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修仙:从长春不老神功开始》
开个单章,解答一些疑惑
右眼看东西有些模糊,刚才照镜子看了下通红,应该是用眼过度。
今晚就不熬夜,早点睡了,明早起来更新。
然后就大家的一些问题进行答复。
首先,是关于写仙侠结果开篇是造反的挂羊头卖狗肉事件,我只能说可能是小萌新更新太慢了,其实这部分篇幅并不多。
主角需要一个途径,在这个道法不显的小国家,接触到修仙势力。
在我的世界观里,这方世界很大,大到七亿人口的朔国和雍国乾国都是小国,除此以外还有道法显迹的人间仙朝。
就像主角从第一世普普通通的凡人,到后面通天彻地的真仙,我想努力写出普通人一点点在诡异修仙世界成长,揭开这个世界神秘面纱的故事。
所以第一第二世,主角都不会修仙,但会揭露一些修仙秘闻,我写书也不是自嗨,肯定也要让读者老爷爽爽,下一世开始主角就会踏上仙途。
第二,关于时间线,从第一世开始是一直顺着往后的,主角就是穿越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能一世世重开就是他的金手指,模拟器保证他真灵不溃,重新投胎。
第三,是关于参属这个特性,这里容我卖个关子,第三世会揭晓,参属绝对不是灵根此类天赋资质,或者更准确说,不只是天赋资质。
毕竟诡异修仙,可不是你光有灵根就够的。
这本书的主基调就是克系诡异修仙,主角也绝不会是正常人,后期主角变得不可名状还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第四,关于造反,造反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哪怕暨省是福王的基本盘,但大家要清楚一件事,福王不是守边的实权藩王,他一没兵权,二没人事任免权,他也没那个能力虎躯一震,传檄而定天下。
就连邱道荣这些私兵,也是他慢慢在军队里掺水攒下来的。
福王能起事造反,说穿了就是勋贵和六扇门大佬不满当今天子任由文官把持朝堂,挤压自己的权力,才给他找到这个机会。
但武将与武将也不是一伙的,人家守内地,喝兵血的既得利者,凭啥和你站一块。
世家大族,如果不是有利益,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跟你以一省御一国。
所以有杀戮是必然的,只有倒下一个庞然大物,给了他们威胁,又嘴里吃到好处,别人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你的船。
你只有造成既定事实,我造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才能给别人选择。
不然你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藩王,凭什么让一个省的世家高官聚起来做决定,你敢找人,第二天皇帝就来赐毒酒了。
传檄而定,那只会是你占据上风发生的事情。
他们也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跟着主角必胜。
最后就是关于古代能不能养活这么多人,别问生产力,有仙人存在,一个呼风唤雨,还怕庄稼不能丰收嘛?【滑稽.jpg】
最后的最后,有感而发,不知所言,小萌新开学后会争取加大更新力度,早一点让大家接触到我设想中那个阴翳诡谲的克系修仙世界。
求求大家继续支持小萌新啊~【orz.jpg】
ps:话说有多少人一直在追读啊,能不能吱一声,让作者君看一下啊,嘤嘤嘤~
第1章 世事无常
【61岁,你亲眼目睹地龙翻身,有仙人感念苍生,遂显化真形与之鏖战,石崩山摧,永年县上下一万八千三百七十一户,无人幸免,你的精神受到严重污染,异化而亡。】
【你的第一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画面暂停在漫天砂石掩没永年县的前一刻,天上嶙峋虺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吟,连同仙人不可名状的身形一并定格,往日种种如跑马灯在曾厚朴眼前掠过。
【0岁,你出生在永年县蛰龙山下的一户贫穷人家,父亲为你取名曾二牛,在你出生前,家中已经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3岁,你在田里玩耍时,机缘巧合从地下挖出铜钱一罐,家境有所改善。】
【6岁,你天资聪颖,口齿伶俐,被村口土地庙的叫花子看重,习得六十七个雍国官文。】
【8岁,永年县新开一家药铺保安堂,你在县里客栈当伙计的三叔听闻药铺要招收学徒,年龄不得超过十岁,想起你这个聪明的侄儿,遂携你前往。】
【9岁,你顺利通过保安堂的考核,成为一名药铺学徒,东家吴大夫给你更名为厚朴。】
【12岁,你基本掌握部分常见草药的药性,辨识方法,以及寥寥几种中药的炮制手段,你的勤勉和悟性得到吴大夫的认可,正式被收入门下。】
【13岁,你开始接触《金匮》《伤寒论》,并随从师父坐堂问诊,颇有收获,你结识师父的独女吴媛儿,对方是你的小师妹。】
【16岁,你对药理的领悟更进一步,初步掌握望闻问切的看病手段,师父对你很满意,你颇会讨小师妹的欢心,感情日益增添。】
【17岁,你与小师妹情投意合,你们的爱情受到师父与师娘的认可,经过双方父母的商议,将婚期定在来年,师父决定传授你桩功《三阳桩》。】
【18岁,小师妹及笄,你向她许下海誓山盟,在双方父母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
【20岁,你通过师父设下的考验,获得独自坐堂问诊的资格,同年妻子为你诞下一子,你请师父替他取名,师父对你好感大增,替外孙取名维文。】
【21岁,你似乎对武学一窍不通,三阳桩的修炼进度缓慢。】
【23岁,你渐渐在永宁县小有医名,时常有人来找你看病问诊,同年妻子为你诞下一双龙凤胎,你为次子取名维武,长女取名绣娘。】
【30岁,你的医术越发精进,名望渐渐在周遭数县传开,就连府尊听闻你的名声,也不远百里请你入府,替爱子医治旧疾。】
【31岁,你根据这些年行医的经验,撰一良方治好了知府爱子的顽疾,曾神医的称号彻底在安阳府传开,同年你的父亲以老而终,守孝三年。】
【33岁,你的母亲以老而终,守孝三年。】
【36岁,你的长子考取秀才,进入府城读书,你很是为他感到自豪,遂替爱子在府城置办房产一处,并请仆人若干,命他安心学业。】
【37岁,你的次子受兄长激励,亦于次年考中秀才,你也替他在府城购置一处房产,曾氏双杰文名渐渐传开。】
【39岁,对你恩同再造的师父旧疾复发去世,临死前说出身世,并将一本《青囊要术》传与你,从此,保安堂正式交托到你的手中。】
【原来师父祖上是武林大派药王谷的弟子,因一时意气之争,失手打死同门,又惧怕门规责罚,心生歹意遂偷盗宗门秘籍《青囊要术》,叛出山门。而后隐姓埋名数年不得参透其中奥义,后人也无甚么习武天赋,索性便以其中医书传家,直至今日。】
【41岁,有侠客被仇家追杀,连夜潜逃堂上,恳求医治,你因妻子先祖的缘故对武林中人多怀有戒心,故留一手。果不其然,对方事后见色起意,欲对绣娘不轨,被你以药石鸩杀,你从对方身上获得武学《归雁刀法》。】
【44岁,你悉心钻研青囊要术,颇有所获,医术得到极大提升。】
【45岁,二子参加秋闱,皆是榜上有名,一时传为佳话,府尊亲笔题匾诗书传家,以示褒意。】
【48岁,你的师母去世,年过耳顺,无病无痛,喜丧。】
【56岁,你将保安堂传与女儿女婿,自己留在家中全心钻研青囊要术,同年次子高中进士,欲将你夫妻二人接到身边赡养,被你拒绝。】
【61岁,你亲眼目睹地龙翻身,有仙人感念苍生,遂显化真形与之鏖战,石崩山摧,永年县上下一万八千三百七十一户,无人幸免,你的精神受到严重污染,异化而亡。】
“我是曾厚朴,也是……方然,是一名穿越者,这是我穿越后重活的……第一世。”
方然喃喃道。
思绪豁然开朗,从亲眼目睹不可名状的空白中脱离,与此一同被剥落的还有名为曾厚朴的一生。
但剥落并非失去,只要他愿意,依旧很快就能忆起过去的大致种种。
只是这份回忆终究失去原本的感情,更像是以第三视角冷眼旁观他人的遭遇。
这是模拟器自带的保护措施,既是为了避免宿主过度沉湎往日的回忆,同时也旨在防范不好的经历对精神造成二次污染。
至于说起模拟器的由来,那便不得不提及他作为曾厚朴之前的过往。
那天,他本来只是试玩最近很火的一款名叫人生重开模拟器的游戏,谁料才进入加载画面,自己便蓦地眼前一黑。
再缓过神,已是蛰龙山下一名唤做曾二牛的婴孩,跟随他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除了眼前可以重开人生的模拟器,便无余物。
起初,他也想着在金手指的帮助下重造天地,登基称帝,再不济也是封侯拜相,传家百世。
然而模拟器只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就没了动静,直至今日,作为曾厚朴的一生走向终结,终于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你的第一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当回忆走向尾声,四周的画面渐渐褪色,只有模拟器幽蓝色的光幕充盈视野。
【确定。】
第2章 重开人生
得到方然肯定的答复,记载中曾厚朴的生平登时化作一串冗长无序的数据流,随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则是模拟器对他这一世的总结。
【你亲耳听闻一段武林秘辛,发现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启根骨属性。】
【你一生青囊竹杖,医名远扬,你获得了两点属性,解锁天赋杏林妙手。】
【你养育二子,一人中举,一人进士,曾氏文名渐渐传开,你获得了一点悟性,解锁天赋舞文弄墨。】
【你亲身经历一段仙人轶闻,发现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启参属属性。】
【你寿长六十有一,在这个医疗水平低下的时代堪称奇迹,解锁天赋颐养天命。】
【你的子嗣会将曾氏发扬光大,作为安阳曾氏的初祖,你将世代接受曾氏子孙的供奉,你获得了一点属性,限用于悟性、根骨、参属,解锁天赋继往开来。】
【你这一世综合评价为凡等上品。】
【你可以指定一项天赋继承至下一世,你可以提升任意一项天赋的品质。】
【你可以指定一件物品继承至下一世。】
“指定天赋勤能补拙,指定物品青囊要术。”
过目不忘,飞来之财,勤能补拙,这是方然上一世从随机十项天赋中选择的三项。
飞来之财,让他好险没有被饿死,过目不忘、勤能补拙,则是让他从一众学徒中脱颖而出,被师父所看重,更是为他日后成为一代名医打下基础。
至于你说小师妹怎会钟情于他?
自然是凭借他的诗才偶得,他的温柔体贴,还有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颜值啦!
谁能想到,模拟器随机分配二十点初始属性的时候,居然险些给他的相貌拉满,这也导致他差点就成为第一个被饿死的穿越者。
区区一点福缘,村口的叫花子都看了落泪,属于是极端属性断不可取。
这一次,有了额外四点天赋属性,他怎么也不会让那种一点妖的极端情况出现。
【请选择你第二世的天赋:】
【杏林妙手(绿):你对医术颇有深究,你总能窥破一些疑难杂症。】
【舞文弄墨(白):增加一点悟性,减少两点根骨,你对科举一道颇有深究。】
【习武之人(白):减少一点悟性,增加一点根骨,你大概率出生在一个习武的家庭。】
【颐养天年(白):你会活的比常人更久一些,六十以后不容易得大灾大病。】
【灵光乍现(白):减少一点悟性,你偶尔会有超出世俗的奇思妙想。】
【继往开来(蓝):增加两点悟性,你做任何事都会得到突破性的创新。】
【体弱多病(白):减少三点体质,你很容易生病。】
【草上飞(蓝):增加两点根骨,你对轻功的学习总有远超常人的领悟能力。】
【舞刀弄枪(白):减少一点悟性,你对刀法枪术的学习能力略有提升。】
【勤能补拙(绿):减少两点悟性,你的每一分努力必定会有所收获。】
依旧是十选三,只是其中好几项都被上一世新解锁的天赋所替代。
看到十项天赋中终于出现两项蓝色天赋,哪怕方然如今已经勉强算是两世为人,仍旧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人生重开模拟器的天赋一共分六个档次,从低到高依次分别是白、绿、蓝、紫、橙、红。
其中白色天赋要么就是作用单一薄弱,要么就是负面影响远大于正面作用。
你知道在十个矮子里面拔高个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嘛?
你知道十个选项里面能一半近似体弱多病有多离谱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但凡当初再有一个靠谱点的天赋,他都不会选择飞来之财,那么以当时贫苦的家境,能不能撑到保安堂招学徒估计还是问题。
如此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平复心情,方然轻松排除几个负面作用较大,或者对自己没有什么实质性提升的天赋,还剩下的也就是那么几个——杏林妙手,习武之人,继往开来,草上飞,舞刀弄枪,勤能补拙。
首先放弃的就是杏林妙手。
重开人生并不会剥夺过去的记忆和知识,以他现在的医术,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应付上手都绰绰有余,他也没有誓与华佗比高低的心思。
至于习武之人和舞刀弄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同类型的天赋。
只不过前者的重中之重在那可能出现的习武之家,一个习武多年的长辈对他日后习武和行走江湖显然会提供不少助力,能让他这个门外汉绕过不少弯路。
而后者则是干脆明了直接提升在刀枪这两样兵器上的潜力。
看似各有高低,实则暗藏玄机。
习武之人背后意味着一个习武世家,对他而言就是一块身份牌,一块步入江湖的敲门砖,而有勤能补拙和继往开来,刀枪方面少许天赋的提升,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不值一提。
在后面就是草上飞,一个可以提升根骨,快速提高轻功水平的天赋,无疑是目前来说的最优解。
兵器功法,只会决定你将来行走江湖的绰号是天外飞仙,还是莽金刚。
然而轻功水平的高低,却是意味着你这条命活的够不够久。
继往开来和勤能补拙,则是两条道路的选择。
选择继往开来,走的就是张三丰、张无忌的路线,重在感悟,精通百艺,推陈出新。
选择勤能补拙,走的就是郭靖、虚竹路线,选一门武功专精,积年累月,臻至化境。
尽管后者更符合方然对武道的认知理解,但四点悟性的逆差,还是让他很从心的选择继往开来。
【习武之人,草上飞,继往开来。】
这便是方然第二世江湖人生的倚仗。
【你可以提升任意一项天赋的品质,是否使用?】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一世的综合评价是凡等上品,有一次提升天赋资质的机会。
凡等上品,也就是说自己作为凡人的一生,姑且能称一句上品,那是不是后面还有不是凡等的其他品阶?
方然不得而知,或许只有等到第二世结束,他才能验证自己的猜想。
但这不妨碍他早已心有所属,决定要提升哪一项天赋。
【你已选择天赋继往开来(蓝),是否确定提升品质?】
【确定。】
每次只能选择一项天赋保留至下一世,挑选潜力最高的天赋提升,这难道不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推陈出新(紫):增加四点悟性,你拥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当你熟悉一样事物,很容易将它推演到一个新的层面。】
【注1:当你参悟功法时,极大概率提升白色功法的品阶,大概率提升绿色功法的品阶,中等概率提升蓝色功法的品阶,小概率提升紫色功法的品阶,极小概率提升橙色功法的品阶。】
【注2:你对功法的领悟越深,提升品阶的难度越小。】
这算不算是——
抽到大奖了?!
第3章 长春不老
方然被这份大礼砸的有些不知所措。
就拿他早已烂熟在心的那本《归雁刀法》来说,一旦融会贯通,就有极大概率删繁就简,从一门大路货的白色刀法武学晋品成为绿色功法。
给他足够的时间,甚至推演到橙色绝学,也绝非没有丁点可能。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有外炼桩功,有刀法武学,只要再来一门内炼心法,届时潜心闭关上个三五十年,出山保送一代宗师。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前提是模拟器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来个一点体质,体弱多病的一代宗师是吧?
方然将目光投向四维属性,哦,现在应该是六维属性——
【相貌:5】
【悟性:6】
【体质:5】
【福缘:8】
【根骨:3(泯然众人)】
【参属:无(泥古不化)】
好吧,看样子还是高兴的太早,合着要是不算上天赋白给的七点属性,他就是个无根骨,无参属的凡夫俗子。
在模拟器这里,根骨和参属同样分为五等,从低到高依次是泥古不化、泯然众人、尺瑜寸瑕、钟灵毓秀、旷古烁今。
其中泥古不化对应的就是经脉闭塞,参属蒙尘,属于半点修行天赋都没有那种。
泯然众人稍微好些,但就是武林中人最常见的水准,倘若没什么奇遇,这辈子撑死也不过是个三流货色。
尺瑜寸瑕,已经算得上是骨骼惊奇,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江湖豪侠几乎是板上钉钉,属于门派的中流砥柱。
钟灵毓秀之辈,为上天所眷属,只要不中道夭折,日后必能成就一代宗师。
至于旷古烁今,这等资质往往几百年才会出上一个,别人习武他修仙,只要愿意,几乎学什么都是一日千里,毫无瓶颈可言。
好在自己还有三点自由属性,这一世修仙算是别想了,全加给根骨,倒也能堆出个尺瑜寸瑕。
方然安慰着自己,同时把属性加给根骨。
他算是知道自由属性的宝贵,根骨和参属似乎根本无法分配到那二十点基础属性,若是要想改善资质,只能依靠自己每一世结束后的综合评价。
【你将一点属性(限用于悟性、根骨、参属)加给根骨,根骨:3(泯然众人)。】
嗯哼?
居然还不是一点属性增加一点根骨?
方然愣住,不信邪地又给根骨加了一点属性。
【你将一点属性加给根骨,根骨:4(泯然众人)。】
这下方然总算明白,泥古不化每升一级是一点属性,到了泯然众人居然是一级两点,那后面的是不是就是三点四点……
还在说十点属性就能堆满根骨,是不是有些太过容易,原来是搁这儿给我等着,方然顿时觉得三点自由属性不香了。
把最后一点属性加给根骨已经没有意义,断无让自己的资质更上一层台阶的可能。
既然如此,随着光幕再次跳动,方然下一世的初始属性基本确定——
【相貌:5】
【悟性:7】
【体质:5】
【福缘:8】
【根骨:4(泯然众人)】
【参属:无(泥古不化)】
【天赋:习武之人(白)、草上飞(蓝)、推陈出新(紫)】
【物品:《青囊要术》】
最后一点属性加给悟性很难理解?
有推陈出新这么好用的天赋,根骨不够怎么办,当然是用功法来凑了!
【你对《青囊要术》钻研颇深,天赋推陈出新发动,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功》一卷。】
【长春不老功(紫):雍国武林七大门派之一药王谷的镇派绝学,为大长老一脉所持有,功力大成一口长春真气生生不息,有延年益寿,改善根骨,百毒不侵的功效。】
八点福缘,恐怖如斯!
上一世,自己花了小半辈子都没能参透其中奥秘,可如今,就这么朴实无华被丢到面前,仿佛有人不屑地在对他说——
嗟,来食!
可是,一门能改善根骨,百毒不侵的镇派绝学,它真的好香!
这就好比别人还站在起跑线等待发号施令,你却早早骑着自行车在终点线准备出发,分明已经赢麻了好吗?
方然迫不及待想要开启第二世。
【模拟器正在加载中——】
【随机出生地点——】
【锁定性别为男——】
【家庭背景匹配——】
【借三尺明月,衔两袖青龙,轻剑快马恣意,携侣江湖同游——】
【你的第二世人生已经开启——】
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啼,四周的黑暗散去,方然只觉天地豁然开朗,接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
又来这招……
甚至都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环境,便已陷入酣睡。
……
【0岁,你出生在朔国兖州府的一个镖局世家,父亲为你取名陈庆之,籍此庆贺老来得子,你是他惟一的儿子,你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6岁,你到了上私塾的岁数,父母把你送入府城最好的私塾,同年,父亲开始亲自传授你家传武学。】
【8岁,你天资聪颖,触类旁通,已经完成启蒙,同年你察觉家传内功心法并非十分高明,遂决定转修长春不老功。】
【9岁,你经常缠着镖局老人,询问一些江湖轶事,你对江湖武林的了解逐渐深入,你更加留意不泄露自己修炼长春真气的秘密。】
【11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察觉你真气有异,你谎称去岁曾误食过一枚表皮朱红似火的果子,之后功力陡增,真气也发生了异变,舐犊情深,父亲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12岁,福缘触发,家中生意日渐兴隆,众口交赞,一举成为方圆一府七县之地最大的镖局,你走到哪儿都会受人敬畏。】
【14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知你爱好佛经孤本,遂给你带回一本《楞伽经》作为礼物,你未能从中悟出九阳真经。】
【16岁,你又打通三条经脉,功力大增,根骨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增加一点根骨。】
【18岁,你的武功到达瓶颈,静极思动,你决定出门闯荡江湖,借机寻求突破,你的父亲在考校过你的武功后,思虑再三,终究还是答应了你的请求。】
【这一日,你奉父命押送一批药材去往登州府……】
第4章 威远镖局
天色微明,春日料峭的寒风刺人肌骨。
兖州府通往登州府的官道上,两面赭黄绣纹的三角狗牙边小旗,迎风招扬!
右首一支小旗,用黑色丝线绣出一只虎头,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左首旗帜,则是名家草书了一个【陈】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威远镖局一十七条好汉,个个劲装束发,腰板笔挺,前前后后将四架押满药材的镖车掩得严严实实,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为首一人身躯魁梧,乌冠木簪,身下骑一匹乌云盖雪的北地好马,背后悬一柄百锻精铁的朴刀,狐裘锦袍,端是显出身份的不凡。
此人正是陈庆之的生父,威远镖局的镖头老大,江湖人称“虎贪刀”的陈镇南。
然而素日里说一不二的陈大镖头,此刻看向身旁一名少年的眼神却充满慈溺,老妈子似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道。
“庆儿,为父知你如今的武功已经不在我下,可是咱们行走江湖靠的不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在兖州府这一亩几分地上,旁人姑且看你老子的脸面让你三分,一旦出了兖州府,咱这张老脸可就没那么好使了。”从腰间取下水囊,猛灌进去两口,陈镇南抹抹嘴继续念叨。
“所以这次押镖,我让你黄三叔孟四叔一路随行,他们同我行走江湖多年,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你莫要忘了向他们多听多学,凡事拿不定主意就与他们共同商议。”
“庆儿,可曾记下?”
如此赘余反复的叮嘱,在他身旁,那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腰悬一柄环首宝刀的锦衣少年却没有丝毫不耐,微笑着拱手轻喏道,“此番押镖,庆之自会多听取几位叔叔伯伯的建议。”
回忆起少年往日的乖巧懂事,再一想到前日比试,陈庆之展现出来的武学修为,总算让陈镇南将一颗担心按下。
“大哥,三郎也不是小孩子,婆婆妈妈的像个什么样子,你可别让弟兄们看笑话了,不就是去趟登州府嘛,多大点事情。”
实在看不下去陈镇南这副妇人模样,孟大富嘿笑着打诨插科道,登时引起手下兄弟一阵起哄。
“孟老四,你小子是不是三天不打,皮子瘙痒,要老子给你松松不成?”啐了一口,陈镖头停下马步,没好气地伸出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捏在对方肩颈。
“别的咱也不多说,庆儿也是你的子侄,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明白!”
“知道,知道,好大哥,你快收了神通罢。”被拿捏住命门,孟大富忙不迭连声求饶。
不过这么一打岔,陈镇南也被冲散不少“儿行千里父担忧”的愁意。
“时候不早,趁着日头不高,你们也快些出行吧。”
眼见旭日就要升起,吁声驾马从车队里分离出来,陈镇南领着两名随从站在道边,挥挥手向众人道别。
此番陈庆之初入江湖,按他的本意是想亲自出马保驾护航。
可一来上头临时出了趟重镖,指名道姓要他押送,二是雏鹰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庇护,自己带队固然安全,却也失了磨砺的意义。
更何况,他那个武痴儿子,这点岁数一身功夫就已经让他颇有些招架不住,真刀真枪干起来,鹿死谁手还真是个未知数。
有老三老四这两个惯跑趟子的老江湖陪着,想来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至于心性——
“臭小子,真以为你爹是傻子,还什么误食异果,莫非你老子昏到连自家祖传的真气都辨识不出来?”
陈镇南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声,目送镖局的车队消失在视野,脸上的柔情也被刚毅替代。
“走,咱也该回去准备准备,是时候出趟远门了!”
随着一阵马蹄翻涌,将尘土漾起圈圈涟漪,官道终还是归于亘久的宁静。
……
另一边,与陈镇南的忧虑重重恰好相反。
跟随陈庆之此次出镖的大多是些镖局好手,除去两个经验丰富的镖头,剩下几个趟子手最不济也是手头沾过鲜血的狠人,没了镖头老大在上面压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好久没接过这么轻松的活了,等到了登州府,老子定要带上哥几个好好快活上几日。”
孟大富驱马来到陈庆之身侧,不怀好意地朝他挤眉弄眼,“大侄子,要不要四叔到时候带你去开开荤,在兖州府有大嫂管着,可出了这地界了,那就不是她能说的算了。”
回应他的,是身后飞来的一块擦布。
“你可把嘴给堵上吧,现在说的花团簇锦的是你,等回去告密告的最勤快的指不定也是你小子,庆之可要小心你四叔这张没遮拦的破嘴。”黄擒虎没好气地笑骂道。
“再说,你个破落户能去什么好场子,那点银子都还不够你喝的赌的。”
“嘿,黄病猫你还笑话我,老子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不像你,非吃饱了要供你那宝贝儿子念书考举。”被踩中痛脚,孟大富顿时跳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可说着说着却把自己给说气馁了。
“不过你家那小子倒也争气,去年过了院试,咱这老叔也要恭恭敬敬称上一声秀才老爷,老子怎么就没这么福气!”
“你先把自己那点恶习好好改改,还有什么秀才老爷,你身边不就有一位,也没见你假惺惺恭敬过。”黄擒虎反倒被夸的有些扭捏,努努嘴朝陈庆之示意。
“彼其娘之,大侄子还是个秀才?”这回轮到孟大富吃惊。
“前些年胡乱考的,不值一提,那时四叔你正外出押镖。”陈庆之微微一笑,表现的很是谦虚。
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从小到大名次也没落下过,何况再二世为人,背几本四书五经,循规蹈矩写两篇锦绣文章,倒也非是什么难事。
“还是小三元呢,当时这孩子弃文从武,就连教谕也惋惜上好些时日,这都是温儿跟咱讲的。”黄擒虎闷声开口补充道。
“好好好,咱怎么也想不出就大哥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居然还能生出大侄儿你这么个文曲星,这要是读下去,不高低也是个官老爷,何必跟我们泥腿子似的风来雨去地赶生活?”
孟大富瞪大眼,仿佛想要把陈庆之看出朵花来。
“相比入朝为官,困在庙堂那块方寸之地,侄儿还是更想四处走走,见识不同的风景,仗刀江湖。”少年把目光悠悠投向远方,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
同时,更重要的也是寻找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曾经留下的痕迹。
第5章 绿林一十三道
“大侄子,也别怪老叔给你泼冷水,江湖可没你想的那般洒脱。”
撇撇嘴,孟大富忍不住给陈庆之泼冷水道。
作为一个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他早就看惯了那些所谓爱恨情仇,恩怨厮杀,可能上一刻还是义照肝胆的结拜兄弟,下一秒就为某本失传许久的秘籍孤本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你说当官儿的满肚子坏水,老叔我倒觉得,那些所谓个绿林好汉也没好哪儿去。”
“四叔可否详细说说。”陈庆之眉头一挑,就差没把我要吃瓜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前世救死扶伤,他不是没治过绿林中人,可对方态度再怎么恭谨,到底绿林杏林是两条不沾边的阳关大道,断不敢把内里的盘口底细交待给他。
再者,彼时的曾厚朴只会些粗浅的皮毛功夫,深知活得长久的奥秘就是不要多管闲事,不干他的事坚决不去过问。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见有人捧哏,孟大富顿时也来了兴致,颇有些自得地松松裤带,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打开话匣。
“要说这暨省绿林啊,水陆统共二十四路,其中有两路就在咱们这趟镖要走的线上。”
“若是按道上的规矩排资论辈,势力弱些,离咱们近的一路叫‘苍黄翻覆,聚义西山’,靠登州府那头的叫‘泰山北斗,宽洪海量’,实力则要强上不少。”
孟老四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粗短的手指,呸呸沾了点唾沫在马背上写出玄黄二字。
“这个道上的规矩,自然便是所谓的绿林一十三道,是绿林中人划分地盘和地位的一种标准。”
“按地位来说,路上的是天地玄黄,江上的是宇宙洪荒,按地盘来说,又得分出个东南西北。”
“就好比咱之前提过一嘴的‘苍黄翻覆,聚义西山’,说的便是离这儿有数十里远的黑风寨,苍黄翻覆指的是他们寨中连个完成内炼的入流高手都没有,只能勉强靠着侠肝义胆在绿林挂上个号,聚义西山就是讲他们的山头在西边,是一伙拉帮结派的山贼。”
“至于‘泰山北斗,宽洪海量’,讲的是登州府北面一伙水匪,把持着一府六县的江上活计,他们打出的招牌叫巨鲸帮,只因帮主是个内气小成的三流高手,人送外号‘翻江夜叉’栾明保,在宇宙洪荒里也能排上个洪字。”
陈庆之闻言了然。
朔国的武功体系,讲究内外兼修,即内修真气,外熬筋骨。
习武的第一步就是打熬筋骨,充盈气血,再从丹田蕴出一缕真气,这个步骤叫做内炼,大多数武者一辈子就卡在这当口上。
完成内炼,就踏入了内气境界,真气的存在能大大提升武者的续航能力,只要真气不竭,一个内气高手能轻松应付数个内炼不成的寻常武夫。
踏足内气境界,也就意味着你在江湖上已经初步拥有了自保能力,即便是放在威远镖局都大小能当个镖头。
陈庆之完成这一步是在十一岁,转修长春不老功的第三年。
当然才踏入内气境,和在内气境呆上个十年二十年,又完全是两码事。
从内气到外罡是一个水磨过程,需要不断地蕴养丹田真气,冲击十二正脉,直至打通周身关隘方才大功告成。
因为这个过程过于漫长,所以武林中人往往以内气境真气的多寡,来区分二流高手和三流高手。
真气外放是外罡高手的标志,当体内的真气蓄满丹田,小周天大圆满,真气即可顺着全身打通的经脉释放出体外御敌。
这时候,你的一招一式就会拥有自身所修真气的特性,庚金真气无坚不摧,烈火真气炙热难耐,长春真气绵绵不绝……
修炼到这般地步,已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放在绿林那也须得是绿林道总瓢把子级别的大人物,任谁敢不给几分薄面。
再往上便只有传说中才出现过的先天武者,据说先天武者能以自身小周天沟通天地,根本不存在真气衰竭的说法,一招一式极具威能。
只是这等强者往往几百年才会出一位,至少朔国立朝二百三十余载,也就昙花一现似的出过那么一位神仙人物。
“剩下的皮子道,不用我说大侄儿你应该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能被绿林中人单独划分出一道,嘿嘿……”孟大富笑得有些轻蔑。
陈庆之瞬间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外之音。
皮子,在黑话里就是狗的意思,连打家劫舍的绿林道都耻与你为同道中人,甚至耻于承认你是个人,一旦遇见便要赶尽杀绝,这都是些什么畜生大家心里门清。
“三郎,别看他们一个个嘴上喊得那么大义凛然,劫富济贫,哼,脸上倒是惯会贴金,能干出打家劫舍这起勾当的,你以为会有几个好人?”见大侄子若有所思,黄擒虎也不由多嘴补充了一句。
“就说劫富济贫,你问他们劫的是什么富,济的又是什么贫?”
“他们可不是劫为富不仁的富,也不是劫贪官污吏的富,人家兵强马壮的,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动手,劫的都是咱们这些勤勉本分跑生活的行商。”
“他们济的也不是平头百姓的贫,他们济的是赌坊里缺钱周转的庄家,济的是窑子里少零花用的姐儿。”
黄擒虎一想起逢年过节,就要送往各路山头数目不小一笔买路钱,登时心头窝火猛啐了一口。
“嘿,好你个黄老三,你骂那帮挨千刀的别把老子也带进去啊?”孟大富闻声好似被门夹住了脑袋,声音又瓮又粗地辩解道。
“咱也老大不小一个人了,又没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去逛窑子还能咋办,难不成憋红了眼随便找匹骡子办事嘛!”
“去去去,多大的人了,张口闭口就是胡话!”黄擒虎嫌弃地撇开脸,没眼去看自己这个鲜廉寡耻的结义兄弟,同行的趟子手也是一阵哄笑。
“你若有空,可以去问问兖州府治下的村庄,看哪个没被黑风寨的山匪给骚扰过的。”
“难道官府就不管管?”陈庆之闻言有些疑惑。
“管什么,你以为咱们缴上去那些钱财,真没上头哪位青天大老爷的份儿?”
孟大富哂笑着凑上前,话间满是对那帮官老爷的奚落。
第6章 泥菩萨庙
“老四,慎言!”见他张口也没个遮拦,黄擒虎脸色骤变,猛地出声制止道。
孟大富蓦地反应过来,赶忙讪讪闭上嘴,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都是自家弟兄,又没甚么外人在场,不碍事不碍事。”
环顾四周,见除了自家镖局,官道上再无第二拨人烟,黄擒虎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转而厉色看向自家四弟。
“孟大富,你是黄汤灌多了,还是真昏了头,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这等话也是能,”黄擒虎余光不留痕迹扫过一众趟子手,见无人有什么异色,方才压低嗓音,“能在外面乱嚼舌头的?”
“这不是大侄子在嘛,咱想着日后镖局总要他来接手的,索性先提点上两句。”
孟大富心虚地企图拿陈庆之当借口挡枪。
“这话等回去你和大哥解释,看他会不会信你的鬼话。”懒得同这起泼皮无赖分辩,黄擒虎直接搬出陈镇南这尊大佛。
“别啊,三哥,我的好三哥,我喊你亲哥成不成,这事若要让大哥知道,非短了我两个月嚼用不可,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一想要两个月不能去赌坊花楼,孟胖子顿时急红了眼,悄摸摸伸出粗短手指,就去扯自家大侄子的袖子。
闻弦知意,陈庆之赶忙出声替他求情。
“三叔,四叔也不是有意,您大人有大量,便看在侄儿的面子上放过他这回吧。”
“哼,这次有三郎替你求情,我姑且放你一马,等到了登州府还这么口无遮拦,我非一五一十告诉大哥不可。”黄擒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松动了口气。
“知道知道,嘿嘿,下次一定不敢再犯,还是咱大侄子面子好使。”
好悬保住自己月钱的孟大富喜不自禁,想都不想便随口应下,完了好似生怕对方反悔,竟直接策马跟到车队最末,离得黄擒虎远远的。
“你四叔就这性子,人不坏,只可惜多张了一张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家四弟一眼,黄擒虎转身对陈庆之解释道。
“四叔的秉性,侄儿自是知道的,真要说起来还是侄儿多谢三叔才对。”
话都说到这儿,陈庆之那还不知道三叔的用意,分明是拿自家不成器的义弟,来给初次押镖的自己立威。
毕竟他虽说是威远镖局的少镖头,可此行众人,除去他父亲的两位结拜兄弟,便说剩下那些个趟子手,谁又不是跟随镖头老大多年的老人。
真论起来,他能支使动哪个?
更不要说孟大富几乎是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在他眼中,自己这个侄儿可有半点少镖头的威信可言,也不是说什么阳奉阴违,但到底还是把他当做孩子看待。
倘若陈庆之此番只是跟着叔叔出来见识世面,却也无妨,但临行前陈镇南说的清清楚楚,这趟押镖便是由他全权负责,两位老叔跟着出门也不过是替他出出主意。
真正拍板做决定的,只能是陈庆之他自己。
说白了,就是陈镇南在替他铺路,先从几个镖局老人那里竖起威信。
不然以他的内功修为,哪需要这些连真气都没修炼出来的人替他保驾护航,分明是他一个人保护一群好吧!
黄擒虎听出自家大哥这层深意,所以一路极其配合,可孟大富这个二愣子看不出来啊,才走了几里路,连带大侄子出趟远门喝花酒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与其叔侄后头闹得难堪,心里埋下芥蒂,还不如他随便找个由头,先把对方从决策圈踢出去。
正是看明白这一点,故而陈庆之才会真心实意地同对方道谢。
心里感叹一句孺子可教,黄擒虎也不点破,随口就将话题岔开说起登州府的风土人情,两人便这样边走边聊着向东边赶去。
……
日上四竿,不知不觉业已走出兖州府二十余里。
陈庆之作为少镖头,骑在马上倒也没什么感觉,不过扭头四下望了一圈,那些只靠自己双腿赶路的趟子手却大多面带疲色。
“三叔,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找个地方,让大伙儿歇歇脚力?”
因为是第一次赶镖,对路程时间也没什么概念,少年遂放缓身子,询问一旁的黄擒虎。
黄擒虎仔细看了眼周围的地形,回忆一番,朝自家侄子点点头。
“差不多再走三里路,临了莫丘有间荒废的泥菩萨庙,过去我和你父亲押镖,都会在那里歇歇脚力,顺便吃点干粮。”
“既然如此,那便听叔叔的。”陈庆之随即抬起头,转身向身后众人朗声喊道,“大伙儿再加把劲,等过几里到了泥菩萨庙,就让大家停下稍作休息。”
“天黑前若是能赶到客栈,庆之自掏腰包给几位叔叔伯伯加几个菜。”
“少镖头仁义!”有人愿意请客,大家伙儿闻声登时精神一振,原本酸胀的双脚也似乎又有了走下去的动力。
说是庙宇,其实也就是两三间破砖烂瓦凑起来的小屋子,里面值钱的物什件这些年下来早就一件不剩,也就案头那尊朽了一半的泥胚菩萨,勉强能让人识出是座寺庙。
陈庆之看向佛像脚下厚厚结起的蛛丝网,眉头一皱。
倒也不是觉得这寺庙破败不堪,而是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伙儿人在里面。
“在下威远镖局少镖头陈庆之,见过几位好汉,此番尊父命押送镖物,途径泥菩萨庙本想稍作休整,不曾料想几位竟是比我们先来,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翻身下马,拱手朝庙中五人做了一揖,陈庆之嘴上说的谦虚,但手放下时已是不自觉按在了刀把上,一有不对随时都能拔刀御贼。
行走江湖,要的就是小心谨慎,谁知道田里插秧的年迈老汉是不是过去名震江湖的武林耄老,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是不是哪家名门大派下山游历的女侠……
休说眼前这几个明显就有些不对劲,荒山野岭的能够遇上人本就可疑,尤其是庙中五人精气神饱满,手指关节都有厚厚的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
第7章 这喝米酒多是一件美事啊
“不敢当,不敢当。”只见为首戴着斗笠的大汉忙不迭站起身,对陈庆之唱喏道。
“好让少侠知晓,小的贱名王顺,乃是此处向北十五里外赵家庄的庄客,只因年轻时粗学过几手棍棒,主家抬举,侥幸混口饭吃,此次奉命送些时令的新鲜枇杷去兖州府叫卖。”
“我们身上除了些防身的刀枪棍棒,唯一值钱的恐怕也就只有这几筐果子。”
伸手虚指了指供桌脚边堆着的七八个小半人高的竹筐,王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庙外威远镖局一行人。
镖师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都是惯与山贼水匪打交道的人,能指望有几个有道德底线的。
若是雇主实在财帛动人,又没什么与之匹配的实力,他们也不介意偶尔客串客串盗匪,反正这年头做长途买卖风险高的很,路上出点意外很是寻常。
这汉子早年行走过江湖,对此颇有耳闻,如今抱有戒心也在情理之中。
“王大哥误会了,我们也是走了半天官道,眼见临近晌午,想找处地界暂作休整,凑巧知道附近有间废弃的寺庙,不知可否匀出一间让弟兄们歇歇脚力。”
“况且,大家都是赚些跑腿的血汗钱,你没甚么大本钱,难道小弟便有嘛?”
陈庆之苦笑着晃晃空荡的袖口。
对王顺的话,陈庆之是半个字都不带相信,但对方既然没有暴露意图的打算,他也不好仅凭先入为主的猜测对人喊打喊杀。
眼下能做的,也就无非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见少年始终态度谦和,伸手不打笑脸人,王顺似乎也放下了戒备,尴尬地将手从身后收回放在脑袋上。
“不碍事,不碍事,这年头大家跑生活都不容易,大晌午的确实应该好生歇歇,都说相见是缘,要不我散些枇杷给各位好汉解解渴如何?”
说罢,王顺反身将一个竹筐揭开,从黄澄澄一箩筐果子里取出几枚,向少年递去。
“枇杷,哪儿有枇杷吃,咱可是约莫有一年多没尝过那味儿了,大侄子,快些先让老叔尝尝。”
谁料没等陈庆之伸手去接,蓦地从一旁跳出个五短三粗的汉子,二话不说拿过王顺手里的枇杷,此人正是早上才被黄擒虎训斥过的孟大富。
三下五除二扒去枇杷表面那薄薄一层衣皮,还没等陈庆之开口阻拦,孟大富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将果肉塞入嘴中,吃得端是汁水四溢。
“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大侄子你要不要来一个?”
孟大富背对王顺一行人,向陈庆之使了个眼神,示意手里的果子并未被人动过手脚。
谁也不会想到,表面看上去身宽体胖,说话没遮没拦的孟大富,实际上却是一行人中唯一一个使镖用毒的好手。
方才抢在陈庆之前头要吃枇杷,也是怀疑对方在果子里下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露痕迹地验上一验。
其实即便他不出手,以陈庆之上辈子行医采药的经验,再加上长春真气百毒不侵的特性,这世上也没几种毒能将他放倒。
“你这汉子,未免也太过心急,咱又不是吝啬鬼,会缺你几颗果吃?”没反应过来,就觉自己手上一空,王顺有些哭笑不得。
正要再往篓里去取,陈庆之却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这里是四十文钱,还麻烦王大哥卖五斤与我,好分给弟兄们解解渴。”
“好说,好说!”手里摸到铜钱沉甸甸的分量,王顺登时眼前一亮,嘴上客气着,手头收钱的动作却没有慢上丝毫。
同时还不忘招呼自家几个兄弟,“保善,铁牛,还不快给陈小兄弟包枇杷果。”
“得嘞,”立马有两个汉子应声站出来,一人从背囊取出杆秤,一人则是手脚笨拙地往秤盘上放起果子,“三斤六两……五斤二两……五斤一……”
“别一两二两数了,多出几两,权当咱做主送给陈兄弟的!”王顺实在看不下去,一巴掌掴在铁牛脑袋上。
此时黄擒虎已经吩咐众人将骡车卸下,进屋休息,陈庆之又劳烦对方将果子一一给手下的趟子手散去,至于自己,只截下了两枚。
粗略检查过枇杷的表皮,确实没发现什么针眼的痕迹,少年这才放心地剥皮将果肉塞入嘴里,登时只觉清甜可口,唇齿留津,没一会儿两枚都进了肚里。
正当犹豫要不要再买下几斤路上当做零嘴消遣,陈庆之耳朵一动,却是听见一阵虚浮缓慢的脚步从庙外靠近,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吆喝响起——
“沽酒咯,自家酿的米酒——”
顿时,小庙内仿佛变了氛围,众人都已经把手按在武器上,就连陈庆之都察觉到不对,这帮久跑江湖的镖师又哪里不会觉察到异样。
且不说这荒郊野岭哪来的酒家,再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们歇脚的时候经过,你说有没有问题?
就连王顺这些贩枇杷的,也被他们弄得有些紧张,摸出棍棒扁担抄在手上。
“有人要沽二两……你们这是作甚么,老汉可没什么闲钱好与各位。”
那人见庙内久久没有回音,正打算迈脚踏入庙中,冷不防看见一二十个大汉手持刀棍,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当即吓了一跳,肩上担着的沉甸甸两桶米酒都险些撒了。
只见来人佝偻着腰背,发须皆是半白,脸上皱纹深得几乎可以夹住蚊子,看上去像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脚步也是虚浮无力,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样子。
再看庙外,也不像是藏有强人的模样,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将武器收回放好。
“你们这些后生仔,真是个个七窍玲珑心,老汉家就住不远处的徐家村,知晓此处每有来往的商队,便自酿了些米酒,与他们换些铜钱补贴家用,倒不想反被你们防备。”
听明白众人这般提防的缘由,那老者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既然信不过,老汉且先喝一碗与你们看看,”言罢,竟是摘下扁担,不由分说先给自己倒上一碗,“度数不高不低,这喝米酒多是一件美事啊!”
第8章 真当我没读过水浒
瞧那沽酒的老翁神色并无甚么异样,又闻得桶中浑浊却又带一丝清冽香气的米酒,跟在王顺身后的周保善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
“好汉,真不来上一碗?”美美饮尽碗中最后一滴酒液,老者伸手向众人示意空碗,讨好地招呼道。
镖局这边一行人还在观望,王顺那边几个庄客却已有人禁受不起,撺掇起来。
“好大哥,我的亲哥哥哟,咱几个要不凑钱买上半桶,这大晌午的还在外头奔波,也好消磨消磨暑气。”
方才角落一未出声的汉子怂恿着,他的建议很是得身侧二人的响应。
“这仲夏都还没到呢,你小子哪来的暑气?”王顺笑骂一声,不过见他脸色也有些意动。
“不成不成,主家将生计托付于咱,怎的能喝酒误事,你们休要劝动我。”
只是公务在身,大汉喉头一阵滚动,思量再三还是选择了放弃。
“那便一人一碗,大哥你还信不过咱哥几个的酒量嘛,就这点酒都还不够咱开胃的,能碍了什么事,”听出王顺语气有些松动,那汉子喜上眉梢,“况且我们不是也卖了些果子与陈小兄弟,剩下那点天黑前若是送不达兖州府,大哥你直管算在咱的头上。”
“罢了,你这话恁的膈应人呢,难不成我这做大哥的还能亏了你们,老翁,你且说说这米酒怎么卖啊?”
寻思对方说的也有些道理,难得王顺也存了这份心意,笑骂一句索性便做了顺水人情。
“好说好说,十文一碗,两贯一桶,客官要来多少?”老汉一听,顿时放下碗拿汗巾擦了擦手,利索比划出一个数字。
“好你个老头,咱诚心做你买卖,你竟敢消遣洒家,十文大钱的酒,你这酒是金子做的,还是你这桶是金子做的。”
王顺刚要掏钱,却被这价钱吓了一跳,当即是怒目圆睁。
见陈庆之与王顺他们不是一路的,老翁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这汉子好不君子相,看你穿的衣冠鲜亮,未想却是个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老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这附近方圆几里,就我一处沽酒的,卖贱些咱不如不干这赔本的买卖。”
“休要说咱这自家酿的米酒,用的是莫丘上的清泉,上田出的好米,养人的很,你这穷酸汉爱喝不喝!”
显然是看出王顺几个没什么财力,老汉又把心思放在陈庆之身上。
“这位少侠,舟车劳累,要不来点老汉自家酿的米酒?”
“谁说咱不喝的,你这老头,也不晓得通通人情,快些给我几个兄弟把酒端上,不就是几文破钱嘛,这顿酒咱还就真给请了。”王顺一杵手中的齐眉棍,瓮声喝道,一边心疼地从怀里往外掏钱。
“嘿嘿,好说好说,小老儿这就给几位好汉端上。”
见对方没受住自己的挤兑,竟真愿出那个冤枉钱,老翁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一面应声,一面手脚利索拿起酒具就给他们沽酒。
“你这老翁,酿酒的手艺不错,只可惜心黑了些。”不一会儿牛饮下半碗浊酒,王顺咂咂嘴,颇有些埋怨道。
“你便知足吧,小老儿虽说心贪,可小老儿用料从来不假。”将钱从手上一枚枚排过,老翁嘿笑着正回他的话,突然变脸色回头向后抓去。
“你这汉子好生不讲廉耻,趁老汉我不备,做这等下三滥的糗事。”
还能是谁,正是被抓了个人赃俱获的周保善,却见他手里把着酒碗已经舀进了酒桶,想趁老头分神的空儿再偷上一碗。
说罢,老汉将酒碗抢来劈手夺住,舀出的半碗水酒也顺手倾入桶中,随即面色不善地盖了桶盖。
“多大点事,收了咱们五十文大钱,也不许多喝一口,”周保善嘴里嘀咕着,有些挂不住面子地快步往人群中去,“便是放在府城,也够咱兄弟五个喝个痛快。”
“府城是府城,莫丘是莫丘,这里的规矩咱说了算,喝不起就别喝!”
老翁尤在挖苦,可一瞧见陈庆之又瞬间换了副嘴脸。
“你看似这位少侠一般仪表堂堂,一看就不像是那种会为几文钱计较的人,少侠,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你们不要一人来上几碗米酒喝?”
似乎是被老汉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陈庆之迟疑一会儿,露出好爽痛快的笑容。
“也罢,大伙儿也忙了一上午,那小侄便先买上一桶米酒,分与叔叔伯伯们解馋,等傍晚临了客栈大家再敞开膀子吃喝如何?”说完伸手指向其中一桶,“老人家,我要这桶。”
老汉正努力想隐去脸上不易察觉的喜色,可等看清陈庆之手指所指方向,却是不由得僵在原地。
原来少年指的,并非是那桶已经被王顺等人喝过,动了手脚的米酒,而是另外那桶原封不动的。
“怎么,这桶米酒未曾动过手脚,不方便卖与在下是吗?”
闻言,拥挤的小庙内登时一片拔出刀剑的声响,原本慵懒散漫的镖师早已三两人一伙,隐隐将酒家连同王顺几人围在当中。
忽的有一阵穿堂风吹过,云卷遮没晌午的暖阳,案台上慈悯的菩萨默然不语。
“吴某自认伪装的毫无破绽,阁下又是如何发现端倪的?”沉默片刻,见陈庆之丝毫没有听他狡辩的意思,那老翁竟缓缓挺直腰背,摘取斗笠,声音沙哑显得阴森低沉。
任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一个精壮汉子伪装成了老翁,来使他们放松警惕。
我能告诉你我不仅读过水浒传,高中语文书上还专门有篇课文叫作智取生辰纲?
陈庆之笑而不语,只是从腰间抽出随身的环首宝刀,横在身前。
“罢了,既然你不想说,那便算了,本想使些手段兵不血刃地将你们拿下,再栽赃给黑风寨那群蠢货,到头来却还是要做过一场。”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浑身气势一振,手无寸铁便轻松撞开围攻他的两名趟子手,脚下使上功夫跑回酒摊,伸手摸向装酒具的竹篓,从里面抽出一柄细软长剑。
刀剑相错,两人身形同时一震,居然也是个修出真气的高手。
反手将将挡住陈庆之劈来的环首刀,吴兆荪一边向庙外辗转,一边高声向庙里喊道:“并肩子,托线孙可灵了,亮青子,招呼吧!”
第9章 归雁七式
这句话,是绿林道上的黑话,大意是弟兄们,押镖的察觉了,亮兵刃,动手吧!
吴兆荪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也是心里不自觉一颤。
眼前的锦衣少年看上去不到双十之数,一手刀法却是狠辣老练,而且气态从容,呼吸平稳绵长,一看就是练出真气的好手。
兖州府一亩三分地界上,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个么怪胎。
本以为威远镖局只有“虎贪刀”陈镇南一位入流高手,所以在打听到这趟镖不经过他手,吴兆荪就动了心思。
谁料甫一动手,就遇上了硬茬。
陈庆之不知对方心中思量,得势不饶人,凭借着先手的优势,归雁七式出刀霸道无比,招招直逼要害,狂猛刀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归雁七式,乃是他花了六年时间从归雁刀法中悟出的蓝色武学。
这本江湖刀客几乎人手一件的大路货色,在他手里却衍化成为斩落鸿雁的绝技,化腐朽为神奇的同时,刀势也凌厉上许多。
吴兆荪到底久经江湖,一眼便看出这套刀法的精妙,深知不可力敌,当即右手软剑一抖,一招毒蛇探洞,竟是摆出以伤换死的架势,拼着换掉自己一条胳膊也要致少年于死地。
陈庆之自然没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打算,挥刀逼退刺来的软剑,正想续上方才刀势,谁料此人竟不顾及江湖前辈的脸面,猛地一个懒驴打滚,险之又险逃出他密不透风的刀网。
“看镖!”
眼看对方就要逃出自己的刀锋,陈庆之没有半分慌乱的神情,手腕一抖,一点寒星已经如蝗虫般射向吴兆荪的面门。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年头,正经人谁使暗器还要规规矩矩喊上一声,你以为是在演布袋戏吗?
吴兆荪心中哂笑,手上功夫却丝毫不减,软剑一横,便将那枚暗器挡下。
彭的一声,只见空中顿时爆开一捧灰烟,即便他反应过来,及时闭上双眼,还是有少许粉末迷进了眼睛。
“卑鄙小贼,竟敢用生石灰暗算老子!”
一边胡乱舞着剑锋,不让陈庆之靠近,吴兆荪一边忙着用袖子去揉眼睛上沾到的石灰,可惜为时已晚,泪腺已经反射性的开始分泌眼泪。
生石灰遇水释放碱热,眼球顿时传来一股钻心的灼烧感。
然而这一切远还没有结束,又有一阵犀利的破空声传入他耳中,慌乱中吴兆荪下意识想用剑身将其挑开。
谁料刃口碰上异物却如切开一块黄油般轻松,伴随一声皮革破开的嘶响,登时便有清凉的液体淋洒在他的身上。
这是……水!
若是往常,被水泼上一身倒也并无甚么大碍,可现在刚被石灰粉末撒了一身,如今再被冷水激的批头盖脑,吴兆荪瞬间脸色大变。
要知道,他今日为了扮演好老翁,可就只穿一身粗麻短衣,胳膊胸膛都漏在外面。
果不其然,很快全身到处都生出一股灼热的异感,那种仿佛要往骨头缝里钻的痛痒,让他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皮肉都挠去。
真气境界的高手对战,往往生死就在那么一霎,瞅见吴兆荪已自乱了阵脚,陈庆之作势纵跃,身子忽地一个窜进闪到那人跟前。
先前他不惜丢出水囊,既是想让石灰反应的更加充分些,同时也是为了溶去空气中飞舞的粉尘。
毕竟那些研磨好的生石灰细末,可不会因为他是主人就额外放他一马,沾到自己身上,照旧还是一般受罪。
吴兆荪仍在垂死挣扎,然而已经被石灰战法破去视觉,如今又要忍受身体上的灼热感,便是有一身傲人的本领又能发挥出几成。
不出三个回合,陈庆之狂喝一声,一条大脊背宛如一张弓被拉满,化撩为抹,手中环首宝刀一吞一吐,再收回刀鞘,吴兆荪脖子上便已是多出一道血线。
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的“追风剑”吴兆荪,一身实力甚至都没能发挥出个十之一二,就在陈庆之的无耻打法下饮恨黄泉。
与此同时,破庙内的战斗也已进入尾声。
被偷袭再加上没有惯用的兵刃备在手边,除了王顺好歹靠着手中的齐眉棍撑了一会儿,其余四人不过几回合,就被配合默契的趟子手们砍翻在地。
而王顺也不过和黄擒虎多缠斗了十余回合,就被孟大富抽冷子喂了一镖,直接洞穿他持棍的右手,被生生擒住。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蟊贼,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不屑地朝王顺呸了一口,孟大富正想出门看看自家大侄子安危,却不料见陈庆之已经拿着吴兆荪的兵器走了进来。
“大侄子,这么快就把那个内气境的高手给拿下了?”
虽然知道自家侄子一身武艺精悍,和大哥互相喂招也时常不分胜负,但这么快就把一个真气境的高手拿下,未免有些强的离谱吧?
再一看他手中那柄刃口锋利的软剑,孟大富突然失声喊道,“追风剑吴兆荪?”
“吴兆荪?此人很有名气吗?”陈庆之看向手中剑镗上刻着的一个【荪】字,随即将它递给自家四叔。
“有名算不上,臭名昭著还差不多,”孟大富啧了一声,翻转着剑身,看两眼剑又抬头看两眼陈庆之,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什。
“你先前不是好奇皮子道都是些什么人嘛,眼前这人便是,此人一手快剑颇有些名堂,据说全力施展开犹如清风拂面,还没等人察觉就丢了性命,故江湖人送绰号‘追风剑’。”
说到这里,孟大富有些厌恶地丢开软剑,“说起来,吴兆荪本是风鹰寨的三当家,谁料此人色胆包天,居然与大当家的美妾暗通曲款,事情败露后更是鸩杀结拜大哥,一路从寨子里杀将出去。”
“后来被绿林中人除了名,就没了踪迹,未曾想却是跑到咱们兖州府这块儿来了。”
弑兄霸嫂,放在哪儿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也无怪乎孟大富说起此人满脸都是厌恶。
“不过此人人品虽差,一身武艺倒不疏松,若不是有庆之你在,今日我们兄弟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
黄擒虎收起枪头,感慨万分道。
这次他们同行本是给陈庆之增加些江湖阅历,谁料到头来反被侄子救了自己二人性命,令人不得不叹上一句造化无常。
第10章 云来客栈
见大势已去,那王顺倒也是个光棍脾气,也不求陈庆之能饶他一命,只求刀子锋利些给个痛快,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把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
原来庙中这几人过去都是吴兆荪的心腹,当初担怕受到牵连,索性一并反下了山去。
可惜到底是山贼出身,除了一身亡命本事,也没个甚么谋生的手段。
靠从山寨里偷出来的金银珠宝快活过一段时日,只是好景不长,眼看逐渐就要坐吃山空,吴兆荪商量着又打算重新做回往日的无本买卖。
然而几人都是上了皮子道的下九滥,绿林好汉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更不消说自立门户,怕不是今日才竖立起招牌,明天就被仇家给寻上门。
还是吴兆荪心思活络,想出一招偷梁换柱的把戏。
他打听到兖州府这边有一伙剪径的强人,武功修为稀疏寻常,只是仰仗背后的靠山居然也能在绿林坐上一把交椅,登时意有所动。
白手套别人做得,自己难道做不得,反正都是捞偏财的,一条内气境界且有把柄在手的忠犬,不比一帮内炼都没完成的废物,用的更称心如意?
大家各取所需,我帮你捞足钱,你给我容身处,岂不美哉!
只是在如何取缔这件事上,吴兆荪实在有些犯愁,剿灭黑风寨这件事,谁都可以动手,就是不能由他们去做。
别人打了寨子,他们再去报仇邀功,这叫投名状!
他们打了寨子,再反过去通知老爷,这叫做威胁!
否则但凡是个武功高强的,都能做掉原班人马取而代之,这黑风寨究竟是你们说的算,还是背后那些老爷们说的算?
这不是在打老爷的脸嘛!
吴兆荪可再了解不过那些所谓的官老爷们,私底下一个比一个手黑心贪,天高三尺,表面上却个顶个的道貌岸然,真让他们觉得忤了脸面,怕不是拼着亏损条钱路也要将自己捏死。
那么替死鬼该从哪儿找呢,吴兆荪扒拉一眼兖州地界,很快心底里便有了答案。
威远镖局的陈镇南这头猛虎,正值壮年,一身功夫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若是能施计赚得他与黑风寨两败俱伤,日后何愁不能在兖州府为所欲为,呼风唤雨。
至于机会何来?
得知威远镖局的少东家此次亲自出门押镖,他当镖头把子的爹居然不保驾护航,只是遣了两个没修出真气的手足兄弟帮衬一二,吴兆荪心知自己要的契机到了。
方圆几十里只有黑风寨一伙山贼,若是得知自己一根独苗的宝贝儿子死在押镖的路上,更何况还搭上两个拜过把子的手足弟兄,于情于理,陈老虎都得亲自上黑风寨讨个公道。
甭说黑风寨背后的靠山能不能震住这只地头虎,但凡陈镇南退后半步,威远镖局这一张金字招牌也就作废了。
连自己独子和兄弟的仇都不能报,镖局上下的人心还能存住几分?
吴兆荪定下了计谋,甚至为了保险起见,王顺几人的刀兵都压在装枇杷的篓子下面,只等把一行人都药倒,再挨个取了性命。
只是天不遂人愿,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半路竟然杀出陈庆之这么一个怪胎,年纪不到双十之数,为人心思缜密不说,就连一身功夫也端是俊俏的很。
关键下手还黑,石灰粉,哪有少侠随身携带这玩意的,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
心中起了轻蔑,自然也就有了取死的道理,工于心计半辈子的风鹰寨三当家,最后居然死在了一个才入江湖的黄口小儿手上。
这让孟大富感慨之余,也信守承诺给了王顺一个痛快。
等陈庆之养足精神,同时也命人一把火烧掉王顺几人的尸体,正打算继续启程,就看见孟大富带着一个盒子神神秘秘走了过来。
“少镖头,我的好大侄子,你猜这是什么好货?”孟老四贼笑着小心将盒子递到陈庆之面前。
登时,一股肉类腐烂连带着石灰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陈庆之打开盒子,里面摆着正是吴兆荪死不瞑目的头颅,已经被硝制好封存起来。
“四叔,你把这玩意儿留下来作甚?”强忍住心头涌起的那一丝不适,少年皱着眉头将盒子封好递过去,不解地问道。
料到侄子没有江湖经验,孟大富嘿笑一声,又将盒子宝贝似的挂回马鞍一侧。
“你可不知道,风鹰寨现在那位大当家,可是花重金悬赏他昔日这位三弟,足足有一千两白银,甚至许诺谁能活着把吴兆荪抓回山上,他甘愿退位让贤。”
孟大富不屑地笑了一声,“这厮倒是打的好主意,能够生擒住吴兆荪的,起码也得是个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那等人物会看上他风鹰寨这点家当,摆明是为了给自己留个义照肝胆的好名声!”
“能换一千两白银,庆之就已经很知足了,怎么,难不成四叔还想小侄去那风鹰寨落草为寇?”
听到面前这个盒子居然能换足一千两银子,陈庆之顿时心里好受了许多,那份不适仿佛也随真金白银的即将到手烟消云散,甚至还有闲情同孟大富打趣。
“那大哥非杀了我不可。”孟老四恨不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只是这脑袋又该怎么送去风鹰寨?对了,四叔你还没告诉我那风鹰寨在哪里。”惊喜过后,陈庆之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孟大富知道这是陈庆之没有江湖经验,随即开口解释。
“那风鹰寨在距此处百里外的东昌府,和我们此番可不顺路,”见自家大侄子才舒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连忙续上前话补充道,“当然,这种事情也不需要我们发愁,庆之你可知道,咱们今夜留宿的云来客栈是何人所设?”
有了正面搏杀真气高手的战绩,孟大富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待陈庆之的态度已不敢如从前那般随意,反而颇有些类似见到镖头把子一样耗子碰见猫的感觉。
“据说是咱这暨省地界唯一那位王爷,这位可是当今的亲叔叔,就连一省总督都要留上几分薄面的存在,所以无论是朝廷中人,还是江湖豪杰都不敢在云来客栈造次。”
“自然这云来客栈的业务也就慢慢做了起来,包括这悬赏追缉的活计,只要你肯付出半成利,云来客栈自会有人妥善帮你安排好一切。”
第11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云来客栈这半分利,收的还不止是一方。
通常是委托方那边收半分利,再从受托方这边拿半分,所以陈庆之实际能够到手的白银只有九百两。
“这么黑,居然还有人做他家生意?”
陈庆之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拿着吴兆荪的人头去风鹰寨,大当家的不认账,你又能怎么办?”孟大富反问道。
“人家可是山匪啊,况且一千两也不是小数目,尤其那场火并后风鹰寨更是元气大伤!”
在这个鲜肉包子只要三文大钱的世道,十两纹银足够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一整年,一千两白银都快抵上风鹰寨一成的年入。
“云来客栈就能保证对方信守承诺?”
陈庆之并不十分理解,江湖中人素来桀骜不驯,怎么因为人家一个名头,便老老实实把到手的真金白银拱手相让。
“你把吴兆荪的脑袋交给云来客栈,客栈的掌柜验收无疑,当场便会把银票交付给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与你无关。”
“换句话说,这笔买卖和你已经钱货两讫,接下来风鹰寨欠的可不是你的债,而是那位福王殿下的债了。”
“在暨省的地界上欠那位福王的债,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那位只要不造反,还有什么是当今圣上不能容忍的,更别说只是一些小钱。”
“欠那位的钱,第二天六扇门就能把风鹰寨给剿了。”
孟大富的话让陈庆之恍然大悟。
这福王倒也是个灵光脑袋,知道自己经商惟一的优势在于自己的身份,竟把云来客栈的信誉同自己的宗室身份绑在一起。
朔国七万万人口,就连龙椅上那位都要卖他几分薄面,谁还敢当真赖了这位殿下的账。
想必皇帝也很乐意藉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对宗室的优待。
……
斜阳西下,老树昏鸦,天边只剩最后一丝绛红色的余晖。
威远镖局的骡队总算赶在天黑前,抵达了位于安康县的云来客栈。
“老蔡头,来两坛好酒,再来三桌鸡鸭鱼肉,有什么拿手菜都给招呼上桌,可把洒家肚子给饿瘪了,今儿咱家少镖头做东,说要好酒好肉款待我们这些叔伯,你可别给他省钱。”
才进门,孟大富就扯着嗓子对柜台高喊。
“你个破落户,一把年纪连自家子侄的便宜都要占,也不知羞耻。”
掌柜的扒拉一下面前的算盘,头也没抬出言讥道。
“你懂什么,这叫图个吉利!”
两人显然是老交情,口头上丝毫没半点相让。
“承惠二两银子,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低声朝身边的小厮吩咐一句,老掌柜推了推玳瑁眼镜的边沿,斜瞥一眼淡淡地说道。
“你这厮好不讲理,哪有饭菜还没下肚,先收银钱的,怎么,还怕咱赖了你的账吗?”
左手隐晦朝蔡掌柜比了个把式,孟大富见目的得逞,嘴上却是依旧不饶人。
左手拇指顺着转半个圈,再有其余四指包住转回来,这是云来客栈接悬赏生意的暗号,掌柜的见着自会不动声色替你安排好人接待。
毕竟有些悬赏动辄几千上万两白银,被有心人知道了难免会心生贪婪,动起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你再嚷嚷,我便让人把你给丢出去。”
沉声恐吓了孟大富一句,老掌柜微不可见地朝角落努努嘴,转而又面色温和看向方走进栈门的陈庆之,“这位小兄弟,可还按照老规矩?”
“老规矩?”陈庆之显然有被问住。
“这破落户没和你讲吗,你们威远镖局的老规矩,趟子手三人一间丙字通铺,镖头一人一间乙字客房。”
“镖物有咱们云来客栈的人手看顾,丢了照单全赔,你们要是放心不过,也可以自己派人看守,届时若是丢了可就与我们无关。”
老蔡头对陈庆之耐心解释了一番。
“那便有劳老丈了。”朝掌柜的拱了拱手,陈庆之虚心受教。
“二喜,带几位贵客上楼。”
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很快,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面容稚嫩的青年。
“好嘞!几位贵客,楼上请!”
店小二擦擦眼角的秽物,明明很困依旧还是强打起精神,小步快跑到陈庆之跟前,给他引路。
乙字客房空间不大,却胜在物什干净,空气也没什么异味。
陈庆之正四下打量着,冷不防那名为二喜的店小二已经换了神情,关上房门静候在那里。
回想起四叔来时路上教的那些江湖门道,陈庆之不再犹豫就把手上的盒子递送过去。
当着客人的面将储有吴兆荪人头的匣子打开,店小二再三确认,点点头又将盒子关上,抬头对陈庆之说道。
“可还有其他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物什,烦请客人一并都拿出来。”
“还有一柄此人随身的佩剑。”陈庆之取下缠在腰间的软剑,将那一个荪字指给对方看。
一个武者,最不能离手的就是自己的武器,贴身武器若是落在敌人手里,那么小命差不多也就交待了。
确认过这柄就是委托中吴兆荪的佩剑,店小二的面色顿时有所缓和,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有所不同。
“小的还要将人头交给掌柜的掌眼,如若确认无误,稍后自然会有下人将银票奉上,客栈惯例,还请贵客谅解。”
“无妨。”松下一口气,陈庆之笑着摆手。
云来客栈开业至今,商誉极好,从没传出过侵吞赏金的轶闻,对此他当然是信得过的。
况且信不过又能如何,比起绿林好汉的节操,怎么看也是福王数十年的信用更有保障!
目送店小二离去,陈庆之不由心中感慨。
威远镖局一行人辛辛苦苦押一车药材,从兖州府去登州府,来回也就不过二十几两银子的赀费。
自己只是杀了一个吴兆荪,所得的银钱就能抵上几十趟走镖的总和,无怪乎江湖上总有人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无本的买卖谁又能不爱啊!
当然,陈庆之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九百两的现银,那本从吴兆荪身上搜刮出的《七步尘技》同样也是此行的收获。
第12章 提点
七步尘技,据传为道家高人所著,乃是一门上乘的轻功功夫,练至大成境界,辗转腾挪,七步之内不会溅起一粒尘土。
在模拟器的标注中也显示出蓝色的品阶。
陈庆之只是粗略翻过几眼,便已察觉出这门七步尘技的玄妙。
假使方才吴兆荪用出这等上乘轻功,即便依旧不是对手,想从自己手上逃走也绝非什么难事。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真如那般,现在疲于奔命的恐怕就该是自己。
“客官,掌柜的让小人给您捎些特产。”
门口传来一个机灵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陈庆之心念一动,迅速将轻功秘籍贴身收好,这才不慌不忙地朝门外喊了一句。
“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是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手里还托着一盘用红布盖好的物什。
“放在桌上你就可以出去了。”
心知盘子里装的是何物,陈庆之并没有当着外人面查验的打算。
“好嘞!”小厮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躬身原路退回门口。
待确定店小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陈庆之方才将覆在托盘上的绒布揭开。
云杉木的托盘上,薄薄一沓银票闪着诱人的光彩。
陈庆之拿起银票粗数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九张,每张面值都是一百两,根脚处还盖有兴隆钱庄的印章。
云来客栈做事果然通透爽快。
连带他对那位未曾逢面的福王殿下,感官也好上不少。
将银票同秘籍藏于一处,估摸着差不多也到了用饭的节点,陈庆之收拾好行礼便施施然从楼道上走了下去。
客栈正厅偏北一角,三张白桦木打造的四角方桌,已经依孟大富的吩咐,将鸡鸭鱼肉摆的满满当当,威远镖局一行人亦是各自分好座次,就等他一个人了。
“刚才小侄有些忙事,耽搁了不少功夫,各位叔叔伯伯且坐,尽情吃,尽情喝,千万莫要与小侄客气,”快步坐回自己那桌,陈庆之诚恳地拱手唱喏。
“明早还要赶路,因此酒水就只得这么一点了,还望诸位叔伯体谅。”
这一桌只有黄擒虎和孟大富两人坐着,饭桌上布的酒菜比另外两桌也要好上稍许,显然是只属于三位镖头的小灶。
“少镖头这是哪来的话,这么一桌好席面,咱们跟着孟镖头可从来没享受过,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角落里有机灵的奉承道。
客堂登时响起一阵哄笑。
“我呸,好你个赵老屁,吃了少镖头的好就忘了我这个老镖头,往日那些酒肉都请你白吃了,麻利些快给老子吐出来。”
猝不及防被人开涮,坐在主桌的孟大富不乐意了,作势就要去掐那叫赵老屁的趟子手。
“好了,快些吃完就给我回屋休息去,明早咱要看看又是哪个憨货起不来身!”
黄擒虎扮起黑脸,冷哼一声,直到看着陈庆之夹了第一筷鱼肉,这才不紧不慢从背囊抽出一双筷子用起晚饭。
见几位镖头都动了筷,一众趟子手也没了嬉闹的心思,动作麻利地拿起碗筷,生怕下手晚了好肉都被其他人给挑走。
相比之下,陈庆之这桌就要斯文上许多。
“三郎,和三叔说说,你是怎么看出那伙儿人有问题的?”慢慢呷了一口水酒,黄擒虎微笑着看向自家大侄子。
孟大富闻言也支起耳朵,显然同样好奇。
面对两位叔伯的问题,陈庆之自然不敢怠慢,就着一口温酒咽下嘴里的鸡肉,开口说道。
“三叔有疑惑,庆之自是知无不言。”
“其一,那伙人的反应太不寻常。譬如小侄我,便是庙中只有一人,也要怀疑是不是周围埋伏了同伙。”
“咱们一行十四人,个个都是腰挂刀兵的精壮汉子,他们五人手无寸铁,怎的敢主动上前与我们交谈?”
“其二,我也趁他们称量枇杷时仔细观察过,其中三人的虎口食指处都有厚茧,看形状分布分明都是使刀的好手,一把次些的朴刀都要三两银子,又是哪家庄子如此敞气?”
要知道,就算兖州府附近的几处大庄,护院的庄丁也只会些稀疏的枪棍功夫,一个离兖州府四十里开外的小庄子,哪能供起这么多刀手。
吴兆荪自诩计谋过人,却在这些细节上生了疏忽,不过也是志高才疏之辈。
“其三,他们表现的太过急切,生怕我们不知道那桶酒他们都吃过,可以放心饮用,反而显得过于可疑。”
扳着手指一点点讲出自己的顾虑,陈庆之一抬头就看见黄擒虎二人满脸笑容,哪还不知道这是两位叔叔对自己的考校。
“原来二位伯伯都已经看出他们的疑点,放在这里考验庆之来着。”
“我们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黄擒虎摇摇头,“不过常走江湖的都知道一点,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看见就该离得远远的。”
“换做是我和你四叔,出门在外,甭管他说的再天花乱坠,也绝不可能吃自己带的水和干粮以外的食物,除非是到自己信得过的店里。”
“寻常强人剪径,看你兵强马壮的又不肯去中他圈套,便知道是老手,对上两句春典,识趣的立马各走各的阳关道,真要动手拼个你死我活,这时候就该各自显神通了。”
“还有出门远行,路过野外的客栈酒家,除了整鸡整鸭整鱼,像那些剁碎了卖的猪牛羊能不碰的就别碰,酒水自是半滴不敢沾,筷子也合该用自己的。”
说到这儿,陈庆之才发现,除了自己,所有人用的筷子竟都是自带的。
即便云来客栈就开在安康县内,那些老江湖也不会因此放松警惕,毕竟谁也不想因为一时的疏漏害去身家性命。
“不过这江湖究竟还是实力代表一切,就像今日,你三叔再怎么小心又有何用?”
“一个真气高手若是存了心要弄死我们,几个还在内炼蹉跎的武夫又能如何反抗,不过是任其宰割的鱼肉罢了!”
咽下一口酒水,黄擒虎的声音竟有些颓靡。
“这世道,终究还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的!”
“庆之啊,三叔老了,你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兴许这趟镖押完回去,三叔也就没什么本事好教给你喽。”
第13章 买路财
晨光熹微。
临近官道两旁的树林里,蓦地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
只见此人胡乱找了一处矮小的灌木丛,紧接着伴随一阵短促有力的水声,那疤脸汉子长长吁了一口气。
“顾三指,不就是撒泡尿嘛,看你整得跟去城里玩了娘们儿似的。”
离开四五米远的另一棵树上,传来调侃奚落的声音。
“去去去,就你长了张嘴是吧,恁的多事!”顾三指一边提着裤带,一边嫌弃道,“你可仔细盯紧了,要是把哪路商队放过去,伍……五当家的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嘿,别的你信不过,咱小武这一双眼你还不信过,别说是人,哪怕是一只苍蝇从面前飞过去,咱都能把它给盯下来!”
“我说什么,”树上那矮瘦汉子拍着胸脯保证,正说着目光却是骤然一凝,随即面色一变兴奋地对顾三指大喊道。
“快去叫五当家的,顺带把兄弟们都喊上,买卖这不就来了嘛!”
说罢甚至都等不及对方反应,谢小武已经把手指圈住放在唇边,顿时尖锐仿佛鸟啼的哨子在树林里远远荡开。
……
官道上,瞅见前方树林里惊起一片飞鸟,孟大富就知道行踪暴露,脸色不喜地呸了一口。
“娘希匹的,本以为起个大早兴许能蒙混过去,想不到如今这帮拦路虎也学聪明了,连盯梢都是轮换着来的。”
被那谢小武隔着老远发现的正是威远镖局一行人。
“三郎啊,昨日蒙你请的席面,今个儿四叔替你破趟财,做回东。”
没等陈庆之开口,迎面就看见二十余骑人马,稀稀疏疏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并肩子,甩个蔓?”
领头一人穿着豹子裘,脸色蜡黄,拉住马嚼子高声吆喝。
“五当家的,是我老四啊!”上前两步,孟大富顿时一改先前那副厌恶的嘴脸,下马熟络同对方招呼道,“怎么,您贵人多忘事,连咱镖局的人马都认不出来?”
“晦气。”
却说那人看清楚来者,登时一张黄脸耷拉下来,不情不愿地翻身下马,嘴里嘀咕声更是连远一些的陈庆之都能听得清楚。
“你看我这记性,出门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贺礼,这点银子勉强请当家的喝个花酒,等明儿您来城里,老四我必在德春楼备上一桌上好的席面,扫榻恭迎。”
然而孟大富却好似没听见一样,依旧热情地主动伸手握向对方,同时不露声色将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里。
“是吧,我就说看着眼熟,原来是孟镖头,手底下这帮兄弟非说不是。”
掂量着手里的分量,五当家脸上的冷意有所缓和,却依旧尤有些不满足地努努嘴向孟大富暗示。
“你也是知道的,咱这帮老兄弟都多久没开张了,肚子里没油水,眼睛花也是在所难免,我这个领头的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唉哟,五当家您可别这么说,我忘了谁还能忘了弟兄们吗,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哪怕心里恨不得给对方扎小人,孟大富脸上却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袋铜钱递到五当家手中乐呵呵道。
“我说怎的今个儿出门听见喜鹊在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五当家的听起来多生分,孟镖头喊周五哥就成。”
见对方这么识趣,五当家也露出满意的笑容,字里行间都客气上了不少。
“怎么,要不回寨子里坐会儿,老哥哥我请孟镖头喝杯茶?”
