毅,双目清明。都说君无戏言,方才那话,他是认真的。 老道士难得地起了一丝好奇,这样一个天下至尊,他还有甚不满足的? “陛下可想清楚了?”清邈道人缓缓正了脸色:“你乃明君之相,只要立下千秋伟业,凭你今生积下的功德,来生你依旧会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一生顺遂、妻儿美满。只你若真要行那逆天之法,你大抵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凭借一人之力便想要逆转时空,简直是痴人说梦。 除非那人身负大功德,甘愿用他的生生世世换。 便是如此,也未必能换得来。 顾长晋不在乎来生。 若有人问他,相信来世吗?相信人可以死而复生吗?相信时光可以回溯吗? 从前的顾长晋定要说不信的。 他惯来是个理智的人,不信神佛,也不信因果。 可眼前这道人的话到底让他生了一丝希望。 这样的希望,是因着她。 因着她,好似所有难以相信的事他都愿意去相信。 譬如死而复生。 譬如时光回溯。 他知道他这是疯魔了。 可如今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若当真有来生,便他成了世间最尊贵的人,他却不再是顾允直,而她,也不会是容昭昭。 这样的来生要来何用? 他只想要这一世,要有顾允直与容昭昭的这一世。 “朕要如何做?” 清邈道人默然几息。 “从前启元太子离阵成只差最后一步。”清邈道人缓缓抬眼,“若要阵成,需用龙气做阵眼。陛下可知,这世间龙气最盛之处在哪里?” “是您这一身血肉啊,陛下。” 清平要启元太子以只余下一口气的建德帝做阵眼,启元太子敢残害无辜幼童,却不敢弑父。 走到最后关头,他怯了。 须发俱白的老道士垂眸望着手里的蒲扇。 这蒲扇乃青衡教掌门的信物。 天机不可泄露。 历任掌门若是能窥破一丝天道,这蒲扇便会裂出一缝,以挡天怒。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0节 若这阵法当真能成,那他们青衡教数百年来追求的大道便是存在的。 想来这蒲扇上头又会多添一道裂痕。 清邈道人握着扇柄的手轻颤了下。 他,何尝不想同清平一样证道? 也就在这时,高坐在龙案之后的男人,平静无波地应了一声—— “好。” 虚无缥缈的来世,他可以舍。 建下千秋伟业的功德,他可以舍。 他的命,还有他这一身血肉,他也可以舍。 凡他顾长晋有的,都可以舍。 乾清宫内殿的这一番对话,除了顾长晋与清邈道人,这世间再无人知晓。 清邈道人被送回了龙阴山,回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青岩观。而青岩观外,一队来自皇城的暗卫不分昼夜地守在那片密林里。 往后的许多年,清邈道人时常听起旁人对元昭帝的称颂。 说他励精图治,雄韬武略。 说他爱民如子,盖如天、容若地。 说他乃大胤建朝以来,最贤明的君王。 在他治下,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民间的百姓们每逢皇帝千秋,总要自发地在屋中为他烧香祈福,一盏盏长明灯、长生灯被供奉在了无数寺庙里。 四十年后,青岩观那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面容冷峻,龙威日隆的皇帝抱着一个墨玉坛从外行来。 “道长。” 对他的到来,清邈道人既意外,又不意外。 四十年前的元昭帝,将将继位之时,痛失所爱。那时年轻的帝皇寻到他,要他助他行那逆天之法。 清邈道人应下,离开皇宫时,只给他留了一句话。 “陛下要做一个身负大功德之人,待陛下功德圆满那日,便是老道助陛下设阵之日。” 清邈道人初时以为,三年五载过后,这年轻的帝王大抵便会放下心中那份执着。 他贵为帝王,想要什么女子没有? 在尝过了那把龙椅以及无上权力带来的滋味,他可还愿意舍下一切?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连他这青衡教掌门都无法确定的期盼? 大抵是不愿意的。 然而他又听说,元昭帝这些年只立过一后,这唯一的皇后还是他未登基时便死去的发妻。 清邈道人渐渐明了,元昭帝日以继夜、近乎自虐般地沉迷于政事,为的不仅是社稷与百姓,还有他的一句“大功德”。 老道士手执蒲扇,冲两鬓染霜的男人郑重行了一礼:“老道见过陛下。” 一礼过后,又问:“陛下可是准备好了?” 顾长晋“嗯”了声。 他的身体已经近乎油尽灯枯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他想见她。 清邈道人笑了笑,回眸望了青岩观一眼,道:“陛下请随老道来,这龙阴山乃萧家龙脉之所在,山底之下,有一地宫。那里,正合适。” 顾长晋随着清邈道人穿过一重重迷踪阵法,来到一条阴暗逼仄的地道里。 潮湿、阴冷的风卷起他龙袍的一角。 冥冥中,他总觉得这处地方他来过。 地宫里绘制着一个古朴玄妙的太极八卦阵,朱砂在明亮的灯影里红得刺目。 “陛下请坐。”清邈道人的蒲扇指向太极阵中的阳鱼鱼眼,“老道这就起阵。” 他说罢便接连往胸膛拍了三下,力道分明不重,却生生拍出了三口心头血。 清邈道人登时面如金纸,人也在一瞬间老去了许多岁。 喷洒在空中的血并未坠落,而是浮在空气里,随着清邈道人的蒲扇,在半空中缓缓画出了一个符阵。 顾长晋定定望着半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甬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腥冷的风。 顾长晋心念一动,隔着十二道冕旒,朝甬道望去,却什么都瞧不见。 只他隐隐觉得,有人来了。 那人正看着他。 顾长晋抬眸望去,恰就在这时,对面的阴鱼鱼眼忽地一亮。 下一瞬,清邈道人舌绽春雷,喝道:“阵起!” 随着他的话音落,顾长晋身上的龙袍“倏”地亮起了火光,大火从他身上沿着太极八卦阵的朱砂,烧至对面的阴鱼鱼眼。 短短几个呼吸的片刻,阵中红光漫天,狂风大作,阴阳两道鱼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缓缓地,一点一点的靠近、融合。 大火熊熊烧着。 剧烈的炙热与疼痛中,火光渐渐远去,清邈道人的身影也渐渐失了踪迹。 顾长晋只觉耳边格外的静。 那是一种朦胧的温柔与寂寥,就像过往四十年的每一夜。 回忆里她带来的温柔与漫长时光里失去她的寂寥,交织着陪他走了四十年。 旁人都道他冷情寡欲,心中唯有社稷江山。 没有人知晓,这位克己复礼,对自己苛刻到近乎极点的帝皇一直在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期盼。 这期盼,是再见她一面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从不曾随着光阴流逝而缓缓退去。 他时常会想起她。 时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时苑,那,此时此刻,她该在做什么? 是倚栏回首,让那双盛满细碎星河的眼缓缓映上他的面容? 又或是,斜倚炕边,为他温上一瓯粥? 甚或是,抬起手气呼呼地揪他的脸颊,怒斥一句:顾允直。 怎样都好。 只要她在,怎样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梦见她在哭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泪珠的瞬间,一股铺天盖地的寂寥席卷而来。 真想见她啊。 想告诉她,顾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里,他两鬓的霜白正一点一点剥落,眼角的细纹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那里,无数画面涌现。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将手中的墨玉坛交与他,对他含泪道:“允直,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了。” ——是淅沥沥的秋雨声里,他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我们昭昭,不疼了。” ——是晃动的马车中,他执笔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风云涌动,又如书扉一页页过。 他的身上也渐渐失了力气,抱着墨玉坛的手指轻轻颤动。 眼前如水逆流的画面缓缓慢下。 最后,定格在了一片火红的烛光里。 大红的喜烛静静烧着,面色冷峻的新郎官手执白玉柄,缓缓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艳的烛光里,那姑娘着了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冲他盈盈一笑。 顾长晋眼眶逐渐染上一层红锈。 “救她!” “顾长晋,救她!” 震耳的声音冲破漫天大火,在地宫里久久回响。 一声过后,顾长晋蓦地望向掌心,那里空空如也,装着她骨灰的墨玉坛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回去了。 四十年的岁月,无她。 隔着千重烟雨,万重山河,隔着人力有时尽的阴阳。 现如今却只差一个睁眼的瞬间,就能再见到她了。 顾长晋含笑闭上了眼。 容昭昭啊,顾允直来见你了。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1节 第一百一十三章 龙阴山, 青岩观。 夜雪如絮。 宝山刚经过一株松树,一团拳头大小的雪便“啪嗒”一声从松枝掉落,砸入他的脖颈里, 直把他冻得浑身一激灵。 他却来不及拍走衣领里的雪, 端着一盅熬得糯糯的粥, 往茅屋去。这几日沈姑娘都没好好吃东西,不过三日,下颌就已经瘦得冒尖了。 宝山自小在观里与师尊相依为命, 打小就没甚玩伴,好不容易观里有旁的人了,自是开心的,恨不能沈姑娘能留下来做他师妹呢。 按说那位郎君昏迷得越久, 沈姑娘就能在道观里留越久。可眼见着沈姑娘一日日憔悴, 他又希望那位郎君早日醒来。 思忖间,他人已经到了茅屋的门外,正要敲门,忽听里头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已经是第四日了, 他还未醒来。道长可要再给他换一剂药?” 小娘子轻软的声音里, 是掩不住的担忧。 宝山生怕自家师尊说出甚叫沈姑娘担心的话,忙腾出一只手, 正要推开房门,眼角余光倏地一亮。 一道粗壮的紫电在漆黑的夜幕里骤然出现。下一瞬,便见无数细小的闪电从那紫电里分离, 顷刻间便布满了一整片夜空。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张光网笼罩, 没一会儿, 巨大的闷雷声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宝山长这么大, 何曾见过此等异象? 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景象怎地那么像师尊提过的天怒之象? 茅屋里, 闪电布满夜空的那一瞬间,清邈道人便屏息望向手里的蒲扇了。 只见那破破烂烂裂开了三条裂缝的扇面,正缓缓地裂出了第四道裂痕。 “轰隆隆”地雷鸣声在耳边炸响,震得这天地仿佛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容舒怔怔地望着清邈道人手里的蒲扇。 “阵成了!” 清邈道人来回走动,不时挥动着手里的蒲扇,目光炙热而疯狂,嘴里不住地念着“阵成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容舒,急切道:“快看你的左掌!” 容舒如同提线傀儡一般,张开左掌,垂眸望着。 只见她细白的掌心里,她食指与中指的指缝缓缓生出了一条线,蜿蜒着延伸至她的掌根。 “那是你新的命线!”清邈道人激动道。 几乎在清邈道人话落的瞬间,容舒仿佛听到了一道“咔嚓”声,从灵魂深处响起。 像是一把困在体内的枷锁被生生掰断,在体内彻底消散,浑身一轻。 容舒眼睫轻轻颤了下,很快便有了湿意。 纤长的下眼睫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微一低,一滴泪珠滴落在顾长晋骨节分明的手掌里。 男人的手动了下。 仿佛感应到什么,容舒侧头看向竹榻,那里,面容苍白的男人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睁眼的瞬间,他便望了过来。 他静静看她,许久,抬手擦去她腮边的泪,低哑着声道:“我昨夜梦见你哭了,都说梦是反的,你怎么真的哭了呢?” 容舒不知他说的“昨夜”是等了四十年后的“昨夜”,只当他说的是他昏迷这几日做的梦。 “顾长晋,你昏过去四日了。”容舒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再度泛滥,“你的心跳还停了片刻,我差点儿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顾长晋笑了。 为了见她,他等了那么久。 只要她在,他怎舍得不醒来? 男人的目光带了些痴,也带了点儿贪婪。 当他抱着她的骨灰,走入青岩观时,他所求的不过是再见她一眼。 他以为等他真见到她了,他大抵会觉心满意足的。 可人当真是顶顶贪心又顶顶不知足的动物,真看到她了,他又想继续看她,日日夜夜,一眼又一眼。 眼皮才刚阖下,便又迫不及待地睁开。 仿佛慢上一息,都叫他难受极了。 “莫哭,我没事,我没事了。”他极尽温柔地擦着她越来越湿的脸庞,“都怪我没早些醒来,吓着你了。” 容舒咬着唇,渐渐止了泪意。 小两口这会瞧着浓情蜜意的,一边的清邈道人纵然有许多话要问,也知晓眼下不是良机。 正要出去茅屋,将这里留给容舒二人时,顾长晋却叫住了他。 “清邈道长——” 清邈道人脚步一杀,握着蒲扇扭头看他。 这位矜贵的太子殿下,在昏迷前根本不知他的道号,只唤他“道长”。眼下这一声“清邈道长”不仅知晓了他的道号,语气里竟然也多了一丝熟稔。 “多谢道长相助。”顾长晋郑重道。 前世在地宫,清邈道人竭尽全力助他设阵,若非如此,他便是到死也见不着容昭昭。 清邈道长却摇头,“谢老道作甚?老道借殿下参了道,老道已是得益良多。” 他抬手,露出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道:“殿下大抵不知,有多少道士穷极一生都不能有此境遇。是以,殿下不必言谢。你与老道之间的因果在今日也已了断。” 蒲扇上的裂缝,照见了他的道心。 清邈道人喟叹:“老道曾以为世人一叶障目,这才非要对我们青衡教赶尽杀绝。然而今日老道却明悟了,在我怨世人一叶障目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叶障目?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青衡教,唯有青岩观。” 话落,他也不等顾长晋回话,径直转过身,三两步走出了茅舍,迎面撞上正端着粥罐的小徒弟,摆手笑道:“就这一盅不够他们二人吃,去再温一罐粥。” 小道童犹心有余悸,指着头顶黑得渗人的天穹,压着嗓儿,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道:“师尊,方才,方才可是天怒?” 清邈道人顺着他的指望着夜空,缓缓道:“无事了,已经有人用他的所有与老天爷做了交换,换回来了他的一切。这世间呐,死亡很强大,但有时候爱比死亡还要强大。” 清邈道人的声音里带着点儿连他都发现不了的可惜与感叹。 小道童却听得云里雾里。 清邈道人见小徒弟依旧一副没开窍的模样,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冷哼一声:“快熬粥去!” 师徒二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方才清邈道人就在门外,那一席话又故意说得中气十足,容舒自是听得清楚。 清邈道人说,有人用他的所有换回来了他的一切。 她心思剔透,怎不明白老道士嘴里的“他的所有”是什么,而“他的一切”又是什么。 容舒垂下了眼眸。 顾长晋醒来后的所有欢愉、难过、庆幸都在这一瞬间沉淀成一股巨大的疼痛。 心脏如有千针穿过,那细密的疼痛疼得她唇色发白,指尖轻颤。 怕顾长晋瞧出端倪,她站起身,背过身道:“我去给拿药,你左胸的伤口还未愈合,药每日都要敷,今日的药还未敷。” 顾长晋“嗯”了声,却没让她走,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望着她刻意别开的脸,道:“昭昭,你不需要有负担,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他愿意用他的所有去改她的命,虽是因她而起,却是为了他自己。 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是他不肯放下她。 而这些,不该成为她的负担。 容舒如何能不懂他? 正是因着懂他,她的心才会那样疼! “我知晓的。”