“不了不了,咱这批镖物货主催得紧,去晚了非但挣不得银子,反倒还要赔上不少,就不劳烦周五哥费心了。”
一听对方还要邀请自己去寨子里做客,孟大富登时将一颗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开玩笑,光是眼前几只拦路虎,就散了他差不多一两半银子,真要去黑风寨坐上一坐,把他卖了都凑不齐那么多钱。
见孟大富拒绝的这么果断,姓周的也不生气,只是回到马上对手下笑眯眯地呵斥。
“下次招子都给老子放亮些,威远镖局的陈总镖头可是咱们大当家的座上客,他的人也是你们能随便拦的?”
收钱放行,显然这位山贼头子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
毕竟比起这点喝花酒的蝇头小利,年底威远镖局送上山寨的孝敬才是大头。
“周五哥莫要责怪弟兄们,他们也是恪尽职守,不碍事,不碍事!”
心里头都在滴血,走过对方身边,孟大富依旧还是强忍着欢笑劝慰道,随即对身后低喝。
“你们还不快些跟上!”
听见对方放行,少顷,骡车又缓缓移动起来。
就在陈庆之走过那人身边时,五当家眼睛一眯,皮笑肉不笑地询问。
“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孟镖头不给咱介绍介绍?”
“在下陈庆之,家父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陈讳镇南,见过五当家的。”
见孟大富和黄擒虎都示意自己不要旁生枝节,陈庆之拱手唱喏,心平气和地与对方作自我介绍。
“陈庆之,好名字!原是陈总镖头的公子,果真生的一表人才,威远镖局后继有人啊!”
五当家上下打量陈庆之一番,突然笑着开口称赞。
“五当家,要是没别的什么要紧事,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你看如何?”
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孟大富有些警惕地提醒道,语气也不如先前平和。
“没事,你们走你们的,还不准老哥哥目送一程吗?”
周五当家摆摆手,倒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直到威远镖局的车队化作道路尽头的黑点,依旧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说乐怡那丫头能看上这小子嘛,我倒是蛮中意他的,家境不错,人也有股沉稳劲,要不派个人去兖州府打探打探?”
半晌,此人方才开口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俺是个粗人,弄不明白这些,反正只要伍长一句话,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标下也定将那小子绑回来。”
三只指,也就是方才在林子里放水的那名汉子,看看周围无人应答,扬起手挠挠后脑勺恶狠狠地说道。
“把他绑回来,就凭你?真当那头老虎是吃素的吗?”
五当家有些哭笑不得。
“还有,都说了在外人面前要喊我五当家,下次再让老子听见你喊伍长什么的,非赏你几鞭子不可!”
第14章 登州府
陈庆之自然不知道五当家的算计。
往后一旬,随着镖队离开兖州府的地界,人烟渐渐开始稀少,道途也变得泥泞崎岖。
暨省自古多丘陵。
兖州府到登州府千余里的官道,有三成都是蜿蜒的山路。
几处陡峭的地方,就连陈庆之这些镖头,也只能下马小心翼翼地缓步趋行。
这样的穷山恶水,自然就成了滋养刁民的沃土。
有些大山深处的村落,村民们平日朝耕暮耘,男耕女织,端是一派美池桑竹之属。
可一旦有商队经过,蒙住脸面拿起草叉,原本淳朴的村民转瞬就化身凶横的匪盗。
虽说不至于像黑风寨那样占山称王,但三五成行的旅客,落到这些人手中,怕不是连皮带骨的给一起嚼吃干净。
好在陈庆之一行人尽管为数不众,个顶个都是身怀利刃的彪形大汉。
这一路下来,纵使路过几处不对劲的荒郊野店,也没见哪个眼瞎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就这么有惊无险的,陈庆之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登州府。
……
过了城关,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恰好正值晌午,叫卖鲜货吃食的小贩纷纷游走在街头,相竞着声声吆喝。
“三叔,这便是登州府嘛?”
陈庆之牵着高头大马行走在街上,看向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与深居内陆的兖州府有所不同,三面环水,享尽交通水利之便的登州府作为朔国水运枢纽之一,商业繁荣,文脉昌盛,花繁锦簇便是比之江南水乡也所差无几。
“可不是嘛,要我说,就是这花楼里的姐儿,都比咱那旮沓地方的要白嫩上不少!”
没等黄擒虎张口,孟大富已经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你也就这点出息!”
黄擒虎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侄子,真不要四叔带你去见见世面?”不理会黄擒虎越来越黑的脸色,孟大富朝陈庆之一阵挤眉弄眼,“你是不知道,那云来舫上的花……诶,怎么还兴动手打人的!”
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已经挨了自家三哥一下。
“够了,镖物都没送到呢,就见天想着狎妓,自己玩不算还要带上三郎,有你这么做叔伯的?”
黄擒虎沉声训斥道。
“我这不也是和庆之闹着玩笑,怎的还会有人当真……”
眼见自家三哥脸色愈发不善,孟大富从心地闭上嘴巴,心里却盘算着等回头交接完手头的活,便径直去花满楼潇洒一回。
难得来登州府一趟,不玩个尽兴,就这么回去岂不可惜?
“三郎,这一路下来你也辛苦了,别听你四叔胡诌,交接完手尾就回客栈好好歇息,明日再出门长长见识也不迟。”
训斥完孟大富,黄擒虎看向陈庆之的眼神重新温和起来。
毕竟如今可不比在家,大半个月的跋山涉水,尤其时不时还要夜宿荒庙破观,栉风沐雨,那酸爽隔着一层衣服陈庆之都能闻出味来。
“三叔所言甚是。”
陈庆之拱拱手,话音刚落已经来到百草堂门前。
登州府的地貌属于冲积平原,少有崇山峻岭,因此像红景草、连翘花这些多长在山中的草药,往往需要不远千里从兖州府押运过来。
陈庆之他们此番做的也正是百草堂的生意。
百草堂的大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来二去生意做的多了,自然同威远镖局一众人也算半个相识。
按照规矩吩咐学徒简单清点一下数目,见大致无误,也没多做刁难就很痛快把银钱给结算了,甚至还塞了个鼓囊囊的红包在陈庆之袖里。
这也是以往的惯例,算是雇主给趟子手们额外的打赏。
事后陈庆之掂了掂,差不多有半两碎银子。
这些钱都是趟子手辛苦拿命换的,身为少镖头自然没有克扣的道理。
只是半两碎银子分给十几个人多少有些寒酸,与众人说清楚情况,陈庆之干脆自己又添上半两在酒楼请了桌席面。
酒足饭饱,等少镖头再度清醒过来,已经是天明。
孟大富打着恭祝少东家开门大吉的幌子,暗中指示一众趟子手拼命给他灌酒,这回就连黄擒虎也在一旁笑笑不做阻拦。
结果可想而知,即便有着真气压制醉意,陈庆之最终在众人的围攻下光荣不省人事。
所幸一觉醒来,不是莫名出现在哪家花魁的舫上。
低头嗅嗅身上那股夹杂着汗馊味的扑鼻酒气,实在佩服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少年当即招呼店小二打来一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不多时,焕然一新的陈庆之徐步走出客栈大门。
他此行的目地是城北胡府,受母亲嘱托去探望外祖阖家。
陈庆之的外祖父单姓一个胡字,复名仲卿。
早年也曾游历天下,凭一身棍棒本事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望,后来人到中年动极思静,遂在登州府开了家武馆安稳下来。
因为有这位真气高手撑门面,胡家武馆几十年下来倒也经营了不少生意,赫然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景象。
只可惜胡老爷子英明一世,几个子女的武艺却都稀疏平常,一个练出真气的也没有。
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再多的财富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深知这一点的胡老爷子迫不得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婿身上。
母亲胡雪媺是外祖父最小的嫡女,老来得女,打小受尽老夫妻俩宠爱,即便是后来跟随父亲千里迢迢嫁到兖州府,两家也没断了来往。
当初陈镇南能白手起家开起威远镖局,很大一部分银钱都来自老岳丈的支持。
逢年过节,陈庆之还能收到外祖父寄来的节礼。
事实证明,胡仲卿也没看错人,他这个小女婿不过四十就已经真气小成,日后搏上一搏,未必没有冲击二流高手的可能。
看在这么一份情面上,待他百年以后,好歹也能给胡家子孙留一条活路。
惦记着泰山大人的恩情,此番送往登州府的除了随行四车药材,还有陈总镖头藏在骡车底下的一箱文玩字画,送往岳丈府上,这件事只有陈庆之一人知道。
可以说这四车药材一共加起来,都还没有那一箱文玩字画来的贵重。
出门雇了个力工担上那一箱父母准备的贺礼,陈庆之又买了些鲜果糕点,便径直向着坐落在登州府城北边上的胡府走去。
第15章 胡家见闻
安康民巷。
老远就能看见街北的一座府邸,门前蹲着的两只大石狮子焕然如新。
石狮背后,是三间鎏金兽头的大门,列站着四名灰袍乌帽的小厮,正门却不敞开,只有东西两角门不时见人出入。
正门上有一乌木牌匾,匾上描金阴刻着【胡家】二字。
陈庆之还未走近,已经有耳聪目明的门房跑过来。
“不知公子贵姓,可也曾提前下过拜帖?”
拜帖就是拜访别人时下的名帖。
有身份的人会友都会提前一天送上拜帖,写明自己几时几刻会登门造访,这样也方便主人做好迎接的准备。
胡仲卿在登州府大小也算个人物,平日里登门拜访的自是络绎不绝。
只是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来者也分嘉宾恶客,这个时候便需要门房看人下碟。
做门房也是门技术活,既不能狗眼看人低地埋汰了贵客,给主家招致夙仇;又不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放行,毁了老爷的好心情。
即便真要出了差错,那也是下人一时疏忽,为主家留住最后的体面。
“在下陈庆之,府上的胡老太爷正是在下外祖,说来惭愧,昨日行的匆忙却是忘了呈上拜帖,还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吩咐力工将贺礼放在西角门前,陈庆之拱手解释道。
昨日被灌得酩酊大醉,却是忘了还要往胡家呈递拜帖,幸亏这是家里人走亲戚,尚未出三代,随性一些倒也无妨。
“瞎了你狗眼,这位可是太老爷最疼爱的表少爷,你也敢把他拦在门外!”
没等门房开口,身后突然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跑过来训斥,随即摆出一副温恭的神色对着陈庆之赔笑。
“新来的下人不懂事,没见过表少爷的尊容,还请莫要往心上放,老爷要是知道我们如此怠慢了表少爷,非扒了老奴一层皮不可。”
看似斥责,实际是在替那小厮开脱。
“原来是吴伯,多年不见,您的身子骨依旧健朗啊!”
此人与陈庆之是旧相识,前些年胡仲卿六十大寿的时候,他随父母登门造访,负责接待的便是这位老管家。
“秦二,还不快请表少爷入宅,”见小厮还在发愣,吴管家没好气地呼去一巴掌,“我亲自去向老爷禀报这桩喜事。”
“是是,表少爷,这边请。”
伸手扶正脑袋上的乌帽,秦二忙不迭躬身请陈庆之往里走。
穿过西边的垂花角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中间穿堂拥着几簇海棠桂树,端是显得锦绣阜盛。
再往里面可以瞧见一道月门,背后就是演武场,供少爷小姐们健身习武而设。
胡老太爷以武发家,后代子孙自然不能忘本。
胡家的少爷小姐,从六岁开始扎马桩,沐药浴,打熬一身筋骨。
到了十二岁,该是传授家传武学的时候,每日卯时就要起身,来到演武场这边与教头捉对操练。
只是如今已是接近巳时,演武场隐约还能听见刀兵碰撞的动静。
陈庆之心生好奇,遂径直穿过廊道向着门里望去。
只见青石板砖铺就的演武场上,有一眉目妍丽的素衣少女正挥着手中三尺青锋,似重涛叠浪连绵不绝向着面前的葛袍老者刺去。
而老者只是退让两步,随即提棍点在她用力薄弱的节点,轻轻拨拉,便引导着少女向两旁滑开。
“啪”的一声,老者蓦地出棍点在少女手肘,如毒蛇出洞,少女手臂一阵酥麻,等再有知觉手中青锋已经掉落在地上。
“媛儿,祖父教过你多少次,练剑要用心去体味,结合自身实际灵活做出改变,而不是死搬硬套地照抄剑招,你怎么就是不听!”
原来这名老者正是胡家的上代家主,胡仲卿。
“譬如这招三仙叠浪,剑招固然巧妙,能够不断借助对方的力道蓄叠剑势,但以你如今的力道,两叠便是极限。”
“第三叠已经不是你在御剑,而是剑在御你,超出掌控的剑招还有什么威力可言!”
“既然驾驭不住三叠的力度,那便不如退而求其次只用两叠,剩下三分余力应付对方的后手,真到生死相搏的时候,这三分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你可曾听明白?”
胡仲卿看向孙女的目光充满失望。
“媛儿明白。”
少女微红着眼眶,从地上捡起宝剑,声音细若蚊呐。
“唉,今日就到这里,”摇了摇头,老者正要放下手中的齐眉长棍,突然须眉一皱看向陈庆之来的方向。
“偷窥我胡家的武功,真是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外公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这回隔着大老远,居然还能察觉到庆之的行踪,看来孙儿的闭气功夫还不到家啊。”
被叫破踪迹,陈庆之有些尴尬地从月门后走出来。
“你是……雪媺的孩子?”
看着眼前这张与小女儿依稀有些相似的脸,胡老太爷回忆半晌面色顿时激动起来。
“孙儿见过外公。”
陈庆之拱手朝胡仲卿作揖道。
“好孩子,快起来,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伸手将陈庆之搀扶起来,胡老太爷看向少年的眼神越发慈蔼。
“你母亲身体可好,这次有没有与你一起回登州府?”
“父亲外出押镖,镖局只有母亲够资格做主,所以这次没能回来看望外公,迫不得已让孙儿带上礼物向您赔罪。”
想起临行时母亲的嘱托,陈庆之一五一十交代道。
“这孩子惯是个有孝心的,我这当爹的又能如何不知。”
听见胡雪媺人在兖州府,还不忘给他寄来贺礼,胡仲卿又陷入思忆之中。
“这位应该就是二舅家的胡媛表妹吧,未曾想几年不见……”
不再去打扰胡老太爷的思绪,陈庆之将目光投向场中另外一名少女。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却见少女脸色一沉,轻轻哼了一声,胡乱蹭了两把脸上的泪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我这是招她惹她?
陈庆之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孩子就是这副脾气,兴许是恼你窥见她的糗态,不说这个,老夫带你去见见你的舅舅外婆,想必他们得知你来府中做客,也会十分高兴。”
被打断思路,胡老太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就这么生拖硬拽带着陈庆之往客堂方向赶去。
第16章 天才庸才
并非每个人练武的经历,都如陈庆之这般一帆风顺的。
在胡媛的心里,自己这位表哥始终都是活在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六岁始开蒙,七岁读四书,八岁学五经,十二小三元。
有人皓首穷经也无法考取的秀才功名,对他而言却简单的好似探囊取物。
本以为对方只是读书厉害,结果没想到练武也是一样。
在她看来天书一般晦涩难懂的人体穴位经络,陈庆之只是翻过一遍就能过目不忘。
扎马桩,练皮肉,锻筋骨,蕴真气。
祖父也曾替这位表哥摸过根骨,明明只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中人之姿。
可对方依旧在十五岁时,打破所有人常识的完成了内炼。
能够在十六岁前从丹田蕴养出第一缕真气,即便是放在朔国七大门派也是天之骄子,凤毛麟角的存在。
以模拟器的标准来测定根骨,最起码也能得个尺瑜寸瑕的评价。
只要不陨落,日后定可以成为一代武林豪侠,门派的中流砥柱。
练武离不开的法财侣地,对于这样的弟子,那些名门大派自然都不吝于付出。
百年老参与多种珍贵药材君臣佐使熬炖的药膳弥补气血,练功之余每日涂抹门派秘制的锻体膏油锤炼皮膜筋骨的韧性;放入江湖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心法挖掘自身根骨的潜力。
此外,还有前辈师长解惑答疑,同门师兄弟的相互扶持……
这些在胡媛看来,哪一点都是陈庆之所不具备的,可偏偏对方就是打破世俗常规,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踏入内气境界。
望着梳妆镜前,精心梳洗过后英气妍丽的面容,胡媛的脸色不禁有些泛红。
谁年少时没有过懵懂憧憬,尤其朔国的豪门嫡女自小受三从四德的约束,能够接触到的异性更是少之甚少。
特别是在其他所谓登州才俊的衬托下,各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的陈庆之,简直满足少女对未来夫君的一切幻想。
只可惜她平素与表哥接触不多。
纵使昔日对方也曾在胡府小住过一段时间,可每当她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想要和对方隐晦表达自己的情愫。
陈庆之那从容中带些许宠溺的笑颜,仿佛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小孩的玩笑,当真不得。
几番下来,胡媛也就打消了那份诉说的勇气。
先前见了陈庆之就慌不择路地躲闪,也是胡媛生怕对方瞧见,自己刚练完武时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况且才被祖父责骂,像庆哥哥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觉得她笨头笨脑吧。
如此念头刚刚升起,少女恨不能把脑袋塞进地缝里。
“小姐,二老爷吩咐说庆少爷来了,让奴婢催你快些赶去正厅。”
门外忽然传来贴身丫鬟焦急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先去告诉父亲,我随后就到。”
少女稳定了一下情绪,重新恢复往日寡言少语的高冷模样。
听见门外丫鬟复又匆匆离去的脚步,少女终于拿起胭脂为柳唇添上两分颜色,袅袅推开闺门。
屋外春光正好,莺飞草长,吹皱一池碧水。
……
延禧堂,陈庆之正在无奈应对着来自长辈们的关怀。
尤其是那位惦挂幺女的外祖母,恨不能把他当做林妹妹一般,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的喊叫。
此刻的他当然不知道,自己那位才见过几面的表妹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误解。
或许在别人看来,他这位威远镖局的少东家风光无二,可唯独自己内心知道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可没有什么深蓝修改器,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积累,拼搏和苦修换来的。
读书识字,靠的是孩童的记忆力加上未穿越前沉淀下来的文学素养。
辨识经络,靠的是上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本能。
武功心法,靠的是藏在青囊要术中的药王谷镇派绝学。
药膳膏油,靠的是在胡府药汤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对药理的精准把握,不断尝试得出的最佳配比。
此外最重要的还是不同于一般孩童的心性。
六七岁的孩子,正处在人厌狗嫌的时候,要他们日复一日的打熬根基,辨识经络,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在陈庆之看来,这恰好正是自己唯一且最大的优势。
让一群活泼好动的小孩子和一个已经活过一世的老头子比耐心,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别人玩耍我在练功,别人贪睡我在练功,别人年少慕艾我还在练功。
卷,都可以卷!
长生真气延年益寿,改善根骨,何况以陈庆之多年行医治病的经验,过犹不及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正是靠着这股不断内卷的心气,再加上自己一世的积累,终于让他能够和那些天之骄子站在同一起跑线。
但这只是个开始,根骨的不足在内气境这条道路上,足够将彼此的差距越拉越大。
泯然众人和尺瑜寸瑕,听上去便是天差地别。
只有再获得一点属性,将根骨改善成尺瑜寸瑕,他才方有一线窥探外罡的可能性。
否则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
最后,还有一点胡媛说错的地方。
他,陈庆之,蕴养出第一缕真气可不是在十五岁,而是在十一岁那年,只不过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陈镇南才特意帮他进行了修饰。
毕竟陈庆之打根基的长春不老功,作为药王谷的镇派武学之一,从来都是只有大长老一系的嫡传才可以参研。
与胡媛一厢情愿的想象不同,名门大派能够拿出来给新入门弟子筑基的功法再好,那也只是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相比。
真正的镇派武学,都是嫡传弟子在有基础的前提下,更换功法转修,哪有上来就拿给小孩子筑基的。
且不说要先培养弟子对门派的认同感,就说孩童心性,又有几个嘴巴能封的严实,倘若被有心人套出来话,那才是大忌。
所以新入门的弟子,往往都是先拿本次一些的心法秘籍打好基础,待到考察过心性,有长老愿意收入门下,方才传授自己一脉的真传绝学。
这一点也是门派比不上家族的地方,没有血缘这份天然的纽带维系认同。
第17章 踏青
待到胡媛走进延禧堂,正看见几个未出阁的堂妹侄女,围在表兄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祖父共育有四子三女,其中大伯、三叔还有陈庆之的母亲都是老夫人嫡出,三人的年龄差最大能有十三岁。
大伯家的堂兄成亲那会儿,这位二姑甚至都还没出阁。
因此,今日堂上有些看上去岁数和陈庆之相差不多的,或许还得喊他一声表叔。
“媛儿,怎的还不与你表兄打招呼。”
见女儿终于姗姗来迟,胡志翰伸手捋捋美髯,有些嗔怪说道。
陈庆之这位二舅,是祖父胡仲卿几个子女中唯一没有武道天赋的,兼之又是庶出,自幼便如透明人一般不受父亲重视。
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位胡二爷倒也是个知趣的主。
不争不闹,不偷不抢,只是一门心思的读圣贤书,就连娶妻都是寻常的小门小户。
这种情况一直到胡媛出生,胡志翰冷不防一鸣惊人考中秀才,方才有了些许起色。
“媛儿见过表兄。”
先问候过祖父祖母,胡媛这才朝陈庆之使了个万福,抬起螓首,细声细语地打过招呼。
“二舅这回却是错怪了表妹,其实先前在演武场时,侄儿与表妹就有过一面之缘。”
陈庆之虚手将胡媛扶起,然后才向胡志翰耐心解释道。
少女偷偷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方应,见陈庆之依旧面色如常,丝毫不为自己的妆容所动,难免心中有些失落。
“庆之难得来家中做客,你非得给媛儿脸色不成?”
主座上的胡仲卿眉头微皱,沉声呵斥了老二一句。
“孩儿不敢。”
听见自家老子的训斥,胡志翰也不辩解,低头认了个错,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闭口不语。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喜欢怎么相处,你这个当爹的只管随她去罢,这么严厉作甚?”
责备完胡志翰,胡仲卿又笑着岔开话茬。
“只可惜你三舅还需要坐镇泰和武馆,祖父我老胳膊老腿的撂了担子,如今全凭这孩子一己之力担起武馆的开支。”
胡老太爷口中的老三志勇,正是陈庆之生母的嫡亲哥哥,同时也是兄弟几个中根骨资质最好的,离成功蕴养真气只差一步之遥。
随着胡仲卿年事已高,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索性一并将胡府产业交给几个子女打理。
老大志禄热衷于权势,胡府的关系如今都是他在经手打理,日后家主的宝座不出意外也合该是这位的。
老二志勇沉溺于武道,武馆交到他手里老爷子也能放得下心。
至于那些个庶出,庶子在朔国是没有继承权的,分家时能不能得些家业全靠当爹的心软。
虽说尚未分家,姑且还能一笔写出个胡字,但那也只不过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
父母在,不分家。
只怕等胡老太爷百年作古,便是胡府分崩离析之时。
“祖父老当益壮,隔着十步外都能听见孙儿的动静,怎么能说是老胳膊老腿呢?”
陈庆之摇摇头,却是矢口否认。
“你这猢狲,一张嘴倒是和雪媺学了个十成,惯会讨人欢心的。”
老夫人一张脸也是笑出了褶子,伸手拍拍少年郎的手背,对自己这个外孙是越看越满意。
“庆儿,你娘亲可曾给你说过亲事?”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老夫人冷不丁开口问道。
“孙儿这些年专心练武,对成亲并没什么想法。”
愣了一下,陈庆之一五一十地老实作答。
二世为人,他早没了那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态,作为一个成熟立派的穿越者,他对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只有少数几个要求:
第一,不能长得太差,最起码也得是中等偏上。
第二,性格脾气要好,不能胡搅蛮缠。
第三,家境最好能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助力。
上一世他费尽心思追求小师妹,不就是图师父师娘并无子嗣,一身医术家业,到头来还是要传给女儿女婿的嘛。
如果外祖母给他介绍的合适,他也未必非拒绝不可。
至于感情什么的,在这个成亲全靠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的世道,自然可以婚后慢慢培养。
“你这孩子,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常事,况且你们陈家三代单传可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爹老子还指望着你开枝散叶呢!”
胡仲卿眼睛微眯,竟是不由陈庆之分说,转头直接问向自己夫人。
“常氏,我记得明儿似乎就是佛诞日?”
“可不是吗,”常氏一下子就听懂自家夫君的话外音,“正好老身这些日子在府中呆的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出去城外的定光寺烧香踏青,想来也是极好的。”
“不知庆儿愿不愿意陪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出门转转啊?”
老夫人看向陈庆之的眼神有些慈祥。
登州府西去十里外的定光寺,人烟鼎盛,香火灵验,每逢佛诞日,这城里世家大族的贵妇嫡女都不免来寺中上一炷香,祈福平安。
届时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好姑娘,也不担心自家外孙找不到中意的。
母亲是登州府的,媳妇也是登州府的,对方自然免不了隔三差五回登州看看。
胡仲卿百年之后,念着这一份血浓于水的恩情,对方想必也会对胡府多照顾一二。
“祖母您都发话了,庆之要是再回绝,回去母亲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意识到自己被老夫人摆了一道,陈庆之倒也并不生气。
只是看见身旁胡媛落寞的神色,心中突然一动,对胡仲卿夫妇提议道。
“家中姊妹想来也许久未有出门,不如这回一并去那定光寺散散心,解解闷,有孙儿在,祖母也不用怕有不长眼的狂蜂浪蝶上前纠缠。”
闻言胡媛眼神顿时一亮,怔怔看向自己这位表兄。
陈庆之则是不动声色,悄咪咪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朔国男女之防,甚于防川,寻常女子除了逢年过节随家中长辈外出踏青,几乎一辈子都被囚在府中那一亩三分地界。
即便是像胡府这样以武起家的新贵,为了掩饰自己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草莽意气,也是一个赛一个学的有模有样。
“好你个猢狲,心眼都耍到我这个老人家的身上!”
白了陈庆之一眼,老夫人哪还听不出外孙的意思。
“难为你还记得要带上这些表姐表妹,咱这个做祖母的能亏待自己孙女不成?”
当真是个懂孝悌的孩子!
第18章 定光寺
翌日清晨,东方既白。
昨夜方下过一场春雨,出城西去定光寺的乡间野道,三四架马车正艰难驶过雨后泥泞的土路。
为首是一名锦衣玉裘的俊俏青年,时不时地侧过脸,与身旁同骑着良驹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
“十三叔,你可知这定光寺何物最为灵验?”
听称呼,一旁那位看上去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锦衣男子,竟是此人的叔辈。
“总不能是送子观音吧?”
想起前世,几乎每本小说都要黑过一遍的和尚送子,穿越者不由打趣笑道。
此人正是被外祖母施小计赚去定光寺相亲的陈庆之。
而为首那名锦衣怒马的俊俏青年,则是大舅胡志禄的长房长孙,按照志高明远的字辈,应该唤作胡明熹。
“哈哈哈,这话可不敢让其他的香客听见。”
显然是听出陈庆之的言外之意,胡明熹脸上露出你知我知的暧昧笑容。
“要说这定光寺最灵验的,应当数供奉在佛前那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陈庆之适当露出好奇的神情。
盖因前一世的经历,过去在兖州府那会儿,他可没少拜访附近的道观。
每到一处,不惜酬以重金,只求一睹仙法。
只是兖州府的道观大多徒有虚名,或许真有本事的,也藏着捏着没有让他察觉。
至于佛寺更不用提,兖州府地偏山峻,佛迹罕至,方圆百里最有些样子的,恐怕也就是那间佛像破败了一半的泥菩萨庙。
如今骤听见定光寺有盏神异的长明灯,当即不动声色提起了兴趣。
“可不是,据说昔日定光寺建成之初,有两个面容丑恶的云游僧路过乞宿。”
“只是二人一无戒牒,二无公验,寺中的僧人见此两人来路不明,加之面容凶恶,都觉得不过是假借佛主名号的山贼,劝当时的方丈法正禅师万万不可心软。”
“大师一生与人为善,又思及天色已晚,荒郊野岭难免有野兽出没,若是将那二僧拒之门外等同是害了他们,于心不忍,便匀了一间客房出来与他们。”
“还令弟子取了些晚饭时剩余的馒头菜蔬,一并奉上充充饥肠。”
“结果翌日一早,方丈遣弟子去邀请两位同修讲课念经,才发现两人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盏长明灯与一封书信。”
“信中说二人云游至此,见方正禅师持心守戒,广济功德,故降下此番考验。”
“如今定光寺既有人德,尚缺神异,便舍下这盏能够庇护善信的长明灯,让法正禅师供奉在佛像跟前。”
“起初,这盏长明灯倒也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老方丈念及此物乃是同修所赠,样式也颇为古朴庄严,与佛像甚配,遂将之供在案前。”
胡明熹讲到突然这边顿了顿。
陈庆之顺着对方目光向前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干净整洁的石板一路铺到宽大的阶梯下,而这上百阶梯的尽头,一座香烟缭绕,赭黄墙壁的庄严寺庙映入眼帘。
这座依山而建的高大庙宇,寺门上方的黑色牌匾,用金砂研磨描上了三个大字,定光寺。
鼎盛的香火让整座寺庙都被蒙蒙白烟缭绕,更显得如同高坐云端。
即便是在山脚下,陈庆之都能隐隐闻见那股佛门净土特有的檀香。
与一路上稀疏罕渺的人烟不同,尚未到辰时,已经有三五成群的香客拾阶而上。
翁媪,妇孺,文士,行商,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手里持着几炷点燃的线香,五阶一拜,一路虔诚向着山顶的定光寺走去。
“那后来呢,这盏长明灯又神异在何处?”
隐约觉得自己这回似乎来对地方,陈庆之心跳都加快了不少,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这里就要提到一位行商的善信,有次外出乘船,不幸半路偶遇疾风骤浪,整艘船上的人都落入了水中,最后只有他一人奇迹得救生还。”
“据说在他弥留之际,隐约看见有一头高大神骏的异兽自西边飞来,起初很远,只过了一两个眨眼的功夫,待到那人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躺在了异兽背上。”
“异兽将他送上岸后很快就消失在天边,那人检查过身上财物,才兀的发现自己在定光寺求的那枚佛印,上面的墨渍淡不可见。”
“后来还有一些信徒有过类似遭遇,都是在生命垂危之际,有异兽自西而来,救下他们性命后又消失不见。”
“起初大家也不知道为何,直到有人发现那头异兽竟与长明灯上的雕饰一模一样,方才知道这是佛主在借那盏长明灯庇佑定光寺的信众。”
陈庆之还想追问,可是老夫人已经在孙媳的搀扶下,从马车里徐徐走了下来。
面对笃信佛门的高祖母,胡明熹也不敢再造次卖弄自己的见闻,老老实实将缰绳交到下人手中,自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庆儿,我见雪媺信中抱怨兖州府无甚寺庙,想来这么恢弘庄严的庙宇你也是头回见,有好奇便自己到处去转转罢,老身有你表嫂表妹照顾已经足够。”
“况且这定光寺的后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出,你无需担心有人冲撞了老身。”
“后园并无殿宇,你若是对佛门不感兴趣,那里栽种的花卉果树倒是可堪一看。”
老夫人此行的目的除了礼佛外,可不是要自己这个外孙跟在身前。
年轻人嘛,在长辈面前放不开面子,难免相处有些生分,老太君与几个老姊妹通过气,却在定光寺后园寻了处地儿,专门供小家伙们见面用。
不料此话正合陈庆之的心意,没了外祖母在身旁,他也方便多去询问有关那盏长明古灯的消息。
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踏青,未想却有如此意外之喜,此刻他早就不知把相会佳人的事情忘到哪个角落。
女人,呵,女人哪有修仙香啊!
当下,他只想亲眼去见过那盏传闻中神异无比的长明古灯,如果能从中悟出些什么,无疑对他下一世求仙问道大有裨益。
陈庆之看向台阶之上的目光顿时无比炽热。
第19章 掮客
从山脚处拾阶而上,等抵达山顶的定光寺,陈庆之刚好走过一百零八阶梯。
一百零八阶梯,寓意着人生在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踏上台阶便意味进入法门,自此可免苦难,积功德,辨善恶。
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敞开,好似在迎四方宾客,门户两侧挂有楹联一副。
上联:法身常现宝塔品。
下联:空界似闻昙钵香。
隐约能听见寺院深处僧人的诵经声,伴随阵阵钟磬余响,端是显尽了宝刹庄严。
深吸了一口气,陈庆之抬脚迈过尺高的门槛,跟随人潮走入寺庙。
寺门大开,入目是一尊卧坐佛台的弥勒大佛,体胖腹大,笑口常开,仿佛阅见人间一切乐事。
佛门多以左为尊,这个左指的却是以佛主菩萨的朝向为基准。
所以放在参拜的香客身上,却是以右为尊,故定光寺三尊主要建筑都位于参拜香客的右手边,分别为天王殿,大雄宝殿以及三圣殿。
左边则是由香客善信出资,能工巧匠动手,皴凿斧刻的千佛塔林。
至于陈庆之心心念念的那盏长明古灯,正是摆在此间最为恢弘的大雄宝殿。
向右复行七八步,轻松就能看见清晨上香的信众,自发排成如龙似的长队,队伍甚至都已经延伸到弥勒佛像附近。
第一座天王殿便是如此,倘若当真老老实实跟着排队,恐怕光是到佛主跟前就得过去一个时辰。
还没等陈庆之想出对策,已经有一个看上去贼眉鼠眼的富态男子靠过来。
毕竟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并不随队伍前行的陈庆之看上去实在有些扎眼。
“想来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来定光寺上香吧?”
穿着绫罗长褂的男子好不容易挤到陈庆之跟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嘿笑一声不无把握地问道。
“何以见得?”
陈庆之不动声色地反问。
“倘若是以往来过这定光寺的,自然知道每逢节庆寺庙里那叫一个人多如牛毛,排起长队更是十有八九之事,断不会做出像少侠这般左右为难之举。”
富态男子这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
“对了,在下王福才,勉强算一名掮客。”
“哦?阁下的意思是——你能够帮到我?”
听出对方的话外之音,陈庆之眯了眯眼睛笑道,他大概知道对方是怎么一回事了。
“嘿嘿,想必少侠也是听见传闻,特地前来一观佛前那盏长明灯可对,那你就找对人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拍了拍肥硕的胸脯,王福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多少银子?”
也不遮掩,陈庆之直接开口询问。
“罪过罪过,咱也只是见少侠愁心,不过日行一善罢了,佛主面前怎么能提铜臭!”
王福才连声念了好几声罪过,手上却明晃晃撑开五只粗短的手指,向陈庆之示意。
“五两银子?这么贵!”
陈庆之皱了皱眉头。
虽然这对身怀九百多两银票的他来说,只能算九牛一毛,但他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平白无故一句话就送出五两银子,对面这钱赚得也太轻松了吧?
“贵?我还嫌便宜呢!”
王福才当场便不乐意了,拉着陈庆之就要向前走去。
尽管随手就能震开对方的拉扯,但少年还是跟随王福才身后,越过宛若盘蛇蜿蜒攀附的队伍,转身扎进天王殿右侧一条小径。
沿着石阶穿过竹林,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登时出现眼前。
从天王殿后门到大雄宝殿正门,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站着手中端持檀香的香客,少说也得有几十上百人,都挤作一团呆在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神情麻木且虔诚地前行。
“少侠现在可还觉得五两银子嫌贵?”
王福才复又拉着陈庆之唾沫横飞地循循善诱道。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上香上的越早,就代表少侠崇佛的信念越虔诚,佛主才会让那盏长明古灯庇佑少侠。”
“少侠觉得贵,我都嫌那五两银子卖便宜了呢!”
黄牛果然哪个世界都有,陈庆之没想到自己都穿越了,拜个佛居然还能碰上这群贵物。
熟稔这帮人的本性,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就要离开。
“欸别别别,这样,看在佛主面上,就当咱吃亏交个朋友,一口价三两银子如何?”
装出一副肉痛的样子,王福才拖着肥胖的身躯挡在陈庆之跟前,脸上露出割肉似的不舍表情。
“半两。”
陈庆之言简意赅。
朔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说愿意开窗。
“半两?你杀了我吧!”
“我大清早带着弟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排队容易吗,人都快被挤瘦了好容易才排到的队,半两银子你就想买走!”
“不成,得加钱!”
王福才登时想被掐住命门的老鸭子,高声尖叫起来。
“佛门清净之地,你这么嚷嚷不怕佛主怪罪?”
陈庆之一句话便将他堵死。
“罢了罢了,遇见你真是倒了血霉!”
经过二人反复友好地拉扯,终于将最后的价位敲定在一两银子,另贴上十个大钱的茶资。
咬了咬手中那锭银子,确认过是真银无误,王福才顿时一改先前的哭丧脸,美滋滋地把人领到来到一干瘪的小个子男子身旁,喊他出来把位置让与陈庆之。
“老吴,银子到手了,还不麻溜点把位置让给这位少侠。”
被唤作老吴的干瘪汉子砸吧了一口旱烟,又抬头看了眼陈庆之,吞吞吐吐地挪开身位,此刻他离大雄宝殿正门也就还有三四步路。
“快些,别让这定光寺里的大和尚们看见!”
见对方依旧是慢斯条理,王福才忍不住催促道。
而排在老吴身后的香客,见老吴走开又换成一个锦衣少年,正想上前理论,但看见陈庆之腰间醒目佩着的一柄环首宝刀,终究还是蠕了蠕嘴没有开口。
毕竟,人家真的有刀。
临近大雄宝殿,嗡嗡诵经声越发清晰,檀香袅袅飘升的云烟缭绕,将那殿中佛像端是烘衬的如坐云中,好不肃穆庄重。
陈庆之抬眼向殿中望去,突然如同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整个人登时怔在原地,不得动弹。
第20章 黄天星宿光如来
香烟缭绕,白色云气笼罩住正殿高悬的法幢,隐约现出其后一尊丈余高的鎏金佛像。
盖因穿越前外祖母笃信佛门,陈庆之对一些佛祖菩萨的形象也还算了解,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记忆中的哪一尊联系到一起。
莲台之上,千手千眼的高大佛像并非结跏跌坐,而是庄严耸立,明黄褴褛的破旧僧袍传神勾勒出布匹的褶皱,却偏偏恰到好处让人无法看清佛祖的真实面容。
千手千眼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莫非这方天地乃是在观音菩萨证得佛祖果位以后?
倘若如此,那么后面那尊三圣殿供奉的又该是什么?
陈庆之一时间心乱如麻。
或许是盯得太久的缘故,恍惚中他仿佛看见那成百上千只手眼化作无数触手,自僧袍破烂的地方延伸出去,僧侣的诵经声也渐渐膨胀,直至化作不可听闻的呓语呢喃。
一切都在眼前不断的放大,犹如一团不停旋转、闪烁和蠕动的黄色印记。
陈庆之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口中鼻中眼中溢出渗人的鲜血。
这帮僧人,到底在供奉怎样一尊怪异恐怖的存在?
意识弥离之际,少年仿佛又忆起前世,亲眼目睹了那尊不可名状的仙人,铺天盖地的阴影蠕动匍匐着似乎就要变为实质。
【你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脑海中被强行灌输一些知识,天赋推陈出新意外触动,你的内功心法发生变化,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神功》一卷。】
【警告,你受到至高无上者的注视!】
脑袋已经快到爆炸的边缘,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带着些许老茧的手搭在陈庆之的肩上。
“这位施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中年僧人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一点微弱星火将少年从妄觉拉回现实。
陈庆之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凝在僧人错愕关心的脸上。
几乎是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手臂,少年连连往后退出几步,直至那尊诡异佛像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情绪波动之余,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对方手中,那一盏摇曳着孱弱荧火的青铜古灯。
“施主,可要随小僧去禅房休憩一二,您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
见陈庆之久久不做回应,僧人站在原处关切地询问。
此刻,陈庆之骤然发现,四周上香礼佛的人群已经稀稀落落,天边云霞仿佛被火烧卷过,只留下黄昏灿烂的余晖。
“长老,我在此究竟站了有多久?”
甫一开口,陈庆之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活像沙漠中缺水多日的旅人。
“阿弥陀佛,施主已经在殿门前侍立接近三个时辰,小僧见施主或蒙佛祖感召,故持长明盏在一旁护法,以免闲杂人等误了施主的感悟。”
念诵一声佛号,僧人老老实实答道。
“你说我站了多久?”
陈庆之一脸的难以置信,明明他才感觉不过盏茶的功夫,结果到这和尚嘴里却已经过去了半天。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和尚低眉敛目,语气却是坚定。
“抱歉,一时情绪激荡,不能自已,还望长老不要见怪。”
揉了揉昏沉的脑袋,陈庆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种直面不可名状带来的惧悚与无力,即便已经脱离出来,依旧还是犹如惊弓之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了,还没问过长老法号,在下如今尚有不少困扰,不知长老可否替我解惑答疑?”
“长老不敢当,小僧法号净圆,忝为这定光寺的住持。”
令陈庆之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面容清秀,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中年僧人,竟是这偌大定光寺的方丈。
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施主既与我佛有缘,小僧自然言无不尽,施主且随小僧同行。”
说罢转过身,净圆和尚端着那一盏青铜油灯,竟是要为陈庆之引路。
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好说话,犹豫片刻,陈庆之终究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此刻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需要眼前这位看上去似乎知道些什么的和尚为他解开心结。
二人趁着未暗的天色,行走在竹林间僻静的小道上,半晌,才听见陈庆之开口向净圆和尚询问。
“净圆大师,敢问方才殿中供奉的是哪尊佛祖?”
“阿弥陀佛,施主方才见到的,正是鄙寺供奉多年的黄天星宿光如来,为现世佛。”
“那三圣殿供奉的又是哪三位佛祖菩萨?”
“正中供奉的自然是无量寿佛,左右两侧胁侍分别为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二菩萨。”
“观世音菩萨可有一化身为千手千眼,手中或持日月珠,杨枝,净瓶,宝箭等等?”
“千手表示遍护众生,千眼则表示遍观世间,此为黄天星宿光如来成佛前所立大愿,施主为何要强加在菩萨身上。”
净圆和尚一脸不解地看向陈庆之,似乎在好奇对方为何会犯下如此常识性的错误。
“……”
陈庆之陷入沉默,他总不能告诉对方,在另一个世界,千手千眼的大悲观音正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吧。
看出陈庆之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净圆禅师也没再追问,而是极其自然地岔开话题。
“即便鄙寺的僧众也极少有能在佛前顿悟,施主与我佛似乎颇有缘分,小僧这里有一枚开过光的佛印,权当借花献佛,还望施主不要嫌弃。”
“想来似施主这般佛缘深厚者,必会得到佛祖的庇佑。”
说着,净圆和尚就从布褡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的明黄符纸,递给陈庆之。
“多谢禅师好意,小子这便却之不恭——”
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符纸,陈庆之正要拱手作谢,冷不防瞥见那符纸上的印记,差点没抓稳直接把佛印给丢出去。
只见粗糙的黄裱纸上,朱砂勾勒出三个类似问号的图案,其中两个问号相对,中间一点如同深邃的漩涡,死死吸引住陈庆之的视线。
这不正是方才自己陷入妄觉,眼前浮现的那枚不停旋转、闪烁和蠕动的黄色印记!
第21章 遗忘
禅房内,一盏清茶飘着袅袅白雾被推至陈庆之身前。
“施主请用茶。”
净圆和尚面带微笑,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犹豫片刻,陈庆之并未端起茶盏,而是伸出食指就着滚烫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符号。
“净圆禅师可知此印?”
话语间,陈庆之目光死死盯住净圆和尚。
“此为卍字,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乃是过去佛陀所持心印,然自四万三千会元以降我佛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佛门所持心印便成了黄印。”
心知肚明对方为何问出这个问题,净圆和尚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施主可是在疑惑,方才顿悟时所见种种可怖异象?”
“禅师如何知道。”
心头猛地涌现一种可能,陈庆之神色顿时激动起来。
“施主不妨猜猜,自法正禅师建立定光寺,可有几人在佛前受了那醍醐灌顶之礼?”
陈庆之面色古怪,对方竟将那怪诞恐怖的景象称为醍醐灌顶。
“十人?”
陈庆之随便猜了一个数字。
“非也,如施主这般佛缘深厚者只不过七人耳,如今尚还在世的唯有你我。”
净圆和尚摇了摇头,肯定了陈庆之的猜想。
“小僧未出家时,也蒙幸佛祖感召,受过那醍醐灌顶之礼。”
“净圆本不过庸人之资,却从此有了过目不忘的记性,任何书看过一遍即可熟稔于心,复读三遍即可精进本义,未及而立已是连中三元。”
“后弃官礼佛,六年便精通本部经典,受师兄弟抬举做了这定光寺的方丈。”
听闻此言,陈庆之蓦地忆起,昔日母亲说笑时曾提过的一桩趣事,说是登州府百年难出的那位三元及第放着大好官途不取,非要出家当和尚。
未曾想竟是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大和尚。
“念此种种,皆源于昔日一瞥一悟。”
“施主尝言,佛祖可有害小僧之心?”
“况且如果小僧没有猜错的话,施主此番顿悟也是受益匪浅吧。”
“我……”
听完净圆和尚的解释,陈庆之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内功心法一栏,已经小成的长春不老功赫然改为了长春不老神功。
不过是多一个神字,品级却径直升了一阶。
橙色心法啊,就连雍国武林大派药王谷的镇派绝学,也不过是紫色品质,纵使接下来得不到什么有关修炼的线索,他也着实不枉此行。
“施主可曾读过玄门那位真君所著的玄君七章秘经?”
见陈庆之若有所思,净圆和尚捧起面前苦茶抿了一口,笑眯眯继续说道。
“兖州府有两家香火不错的道观,闲暇时在下素喜借住清修,对观中供奉的玄牝普化真君也算有所耳闻。”
陈庆之闻言点了点头。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玄君所言,字字珠玑,只可叹昔日变故,玄门这部无上经典遭人恶意损毁,如今所余不过此四十六字。”
净圆禅师不由感慨,身为一个正经受戒的和尚,却对玄门经典侃侃而谈,也是异端。
“施主方才经历种种便应了此话。”
“佛祖慈悲,将智慧传授予众生,奈何众生孱弱,无法领会其中正等正觉,反被智慧所逐,遂又借云游僧之手赐下佛宝护道。”
“这盏长明古灯除了庇佑远行的游子,还能破除知见障,唤回觉悟者迷惘的真灵。”
“净圆只是凡夫俗子,不过是借了佛宝威能,不敢贪昧寸功。”
即便净圆和尚不说,陈庆之也能猜出桌边这盏能将他唤醒的青铜宝盏,自然便是传闻中有着莫大神通的长明灯。
按照对方的意思,佛祖并非妖魔怪异,只是祂所赐予的知识无法被凡人理解,自己才会在濒临崩溃之际,将其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存在。
见陈庆之还有些许疑惑,僧人复又伸手指了指对方面前的茶盏。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依如此盏,看似无一物的茶汤中,是否也居了八万四千世界,施主喝下茶水,那边被毁灭的天地众生眼中,施主所行又是善事恶事耶?”
“阿弥陀佛,佛祖并非不仁,只是身为芸芸众生的我们太过藐小,故而就连这份善意都难以接受罢了。”
双手合十,净圆和尚低诵一声佛号,便不再言语,只留陈庆之独自回味。
寂静的禅房没有半点人声,唯余长明盏豆大的灯苗辗转明灭,在少年的眼中映出淡淡琉璃色的光彩。
许久,耳畔忽闻瓮沉暮钟传至,不知不觉已是到香客下山,寺中僧人用斋的时候。
“大师,弟子欲留寺中诚心礼佛,不知有无缘法?”
缓过神来,陈庆之诚恳合手向净圆和尚发问。
然而净圆和尚却仿佛看透对方的心思,浅笑一声婉拒道。
“施主若是求佛法,藏经阁中诸般要义,皆可自取;若是求神通,定光寺终究不过禅宗分支,只怕要让施主失望了。”
“我也有一偈愿赠予施主:佛法大海浪中行,一念霞光破无明;功德圆满达彼岸,法无定法自然成。”
言外之意,却是寺中并无甚么修行法门。
少年若是求神通,倒不如专心研讨佛法,以期有朝一日自成正果。
倘若陈庆之没见过那日仙人遮天蔽日的姿态,没见过妄觉中佛祖威严如狱的法相,或许就被对方说动。
可是既然见过天上逍遥自在的超脱真仙,他又如何情愿忍受平凡愚昧的了尽残生。
此刻,陈庆之发现自己与净圆禅师有了根本的分歧。
对方以为佛陀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心境智慧层面的圆满,当你拥有和佛祖一样的智慧,自然也就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陈庆之也仔细感受过对方的气息,只是有些粗浅功夫在身的凡夫俗子。
但前世他是亲眼见证过仙人的存在,模拟器也因此多开辟了参属一栏。
由此可见,无论真仙还是佛陀,都和武林传闻中的先天高手一样,是可以通过修行成就。
甚至某种意义上,对方不过也是生命层次更高一些的修行者。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
踏上通往山下的石阶,陈庆之再三谢绝净圆禅师一路相送的好意。
或许是已经在兖州府一遍又一遍接受过现实,少年对于定光寺并无修行法竟也没有太过失望。
他也没想到那位住持会这么好说话,不仅将长明盏交到自己手中,任由他探寻其中奥秘,更是直言自己与佛祖有缘,邀请他到禅房交流佛法心得。
托大和尚的福,自己居然触类旁通,成功将长春不老功推衍成一卷橙色心法。
可惜那盏长明灯虽说模样讨喜,但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盏普通的青铜古件,难怪坊间传的这么神乎其神,也没有达官贵人强取豪夺。
陈庆之依稀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但又无法回忆起究竟为何事,只得摇摇头加快脚下步伐,担心胡府众人等自己急了。
身后,净圆禅师深深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口中喃喃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祈盼他日重聚,施主还是施主。”
手中,那盏长明古灯烛火微颤,微风拂过,支座上蝠翼破烂的半人半兽发出吱嘎的声响,仿佛就要活过来一般,在如墨夜色中更显得阴森悚然。
第22章 什么叫橙色功法
【你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脑海中被强行灌输一些知识,天赋推陈出新意外触动,你的内功心法发生变化,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神功》一卷。】
【警告,你受到至高无上者的注视!】
骑马走在回胡府的路上,陈庆之面色阴沉似水,他终于忆起是哪里不对劲。
明明心法品阶的变动,是由于自己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被迫获取了知识,和所谓交流佛法根本没有丁点关系。
若非半路他发现模拟器上有两条未读消息,否则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究竟是谁,悄无声息篡改了他的认知?
陈庆之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僧人平平无奇的面容。
可这也说不通啊,如果真是净圆和尚,既然要抹除他的记忆,为何不把活儿做的干净些,直接连自己的存在一并抹去。
何必再多此一举,将醍醐灌顶的仪式告诉与他,反而平添几分破绽。
陈庆之仔细回顾先前在定光寺发生的一切,很快找出二者之间唯一的矛盾,便在于那尊黄天星宿光如来法相。
所以是佛祖本身的存在扭曲了自己的认知?
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
明明在此之前,自己的认知中现世佛一直都是释迦牟尼,可自从去过一趟定光寺,他就自然而然地将黄天星宿光如来代入那个位置。
甚至连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想到这里,陈庆之连忙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十八年来的记忆。
玄牝普化真君,玄君七章秘经……
等等,道门奉的难道不该是三清六御,道门的教义难道不该是《道德经》,为何自己对这位玄君的鸠占鹊巢,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原来苦苦追寻的仙缘其实一直都在身边,只是始终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扭曲认知。
顿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胡明熹还在一旁絮叨着老夫人对他放鸽子一事有多么不满,可陈庆之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快些逃离登州府这个鬼地方。
相亲?还相个屁!
有这么一位至高无上者时刻关注着自己,还有谁敢继续在登州府呆下去,哪怕相亲对象是一米四八的金毛贫乳傲娇兽耳九尾狐萝莉都不行!
他,陈庆之,只想回家!
即便这位黄天星宿光如来做人真的可以,甫一见面就送了他一份大礼,可这份好意你也须有那个本事吃进去啊。
相比之下,兖州府那位毫无存在感的玄牝普化真君,都显得尤为和蔼可亲。
毕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浪了十八年,人家都没拿正眼瞅过自己。
打定主意接下来老实夹着尾巴做人,陈庆之甚至连晚饭都不过匆匆扒了两口,就借口闭关练功打坐返回房中,谢绝见客。
这份勤勉让胡老爷子在感慨之余,又把自己那群不成器的子孙狠狠骂了一顿。
然而陈庆之却管不了这些,已经托下人给三叔送去书信,翌日一早,满头雾水的黄擒虎就借口镖局有变,将大侄子给领了回去。
本以为少年还要在胡府呆上不少时日,好生叙叙舅甥之情,黄擒虎也没想到会返程的这般急切。
所幸返程要押送的粮食都已经装运的差不多,虽说仓促赶了些,一行车马总算在晌午之前离开了繁华的登州府。
直到看见自己身后,阳刻着【登州府】三字的高大城关门墙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陈庆之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身旁,孟大富看向自己大侄子的眼神有点古怪。
“三郎,你该不会是把登州府哪家千金小姐的肚子搞大了吧,怎么离去的这般匆忙,好像有谁在屁股后面撵着你似的。”
孟老四压低嗓音,朝陈庆之挤眉弄眼道。
自己又不是什么快枪手,才两天的功夫,喜当爹也不能这么快就显怀吧?
况且撵着咱的,可不是什么被野猪拱了自家白菜地的老父亲,而是一尊目的不明的现世佛祖。
陈庆之不由一阵腹诽,这事说出去谁会信啊!
对付这种乐子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无视,少年索性又把心神沉入了模拟器。
【长春不老神功(橙):原为雍国武林七大门派之一药王谷的镇派绝学,后有陈氏庆之在佛前一朝顿悟,将其推衍至高深处,神功大成即可重塑根骨,青春永驻,断肢复生,反后天为先天。】
【注1:修炼长春不老神功,容貌会随着真气的深厚逐渐趋向璧玉无瑕。】
好家伙,什么叫橙色功法!
陈庆之直接一个战术后仰,从字缝里看去,只觉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先天。
什么叫重塑根骨?
什么叫反后天为先天?
这意味着哪怕你是个废物,修炼过长春不老神功,都能踏入传说中的先天境界。
断肢重生,青春永驻,这和修仙有什么区别?!
别的不说,那位佛祖的见面礼丰厚是真的丰厚,只是这份善意凡夫俗子实在经受不起。
若是没了那盏长明古灯,怕不是此刻自己已经荣登西方极乐世界。
陈庆之心里也有了决断,这次返家除了替父亲分担镖局的重担,其次就是苦修长春不老神功,不到寿元将尽,坚决不再踏入登州府地界一步。
仙缘虽好,也得有那个实力去求,反正自己可以一世又一世不断重开,不必急于一时。
老老实实过完这辈子,争取死后在模拟器那边混个好些的评价,为下一世重开积累资本,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
此后半月,虽然依旧是一路风尘仆仆,但好歹也没出什么大的变故。
要说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路过黑风寨时,那帮山贼的态度客气了不少,不仅秋毫未犯,甚至还替威远镖局的车马护送了好几里地。
要不是陈庆之记得去时的路,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想一路把粮食护送回寨子里。
要知道兖州府山多地瘠,种出来的粮食一向都不够吃的,威远镖局这几车粮食可也值不少银子。
直到陈庆之抵达家中,见过自家娘亲,才总算明白一路上黑风寨的喽啰为何都这般客气。
“什么,我不过是出趟远门,娘你就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第23章 婚事
“快让娘仔细看看,我儿这些日子都消瘦了。”
到底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见陈庆之整日风吹日晒明显沧桑不少的面容,胡雪媺不由眼眶一红。
“娘,有三叔四叔帮衬,孩儿出门在外还能吃亏不成。”
“您倒是快些说说,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陈庆之的关注点却全在那位未婚妻身上。
他从未想过,自己不过是出趟镖的功夫,自家老娘居然帮他连婚事都定好了。
“你这孩子,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这不是等你父亲回来,一家人再好好商量吗?”
嗔怪地白了自家儿子一眼,胡雪媺没好气地补充道。
知道自己闹出了笑话,陈庆之脸色微微一红。
“可既然是媒人上门说亲,哪家的姑娘,您总该是有所耳闻的罢?”
能让母亲说出一家人商量的话,显然这位姑娘是入了她老人家的法眼,这让陈庆之更加好奇。
谁料闻言胡雪媺却是叹了声气。
“我也有些犹豫,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究竟是好事还是祸事。”
“庆儿此行想必已经见过黑风寨的人,此次要与你说亲的正是那位大当家的独女。”
陈庆之顿时明白为何返程路上,黑风寨一众喽啰会对自己如此客气。
倘若这桩婚事成了,自己日后便是黑风寨的姑爷,自家人又怎会为难自家人。
只是在陈庆之的设想中,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可能是诗书之家的大家闺秀,可能是江湖名门的飒沓女侠……
可唯独没想过,还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山贼之女。
能让自家娘亲如此上心,莫非那家姑娘长得倾国倾城,连女子看了都我见犹怜的那种?
似乎是看穿陈庆之的心思,胡雪媺不重不轻在他脑瓜上敲了一记。
“想什么呢,是那位大当家的承诺,只要你肯娶他独女为妻,婚后便帮你运作去六扇门当差。”
“而且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非是无品无阶的皂衣小吏。”
陈庆之对母亲的心思登时了然。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家老子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获取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当初陈庆之学文有成,一度令他以为看到了希望,奈何自己毫无理由的弃文从武,端是让父亲气馁了好一阵子。
只是陈庆之自家人知自家事,考取个秀才,靠着穿越前的积累与前世的耳濡目染,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了乡试,乃至会试,自己又不是什么天命在身的主角,如何敢打包票,去和全朔国的读书人争那有限几个位置。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相比之下,有着长春不老功傍身,无疑是学武一道更适合自己。
文不成,武也就,陈镇南想过拿出钱财上下打点,替独子在六扇门谋个一官半职,毕竟怎么说也是个真气有成的三流高手。
奈何六扇门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付出大半家赀,也不过能换个游星小印的皂衣吏。
苦劳你出,封赏我来。
危急关头,还要舍身取义为上司挡灾试险。
在他看来,这不纯纯的冤种嘛!
让陈庆之没有想到的是,纵使这样的冤种,居然也有的是人抢着要做。
机会,稍纵即逝。
如今那位大当家信誓旦旦地保证,会许给自己一官半职,难怪自家娘亲不免有些心动。
再者,对方的话里话外还有一层含义。
我能许诺让你当官,自然也能让陈府家破人亡。
毕竟这世上唯名与器不可轻易与人,能拿六扇门的肥缺随意许给外人,这背后需要的关系可不是一星半点。
但凡与之交恶,且不说日后威远镖局的人马在城外寸步难行,便是缩在兖州府内,恐怕也有的是人上门找麻烦。
可自己与那位大当家的素昧平生,他又恁的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威逼利诱,都要自己娶了他的女儿?
陈庆之脑海浮现出五当家宛如狐狸慵懒狡猾的笑脸。
总不能只匆匆见过一面,对方就眼光毒辣地看出自己前途无量吧?
这次却是陈庆之想差了。
十二岁连中小三元,弃文从武,更是十五岁就蕴出真气的三流高手,无论如何,他都能称上一声文武双全。
放在兖州府一亩三分地上,也没有比他更加优秀的青年才俊。
况且陈家充其量不过是一户有些武力的富商,没什么权势,拿捏起来再容易不过。
两相权衡,再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
“那位大当家如此卖力推销自己的女儿,总不能是无盐氏再世,实在找不到婆家?”
见母亲面露忧色,陈庆之连忙岔开话题,装作忧心忡忡道。
“你这皮猴子,恁的诋毁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胡雪媺心知少年这是在宽慰自己,心头微暖,从案桌上抄起一幅画卷。
“自己拿去看吧,这是邱家姑娘的画像,娘看来不说国色天香,却也是大家闺秀。”
闻言陈庆之从自家母亲手里接过画轴,摊开一看,却是一位明眸皓齿,美目顾盼的淑女。
那位临摹的画师也是个丹青妙手,将对方温婉可人的气质描绘出不止七八分。
“娘,如此温婉清秀的女子,当真是山贼之女?”
陈庆之有些不敢相信。
“你父亲过去也拜访过那位大当家的,回来之后也赞扬对方生的相貌堂堂,言语间未必没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意思。”
“父亲长的如此不凡,女儿再差又能差去哪里。”
“二来听媒人说这位邱姑娘一直被生父寄养在城里,平日里教养的嬷嬷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曾读书识字,性格脾气自然一等一的好。”
胡雪媺对宝贝儿子的疑惑,耐心解释道。
只要这位姑娘不是照骗,肤白貌美,娘家颇有势力,若是这性格也如画中一般温婉,陈庆之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
“既然如此,反正父亲回来还有些时日,倒不如歇息几日,孩儿亲自去一趟黑风寨,好生拜见这位便宜伯父。”
当机立断,陈庆之拍案决定道。
反正陈镇南与对方过去也有往来,自己拿出后辈拜访长辈的礼节,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正好趁此机会,判断对方的秉性,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机。
第24章 妥协
春和景明,芳草萋萋。
兖州府外,空旷的官道上偶尔飞落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啄食地上的草籽。
兀的一骑白衣驰过,尘土激扬起一地鸣啼声。
和煦的暖阳映在少年清秀的脸庞,来者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陈庆之。
回到家中快要过去大半个月,除了一日三餐,余下的大多功夫都在闭关转修长春不老神功。
今日正值他结束闭关,重筑长春真气的时机。
重筑后的长春真气,绵绵不绝,每一次调息打坐,效果都抵得上之前的两倍。
甚至不需要十年,陈庆之就有信心真气圆满,挤足一流高手的行列。
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是此番拜访未来岳丈,陈庆之都多了不少信心。
兴许是提前送过拜帖的缘故,甫一进入黑风寨的地界,就有喽啰从暗中悄无声息摸了出来,吹响警哨,不多时五当家已经带着大队人马迎了上来。
“哈哈哈,我说怎的今个儿早上左眼皮在跳,原来是大侄女婿登门拜访!”
蜡黄脸的五当家大笑着拍拍陈庆之的肩,见身后小弟半点也不上路子,不由恼怒地吩咐。
“愣着作甚,还不快帮姑爷把坐骑牵去马厩,但凡损了半根毫毛,老子赏你们一人一顿鞭子。”
“喏!”
依旧是上次见过的矮瘦汉子谢小武,笑嘻嘻从陈庆之手中接过缰绳,干脆利落,一点不显拖泥带水就往山上走去。
余下几人,尽管神态轻松写意,但各自站好位子,看似慵懒实则时刻注意着周围。
陈庆之敢打赌,但凡出点什么篓子,这些人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手下人粗使惯了,也不知道贵贱尊卑,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五当家尴尬笑着掩饰道。
“在小侄看来,都是真性情的好汉,五当家言重了。”
陈庆之却不这么看,动作麻利,令行禁止,连个小喽啰都敢和当家的嘻嘻哈哈,这可不像是一伙普通的山贼啊。
尽管心中有着不少疑惑,但陈庆之没傻到直接问出来。
“害,还叫什么五当家,免贵姓周,你喊我一声周叔便成。”
“那小侄就却之不恭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互相嘴上说着奉承的话,不知不觉已是来到聚义堂。
“大哥,你看我把谁给带了回来?”
还没进门,周五已经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咱耳朵还没聋呢,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躁脾气,让你二哥听见免不得又要说教。”
聚义堂内,只见一条虎背熊腰,器宇轩昂的好汉坐在堂首铺着虎皮的梨木大椅上,一边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边没好气地笑骂道。
“大哥,你家宝贝姑爷在,给小弟一点面子。”
不料五当家也是个二皮脸,居然拿陈庆之当起了挡箭牌。
“哼!”
当着小辈的面,大当家也不好和自家兄弟使脸色,冷哼一声,看向陈庆之的目光重新变得和蔼。
“小侄见过邱家伯伯,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拱手朝大当家的作了一揖,陈庆之亲手将礼盒送到对方面前。
“我虚长你父亲两岁,你称一句伯父倒也马马虎虎。”
似乎是对陈庆之的称谓有些不满,大当家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沉默片刻方才松懈了气势,勉强伸手接过礼盒,放在一边。
“起来吧,以后都是一家人。”
而陈庆之则是一脸僵硬笑着挺直身子,冷汗不觉间已经打湿后背。
谁说这黑风寨上一个真气高手都没有的,就凭方才大当家这股将自己死死压住的气势,起码也是一位真气大成的高手。
这位大当家隐藏之深,就连陈镇南当初也看走了眼,换作是谁都想不到一位二流高手甘愿隐姓埋名,窝在兖州府这片穷乡僻壤的当个山贼头子。
吴兆荪当初怎么吃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位头上?
陈庆之心里猛地一沉。
一个真气大成的山贼头子,一群令行禁止的手下喽啰,你要说这帮人暗中不在谋划什么大事,打死他都不信。
对方敢把自己的真实修为亮出来,实际上也是在封死他最后的退路。
自己但凡有半句不答应,今日都别想囫囵走出聚义堂。
“贤侄,你今日上我黑风寨,所为何事?”
半晌,见陈庆之都没什么反应,大当家微微抬头瞥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问道。
“小侄今日上门,一是为感谢前些日子黑风寨诸位好汉的拳拳帮护之意。”
“二是好叫伯父晓得,家父前不久才外出押镖,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还望能将婚事一议向后推迟些。”
陈庆之硬着头皮,将路上想好的说法,尽量措辞委婉地告知对方。
“你可知,我原本打算为你运作上什么位置?”
没有直接给出陈庆之答复,大当家沉吟了半晌,话锋一转,兀的提起他许下的官职。
“小侄不知。”
陈庆之老老实实回答道。
“兖州府前些日子有位巡风不太安分,查案子查到老子头上,被我给宰了,空出来的缺现在还没填补上。”
“本来你若应下这门亲事,那个位置我敢打包票就是你的。”
六扇门内部自上而下分八品,最低一级的品阶为游星,其次分别为小印,缉盗,巡风,守备,勘异,祭钟,最高一级的官职名司辰。
其中除了游星和小印属于吏员范畴,从缉盗开始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三位司辰负责坐镇京城,以及边陲两处要地,其余各州首府,六扇门最高一级的长官就是祭钟。
像是兖州府这样的穷乡僻壤,撑死也不过就派个勘异镇守。
可以说,把陈庆之空降到巡风的位置上,已经不叫上头有人了,那得是通天的干系,毕竟六扇门名义上可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
“伯父既然都这么说了,小侄哪里还有推辞的道理,那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陈庆之也很光棍,知道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形势比人强,一个内气境界的巡风,宰了就宰了,连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可以随便许人。
陈庆之不觉得仅凭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翻脸的筹码。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现在还要自称小侄不成?”
本以为还要花费一番心思说服陈庆之,见对方竟如此识趣,大当家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已经有所决断,陈庆之干脆利落一揖到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第25章 世子
陈庆之也想的很透彻。
自己今年不过十八岁,修炼长春不老神功,寿命更是悠远绵长。
而这位便宜岳父,比自家父亲还要虚长了两岁。
即便真气大成,可以延缓衰老,可是五十一岁的高龄,又还有几年可活?
到时候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女儿,揍着你的外孙。
还不知道是谁占了谁便宜!
翁婿一时间主尽宾欢,甚至陈庆之下山,都是大当家亲自送到山脚下的。
少顷,回到寨中。
大当家隔绝众人,独自迈进聚义堂,脚步声在廊道中激起阵阵回响。
“邱叔这位女婿倒是不凡,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更重要的是少年得志,却没有为虚名所累,只要稍加培养,又是块良才璞玉。”
堂中,一名锦衣玉服的青年男子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的山玄玉佩,一边嘴里向大当家道喜。
显然这对翁婿先前的交谈,都被屏风后面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而能够让大当家帮忙遮掩踪迹,这一位的身份自然也是非凡。
“殿下此言真是折煞了小人,邱道荣只要还活着一日,便一日为君上侍卫,纵使奉命潜伏在这兖州府,隐姓埋名,也丝毫不敢忘记君上知遇之恩。”
不料大当家闻言,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地抱拳跪下,恭恭敬敬称眼前男子为殿下。
“父王自然知道邱将军一片忠心,将军放弃沙场搏取功名的机会,甘愿为我父子大计隐姓埋名,如此情义怎当不得本世子一声叔伯。”
男子趋步到邱道荣身前,连忙伸手将其扶起,无不情真意切地说道。
仅仅只是看上去轻飘飘一扶,就轻松把对方拖住,可见此人内功之深尤在邱道荣之上。
“末将,敢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邱道荣铭感五内,一张方脸端是涨的通红。
“诸位将士为我父子蹉跎半生,若是再得不到与这份功劳匹配的恩赏,我的脊梁怕不是都要被世人口笔戳烂。”
“邱将军且放心,只需再等上三五年,让京营再被文官们祸害干净些,大计成矣,待他日父王荣登大宝,将军必不失封侯之位。”
在暨省地界上,敢言谋朝篡位之事,这位的身份显然已经明了,正是当今福王的世子。
世子的一番话端是讲的邱道荣热血沸腾。
封侯拜相,自古以来都是文臣武将的最高理想,如今就在眼前,怎能让他不内心躁热。
作为福王昔日近卫,邱道荣能一路跌跌撞撞爬到校尉的位置,其中辛苦不易可想而知。
只是为了恩主大计,便毅然决然从军伍退下来,甚至带着一众手下隐姓埋名到今天,为的难道不就是这句话吗?
“末将,愿为大王先驱!”
邱道荣持军伍中叉手礼,高声唱喏道。
对大当家的态度很是满意,福王世子点点头,满怀感慨继续开口。
“想当初,皇祖父本来是中意父王继承大统,皇祖父雄才大略,将满朝文武压制的死死,所生六子中唯有父王英明神武最肖他。”
“只因先帝阴柔软弱,群臣不希望再有一轮大日凌驾在他们头上,冒死上谏,硬要保住这位的太子宝座。”
“甚至不惜制造意外让皇祖父落水,堂堂外罡境界的大宗师,最后居然因为落水后风寒发作,药石难医而崩,你说可笑不可笑。”
邱道荣大悚,他只听闻雄才大略的昭武帝英年早逝,却不曾想其中还有这段内情。
福王世子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父王重情义,不愿与嫡亲兄长闹到你死我活,遂请赴封地,发誓终生不回京都。”
“怎料那起乱臣贼子还不罢休,只因先帝稍稍想要插手京营,居然连演都懒得演,如法炮制让这位也落了水。”
“你可知当今是几岁荣登大宝的,才六岁啊,北有犬戎虎视眈眈,西有乾军压境,主少国疑,这起无君无父的杀才也不怕背上亡国之臣的骂名?!”
“当今耽于女色,任由佞臣祸乱朝纲,倒行逆施,我大朔已是到了死生存亡之际。”
“就连天子亲卫的六扇门,也都有两位司辰深明大义地倒向父王,更休说各州府的祭钟勘异。”
“有诸位匡扶朔室,我父子誓要再造大朔的千载辉煌,还请将军助我父子。”
说到动情处,福王世子紧紧握住邱道荣的手臂,眼中满是对待股肱之臣的器重。
“末将,敢不为大王效死命!”
大当家已经被世子说的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匡扶朔室。
“我可不会要了邱将军的命,往后我大朔江山,要仰仗的正是将军这样的忠臣悍将,可不是那些狼子野心的文官儒士。”
“邱叔这条命,要留着好好看日后的大好江山,看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乐怡既是邱叔的女儿,那也算我赵瑀的妹妹,出来的匆忙,没备下什么厚礼,这块山玄玉佩权当我送与她的贺礼。”
邱道荣登时大惊失色,只见那玉佩莹白通透,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纹着的图案,乃是一条四爪蛟龙,非亲王与世子不得佩蛟龙,这分明就是天子御赐之物。
“殿下,这份贺礼实在太过珍重,小女卑贱之身,怎受得起,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大当家连声推辞。
“本世子说她受得住就受得住,君无戏言,邱将军莫非要我失信于人?”
见邱道荣不敢收下,赵瑀脸色一沉,装作恼怒地喝道。
“末将不敢。”
无奈之下,邱道荣只能小心翼翼将玉佩收下。
“这块玉佩代表本世子的一个承诺,日后无论乐怡提出什么请求,只要不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无所不允。”
“邱叔可对这份贺礼满意?”
见邱道荣终究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命令,赵瑀满意地笑问。
“末将先替乐怡谢过殿下。”
“哈哈哈,还有你那位未来姑爷,我见他腰间所佩刀兵不过凡品,正好王府库里还有一件陨铁打造的绝世神兵,宝刀配英雄,本世子回去以后便让下人送来。”
接二连三送上厚礼,还是用世子的名义,邱道荣再迟钝,这回也该知道赵瑀话里话外的意思。
分明是要自己唯他马首是瞻。
“邱道荣,参见世子!”
不过迟疑片刻,邱道荣当即跪倒在地,行大礼道。
“善。”
见对方如此识趣,赵瑀终于抑制不住得意的笑容。
第26章 匪报也
送走赵瑀,邱道荣并未直接返回山寨,而是寻来值哨的五当家。
认真吩咐下几句,又回房中换了身员外衣裳,这才坐上马车,任由老黄马不疾不徐向着兖州府城方向赶去。
临近府城,远远瞧见是城西钱员外的车驾,还没等马车缓下速度,负责守关的城门吏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关卡打开。
钱员外乃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出手阔绰,面对这样的一尊金佛,守关将士连巴结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仔细去查他的车驾。
果不其然,路过城门关,邱道荣主动伸手抬起窗帘,几人只勉强看清马车中坐着个富态的老者,未等反应过来车帘又悄无声息放下。
“诸位将军辛苦,这点银子权当我家老爷赠予诸位的茶水钱,还望莫要推辞。”
都不用大当家的发话,赶车的马夫已经嬉笑着将手伸向那位将领。
尽管只是一触即散,察觉到掌心沉甸的分量,那名将领脸上笑容也不禁盛了几分。
“都是为陛下尽忠,哪有什么辛不辛苦,钱老爷可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善人,连府尊大人也要给您老人家几分颜面,您莫非还会窝藏钦犯不成?”
话音刚落,就连其余守城门的士卒都止不住笑出声来。
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钱员外当然不会去窝藏要犯,因为他本来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山贼头目。
谁也想不到,平日与人为善,急公好义的钱员外,居然暗中还藏有一重身份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昔日落草兖州府,为了不时能去见过女儿,同时也需要一个自由进出城关的身份。
邱道荣遂化名钱东来,自称是外地来的富商,大肆置办家业,假装借居此地,不仅与邻里相处,就连对自己的嫡亲闺女,邱道荣也是这般说辞。
直到今日,邱乐怡甚至都还被蒙在鼓里,始终觉得自家父亲是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
还未靠近家门,耳目敏锐的邱道荣业已听见,后院正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仿佛似在倾诉什么。
邱道荣眼中掠过一丝柔情,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小心翼翼迈入家门。
爱妻去世的早,只留下乖巧懂事的独女与他相依为命,素日里连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的邱大当家,唯独把这一个闺女当做心头好。
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
就连陈庆之这个夫婿,都是邱道荣斟酌再三,派手下打探消息得出的最佳人选。
“怡儿,这些日不见,可曾有想过爹爹?”
甫一进门,邱道荣已经哈哈大笑着朝邱乐怡问道。
“父亲出门在外,女儿自然牵挂,恨不能夙夜祈求玄君保爹爹平安,如今您平安归来,乐怡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
与邱道荣的豪爽粗犷不同,眼前的少女一言一行都符合礼仪,软声细语。
“哈哈哈,还是自家小棉袄会疼当爹的,没白疼你。”
“怡儿,你可知为父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却是所为何事?”
邱道荣嘿笑着突然打起了机锋。
“女儿不知。”
正要开口,兀的像是想起什么,邱乐怡轻咬住嘴唇,怯生生别过脑袋。
前些日子邱道荣找媒人上门,正巧被她贴身丫鬟听了个大概,哪还不知道父亲正是在忙自己的婚姻大事,少女当即羞红脸庞。
“怡儿,你也到及笄的年纪,是时候该谈婚论嫁了,为父即便再有不舍,也需为你的将来早做打算。”
“兖州府的青年才俊,论家世论才华,为父看来,唯有那城南威远镖局的陈庆之,勉强能够配上我家怡儿的。”
“父亲若是将你许配与他,你可愿意?”
自家女儿打小心慧,没想过这件事能瞒住她,邱道荣正了正神色,认真询问道。
虽说这桩婚事有关日后夺取兖州府的大计,可大当家到底是在意这一个闺女,倘若有半句不愿,宁可再担些风险,他也不愿舍不得自家女儿半点委屈。
十二小三元,十五蕴真气。
陈庆之的名号,即便是像邱乐怡这样的闺中女子也有所耳闻。
自己未来的夫婿是这样的伟男子,少女又如何不愿。
“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扭捏了半晌,邱乐怡的话却让邱道荣服下一颗定心药丸。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在这个将女子束之高阁的世道,女儿的婚约往往取决于父母一家之言。
当然凡事也不是绝对。
有些疼爱子女的父母,就会事先将心仪对象的信息放到女儿面前,供她选择,或者干脆将人叫到家中,让女儿躲在屏风后面观察。
她若是愿意,就会对父母说,全凭父母做主。
女子害羞嘛,也不能明确表达自己愿意,要矜持一些。
反之,她若不愿意的话,则会对父母说,女儿还想在家中孝敬父母,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推辞。
邱乐怡的话,恰恰表达了应允之意。
“只是陈公子是秀才郎,天上掉下的文曲星,女儿不过区区一介富商家的子女,何德何能蒙公子看重?”
不料方才喜上眉梢,少女复又有些忧心忡忡,自惭形秽。
“此事便交给为父,我家怡儿才貌双绝,能看上那小子是他的福分,他还敢拒绝不成?”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我与他父亲是旧识,哪里还容他置喙的?”
“乖囡囡,明日我去府上与他父母商议婚事,你可有什么物件要送与那小子,届时我一并给你带去。”
少女目光停留在桌上一盘应季瓜果,眼前一亮,登时有了主意。
……
“陈公子,小姐临行前,可是千叮万嘱奴婢务必将此物亲自交付公子,还望公子笑纳。”
翌日,趁着邱道荣与陈母商议婚事的当儿,一个小丫鬟悄悄从人群中走到陈庆之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递到他手里。
究竟还是不放心自己五大三粗的父亲,邱乐怡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亲自随同,将礼物奉与心中的如意郎君。
“承蒙小姐错爱,陈某实在惶恐。”
陈庆之一边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一边不经意用余光瞥过少女。
面容姣好,身段灵动,由此可见,自己未来妻子的容貌应该绝对也不差。
毕竟倘若是无盐再世,又怎么敢在身边放一个比自己还漂亮的丫鬟。
心中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又少几分,陈庆之有些期待地打开了木盒,想看看这位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瓜——
丝绸底衬上静静摆着一枚青涩的李子。
熟读四书五经,陈庆之立马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更是心中不由感慨。
只是一次会面,除了暗示自己的相貌不俗,还委婉表达情意,果真是个聪慧女子。
随即将李子郑重取出,又摘下腰间玉环放入盒中,想了想递给对方。
“还请姑娘回去,告诉你家小姐,庆之已经明白她的心意。”
见少女尚且有些迷糊,陈庆之微微一笑,却是不愿戳破这份美好的意境。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27章 各怀心事
“红鸾,陈郎当真是这般与你说的?”
闺阁之中,邱乐怡抚摸着木盒中晶莹剔透的玉环,心里满满充溢着喜悦。
聘人以珪,问人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世人尚玉,故环佩而彰志也。
陈庆之愿以贴身的佩玉相赠,也是对少女心意的认可。
投我以李,报之以佩,匪相报也,永以为好。
况且玉环成双,取其一而赠于彼,亦可充作定情信物。
“那还能有假,小姐,您和姑爷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呀,我都快被你们弄迷糊了。”
见到自家小姐抑制不住喜悦的神色,红鸾一颗心仿佛被猫爪挠过,越发好奇这俩人究竟是在卖什么关子。
“想知道?”
小丫鬟恨不得将脑袋点成啄木鸟。
“我就不说,你自己慢慢想去罢!”
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起襦裙,扭头向门外落荒逃去。
未到门口,邱乐怡面颊已经羞起两抹好看的红霞。
和情郎假借外物,一诉倾慕之意,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好意思与小丫鬟去讲。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边又过了月余,陈镇南风尘仆仆回到家中。
甚至连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就被妻子告知为独子定下一门婚事,是城西钱员外家的独女。
并且三书六礼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一半,过了纳吉,就等他回来定下最后的婚期。
“城西的钱员外?”
陈镇南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这一号人物。
“我好像听过他家的名声,和这样的积善之家结为姻亲,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庆之喜欢那家姑娘便成。”
“为夫就是疑惑,我们两家素昧平生,你又怎会想到与他家结亲?”
吹了吹茶水表面的浮沫,陈镇南不无好奇地问道。
婚后多年,夫妻感情和睦,自己不在府中一应事务都是交予妻子代理,对于妻子先斩后奏地为独子定下婚事,他倒也没什么反对的。
“那位钱员外啊,还有一重身份是城外黑风寨的大当家。”
胡雪媺拿团扇斜过挡在脸侧,当初她得知这件消息,也是狠狠吃了一惊。
果不其然,陈镇南噗嗤一下将才入口的茶水都喷在了团扇上。
“不成,绝对不成!”
咚地一声将茶盏砸在案几上,陈镇南兀地站起身,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道。
呵退闻声赶来的仆人,陈镇南着急在堂中来回踱步,复又压低嗓音凑到胡雪媺的耳边。
“娘子,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没有,和那起山贼摊上关系,咱们一家三口可是有几条命都不够霍霍的啊!”
“不成,我明日就让人去推了这桩婚事。”
越想越觉得后怕,陈镇南打定主意就要向门外走去。
“当家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没好气地白了自家夫君一眼,胡雪媺稍稍坐正身子。
“庆儿也是同意这桩婚事的。”
说完就把邱道荣提出的条件全告诉陈镇南,并继续补充道。
“况且,照庆儿的意思,那位大当家过去与你相识,可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
“堂堂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扮作山贼一声不响地在兖州府外一呆就是十年,这里面要是没点什么你信吗,你觉得咱们家既然已经掺和进这趟浑水,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嘛?”
胡雪媺将那日陈庆之与自己的分析,一字未改都说了出来。
“那就向六扇门告发他……唉!”
话说到一半,陈镇南陡然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可笑之处。
对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底细暴露给他们,就是笃定纵使他去告官,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乃至更大可能,连六扇门那位勘异都和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啊,就这么随口许出来,要说这里面没经过勘异点头,那就是把他陈镇南当傻子看待。
“如今权宜之计,就只有先应下这门婚事,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忍上个三五年,只要庆儿能够突破瓶颈,事情也就还有转机。”
“说句难听的话,咱们家现在即便是想同人家鱼死网破,也没那个实力,人家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咱们家当蚂蚁碾死。”
虽说胡雪媺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可要说她心里一点气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等日后新妇过门的时候,非好好与她立规矩不可。
“那也只能委屈庆儿了。”
叹了一口气,陈大镖头算是半默认了妻子的做法。
……
陈庆之会委屈吗?
他一点也不委屈。
书房,少年正用一手整齐漂亮的馆阁体,不断在一张纸宣上书写着什么。
二流高手,山贼,退伍老兵,云来客栈,杀官……
沉默半晌,陈庆之复又在纸上面加了一个名字——福王。
过去他头一回押镖,没什么经验,才会觉得福王的云来客栈十抽一过于黑心。
可现在了解过行情,再回过头来,福王这种做法何止良心过头,简直是在做慈善好吗?
运营那么多家客栈,养活那么多人手,还只象征性地抽一成水。
福王这么做显然不是良心发现,觉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生出什么愧疚心。
能让一位亲王赔本赚吆喝的自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造反咯。
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开这么多家云来客栈既是豢养手下,同时也在暗中收集情报。
至于象征性的抽一成水,则是在示好江湖中人,企图留下个贤王义王的美名。
方便造反之时,靠名望金钱收买一批亡命之徒。
至于自己那位便宜岳父,要么是福王埋下的后手,要么就是皇帝派出的暗间。
也只有这两位开口,自己才能如愿当上正八品的巡风。
而且这里面还隐藏了一个关键信息,无论便宜岳父效忠的是哪位,至少现在那位在兖州府的实力是占了上风的。
要知道,自古杀官形同造反,就连皇子王孙,明面上也不敢对朝廷命官随意折辱打骂。
邱道荣杀了一个六扇门的官员,还能安然无恙地肆意进出兖州府,显然是背后的势力帮忙做了遮掩。
了解这些,陈庆之的心思一下活络起来。
模拟器的考核标准,其中一项便是成家立业,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扶持龙庭,或者拨乱反正,收益更高的嘛?
赢了封侯拜相,输了浪迹江湖。
有便宜岳父在后面背书,自己或许当真大有可为!
第28章 洞房花烛
泰安十九年,七月廿四,宜嫁娶,宜岁、天、月德并合。
迎亲这一天,旭日初升,天色还蒙蒙亮。
陈庆之早早换了身喜庆的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备上花轿,点齐镖局的一众兄弟,浩浩汤汤杀奔钱家。
兴许是纳征之日,陈家出的聘礼实在惊心动魄,足足一千两白银,都快够得上寻常官宦之家婚娶的规格了。
街头巷尾,不少起早赶集的货郎庄户,纷纷凑上来看热闹,顺便想沾沾两户人家的喜气。
胡雪媺当初为自家儿子敲定这么多的财礼,其实也存了给未过门媳妇一个下马威的心思。
如今年景,大户人家重嫁娶,女方的嫁妆往往得是男方的两倍左右,否则就是低人一头,女儿即便嫁过去也免不了要被婆婆刁难。
一千两银子的聘礼,纵然是威远镖局家大业大,也好生费了一番心思,赔了镖局大半年的收成。
然而等邱家的嫁妆到了,胡雪媺立刻哑了声音。
邱道荣是当真疼爱自家闺女,绵延二里的红妆,不光给足了六十四抬的全副嫁妆,便是额外加上的那一口北辰宝刀,就不是金钱可以衡量。
这位山贼大当家虽说是强行嫁女,但诚意却没有打半分折扣。
……
甫一到正门口,陈庆之就被新娘子的娘家人挡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颇有些脸生,那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五当家,并未出现在拦亲的队伍中。
仔细想想,往日就是这位在打家劫舍,城中几户吃过苦头的富人对他不要太熟。
今日倘若当真现了身,怕不是分分钟喜结良缘变成缉拿要犯,邱道荣也不想在自家闺女大喜的日子找不痛快。
“你就是陈庆之吧,老五和我们说过,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带头的中年男子将新郎拦下,笑眯眯地从身后摸出一个泥封红纸的瓦坛。
“乐怡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想把我们家宝贝闺女娶回家,可不是那么容易,这样,只要你能不皱眉头把这一壶酒干了,就算过了二叔我这关。”
说罢拍开泥封,登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光是闻着味道,就知道这酒度数绝对不低。
“二叔都这么说了,庆之要是再推辞,未免有些太不识好歹。”
察觉到眼前之人想必就是黑风寨的二当家,陈庆之稍作思考便一口应了下来。
长春真气温养五脏六腑,只要不是像上次在登州府,被十几个叔叔伯伯一同灌酒,他自认区区一坛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倒他的。
“好小子,有气魄!”
将酒罐递到对方手中,二当家抚手示意道。
陈庆之端起酒坛,也不矫情,抬头就往嘴里灌起来。
酒水入嘴,少年就感觉到不对的地方,味道太寡淡,根本不像是那股酒香应该有的烈度。
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到底是大侄女出嫁,这位二当家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只是假装刁难的考验酒量,实则除了坛口一圈用烈酒擦拭过,里面灌着的不过是清淡的水酒。
休说一坛,便是在场众人一人敬一坛,除了膀胱憋得慌,根本就喝不醉人。
“姑爷好酒量,咱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看着陈庆之这么爽快就把一坛烈酒灌了下去,众人不知有假,纷纷喝彩道。
过了为首的二当家这关,剩余的人就好办了。
都还没等他们开口,身旁三叔家的二小子早得了陈庆之暗示,拿出红包就热情迎了上去。
嘴上一边说着吉利的话,身体一边暗暗使劲,愣是要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
其余镖局的好小伙们也不甘示弱,都是习武之人,气血方刚,兼之二当家此次本来从黑风寨带来的人就少,钱家仆佣又多是老弱妇孺。
楞是一路挤到新娘子出嫁的闺阁门外,让钱家处心积虑的一番布置都泡汤。
闺房里的邱乐怡,正由全福太太帮着开脸。
开脸者,女子出嫁时,由全福太太用细线,把脸和脖子上的汗毛,全都绞干净,并修齐鬓角也。
听见外面热闹起哄的喝彩,少女心头满是娇羞,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毕竟是自家少东家娶媳妇,大家都有分寸,只是故意大喊大叫,绝无人敢硬闯进去。
陈庆之就这样光明正大踏进了钱家,拜过岳父,便牵着红绸带,领着红盖头下的邱乐怡,出了娘家的门。
待新娘子登上花轿后,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陈家那边过去。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陈镇南坐在首座上,拈须微笑,接受了陈庆之夫妻二人的跪拜。
如果说之前还对这桩婚事有些不满,可当看到自家儿子成家立业的那天,老镖头还是忍不住感到由衷的欣慰。
“老夫没什么别的吩咐,只望你们夫妻和睦,早日能让我抱上大胖孙子。”
瞧着眼前一对璧人,陈镇南哪还有半点敲打的打算。
“妾身明白。”
公公一番话说的邱乐怡羞红了脸,扭捏着不敢抬头,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说来也是好笑,陈庆之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娘子的声音,声若黄鹂,仿如玉珠落盘一般,好听之极。
见当家的都高抬贵手地放过,胡雪媺这时候也不好显得太刻薄。
简单吩咐了两句,拜堂礼毕,陈庆之牵着红绸带,将邱乐怡领进了洞房。
闹过洞房,又出去敬了一圈子酒,等再回到房内,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靠真气将体内酒气逼出,陈庆之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登时清醒过来。
望着床前叠手端坐的新娘子,二世重开的少年居然难免也有了些悸动与忐忑。
随手拿起桌上镶金的乌木杆,缓缓挑起盖头,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玉面,呈现在陈庆之的面前。
“嘶……”陈庆之吸了一口冷气。
饶是已经见过画像,他也完全没有料到,自家妻子居然会比画上更胜三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尽管因为涂抹了好几层脂粉的缘故,显得面色有些过于苍白单薄,却依旧遮不住少女清婉明媚的容貌。
“我却未曾想过,娘子会生的如此出尘,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不过究竟是活过一世,很快调整好心态,陈庆之笑着举起桌上的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刚刚过门的少女。
“让夫君见笑了。”
未想过自家郎君会是如此的坦诚与大胆,邱乐怡脸色殷红的好似要沁出血来,声若蚊蚋地答道。
知道新娘子脸皮薄,陈庆之也没有过多作弄。
二人交臂喝过合卺美酒,双目相视,彼此的呼吸仿佛都能打到对方脸上。
察觉到陈庆之呼吸渐渐粗沉了起来,少女有些惊慌失措地想要扭头推开,却不料被对方伸手一把牢牢地将藕臂捞住。
邱乐怡忍不住“嘤”地一声轻叫出来。
“娘子,天色不早,我们也该歇息了。”
随着一声惊呼,陈庆之一把抱过少女。
霎时间,喜烛摇曳,月色参差,漾起满屋溶溶春色。
第29章 将夜
申酉交替,衙门散值。
“庆之,昨日才发的俸禄,我和老吴约去听雨轩打茶围,说好的他来做东,可要同去?”
陈庆之换上常服,正准备离开衙门,冷不防被人从身后叫住,回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与他同为巡风的张观。
张观甚至还朝他挤了挤眉,露出男人都懂的神情。
寒来暑往,白驹过隙,晃眼已经过去了四年。
那位大当家也是个重诺守信的,陈庆之成婚都没多久,就被一纸官文破格提升为正八品巡风。
还是在府城那位勘异的眼皮子底下当值。
兖州府的六扇门,因为有勘异亲自坐镇,所以不设有守备一职,勘异底下就是四位巡风使者,可谓是权力极大。
能破格空降到这个位置上,尤其那位勘异仿佛看待自家子侄的态度,更让一众同僚觉得此子背后必然关系不浅。
故而平时有个聚会什么的,都免不了喊上他一道前往。
“张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家中还有事脱不开身。”
“等忙完这阵,小弟必在闻香楼摆上一桌顶好的席面,专门给二位哥哥赔不是。”
陈庆之拱拱手,表情似是惋惜地拒绝道。
“哈哈,理解理解,贤伉俪感情真好啊!”
张观也不气馁,对方会拒绝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位空降下来的陈巡风,家中虽富,却没染上多少膏粱子弟的坏毛病。
和他们这群老兄弟相处也比较融洽,丝毫没有因为背后有人就拿鼻孔看人。
只是有一点不好,惧内,除了推不掉的应酬,一般很少去青楼酒肆的地方。
“那老哥我就先走一步?”
“张兄慢走。”
目送张观离去,陈庆之无奈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货一定又误会了。
明明他说有事,是真的有事情,造反呢,杀头的买卖!
怎么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搞得好像自己惧内似的。
是的,随着这几年两家人相处下来,儿子也已经生了两个,那位邱大当家总算对他松动了口风。
毕竟诛九族的罪名,谁都逃不掉。
陈庆之也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自己这位便宜岳父正在干的事就是——
造反!
替福王造他那位皇帝大侄子的反!
本来想着以一省御一国,怎么看都希望渺茫。
生怕这位福王拿的是朱明宁王的剧本,陈庆之都考虑过要不要大义灭亲,先下手为强。
结果乍一问,好家伙,作为天子鹰犬的六扇门,居然有一大半已经投诚。
光是兖州府城这一亩三分地界,顶头上司勘异,张吴两位同僚,再加上自己,近乎九成的高层都是福王的人。
这已经不是往米里掺沙子,而是在往沙子里面掺米。
届时里应外合,就凭兖州府这位天高三尺的府尊,还有那帮吃空饷,喝兵血的守将,又能够抵挡多久?
真不是陈庆之看不起这帮酒囊饭袋。
撑死一炷香的功夫,兖州府这座三百多年的老城,指不定就要改朝换姓。
哦,不对,福王也姓赵。
小小的一个兖州府尚且如此,暨省其他州府的情况自然也差不太多。
福王谋划多年,倘若拿下自己的基本盘还要花上一番心思,合该找棵歪脖子树把自己吊起来。
而邱道荣当初能相中陈庆之,除了抱有给闺女找个乘龙快婿的心思。
还有一点很关键,就是威远镖局的车队平日进出城关,偷偷私藏一批军械混入城里,简直再轻松不过。
如今万事具备,只待七日之后福王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暨省一十三府同发力,共襄义举。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威远镖局,快接近亥时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演武场上,几辆驴车已经整装待发,就等明天一早下乡去收药材。
这是陈镇南对外人的说法。
至于真实目的,自然只有父子两人知道。
“诩儿已经睡着了?”
少顷,陈庆之缓步从后院连接前堂的月门现身,陈镇南见状连忙问道。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此时场中唯有父子二人。
陈诩是他的小孙子,年前才出生,到现在也止七个月大。
平日里,他这个做爷爷的比陈庆之这个当爹的还要上心,一有闲暇就要逗弄上一番。
“奶妈才喂过,将将睡下。”
陈庆之老实作答道。
丝毫不提方才险些又被自己笨手笨脚闹醒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陈镇南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一下此刻紧张的情绪,不多时,又抬眼看向已经快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
“庆儿,你说这事真能成嘛,毕竟万一败了,那可是……”
话说到这里,生怕隔墙有耳,陈镇南立刻闭口不谈。
“父亲大可放心,我观那位行事,大行而兼顾细谨,大礼而不拘小节,是个能成事的。”
弓在弦上,不得不发。
都到了这一步,再反悔显然已经不大可能,陈庆之能做的只有安慰自家老父亲。
毕竟自己入朝为官,不能亲自负责押送这批军械混入城中,遍览威远镖局,能够让陈庆之放心办这件事的,只有自己的亲爹。
故而半个月前,陈庆之隐晦向陈镇南点名了邱道荣的真实身份。
“况且再不行,凭儿子如今的功夫,想走又有几个人能够拦下。”
“大不了到时候我带着父亲母亲,乐怡还有讷儿诩儿,咱们一家人隐居山林,等风头过去了,再换个地方重头开始。”
陈镇南闻言猛地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
只见随着陈庆之真气振荡,一股浑厚绵长的气势登时升起。
“庆儿你,你当真突破了?”
似乎是过于激动,老镖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孩儿碰巧打通了最后一条正脉。”
陈庆之微微一笑,随后将气势收敛。
他也是几天前察觉自己的修为水涨船高,已经到了瓶颈,本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冲破关隘,跻身二流高手的行列。
为此,他还特地和勘异请了一周的短假,躲在家中闭关。
谁料才刚坐下调息,长春真气运转周天,那道关隘只轻轻发出一道“啵”声,居然就被恍若无物地冲破。
若非丹田真气圆满,运转经脉畅通无阻,陈庆之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闭了个假关。
“好好好!”
陈镇南抚掌叫好道,仿佛吃下一丸定心良方,端是满面红光。
第30章 带投大哥
当清晨的朝阳缓缓升起,兖州府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又开始新的一天。
守备的兵勇们打开城门,放早就候在城门内外的人出入。
这样的工作刘二柱已经做过很多次,和同伴一起打开厚重的城门,他就站到城门边上,一边看着进出人流的穿梭,一边和搭挡说起闲话。
普通人的闲话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长里短,最多再加点街头巷尾的传言趣闻。
“你听说没有,洛河坊的孙二爷前些日又纳了一房美妾,那身段,可叫一个水灵。”
“孙二爷?就那个泼皮无赖也配?”周全呸了一口,不无酸意地说道。
“要不是他死去的老爹花钱给他混了身吏皮,就这么个虫蟊似的东西,也配称一声爷?”
“你说说,他家恁的就如此大运,不过二十两银子,愣是买得捕快的好差事。”
周全的话很是引起刘二柱的共鸣。
“害,谁说不是呢,子孙代代相传的铁饭碗,手里管着城南一个坊市的生计,还怕捞不着油水吗?”
“不像咱,没个好爹,就只配守在这城门口喝西北风。”
刘二柱咬牙切齿地暗恨道。
凡事最怕早知道,要知道当初七两银子就能够买到捕快的出身,便是把爷娘都给卖了,他也非凑齐这笔钱不可。
正当他悔的肠子都发青时,突然一旁的周全伸出手杵了杵他的胳膊。
“嘘,小点声,肥羊这不来了吗?”
努起嘴朝门洞示意了一下,刘二柱顺着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零零散散四五辆驴车被人驱赶着往城外走去。
“还是你小子眼神好使!”
咽了口唾沫,清清嗓子,刘二柱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要上前。
待看清来人,登时便熄了火。
“哟,这不是陈镖头嘛,怎的今儿个您老亲自押镖?”
刘二柱仿佛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打招呼道。
原来此人正是陈庆之的父亲,也是负责与邱道荣一行人联络的陈镇南。
谁不知道这位陈大镖头生了个好儿子,二十出头已经是正八品的朝廷命官,更休说还是六扇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刘二柱可不想自讨没趣,硬生生去触六扇门的霉头。
不用说,这位身上是揩不到什么油水了。
“让二位见笑了,这不百草堂急缺一批药材,巧的是在下刚好有空,便想着亲自去乡下走走,二来也是舒活舒活筋骨。”
豪爽地抱拳打了个哈哈,陈镇南面色自若地撒谎道。
“您这生意是越做越大,我看用不了几年,威远镖局的金字招牌,那在咱们整个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无羡慕地比了个拇指,刘二柱也笑着打趣说。
“啥时候咱哥俩这活计干不下去了,还望陈大镖头收留一二。”
“哈哈,好说好说。”
花花轿子人抬人,陈镇南也是对哥俩一阵猛吹,这才告辞带着人马走出门关。
直到陈镇南一行人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刘二柱才敢小声对身旁的周全玩笑道。
“瞧,这不还有个老子靠儿子的!”
“人比人,气死人,今儿回去就把我家那小子揍一顿。”
周全摩挲着手中的长枪,恶狠狠地说。
“这话在理,孩子不打不成……”
刘二柱刚想附和,一想到自家只有三个赔钱货的闺女,顿时连接话的心思都没有了。
……
那边,陈镇南嘴上说着是要去附近乡里收药材,可行路却越走离府城越远。
随行的几个,不是他多年的老兄弟,就是加入镖局许久的老人。
老镖头余威尚在,故而就算心里有疑惑,也没一个人主动吭声。
直到走进黑风寨的地界,陈镇南方才停下脚步,对着同行一众人长长一揖。
“兄弟们,今儿是大哥我对不住了,事急从权,不得已瞒了几位兄弟一路。”
话音尚未落下,山林间隐约已经有人围了上来。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擒虎皱着眉头,一边拿出吃饭的家伙,神情警戒地看向四周。
周围几个老兄弟也是纷纷有学有样。
“庆儿那位岳丈,除了是城西鼎鼎有名的钱员外,还有一重身份就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都到这个时候,陈镇南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黄擒虎闻言大吃一惊,然而更令人不敢置信的还在后面。
“福王麾下,原神威营校尉,邱道荣,见过威远镖局的几位好汉。”
拱手唱喏,不同于往日那副大当家的做派,邱道荣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从山林间走了出来,一身真气修为也毫不掩饰地向着众人施压。
真气大成的高手?
黄擒虎等人面色一白,心头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握着兵器的手背也根根青筋绷起。
他们从未想过,陈庆之成亲那日还见过面的,那位和和气气的富家员外,暗地里居然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等等,还有福王,难不成大哥这是想——
造反?!
一个可怕的词汇同时出现在几人脑海当中。
随着一个个披甲执锐的士卒纷纷包围上来,更是将这番猜想坐实。
如今,黄擒虎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而是自己阖家九口人,又有几个头够给官府砍的。
“诸位,在福王殿下起事前,姑且委屈几位在此地小住一段时日。”
邱道荣的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黄擒虎心头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甚至连抵抗一下的心思都没有,几人就缴械投了降。
对面一个真气大成,还有一群结成军阵,训练有素的士卒,自家呢,唯一一个练出真气的大哥还悄悄投了敌,这谁带的动啊!
作为大当家的亲家,陈镇南的待遇要稍微好上一些,不必被人看押着前往山寨。
只是心里明白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老镖头一路连头都不敢回,生怕看见几位老兄弟失望鄙夷的目光。
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儿子能如先前说好的那般,把兄弟们的家属统统安顿妥当,也好让他心里少几分愧疚。
第31章 埋伏
垂头丧气地被披甲锐士请上山寨,一路见闻更是让黄擒虎触目惊心。
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莫说是人,连只鸽子都未必能飞出黑风寨的地界。
抵达山头,寨中更有一营的兵马正在操练。
依照朔国军制:五人为伍,设一伍长;二伍为什,设一什长;五什为队,设一队率;二队为屯,设一百长;二屯为曲,设一军侯;二曲为部,设一司马;二部为营,设一校尉。
若是算上一路上那些放哨的斥候,如今的黑风山上,足足有一千多号可堪一战的精兵。
黄擒虎可没忘记,自家大侄子的官皮是谁运作来的,再联想到勘异对陈庆之那副视若子侄的客气态度,哪还不知道这群人分明都是一伙。
如此实力,再打个猝不及防,里应外合拿下兖州府,可谓是易如反掌。
可那位福王纵然能拿下暨省一省之地,又能如何,大朔天子坐拥一十八内省,其中有江南这样的鱼米富硕之地,也有塞北那样屯田驻军之所。
大朔承平三百有七载,从未闻有以一省而御天下者,难矣!
黄擒虎对大哥的冲动持悲观态度。
然而孟大富似乎却不这么想。
“大哥,有这等好事你也不同弟兄们说说,指不定咱还能混个从龙之功呢!”
孟大富眼珠子一转,突然大声嚷嚷道,企图引起为首二人的注意。
“邱大当家,不对,现在该喊您邱将军了,还能算咱老孟一个入伙嘛?”
孟大富算盘也打得很响亮,与拖儿带女的黄擒虎不同,他自个儿烂命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国朝承平三百余载,阶级差不多已经彻底固化,真正做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子。
除非你是天纵的武学奇才,亦或读书种子,否则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别说跨越阶级,吃饱穿暖都很难。
这样的情况下,福王造反无疑是给了他一个盼头,谁说咱老孟没出息,运气好些,说不定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侯爷做做!
“孟兄弟也深谙福王大义,愿为清君侧献上一份力气?”
五当家,不,应该是如今的周军侯哂笑道。
“老五,不得无礼。”邱道荣出声制止了周五的玩笑,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孟大富。
“孟兄弟弃暗投明,自是好事一件,但世子对威远镖局另有安排,只要你我齐心,殿下定不会亏待了功臣。”
拱了拱手,邱道荣给孟大富下了一剂定心丸。
“不过这些日子,还望各位能安心在寨子中住下,山上陷阱颇多,免得伤了和气。”
……
另一头,送别陈镇南,陈庆之依旧如往常一般上衙点卯。
“陈大人,黄大人,勘异大人请您二位去堂上一议。”
陈庆之屁股都还没坐热,已经有游星小吏凑过来恭敬道。
黄学麟,兖州府四位巡风中唯一一个还没被渗透的。
此人乃是府中世家大族子弟,家中更有长辈在朝中做官,想要劝动这样的膏粱子弟造反,难!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今福王造反在即,为了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将暨省七府全部纳入掌握,这样的不稳定因素自然是要解决的。
至于如何解决,那位吴勘异这不是已经交出答卷吗?
“二位世侄,今日叫你们来却是为了一桩案子,你们可听过追风剑吴兆荪的名号?”
吴兆荪,也就是四年前那个稀里糊涂死在陈庆之手上的倒霉鬼。
“追风剑吴兆荪,属下似乎听过此人名号,此贼是东昌府风鹰寨的三当家,因为被撞破与大哥宠妾私通,杀人灭口后反下山去,如今下落不明也有几年,不知大人何意?”
黄学麟是世家出身,素看不起绿林这帮泥腿子,对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更是嗤之以鼻。
“此人前些日子流窜到兖州地界,如今我得了线报,他正藏匿在兖州府向北九里外的王家庄,我要你们二人去将他带回,生死不论。”
吴勘异神情肃然,错手胸前,目光如鹰凖般盯着面前二人。
吴兆荪死在陈庆之手上的消息,被云来客栈刻意按下,威远镖局众人也都得了银子,下死了封口令,所以黄学麟不知情也可以理解。
拿一个死人的名头去骗黄学麟外出办案,这位安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再者,六扇门除了这位勘异,修为最高者就是他陈庆之,自己突破的事在衙门还算是个秘密,派他去将黄学麟拿下,也是吴勘异老成求稳之举。
“唯!”
二人齐声应到。
“去马厩领两匹快马,即刻启程,莫要走漏消息。”
签了一张单子丢给陈庆之,吴勘异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黄兄,此番任务,还请多多指教。”
前往马房的路上,陈庆之神色自若,丝毫不显异样。
“绿林中人大多虚有其名,吴大人也是持稳,要我不消五招便能将那贼子拿下。”
言外之意,竟是把陈庆之说成是来分润功劳。
显然嘴上虽不曾说,此人心里未必没有觉得,陈庆之是靠关系坐上这个位置的。
尽管这确实是事实。
“那便仰仗黄兄手段了。”
都是将死之人,陈庆之还能不顺从他嘛。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
“六扇门办案,闲杂人等统统让开!”
过了两刻功夫,二人已经抵达王家庄外。
青绿色锦绣服,佩六扇门腰牌,一个小庄子的门房又如何敢拦住这位官爷。
“本官听闻此地有乱党行踪,限五个数,我要立马见到庄子的管事人,逾期全部以谋逆论处。”
动作粗暴地将门推开,大步踏入庄子中,黄学麟目光粗略扫过,沉声吩咐。
扣大帽子嘛,他们这帮天子鹰爪最擅长。
然而周围是一片死寂,那个方才还动作慌忙的门房,如今却仿佛换了个人,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五,四,三……”
背后传来庄子大门合上的动静。
“黄兄不用数了,那位追风剑并不在此处。”
“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错,如今站在这里的,确实都是些乱臣贼子。”
黄学麟有感不妙,转过身去,眼前出现的是陈庆之似笑非笑的面容。
第32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
“陈兄这是何意?”
黄学麟下意识将手放在剑柄处,同时不动声色用余光瞥向四周。
屋中田间,倏忽冒出十余人影,形成合势,远远将他二人围在当中。
“黄兄,今上登基二十有三载,耽于女色,宠信佞臣,致大朔民不聊生,纲纪废弛。”
“满朝文武只知结党营私,尸位素餐,敢有忠于国事者群起而攻之。”
“如今外有北戎西乾压境,内有黄巾景教作乱,群贼猖獗,天下纷争,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
“《皇朔祖训》有云: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待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福王乃昭武皇帝之子,弘启皇帝之弟,国家至亲,受封以来,唯知奉法循分。”
“奈何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使乱从四起,国器动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为保我大朔江山社稷,福王夙夜忧思,不得已而训兵讨之,清君侧之恶,既平之后,自当收兵于营,王朝天子而还。”
“望黄兄深明大义,为匡扶朔室出一臂之力。”
陈庆之朝昔日同僚深深一揖,语气殊为诚恳。
“你们这是要造反?”
黄学麟闻言,端是又惊又怒。
方才见到周围几人阴结军阵,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如今哪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福王私兵。
“国朝承平三百载,我黄家身负国恩,又岂能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想都没想,黄学麟义正辞严地拒绝道。
自家叔父可是在朝堂上担着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他若是携黄家投贼,又陷叔父于何义。
“黄兄,莫要执迷不悟,难道你当真不在乎黄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
陈庆之叹了口气。
黄家是兖州府大姓,算上旁支分脉须得有上千口人,若能够劝降黄学麟这位家主之子,对夺城后维持兖州府的稳定有举重轻重的作用。
然而现在看来,这位黄大公子着实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二臣贼子,枉负国恩,我呸,若是今日能够逃出生天,我必向吴大人揭发你们这群逆贼乱党的行径。”
狠狠地呸了一句,黄学麟一边嘴上不饶人地骂着,一边脚下暗暗蓄力,时刻准备突围。
依他所见,周围这些军士阵法虽妙,但内炼未成,就算有同为内气境界的陈庆之掠阵,想要强留下他却是力有未逮。
“都到了这个地步,黄兄还要抱有幻想吗,吴兆荪此人四年前就已经死在我手上,勘异大人又如何不知此事。”
“况且,你以为吴大人为何偏偏指我二人来此擒贼?”
陈庆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黄学麟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他猛地想起四年前那位安巡风莫名之死,也是奉命外出侦测贼踪,稀里糊涂就死在了路上。
天子爪牙的六扇门,未曾想,除自己以外皆为反贼耳目,小丑竟是我自己?!
“连吴大人都是你们的人嘛,既然如此,我也加入便是,只求……”
黄学麟的眼神飘忽不定,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
似乎是觉大势已去,此人言语也有了松动,同时伸手就去解腰间佩剑,表明自己并无反抗之意。
就在众人松了口气,正庆幸免于一战,黄学麟兀地暴起,拔剑出鞘就要向着北边突围。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轻功,一股如渊气势已经死死压在他身上,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他像是五指山下的猢狲,喘不过气。
“真,真气大成?”
黄学麟绝望地看向寸步未动的陈庆之,对方抱刀在胸前,只是静静看他拙劣的表演。
“很遗憾,黄兄,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一点一点将北玄刀从鞘中抽出,陈庆之的眸子深邃不可见底。
“天子继位二十有三载,四海遂平,边关虽有摩擦,于内却无大碍,福王欲以一省而临天下,难则难矣,陈兄非要明珠暗投,弃家人于不顾吗?”
已经绝了靠武力强行突围的念想,黄学麟转过头企图说服陈庆之。
“正是天下承平太久,寒门子弟已经绝上升途径,想要出人头地,除非与达官显贵为仆为婿,黄兄是世家嫡子,朝中有人,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苦衷。”
“我欲报国无门,那便只好反了这天下,看看天街的公卿骨又值几斤几两。”
陈庆之叹息一声,提刀缓缓走向黄学麟。
“不可理喻!”
咬牙死死抵住那股压力,黄学麟大喝着拔剑发难,奋步猛扑,手中剑连带发力,使八分留两分,正是一招袁公授道。
但见陈庆之毫无硬拼的意思,脚步轻易向左一扭,七步尘技,辗转腾挪,黄学麟愣是连衣袖都没有摸着一下。
避敌锋芒之后便是出手如电,陈庆之举轻若重格开黄学麟的长剑,随即丹田提气,一招会战八方携着苍云卷覆之势狠狠掼下。
黄学麟的动作突然定格,脖颈上浮出一道血线,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
“毁掉面容,寻处僻静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记得葬的深一些,莫让人发现,以免坏了殿下的大计。”
用刀尖挑起对方的腰牌,陈庆之收刀入鞘,对一众围上过来的士卒吩咐道。
人死为大,毕竟是同僚一场,大家也没什么仇怨,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分不清什么对错。
至于刚才的说辞,自然也非本意。
只是想借这些士卒之口,安自家岳父的心,同时也是安背后那位的心。
毕竟一个被迫从贼且无欲无求的高手,福王如何敢用,王莽谦恭未篡时又不是只有穿越者才懂!
倒不如吐露一些野望,暴露一些弱点,让人觉得容易掌握。
凭借自身修为,兼之又是邱家的女婿,只要取得福王信任,何愁不能大展身手。
去时两匹快马,回来只有一匹。
为了演的逼真,陈庆之甚至还特地用血污了自己的官袍,装出一副身受重伤地样子踉踉跄跄,倒在六扇门前。
“快去禀报大……”
话还没说一半,陈庆之就在众目睽睽下晕将过去。
第33章 起事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福王府,世子赵瑀用茶匙仔细撇去盏中的浮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启禀殿下,这是卑职埋在神威营中的暗子传出的情报,想来应该是不会有假。”
穿皂蓝吏服,系小绦的男子恭恭敬敬侍立在他身前。
轻轻抿了一口茶汤,赵瑀复又放下杯盏,食指有意无意敲打着桌面,半晌突然笑道。
“年轻人有点野心是好事,天街踏遍公卿枯骨,好雄心,好气魄,野有遗贤而不得朝廷任用,这不正说明泰安帝气数已尽,天命合该在我福王府。”
“昏君无道,臣请贺大王,贺世子,大事成矣!”
那人也是个机灵的,见赵瑀并无甚忌讳,连忙唱喏贺道。
“你这杀才,惯会讨人欢心,若非你与邱将军素昧平生,本世子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收了人什么好处。”
“如今父王训兵起事在即,正当求贤若渴之时,只要他的能力真能配上这份野心,便是世袭罔替的公侯,本世子也非不能许他。”
“赵登,以后再有这个陈庆之的密报,务必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
不紧不慢地敲打声,仿佛是敲打在皂服男子的心上。
“下臣,领命!”
赵登对上自家主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猛地一颤,越发恭敬地答道。
“你出去罢,招子放亮些,别让外人看破你的行踪。”
见敲打起了作用,赵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挥手就要赶人。
赵登这才如释重负地退步走出屋外,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朝四周望了眼,连忙扮作下人模样悄悄摸了出去。
……
“这里没有外人,莫要再装了。”
驱赶走服侍汤药的小厮,除了闻讯赶来的张吴二位巡风,吴勘异确认过再无外人,没好气地对病榻上气若游丝的陈庆之说道。
“咳咳,这不是为了演得逼真些,卑职半刻都不敢停止运转龟息诀。”
哗一声直挺从塌上坐起,陈庆之面色惨白地笑侃。
“莫说闲话,只你一人回来,应该是已经把黄学麟拿下了吧?”
笑骂了一句,吴勘异的面色转而变得严肃。
“属下无能,没能劝得黄兄迷途知返,为了防止计划泄露,不得不下狠手将他铲除,这是黄兄的腰牌。”
从怀中摸出黄学麟的巡风使腰牌,陈庆之不无可惜地向勘异解释。
“哎,贤侄也不必愧疚,这都是黄世侄咎由自取。”
假惺惺发出两声鳄鱼的叹息,吴勘异很快又图穷匕见,说出他的真实想法。
“况且大王起事在即,若缺了黄家这只分量正好的鸡,兖州府大大小小的世家,又如何肯死心塌地和我们绑在一块。”
“至于黄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私,我要拿四成,五成你们三个分了,剩下一成就丢给投靠日后的家族,要想马儿跑的勤快,总得许些甜头。”
本想自己独自吞下黄家一半的家业,可陈庆之业已今非昔比,不仅自己就是真气大成的高手,还有个深受福王器重的岳父做靠山。
吴士瞻不得不忍着肉疼,从嘴里硬生生扣下一成好处分给他,也方便自己日后多条退路。
张吴二人也知自家上司好心分出五成,当然不是看在自己二人的面子,很客气地一番推让后更是将其中三成转手送给陈庆之。
“好处都拿了,再要有人掉链子,从他嘴里泄露了机密,那就莫怪本官不认情面了。”
意味深长地瞟了三人一眼,吴士瞻的语气充满森然意味。
……
很快便到了六日后。
兖州府门关前,恰好又轮到刘二柱和周全轮值。
“陈镖头,您这趟收获可以啊,看这车辙,怕不是附近乡里的药材都让您给收去。”
望向威远镖局装满大小药材箱的驴车,刘二柱颇有些羡慕地开口道。
“哈哈哈,也是乡亲们信得过我这张招牌。”
陈镇南装作若无其事地陪笑,他车上这些箱子里面装的,可不是什么药材,全是官府明令禁止的甲胄刀兵。
“不知二位长官可要……”
熟练往对方袖里塞了粒银豆,陈镇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害,不就是几车药材嘛,眼瞅这天就要黑了,一车车的检查难免要耽搁宵禁,陈镖头你们快点过去罢!”
感受袖中物什的分量,刘二柱脸上的笑意更甚,催促着就要放威远镖局的车马入关。
“多谢二位官爷,多谢二位官爷。”
陈镇南忙不迭地道谢,同时还不忘催促身后几人动作快些。
闻声后面两车的镖师压了压斗笠,默不作声埋头跟着就是往关内闯。
“慢着!”
一旁看戏的周全突然出声,惊得陈镇南心头猛地一颤。
“这人怎的看上去有些眼生啊。”
周全边说着边向前走两步,走到一人跟前,正要伸手去摘此人斗笠。
陈镇南手都放到了刀把上。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几声高喝——
“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十余匹快马远远从官道上奔驰而来。
青绿色锦绣服,正是六扇门特有的标志。
“晦气,恁的又让我给碰上六扇门这群疯狗,快走快走,别挡了那帮大爷的道,疯起来连自己人都要砍的。”
嘴上骂着,周全也没了揭开那人斗笠的心思,顺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连声催促道。
“说来也是怪事,这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被他们抓回大牢,听衙门看大牢的兄弟说,地牢都快装不下囚犯了。”
另一边的刘二柱也是眼疾手快,招呼其他兄弟搬开门前的路障。
“还不快走!”
陈镇南趁人不注意,连忙对着身后几名镖师低喝。
这些人自然并非还在黑风寨做客的黄擒虎一行人,方才被周全盯上的,正是黑风寨的四当家。
驴车在一声声响鞭中缓缓移动起来,眼见陈镇南就要从关卡离开,蓦地听见身后刘二柱一句小声嘀咕。
“奇怪,这帮人怎么快到城门口还不慢下来?”
闻声,陈镇南好奇地回头瞥了一眼。
漫漫飞尘席卷,下一刻,冲天的血柱从他眼前升起,尚且带着一丝错愕的神情,刘二柱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
即便是到最后,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六扇门的手里。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嘶吼迟迟在陈镇南耳边绽开——
“敌袭!”
第34章 城陷
接连砍翻几个人,冲关的骑兵没有丝毫留恋,双腿猛夹坐骑就朝着内城门洞冲了过去。
侥幸逃过一劫的周全,抹了一把脸上袍泽的鲜血,声嘶力竭朝城门楼上大喊。
作为方圆百里唯一的大城,兖州府与其他府一样,都是在内城门外还附一圈瓮城,平日里设卡缴税的活动都是在瓮城进行。
只要负责镇守内城门的游击将军反应及时,赶在贼子冲关前闭阖城门,完全可以依托城高墙厚挡住来犯的敌寇,耐心等待援兵的到来。
能喊一声示警,已经算是他对得住这份银粮。
随手丢掉白蜡杆制的长矛,周全转身撒腿就要向城内逃去。
他可不傻,城外同时又响起阵阵喊杀声,一面接着一面的旗帜在荒野和官道竖了起来,三角幡旗黄布帜上用红线勾勒福字,密密麻麻的人群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
目睹此情此景,周全哪里还不知道,那位封地暨省的福王殿下,当真反了!
正当他跑过四当家身边,对方冷不防从驴车底下摸出一把弯刀,狠狠一刀将他砍翻在地。
“兄弟们,跟老子杀啊!”
抬手将末尾两辆驴车上的锁链劈断,很快就有人上前抬起箱子,卡在瓮城的门轴铰链处,方便接应城外的兄弟。
“陈镖头,还请你陪着钱老根他们,把前面两辆驴车上的兵甲送去衙门大牢,令郎和营中的其他兄弟都在那里。”
原来前些日子被六扇门抓回牢中的囚犯,都是神威营的士兵假扮的,就是为了今日里应外合拿下兖州府城。
四当家的安排,显然也是出于保护陈镇南的考虑。
毕竟是自家校尉的亲家,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也不好向邱道荣交待。
“唯!”
得了四当家的命令,两个精瘦的汉子二话不说取出兵器,挥鞭驱赶着驴车就往城门方向驶去。
直到这个时候,被周全等人寄予了厚望的城门楼上,那位真气大成的王游击,依旧还是没有传出半点动静。
……
旁人不知,如今的王象颐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你们在酒水里下毒,好贼子!”
捂住胸口,倚仗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毒发的趋势,王象颐连退两步,一双虎目死死瞪着已经被他击毙的德春楼小厮。
“王大人果然好武艺,中了大名鼎鼎的牵丝蛊毒,居然还能发挥出四成实力,实在是令下官佩服不已。”
窗外嗖嗖探进来两只飞爪,眼看就要穿透王象颐的琵琶骨,将他钉死在墙上。
掀翻桌子挡住飞来的暗钩,王象颐正要运转内息,施展轻功杀将出一条血路,兀的只觉得胸口一阵噬心般疼痛。
佩剑也拿持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牵丝蛊毒以内气为引子,王大人要是余生都不再运功发力,或许还能苟活上三五年,看到福王殿下威加海内的那一天。”
“倘若大人听不进下官的劝告,你真气运转的越快,死的也就越快,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扇大门,兴许都要看天意了。”
似乎是察觉王象颐内力的不济,屋外劝导的声音越发显得阴阳怪气。
“张!观!”
咬牙切齿喊出屋外之人的名姓,王象颐心中充满了悔意。
“过奖,过奖,若不是王大人贪于口腹之欲,下官还真找不到如此好的下毒机会。”
“德春楼一两银子的席面,这顿断头饭可还配得上王大人尊贵的身份?”
张观却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自豪道。
听着对方奚落的语气,王象颐恨不能嚼碎一口钢牙。
国朝承平三百载,久到他们这些守府城的游击将军,个个只知道吸兵血,吃空饷,六千登册的府兵实际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他这个守城的主将,更是一年到头在德春楼定一桌酒菜,每逢午时酉时,便着小厮送上城门楼享用,方才给张观钻到了空子。
否则,就凭这些至多真气小成的蝼蚁,又如何能够伤的了他?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吴士瞻那只老狐狸,想必很早就已经暗中投靠了福王吧?”
深深叹了一口气,王象颐隐约已有些认命。
“勘异大人高瞻远瞩,眼力自然远非我等能及。”
即便吴士瞻不在身边,张观还是时刻不忘拍上司的马屁。
“这次本官认了,你去告诉吴士瞻,就说我王象颐也愿弃暗投明,带着手底下的兄弟向福王殿下效忠。”
终究还是求生的欲望,压倒王象颐心中的大义。
拍拍袖口沾上的饭菜,王游击端正坐在太师椅上不再做抵抗。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只穿喉而过的利箭。
“呜!呜呜呜!”
鲜血回呛进呼吸道,王象颐只能发出难听的呜咽声。
紧接着,似乎还怕他没死绝,又有十数杆羽箭从窗口射入了屋内,将他生生扎成了刺猬。
“笑话,都把你得罪到这份儿上,再放虎归山,本官怕你不来找我秋后算账吗?”
嗤笑了一声,张观有些担心王象颐诈死,遂拿剑逼着方才逮住的士卒,先进屋去探探路。
“贼子受诛!”
怒目圆睁,一掌震碎那个倒霉蛋的心脉,直到彻底没了气息,王象颐尤还死死盯着张观,脸上是满满的怨毒与不甘。
“我呸,这样的废物也能修到真气大成。”
拿脚抵在王象颐心口,伸手一刀斩下对方的首级,张观恶狠狠一口老痰啐在残损的尸身,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有了斩杀王象颐这份功劳,不愁他日后在福王那里得不到重用。
“就是不知道吴大人和陈兄弟那边是否顺利?”
走下城楼,看向城中渐渐燃起的烽火,张观眼中满是羡慕。
相比自己这份脏累活,吴士瞻和陈庆之的任务可有不少油水好捞的。
查抄黄家,啧啧,立业超过一百五十载的世家大族,除了肉眼看得见的财富,私下藏的功法药方谁知道有多少!
怪就怪自己一没实力,二没关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混些残羹冷炙。
思及此处,张观脑中那个攀附权贵的念头,越发变得强烈。
第35章 劫难
时间回溯到半个时辰前。
城北黄宅。
“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都给本官动作麻利些,待会儿哪怕跑走一个逆党,都仔细你们的皮子!”
吴叔猷骑着高头大马停在黄宅门前,振臂一挥,手下缉盗带着游星小印,统共百来号人,乌泱泱就把黄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鎏金兽头的大门前,门房远远地看见来者不善,就提前通知了主家。
“草民黄祐甫,见过巡风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大动干戈上门,又是所为何事?”
还没等吴叔猷发话,黄祐甫已经恭恭敬敬拱手唱喏。
此人正是黄家的当代家主,同时也是黄学麟的生父。
那日陈庆之浑身是血回到城中,六扇门上下谨奉吴士瞻口谕,严防死守,致使黄祐甫至今仍未得知嫡子的死讯。
“黄祐甫是吧,你们黄家的事犯了!”
吴叔猷冷冷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话登时把黄祐甫打入地府。
“奉勘异之命,黄家阴结亲王,密谋造反,如今证据确凿,阖家上下即刻打入大牢,如有违者,杀无赦!”
“你可听明白?”
话音落下,黄祐甫一张老脸顿时一阵青白。
阴结亲王,密谋造反,这罪行要是被坐实,别说他黄家上百口人丁,只要是五服以内的亲属,有一个算一个没人逃得过去。
“吴大人,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黄家世世代代忠君报国,舍弟更是忝为正二品礼部尚书,我们这样的首善之家,怎会做这起无君无父的混账事!”
朝身后的管家做了个手势,对方立马心领神会走上前,抬手就要将一张银票塞入吴叔猷袖中。
换作平时,吴叔猷或许会很乐意收下这么一笔封口费。
哦,不对,换作往日,黄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别说敲诈勒索,就连碰,他都不敢碰一下。
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黄家已经是摆在案上的肥羊,相比整个黄家半成的家业,他又怎么还会看得上区区几百两银子。
血光浮现,管家脸上堆起的笑容依旧还在,只是无神的目光中残留着一丝不可思议。
“本官方才是不是说过,如有违者,杀,无赦?”
“犯了这么大的罪,还敢贿赂朝廷命官,黄祐甫啊黄祐甫,你胆子不小啊!”
就着黄祐甫穿的员外服,慢斯条理擦去刀上血渍,吴叔猷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你,吴叔猷,你不要太过分了,说我们家阴结福王,你有什么证据?”
强忍住心头的怒火,黄祐甫咬牙切齿回道。
作为黄家的家主,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今日对方若说不出个理所当然,他拼着借了二弟的人情,也要去府尊那里好好告上一状。
民不与官斗,可如今世道,谁家朝中还没个当官的亲戚。
“哼,不打自招,本官可没说那位亲王就是福王啊,还说你没有密谋造反?”
吴叔猷大喜,他没想过对方居然会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中。
黄祐甫差点没被气乐。
偌大的暨省,难不成还能找出除了福王以外的第二位亲王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草民方才已让幼子去知会府尊大人,府尊大人英明神武,定会还我黄家上下的清白。”
朝着知府衙门的方向拱手作揖,黄祐甫不想再和吴叔猷多说半句。
话音刚落下,一具尸体已经被丢到黄家家主面前。
“骧儿,你怎么……”
猛地抬起头看向来人,只见吴士瞻风轻云淡地甩了甩袖子,一脸微笑地看着黄祐甫。
陈庆之站在勘异身后,怜悯地看向黄家父子。
“学麟已经招了,黄兄啊,咱俩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姑且留份最后的体面吧!”
假装悲悯地叹了声气,吴士瞻微微扭过头给吴叔猷使了个眼色。
“你,好你个吴士瞻,我说你侄子怎的如此大胆,区区一个巡风使,也敢打我黄家主意,原来幕后主使居然是你!”
什么都明白过来,黄祐甫颤巍巍伸手指向吴士瞻,再也忍不住,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痛煞我也,麟儿,骥儿,你们死的好惨啊!”
“吴老狗啊吴老狗,我黄家六代人攒下的家业可不是那么好拿,想要,老夫便是拼死也要崩掉你几颗牙!”
不过一天内,接连得知自己两个嫡子的死讯,如此打击,黄祐甫再顾不上什么所谓的世家风度。
他只想让吴士瞻以命偿命。
“六扇门众听令,黄家阴结亲王,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仍旧负隅顽抗,奉勘异命,阖府上下一个不留!”
眼见黄祐甫话越说越露骨,知道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吴叔猷连忙出声打断。
一声令下,六扇门的人仿佛一道青绿色的潮水,携着波涛汹涌之势便向黄家正门冲击。
“我看谁敢?!”
黄祐甫大喝一声,就要提息将前面几人拍退开。
谁料一柄宛若毒蛇的软剑冷不防从旁边刺过来,角度刁钻,直指黄祐甫的心窝。
迫不得已闪躲开吴士瞻的剑锋,耳边又传来老勘异阴森的嘲笑。
“嘴上叫唤的狠,功夫倒稀疏平常!”
一式袖中青龙荡开黄祐甫,吴士瞻也没有乘胜追击,径直挺身冲入府中,只慢悠悠留下一句话。
“老夫年纪也大了,颇有些念旧,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见其他几位世侄喽。”
“老匹夫尔敢!”
闻言脸色登时起了变化,黄祐甫顾不上正在冲击黄家正门的六扇门众,返身连忙向着吴士瞻追了过去。
未想这正中了对方调虎离山的诡计,没有黄祐甫这位真气大成的家主,那些空会些粗使武艺的家丁护院,又如何是游星小印的对手。
没过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被杀的溃不成伍,鲜血将门前那两尊经历百年风雨的旧石狮,都染成了一片殷红。
至于陈庆之与吴叔猷两个统领,有吴士瞻主动去牵制那位黄家主,早就如计划中那般运起轻功,径直翻过院墙,先一步去搜刮黄家的药方私藏。
传承百载的世家大族,仿佛一位不设防备的美人,就这样将所有阴私袒露在他们面前。
第36章 密道得宝
作为兖州地头蛇,历经六代人努力,如今黄家的祖宅占地数十亩。
其地势开扬,水榭楼阁,美池桑竹,青树翠蔓,应有尽有,为了维持园林的正常运转,光是仆僮奴婢就需要不下百人。
然而这份美好却在今日被打破。
六扇门的番子如狼似虎般闯入,只要看见有活人存在,不容分辩先砍上一刀再说。
打杀声,哭喊声,将原本悄怆恬静的园林,渲染的好似人间地狱。
黄家也不是没有人奋起企图反抗,以武传家百五十载,家中还是颇有几名练出真气的嫡系子弟。
只是遇上这样难啃的硬骨头,番子们也不与他们正面搏斗,七八人结成小阵,在领头的指挥下将人困住,时不时还偷冷放上两梭手弩。
不多时,等消耗的差不多了,缉盗自会出手将这些负隅顽抗之辈格杀。
眼看着四弟五弟还有几个后起之秀的侄子,就这么饮恨六扇门卑鄙无耻的冷枪暗箭下,黄祐甫的心都在滴血。
身为家主的责任,让他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继续耗下去,心里有了决断,硬拼着吃下吴士瞻一剑,黄祐甫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向着后园奔去。
“想走?”
心里暗道一声不妙,还以为对方要逃,吴士瞻脚下忙不迭运起轻功,向着对方逃跑的方向追赶。
深是不知“打蛇不死,反遗其害”的道理,倘若真让内气大成的黄祐甫逃出生天,自己怕是以后都别想睡上一个好觉。
……
另一边,黄家直系居住的北园已经乱了套。
从侥幸逃到此处的小厮口中得知,自家莫名就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六扇门的番子正往这边杀来,一众老弱妇孺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如今哭喊不堪的模样,渐渐地一些丫鬟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趁着混乱偷溜出去,直奔往日主子放珠宝首饰的妆匮盒。
“贱婢!”
瞧着情况不对,先一步溜回来的黄学祁正打算带上娘亲幼妹一起奔逃。
刚好瞅见婢女偷偷摸摸从自家院里溜出来,胸前还不自然鼓囊囊凸起一块,当即明白过来一剑抹了那贱人的脖子。
“祁儿,咱家是不是真的犯事了?”
听见自家儿子的声音,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泪眼未干的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抓住黄学祁的手紧张问道。
“父亲还在阻拦六扇门的番子们,我回来是想带着娘亲小妹一起出逃。”
少年抿抿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催着妇人收拾细软。
“不可能,这不可能!”
妇人的主心骨仿佛一下被抽去,要不是黄学祁反应及时,身子险些一软摔坐在地上。
“都什么时候,娘你还在想这些可不能的,再不走,咱们可就真走不了啦!”
焦急地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黄学祁胡乱从丫鬟怀里拿回两枚玉镯金钗,目光又盯向自家母亲居住的屋子。
“对对对,活命要紧,活命要紧!”
如梦初醒般嘴里喃喃念叨,妇人终于从家破人亡的绝望中走出来。
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她兀地一把抓住黄学祁的手,神色激动差点叫起来。
“我想起来了,祁儿,你快些去老爷书房,架子第二排有本书是机关,应该可以打开书房某处暗格。”
死死握紧自家儿子的手臂,妇人语无伦次地催促道。
见黄学祁尤有些不解,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娘有次熬了银耳羹给老爷送去,刚巧瞅见老爷把一本书放回原位,当时老爷见到我,眼中颇有些杀意,还再三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
“要不是你娘当时正怀着你妹妹,说不定这条命就没了。”
丰腴美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娘你的意思是——”
待反应过来,黄学祁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能让父亲如此紧张,肯定是关系到黄家立家的根本。
他不过是黄祐甫诸多庶子中不起眼的一个,无论是才华,亦或武艺,充其量都只是中人之姿。
若非出了此番变故,或许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仗着母亲受宠多分到几处地契店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可如今两位嫡兄都已不在,父亲一时间也生死未卜,黄家嫡传的内功心法就在眼前,你让他如何不激动。
“娘在城西还有一处宅子,是当年还没过门时,你爹给我购置的,没几人知道,咱们娘仨到时候就在那里住几日,等风头过了立马出城。”
打定主意,黄学祁心头一阵火热,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快些赶到父亲书房。
……
“这本不是,那本也不是,等一等——”
下意识一拽没能拽动,少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三下五除二将周围几本册子挪开。
果然,一处伪装成书籍的机关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嫡系的内功心法,珍藏的汤沐药方,还有黄家各处产业的地契……
黄学祁呼吸渐渐粗了起来,他没有想过,黄家偌大家业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的方式,便宜他这个平日丝毫不起眼的庶子。
伸出手轻轻触发机关,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淬了蓝光的弩箭嗖嗖几声将少年打成了筛子。
“咯,咯!”
嘴里发出不明的声音,尤还带着些不敢置信,少年的眼中逐渐失去神采。
就在这时,伴随一声吱嘎地推门声,陈庆之出现在书房中。
真是好险,如果自己当初在屋外乍一偷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书房,恐怕现在中招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让我们再次感谢八点福缘。
望向书柜后露出黑黝黝一片的密道,陈庆之深吸了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踏上台阶。
里面的空气并不浑浊,隐约还能感受到微风的流动,想来应该是黄家猝然遇难,留给家族种子逃生的通道。
大约走了一段路,也没有遇上什么机关陷阱,出现在陈庆之眼前的是一方不大的箱子。
吃一堑,长一智,遮住口鼻,挥刀劈开锁头,青年蓦地向左边躲闪。
然而并未如他想象的一般,箱中出现什么淬了毒药的暗箭。
想想也是,书房的陷阱还可能是防止后人被挟持所设,这箱子里都是方便装上带走的,再安什么机关,也不怕一路上颠簸坏了殃及子孙。
陈庆之粗看了一眼,只有几本记录功法武学的册子,十万两兴隆钱庄盖戳的汇通票,还有几处兖州府外的地契,都被小小两只瓷瓶压着。
第37章 老祖
陈庆之晃了晃瓷瓶,一瓶是丹药,另一瓶也是丹药。
似乎是怕后人弄错药性,瓶身还标注了名称和用法,都是内炼阶段打基础的秘药。
白瓷瓶里装的是活血丸,三餐服用,可以加速内炼进展,滋养肺腑。
青瓷瓶里装的是淬骨散,倒一丸在碗中用酒水化开,擦拭身体,可打熬皮肉筋骨。
就这么两瓶放到黑市上,至少能卖出百两银子,甚至还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
毕竟是能够缩短内炼周期的秘药,世家大族那么多的嫡庶旁支,自家都未必够用,又哪能轮得上你们这群泥腿子。
所谓穷文富武,莫过于如此。
陈庆之打开装有活血丸的白瓷瓶,将瓶口凑到鼻下闻了闻,半晌又倒出一丸,刮了点粉末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倒也尝出几味药材。
尽管少了最珍贵的药方,但这样配伍的方式也为他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试错出药效相近的方子。
将两支瓷瓶妥帖地塞入怀里,陈庆之又将目光投向黄家的心法秘籍。
然而才打开第一本,两页薄薄的帛书就从中掉了出来。
眼疾手快地将两页纸张接住,只一眼,就让陈庆之生出荒谬的感觉。
刚才还在想,黄家先祖为何不把药方留下,只靠代代家主口口相传,万一哪任家主突然暴死,岂不直接丢了传家立业的根本。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等自己。
可以说,即便接下来一无所获,他都已经是不枉此行。
有了活血丸和淬骨散两样秘药,再加上自己的长春不老功作为根基,陈家赫然已经有了成为世家豪族的潜质。
心情大好,陈庆之又把目光投向剩下的三本内功秘籍。
这次却要让他失望,四册中最好的天风剑法,在模拟器那儿也只得到蓝色的评价。
其余几册,天风心法,虎啸刀诀,就连夹藏了药方的踏雪寻梅,都不算甚么高明。
对此,陈庆之早有心里准备。
倘若黄家真有什么绝世武功,不去货与帝王家,博一把功名利禄,反而窝在兖州府当个地头蛇。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感慨之余,陈庆之将东西收好走出书房。
书房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包括密道入口和黄学祁的尸体,他都丝毫未动。
这种事你做的越多,露出的马脚也越多。
反正人不是他杀的,密道也不是他开的,吴士瞻怀疑也只能怀疑到黄家逃走的人身上,和他这位本本分分的巡风使又有什么关系。
他,陈庆之,身正不怕影子斜!
正当陈庆之打算施展轻功,去诸如库房此类的地方打波秋风,洗脱掉自己的嫌疑。
谁料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道浑身是伤的身影,踉踉跄跄朝着自己这边冲来。
从刀鞘中缓缓抽出北玄刀,陈庆之微微眯着眼没有着急动手,因为他看清来人身上穿的和自己一样,都是六扇门的官服,品秩较他还要高上两级。
整个兖州府,有资格这么穿的只有六扇门的大勘异,吴士瞻。
只是如今的吴士瞻早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浑身是伤狼狈地对陈庆之大声提醒道。
“计划有变,黄家还有个外罡境的老怪物活着!”
外罡境?
陈庆之脸色一变,搀住脱力的吴士瞻,提起内息就朝着来时方向撤去。
“贤侄有劳你了!”
吴士瞻也明白陈庆之的想法,二话不说,从袖中摸出一粒龙眼大小的药丸,塞入嘴里,拼命榨取每一缕新生的真气。
这种时候,抛弃队友独自逃生无疑是最蠢的做法。
你跑再快,难不成还能快过一位外罡境界的宗师?
靠队友拖住敌人也要看时候,就吴士瞻这副虚弱的状态,拖又能拖住多久?
真要对上,多个人总归多分胜算,不救下他,自己撑死也就多活几息。
“吴大人,黄家这位老,老宗师又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身后毫不掩饰杀意追来的老者,陈庆之也端是一阵头皮发麻。
“不要怕,他离灯尽油枯不差几时,再撑一炷香功夫,我们就安全了!”
吴士瞻苦笑一声。
这次是他失算了,早知道黄家还藏了这么一头病老虎,他说什么也不会打黄家主意。
……
吴士瞻一路追着黄祐甫,越走越偏,眼看就要追入后园密林,突然发现对方在一栋朴素的小木屋前跪下。
本想着趁他病,要他命,上前一剑结果掉这位黄家家主。
但黄祐甫的话让吴士瞻兀地停下了动作,悄声躲到一处树木密处。
“不孝曾孙黄祐甫,请四曾祖出关,帮黄家渡过此劫!”
四曾祖?
吴士瞻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和黄祐甫是同一辈人。
黄祐甫的曾祖,就算练出真气减缓衰老,活个八九十岁也算顶了天,这个岁数又能保留几分过去的实力。
“唉,老夫本以为还能死前替家族除掉两个对头,没想到最后一次出手,居然已经到了家族存亡的时候。”
“小家伙,又是哪户仇家找上门了?”
木屋门渐渐被打开,一个须发俱白,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老农的人走了出来。
甚至还笑眯眯朝吴士瞻的方向瞥来一眼。
“是六扇门的走狗!”
黄祐甫咬牙切齿地向后看了一眼道。
“六扇门?你们吃饱饭没事招惹朝廷作甚啊!”
老人一阵头疼。
他是武功大成,可公开和朝廷作对,就算是赢了,黄家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老狗为了谋夺我黄氏家业,竟污蔑我等密谋造反,听二弟说朝堂上有几位不满六扇门已经很久,只要过了这关,自会有人替我们家出头。”
黄祐甫也是个有急智的,立刻想到开脱的好点子。
真要如此,说不定黄家此次还能因祸得福,在朝中又多出几座靠山。
“既然你有法子,那我这把老骨头死之前,最后再替家族发挥一次余热。”
“那边的小家伙,听了这么久,要不你就留下来陪陪我这个糟老头子罢。”
老者突然朝吴士瞻藏身的方向,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轻轻伸出手,一片柳叶倏忽飞了出去。
吴士瞻早有了警觉,堪堪侧脸躲开弹来的柳叶。
然而藏在叶片中的锋芒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外罡?!”
吴士瞻失声喊了出来。
第38章 祸水东引
何为外罡,真气御物,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身后,老者闲庭信步,仿佛猫耍耗子,不紧不慢地缀在陈庆之二人身后。
偶尔手拂过花草,弹指便是几道朦胧的流光。
“他在拖时间。”
不用吴士瞻提醒,陈庆之也能看的出来。
对方一身气血已然衰败到极点,若是不出意料,应该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所以老者如此放水般驱赶他们,一来是替子孙后代多争取到撤退的时间,二来也是将二人赶去人多的地方,意图充分发挥最后一分余热。
然而明知道对方这是阳谋,陈庆之他们也不得不照着他的心思去做。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手下人多耗掉老者一丝气血,他们就多一线活下去的机会。
前面隐约可以听见嘈杂的喧闹,显然六扇门的人已经彻底攻入园中。
等等,还有外人!
陈庆之耳聪目明,发现似乎有一人正在训斥吴叔猷。
此人头戴乌纱帽,胸前绣着一方云雁补子,正是兖州府知府蔡知夔。
原来是黄家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连知府在衙门里都已经听闻。
“蔡大人,黄家阴结亲王,图谋不轨,勘异大人上门搜查罪证,却不幸中了这帮贼子的奸计,如今身负重伤。”
“大人来的正好,还请您的护卫与我一起,将这些无君无父的贼子拿下。”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陈庆之先入为主的一通高呼把蔡知府给说蒙。
蔡知夔身为一府之尊,还是平阳蔡氏子弟,身边自然少不了武艺高强的护卫。
陈庆之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位天高三尺的知府大人也拖下水。
“简直一派胡言,黄家世代忠君报国,怎会……”
蔡知夔不假思索想要驳斥陈庆之的话。
黄祐仁可是他的坐师,还是本朝礼部尚书,于情于理他都要将黄家保下,不然他这知府到底还想不想做?
况且家里出了一位尚书的黄家会造反,蔡知夔宁可相信母猪会上树,都不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
然而当他看见陈庆之背上浑身是血污的吴士瞻,内心一下子动摇了。
照他一贯的逻辑,既然黄家没有造反,朝中也不是没人,那你为什么要反抗?
有他这位青天大老爷,难不成还会让你受委屈?
都是误会!
大家坐下来聊聊,有什么误会是解决不了的嘛!
可如今黄家不仅打伤了吴士瞻,还穷追不舍,这件事的性质一下子就变了。
杀官形同造反,所谓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不过换种思路,或许,拿下黄家,不仅自己也能分到一大笔银子,说不定还能博个不畏权贵,铁面无私的好名声!
黄祐仁在朝堂上又不是没有政敌,带上这份投名状改门换户,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蔡知夔心中一时天人交战。
当然,他心中纠结的不是要不要帮,而是帮完要拿多少。
“三成,我从我那份里,再给你多加三成。”
看到对方心中还有犹豫,吴士瞻毫不犹豫加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官既食君俸禄,理当为君分忧,程勇,还不快去帮吴大人拿下黄家逆党,这位可是六扇门的勘异。”
蔡知夔毫不犹疑地吩咐。
“唯!”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器宇轩昂的汉子,观其精气神,赫然也是一个真气大成的高手。
“我倒要看看何方宵小,居然胆敢袭击朝廷命官!”
知道眼前这位浑身是血的勘异,就是自己混上一身官皮的关键,程勇越发卖力地表现。
“程兄弟,那个偷袭吴大人的贼子,是一位外罡境的宗师,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
程勇看向远远奔来的老者正要出手,闻言差点手没一抖把兵器都丢出去。
让我独自去对付一个外罡宗师,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儿,也好,一次性都解决了,省得给黄家留下什么祸患。”
老者丝毫不给知府解释的余地,身上气息越来越浑厚,甚至面色一下子都红润了不少。
陈庆之使的就是赤裸裸的阳谋。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者只有最后一次拼命的机会,为了确保黄家众人的安危,他自然宁愿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隐患。
所以他才耐心等待交谈的结果。
所以蔡知夔哪怕出现片刻犹豫,那便足够了。
陈庆之心里清楚,对方已经动了拼命的手段,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只要撑过这一阵,黄家就是摆上案板的鱼肉,任人宰割。
蔡知夔能够靠家世和左右逢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愚钝货色。
很快想通其中的关隘,一张老脸顿时黑了起来。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自己堂堂一位四品知府,到头来居然被两个武夫算计了。
但当务之急不是内斗,而是先稳住自己这边的三位高手。
见程勇隐隐已经有了退意,蔡知夔当机立断地拍板。
“程勇,只要你能帮吴大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本官保举你一个八品出身。”
不就是画大饼嘛,谁不会,反正最后兑现的又不是自己!
刚才被坑了一把,蔡知夔可不是什么唾面自干的老实人。
“黄家造反,黄学麟已经被陈巡风使当场格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老夫做主与你。”
“我观此獠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撑过半炷香的时间,他必死无疑。”
吴士瞻也是闻弦知意,立马保证道。
什么?朝廷不许官职私授?
自己都造反了,朝廷还能管到自己?
“不用半炷香,老夫也能杀了你们。”
被吴士瞻戳破要害,老者也不迟疑,提剑就要向二人杀去。
所幸吴士瞻身上大多是皮外伤,刚才也不过是简单的脱力,恢复了半炷香的功夫,如今勉强也有一战之力。
一左一右,二人登时同黄家老祖战成了一团。
终究还是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程勇犹豫再三,居然咬咬牙同样是提棍冲了上前。
与此同时,吴叔猷也偷偷从怀里拿出一枚焰火,彭的一声,大团红色的烟雾在黄府上空升起。
第39章 三英战外罡
习武之人,最巅峰的年纪应该在三十至五十岁。
年纪太大,气血开始衰败,反应逐渐迟缓,拳怕少壮说的就是这般意思。
年纪太轻,气力还没长足,经验也未老道,同样不是那些老江湖的对手。
黄家这位老祖宗,名唤黄宗杲,年轻时仗着有几分武艺,好勇斗狠,靠一手犀利剑术闯下不小的名气。
只可惜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因为一个歌女,黄宗杲得罪朔国大派三皇门的弟子,虽然侥幸棋高一着杀死强敌,但对方临死前含恨一击,同样毁了他的根基。
曾经号称一门三豪杰的黄家骄子,最后竟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百念皆灰,黄宗杲在黄家后园造了栋木屋,打算就此度过残生。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似乎是经年静养打磨掉身上躁气。
黄宗杲仅仅花了八年,凭着从三皇门弟子身上得来的半篇残诀,悟出一门破而后立的功法,硬是以耄耋之年成就外罡宗师。
到底是岁月蹉跎,亏空了气血,明白自己业已断了前路,同时也看开了功名利禄。
黄宗杲索性留在家中,打算利用最后的时日替家族保驾护航。
盖因少年张扬吃尽了苦头,一把年纪的黄宗杲异常低调,族里面知道这位存在的,除了身为一族之长的黄祐甫,估计也就还剩一两个辈分接近的遗老。
也难怪吴士瞻根本不知道黄家还有这么一位活祖宗在世。
本以为三人围攻会让老者投鼠忌器。
不料面对陈庆之和程勇的攻势,黄宗杲竟是不闻不问,一门心思使剑刺向吴士瞻。
尽管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托大,但陈庆之也不是迂腐之人,见黄宗杲背后门户大开,手中北玄刀舞出道道残影,内气吞吐,势要将此人拦腰斩断。
然而刀刃甫一接触到老者衣袍,就似陷入泥淖中一般,一股青色的气流不断卸去陈庆之的力道。
是真气,黄宗杲真气外放,形成一道屏障防御住他的偷袭,陈庆之顿时心中了然。
另一边,程勇显然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他一杆精铁打造的齐眉棍舞的虎虎生威,却连黄宗杲一层油皮都蹭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士瞻在老者的凌厉剑气下逐渐捉襟见肘。
不能这样下去,陈庆之扫过场上众人,突然心中有主意大喝一声道。
“六扇门听令,结阵放箭,不要顾及我和吴大人!”
他就不信,黄宗杲如此星罗密布使真气遍布周身,能够维持住多久。
你想死也别带上我啊!
吴士瞻一边咬牙切齿抵抗黄宗杲越发凶猛的攻势,一边在心里暗骂陈庆之道。
刀剑无眼,他可没有真气护体,六扇门携带的弓弩又是私藏下来的违禁军械,猝不及防都够真气大成的好手喝上一壶。
但他心里也明白,这是无奈下的最优解。
“还不动手,陈巡风的意思就是老夫的意思!”
见箭雨迟迟不到,自己慌乱下又被黄宗杲捅了一剑,吴士瞻终于下狠心决定。
“列阵满弓!”
自家族叔都已经松口,吴叔猷也知事态危急,挥舞手中小旗大声喝令道。
场上传来弓弦上紧的动静,一张张劲弓手弩都已遥指向混斗的战场。
“找死!”
黄宗杲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吃不下几轮箭雨,真气就要耗尽,当即想要返身先把这群碍眼的喽啰杀尽。
可陈庆之哪里会给他机会,见对方想要脱身,脚踩七步尘技,仿佛一块牛皮膏药粘在黄宗杲的身边,就是不给他腾出手的功夫。
“放箭!”
眼见族叔脱险,陈庆之刚好又卖了一个破绽,逼得黄宗杲露出身形,吴叔猷当机立断指挥道。
刹那间,百来支箭羽如蝗虫般将老者年迈的身躯淹没。
“再满弓!”
瞧着这招起了效果,黄宗杲一时间自顾无暇,吴叔猷大喜过望地再下命令。
“再放箭!”
不用担心会射中自家长官,箭雨又密集不少,势要将黄宗杲射成筛子。
然而意外的一幕出现,青色的匹练划破天空,将漫天箭雨搅碎成一团残渣。
黄宗杲面沉似水地从箭雨后面走出,随手接住几枚精铁制的箭头,指尖真气吞吐攥成数百小块,弹指一挥向着众人摄去。
无数蕴含真气的寒星飞回军阵,一时间哭爹喊娘的叫声此起彼伏。
嘶!
陈庆之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对方居然轻描淡写地见招拆招。
外罡强者,恐怖如斯!
不过似乎施展出方才如练般的剑罡,对黄宗杲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陈庆之可以敏锐察觉到他身上气息又萎靡了一些。
只是场上六扇门死伤惨重,不少人被蕴了真气的箭头碎片击穿要害,弓弩也是坏的坏,断的断,短时间恐怕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攻击。
见黄宗杲隐约把仇恨拉到自己头上,陈庆之当即一阵头皮发麻,施展七步尘技就要往其他两人身边凑。
“想逃?”
老者冷哼一声,出剑好似灵蛇吐信,点点残星笼罩住陈庆之周身死穴。
短短一霎,竟是已经刺出了七把剑。
“嘶,好大的力道!”
险险架住那一柄青锋宝剑,陈庆之一阵气短,为老者剑上传来的沛然巨力心惊。
若非手中的北玄刀乃天外陨铁打造,恐怕已经被老者剑中真气震成了两段。
终于知道吴士瞻方才是何感受,陈庆之立马后撤改变战法。
“还不快来帮忙!”
陈庆之也不托大,朝身后大喊一句,二话不说就开始摇人。
对付这种魔头,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
知道已经不是藏私的时候,吴士瞻苦着脸,不舍地从怀中摸出来一支圆筒。
心头一狠,对准黄宗杲的方向。
与此同时,程勇也是怒吼一声,身上气息暴涨,显然都已经动了压箱底的本事。
“世侄快躲开!”
借着黄宗杲剑上巨力飘身退后,陈庆之看向吴士瞻手中。
漆黑乌蒙的圆筒上有灰芒一闪而过。
远处的黄宗杲心头顿时升起一阵剧烈的危机。
第40章 头皮痒
真气吞吐,黄宗杲一柄青锋舞的泼墨不进,同时身形暴退。
紧随其后,便是剑锋击落暗器的动静,蓬如牛毛的细针掉落在地上,骄阳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暴雨梨花针?”