容舒没回头,强自压下心头的钝痛,明明眼眶热得紧,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岔开话:“宝山道长说观主的药在外头想买都买不到的,你这几日多用些!” 顾长晋望着她纤弱的肩颈,松开手,道“好。” 容舒去取药,回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驾轻就熟地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上裳,从药瓶里挖出一小团碧绿的药膏,将药膏覆上他的伤口。 她的动作极轻柔,神色也极专注。 生怕力道重了,会弄痛了他。 顾长晋何曾怕过疼,只他此时却格外享受她的细致温柔。 从前在梧桐巷时,她就是这样照料他的。 每回给他上药,她都要红眼眶,要他莫要再受伤了。 只那会她不知,受伤对他来说,委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没来梧桐巷时,都是常吉与横平给他上药。 那两人哪儿能控制得了力道? 顾长晋也不在意,总归他不怕疼,力道轻些重些都无所谓。 可她却很在意,头一回见常吉给他上药时,她脸都白了,仿佛疼的人是她。第二回 ,她便接过手里的药,亲自给他上药。 顾长晋想起那时的自己,当真是不惜福。 觉得她慢,觉得她做事太过温吞。若不是怕会惹她哭,他大抵会叫她把药还给常吉。 可到了后来,他在外头受了伤,却是宁肯忍痛,也不肯让常吉给他上药。 就为了带伤回去,好光明正大地留在松思院,在她专注地给他上药时,默默看她。 于是每一次受伤后,缠绕在他心里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期待。 那时她太专注,丝毫没察觉他藏在暗处里的目光。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2节 只这一次,容舒倒是比从前敏感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放下药瓶,转眸与他对视。 “从前你给我敷药时,总喜欢垂下眼掩住你眼里的泪。” 顾长晋唇角噙了点淡淡的笑意。 那是前世的事了,容舒前世不知给他敷过多少次药。 她等闲不是个容易落泪的人,只每次见到他身上的伤,她都要红眼眶,敷药时更是要拼命忍着,方能不掉泪。 待得敷好药了,也不敢看他,扭过身便去放药,生怕他瞧见她眼睛里的泪花。 “你如何知晓的?”容舒忍不住道:“我每回都掩饰得很好。” 顾长晋笑了,她这人最是藏不住心事。 放好药回来后,眼睛里是没泪意了,可嘴唇却抿得紧紧的,若是细瞧,还能看见她唇上那浅浅的牙印。 “你给我敷药时,我一直看着,舍不得挪开目光。”顾长晋道:“那时你只要将眼睫往上一抬,仓促垂眼需要掩埋心事的人便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容舒看他。 男人敞着衣裳,锁骨似连绵的山脉,又似狭长的浅泊。乌黑的发凌乱地搭在肩侧,将他身上的皮肤衬得愈发白,也将他胸膛那条狰狞的疤衬得愈发触目惊心。 可这伤疤同时也将他此时此刻那种羸弱的美感烘托到了极致。 容舒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上面松松的搭着一条腰带。 她伸手摸上那条腰带,将他身上的衣裳缓缓收拢,道:“我从前给你给你敷药,你最初不管伤得多重,都要自个儿脱衣裳穿衣裳。但到了后来……” 她顿了下,将掌心下的腰带系好,掀眸睇他,道:“就算是小伤,你都要我给你穿衣裳。” 顾长晋“嗯”了声:“我故意的。” 果然是故意的呢。 她就曾纳罕过,明明那些伤不重,伤的地方也不是手臂,偏他就躺着榻上,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给他擦身,给他穿衣裳。 容舒记得有一回她无意间抬眼,便撞见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 她也没多想,还当是她弄疼他了,忙问他是不是哪里疼,他却微微侧过头,道了声“无妨”。 容舒自复生以来,便鲜少再去回想从前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此时再度回想,却发觉了许多蛛丝马迹。 那碗难吃的长寿面,那些挂在支摘窗外的小冰雕,还有那个会哄她吃酒、哄她揪他泄气叫她再等等的顾允直。 在那三年里,他将对她的喜欢藏得那么深,深到她以为一直是她在一厢情愿。 偶尔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举措,她也不会去深思。 可明明,在她喜欢他时,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小心地不着痕迹地回应着她。 那些藏在脑海深处的仿佛落了尘的朦胧记忆,在散去罩在上头的迷雾后,忽然就有窗明几净般的通透。 她从始至终都不是在一厢情愿的。 他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若她用心琢磨,细细地去瞧,是能瞧见他深藏在里头的心意的。 容舒眼眶又热了,她知她这会不能再留在茅舍了,他总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绪。 于是起身道:“我去厨房拿些吃的来。” 顾长晋没拦她,望着她离去,又望着门慢慢合拢。 待她再回来时,他已经疲惫地睡去。 容舒站在竹榻边,看了他许久。 龙阴山第二日便来了一场倒春寒,茅舍檐下的冰棱足有半丈长,宝山往这里送了好些炭盆。 往后几日,顾长晋的伤一日日见好。 醒来后的第三日便能下榻了,到得第六日,清邈道人进来同他们道:“有人在闯迷踪阵,其中一人老道认得,是那日给沈姑娘驾马的车夫。” 容舒望向顾长晋,“是常吉。” 来人除了常吉,还有横平。二人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缀满了雪沫。 常吉一双眼红得都要成兔子了。 雪崩发生时,他怕雪潮透过车牖伤到容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在了车牖前。雪潮自然是首当其中地冲向他,里头的碎石细枝在他脸上、脖颈上划拉出无数细小的伤,到这会,上头的血痂都还不曾脱落。 他醒来后,见盈月、盈雀都在,还以为容舒也没事。 殊料没一会儿,这俩丫头就哭着同他道,断崖下发现了她们乘坐的马车,马车里头有一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女尸,穿着姑娘的衣裳,戴着姑娘的首饰。 “可我们不信那是姑娘!我们都活着,姑娘怎么可能会出事?”盈雀哽咽道:“我要去找她!” 三人发了疯似地在山崖底下找容舒,直到横平来了,寻着顾长晋留下的记号,这才找到青岩观外头的雪林。 常吉一见着容舒便忍不住偏过头去抹眼睛,肩膀微微一耸。 少夫人差点儿在他手里出事。 主子那么喜欢少夫人,若是因着他保护不力,叫少夫人出事了,他如何同主子交待,如何有颜面继续活下去。 横平十分嫌弃地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常吉。 上前同顾长晋道:“属下查过,龙阴山的山顶并没有火药。那场雪崩应当是意外,但是山道上有马车被拖拽的痕迹,属下猜测在雪崩发生后不久,便有人救了少夫人与常吉他们。然后将马车推向断崖,做出少夫人随着马车坠崖的假象。” “那些人做事十分利落果决,若不是地上残留的炭迹,属下丝毫看不出那辆马车坠崖乃是人为。”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如此迅速地救人,又将容舒假死的现场布置好,那些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顾长晋与容舒都知道那些人是何人,也知晓是谁派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便听顾长晋道:“不必担心,那些人便是寻到这里,也不会伤害我们。横平,你到外头猎几只雪兔,一会烤一只给常吉吃罢。” 这话一出,常吉与横平齐齐愣了下。 常吉还当是自个人听错了呢,一时间也顾不及擦面上的涕泪了,讶声道:“横……横平给我烤?” 横平这人就爱睡觉,压根儿没甚口腹之欲,往日里出任务,都是糊弄着吃,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拿野草充饥。偏偏这人,仿佛无师自通一般,竟有一手好厨艺,叫常吉又妒又羡。 常吉都多少年没吃过横平烤的肉了,再加上这几日为了找容舒,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立时拍了横平的肩膀,道:“这是主子的命令!快去快去!” 横平下意识望了顾长晋一眼,却见顾长晋笑了笑,道:“如此,你便不欠他了。” 前世二人中了暗算,常吉将逃命的机会让给横平,要他去救容舒的。 可惜横平刚从四时苑的偏房出去,便被张妈妈抓破了手,中了毒,若不是林清月悄悄救下他,将他藏起来,他也会跟着常吉一同死在四时苑。 横平往后余生都活在了自责里。 如今常吉还在,叫他给常吉烤一顿肉,也算是抵消了前世他觉得的亏欠了。 横平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知晓主子这般说,定然是对的。 略一颔首便道:“属下遵命。” 旋即十分嫌弃地拍走常吉搭在他肩上的手,道:“走!” 二人正要离去,常吉想到什么,忽然唤了声:“少夫人。” 容舒下意识看他。 “盈月、盈雀正在山脚的客舍里,她们二人本要跟来的,但我与横平怕出意外护不住她们,便叫她们在客舍里等着。” 这满脸细痕像只花猫似的男子说到这便顿了顿,对容舒笑道:“您放心,她们都好好的呢!” 容舒也笑:“辛苦你了。” 常吉知主子能得少夫人照料的机会千载难逢呢,说完这话便麻溜地跟着横平出了屋。 容舒待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方看向顾长晋,道:“常吉……是不是在四时苑出事了?” 旁人兴许琢磨不透顾长晋的用意,但是容舒懂他,从他与横平说的话,便隐约猜到了前世常吉大抵是出事了,而横平是活下来的那人。 顾长晋颔首:“你出事的前一晚,萧馥的人暗算了他们。当时你与盈雀她们被张妈妈下了药,人事不省,并不知发生在院子里的事。” 容舒沉默。 顾长晋看着她,柔声道:“容昭昭,现在那些事都已经是不曾发生过的事了。所以别难过。” 时间既然回溯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自然也湮灭无痕。 常吉没死,她也没死。 容舒自来也是豁达的性子,闻言便笑了笑,道:“等到了大同,我叫霓旌给他备上一席全羊席。” 她说到这,话音蓦地一顿。 大同,她还要去吗? 顾长晋却接过了她的话茬,“嗯”了声。 “听说那里的羊乳酥茶亦是十分美味,想来常吉也会喜欢。”他唇角噙着一枚笑,“明日我便亲自送你去大同。” 容舒没应话,只定定看着他。 她的眼睛会说话,不必言语,顾长晋也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说什么。 “龙阴山离大同只有几日的路程,你娘应是抵达大同了,约莫四五日,你就能见到她。” “我说过,你不必给自己负担。” “你喜欢看游记,喜欢看这世间的风土人情,想亲自去验证这世界是否当真如同他们笔下所写的那样,也想在有生之年给大胤的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方不觉遗憾。” 男人低沉的声嗓浸润着早春独有的冷与暖,他看着她,眉眼是那么的温柔。 他道:“容昭昭,你想去做的,都去做,不必有所顾及。” 他用尽所有才换来她的复生,不是要将她困在自己身边,郁郁而不得欢。 他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贪心。 他只想叫她快活。 概因她活着,自在快活地活着,对他来说,已然是一件值得满足也值得感恩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3节 青岩观能住人的除了两间茅屋, 便只有放着三清神像的大殿。 两间茅屋,一间住着清邈道人师徒,一间住着顾长晋与容舒。顾长晋没醒来前, 怕他半夜起高热, 容舒都是趴在那竹榻上睡。他醒来后, 又担心他起夜喝水不便利,便也继续在这茅屋住着。 他醒来那夜,容舒从外头端粥进来时, 他已经沉沉睡了去。她也没吵他,放下那双耳瓦罐便趴在竹榻上睡。 只她半夜醒来,却发现自个儿已经躺在榻上了,与顾长晋一人头超东, 一人头朝西地睡。容舒用手肘半支起身子。 那竹榻窄, 也不结实,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惹出了好大一声响动。 顾长晋本就睡得不熟,听见动静便睁眼望了过来。 二人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顾长晋解释道:“你那样睡不好,你的伤也没好全, 所以我将你抱到榻上来了。” 若他没受伤, 他自是会将这竹榻让给她睡。只这会他受了伤,她是定然不会叫他睡在旁的地方的。 屋子里虽没掌灯, 但外头雪光潋滟,越过窗牖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 他那张清隽的脸在雪光里显得白极了,一点儿血色也无。 容舒看了看他, 扯了下身上的被子, 淡定地“嗯”一声, 放下手肘, 继续睡了。 他这几日都是她给他擦身抹药的, 赤条条的身子都看过,自也不会因着男女之防,连同睡一榻都不敢。 她这厢才刚躺下,一声浅浅的腹鸣声十分突兀地响起。 这可不是她的肚子在响。 容舒想起去岁他在长安街遇刺,在松思院醒来那日也是这样,明明饥肠辘辘了,嘴上也不说,还是肚子受不住,“咕咕咕”地抗议起来。 两道轻轻的笑声从被子里飘了出来。 容舒笑够了便又支起手肘,道:“顾长晋,要吃粥么?竹案上还放着两罐肉糜粥呢,我去厨房热热便能吃。” 顾长晋目光定在她唇角的笑靥上,弯唇应了声“好”,接着便要起身。 容舒忙起身,越过去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起来做甚?我去热便好。” 话音刚落,她才发觉二人这会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扑过来时委实是太急切了,身子带着惯性,半边身子贴上他右胸,满头青丝散落在他的下颌两侧,挡住大半外头渗进来的雪光。 容舒不是头一回扑到顾长晋身上了。 从前她吃醉酒时,也曾经干过这样的事儿。 当然,那样的糗事不提也罢。 两人四目交接了片刻,顾长晋先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 “你不会生火。” 她从前在梧桐巷虽时不时会下厨,但烧柴生火这些事都有专门烧火的婆子做,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 容舒闻言便坐直了身子,“我会烧火的,这几日都是我同宝山道长一同给你煎药熬粥。” 顾长晋目光下落,定在她的削葱似的手,见上头没甚灼伤的痕迹,方应承下来,道:“小心些,莫要烫到手。一会把门开着,厨房的门窗也别关。” 从茅舍的门能瞧见厨房那砖屋,门开着,他便能一直看着,万一她伤着哪儿了,他还能即刻过去。 容舒想说她哪有这么娇气,连生个火都要他盯着。 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一事。 曾经她在松思院的小厨房给他炒松子糖时,就烫伤过手,手腕也被溅起的糖浆给灼出了一个水泡。 那两下当真是极疼的。 下晌她将松子糖送到书房给他时,他脸色很不好看。 那一罐松子糖也不碰,就搁在书案上放了许多天,直到里头的松子都潮了也不吃。 容舒问他是不是不爱吃。 他倒也答得干脆,说“是”,还叫她日后莫要再做了,他不爱吃。 那糖罐两日后容舒再去看时,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还当是他叫人把里头的松子糖扔了。 毕竟,炒得脆甜的松子糖他不吃,潮掉坏掉的松子糖他就更不可能吃了。谁会那么傻呀,好东西不吃,非要吃坏了的。 自此容舒就再不给他做松子糖了。 只容舒这会哪还能想不明白呢? 这世间就是有这么傻的人,好好的松子糖不吃,非要偷偷吃坏的。 他可是连猪下水都能面不改色吃完的人,容舒不信他真会扔了她亲手做的松子糖。 说到底,他不过是不想她再烫伤手,偏又不能表现出对她的关心,这才用这样的方式叫她打消念头。 “从前我给你做的那一罐松子糖,你是不是偷偷吃了?” 顾长晋不妨她会提起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陈年旧事,微顿过后,便“嗯”了声。 容舒以为他扔了那罐松子糖时,的确是难受极了,吃了酒后忍不住指责他暴殄天物。 顾长晋那会说甚了? 哦,他说:“容昭昭,你吃松子糖的样子就像一只扫尾子。” 扫尾子…… 他给她做的小冰雕里就有一只扫尾子。 容舒懒得同他说话了。 