黄宗杲的面色难看,背在身后的左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暴雨梨花针通体由天山寒铁打造,无坚不摧。
相传二十七枚银针例无虚发,每一射出,必定见血,乃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暗器。
陈庆之眼尖地发现,对方肩胛上隐隐泛起几朵梅花。
“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见识!”
吴士瞻得意地嘿笑一声。
“暴雨梨花针专破武者真气,埋入体内更是会阻碍真气运转,不知老宗师现在还剩几分实力?”
昔日蜀中唐家靠一手暗器发家,暴雨梨花下,外罡宗师也陨落了不止一掌之数。
然而唐门中人行事乖戾,惹了众怒,六大门派齐聚蜀中将其覆灭,诸多暗器也失去传承。
当然,这是武林正派对外放出来的解释。
吴士瞻年轻时机缘巧合得了这枚暴雨梨花针,一直赖以当做保命的手段,若非黄宗杲给的压迫太强,他还未必舍得拿出来用。
“哼,对付你们这些臭鱼烂虾,一只手足矣!”
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果然在流经中针处生涩无比,黄宗杲心头一沉。
但如此情势,已容不得他再有退让的余地,深吸了一口气,老者脸上露出玉石俱焚的惨淡笑容。
“老夫就是死,今天至少也要拉上你们!”
……
邱道荣看见空中燃起事前约好的信号,心头猛地一凛,知道这是城中众人遇上强敌,当即点了一队人手,快马加鞭前往支援。
来到黄家大门前,并没有想象中纷乱不断的厮喊。
正门大开的黄家大宅一片死寂,似一张饕餮巨口,静静等待着众人自投罗网。
“头儿?”
神威营一众人纷纷看向邱道荣,等待他做出决断。
“找两个机灵的,先进去看看。”
邱道荣沉吟片刻,随手点了两个身手最好的,高高扬起马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兴奋从门内冲了出来。
“将军,姑爷还活着!”
……
陈庆之当然还活着,除了模样有些狼狈,比起另外二人简直天壤之别。
吴士瞻身上三四个透明窟窿,程勇的右手五指更是被齐根削去,面色惨白如纸。
即便日后恢复过来,一身武艺也要大打折扣。
当然,与一位外罡宗师生死相搏,能活下来就已足够幸运,还能恁的奢求什么。
被三人以掎角之势围住,黄宗杲以剑杵地,低耸脑袋一动不动。
他的左臂被刀齐肩斩断,右腿上骨茬透体而出,似乎彻底断了生机。
致命伤共有三处,一处是贯眼透颅的剑伤,一处是搠入腹腔的刀伤,还有一处是粉碎脊柱的钝器伤。
年老体衰,又中了冷箭暗算,拖着几尽透支的身躯,还能险些带走一个。
当真不愧宗师之称!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当年一怒冲关为红颜的少年郎,如今两鬓斑白为家族鞠躬尽瘁。
虽然几人与黄宗杲立场相对,但一位外罡宗师如此凄凉的落幕,同为武夫,难免会有些物伤其类的感受。
“回禀大人,下官在书房发现一处密道,除此以外,搜遍整个黄府都没发现贼首下落,可要继续排弟兄进入密道追查?”
如今吴士瞻身受重伤,陈庆之的修为有目共睹,一时间成了六扇门的主心骨。
“莫要管他,你去派人用渣土碎石将密道填了,入口也用木板钉严实了。”
黄祐甫即便跑了也是暂时,邱道荣能出现在城里,说明城门已经被他们里应外合拿下。
通往城外的路已经被封死,黄祐甫落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位将军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生啊?”
蔡知夔看着一身戎装的邱道荣,心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
他记忆里,负责守城轮换的几位将领,可没有一位是这副长相。
“福王麾下,神威营校尉邱道荣,见过蔡知府。”
邱道荣咧开一口白牙,拱手拜道。
“是邱将军,等等,你说是何人麾下?!”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崩断,蔡知夔踉跄两步,不敢置信地失声喊了出来。
“福王殿下奉旨训兵,清君侧,讨不臣,蔡知府似乎很有意见?”
邱道荣看向蔡知夔的眼神充满善意。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六扇门何在!”
本以为吴士瞻灭黄家满门只是为了谋财,未想那黄家恁的狗胆包天,居然真的与福王密谋造反。
蔡知夔指向对方的手微微发抖,是被气出来的,大朔养士三百载,什么时候武夫敢这么和文官说话。
然而出乎意料,陈庆之和吴叔猷均无甚作为。
自家长官没有下达命令,六扇门一众游星小印自然也不敢多事。
“逆贼就在眼前,你们,你们怎的还不动手?”
皇帝不急太监急,蔡知夔空举着手,脸色有些难看。
“逆贼?哪里有逆贼?”
陈庆之抬头看了蔡知夔一眼,又一脸疑惑地问吴叔猷。
“咱也没看见有什么逆贼,不知蔡大人可否说明白些?”
吴叔猷挠挠耳朵,老老实实地摇头。
场面死一般的寂静。
“那应该是本官看错了。”
沉默半晌,蔡知夔艰难地开口道。
都到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黄家谋逆,造反的分明是他眼前这帮子人!
自己居然成了这些乱臣贼子的帮凶!
“本官想起衙里还有些公务未办,既然此间尘埃落定,便先走一步。”
若无其事地虚擦一把汗,蔡知夔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一杆长枪顶在他喉结上,冰凉锋锐的触感让知府大人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蔡大人,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您做出选择了?”
一时间,蔡知夔心乱如麻,诸多舍生取义的诗文在脑海里浮现——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只是忽然的一阵头痒打断了他的思路,眼看那持银枪小将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
蔡知夔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41章 风波平
邱道荣坐镇府衙,有条不紊的调兵遣将。
堂上,蔡知夔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这么说也不是很准确,毕竟从府衙里放出的消息称蔡知夔已死,坚守府衙直到最后一刻。
如今站在衙门里的蔡燮植,是邱道荣路边捡来的师爷。
至于为何与不久前为国捐躯的蔡知府长相神似,巧合,纯属巧合!
蔡知夔也有他的顾虑。
自己好歹是平阳蔡氏子弟,有家有室,老家更是良田万顷,族人成百上千。
失城顶多只能算无能,况且有王象颐这个猪队友作为陪衬,衮衮诸公看在同为文官的份儿上,或许还会厚待他的家眷。
可一旦自己投贼,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泱泱大朔,可以接受一位城破殉国的知府,但是绝对不会接受被俘降敌的知府。
只要他投贼的消息传出去,明年今天,就是蔡家满门的忌日。
无奈之下,蔡知夔只能行此下策。
有这位一府之尊做内鬼,解决掉守将王象颐,甚至都没遇上怎么像样的抵抗,义军就接管兖州府内的粮仓武库。
封锁各坊各市,严禁居民上街,等候府衙的通告。
召集世家豪族,各衙门文武吏前往议事,三百鼓点不到者,且试他邱某人宝刀可利否。
世家自古都是些墙头草,哪头强站哪头,如今神威营兵势正盛,自然少有不长眼的敢触邱道荣的霉头。
再者,就算日后福王兵败身死,到头来皇帝还是要他们这些人来治理国家的。
毕竟法不责众嘛!
难不成天子还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屠了这满城的世家大族?
所以,除了两三家朝中有人做官的,大多数都老老实实派出嫡系,向邱道荣示好。
对于那些冥顽不顾之辈,邱道荣也不会再同他们客气。
屠刀一经举起,就很难放下,直杀得人头滚滚!
运送尸体的板车,排着队一车一车的出城。
城外的乱坟岗,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扒干净衣裳的尸体与泥腿子们埋在一起,再难分出什么贵贱尊卑。
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小姐,即便侥幸未死,等待她们的也无非是为娼为婢。
如此酷烈的手段,直将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吓得都偃旗息鼓,不敢再生别的心思!
当然,一味行事酷烈也是取死之道。
邱道荣手里能征善战的,说穿了不过神威营这一支兵马。
攻掠有余,守成不足。
听取了陈庆之的建议,老丈人从善如流选择打一批,拉一批。
对于主动投诚的寒门采取怀柔政策,重用这些寒门子弟,还把被抄家灭族的倒霉蛋手里部分生意田产,让利与他们,形成新的权力阶级。
这些人心里也清楚,他们的荣华富贵悉数来自邱道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财富,自然就更加死心塌地为义军卖命。
眼见往日不起眼的寒门尝到甜头,就连一些中小世家偃旗息鼓的心也开始按捺不住,甚至还不到半天的功夫,已经有不止一家暗中与邱道荣接触。
对于这帮投机倒把者,邱道荣也都来者不拒。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每家须出一个长子长孙从军,还要搭上五个内炼的旁支。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有嫡系子弟充作人质,让世家大族投鼠忌器;二来削弱世家的实力,方便邱道荣彻底掌握府城。
刀架在脖子上,再多算计也没有用。
或威逼,或利诱,很快邱道荣手上就多出一支八百多人的队伍。
其中一百多人,都是各家各族的根子,邱道荣也不会傻到让他们真刀真枪与人拼命。
这同结仇有什么区别?
当然,愿意从军谋一条出路就是另一回事。
剩下六百余人,邱道荣想都没想就悉数交到陈庆之手中。
毕竟手足兄弟再亲,难不成还能亲过自家闺女。
小夫妻俩如胶似漆,就算是为了邱乐怡的将来考虑,他也得好好提拔自家女婿。
而陈庆之领兵之后接到的第一桩命令,就是带着这群乌合之众,去劝降驻守武隆镇的千五府兵。
作为兖州府百里内唯一的屯田卫所,武隆镇巅峰时足有六千额的精锐之师。
只是国朝三百载,文恬武嬉,将领喝兵血的喝兵血,吃空饷的吃空饷,如今六千名册的武隆卫实际还不到两千人。
除去守卫兖州府的门卒,此刻卫所大营也就堪堪千五府兵。
莫说五日一训,十日一练,平日里忙着耕种,一个月能练上一次都该谢天谢地,这样的府兵有何作战能力,也就几位将领的亲兵稍微好些。
况且王象颐作为武隆卫的最高统领,连同五十余个亲兵一并死在城中,剩下副将周焕手下那几个家丁随从,怕不是神威营一个冲锋就溃不成军。
故而邱道荣让这群乌合之众讨伐府兵,未必没有让他立威立功的想法在其中。
深知带这群从无军伍经历的人打仗,难度无异于上青天,对此陈庆之只提出一个要求。
同宗族的五人为一伍,自选一伍长,倘若期间发生战斗,以伍长为中心各自为战。
一人脱逃,全伍连坐。
陈庆之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们训练有素,倒不如换个思路。
世家子弟,哪怕只是旁支,不说武艺多高,至少都已进入内炼的门槛。
一只全部由内炼武者组成的精锐,即便在朔国巅峰时期,也绝不会超过六个营。
武威卫自然不是这等强兵,靠着血脉纽带让世家子弟各自为伍,是尽可能发挥这群人实力的唯一办法。
反正对手也都不过是些歪瓜裂枣,菜鸡互啄,无外乎如是。
以防万一,陈庆之还带了数十六扇门小印随行,充当监军。
半个多时辰后,当陈庆之提着王象颐的脑袋,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兵临城下,周焕方才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满脸慌张地爬上城楼。
直到这一刻,他都还不敢相信福王造反,兖州府这座百年大城失守。
望着密密麻麻宛如游龙般的火把,以及陈庆之手中提着王象颐死不瞑目的头颅,这位武威守将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脑海里天人交战。
本以为要有一番苦战,谁料才刚将福王檄文射上城楼,半晌只听城门传来厚重嗡鸣,周焕已经带着亲兵背缚双手,开城投降。
不费吹灰之力,陈庆之就将武威镇控制在手。
第42章 白袍营
泺州城下。
借着楯车和木幔的掩护,蚁附士卒终于将艮山门前丈宽的护城河填平。
只是相较无人防守的护城河,严阵以待的城墙显然更令人头疼。
连续几波攻势都被守城的士卒化解,滚石流矢,伴着桶桶滚烫恶臭的金汁,一时间攻城的勤王军伤亡惨重。
福王赵桓看向城下的惨状眉头紧锁。
如今距离起事已经过去月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暨省,福王又暗中勾结一衣带水的宁王、潭王,密函往来,商议共举大事。
为了获得两个兄弟的支持,甚至不惜许下重诺,事成之后,福与宁、潭共天下。
于是,造反的亲王从一位变成三位,有三省之地作为后方,又得镇边勋贵暗中支持,福王很快就拉起一支约十万,号称三十万的勤王军。
其中除了临时拉起的丁壮民夫,三王手中真正的精锐老兵大约有一万。
就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一路从暨省打到虞省,所向披靡,无攻不克,直到一省首府的泺州城下才终于受到了阻拦。
福王的中军驻扎在艮山门,其余各部勤王军别攻打永泰门、凤台门、弘远门、承康门,唯独留下金泉门。
这样一来,局势已形成了围五缺一的形态。
看似留有退路的金泉门,实则埋伏了一营精锐骑兵,但凡城中守军心生怯意,从金泉门突围,只消一个冲锋,便直教他溃不成兵。
一眼看穿福王的意图,守城的将领宁死不降,挨家挨户强征男丁,上墙守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是靠着城高墙厚拖住了勤王大军三日。
“泺州城的守将倒也是个知兵的,凭两千守城士卒阻我勤王大军三日,诸位将军,有谁愿为本王先登城头,拿下这块硬骨头?”
半晌,赵桓松开眉头,轻笑着看向帐中诸将道。
“殿下,末将愿立军令状,若半个时辰内无法登上城墙,末将甘受军法处置。”
赵桓身旁,一员虎将站出来主动请缨。
此人同邱道荣一样,都是福王潜邸时候的旧臣,深受信任。
“杀鸡焉用牛刀,邹将军出马,自然手到擒来,不过本王还是想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不知陈校尉可愿立此功?”
只是赵桓心中早已有人选,委婉回绝了邹明远,笑眯眯看向陈庆之。
那日拿下武威镇,陈庆之又带六百兖州子弟兵,陆续攻打兖州诸县,以战养兵,几场小规模的攻城战打下来,加之有邱道荣在一旁指点,居然也算有模有样。
“末将敢不从命!”
披挂鱼鳞锁甲,白袍小将出列诺道。
此人正是被赵瑀一纸调令随军出征的陈庆之。
福王这么做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身边赖以重用的将领皆是潜邸旧臣,彼此甚是熟稔,难免会有拉帮结派的现象。
假以时日,自己登临九五之尊,这帮人就是新的勋贵集团,没有一个皇帝可以接受自己手下的勋贵尾大不掉。
所以扶持陈庆之,也是福王有意扶持出另一支青壮派,与潜邸老臣唱对台戏。
手下斗的越厉害,皇帝屁股底下这个位置,自然也就坐的越发安稳。
“诸位兄弟,福王有令,先登泺州城墙者,赏千金,官三级!”
“本校尉立下军令状,此战,我白袍营必定先登,诸位兄弟可有信心?”
陈庆之的话登时在营中引起一阵骚动。
赏千金是什么概念,一两黄金能换十两白银,千金就是万两白银,在这个十两纹银足够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一个肥年的世道,一万两银子足够你成为地主阶级。
更不要说官三级的意义,这让那些旁支出身的世家子弟如何不眼红。
“唯!唯!唯!”
一时间战意直冲云霄。
先登,自古以来在人们印象中一直都是死亡率高的代名词。
冒着漫天流矢,滚石金汁,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爬上城墙,即将面对的,又是守城士卒明晃晃的刀枪。
其实不然,首先攻城不是一股脑地蚁附冲阵。
楯车木幔,投石车,行女墙,一众手段将攻至城下的伤亡降到最低。
再辅以行天桥,搭天车,城墙上的守军面对这一个个铁乌龟壳,只能恨得咬牙切齿而无能为力。
其次,先登营虽然危险,但是装备精良,赏赐也高,军中精锐趋之若鹜,生存率自然也就高了。
不少封侯拜将的大人物,履历上就有一条是某年月日先登某城。
所以,福王将先登这个差事交给陈庆之,虽是出于扶持的目的,但也暗含自己的考校,要是一个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的废物,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和老臣分庭抗争的标杆。
……
泺州城守军的情况不容乐观。
三天下来,两个主攻城门守军就出现了上千人伤亡。
守将曹克勇带兵在各城门游走,哪里危机就往哪里填,战死的,或负伤的士兵一个个被从城墙抬下,每时每刻都有生命被夺去。
或因为城头落下的滚石金汁,或因为城外射来的箭雨投石。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勤王军已经打上城墙,幸亏他及时赶到,杀了回去,若非如此,泺州城只怕已经改名换姓。
天色渐渐变得灼热,连续三日高强度的攻防战,即便有轮换,守城的将士也多少有些疲惫不堪。
就在曹克勇暗暗叫苦时,城下的攻势突然一缓,还没等他心头一喜,一队披甲执坚,系白袍的精锐之士缓缓从叛军中走了出来。
曹克勇通孔骤然一缩。
只见为首之人真气浑如一体,不仅如此,身后士卒个个精气饱满,五人一伍,披着二三十斤的重甲而健步如飞,显然都是内炼武者。
城头射出的箭羽扎在他们身上,只能听个响就被弹开,滚石金汁更是轻松就被避开。
“先登锐士!”
曹克勇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样的精锐之士,他只有过去在边陲镇戍见过,无不是赫赫威名的百战之师,他知道,或许这次自己这条小命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43章 先登
城关上守军准备的垒石滚木、金汁火油等守城利器已经消耗殆尽。
碍于正在攀登城墙的白袍营,勤王大军也不免有些束手束脚,许多手段都无法施展,免得伤及友军。
一时间双方使用最多的就是弓弩,漫天的箭雨来往,时不时有倒霉蛋哀嚎着从城头跌落。
几只长矛抵在胸前将来犯的敌寇推下城去,还没等守城官兵松一口气,一道披甲着袍的身影已经从云梯上暴起。
刀光似惊鸿般掠过,守城官兵只觉得脖子一凉,血线渐渐从颈处浮起。
猛扑而上,陈庆之还未来得及做片刻停歇,顺着墙沿一个懒驴打滚躲开两柄袭来的长矛,转身撂刀又将两人给解决。
稠腻的血腥味在城头渐渐弥漫开,陈庆之宛若下山猛虎,杀得这一段城墙半径五米内见不得一个生人。
有这位真气大成的校尉稳住局面,越来越多白袍营将士顺着这道缺口攀上城关。
早已注意到陈庆之动向,曹克勇在第一时间就率领麾下高手冲了过来。
“我拖住敌军将领,你们速速去将云梯拆了!”
一点寒星刺向陈庆之的胸前,曹克勇朝身旁亲卫低声吩咐道。
原来将陈庆之等人放上城头正是他的主意。
城下白袍将士乌泱泱的一片,又是以逸待劳,倘若在城头真刀真枪的厮杀,已经疲惫不堪的守军绝非对手。
还不如先放一批敌人上城关,趁他们跟脚未稳推倒云梯,断绝后路,作瓮中捉鳖之局,如潮水般的守军迟早能将这些人堆死。
“不要让官兵靠近云梯!”
见两个士卒不管不顾就朝着云梯冲去,猜出对方意图,白袍小将又岂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沉身似泥鳅荡开曹克勇枪尖,陈庆之出刀如水银泻地,轻描淡写就带走一个。
借着沉重的刀势,紧接又是旋身一脚,脚尖点在另外一人的太阳穴,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这人已经软绵绵趴在了地上。
被陈庆之借自己的枪势连杀两人,曹克勇面子也有些挂不太住,急着找回颜面,枪出如龙直逼对方周身几处大穴。
然而陈庆之只是轻飘飘一掌顺水推舟,托开曹克勇枪势的同时,挂刀沿着枪身直斩手掌。
“不好!”
曹克勇下意识将枪身横在胸前,企图改变对方刀路。
谁料才甫一动手,就见陈庆之脸上奸计得逞的笑容,心中蓦地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庆之真正图谋的并非是曹克勇握枪的右手,而是那杆跟随他数十年的镔铁枪!
猛地一顿,五指作缚龙状死死握住枪身,陈庆之内气吞吐间,竟然硬生生将这杆十数斤重的镔铁枪震折成两段。
手里拿着两截断枪,乱了方寸的曹克勇防守越来越捉襟见肘。
趁他病要他命,陈庆之可不讲什么武德,当即将手中北玄宝刀舞的虎虎生风,一招雁过回天彻底封死曹克勇的退路。
空门大开的守将躲闪不及。
在他绝望的目光中,那柄宝刀宛如鬼差追魂夺魄的钩镰。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中年守将无头的身躯轰然倒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万胜!万胜!!万胜!!!”
看着自家校尉斩下守将的首级,城垛上的白袍将士登时气势大振,反观守城士卒个个如丧考妣。
此消彼长,原本六四开的局面,顷刻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被曹克勇强征守城的民兵更是丢下手中长矛,挤作一团,争先恐后要往城内逃去,有些甚至一时不察直接从十米高的城头落了下去。
推搡踩踏,都不用白袍营动手,此刻彼此已经成为守城士卒逃亡路上最大的敌人。
……
尘埃落定,以白袍营打开局面的那处城垛为基点,艮山门上多点开花,打开缺口,几股兵力一鼓作气拿下这座困兽犹斗三日的大城。
早就意识到局势不对,还没等曹克勇落败,泺州知府汤正望已经暗中纠结了三百精锐,汇成一支骑兵候在金泉门内。
曹克勇被枭首的消息刚传到这边,汤正望已打开城门,在三百骑兵的庇护下狼狈突围。
一番苦战,付出两百余骑的代价,这位知府大人终于侥幸率着二十八骑逃出生天。
望向身后火光冲天的泺州城,汤正望打定主意,回到朝中就要将所有黑锅都甩到曹克勇脑袋上。
都是他刚愎自用,残暴无度,才使得城中民心皆反,若非自己好言相劝,呕心沥血,泺州城陷落的还要早上几日。
没错,他就是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反正一个莽夫而已,死了就死了,能用他阖家性命保住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也算是死得其所。
就是可惜自己捞的几十万两白银,如今都要便宜那帮逆贼。
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泺州城方向,身后追兵逼近,汤知府方才狠下心策马狂奔。
……
泺州城的陷落震惊朝堂。
不仅是因为福王叛军的攻势迅猛,更是因为作为江南鱼米之地的门户,泺州城的陷落意味着南方已经失去最后一道屏障。
假以时日,倘若叛军真打下南方,有了这么一块赋税重地,福王也将真正拥有角逐天下的资本。
这是泰安帝不能容忍的。
为此,一向喜怒无常的泰安帝接连杖毙了十几个太监,就连往日信任有加的秉笔太监戴荃都未能幸免。
当从死里逃生的汤正望口中得知,是因为曹克勇的刚愎自用导致了泺州城的陷落。
泰安帝一怒之下,更是下旨着曹家满门抄斩,诛三族,妇孺没入教坊司为妓。
一时间各处城池的守将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守城失利,成为下一个曹克勇,甚至有些暗地里已经开始动起别的心思。
这一切,泰安帝都一无所知。
屏退了一众太监奴婢,这位幼年继位的皇帝面色蜡黄,眼窝凹陷,拖着一副纵欲过度的身躯,踉踉跄跄走进皇城北边一处不起眼的道观。
甫一进门,往日威不可言的泰安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请玄阳仙长救我大朔江山!”
第44章 仙人
道观正殿,香烟袅袅。
与皇城内其他建筑的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不同,殿中除了一卷蒲团,一张香案,半分多余的缀饰都没有,墙壁也只是用白垩土简单填砌。
唯一有些特别的地方,就是大殿正中四人合抱的立柱取代法像,孑孓地矗立在那里。
随着帝王的叩拜,一道蜿蜒盘曲的身影缓缓从立柱上浮现。
“赵琛,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将贫道唤醒。”
若是有旁人瞧见,定会吓破胆,诸邪回避的皇城之中居然饲了一条丈粗的金蟒。
只见金蟒正口吐蛇信,恢弘宛如黄钟大吕般的声音,顿时在赵琛耳边响起。
“还望仙长恕孤无礼,实在是我大朔江山危在眉睫,孤不忍百姓刀斧加身,请仙长垂帘。”
在赵琛眼中,巨蟒遍体披着亮金色网鳞,腹下隐约能瞧见四个鼓起的囊包,乍一开口便是雷鸣般的轰响,煌煌然好似神明。
听泰安帝的称谓,此兽竟是默默庇护了朔国三百多年的仙人。
壮着胆子抬起头飞快瞥了眼金蟒,赵琛又赶忙把脑袋死死埋在地上。
“黄巾祸乱,万般皆由妖人而起,妄借一府百姓骨血成就道基,贫道已经派了景素、景奕二人前去处理,此次来又是所为何事?”
叹息了一声,金蟒竟直接从立柱上游了下来。
粗重的呼吸激得赵琛浑身汗毛直立,脑袋中一片空白,甚至都不敢有半分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
闻言,金蟒发出一声人性化的嗤笑。
“赵琛,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情。”
“贫道愿意庇护朔国,不过是源于三百年前与参禄师叔的一场交易,他以正统龙气换朔朝四百载国祚的延续。”
“适逢贫道要借龙气修行,便应下了这桩差事。”
“换句话说,只要坐这张龙椅的还是赵氏子孙,是你还是赵桓,于贫道又有何不同?”
点点金屑从空中掉落,泰安帝只觉得周身一轻,再抬头已经没有了异兽的身影。
唯有袅袅余音在殿上响起。
“回罢!”
“仙长?仙长!孤愿量大朔之物力,皆与仙长,只求,只求仙长能够保住孤的皇位,仙长!!”
赵琛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殿中的空气胡乱哀求道。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失魂落魄地走出道观,泰安帝回头深深看了眼门楣篆书的仙都二字,濡濡嘴想放些狠话,终究还是悻悻作罢。
只是当天夜里,又有几具草席粗掩的残尸趁夜色被从宫中运了出去。
……
“陈校尉,此番先登你是首功,有什么想要的,统统可以告诉本王!”
骑着高头大马走进泺州城,与皇城的愁云惨淡不同,福王赵桓的脸上写满春风得意。
攻下泺州城等于拔掉江南的最后一颗门牙,前景一片大好,如此乐事让他如何不喜。
而替他攻占城头,杀死守将的陈庆之,自然怎么看都无比顺眼。
“末将恳请殿下收束兵卒,约法三章,好让城中百姓尽快安心。”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庆之居然没为自己争取什么利益,而是恳求约束手下将士,莫要再造杀孽。
这让他对面前的白袍小将登时又高看一眼。
此时泺州城内一片愁云惨淡,时不时有士卒嬉笑怒骂着冲进某家某户的院落,半晌扛着一麻袋布帛珠宝,亦或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从屋中走出。
城中世家大族,早就靠着各种渠道预见兵灾,还没等勤王大军兵临城下,就组织家族子弟带好了地契家赀,躲去乡下避难。
如今还留在城中的,多是小门小户,只能瑟瑟发抖等待着灾难降临。
“我道是什么大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我大朔子民,本王合应该秋毫无犯,多亏了陈卿提醒本王。”
装作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说罢,赵桓转头吩咐身边副将道。
“传令下去,除去留下足够戍卫城关的守军,所有士卒都退到城外三里处就地驻扎,本王要好好犒劳三军!”
“不过期间如有作奸犯科者,一应人等无论官职大小,皆由军法处置!”
话语间的肃杀之气,端是让老将们猛一阵激灵,纷纷庆幸要不是跟在福王身前,这回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大伙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多了些怨怼。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自古造反不就是为升官发财,如今好不容易破了城,不让哥几个劫掠一番,反而种种约束,就你会做好人是吧?
福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更是高兴几分。
很快,除了违反军令的士卒,还有些趁乱浑水摸鱼的地痞混混,都被揪了出来,脑袋高高挂在城门前,以儆效尤。
有了前车之鉴,城中剩余的兵卒都难免收敛手脚,不敢再为非作歹。
福王又命人招来德高望重的乡老,表达自己是正义之师,绝不容忍手下为非作歹,要乡老替他安抚百姓,尽快恢复城中秩序。
监督这一切的,自然是陈庆之和手下白袍营将士。
此番攻占城头,虽说他身先士卒顶住了大半压力,然而刀剑无情,还是有十来人死于流矢,亦或是围杀。
陈庆之将死去袍泽的尸体烧成骨灰,装在罐中便于携带,发誓要将他们带回故乡,还把先登所获金银一半分了出来,死去将士的一份也会交到家属手中。
忙完手中事物,陈庆之方才换了身行头赶往福王的行宫。
因为府衙被汤正望一把火烧去大半,福王临时的行宫自然安排在泺州当地名望的徐家园林。
本来还假模假样的说是征用,只是徐家一众嫡系早已躲去乡下避难,仅凭几个看门的丁壮,如何又敢拒绝福王的命令。
到了行宫,福王和一众将领已早在等候了,看见陈庆之的身影,福王轻咳一声,竟然亲自上前迎接此战最大的功臣。
直到陈庆之在位置上坐好,赵桓才慢悠悠开口道。
“有劳诸位爱卿浴血奋战,才能收复泺州,孤心中极喜,诸位爱卿辛苦了……”
第45章 连战告捷
福王一番肺腑之言,说的在座众人与有荣焉。
“全仰仗殿下仁名,臣等不过是尽本分而已,怎敢居功自傲。”
邹明远客气地回答,只不过溢出言表的喜色,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春风得意的心情。
素以大王心腹自居的他,自然觉得恩主所言,句句皆是在褒奖自己。
甚至不等福王发话,就开始吹嘘自己立下的功劳,浑然忘了,今日先登没他甚么事情,可是纵容手下士卒劫掠,却少不了他一份。
周围一众将领也是应声附和,众口纷纭,生怕说慢了就被别人抢去自家功劳。
陈庆之老神在在坐在角落边,仿佛一个小透明,冷眼旁观这群丘八为非作歹,浑不顾福王已经有些发黑的脸色。
还没有攻下京城,就迫不可耐地邀功请赏,也不怕到后面封无可封,狡兔死,走狗烹嘛?
这也是他明知断人财路,非要点破兵匪劫掠之事的缘故。
毕竟福王起兵的大义就是奉祖训清君侧,天子身边有佞臣祸乱朝纲,使民不聊生,为了匡扶朔室自己迫不得已方才训兵起事。
可一旦开了纵容劫掠的口子,他和所谓的佞幸又有何区别,失去这份大义,那句清君侧的口号更是不攻自破。
况且身为宗室,此行的目的又是为了大侄子那张龙椅,事成之后,天下都是他的,邹明远等人的作为无异虎口夺食。
纵容麾下将士劫掠,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是丰了那些将领的腰包,与他又有什么益处?
若非这么做有卸磨杀驴的嫌疑,生怕搞得麾下离心离德,福王早就想杀鸡儆猴了,哪里还需要陈庆之主动给他递刀子使。
这些也就罢了,如今福王难得叙叙旧情,拉进彼此距离,他们倒一个个吹嘘起自己的功劳,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啊!
无非是想借着人多势众,逼福王认下他们的功绩,日后也好加官进爵,世袭罔替。
全然忘了结党营私,自古以来都是帝王们的大忌。
或许他们心知肚明,然而肉就挂在嘴边,有些人见着好处连命都不要,也有的心怀侥幸觉得法不责众,自己又身轻言微,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
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造反呢?
陈庆之可不想被猪队友拖累,索性一开始就和他们划清界限,要做,就做孤臣,做纯臣!
福王不是想要一把刀嘛,自己就给他当这把刀又何妨,只要这帮潜邸旧臣还在一天,也就不必担心遭到清算。
哪天勋贵成了赵桓指哪打哪的忠犬,自己差不多不是先天也该是外罡宗师,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道,赵桓还敢拿他开刀不成?
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有了白天这出心照不宣的双簧戏。
“诸位爱卿,今日攻城本王有言在先,先登泺州城墙者,赏千金,官三级。”
“陈校尉身先士卒,为此战首功,孤欲命陈卿拜虎贲中郎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赵桓轻咳一声,并未应下众将领的邀功,而是话锋一转提及陈庆之的功劳。
在福王看来,陈庆之这个人选正好。
首先作为邱道荣的乘龙快婿,此人怎么也算在座诸位的子侄。
有这么一分香火情在,即便是日后异军突起,一群长辈也不好太过打压袍泽的后辈吧。
再者,能够在那等氛围下冒大不韪提出整肃军纪,想必此子也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刚正性子,也只有这种人能顶住勋贵的反扑,不同流合污。
甫一说完,赵桓就眯起眼睛,默默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虎贲中郎将只听福王一人调遣,再往上便是各号的杂牌将军,可以说这样的封赏,赵桓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表露对陈庆之的看重。
这让一帮潜邸老臣有些吃味,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愈发不善。
自家隐姓埋名,为了恩主大业卧薪尝胆,临到头却让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后来居上,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偏偏此子又是邱道荣的女婿,他们若是对一个小辈下绊子,说出去怕不是要被镇守后方的弟兄们笑话。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桩任命,心里却也难免多了几分芥蒂。
见到目的达成,赵桓复而豪爽地笑了起来。
站起身,举起酒盏示意在场诸位将领。
“孤能振臂一呼而天下归心,全赖诸位爱卿,来来来,今朝金杯满饮,日后定不失封侯之位!”
一席话简直说到了诸将的心坎上,幻想着封侯拜相的美妙场面,纷纷面红耳赤举起酒杯,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表明心意。
这样热烈的场面里,唯有陈庆之与赵桓静静独立,仿佛两个不相干的孤家寡人。
……
此后九日,淮宁平定。
再十一日,樾省陷落。
很多时候,战争都是一个比烂的过程,只要你比我更烂,我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大概是曹克勇的遭遇激起武将们兔死狐悲的心理,勤王大军一路所向披靡,见者无不望风而投,稍微有些节操的也是按兵不动,坐观局势。
但凡泰安帝表露出殃及家人的意思,立马二话不说投靠福王。
而这样做的后果,也让泰安帝越发地不信任武官,竟是派出身边太监充作监军。
说实话,当赵桓拿到暗报时还有点不敢相信,都到了这个时候,泰安帝居然还有心思和武将勾心斗角,这是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福王当机立断拿出自己昭武帝之子的身份,招安各路举棋不定的藩镇武将。
就这样一路打到奉隶关下,往后一步就是大朔都城——堰京。
只要攻破这座雄关,堰京就再也没有一丝防备的余地,显然泰安帝也有在此地与福王叔的勤王军决一死战的意思。
穷尽京营十五万大军,又招来三路兵马合计四十万,在奉隶城外一决胜负。
是役,泰安帝四十万大军尽数溃败,奉隶城下,勤王大军的前方除去堰京再无其他阻碍。
第46章 朕非亡国之君
泰安二十四年,十月十七,宜献城,宜事二主。
至少东直门守将翻的那本黄历上应是这么写的。
奉隶一战,泰安帝最后的兵马悉数葬送。
然而堰京是大朔三百年的国都,历代皇帝修缮加固,便是依托城高墙厚,臣民一心,死守也能守上个一年半载。
赵桓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那位深受泰安帝宠信,即便奉隶兵败也未受到苛责的蔡国公李秉隆,居然会是第一个开城投降。
率着一众武将打马从城门洞经过,看着城墙上遍布沧桑的岁月痕迹,福王很是感慨。
“二十八年了,孤就没想过,自打父皇驾崩,有生之年还有回堰京的一天。”
“孤训兵起事,匡扶我大朔朝纲,论功论绩,你李秉隆该当首功。”
作为最肖昭烈帝的皇子,赵桓自幼热衷弓马,一身骑射本事放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
不少人觉得老皇帝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必然会是这位极类父的马上皇子,甚至赵桓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
然而一切都在昭烈帝落水后发生改变。
懦弱阴狠的大皇兄登基,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放弃京城优渥的待遇,远赴封地,用贪财好色麻痹这位多疑的兄长。
苦心人天不负,就在他终于熬到皇兄落水不治的死讯,以为这下皇位该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朝中重臣再一次让他失望了,他们宁可选一个不满六岁的孩皇帝,也对他这个主动示好的福王爷视若罔闻。
赵桓终于感到愤怒,既然你们不肯给,那我就自己来取。
他借着云来客栈的名义培养细作,收集各方的情报,同时暗地里向戍边的几位公侯表达善意,将自己一众亲卫送入军中,厉兵秣马就是为了这一天。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身后众将发出哂笑。
以四十万战十五万,占了奉隶城的雄关险要,还能一战葬送掉所有的兵力,若老蔡国公还在,怕不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谁敢说此战首功不是李秉隆?
“罪臣不敢当!”
卸甲负荆,替赵桓牵马的美髯汉子面露羞愧。
倘若只看长相,李秉隆端生的虎背熊腰,方面大耳,远远就给人以彪勇精悍的感觉。
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打小就对武艺不感冒,热衷诗词,如果他不是嫡长子,如果老蔡国公不止这一个儿子,爵位能不能落到李秉隆的头上还是未知。
况且李秉隆继承国公之位后,素好文会,尤其是同一众文官打得火热,行伍打仗是半点不会。
让这样一位草包去统帅三军,属实是为人所难,可如今军中已无可用之将,矮个子里拔高个,李秉隆竟被交好的文臣吹成世上无双的猛将。
结果自然是被勤王大军一碰就碎。
“好了,还请蔡国公带本王去见见孤那位许久未见的皇帝侄儿。”
虽然心里很看不上,但是赵桓心里也清楚,自己不能表现出来。
勤王军一路从暨省打到堰京,途中未经过的一些省份,名义上可还是效忠泰安帝的。
他也需要这么一块马骨,来安抚那些尚在观望的统兵将领。
“微臣遵旨!”
眼见福王有轻轻放下的意思,李秉隆大喜过望,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
得知城门失陷的消息,往日庄严肃穆的皇城如今已乱作一团,随处能见宫人四下逃窜的身影,哭喊声连带着火光直冲云霄。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福王不由加快脚步。
有了这位最高将领做带路党,一路上众人都没受到怎么阻拦,就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和殿前。
还没有走进大殿,就能听见泰安帝歇斯底里的咆哮。
“朕偏不走,朕是四海之主,是诸王之王,区区一个福逆怎么陪杀朕!怎么敢杀朕!”
旁边是太监们尖锐哭喊的哀求声。
赵桓猛地一步踏入殿中,一眼就看见泰安帝赵桓正举着火把,不断点燃殿中的饰物,神色癫狂似疯魔。
“还不快拦住陛下!”
装作急切地呼喊道,然而赵桓手头却没有任何动作。
身后诸将也都无动于衷,造反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泰安帝不死,他们至今为止所作的一切不都成了笑话。
故而哪怕福王催促的再急切,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朕乃是天下共主,用不着你假惺惺可怜,朕只恨,恨当初没有听方卿的,将你们这些藩王都圈禁在京城里。”
“赵桓,别以为你赢了,世人不会忘记你弑君夺位的事,朕倒要看看,你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帝!”
赵琛看向自己这位福王叔的眼神差不多要冒火。
说罢惨笑一声,就用火把去点身上的龙袍。
“陛下,老奴先去一步。”
几乎是看着泰安帝长大,侍奉他大半辈子的老太监痛呼一声,竟一头撞死在龙柱上。
满朝文武皆是称病在家,临到头与国共亡的,居然只有几个太监。
赵琛披头散发,任由火焰慢慢舔噬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孤魂野鬼在大殿上哀嚎。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幽怨憎恨的声音让一众将领头皮发麻。
“唉!”
一声慨叹在众人耳边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又盖过泰安帝厉火中的呐喊。
仿佛一阵甘霖,随着叹息声落下,满殿的烈火竟是真的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地无影无踪。
“是谁?!”
赵桓兀地汗毛战栗,拔剑四顾,内心充满了不安。
只是一声叹息,就让大火消弭,这样的手段非先天高人不得施展,难道皇宫里还藏了一位先天大宗师?
即便身边有一众高手拱卫,也不能让赵桓产生半分安全感。
陈庆之却是眼中精光乍现。
这样玄妙的手段,果然朔国皇室与修仙者有联系。
随着众人的心中升起万般念头,一道羽冠鹤氅的身影出现在陈庆之的视野。
道人好似凭空出现,就这般静静站在泰安帝的尸身前。
半晌才转过身,对着赵桓打了一个道揖。
“贫道玄阳,见过福王。”
第47章 符印
“不知阁下此番所为何事,可有小王可以效劳的地方。”
能够不惊动场上一众高手地出现在殿中,同时还用未知手段抑制住火龙翻卷之势,道人显然不是个易相与的。
没有弄清楚对方目的之前,赵桓断不会没事找事,主动去招惹这么一尊大神。
“贫道此番现身确实与殿下有关。”
道人拾级而下,清癯的脸上不显半分波澜。
“新君登基,万象更新,有些事殿下也应当知道。”
“不过有些话语入不得他人之耳,如有得罪,还请殿下海涵。”
话语间,玄阳子已来到福王身前,衣袖轻轻拂过。
赵桓只隐约感到一阵微风,再转过身,一众将领依旧是横眉怒目,一副为君分忧的鲜活模样。
只是这份鲜活就好似木雕泥塑的栩栩如生,实无半分生机。
“邱将军?蔡将军?”
赵桓忍不住出声试探,只是始终无法得到二人的回应,不信邪地又点了几人名姓,皆是如此。
福王打了个寒颤,连退几步,下意识想远离道人。
明明是站在人群当中,感觉却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偌大一座殿宇只剩下自己与玄阳二人。
“殿下莫要惊慌,贫道只是稍稍施展定身术,让诸位将军听不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事知道的多了未必是件好事。”
看出赵桓眼中的恐惧,玄阳子抚须宽慰,随手点向一人。
“殿……”
那人恢复过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又被玄阳子定在了原处。
“如此,殿下可信?”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赵桓只能点头称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他哪里看不明白,对方此举不乏威慑的意味。
见这位即将登基的朔帝如此识趣,老道满意地振了振道袍,正要接着往下说忽然眉头一皱。
“哦?这儿还有一只漏网之鱼。”
玄阳子蓦地抬眼望去,脸上破天荒头一次出现新奇的神色。
赵桓顺着道人的目光探去。
却并未发现甚么异样,莫非是这老道看走眼了?
但玄阳子偏偏一副笃定的样子,终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踏出一步,朝道人恭恭敬敬作揖。
“兖州陈庆之,见过这位仙长。”
此人正是陈庆之。
方才玄阳子抬臂的时候,陈庆之就已经有所预感。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防备,随着清风拂面,一种自身体至灵魂的滞重感油然而生,时间与空间仿佛在那一刻从他身边脱离。
就在陈庆之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际,胸口突然升起一股暖意,温热地流过四肢五骸,将他从静滞中解脱出来。
“肉体凡胎,也未勘破参属,居然能挣脱贫道的定身术,有点意思。”
玄阳子上下扫了陈庆之一眼,嘴里啧啧称奇道,目光经过胸前那股暖流的位置,突然定住。
“原来如此。”
说罢只见老道虚手一指,陈庆之感受怀里一阵异动,一枚墨迹陈旧的护符突然跳了出来,落入玄阳子的手中。
“那帮秃驴还真是无处不在,南蛮这等灵气稀薄的恶土,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罢了,只要不惹到老道头上,管他死活。”
玄阳子嘿笑一声,弹指又将黄印打回陈庆之的手中。
“这是小家伙你的机缘,贫道却是无福消受,记得贴身藏好,说不得哪天就能救你一命。”
陈庆之忍不住低头瞅了眼符印,粗糙的黄裱纸面上笔画简朴,一点也看不出神异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但玄阳子这位修士都说了此物不凡,陈庆之又岂敢懈怠,连忙将黄印贴身藏好,这才又抬头看向道人。
身旁的福王目光火热,度过一开始的惶恐,恢复思考的能力,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武者这么简单。
振袖定身,熄灭烈焰,这分明是仙人才有的手段。
如今一尊仙人就在眼前,似乎还与自己先祖有旧,让他如何不激动。
当即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一句话。
“汝家先祖赵禄本为罗郡一乞儿,只因机缘巧合得了门中一枚令牌,被掌门破例收入门下,道号参禄。”
“参禄师叔资质平平,自知与大道无缘,索性带着修为下山,建立了朔国。”
“贫道年轻时得师叔恩惠,所练功法又须正统龙气,便与参禄师叔做交易,以四百载国祚庇佑换取龙气修行,如今已过去三百零九载。”
“平日贫道在皇城北边一处道观修行,除非死生存亡的大事,还望殿下莫要惊扰贫道修行。”
简单交代了一番自己出现的原因,玄阳子最后一句话隐晦含着警告的意味。
“敢问仙长,可还缺什么修行的赀费,只要是朔国有的,小王便是穷极四海也为仙长找来。”
听明白因果,赵桓连忙将姿态做低。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玄阳子有所求,他就不怕不能拉进双方关系。
只要关系近了,还愁自己不能从玄阳子这边得到好处吗?
赵桓算盘打的很响。
然而玄阳子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淡淡飘出一句话。
“赵琛那小子也和贫道这么说过。”
第48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玄阳子解释完与朔国皇室的契约,就挥挥衣袖不留一片云彩地离去。
只留下身后赵桓一副恍然若失的模样。
随着道人的身影消失在太和殿中,诸将也登时如梦初醒,纷纷嚷闹起来。
只是无论福王如何旁击侧敲,众人都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就连赵琛临死放的那把大火,也在记忆中被扭曲成泰安帝饮鸩自尽。
殿中被烧焦损毁的物什也都恢复原状,丝毫看不出丁点的异样。
如果不是陈庆之投来的目光,赵桓都要怀疑自己方才经历的是不是一场梦境。
与白袍小将对视一眼,福王回过神轻咳了一声,井然有序地将事情吩咐下去。
不多时,早些时候还对泰安帝称病在家的衮衮诸公,有一个算一个被穷凶极恶的士卒绑回太和殿中。
泰安帝被盖上黄绸的尸身就停在侧殿。
赵桓泰然自若地站在龙椅前,似乎浑然忘了赵琛还有嫡子在世。
“本王此番勤王的初衷是为匡扶社稷,清扫君侧之恶,怎料不过是迟了半步,竟害的陛下为佞幸所弑,孤一片真心拳拳报国,奈何害了陛下性命!孤有罪!”
说到动情处,赵桓居然真的从眼角挤下两滴眼泪,似乎在为侄子的命途多舛悲恸。
尽管知道福王此举演戏的成分居多数,但群臣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劝慰,同时义愤填膺地要求严惩那奸人。
毕竟你不给皇帝台阶下,皇帝记起仇来可是要你全家都不好过。
“这奸人便是当朝礼部尚书,黄祐仁!来人,还不将这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给本王拖出去千刀万剐,方解孤心头大恨!”
一个被破麻布堵住了嘴,浑身上下绑得严严实实,狼狈不堪的身影被披甲力士抬进了太和殿上。
不是那位黄家硕果仅存的黄祐仁,还能有谁?
赵桓也不让他开口辩解,让衮衮诸公验明了身份,又很快将人抬了出去,没过多久就有宛如厉鬼的哀嚎呜咽在殿外响起。
顿时殿中人人自危。
毕竟福王只说朝有奸宄,又没说仔细佞幸是何人,万一自己哪个回答让对方不满,怕不是顷刻就会有一顶帽子扣在头上。
“此番事罢,攘除朝中奸佞,孤便会请太子克承大统,余生绝不再踏出暨省一步,为孤那苦命的皇帝侄儿祈福。”
嘴上这么说,福王却无半分从龙椅上腾出地方的打算。
群臣登时心知肚明。
父死而子继,兄终而弟及,这个尊贵的位置,按礼法,怎么也都轮不到他来坐。
然而一众武将就在身旁虎视眈眈,即便是礼部这帮最为因循守旧的老家伙,也不敢肥着胆子提出半句异议。
毕竟贵为礼部尚书的黄祐仁,都被赵桓轻飘飘的一句国有佞臣,给拉去殿外千刀万剐。
没人这么想不开,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给泰安帝殉葬。
反正一朝天子一朝臣,纵然是福王登临大位,也需要他们这群文官治理天下。
能干到这个位置,没一个人是傻子,拎得清是非轻重。
赵桓把群臣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里却止不住的冷笑。
偏偏就是这帮聪明人,外有边患,内有叛乱,还在忙着要结党营私,忙着要以文制武,忙着要损公肥私。
将偌大一个朔国,治理得天下民不聊生,人命卑微如草芥。
“臣礼部侍郎巍,冒死进谏。”
“臣闻国无长君,久之则必生祸患,今太子尚幼,伏惟大王,纂圣昇祚,继明御极。”
还是礼部侍郎胡巍最先反应了过来。
当即朝福王深深一拜,语气诚恳地劝进。
怎料赵桓听完竟勃然大怒。
“孤训兵起事乃是为匡扶朝纲,如今事成自当还政陛下子嗣,汝等所言,莫非是想让本王做那不忠不义的小人?”
当初赵琛那厮登基的时候,可没见你们有过担心,如今刀刃架在脖子上,一个个都开始发表老成之见。
“来人,还不将这贼子给孤叉出去!”
然而胡巍所言正是一众武将心中所想的,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见无人有所作为,赵桓一时间有些下不了台,更是佯装愤怒的拔剑,想要亲自动手,同时使了个眼色给台下最近的陈庆之。
陈庆之当即心领神会将他死死抱住。
察觉赵桓的怒气着实雷声大雨点小,更坚定了心中猜想,群臣纷纷畅所欲言,一个个恨不得把福王夸成古今无二的贤王。
仿佛只要福王拒绝践祚,大朔第二天就要灭亡似的,这些人都已经忘记,当初谏讽福王与民争利的也正是他们。
最后还是吏部老天官一锤定音,一句“天子失德”直接从根本上否定了泰安帝的正统性。
演足了三请三辞的把戏,赵桓终于勉为其难地在一片山呼声中,如愿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讽刺的是,这帮公卿即便重病卧床,心心念念地都在忧心国事。
赵桓甫一登基,年号都顷刻呈上来六七个。
倘若赵琛在天有灵,怕不是停在侧殿的灵柩都要诈尸。
从一众年号里挑中靖安,取靖除国难,天下安平寓意。
而赵琛也被废除了帝号,谥号蹇戾王,所谓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就连年号也从泰安二十四年,变成了更早的章元二十八年。
既是衮衮诸公对泰安帝的全盘否定,也在力图证明靖安帝是从长兄手中克承正统,而非是夺取侄儿的皇位。
当然,即便如此,赵桓也不忘以清君侧的名义,除去朝中几座最大的山头。
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朝中都会出现文弱武强的局面。
作为皇帝,立场自然又和为王时不同,靖安帝自然不愿看着武勋一家独大。
拔去几个党魁,势弱的文官便不得不依赖皇权,给他当狗,去攀咬得势的武勋。
贵为九五之尊的自己,则在其中左右调停,如此才是为政之道。
于是砍了几个老臣的脑袋,又封赏了随他训兵起事的将领,同时也不忘给那几个率先投诚的文官些许甜头。
靖安朝第一场朝议终于在一片血色中度过。
是日,陈庆之以攻城拔寨,屡有战功,受封勇毅伯。
上架感言与预告
今天早上一觉起来,被编辑通知这本书要上架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毕竟无论如何,一本才刚写到五十章,十万字的书就要开始上架收费,小萌新脸皮再厚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本来按照我的预期,写到八九十章,第一世结束上架正好,结果因为我的拖沓,每日才二千,到现在都还没有进入正式的修仙。
反思了一下自己,虽然有开学比较忙的缘故,但更多还是因为自己的怠惰。
除了赶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其实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码字,但都被我稀里糊涂给浪费了。
咳咳,萌新给大家道歉了嘤嘤嘤!
以后再也不敢了!
总之,这本书能有今天的成绩,离不开读者老爷们的鼎力支持,感谢大家的打赏、月票以及推荐票,还有默默追读的诸位,也离不开编辑盛夏大大的督促和帮助,再次感谢诸位。
接下来上架,小萌新一定会痛改前非,改掉以往怠惰的习惯,努力码字。
今天等会儿十二点前还有一更,明天一天小萌新都会认真码字,保四争五,争取达成日万成就。
以后更新也会在每日四千字以上。
这一世大概会在三十章内结束,接下来我会慢慢向大家展开一个诡谲新奇的世界,何谓参属,三头六臂,金刚不坏,玄君秘经……
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给小萌新一个首订,小萌新也有首日精品的梦想。
还有,大家一直心心念念的读者群,也有可能是一厢情愿,我也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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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伐山破宗
大朔,堰京。
临近年节,不久刚下过一场初雪。
偌大一座堰京,仿佛一夜之间被素银覆盖,天地惟余莽莽。
堰京是朔国的都城。
昔日蹇戾王琛残虐无道,靖安帝感念黎民百姓,训兵靖难,为朔国剪除奸宄,篡圣昇祚,至今已是有十年。
这十年来,靖安帝居安思危,励精图治,天下赫然从内忧外患的处境中渐渐走出,百姓民生也得到了安养。
昨夜一场丰雪,声势之大,为几十年来罕见。
不少经历过蹇戾王恶政的老人,都感慨这是盛世之兆,苍天在彰显靖安帝的功德。
勇毅伯府,便坐落在这都城东北的乌衣巷内。
其占地百亩,地势开扬,是当今朔帝御赐有功之臣的府邸。
朔尚水徳,王侯将相皆以乌衣为尊。
得以乌衣为名,可见此间往来之辈,非权即贵。
而勇毅伯,即便在这一起勋贵当中,也是声名显赫的人物。
此人姓陈,名庆之,本是兖州府一介寒门子弟。
奈何武道天赋出众,未及冠已经练出真气,得六扇门勘异赏识,做了一府巡风使。
后来当今起事勤王,此子也是很早就跟随前后,靠着一身武艺,立下了不少攻城拔寨的功劳,因功受封勇毅伯之爵位。
就连他家那间威远镖局,多有运输粮草的苦劳,也被靖安帝金口玉言地封为“天下第一镖局”,暨省押往京城的漕银皆由此一家负责。
去岁更是有所突破,成就外罡宗师。
而立之年的外罡宗师啊,纵然不得突破先天境,也足够庇佑家族百载富贵矣。
更可贵的是,勇毅伯此人慎独自牧,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做孤臣独臣,深受到靖安帝的器重。
甫一突破外罡境界,又被靖安帝任为司隶校尉,掌靖天司,监察文武百官与天下武者。
因其铁面无私,武功高强,鲜有要犯能够逃出他的掌心,坊间又得了个恶虎、卧虎的“雅称”。
……
是日,天色尚蒙,半轮昏月且还挂在天边。
伯府演武场上,已经有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年郎摆开架势,一招一式认真演练。
“长春不老功重养生,养丹田一口中正平和的真气,讷儿你太过急功近利,反而难以突破关隘。”
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陈庆之食指刷刷拂过长子胸前的几处大穴。
“运转真气时留心这几处窍穴,或许会对你蕴养真气有些许帮助。”
修行长春不老神功有成,倘若真只看外表,陈庆之都比自家长子大不了多少岁数。
根骨也又得到一点改善,尺瑜寸瑕,放在各大门派中也是佼佼者。
陈庆之明显可以感受到,真气周转恢复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受封勇毅伯后,陈庆之没少借着身份尊贵,翻阅朔国史籍,乃至周边国家的风俗习性。
无一例外,压根儿就没有记载过雍国这么一个国家。
偏偏二者间的武学又能互通,这让陈庆之疑惑不已。
不过一来自己武功有成,二来即便这个世界真的有雍国存在,怕不是也隔着不知多远。
陈庆之索性把长春不老功拿出,教给父母妻子转修。
至于更高一阶的长春不老神功,陈庆之倒没有拿出来的打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两个嫡子都资质平平,撞上大运也不过成就外罡。
一本紫色品质的功法或许还守得住,一本愚夫只要寿命足够也能直达先天的神功秘籍,想想还是作罢。
“孩儿明白。”
陈讷装作老实地点头道,但不安分的目光显然出卖了他的想法。
“你是不是又从谁哪里听了什么消息?”
有些头疼地看向自己这个长子,本来给他取讷这个字,是希望此子讷于言而胜于行,做个脚踏实地的君子。
偏偏此子生性活泼好动,和木讷根本没有半个铜子的关系。
若非陈庆之日日抓他练功,哪能这个年纪就内炼完成大半。
“嘿嘿嘿,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爹爹。”
习惯性露出憨厚的笑容,陈讷的眼神灼灼盯着勇毅伯。
“爹爹过了年节,是不是要率兵出征?”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闻言陈庆之脸色大变,一改往日的随和儒雅,冷冷盯着自家长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煌煌气势仿佛择人而噬的恶虎,压得陈诩喘不过气来。
“是,是楚载年告诉我的。”
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陈讷已经竹筒倒豆腐,一股脑把事情都抖出来。
“楚耀祖,这个混账东西!”
陈庆之暗骂一句,陈讷那个楚字方一出口,他便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何人。
除了威远伯那个没遮拦的混账,还能是谁如此大嘴巴!
靖安帝才私下给他们二人透出口风,这个杀才就说了出去,是真觉得老皇帝念在潜邸旧情,不会拿他如何?
“你以后少与他家子弟来往,省得日后为父还要舍了老脸,为你求情。”
语气缓和了些,陈庆之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明日就要去知会一声皇帝。
朔国日渐富强,靖安帝心怀大志,要重整武林,降服各大门派,真正做到俗世间一言九鼎。
此等大事,楚耀祖也敢随便说了出去?
……
巍巍太岳,可托天阿。
山峦叠嶂,郁郁青青,殿起千幢,阁架云霄,环三川之明秀,抱五泰之疏形。
此中风水最佳,便为三皇门的山门所在。
昔者太祖拔剑斩龙,有七大门派遣徒扶持龙庭。
朔既得鹿,太祖感其功劳,遂以名山大岳嘉许,并立为天下名门大派,除非谋逆大罪,后世帝王不得咎其过错。
只是此日,三皇门人烟鼎沸的山门却仿佛如临大敌。
太岳山脚,一营气血旺盛的官兵严阵以待,只待听为首将领一声令下,便要伐山破门。
“奉,天承运皇帝,旨意,三皇门不思念王化,暗中与黄巾余孽私通,蓄意谋反,着令勇毅伯兼司隶校尉陈庆之,率兵讨之,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张掌门,老实些把黄巾余孽交出,本官或许还会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若是敢反抗,三皇门几百年的基业,就都要毁在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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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叛徒【求订阅,1/5】
靖安帝会拿三皇门开刀,可以说,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原因无他,三皇门并非七大门派中实力最弱的一个,恰恰相反,拥有三名外罡宗师坐镇山门,三皇门完全可以算得上中游。
至于为什么靖安帝会挑中这个倒霉蛋。
归根究底,还要追溯到靖难时候。
三皇门的山门位于暨省地界,赵桓起事之初也想过寻求宗门的助力。
甚至不惜许下种种便利。
奈何张掌门觉得唐突掺和进皇位争夺,是祸而非福。
再者以一省御一国,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私下掌门大人可没少嗤之以鼻。
今三皇门香火已经足够兴旺,无需挖空心思谋从龙之功,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赵桓婉言回绝。
站在一派掌门的角度上,张洞若的想法自然是不错。
奈何皇帝不会这么想啊!
皇帝贵为天下至尊,忤逆了皇帝,自然就有了取死之道。
你们些个名门正派,不帮我也不帮蹇戾王,莫非是抱着朝廷两败俱伤的心思,火中取栗,想谋求更大的利益?
况且自从太祖皇帝分封三山四岳,七大门派可不必缴纳赋税,这么些年勾结官府,兼并土地,每逢佳节皇帝还有赏赐,早不知攒下多厚的家底。
只要随便灭掉一家,都能顷刻补上国库的亏空。
尾大不掉,甚至新官上任,不去拜访一番掌门,政令都未必能出得官衙。
这些才是靖安帝执意要拿宗门动刀的缘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洞若气得直哆嗦。
交人,他上哪儿找个黄巾余孽交出来?
“还不快去后山请几位长老出关!”
深知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张洞若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边他还在想着如何拖延上一段时间。
山下陈庆之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眯着眼看了看正午暖阳,陈庆之果断沉声喝道——
“开拔!”
登时一支响箭直冲云霄,喊杀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此战靖安帝足足派出了四营精锐,为首将领无一不是外罡宗师。
甫一交手,便有四道身影自军伍中脱颖而出,走到哪都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杀光这群朝廷走狗啊!”
山门前一器宇轩昂的弟子手持青锋,已经接连杀死好几个士卒,怒吼一声正要冲向另一处支援同门。
不料一道刀气兀自身后袭来,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便已经被碧莹的长春真气枭首。
远处,瞥了眼身形定格的三皇门弟子,陈庆之很快又将目光挪到别处。
重头戏还在后面,眼下场上除了几个真气大成的刺头,其余众人皆不足为虑,一营练过合击之术的内炼精锐足以应付。
他真正防备的是三皇门还没出现的几位宗师。
“好贼子!”
看着门派的希望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张洞若心仿佛在滴血,出拳如炮锤咄咄逼人,当即把一名军侯打的直吐鲜血,生死不知。
然而能做到掌门的位置,不是说张洞若的功夫有多么高明。
掌门日理万机,操心门派大小事务,又有几分精力能够放在练功上面。
真正有望突破外罡的精英弟子,早就被一众长老收为真传,悉心调教,平日里一门心思练功,努力为替门派再添一份底蕴。
只有像张洞若这样天赋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也能混得真气大成,兼之心思活络,才会被推上掌门的宝座。
陈庆之又接连劈出三刀,北玄刀上幽光汇聚,碧莹的刀气似匹练倒挂,直直刷向张洞若。
被刀气封去退路,张洞若脸色大变,咬牙从腰间抽出折扇,金玉竹制的扇骨勉强将刀气接住,掌门一张老脸却面若金纸。
手中一股沛然大力传来,张洞若登时如遭雷殛,再看手中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折扇,扇骨已经布满密密麻麻仿佛肌理的裂纹。
这都不死?
与黄宗杲那种气血衰竭,只有一战之力的宗师不同,如今的陈庆之正当打之年,一身长春真气源源不断,又岂是一个二流高手可以抵抗的。
当即冷哼一声拔步挺起,环身一刀圆斩,仿佛一尊杀神硬生生自人群杀出一条血路。
“残害忠良,你不得好,唔!”
张洞若捂住漏气的脖子,嘴里含糊不清还在咒骂着什么。
只是一切都消散在凄厉的刀光中。
“山野之人无意与朝廷为敌,勇毅伯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叹,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从山道上走出。
陈庆之却不意外,早有防备地提刀指向来人。
“大宗师终于肯出山了?”
大宗师并非先天的特指,在这个先天不出的世道,各大门派的最强者也被朝廷敕封大宗师,以示亲近之意。
眼前这位踏入外罡已二十余年的丁光胤,正是泰安帝亲口敕封的大宗师。
“真是英雄出少年,勇毅伯不过而立之年已成外罡宗师,又何必踏入这摊浑水,致使身死道消岂不令人叹惋?”
丁光胤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杀气满满。
言外之意,竟要将陈庆之等人通通留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伯又岂是尔等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陈庆之却是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一柄北玄刀跃跃欲试。
“唉,勇毅伯当真觉得能够吃下三皇门不成,可惜今日一战后四营俱灭,葬送这么多精锐,老夫倒要看看朔帝还能不能镇压各大世家。”
丁光胤冷哼一声,伴随着场上蓦地一阵骚动,又有四名宗师入了场。
瞬息之间,战局逆转。
谁能想到,对外号称只有三名外罡高手坐镇的三皇门,私底下居然还藏了两名宗师,在四名外罡宗师的帮助下,三皇门竟是逐渐将场面稳住。
“六合枪孟團,素水剑齐钏卿,这就是大宗师的底牌吗?”
陈庆之脸上从容的神情让丁光胤心中顿感不妙。
只听方才加入战局的三皇门宗师中,忽的响起两声惨叫,丁光胤定睛一看,居然又有两名宗师冒充普通士卒混在人群中。
趁着三皇门宗师不甚防备,突然暴起将其重伤。
“唐敦,宋开山,你们观天派当真要与三皇门为敌?!”
第51章 三皇门灭 【求订阅,2/5】
观天派,和三皇门一样,并列朔国七大门派,为昔日太祖皇帝金口敕封。
丁光胤苍白的须发不动颤动,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赵桓还真看得起我三皇门,整整派了六位宗师,只为伐我山门,灭我道统!”
“唐敦,宋开山,朔帝到底许你们什么好处,堂堂宗师屁颠颠跑去给朝廷当走狗?”
“观天派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也要被你们这起欺师灭祖的混账气活过来!”
七大门派素来同进同退,亲如一家。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观天派居然会帮着朝廷对付起自己人。
被点破身份,二人也知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闷着头不做驳斥,只是手头攻伐却依旧不减凌厉。
“大胆,丁光胤你敢直呼陛下名讳。况且你这话,玉蝉大宗师恐怕第一个不同意。”
对于这位大宗师的说辞,陈庆之自然是嗤之以鼻。
嘴上说的多么光正伟大,不作朝廷走狗,全然忘记祖师爷当年能将道统发扬光大,靠的不也是为太祖皇帝先驱。
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如今阔绰了,就把过去的黑历史给忘得一干二净,真要说数典忘祖,观天派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陈庆之绵中带针的戏谑,说得丁光胤面上青一阵红一阵。
偏偏他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由头,当即恼羞成怒,提起真气要和陈庆之拼个你死我活。
陈庆之也不憈他,闲庭信步躲开面门袭来的兵器,随后一刀迎向来敌。
丁光胤棍势一转,刀棍猛然接在一处!
“嘶,这老贼好大的力气!”
甫一交手,陈庆之就隐约感到不对,险险架住那支寒铁梢棒,为对方的巨力感到心惊。
本想着以壮欺老,靠气力压制住丁光胤,怎料此人天生神力,便是垂垂老矣,也丝毫不逊于他。
强忍住虎口的酸胀感,陈庆之立刻改变策略,侧斜过刀刃顺着棍身滑落。
卸去力道的同时,立立即后撤转变战法。
“轰”一声巨响。
余势不减的梢棒落地,瞬间击碎了脚下厚实的白玉石板,激起无数石灰粉末。
趁着尘埃迷眼的时机,霎时,陈庆之手中刀光暴涨,碧莹刀气铺天盖地!
一连九道猛烈的刀气被先后斩出,割裂空气朝丁光胤面门而来。
纵然目不能视,丁光胤还是靠敏锐的感官,察觉到连绵不绝斩来的刀气,心中顿时大骇。
这是什么怪物?
他万万没料到,眼前之人才入宗师境界不多久,竟有如此功力,假以时日天下又有几人能敌。
他老人家同样是这年纪,哦,自己三十岁还在内气境徘徊,那没事了。
仓促间躲闪不及,丁光胤身形暴退两丈,手中泛着寒光的梢棒更是化作了虚影护住周身。
险险将刀气格挡!
可惜肩上还是渗出一抹淡红,终究岁月不饶人,身体没能跟上反应的速度。
再抬头时,尘埃落定,陈庆之手中宝刀吞吐着青芒。
“本伯自踏入外罡境界以来,这柄宝刀还没斩过什么像样的高手。”
陈庆之指尖抚过刀刃,感受北玄刀微微的颤鸣,盯着丁光胤说道:“今日,还请老宗师试试本伯宝刀利否!”
感受到陈庆之的杀意,丁光胤再也顾不得伤春感秋。
顶着陈庆之身上越来越隆的浩浩声势,迅速将寒铁梢棒挡在胸前严阵以待。
已经明白过来对方的气力非凡,陈庆之自不会蠢到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仗着长春不老真气浑厚且回复快的优势。
也不同丁光胤近身,站远了便是道道刀光泼洒。
天刀残诀,本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无意拍得的一卷秘技,倘若不是系统标注了紫色品质,他险些都被蒙混过去。
这门残诀怪就怪在只有一式,全篇就教你如何挥出一道刀气,一道消耗巨大但威力也同样巨大的刀气。
换作是别人,或许挥出个一刀就真气枯竭,不得不停下打坐调息。
充其量只能当做保命的绝技。
但陈庆之不一样啊,长春真气的特性就是绵绵不断。
经过他的改良,尽管威力小上一些,可别人挥一刀,他能挥上四五十刀,硬生生把一门保命绝技练成普通攻击。
况且这个威力小也不过是针对原版,比起外罡宗师正常释放的刀气,不知要强上十倍百倍。
丁光胤陷入深深的绝望。
道道透着幽光的刀气像是不要钱般,接二连三斩来,逼得他也只能激发真气护体,同时加持梢棒招架刀光。
碧莹幽邃的长春真气与浑厚暗黄的戊土真气交映在一块。
萦绕的二人煌煌仿佛谪仙。
此时此刻,唯有搏命!
奈何失了先手,丁光胤在招架下越发显出颓势,一时真气不支被陈庆之抓到破绽,三道刀气同时斩在一处,手中梢棒应声而断!
糟糕!
丁光胤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拼命榨干丹田剩余的真气,想要施展轻功脱身,然而下一刻刀气临身,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残留的意识只挂念着一件事——
“三皇门,完了!”
血液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丈许的地面。
没了头颅的衰老身躯依旧不肯摔下,似是在庇护生活大半辈子的宗门。
丁光胤人头落地,也意味着三皇门此战败矣。
三皇门五个宗师,最强者已经伏诛,还有两个被偷袭的身负重伤,硕果仅存的两个也在众军中高手的围攻下,越发相形见绌。
一炷香后,三皇门的最后一名宗师,齐钏卿也在刀光下饮恨当场。
失去高层战力的支撑,战况登时就呈了一边倒的趋势。
各自为营的门派弟子,又如何是训练有素的兵锐对手,纵然有几个真传弟子站出来欲挑大梁,也被一众宗师纷纷斩杀。
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脏器,流淌的血液在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凝出滩滩浅塘。
又过了不知多久,由杀声鼎沸转为空旷死寂,场上已经再看不见一个站着的三黄门弟子。
时不时有披坚执锐的甲士,拖着沾满血污的兵戈,挨个从死透了的弟子身上扎过去,以防有人诈死脱身。
自此三皇门彻底成为历史!
第52章 诸方反应 【求订阅,3/5】
甲士将一箱箱金银,连同珍贵药材,功法秘籍从三皇门内库搬出,各种折算下来,估摸不止亿万之数,都快要抵上国库两年多的收成。
宗门之富,几员将领看向观天派二位宗师的眼神,也渐渐地有些异样。
这让观天派二位宗师很是惶恐。
生怕因三皇门内库之富裕,让这帮混不吝的盯上自家门派。
“唐供奉,张供奉,此战你们二位立下大功。”
“待回去之后,本伯定在陛下面前,为二位邀功请赏!”
“想来不日在下也要称呼二位一声县男。”
察觉唐敦和张开山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陈庆之心思敏捷,很快猜出二人心结所在,当即出声宽慰道。
陈庆之能赚得观天派两位宗师出山,为大朔效力,当然不是没有代价。
本来按照靖安帝的意思,此行杀鸡儆猴,试探各大门派反应的枉死鬼,应该是实力最弱的虹月观才对。
但是陈庆之很快看出其中不妥。
拔去一个实力最弱的宗门,只会让其他宗门兔死狐悲,进而同仇敌忾地对付朝廷大军,与大局并无甚益处。
倒不如弱交强攻,威逼利诱拉拢七派中较弱的那几家,再借刀杀人对付实力更强的几个门派。
等到强大的门派都被剪除,区区三瓜俩枣,又能翻起什么水花。
此言甚得靖安帝心意,干脆对陈庆之委以重任,令他全权负责一应事务。
而陈庆之新官上任招揽的第一家,自然就是只剩大猫小猫几只的观天派。
结果出奇的顺利,陈庆之甫一暗示二人弃暗投明,便可加官进爵,福泽子孙,唐敦和张开山二人就心动了。
尽管有着朝廷敕封大宗师的头衔,可入朝不拜,爵同正一品亲王。
但这些都是属于门派的殊荣,谁敢保证子孙代代都能出宗师强者,在门派里占据一席之地。
可若是能混上一官半爵,那就不一样了,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县男,也能保住家族世代富贵。
更休说二人正值壮年,有的是建立功勋的机会,还要愁不能把县男变成公侯?
拿门派的利益,换取自家几百年的富贵,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值!
顿时,唐张二人就对出卖盟友没有丝毫愧疚。
偌大的三皇门,就在二人的反戈一击下化作明日黄花。
损公肥私,害人利己,他们甚至由衷地觉得,今上当真是万世圣君之相!
“此事仰仗勇毅伯了,日后但有吩咐,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到了陈庆之的答复,张开山一颗心当场又安了回去,拍着胸脯,就差没向他发毒誓聊表忠心。
甚至还主动提议,趁着消息还没走漏,自己二人再去赚开虹月观山门,替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
陈庆之当然不会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将三皇门内库收为国有,更重要还是杀鸡儆猴,观一观其他各大门派的反应。
与朝廷大计相比,区区一个虹月观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他与靖安帝年前定下的计划,自然不容旁生枝节。
……
待到陈庆之班师回朝。
靖安帝得知事情原委,当机立断重赏了唐敦和张开山,不仅在县男的基础上将二人又提了一级,更是对二人的妻子也进行褒奖。
一时间,同为下四门的虹月观和巉岩阁,几位外罡宗师皆有所意动。
还有一家,当然便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三皇门。
至于上三派的态度,难免有些耐人寻味。
对于靖安帝的试探,他们却装聋作哑地并未回应,只是飞鸽传书召回闯荡江湖的门人弟子。
就在朝中众臣纷纷揣测此举用意时,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出——
宁王和潭王公然造反了,杀了靖安帝派去监督的国相,打着为泰安帝报仇的旗号,将矛头直对准弑杀先帝的赵桓。
逼迫赵桓退位,同时还要严惩一众靖难功臣,迎回废太子。
根据靖天司得到的线报,二人身边都出现不少高手的身影,将靖安帝派去监视的人手悉数斩杀。
就施展的功法来看,正是这段时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定禅寺和静岳派。
恰好这两家的山门在宁潭二王的地界上。
如今一切都说的通了,他们哪里是摄于靖安帝的威严安分守己,分明是在厉兵秣马的图谋不轨。
此事一经披露,满朝文武皆惊。
要是靖安帝刚登基那几年内忧外患,二王要造反别人或许还能理解。
偏偏如今政通人和,兵强马壮,这时候选择造反,二王究竟在图些什么?
靖安帝更是气的连摔好几方喜爱的镇纸,整整一天都没有上朝。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赵桓干的不地道。
当初说好的福与宁、潭共天下,可甫一登上皇位,赵桓立马开始翻脸不认人。
不仅将宁、潭二王赶回封了地,还把二人手下的军伍打散塞给自己一众亲信。
辛辛苦苦提着脑袋同赵桓造反,结果事后更被人剥夺兵权,一脚给踹回封地,换成是谁都会记恨在心。
尽管靖安帝事后对宁、潭二王多有补偿,可再多的补偿又如何能弥补心头的恨意。
所以两派一找上他们,二王就二话不说一口应了下来,还把赵桓当初干的腌臜泼事都公之于众。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恶心到靖安帝。
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很成功,不只是赵桓,朝堂上群情激奋。
大家都是靖难一事的既得利者,若真要拨乱反正,你让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找棵歪脖子树,自己挂上去?
一时间众勋贵均是毛遂自荐地请缨一战。
然而靖安帝却没有朝臣们那么自信。
定禅寺和静岳派,可不是观天派这样的大猫小猫几只。
光是靖天司这些年得到的线报,二者的外罡宗师加在一起,就有不下二十数。
倘若对付任何一家,靖安帝都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二者沆瀣一气,加上之前那些被靖安帝打压的世家。
即便能胜也是惨胜。
这还不是关键,最令人担忧的还须是浩然书院的态度。
第53章 浩然书院 【求订阅,4/5】
靖安帝遣去浩然书院的使者没过几日就履命归来。
除了带回书院山长的一封亲笔信函,同行还跟着五位外罡宗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浩然书院过去一位先贤的观念,也是山长温庭玮交给靖安帝的答复。
百姓最重要,土神谷神次要,君主较轻。
意思很明确,你们赵家谁来当皇帝,书院都不关心,只要对百姓好就行。
靖安帝自从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在位十年朝野赫然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
更不要说,还有蹇戾王珠玉在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浩然书院能派出五位宗师保护靖安帝,其实已经暗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和叛军真打起来,谁赢不一定,但百姓一定输得最惨。
还不如早些帮朝廷剿灭叛军,还宇内一片太平清明。
温庭玮的答复让靖安帝又爱又厌。
爱的是浩然书院立场鲜明的站在朝廷这边,不少想做墙头草的世家,恐怕得仔细掂量下自己的分量。
至于说厌,自然是厌思孟之儒这帮人蔑视皇权,一句君为轻直接触及了靖安帝的底线。
当然,明面上靖安帝自然对几位宗师大加褒赏,进大学士衔,一时风光无限,私底下却是再三告诫太子,腐儒可用而不可重用。
……
靖安十一年。
预料中一呼百应的情况并未有发生,自始至终,宁潭二王的叛军甚至都没能打出二省地界。
尽管一开始靠着斩首战术,叛军迅速夺下几座府城,打了朝廷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定禅寺和静岳派却因为利益分配发生了争执,愣是给出朝廷足够的反应时间。
尝到甜头的二派想要故技重施,结果一时不查,反倒一脚踏入朝廷安排好的陷阱,折了三名宗师才侥幸逃出生天。
看着军中突然多出这么多外罡高手,二派自然知道其余四派都选择了靖安帝。
这对叛军本就不高的士气更是堪称灭顶之灾。
发觉造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的简单,不少人纷纷开始活络起不该有的小心思。
两派掌门也不是没想过派遣高手入京刺杀靖安帝。
但正因为大家都是聪明人,谁都不愿意当这只出头鸟。
毕竟堰京作为大朔的都城,从来是高手如云,皇城禁地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
没个七八位宗师抱以赴死决心,根本不可能做出这般大事。
可一下子去了六成的宗师,对上三门而言也算是伤筋动骨,至少一段时间的没落不可避免。
损己利人,吾不与也!
况且皇帝可以落水死,服药死,唯独不可以死在江湖中人的刺杀上。
即便你刺杀成功,甚至于全身而退。
你一个连皇帝都敢刺杀的门派,日后无论是宁王还是潭王继位,心里都会埋上一根刺。
既然你可以因为不满刺杀废帝,那朕要是哪天做的不合你心意,你们这些大侠是不是反手也要给朕来上一刀?
可想而知,等皇帝坐稳了龙椅,必将对他们这些从龙功臣动刀。
总不能隔段时间就换个皇帝吧?
所以明明最佳的解决方案就在眼前,两大门派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
倘若两派掌门知道,皇城内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修士坐镇,恐怕更该庆幸自己的理智。
如今两大门派早已开始后悔。
当初为何如此鲁莽,反正自己家大业大,稍微出点血示好,靖安帝未必会拿他们开刀。
都怪蹇戾王琛那个废物,要不是他无能,至于让大家都误以为造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于宁潭二王,则是早就开始摆烂,整天美酒佳人好不快活。
或者说,他们从造反伊始,就没有想过能赢。
自小受过皇室的教育,二王又不是傻子,哪还看不出自己这位皇兄雄才大略,比起那个志大才疏的大侄儿何止强上十倍百倍。
更何况如今大朔蒸蒸日上,民心向背简直是一目了然,选这个时间节点造反,无疑是死路一条。
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气不过赵桓出尔反尔,说好的半壁江山,结果却换成画地为牢的监视和忌惮。
大家都是昭烈帝之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你赵桓的野心可是要成为万世圣君,难不成还敢背上不仁不友的骂名?
既然靖安帝不敢真的杀了他们,顶多是把他们圈禁回祖地,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了心理负担,二王那是一个纵情声色,好不惬意!
……
“方丈,堰京那位怎么说?”
昏暗的烛油灯下,几名气机内敛的光头和尚齐聚一处,迫不及待地询问。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宁潭二王这条破船要翻,他们自然早开始找机会向靖安帝靠拢。
“那位派来的天使说,”普智和尚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语气有些艰难道。
“圣上的意思是,咱们定禅寺和静岳派只能留下一个,不仅如此,还要返还这些年侵占的田亩,缴纳逃欠的赋税。”
“欺人太甚!”
不等普智和尚把话说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禅师登时跳脚道。
“我定禅寺素与民为善,那些田亩都是百姓活不下去,投寄在鄙寺名下,何来侵占一说,分明是那狗皇帝狼子野心,借机侵吞我定禅寺的田产!”
“可如今咱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田地没了早晚还有再回来的哪天,人没了,定禅寺才是真的没了,要我说不如答应皇帝的要求。”
另一位长眉长老苦着脸,倒是持有不同意见。
定禅寺名下田亩何止数十万亩,来路自然不会都是光明正大,在座几位都是定禅寺位高权重的长老,心里哪里不知。
“老衲也赞同慧明禅师的说法,皇帝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出点血怕是这关不好过哦!”
另一名数着佛珠的僧人也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几位长老掷签决定如何?”
见几名外罡长老谁也说服不得,普智和尚疲惫地闭上眼睛,半晌突然提出建议。
“善!”
“我觉得可行!”
“我先来!”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赞同的远大于不赞同。
至于对不对付静岳派,很显然这都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皎皎月色下,静岳派中同样发生了类似的一场争辩。
第54章 鹬蚌相争【求订阅,5/5】
翌日一早,静岳派掌门就收到普智和尚的来信。
只粗略看过一眼,掌门便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私自做下决定,连忙派人去请几位门派耄老。
不多时,除去军中效力的六位,剩下三位外罡宗师齐聚一堂。
“普智和尚所言,不知几位师叔如何看待?”
将信纸挨个传阅,方承鼎表情凝重地望向三位师叔。
三人相互间对视一眼,蓦地对方承鼎笑道。
“普智和尚主要提出拨乱反正,要与我们拿下宁潭二王,向靖安帝请罪,岂不正合掌门心意!”
传功长老抚着美髯哂笑道。
“是极,是极,老夫还正愁找不得借口去接近那帮秃驴,结果,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司库长老也是舒展开眉头,玩笑着将茶盏送到嘴边。
“掌门可是担心定禅寺也收到了旨意,打算施计赚得我静岳派门人?”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信函,还是执法长老心思敏锐,立即想出其中不妥之处,转头问方承鼎。
“不瞒刘长老,承鼎就是担心这件会不会是靖安帝的驱狼吞虎之计,想害我们鹬蚌相争,他好不费吹灰之力灭掉两派。”
方承鼎轻轻叹了一声,向长老说出自己的顾虑。
正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唉,便是靖安帝当真心怀叵测,事到如今,掌门你还信得过定禅寺那帮和尚嘛!”
执法长老捻起白须,沉吟片刻兀的苦笑道。
是吧,便是他们静岳派不上皇帝的当,谁又能保证定禅寺那群和尚,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不会在背后捅上一刀呢?
从他们开始向靖安帝妥协,这道赤裸裸的阳谋就已经生效。
想清楚其中关隘,便是平素乐观的传功长老,也顿时变得沉默寡言。
“彼其娘之,早知道当初就不反了,谁知道宁王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
司库长老猛地一拍桌子,隔着三四寸将茶盏震作齑粉,这还是他有意识克制的结果。
众人皆是追悔莫及。
要不是靖安帝逼得太紧,还有蹇戾王当年过于废物,让他们误以为造反和喝水似的轻松,不然谁会头皮一热去做这档子买卖。
“罢了,开弓的箭哪有回头的余地,这件事既然大家都做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掌门你赶紧挑上一批好苗子,带上细软躲得远远的,只求咱们这把老骨头加上定禅寺秃驴的脑袋,能换得皇帝的谅解。”
都到了这个时候,执法长老反而想开了。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他们这些老东西发挥一下余热。
满门外罡皆战死,只剩下三瓜俩枣,就连三百载基业都拱手相让,皇帝总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杨长老!”
听出执法长老已经坚定的死志,方承鼎咬咬牙,终究是没有再劝。
“承鼎这就安排,让关孙二位师弟带上门中精英弟子,外出游历避难。”
眼里布满血丝,方承鼎腾地从椅子上坐起身,深深向三位长老一揖道。
“莫要带上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既是明志,就要摆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届时我静岳派越惨,皇帝放过一马的可能性就越大。”
“还有切记一件事,不要找朝廷报仇,日后能入朝为官就入朝为官,把静岳派重新发扬光大才是第一要事。”
“否则我们这帮老东西死不瞑目!”
枯瘦的五指仿佛铁爪般将方承鼎的手臂死死钳住。
直到走出正堂,方承鼎的耳畔还隐隐回荡着执法长老的叮嘱。
不多时,一只二十多人的队伍便从后山悄然离去,大包小裹,显然是做好行上一程远路的打算。
……
另一边,静岳派在军中效力的六名宗师得到掌门手札,对于执法长老三人的计划,自然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总有心存侥幸的,觉得靖安帝没那个气魄,一次性火并掉近二十位宗师。
但不论如何,定禅寺那帮秃驴的人头,他们这回却是取定了。
亳州定禅寺,地处朔国东部,是一座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古刹。
昔日太祖皇帝逐鹿天下,定禅寺出力甚多,太祖更是以方圆万亩良田许之,三百年过去,简直鼎盛到了极点。
“影堂香火长相续,应得人来礼拜多。”
说的正是这座寺庙香火之盛。
偌大一座大禅寺,僧侣上万,一层一层的大殿,每天清晨给佛祖菩萨上香的小和尚,要骑马才能跑得过来。
跑马点灯的典故也正是由此而来。
到了秋天,下乡催租的和尚足足千人之众,居住在附近的田家,有九成都是定禅寺的佃户。
曾经就有一任亳州知府谑称:“哪里是定禅寺在亳州府内,依本官看来,分明该是亳州府在定禅寺里才对!”
在亳州人看来,便是改朝换姓,定禅寺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这一天偌大寺庙却是迎来灭顶之灾。
近十位外罡宗师带着门人弟子杀上门来,站在正门外迎客的普智和尚意识到不对,然而没等他发出一声警示,就被两名宗师夹击,伏尸当场。
做梦也没想到静岳派的宗师会如此果决,定禅寺一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就连备好的一系列手段都没能用上。
知道自己人数处在劣势,鏖战并非长久之计,静岳派宗师打一开始就盯上了定禅寺的外罡强者。
开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场上至少已经陨落六七位宗师。
放在平时足以撑起一个世家的顶尖高手,此刻他们的生命却如同草芥似的低贱。
鲜血飞溅在佛像慈悲的面容上,白玉浮雕的祥云被拦腰斩断。
往日并肩作战的盟友此刻却刀剑相对,誓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而就在定禅寺外不到二里地界,千余全副武装的精骑身披白袍,青面獠牙,正蓄势待发。
清冷的冬风透着刺骨的寒意,他们就仿佛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浑厚如岳的气势下是滚滚热浪一般的杀意。
只等为首那员将领一声令下,便要彻底将定禅寺从大朔版图上抹去!
第55章 三皈依
大雄宝殿前的战斗业已经尘埃落地,定禅寺最后一位宗师也被执法长老以伤换命,钉死在了佛祖的供案前,飞溅的鲜血染红殿上高悬的法幢。
“我恨啊!再一天,再过一天慧通师兄他们就能回来了!”
不断有血沫从慧正和尚的嘴里喷出,偏偏老和尚却回光返照似的越发精神。
“不过你们也别得意的太早,这个时候,只怕静岳派也该从三派四门除名!”
慧正和尚想大声笑出来,偏偏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引起一阵剧烈起伏。
方承鼎此刻也将将赶来,正好听见慧正此话,当即恍然大悟。
难怪今日定禅寺现身的外罡强者有些少,原来是暗中跑去静岳派山门。
对此方承鼎虽有些意外,但也还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
毕竟宗门的精锐弟子已经撤离,剩下那些留守门派的都是他丢下讨好靖安帝的弃子。
即便被那两名宗师屠个干净,至少门派的火苗保留了下来。
门外火光冲天,显然是定禅寺弟子眼见情势不妙,宁愿一炬付诸焦土,也不肯留予外敌。
暗道一声糟糕,几人正要出门控制局势,不料慧正和尚趁其不备,猛地将身体从长枪上拔出,一跃而起冲向佛前静置的木鱼。
被慧正和尚的举措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顾长老手头动作却不慢,下意识一剑将其枭首。
“我佛慈悲~”
一口舌尖血射在木鱼上,血色慢慢沁入木鱼,将其渲染上一层剔透的血色。
直到临死前的一刻,慧正和尚高高飞起的头颅上,尤其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嗡”的一阵轰鸣,佛像背后的地面上竟然多出一条密道。
两旁烛台无风自燃,一路延伸至不见尽头的深邃。
被慧正和尚的举动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承鼎看向那处洞口的眼神有些警戒,能让老禅师临终前拼死也要打开的密道,显然不可能通往定禅寺的藏宝室。
方承鼎和执法长老对视一眼,正想找个定禅寺的僧人逼问,不料那地道中突然有动静传出。
“嗤嗤,嘻嘻,呜呜……”
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欢笑,声音不大,却仿佛有一种往耳朵里灌的魔力。
“不好,快撤!”
意识到不对,执法长老大喝一声,同时身形向大殿外暴退。
可很快——
“师叔,你在笑什么?”
方承鼎无意瞥见传功长老脸上诡异的笑容,登时失声问道。
“老夫没在笑啊,倒是你小子哭什么!”
传功长老一脸诧异,转过头似乎要向两位师兄弟求证。
听到长老的话,方承鼎心中顿感不妙,伸手摸向脸颊,果然有一道湿漉漉的泪痕。
怪哉,我为什么要哭啊?
方承鼎正一头雾水,霎时间有股强烈的愁绪涌上心头。
活着好没有意思……
我当年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当掌门好累……
不如就这样皈依算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皈……
与此同时,伴随着铁索摩擦地面刺耳的动静,一道挤满密道四壁的庞大身躯,正努力想要挣脱枷锁的束缚。
……
迈过坏去半掩的门户,入眼是汉白玉石铺就的演武广场,四周雕满金花玉泉的阳刻纹路,绝妙绝伦,显然出自大家手笔。
可如今,乱坠天花却被一道道凌厉的剑痕拦腰斩断,遍布碎纹。
坚韧的草木循着缝隙侵袭石板,随处可见未干透的血迹,破碎的兵刃散落在山门各个角落。
偶尔几声老鸦寒号,伴随惨惨阴风,似乎在诉予山鬼听。
这是陈庆之在定禅寺山门前的见闻,天地俱是一片不祥的血色。
以防万一,他让大军驻扎在山门外,自己只带着二十几骑亲卫进入寺内。
情况有些不妙!
无论如何,定禅寺鼎盛时期足有上万僧众,即便静岳派几位宗师都还在,要想把阖寺上下赶尽杀绝,都远不止这点时间。
眼前的定禅寺,莫说是人影,连一个鬼影都看不见,说它荒废数十年陈庆之都信。
然而偏偏就在几刻钟前,隔着一座山头他都能听见鼎沸的喊杀声。
隐隐感到不祥,陈庆之已经打算退出山门,知会过靖安帝一声再做决断。
突然,一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殿后跑了出来,嘴里还喃喃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站住!”
还没等陈庆之发话,两个亲兵已经站出来,戈矛交叉,拦住疯子的去路。
然而这人就好似没看见一样,丝毫不顾矛尖已经插入肉里,还是不要命似的要往人群后面躲去。
“嘻嘻……人……都死了……呜呜……掌门……皈依……哈哈……成佛……我要成佛了!”
瞳孔渐渐涣散,此人竟是无比诡异地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直到失去呼吸,他的目光还依旧定定看向勇毅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向勇毅伯胸前藏着黄印的地方。
陈庆之微微皱起眉,他也同样感觉到,一股暖流又自胸前慢慢向全身流淌。
想起当初在太和殿上的一幕。
莫非,自己不知不觉间又中了招?
“传我命令,所有人即刻退出定禅寺!”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陈庆之不假思索调转马头,就要率领亲卫逃离定禅寺。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亲卫肝胆欲裂的声音。
“将军,这,这是什么东西!”
“把耳朵堵住,莫要听,莫要看,莫要去想!”
陈庆之却是不由他分辩,一掌切在亲卫的脖颈处,同时把他拎到自己马背上,随即对其他亲卫大声喊道。
可就是此时,胯下的骏马却突然不听使唤,嘶鸣一声倒在地上,口中还不断吐出白沫,眼看就要活不成。
同时一股道充满恶意的气息将他锁定。
陈庆之没来由的一阵恍惚,再回过神,仿佛有一女子在他耳边亲昵的娇嗔:
“小和尚,你常说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或者……要不要考虑一下皈依我啊?”
“女——”
迷茫地转过头,正要不假思索地应下,忽然一阵灼炽感自黄印发出。
陈庆之猛地一个机灵,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硬生生咬住舌头收回那个字。
第56章 肉身佛陀
收回险些脱口而出的好字,陈庆之再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出现在他面前的,哪有什么旖旎娇羞的姑娘,分明是一尊四丈余高的肉身佛陀。
只是这尊佛陀挺着赘余的肚袋,巨头,高身,双腿却是极为纤细。
给人以怪异错谬的荒诞感。
佛陀的肉身非石非木,取而代之是一团白花花血淋淋的肉堆,密密麻麻的人头好似癞蛤蟆凸起作呕的皮囊,嘶吼着,哭喊着,癫笑着。
“凭什么死的是我……”
“我不甘心,我还没抱过我那刚出世的孩儿……”
“要是当初带着她离开多好……”
“哈哈哈,我是先天大宗师,方丈的位置是我的才对……”
汇聚在一处,却变成恢弘而又妩媚的诵经声。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皈……”
那些都是过去活生生站在演武场上的人,有僧侣,也有剑客。
无论生前武功多么高强,如今却都虔诚地闭上眼睛挤成一团,如同白蛆一般不断蠕动着身体。
似乎是察觉到陈庆之的异常,佛陀缓缓地扭过头,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踩着简单重复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小和尚,你为什么不皈依我啊……”
千万人的诵念化作黄钟大吕,不断与胸前黄印逸散的暖意作对抗。
陈庆之还在努力抗拒着,身旁的亲卫却已经开始不支。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
不断有亲卫脸上露出虔诚的神色,脱掉青面獠牙的面罩,解开细鳞铁片的甲胄,嘴里喃喃向着巨佛走过去。
然后在阵阵压抑低沉的嘶吼声中,陷入这座由活人与尸骸组成的肉山,仿佛沉落淤泥一般溅不起半分波澜。
此时陈庆之的脑海中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咬着牙拔出腰间佩刀,陈庆之抬手即是两道刀光,化作十字斩向佛陀身上斩去。
刀气在佛躯上犁出两道深可见骨的豁口,但很快粘稠翻涌的血浆又将伤口福缘。
然而佛陀只是晃动了一下,接着又状若无事地深一脚浅一脚,向着陈庆之缓缓走来。
真的有用?
陈庆之眼中精光闪过,顿时运转起丹田真气,刀光似不要钱一般,争先恐后地砍向佛陀右足。
原来是想砍断佛陀一只脚,好让它失去平衡跌倒下来。
碧莹的幽光萦绕周身,衬得陈庆之宛若东方青帝。
千刀万剐的疼意,让佛陀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怨毒的神情。
“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随着佛陀磨盘大小的双手重重合十,血肉撕裂声络绎不绝地响起,一只只没有皮肉,露出肌腱血管的手掌,从佛陀腿上、背上、脸上甚至肚皮上摇晃着长出来。
佛陀缓缓地摊开掌心,一只只闭紧的眼眸正艰难睁开,顷刻间仿佛莲花绽放,一尊千手千眼的骇人血佛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幽幽刀气被佛陀的千眼定在半空中,千万张受难者的嘴里发出嘲哳的咀嚼声,宛如在嚼一颗颗香甜的蚕豆,刀光登时消得无影无踪。
同样被目光扫过,陈庆之只觉背上蓦地担上一座大山,每一寸肌肤都透着撕裂般的疼痛。
不好,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恐怕也要成为巨佛的盘中餐。
陈庆之的大脑飞快运转,努力想要找出破局关键。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胸前一直在与佛陀拉扯的黄印突然不再发出热量。
糟糕!
又一阵恍惚,陈庆之只觉得眼前的千手佛陀突然变得和蔼,遍地的血渍杂草也渐渐幻作漫天的金雨落花。
娇羞的少女站在佛像前,巧笑倩兮地向他伸出手。
“小和尚,快跟我念,四皈依,皈依秀姑娘!”
女子的笑靥仿佛耀眼的明珠,映得鄙陋小庙生出晕晕辉光,让人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陈庆之宛如被魇住似的,瞳孔失去焦距,一步步向着肉身佛陀靠近。
就在这时,黄印突然从衣缝里滑落,发出万千刺眼的毫芒,直直刺入佛陀眉心。
没有流出一滴鲜血,偏偏肉身佛好似经历了什么酷刑,发出即便千刀万剐加身,也未曾发出的凄厉嘶喊声。
宛若当头棒喝,眼前美好顿时镜子一样片片裂开。
陈庆之一哆嗦,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离那佛陀,只剩下十步不到的距离。
然而佛陀此刻已经无暇顾他,千万只眼眸同时落下渗人的血泪,庞大臃肿的身形隐隐也有溃散的迹象。
陈庆之顿时预感到不妙,运起轻功就要向后撤去。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凄厉的破空声。
半蝠半兽,面若骨质喙,长着甲壳节肢,四对复眼的怪鸟自天而落,黑色的羽毛血淋漓地长满了肤表,鸟喙似的口器一直裂开到后脑。
明明一巴掌就能将这怪物拍成肉泥,偏偏庞大肉山表现出如有实质的恐惧。
尖锐的骨喙径直探入佛陀胸腔,撕咬着,啃食着,大嘴拽着伤口的边缘用力撕扯,怪异畸形的脏器流出了一地,散发腥臭的气味。
佛陀绝望地惨叫着,肥硕的手掌胡乱挥舞着,想要将身上趴着的怪物揪走。
然而这一切注定是徒劳,富态的躯壳逐渐变得干瘪,没过几息,肉身佛陀就轰的一声瘫倒在地。
浑身是血的异兽从佛陀肚子里钻出,嘴里还叼着一个胎盘似的物什,四对浑浊的复眼死死盯住陈庆之。
陈庆之只觉得这异兽有些眼熟,却记不起自己究竟何时见过这样的怪物。
半晌,异兽突然向前爬了两步,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又昂首朝陈庆之努了努喙。
它是要把这个胎盘样子的东西送给自己?
陈庆之一头雾水,伸出手指指满是血污的胎盘,又指指自己。
异兽有些暴躁地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低下脑袋,将胎盘又向前抵过来几步。
随着血迹从上面滑落,胎盘显现出晶莹剔透的特性,隐约好像还能从中看出一轮模糊的身影。
陈庆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地上拾起。
见到这一幕,异兽喙中发出愉悦的叫声,还没等陈庆之反应过来,就如一阵清风消散在空中。
遍地尸骸的定禅寺中,只余他一人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57章 指点迷津
勇毅侯府的后书房内,一袭玄袍的中年男子端坐案前。
此人肤色淡黄,如蛾儿雪柳,似冠玉琉璃,周身上下觅不得一丝毛孔,皮肤光洁细腻仿佛上好的绸缎。
虽是静坐,不用言语,却依旧给人以君子温润的观感。
男子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胎,光晕流转,异香扑鼻,隐约似有道韵齐鸣,满庭生辉。
偌大侯府,能拥有此等气度,除了勇毅侯陈庆之,很能再找出第二个。
修行长春不老神功有成,陈庆之的外貌越发趋向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瑕疵。
而立之年,依旧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血气如汞。
定禅寺和静岳派的覆灭,让叛军一下子失去了最后的倚仗。
不费吹灰之力,朝廷大军就一路攻破二王的行宫,将身为首恶的宁王与潭王押回京中,听候靖安帝的发落。
这场为期四个月的闹剧终于画上句号。
论功之日,陈庆之也凭着破门伐山的功勋,跻身公侯的行列。
大朔祖训,非宗室不得封王,对异姓而言,封授国公便是最高的荣誉。
陈庆之虽只是侯爵,然其官司隶校尉,兼掌靖天司,论权势之重毫不逊色国公。
每日下朝,登门拜访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即便时让门房着紧把关,依旧要忙到坠兔收光之事,方可得片刻休憩。
如今他入手把玩的,正是那日定禅寺所得之物。
说来也是殊异,那枚玉胎自入得他手,本来初生婴儿般大小立刻缩至如同环佩,不污不垢,还散发着浓郁的异香。
即便陈庆之对玉胎不甚了解,也知道定非凡物。
“阁下果然身负大气运,修行中人梦寐以求的道胎源气,居然落在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手中。”
耳边突然响起幽幽的话语声,陈庆之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抓向墙上挂着的佩刀北玄。
待看清楚来人,又无奈苦笑一声,悻悻收回了动作。
“玄阳仙长深夜登门造访,下官当真受宠若惊。”
“下官斗胆,敢问一句道胎源气究竟是为何物,竟能惊动仙长这样的得道高人。”
来者着羽冠鹤氅,手里握一拂尘,面容清癯而神明,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玄阳道人。
玄阳子站在那里,初时身影虚幻,声音更是好似来自于千里之外。
可当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道人身影已然由虚转实,仿佛他从一开始便已存在。
“下官愿以此物相赠,只求仙长能为下官破开胸中迷障!”
深知自己绝非眼前老道的对手,唯一能够防身的黄印,也在那场定禅寺之变中消耗殆尽。
陈庆之抱拳朝道人作一揖,索性坦然地将玉胎放在桌上。
“此物确实于贫道又大用,贫道并无欺瞒阁下之意,既然贫道拿了阁下的好处,自然也应该有所补偿。”
玄阳子似乎对他的识趣颇有些欣慰,抚着美髯语气也温和了不少。
手中拂尘一卷,玉胎已经滴溜溜地落入他掌中。
将道胎源气纳入袖中藏好,老道这才悠悠向陈庆之授业解惑。
“你可知何为参属?”
“你可知修行分别有几重境界?”
“你可知本命大册何用?”
“你可知道胎源气又是为何物?”
……
似乎是看出陈庆之对修行颇为好奇,玄阳子不仅将道胎源气的秘密尽数道出,甚至还额外传授了一些修行界的基本常识。
长久以来的疑惑得到解答,陈庆之的眼眸越来越明亮。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玄阳子似一位知无不言的老师,为他彻底推开修行那扇玄妙的大门。
所谓修行的本质,便是通过不断吸纳源气,进而使自己的生命形态得到升华。
上古时期,人族神魂孱弱,承受不住源气修行,一经修行就会沦为妖魔怪异。
幸有先贤大能参天地之妙,得五虫之属,为人族开辟出一条借假修真的道路,是为修行七境!
修士在踏入修行后,总共有七重天梯可以攀登——
依次唤作:胎光,炼炁,内景,神通,法相,阳神,道果。
何谓胎光?
观想天生神圣的道胎异种,利用他们存在逸散出来的微薄源气,不断滋养神魂,好似婴孩在胎中得到新生,直至能够吸纳源气。
只因为每个人的资质不同,需要的时间往往在百日到一年不等,这一过程又被称作百日筑基,亦或是定中修身。
参属,即为一个人的资质。
参者,善假于物也;属者,五虫之相也。
先贤以禽兽万物充作五虫,分别为羽、毛、甲、麟、倮。
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人属倮虫,而圣人为之长。
奈何圣人与天地寿,本尊逸散的源气近于天地本源。
故参圣人,无异于参天地。
先贤遂取百兽异血,融于人身,假借百兽而逐圣人。
自此,人族便有了倮虫以外的属相。
而陈庆之此刻也恍然大悟,终于理解模拟器上参属一栏,不仅有资质好坏,括号里还有标注。
资质太差,即便把凤凰放在你面前让你参,你也参不出理所当然,反而会被凤凰的源气异化,沦为妖魔。
而无属相,那便无物可参,除非你胆子大到敢于去薅三圣的羊毛。
难怪玄阳子只是粗略看过一眼,就笃定当日殿上众人绝无修行的可能。
按照玄阳子的说辞,这世上拥有参属的人不过九牛一毛。
而这只不过是修行第一关,踏入炼炁,方可称一声真修。
而本命大册,则是踏入炼炁境的关键所在。
以人身纳源气入体本是逆天之举,自然每时每刻都有化作妖魔的可能,这也是逆天改命所须付出的代价。
本命大册是前辈高人得出的真知灼见,能将修行的代价降至最低,风险较之旁门左道无疑会小不少。
至于后面的关隘,玄阳子只和他粗略提过,便未做赘述。
第58章 道胎源气
“修行的本质,便是通过吸纳源气,不断升华生命的一个过程。”
“有人以才气入道,有人以酒气入道,自然也有人以色气入道,源气千万,殊途却是同归。”
“踏入炼炁境界时,你选择的源气越契合,对你修行的帮助就越大,堕化的风险也就越小。”
“贫道当年就是选错了源气,才导致蹉跎大半辈子,依旧未能突破神通。”
玄阳道人唏嘘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与悔意。
陈庆之则是被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和他和和气气说话的老道,居然是第三重境界的修士。
听语气,甚至离第四境界神通都相差不远。
“道胎源气就是给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服用道胎源气,能够洗去身上源气的一切特性,但是源气的总量却不会改变。”
“对想要转修本命大册的人而言,无异于第二条命,现在你可知道此物的珍贵?”
“东西再好,下官也不过是个没有参属的凡人,又有什么用呢?”
陈庆之倒很看得开。
对他而言,老道讲的这番话,无疑会让自己以后少走很多弯路。
意义又岂是区区一份道胎源气可比的。
“你这心性,若是能够修行,贫道都忍不住想要将你收入门下,可惜,可惜啊!”
玄阳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惋惜。
“难怪空门那帮秃驴会对你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将圣人印记都赠予你。”
“圣人印记?道长是说那枚黄印!”
想起定禅寺发生的一幕,陈庆之突然心思一动,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玄阳子。
唯独隐瞒了在暗道中收获的一册经文。
“半幅半兽,四对复眼?阁下形容的莫非是迦楼罗?”
玄阳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次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了陈庆之一眼。
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迦楼罗?那又是什么?”
陈庆之被盯得有些发毛,不安地问道。
“那是佛祖的信使,传闻中能日行万里的祥瑞,只会庇护虔诚的信徒。”
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出什么异样,玄阳子无奈收回了目光。
“能让迦楼罗跟随,至少也得是法相境界的阿罗汉,阁下当真佛缘不浅啊!”
听完玄阳道人的话,陈庆之的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只异兽。
半人半兽,蝠翼破烂,不正是定光寺那盏青铜古灯上的雕饰嘛!
迦楼罗的出现,为记忆中净圆和尚的身影蒙上了一层薄纱,莫非那位看上去温和慈蔼的僧人,私下也是深藏不露的大修士?
陈庆之心头顿时掠过千种思绪。
“不过被勇毅侯这么提醒,贫道倒是想起这枚道胎源气的来由,说起来还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有关。”
听完陈庆之对地道的描述,玄阳子脸色微微有些古怪。
“与道长有关?”
陈庆之也被说的愣了一下。
“勇毅侯可还记得昔日那场黄巾之乱?”
“其实在贼首张蛟的背后,还藏着一名修炼了邪术的妖人,妄图借一县血肉让自己晋升内景。”
“贫道算出那场叛乱有变,遂让弟子去将他拿下。”
陈庆之闻言,立即想起那座因黄巾之乱,十室九空的泾县。
朝廷的说法,是叛贼残暴无道,屠了一城的平民,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那妖人过去是定禅寺的僧人,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唤作定光欢喜三藐妙法的功诀,乃是一门依靠双修,窃取女子元阴的左道邪术。”
“只是这种走捷径得来的源气过于斑驳,并没有足够的潜力支撑他突破内景。”
“于是此人想出一种取巧的法门,让一个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处子爱上自己,心甘情愿为他诞下子嗣。”
“如今看来,这位秀姑娘应该就是妖僧选中的牺牲品罢。”
玄阳子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期间那人会用秘术,将一身源气都度入女子体内,化为魔胎。”
“再用血肉大祭,借一县生民的怨气化解其中郁结所在,最后辅以双修秘术,采补魔胎中的菁纯源气,一举踏入内景境界。”
“贫道两个徒儿赶到的时候,血肉大祭已经接近了尾声,他二人只顾盯着那罪魁祸首,并未留意那个无辜的姑娘。”
“贫道猜测多半是那姑娘未死,要上定禅寺寻她那情郎,未想却被定禅寺的僧人扣下,心中的执念与万民血肉产生某种感应,方才酿下此般后果。”
老道士看向陈庆之的目光中尤有些意味深长。
“勇毅侯此举,也算是为贫道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消弭了因果,加上这枚道胎源气,贫道不愿占你便宜。”
“这是两百多年前,朔国那位先天大宗师留下的手札,还有一卷刀谱,与你应该会有些裨益。”
玄阳子从袖中摸出两本古籍,以及一块小巧令牌递给陈庆之。
“贫道还会庇护朔国八十载,只要贫道还在一日,便可保你陈家声名不堕。”
“你若是还有什么发现,也可通过这枚令牌寻我。”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玄阳子身形突然渐渐开始变化。
一条蜿蜒苍虬,遍体披着亮金色网鳞,腹下隐约能瞧见四个鼓起的囊包,乍一开口便是雷鸣般的轰响,煌煌然好似神明的金蟒,顿时出现在陈庆之眼前。
“修行一事本为逆天改命,若是没有下定足够的决心,那就不要去触碰。”
“山是山,水是水,有时候无知平凡的过完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握住袖中破旧经册的右手,骨节已有些泛白,直到玄阳道人的身形彻底消失,陈庆之终究还是没有给出回应。
并非为金蟒威严的气势所摄。
而是在陈庆之的眼中,那条金蟒头角峥嵘,牙尖齿利,腐朽的鳞片下依稀可以看见蛇骨,时不时有细长的绦虫自血肉钻出,被挖去的一只独眼,透着墨色深邃的死寂。
哪里是什么即将化蛟的蛟龙,分明是从地府里爬回的怪异。
透过书房中黯淡的灯烛光,隐约可以看见陈庆之手中那卷经册的名字——
【定光欢喜三藐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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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寿宴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上位以来励精图治,平定了内忧外患,使四海咸平的靖安帝,仅仅在位一十八载,就不甘地病死在卧榻上。
靖安帝在位最后几年,似乎是察觉自己大限将至,脾气越发的喜怒无端,时不时有靖难勋贵因为一旦小事遭到苛责。
除爵的除爵,抄家的抄家,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得不选择倒向东宫,仰仗着太子萌阴,方才勉强躲过老皇帝的屠刀。
唯有勇毅侯圣眷依旧如昨。
甚至有次陈庆之与太子瑀发生争执,靖安帝连原委都没听,就当着朝臣的面大声训斥了赵瑀。
老皇帝驾崩,太子赵瑀登大宝,逾一年,更易年号为昌平,世称昌平帝。
昌平帝甫一上台,就开始了自己的报复。
先是勇毅侯陈庆之被打压,削去司隶校尉的官职,责令其闭门思过,赋闲读书。
接着是靖难勋贵们的复起,过去投靠昌平帝的勋贵纷纷被委以重任,如今端是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昌平九年,初春,三月廿三。
适逢勇毅侯五十整寿,然而过去座无虚席的侯府如今却门可罗雀,连子女姻亲都不曾上门贺礼。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蠢物,昔日父亲大权在握的时候,恨不得一个个唯父亲马首是瞻,如今父亲不过一时失势,见着我们陈府就跟见着洪水猛兽!”
眼看快要到晌午,府上依旧是不过寥寥几个宾客,陈讷耐不住暴脾气对陈诩埋怨说道。
“得意时高朋满座,失意时门庭冷落,人情冷暖莫过如此,兄长又何必生气。”
陈诩的性格恰恰与陈讷反过来,深思熟虑,谋定后动,只可惜练武的天赋比兄长差了许多,如今还滞留在真气小成的境界。
“算了,何必与这帮禄虫生气,诩弟我与你讲,为兄为了父亲寿宴,可是弄来不少好东西,晚上咱哥俩喝几杯,算你小子有口福了!”
陈讷的气来的也快,去得也快,伸手捅了捅陈诩腰子,露出一个你懂我懂的暧昧眼神。
陈诩立即心领神会的一笑。
二人吩咐门房几句,转过身正欲回到宴客的庭院,替父亲祝寿。
忽然正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一名身穿斗牛服的大太监,带着一队人马悠悠然登上侯府。
“勇毅侯接旨!”
消息很快就传到陈庆之的耳边。
等传旨太监走入正厅,陈庆之早已备好香案。
“勇毅侯这些年不见,消瘦了不少,得知今日是侯爷寿辰,陛下特地遣老奴为侯爷寿。”
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臣也时时感念皇恩,不敢有半刻懈怠。”
陈庆之同样含糊打着太极。
二人一阵虚与委蛇,半晌老太监终于暴露此行的目的。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随着老太监没有感情的诵读,陈讷脸上的喜色也渐渐消失,险些没能压制住怒火,还好身边突然冒出一只手将他死死抓住。
“臣,伏唯圣意!”
陈庆之倒是脸上没什么变化,淡淡接过圣旨,这让看戏的老太监颇有些失望。
“还望勇毅侯勤于王事,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啊!”
陈庆之表现的滴水不漏,大太监没有办法,只能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连口茶水都没喝,就匆匆带着手下出门。
显然方才的贺寿都是托词罢了。
“欺人太甚,那死太监简直欺人太甚,诩弟你拦着我作甚?”
原来方才将陈讷拉住的,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陈诩。
“你还觉得自己有理?要不是诩儿拉住你,顶撞天使,忤逆圣旨,你有几颗脑袋好砍的!”
陈庆之伸手在自家混账儿子脑袋重重点了一下,尤有些不解气道。
“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也不知道争点气,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你这副模样,我怎么敢把陈府交到你手上!”
“这不是皇帝老儿欺人太甚嘛,儿子替您感到不值。”
陈讷有些委屈,指了指圣旨反驳道。
“父亲您是世袭罔替的勇毅侯,是超品的勋贵,此番乾国使团入朝,连败我朔国七位宗师之事已经沦为天下笑柄。”
“昌平帝起复父亲出山,扬我朔国国威,却吝于一官半职,这不是摆明在羞辱您嘛!”
靖安帝生前将乾国死死压制,甚至一度打进境内,压得乾国上下人心惶惶。
如今驾崩不过十年,乾国君臣贼心不死又打起主意,派出使团名曰朝拜,实则一探朔国虚实。
那位跟随使团前来的国师武功盖世,乍一出手连败朔国七位宗师,据传离先天不过一步之遥。
而且此人功法阴毒,真气一如体内便似附骨之疽,轻易难以祛除。
不出三日已经无人敢与他交手。
浩然书院那位大宗师又在闭关,昌平帝迫于无奈,只得令陈庆之与其做过一场。
即便这样,连个杂号将军的名分都吝于赐下。
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
这位昌平帝无论是权御的手段,还是心气,都比靖安帝差了太多。
“所以你气不过,就这样将把柄递到昌平帝手里?”
“为父教过你多少次,凡事要三思而后行,逞一时之快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陈庆之厉声训斥道,这时发妻邱乐怡连忙站出来圆场。
“好了好了,今日是夫君大寿的日子,你们父子俩有什么事不能过了今日再说,你看饭菜都要凉了,我让下人再端下去重做。”
碍于母亲的面子,陈讷嗫嚅着终究还是没敢回嘴。
虽然期间发生了不甚愉快的事情,但寿宴还是在众人有意的烘托下,热闹圆满的结束。
月明星稀,蟾宫高悬。
恢复冷清的勇毅侯府也渐渐融入夜色,唯有书房数十盏明灯依稀亮如白昼。
抚过墙上尘封多年的北玄刀,陈庆之一点一点将刀身抽出,伴着碧莹幽光,屋中摆设的物件皆是无风自动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一切。
书房外已经凋谢大半的梅树,竟在这股气息下渐渐有了复生的迹象。
皇帝呵?宗师呵?
偌大朔国能让他放在心上的,如今也就只剩那位玄阳子道长。
第60章 先天之威
昌平九年,四月初一,日上三竿,朱色赤黄。
这天正是勇毅侯与大乾国师一战的日子。
昌平帝一早便携文武百官,及乾国使团,来到了专门为二人比试搭建的演武场。
考虑到二人都是成命已久的宗师,手段非凡。
为了彰显出大国风范,同时也是避免因二人交手致使坍塌,整座演武场都以黄岗岩铺就,辅以汉白玉琢磨的飞禽走兽,看上去殊为大气。
“早听闻贵国的勇毅侯勇冠三军,屡建战功,今日光是从百官气貌,小王便已得窥一二,当真是名不虚传。”
乾国四王子绵里带针,轻轻刺了昌平帝一句。
谁不知道昌平帝与勇毅侯不对付,如今说百官闻勇毅侯则喜,分明是在讥讽昌平帝的威严还不如一个臣子。
昌平帝也不与他气恼。
今日之事,无论是陈庆之胜,还是大乾国师胜,与他都是好事一桩。
陈庆之胜,则扬大朔国威。
国师胜出,也好替他除去心头大患。
横竖都是双赢的局面。
不多时有内侍走到昌平帝身边,耳语一番,昌平帝的脸上立即露出喜色。
“这不说勇毅侯,勇毅侯就到。四王子可要见识见识这位望月山一役的最大功臣?”
望月山一战,陈庆之率白袍营袭营,一把火烧了乾国三十万大军的粮食,堪称朔乾一战的关键转折点。
昌平帝哪壶不开提哪壶,分明是在揭乾国人的伤疤,藉此报复四王子先前的口无遮拦。
“是吗?那小王可要好好见见,这位勇毅侯是不是当真像传闻那般三头六臂。”
四王子轻笑了一声,也随昌平帝站起身。
正要挪开步子,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询问道。
“这样的战功,放在我们乾国便是封公也都不为过,怎么勇毅侯至今还是个侯爵。”
“朔国果真是强大,一个勇毅侯都能立下不世之功,那些衮衮国公想必更是不凡才对。”
勇冠三军的勇毅侯,因为被君王猜忌只能混个侯爵,草包如李秉隆,却能因为献城有功保住蔡国公的位置。
这些日可有不少袭爵的国公,被乾国的勇士打的哭爹喊娘,丢尽了颜面。
说完了这句话,四王子眼前一亮,竟不顾及昌平帝铁青的脸色,小跑上前迎接陈庆之。
“小王刘继忝为乾国四皇子,拜见大朔勇毅侯!”
刘继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庆之的崇拜,深深一揖大礼道。
目光却在陈庆之腰间停留了片刻,这位传闻中刀不离身的勇毅侯,今日居然没有佩刀,赤手空拳来到了演武场。
陈庆之没有在乎对方的目光,只是草草回一礼,便又走到昌平帝阶下,朝昌平帝参拜。
“臣,陈庆之,参见陛下!”
毕竟是国事的场合,不能够因为私人恩怨,让外人看了笑话。
“爱卿快请起!”
见到陈庆之如此识大体,昌平帝的脸色也好了许多,立即吩咐左右给勇毅侯赐座。
刘继见挑拨不成,也不气馁,面色自若走回自己的席位。
“今日一战,本是为朔乾两国之谊,还望二位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几乎说了一连串的废话,昌平帝这才正式宣布比武开始。
知道重头戏即将登场,文武百官及使团都纷纷打起精神。
“国师请!”
陈庆之站起身,朝大乾国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方也毫不客气,二话不说,在空中连踩几步,登上了演武台。
“贵国师这招踏云梯越发显得大巧不工,浑然天成。”
昌平帝也有武功在身,自然能够看出这一招的精妙之处。
“哈哈哈,小王也很期待勇毅侯的手段。”
刘继打了个哈哈,反倒是把目光投向陈庆之,与自家国师相比较,他更好奇这位勇毅侯的手段。
然而陈庆之却只是普普通通,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演舞台。
“等等,你们快看勇毅侯的模样?”
兀的有一人眼尖,指着陈庆之失声喊道,他的惊呼也引起众人的注目。
一时间场上百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陈庆之每踏出一步,面容就会年轻上一分,皱纹消去,白发生乌,竟是当着众人面从一个华发渐生的中年人,变回唇红齿白的青年。
长春不老神功本就有着驻颜的功效,只不过为了体贴自家发妻,也是为了树立威严,陈庆之才会营造出一副中年人的模样。
如今踏足先天境界,领悟天人变化,更是返老还童,浑身上下寻不出一丝缺憾。
“返老还童,乌发自生……”
台下有人喃喃念叨,声音越来越微,但很快又被身旁的人接上。
“先天!勇毅侯踏入先天了!”
一时间演武场上仿佛炸开了过,就连昌平帝也顾不上百官失仪,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台上的身影。
先天?!
他什么时候成就的先天?!
开国三百三十余载,多少惊才艳艳之辈折戟在外罡境,凭什么他能成就先天?!
昌平帝顿时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陈庆之踏入先天境,意味着自己之前的一切算计,都是那么的拙劣可笑。
外罡宗师,或许还可以靠朝廷大军围杀。
可是先天强者内外天地沟通,真气近乎不竭,这样的人物倘若仙师不出,又有谁可以将他降服。
昌平帝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如何弥补与勇毅侯的关系。
相较于场外之人的议论,演武台上,直面陈庆之气势的大乾国师魏无涯,无疑更能体会到先天强者的可怕之处。
对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似巍巍太岳当面,气息混为一体,周身上下寻不出一丝破绽。
本以为自己以耳顺之年,成就半步先天已经足够惊才艳艳,未想过朔国竟然出了这么一尊怪物。
想起对刘继信誓旦旦的保证,魏无涯简直是欲哭无泪,别说什么折辱朔人颜面了,自己能够全手全脚地走下演武台,都是陈庆之心慈。
“大乾国师魏无涯,还请勇毅侯赐教!”
收拾心态,魏无涯摆出最恭敬的姿态,希望对方能留自己一条小命。
“你伤我大朔宗师七人,本侯只要你接一刀,可公平?”
陈庆之叠指点向魏无涯,明明手中空无一物,却有一道通天彻地的碧莹刀光自空中浮现。
血光掠过,断肢落地!
一指一刀,胜负已定!
第61章 加上柱国
面对陈庆之看似平平无奇的刀意,魏无涯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手中拂尘千缠百绕,在身前祭起道道屏障,不仅如此,他还将横练功法催发到了极致,配合坚如磐石的护体真气。
五庄观以横练功法闻名,身为这一代的首座,魏无涯更是练就百年来无人能成的金刚不坏身,肉体强悍比起神兵都不逞多让。
这也是之前朔国几位宗师没能破开他防御的原因。
然而魏无涯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好似纸糊一般可笑。
百转千回的缠丝劲在先天真气的霸道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坚如磐石的护体罡气也是同样一触即溃,就连魏无涯引以为傲的横练肉身,也未能挡住率性而为的一道刀意。
“多谢大宗师手下留情!”
捂着被齐肩斩断的右臂,魏无涯脸色苍白道谢道。
他知道,自己这条右臂断无再接回来的可能,中正平和的长春真气此刻却阴毒好似附骨之疽,不断侵蚀伤口处的血肉,令它愈合。
地上那截残肢恰恰相反,从被斩落的那一刻,生机就在不断被剥离,最终化作齑粉散落空中。
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已经是陈庆之看在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份上,刻意留下自己一条狗命。
而能够轻描淡写地使出这般刀意,陈庆之无疑坐实先天强者的身份。
“国师!”
刘继骤然从座位上站起,直到确认对方除去丢下一条胳膊,浑身上下再无大碍,一颗心放在放下来。
五庄观毕竟是乾国第一大派,魏无涯又是五庄观首座,当代大国师,但凡出点什么差错,自己也就不用再惦记父皇股下那张龙椅。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生怕惹怒这位当世仅存的大宗师。
只用一招便击败魏无涯,事到如今陈庆之也不再掩饰,以真气作阶一步步走到昌平帝的面前。
与魏无涯高明的轻功身法不一样,陈庆之完全就是凭借浑厚的真气,在演武台到皇帝之间硬生生堆出一条路。
也就只有大宗师能仗着真气不绝,干出如此惊世之举。
看着距离自己不到十步的陈庆之,昌平帝颤颤巍巍地想要开口,嘴里却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先天强者,光存在对皇帝就已经是一种威慑。
“臣幸不辱命!”
所幸,勇毅侯对他并无甚么不敬的意思,昌平帝连忙借坡下驴,强忍住心头畏惧,亲自起身跑去搀扶陈庆之。
“勇毅侯扬我大朔国威,何来辱字一说,朕过去念勇毅侯年岁已高不得久坐王事,又受了小人离间,故才辞了爱卿官职。”
“既然勇毅侯已成先天,华发生乌,便再无这般道理,朕欲使爱卿官复原职,还望勇毅侯看在朕的面子,莫要推辞。”
昌平帝也是个脸厚心黑,不仅矢口将过错都推到奸佞身上,为了表达自己对陈庆之的器重,更是直接拿出臣子的最高荣誉以示褒赏。
加封上柱国,见王不跪,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参拜不名,陈庆之重新回到朝堂中枢。
台下几个平日对陈庆之叫得最狠的御史,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虽然他们的一举一动皆是来自上意,可这都是私底下的默契,昌平帝脑子坏了才会承认。
眼下对方重新回到权力中枢,第一批被杀鸡儆猴的,想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
有胆小的左右环视,只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怀好意,端是藏了心思要拿他的项上人头,去向勇毅侯邀功请赏。
惶惶然承受不住心中的恐惧,竟是一口鲜血登时昏了过去。
而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乾国使团,亲眼见证了陈庆之这位大宗师的诞生,哪还有什么一探朔国虚实的心思,纷纷灰溜溜夹起尾巴做人。
不过两日,刘继便以带魏无涯回宗门疗伤为由,逃也似的离开朔国。
一位先天大宗师的存在,足以让乾国几十年内,都死了那颗侵犯边陲的野心。
这一切都与陈庆之无关。
回到府中,勇毅侯成就先天,官复原职的消息,早已传的路人皆知。
国朝三百三十载,天下第二位先天大宗师,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是朔国的定海神针。
原本冷落的勇毅侯府,一时间又变得门庭若市。
那些当初为了迎合昌平帝,与勇毅侯府割袍断交的勋贵恨不得悔青肠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皇帝才能保住家族几年富贵。
可是一位方知天命的大宗师,还有整整七十年寿命,一个多甲子的功夫,都够皇帝换几茬!
自己怎么就没这个眼光,看出勇毅侯有先天之姿呢!
不光外人,就连陈庆之几个子女也犹如还活在梦中,怎么才一日的光景,自家就从天子眼中钉,转而成为大朔顶级世家。
得知父亲成就先天,陈讷愣了好半晌,才闷闷一巴掌呼在儿子脸上,问他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对这一切,陈庆之自然不得而知。
当年自己思虑再三,终究没能鼓起勇气修炼定光欢喜三藐妙法。
靖安帝晚年的法令亡常,也让他隐约察觉不妙,利用自己一味打压朝臣,逼迫他们投靠太子的门下,种种行为分明在为太子铺路。
而自己则不幸成了那枚弃子。
明白这一切的陈庆之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修行之中。
这终究是个武夫逞勇的世道,只要自己能够踏入先天,再多的算计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而昌平帝上台后的举动,也证实了他猜想,赋闲在家,陈庆之也有更多的时间去探究先天之秘。
凭借着长春不老神功改善根骨,厚积薄发的特性,加上玄阳道人所赠那一卷先天大宗师的手札,陈庆之终于在去岁成就先天。
先天强者沟通天地,真气不竭,来无影,去无痕,又岂是依靠人数可以堆死。
朔帝贵为九五之尊,还不是只能好言拉拢。
先天强者寿二甲子,便已如此,玄阳子与国同寿,又是何等令人向往的境界。
不修仙,终为草芥!
第62章 北戎王庭
昌平十五年,冬春之交。
这是中原地带万物复苏的季节,同时也是北地水草不丰的时季。
往年作为游牧民族的北戎,都要通过高秋对雍国的劫掠,才能勉强度过苦寒的元冬。
只是这些年,有朔国那位大宗师坐镇两国交界之处,莫说劫掠,北戎连放牧的牛羊,都不敢越过商水。
面对一位随手就能放出数米刀芒,真气好似永远不会枯竭的大宗师,草原最勇猛的武士也会变得能歌善舞,乖巧老实。
毕竟马跑的再快,还能快过一位先天强者的刀芒?
没有南人的奴隶放牧牛羊,没有南人的财货交易盐铁,北戎各大部落哪吃过这种苦。
他们是长生天的子民,是马背上高贵的勇士,怎么可以亲自从事放牧的贱业,无法劫掠的贵族又将屠刀伸向了那些弱小的部落。
身高越过车辘的男童被杀死,活下来的女人连带牛羊,成为各大部落新的财产。
那些拥骑过万的部落,大贵族们依旧过得滋润。
可是弱小的部落,莫要说生活,就连性命都不能保证。
渐渐地,开始有部落投靠南边的朔人,先是三五百人的小部落,接着便是人口上万的中等部落。
等北戎贵族们意识到不对,放眼草原,已经只剩下几个附庸的部族。
而直到这个时候,朔国终于向这个世宿敌露出獠牙。
昌平十五年二月,昌平帝拜勇毅侯陈庆之为征北大将军,率领步卒十五万,骑兵五万,民夫青壮共四十万,远征北戎,与大军同行的还有数千北戎骑兵。
这些对草原地形熟稔于心的戎人,如今却已成为朔军最好的带路党。
昌平帝许下承诺,等到北戎王庭被剿灭,他就将草原上水草最丰美的几处牧场,赐给投靠的戎人作为奖赏。
深仇大恨,再加上动人心弦的财帛,这帮养不熟的狼崽子立即把獠牙对准往日的主人。
有了熟稔地形的北戎人随军,有了目的的朔军行军火速。
发兵不过三月,二百年前北戎王铸金刀分封的十二金刀部落,已经有半数被朔军夷族。
男丁全部被斩首硝制,垒成京观以威慑后来人。
妇女与孩童都被掳回朔国,分与此战有功之臣为仆为僮。
陈庆之的狠辣,让北戎王城一时人心惶惶,仅剩的六大金刀部落齐聚王帐,纷嚷着希望北戎王能够拿出个章程。
是战是和,总得有个说法。
如今老王刚死,新上位的北戎王不过是个六岁孩童,他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大腹便便的北戎贵族各执一词,场面闹得不可开交。
北戎王被众人狰狞的面目吓到,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许哭,你是北戎的王,可以流血,但绝不可以露出怯懦!”
君王后重重一刀削去案几一角,教训完怯懦的小北戎王,又横眉怒眼看向在场的贵族。
“各位都是手执金刀的北戎男儿,是草原上茹毛饮血的饿狼,先王带着诸位驰骋南朔劫掠的日子才过去了多久,你们居然想着向过去的牛羊低头。”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女人训斥。
“那位领军的勇毅侯是两百年一出的大宗师,是长生天眷顾的天赐勇士,我们是向这样一位狼王俯首称臣,而不是向那个软弱无能的朔皇帝!”
有人忍不住站出来为自己辩解。
“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站在这里向着大家大声斥责!”
“赫连昌!”
君王后只是冷冷看着他,突然朝门外厉声喊道。
很快一个孔武有力的草原汉子拉开帐帘走进来,此人正是号称草原第一勇士的赫连昌。
“君王后!”
朝着王座旁的女子一礼,汉子转过头冷冷盯向在场的众贵族。
“赫连昌,我可是金刀贵族,你敢对我动,啊!”
那人见赫连昌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忙摆出身份对着来人恐吓。
好吧,这下都不用君王后点明身份。
赫连昌明白过局势,抬手就是一刀,直接枭下那人首级。
“再有人敢对大王无力,这既是他的下场!”
说罢,凶神恶煞的草原汉子便守在北戎王身边,仿佛一条忠心耿耿的恶犬。
“特穆尔对大王不敬,如今已伏诛,他的部众就由在座各位一起瓜分,谁有异议?”
借赫连昌快刀杀人立下的余威,君王后乘胜向众人质问。
死亡的威慑,加上分一杯羹的诱惑,这些有着灵活道德底线的贵族们,纷纷表示了自己唯北戎王马首是瞻。
借着共同的利益树立起短暂的威信,君王后终于说服众贵族,集六部兵马,与朔人在莽苍山下作一场。
瓜分一个大部落的巨大利益,以及甘美的酒水麻痹灵魂。
酒酣饭饱的北戎贵族,纷纷开始吹嘘自己的英勇,吹嘘朔人遇见自己,该是怎样的屁滚尿流。
君王后冷眼看着一切,心里只是觉得可悲。
昔日打的朔人不得不签下屈辱条约,能征善战的游牧民族,才不过短短二百载,就已经堕化到了这等地步。
只有靠着酒水的麻痹,才敢直面强大的敌人。
或许只有靠着一场大胜,才能唤起北戎人过去的荣耀。
也唯有这一场大胜,才能让自己真正掌握话语权,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
君王后可没有忘记,自家亡夫的几个兄弟,都虎视眈眈盯着北戎王的宝座。
此战一旦败了,他们母子俩将面临的,将是万劫不复。
天苍苍,野茫茫,气势正盛的朔军很快便推进到莽苍山下。
面对浩浩汤汤的南朔大军,就连自诩英勇的草原骑兵也渐渐面色开始苍白。
马匹逐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呵出的雾气仿佛云烟缭绕,连续数月的厮杀将这一只军队,打造成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铁骑,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给人留下心理压力。
这可和过去他们在朔国边地看见的不同。
印象中,面对他们如狼似虎的轻骑,南蛮子只会哭喊着乞求他们大发善心。
这样一支军容整肃的铁骑,自己真的有战而胜之的可能嘛?
第63章 封戎莽苍
“马哈木,你为何不肯率兵出击?”
眼见朔军已站稳阵型,本雅失里愤怒地派人传唤马哈木。
质问他本该率兵扰营的部众为何没有动静。
“朔军阵型看似混乱,实则缜密,以重骑兵为先锋,以弓骑兵为掩护,以轻骑兵为两翼拱卫,但凡我部轻易冒进,便落入朔人的圈套。”
马哈木也有他的道理。
他才不是被朔人整肃的军阵所摄,丧失了率兵袭扰的胆气。
“哼,朔人此战以骑兵为主,每克一处辅以步卒坚壁清野,掠夺人口,一步步稳打稳进,如果不能在莽苍山吃下这只骑兵,王城都有覆灭之虞!”
木雅失里冷哼一声道。
派马哈木上前骚扰朔人军阵,他其实也存有自己的心思。
本雅失里作为已故北戎王的亲信,同时也是此战的主帅,从一开始他就抱着消耗其他几支北戎王族势力的打算。
譬如拒不出阵的马哈木,就是左贤王伊稚邪的手下。
木雅失里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如何看不出朔人看似松懈的军阵,其实内涵玄机,一旦轻易冒进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可损失的都是伊稚邪的兵马,他又怎么会心疼,要是侥幸冲破朔人军阵,那就更加是大功一件。
左右都是双赢的局面,木雅失里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作为先锋的朔狗也不过四万多骑兵,这次君王后集结了七部人马,控弦之兵可达十数万,俺们就是靠人数堆都能堆死朔狗。”
马哈木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推诿责任的托词,居然恰好言中对方心思。
但见木雅失里不再追究过错,大喜之余连忙转移话题。
“再让老夫看到你临阵脱逃,老夫就拿你的脑袋当尿壶用!”
冷冷地恐吓了一句,木雅失里随即摆摆手,示意马哈木快些滚回去。
失去先机,如今木雅失里能做的,也唯有率领大军与朔人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厮杀!
……
“杀啊!杀光朔狗!!!”
“太师有令,斩首朔狗一级,赏奴隶五名,牛羊一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木雅失里的悬赏让北戎骑兵顿时化身两眼通红的群狼,怪叫着挺起胯下骏马展开冲锋。
而面对北戎骑兵狂热的进攻,统领朔军铁骑的主帅只是冷冷看着,只要对方靠近不过二百步,终于抬起右手缓缓下令。
“一满弓!”
弓弦绷紧的声音接连响起,将领猛地将手向前一挥。
“射!”
漫天箭雨顿时射向冲在最前的戎骑,顿时一片人仰马翻的哭喊声响起。
“再满弓!”
“射!”
“三满弓!”
“射!”
接二连三的箭雨让戎骑气势一挫,经年累战的将领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玄甲鬼面的重骑缓缓奔跑起来,速度越来越迅捷,直至和北戎的骑兵撞在一起。
“杀!杀!!杀!!!”
莽苍山下开阔平坦的草场,一时间化作难分胶着的血肉磨盘,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战场正中央,朔国骑兵主帅率领着自己的亲卫长驱直入,环身出刀圆斩,刀气登时扫清方圆数米的敌人,连人带马从腰身一分两段。
捂不住的血肉、内脏流了一地……
这小小一处战场瞬间由杀声鼎沸转为恐怖死寂!
哀嚎声响彻遍野,有些被腰斩的戎人尚且还剩下半口气,临死前反应过来发出大声呼救。
如此惨状吓得周围许多同袍肝胆俱裂,扑鼻的血腥味让胯下的战马都有些惶然生悚。
竟任由着这一小撮重骑直扑中军大帐。
“好胆!”
戎人的宗师高手发现场上异状,那还不明白这是朔人的高手正在冲阵,纷纷大喝一声放下手中敌人,朝着中军拦去。
奔雷手,密轮法王,射雕手,亢金锤,四位外罡宗师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誓要将这员胆大包天的贼帅轰杀成渣。
然后此人只是微微抬头,手中宝刀青芒暴涨,连天色都被染上淡淡的青光。
“死!”
将领手中刀气连成一线,同时抹过四名宗师颈处。
戎人宗师只觉视线一阵天旋地转,便再也没有了意识。
“大宗师,杀死赵信将军他们的是朔人的大宗师!”
认出一刀枭首北戎四将的正是先天大宗师,目睹这一幕的北戎士兵军心崩溃,那还顾得上身前缠斗的朔人铁骑,纷纷调转马头就要逃跑。
“大宗师?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一直坐镇步卒正军嘛!”
察觉到右翼颓势的木雅失里面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可此时的木雅失里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一位大宗师,十多名宗师,还有恨不能武装到牙齿的骑兵,朔国这一战简直是把休养生息三十余年的家底全部拉了出来,打算一战而毕全功。
对方就是堂堂正正拿大势压你,倘若你不应战,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出现在王城脚下。
这世上还有比中原王朝更熟悉攻守城的嘛?
即便心中不愿意,木雅失里也知大势已去,正要下令各部撤军死守王城,突然眼尖发现那一队精骑居然开始提速。
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陈庆之终于不再掩饰,率领着麾下数十名真气高手,连同四名宗师骤提马速。
哪怕拼着跑废数十神骏,也要冲破大帐直取戎帅首级。
“太师快走!末将拦住他们!”
哪还看不出陈庆之一行人打的主意,木雅失里的亲卫连忙脱下甲胄,要给他换上方便脱逃。
可陈庆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奋踩马镫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施展轻功身如鬼魅,径直扑向中军大帐。
绚丽的刀芒直接将那员忠心的亲卫送去见他们的长生天,下一秒陈庆之已经站在木雅失里跟前当着他的面一刀砍断主帅的旗纛。
同时运转真气,声音似滚滚春雷响彻整个战场。
“贼首已被本侯讨取!”
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惶恐,越来越多的戎骑开始向后方逃去。
朔骑乘胜追击,一战斩首及俘虏戎人八万,侥幸逃回后方的戎骑十不存二三。
经此一战,奔赴北荣王城的途中再无阻拦。
第64章 举国无一是男儿
“你说什么?”
“十五万大军只逃回来四万多,本雅失里太师也被朔人生擒?”
“五万打十五万,就是十五万头猪,他们朔人都要追上几日!”
“你们不过一个冲锋就溃败了?”
君王后蓦地从座位上站起,一脸不可置信地追问。
“朔人,朔人大宗师藏身在骑兵中,趁几位宗师不备,暗中偷袭将他们都杀了,太师,太师也没能从他手里逃脱!”
“那个人是恶魔,是长生天的敌人!啊啊啊!”
陈庆之杀神般的身影好似梦魇,逃卒一想起就惶恐不安地大叫。
赫连昌收到君王后的示意,手起刀落地给了逃卒一个痛快。
“那些逃卒有没有都控制起来?”
君王后面无表情看着逃卒的尸体被拖下去,疲惫地捏着眉头向护卫询问道。
“回君王后,逃卒实在太多了,我们只控制住很小一部分,剩下的都逃入城中。”
护卫小心遣词造句道,生怕一不留神,惹怒正在气头上的君王后。
“所以城里已经遍布前线战败的消息?”
君王后颓然靠倒在胡椅上,往日明媚的眼眸中满是血丝。
她考虑过北戎大胜,反身侵掠南地,考虑过南朔惨胜,无力继续北伐,却唯独没有想过戎人会输的如此彻底。
十五万戎骑只跑回来四万,本就不擅守城的北戎,又能仰仗什么,抵挡朔国即将兵临城下的六十万大军。
祸不单行,这边君王后还抿紧嘴唇,思索着北戎的退路,那边已经有人气汹汹地上门讨债。
“左右贤王,没有君王后的命——”
一声吃痛的惊呼,几个身材高大的戎人走入殿中,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意。
“屠耆阏氏,看看你干的好事,还有本雅失里那个废物,我大戎好男儿都是被你俩害死的!”
阏氏,即王妃的意思。
只是君王后仰慕朔国风雅,遂让身边人称呼自己为君王后。
如今左贤王直呼屠耆阏氏,已经是半点面子都不想给寡嫂。
“铢娄渠义,你现在是想指责我吗,当初共击朔人,你可是也表示赞同的。”
“有本事你倒是拿出个办法啊,这么耗着你我都要成为朔人的奴隶!”
君王后只是瞥了对方一眼,冷冷地说道。
左右贤王还有两位谷蠡王都在,她心知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索性也不给对方什么好脸色看。
“哼,我是想当戎王,可不是当个孤家寡人的大戎王。”
铢娄渠义冷笑道。
令君王后没有想到的,左贤王此次前来,居然不是逼她的幼子退位。
“事到如今,无非只有两个办法。”
更在君王后意料之外的是,一向无谋的铢娄渠义这次居然有备而来,看样子似乎还是成竹在胸。
“其一,发动男女老少死守王城,朔人不习惯草原时气,难免水土不服,多生疫病,再加上长途供给,国力难支,日子一久难免会军心溃散。”
君王后仔细想了想,否定了左贤王这个主意。
朔人此番北征挑的正是草长莺飞,水草肥沃的春季,气候适宜,至于饮食皆有先前掳掠的牛羊,正要比供给消耗,绝对是王城率先撑不住。
铢娄渠义也知道这个主意不靠谱,说出来也不过抛砖引玉,借着由头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其二,是向朔国皇帝称臣,岁月入贡,乞求朔人的谅解。”
左贤王说着眼神微微扫向座上的君王后。
“朔国皇帝又怎么会相信你我空口无凭的说辞?”
沉吟片刻,君王后提出自己的担忧。
“戎国愿以幼戎王入堰京为质,往后戎王上位,皆要接受朔国皇帝的册封!”
左贤王低着头,终于图穷匕见。
“你们,铢娄渠义啊铢娄渠义,我说你为什么不要当戎王,你!”
君王后气的胸脯起伏,指着铢娄渠义怒极反笑。
“既然都已经做好了决定,还来问我这个居王后作甚?”
“你们这么做,历代大戎王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滚!都给我滚!长生天啊,您的子孙已经堕落到要给朔人皇帝当狗,十万男儿齐卸甲,举国无一是男儿啊!”
盛着酪酥奶酒的酒觞被重重砸在地上,君王后指着几人的鼻子绝望讥笑道。
四位北戎大贵族同时登门,显然他们已经背着自己做出了决定,这哪里是来和她商量的,分明只是走个流程,告诉自己他们的决定。
堂堂北戎男儿,居然被一个妇人指着鼻子讥讽。
“朔人的军队就要到来,大王身边的护卫未免太少,我和伊屠智放心不下,就让我们的手下来拱卫大王吧。”
左贤王的脸色骤变,扫了眼护卫在小北戎王身后的赫连昌,对左右吩咐道。
说是护卫,实则是监禁。
两个外罡宗师,还是二王手下的佼佼者,即便是勇猛如赫连昌,也都够喝一壶。
说罢,几人冷哼着摔门而去,已经商量起献城的细节。
……
两日后,王城上。
已经控制了北戎王城各城门的两位贤王,忽然被人通知城外有大批的人马正在靠近。
已经喝得有些迷糊的左贤王,摇摇晃晃登上城楼,望着天地交界处乌泱泱一片,登时酒意也醒了七分。
“大哥,咱们这就开城门投降嘛?”
右贤王伊屠智惴惴不安地问向自己大哥道。
“不急,先让他们攻上几日城,我看朔人也不像那些逃卒说的可怕,咱们脚下五六丈宽的城墙,朔人还能直接劈开不成?”
兴许是酒意给了铢娄渠义几分胆子,他居然提起马鞭,大言不惭地指着朔军方向叫嚣道。
“到时候攻上几日,朔人发觉攻不下的时候,咱们再献城,才显得有诚意嘛!”
原来左贤王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伊屠智深感有理,点点头正要附和,兀地发现一个小黑点,正朝王城这边快速靠近。
“那是什么?”
伊屠智凑近墙垛,刚想要看仔细些。
“还能什么,总不能是朔人大宗师亲自出马,轰开城墙吧?”
铢娄渠义喝一口蜜酒,忍不住开玩笑道。
话音刚落,通天的刀芒赫然亮起,接着是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
城墙上豁然出现一道丈宽的缺口。
第65章 武安郡王
陈庆之用实际行动,让左右贤王理解了一回,什么叫先天大宗师。
二百多年历史的城墙上遍布深深浅浅的刀痕,最深的地方估摸着得有两三丈深,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人一刀闹出来的声势。
快被吓坏了的左右贤王,在身旁众护卫的保护下,逃离已经令他们感到不安的城楼。
如今的铢娄渠义哪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心思,只想着快些把城门打开,生怕再晚些,城外这位狠人就要把城墙轰开。
到时候别说是献城之功,自己的脑袋能不被割去充作酒器,都算运气好的。
就在白袍宗师诧异的目光里,北戎城闭阖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穿华丽裘袍的莽汉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我是戎国左贤王铢娄渠义,代表戎王,愿意向大皇帝俯首称臣!”
唯恐陈庆之误会自己的意思,从一开始,铢娄渠义就把双手高高举起,以示自己手上没有携带任何的兵器。
“北戎人的左贤王?”
收回宝刀上蓄势待发的凌厉刀芒,陈庆之有些摸不住对方的意图。
哪有还没攻城,就急着要献城投降的!
莫非其中有诈!
“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铢娄渠义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对方有什么不满意,一刀径直把自己给剁了。
“本侯怎知阁下是不是故意诈降?”
陈庆之微眯着眼睛,把手慢慢伸向北玄刀的把柄。
“大宗师饶命,大宗师饶命!”
“您可以随便找个北戎人,就能证明小王的清白!”
陈庆之只是稍稍露出气势,铢娄渠义已经忙不迭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地自证清白。
见铢娄渠义瑟瑟发抖,露出惶恐的脸色,陈庆之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不过出于谨慎,还是坚持等到与大部队汇合,找来戎奸证实了左贤王的身份。
陈庆之方才率领两万步卒,接管过王城的各处城防。
期间发生过一起意外,被重重人手看管,关押着君王后和小北戎王的宫室突然燃起熊熊大火。
等士卒将火扑灭,宫室里只剩几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只能依稀靠着面料的精细,体型的大小,勉强判断出是二位贵人和几名护卫。
不过代表北戎王身份的金刀和王印,如今都被保管在铢娄渠义手里,没了这些象征身份的东西,即便小北戎王日后王者归来,朝廷大可以拒不承认。
你说你是北戎王,拿出依据来啊,我还说我也是北戎王呢!
……
两个月后,这座象征着北戎两百年荣光的王城,伴随一声轰响终究化为尘土。
除了凿毁这座耗费十余万南朔奴隶才建起来的百年古城,回程途中陈庆之还备齐三样牲礼在莽苍山勒石为记,铭刻大朔北伐灭戎的壮举。
自此,侵扰了朔国北域上百年的戎灾,彻底成为历史。
期间陈庆之也悄悄出去过一次,只带了一个向导,除此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
亲卫们只知道,自家侯爷回来时候身负重伤,就连随行的向导也不见了踪影。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伤到一位大宗师?
尽管满腹的疑惑,但能够成为陈庆之亲卫的,自然都是经过这些年考验,值得信任的。
这些人与其说是亲卫,不如说更像是勇毅侯府的家臣。
陈庆之的秘密,他们到死也不会泄露出去。
……
昌平十六年夏。
北征犬戎的六十万大军,班师回朝时只剩下四十余万。
除去部分战死沙场,更多则是死于水土不服,还有不少没能挨过入冬的天寒地冻。
陈庆之立下灭国的功勋,背后却是多少户人家失去顶梁柱,多少新妇失去了良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恐怕也莫过如是。
当然,这样的付出也并非没有回报,俘虏北戎平民八十余万,骑兵三十余万,此外另有牛羊不计其数。
除了不知生死的君王后还有北戎王,太师本雅失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以及居住在王城的大小贵族,全部被陈庆之派人分批押送回国都堰京。
成年男性统统被发配去凿山修路,妻女则充与此战的功臣将士为妾为婢。
那些先前投靠朔国的小部落,昌平帝自然依照诺言,把大片肥美的草场许给了他们。
只不过刷了一个小心眼!
昌平帝一口气分封了二十多位草原王,各自占据几片肥沃的草场,互相之间多多少少有些交集。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封地缺个口子,结果自然是草原常年大大小小战役不休,彻底断绝袭扰中原的可能。
至于此战最大的功臣,过去一向与陈庆之不对付的昌平帝,居然力排众议,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封王!
封陈庆之为武安郡王!
以一省之地为其封国,世袭罔替,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允开府建牙,行亲王车驾!
名为郡王,实则权力比多数亲王还要更大!
毕竟灭一国的功勋太大了,大到如果陈庆之不封王,朝廷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其他人赏赐。
而且陈庆之的封地还不是一般的省份,是富饶程度仅次于江南的燕省,如今已经改名换姓唤作武安郡。
当然,这块地盘有一点不太好,就是大西边紧挨着乾国。
但凡发生点什么战事,第一个遭重的就是他。
陈庆之这位先天大宗师在时还好,一旦他百年之后,这片土地必起狼烟,就看后代能不能守的住富贵。
看出昌平帝的险恶用心,陈庆之对此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昌平三十一年秋,武安郡王率兵九十万,伐乾,再八年,乾灭,取其宗室还于堰京。
只要乾国没了,武安郡自然不再是夹在两国之间的飞地。
很简单的问题不是吗?
……
【138岁,你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作为享受两甲子的先天大宗师,你的妻儿先后离你而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因为修炼长春不老神功的缘故,你无疾而终。】
【你的第二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第66章 关于我熬死五任皇帝这件事
【0岁,你出生在朔国兖州府的一个镖局世家,父亲为你取名陈庆之,藉此庆贺老来得子,你是他惟一的儿子,你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6岁,你到了上私塾的岁数,父母把你送入府城最好的私塾,同年,父亲开始亲自传授你家传武学。】
【8岁,你天资聪颖,触类旁通,已经完成启蒙,同年你察觉家传内功心法并非十分高明,遂决定转修长春不老功。】
【9岁,你经常缠着镖局老人,询问一些江湖轶事,你对江湖武林的了解逐渐深入,你更加留意不泄露自己修炼长春真气的秘密。】
【11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察觉你真气有异,你谎称去岁曾误食过一枚表皮朱红似火的果子,之后功力陡增,真气也发生了异变,舐犊情深,父亲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12岁,福缘触发,家中生意日渐兴隆,众口交赞,一举成为方圆一府七县之地最大的镖局,你走到哪儿都会受人敬畏。】
【14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知你爱好佛经孤本,遂给你带回一本《楞伽经》作为礼物,你未能从中悟出九阳真经。】
【16岁,你又打通三条经脉,功力大增,根骨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增加一点根骨。】
【18岁,你的武功到达瓶颈,静极思动,你决定外出押镖,经过登州定光寺时,你亲眼目睹了黄天星宿光如来的真身,天赋推陈出新触发,你悟出《长春不老神功》一卷。】
【19岁,母亲为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黑风寨大当家的独女,你向她许下海誓山盟,在双方父母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
【20岁,妻子为你诞下一子,你替他取名陈讷,希望他能敏于行而慎于言。】
【22岁,妻子为你又育一子,你替他取名陈诩,寓意德发扬而诩万物。】
【23岁,你成功打通十二条正脉,跻身二流高手的行列,天下之大也能有你一隅之地。同年,福王起兵造反,你与岳丈里应外合拿下兖州府。】
【24岁,福王造反成功,作为功臣,你受封勇毅伯。太和殿上,玄阳子的一席话让你对修行略窥一角。】
【27岁,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改善,根骨由泯然众人变更为尺瑜寸瑕。同年,你的妻子为你诞下一女,你的三房小妾为你生育了二子三女。】
【33岁,你打通了任督二脉,踏入外罡境界,官拜司隶校尉,掌靖天司,负责监察文武百官与全天下武者。】
【34岁,你奉命剿灭窝藏黄巾余孽的三皇门,你策反观天派的两位宗师,使他们反戈一击,伐其山门,断其传承。同年,宁潭二王在定禅寺和静岳派的鼓动下造反。】
【35岁,叛军陷入颓势,你略施小计使定禅寺与静岳派自相残杀,不费吹灰之力平定叛乱,你因此战之功受封勇毅侯。】
【你在平定禅寺时,偶遇化为非物的少女,生死边缘为迦楼罗鸟所救,你获得了道胎源气与《定光欢喜三藐妙法》,你将道胎源气赠予玄阳子,玄阳子向你揭开修行之秘,并赠予你一位先天大宗师的手札,你受益匪浅。】
【42岁,同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继位的昌平帝素来与你不和,罢黜你的官职,责令你在家赋闲。同年,你又多了一个庶子和三个庶女。】
【45岁,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改善。】
【49岁,你勘破天人造化,领悟阴阳之变,成就大朔立国三百余载第二位先天大宗师,可享寿两甲子。】
【50岁,乾国使团入京拜谒昌平帝,国师魏无涯力败朔国七位宗师,无人能敌,你携先天之威一刀断其右臂。昌平帝为示恩宠,加封你为上柱国。】
【56岁,你趁冬春之交,草原水草未生,率兵北征犬戎,灭其国祚,奴其族裔。】
【你钻研《定光欢喜三藐妙法》有得,发觉竟是来自雪山深处一座荒废的密宗寺庙,侥幸为定禅寺僧人所得,你遂决定借北伐之便,深究其因。你从寺中得一秘宝,却不慎触动护寺异兽,九死一生逃脱险境。】
【57岁,你成功班师回朝,以灭国之功,封武安郡王,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允开府建牙,行亲王车驾。】
【73岁,你趁秋收之际,农闲谷丰,率兵九十万西征乾国,每战必克,无人能挡。】
【75岁,昌平帝崩,新登基的彰武帝令太子娶你嫡亲孙女为妃,堰京赵氏与武安陈氏结为秦晋之好。】
【80岁,乾国覆灭,你因军功受赏封汉王,以三郡之地为封地,称汉国。同年,彰武帝分封诸侯国以褒功臣,建朝立统,始称大朔王朝。】
【83岁,你的武功更加高深莫测,天下无人能敌,根骨也得到一点改善。】
【92岁,彰武帝驾崩,新君登基,年号为承乾,皇后正是你的嫡亲孙女。】
【96岁,玄阳子找上你,告知还有二十载他便要返回宗门,问你可还有什么疑惑,你思索再三,遂将《定光欢喜三藐妙法》和盘托出,只是瞒下那件佛宝。】
【100岁,你的后人中出了一个天资聪颖的练武奇才,根骨俱佳,钟灵毓秀,只是思考再三,你还是没有将《长春不老神》教给他,只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114岁,承乾帝驾崩,新君登基,年号为建元,此人正是你的曾外孙。】
【116岁,四百年期满,玄阳子晋升神通秘境,在向你展现神通奥妙后,化龙东去,临行前给你留下一册他关于《定光欢喜三藐妙法》的心得,并收下你一位后人为弟子带回山门。】
【120岁,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孙子孙女也寿终正寝,你对汉国以及后人的感情渐渐稀薄。】
【133年,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提升。】
【134年,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提升。】
【135年,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提升。】
【136年,建元帝驾崩,新君登基,年号为崇德,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提升。】
【137年,你的根骨得到一点提升。】
【138岁,你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作为享寿两甲子的先天大宗师,你的妻儿先后离你而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因为修炼长春不老神功的缘故,你无疾而终。】
好家伙,我这算不算是直接熬死了五任皇帝?