转身出了屋,但怕他担心,还是将门敞着。 小半个时辰后,她与顾长晋坐在榻上面对面吃起了绵软香糯的肉糜粥。 二人用膳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屋子里除了轻微的声响,便再无旁的声音。 这样冷的夜,一碗热乎乎的肉糜粥落了肚,叫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容舒吃得慢,细嚼慢咽的。 吃完后才发现对面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木匙,正靠着枕子,静静地看着她吃,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顾长晋见她吃好了,摸出一张帕子递过去,道:“擦擦唇角。” 容舒接过,问他:“吃好了?” 他“嗯”了声。 其实他有些疲惫了,只他有些舍不得睡。 这样透骨奇寒的夜,一间小小的茅舍,两个灰扑扑的小瓦罐,三五个炭盆,还有一个不管做什么都叫你舍不得挪开眼的人,谁还舍得睡呢? 只他不想睡也得睡。 容舒收拾好竹榻,便催着他睡了。 之后几日,容舒怕他半夜会饿醒,夜里安置前总要在厨房里温两盅汤羹或者米粥。 就连常吉与横平来了的这日也不例外。 顾长晋已经能下榻了,半夜容舒去小厨房取汤羹,就是他陪着去的。 茅舍与小厨房也没多远,但他非要一起去,容舒便也随他。 这一次吊的汤羹用的是常吉在山里打回来的野山猪。 冬天里的野山猪养了一身膘,常吉与横平将肉都剔下来,用骨头吊汤,撒了一大把从山里采来的野山菌。 汤汁熬得跟牛乳似的,香浓鲜甜。 这样的汤,要搁从前,容舒不到一炷香便能喝完一碗。可今儿她却吃得极慢,木匙在碗里搅了几下便不动了。 明儿他们便要离开这里前往大同了。 顾长晋见她垂头搅着汤,却一口都不吃,蹙眉道:“可是吃不下了?” 这是她惯来爱喝的汤,今儿她早膳、午膳皆用得少,顾长晋便让常吉他们去猎些吊汤的野猪、雪兔,不想她依旧是没甚胃口。 容舒摇摇头,慢慢抿了一口,道:“吃得下,这汤熬了三个时辰,可不能浪费。” 一盅汤羹喝完,她捏着木匙,问顾长晋:“你的伤当真无碍了?要不要……在青岩观多养些时日?” 顾长晋正在给她递帕子,闻言便是一怔,旋即掀眸看她一眼。 “阿娘若是到了大同,让常吉或者横平递个信便成。”容舒依旧垂着眼,声音很轻,“等你的伤彻底好了,我再去大同与阿娘汇合。” “昭昭,我要尽快赶回上京去。”顾长晋回道:“如此,你才能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道:“贵忠此时定然还在找你。” 是以,他必须要回上京,给她将所有后患都解决了。 容舒不说话了。 好半晌才抬起眼,望着他道:“好。” 顾长晋动了动唇,想问她要不要同他一起回去上京,话到嘴边,却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这样问。 一旦他问了,便她再不愿,也会陪他回去上京。 夜里两人都不曾阖眼。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早膳,容舒一行人便同清邈道长与宝山告辞,往山下去了。 横平与常吉提前下去张罗马车,到山脚时,盈月、盈雀早就在马车旁等着了。 二人一见到自家姑娘,眼泪“啪嗒”直掉,将容舒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确定她没受伤方止住泪。 看得容舒又心酸又好笑。 “婢子早就说了,摔下山崖的那具尸体定然不是姑娘!”盈雀愤愤地抹着眼角:“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故意将那女尸乔装成姑娘的模样!” 盈月一听,忙啐她:“莫再提那女尸了,不吉利!姑娘平安回来便好!” 盈雀仍旧不解气,又骂了几句方解恨。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4节 却不知,她们这马车才刚出龙阴山,她嘴里那位“杀千刀的”便拦下了他们一行人。 贵忠身着绯袍,领着一队亲兵,在顾长晋的马车前跪下,道:“殿下,皇上特地派奴才来请您回宫一叙。” 顾长晋挑开车帘,沉默地望着恭恭敬敬跪在雪地里的贵忠。 嘉佑帝会派人来他并不意外。 得知他抛下一切,从辽东赶来龙阴山找容舒,以嘉佑帝的性子,定会派人前来,传他回宫问话。 他离开辽东之前,将椎云留在了辽东都司,代他处理辽东的一应军务。之后便让横平将嘉佑帝给他的那道赐婚圣旨送回上京。 原是想稳住嘉佑帝,向他保证他担心的一切不会发生的。 现如今,他却有了更好的方法。 顾长晋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一封信递出去,道:“孤要先去趟大同,这封信,你替孤送回宫里,顺道同皇上道,至多半月,孤便会回去。” 容舒的马车就在顾长晋身后,她这会正抱着个铜手炉听他们说话呢。 听罢这话,不由垂下了眼,须臾,她腾出右手轻掀开帘子,望着已经到了贵忠手里的信。 这封信,他是何时写的? 是他来青岩观之前便写好了,还是他醒来后悄悄写的? 贵忠捏着信,心中却沉甸甸的,他深知惯来好脾气的皇上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太子殿下若是再不回去,皇上那头…… 贵忠咬了咬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顾长晋道:“你安心地回去上京,皇上看完信后不会动怒。”竟是将贵忠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贵忠只好道“是”。 顾长晋又道:“龙阴山的雪崩,可是你们动手的?” 贵忠忙摇头:“奴才怎敢酿造此等灾害?那场雪崩乃是意外。” 顾长晋颔首,放下车帘,道:“你有救命之功,此番便是功过相抵了,回去罢。” 贵忠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不问责他用一具假尸伪造容舒落难的事儿了。 他重重磕头:“奴才谢过殿下开恩。” 贵忠的出现只是一小段插曲,改变不了任何事。 半个时辰后,马车继续动了起来。 容舒放下车帘。 顾长晋与贵忠的那一番对话倒是叫盈月、盈雀听得一头雾水,心知自家姑娘聪慧,盈雀正想开口问问容舒呢,抬眼瞥见她的神色,声音却生生卡住。 姑娘不开心了。 盈雀这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能察觉到容舒情绪的不对劲儿,盈月更不用说了。 “姑娘可是头还疼着?”她问道。 容舒摇头,她头上的伤在青岩观时便已经好了。 “我无事,就是有些闷。” 她轻声应着,再次掀开车帘,望着外头那苍茫空旷的雪景,静默不语。 因着有顾长晋在,他们前往大同的这一路可谓是顺畅无比。 二月廿一,马车抵达大同府的城门。 东宫太子亲临边关,穆融与大同府的一众官员早就在城门侯着了。除了官员,百姓们也来了不少,将城门直挤了个水泄不通。 顾长晋从马车下来时,人群里传来了好大一阵骚动。 大同地处边关,民风开放,便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能抛头露面,跟着丹朱县主上阵杀敌的。是以这里的姑娘,性子热烈得很。 这一阵骚动便是姑娘们发出的惊叹声。 都知太子久有贤名,还不曾被皇后寻回时,便因着他不畏权贵、奉公不阿的品质而得了百姓们的传颂。 只她们不知这位太子爷竟生得如此俊俏呢,穆将军在大同已经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会他站在太子身边,竟生生被比了下去。 容舒也望着被官员们簇拥着的男人。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绣金线五爪蟠龙的常服,头戴墨玉冠,沈腰潘鬓,身量高大颀长,眉眼俊美如画,端的是世无其二的矜贵公子。 他这一身皮囊惯来招女儿家喜欢。 只他吸引人的不仅仅是这身好皮相,还有他沉在内心的那股力量,以及如名剑敛锋般的天子威仪。 容舒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眼,恰在这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昭昭!” 容舒循声望去,见到来人时,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露出了笑靥,提起裙子便往沈一珍与穆霓旌跑去。 “阿娘!霓旌!” 昨儿在驿站歇息时,顾长晋还道阿娘还未到大同的,不想这会竟然就见着了,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 沈一珍只比容舒早两个时辰到大同,她在路上就听说了龙阴山崩了一场雪的事,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及时赶来了。 将容舒毫发无损的,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稳稳落下。 城门下那正在被人簇拥着的男人听见那两声“昭昭”时,便已经侧头看了过去。看见容舒满面欣喜之色,唇角不自觉也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一个时辰前他便知晓沈娘子到大同了,一直忍着不与她说,便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她也当真是欢喜极了。 一边的穆融自也听见了自家妹妹唤容舒的声音,他望了望不远处那笑靥如花的小娘子,又望了望眉眼温柔的顾长晋,面色一时有些复杂。 去岁二人便在百戏楼里打过一次照面,也心知肚明彼此对容舒的心思。 穆融原是想着待得容舒来了大同府后,便向她表明心迹,好娶她为妻的。 主意打得好好的,却不想几个月后,京里忽然传来顾长晋被立为东宫太子的消息。 这消息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若顾长晋只是都察院的顾大人,对求娶容舒这事,他自是不怕会有甚后顾之忧。 可现如今这位顾御史却不再是顾御史,而是太子,是日后的皇帝,是他誓死要效忠的人。 明知这位未来的皇帝心悦容舒,如此,他还要不管不顾地求娶容舒吗? 思忖间,眼前的男人已然回首,与他定定地对视了一眼。 穆融心神微凛,听见那人道:“穆将军。” 穆融垂首应道:“下官在。” “鞑靼皇庭起了内乱,是以今岁停战比往年都要早。”顾长晋道:“自然,鞑靼军会退兵,也是因着穆将军治下有度。只鞑靼皇庭的内乱结束后,恐怕兵力会更胜于从前。孤猜测,至迟明年,鞑靼的这场内乱便会结束。” 穆家驻扎在大同多年,对鞑靼皇庭之事也是了然的。 鞑靼的大炎可汗这几年重病缠身,底下十几个儿子为了那皇座可谓是手段百出,几乎是杀红了眼。 鞑靼皇庭内斗,对大胤来说自然是好事。当初穆融便是因着这场内乱,方能带领穆家军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若真叫大炎可汗的儿子们争出个高下,新上任的可汗一旦收归他那些兄弟们的兵力,那鞑靼军的实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穆家的儿郎,穆融的祖父、父亲还有诸位叔伯便是死在了大炎可汗的鼎盛时期。 穆融正了正脸色,拱手作了揖:“是!下官定不会掉以轻心!” 顾长晋颔首:“孤三日后便会启程回京,离去前,孤有事要与你商榷。” 明年大同的那一场马瘟,非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鞑靼潜藏在大同多年的细作奉新可汗之命故意酿造的人祸。 这些细作能坏事,自然也能成事。 顾长晋不仅要避开明年的那场马瘟,还要借助这些细作,给鞑靼的新可汗一个致命之击。 为防鞑靼军偷袭,大同府的军营常年不撤。 顾长晋并未下榻在官员们给他精心准备的别院,而是挑了个简陋的营帐住了下来。 容舒与沈一珍就住在穆霓旌给她安排的屋子里。 那是一套三进的宅院,就在穆府对街,这位置在大同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好了。 容舒望着院子里那一丛丛蓬勃的绿意,与挂在老槐树下的秋千,不由得笑道:“辛苦你了,这院子甚得我心。” 穆霓旌却不敢居功,“这是兄长给你找的屋子,也是他特地找人修葺的,我做事没他细致,索性便叫他来负责了,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她说着便顿了顿,望着容舒道:“难得这几日放晴,地上积雪消融,过几日我与兄长带你跑马去如何?” 容舒来了兴致,脆声应好。 她还想着挑个日子去看看她的牧马场的,也不知她挑的马苗如今长得如何了。 说话间,穆家的一名老仆忽然敲了敲门,对穆霓旌躬身道:“县主,将军今夜要留在营帐与太子殿下商量军务,说是不回来用膳了。” 穆霓旌挑眉,那位太子殿下怎地这般急切,连口气都不曾喘过呢。 她忖了忖,道:“去打听一下太子殿下的喜好,叫厨娘做好晚膳,送过去营帐。” “不必打听了。”容舒接过话茬:“我知他的喜好,给他备个全羊席罢,再吊些补汤,殿下身上带了伤。” 想到穆霓旌一穷二白的身家,又道:“一会我让人送去两根老参,这两日就给殿下吊些老参汤罢。” 三言两语,竟是细致地安排好了顾长晋的吃食。 穆霓旌一愣,望了容舒好半晌,方应道:“按沈姑娘说的去安排罢。” 太子殿下来大同府视察军务,军营的将领兵丁们个个都激动着呢。 战鼓“咚咚”响了半宿。 顾长晋的营帐连着亮了两日两夜的灯,这两日他拢共就歇了半个时辰。 常吉见他如此不顾身子地忙碌,心焦得很,前两日吃的全羊席带来的好心情都没了。 恰好穆府的人送来了参汤,常吉端着参汤,在营帐外来回踱步,不多时,终于是一咬牙便去寻容舒了。 容舒正在马厩里看马,听盈雀说常吉来了,忙出了马厩,见他端着汤盅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一时有些纳罕:“可是出了甚事?” “姑娘去劝劝主子罢,自打来了大同,主子到这会都没歇过,这两日眼皮子就没阖起过,就连将军府送来的参汤也不好好喝!” 常吉说到后头,有些心虚。前头的话都是真的,但后头那句却是假的。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5节 将军府送来的吃食,主子每顿都吃得一干二净的,尤其是这汤羹,一滴汤水都不剩呢。 只是为了让少夫人去看看主子,这才把话往重里说。 容舒闻言望了眼天色,接过常吉手里的木盘,道:“交给我吧。” 顾长晋的营帐里此时就他一个人,横平守在外头,见常吉果真将容舒请过来了,连忙掀开了营帐的布帘,都没往里通报一声。 顾长晋听见动静,抬眼往来,瞥见立在布帘外那道娉娉婷婷的身影,神色微微顿了下。 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定是常吉去请的人。 容舒端着汤盅走进去,道:“汤都快凉了,快趁热吃罢。” 顾长晋道“好”,放下舆图,净手接过她手里的汤盅。 他知晓这是她让人吊的汤,是以每一口都不浪费。 汤盅里的汤很快便见了底,顾长晋合上盅盖,对容舒道:“本打算一会便去寻你的。” 他这三日都不曾有时间见她,眼下终于把事情安排妥当了,总算是得空见她了。 “你不必担心明年的马瘟,我不会让它发生。这几日我已经做好了安排,横平与常吉都会留在这里,你与你娘留在大同会很安全。”顾长晋道:“至于上京那头,我明日便会启程回去,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了。”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忙碌,就是为了处理明年的马瘟,好叫她安安心心地在大同住下吗? 急着回去上京,也是为了她罢。 他想拿他自个儿去换她此生无虞。 容舒看着他这两日新冒出的胡茬,抿唇道:“你明儿何时启程?” “辰时便出发。” 容舒顿了顿,端起空了的汤盅,道:“那你快安置吧,不早了。” 她说着就起身往营帐外去。 顾长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攥紧了手。 “昭昭。”他叫住她,“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容舒脚步顿了下,轻“嗯”了声。 出了营帐,她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重,怎么都提不起来。 要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上京面对一切吗? 可凭什么要让他去面对这些? 容舒咬唇,眼眶像是被迷了沙一般,又热又痒又疼。 横平与常吉也不知去了何处,这外头一个人影都无。远处的战鼓“咚咚”响着,天上一轮如钩冷月照耀着这冷冷清清的营帐。 容舒放下手里的汤盅,蹲了下来。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身后的布帘被人掀开,那人来到她跟前,轻唤了声:“容昭昭。” 容舒抬起布满泪水的脸,忍不住道:“顾允直,你真的,太可恶了!” 肩膀一抽,她站起身,重重抽泣了声,道:“你实在太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在她站起身时,便已经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重重地吻住她沾着泪的唇。 男人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法克制的急切。 他忍不住了,那些翻滚在骨子的东西似熔岩般烧灼着他,他当真是忍不住了。 他的唇热得烫人。 容舒怔楞片刻后,慢慢搂住了他的脖颈。 感觉到他湿漉漉的舌正在笨拙地撬开她的齿关,她闭上眼,齿关一松,让他探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唤他“顾允直”。 曾经那个喜欢着他的容昭昭喜欢这样唤她。 顾长晋一直在等着, 等着她再像从前那般用娇嗔的语气唤他顾允直。 顾长晋吻去她脸上的泪,低低地道:“对不住。”他又惹得她哭了。 容舒忍不住抬手砸他的肩,哽咽道:“你对不住我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要说对不住!” 明明是老天爷对他们不好, 错不在他, 他因何要道歉! 容舒又气又心疼, 泪珠子掉得更欢了。 顾长晋再次堵住她的唇。 夜色空濛,战鼓声声,风从极远的地方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怀里的姑娘轻轻打了个颤。 顾长晋不知是自己将她吮疼了还是她觉着冷了,他不舍地松开她的唇,鼻尖贴着她的,大口地喘气, 大口地汲取着她柔暖甜腻的气息。 可是不够。 还不够。 男人眸色愈发暗沉, 双手扣住她的腰,三两步将她抱入了营帐,布帘落下的瞬间,他将她抵在墙上, 头又低了下去。 与最初的笨拙不同, 他渐渐摸到了门道,牙齿不再磕着她的牙齿了, 吮她舌尖的力道也不再将她弄疼了。 容舒脸上的泪被他尽数舔去,空气里仿佛烧着把潮湿的火,她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着的饴糖, 一点点融化, 一点点化浆。 微颤的指摸上了他的脸, 细嫩的指尖摩挲着他脸上的胡茬。感受到他的唇寸寸下移, 十根莹白的指不自觉地插入他的发间, 屈起,又紧紧抱紧。 她昂起头,眼睫一下一下颤着,像濒死的蝶。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重。 挂在脖颈的系带松了,系在腰间的绸带也掉落在地上,寒春的凉意淌在她露在空气里的雪肌里,可他的唇舌仿佛又带着火。 她觉得冷,又觉得热。 容舒很清楚,若不阻止他,会发生何事。 可她心中毫无半点想要阻止他的念头,她就想毫无保留地什么都给他。 就像他毫无保留地什么都给了她一样。 明明被她拒了一次又一次,可只要她遇险了,他便是受再重的伤,都要奔赴到她身边,连死都阻挡不了他。 这样的顾允直,她怎么还忍心要他等? 她怎么舍得呢? 容舒闭上眼,将他搂得更紧了。 恰就在这时,营帐外忽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逼近,迷失在情欲里的人在脚步声停在帘外的那一瞬间终于找回了理智。 顾长晋从容舒肩上抬起脸,眼前的姑娘闭着眼,眼睫不住颤着,上裳松松的堆积在腰间,连兜衣都被他扯了下来。 她肩上那颗胭脂痣被吮出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红斑,瞧着就像是一片飘落在莹白雪地里的梅花瓣。 顾长晋的心跳快得几乎整颗心要破膛而出,差点要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 “殿下。” 外头那人的声音一落,容舒便睁开了眼,望着顾长晋。 她双腿发软,手臂也软,只这会穆融就站在营帐外,想来是有要事要禀的,可不能耽误。 “是穆大哥。” “嗯。” 顾长晋缓下呼吸,给她系好兜衣,将滑落在腰间的衣裳给她一一穿好后,方道:“我出去一下。” 他说着又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潮绯,眼含春潮,钗环凌乱,俨然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她这样子,可不能叫旁的人瞧见。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道:“你在这等我,我会尽快回来。” 容舒“嗯”了声,声音里还带着浓厚的鼻音。 目光扫过他脖子处的一条细长的抓痕,这是他脱下她兜衣时,她一时紧张抓出来的。 她轻声道:“你的脖子被我抓破了,要紧吗?” “不要紧。” 若不是她说,顾长晋甚至都不知晓脖子多了道伤口。 他将凌乱的衣领往上一扯,遮住那伤口,道:“你一个人留在营帐可会害怕?要我差人把盈月她们送来吗?” “不怕。”她还有话要与他说呢,盈月她们二人一来,就不好说话了,“你莫叫盈雀她们来。” “好,那我出去了。” 顾长晋转身欲走,袖子却被她轻轻攥住。 “等等,顾允直,你的发冠歪了。” 这还是方才她手指插入他发间扯歪的,容舒顿了顿,上前一步,踮起脚给他正发冠。 他生得高,她踮脚踮得格外费力,好在他及时弯下了身,这才叫她顺顺利利地给他正好了玉冠。 他将满头乌发用这玉冠束起来时,眉眼间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深邃,也显得格外俊美。 他的腰压得低,容舒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手缓缓下滑,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落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顾允直,我等你。”她柔声地说着。 顾长晋一怔。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6节 她曾经垂着泪同他道,说她不等他了,也再会不喜欢他了。 那时他叫她等等他,等等顾允直。可后来她死在他怀里,再等不了了。 这一世,他也曾叫她等他,她却干净利落地拒了他。 顾长晋记得十分清楚,在扬州城墙根下的酒窖里,她说她不喜欢他了,说只想与他一别两宽。 甚至一个月前,在驿站的客舍里,他叫她等他,她依旧没应。 她说她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都明白,她那时大抵也不知未来的她会不会愿意为了他而舍弃她想要的生活。 他在青岩观醒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决定了,再不要她等他了。 那三年之约,那道将她锁在他身边的赐婚圣旨,他都会不再提。 爱她是他的事,不该成为束缚她、逼迫她的理由。 可此时此刻,她说她等他。 等顾允直。 顾长晋如何不明白她说的“等”,不仅仅是指今夜在营帐等他。 喉结来回滚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男人黑沉的眸子渐渐溢出了笑意,只要她愿意朝他走这么一小步,他这一辈子都再不会放开她了。 “好。” 营帐外的穆融久久不得回复,却又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一时不知该继续等还是稍等片刻再回来。 踟蹰间,前头的门帘忽地一动,一道颀长的人影走了出来。 穆融忙垂首行了个礼,道:“殿下,下官安排在鞑靼的探子传来一份密报,道鞑靼皇庭有变。”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件。 顾长晋上前接过那信,道:“换个地方说。” 穆融面色一顿。 往常他有事要禀,太子都是将他叫入营帐内说话的。 他不着痕迹地往营帐看了眼。 营帐里有人,而太子却不想他进去那营帐里。 护得这样紧,里头的人还能是谁? 穆融掩下眼底的晦涩,道:“殿下随下官来。” 听着二人离去的脚步声,容舒悄悄松了口气,她这会这模样的确不能见人。 想起方才二人的亲密,她耳廓渐有热意,下意识便摸了摸微微红肿的唇。 与除夕那夜,他落在她唇上的不带任何欲望的吻完全不一样。 那人叼着她唇的模样简直就像是狗儿叼着肉一样,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哪儿还有一贯来的冷静自持? 不仅仅是唇,她身上还有旁的地方也遭殃了呢。 容舒揉了揉胸口,环顾四周,在角落一张小几上瞧见一个铜镜,忙过去取下铜镜,往脖颈处照了下,见上面没落下甚印记,这才放下心来。 可不能叫阿娘还有盈月、盈雀她们瞧见了。 容舒放下铜镜,又慢慢打量起这营帐里,旋即目光一顿,落在掉在书案脚边的狼毫。 她挑了挑眉,上前捡起那支狼毫。 这狼毫还沾着墨,大抵是刚从书案上掉落不久的,黏糊糊的墨汁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地面。 容舒将笔放回书案,一垂眼便看见了铺陈在上头的信纸。 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昭昭见字如晤。 容舒一下子便想明白了,方才她端着汤盅离去后,他本是要给她写信的,这信若无意外,应当会在他明儿离开时给她。 只他后来发现了她在营帐外站着没离去,这才匆匆撂下笔,出去寻她。 他人走得匆忙,连笔掉落在地上了也不知。 只他想与她说什么呢? 叫她再等等他,还是叫她不必等了? 多半是后者罢。 他怕他为她做的一切,会成为她的负担,是以才要她不必等。 真傻。 等不等是她的事,何须他替她做决定? 容舒咬了咬唇,捡起那支笔,在那信纸上添了个“傻”字。 那“傻”字上头的墨才干了没多久,顾长晋就回来了。 容舒正拿着舆图看,见他回来得这样快,微微一讶,道:“都忙完了?穆大哥寻你何事?” 顾长晋“嗯”了声,“是探子的一封密报,穆将军不确定里头所说之事的真假,这才来寻我商榷定夺。” 军机要务容舒不想打听,闻言便轻轻颔首,说起旁的事。 “明儿你先别走,给我一日时间,后日我与你一起回京。”她接下了腰间的一个香囊,拉过顾长晋的手,道:“这是你等我一日的奖励。” 这香囊是盈月给她做的,按说该拿她亲手做的东西送他的,只她身上也没甚东西可以给他,只好随便拿这个香囊充数。 顾长晋垂眸看她。 从她哭着骂他“可恶”时,顾长晋便猜到她已是下定了决心要陪他回京。 “昭昭,若你想,你不必陪我回京。”他温声道:“我会将上京的事解决好,接着会亲自来接你。你可以一边等我,一边在大同打理你的牧马场。” “我之所以要开牧马场,不过是为了未雨绸缪,想着一旦明年那场马瘟避不过了,还能用牧马场里的马救急。只你说了明年的那场马瘟不会再发生,那牧马场的事儿便也不急了。” 他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失言的时候。 说了不会叫明年的马瘟发生,那便不会发生。 容舒掀眸看他,“再说,这里有阿娘呢。” 顾长晋沉默了片刻,“你可知回京后你要面对什么?” “自是知晓。”容舒笑了笑,“可错的人从来不是我,我不怕面对他们。顾允直,我不会觉得难过的。”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生了她,却也弃了她,想叫她以另一个的身份活着。既如此,容舒便一辈子都以沈舒的身份活着。 总归旁人眼中金尊玉贵的郡主身份,在她看来,丝毫比不得做阿娘的女儿。 容舒先前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曾想过要去相认,也不曾想过要从帝后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有娘了,这些年都是阿娘陪着她、护着她,给她一隅安稳的天地的。 她不想叫旁的人打搅她与阿娘的生活。 他其实一直都知晓她不愿意卷入生父生母的事里,那是一个极大的漩涡,一旦卷入其中,生活又如何能恢复从前的平静。 容舒不问,他便不说,还顺水推舟地让旁的人拿走那个身份,好叫她安安生生地从这场风波里离开。 只现如今,她不能再沉默,也不能甩甩衣袖就离开了。 为了保她平安,顾长晋回京后,定会说出他真实的身份。 欺君之罪不是儿戏,皇帝雷霆之怒也等闲不是一个寻常人能承受的。 她不要他再受伤,也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顾允直,我想与你一起去面对。”她坦坦荡荡地望着他,眸光清澈,“你不是叫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么?这就是我现下最想做的事。” 她,也想要护他。 眼前的姑娘目光十分坚定,没有任何一点畏惧与犹豫。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良久,提唇应了声“好”。 他接过她手里绣着“昭”字的香囊,珍而重之地系在了腰间。 容舒待他系好,便道:“你这两日可有好好上药?” 顿了顿,她道:“清邈道人的药,你可有一日涂两遍,一次都没少。” 常吉说他这两日眼皮子几乎没阖过,想也知道清邈道人的药他定是没敷。 果然,顾长晋听罢这话,沉默了。 “把衣裳脱了,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容舒说着看了他一眼,转身去取药,再回来时,男人已经脱下了上裳。 他底子好,那样深的一道口子,不过十来日的功夫,竟然已经开始结痂了。 只那道薄薄的血痂眼下却裂开了,正往外冒着血点。 容舒面色一白,“这是刚才弄的?” 顾长晋道不是。 容舒才不信他! 她抿了下唇,拔开药瓶上的木塞,给他仔仔细细地上好了药。 正要将药放回去,顾长晋却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松手。 容舒抬起眼,很快又别开眼,轻声道:“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娘怕是要出来寻我的。” 他身上这伤都没好呢,她可不能任他胡来。 顾长晋看了她好半晌,才松开手,转身去取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送你回去。” 沈一珍正提着灯在院子里等着自家闺女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7节 她两个时辰前就接到常吉递来的消息,说昭昭去了允直的营帐。 这孩子自打来了大同后,情绪一直不对。 这是她的孩子,她心情是好是坏,沈一珍这个当娘的如何能不知? 也隐约猜到了与允直有关。 感情的事需要昭昭自个儿想通,她这当娘的能做的便是陪着她,不管她作何决定,都支持她。 容舒老远就瞧见沈一珍的身影了,拢了拢身上厚重的大氅,加快了步子走了过去。 沈一珍什么都没问,同顾长晋拜了一礼,便道:“你们二人可还有甚话要说?” 允直明儿便要离开大同了,若还有话没说完,她还得回避一下,给这对小年轻说话的空间。 “没甚话要说了。”容舒回眸望了顾长晋一眼,解下身上的大氅,递与他道:“你回去罢。” 沈一珍听罢这话,目光微微一顿。 她家昭昭与允直说话的这神态与语气,与从前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顾长晋一离开,她便睨了容舒一眼,道:“你与允直,怎么回事?” 容舒亲昵挽住沈一珍的手臂,笑意盈然道:“阿娘,我想陪顾允直回上京。” 这话的意思沈一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侧眸看了容舒一眼,她道:“想清楚了?” 容舒颔首“嗯”了声:“等上京的事处理好了,我再回来大同打理牧马场。” 沈一珍嗔她:“牧马场有我与你拾义叔看着呢,哪儿用得着你操心?” 容舒可没打算撒手不管牧马场的事儿。 大胤一直缺战马,将牧马场管好了,不仅是在为百姓们造福,也是在替顾长晋解忧。方才他书案上可是有一本专门讲战马的书册,想来他也在头疼这事呢。 回到寝屋,容舒不敢叫盈月、盈雀伺候她沐浴。 脱下衣裳后,她细细看了眼身上的痕迹,没忍住“嘶”一声,这大片大片的红痕,也不知要多少日才能消。 抬手抚了下肩头那颗朱砂痣,想起他将头埋在她肩侧的场景,容舒脸颊愈发滚烫。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颗痣。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既决定了要与顾长晋一起回京, 容舒第二日便去了将军府寻穆霓旌,说了这事儿。 穆霓旌蹙眉:“怎地这么仓促?你才到大同没几日,我都还没带你去跑马!” 她都同兄长说好了, 等过几日容舒休息好了, 便寻个机会叫他教昭昭骑射的。 想到自己那满身都是心眼的兄长, 穆霓旌一时觉得心堵。 当初穆家死剩下他一个男丁,他要扛起穆家的门楣,守住穆家在大同的根基, 是以将对昭昭的情感放在家业之后,这她能理解。 可眼下穆家根基已稳,他去岁本也说了,待得昭昭来了大同就与她表明心迹。 殊料都察院那顾御史身份一变, 他竟又迟疑了。 穆霓旌明白他在顾虑甚, 不就是因着未来的天子也喜欢昭昭,怕因着自己的私情给穆家招来天子的忌惮吗? 