腐朽沉重的灵魂登时焕然一行,仿佛被黄钟大吕从梦魇中猛地惊醒。
方然尤且有些心有余悸。
过去的回忆宛如走马观花似的一一从他眼前浮现。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的真气突然开始与日俱增,根骨资质也一年比一年好,气血饱满,根本没有其他宗师的寿命限制。
意识到不对,可此时的他渐渐已经无力掌控自己的身体。
肉身仿佛一座囚牢,将腐朽孱弱的灵魂死死锁住。
他最后还是灵光一现,靠着强练《定光欢喜三藐妙法》,配合那件自雪山废庙盗走的佛宝方才取回一线主动权,结束了这一世旅程。
【你的第二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当回忆走向尾声,四周的画面渐渐褪色,方然清空思绪,毅然做出决定。
【确定。】
第67章 难以抉择
重开两世,方然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
自己是正儿八经的穿越,还是陷入模拟当中?
两次重开究竟是不是在一个世界,二者的时间是重置还是承接?
为何待人宽厚的玄阳子,真身却是那般可怖模样?
为何偏偏只有自己,能够看出那些端倪?
还有第二世重开的最后几年,为何渐渐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一世世的重开,什么时候才会走向尽头,这样的代价又是什么?
然而无论方然如何旁击侧敲,模拟器就像一个死板的程序,不断催促着他重开人生。
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将疑惑埋在心底,等待着谜底揭晓的那一天。
【你亲耳目睹了黄天星宿光如来的法相,进一步发掘出这个世界隐藏深处的秘密,你获得了一点参属属性。】
【你一生天下无敌,先天之名远扬,你获得了四点属性,解锁天赋武道宗师。】
【你先灭犬戎,后灭乾国,立下了千秋不二的伟业,解锁天赋窃国者侯。】
【兴许是穿越者的灵魂不容于这方世界,你总是能看透幻象背后的本质,锚定天赋破妄法瞳。】
【你寿长一百三十八载,历经六朝帝王,养育五子七女,如果不是神魂腐朽,或许还能够活出第二世,解锁天赋修身养命。】
【你的子嗣会将陈氏发扬光大,作为武安陈氏的初祖,你将世代接受陈氏子孙的供奉,你获得了两点属性,限用于悟性、根骨、参属。】
【你这一世综合评价为侠等上品。】
【你可以指定一项天赋继承至下一世,你可以提升任意一项天赋的品质。】
【你可以指定一件物品继承至下一世。】
进一步发掘,等等,方然忽然想起第一世结束的发现。
只有两世都处在同一方世界,才会存在递进的关系吧?
还有破妄法瞳这一天赋,更是直接说明自己是穿越而非单纯的模拟。
本以为长春不老神功的隐患,是来自那尊黄天星宿光如来,未想居然是自己神魂的腐朽,无法掌握日益完美的躯体。
解开诸多谜团的方然心中登时升起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畅快。
“指定天赋推陈出新,指定物品降魔杵。”
降魔杵,便是方然第二世在大雪山得到的佛宝。
根据《定光欢喜三藐妙法》的记载,此物具有降心中魔的妙用,是修炼妙法的重要之物。
这也是方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赶赴雪山废寺,费了老大功夫寻找佛宝的缘故。
玄阳子后来交予他的心得也证实了他的猜想,《定光欢喜三藐妙法》并非什么旁门左道,乃是直通法相境界的空门正法。
所谓欢喜,并非是借双修之义采撷处子元阴。
而是利用美色锻炼定性,什么时候做到佳人入怀而作白骨观,蓄养定性,即是大成。
【武道宗师(紫):增加两点悟性,增加两点根骨,你对武道造诣之深,世上罕有,任何武学在你眼里轻松就能学会。】
【窃国者侯(蓝):增加两点福缘,增加一点体质,你容易受到上位者的器重。】
【海的儿子(白):增加一点相貌,减少两点体质,你总是能获得异性的好感。】
【修身养命(蓝):增加两点体质,苟,咳咳,你对延寿类功法有着超越世俗的见解。】
【保命符(白):你将不那么容易夭折。】
【破妄法瞳(红):穿越者的灵魂能让你看清世界的本质,有时候错的未必就是世界,唯一指定天赋,已被锚定。】
【家财万贯(绿):增加一点福缘,你将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
【若有道缘(蓝):增加两点参属,你似乎自幼就与大道有着难以琢磨的缘分。】
【时运不济(白):减少两点福缘,你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
【继往开来(紫):增加四点悟性,你拥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当你熟悉一样事物,很容易将它推演到一个新的层面。】
如果没有那个锁定一格天赋的破妄法瞳,方然绝对想都不想,选择窃国者侯、小有道缘、继往开来这三项天赋。
参属、悟性还有福缘,无疑都对他下一世修行大有裨益。
只是如今只能选择其中两项,顿时让方然陷入了两难的处境。
思前想后,方然还是决定放弃福缘。
毕竟参属和悟性,无论哪个都是修行必备的。
福缘即便是离谱的一点妖,他也可以用属性加到一个还算正常的程度。
至于提升哪一属性的品质,这难道还用想吗?
【你已选择天赋若有道缘(蓝),是否确定提升品质?】
【确定。】
【小有道心(紫):增加三点参属,增加一点福缘,你对大道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和感。】
【相貌:8】
【悟性:9】
【体质:6】
【福缘:2】
【根骨:lv0泥古不化】
【参属:lv3泯然众人】
好家伙,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两点福缘,模拟器这是巴不得他死是吧?
也就是说没有小有道心的那一点属性,自个儿这回又得落得个一点妖的下场。
论不当人这方面,我愿称你模拟器为最强!
方然试探性给参属点了一点属性。
果然还是那股味道,泥古不化一点属性升一级,泯然众人就是两点属性,到了尺瑜寸瑕更是三点属性升一级。
用了四点属性将参属升至尺瑜寸瑕,剩下三点方然则是毫不犹豫全部分给了福缘。
他可不想再体验一番差点饿死的感觉。
【相貌:8】
【悟性:9】
【体质:6】
【福缘:5】
【根骨:泥古不化lv0】
【参属:尺瑜寸瑕lv5(1/3)】
【天赋:破妄法瞳(红)、小有道心(紫)、继往开来(紫)】
【物品:降魔杵】
【模拟器正在加载中——】
【随机出生地点——】
【锁定性别为男——】
【家庭背景匹配——】
【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你的第三世人生已经开启——】
做出决定,方然眼前一黑,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啼,四周的黑暗散去,天地豁然开朗!
ps:听取读者老爷的建议,我也觉得继往开来程度要比推陈出新更甚,所以在此做出更改,望周知。
第68章 鬻儿卖女
“上有以絜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
苦竹山。
才浇过酥雨的竹林山径,泥土里混合着山竹清香。
偶有几处燕雀,叽叽喳喳尤显得可爱。
巾褐及帔的修道士牵着四五岁的半大孩童,竹杖芒鞋,吟啸且行,好不逍遥自在!
崎岖而泥泞的山路在他足下似履平地。
至于稚嫩的诵经声,正是出自身旁牵着他衣角的垂髫之口。
“仅用了三日,便记住这篇尚贤,当真是个修道种子,若不是贫道先应下那老儿,非收你做徒弟不可,惜哉,惜哉!”
道人左手掐着指诀,时不时招来剑气除去沿途的毒蛇猛兽,看向稚子的眼神不无可惜。
似乎在他看来,被老道要去并不是件什么好事。
道人身后,还跟了大小胖瘦的童子不下二十人,最大的也就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四五岁,都是他从正在经历兵荒的雍国买回的道童。
活不下去的山野民夫,家里又有好几张嘴嗷嗷待哺,不得已只能卖掉年幼的孩子,换些家赀,如他身旁这般唇红齿白,聪颖机灵的童子,也不过值二十贯大钱。
剩余面色饥黄,神情麻木的更便宜些,若不是身负参属,道人才懒得看他们一眼。
这些孩童看向道人的眼神尚且带着些畏缩,远不如那稚子身怀灵性,初来乍到就黏着道人师父师父的叫个不停。
更是过目不忘,才几日的功夫,就花言巧语讨得道人的欢心,整日将他带在身边,时不时还教上几句经义。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冯虚御风,昼夜行路二万余里!
这般手段,除了生而知之的李晏能够辨识,其他没什么见识的乡村野童,还不是把道人当做神仙老爷供着,哪敢亲近。
又给李晏提点了几处深文大义,道人突然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蒙上一层薄薄雾气,李晏不知所以也只能跟着停下。
竹林间沙沙作响。
不一会儿,就有人影幢幢,一群访客从竹林间走出来。
“拜见公羊上师。”
两个皂衣青冠的修士一起稽首。
“这些是苦叁子要的道童,回去告诉他,贫道与他已经两清。”
公羊道人却似乎对那苦叁子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两个皂衣修士态度也算不上好。
“人数确实无误,劳烦上师费心了。”
两人也是好脾性,又是朝道人一揖,这才走上前去领过几个孩童。
“慢着!”
眼看着两个修士就要离开,公羊子突然冷哼一声。
“上师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晚辈的?”
修士转过身,脸上甚至还带一丝畏惧的神色。
“你替贫道给苦叁子带句话,就说我很中意那叫李晏的童子,若是此子日后溯明胎光,贫道自会回来收他做弟子。”
言外之意竟是要苦叁子替他照顾好李晏。
“晚辈定会将上师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师尊。”
回头看了李晏一眼,尽管好奇对方为何会如此重视一个稚子,修士还是痛快地和公羊道人保证。
道人深深看了迷雾深处一眼,伴随一声绵长悠远的噫吁,小山一般高的灵羊腾跃而起,驾着一道虹光消失在天际。
“上师的化虹之术,即便师尊也是赞不绝口,你这稚子能被上师看重,也是福缘深厚。”
憧憬着天边渐远的虹光,修士的话语间却无艳羡之意。
“道长,那位公羊仙人为何要把我们送到这边啊?”
李晏心中实在好奇地紧,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天真烂漫好似真的稚童一般。
“还不是上次论道,此人内景出了差池,吞了师尊好不容易调教成的一批道童,这才不得已赔师尊等额的道童。”
那修士幸灾乐祸向李晏揭开秘密。
“再这般话多,倘若让师尊等久,有你好果子吃!”
另外一人看不惯同伴的多舌,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有师弟的神行术,只消片刻就能到师尊的座前,莫急莫急。”
那人却是嬉皮笑脸,全无在公羊道人面前的拘谨。
“你这疲怠货,好不要脸面。”
同伴无奈,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叠甲马分与众人的手中。
李晏照他所教,将甲马绑在膝上。
再彼此将手前后牵住,随着修士的嘴里念念有词,脚下登时感觉一轻,阵阵狂风啸过,周围的景致都在疾速向后退去。
再回过神,已经是出现在一处五脏俱全的洞府中。
正中一处法坛,坛前只有个羽冠鹤氅的老道,怀抱着一把三尺竹木剑,把脑袋耷拉下,一点一顿得打着盹。
法坛四面,则各有九纵九横,摆出八十一个蒲团,散若天星。
“都坐罢。”
察觉有人进屋,老道方才如梦初醒地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那名老成持重的修士走到老道身边,看了看李晏,又附耳对老道仔细说了几句。
“公羊那厮看重的小子……”
老道没有来由地哼唧了几声,对李晏伸出鸡爪般枯瘦的指节,点了点面前一张蒲团。
“往后几年,汝等谨记严持戒律,晨钟六响,便要来此识字做课,除了雍国官文外,还需修习道篆,以便将来研读古经,一直到及冠为止,可曾记牢。”
“至于你坐在此处。”
说罢便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经义,兀自讲了起来,也不安排其他童子入座。
李晏连忙应声坐上蒲团,细心的他已经发现,除了靠老道近的几张蒲团前有案有书,最远几张莫说是书案,连经义都没有一卷。
第一时间,机灵的已经反应过来,有学有样赶紧找离着老道近的蒲团坐下。
甚至有块头大却没抢到蒲团的人,竟然威胁推搡起先到者,见老道没有阻拦的意思,更是加大力道撕作一团。
只是无一人敢打李晏座下蒲团的主意。
还有些木讷的,依旧呆呆站在原处无动于衷,甚至还不时吸着鼻涕。
带他们前来的两名修士,也只是哂笑着旁观,丝毫没有给些许提示的打算。
显然他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
大道贵争,这也是老道要交给他们的第一课。
ps:前面一章做了些改动,破妄法瞳还是不占天赋栏比较好,没刷新的小伙伴可以刷新一下。
第69章 胎光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
披着公羊道人一层虎皮,加上李晏天资聪颖,无论读书识字,还是研习道篆,都可以称得上是同批道童里的佼佼者。
因此才在净房洒扫不到一年,又被分配去了火房。
晃眼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居然也给他混出点名堂。
那日接他们一批道童的师兄,恰好是巽风观火头,平日忙着修炼脱不开身,索性把采买米油肉菜的职责交付给李晏。
这可是肥差,单单采买一项,就有不少油水可捞。
况且火房采买这个位置,位卑而权重,无论走到哪里,道童都得恭敬称上一声师兄。
占着这个位置,说不遭人嫉恨是不现实的。
巽风观自始至终以一争字而贯通始终,这些年可没少有人想把他赶下这个位置。
可一来背后有内门师兄撑腰,二来李晏这些年真气功夫也没落下。
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都被他毫不心慈手软地报复了回去。
日子一久,谁不知道火房李四郎睚眦必报的秉性,渐渐也就没人敢再招惹。
这一日终于到了考校道童的时候。
符合年纪的道童都被召去讲功堂,李晏算是最早一批到的,直到晨钟敲了八下,都讲才振袖一挥将讲功堂的正门带上。
“自此刻往后,适龄而未入讲功堂者,黜为杂役,交付与寮院杂使。”
都讲只一句话就给还未到场的三十余人盖棺定论。
对此,大家心里都早有准备。
毕竟,这些年研习经义,道童们也清楚修行并非一件易事,稍有不慎就有化为非物之虞。
因此光是观想这一道最初的门槛,都够淘汰掉不止七成的道童。
和李晏一批进行观想的道童,足足三百一十七人,待一年期满,其中能有八十人溯明胎光已经是道祖保佑。
“期满而未溯明胎光者,亦黜为杂役,满二十年方可赎身。”
都讲耷拉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自李晏认识这位都讲起,就好似没见对方睡醒过。
见众人都无甚异议,都讲打了个呵欠,又信袖往空中一拂,顿时三十六道流光飞出,化作各种飞禽走兽的观想图册。
那些观想图约丈高,仿佛一道道石碑将道童圈在当中,登时场上一阵喧哗。
只见其中有呼风唤雨的腾龙,有背山负岳的玄龟,有展翅垂天的青鸟,有驱使伥鬼的山君……
所谓的胎光,便是一点先天之灵蒙尘,莫说自己,就连前辈高人都看不出你的参属,只能凭心头那一丝悸动去揣测。
故而不少人第一时间就看向最上乘的几幅观想图。
“心之所往,即为胎光。”
看出这些人的心思,老道只是漫不经心提了一嘴,接着便不多做干涉。
李晏面色有些古怪,模拟器上清楚写着自己的参属为鲤相,恰好巽风观的观想图中,就有那么一幅鲤相。
虽然品质不高,却胜在契合。
趁着还没有人留意到这幅观想图,李晏连忙占据离它最近的一个蒲团。
作为道童中的风云人物,对于李晏做出这样的选择,自然有不屑之辈,也有恍然大悟之辈。
顿时几幅门庭冷落的观想图,都坐满了退而求其次的道童。
毕竟只有先入道,才能作其他想,否则再高的心气,也奈何不得比纸薄的命数。
按照都讲过去所授,李晏直勾勾看向鲤相,那是一尾由道篆、符箓勾勒而成的鱼形轮廓。
心神魂灵,都开始放空。
一息!二息!三息!
正常来说,即便修行的天赋再高,想要入定观想,至少也得花上一天功夫。
然而仅仅过了三息,李晏蓦地听到一声水滴砸落湖面的通透声响。
恍惚间,世界坍塌。
眼前那尾由道篆、符箓勾勒而成的鱼形轮廓,顿时变得鲜活饱满。
血肉,筋骨,鳞片,口须……
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一尾活生生的妖鲤,李晏尝试着摆动鱼鳍,想要模仿,不,不对,他真的变成了一尾六须锦鳞,吞吐水华,估摸六七丈大的妖鲤。
讲功堂简陋昏暗的石室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深邃湖泽。
明明是能引发人心恐惧的幽邃,偏偏给他一种宛如回到家中的错觉。
念头一动,鱼尾一摆,他竟是倏然跃起,主动迎向了那无边无际的寂静。
当那些类似水的液体裹住妖躯,李晏心中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欢喜,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奥秘都在向他展开——
噫嚱,我就要得道了!
讲功堂内,都讲眉头一皱,握在袖中的竹木剑已经蠢蠢欲动。
尽管他此前一直都很看好李晏,但也没想过对方的资质能好到这种程度,只看了一眼属相便成功入定。
老道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惊才艳艳的弟子,但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
那就是化身非物,没一个人活着完成观想。
意识到这位被公羊道人看好的道童也即将道化,老道一点点从袖中抽出竹木剑。
只待李晏化为非物,便要出手将他斩杀。
李晏的气息渐渐发生变化,隐约有三对囊包要从他的脸颊鼓起,面上也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餍足。
老道手中的竹木剑蓄势待发,偏偏就在这时,李晏一个激灵,居然从道化的过程退了出来。
【道化度:1%】
【道化度:2%】
……
【你的天赋破妄法瞳触发,你将观测到世界的真实。】
刹那间,眼前的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鲤相妖躯开始变得腐烂,露出其下惨白的骸骨,细长多齿的绦虫从鳞片下钻出,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他的皮肉,五六簇宛如触手一般的细肢从腰腹生出。
至于身旁那些让他感到舒畅的液体,分明是类似唾液一样的稠物,不断黏着他卷入一张血盆大口之中。
李晏一个激灵,硬生生从观想中挣脱出来。
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打湿贴身的亵衣。
【道化度:5%】
李晏兀地觉得手臂一阵瘙痒,褪开衣袖,赫然惊觉自己的右臂上,竟是长出类似墨色鱼鳞的花纹。
第70章 非人哉
讲功堂昏黄微醺的烛火,照映出少年阴晴不定的面容。
李晏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手臂上的鱼鳞纹路,指尖传来微凉非似血肉的触感。
难道这就是道?
难道修行的本质就是由人化为非人?
记忆中自己见过的几位修道士,无论是第二世的玄阳道人,亦或是这一世的公羊道士,状似常人的外表下耸然都藏着一副妖魔般高大的躯体。
李晏低垂着头,一时心乱如麻。
不过转念一想,炼炁士可寿三甲子,内景道人更以三百岁为春,三百岁为秋,与凡人可谓是天差地别,已经近乎两个物种。
况且炼炁层次的道徒,就可以做到阴神出体,役使五行,内景道人更是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手段与神仙何异。
往后的境界更是不用多说。
修行,究其本质,就是生命形态的升华。
聚而成形,散而为气,天地万物生灭皆于一念之间,这样的存在还能称为人吗?
不做人就不做人,何必苦苦执泥于外相。
念头通达,李晏心中阴霾登时一扫而空。
昂然抬起头颅,看向眼前那幅观想图,端是一派不成胎光不罢休的决意。
然后仅仅过了五息,少年又面色苍白地从幻象中挣脱。
满头大汗,不断喘着粗气。
【道化度:7%】
手臂上墨痕越发显得栩栩如生,仿佛有活物要从体内钻出来似的。
差点忘了,他刚才纠结的,哪是修行以后还能不能保住人形,他纠结的,分明是破妄法瞳眼中为何一切都显得那么诡谲怪诞。
……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玄君将这段话作为本经的序,自有他的用意。
对于天生道心的童子,观想便是第一道关隘,天生与大道契合很容易让他们第一时间陷入化道,这可不是简单就能挣脱的。
老道嘿笑一声,将竹木剑重新收回袖中。
同为修士,他自然清楚,道韵对于方入道的道童诱惑之大。
这些年经不住诱惑,身与道合,化作非物的道童大有人在。
可如李晏这般,纯粹依赖意志硬生生中断道化的,他虚活三百六十二载,却是头一回见。
老道不免提起几分兴趣。
虽然不知道李晏是如何做到的,不过他也想看看此子的极限在哪里。
……
【道化度:10%】
半晌,李晏终于认命似的低下头颅,不再去看那幅观想图。
只见他的右手臂上,赫然已经长出来一片真正的鱼鳞。
或许因为天赋太好,又或者是属相过于契合,只要他静下心思观想,不消三息就会堕入幻象。
不过入定三次,李晏的道化度已经来到百分之十。
心知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还没入道,自己先化为典籍中记载的非物。
李晏把目光投向四周,他有些好奇,倘若观想真如此困难,这世上又哪来这么多修道士。
不料这一看却让李晏发现端倪,只见过去大半天,不少人还在对着观想图眉头紧锁,抓耳挠腮地想要看出朵花。
偏偏眼睛都快瞪出来,依旧是没有得到半点提示。
好家伙,难怪胎光又称定中修身,或者百日筑基。
原来大家光是观想入门就要这么久啊!
原来每次观想时都能入定的自己,恰恰是人群中最不正常的那个啊!
原来菜的不是我,是大家啊!
李晏心中没来由的生出来一股自豪感。
不过自豪归自豪,修行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冥思苦想,还真让他给找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既然相近的参属,可以让人方便入定。
那假如他反其道而行,找个和鲤相没那么近的属相,是不是就可以缓解这种症状?
……
在老道的视野里,不知为何,少年突然站起身,走向一旁的蛇相。
随便拎起个脸上写满疑惑的道童,李晏堂而皇之霸占了他的蒲团。
被冷冷的目光扫过,道童敢怒不敢言,被迫交换了座次。
居然还有这种解决办法?
隐约察觉到李晏的想法,老道惊得险些捻断自己的须髯。
丝毫不在意那名道童委屈的目光,老道如今只想知道李晏是否能够入道。
……
死死盯着眼前这道由道篆、符箓勾勒而成的螣蛇形轮廓。
李晏将心神魂灵渐渐放空。
一息!二息!三息!四息!五息!
接连过了十几息,李晏才感受出螣蛇相的零星韵意。
只是这份道韵好似雾里看花,始终有层薄薄的壁障,挡在他和蛇相之间。
先前那种神而明之的意境再没有出现,模拟器上的道化度也没有再上升。
果然他猜得不错,尽管同归鳞属,但是螣蛇相的观想明显比鲤相艰难了不少。
有戏!
……
三个月后,竹木剑上青蒙的剑气闪过,蒲团上正在化作非物的身影戛然而止,随即被虚空燃起的无温焰火烧为灰烬。
讲功堂中,像这样空出的蒲团已经不下数十只。
“这个月第十二个了……”
老道嘴里咕哝了一声,抬起手收回不染丝血的剑器。
余光却不经意瞥过蛇相前盘坐的一名少年。
少年闭阖双目一动也不动,冠巾上也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就在老道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李晏蓦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登时仿佛有一道微光自诡谲的静室之中升起。
李晏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明明已经三日没有进食,却丝毫感受不到腹中的饥饿。
同时,感知中也多出许多不可名状的东西,都是过去不曾有过的体会。
这就是经义上记载的源气?
李晏正要抬起手,耳边却传来老道的呼唤。
“你溯明胎光了?”
语气里尤且带着些许不敢置信。
李晏活动着周身气血,缓缓从蒲团上站起,当着许多还没入定的道童面走到老道跟前,深深作一揖道。
“弟子李晏拜见都讲。”
溯明胎光,大道有望,方可称弟子,这也是巽风观的规矩。
历时三月又四日,李晏终成为这一批弟子中第一个入道的。
第71章 心魔
胎光,大道之始也。
胎光一定,方可算是踏入修行之路,自此绝五谷而食气,神明且寿。
不然,泯乎众人矣!
“好好好!”
老道上下打量一番,俄顷拊掌,连道三声好字。
百日筑基,如今一朝踏入胎光,李晏身上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
身为真修的苦叁子一眼便看了出来。
“全赖都讲的教诲。”
三世为人,今日一朝踏入道途,便是心性稳如李晏,也止不住有些喜形于色。
好在很快他便克制住这份心神荡漾,毕恭毕敬地对苦叁子一礼。
如今踏入道途,他可是有不少问题埋在心里,期待着对方为他答疑解惑。
“且慢。”
看出李晏似乎有不少疑惑,老道打起精神正要作答,突然招手一道剑罡从袖中游出来。
电光火石,甚至没等李晏反应过来。
就有一名身体发生异变的道童,被苦叁子的剑光搅作一团血肉模糊。
李晏心头一悚,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
“你可是想问,手臂上发生的变化?”
做完手头活计,老道笑眯眯地将手团进袖中,变回一副人畜无害的和蔼模样。
被苦叁子一语道破身上的变化,李晏下意识就要把手背到身后。
随即意识到这么做,未免有掩耳盗铃的意思,索性苦笑着坦荡荡将袖子拉起。
只见他右臂齐肘的地方,赫然长了三片墨玉似的鳞片。
“才这么点道化的痕迹?你且说说,当时又遇到哪些情景!”
老道士咕哝了一声,听语气却颇有些兴奋的意味。
没能得到最想要的答案,李晏也不急切,一五一十将幻象中发生的一切告知,包括最后那腐烂不堪的妖躯和巨口。
不料苦叁子越听越兴奋,最后更是拊掌大笑起来,丝毫不顾周围正作观想的道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老道士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戏谑地伸手指向那些空着的蒲团。
“若不是最后心魔出现,你小子也得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虽然此前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但看到老道如此的果决下手,李晏还是忍不住有些后怕。
但凡破妄法瞳触发的再慢些,怕不是自己已经成为道士的剑下亡魂。
很快老道口中的另一个词眼吸引了李晏注意。
“心魔?”
自己破妄法瞳看到的都是心魔?
想起破妄法瞳眼中种种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迹象,李晏蓦地一愣,他怎么也不相信那仿佛深入魂灵的恐惧只是梦幻泡影。
本想从老道的口中解开疑惑,怎料问题却越问越多。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大道本就不可名状。”
或许是李晏的经历给他枯燥的使命平添几分乐趣。
老道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
“所谓观想图册,也不过是先贤借百兽之形,传授他们理解中道的只鳞片羽,换而言之,观想亦是悟道的一种手段。”
“若是心性薄弱之辈,难免会被大道追逐,最终道化。”
“当然,像你这样天生道心的人,还要更容易为大道所逐。”
苦叁子露出顽童般的神情,幸灾乐祸地看向李晏。
“至于心魔,顾名思义也就是内心的魇魔,凡夫俗子不解其意,难免会用自己粗浅智慧,来描绘心中认知的道。”
“大道无善无恶,只是自身无法承受,才会在你意识中扭曲成邪魔外道的样子,让你发自内心去恐惧疏远。”
“把悟道看作是近道,那么心魔便是远道,让你本能去畏惧大道,并停滞不前。”
李晏蓦地想起模拟器中对破妄法瞳的标注——有时候错的未必是世界。
难道说此前看到那般可怖景象,只是以他的境界还不足理解道意,如果某天自己成就道果,会不会那般破败腐烂的妖躯,在他眼中就是另外一番样貌?
李晏恍然大悟。
说千道百,还是自己执泥于外相了!
“若是老夫没有猜错,你的本相应该是鲤相吧!”
老道的语气十分肯定。
“能猜出自己的本相,还能想出这等巧妙法子,你也是个有急智的,若不是公羊老儿看重,老夫都想收你为徒。”
苦叁子的语气颇有些惋惜,但很快又仿佛恶狠狠的下定决意。
“不管他,入了我巽风观,便是老夫的人!”
“公羊老儿这个徒弟,老夫这回就算是抢定了!”
李晏对此也只能装作没有听见,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难免会恶了其中一位内景道人。
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让他们自行商量,反正自己身轻言微。
“你既入我巽风观,也需得有个道号,本观没那些十方丛林的陋习鄙规,不讲究排资论辈,你喜欢叫甚么便叫甚么。”
“想好了便去都管那边录下名号,如此也算是我巽风观的弟子。”
大约是说的有些太多了,老道脸上复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挥挥手将一道侧门打开。
沉重的石门发出嗡嗡声。
临走前,李晏又恭恭敬敬向道士做了一揖,深深看向其他一动不动的道童,这才掸除身上灰尘,走出豁然开朗的一片新天地。
石门在身后掩实,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甜的空气,李晏大笑一声,迈开步子向寮院走去。
胎光溯明去疑心,今日方知我是我。
走在通往寮院的竹林小道,李晏仔细内审自身的变化。
半晌,不经发出一声感慨。
此方天地修道士得天独厚甚矣!
百日筑基,只是定下胎光。
无论筋骨血肉,都有了长足的长进,单纯凭源气改造过的肉体,任何一个修道士都有信心和外罡宗师一争高下。
更不消说,此外还有各种神通手段赖为倚仗。
相比之下,武者大半辈子的苦练仿佛一下子成了笑话。
不仅如此,溯明胎光,只需有一页本命大册,就能畅通无阻的踏入炼炁,享寿整三甲子。
难怪上一世黄巾之乱,直到玄阳道人派出手下弟子,才让那贼首伏诛,而朝廷的三位宗师都没能将其拿下。
不成仙,终为蝼蚁啊!
第72章 本命大册
又走过数百步,寮院就在眼前。
作为这批道童中首个入道之人,李晏自然受到道徒的热情接待。
“姓名?”
“李晏。”
“道号?”
“参玄。”
手持符笔的道徒愣了愣,抬头看向眼前的道童,似乎在做确认。
半晌见李晏毫无悔改的意思,便也如实录进道碟中去。
“那赤松先祝道友得偿所愿。”
随着一道毫光闪过,赤松道徒将录好的道碟递给李晏,同时出言贺道。
“参玄承道友吉言。”
李晏又如何不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同样和颜悦色地与对方谈笑。
又聊了几句,出来时已经换上一身藏青得罗道袍,神采奕奕,翩翩一派出尘的气象。
录过道碟,换上法衣,就是巽风观的入门弟子。
道碟里有五十道功,凭此物去经院还能领一册本命经,以及两道术法。
尽管李晏已经有《定光欢喜三藐妙法》,但是命经这种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多一册命经,也多一分选择的余地。
打定主意,正要迈开步子走去经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李晏?”
李晏下意识回过头,将他唤住的正是昔日带他入观中的师兄,火头吴敦道,道号清源子。
上上下下打量李晏一番,吴敦道突然露出笑容。
“看来清源应该向道友道一声恭喜了!”
算下时间,差不多也该是这批道童溯明胎光的日子,如今李晏换上了得罗道袍,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既然已经踏上道途,吴敦道也就不能再用俗家名姓称呼李晏。
“清源道兄客气了。”
李晏朝吴敦道稽首唱喏,对方也赶紧还了一礼。
“道友可是要去经院挑选本命经?”
吴敦道看向李晏原本要往的方向,冷不防问道。
“道兄当真是慧眼如炬。”
对方既然知道自己新晋道徒不久,自然也不难猜出他此行的目地。
“这不巧了吗,贫道正好有事也要去经院一趟,倒不如你我二人结伴同行,也好让贫道为你讲讲门中的几册本命经。”
闻言吴敦道当即热情地拉住李晏。
虽然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吴敦道毕竟是李晏入观以来交集最多的道徒,同时也是苦叁子的弟子。
李晏沉吟片刻,便满口答应下来。
吴敦道日里就是一个健谈的,当即滔滔不绝同李晏说起命经的优劣。
“天下宗门的命经,翻来覆去得衍化,究其根底,也不出阴阳两仪,周天星数。”
“道友届时挑选本命经,也不要光看那些境界高深的,前途远大的。”
“契合自己属相的才是关键。”
“譬如大名鼎鼎的玄君七章秘经,据说得其七章密箓可直通道果,嘿嘿,昔日这册天书还没销声匿迹前,也没见哪个证得道果啊!”
“再譬如参同契书,要无心无相之属,何为无心无相,圣人功参造化矣,一本修炼的前提居然是成为圣人的功法,你说可不可笑。”
“经院有四册命经,可直抵内景境界,分别为《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彼於青丘野狐禅经》、《养吾浩然正气剑诀》以及《灵宝归元化煞心经》。”
“其中大乐赋修阴阳二气,野狐禅经修心火煞气,养吾剑诀修正气,灵宝心经修宝气,道友在抉择时还要结合自身属相……差点忘了,贫道还没问过道友属相!”
说到这里,吴敦道猛地一拍脑袋,随即告诉李晏一个常识。
溯明胎光,便可照见自己的属相。
“在下的属相是鲤相。”
李晏照着他所言内审神魂,果然看见一道似鱼非鱼的本相。
“鲤相,那倒是不能再修野狐禅经了。”
吴敦道屈下一节手指,从四册本经里剔除一门。
毕竟这门功法本身就有属相作为前提,狐相为最佳,毛属次之。
“还没问过清源道兄修的是哪本心经?”
李晏见吴敦道如此热忱,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
“贫道属相为鲚相,正适合养吾浩然正气剑诀。”
鲚,刀鱼也,身长如剑,修养吾剑诀倒也合适。
李晏点点头,心里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不然他真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道友可要修我这门剑诀,剑修乃当世杀伐第一,即便日后转修也有着诸多选择。”
李晏闻言陷入沉思。
灵宝归元化煞心经修珠光宝气,还不能是一般黄白之物,对财力的要求颇高。
首先从选项中排除。
至于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盖因定禅寺妖僧的双修秘法,生怕污染了自身的源气,李晏也不是很感兴趣。
似乎这样看来,养吾浩然正气剑诀这样中正平和的命经,恰恰最适合他。
只是吴敦道如此热情地推销,反而使他有些怀疑是否别有用心。
故而一直走到经院门前,李晏依旧未能做出决断。
“道友,到了这里我便不能跟进去,还望我一番话能对你有所帮助。”
朝李晏拱一拱手,吴敦道径直拿出自己的道碟,给门前的长老验过,便先行一步进入经院。
似乎正如他所说,是有使命在身,不过恰好与李晏同路罢了。
要不,就真的取了这册《养吾浩然正气剑诀》?
李晏一边思索着,一边从袖中抄出道碟,递给门前核验的道徒。
“参玄?是新入门的弟子?”
见李晏道碟上尚未干涸的墨痕,老道轻咦一声,不免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
他没记错的话,这批道童应该才入讲功堂不足百日。
“只准带一册命经与两道术法,快些进去罢,切记,你只有半个时辰!”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溯明胎光,这道徒倒也是个有道缘的,抱着结一份善缘的心思,老道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不少。
还不忘记指点李晏,本命大册一般放在哪个位置。
知道时间紧迫,李晏也不耽搁,朝道徒做了一揖,连忙快步走进院中。
甫一走进经院,就看见密密麻麻的玉册竹简整齐摆在案上,分门别类。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门中有人的好处,有了二人的指点,李晏很快就从多如牛毛的经义中找出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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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求道与护道
经院供弟子挑选的命经不多,一共也才二十来册,大部分还都止步于炼炁境界。
接连翻了几本,李晏才彻底断了捡漏的心思。
想想也是,巽风观八位内景道人,都是有着诸多神通手段的真修,千百个念头同时催动,要有什么好东西早就被发现了。
还能轮到他这个初定胎光的小小道徒?
内心默默自嘲一番,李晏做出了选择。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残册(绿):原为永宁州大宗合欢宗的本命经,勘破天地阴阳之变化,直指阳神大道,后合欢宗覆灭,本命经也散落各方,为巽风观得其二卷残册,可成内景境界。】
【注:欲炼此法,需清明本心,于交媾时守得元阳元阴,若体内元气久泄,则会渐失去性征,沦为无阴无阳之孽。】
李晏选中乐赋残册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一门能够直达阳神大道的本命大册,即便如今只剩下开篇的两卷,无疑也要比那些内景就是尽头的命经来得强。
况且自己还能不断转生重开,指不定哪天就把完整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给凑出来,也说不定,决计不是为了和漂亮的师姐妹贴贴!
他,李晏,是正人君子!
敲定本命大册,再挑选附赠的两门术法时,李晏就要随意上许多。
一门望气,一门服食,都对道徒炼炁有着不小帮助。
这也是吴敦道知道师尊有意收李晏为徒后,积极给出的建议。
所谓望气,乃是一门梳理天地源气的法门。
天地万物皆有独特的源气,气明则兴,气暗则败,气红则富,气黑则祸,气紫则贵,练成望气之术,可知王朝更替,福祸吉凶。
至于服食,则是一门促进吸收药性的要诀。
炼炁,本身就是采撷天地源气的过程,朝食紫气,暮饮流浆,服食丹药能够大大加快这个过程。
然而是药三分毒性,服食可以促进对丹药的吸收,排除毒性,深受嗑药流道徒的推崇。
“确定就选这三册?”
当李晏将这三枚玉简交付门口的道徒,对方推了推玳瑁眼镜,再三确认过才录了一份拓片交到少年手中。
李晏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颇有些惊讶,新晋道徒往往更青睐手段犀利的杀伐之术,却忽略了修行的本质是求道。
无论是杀伐道法,还是护体罡气,归根究底都是护道的手段。
注重杀伐而忽略了求道,这是舍本逐末的做法,又与买椟还珠有何异?
自己若非沉迷斗法,岂会在炼炁中期蹉跎百载,以至于道基腐朽,终其一生无望内景!
李晏自然不知老道内心感慨,毕竟眼下他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未做。
晋升道徒,就无需再与其他道童挤大通铺。
新晋道徒都可以免费遣使观中的黄巾力士,为自己营建一座洞府,苦竹山方圆数百里都是巽风观的地界,足以容纳数百名道徒的住处。
修炼命经需要阴阳二气,不趁着现在其他道童还没晋升,先把地段好的洞府定下,难不成非得拖到最后挑人家捡剩下的?
故而一从经院出来,李晏就直奔器院,先去领那勘探地脉的法器。
“这位道友是打算营建洞府?”
甫一听清李晏来意,器院当值道徒登时就来了精神,热情迎上来招呼他道。
毕竟无论勘探地脉,亦或是开凿洞府,都要一笔不小的道功开支。
除了新入门的弟子能够幸免,其他或因更换本命经,或因不满意洞府源气质量的弟子,都得老老实实交上一笔冤枉钱。
谈成这笔买卖,当值道徒也能分润到不少道功。
“来来来,让我给这位道友介绍一下……”
不等李晏分说,道徒就热情摊开一卷图册,上面用各色圆点标记,正是苦竹山方圆万里的地貌。
“还未问过道友道号,治何命经?”
“在下道号参玄,尚未踏入修行,治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李晏从袖中拿出道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这批入道的道徒,不碍事不碍事!”
然而对方只是愣了愣,复又不减热情地继续招呼道。
百日筑基,说是百日,实际正常都要七八个月到一年不等,能够这么快奠定道基,显然面前这位新晋道徒的资质非凡。
不趁对方微末时投资,难道还要结仇不成?
得知李晏修的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对方当即从图册上圈出好几个山头,都是阴阳二气充足,适合营建洞府的地界。
李晏仔细甄别,最后敲定了一处地界偏远,阴阳二气交汇,周围无甚同门的山头,充作自己日后的洞府。
随即那名道徒就请出两道符,又唤来一个杂役替他看值,驾起纸马带着李晏前往那处。
说来也怪,看似不过二钱的纸马,却轻易能够驮动李晏百来斤的份量,更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与当初来时那名道徒的甲马之术不分上下。
没过多久,二人就来到了此行的目地。
“道友相中的便是此处无疑。”
拿起图册对照了一番,当值道徒在图册上施法轻轻一点,顿时原本无主的山头就从图册上隐去。
还未等李晏感叹法器的神奇,道徒又从袖中捏出两道符,空中念念有词将其掷向空中。
“道友快些往后退去!”
听见对方的呼唤,李晏当即不假思索连退了好几步。
登时只听一阵平地风雷的大动静,四道金灿灿,恍若天神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呆呆朝那道徒做了一揖,便忙活了起来。
削山采石,化土为墙,伐木为具,还不到两炷香的时景,一座幽静自然的洞府便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真神通也!”
李晏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不禁梦呓似的感慨道。
谁料那道徒听闻,只是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不过是黎光上师信手所制符箓,和真正的神通相比差得远了,话说回来道友可要为洞府再添一道屏障?”
“贫道这里有小五行生灭法阵,小阴阳颠倒法阵,还有……不过这些可都是要道功的!”
得到李晏的肯定回答,道徒当即从袖中拿出四五个阵盘,脸上也露出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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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炼炁一重
山中无日月,一去一春秋。
“夫性命者人之本,嗜欲者人之利,本存利资莫甚乎衣食,衣食既足莫远乎欢娱,欢娱至精,极乎夫妇之道,合乎男女之情,情所知莫甚交接,其余官爵功名,实人情之衰也……”
李晏微微闭阖眼眸,入定内视,随着自己的呼吸,将心神沉入灵台方寸。
那里,自有一小团雾蒙蒙,似星屑一般璀璨之物若隐若现。
道徒炼炁,需先宁心静气。
久而久之,灵台就会聚拢出一团如原始星云般的旋转之物,沉甸甸似铅,这便是真炁。
真炁,即人体沟通天地之桥梁,其可变虚为实、化腐朽为神奇,有夺天地造化之威能,故又被称作法力。
《黄庭经言》有曰:“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炁以成真”。
溯定胎光,这一年来李晏做得最多的便是服食入定,吞吐阴阳二气。
那日花了三十道功,咬牙从器院道徒手里淘了个二手的小阴阳颠倒阵法,不光是为了屏护洞府,李晏更看重的是它还具有缓慢汇聚阴阳二气的作用。
夫阴阳二气者,又分三六九等,天地清浊为上,山川灵粹次之,人伦媾和末下。
小阴阳颠倒阵法汇聚的,就是周遭山川地脉的阴阳二气。
虽不如天地清气之浑厚,亦不如人伦媾和之迅捷,但胜在中正平和,倒也够李晏冲破炼炁关隘。
这一年的苦修下来,李晏灵台处的真炁越发浑厚。
隐约有些预感突破在即,李晏狠下心拿仅剩不多的道功,又去丹院换了一丸滋生真炁的玉露丹。
以服食术送入腹中,打散心中杂念,即刻调动体内翻滚不已的真炁,不断旋转凝练,仿佛有道汞河在他体内汩汩流淌着,发出千军万马的奔腾声。
轰隆!
李晏只觉灵台轰动,好似积年顽石炸开一般,就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盔甲,原本加之身上的束缚一朝皆空。
似乎有一道光自暗室中升起,令他体态通透,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处于愉悦之中。
究其源头,此光柱竟是来自灵台,为本相胎息灵光。
李晏的神魂被胎光笼罩,白皙好似一尊玉像,每一寸都透出莹莹宝光。
关隘破矣!
李晏睁开眼眸,忍不住大笑一声以示心中欢喜,一种冯虚御风、羽化登仙的自大妄觉油然而生。
历经三世,苦修一载,自己终究一朝踏入炼炁。
恨不能以阴神游历山川,览遍天地万象的美景。
当然,李晏也知这是自己的妄念。
阴神出窍,这是炼炁六重方有的本事。
自己如今只是一朝开启道途,不再受二甲子寿命的约束,方才诞生了这般错觉。
再一看手臂处,原本因为道化而生长出的墨鳞,也已经从身上消失脱落了下来。
模拟器上面显示的道化值也重新归零。
平复下喜悦的心境,李晏从蒲团上站起身,这才发现洞府中处处都是尘埃。
当即皱了皱眉,封锁了鼻窍,随即大袖一挥便是罡风陡然自府中升起,席卷了灰尘送出洞府,登时方寸之地又变得一尘不染。
突破炼炁境界,李晏终不再是名不副实的新晋道徒,而是巽风观八百炼炁道徒中的一员。
不仅可以享受正式道徒的种种福利,同时也要完成寮院布置下的各种任务,维护巽风观在这片地界上的威严。
至于和他同一批那些道童,最慢的才将将完成入定观想。
差距何其大也!
走在前往寮院的路上,李晏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此次回去,一定要从经院换一门遁术。
当初被器院的道兄送来时还不觉得,如今要他靠着双脚一步步走回去经院,李晏方才质疑那时的自己为何偏偏要挑一处这么远的洞府。
……
“道号?”
“参玄。”
“修为?”
“炼炁一重。”
寮院的道徒骤然抬头,狐疑地看向李晏,似乎尚且有些不敢置信。
李晏也不作争辩,只是微微一笑,随即放出了灵压,属于炼炁道徒的修为展露无遗。
那名寮院的当值道徒登时就变了眼神。
“为道友贺,这样的资质,想来百载内观中又要再添一位内景上师了!”
当值道徒笑着向李晏道贺。
仅仅一年就踏入炼炁一重,这样的资质,放在巽风观的历史也能排进前十,与他并列的几位,只要不早夭,都是巽风观的一代中流砥柱。
相比修炼一甲子,还在炼炁四重蹉跎的自己,道徒陷入深深的怀疑中。
新晋道徒在定下胎光以后,有整整一年用于修行的时间,这也算是巽风观为数不多的仁慈了。
一年期满,无论有无踏入炼炁境界,都要开始承担巽风观的一些杂务。
比如庇护的人间国度,哪里出了妖魔的踪迹,需要修为高深之辈斩妖除魔,哪里有观中弟子的后人需要接引,哪里的药园需要修士看顾,诸如此类等等。
根据任务的难度不同,都已经分门别类地列在那里,只等自觉修为足够的弟子将之取下。
炼炁境界的道徒,一年需完成三次任务,之后便可用道功换取修行的资粮。
总体而言,还是非常轻松。
有意向李晏卖好,当值道徒很快从同期任务中挑出了几个他觉得比较适合,福利也颇为不错的供李晏做决定。
神识飞快的从玉简上掠过,自从踏入炼炁境界,李晏的思绪何止比以前快十倍百倍,不多时就从其中挑出最适合自己的任务。
把这枚玉简和道碟一并交到了道徒的手中。
“就这个吧。”
李晏温和地笑了笑,任由道徒将二者拿去登记,这是日后考评李晏功绩的根据所在。
道徒拿过玉简看了一眼,只见上面赫然记录着——
雍国朔方城疑似鱼妖踪迹。
雍国,正是他第一世生活过的地方,他也想回去看看,自己每一世重开,究竟会不会留下痕迹,还是一切只是模拟器的一场幻梦。
况且鱼妖本就贴合他的属相,城中道观传来的讯息中,那妖物也没有伤人害人的意图,想来应该是初生灵智的妖灵,凭自己炼炁一重的修为足以应付。
如此,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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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曾氏后人
苦竹山地方三百里,山川毓秀,郁郁苍苍,好一派瀚林竹海之胜景。
此中地脉荟聚之处,即是巽风观山门所在。
朔方城尤在苦竹山的西南,此去七百八十余里,便是李晏踏入炼炁境界,兼怀高明轻功,也要彻日连夜的赶路四日。
这也让李晏学习遁术的心思越发迫切。
少年打定主意,此次解决掉朔方城疑似的妖祸,便回来拿道功换一门上乘遁法。
无论器院道徒的剪纸成马,还是清源道徒的甲马术法,都让他垂涎不已。
至于现在,只能凑合着先借用兽院饲养的凡马。
说是凡马,但也脚力非凡,轻轻松松就跑出百二十里,只因兽院饲养凡马的粮草中,也掺了一些异兽吃剩下的灵果佳泉。
李晏此番下山的任务,是调查清楚朔方城的鱼妖灾祸。
调查而不是解决,这也是为何一个涉及到妖魔踪迹的任务,初入炼炁的道徒也能接下来。
当然,李晏此行也不单单是为了任务背后的高额道功。
他更在意的,还是去往朔方的半路上,会经过的一座雍国府城——安阳。
那是他第一世生活的地方,也是曾氏扎根生长的土壤。
李晏很想知道,自己过去经历种种究竟只是南柯一梦,还是真真切切在岁月中留下痕迹。
……
行至途中,天上忽然淅淅沥沥飘起了春雨。
见雨势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同时还伴着阵阵春雷,显然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住。
李晏自己有真炁护体,雨水不得近身,冒雨赶路也是无妨,可骏马却是不能。
兽院饲养的凡马,租赁一匹足足值五道功,若是出甚意外,更要多缴一份道功赔偿,李晏可没有那么多道功赔给兽院。
故而只能临时去找处遮风避雨的地方。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真让他在路旁不远处丛林中找到一间避雨的道观。
天色渐暗,隐约还能见到其中摇曳的烛光。
李晏自诩艺高人胆大,倒也不惧怕遇上剪径的强人,随即调转马头,径直向着那处道观走过去。
……
说是道观,其实也就是两三间破砖烂瓦凑起来的小屋子,里面值钱的物什件这些年下来早就一件不剩,也就门匾上依稀还剩下清观二字,勉强能让人识出是间道观。
安顿好了坐骑,李晏走进观中,眉头一皱。
并非因为经年结起的厚实蛛网,恰恰相反,观中的地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玄君脚下积灰的香炉,也被重新插上了三支线香作为供养。
而做这一切的,正是篝火旁就着热水用干粮的一对父女。
二人面色仿徨地看向门口,方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经让他们如惊弓之鸟,直到发现入门的只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长,方才松一口气。
李晏皱起眉头,不是因为父女二人有什么问题,而是对方这副警惕的模样,显然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是大麻烦。
可再怎么说也是人家先找到的地方,总不能鸠占鹊巢了,还嫌弃人家累赘,把这对父女从道观中赶出去吧!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参玄,途经宝地适逢上了雷雨夜,还望二位施主行个方便,借贫道暂借住一宿,明日雨停便动身离去。”
叹了口气,李晏稽首做个道揖,先向二人自我介绍一番。
雍国重道,一听李晏是个在山门修行的道士,父女俩忙不迭起身回了一礼。
“道长自便即可,此处道观本来就是供路人休憩,非我父女独有,何来行个方便一说呢。”
那中年男子连忙摆了摆手说道。
还主动上前要替李晏拿过行李,被辞拒也不显得尴尬,只是余光有意无意瞥过李晏干爽的道袍。
放下行囊,李晏也不靠近篝火去用干粮。
毕竟踏入炼炁境界的道徒,已不食人间烟火,吃也只吃些山间的仙露灵果。
李晏就地打坐,内审入定,很快就进入两忘之境。
见到此状,还想好意问李晏要不要一起用干粮的女童,顿时被父亲拦下来。
指指李晏身上干爽的衣物,男人摇摇头,无声否决了女童的好意。
能够冒着这么大的雨,还不淋湿身上衣物的,想来定是有大本事傍身。
这般人物,可不是家道中落的父女二人可以招惹,互不相干,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果。
……
夜越发显得深邃。
就在女童瞌睡着靠入父亲怀中昏昏欲睡,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登时惊扰观中孱弱摇曳的烛火。
彭的一声!
道观正门蓦被踹开,闯进来的是一队劲装持械的蒙面人。
为首一人提着朴刀,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父女,终忍不住发出桀桀怪笑。
“逃啊,怎么不逃了?”
“你们父女俩还挺能跑的,彼其娘之,害得哥几个大半夜的还要冒着雨追你们。”
“曾学喆那个老匹夫好大胆子,居然敢公然上书讥讽九千岁,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他死了倒不要紧,就是可惜你们曾家满门都得给他陪葬。”
“安阳曾氏啊,大名鼎鼎的一门三进士,如今也要落得破家灭门的结局咯!”
“不过你放心,去杀你大哥二哥的人马都已经在路上,用不了多久,你们一家上百口人,就要在地府重聚!”
首领的一番话,说的曾远卿血气直冲上头脑。
想着耄耋白发,依旧被押赴刑场砍头的老父,想着淳朴敦厚的兄长,还有自己悬梁自尽的妻子,曾远卿目眦尽裂。
“你们残骸忠良,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阉党!”
“诶唷,我好怕!”
嘴里发出戏谑的怪叫,首领也不与他多啰嗦,抬起手中朴刀便要取下曾远卿项上头颅,去和九千岁交差。
曾远卿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等了许久,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在身上。
曾远卿壮着胆子睁开眼,只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蒙面人,双目充血,一动不动依旧还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动作。
不仅如此,剩下六七个蒙面人也俱是一动不动。
仿佛正在上演一处荒诞而戏谑的闹剧。
许久,才有一个声音从身旁徐徐传了出来。
“我且问你,你们曾的先祖究竟是为何人?”
第76章 消失的永年县
破旧的道观中,除了父女二人,便只剩下独行的李晏。
哪还猜不出正是李晏救了他们性命,曾远卿当即拉着女儿跪下,给少年道徒连连磕头,感谢这份救命大恩。
李晏坦然受下了父女一拜。
毕竟如果没猜错的话,眼前这对父女或许还真是他的后代。
后辈给老祖宗磕两个响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然而曾远卿这孩子显然坦诚过了头,李晏不让他起身便就真的长跪不起。
无奈之下,李晏只能运转真炁,将父女二人托扶起来。
见李晏纹丝未动,却轻易将自己父女二人从地上扶起,曾远卿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外罡宗师?!”
曾远卿失声喊了出来。
真气外放,凭空托物,都是外罡宗师才能施展的手段。
这样的大人物整个雍国也不过才数十位,自己父女竟能有幸蒙一位外罡宗师出手相救,曾远卿一时间有种活在梦里的幻觉。
李晏嗯了一声,算是认下了外罡宗师的身份。
毕竟修道士放在雍国并非是人竟皆知的秘密,也只有少数达官贵人,以及巽风观道徒的子孙后人略知一二。
相比之下,还是外罡宗师这层身份更易令人信服。
“现在可以回答贫道的问题吗?”
稍稍放出些许气势,镇住了曾远卿,李晏复又重申一遍自己的问题。
这回曾远卿倒是乖乖作答。
“回这位前辈,曾讳维文,曾讳维武,分别是晚辈的七世祖与七世叔祖。”
虽然眼前的少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但曾远卿可不敢把对方当做普通的后辈看待。
能够成就外罡,哪个不是响彻江湖多年的老前辈,对方只不过看着年轻,真实年纪说不定给他当爹都足够。
男人老老实实回答了李晏的问题,心里却盘算如何才能与对方攀上关系。
毕竟曾家如今尚有一劫,没有一位外罡境的宗师罩着,或许真就未必能够挺过这关。
“维文、维武……”
时隔两世,终于又从别人的口中,听见自己第一世两个儿子的名字,李晏不禁陷入了一阵恍惚。
昔日童稚般的身影仿佛犹在膝前承欢,然而自己这位老父已经活出了第三世,一双儿女却都已经化为冢中枯骨。
自己好似又经历了一遍,第二世丧妻丧子的痛苦。
见对方如此不敬,直呼着二位先祖的名讳,曾远卿也不敢出声。
说千道百,曾家的未来还要靠这位前辈方能延续。
不过曾远卿心里未必没有一丝疑惑,对方年纪再长也不过七八十岁,又如何能和自家一百多年前的老祖宗扯上关系。
总不能是个活过一百岁的老怪物吧!
曾远卿在心里自嘲一声,还没等他绞尽脑汁想出什么托词,将这位前辈邀往家中,一向乖巧的囡囡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手,同时指向李晏脚边。
曾远卿蓦地一下子瞪大双眼。
只见随着李晏心境变化,土砖间冒出来的野草,竟也不断生长,继而又很快枯萎凋零。
“返老还童,一念天地……”
曾远卿嘴里喃喃念叨着,牵住女儿的手却在不断地颤抖。
这哪里是什么外罡宗师,分明是位内外天地相合的先天大宗师。
自己哪里是抱上大粗腿,分明是傍上一尊真佛!
曾远卿现在哪里还敢计较对方如此不讳地直呼远祖姓名,说不定人家和老祖宗比自己这个不肖后人还要熟稔。
“阁下可与先祖是旧友?”
壮着胆子,曾远卿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旧友?你这话被那俩小子听见,非得一人给你一拐杖不可。”
被后代的一句旧友逗乐,李晏绷不住失声笑道。
然而李晏这一笑,却是直接坐实自己老怪物的身份,曾远卿不假思索扑通一声跪下,大声恳求。
“请大宗师看在先祖的面上,救救我曾家满门的性命罢!”
说罢又是连磕三个响头,额头上隐隐可以看见鲜血渗出。
“你倒是个心慧的!”
李晏斩落心头杂念,俄顷又豁达笑了起来。
不管子孙后代如何,上上世终究是上上世,物是却人非,君子之泽也不过五世而斩。
自己何必又执泥于这些。
不过终究是自己的后人,既然遇上了,相逢是缘,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站起来吧,怎么说贫道与你们曾家也有些渊源,既然让贫道遇上了,不帮一把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将曾远卿从地上扶起来,李晏大袖一拂,登时对方额头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
被李晏的神仙手段镇住,同时也没想过对方会这么好说话。
曾远卿一时间哑口无言,就连原本打好的腹稿也胎死腹中。
“作为交易,你便与我说说,曾家这些年来的发展,还有祖地永年县最后怎么样了。”
看出曾远卿的手足无措,李晏也没有为难这个后人的意思。
遂主动开口引开话题道。
朝李晏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曾远卿组织一下语言,就有条不紊地叙述起来。
“曾氏自七世叔祖高中进士,官居内阁大学士,族中子弟皆以读书为任,族风朴质,每一代都有至少一名子弟高中进士,入朝为官。”
“晚辈祖父与父叔三人,皆是进士出身,父子三人同朝为官,曾氏三进士一时传为美谈。”
“奈何圣上为奸人蒙蔽,如今阉党当道,父亲官居户部尚书,只因看不惯阉党倒行逆施,上奏请诛国贼,却被奸佞将奏折拦住,更是污蔑父亲讥讽圣上,怀有怨念,意图谋反,去岁秋后处斩。”
“我父女二人也是仓皇出逃,若不是前辈今日出手相救,或许也都只得不甘地葬身此处。”
曾远卿提到生父,端是黯然神伤。
但很快意识到有外人在场,连忙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
“不过永年县,恕晚辈见识鄙陋,也有可能是时过境迁,那处地方更改名姓,晚辈却是没听过安阳府下有个叫做永年的县城。”
“不过永年县,恕晚辈见识鄙陋,也有可能是时过境迁,那处地方更改名姓,晚辈却是没听过安阳府下有个叫做永年的县城。”
第77章 失怙
原本已经厘清的思路,又陷入了怀疑的漩涡。
倘若永年县并不存在,自己的第一世又算是什么,再为何安阳曾氏自兄弟二人起,连续两代人和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这其中究竟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既然维文、维武是曾氏远祖,想来族志里,定记载有二人的生平才对!”
“你可知道,这对兄弟的父亲又叫什么名姓?”
李晏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扰乱阵脚。
思索片刻,很快又提出一个直指关键的问题。
“晚辈乃是曾氏嫡脉,又怎会忘记远祖的生平呢。”
曾远卿苦笑一声。
虽然不懂这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如今曾氏兴衰,全在乎此人一念之间。
他又岂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把族志记载的内容全说了出来。
曾氏双杰,安阳府广平县生人,父亲乃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曾维文十一岁时失怙,十二岁失恃,父亲的孝期还没守完,又得开始替母亲守孝。
父母双亡,曾家家道中落,兄弟二人没有钱读书,只能问昔日同窗借来诗书,凿壁偷光,连夜抄完再送回去。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曾维文发愤图强,于孝期结束后的次年考中秀才,家境才开始有所好转。
似乎是兄弟二人的刻苦打动了上天,自此曾氏的文运一发不可收拾,兄弟二人接连中举,幼弟维武更是蟾宫折桂。
发达了的兄弟俩,重新花重金修缮生父母的坟茔,并刻石立碑写传,那块碑至今还立在广平县。
曾远卿一边讲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大宗师的神情。
只见说到二位远祖幼年失怙失恃时,原本面色如常的老前辈脸色一下子差了不少。
等说起兄弟二人为亡父母立碑著传,身上的气压更是低得令人不寒而栗。
“那你家远祖那位生父又姓甚名谁?”
李晏冷哼了一声,复又追问道。
广平县他尚且还有些印象,就在永年县以北不到十五里的地界。
自己第一世名声远扬,可没少有广平县的乡绅豪强花重金请他出诊,也没听说广平县有什么姓曾的大夫。
“鼻祖曾讳白术,亦是安阳府广平县人。”
曾远卿惴惴不安地回复道。
李晏又旁击侧敲,询问自己买给二子的几处房产。
按照曾远卿所言,如今也都还是曾氏的祖业,然而彼时才考上秀才的曾维文,又如何买得起府城三进三出的院子,分明经不起推敲。
曾远卿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理所当然。
“那广平县以南十五里外,蛰龙山脚下,你可知又是何处地界?”
李晏继续追问道。
“前辈说的应该是落霞泽,只是落霞泽附近貌似无甚山峰。”
曾远卿紧锁眉头,不确定地回忆道。
李晏一连几个问题让对方自相矛盾,其中漏洞更让道徒生出蹊跷的感觉。
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打定主意,如何也要去那位曾白术的坟前一探,看看这位替代自己承受曾氏百多载香火的西贝货,究竟是何等人物。
“你们且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李晏未能解开心头的疑虑,有些不耐地下了逐客令道。
见曾远卿颇有些为难地看向几个蒙面人尸体,心知肚明地一拂袖将几人击倒,几个蒙面人依旧是无丝毫反应。
“他们都被贫道用内力震碎了心脉,你且放心将他们丢在院中便可,若是发善心替他们挖抔坟土也未尝不可。”
嘴上说着用内力震碎心脉,不过是李晏用来忽悠人的幌子。
李晏今不过二八年岁,便是从娘胎开始练武,也成就不了外罡宗师,至于先天大宗师更是无稽之谈。
方才能不动声色害去几人性命,靠得正是修道士对真炁的小小运用。
灵台清明而念头自生,修道士性命双修,一思一念皆可杀人于无形。
李晏前世乃是百年无一的先天强者,对武者运行真气自然熟稔无比,只是分出一丝裹挟念头的真炁,混入几人体内。
再悄无声息地改变他们真气运行的路径,不消一时半刻,便走火入魔身亡矣。
武者修命不修性,寿同天地不过一愚夫。
像是李晏这样会些武道的道徒,轻易就能致他们于死地。
……
一夜无话,第二日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
睁开眼时,曾远卿已经将那几人的尸骨埋好,煮好热茶,用过干粮。
观外万里无云,昨夜一场淅淅春雨,于半夜里也早停了。
虑到父女二人都是没有武功在身的凡夫俗子,李晏索性将自己骑乘的凡马借与他们,自己干脆以轻功赶路。
兽院调教的凡马颇通人性,即便曾远卿不会甚骑术,只是尝试着拉了一下辔头,骏马便依着男人心意撒开脚步。
而李晏则是施展身法,远远地缀在后面,端是显得潇洒写意。
昔日伐灭三派,作为始作俑者,他可没少收录朔国三派的武功秘籍。
成就先天以后,更是打遍天下不见敌手,将各大门派的绝学借了遍,最终糅合百家之长,推陈出新,创立自己的一套绝学。
如今正施展的,则是其中号称轻功第一的咫尺天涯,随便一步跨开就是数丈,轻易就追赶上奔马的步伐。
这也让曾远卿对他先天大宗师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
晌午未至,一座石生青苔的府城便出现在三人眼中。
过了城关,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曾远卿也不得不下马,牵着女儿与马匹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插前行。
恰好正值晌午,叫卖鲜货吃食的小贩纷纷游走街头,相竞着声声吆喝。
只是曾远卿忧心家中的族人,连停下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一路直直走到间七进七出的府宅门前。
门楣上用金漆笔力虬劲地刻着曾府二字。
看到门口欣喜地正要迎上来的门房,曾远卿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那阉贼的党羽还没能把爪牙伸到安阳。
曾远卿深深吸了口气,换了副笑颜,正要向身后的李晏介绍曾府。
回过头却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第78章 坟茔
“父亲,大哥哥在城门口就走了,他和我说有事要离开一阵,事情办完就会回来找我们。”
小女孩拽了拽曾远卿的衣角,怯怯说道。
“原是如此!”
曾远卿这才舒了一口气,迈开步往家里走去。
只是尚且有些疑惑,究竟是何事,能让一位先天大宗师如此放在心上。
……
李晏依旧是闲庭信步走在官道上,每迈一步,都能跨出数丈。
安阳城与他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就连城关缺了一角的垛头,也与前世的分毫不差,这也让他更好奇那位埋在广平县的曾白术。
因而他都等不及回曾府看看,就已经踏上前往广平县的官道。
时值晌午,官道上稀稀疏疏并无甚人影,李晏也落得个轻松,不需要避讳甚么行人。
不过二炷香的功夫,一座尚未遭过兵灾的安详县城出现在他面前。
拿出道碟搪塞过守卒的盘问,李晏走进县中,只是稍微谎称曾氏子弟前来认祖归宗,很快就有热心人站出来,给他指点前往曾家祖祠的道路。
作为安阳府文名远扬的官宦世家,曾家的祖祠并不显得富丽堂皇,虽然占地数十亩,却是修得古朴恬雅,殊备田园之乐。
如今曾氏正值大祸临头,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时候怎会有冒充曾氏族人上门认亲的蠢物。
加上李晏身态清癯,如鹤立人群,这种清贵的气质绝非常人能有。
看值的门房只稍作犹豫,就把李晏放了进去。
道徒甫一入门,就看到墙上挂着熟悉的字迹——
对贤当举,小人当疏,孝悌当崇,五毒当诛,志存高远。
“后生你也喜欢这句话?”
领着他一路走进来的门房咧开嘴,一字一句念叨,完了还生怕李晏不清楚其中典故,耐心给他解释一番。
“这句家训,乃是咱们曾氏的老祖宗,文正公曾讳维武亲手书写,用来教诲当时还是一纨绔子弟的太祖,太祖自此幡然醒悟,发奋读书,又十三载进士及第,传为美谈。”
“这句家训也因此流传下来。”
门房也是曾氏后人,只是出了五服的远亲,聊起祖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
李晏则是面露古怪。
无他,对方嘴里的远祖还有太祖,不巧,他正好都认识。
甚至于这句家训背后的故事,他还亲身参与进去过。
当时孙子不好读书,一天到晚仗着老爹在朝中做官,整日欺男霸女,不可一世。
儿媳又是个软弱的性子,打小宠溺这个逆子,还是当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曾厚朴看不下去,抄起棍棒打断这个小混蛋的一条腿。
当时已官居员外郎的曾维武,对自己这位起于微末的父亲,也是又敬又怕。
听闻父亲管教儿子,非但不反对,还写了一封家书,令家中妻子奴仆即便是要打断独子四肢,同样不得忤逆老父亲的命令。
他也清楚自家老爹医术,只要还有半口气,阎王殿里也能给你拉回来。
正是曾厚朴的棍棒教育,才让这个不成器的孙子迷途知返。
毕竟也不是谁都有那个毅力,眼睁睁看着骨头打断了再给续上,然后年过五旬的老爷子又抄起棍棒。
关键是他一个整日沉迷酒色,掏空身子的纨绔,还打不过一个已知天命的老头。
再往里走,就是存放曾家各位先祖牌位的地方。
只是这等地方,除非每年举行族祭的时候,一般不得随意打开。
故而门房也只是带李晏走到这里,便不再前进。
借口自己想要到处逛逛,李晏使了个障眼法支开了门房。
一路东摸西拐,终于走到埋葬曾氏历代先祖的地方。
最里面醒目立着的两块石碑,上书“先考曾讳白术之墓”,以及“先妣曾讳吴氏之墓”。
洁白的石碑上一尘不染,显然后人一直养护的很好,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着刻有小师妹名姓的石碑,李晏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虽然一开始自己接近小师妹,是带有目的性的,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经年累月的相处,二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不用诉予外人。
本来想着夫妻二人到老也能死在一处,还算是一桩幸事。
可如今看着紧贴在妻子坟茔旁边,却是他人的碑石,饶是已经重开过三世,李晏心中还是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从囊中取出宗门发给新晋道徒的符剑,只见他稍一运转法力,符剑便如切割豆腐般轻松写意,三两下就在坟茔上挖出一个浅坑。
不消盏茶的功夫,符剑忽然碰到什么硬物,挥袖拂去掩埋的泥土,一角刷着黑漆的厚重棺木,映入眼帘。
顺着棺木盖,清理掉上面的尘土,一口平平无奇的棺材就出现在李晏眼前。
李晏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这口棺材哪里不同寻常,恰恰相反,而是这口棺材显得太过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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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是他一个整日沉迷酒色,掏空身子的纨绔,还打不过一个已知天命的老头。
再往里走,就是存放曾家各位先祖牌位的地方。
只是这等地方,除非每年举行族祭的时候,一般不得随意打开。
故而门房也只是带李晏走到这里,便不再前进。
借口自己想要到处逛逛,李晏使了个障眼法支开了门房。
一路东摸西拐,终于走到埋葬曾氏历代先祖的地方。
最里面醒目立着的两块石碑,上书“先考曾讳白术之墓”,以及“先妣曾讳吴氏之墓”。
洁白的石碑上一尘不染,显然后人一直养护的很好,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着刻有小师妹名姓的石碑,李晏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虽然一开始自己接近小师妹,是带有目的性的,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经年累月的相处,二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不用诉予外人。
本来想着夫妻二人到老也能死在一处,还算是一桩幸事。
可如今看着紧贴在妻子坟茔旁边,却是他人的碑石,饶是已经重开过三世,李晏心中还是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第79章 一世之秘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出现了重影,不断晃动着,扭曲着。
耳边传来嗡嗡的蜂鸣声。
就好似是有人在以未知的语言,不断向你诉说着天地间的道理。
只是听上只鳞片羽,就让人止不住想要身形沦陷。
好在踏足炼炁境界,李晏庇护神魂的手段也有了不少长进,这才第一时间从妄象中挣脱出来。
此时,那似人的怪物已经彻底从棺材里钻了出来。
眼前之人,姑且他还算人的话,只见他面目狰狞,牙齿暴出,与人脸相比更似犬脸,双手有似兽爪,用来支撑身体的双腿也呈现诡异的反关节扭转。
破烂不堪的布条下,是惨白仿佛褶皱胶皮似的躯体,墨绿的苔藓与真菌从毛囊里钻出,仿佛覆在身上的一层黑毛。
恶心却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球的诡异美感。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将死之人临终发出的喟叹,但落在李晏耳中,却彷如仙音,令他血脉奔涌,迫不及待想要追寻其中的大道奥义,灵台中的本相也开始不安分。
耳中,呢喃含糊的呓语声越发响彻。
【道化度:1%】
【道化度:2%】
……
模拟器的提示声如同一把救命稻草,将溺水之人拉出水面,李晏恍然醒悟过来,连忙扭过头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回过神来,李晏一脸忌讳看向棺中之物。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简直和那时自己直面地龙与仙人时一模一样。
毋庸置疑,眼前名为【曾白术】的怪异,绝对和仙人脱不开干系。
李晏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丝熟悉的错觉。
只是无论他怎么回忆,却偏偏没有分毫头绪。
然而怪异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张开流着涎水的犬喙,手脚并用着朝李晏扑去。
道徒下意识举剑格挡,剑刃与手爪碰触,发出耀目的花火。
这厮好大的气力!
李晏一震,猛地连退两步。
符剑传来的触感,根本不像是斩中躯体,相反更像是割在坚韧弹性的牛皮革上。
吹毛断发的符剑,只是怪异的手掌心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
怪物吃痛发出凄厉的哀嚎,嚎声中似乎潜藏着未知的殊异。
李晏只觉得浑身冰冷,连骨头的缝隙间都仿佛被布满了细密破碎的冰茬,身体僵硬的一动都不得动,唯有真炁经过时才会留下一丝温度。
李晏连忙调动真炁运转的速度,终于赶在怪物袭来前,挣脱开未知手段的束缚。
仗剑提炁,李晏随即与怪物战成了一团。
然而没过多久,怪物一身铜皮铁骨,无论李晏出剑怎样的刁钻,刺在它的身上,都只会漏出缕缕散发不详意味的黑雾。
没有一滴鲜血。
眼前的怪物不知疲倦,不知疼痛,长久这么继续下去,最后吃亏的无疑是自己。
你来我往之间,李晏突然灵机一动。
既然望气之术可以分辨天地源气的强弱清浊,眼前的怪物似乎也是由黑雾构成。
那么自己是否也可以借助望气之术,观察到怪物身体的薄弱点。
思及此处,李晏立即运通源气,使其附着在双目之上,同时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怪物。
在望气术的视野中,世界仿佛顿时褪去了五彩缤纷,只剩下单调的色彩。而眼前的怪物浑身上下透露着不祥的灰蒙,周身上下浑如一体,唯独心脏处隐约可以看见薄弱的漩涡。
莫非那里就是他的命门?
李晏思及此处,顿时挺身向前,以柔劲拨开对方探来的利爪,符剑如有神助直刺向怪物的心脏。
灌注真炁的符剑视若无物地刺入怪物体内,顿时好似泄了气的皮球,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怪物肉眼可见的干瘪下去。
李晏下意识退后两步,挥袖卷起一阵罡风,吹散从怪物体内逸散出来的不祥黑雾。
怪物死了,就这么轻松死在他的面前。
只剩一件薄薄的衣物,落在先前它站立的地方。
李晏用剑尖挑起,只觉得那件衣物颇有些眼熟,仔细一回忆,竟是自己第一世目睹真仙时穿过的衣衫。
所以这棺中埋的是自己的衣冠冢?
李晏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大步上前,随着怪物彻底消失,原本焊得死死的棺木很容易可以打开。
推开棺盖,果然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一块槐木雕刻的木牌,上面用道篆刻着【曾白术】三个字。
李晏试着伸手去捡起那块木牌。
然而就在手指触碰到木牌的一瞬间,大段的信息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中——
那是以一位修道士视角展开的叙述。
道人自称乾元子,是慕仙州广化宗的太上长老,成就阳神已经有四个甲子。
这一日静极思动,遂出山门,游历天下,以期道缘。
怎料道缘并没有遇见,反而遇见一条正在度阳神劫的地龙。
夫地龙者,元煞地脉所化之生灵也。
一旦长成,方圆万里的地气都要被撷取,成为它得道之基。
届时莫要说区区雍国,附近大小数个王朝的地气都要被洗劫一空,江川断流,寸草不生,足足需得花上百千年才能再恢复过来。
孽龙得道,遭殃的却是亿万的黎民百姓。
乾元子本意是劝孽龙换处无人的地界渡劫成道,却遭到地龙误解,显化真形,妄图借着永年县一县性命,威胁乾元子放弃打算。
为了方圆万里的生民,乾元子只得无奈地做出取舍,显化出阳神法相,鏖战一天一夜,最终以大神通将孽龙斩杀,孽龙畏水,又化山为泽镇压其残躯。
然而孽龙的事情得到解决,永年县整整一县的生灵,却也因此失去了性命,因为直面两尊阳神大能交手的过程,莫说躯体,就连名字也成为污染的根源。
为了断绝此处祸患,乾元子遂施展更改因果的手段,将永年县连同这一县人的生平都抹去,更名换姓,杜绝了污染的源头,再借助香火之气镇压。
作为补偿,地龙陨落时逸散的气运也被乾元子转嫁到那些遇难者族人的身上,绵延十世,这也是曾家为何文运不绝的缘故。
第80章 仙砂返魂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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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嗡嗡的蜂鸣声。
就好似是有人在以未知的语言,不断向你诉说着天地间的道理。
只是听上只鳞片羽,就让人止不住想要身形沦陷。
好在踏足炼炁境界,李晏庇护神魂的手段也有了不少长进,这才第一时间从妄象中挣脱出来。
此时,那似人的怪物已经彻底从棺材里钻了出来。
眼前之人,姑且他还算人的话,只见他面目狰狞,牙齿暴出,与人脸相比更似犬脸,双手有似兽爪,用来支撑身体的双腿也呈现诡异的反关节扭转。
破烂不堪的布条下,是惨白仿佛褶皱胶皮似的躯体,墨绿的苔藓与真菌从毛囊里钻出,仿佛覆在身上的一层黑毛。
恶心却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球的诡异美感。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将死之人临终发出的喟叹,但落在李晏耳中,却彷如仙音,令他血脉奔涌,迫不及待想要追寻其中的大道奥义,灵台中的本相也开始不安分。
耳中,呢喃含糊的呓语声越发响彻。
【道化度:1%】
【道化度:2%】
……
模拟器的提示声如同一把救命稻草,将溺水之人拉出水面,李晏恍然醒悟过来,连忙扭过头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回过神来,李晏一脸忌讳看向棺中之物。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简直和那时自己直面地龙与仙人时一模一样。
毋庸置疑,眼前名为【曾白术】的怪异,绝对和仙人脱不开干系。
李晏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丝熟悉的错觉。
只是无论他怎么回忆,却偏偏没有分毫头绪。
然而怪异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张开流着涎水的犬喙,手脚并用着朝李晏扑去。
道徒下意识举剑格挡,剑刃与手爪碰触,发出耀目的花火。
这厮好大的气力!