穆霓旌实在看不地兄长这般瞻前顾后的模样。 那日容舒来了后,她便同穆融道:“我约了昭昭过几日去跑马射箭,你若不愿意放弃, 那便来, 我给你们制造个机会,你当面同她说明白你的心意。若你不敢来, 那日后就休要再提起昭昭,也休要再想娶她为妻。你连与她诉衷肠的勇气都无,自也没资格娶她!” 穆霓旌是干脆利落的性子, 最是见不得旁人在感情一事上拖泥带水。 当断不断, 这不是在耽误昭昭吗?他是不是要等到太子娶了旁人, 对昭昭无意了, 才敢同昭昭说出他的心意? 若当真如此, 他日后也莫说他是穆家的儿郎了。 他们穆家没有这样胆儿小的人! 好在自家兄长还算有骨气,听罢她的话,便笑道:“怎么不去?我若是不敢去,你岂不是要笑话我一辈子了。” 穆霓旌瞥他:“那是!你以为像我和昭昭这么好的姑娘那么好找的么?” 只可惜,兄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同太子抢人了,不想容舒明儿就要回上京。 穆霓旌也不知该感叹自己兄长情路坎坷,还是他与昭昭就是有缘无分,总是差上那么一步。 容舒不知她心中的感叹,笑着同她解释:“我有必须要回去上京的理由,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待得上京的事解决了,我还会回来大同住上一段时日的。” 言下之意,那就是回来大同也住不久的,早晚会离开。 穆霓旌也不问容舒那必须回上京的理由是甚,总归她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自个儿也没有问的必要。 “方才兄长的副将同我道,太子殿下推迟了一日回京。明儿,你是不是随他一同回京?” 容舒笑“嗯”了声,如实说道:“是我要他推迟一日,等我一起回京的。” 果真如此。 穆霓旌望着容舒明亮璀璨的眸子,道:“落烟说在扬州时,太子三番几次救了你,有一回差点儿命都没了。那时我就猜到了,迟迟早早你要再度动心。” 容舒惯来是这样的性子,旁人对她的好,她心里一笔一笔地记着。落烟说太子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时,穆霓旌便知兄长不能再蹉跎了。 再瞻前顾后下去,昭昭的心又要被顾长晋叼了去。 却还是晚了一步。 穆霓旌也不觉意外。 旁的人兴许不知,但她与兄长都是知晓的,太子这会本应当在辽东的,为了昭昭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大同。 就这一点,兄长不如顾长晋多矣。 是以,也没甚遗憾的了。 便是兄长没晚上一步,也抢不过太子。 “我本也以为,我不会再动心了。” 容舒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入嘴里,想起了她在松思院醒来的那一夜,那时当真是想好了要与顾长晋一别两宽的。 那时一颗心犹如死水无澜,根本生不起任何情意。 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也会死灰复燃,而心中烧着的那把火,甚至比从前还要猛烈。 “霓旌。” “我觉得我比从前还要喜欢他。” 穆霓旌望着容舒那双灿若星辰般的眸子,拍拍手上的糕点碎末,笑道:“按你的心去做罢。” 三年前,这姑娘曾经抱着一盏摘星灯,说她喜欢上了一人。那会她眸子就是如现在一般,沉着万千星河的。 如今,她又成了那个抱着摘星灯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了。 穆霓旌替容舒觉得开心的同时,又难得地起了些感慨。 瞧,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总是能叫你一辈子都活在你最好的年华里的。 便哪日你已经白发苍苍了,依旧能笑得像个豆蔻少女。 她与容舒是一样的性子,喜欢上了便会热烈地将自己的心剖开,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她对他的喜欢。 只她的运气差了些,崔寺连那一步都不愿走。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等? 穆霓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汤,对容舒道:“本想过几日再寻个机会同你说的,你明个一早便要走,正好今日就同你说了。我与崔寺已经解除了婚约,你莫急,是我要解除的,我穆霓旌决定不要他了。” 容舒一时怔楞。 去岁二人在上京分别时,霓旌还道等她来了大同便带她去见崔寺,说要让她瞧瞧丹朱县主挑中的男人长何模样的。 霓旌喜欢崔寺喜欢了许多年,也一直在等他,本还以为今岁便能听见他二人完婚的好消息。 容舒也不问他们因何解除婚约,只问:“你心里可觉痛快?” 穆霓旌先是一怔,旋即大咧咧地笑了:“痛快极了。”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道:“走罢,我们上街去买些你明儿在路上吃的糕点果子。我知道沈姨定会给你备好路上要吃的零嘴,但你既然来了我的地头,本县主怎可让你空手离开?” 穆霓旌身上常年穷得叮当响,容舒这次来自是没忘了将金楼与绸缎庄去岁的分红给她带来,眼下她觉得自个儿俨然就一暴发户,说起话来自也豪气万分。 容舒才不给她省银子呢,买了足足两大盒的羊乳酥酪、奶蒸糕还有两大油纸袋的肉脯。 第二日出发时,她特地分了一纸袋给常吉与横平,又将剩下一袋儿递给顾长晋。 浮玉山的岁官儿最喜欢吃肉脯了。 幼时他在浮玉山也没甚好的零嘴,吃得最多的便是肉脯,鹿肉脯、野猪脯、雉肉脯,不仅他喜欢,阿追也喜欢。 “虽不是浮玉山那个熟悉的味儿,但也是出自大同府鼎鼎有名的一家肉脯铺。”容舒摇着团扇,笑眯眯道:“可不便宜了,这是县主掏的银子。” 顾长晋往她嘴里喂了一块羊肉脯,道:“等以后我们回去浮玉山,我亲自给你猎一头野猪,做给你吃。” 容舒笑着应:“一言为定。” 她说着用团扇挑开了一边的车帘,连绵了数日的落雪终于停歇,外头晴空万里,阳光熠熠,是个好日。 千里之外的上京,今儿也是个好日。 贵忠顾不得满身风尘,带着顾长晋给他的信,快步入了宫。 到乾清宫时,汪德海一把拦住他,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贵掌印,您行行好,给咱家吐个实话,今儿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您可知上趟您差人往乾清宫递来消息后,皇后娘娘与皇爷在里头大吵了一顿,整个坤宁宫更是直接闭宫了半月!” 戚皇后何曾与嘉佑帝这般闹过,汪德海记得清楚极了,那日皇后不仅在乾清宫里狠摔了一顿东西,出来时还满面泪痕的。 皇爷虽没与戚皇后吵,但面色也不好看,夜里还咳出了几口血,直把汪德海吓掉了半条命。 他委实是怕了贵忠送消息。 这才一改从前不闻不问的作风,提前拦下人,好打听一番。 “您今儿带来的若是个坏消息,那咱家先去太医院将孙院使请来,免得一会皇爷又要咳血。” 贵忠面露难色,那信里的内容,他也不清楚究竟写了甚。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8节 不过…… 太子将这信交与他时,神色从容淡定,还叫他放心,说皇上看了这信,不会生怒。 贵忠斟酌片刻,道:“应当不会是坏消息。” 汪德海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拍了拍胸口,又听见贵忠道:“还有一事,容……沈姑娘,并未出意外,太子殿下已经寻到人并亲自护送她去大同了。” 汪德海手微微一顿,道:“此话当真?” 半月前,帝后那场争吵他在殿外虽听不真切,但依据他捕捉到的寥寥几个词儿,猜到了是与曾经的承安侯嫡长女有关。 坤宁宫闭宫后,汪德海悄悄派人去打听,方知晓是那位小娘子在路过龙阴山的时候遇见雪崩,人随着马车掉落到山崖里,彻底没了。 汪德海隐隐觉着这姑娘死得蹊跷,只他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为对这姑娘的死如此伤心。 也不应说他不明白,只不过是在宫里沉浮了多年,汪德海知晓哪些事可以打听,哪些事不能打听,这才不敢让自己去深想。 而自打坤宁宫闭宫后,皇爷虽如同往常一般,吃药、批奏折、就寝,仿佛一点儿也没受影响。 但汪德海知晓,皇爷心里实则一点儿也不痛快,夜里的咳嗽也变得越来越厉害。 皇爷对戚皇后的态度,汪德海看得分明。 皇后娘娘是因着那姑娘与皇爷闹翻的,想来知晓她安然无恙的消息,也就不会再同皇爷闹了罢? 思及此,汪德海忙对贵忠道:“您快进去同皇爷禀告,我差个人到坤宁宫外头侯着。” 戚皇后虽闭宫了半月,但这后宫里的动静还是了如指掌的。 那厢贵忠才进了乾清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桂嬷嬷便带了消息回来。 桂嬷嬷给戚皇后斟茶,苦口婆心地道:“娘娘,您还要同皇上怄气到何时?你便是再悲痛,也不能这样同皇上斗气呀!” 戚皇后恍若未闻,只抓着桂嬷嬷的手问:“嬷嬷可打听到贵忠是因着何事去乾清宫的?” 桂嬷嬷道:“娘娘又不是不知乾清宫是皇上的地头,这宫里谁敢打听里头的事?” 别看嘉佑帝脾气温和、尔雅温文的,治下的手段却极严厉。 戚皇后抿唇,“嬷嬷派人到外头守着,看看汪德海可有派人过来?” 桂嬷嬷却迟疑:“娘娘与其在这等着,还不若去趟乾清宫,同皇上服个软,皇上难不成还能同您置气不成?” “这不是服不服软的问题。”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嬷嬷按本宫说的去做罢,若汪德海派人来了,想来贵忠此番带来的不是坏消息。” 桂嬷嬷只好出去。 坤宁宫闭宫半月,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皇上废后,她可得盯紧了。 此时的乾清宫里,嘉佑帝看完那封密信后,已经沉默了好半晌了。 贵忠大气不敢喘,默默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朕吩咐你办的事,就此作罢。即日起,你便回来宫里伺候。” 果真如太子说的,皇上看完信后,的确并未发怒,简直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 贵忠躬身应“是”。 嘉佑帝又道:“让汪德海去坤宁宫请皇后过来。” 贵忠领命而去。 他一走,嘉佑帝忍不住握拳抵唇,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色潮红,气喘吁吁,整个内殿都充斥着他闷沉的咳嗽声。 好半晌,他终于放下手,从厚厚的奏折里抽出被压在底部的画像。 画里的姑娘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笑起来时像春花般娇艳,又似秋月般娴静。 那日戚甄便是带着这画像过来乾清宫,问他那场雪崩是不是他派人做的。 “这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你还夸过她,说她在扬州的义举有外祖爱国忧民的风骨。”戚皇后拿过他的手,将那孩子的画像放在他手里,声声泣泪:“你看看她,萧衍,你看看她!她生得多好啊,又像你又像我!你怎么忍心?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戚皇后泣不成声。 花瓶、香炉被她砸了一地。 嘉佑帝始终沉默着,默认了那姑娘的死讯。 贵忠传来的消息是那孩子刚从马车里救出,还未及查探她的伤势,她就被人抢走了。他不知抢走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是以他宁愿让戚甄和太子都以为她死了。 他本就是这般打算的,不是吗? 太子明知那是他的堂妹,却依旧不曾放弃过娶她的心思。 大胤未来的国君怎可有与族妹乱伦的丑闻? 戚甄没说错,他的确心狠,在太子与那孩子之间,他选择了太子。 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数。 嘉佑帝望着手里的信函,实在是想不明白,太子怎敢写下这信? 他就不怕一回到上京就被砍头吗? 感觉到喉头涌上一阵痒意,嘉佑帝掀开茶盅,缓缓抿了一口茶汤。 戚甄快来了,不能叫她听见他在咳嗽。 茶汤滚烫,几口下去,喉管被烫得发麻,徐徐压下缠绵在胸肺的那股痒意。 不多时,外头传来汪德海尖细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了。” 汪德海不敢进殿,给嘉佑帝通禀完,便躬身让戚皇后进去了。 嘉佑帝放下画像,与戚皇后对视片刻,温声道:“过来陪朕说说话。” 半月不见,嘉佑帝又瘦了许多,面色愈发灰败。 明明气着他、恨着他的,可瞧见他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戚皇后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与悲凉。 她在嘉佑帝身旁坐下,“皇上想同臣妾说甚?” 嘉佑帝道:“那孩子没事,太子将她送去大同了。” 戚皇后霍地抬起眼,急声道:“她……没事?那具尸身不是她?” “嗯,那是贵忠安排的女尸。” 戚皇后定定望着嘉佑帝,半晌,她红着眼眶道:“萧衍,你何苦如此骗我?” 这半个月,她是当真以为那孩子死了! 嘉佑帝不语。 他望着戚皇后,忽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道:“皇后可还记得太原府的谢家?” 戚皇后怎会不记得? 谢家乃太原府一普通的军户,靠着寡母甄氏一人,将五个儿子拉扯大。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被逼起事,谢家五名成年男丁全都战死,只留下那常年做针线活,几乎将双目熬瞎的寡母以及长子留下的幼子。 甄氏一年内接连丧去四子,最后一名幼子年不过十六,为了给嘉佑帝挡一支毒箭,也在来年春死了,甚至还未娶妻。 那一日,便是萧衍亲自给甄氏送去她幼子的死讯的。 “老人家双目本就有旧疾,短短两年接连丧失了五子,眼睛也哭瞎了。那一日,她并不知那名给她送讯的小兵便是朕。”嘉佑帝面上浮出几缕回忆之色,“朕问她恨不恨。” 恨这苍天不公,恨这世间不平,恨他这王爷无能。 老夫人紧紧抱着幼子那件带血的战袍,颤着声道:“恨呐!老妇怎不恨!老妇恨我大胤终年不得太平!” 她的父兄战死了,丈夫战死了,如今辛苦拉扯大的五个孩子也战死了!一年又一年,战场上的硝烟始终不曾停歇过! “老人家不恨七皇子吗?若非追随了他,谢家五子不用战死,您这幼子也不必为了救他而死。” 七皇子无母族支撑,也不得皇帝看重,是以兵力最弱。 每一场胜仗皆是无数个悍不知死的兵丁用鲜血铺路换来的。 萧衍看着一个又一个为他死去的人,时常想:值得吗?为了他这个病弱无能的人,值得吗? “老人家听罢朕的问话,竟愤怒地摔了碗盏,连茶都不递给朕吃了。”嘉佑帝唇角压出了一缕笑,“她说她的儿子们都愿意为朕死,是因为他们笃信,朕将会是明君。” 戚甄望着嘉佑帝。 难怪那一日,他从谢家归来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许久。 太原府的百姓们爱戴他。 那些愿意为七皇子萧衍去死的人,有的是为了博一个前程,但更多的,是同谢家的几兄弟一眼,为了他这个人。 便是她戚甄,不也是为了他萧衍,连家族都舍弃了吗? “那一夜,朕对自己道,试试吧萧衍,试着,去做一个他们口中的‘明君’。” 嘉佑帝渐渐散去面上的笑意,望着戚皇后认真道:“我下决心与刑家结盟,纳刑家女为妃时,便已知晓,我与你戚甄再当不成太原府的七皇子与七皇子妃。” 他需要势力。 需要借刑家之力,拉拢文臣力量,借此牵制野心勃勃的戚家。 只纳了旁的女子,他会渐渐失去她,会与她一日日离心。 这些,他都有所预见,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是选择了与刑家结盟。 当年大胤的妖道之乱,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像甄氏那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依旧不怨他不恨他的人。 他不能辜负这些人。 戚甄轻轻垂下了眼,笑道:“皇上一直是个明君,这些年唯一的污点,大抵便是放过了戚家,放过了臣妾。” 以他萧衍的能力,怎会不知晓戚家与旁的武将勾结了,又怎会不知萧誉背着他做了甚?只不过是念在他与她的一份旧情,念在她杀了启元太子的功劳,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老尚书以死做局,逼着他出手铲除戚家。 就像当年谢家幼子之死叫他选择了与刑家结盟,抛却身后名与范氏一族百年清誉的恩师也叫他下定了决心铲除戚家。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59节 杀伐果决的嘉佑帝,唯一的优柔寡断便是她戚甄。 戚甄知晓他今日为何要说这些话,为何要提起从前。 他是在同她解释,为何他一定要让那孩子消失。 他想要萧砚做个明君,一个毫无污点的明君。 他也在担心,萧砚会同他生父一般,为了一个女子就彻底疯魔,枉顾人伦、枉顾江山社稷。 只那孩子何其无辜? 本就是他们的错,才叫她从一出生便成了萧馥复仇的棋子。 就因着她是戚甄与萧衍的孩子,就连活的机会都不能有吗? 这对她何其不公? “我带她走。”戚皇后道:“皇上放心,我不会让她回来上京,我陪着她在大同。太子……想来也会同意的。” 萧砚若真喜欢她,此时便该放下对她的执着。 除非他连皇位连命都不要了! 嘉佑帝未置可否,只将贵忠送来的密函递了过去,道:“这是太子叫贵忠送来的信。” 戚皇后心中起疑,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旋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这是何意?他不是萧砚?” 嘉佑帝“唔”了声:“你说他如何敢写下这信?又如何敢大放厥词,道他只要为帝十年,便能保大胤四十年安稳?” 当真是轻狂! 他可知要治理好一个国家、权衡好朝堂上上下下的势力,究竟有多难? 可偏偏,嘉佑帝竟然不觉生气,甚至想要知道他何来这样的底气,敢许下这样的诺言! “他这信中所言是真的?”戚皇后呼吸渐渐急切,细致将手里的信函捏出了一丝褶皱,“他当真不是萧砚?” “朕已经派人去浮玉山寻萧砚的尸骨,按照他信中所说,萧砚当年得了时疫不愈,被葬在了浮玉山的一处山谷里。倪护卫死后,也埋在了那处。萧砚幼时曾在东宫断过腿骨,只要让孙院使瞧瞧那尸骨,便知那具尸首究竟是不是萧砚。如此,也能知晓太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这事儿戚甄是知晓的。 那时小萧砚还不足两岁,腿骨断裂后,启元太子一连斩杀了十来名宫人,孙院使耗费了好些时日,方方治好了萧砚的骨裂,没叫萧砚成了瘸子。 “若他当真不是萧砚,那他与那孩子便不是同族兄妹……”戚皇后喃喃着道,忽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嘉佑帝的手,目露哀求,“萧衍,日后他们的孩子,也是萧家的子孙!” 嘉佑帝望着戚皇后那双哀切的眼,喉结缓缓下沉,并未应话。 时光飞逝如水,一转眼便又过去十多日。 时值桃月,春雨涤尘,东宫的梅花渐渐败了,桃花却渐有荼蘼之艳色。 到得月中,小桃林里的桃花已然开得如云如雾了。 兰萱今日又去折桃花,回来时忍不住同竹君说:“若是姑娘在这就好了,今儿这桃花枝她定然喜欢。” 竹君笑她:“姑娘才走多久,你就念叨个没完了。” 二人说了好一会话,忽然东宫的长史火急火燎地进来紫宸殿,道:“快把殿下的寝殿收拾好,殿下回来了!沈姑娘也回来了!” 东宫里的仆从们好一阵忙活,正严阵以待呢,不想顾长晋与容舒压根儿就没能回去东宫。 二人乘坐的马车甫一进城门,就被皇城军给拦下了。 顾长晋早就有所预料,他看着容舒,笑道:“我们一起进宫。” 容舒回他一笑,颔首道:“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日迟迟, 清风穆穆。 晌午的日头炙在人身上,炎炎熠熠。 容舒与顾长晋十指紧握,缓步行在漫长的宫道里。 这座世人眼中的庄严肃穆的巍峨皇城, 她曾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如今, 她却心甘情愿地来了。 宫人们稽首立在宫道两侧, 汪德海一见到二人的身影,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个礼。 “殿下,沈姑娘, 皇上在乾清宫等候多时了。” 他们这一行人从大同离开之时,便已经有人往宫里送消息了。 何时在驿站下榻,何时到顺天,又何时会抵达城门, 嘉佑帝早就知晓。 汪德海领着人过来时, 他正在看顾长晋送回来的赐婚圣旨以及那张小像。 见嘉佑帝迟迟不发话,汪德海小心翼翼道:“皇爷?” 嘉佑帝放下手里的小像,温声道:“让他们进来罢,皇后若是来了, 你让她到偏殿去, 告诉她,在那等着便好。” 汪德海忙答应下来, 弓腰出去。 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很快又“吱嘎”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两道人影联袂而来。 嘉佑帝定定望着他们, 恍惚间, 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 他与戚甄离开山洞之时, 十指紧扣的场景。 他到如今都记得那会作为七皇子的萧衍是以何种心情牵住戚大姑娘的手的。 那时的他们两个心紧紧靠着, 好似只要他们一起,下一瞬即刻死去也无甚所谓了。 无畏无惧。 死生与共。 嘉佑帝的目光从二人紧扣的手缓缓上移到右边那位身着霜白袄裙的姑娘。 正如戚甄说的,这孩子生得像他,也像她。 只她比小像里的她要清减些。 贵忠说她在那场雪崩里受了伤,在一座道观里将养了数日伤才好。之后舟车劳顿赶往大同,又赶来上京。想也知道这一路定然是乏累的,只她神态丝毫不见疲意,反带着一种温婉的蓬勃的生气。 嘉佑帝抱过萧熠,抱过萧誉,甚至连怀安出生时,他也抱过。 唯独眼前这个孩子,他与戚甄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他不曾抱过,不曾见过,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思忖间,容舒已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民女沈舒,叩见皇上。” 嘉佑帝缓缓垂眼。 “起来罢。” 他望着她始终低着的眼睫,道:“你说你叫沈舒?” “是,民女舍了父姓,随母亲入了沈家族谱,是以,民女如今姓沈。” 嘉佑帝默然。 恍然想起当她还是承安侯的嫡长女时,因着出生不祥,不得祖母与父亲待见,自小便被送离了上京。 便是后来回了上京,在侯府的日子也称不上好过。 嘉佑帝自小就知道不得长辈喜欢是何种滋味。 只他好歹是个男子,也是个皇子,父皇再是忽视他,他的日子也会比她好过。 “你今日来,想同朕说甚?” 嘉佑帝的声音很温和,面色亦是和煦。 他很清楚,太子会带她来,定是她想要来的。而她来,定然是有事相求。 果然,他话音刚落,龙案下的姑娘便恭谨道:“民女,想同皇上讨回一命。” 讨回一命? 嘉佑帝怔了下,下意识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顾长晋。 身着玄色常服的男子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或者说,丝毫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姑娘,唇角噙着淡淡的笑,目光柔软。 嘉佑帝复又看向容舒,问道:“谁的命?” 容舒不疾不徐道:“是民女的命,民女出生在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那条命。” 那是出生在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小公主的命,是出生就被生母舍弃,之后又死在了嘉佑二十三年秋的命。 嘉佑帝道:“那你现下的命,又是谁人的命?” “是沈舒的命,沈舒出生在嘉佑二年七月十五。” 容舒不卑不亢道,她的这条命,前二十年,是阿娘给的,而往后的每一年,是顾允直换来的。 是以,她如今只是沈舒。 只是前世今生,他们欠她的那条命,必须要还她。 嘉佑帝沉默。 她自称民女,她说她姓沈,她要讨回那条出生在四月初六的命。 这姑娘,今日入宫不是为了认亲,也不打算认祖归宗,更没打算质问他们、痛斥他们。 她只是平静地、决绝地要讨回一条命。 至于讨回去的这条命要做何用,嘉佑帝如何猜不到? “你是要朕还你一命,好救太子?” “是,民女的命是太子救的,民女想要还太子一命。”容舒说着,双手高举于额,拜了一个大礼,接着抬起头,目光坚毅地与嘉佑帝对视,一字一句道:“还请皇上还沈舒一命!” 嘉佑帝望着她这双与戚甄如出一辙的眸子,竟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想着,她这性子瞧着软,实则烈。 这点不似他,也不似戚甄,大抵是随了她那养母。 他轻“唔”了声:“朕明白了,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先到偏殿去,朕与太子还有话要说。” 说着便唤了一声“汪德海”。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0节 汪德海颠颠地躬身入殿,“沈姑娘请随咱家来。” 容舒侧头看向顾长晋,男人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担心。 容舒回他一笑,轻颔首,转身跟着汪德海出去了。 内殿很快便静了下来。 嘉佑帝也不急着说话,端起茶盏,慢悠悠吃了半盏茶,方将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扔在龙案上。 “你好大的胆子!” 顾长晋不慌不忙地作了个揖,道:“皇上恕罪。” 恕罪? 嘉佑帝望着他平淡无波的脸,冷哼一声:“你当真需要朕恕罪?你可知冒名顶替皇嗣该当何罪?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垂眸不语。 嘉佑帝缓缓吁出一口气:“朕已经在浮玉山寻到了萧砚的尸骨了,不日便会差人将他的尸骨运回皇陵。” 那具尸骨的的确确是萧砚的,孙白龙一眼便认出了萧砚腿骨骨裂留下的痕迹,也认出了倪焕的尸首。 也就是说,眼前这年轻人当真只是浮玉山猎户顾钧的次子! “臣恳请皇上将萧砚的尸骨留在浮玉山。” 顾长晋抬起头,直视嘉佑帝的眼眸,“萧砚,从来不愿做萧砚,他一直希望留在浮玉山。” 六岁的萧砚,根本不愿背负父仇国恨。他喜欢浮玉山,若是有得选,他宁肯做倪叔的儿子,宁肯同他一眼,做浮玉山上一名寻常普通的小孩。 嘉佑帝静静端详着顾长晋。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还是他,但他身上的气势,却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那样的气势,敛而沉,是常年累月身居高位的人才会有。 嘉佑帝不动声色道:“他是萧家人。” “他从来不愿做萧家人,不愿做启元太子的儿子。”顾长晋摇头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萧家人。” 萧砚是,昭昭也是。 嘉佑帝自是明白他这话里说的是谁。 曾经他也不愿做萧家的子孙,宁肯作个寻常人。 顾长晋沉声道:“若皇上真想做些什么,便为他与倪叔立个墓碑。” “朕允了。”嘉佑帝缓缓道:“接下来,你同朕说说,为何朕要让你继续做大胤的太子,而不是将你这欺君犯上者抓入诏狱里?!” “因为臣欠这大胤的江山与百姓一份功德。” 前世那四十年,大胤的百姓给他立了功德碑,放了许多长明灯,还挂了无数经幡,就为了给他祈福,为他积德。 他借了这一份功德,叫时光回到了四十年前。 只现如今的他,却也还不曾为那些百姓、为大胤的社稷做过任何事。 他想还这一份功德于百姓、于社稷。 “除此之外,臣也想给昭昭一个山河无恙的大胤。” “扬州受困,她一日日在外奔波,安顿扬州百姓,为前线的军将筹措粮草。边关缺战马,她变卖嫁妆,买下牧马场,就为了日后能一解大胤的马荒之困。” “便她是个内宅闺秀,她心中亦是有山河日月的。” 他想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盛世,想叫她看看,为了回到她身边,他曾经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大胤。 嘉佑帝目光沉下:“为何说,你欠大胤的百姓与江山一份功德?” 顾长晋却不答他这一问。 只缓缓道:“今岁初,两广大雪七日,积盈尺余。来年冬,久不逢寒的海南昼雪如珠,路现冻死骨。再一年,元昭初年,雪灾凶猛而至,自北而南,大胤境内,无一处幸免。接连三年寒灾,粮食失收,元昭二年,大胤陷入粮荒。与此同时,建州女真崛起,鞑靼一统各部,一同发兵大胤。大胤内有饥荒,缺粮缺马,外有强敌兵临城下,铁蹄即将肆虐在大胤边境之时,是臣带着大胤的将士与百姓一同守住了大胤。” 男人的声音平静低沉,无波无澜,神色却淡漠得犹如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 随着他的话一句一句落下,嘉佑帝的面色亦是一点一点沉下。 去岁两广大雪七日之时,钦天监监正便曾忧心忡忡地同他道,未来几年,大胤恐有寒灾。这奏折,乃监正亲自递到他手里,他阅后即焚,顾长晋不可能看得到。 至于建州女真与鞑靼兵力大增,亦是他横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这也是为何今岁他要让顾长晋前往辽东。 嘉佑帝从不信这世间真有人能未卜先知,可顾长晋说的每一句话,犹如惊雷一般,炸得他耳朵轰隆作响。 他竟是信的! 顾长晋看着嘉佑帝,“为帝十年,乃是我顾允直欠大胤的江山社稷与万万百姓的一个因果,也是我对昭昭的承诺。十年后,我会将帝位交与萧怀安,带昭昭离开上京,陪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皇上放心,十年一到,这皇宫我一日都不会多呆。” 他,从来不是在求嘉佑帝给他地位。 而是要嘉佑帝心甘情愿地,将帝位送到他手里! 前世在嘉佑帝龙驭宾天之前,他曾告知嘉佑帝真相,说他不是真正的萧砚。也告诉他,他唯一的女儿死于“三更天”,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你与皇后的确欠了她一命!” 嘉佑帝倏地从龙座上站起身,面容冷厉道:“依你所说,朕将会死于明年冬。既如此,朕在临死前,可曾给过你什么?” 皇帝驾崩之时,会给与的不外乎传位的圣旨,还有代表至高权力的玉玺。 然而顾长晋却只是淡淡道:“一颗棋子。皇上给臣的,是一颗你与老尚书在大理寺狱手谈时带走的白棋。” 嘉佑帝面色一变。 乾清宫偏殿。 汪德海正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容舒。 一时端来蜜水,一时端来糕点果子,方才还端来了一匣子蜜橘。 “沈姑娘尝尝,这是今岁岭南送来的贡橘。去岁冬天南境遇见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寒天,进贡来的蜜橘满打满算只有两箱。您尝尝,若是喜欢,奴才叫底下人再送一匣子来。”汪德海殷勤地说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差点儿要笑出满脸褶子来。 容舒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玫瑰椅里,闻言便摇了摇头,温声道:“多谢汪大监,民女不饿。” 汪德海面色一僵,下意识往隔间望去,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容舒始终垂着眼抿茶,好似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他的小动作。 “成,沈姑娘若是有甚需要,唤奴才一声便可,奴才就在门外听候。” 容舒礼貌应一声:“有劳汪大监了。” 汪德海不动声色地觑了眼隔间,信步离开了偏殿。 偏殿里一时静得诡异。 容舒面无波澜地抿着茶,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过。 她知晓这屋子里还有旁的人在,也猜到了那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半点要与那人见面的意愿。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小半个时辰后,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容舒立时放下手里的茶盏,快步往门外去。 “等一下!” 藏在隔间里的人到底是忍不住,绕过屏风,从里行出,望着她的背影道:“你娘,待你可好?” 容舒一怔,轻轻回过身,垂首应道:“阿娘待民女极好,她与太子是这世间待民女最好的人。” 戚皇后眼眶有些热,接连道了几声“好”。 容舒顿了顿,规矩行了一礼,问道:“贵人可有话要问民女?” 戚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喉头的哽咽,柔声笑道:“我没甚话要问了,你去罢。” 容舒垂眸应“是”,提起裙裾快步出了偏殿。 顾长晋也正从往这头来,瞥见她的身影,脚步先是一缓,旋即加快了步子。 容舒也加快步伐,快得都恨不能跑起来,到他身边去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靠近,顾长晋朝她伸出了手,道:“昭昭,我们出宫。” 容舒牵住他的手,颔首应:“好。” 横平与常吉早就备好了马车,在南直门外等着了。 上了马车,容舒立即问顾长晋:“皇上,可还会怪罪于你?” 顾长晋道:“不会,有你护着,谁还敢怪罪于我?” 容舒笑了笑,又问:“那你如今是太子萧长晋,还是岁官儿?” 