李晏一震,猛地连退两步。
符剑传来的触感,根本不像是斩中躯体,相反更像是割在坚韧弹性的牛皮革上。
吹毛断发的符剑,只是怪异的手掌心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
怪物吃痛发出凄厉的哀嚎,嚎声中似乎潜藏着未知的殊异。
李晏只觉得浑身冰冷,连骨头的缝隙间都仿佛被布满了细密破碎的冰茬,身体僵硬的一动都不得动,唯有真炁经过时才会留下一丝温度。
李晏连忙调动真炁运转的速度,终于赶在怪物袭来前,挣脱开未知手段的束缚。
仗剑提炁,李晏随即与怪物战成了一团。
然而没过多久,怪物一身铜皮铁骨,无论李晏出剑怎样的刁钻,刺在它的身上,都只会漏出缕缕散发不详意味的黑雾。
没有一滴鲜血。
眼前的怪物不知疲倦,不知疼痛,长久这么继续下去,最后吃亏的无疑是自己。
你来我往之间,李晏突然灵机一动。
既然望气之术可以分辨天地源气的强弱清浊,眼前的怪物似乎也是由黑雾构成。
那么自己是否也可以借助望气之术,观察到怪物身体的薄弱点。
思及此处,李晏立即运通源气,使其附着在双目之上,同时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怪物。
在望气术的视野中,世界仿佛顿时褪去了五彩缤纷,只剩下单调的色彩。而眼前的怪物浑身上下透露着不祥的灰蒙,周身上下浑如一体,唯独心脏处隐约可以看见薄弱的漩涡。
莫非那里就是他的命门?
李晏思及此处,顿时挺身向前,以柔劲拨开对方探来的利爪,符剑如有神助直刺向怪物的心脏。
灌注真炁的符剑视若无物地刺入怪物体内,顿时好似泄了气的皮球,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怪物肉眼可见的干瘪下去。
李晏下意识退后两步,挥袖卷起一阵罡风,吹散从怪物体内逸散出来的不祥黑雾。
怪物死了,就这么轻松死在他的面前。
只剩一件薄薄的衣物,落在先前它站立的地方。
李晏用剑尖挑起,只觉得那件衣物颇有些眼熟,仔细一回忆,竟是自己第一世目睹真仙时穿过的衣衫。
所以这棺中埋的是自己的衣冠冢?
李晏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大步上前,随着怪物彻底消失,原本焊得死死的棺木很容易可以打开。
推开棺盖,果然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一块槐木雕刻的木牌,上面用道篆刻着【曾白术】三个字。
李晏试着伸手去捡起那块木牌。
然而就在手指触碰到木牌的一瞬间,大段的信息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中——
那是以一位修道士视角展开的叙述。
道人自称乾元子,是慕仙州广化宗的太上长老,成就阳神已经有四个甲子。
这一日静极思动,遂出山门,游历天下,以期道缘。
怎料道缘并没有遇见,反而遇见一条正在度阳神劫的地龙。
夫地龙者,元煞地脉所化之生灵也。
一旦长成,方圆万里的地气都要被撷取,成为它得道之基。
届时莫要说区区雍国,附近大小数个王朝的地气都要被洗劫一空,江川断流,寸草不生,足足需得花上百千年才能再恢复过来。
孽龙得道,遭殃的却是亿万的黎民百姓。
乾元子本意是劝孽龙换处无人的地界渡劫成道,怎料却遭到地龙误解,显化真形,妄图借着永年县一县性命,威胁乾元子放弃打算。
为了方圆万里的生民,乾元子只得无奈地做出取舍,显化出阳神法相,鏖战一天一夜,最终以大神通将孽龙斩杀,孽龙畏水,又化山为泽镇压其残躯。
然而孽龙的事情得到解决,永年县整整一县的生灵,却也因此失去了性命,因为直面两尊阳神大能交手的过程,莫说躯体,连名字也成为污染的根源。
为了断绝此处祸患,乾元子遂更改因果,将永年县中所有人的生平都抹去,同时更名换姓杜绝了污染的源头,借助香火之气镇压。
作为补偿,地龙陨落时逸散的气运,也被乾元子使手段转嫁到那些死难者的亲族身上,这也是曾家为何文运屡屡不绝,绵延十世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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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消灾
安阳城西南边,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
夜阑入静。
几个穿着朴素,好似庄稼人的汉子,正围在堂桌前密谋着什么,跃动的烛火映出他们阴晴不定的面色。
“大档头,听下面人送过来的线报,曾家似是傍上座靠山,咱们要不要再仔细探探……”
穿着尖帽白靴的东厂番子有些畏惧,显然他也听闻曾家有大宗师庇护的消息。
然而此人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坐北朝南的方脸汉子打断。
“那曾老匹夫侮辱干爹在先,咱们这些做义子,若不能替他老人家分忧,和绣衣卫那群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汉子朝着北面京城的方向微微拱手,义正辞严地训斥道。
“再说先天大宗师,我大雍立国两百多载都没出过一位,他曾家偏偏就如此好运,被干爹盯上的时候,刚好冒出一位先天强者?”
“两百岁的大宗师,他曾家也是真的敢说!”
汉子嗤笑一声,对曾府这种愚人自愚的手段颇有些不屑。
“大档头的意思是,那个大宗师就是曾家放出来的迷雾,根本就没这么一号人物!”
小厮恍然大悟,继又谄媚地凑了上去。
周遭一众人也是纷纷称赞大档头高明。
方脸汉子很享受这种受人吹捧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补充道。
“不过正因为他们这么做,反而给咱漏了底子,他曾家真要有什么靠山,还需要狐假虎威借大宗师的名头来吓唬咱。”
“等夜再深些,就点齐人手去把曾府端了,小安子你拿着咱的腰牌,让守城的那帮家伙把招子放亮些,但凡走漏半个曾家余孽,就拿他们项上人头充数。”
“都去忙活吧!”
方脸汉子的话杀气外露,显然这样的活计他是真能干的出手。
“是!”
手下人也一阵热血沸腾,出过三位阁老的安阳曾氏,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有多厚的家底。
抓肉的手难免沾上油水,哪怕大头都要孝敬给督主,剩下那么一点残羹冷炙,也足够把他们喂得饱饱。
都不用他吩咐,东厂这台机器已经自动运作了起来。
很快,堂屋内只剩下大档头一人,昏黄的烛火摇曳,映出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哼,一帮头脑简单的蠢货!”
支走众人,方宏彪终于露出自己真实的心思。
与嘴上的自信满满不同,方宏彪从一开始就倾向于相信,曾家真找来了一尊先天大宗师的靠山。
毕竟雍国这些年都没出过大宗师。
就算你编出个外罡宗师,也比先天大宗师来的有说服力,可曾家偏偏反其道而行。
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聪明人会突然做出仿佛失了智的举动吗?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种种蛛丝马迹,只会越发趋向得出一个离奇的结论,那就是曾家真有一位大宗师坐镇。
偏偏方宏彪又不能退缩。
他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督主,如果连督主吩咐下来的任务自己都能阳奉阴违,那他也就离成为弃子的那一天不远矣。
先天大宗师一个念头掌握着他的生死,可督主他老人家一个念头更是方家满门的性命。
所以无论他想不想,攻打曾家都是势在必行的举措。
曾家被灭门了最好,升官又发财,要是真有大宗师坐镇,有那么多炮灰挡在自己前面,说不定还能搏一线生机。
自己手下全灭,身负重伤跑回去,督主总不能还朝他一个忠心耿耿的义子发火吧!
方宏彪已经是打定主意,到时候自己就远远地躲在后面。
反正真论功劳,也少不了他这个指挥使的一份,无非就是给手下多分些功劳而已。
哪有自己一条小命金贵!
……
子时三刻。
月黑风高。
方宏彪领着一大群东厂番子,略一数人数不下百人。
擎着火把,搭着弓箭,纷纷将曾府给围了起来。
“奉九千岁令,曾府人等一个不留,放箭,给我把这里都烧了!”
方宏彪气沉丹田,一声令下,顿时稀疏的箭雨就向着府中攒射。
然而还没等方宏彪露出喜色,尖头处擦了火油的箭矢又纷纷被卷了回来。
没能反应过来的番子登时死伤一片。
“都给本指挥继续上,区区几个江湖中人,咱就是靠人数也能堆死他们!”
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出现,方宏彪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还是硬着头皮发出命令道。
但他的双腿却是悄悄用力夹住马腹,同时手上拉住辔头,时刻做好准备,一旦不妙,立即转身撒开脚丫子就跑。
手下人自然不疑有他,协力端着撞木的几个番子已经站在曾府门前,正要运力撞开大门,却不料门内侧反而传来沛然大力。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门板突然飞了出去,连带着压住好几个东厂番子,端是伤筋动骨。
同时一位身穿藏青得罗道袍,翩翩好似谪仙人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大门处。
只是一剑,体内的真炁肆意从符剑上宣泄,当着众人的面在空中划过一道数丈刀气,足足延续了数息才消散去。
明明没有死伤一个人,场上却是端的一阵鸦雀无声。
骑在马背上的方宏彪,只觉得胯下坐骑不断发着抖,最后竟四蹄一曲,忍不住跪倒下来,口中吐出白沫,地上更是散发出难闻的骚臭。
只是靠着余威,便吓得一匹好马惊骇而亡。
“大,大宗师!是大宗师!”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刀兵落地的声音先后响起,只不过盏茶的功夫,场中已经再无一人敢拿刀剑对准,眼前这位疑似大宗师的道人。
“回去告诉魏崇贤,若是再敢打曾氏主意,贫道或许就要去上一趟京城,和他好生讲讲道理。”
话音刚落,巷口石墙整整隔着数十米,都轰然一声倒塌了半截。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擦着石墙路过的残余剑气。
方宏彪哪有敢有什么意见,颤颤巍巍捡起地上家传的宝刀,忙不迭地点头示意,带上一众人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未过几日,曾家得一位先天大宗师相助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天下。
第82章 奉祀
几乎同时,朔方城富水县下河村。
沧澜的江水波涛翻涌,将惨白的月光揉碎成一池浮沫。
顶着春日料峭的晚风,几个身强体壮的庄丁站在江边,中间还戍护着一个体型富态的老翁。
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起伏的江面,似是在期待着什么的出现。
庄丁脚边还躺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佃户,嘴巴也被用破布堵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俄顷,随着一轮皎月升上正中。
江面忽然不断翻涌起泡沫,大团的黑影从江水下浮现,与此同时一股鱼腥味渐渐开来。
“嘿,老,老爷,那姜重,重八说得没,没错,这澜,澜沧江里真的有,有妖,妖怪……”
还没等庄丁把话说完,老爷已经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上。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给老爷我记住了,这澜沧江里只有河伯老爷!”
“都小声些,莫要惊扰到河伯老爷!”
说还没说完,富家老翁已经老老实实把嘴闭上。
无他,江底的神秘生物终于浮出了水面。
尺宽的背鳍,臃肿的鱼躯上遍布细密网状蛇鳞,六条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包裹着尖利牙齿的大嘴。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怪物都似乎无法和河伯搭上半分关系。
然而看到怪鱼的出现,地上近乎绝望的佃户突然激动起来。
挣扎着想要起身,嘴里不断发出呢喃的呜咽声,似乎在参拜,在奉祀眼前的怪鱼。
“这就是你说的河伯?”
富家老翁倒吸了一口凉风,下意识退后了三步,面色阴沉看向脚边挣扎的姜重八。
手下的庄丁得到示意,揭开堵住佃户嘴的破布。
同时还不忘给他一记耳光。
“给我老实一点,老爷在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似乎是庄丁恶狠狠的面容,又让姜重八想起白日的那一顿毒打。
眼里一闪而过怨毒的眼神,但姜重八也终于从狂热中冷静下来,畏畏缩缩开口道。
“这就是河伯老爷,我前日花的银钱也都是他老人家给的。”
“不信,不信我再试给你们看。”
富家老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冷笑着朝庄丁使了个眼神。
呸了口唾沫在地上,庄丁撸起袖子,眼看着又是一顿毒打。
“还不快把方法说出来,再敢耍小心思,小心另一条腿也给你打断!”
眼神变得死灰,姜重八一介破落户,玩心眼哪里又是黄老爷的对手。
只得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
原来是七日前,姜重八喝醉酒,稀里糊涂走错路来到澜沧江边。
忽然看见江面上江水翻涌,兴许是酒壮怂人胆,素来欺软怕硬的破落户竟然壮着胆子迎了上去。
朝河边举了举手中偷来的半只烧鸡,哂笑着朝江中喊道。
“河伯老爷,原来您也馋我手里的这只烧鸡啊,可惜它是我花钱买的,只要您老人家也肯拿钱来换,这只烧鸡就都是你的。”
姜重八可是连坟前供品都敢偷吃的主儿,又哪里会信什么澜沧江的河伯老爷。
本来只是玩笑话似的奚落,怎料真有一道黑影倏忽从河里窜出。
抢过姜重八手中半只烧鸡,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丢下一锭黑乎乎的湿东西。
姜重八捡起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锭足两的银子。
一两银子啊,莫说是半只烧鸡,十只烧鸡都能买得。
发了笔横财的姜重八顿时起了心思,第二天晚上足足买了十只烧鸡,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宿,又从河伯老爷那里换了二两多银子。
尝到了甜头的破落户哪会满足,第三天又买了更多的烧鸡,然而这次河伯在收下后,却只给了不到半两的碎银。
并且递给姜重八一道念头,它想要更多鲜活的东西作奉祀。
第四天惴惴不安的佃户抱了一只活鸡,换了五两银子。
第五天用土狗换了十两多银子,第六天用活羊换了五两的黄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姜重八频繁地挥霍钱财,引起了黄老爷手下的注意。
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又哪来那么多的银子,黄老爷一口咬死是姜重八偷了他的银子,还把他关起来一顿毒打,逼问出银子的来历。
姜重八经不住毒打,只能招出是河伯老爷给的,这才有了今晚之事。
“也就是说,只要以活物奉祀,就能得到更多的钱财?”
黄老爷眯起眼睛,又转过头看向潜伏在阴影中的怪鱼,突然朝庄丁吩咐。
“你去,把这只家禽奉给河伯老爷。”
被点到的人一慌,正想着求饶,然而看到黄老爷冷冷的目光,心知这一回是躲不过去,只能咬咬牙把活鸭抱向江边。
甚至都没等他反应过来,鸭子已经被怪鱼嘴边的触须卷入了口中。
随着一阵渗人的咀嚼声,一锭银子被丢到庄丁的脚边。
庄丁胆战心惊地捡起了银子,面色苍白回到黄老爷的身边。
黄老爷拿袖子擦了擦,果然是一锭足两的白银,再一看怪鱼还静静地呆在那边。
如此一来,黄老爷哪还有什么顾忌,大手一挥。
四五只活禽,连带着两头肥猪,都被送入了河伯口中。
金银铜钱仿佛下雨一般,落得到处都是。
庄丁们不断地从地上捡起钱,神情亢奋,甚至因为抢的多少纷纷推搡起来。
有机灵的则是跑回黄老爷的身边,兴奋说道:“老爷,咱们发财了,有河伯老爷在,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
而黄老爷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方才慢吞吞开口。
“你说的不对,是我发财了,而不是你们发财了,这种好事一个人知道就足够,知道的人太多,河伯可没那么多钱分给他们。”
说罢,黄老爷蓦地以与年纪不符的洪亮声音喊道:“河伯大人,我把这些庄丁还有这个佃户都奉祀给你,他们都是我的家奴,恳请您赐予我长生不老。”
片刻,黄老爷仿佛得到什么应允,脸上突然露出喜色。
下一刻,触须带着漫天水花飞舞,庄丁和佃户惨叫着被触须卷入河伯口中,鲜血与咀嚼声将静谧的澜沧江映得好似鬼蜮。
月光下,黄老爷的影子被拉得蜿蜒且冗长。
第83章 高家村
离开曾府又行了一日,等得天色黄昏,炊烟袅袅,一座小村落渐渐出现在面前。
村口立着的巨石,被人用锥子皴凿出高家二字。
有了那日的一剑之威,料九千岁胆子再大,也不敢再找曾家麻烦。
再加上又有宗门事务在身,因此只在曾府度过了一夜,李晏便主动找上曾远淳,提出告辞。
纵使曾远淳百般挽留,李晏还是踏上了去往朔方城的官道。
“溧水县高家村……”
李晏从袖中取出一纸淡黄的信笺,确认无误后,这才掸了掸衣冠,朝村口走了过去。
信,是朔方城青羊观观主写给宗门一位炼炁道徒的。
只因那位道徒突破在即,无力去管老友碰上的麻烦,遂许了些道功把任务挂到寮院,也算是尽上些许朋友之谊。
这位观主本来也是巽风观的道徒,可惜与人斗法时被污了源气,眼看大道无望。
对于在这样的弟子,巽风观一般有两种处置的方法。
道心坚定之辈,宗门会给他寻个杂务挣些道功,以期有朝一日能修复道基。
另一些贪慕世俗红尘的,则会给些钱财,送下山门,在凡间建些基业,为宗门耳目。
后辈弟子有天赋卓绝的,也可以举荐进宗门。
青羊观主就是后者,此人背靠着巽风观,仰仗从宗门学来的几手道术,这些年倒也在世俗间闯下不小名望。
只是信中之事,实非他擅长的领域。
无奈之下,才会特地将信笺送到宗门中,请教他那位道行高深的朋友。
抛开前文累赘的叙述语,对方只在信里记录了一件怪事——
“元平二十四年春,廿月初九,有一面色苍白的汉子到愚弟观中祈拜。”
“此人衣着甚华贵,神色却是慌张错乱,其人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儿,愚弟一时心善,并非是贪图钱财,遂好心问他所求是何事。”
“此人言,一日忙于春种,错过回家的时辰,遂取小路于澜沧江,近江而闻水声,见有一团混沌阴影藏于水中,自称澜沧河伯,乞食于此人,此人畏怪力乱神而落荒逃去。”
“复二日,每每有犬豕鸡豚走失,其人甚畏,以为河伯心生怨怼,遂求愚弟作法开坛,将那河伯驱逐。”
“只是愚弟接连作法三日,未见到河伯踪影,本以为是同村有鸡鸣狗盗辈,即作罢去,未想三日后再想起此事。”
“回溧水县复见之,然却矢口否认河伯之事,愚弟观其身上腥味渐重,家中拜的玄君法像也换做成六须鱼躯的老丈,料是有鱼妖作祟,假借河伯之名,行欺世之事。”
后面的话,基本都是毫无营养的吹嘘。
李晏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的安逸生活已经让对方失去了进取心,连疑似鱼妖的踪迹,都不敢去探寻。
又怕对方迁怒到自己身上,遂才向宗门求助。
按照常规,他本该先去青羊观,问过鱼妖作祟的详情。
只是天色已晚,朔方城的城门早已闭阖,无奈李晏只能径直先去往溧水县,打探一番,也方便心里有个底。
避免偏听则暗。
经过村口,正琢磨如何找人搭话询问那户人家的情况,李晏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个背着锄头的农夫步履蹒跚地走来,顿时心生一念。
主动朝对方迎去,未到身前三丈,李晏突然稽首作揖说道:
“善福寿,贫道参玄,一路云游途径宝地,见此方圆数里并无客栈院属,遂想往老丈借宿一晚,不知善福寿可否行个方便?”
来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皮肤黝黑,双手骨节粗大,指缝间老茧丛生,一看便是干惯苦力的庄稼人。
似乎是没料到面前蓦地多出一个人影,老丈端是吓了一跳,下意识举起手中锄头作防备状。
雍国崇道,看清楚说话之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一颗戒心方才放下来。
“家里虽不算富裕,却也未尝缺衣短食,若是道长不嫌粗茶淡饭,与老汉一齐回去便是。”
脸上扬起笑容,那老汉合手作揖回以礼,热情地招待说道。
“福生无量天尊,那便有劳了,善福寿宅心仁厚,日后必有善报。”
这事儿算是成了!
李晏眉宇掠过一丝喜色,复又作揖道谢。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小道长应该是青羊观来的吧?”
老汉瞟了眼身旁眉目清秀的小道士,狡黠地突然问道。
“居士如何知道!”
李晏一副惊讶的表情,装出涉世未深的模样。
“对了,还未问过居士名姓。”
察觉老汉对自己的戒备不复起初,李晏有意拉近关系。
“居士当不得,免贵姓高,因在这一辈中排行老四,托老被村里人尊称一声四叔,小道长唤我高老四便可。”
“至于老汉为何知道小道长出身,自然是因为青羊观那位清虚道长,几日前就来过咱们村,还做了整整三天的法事。”
高老四连连直呼不敢妄称。
虽然李晏自称不过一道童,但那身绰约出尘的气质却骗不得别人,不自觉老汉声音恭敬了许多。
从高老四口中得知,因为方圆十里绝大多数人是高姓,这片村子又被称为高家村,乡里乡邻或多或少也都有些亲缘关系。
老汉家在村子西头,三间一进一出的茅草屋,住着他们夫妇连同两户儿子家里人。
高老丈今年四十有二,兄弟俩又是壮年所得,如今也都已经成家立业,给老人家添了孙辈。
说到孙子,老人家明显来了兴致,话语也较之前多了不少。
这年头的老人,无非也就含饴弄孙那点心愿。
李晏能耐着性子听老人家炫耀一对孙儿,自然让高老汉觉得又亲近不少。
又聊了一会儿,李晏这才装作无意提起那位请清虚道长做法的财主,不料高老汉只是嗤笑一声。
“就高二驴子那个败家子,不知从哪儿发的邪财,也人模狗样装了起来。”
“放在一年前,他都穷的揭不开锅,要不是老娘死死拦着,连自家的祖宅都差点被他卖掉。”
第84章 高明瀚
高二驴子,大名也唤作高明瀚,是他那个考过秀才的老爹取得。
本意是想望子成龙,光宗耀祖。
不料此子对四书五经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老爹早死,老娘宠溺,那叫一个花钱如流水,各种恶习都沾了个遍。
不仅三天两头去县里听曲狎妓,还学人一掷千金为窑姐儿。
祖上积下来的上百亩水田,不过十年就败了个精光,甚至连老婆女儿都输了出去。
若不是同村乡里帮衬,就赌坊那帮泼皮,还能给他家留下半片青瓦。
然而败光了家业的高明瀚,依旧是死性不改,不是今天偷了里正家的鸡,就是明天摸了老叔家两把腌咸菜。
端是给闹得人嫌狗厌,要不是他那哭瞎眼的老娘挨家挨户给他求情,早就被从村里赶出去了。
“说来也是怪哉,就前几日这小子突然说从地下挖出老爹埋的钱财,足有一百多两纹银,不仅还清了外债,还风风光光翻新了宅子。”
“如今不赌也不狎妓,整日就是在家中捧着本书读。”
“嘿小道长,你说河伯真有这么灵验,要不老汉我也去拜上一拜?”
高老汉嘿笑一声,语气却颇不以为然。
“像这种前人积下的家业,若无谋生手段,便是千金也有用尽时,老居士勤恳本分,在贫道看来才是长久之计。”
李晏附和着高老四的心思,脑海中却飞快地盘算起其中不合理的地方。
首先是钱财的来历,倘若真是老人给子女埋下,以防家道中落的一天,那必然会告知亲属。
依老夫人宠溺独子的性子,早就被高明瀚挥霍一空,又怎会留到今日。
再联想到他与清虚道长的说辞,怕不正是所谓河伯让他发的浮财。
只是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高明瀚未能够达成,才会如此惶恐不安地寻求青羊观出手。
再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晏可不信,一个卖妻卖女的浪子会改邪归正,从此在家中发奋读书。
这种货色拿到钱,第一件事不就该是死性复燃,又跑去挥霍,要他安安静静窝在家中读书,怕不是比死更难受。
再联想到清虚道长反复提到的怪味儿。
看来一切的根源,都在那尊河伯身上。
自己有望气之术,只要去拜访过高家,一切真相自然会大白。
眼见天色不早了,李晏当即打定主意,今晚就——
安安稳稳地打坐入定,然后明天一早开城门就去青羊观,找上清虚道长一起再探究竟。
至于一个人夜探高家,不存在的,光是听描述这家人就很不对劲,自己不过一介才入炼炁的小小道徒,失了智会做出这种事情。
……
高家村并不大,李晏只是又走了数十步,便算是进入了村子里。
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且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皆是寻常庄稼汉,颇有一份怡然自乐的闲适。
高老汉的家就在村子西头,三间并齐的茅草屋子,分别住着老夫妻还有儿子两户人家。
“老婆子,看看是谁到咱家里来了?”
尚未进门,高老汉已经豪爽地喊了起来。
“死老头子叫的那么大声,老婆子又还没有耳聋!”
里屋,一个同样被风霜斑白了鬓角的老妪走出来,瞪了丈夫一眼,看见李晏复又换作一副笑脸,匆匆忙忙迎了上来。
“这是哪家的后生,长得可真俊啊,年纪轻轻就是小道长了,当真了不得啊!”
老太太是个虔诚的居士,平日农闲也会去城里青羊观拜拜玄君老人家。
如今看到有一个活生生的受碟道士,要在家中借宿,当即忙不迭要进屋去好好收拾打扫,替李晏腾出间空屋来。
李晏推辞半天未果,只能任由老人家一片心意。
晚餐是田里自家种的小青菜,再配上满满一碗豆饭,另外还有一碟腌萝卜,是为了李晏特意又端出的。
本来老奶奶还要捉住家里一只下蛋的母鸡杀掉,李晏再三表示自己业已辟谷有术,不食荤腥,老人家这才遗憾作罢。
拗不过老人家的好意,李晏只能用完一大碗的豆饭。
豆饭粗粝,难以下咽,可修道士的身体媲美先天大宗师,哪位没有一口铜牙铁齿,些许饭菜还没个一时三刻,就被化作缕缕的气血融入体内。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高高挂在枝梢。
李晏坐在木床,闭阖双目,静心入定,恍然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不知何时,漏风的窗纸兀地蒙上一层诡谲的阴影,一只遍布鱼鳞的枯爪悄无声息正探向屋内。
然而不知为何,最后还是没有捅破那层触之即破的窗纸,复又退缩了回去。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霞光透过云层,均匀的洒向大地。
李晏已经从入定中醒转过来,早早踏上通往朔方城的官道。
昨晚的事,他自然并非是没有察觉。
只要对方真敢再往前一步动作,李晏便会当机立断,出剑斩断它的手爪,所幸一夜无事。
熬过危机的李晏给老汉一家留下几钱银子,便去往城中去寻找那位清虚道长。
对方猜的果然不错,溧水县真有妖物出没的迹象。
……
到了开城放关的时候,李晏凭着一页道碟,很容易就经受住守卒的核验。
他拿的自然不是巽风观的道碟,而是清虚道长与书信一起寄往观中的那一册青羊观道碟。
作为方圆数百里,香火鼎盛的大观,守卒自然不敢对眼前这位年轻的高修多说什么。
不消一时半会儿,李晏就找到了青羊观前。
守门的弟子一看到他穿着,登时眼前一亮,都没等李晏作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就匆忙向观中跑了回去。
都没让李晏等候多久,一个同样穿着巽风观藏青得罗道袍的老道便走了出来。
看到眼前年轻的道徒,先是神情一黯,但很快又收敛情绪,热情地对李晏做了个道揖。
“贫道清虚,不知这位道友名姓?”
“贫道参玄,见过清虚道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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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更完成,困觉困觉!
第85章 玉矶子
能够被宗门放下山行走,至少也须得有炼炁一重的实力。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甚是年轻,却能有这般实力,端是不可以小觑。
“参玄道友,不知玉矶道兄近来可也安好?”
许修远朝李晏拱一拱手,迫不及待问起好友的近况。
玉矶道徒是许修远五服内的族兄,天赋却要比他高不少,年过半百已是炼炁八重的修为。
若是此番闭关有所收获,将会是巽风观一甲子以来,最有希望跻身内景的道徒。
尽管恢复俗家名姓,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这并不代表许修远不关心宗门事务。
深知自己一身富贵都来自于宗门,即便已下山多年,此人也不忘时不时与族兄书信往来,藉此维系住交情。
李晏当初接到委托的时候也颇为意外。
玉矶道徒闭关在即,居然还惦记着给这位族弟找个帮手,甚至不惜为此花上十五点道功,足以见许修远这方面的功夫做的有多好。
“玉矶道兄安好,只是前些日子隐约有感突破在即,故闭门清修,轻易却不得脱身,便在寮院为道友挂了悬赏。”
“在下不才,恰好也会一门望气道术,遂请缨下山,替玉矶道兄走上一遭。”
弄明白李晏到来的原因,许修远脸上的喜色又增添几分。
将李晏郑重请入青羊观,一番寒暄后,二人这才总算是进入正题。
“如此说来,道友已经去过那高家村,想必也发现其中端倪才对。”
听见李晏问起高明瀚家中的状况,许修远抚须一笑,似乎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道友可曾见过那尊河伯像?”
话语间,许修远的目光装作无意地从李晏脸上扫过。
“在下修为尚浅,不敢孤身一人深入虎穴,此番拜访也是希望清虚道友能与我一并前往。”
李晏放下手中小道童奉上的清茶,理直气壮地说道。
许修远一愣,活了这些岁数,他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把怂说的如此坦荡。
不过到底是人老成精,很快他就将脸上这一抹诧异掩饰,笑着打哈哈,岔开了话题。
许修远又和李晏东扯西拉了两句,借口回住处拿些法器,以备不时之需便站起身来。
只是转身的瞬间,道人蓦地收敛笑意,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
……
“那日我去高家做法,起初倒也正常,只是贫道留意到,高家下人皆面色惶惶,遂让徒弟趁主人不备,找了个看上去老实的恐,咳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官道上,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向高家村。
其中有一老者正侃侃而谈,正是走出安阳府城的许修远。
意识到自己似是说漏了嘴,山羊胡道士露出尴尬的笑容,见李晏面色如常,轻咳一声继续道。
“你知是怎么的,就在老夫来之前的一个晚上,高家有仆人在自己的屋内失踪,床榻上湿漉漉的一片,老夫的徒弟还从其被褥里翻出一根水草。”
“可当老夫拿这件事去求证时,此人却是矢口否认,断言宅中并无此仆僮,还把那个多嘴的仆人狠狠骂了一顿。”
“毕竟老夫也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别人家的私事也不好插手,只是终究是乡里,出现妖魔踪迹老夫也不能坐视不管,只好写信与玉矶道友。”
“他颇擅长望气寻踪之术,说不定能从中发现老夫未察觉的蛛丝马迹。”
许修远的回答也算是大义凛然。
李晏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个忍耐不住寂寞,下山追逐世俗名利的道徒,为了邻里乡梓会舍得搭上自己的人情?
“道友两次见高明瀚,可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只是对方尚未露出狐狸尾巴,李晏同样不动声色的旁敲侧击。
“说起异样……”
许修远拈了拈山羊胡,仔细地回忆起来。
“老夫想过,一是此人身上的鱼腥味比上次又重了许多,二是看见老夫的态度,较上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修远俄顷拊掌惊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被道友这么一提醒,老夫却是想起来,此子第一次在道观见到老夫,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可第二次再见面时,此子对我的态度却颇有些恶劣。”
“想来正是中间这几日出现了变故。”
清虚道人笃定地说道。
李晏闻言沉吟了片刻,马车上很快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以你我的修为,即便处理不掉此处的妖祸,想逃走却不是什么难事,届时只需向几位内景上师通禀,那妖孽还不是束手就擒。”
半晌,兴许是看车中气氛太过压抑,老道突然笑着出声调侃。
许修远是炼炁四重的道徒,尽管这些年下山,耽于享乐,源气已经被世俗红尘玷污,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但一身炼炁中期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再加上在山上这些年积攒下的道功,最后都换了道术法器,远非只会两门辅助道术的李晏可以比拟的,这也是道人敢带着李晏三访高家的底气所在。
“老爷,高家村到了。”
经过一阵漫长的颠簸,临近晌午,马车终于停下了脚步。
憨厚沉嗡的声音从马车外传进来。
李晏揭开车厢侧遮拦风沙的绸布,澜沧江边不远处安详宁和的渔村映入眼帘,似乎与离开时并无甚么区别。
只是将真炁附着双目再度看去,浓浓的黑眚之气赫然盘踞在高家村上方,甚至隐隐有蚕食扩大的趋势。
李晏只是看了一眼,便已觉得心中烦躁,连忙撤去眼中真炁,闭目养神。
“参玄道友,可是已经看出了甚么端倪?”
见李晏面色凝重,许修远嘴上不说,左手却早已伸进去袖里,暗暗扣住一纸符箓。
“清虚道友,看样子那位高家主不是很欢迎我们啊!”
李晏也是将符剑放在伸手就可以抽出的地方,时刻以防不测。
做好了全副准备,二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村。
许修远似在这安阳地界颇有些名望,甫一进入村中,就时不时地有村民向他问好作揖,道人也并无什么炼炁真修的脾性,同样笑眯眯地回身一揖。
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一炷香功夫,二人方才来到此行的目的地。
第86章 河伯
大晌午的,高家的大门却是紧闭着。
许修远一连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一个灰衣小厮从门内走出来。
“老爷今日闭门读书,不见客,您二位还是请回吧。”
说罢,小厮作势又要把门阖上。
许修远怎么说也是朔方城方圆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受过这样的轻待,随行的道童当即就要上前理论,不料却被老道伸手拦住。
朝着李晏使了个眼神,老道竟是一言不发往回走去。
只走到高家仆僮看不见的拐角,才郑重对李晏解释起他这么做的原因。
“参玄道友,老夫前两次造访高家,可没见过此人。”
李晏心中没来由一凛,他自然听出了许修远的言外之意。
老道士上次前往高家作法,不过是在一周以前,短短一周的时间,就连门口接客的门房都发生了变化,傻子也能看出其中不正常的地方。
高家又不是那种定居在城里的高门大户,充其量也就是乡下土财主的级别,家中的仆僮算上庄丁顶天也就五六个。
这还是高明瀚猝然发了一笔横财后,重新雇的,干的最久的都还没超过一个月。
然而才过了几天,高家仆僮又换了一批,这里面要是没什么问题,就真的是把两位道徒当成蠢物看待。
而李晏接下来说的话,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清虚道友,若是在下方才没看错的话,那小厮眉宇间也有淡淡黑气,这高家看样子果真问题不小啊!”
撤去眸中的真炁,李晏也同样紧锁眉头。
“可如今主人家不肯见客,你我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谁说进入家宅要经过主人家许可?”
然而许修远却露出促狭的笑容,拂尘一指不远处的高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而喻。
“是极,是极!清虚道友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错不了,自己二人,一个是炼炁四重的真修,一个是武道通玄的武者,偷偷拜访一个土财主家还不是有手就行。
二人对视一眼,找个借口把道童赶回去陪伴马夫,接着腾空而起,各自大显神通地翻入高家。
甫一进入高家,李晏就忍不住遮住鼻子。
“呕~”
身旁的许修远养尊处优惯了,更是显得狼狈不堪,险些就直接吐出来。
修道士以真炁哺育肉身,五感较之常人要敏锐上不少。
故而二人都是第一时间就闻到了院中那股浓郁的鱼腥气味。
屏蔽鼻窍,这才让自己好受了不少,李晏总算有些理解高明瀚闭门谢客的原因。
只是远离中庭的外墙处,都能够清晰闻见鱼腥味,但凡有人登门拜访,不生出疑心才是真的有问题吧!
“我那日过来,可没有这么浓郁的味道。”
老道见李晏投来探寻的目光,也是有学有样地封闭了鼻窍,这才缓了一口气解释道。
“参玄道友,等会儿可要小心啊!”
显然老道也意识到此行并不是那么容易。
……
高家并不大,在许修远的带领下,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内院。
曾祖修建的楼阁庭院,如今不少都已经脱落去原本的漆油,用垩土新砌涂的墙面混合鱼腥味,味道怪诞又令人作呕。
鼻窦间是呛人的腥臭,正午和煦的暖阳照射在庭院中,却让人生不出半分暖意。
仿佛是行走在潮湿阴稠的冰窖中,李晏每每踏出一步,四面八方就传来阵阵心悸的感觉,仿佛有怪物潜伏在墙角的阴影中,时刻准备着将他吞噬。
“参玄道友,前面就是那日在下做法的地方,若是老夫没记错的话,那尊怪诞的河伯塑像应该也摆在那里。”
李晏闻言抬起头,入目是一间古朴庄重的小祠堂。
“里面有人?”
许修远见身旁的道徒驻步不前,下意识沉声问了一句。
“门上还挂着锁,想来屋中应该没有人才对,只是在下方才观以望气之术,其中似乎有些凶险的地方。”
听到没人,许修远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座河伯像,老夫当初也粗看过一眼,是有些异样。”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是在门口逛上一圈,又灰溜溜打道回府吧。
定了定心中杂乱的思绪,老道朝李晏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伸指朝门上的大锁轻轻一点。
只听哐当一声,铜锁竟自己从门上掉落下来,却是让李晏开了眼界。
见自己这一手小小地镇住对方,老道嘴角噙起微微的弧度,吱嘎一声便推开祠堂的大门。
李晏只是看了一眼,便登时怔在了原地。
尺宽的背鳍,臃肿的鱼躯上遍布细密网状蛇鳞,六条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包裹着尖利牙齿的大嘴。
狰狞的恶兽仿佛活过来一般便要朝着李晏扑去。
然而让李晏愣住的原因,并非是河伯怪异可怖的外表,而是他与自己昔日观想见过的鲤相,除了六尾触须的的位置不同,其余的细节仿佛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似的。
李晏缓缓抬足踏入祠堂,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高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就只有简简单单一只香炉,一方香案,一件蒲团,还有一些供奉的香火。
二人又往里面走了两步,来到河伯面前。
河伯一口细密嶙峋的利齿,尤且可以看见黯淡黑褐的血渍,如同一头茹毛饮血的凶兽,细节处神韵勾勒的栩栩如生。
不,不对,这并非匠师的鬼斧神工!
李晏解除鼻窍的封锁,仔细闻了闻,果然腐烂恶臭的鱼腥味下,还有一丝隐约的甜腥气味。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李晏快速从背后抽出符剑,一剑劈开香案下橱门的重锁。
映入眼帘,是一具绝望而又腐烂的躯体。
四肢已被砍去,身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都已经血肉腐烂,滋生肥胖的蛆虫。
许修远突然惊疑了一声。
“这个人老夫见过,不就是那日向我们松动口风的仆役嘛?”
死不瞑目的脸上还透出恐惧惊怖的神色,只是这次他却再也无法向许修远透露更多的消息。
偏偏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嘶哑并压抑怒火的质问。
“谁允许你们,打扰,我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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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导师喊去查毕设进度,然后隔壁卷王把孩子卷麻了,下午都在赶课设,今天暂时只有一更。
第87章 符箓
门口,一道黑影将二人严严实实堵住。
来者面色铁青,浑身上下似刚落过水,湿漉漉一片,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本《雍文通解》。
许修远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高家如今的家主,那位传闻中浪子回头的高明瀚。
私闯民宅,还被事主抓了个正着。
李晏与许修远面面相觑,想都未想便一人扶剑,一人叩符,稍有不对就要动手杀出一条血路。
怎料高明瀚却似没看见他們一般,径直越过二人对着河伯像上了炷香,接着又木讷地亦步亦趋向屋外走去。
走过身边,一股浓郁的鱼腥味儿登时钻入鼻中,呛得清虚道士直捂住口鼻。
还没等许修远出声抱怨,李晏突然一把将他给拉住。
“嘘!”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李晏指了指对方手中的通解书,又指了指对方的嘴唇。
老道微微一愣,接着便乖乖按照李晏说的去做,果不其然,高明瀚不断开阖的嘴中有细微的声音传出。
“天地玄……”
“……宙洪荒”
“不许,不许打搅我,我读书……”
许修远当年也是巽风观的高徒,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当即露出怪异的神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不是千字文吗?”
巽风观对门中道童的一项考核,便是熟悉雍国文字,故而能够成就道童的不说满腹经纶,至少考个秀才并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文盲凭什么修仙,难不成把八九玄功当做丈六金身练?
老道年纪虽老可也没眼花,方才高明瀚手中持有的,分明是同为开蒙用的雍文通解。
更要命的是书上的字墨都被水漾开,轻易不得辨识。
拿着这样一册书,他到底是在读书,还是在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眼看高明瀚就要走远,二人皆心有灵犀,竟是偷偷跟在了后面。
眼前的院子略显荒芜,兴许是这些日子没有人打理的缘故,杂草丛生,就连生火做饭的灶台都已沾上一层灰尘,半点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
就连方才见过的仆僮,也是木讷地拿着扫帚,不断在院中扫除,将脚下那几片青砖扫得都能够透出光,却对不远处积起的厚厚落叶视若罔闻。
偌大的一座庭院,处处透露着怪诞诡谲。
许修远上前两步,猝不及防一纸符箓贴在开门仆僮的眉心。
登时可见有一道毫光闪过!
“宁神!”
黄裱纸上沟通天地源气的符文辉光流转,如同有什么东西兀的被打破,灰衣小厮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同时张大嘴巴发出无声嘶吼。
许修远却是一愣。
顾名思义,宁神符的功效就是祛除邪气,使人恢复清明神智。
他拿出这道符的本意,也不过是想试探,院中之人是不是都被妖邪气蒙了心神。
怎料对方竟会生出如此反应。
不仅如此,小厮的嘴角直接延伸至耳根,暴露出满嘴的尖牙利齿,腮下同样长出三道类似鱼鳃的豁口,五指间也连着厚厚的肉蹼。
眉心的符箓无风自燃,已经大变了模样的灰衣小厮嘶吼一声,登时抓紧许修远的手臂就要大口咬下去。
墨绿色的血溅了许修远一脸,灰衣小厮的手臂被剑齐肘斩落,壮实健硕的身躯也被踹出老远。
“道兄无恙?”
李晏荡去剑上妖血,尚且未放松下警惕。
老道虽然过了好些年的安逸日子,警觉已大不如前,但是一身斗法的本事还在,如今在同道眼下丢了颜面,端是恼羞成怒地捏指成诀。
“定!”
无形的力量将扮作仆僮的妖物定在半空,随即道人又以食中二指摄起一张符箓。
呵声令道。
“疾!”
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落下一道霹雳,九天煌煌神霄击中对方,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化作飞灰消散在天地之间。
如此,许修远的脸色方才好上一些。
“让道友见笑了,方才若不是参玄道友,老夫便是不死,这条胳膊想来也断难保住。”
许修远认认真真同李晏答谢道。
“道友客气,这手符水之术才让在下大开眼界。”
花花轿子人抬人,李晏当然也不会摆出居功自傲的嘴脸,反而岔开话题夸起对方的符水之术。
相比直来直去的剑术,神鬼莫测的符箓显然更让人着迷。
李晏的小本本上,除去遁术又多添了一笔。
“只可惜此术乃经院所得秘术,道友应该是知道的,宗门不许弟子转授于他人。”
似乎是看出李晏心思,对此许修远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经院的道术都被下过禁制,只供道徒自己修行,一旦生出开口转述的心思,便头脑一片空白,就连搜魂手段也没用。
李晏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生出挟恩图报的念想。
然而许修远却露出神秘的笑容,从袖中掏出一册小本子。
“不过这一册是我修习符水之术的经验,倒不是不可以借予道友一观。”
李晏大喜过望,有一位浸淫符水之道多年的道徒笔记作参照,日后等他用道功换取符水之术,修行起来势必会少走许多歪路。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事关自身道途,李晏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地作小女儿姿态。
大大方方从对方手里接过册子,他又何尝没有看出老道有意交好自己。
“那在下先谢过道兄。”
将小册妥帖藏在胸前,李晏拱手谢道。
“些许心意,无足挂齿,当务之急吾等还须消除满院的妖邪。”
许修远摆摆手,心里却颇为欣喜。
自己的道途已经断绝,与其留着和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葬进坟墓里,倒不如与眼前这位前途无量的道徒结个善缘,也好福泽子孙。
本来此处的造化,他更趋向交给自己那位族兄,只是自己表述的有些隐晦,再加上对方突破关隘在即,反而阴差阳错换成一个新晋的道徒。
方才李晏能出手搭救,让老道心生意外的同时,也动了些小心思。
既然是结份善缘,与谁结缘不是结缘,只要眼前之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交予他难道不是一样?
至于院中正朝二人聚来的妖物,不是他看不起,哪怕光是李晏一人都能手到擒来。
第88章 另有其人
院中阴风习习。
灰衣小厮的死仿佛打破了某种平衡,一时间众人脑袋全部诡异地转向二人。
腮下生鳃,尖牙利齿,鱼鳍状的森森白骨撑破皮囊。
恰如一幅百鬼昼行的画卷。
“打搅……读书……该,该死……”
高明瀚兀地松开手中浸满水渍的《雍文通解》,嘴里发出呢喃咕哝的嘶吼,背脊也弯曲好似一张大弓,四肢着地,踉踉跄跄地朝着二人冲来。
与方才那名灰衣小厮不同,他的异化似乎更加彻底,眼球隆起以致于眼皮无法闭阖,狰狞的五官让李晏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用人来形容。
“化伥?”
李晏眉头一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词——伥鬼。
天地生清浊,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人气,在妖言妖气。
凡夫俗子,山野猛兽,不得养生固本之法,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逸散命气,是故不得长生果。
人受妖气即为伥,妖受人气即为魔。
人妖殊途,即便无心之举,但人与妖长久相处,也会被妖物身上溢散的妖气污秽了本源。
积累到一定程度,神智就会彻底地被妖气侵袭,自身堕化成为见之不祥的伥鬼。
眼前的高明瀚似乎就是这样的境况。
李晏捏握符剑的右手蓄势待发,却被清源老道莫名奇妙伸手拦住。
“哎,老夫与高居士好歹相识一场,便让老夫来送他最后一程吧,剩下的那些伥物,就要劳烦参玄道友了。”
许修远叹息一声,从袖中又抽出三道符箓。
老道也是怕李晏初下山门,一不留神阴沟里翻了船,遂主动请缨。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李晏闻言一愣,很快就应承下来。
高家不过是乡下土绅,既非诗书耕读传家,亦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哪怕此人近日新发一笔横财,雇买五六个仆佣,已经足够应付家中的杂务。
自己需要对付的,也就仅仅只是三四个异化较浅的伥鬼。
面对冲来的伥鬼,李晏一振衣袖,登时宛如鞭子般被冲击气劲拉扯得笔直,一蓬藏着真炁的银针化作数十星芒,如夺命飞蝗,呜呜激射向一众杂鱼。
趁着漫天飞花阻住来势,李晏手头挽了个剑花,兔起鹘落,一切仿佛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哧啦声游走不绝,剑气映漫天青光。
手中传来似利刃刺入钝物的质感,劲气吞吐间,竟是直接将其中二人枭首。
李晏又不是什么初出江湖的雏儿,剑剑直指伥物身上的要害之处。
不过三息,面前已经再无站立的人影。
另外一边,老道的战斗同样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叱咤一声将人定住,许修远大手一扬,三道神霄之下,高明瀚连点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就步了自家小厮后尘。
从地上捡起几两明晃晃的碎银子,许修远颇有些感慨地递给李晏。
“这就是害了高居士一家的罪魁祸首。”
即便不用望气之术,许修远都能感受到上面附着的浓浓妖气。
似乎一切的真相都水落石出,高明瀚的贪婪引来了妖物注目,随后便是高家的下人,如果不是发现的及时,恐怕整个高家村的人都要遭殃。
但李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罢了,你我将那淫祠毁去,也省的再有后来人遭受其荼毒。”
许修远却是不容他多想,用火符将院中的尸骨销毁,便要纵步向着来时的祠堂走去。
李晏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诸多思绪,匆匆跟上对方的脚步。
还没有走进祠堂,许修远莫名发出了一声轻咦。
“老居士怎会在此处?”
蒲团上,一道衰老的身影正虔诚地向河伯祭拜,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
只看看身形,许修远一眼就认出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太太,除了高明瀚寡居多年的老母亲,还能有谁。
“道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伸手按住正要上前的许修远,李晏突然出声道。
许修远心中咯噔一下,骤然停住脚步,自己朗声高呼对方都不作回应,不用李晏说他也意识到不对劲。
“道兄可还记得高居士家是何时摆上的河伯像?”
灵光一现,李晏突然问许修远道。
“若是老夫未记错的话,应是寄出信函前一日,也是老夫二次造访高家的日子。”
老道闻言有些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实诚地回答。
“那就奇怪了,鱼妖若是想要广泛要人的信仰,又怎会止于一家一姓,这高家村上百口人在下也仔细观过,除了高家就再无异样。”
“再者,若是高明瀚为始作俑者,所图无非是金银珠宝,如今既得了财货,又怎会困于家中日夜读书,况且他那读书也只是装装样子。”
终于似乎是李晏的话将蒲团上的老妇打动。
高老太缓缓转过身。
哪怕李晏二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高老太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鱼脸,巨大凸出的眼球不断转动,干瘦枯老的手臂上,一双利爪尤为醒目。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地方,只见由腰间往上,对方的腰上已经再找不出一块好肉,惨白的骨架上密密麻麻的刀痕历历可见,干瘪黝黑的内脏如今也被老太抓在手中。
“后生真是好眼力,可既然都知道我那苦命的孩儿是无辜的,你们为何还要将他杀死?”
老太仅剩一只的眼球透出憎恨的光芒,咬牙切齿向着二人质问道。
ps:十分钟内改好,大家稍等一下吧。
高老太缓缓转过身。
哪怕李晏二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高老太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鱼脸,巨大凸出的眼球不断转动,干瘦枯老的手臂上,一双利爪尤为醒目。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地方,只见由腰间往上,对方的腰上已经再找不出一块好肉,惨白的骨架上密密麻麻的刀痕历历可见,干瘪黝黑的内脏如今也被老太抓在手中。
第89章 斩妖
挖出心脏的老妇并未立即死去,而是目光中带着无尽癫狂,将手中之物高高地奉过头顶。
至于她献祭的对象,自然是面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河伯像。
“沧澜君,民妇愿以五脏为祭,乞求您让杀死我儿的凶手,血债血偿!”
话音刚落,河伯像上兀地溢出一道血芒。
随着血光逐渐浓郁,河伯像好似活过来一般,六条触须无风自动,周遭空气都阴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
老妇转身看向二人,脸上也露出大仇得报的狞笑,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狠话。
“你……”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一道阴影掠过,触须卷起老妇的身体,紧随其后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密咀嚼声。
那妄称神明的妖孽,竟是当着他们的面,将老妇囫囵吞入了腹中。
“好大的胆子!”
许修远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会放任对方的气势不断上升,随即一纸火符烧向鱼妖。
“妖孽胆敢餐食人血肉,贫道今日却是留你不得。”
符箓燃烧着化作一条身形灵巧,通体都由炽焰组成的火蛇,只是沾上一点都能将人积毁销骨。
同时袖中两道符箓似草蛇灰线,一旦火符得逞便要将其彻底诛杀。
就在这时,“河伯”眼中突然亮起两道乌光,霎时间拼着损去一条触须的代价,竟是将那道火符湮灭。
“河伯”吃痛发出尖戾的哀嚎,五道触须纠缠着怒而刺向许修远。
空气因为剧烈摩擦发出不堪的悲鸣,许修远只是看着触须向自己周身要害越来越近,面色却丝毫不为所动。
乌黑的触须透体而过,可是预想中血肉模糊的场面并未出现,老道被穿透的身影渐渐消散在空气当中,竟然只是一道虚影。
李晏敏锐地察觉,许修远的背上有一道符箓,正在徐徐燃烧殆尽。
想来应是替身一类的符箓,一旦遭遇到什么危险,顷刻间便会将本尊挪移出去。
果然上了年纪的修士,个个都不容小觑。
而借着替身符躲过了一劫,许修远随即又抛出两道符纸,煌煌神霄直击河伯的本体,竟是抱着围魏救赵的打算。
不过观其面色颇有些肉痛,显然这道替身符也不是那么容易制得。
见许修远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那尊“河伯”法像也是有些错不及防,挥舞着触须就要收回。
怎料李晏识破其意图,出手如画师落笔,横扫斜掠、点刺提劈间,手中灌注了真炁的符剑接连与触须碰撞,一时间阻断其退路。
唰地一下便是八道宛如匹练长弧般似缓实快的剑光,自眼前一掠而过。
闪电般的八剑,分别与五道触须相触碰。
当啷!密集触碰声几乎完全响作了一声。
李晏只觉虎口一震,仿佛自己完全不是刺在有形的肢体,而是陷入滞重的泥沼。
好在他有一世武道造诣的积淀,招式灵活变化,竟然也丝毫不落下风。
八道时强时弱的剑意好似抓不到也摸不着的风,不为大势所阻,难以拘束,无所定形,冲破束缚潇洒自如。
被李晏这么一纠缠,触须彻底失去反击的契机。
两道雷殛先后命中孱弱的泥胚木胎,只见河伯像红光大振,终究不堪重负地碎落一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声痛苦的哀嚎响起,却无处可寻踪迹。
失去了法像的加持,可以很明显察觉到,触须上的力道也在不断减小。
仿佛无源之水,最终都被李晏悉数斩尽。
“道友真是好身手!”
站在满地的法像碎渣前,许修远发出由衷赞叹。
“道兄的符水之术也是让小弟大开眼界。”
李晏同样也是身形站住不动,面色平静似水地出声答道。
就在二人中间,满地的泥块木渣依稀混杂着诸如腐肉白骨之类的东西,上面还有细细密密的啃咬痕迹。
“这大概就是高明瀚性情大变的缘故吧。”
“知子莫若母,高母知道自家老头子过去没有埋下财富,也知道这个不成器的独子断没有正经营生的可能,如此巨额且来历不明的钱物自然会引起她的恐慌。”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瞒过身边人有心的打探,兴许都没有费什么功夫,高母就发现了这尊可疑的河伯法像。”
“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心中,还有什么比自己一身血肉更虔诚的贡品,舍去一条性命,只为儿子能够改邪归正,光正门楣,却不知这样的淫祀才是将他么一家拉入深渊的根源。”
“清虚道兄啊,你明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纵然解决不了沧澜江中那条鱼妖,难道替高家铲除一道未成形的淫祀法像,也做不到吗?”
高家之事,以许修远的修为阅历,纵然没学过望气之术,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沧澜江的鱼妖无法解决,难道巽风观的真修还对不付一道藏了几缕神念的法像?
纵然老道猜到以对方的头脑,或许不难看出这件事中自己刻意的纵容。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说。
哪怕李晏天赋再高,如今也不过只是个炼炁初期的道徒。
他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恼羞成怒,将他永远留在安阳府,亦或是他的手里面还有什么底牌?
许修远的心头登时升起一道危机,不假思索地二指一掐,金光护体,对李晏露出戒备神色。
然而李晏只是震开符剑上的血渍,便坦坦荡荡地将剑收入背后的鞘囊。
“我自知不是道兄对手,所以甫一有了猜测,便手书一封交于城中信得过的人家,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对方此刻或许已经在前往山门的路上。”
“即便道兄能将我拿下,日后宗门清算,想来一个残害同门的罪名却是躲不过的。”
老道目光闪烁,似是在质疑李晏所言的可信程度。
然而当李晏轻飘飘从口中吐出曾府二字,许修远登时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身上金光明暗闪烁了一阵子,终究还是颓然化作乌有。
“参玄道友好气魄,仅凭一点线索,便得以管中窥豹,若族兄此番不是托人前来,该多好!”
第90章 家师苦叁子
族兄?莫非此事还与玉矶子有干系?
李晏神色一动。
许久,似是权衡完利弊,老道叹息一声,终究是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许修远瞧见高明瀚身上气息混杂,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不仅暗中在此人身上留了一道符箓,其后去往高家升坛做法,也是敛了身形,将高家里里外外都仔细搜遍,自然发现了异样。
身为巽风观的道徒,当初入门,许修远也见过三十六册观想图录。
甫一见到河伯,道人便回忆起昔日所见鲤相。
同样也是鳃生六须,鱼躯蛇鳞。
许修远这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心中当即咯噔一声,莫非此番被自己撞见的,是一尾怀有道种血脉的妖物?
随之而来便是一阵狂喜。
夫道种,生而近乎道矣。
对炼炁圆满的道徒而言,此乃上天赐予的大道基石。
若有修道士能得一身怀道种血脉的妖物,徐徐养之,待到境界圆满,炼化血脉融于己身,等闲便可以种下上品道胎,跻身内景。
固然许修远这辈子已无望内景,但是这样一枚上品道胎,无论送谁都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内景上师的人情啊,何愁不能保后人代代富贵。
只是老道精通与人斗法,对于如何寻得鱼妖踪迹却一筹莫展,无奈之下,想到了那位修为臻至炼炁八重的族兄。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许修远放任鱼妖荼毒乡梓,甚至还有意替鱼妖抹除手尾,同时也不忘写信送往巽风观寻求族兄帮助。
本想着玉矶道徒是自己的族兄,又得了天大的人情,断不会将自己的玩忽职守通报上去。
偏偏错就错在,老道胆小慎危了大半辈子,生怕信函半路被人截去,泄了秘辛,因此故意将事由说得含糊不清。
然而千算万算,老道也没算到玉矶子突破在即,又没能领会他信中的意思,竟只派了一个初入炼炁境界的道徒助力。
李晏虽然修为不高,性格却端是奸猾慎重,凡事都留一手,不仅看穿了他的所作所为,还通报宗门让自己左右为难。
玩忽职守,不过是吃一顿披挂。
此间事了,他还是雍国权贵的座上嘉宾,高高在上的青羊仙师。
残害同门,触犯了宗门的戒律,炼炁九重的玉矶子都保他不住。
孰轻孰重,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许修远的妥协,也让李晏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对上一位炼炁中期的修道士,哪怕自己有一世武道沉淀,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因此从头至尾,李晏都没想过靠武力解决问题。
监守不利,罪不至死。
况且许修远也及时上报了宗门,玩忽职守与为虎作伥之间,可有着异常灵活的评判标准。
只要能将一枚上品道胎送上去,为宗门再添一位内景上师,不仅无罪,反而于宗门有功。
很好,只有玉矶子受伤的世界达成!
他就是赌,赌老道这些年荣华富贵,已经丧失拼上一切的胆气。
结果显而易见,他赌对了。
许修远厘清其中头绪,自然是对李晏知无不言。
毕竟自己不通望气术,要想从滚滚澜沧水中寻出鱼妖踪迹,却是缺了李晏不可。
上品道胎!
还是契合自己本相的六须妖鲤!
李晏深深望了许修远一眼,要不是他如今修为太低,怀璧有罪,否则横竖也要试上一试。
不过转念一想,李晏很快又有主意。
苦叁子许诺过,只要自己踏入炼炁境界,就会收他做弟子。
只是自己前些日子出关时,偏赶上苦叁子外出访友,想着下山接趟任务,也好备上一些束脩,方才有了这一行。
“道友可知我是谁?”
思及此处,李晏冷不防地朝许修远问道。
未想还真把老道给问住了。
许修远下山这些年,山中的道童都换了几批,哪里又会知道李晏的跟脚。
“不知道友……”
许修远一时有些捉摸不透李晏心思。
“家师苦叁子!”
李晏朝着巽风观方向拱了拱手,目光却是紧盯着清源道人。
苦叁子,身为巽风观三都之一,在许修远上山之前已经是内景上师,李晏报出这一位的名号,还真把许修远给唬住。
“参玄道友莫不是在说笑……”
尴尬地笑了笑,许修远本还有些过河拆桥的心思,登时消散地无影无踪。
谋害一位内景上师的真传弟子,别说玉矶子,观主亲至也未必能保住他。
“道兄可知在下溯定胎光用了几日?”
李晏摆了摆手,没等许修远猜测就报出答案。
“共九十七日,其后未及一年,又炼出炁感,家师爱惜我资质,遂收我为真传弟子。”
只是暂时还没定下名分。
李晏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许修远又哪里知道这些,他当初可是踩着一年的底线,堪堪溯定的胎光,其后又整整过了三年才正式踏入道途。
资质本就一般的他,才更加清楚眼前道徒的前途无量。
玉矶道兄筑基共花了二百一十九日,这样的资质都能有望内景,以李晏的才情,只要不夭折,显然又会是一位内景上师。
反正自己也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倒不如索性趁此机会更换门户,抱上苦叁子的大腿。
如此一来,未必不能化险为夷,因祸得福啊!
许修远心中登时升起诸多思绪。
见许修远有些意动,李晏赶忙乘热打铁。
“在下此番下山完成宗门任务,其实也是想备些束脩,回去孝敬孝敬师尊他老人家,若是以上品道胎为礼,想必师尊定会满意。”
“师尊贵为三都之都讲,他老人家要是满意,难道还会少了你我的好处?”
许修远既然下了山,便是默认断了道途,可要想在世俗间过得舒坦,乃至为了子孙后人前程,他都需在宗门内寻个有力的靠山。
玉矶子只是有那份潜力,所以他才不吝投资,即便是这修道士趋之若鹜的上品道胎,都咬咬牙给送了出去。
可如今若是有苦叁子倚作靠山,还要一个未来可期的炼炁道徒作甚?
老道沉默不语,心中却已然是有了决断。
第91章 童男童女
沧澜江边,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车上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不是别人,正是李晏与许修远二人。
既然已经做出决断,清源道人也知道接下来轮不到自己做主,如同放下包袱似的,对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如回报此类,那是半个字都不提。
老道心里亮堂的很。
且不说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就凭李晏是苦叁子的高徒这件事,哪怕事后二人翻脸,他还能拿对方怎样不成。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倒不如表现的豁达些,指不定还能让人高看一眼,结份善缘。
作为安阳府经营数载的地头蛇,许修远自然不会像他嘴上所说的那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不说别的,只消让弟子向香客稍稍打听,找出疑似那尾鱼妖出没的蛛丝马迹。
放长线钓大鱼,但窝还是要打好的。
靠着血肉祭祀将鱼妖拖在安阳府中,没过两日,老道已经圈出好几处可疑的地方。
……
“老夫若没猜错的话,鱼妖定然是匿迹在这下河村中,道友大可放心。”
老道捋了捋长须,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些日子,二人陆陆续续将几处可疑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有李晏的望气术,是不是真有妖物作祟一目了然。
可是一连两处都扑了空,老道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心里暗骂那帮争不动气的徒子徒孙,又生怕引起李晏不满,故信誓旦旦向他作担保道。
“哦,道兄为何如此自信?”
李晏倒是放平心态,反正这玩意他短时间内也用不到。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老道闻言笑而不语,只是将手中信纸朝他递过去。
“下河村姜重八一夜暴富,村中黄老爷却声称是他窃走了家中钱物,没过几日,姜重八就不见了踪迹,黄老爷也仿佛变了个人……”
李晏扬了扬眉,颇有些既视感。
“怎么样,道友是不是也觉得似曾相识?”
许修远拊掌哂笑道。
可不是嘛,这个姜重八简直就像是翻版的高明瀚。
只不过他可没高明瀚的好运道,得了钱财还没能潇洒几日,就被村里的乡绅豪强给盯上了。
“白发生乌,这个黄老爷也没武功在身,想来定是那鱼妖动的手脚,看样子,这位澜沧君对黄老爷颇为看重啊。”
李晏也琢磨出了点东西。
相比高明瀚只是得了些钱物,显然这个乌发复生的黄老爷,更受鱼妖的看重。
跟着黄老爷,指不定就能摸到鱼妖跟脚。
“道友所言甚是,事成与否,想来便在今夜!”
说罢,许修远也闭上眼养精蓄锐,只待傍晚时分马车赶到下河村,届时必将会有一场鏖战。
……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高高挂在枝梢。
许修远心心念念的下河村,祠堂方向忽然传来些许动静,只见蜿蜿蜒蜒如游蛇一样的队伍慢慢朝江边延伸。
为首一人用黑绸蒙住脸面,看模样应该是个三十出头的硬朗汉子。
在他身后,一群精壮后生或是提着贡品,或是拿着唢呐吹拉弹唱,本是喜庆的乐声被寒风撕扯成凄厉的呜咽声。
中间扛着的轿子上则是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孩童一动不动,事先就已经被村民们喂下了安眠的药物,免得他们大声哭喊,搅了河伯的雅兴。
借着夜色的掩护,两道人影远远缀在队伍尾巴上,跟随缓慢挪动,一路下来竟没有一人发觉哪里有异样的地方。
靠近江畔,阴冷的潮水不断蔓延侵蚀着沿岸的盐碱地。
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众精壮颇为娴熟的在岸上摆开祭祀供奉的桌案。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两个不过二三岁的娃娃也被端放在案上,此时主祀的汉子也解下面罩,观其面容竟与黄老爷有几分相似。
只是腮下隐约有三道巴掌大小的伤口,靠近一闻,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所以人都退到离岸十丈远的地方,静候澜沧君的到来。
不消多时,随着男子愈发传开的诵念声。
两道幽光渐渐从远处靠近,待到近处,赫然是一对石狮子大小的招子。
随着鱼妖的身形渐渐浮出水面,众人此时也看清它的样貌,一尺宽的背鳍,臃肿的鱼躯上遍布细密的网状蛇鳞,六条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包裹着尖利牙齿的大嘴,似潜蛇肆意扭动着。
见到案边依次摆开的祀礼,以及案上那一双不知危险逼近,仍在熟睡中的婴孩,通灵性的眼眸里顿时闪过贪婪危险的精光。
“澜沧君,请收下下河村献上的祭品,保佑我下河村来年风调雨顺,广赐钱财。”
男子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将头死死地按在地上,恭声高喊道。
都不用他吩咐,身后一众壮勇也有学有样地拜倒,一个个眼中露出贪婪的目光。
就在几日之前,素来一毛不拔的黄老爷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一反常态挨家挨户地散发钱财。
还不止是三五个铜板的糊弄人,从村头一直发到村尾,就连孤儿寡母都分到不下五两银子。
同时一个流言也慢慢在村中散布开,据说黄家能有三代的富贵,全是因为他们家供奉着传说中的澜沧河伯。
今日广施钱财,也是得了河伯指点。
河伯不忍众生贫苦,要他将恩泽施与乡梓,这样也能继续延续黄家的富贵。
果不其然,第二天,大家就看见有好几辆马车驶入黄家的院落。
其中一辆不慎颠簸了下,有一物从马车里颠了出来,有眼尖的闲汉一眼认出来,正是足赤足两的金条。
这下本来半信半疑的村民们,一下子都眼红了,在有心人的怂恿下,纷纷围住黄家,要黄老爷带大家一起发财。
黄老爷不敢犯众怒,只能无奈把大家带到澜沧江边。
亲眼目睹了澜沧河伯的尊容,每人又分了不少钱财,这下大家都狂热了起来,为了获取更多的金银,绞尽脑汁着想要献祭更多的活物。
然而河伯赐下的钱财却越来越少。
最终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要不咱们献祭童男童女吧,这样才能彰显出我们的诚意,河伯老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赐给我们更多的钱财。
因此也才有了如今一幕。
只是似乎大家都没发现,那几个挑唆生事的闲汉不日便销匿了踪影。
第92章 降魔杵现
腥风掠过,祭案上方才还发出呜咽悲鸣的牲畜蓦地消失不见。
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已有六对整牛整羊,并若干鸡鸭进了澜沧君的肚子。
依大雍律,凡私自宰杀马牛者,大杖一百,徒两年。
可是为了唾手可得的钱财,下河村在黄老爷的带领下又何止一两次拿耕牛献祭。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心中怀着畏惧。
眼看着那些胆子肥的邻里,一个两个的都被赐下比他们更多的财富,那些老实本分的也渐渐红了眼睛,什么大雍律的都被抛在脑后。
别人做得,凭什么自己做不得?
靠着说服自己,下河村的村民一次又一次打破底线。
直到对钱财的渴望,逐渐超过对大雍律的畏惧,黄老爷这才暴露出自己酝酿许久的想法。
活祭!
……
靠近岸边的供案上,只剩下一对依旧还在熟睡中的稚童。
澜沧君的胃口似乎有些好得出奇,先前那些牲畜于它不过是勉强吃个七分饱,剩下这对嫩的快要掐出水来的童男女,才是它心仪许久的重头戏。
自从接受了高家老太的血肉献祭,还有被黄老爷出卖的庄丁和佃户,它就发觉已经忘不了人类血肉的美妙滋味。
老年人的柴而不腻,壮汉子的筋头巴脑,如今只有半大的孩子它还没有尝过。
眼巴巴看着眼前的饭后甜点,澜沧君再也克制不住嘴角的涎水,六条触须似软鞭般发出呼呼的风啸声,赫然是连人带着供案一起卷入口腹。
成了!
黄老爷眼中透露出一丝喜色。
澜沧君向他许诺,只要自己能够献上足够多的血食,就会被赐下亘古悠久的寿命。
那日虽然只是随手一道赐福,就让自己变回年轻时的模样,甚至力气都大了不少,这也让黄老爷对河伯更加深信不疑。
然而就在触须快要卷住两个娃娃之时,兀地从旁边刺出来一柄符剑,其速度之快,还没等澜沧君反应过来,已经狠狠剐去它几片墨鳞。
“疾!”
与此同时,数道天雷蓦的将黑夜照成白昼。
许修远站在烈烈江风中,手中一刀符纸好似不要钱般,道道流光直朝鱼妖招呼去。
为了此番降妖,他可是连压箱底的保命手段都给拿了出来。
是他!
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几日前毁去自己一缕神念的老道,澜沧君当即怒睁一对鱼目。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鱼妖想都不想,触须便携着劈山皴石的力道,直直朝老道的脑袋瓜子上招呼过去,同时身上泛起幽幽乌光,企图硬抗下许修远的偷袭。
可是清源道人处心积虑的攻击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抗住。
仅仅只是到第三道神霄,自诩澜沧水君的鱼妖就有些僵持不住,身上覆盖的一层幽光也开始明暗不定,显然再无法吃下一记。
无奈之下,它只能召回几条触须,挡在身前,对抗上天的怒火。
就是现在,许修远又是一道符箓打出,登时,一道宛如游鱼似的不起眼灰光从他袖中飞出。谷磲
沧澜君还没来得及反应,心头蓦地升起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堪堪避开一寸,就见有一道乌芒顺着它鳃边飞出去。
足足剐下十余斤的血肉,还附带上两根触须。
“可惜了!”
老道嘴里嘀咕一句。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理可清楚,那道险些夺去鱼妖小命的符箓,是一道剑符,乃是观中内景上师一时兴起所做,只要输入真炁,威力比起一般的符剑还要大上许多。
这也是为数不多他从巽风观带回山下的宝贝。
若不是为自己谋份前程,死活他今晚也绝不会拿出来。
只是一个照面,自己就被弄出一身伤,鱼妖的脾性逐渐开始暴躁。
明明在它的感知里,对方的气势并不称得上强大,甚至都未必比得过自己,可偏偏各种手段层出不穷,颇有些难以招架。
触须从岸上卷过两个躲闪不及的村民,送入口中,极寒妖力渗入下方江水,只一弹指的功夫,无数细若牛毛的冰针一蓬蓬向着岸上飞去。
澜沧君一怒,身边的江水陡然升腾起来,带着滚滚的水啸声,化作一匹银练朝着老道士卷去。
就连还未跑掉的信徒都不放过,陡然一副一网打尽的架势。
同时断裂的触须处,有囊包不断鼓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般。
这厮好强的恢复力!
老道身上亮起一道金光,将飞来的牛毛冰针悉数挡住。
“请道友速速动手!”
眼看江水便要将众人裹挟,许修远冷不防朝远处大喊一声道。
“礼赞黄天星宿光如来!”
一声佛号,璀璨的金光自一棵枯树后升起。
仿佛一轮大日腾盛,携着破恶诛邪的滚滚威势,笔直向着那鱼妖镇压而去。
猝不及防,澜沧君只觉得好似一座太岳压下来,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佛光朝自己靠近。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只是一杆成人小臂长短的降魔杵,却如有千钧的重量,折骨摧筋地打下来。
鱼妖躲闪不及,直被那杆降魔杵打烂了头脑。
堂堂生出灵智的妖物,就这么轻易死在了一柄佛器手里。
而这时,李晏也面色苍白从枯树后面走出来。
只是一招手,那杆砸死澜沧君的降魔杵又飞回到他手里。
也是他福至心灵,兀地想起自己还有一柄前世带着穿越的佛器,便从模拟器中将其取出。
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未曾想仅仅只是输入了一点真炁,前世无论怎么折腾都无动于衷,仿佛一柄凡器似的降魔杵登时宝光微现记起来,展露出除了辅助修炼以外的用处。
这才有了二人今夜的谋划,因为降魔杵的祭炼需一段时间,便由老道先在前面吸引注意,待鱼妖将一副身心都放在老道身上,再出其不意祭出佛器将之诛杀。
“不愧是空门那帮疯子的佛宝,对付起妖物来颇为好使,道友当真是有个好师父啊。”
老道眼巴巴看着李晏手中的降魔杵,不无羡慕地说道。
第93章
李晏笑而不语。
然而他这副神神秘秘的态度,却更加坐实了许修远的猜想。
甚至都不需要吩咐,就忙不迭跑去江边。
掐起指诀,登时一股沧浪便将鱼妖尸身推回岸上。
像鱼妖这样身怀道种的妖物,除去血脉,全身上下的血肉也都弥足珍贵。
许修远却丝毫不为所动。
“老夫修为微薄,就不替道友越俎代庖。”
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老道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任由李晏处置的态度。
“在下回到山门,定会在师尊面前,好好替道友美言几句。”
李晏也闻弦知意地开口笑道。
歇息片刻,灵台中的真炁已经恢复一些,苍白的面色也好转了不少,少年只是从腰间摘下一个灰扑扑的纳物袋,嘴唇翕动。
澜沧君丈余长的妖身便化作一道流光被收入袋中。
“既然此间事了,道友可要回我那青羊观中小憩片刻,也好让许某尽些地主之谊。”
得到李晏的保证,许修远面露喜色,更加热切地招呼起少年道。
刚得了一个便宜,李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拱一拱手,正要说上一句恭敬不如从命,眼角余光冷不丁瞧见一道身影,正徐徐向着村口溜走。
冷哼一声,李晏抬手召回符剑。
只听一声清泠的剑吟,趁混乱想要溜走的黄老爷面色一僵,闪着隐隐寒光的符剑颤巍地插在他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从他脸庞滑落。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犯下这般大事,你还想活命?”
李晏清冷的声音,穿透江风中声声哀嚎,清楚地传入黄老爷的耳中。
黄老爷登时心头一凛,他分明已听出对方话间的杀意。
作为鱼肉乡里的土绅豪强,黄老爷倒也是个能屈能伸,闻言二话不说就要扑通给李晏跪下。
却听见许修远调侃的哂笑。
“道友便是今日放他离去,这厮也活不过三日,妖物的好处又岂是那么好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鱼妖刚死,一身精气神还没散尽,否则都不消一时三刻,这厮便得身死道消。”
许修远一番话说的黄老爷冷汗冒的更甚。
正想着如何讨好眼前二位斩杀澜沧君的仙长,下一刻黄老爷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紧接着视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仙长为何不肯给我一个狡辩的机会……
这是黄老爷在意识彻底消散前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以人为祭,杀无赦!”
李晏收回滴血的符剑,目光扫过岸上哀嚎的下河村民,一字一句地说道。
竟是都不愿让黄老爷多活几天。
“道友真是嫉恶如仇。”
许修远干笑一声,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也不光彩。
真要和黄老爷比,无非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
“那么这些村民……”
许修远看了眼神色惴惴不安的下河村民,还有在案台上熟睡的一对童子,向李晏征求起意见。
一听自己的小命把握在那位杀神的手上,登时岸上为冰针所伤的村民只觉身上也不疼了,纷纷爬起来跪在地上向李晏求饶。
“仙人老爷明鉴,我们都是被那黄四郎逼得!”
“不错不错,就是他威胁我们,不祭祀河伯,黄四郎就不把地给我们种,没有地种,我们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
“都是那黄四郎的错!”
……
一时间众人都仿佛统一了口径,纷纷咬死都是黄四郎惹的祸。
法不责众,做出人祭这档事情,要是大家互相攀咬,依这位剑仙的脾气,怕不是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鬼门关上走一遭。
毕竟拿童男童女做祭品,可是全村大多数人心照不宣的。
“这双童男女,是谁家的孩子?”
果不其然,李晏问出了最让他们害怕的问题。
“这……”
众人面面相觑,刚想着怎么胡编乱造出一个身世。
只见李晏随手挑选出村民中的一个,让许修远把他带去远处。
“烦请道兄将他带去远处询问,在下也会选一个村民再盘问一二,届时若是都说的不同,那便是整个村子一起谋划,全杀干净也不可惜。”
“以人为祭者,死!”
许修远听明白李晏的用意。
“道友何须弄得这么麻烦!”