顾长晋捏了捏她的手指,“先做萧长晋,往后再做岁官儿。昭昭——” 男人微微一顿,“你等我十年,十年后,我就陪你去看遍大胤的大好河山,可好?” “好。”容舒不甚在意道:“我先陪你,你再陪我。总之,我们不分开。” 马车在午后温暖的春光里,往长安街去。 容舒捡起一边的团扇,挑开车帘,望着人潮涌动的街巷,道:“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回东宫还是回鸣鹿院?” 容舒歪头忖了片刻,道:“我们去梧桐巷吃梅花汤饼罢,然后到松思院看一眼如何?” 她方才在偏殿就只吃了两盏茶,这会已经饥肠辘辘了。 “去岁从鸣鹿院回来时,我在梧桐巷吃的梅花汤饼,还是你掏的银子呢,今儿我请太子殿下吃。”容舒豪气万千道。 顾长晋当初离开梧桐巷时,这巷子里人人都知晓他是皇后之子,堂堂太子殿下出现在梧桐巷不知要带来多大的轰动,买梅花汤饼这事儿只能容舒去。 卖汤饼的夫妇认得容舒呢。 一见她就热情地叫着:“顾夫人!” 话出口才觉出不妥,顾夫人与太子殿下和离了呢,唤她“顾夫人”,那不是往她心口撒盐吗? 正思忖着要改口,容舒却已经接过话,笑吟吟地点了两碗梅花汤饼。 这梅花汤饼自是不能在车厢里吃,二人提着热乎乎的食盒快步回了松思院。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1节 容舒离开这里也有一年了,只松思院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松思院。 院子里的梧桐树覆着一团团雪沫,大门两侧还挂着去岁百姓们送来的桃符。 容舒上前推开寝屋的木门,朝里静静瞧了半晌,旋即回头望了眼顾长晋,嗔道:“顾允直,你真是个死脑筋!” 可不是个死脑筋么? 当初她屋子她都搬空了,这会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跟紫宸殿一样,里头的一应摆设都与她在时如出一辙。 黄花梨木绣瑞兽祥云拔步床,沉香木小几,檀香木高案,还有四面抱山石屏风。 容舒提着裙裾入内,难怪这男人说可以回来松思院吃呢。 这松思院同她离开前完全没变化,喏,往常用膳的那桌案就在屏风外,二人于是坐下大快朵颐。 乍暖还寒的暮春,两碗热乎乎的汤饼落肚之后,容舒想去找酒吃了。 “我记得我在梧桐树下埋了坛梅子酒。” 她踩着双鹿皮小靴“哒哒”往院子去,来到那梧桐树下,方猛然想起,她这一世哪儿有埋什么酒呢? 重生后就一门心思地要离开这里,埋了酒也吃不上,自是没埋的。 脚步一顿,她回眸望着顾长晋,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里,摸了摸鼻子道:“忘了我还没来得及埋酒就离开了。” 顾长晋“嗯”了声:“想喝何酒?我出去给你买。” 容舒抬眸看着将梧桐枝压得低低的积雪,笑道:“你在这里生火,我去搬个红泥小炉和铜壶,咱们煎雪水吃。” 小娘子眸子清清亮。 顾长晋望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十分配合地去小厨房捡柴火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梧桐下已经摆上了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放着煎水用的细嘴铜壶,底下搁两个白玉杯,一边还铺着一张厚厚能容三四人坐的篾席。 梧桐枝上的霜雪在铜壶里慢慢化成了水。 容舒跪坐在篾席上,提起手把,往两个白玉杯里斟水,旋即抬起眼,望着顾长晋道:“顾允直,想娶我吗?” 顾长晋从她提着裙子四处找酒时就知晓她的心思了。 四野静寂,月华如水。 晚风从树下过,摇下片片雪花,散落在她乌黑的发里。 望着这姑娘笑意盈然的一双眼,顾长晋沉了沉嗓,缓缓应道:“想。” 容舒将手里的杯盏推了一杯过去。 “这会也算是良辰美景,比我提着屠苏酒找你和离那日要好许多,可算是天公作美了。虽然没酒,但合卺酒也不一定非得要是酒,梧桐雪煎出来的春水就很好。” 她一贯来是这般随意。 和离时,提着一坛屠苏酒就去书房寻他了。眼下想成亲了,梧桐树下煎两杯雪水就权当是交杯酒了。 顾长晋接过杯盏,声音含笑道:“昭昭,这次成亲后,就不能再和离了。” “那可不成。”容舒用理所当然语气道:“若你待我不好,伤我心了,该和离还是得和离的。所以顾允直……” 小娘子捧着杯盏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要对我好,一直一直对我好。” 说着就伸出手,缓缓绕过他端杯的手,一同饮下那杯雪水。 虽无高朋满座,也无红烛垂泪,但有天地为媒,有清风明月为客。 这样一场婚事,谁又能说不美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容舒放下杯盏, 抬眸望向对面那男人的瞬间,他已然倾身过来,重重吻住她。 他的手托着她的后脑, 舌尖撬开了她的齿关。 容舒双手揽住他的脖颈, 后背被他抵上了树干, 树上的雪花轻轻一震,旋即簌簌飘落。落在她的眼睫、鼻尖、脸颊、脖颈,又一点一点融化在顾长晋的舌尖。 容舒觉得他这次比上回要熟悉多了, 没将她的唇咬破,也没磕到她的齿,甚至连气息都比上回稳了些。 少了点儿急切,多了点儿耐心。 只这耐心才维持了没多久, 很快就宣布告罄。 容舒被他扯进了怀里, 整个人坐在他腿上,感受到他的手从腰间缓缓上移。 他力道说不上重,但也说不上轻,容舒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十指下意识捏紧了他的肩。 也不知是不是她掐痛了他, 男人蓦地顿住了手,在她肩上喘了片刻, 待得呼吸平顺些了,方抬起头,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衣襟。 寒夜泠泠, 这男人身上热得跟她煎水的铜壶似的, 触手滚烫。 他的骤然停下, 叫容舒委实是有些懵。 这会正坐在他身上呢, 岂能不知他这会有多血脉贲张? 她愣怔怔地看着他, 雾蒙蒙的眸子含着春潮,微微上挑的眼尾勾缠着一丝青涩的媚。 看得顾长晋刚缓下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他敛了敛眸,道:“该离开了。” 再不离开,他怕是控制不住了。今日仓促来此,许多准备都还没做。二人的洞房花烛夜,他不想委屈她。 容舒迷离的眸子渐渐多了几缕清明。 她如此了解他,怎会猜不到他在顾虑什么? 她搂紧了他的脖颈,道:“不许停,我们的姻缘始于松思院。” 说出这话容舒可没觉得害臊,这是他们第二回 成亲了,第一回因着种种原因他没与她圆房。这第二回,两人心意相通,都愿意将自己交付给彼此。 他怎能停下?怎可停下? 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血脉贲张,他在她身上点的火,他不好生灭了休想她撒手! 她轻轻软软的一句话,叫顾长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 男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一咬牙便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寝屋去。 寝屋里灯火煌煌,没烧地龙也没放炭盆,冷飕飕的。 怕她冷,顾长晋撤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将她放在了上面,复又低下身去。 饶是容舒做好了准备,这会也不免有些紧张,她搂紧他,紧紧闭上了眼。 他的唇很热,呼吸也很烫,解她腰封和衣裳的动作再不带半点迟疑。 容舒努力回想着前世出嫁前,阿娘拿着避火图教她的东西。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然而这个当口,她想不起来好似也没甚所谓。 她一瞬不错地盯着绣着石榴花开的帐顶,看着那上面红艳艳的花瓣一点一点地变模糊变远。 许多事源于本能,还有两个人情到浓时想要将所有交付给彼此的心。 烛火“噼啪”一声响。 顾长晋微抬起身,低眸望着躺在大氅里的姑娘。 她发上的钗环早就散落,额角淌着汗,几缕乌黑的发湿漉漉地粘在她脸侧。 此时此刻,她就像卧在一团浓墨里的白玉。 她半阖着眼,两扇密密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着。 顾长晋忍不住唤她一声“昭昭。” “看着我。” 他道。 容舒含着雾一般的眸子轻轻一转,望向他。下一瞬,她眉心紧紧蹙起,下颌微昂,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指尖用力地陷入他后颈,压出了一片白。 屋子里像是起了风一般,将帐顶的石榴花吹得摇摇欲坠。 某个刹那,容舒忍不住睁开带了泪意的眼,掀眸去看他。 他头上的墨玉冠早就摘下了,汗水顺着他鬓角,沿着锋利的下颌线,落在她浅泊似的锁骨湾里。 他凝着她的眸子很黑很沉,唇色艳红。 从容舒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颈的青筋狰狞地鼓起,在他薄白的皮肤里蜿蜒、迸发。 从来冷静自持的男人何曾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容舒忍不住将掌心覆上去,感受着他湿漉漉的脖颈下那疯狂跳动的脉搏。 她始终睁着眼看他,看他乌黑的沾染着欲色的眼。 直到失控,直到风停雨歇。 寒风簌簌擦着萤窗,烛火摇曳,屋内两道沉重的呼吸声交缠着。 许久,男人低哑的声音响起:“我去烧些水。” 容舒全身酸软,有气无力地“嗯”了声,闭上了眼。 顾长晋看了她一会,在她潮绯的脸颊上碰了碰,给她盖上被子,披上衣裳出屋去了。 容舒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半睡半醒间,只听“吱嘎”一声,他进了屋,没一会儿,那烙铁般的臂膀将她抱起,往净室去。 二人草草洗过,顾长晋把她放回床榻,将上头那件皱巴巴又湿了一大片的玄色大氅扔在地上,又将她抱入怀里,道:“睡罢。” 容舒侧躺在他怀里,闻言便疲惫地合上了眼。 半晌,又费力挑开眼皮,手摸上他的脸,轻轻摩挲。 “顾允直,礼成了。” 礼成了。 从今往后,顾家二郎允直与沈家姑娘昭昭再度结为了夫妻。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2节 雪无声地落。 罗帐寂寂,没有烧地龙的屋子处处弥漫着料峭春寒。容舒却不觉冷,她在顾长晋的怀里睡得格外沉。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这场雪是嘉佑二十二年春的最后一场雪。 容舒在雪后的第一个熠熠晴日回了鸣鹿院。 两日后,嘉佑帝下了令,要太子再度前往辽东。顾长晋当日便启程离京,他将常吉留给了容舒。 离去的前一晚,顾长晋就宿在鸣鹿院。 容舒被他折腾了整整一晚,连他清晨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 “太子不许我们吵醒您。”盈月笑着给容舒递了张热帕子,目光扫过自家姑娘锁骨上的痕迹,忍不住耳朵一红。 昨儿西厢院没叫人守夜,也没叫水,但盈月、盈雀近身伺候着容舒,怎会不知这里头发生了何事? 容舒将热帕子敷在脸上,待得睡意彻底散去了,方扯下脸上的帕子,道:“我们今儿就回大同。” 一边的盈雀瞪大了眼:“这么快?常吉说过几日,宫里差不多就有圣旨要来呢。” 顾长晋将常吉留给了容舒,这会常吉就在外院伺候,今晨顾长晋离去后,常吉便神秘兮兮地同她与盈月说,宫里的圣旨马上便要来了。 不必常吉细说,二人也知晓他嘴里说的“圣旨”是何圣旨。 除了赐婚圣旨,还能是何圣旨? 一时期待得紧,想当初姑娘与太子和离时,上京不知传出了多少风凉话。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自是要叫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她们姑娘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容舒笑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圣旨会直接送到大同去,我想要阿娘与我一同接旨。” 盈月、盈雀这才反应过来,姑娘这是要让夫人第一时间就知晓赐婚的消息,而不是从旁人嘴里听说呢。 便也不再多说,麻利地出屋准备马车去了。 容舒这趟回大同,除了因着赐婚这事,还因着要回去处理牧马场的事。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初回到了大同。 就在她回到大同的第三日,宫里的赐婚圣旨也跟着到了,圣旨将太子亲迎的日子定在了今岁的中秋月圆日。 这日期还是容舒自个儿挑的。 她与顾长晋相遇在中秋月圆夜,头一回拜堂成亲也是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员的日子,她舍不得挑别的日子。 来传旨的人除了汪德海,还有坤宁宫的桂嬷嬷。 容舒接过圣旨后,桂嬷嬷久久不愿离去,在院子的月洞门外站了许久。 便见暮春的融融曦光里,穿着一袭豆青色春裳的姑娘正捧着圣旨与她娘亲昵地说着话,细一听,原来是在同她娘撒娇。 桂嬷嬷看得心酸。 她有许多话想与容舒说,然嘴唇翕动几番,桂嬷嬷到底是记住了皇后娘娘的叮咛,不可打扰沈姑娘与沈娘子母女。 于是长长一叹,终是什么都没说,随汪德海一同离开大同。 皇后娘娘说了,要给沈姑娘办一个盛大隆重的成婚礼的。 眼下离八月十五只有不到五个月的光景,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完六礼,可是一日都不能耽搁了。 容舒被赐婚太子的事,很快便在大同传得沸沸扬扬。 大同府的姑娘们性子飒爽得很,知晓未来太子妃此时就在大同,一个接一个地跑来一睹容舒的庐山真面目。 直到穆霓旌烦不胜烦,朝着地面挥起鞭子来,方笑嘻嘻地跑开,边跑边道:“咱们太子与太子妃,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弄得容舒简直是啼笑皆非。 容舒在大同一直呆到七月,她每日都要忙着挑马苗、马粮,又要给牧马场定下各类章程,忙得脚不沾地的,看得沈一珍直摇头。 “你与允直虽是第二回 成亲,但也敷衍不得,最迟七月底,我们就要回到上京!” 她这头一锤定音,七月一到,便差人备马车了。 穆霓旌一起陪容舒回京,两年前容舒出嫁,她人在大同赶不回来,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 沈一珍原是要在上京备一个大宅子,好让容舒风风光光地出嫁。只容舒觉得在鸣鹿院出嫁便挺好,委实没必要花冤枉钱弄个大宅子。 一行人赶在七月的尾巴回到了鸣鹿院,一进院子就被宫里送来的聘礼单子给惊到了。 这些个聘礼都是皇后准备的,戚皇后办事雷厉风行,两个月前便已经陆陆续续将聘礼堆满了紫宸殿。 穆霓旌这小财迷看得直咂舌,“我怎地不知太子妃的聘礼竟如此丰厚?” 她指着聘礼单子,道:“这可是皇家最好的庄子,当初顺王妃嫁给顺王时,都没能捞着。还有这些皇田,都是最肥沃的田,每年不知能得多少佃粮佃银。还有这些铺子……这,简直就是嫁公主才有的待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容舒知晓这是戚皇后特地给她准备的,她倒也没矫情地非要拒绝这些聘礼。 总归这些聘礼从前是用国库的银子置办的,既然是取之于民,待她成了太子妃后再用之于民便成。 日子一日日过,一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三。 常吉这日一早便来同容舒禀告道:“主子从辽东回来了,皇后娘娘说迎亲前一个月新郎官和新娘子不能见面,是以东宫的长史大人拦着,不让主子来同您见面。” 岂止是东宫那位老长史拦着,便是沈一珍也会拦着不许顾长晋来见她。 这是大胤惯来的习俗了,说是成亲前一个月见了面就不吉利了。 容舒笑道:“你同他说,他便是来了,阿娘也不会叫他见到我的。让他好生歇息便是,左右也没剩几日了,我就在鸣鹿院等他来迎亲。” 常吉当即便将话传回东宫,顾长晋已经好几日不曾阖过眼。 为了赶回来上京,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好不容易到上京了,竟是连一面都见不着。 他上次与容舒成亲之时,丝毫没有要提前见她的念头,对成亲的一概习俗更是不曾打听过,以他的性子,便是知晓了,多半也不会放心上。 只这一次,听说提前见面会不吉利,他生生压下了想见她的渴望,耐心地等着八月十五到来。 不仅他等着,上京里的人都在翘首以盼。 太子迎娶太子妃的盛事,还是前缘再续、破镜重圆,怎不叫百姓们激动? 容舒如今在上京的名声可好了,前有她在扬州救民筹粮的善行,后有沈家大义灭亲、慷慨散家财相助边关的义举。 容舒知晓这是有人在与她造势,除了顾长晋,自还有旁的人。 京里的世家豪族、达官贵胄但凡在宫里有些耳目的,又如何猜不出是何人在造势? 为了讨得贵人们的欢心,自也是推波助澜地给容舒造势。 此等情况下,谁还敢提容家的事? 又有谁敢说容舒是罪臣之女? 是以容舒还未嫁入东宫,在民间的名声已是遐迩著闻了。 沈一珍对此倒是喜闻乐见,她自个儿的嫁妆泰半填到了沈家的生意里,眼下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豪气万千地拿出琳琅满目的嫁妆来。 偏宫里准备的聘礼委实是太多,她还愁着不能给昭昭一个十里红妆的排面。 这会好了,整个上京都知晓沈家为了大胤“散尽家财”了,谁还敢笑话昭昭这沈家女的嫁妆不够丰厚? 如此一来,沈一珍终于是能睡个安稳觉。 容舒这半月来,日日都赖在东院,与沈一珍挤一张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八月十四这夜,母女二人又说了半宿话。 容舒到了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翌日天不亮就被沈一珍推醒,道:“宫里来人了。” 太子大婚代表着皇家的脸面,大婚前两个月就该派宫嬷到太子妃身边,教导太子妃识事识宫规。 所谓宫规,不外乎是要以太子为天,要同太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云云。 只戚皇后像是全然忘了这事儿,压根儿没派人来给容舒立规矩。 只不过嫁娶一事,程序自来繁琐,太子又是未来储君,这里头的程序更是繁琐了,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是以出嫁这一日,戚皇后还是派了人来鸣鹿院。 今儿来的都是熟人了。 除了戚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桂嬷嬷,还有东宫的掌事宫女竹君以及两名尚仪局的女官,其中一人就是许鹂儿。 许鹂儿进宫后,容舒便不曾再见过她,今个与她再重逢,很是欣喜异常。 许鹂儿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含泪笑唤道:“鹂儿见过姑娘!” 进宫不到两载,这姑娘与从前相比,已是脱了胎换了骨,再不是从前那人人皆可糟践的苦命女子了。 桂嬷嬷怕耽误吉时,也没给她们叙话的时间,大马金刀地指挥起几名宫嬷宫婢,给容舒开脸、梳妆、换大婚的吉服。 这一通忙乎完,已经是三个时辰后。 鸣鹿院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有特地从扬州赶来的沈家族人和郭九娘,也有从太原府赶来的容泽,就连蒋家大奶奶容涴也来了。 前世容舒出嫁时,就是容泽亲自背她出侯府,将她的手交到顾长晋手里的,还悄悄同她道:“日后顾大人若是委屈了昭昭,昭昭记得同阿兄说,阿兄替你出气儿。” 这一次,她依旧希望容泽送她出嫁。 原还以为容泽要赶不来的,不想顾长晋却提前将人接来了,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下晌的吉时一到,外头便传来了动静,一时间锣鼓喧天,爆竹声声。 盈雀“噔噔噔”跑来,推门激动道:“姑娘,太子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盈雀进来匆匆报了声便又匆匆离去。 盈月摇头道:“前院大家都在催着太子殿下做催妆诗呢, 椎云大人与常吉起的头,说他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能有例外, 该做的诗要做, 该夸姑娘的话也一句都不能少, 之后柳督公、七信公公还有殿下从前在刑部与都察院的同僚也跟着不依不饶地起哄。盈雀那丫头,就爱凑这样的热闹。” 容舒垂眸一笑:“随她去,难得今儿热闹, 她定是开心坏了。” 前世顾长晋来承安侯府迎亲时,因着侯府不赞同这桩婚事,迎亲那日的气氛冷冷清清,哪儿有今日的热闹? 后来去了梧桐巷, 盈雀还好生觉得气恼, 觉得自家姑娘一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怎地就那般冷清?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3节 今儿这闹得不行的场面,盈雀大抵是能满意了。 容舒此时的心态亦是与从前不一样,今儿在这里送她的人都是她的至亲与挚友。 她的心中不再有忐忑, 而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憧憬, 前世作为新嫁娘的所有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已经随着不圆满的前世消散。 往后此生,顾允直不会辜负她, 而她也不会辜负顾允直。 小半个时辰后,桂嬷嬷见外头实在闹得不成样了,迟疑着同容舒商量道:“太子今晨一早便去宫里同皇上、皇后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来迎亲的大雁也是他亲自去打的, 今个夜里还得忙乎到大半夜, 既是已经做了十来首催妆诗, 想来也该放人进来了罢?” 桂嬷嬷说到这, 不由得有些心堵。 太子妃的迎亲礼惯来是庄重又肃穆的,行完拜礼便行雁礼,待得太子妃作别高堂,便可请太子妃上采舆了。 堂堂大胤太子,哪需要做什么催妆诗? 闹哄哄的,像什么样了,简直是胡闹! 桂嬷嬷于是忖了忖,又道:“再闹下去,怕是要误了吉时。” 她这厢一提起会耽误吉时,沈一珍立马就不干了,也没等容舒说话,兀自接过话,风风火火道:“我这就出去说说他们!” 桂嬷嬷望着沈一珍的背影愣怔了片刻,旋即立即跟上前去,与沈一珍一同给顾长晋解围去了。 如此,总算是让这位矜贵的太子爷顺顺利利地入了内院。 沈一珍回来时,身边跟着容泽,他今日着了一身十分喜气的绣喜鹊登枝靛蓝锦袍,人瞧着清瘦了些,但精神却极好。 沈一珍给容舒上前正了正她头上的九树凤冠,道:“允直在等着了,让你阿兄牵你出去罢。” 她说到这,声音便是微微一哽,与两年前容舒从侯府出嫁一样,悄悄红了眼睛。 容舒也红着眼应“好”。 “昭昭,阿兄送你出去。” 容泽上前抬起手臂,让容舒搭着他的手臂,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边走边道:“阿兄送了你两次,两次你都是嫁与同一人,阿兄不想再送你第三次了。” 容舒“噗嗤”一笑:“我尽量不让阿兄送第三次罢。” 沈一珍闻言便啐道:“又在胡诌!”却也忍不住笑了。 容泽行至内院的院子,便停下了脚步。 沈一珍往容舒手里放了一颗苹果,红着眼道:“去罢。” 容舒微抬眸,望着前头那丰神俊朗的俊美郎君,缓步行去。 她穿着件彩绣龙凤对襟大红嫁衣,凤冠上花树摇曳,珠翠钿花熠熠生辉,将那张明艳妍丽的面庞衬出了雍容华贵的气度。 顾长晋凝着她,朝她缓缓伸出了手,请妻与归。 二人十指紧扣,缓缓往门外去。 今儿来跟着太子一同来迎亲的文武百官委实不少,领头的是礼部尚书,身后跟着礼部、鸿胪寺的一众官员,再往后是数百名出自銮仪卫的大汉将军,接亲的采舆后头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队护送聘礼的禁卫。 这么一大群人,个个皆是精神抖擞的,身上绑着大红绸花,真真是又喜庆又有排头。 容舒被顾长晋扶上一辆刻百鸟朝凤的采舆,车轱辘缓缓转动,她端坐在内,听着锣鼓声响起,听着爆竹声落下,半落下眸光的眼变得更红了。 只她谨记着桂嬷嬷的嘱咐,不能掉泪珠子,怕不吉利,也怕会花了脸上费了几个时辰上好的妆。 容舒缓了缓,终于将那股泪意压了回去。 觉察到容舒情绪的波动,桂嬷嬷柔声笑道:“太子妃三日后便可回门,往后您住在在东宫,想沈娘子了,随时都可传她入东宫相聚。” 听出桂嬷嬷话里的宽慰,容舒轻轻颔首,道:“多谢嬷嬷。” 闻言,桂嬷嬷心中好一阵酸涩。 嘴里劝着容舒,自个儿却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二十年前,在大慈恩寺的小佛堂,这孩子刚生出来时,她可是头一个抱起她的人。 如今二人却如同陌生人一般,本不该如此的呀。 有百官与銮仪卫开路,从鸣鹿院往城门的这一路,可谓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采舆压过干净的路面,连个颠簸都不曾有。 此时城门内,无数老百姓正立在路的两侧,望穿秋水般地朝城门外望。 酉时四刻,马蹄声如暴雨前夕的闷雷声,由远及近,渐渐逼近城门。 城门到东宫这一路,有金吾卫严守,百姓们见这些头戴凤翅盔的金吾卫个个神色端肃,手按佩刀,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侧,昂首眺望。 瞥见那身着大红衮冕九章服的俊美郎君,忍不住齐声唤道—— “恭贺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喜结良缘!” “祝太子与太子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百姓们的祝贺声如重重叠叠的浪水般从四周涌来,容舒坐在婚舆内,心潮莫名澎湃。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到得东宫大门,才井然有序地停下。 宫人竖起帷幕,容舒在竹君与桂嬷嬷的搀扶下缓步下婚舆,旋即便将手里苹果换成宝瓶,与顾长晋一同跨过火盆与马鞍,一步一步前往紫宸殿。 到得紫宸殿正殿,二人吃下同牢饭,行了合卺礼,最后剪发相结。 至此,太子与太子妃大礼嘉成。 容舒被送入了内殿,顾长晋则被留在了东宫中堂,宴请百官。 堂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哗声惊得树上的秋虫都不敢啾鸣了。 头上的凤冠太重,容舒脖颈已经酸到不行,忍不住看向桂嬷嬷,道:“嬷嬷,这凤冠可能摘下了?” 按宫里的婚俗礼仪,这凤冠得等到前头宴罢,太子归殿圆房时,由太子亲自为她取下的。 可这会太子在中堂就宴脱不得身,还不定何时才能回来。 那凤冠缀满珠翠宝石,重得很,容舒这会已经戴了大半日了,怎能不累? 按说桂嬷嬷是坤宁宫的大嬷嬷,今儿奉命迎亲便是为了盯着太子妃的言行,让其不得逾矩的。 只这会她看着小姑娘那双与皇后娘娘如出一辙的眼眸,哪儿舍得这孩子受苦呢? 于是也顾不得合不合礼数,一咬牙便道:“老奴给您摘下来。” 摘下凤冠后,见她被一身繁复厚重的吉服闷得额头微汗,想着有一就有二,索性便安排人到净室里的汤池接水,好给容舒沐浴。 待得容舒沐浴好了,怕这孩子饿狠了,想着有二就有三,也懒得等太子回来了,径直差人端来吃食,叫容舒舒舒服服地饱食了一顿。 顾长晋为了早些归来,对旁人敬的酒几乎是来者不拒。 灌了一肚子黄汤回到紫宸殿,便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正神清气爽地靠坐在贵妃榻上,优哉游哉地翻着本书册。 一边的桂嬷嬷在给她泡着桂花香饮,盈月 、盈雀则给她的酥酪撒着玫瑰酱。 真是好生惬意。 瞥见他的身影,桂嬷嬷讪讪一笑,问道:“殿下可还要回去中堂就宴?” 顾长晋冷白的面庞被酒气熏出了绯色,闻言便笑了笑,道:“已经宴散了,今日有劳嬷嬷了,嬷嬷去歇着罢。” 桂嬷嬷也知这会不该打扰太子与太子妃,只太子妃还未尝过她泡的桂花香饮呢,皇后娘娘最爱吃她泡的茶和香饮子了。 正欲开口,忽地手里一轻,容舒已经接过她手里的白玉盏,低头抿了一口,道:“好喝,多谢嬷嬷。” 桂嬷嬷对她的一番关照,容舒如何不懂? 是以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谢”。 老嬷嬷年岁不小了,为了立威慑下,在坤宁宫也是凶神恶煞的存在,不想这会小娘子娇娇的一句话说得她心都要软成一滩水了。 “您喜欢,明儿您来坤宁宫,老奴还给您做。”她慈祥应道,旋即觑了盈月、盈雀一眼,敛去脸上的笑,肃声道:“你们二人随我到外头去。” 盈月、盈雀对桂嬷嬷格外犯怵,是以老嬷嬷一发话,二人静成两只鹌鹑,规规矩矩地跟着桂嬷嬷出屋去了。 容舒没忍住笑了声。 顾长晋上前将她扯入怀里,道:“你在紫宸殿倒是过得惬意。” 他吃了许多酒,声嗓沾着酒气,比往常要低哑许多。 容舒在他脖颈处嗅了嗅,道:“满身酒气的,可是被灌了许多酒?” 顾长晋“嗯”了声,往白雾袅袅的净室看了看,道:“沐浴一番就好了。”说着就牵着她的手往净室去。 容舒睨他:“我已经洗过了。” 顾长晋头都不回地应着:“我知道。” 男人被酒浸过的声音听得容舒耳廓渐渐发热。 将净室的帘子放下,顾长晋握着容舒的手慢慢解他身上繁琐的吉服,他吃过酒的身躯比往常都要热,长着箭茧的手更是滚烫,容舒的掌心慢慢沁出一层湿糯的汗。 容舒被他和衣抱入了汤池。 秋裳单薄,温热的水漫上来,她身上的外裳登时变得半透,连暗紫色兜衣上那鸳鸯戏水的花案都瞧得一清二楚。 顾长晋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兜衣上的一双鸳鸯眼。 容舒轻吸了一口气。 二人初尝情事便因着各自的事分奔两地,已经差不多五个月不曾见过,今儿又是大婚之日,于是对彼此的思念与渴望,就如同干柴遇着了烈火。 这会顾长晋指间的揉搓更是往那堆火里滴下了一滴油。 他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容舒忍不住嗔他,道:“你快点!” 从他牵着她往汤池来,她就知晓这男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顾长晋轻轻一笑,低头吻她。 汤池的水起起伏伏,容舒疲惫地攀附在池壁,满眼都是被溅起的水花。 都说小别胜新婚,她这会是深刻体会到了这话的真意。 顾长晋将她抱出净室时,容舒头发丝都在滴着水。 她往角落的更漏看了眼。 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 方才他进屋时,神清气爽的人是她,这会从净室出来,神清气爽的人倒成了他。 顾长晋见她的确是累狠了,拿过帕子给她绞发,道:“我把熏笼拿上来,你若是累了,便挨着熏笼睡。” 偏执太子是我前夫(重生) 第164节 容舒懒洋洋地嗯了声。 顾长晋一拿来熏笼,她便趴在熏笼上阖起眼了,由着他给她绞发。 迷迷糊糊间,忽听“嘭”“嘭”“嘭”几声雷鸣般的响动从南直门传来,一时来了精神。 顾长晋见她像只扫尾子似的,一听见外头的动静便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听着,眸底泛起了笑意。 他扯下件大氅团住她,将她抱起,往窗边去。 楹窗一开,便见一束束火光冲上穹顶,在漆黑的夜幕里绽放出一朵朵焰火。 这是宫里在放焰火,只大胤从来不在月娘节放焰火的,只能是为了庆贺太子大婚才放的焰火。 容舒下意识望向顾长晋:“这是你安排的?” 顾长晋摇头:“不是,应当是皇上、皇后安排的。” 容舒沉默下来,一语不发地望着被焰火照亮的夜空。 半晌,她道:“今儿摘星楼又有灯谜可猜了。” 当初,她便是为了躲一场雨,在摘星楼遇见了顾长晋的。 顾长晋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道:“想去?” 容舒“嗯”了声。 顾长晋笑道:“不累了?” 容舒掀眸瞥他,道:“累了也要去。这一次,我定要赶在你之前,猜出所有的灯谜,赢下今岁的摘星灯。” 顾长晋见她的确是想去了,略一思忖便颔首道:“我带你去。” 半个时辰后,一辆灰扑扑的青篷马车从东宫驶出,直奔摘星楼而去。 摘星楼这会人多得连衽成帷。 顾长晋与容舒下了马车便一人从东楼入,一人从西楼入,挤入那群猜灯谜的百姓里。 如从前一般,越往上走,摘星楼的灯谜便越难,行至七楼时,楼道上便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了。 到得九楼,更是连人影都寻不着。 容舒率先摘下最后一道灯谜,写下答案,也就在这时,顾长晋也到了,他手里正拿着最后一道灯谜。 容舒赶忙将纸条递与摘星楼的老掌柜,旋即回眸冲着他笑,那模样瞧着,好似在说:顾允直,今岁这摘星灯是我的了。 顾长晋放下手,也不看那最后一道灯谜问的是甚了,只望着她,淡淡地笑。 老掌柜手里捏着容舒递来的答案,目光却直直地望着眼前这对男女。 他年岁大了,这几年都不怎么出来打理摘星楼,只有在月娘节、上元节这样的年节,才会来这里等着能赢下摘星灯的有缘人。 前年的月娘节,便是这位郎君猜中了所有灯谜,将他们摘星楼的摘星灯赠与了这姑娘。 二人姿容太过出色,老掌柜到这会都记着他们。 “今岁又是你们呐!二位当真是有缘!” 老掌柜笑呵呵地捋了下花白的胡子,旋即摊开手里的纸,眯起眼细细看容舒写下的答案。 须臾,他笑道:“姑娘答对了,老朽这就给您取灯去!” “有劳掌柜了。” 老掌柜年岁虽大,身子却矫健,不多时,便捧了一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出来。 容舒又道了一声谢,心满意足地提着摘星灯,往顾长晋行去。 今岁这盏摘星灯与顾长晋赠她的那盏灯有些不一样,不仅有璀璨的星辰,还有一轮莲子似的月,瞧着更好看了。 容舒将灯递给顾长晋,冁然笑道:“沈舒,还君一灯。” 她与他的缘分便是始于一盏摘星灯。 摘星楼的每一盏摘星灯都是独一无二的,曾经摔碎的那盏摘星灯再也寻不回来了。 可没关系,她如今又有另外一盏摘星灯。 而她与他的缘分,也续上了。 自此往后,他与她死生契阔,与子相说,生生世世皆不离。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