老道轻笑一声,突然将一纸符箓贴在村民头上。
村民猝不及防,登时惊恐地大叫起来,然而不知是施展了什么道法,明明可以看见此人嘴唇不断蠕动,可在场众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嘴里的话语。
“这是同心符,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有老夫可以听见,同样此子也只能听见老夫的话语,道友挑一人再问便是。”
老道嘿嘿一笑,满是恶趣味地目光扫过在场的下河村村民。
“你,也随贫道出来。”
李晏又指了人群中的一人。
他当然不是随便指的村民,老道盘问的那个最为慌张,方才都几度想要开口的模样。
至于被自己选中那个,则是镇定许多,被喊出人群也不畏。
显然要么是天生胆大,要么就是在这件事中涉及不深,无论如何也只会让先前那人更加慌张。
果然,甚至都还没等李晏发难,那个被清源道人施了同心符的村民,已经一股脑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对童男女,并非是下河村人的后代,第一次人祭,黄老爷当然不会傻到拿邻里邻外的子女来做这件事。
村里人只是依稀知道,这双孩童是黄老爷高价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龙凤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关乎自家财运,又不是献祭自家后人,村里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几个主谋,除去被李晏一剑枭首的黄老爷,一个不拉都被从人群里推搡出来。
死贫道不死道友,用几个人换全村活命,剩下没被点到的村民自然是不能再答应。
都不用李晏吩咐,就把这几个往日作威作福的家伙绑了出来。
而那几人眼见活命无望,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横竖是死,干脆当起水鬼相互攀咬。
要死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陪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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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衣锦还乡
屠宰耕牛,贩卖人口,血祭淫祀,哪一条放在大雍都是重罪。
更不用说,检举者还是朔方府颇有名望的清源道长,登时引起县衙的高度重视。
天色逾白,富水县知县就迷迷糊糊被下人从睡梦中闹醒。
弄清治下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孙锡麟先是一惊,随即便大喜过望。
富水县多丘陵,山穷水恶出刁民,民风之彪悍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这位老父母又是个平庸之辈,为官这些年,小案破不了,大案碰不着,每逢大计都只能得个中庸的评价。
想要逢迎上官,又奈何苦于无门无路。
蹉跎大半辈子,居然还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县官。
本来孙锡麟都打算开始摆烂,趁着还在任上好好地搜刮一笔,回去当个富家翁,岂不美哉,谁料偏偏这时候,机会却不声不响出现在他面前。
清源道长可是一府之尊的座上宾,倘若能与之搭上关系,何愁明年大计不能得卓异的评定。
等不及下人知会巡检,竟是亲自提点人马,匆忙就要跑去下河村捉拿人犯。
然而这位可怜的县尊大人不知道的是,此刻他口中的大人物早已经坐上回城的车驾,一路上与李晏谈笑风生。
同行的还有两个粉雕玉琢的稚童,吸吮手指看向马车中两个道人,也不哭不闹,正是被黄老爷买来奉祀澜沧君的人祭。
因是被人贩卖来,唯一知情的黄老爷也死在李晏的手中,两个稚童在下河村也没什么亲戚,许修远干脆提出将二人放在自家道观收养。
毕竟这年头交通不便,大多数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走出一县之地,想要替两个口不能言的稚童寻回家人,何其之困难。
青羊观香火旺盛,养活两个童子绰绰有余。
李晏并不难看出对方这般作态,是想给自己留个好印象,此即有心为善也。
只是君子论迹不论心,对方已经做出善举,自己又何必求全责备。
兴许是两个小东西的遭遇,让李晏很是有些感慨。
雍国历经十多年兵灾,如今尘埃落定,民众总算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其间又有多少人家为了活命不得不鬻儿卖女。
若不是当初实在活不下去,父亲也不会生出卖掉幼子的念头,自己能不能踏上道途还要另说。
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
李晏升起回去看看的念头,因此只在青羊观小住一晚,便向许修远提出辞行。
许修远见拦他不住,又送出不少银两,供他路上嚼用。
……
又过几日,潞安府西南的一个小城镇。
说是小城,其实就是一个大点的镇子,名字叫青牛镇,只有那些住在附近山沟里、没啥见识的土人,才“青牛城”“青牛城”的叫个不停。
只是叫的人多了,就连本镇居民也难免生出城里人的想法。
青牛镇的确不大,主街道只有一条东西方向的卧牛街,连客栈也只有一家四方客栈还算像样,客栈坐落在长条形状的镇子西端,过往的商客不想露宿野外的话,只能住在这里。
正值晌午,一个青年道士牵着一匹骏马,顺着人流悠悠走入城中。
直到四方客栈的门口,方才停下。
像青牛镇这样的小镇,统共也就几百户人家,邻里邻外都是些熟面孔,谁不认识谁。
偏偏眼前这个颇有些面生的道士,却好似一副熟络的模样,将马牵给客栈的店小二,便大摇大摆走进了底层的酒肆中。
酒肆不算大,甚至桌椅也都有些陈旧,却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
因为现在正是午饭时分,酒肆用饭的客人并不在少数,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座无虚席。
那道人也是奇怪,不要粟饭,也不要酒菜,只是叮嘱店家要用上好的草料混上鸡子黄豆,去喂同行那匹骏马。
此人自然是回家探亲的李晏。
“这位道长,宁可饿着自己,却非要喂饱爱马,可见也是个爱马之人。”
另一桌上传来善意的玩笑话,一个年纪不大的汉子朝他调侃。
看身上穿着,以及手边包着铁皮的梢棒,显然是个押送镖物的趟子手,倒是和自己前一世是老同行。
李晏不禁有些莞尔。
“贫道练的功法得辟谷,自打小成已是许久不曾食五谷,倒是马儿每日驮着贫道,没功劳也有苦劳,需得给它吃些好的。”
李晏状似无意地将包裹放在桌上,连同背上的符剑一起。
一旁的镖头冷哼一声,那趟子手尴尬地笑了笑,不由收回了目光。
这年景做镖师的,多少会一些武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看到落单的肥羊难免也会客串一把强盗。
李晏如此说法,也是旨在威慑对方。
毕竟自己从山上带下来的这匹骏马,毛无杂色,四蹄矫健,放在集市上轻松也能卖出个上百两银子,都抵得上镖局小半年的收成。
李晏自诩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头,又何必钓鱼执法,平添几分变数。
这不,那位老镖头就听懂他的暗示。
趁着马儿休憩的功夫,李晏则向店家打听起李家村的消息。
尽管幼时与父亲大兄赶过一次集市,可毕竟年代久远,再加上那时年纪尚幼,一路上都是坐在驴背上睡过去的,又哪里记得来路。
甚至就连青牛镇,都是李晏一路摸索着打听到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你这后生,可是去李家村寻亲戚?”
李晏话音还没落,角落里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农蓦地出声道。
“这不巧了,李四太爷就是那村子出来的,你有事也可以问他。”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出声的老农,突然笑道。
李晏闻声望过去,干瘦的身材,枯黄的额前还有几道皱纹,时不时砸吧两口旱烟,再抿上一口小酒,好不惬意。
对方的长相依稀有些熟稔,李晏思索片刻,突然笑着喊道。
“四太爷,我是李大壮家的三小子,您小时候还抱过我呢!”
闻言老者却是愣了愣,放下手中的烟枪,仿佛不可置信地看向道徒。
“你是——狗儿?!”
第95章 物是人非
山里人讲究贱名好养活,所以半大小子还没长成前一般不会起大名。
李晏生下来就细皮嫩肉,根本不像是山里人家的孩子。
父母生怕小儿子被小鬼缠上,所以就取了狗儿这么一个贱名字,希望能够茁壮长大。
李晏也不负众望,从小就没生过什么病。
在雍国,像李家村这样拿姓氏作名字的村子不在少数,大抵都是一个宗族,李四太爷和李晏更是没出五服的亲戚,自然清楚记得眼前的老者。
“是我,四太爷这些年过的可好?”
李晏笑着坐去老者一桌,还吩咐小二多加上两道酒菜。
“你倒是个成器的,我家那两个猢狲要是能有你一半出息,老头子这辈子也值当。”
李四太爷颇有些感慨道。
李晏虽然只是简单传了一身藏青得罗道袍,然而无论用材还是做工,无不是上上之选,老爷子眼光毒辣,自然一眼就看出其中的不凡之处。
青年轻笑一声,却是没接过话茬。
店小二上菜的速度很快,捻起一粒茴香豆,老头就下一口酒水,冷不丁突然开口。
“狗儿,你也别怪你爹,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舍得卖掉自家的儿女。”
以为李晏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
“小子从没为这事怪过父亲。”
李晏摇摇头道。
或许一般人会因此心怀芥蒂,可他心里也清楚,那几年的雍国兵荒马乱,粮食一天一个价,何况还有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别说山里人家,就是青牛镇上家底殷实的士绅,都不知破灭了几家。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不卖掉自己,家里的粮米又够吃几日。
雍国重道,把子女卖给道观,反而是条好出路,总比一家人活活饿死强。
况且,若非如此自己又如何踏上道途。
“你这孩子倒是个明事理的,大壮他要是在天有灵,听见你这话不知会又多开心。”
老四太爷颇有些感慨道。
“在天之灵?我爹他怎么了?”
李晏却是一愣,连忙对老太爷追问道。
“哎,自从你跟着那道士走以后,你家都没能过上两天好日子,你大哥就被官府强征去打仗,过了几日叛军打过来,又把你大哥征去,只有你二哥那天出门采药躲过了一劫。”
“这么些年过去了,叛军都被皇帝给剿灭了,他们都没能回来,想来大抵是不在了吧!”
老汉砸吧一口旱烟,语气颇有些沉重。
不仅是李晏家,就连他自己也因此没了两个儿子。
兴,百姓苦也!
亡,百姓苦也!
酒饱饭足,李晏便牵上骏马,跟在李四太爷身后,朝李家村走了过去。
……
从路上两人的闲聊可以得知,李四太爷这趟赶集,主要为了向酒肆售卖上山采摘的山货,好换些钱补贴家用。
来时是重重的背筐,去时却是一身轻松。谷伨
又有骏马充作脚力,没多久二人便抵达了李家村。
记忆中熟悉的茅草和烂泥糊成的黑屋顶还在,还有屋顶下一堵黄泥糊成的土墙,兴许是年岁太久的缘故,墙壁上裂开几丝不起眼的细长口子。
每到阴雨天气,湿寒的冷风从裂缝里灌进来,端是要人老命。
老李家在村里只是普通人家,靠着几亩薄田和打猎所得,倒也勉强还能过日子。
有时候碰上踩中陷阱的蠢笨狐狸,皮毛卖出好价钱,还能换成日用品。
虽说没什么大鱼大肉,但每天棒子面粥,至少还能保证不被饿死,有时大哥捡到些野味,兄弟三个分食打打牙祭,在李晏记忆中都算得上过年般的幸福。
在这种环境下,李晏还能长得白白嫩嫩,无疑是奇迹一般的存在。
“当家的,恁这么快就从田里回来?”
听见门口的动静,屋内突然传出女人诧异的询问。
紧接着屋门打开,却是个李晏未见过的女子。
“这位道长……”
没想到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女人一时有些没了主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二牛媳妇,谁来家里了?”
似乎是感受到屋外的异样,一个衣着简朴的农妇走出来,手里还提拎着一根擀面杖,摸摸索索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娘,我是狗儿啊!”
面前的老妇人倒和从前相差无几,只是面容又枯老不少,头发也已经花白。
“狗儿?你是狗儿!”
猛地像是想起什么,老妇愣了愣,突然一把丢下手中的擀面杖,跌跌撞撞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若不是李晏一把将老妇抱住,对方差点都摔在地上。
这时候都不用人说,李晏也都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娘,你的眼睛怎么了?”
然而老妇只是抱着多年未见的幼子痛哭,嘴里还不断念叨着诸如对不住之类的话。
“公公和大伯都被征去打仗,婆婆也是那时候哭瞎双眼的。”
还是女人搀住自家婆婆,朝着眼前的小叔子耐心解释。
她依稀记得丈夫提过自己有个被卖给道观的弟弟,只是眼前的道人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和丈夫一家全然不同,她起初也没敢多想。
李晏回来的消息,仿佛一声雷鸣在这个小山村里炸开,就连田间辛勤耕种的二哥都被娘亲喊了回来,一家团聚。
兴许是亏欠,兴许是陌生,面对今非昔比的老三,一家人都免不了有些拘谨,当得知李晏如今已是被授了正式道碟的道士,就连二哥都有些手足无措。
无论李晏说什么,李二牛都只是唯唯诺诺地迎合。
外出十余载,归来却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连小时候睡过的床如今也归两个侄子。
夜已深,谢过二嫂给自己重新整理床铺的好意,李晏走出屋外,望着漫天星汉有些出神。
“狗,晏弟,你明天就要走吗?”
不知何时,李二牛从屋中走出,站到李晏身旁。
似乎是有些不习惯,差点都错喊了李晏的小命。
“是啊,这里终究是已经不属于贫道,贫道此番下山,也是为了断尘缘。”
李晏并没有瞒着自家兄长的意思。
第96章 离去
兴许是李晏说的太过直白,反倒让二哥有些手足无措。
“就,就不再多住段时日,娘,娘她每逢年节都心心念念着你……”
李二牛语无伦次地挽留道。
“不用了,二哥,我此次下山也是奉了师命,不日就要回师门,山中无日月,再度下山也不知道是何年岁,能见到二哥与母亲安好,我已经心满意足。”
“这些年家里的光景如何?”
听完李二牛的话,李晏面色柔和了不少。
奈何他一颗道心坚定,又岂是李家二郎三言两语可以说动,当即岔开话题道。
“家里还有几亩水田,勤快些,勉强也能混个肚饱。”
堂门内传出细微的咳嗽声。
话都已经到嘴边,李二牛涨红了脸,终究还是羞赧地扭过头,不敢直视多年未见的三弟。
“只是,只是虎儿他们上学的束脩,却是凑不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细若蚊呐。
“我道是什么事情,正好身上带了些碎银,给多些就怕二哥你守不住。”
李晏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拿出两锭银子,剩下的连荷包一起交到二哥手中。
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银子,李二牛眼睛都看直了,反应过来,连忙慌着把荷包推回李晏手里。
“太,太多了,咱们一家子都花不了这么多银子。”
“三弟你出门在外,有的是要花钱的地方,这钱我不能收!”
李二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
“我又不缺钱,这些银子二哥你就凑合着收下吧,再不收,嫂子都要着急替你收下。”
听见门后有人急的直跺脚,李晏不由哂笑着调侃。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又没了动静。
“等到了府城,我便手书一封给朔方的清源道长,他是我的好友,在当地还算有些名望,给二哥找份活计补贴家用,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李晏对许修远的了解,这点小忙,又能拉进彼此关系,对方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推辞的道理。
见李二牛还要推辞,李晏无奈只得硬将银子塞进他袖口。
“我不能在母亲膝前尽孝道,母亲百年之后还要靠二哥你来送终,这些事权当我这个作儿子的尽些孝道。”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李二这下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溶溶月色下,兄弟俩聊了很久很久。
……
山门。
告别了二兄一家,轻车熟路回到宗门。
李晏到兽院还了骏马,正要去寮院交付了任务,无意中听闻苦叁子回到山中。
当即心思一动,先一步去往其洞府上。
身为巽风观五位内景上师之一,苦叁子的洞府坐落在山门中源气最充足的几座险峰之上。
山中阵法重重,光是山下连年不散的迷雾,内景上人贸然踏入都要吃上一壶,更休要说像李晏这样的炼炁道徒。
有了吴敦道的提点,才到山脚,李晏就一道传讯符打入茫茫雾气中。
过了不久,一个唇红齿白的道童便从云雾中走出来。
“你就是李晏?”
道童看了眼面前的道徒,都对比过手中持着的道碟,脸上方才有了些恭敬的意思。
“是大老爷说过新收的弟子,你且跟在我身后,仔细不要乱走,不然丢了小命还要害得我在老爷面前吃挂落。”
李晏自然无有不允。
又过了好半天,终于来到洞府前。
才走进门,李晏就看见当中的蒲团上,有个羽冠鹤氅的老道,怀抱着三尺竹木剑,目光炯炯有神看向李晏,全然不复过去那般疲怠的模样。
“我原以为凭你的天赋,踏入炼炁还须得一年,看来你的天赋比老夫想象中还要好上不少。”
“无怪乎公羊那厮对你这般看重,拿一批平庸的道徒,换回个修道种子,算下来还是老夫占了便宜!”
苦叁子抚须笑赞道,脸上颇有些得意神色。
“现如今老夫再问一遍,你可愿做我弟子?”
“弟子参玄,拜见师尊。”
李晏也不傻,当即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好孩子,好孩子,你且站起来罢。”
见李晏如此识趣,苦叁子也笑的有些合不拢嘴,抬手就是一股力道,将青年从地上扶起。
“今日起你就是我苦叁道人的弟子,这件如意梭就当为师的见面礼。”
苦叁子从纳物袋中取出一物,外形好似枣核状的长梭,用真炁托着送到李晏面前。
“此物为老夫年轻所铸,虽然比不上一些高明的遁术,用来作赶路却是绰绰有余,为师如今用不上,便将此物赠予你。”
“你当着为师面将它炼化了,遇到什么难处,为师也要指点你一二。”
如意梭?
李晏小心接过法器,也与苦叁子不客气,便就地坐下,运转真炁照着对方的提点,开始祭炼。
半个时辰过去,随着如意梭嗡地一声凭空浮起,李晏脸上露出喜色。
本来他还想着此次回到山上,须得去经院换一门遁术,也好省去日后的舟车疲惫。
未想苦叁子送他的这枚法器,乃是其炼炁后期时所铸,器身上足足刻了九道禁制,遁速在炼炁境界也能算数一数二。
却是省了自己不少道功。
蓦地收下如此厚礼,李晏心思一动,乖乖起身,从纳物袋中取出那尾鱼妖的尸身。
“师尊且看,这是徒儿此番下山遇到的一尾鱼妖。”
庞大的尸身未经处理,看上去颇有些冲击,然而这还不是重点,鱼妖身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道韵登时让苦叁子有些坐不住。
“嘶,这是……”
苦叁子骤然从蒲团上站起,走到澜沧君的尸身前,反复确认过,看向李晏的目光顿时有些古怪。
“你且与我说说,是怎么斩杀此妖的?”
李晏也不敢对一位内景上师有所隐瞒,当即竹筒倒豆腐,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半点没贪昧许修远的功劳。
只是提起降魔杵的来历,稍稍做了修改,说成是自己路上机缘巧合所得。
“上品道胎,多少道徒趋之若鹜的宝贝,居然落在你小子手里,可见也是个有福缘的。”
“只可惜此妖死得太早,道胎还没长成,倒便宜了老夫那一炉丹药。”
苦叁子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话里丝毫听不出可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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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传道授业
“为师炼的那炉宝丹恰好差一味主药,徒儿可愿忍痛割爱?”
苦叁子也不打机锋,直白地让李晏做选择。
“此妖本就是弟子准备的谢师礼,师尊若是喜欢直管拿去,又何须征求弟子的意见。”
李晏愣了一下。
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任何气恼或不满神情的流露,诚恳地拱手对苦叁子道。
“倒是个有孝心的。”
苦叁子抚须满意地笑了一声,“为师也不好贪昧你一个小道徒的东西,这样吧,你且与我说说治的哪册命经,又兼修过哪些术法。”
李晏一五一十交待出来。
“阴阳二气嘛,让为师好生想想,有了,既然你治的是这卷命经,为师这儿倒有一门术法很适合你修炼。”
不多时,只见道人蓦地一拍脑袋,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简,悠悠落入李晏手中。
李晏拿起玉简。
在苦叁子示意的目光中,将其贴在额前,登时许多信息便涌入他的脑海。
“阴煞玄鳞化蛇法。”
良久吐出一口浊气,李晏方才挪开目光,深深对苦叁子做了一揖,“弟子多谢师尊授道。”
此番下山,李晏深刻意识到自己斗法手段的不足。
苦叁子可谓是用心良苦,交予他的这门道术,恰恰弥补了李晏这方面的缺憾。
阴煞玄鳞化蛇法,乃是一门基于符水之术的道法。
取阴煞玄蛇的毒血少许,并朱砂、紫藤草一并研磨成粉,和水化成符墨,誊写在衣带上。
此蛇生于阴煞之窟,毒性极强,吐出毒火,就连修道士的真炁都能焚烧。
斗法时,取其鳞片贴于臂上,便可将衣带化作阴煞玄蛇襄助自己。
这门道术施展迅疾,威力也颇大,唯一的难处就在于阴煞玄蛇喜爱群居,成百上千,就连炼炁后期的道徒也少有敢招惹。
不过苦叁子既然敢许下这门道术,自然不会还要他自己搜集材料。
见李晏醒转,苦叁子果真从纳物袋中取出几条蛇尸,观其粗细足足六寸有余,都够他试错上十几次。
李晏恨不能够立刻打道回府,关上门一门心思钻研道术。
除此以外,苦叁子见他有意符水之道,又划了二百道功,让他自己去经院借阅相关经籍。
“术法虽妙,终究不过是小道耳,不照见内景,百余载后也只剩下一抔黄土。”
见他一门心思神游在外,苦叁子重重咳嗽一声,似洪钟大吕,猛地将李晏从热忱中警醒。
“弟子谨记。”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晏忙不迭默念命经,灵台上真炁流转,渐渐恢复清明。
瞬间背后生出一身冷汗。
“你既有如此资质,切记莫要再自误。”
感受到李晏的后怕,苦叁子满意地点点头。
孺子可教也!
“你还有什么修行上的难题,今日都可以告知为师,七日后,为师便要闭关炼丹,或许四五年不得出关也是寻常,莫要错失良机。”
似乎心情很是不错,苦叁子还耐心询问起李晏修行上的疑难。
“师尊可真是慧眼如炬,弟子确实有一个疑惑,炼炁境被分为十个境界的依据是什么,又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李晏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还要再等上四五年,当即打蛇上棍,问出自己心中的疑虑。
“老夫道是什么疑惑,为师且问,你可知炼炁境界有哪十重?”
苦叁子是真将李晏看作弟子,也不藏私,循循善诱地反问道。
这一点,本命经上也有提及,李晏自然不难回答出来。
“回禀师尊,炼炁十重分为辟谷、蜕凡、定神、出窍、夜游、日游、驱物、显形、附体、还有象征大圆满的夺舍。”
李晏当即娓娓道来。
“痴儿,如此还不曾明白吗?”
苦叁子哂笑着看向李晏。
“所谓辟谷,便是忌五谷而食气,食气者神明而寿也,此即为大道之基。”
“至于蜕凡,则是温养肉身,渐褪去肉体凡胎的过程,肉身是烘炉,唯有超凡的体魄才能容下修道士的阴神。”
“定神,即是定住三魂七魄,三魂七魄皆定而阴神出,又称为出窍。”
“辟谷,蜕凡,定神,出窍,此四者是修道士公认的炼炁初期。”
“初生阴神孱弱,不可受昼光阴风,唯月华阴柔温润,可以供阴神修行,称为夜游。”
“阴神渐壮,不惧白天烈日,即为日游,此境界修士过目不忘。”
“至于驱物,凡俗之物皆可一念而驱之,至此,道术真正有所成就。”
“夜游,日游,驱物,三者又被称作炼炁中期。”
“等过了炼炁中期,阴神圆满,可白日而显出真形,凡夫俗子亦可照见,故叫显形。”
“附体,顾名思义,神魂分化,栖于百兽体内。”
“夺舍,打破生死藩属,炼炁士寿百八十载,因意外而未足寿者,皆可夺取他人肉身,再续上未完之寿。”
“只因婴儿灵智未开,又兼得先天之气,故时有炼炁士夺舍婴儿,再续道缘,世人不解此意,又称尸解转世。”
“显形,附体,夺舍,此三者统称为练气后期。”
“如此,你可还有什么困惑吗?”
苦叁子抚了抚须髯,目光炯炯看向李晏。
弄明白境界的由来,李晏登时豁然开朗,一念之间,似乎天地都变得清明。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苦叁子只是短短几句,就把李晏心头疑惑一扫皆空,前途也变得明朗起来。
“不过你也切记莫要好高骛远,一步一个脚印夯实道基方是正道。”
“为师此次闭关炼的是三宝养魂丹,对你定神出窍颇有裨益,只要你不骄不躁,将道基夯实,这一炉丹药老夫便做主留你一丸。”
言毕,又回答了李晏几个修炼上的问题。
苦叁子这才一挥衣袖,让李晏下山回府。
望着身后云雾渐渐封闭的山道,李晏却是打定主意,接下来的时间除了每年一度的宗门事务,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为了这粒三宝养魂丹,怎么也得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不可。
第98章 升仙
流年似水,转眼已是五年过去。
李晏结跏趺坐于静室。
舌抵下颚,心浸灵台,真炁缓缓流淌,聚拢出一团似原始星团的璀璨之物。
六须蛇鳞的妖鲤蛰伏其中,不断吞吐着黑白二色的阴阳之气。
良久,身躯微微颤动,呼出一滴真水,径直落入脐下三寸的丹田之中。
登时小腹灼热,通体宛如泡在温泉中,酥麻麻,暖洋洋。
外界。
芽黄色月光洒在李晏身上。
由上到下,由外及内。
流入经脉之中流转,洗练肉身,化为氤氲之气。
复而又在丹田处形成大药。
如此循环周天,待李晏从入定中醒转,丹田中已经积下深深一汪真水。
这些阴阳二气所化的真水,乃是人体大药。无时无刻不在温养着修道士的体魄,蜕去肉体凡胎。
李晏从蒲团上站起,每一寸筋骨牵扯,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吐出一口浊气,竟似白蛇般直射而出,绵延出数尺方才消散。
赫然已在蜕凡这一境界已经浸淫许久。
感受体内取之不竭,用之无尽的力量,李晏露出满意的笑容。
自从发现炼炁二重的本质,就是淬炼修道士的肉身,李晏便立即联想到长春不老神功中打熬筋骨的篇章。
二者粗浅结合,登时便生出奇迹般的效果。
仅仅用了不到四年,李晏便将肉身打磨的好似一味人体大丹,精气神鼎盛到了极点。
一身力量,丝毫不逊于位于武道终点的先天大宗师。
前世辛苦打熬筋骨,一甲子苦修,靠着神功改善资质才触及到的高度,这一世却唾手可得。
让人不禁感叹,悠悠苍天何薄于武道。
“要是让师尊知道我只用了四年,就已经开始准备破境定神,非把我狠狠骂上一顿。”
李晏自嘲地笑了笑。
静极思动,为了将肉身尽可能的臻至完美,这大半年的功夫,可谓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就连宗门事务也快拖到底线。
巽风观最讲究规矩。
哪怕他是苦叁子的弟子,倘若一直拖着宗门事务不完成,也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
打开洞府外的禁制,登时好几道传讯符落入李晏的手中。
大多是催他去完成宗门事务,毕竟是苦叁子上师的弟子,寮院当值弟子的语气倒不算严厉。
尽管这些日子大多用于修行,李晏也没落下护道的手段。
腰间挂着那一条窄窄的衣带,正是阴煞玄鳞化蛇秘法修炼成功的结果。
除此之外,有了清源道人那本心得的提点,符水之术也可称小成。
李晏微微一笑,祭出如意梭,蓦地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天际。
等他走远,身后的护山大阵徐徐升起,再一次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
“道友当真是才情无双,上次见时还是初入炼炁,如今单论肉身,老夫恐怕也不是道友对手,可谓名师出高徒啊!”
李晏走进寮院。
好巧不巧,本月当值的道徒,正是当年为他录下道碟的老者。
李晏眼中精光熠熠,任谁一看就知道,这是精气神三味圆满,在外显出的异象。
老道心中微酸,这就是有个良师的好处嘛!
苦叁子当初收李晏作为弟子,可是向寮院传下法旨广告山门。
正因如此,加上李晏的天赋才情卓绝,隐隐有成为这一批道徒之首的呼声。
“道兄说笑了,在下也是运气好,昨日才堪堪破开关隘,这不想起未完的宗门事务,马不停蹄就赶过来。”
伸手朝对方作一揖,李晏打着哈哈上前就要去挑选任务。
谁料老道只是神秘一笑,看向四周后,悄悄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简。
“道友莫要再找了,你的任务可是都管长老亲自吩咐的,让当值弟子转述与你,只是道友这些天苦心于修行,一直不知道罢。”
都管长老?
李晏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这位打过交道。
伸手接过玉简,上面只有一道简单的禁制。
目的是为了保证玉简只有李晏一个人看过。
青年将玉简贴在眉心处,半晌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神色。
“都管长老既然在玉简上种下了禁制,就表示只希望道友一个人知道,参玄道友莫要辜负长老的一片苦心啊!”
瞧见李晏正欲开口,当值道徒连忙摆摆手,一副畏如蛇蝎的样子。
“道兄多虑了,此事算不上甚么隐秘,过不了几日,兴许宗门里就人竟皆知了。”
李晏闻言莞尔,不过也放弃说出来的打算。
说起来这还是一桩美差,是让李晏去负责此次世俗间修道家族子弟的入门考核。
巽风观每年除了从世俗间挑选身负参属的童子,还有一些则是过去下山道徒的子嗣后代。
一些道徒年轻时为宗门立过汗马功劳,可惜年老后道途中断,再无以为续,便可用道功换一枚玉符,可保子孙后代一人入宗门修行。
若是后代中实在出不了有参属的修道种子,也可以凭此符向宗门换取一世富贵。
只因修行中人高来高往,时间长了居然也混出个升仙大会的名号。
五年一轮,今年刚好又是最新的一轮。
之所以说这是一桩肥差,盖因主持者拥有保举一人的资格。
此次升仙大会,正好放在朔方城的青羊观,说到这里,李晏哪里还不明白,这分明是自家师尊主张,让弟子偿还恩情的机会。
昔日鲤妖的尸身可是在许修远的帮助下获取的。
自己住持升仙大会,保举老道的一个后人进入巽风观,也算是偿还了这段因果。
山中无日月,转眼已过去五载。
趁着师尊那一炉宝丹还没炼成,下山偿了这一段因果,再回山门,就该准备定神出窍了。
取出道笔,在寮院的卷册上画了個押。
李晏施施然走出寮院正殿,取出如意飞梭,登时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天际飞过去。
如今有了遁术,再下山顿时感觉又不同了。
方圆百里的苦竹山,在他身下宛若沙盘般藐小,都不消一时三刻,朔方城的城关已经远远出现在广袤的土地上。
第99章 青羊观
负责升仙大会的道徒自然不止李晏一人。
巽风观庇佑的世俗王朝共有雍、胤、滇三国,计六十四省,几百年来下山旳道徒,不说数以十万吧,成百上千总还是有的。
如此辽阔的疆域,显然不是一场升仙大会就能解决的。
因此像李晏这样的升仙使,足足有一十六位,一名道徒负责四省之地。
而李晏负责的这一场升仙大会,地点就在朔方城的青羊观。
如意梭全力施展,很快便抵达了朔方城。
收回飞梭,李晏往身上贴了一道障目符,终于赶在城门闭阖前,逆着人流溜进了城里。
临近黄昏,青羊观中上香祈福的善福寿,也差不多已经走的干干净净。
身着道袍的李晏正要拾级而上,却被门前迎客的火居道士给拦了下来。
“这位居士可是来的不巧,若是想上香祈福,还请明日再来罢。”
对方正在清扫山门积下的落叶,头都没抬就张口回绝,甚至都没看清楚到访者是个和他一样的道士。
“你且将此物与清源道长,就说是故人来访。”
李晏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一张道碟,伸手递向那道士。
对方愣了愣,待看清来人,这才忙不迭擦了擦手,恭恭敬敬从李晏手中接过道碟。
只不过看了一眼,登时就惊声咋呼起来。
“您!您是参玄道长!是小道有眼无珠,怠慢了道长,观主特地吩咐过咱们,只要是参玄道长登门,不用通禀就直接请去单房歇息。”
那道士却是连清扫的职责都顾不上,整理好衣冠,就要给李晏代理。
“那便有劳道友。”
李晏自然是客随主便,伸手做了一个道揖道。
“道长折煞我也!”
然而这位可是观主三申五令过要好好款待的贵客,眼下这位正在清扫台阶的火居道士又如何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错开李晏半个身位,替青年引路。
“贵观近些日子可有什么喜事?”
沿途看见不少客房已经住进了宾客,李晏不由有些好奇地发声问道。
“回道长的话,小道也不清楚,只知道观主平日不许咱们叨扰,这些人也很少外出与我们有所交集。”
那厮也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一五一十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李晏心中了然,想来这些就是三日后参加升仙大会的前辈道徒的子嗣了。
“到了,这间就是道长的单房。”
引路的火居道士突然停下脚步,李晏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客房,就连被褥卧枕,都是用的绫罗美玉,显然颇费了一番心思。
“清源道兄真是太客气了。”
这份荣华富贵,也就是李晏前一世作为勋贵的时候享受过。
“还请道长小憩片刻,小道这就去请观主。”
得了李晏的首肯,对方这才点头哈腰地躬身退了出去。
伴随着嘎吱一声,薄薄的门扉被阖上。
那火居道士不过才走出几步,突然有被人给喊住,诧异地侧过头一看,却是前几日住进单房的一对爷孙。
“这位居士,可是在唤贫道?”
火居道士忙着给许修远通风报信,猝然被人叫住,语气也颇有些不善。
只是碍于都是观主请的贵客,这才耐下性子听对方有何琐事。
“不错,小道士,你可知道那件单房里住的是何人物?”
外形富态的老者乐呵呵凑上前来,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握住道士的右手。
那道人只觉得袖口一沉,登时便心知肚明,估摸着那重量起码得有小十两。
若放在往日,倒也算是一笔横财。
然而如今这位可是观主老爷再三叮嘱,要仔细招待的大人物,小小一个火居道士哪里敢泄露贵人的阴私。
出乎富态老翁意料的是,对方居然理都不理,便扭头离去了,连银子都没有返还。
“爷爷,这道士也太嚣张了,不办事连银子都不退还。”
看着道士远去的身影,身旁的孙子有些不忿地咬牙道,却被老翁一把捂住了嘴巴。
【ps:先发出来,剩下六百字,争取在半小时内搞定。】
负责升仙大会的道徒自然不止李晏一人。
巽风观庇佑的世俗王朝共有雍、胤、滇三国,计六十四省,几百年来下山的道徒,不说数以十万吧,成百上千总还是有的。
如此辽阔的疆域,显然不是一场升仙大会就能解决的。
因此像李晏这样的升仙使,足足有一十六位,一名道徒负责四省之地。
而李晏负责的这一场升仙大会,地点就在朔方城的青羊观。
如意梭全力施展,很快便抵达了朔方城。
收回飞梭,李晏往身上贴了一道障目符,终于赶在城门闭阖前,逆着人流溜进了城里。
临近黄昏,青羊观中上香祈福的善福寿,也差不多已经走的干干净净。
身着道袍的李晏正要拾级而上,却被门前迎客的火居道士给拦了下来。
“这位居士可是来的不巧,若是想上香祈福,还请明日再来罢。”
对方正在清扫山门积下的落叶,头都没抬就张口回绝,甚至都没看清楚到访者是个和他一样的道士。
“你且将此物与清源道长,就说是故人来访。”
李晏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一张道碟,伸手递向那道士。
对方愣了愣,待看清来人,这才忙不迭擦了擦手,恭恭敬敬从李晏手中接过道碟。
只不过看了一眼,登时就惊声咋呼起来。
“您!您是参玄道长!是小道有眼无珠,怠慢了道长,观主特地吩咐过咱们,只要是参玄道长登门,不用通禀就直接请去单房歇息。”
那道士却是连清扫的职责都顾不上,整理好衣冠,就要给李晏代理。
“那便有劳道友。”
李晏自然是客随主便,伸手做了一个道揖道。
“道长折煞我也!”
然而这位可是观主三申五令过要好好款待的贵客,眼下这位正在清扫台阶的火居道士又如何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错开李晏半个身位,替青年引路。
“贵观近些日子可有什么喜事?”
沿途看见不少客房已经住进了宾客,李晏不由有些好奇地发声问道。
“回道长的话,小道也不清楚,只知道观主平日不许咱们叨扰,这些人也很少外出与我们有所交集。”
那厮也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一五一十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李晏心中了然,想来这些就是三日后参加升仙大会的前辈道徒的子嗣了。
“到了,这间就是道长的单房。”
引路的火居道士突然停下脚步,李晏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客房,就连被褥卧枕,都是用的绫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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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一人得道
李晏哪肯受下如此大礼,连忙插科打诨地岔开话题。
“我也是好奇紧了,道兄又如何知晓,在下今日会不请而来。”
眼里离升仙大会的召开还有几日光景,清源道人又是如何未卜先知地猜中,自己会在今日登门造访,还偏偏是日落黄昏之际。
否则,又怎会自己前脚登门,他后脚便敲响了房门。
怎料此句话正搔中老道痒处。
只见许修远颇有些自得地捋了捋美髯,虚指向门楣上的桃符。
“老夫能感知道友来访,全凭这一道桃符。”
“自从知晓此次升仙大会在鄙观召开,老夫便猜到应该是道友在其中出力,这几日都一直忙着采买布置,未有出过远门。”
“这一间上房也是老夫特地为道友备下旳,除非是道友亲至,便是王子皇孙也不可入内,门楣上的桃符背后贴着一道感应符。”
“如此,道友甫一出现,老夫便可以知晓。”
李晏取过桃符一观,果然是如此。
老道在符水一道上浸淫多年,只是一道最基础的感应符,都能玩出如此多花样,端是令人慨叹。
借着话茬,二人也逐渐恢复到过去熟络的关系。
那日与母兄作别,李晏曾手书一封寄予许修远,希望他能在能力范围内帮忙照看一二。
见能与苦叁子搭上关系,许修远那叫一个卖力。
不仅让弟子亲赴李家村,将李二牛一家接来朔方城居住,还托关系替他在衙门寻了一份体面的生计,莫说供二子读书,这些年连仆佣都雇上了。
昔日穷到连饭都快吃不起的李家二郎,如今出门在外边,任谁见了那一身官皮,都得恭敬称上一声李爷。
李母的瞎眼,经清源道人的符水治疗,也终于能见几缕光明。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真说起来,这个点儿衙门差不多也该散值了,道友不去探望一下吗?”
“你那大侄儿是个读书种子,只可惜没有参属,不然叔侄二人在山门也好有个照应。”
许修远不无可惜地突然说道。
李晏瞟了他一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话看似在说自家二兄那位长子是个读书种子,实际却在暗示此子并无参属,醉翁之意却是盯上了自己手中那个举荐的名额。
对于清源道人打的小算盘,李晏也不恼怒。
横竖这次举荐的名额,已经内定下是许修远的,但这不妨碍他升起想要作弄一下老道的心思。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一心向道,如今也算偿还了因果,便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了。”
李晏默诵了一声,摇摇头回绝了许修远的好意。
二人又东拉西扯,没营养的聊了几句。
许修远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想提及某件事,却接二连三被李晏岔开话题。
眼见年过半百的老道士端是急的抓耳挠腮。
“道兄也在山中修行过不少时日,应当知晓在下是有一个举荐的名额吧。”
李晏这才作罢,话锋一转,随即便提及此行的正事。
“道友的意思是?”
许修远身体微微前倾,屁股几乎快要离开座椅。
等这么久,他不正在等这句话嘛!
“道兄昔日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此次举荐的人选,自然应当从道兄的子嗣中择优取之。”
李晏只微微一阖脑袋,算是承认了对方的猜测。
“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老夫着急子孙后人,明日待到道友养精蓄锐,再替老夫一观子嗣的天赋如何?”
许修远已经有些坐不太住,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火热的神情,主动向李晏提议道。
“客随主便,某有何不可。”
反正升仙大会还在三日后,在此期间,他都会呆在青羊观。
对方什么时候做决定,又有甚么区别。
“好说,好说!”
许修远喜气冲冲地朝屋外走去,看那架势,显然今晚对许家众子孙后人或许又是个不眠夜了。
送走清源道人,李晏终于得了片刻休憩的时间。
青年正要坐定,耳窍却突然闻见几声动静,心思一动,宽大衣袖中飞出根根青衣带,向着门口直飘过去。
接着口中喃喃念了几个字,又将一枚蛇鳞贴在手臂上。
呲呲呲!
只见,青衣带变成了一条条玄鳞碧蛇。
毒蛇三角脑袋上飘着绿火,吐着黝黑蛇信,张着獠牙护卫在李晏的身边。
如章鱼爪子,乱舞着向四面八方,游散了出去。
“贫道行了一天路,颇有些舟车疲惫,今日恕不招待,以此屋三丈以外为界,若有人执意闯入,莫要谓贫道言之而不预。”
清朗的声音让屋外正欲敲门的爷孙俩,面色登时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祖父……”
只见那小子还想发些牢骚,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登时大变,惊恐地拉扯着老者的衣袖颤声道。
“有蛇,祖父有……”
玄蛇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獠牙滴着毒液,腐蚀石板,让人丝毫不怀疑这毒液的威力。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玄蛇便飞扑了过来,就在爷孙俩都觉得我命休矣,闭上眼睛准备等死时,一阵柔和的力道突然缠绕在他们身上。
接着只一阵腾云驾雾,等爷孙俩胆战心惊地睁开双眼,却发现缠在身上的哪里是毒蛇,分明是一根根工艺精湛的衣带。
此时此刻,他们正不偏不倚地站在离那间屋子三丈以外的地方。
将爷孙俩送走,衣带脱落在地上,又化作一尾尾游蛇,重新拱卫在单房周围,仿佛方才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觉一般。
这世上当真有仙人!
“仙,是仙长!”
老翁兀地打断孙子激动的惊呼声,又看了一眼游蛇护佑的那处单房,狠狠抑制住了激动的心境,朝李晏所在的方位深深一揖。
“今日多有叨扰,世俗之人不知礼数,还请仙长恕罪!”
说罢,便神色恭敬地拖着孙子乖乖回到自己屋里。
原本还有所怀疑的升仙大会,此时在老者心中早已经深信不疑,无论如何,他也要将自己的宝贝孙子送入仙门之中。
或许对于很多人而言,今晚都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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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心猿丹
翌日一早,屋外便传来清源道人问候的话语声。
“参玄道友夜里休息的可好?”
李晏睁开双眼,大袖朝着门口一招。
只听舌尖绽出一个收字,屋外嘶声吐信的群蛇,纷纷化作青衣带,又落回到道徒的袖中。
“道兄如此招待,在下又岂敢说半个坏字。”
青年道人笑着调侃一句。
单房的门登时无风自动,一个羽冠鹤氅的老道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观道友精气神三味圆满自若,想来此次回到山中,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跨入定神的门槛,老夫在此先替道友贺了!”
才走进屋,许修远便被两道神光晃了老眼,等回过神来,却见李晏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
反应过来,更升起几分震撼。
对方上次与自己相识,不过还是初入辟谷境界。
五年不见,居然已经将肉身锤炼得圆满。
当真是恐怖如斯!
“道兄说笑了,辟谷蜕凡终究不过是按部就班,定下三魂七魄,方为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关隘,在下的道途还长的很。”
李晏却不自矜自满,摆摆手谦虚地说道。
许修远却更加坚定了把自己和李晏绑在一道的决心。
“道兄这么早登门拜访,可是已经决定好要在下举荐哪位后人?”
没有在这個话题上过多纠缠,李晏单刀直入地点明主旨。
“让道友看笑话了,实在有两个小子天赋还算上佳,兼之秉性纯孝,往日颇受老夫宠爱,手心手背都是肉,断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还望道友能替老夫参谋个一二。”
许修远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看向李晏的目光也免不了有些希冀。
李晏顿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原来是想通融一下,问能不能再多匀一个名额。
沉思片刻,李晏心中顿时有了数。
自己这边自然是爱莫能助了,可是持有巽风观信物的凡俗之人不下十人,不少家中的修道士老祖已经故去,这些人又不是个个都具备参属。
到时寻个没参属的来者,让清源道人多许出些钱财,换来那枚玉符不就成了。
李晏不信对方就没想到这茬,如此说,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睁只眼,闭只眼,不要揭发罢了。
“只要是你情我愿,在下自然也无话可说。”
青年暗示的已经很明显。
“哈哈哈,有了道友这句话,老夫一颗心就安下了。”
老道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同时还从纳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盒,悄悄推到李晏的面前。
“一点点心意,还望道友日后能多多关照,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儿。”
甫一打开,一股异香登时溢散了出来。
只见玉盒之中,一颗赤彤彤,隐约还有猿猴虚影蛰伏其上的丹药,出现在李晏面前。
得见天日,那道猿猴虚影居然朝李晏龇牙咧嘴,露出凶悍的模样。
随着猿猴虚影出现,心窍隐约都有些蠢蠢欲动。
“此物难道是……”
李晏心思一动,蓦地升起了某种猜测。
“不错,这粒心猿丹乃是老夫多年前多得,对于降服伏矢,开辟心窍,有着事半功倍的作用,只可惜老夫当时定下三魂七魄,登时便成了鸡肋。”
“今日借花献佛献与道友,还望道友莫要推辞。”谷趭
老道啪的一声,眼疾手快地关上玉盒,李晏心头的那丝悸动方才渐渐退散。
“此物实在是太过珍贵……”
李晏可不觉得,自己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就值这么贵重的一枚宝丹。
对方显然另有所图。
老道嘿笑一声,硬是要将玉盒塞给李晏。
“老夫就这么两个儿女小有道缘,日后若是能溯明胎光,还望道友在山门稍稍照料一二,这枚宝丹也算是老夫提前预付的谢礼了。”
许修远这才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区区小事,以你我二人的关系,何足挂齿。”
李晏沉吟了片刻,复而展颜笑道。
手上却不动声色将玉盒收入了纳物袋中。
见此,许修远一颗心才定下心来,还有一层心思他没说透。
经营关系,贵在经字。
经,时常也!
只有一来二去,时时交往,情谊才能够长存。
如今看似是自己吃点小亏,可以李晏的资质,日后定然非池中之物,自己早早结交此人,日后许家蒙难,对方难道会不伸出援手?
“道友如此夸赞自己儿女,在下也有些好奇,不如就此去见上一面。”
拿钱办事,李晏这方面还是很敬业的。
对方都主动提出这事,许修远又岂有不允的道理。
登时对屋外的道童吩咐了一声,让他去把自家几个后人都唤到正殿。
随后更是亲自为李晏引路。
青羊观的正殿,供奉的除了有玄牝普化真君,还有一位名为赤鸾上人的尊者,这位也是巽风观的开山祖师。
将这位供奉在正殿,也是表明了许修远不敢忘师门的态度。
甫一进入正殿。
看着神情各异的六位美妇,李晏不禁啧了一声。
这位清源道人还真是老当益壮,不过下山数年,已经生育有四子五女。
李晏都要怀疑,究竟是谁在修行天地阴阳大乐赋了。
“道兄真是纵享齐人之福。”
李晏朝许修远露出一个暧昧的眼神,怎料老道丝毫不觉得羞愧,压低嗓音振振有词道。
“老夫为宗门辛苦了大半辈子,眼见道途已断,还不能享受享受嘛!”
说罢,又转身看向自己的姬妾与几个子女,眼中满是溺爱。
“还不快些过来拜见参玄世叔!”
登时,一片童音纷纷在李晏耳边响了起来。
李晏如今也不过年方双十,被一群比自己年纪小不了多少的孩童唤作世叔,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那些孩童,有不少五年前就见过李晏一面。
打过交道,便眼巴巴看向李晏。
既然是见小辈,总不能是空着手吧?
李晏朝许修远看去,却发现老道也是在一旁幸灾乐祸。
好在有了上次的经验,此次李晏上青羊观前,还在坊市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没好气地白了许修远一眼,将带来的见面礼散给一众孩童,这才解了尴尬。
第102章 问道珠
巽风观用来测试资质之物,唤作问道珠。
其中截取五属五虫的一缕气息。
只要是身怀参属之人,触碰问道珠,彼此的气息交相勾结,即刻便会有结果。
此物并不甚珍贵,只是炼制时需用上几种特殊的禁制,成功率颇低,故而只有宗门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问道珠测出来的资质,相较道徒以自身真炁牵引,无疑要准确上许多,这也是修远希望李晏再试一遍的原因。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无非是忧心一时走眼,自己看岔某个子女的资质罢了。
又与清源道人客套过一番,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问道珠。
鸡子大小的石珠,通体给人以灰扑扑,不起眼的观感。
若不是李晏严阵以待,谁也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问道珠,竟是长成这副寒碜的模样。
“均儿,韵儿,还不快些过来,让世叔替你们测一测资质。”
许修远朝着一众子女招了招手,两个看上去才六七岁大的稚童,咧着漏风的小嘴,笑盈盈扑进父亲怀里。
“三子灵均,五女灵韵,叨烦道友了!”
揉了揉两个稚子的脑袋,许修远这才把女子轻轻推向李晏。
修道士很少有男尊女卑的偏见。
在他们眼里,没有修行的天赋,是男是女又有甚区别,终究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无妨。”
李晏轻笑一声,俯下身将问道珠递到他们面前。
“你们谁先来测试资质呢?”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还是那个看上去高壮些的小男孩挺身站了出来。
“我是兄长我先来。”
说罢,许灵均便将手放在了问道珠上。
一息,两息,三息……
众人皆是屏住呼吸,不敢有半点动静发出,生怕打搅了测试。
终于,一蓬温润的白光从石珠表面升腾起,原本灰不溜秋的顽石居然有了些许暖玉的质感。
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许修远提起来的心,登时也放下一半。
“恭喜道兄,令郎果真是个有资质的。”
从许灵均手里接过问道珠,李晏笑着向许修远报喜道。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韵儿,你也快些试试。”
虽然心里隐约有底,但许修远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用力抱起儿子,对一旁的许灵韵也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女童软软嫩嫩的小手搭在石珠上,这次石珠亮起所花的时间要比先前慢上好几息,发出的荧光较许灵均也薄弱不少。
好歹也是個有资质的,李晏清楚看见,站在人群中的一位美妇舒了口气,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好!好!好!”
许修远更是别提有多高兴。
修道士的子嗣,尽管比凡俗更可能拥有资质,但也不过是修行界的经验之谈。
谷塭
许修远活了大半辈子,可没少见过因为缺乏有资质的子弟,最终走向落寞的修行世家。
远的不说,这些日子持着升仙玉符登门的众人中,仅有两个是由修道士带来,更有甚者连家中出过道徒的事都未清楚,就持着玉符登门来碰运气。
自己九个子女,居然有两个拥有资质,对许修远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喜。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让在下替道兄其他几位公子,也一一测过资质吧。”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横竖也不差这点功夫,李晏索性好人做到底,替清源道人其他子嗣又都测了一遍资质。
只是结果和先前并无甚么区别。
除去先前二人,其后再无一人可以让问道珠亮起。
对于这一结果,许修远也在意料之中。
拉住子女的手又是一阵吩咐,许修远这才让姬妾们将孩子都带回去。
“让道友看笑话了。”
送走一众家眷,清源道人老脸一红,朝李晏拱拱手道。
许灵均的生母还好,育有一子一女,平日里似乎也颇受老道的宠爱。
听闻儿子拥有天赋,虽说有些喜色,倒也不至于失态。
唯独许灵韵的生母只生了这个一个女儿,往日可没少受其他姐妹的冷嘲热讽,如今陡然知道许灵韵是个有资质的,端是扬眉吐气,喜形于色。
话里话外可没少夹枪带棍,若不是有许修远这位一家之主在场,几名美妇非得撕起来不可。
“哈哈,相比之下,那枚玉符才是道兄更该担心的吧!”
对方的家事,李晏也不好过多置喙,只是隐隐提点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是自然,老夫也不瞒道友。”
许修远朝四周看了眼,瞧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说道。
“白家那对父子,老夫暗中也替他们测过资质,父子三人皆是肉体凡胎,断没有修行的可能。”
“况且白家家道中落,至今已有十数载,那老头更是染上了赌病,几年功夫欠了一屁股外债,老夫替他还了赌债,再许以白银万两,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许修远显然是将来宾的底细都摸了个遍,看上去颇有些自信。
“那某便先祝道兄心想事成了。”
既然对方已经有准备,李晏也就无需再提醒。
“先不提这茬,升仙大会五年一回,这样的好事可不是年年都有,老夫且带道友去个好地方。”
怎料许修远话锋一转,却是神神秘秘对李晏一笑道。
“哦,道兄这倒引起我注意了。”
李晏也是饶有兴致。
“道友可知这天下有多少散修,平日里缺乏修行的资源,雍国境内也没什么坊市,能让他们聚集起来的也就只有这一年一度的升仙大会。”
见李晏不解,许修远顿时升起好为人师的心思。
“每回升仙大会前后,都会有不少修士聚集于一地,互通有无,久之也就生出了一处不成文的规矩,负责协办升仙大会的道徒,也有资格在城中另操办一处临时的坊市。”
“今年的升仙大会落在青羊观,那一处坊市自然也由老夫操办,道友可要去看看热闹,要知道散修手里可也有不少好东西呢!”
说罢,许修远又热情地朝李晏发出邀请道。
“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晏对此自无不可,欣欣然地接下了这一盛情,修行也有数载,他还从没见过散修呢。
第103章 画舫
李晏本以为对方带自己去的地方,应该是那种地处偏僻,七拐八藏的小巷。
谁料清源道人只是让他换了一身衣衫,也不说去往何处,便在这朔方城中逛了起来。
见他有意要卖关子,李晏也不恼,享受起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暇。
此地作为一府首脑,虽不如前世生活过的堰京那般宏伟瑰丽,可有着青羊观的庇护,也算人道昌盛之所。
因为是个丰年,又恰好过了秋收时节,每家每户交完了赋税,手头尚还有两个闲钱。
拗不过自家孩童的烦闹,同时也存心上街扯两匹布,沾一沾这丰年的瑞气,不少人自乡间来到城内置买,更是让这朔方府城较之往日更热闹上几分。
适时日向西落,粗麻绮罗,仕女骈阗,尝尽人间的百态滋味。
城中人烟浩渺,攒聚的生气化作滚滚精烟,端是显出王朝盛年的气象。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李晏只觉得呼吸间满是浑浑浊气,长久处于这样的环境,虽不至于境界跌落,但也很难再有所长进,这便是修士不愿久居尘世的原因。
中途游经静安河,天边昏色且还没有消去,这边却是早已华灯初上,张灯结彩,并画舫巡游,吹箫弹琴,莺莺燕燕之声不绝如丝缕。
河畔有微风乍起,却又怎敌过舫中烧得通红的火炭,偶尔有妙龄女子从半掩的窗栏探出螓首,轻衫薄纱,倒也不觉得寒意。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这里虽不是扬州,但是骚人墨客的热情却丝毫不逊。
光这一会儿,他就见过不止一伙文人书生,三三两两的结伴同游了。
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偶尔还有几处画舫传出来动静,估摸着该是喝醉酒的客人争风吃醋,在这种地方也实属正常。
“道兄,你说的坊市,不会就是在这种地方吧?”
李晏心头蓦地升腾起某种猜测。
清源道人得意地点了点头。
大隐隐于市,谁会想到修道士的坊市,会被他安置在静安河畔一艘施了障眼法的画舫上。
得到了许修远的肯定,李晏这时也察觉到些许不寻常的地方。
下意识运转真炁,一抹青色浮上眼眸。
原本平静无一物的河中央,一艘吃水不浅的画舫渐渐显现出了轮廓。
看见李晏眼中的青光,清源道人心知肚明,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障眼法。
随即从怀里拿出两只面具,又将其中一只递给李晏。
“道友将坊市置在河中央,就不怕有不长眼的花船撞将上来,败露了踪迹?”
李晏接过面具,并未立刻戴上,而是趁机提出心中疑惑。
“这件事说来也容易,老夫只需让弟子守在画舫边,一旦有人靠近,就施展术法让船夫潜移默化变更了方向。”
李晏登时了然。
“参玄道友,画舫上鱼龙混杂,还请戴上面具,省的被有心人盯上,平白生了麻烦。”
见李晏还在把玩手中面具,许修远不禁好意出声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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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道这样的老成建议,李晏自然虚心接纳,旋即便把面具戴在脸上。
接着二人相视一眼,都施展道术朝着河中央飞过去。
随着二人接近,许修远抬手打出一道符箓,二人前的浓雾突然翻滚起来,然后像是拉开了一道帷幕,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兀的出现在青年面前。
雕栏玉砌的殿阁门前,正有些奇装异服打扮的人在出出进进。
“道友,请!”
许修远笑着对李晏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看到对方落在船板上,这才降下站在李晏的身旁。
画舫上不时有婢女举着托盘来来回回,见到戴着面具的许修远二人,纷纷大吃一惊之余,俯身向二人使了个万福。
“道友可知这是为何?”
许修远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对李晏笑着问道。
李晏抬眼看向周围的修士,只见他们脸上戴的面具有的是青铜材质,还有的是白银材质。
他依稀记得,对方给自己递的那个面具,表面编织用的是金丝软线。
“莫非,这面具也有尊卑之别?”
李晏心里隐隐已有了猜测。
“然也。”
许修远得意一笑。
“此次静安小会,老夫发出请函计三十六封,除了你我二人,还有两位道友戴的是鎏金面具,其余三十二只都是银质。”
“倘若是凭本事自己摸索到舫上的散修,除非修为高深之辈,否则只能得一最低等的铜面具。”
“铜面具的散修只能呆在最低一层,上面还有两层,却是只有银面具以上才能进入,道友仅凭这副面具,画舫之上无处不可游玩也。”
推开正中楼阁的舫门,果然如许修远说的那般,大多都是些戴着铜面具的散修。
李晏用望气术暗中打探了一番,大多只是粗浅有些修为,最高也不过是一個炼炁三重的散修。
往日高高在上的修士,此刻却像精明的小商贩一样,沿着楼阁的四周摆起了小货摊。
在这些摊位前面,时不时的会有一两修士挤到跟前,看上那么一两眼,或者低声问两句,只是观其面色,大多未能够达成共识。
以许修远出窍大成的修为,镇压这些人不过易如反掌耳!
“那在下便先谢过道兄的厚爱!”
李晏做了一揖,他对这种散修之间以物易物的坊市也是头一回见识到,颇有些好奇得紧。
许修远见对方似乎有意在底层闲逛,邀请上楼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索性耐着性子陪他在一楼瞎折腾。
“道兄若是有事的话,不如先行上楼一步,在下稍后便上来。”
李晏心知,以对方的眼界大抵看不上这底层的玩意,留下来也全是看在自己的面子。
“道友这是说的何话,哪有主人抛下贵客,一个人去忙自己事情的。”
“况且这般场面,老夫也是多久未见,说不定还能捡漏拾些蒙尘的宝物呢!”
瞧见许修远如此坚持,李晏索性也不再劝,两个人就这么沿着一路的商铺,仔仔细细逛了起来。
第104章 招摇撞骗
天色渐渐昏暗,画舫上却依旧灯火通明。
青铜制成的灯盏悬挂在梁柱上,拳头大的萤石通体发出柔和的光芒,映得楼船内部亮如白昼。
二人甫一进入舫内,众人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
且不说别的,光是那两张醒目的鎏金面具,就足矣从一众散修中脱颖而出。
许修远,作为静安小会的主持者,只要稍稍打听一下便知晓。
戴了也与不戴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人背靠巽风观,门中光是内景上师就有数尊,况且此人还有一个炼炁九重的族兄,哪个会想不开去捋他的虎须。
只是一旁似富家公子打扮的李晏,却让众人不免有些犯嘀咕。
不过既是蒙着面,就代表大家都不想暴露身份。
因此尽管颇有些好奇,也没人主动上前打探李晏的身份。
李晏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散修,并没有立刻下场,而是呆在附近,观察起这些来来往往的修道士。
只是这一看,却让青年不由皱起眉头。
有的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可挺着的大肚子却将衣服高高撑起,仿佛担了身子似的,身形都有些臃肿不堪。
有的身上衣物极其破烂,显露在外的皮肤更是呈僵紫色,偶尔还能看见两块尸斑。
还有的肌肉虬结,光着的膀子纹满巫咒,看似健壮,实则外强中干,一身气血亏败到了极点,分明已经走火入魔,而不自知。
这哪里是散修啊,简直是一屋子的妖魔鬼怪!
李晏闭上眼,装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再睁开时,一抹青色顿时涌上眼眸。
就这样观察了一会儿,李晏神色忽然间一动。
他发现,船楼内不管是摆摊的、还是闲逛的修道士,大多未及而立之年,很少有能看到年纪大些的散修。
至于像许修远这样年过半百的老者,更是连一个都没有。
李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但是也没有多说,只是迈开步伐,朝最近的摊位走去。
而那名摊主看见李晏,登时也有些兴奋起来。
鎏金面具,年纪不大,尤其是一身富家少爷的穿扮,就差没把人傻钱多写在脸上。
若不是顾忌身后那位青羊观主,摊主非得好好宰上这头肥羊一笔不可。
“这位道友可要买些什么,这把青锋符剑可是巽风观中流出来的,只要向其中输入法力,便可无坚不摧,只卖你五十符钱,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摊主从面前的摊位上拿起一柄符剑,输入真炁,果然隐隐有青光流转。
放下符剑,又取出另外一只小玉瓶,熟练地从中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虚托在掌心。
“还有这瓶五谷丹,吃一粒可饱食七日,对炼炁辟谷有着奇效,我也只收道友五個符钱。”
“道友若是身上没带够这么多符钱,以物换物也不是不可……”
摊主的话还没说完,却见戴着鎏金面具的青年似笑非笑看向他,伸手从摊位拿起青锋剑,屈指一弹,顿时一阵嗡鸣声从剑身上传出。
“阁下说此剑乃是巽风观所出,可有什么证明?”
见眼前的青年似乎有所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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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柄宝剑不错,不过道友刻上一道青光咒,就敢当做巽风观的符剑拿出来卖,可是觉得巽风观的剑锋利否?”
李晏笑着挽了一个剑花,又将宝剑放回摊位上。
这样的把戏糊弄糊弄别人还可以,糊弄到他这位巽风观高徒的面前,可不是东施效颦嘛!
清源道人也是冷哼一声。
“当着老夫的面,假扮巽风观的弟子,阁下好大的胆子,以后你便不用来这静安小会了!”
说罢摆了摆袖子,一阵狂风轰过,登时连同人带着摊位上的东西,一股脑卷出了画舫外。
四周的摊主见状也都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那散修也是个没头脑的,来之前都不做过功课,谁不知道此番操办坊市的清源道人,昔日可是巽风观的高徒。
在这位面前顶着巽风观的名号,招摇撞骗,还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
出了这一出小插曲,却并没有影响这一层坊市的生意。
李晏又陆续走过了几家,或许是引以为戒,之后倒没遇上什么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心摊贩,可是一群散修又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逛了小半天,李晏依旧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一路转下来,他发现大多数散修除了以物换物,还支持用符钱做交易。
这对于平时很少下山的李晏来说倒是个新鲜词汇。
“道友想问符钱为何物?”
听李晏传来的音讯,清源道人一愣,又想到这位道友平日似乎都在山中修行,顿时了然。
“符钱本是散修间鼓弄出来的东西,采山铜,以真炁炼之,方合为一枚符钱。”
“吸纳其中的真炁,还可以加快修行的速度,因此一直受到散修的追捧,慢慢就成为散修间一般流通的货币。”
许修远从袖中取出一枚符钱,递到李晏手中。
李晏取过符钱,果真如对方所说的一样,感受到一缕晦涩且斑驳的真炁。
只是这样纷杂的真炁,真的适合用来修行吗?
李晏想起那些怪模怪样的散修,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散修没有名师指点,他们又哪里知道借助别人的真炁修行,只会污染了自身真炁,彻底断了前途不说,还大大加速了自身道化的过程。”
“这也是宗门中,从不曾出现过符钱的缘故。”
“修行,还是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为好!”
许修远看向坊市上来来往往的散修,压低嗓音对李晏感慨道。
自己虽然也断了道途,可只要不破禁忌,还有接近整两个甲子的寿数好活。
这些散修可就没那么幸运。
为何今日静安小会上,连一个活过一甲子的散修都不曾出现。
除了独自修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酒色财气破了禁忌,还有的就是贪功冒进,借助符钱修行,却被斑驳的真炁加速了自身的道化。
修行,何其难也!
第105章 藏剑令
转了大半圈,李晏终于在某个摊位上,看到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道友,此物如何作价?”
李晏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抬头问向摊主道。
来之前,许修远也给他耳提面命,讲述过不少坊市的注意事项。
比如说有些无良的摊贩,就喜欢施展术法,将残缺破损的法器故意伪造成完好的模样,然后摆在显眼的位置。
一旦有人上手,附在上面的术法就会失效。
到时候对方一口咬死是你弄坏的,不买也得买,任你有一百张嘴也莫辩清白,只能自认倒霉地花钱消灾。
坊市间类似这样的规矩还有不少,只要你的手段足够高明,让人轻易抓不住马脚,便是主持者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只不过对方会不会怀恨在心,守在坊市外伺机报复,那就要看你的运气。
“一百八十枚符钱,只支持以物换物!”
摊主顺着李晏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枚缺了一角的三色令牌。
令牌正中,还用道篆铭刻了一个剑字。
此人面色并不甚老,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修为却是不低,炼炁三重的境界赫然在一众散修中独占鳌头。
身上的气息也颇为纯正,不同于其他散修,颇有几分正经修道士的意味。
李晏一颗心登时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真有捡到大漏的一天。
“不能再便宜些?”
努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李晏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对方开出的价格太高。
“道友莫不是在说笑?”
对方仿佛早就料到李晏的反应,依旧是淡定地开口解释道。
“在下虽未弄清楚此物的跟脚,不过光是铸造这枚令牌的材料,能够辨认出的就有首山之铜,庚金之精,百纹血钢等。”
“道友即便是将此物炼化,分离出的材料都值上百枚符钱。”
“更何况,此物乃是在下从一位坐化的剑修府中寻得,说不定,上面还藏了一位剑修的传承,我卖一百八十枚符钱可一点也不贵吧!”
庚金和血纹钢都不是什么稀有的材料,只不过炼制的工艺颇为复杂,需要花上大量功夫,有心问道的修道士都不会费力不讨好去炼制这些玩意。
“既是如此……”
李晏咬咬牙,明显已经有所意动。
“那你要拿什么来换?”
“丹药或者符箓,丹药仅限蕴养魂魄之类,符箓的话须是攻伐之符。”
见对方竟是答应的如此痛快,摊主登时升起一种自己是不是贱卖了的错觉。
只不过,一来过去这么久都未能弄清此物的跟脚,实在是有些鸡肋,二来对方既然能戴上鎏金面具,身后还跟着此间坊主,显然身份不凡。
没必要平白无故为一件鸡肋,给自己招惹上一位大敌。
“丹药……”
李晏沉吟了起来。
用心猿丹来换这枚令牌,显然是有些亏了,即便此物恢复本来面貌,也远比不上一枚能巩固心窍的宝丹。
思来想去,李晏从袖中抽出一沓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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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他修炼符水术,闲暇时自己拿来练手的,倒也不算是凡品。
“回春符,神霄符,金光符,定身符……”
种类之多,一时间把摊主都看花了眼。
“这些符箓道友要作价几何?”
这边的骚动把周围的散修都给吸引了过来,看向李晏的眼神哪还是出来见世面的富家公子,分明已经变成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只不过有许修远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些人倒也不敢放肆。
“这些符箓真炁大多充沛,保存完好,一枚能抵十五钱,道友给我十二张便可。”
那摊主咽了咽唾沫,只是碍于清源道人的淫威,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报出了一个公道价格。
李晏方才逛了那么多摊位,这价格倒也算公道。
点点头,二人很快完成了交易。
只是临行时,对方突然从摊位追了出来,出声将李晏喊住道。
“道友若是已经勘破其中奥秘,只要答应告知在下,贫道可以做主,再便宜道友三十符钱。”
似乎是心有不甘,那道人带着些些期望恳求。
然而李晏只是静静看向他,并未言语,态度却是表露无疑。
“是在下叨扰了。”
中年散修无奈地苦笑一声,重新转身回到了摊位上。
既已得了令牌,李晏的脚步都不由轻快上几分。
手里擎着令牌反复把玩,仿佛要将它盘出包浆似的。
其实那摊主输的也不冤枉。
若不是当初师兄吴敦道祭炼剑丸时,曾喊他帮忙打过一段时间下手,李晏也不能这么轻易就辨识出,这块令牌的原型竟是一枚剑丸。
从吴敦道那边得知,剑修在寿尽前,往往会把自己祭炼了一辈子的剑丸,以特殊的手法炼成一枚藏剑令,留待后人继承。
这样的藏剑令,放在巽风观足足近千道功。
不过除非是以特殊的手法再行祭炼,否则此物就宛如一块普通令牌。
充其量材质更坚硬些,能够拿去当做板砖砸人罢了。
剑修性命相交的剑丸,论攻伐可谓是天下无双,即便李晏不是主修剑道,有了此物也就多一张底牌,端是如虎添翼。
恨不得即可就回观中闭关,重新将此物祭炼上一番。
许修远也看出这位道友的心情颇佳,只是人老成精,见他不愿开口,又怎会轻易去盘问别人的底细。
似乎是花光了今晚的气运,接下来,李晏再没看上什么像样的物件。
除了一门小元婴遁法,还算得上可圈可点,又换去了李晏几张符箓,只是对方显然清楚这门遁术的价值,双方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眼见楼船的第一层都转了个遍,李晏也终于心满意足地登上跨往第二层的阶梯。
登上二楼,顿时仿佛变了一片天地。
不仅阁中的布置都精致了不少,还焚上淡淡的熏香。
穿着轻薄纱衣的貌美婢女来回穿梭,不断送上清甜的美酒瓜果,偶尔经过戴着银面具的修道士身边,蓦地伸出一只手亵玩。
引起一声声失措的咋呼声。
更多的散修则是围着几张八仙方桌正襟危坐,似乎正期待着什么似的。
第106章 虎豹雷音
为首的一张紫檀有束腰带屜八仙桌,只坐了两名修道士。
瞧见许修远二人到来,当即都站起身迎了过去,二人脸上同样带着金丝编成的面具。
李晏留心观察过一番,这一层修为最低的都有炼炁三重。
其中以同桌的二人修为最为高深,分别已经跻身夜游和日游的境界。
“咳咳,让诸位道友久等了,观中出了点小事,不免耽搁了一会儿,老夫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许修远坦然坐上左首的位置,朝四周拱手歉声说道。
“诸位都是雍国境内的真修,今日齐聚一堂,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心里多少也都有些数。”
“这一来嘛,是为了两日后在鄙观举行的升仙大会,二来嘛,就是借着静安小会的名头,你我难得能够齐聚一堂,互通有无。”
“闲话就不多说,便由老夫抛砖引玉,替诸位同道打个样吧。”
说着,许修远就从纳物袋中取出一根断枝。
只见这根断枝上零零星星长了七八片叶子,每片叶子的边沿都有层次不齐的锯齿,叶片的外形酷似人眼。
“灵障叶,此枝取自一株长了八百多年的樟树,叶片上还留有春秋蝉的气息,想要修炼幻术的道友可千万不要错过。”
说罢,许修远就将断枝放在桌上的玉盘中。
自有婢女上前托举着,依次送到每桌面前,供修道士们仔细甄别。
若是有人中意,便用桌上提供的纸笔写上交换之物,再由婢女复呈到许修远面前。
“许道友真是好气魄,老夫可是找了此物许久,这次可谓势在必得矣!”
一个坐在辛字桌的修道士笑侃着将字条丢入托盘中。
复又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意味却是不言而喻。
李晏虽然看不清许修远的脸色,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此刻一定很不爽。
匿名投标,本就是为了個公平竞争,各取所需,像这样直言威胁,显然是没把清源道人这个发起者放在眼里。
所幸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
“穹老鬼,大家都是出窍期的修为,谁比不过谁呢,别人怕你,老夫可不怕!”
“不怕告诉你,此物,老夫要定了!”
那人方才把话说完,戊字桌就有看不惯的站了出来。
同样将一张纸条丢入托盘,看向那人的眼神里,隐约有挑衅的意味。
“你!你想找死是吧?!”
那被唤作穹老鬼的修道士勃然大怒。
顿时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眼看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他也是有苦说不出,所修的功法若想再进一步,必须得用上带有匿息功效的灵物。
奈何自己囊中羞涩,担心叫价比不上其他道友,这才出此下策。
谁料刚一开口,就被老对头拆了台,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哦?”
坐在甲字桌,也就是李晏同桌的清癯道人冷哼一声,登时一股威势骤然向两人压了过去。
炼炁六重的高深修为展露无疑。
“贫道也想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老夫面前撒野!”谷绹
二人脸色蓦的一片煞白,话都不敢说一句,灰溜溜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有一位神魂日游的道徒撑腰,登时又有几人朝托盘了投了标。
大概过去盏茶的功夫,盛满小纸条的托盘,并存放那根断枝的托盘一齐被送回许修远的面前。
老道将纸条一一展开,不消片刻,顿时就有了决定。
“戊字桌的这位道友,还请将所换之物交予身旁的婢女。”
中标的赫然是那名与穹老鬼不对付的道人。
只见此人示威似的朝穹老鬼笑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取出一物放在托盘的红布下。
被他挑衅的修道士气的浑身发抖,只是碍于两位炼炁中期道徒的面子,强忍住没有动手。
出了这一桩小意外,之后的交易倒也顺利了不少。
李晏这才明白,为什么老道会说一楼的坊市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有意思的东西都在二楼上。
带着银丝面具的修道士,光是修为就要高出底层一大截,能够拿出来的好东西,自然也远不是一层那些散修可以比较的。
有些东西就连李晏都颇为眼热,只是碍于囊中羞涩,几次竞价都没能竞争的过别人。
终于,就在聚会进行到一半时,一册残篇的出现终于让大多数人都红了眼。
“虎豹雷音,修之可定魄臭肺,在下只愿换得升仙令一枚,其余一概不入考虑。”
拿出这册残篇的是个炼炁三重的无名散修,当初也是靠着堪比出窍修士的实力才抢到的资格。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道友,巽风观可不收带艺入门的,拿此秘卷换一枚没什么用的升仙令实在不划算,依老夫的看法,还不如换些修行资源来的实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当即有修士好心劝道。
对于已经定下七魄的出窍修士而言,此物只是鸡肋,可对于还没定下臭肺一魄的修道士,虎豹雷音堪比大药,由不得他们不心动。
然而那名道徒只是摇摇头。
“在下谢过诸位道友好意,只是某已断了道途,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换取一个家中后辈踏上正途的机会。”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怀着希冀看向许修远。
旁门左道终究是旁门左道,即便能够入道,大多也都走不长久。
譬如此人,就是年轻时得了一口鹿妖度过去的妖气,稀里糊涂溯定胎光,借着半册经卷踏上修行路。
只是这一口妖气在成就他道基的同时,也彻底断了后路。
随着修为日益高深,道人身上的异变也越来越严重,浑身长满了可怖的骨瘤,眼看时日无几。
偏偏就在这时,他才测出女儿也是个有参数的。
不想独女走上自己的老路,道人千方百计打听到巽风观正在举行五年一度的升仙大会,登时就生出把女儿送往宗门修行的心思。
见道人一意孤行,不少卡在定神境界的道徒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可这么一会儿功夫,叫他们去哪儿弄来一枚升仙大会的玉符。
况且倘若他们真的持有升仙令,留给自己的后人都来不及,谁会拿出来做交易。
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李晏突然有了动作。
很快,一张纸条被递到道人的跟前,只看了一眼,道人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只见纸条上,端端正正地书着一个字。
“可。”
第107章 尘埃落定
道人手中捏着字条,目光死死地盯住李晏。
“阁下当真不是在说笑?”
话音刚落,众人登时一齐望向甲字桌,目光中有好奇的,有贪婪的,有狐疑的。
纷纷揣测起李晏的来历。
就连许修远也不免用余光朝这边瞥了过来。
巽风观的升仙玉符,只会赐给为宗门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修士。
逢一甲子能发下去五枚都算多的。
青羊观中,如今也不过只验明了三枚升仙令牌,其中还有一枚已经被自己预定,李晏又要去哪里再弄来一枚升仙令。
还是说这厮想赖掉本该许给自己的名额!
清源道人蓦地心头一凛。
李晏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块令牌状的东西放了上去,又往托盘上丢了一张纸条。
吩咐婢女给丙字桌的道人送过去。
许修远一眼就认出,那枚令牌正是他亲眼目睹,对方先前在楼下淘的。
但这并不能让他放下心,因为字条上赫然写着——
“在下是此次主持大会的升仙使,道友若是信得过,在下自有办法将令爱带回山门,还请散场后道友稍留片刻,以此物为证。”
道人有些紧张地看向走来的婢女。
拿过令牌,囫囵浏览过纸条上的文字,微微一愣,接着慌忙将字条揉成了一团。
“阁下此言可当真?”
语气中也不免带上些许恭敬。
成了!
“在下所言自然非虚妄,这一点清源道长可以作证。”
面具下李晏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同时还不忘向许修远使个眼神。
许修远此时也回味过来,朝那道人点点头。
对方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件事,自然也不会出尔反尔。
“这里是虎豹雷音的上半卷内容,待事成之后,在下定会将剩下一半原封不动献上。”
道人朝李晏的方向抱拳一揖,复又坐回位置上,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道人的反应让众人更好奇李晏的来历。
他们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升仙令可不是长这副模样。
只是已经定下三魂七魄的修道士,虎豹雷音对他们而言,自然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
犯不着为这个,与清源道人交恶。
至于修为低的,哪怕心中还存着些许幻想,也不敢得罪一个炼炁四重的真修。
交易继续,只是场上有不少人已经失去继续交易的心思,频频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甲字桌,琢磨着想要弄清楚李晏的跟脚。
交易会就在这样虎头蛇尾中落下帷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换得了虎豹雷音的修炼方法,又从楼下的坊市交易来一枚剑丸和小元婴遁法,李晏此行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至于那名得了灵障叶的散修,中途就早早地离了场,穹老鬼也是紧跟在此人身后,不知不觉消失在了夜色中,显然今晚必有一场生死较量。
散场后画舫中的宾客已经走的差不多。
那名出手虎豹雷音的散修有些不安地坐在远处,眼看着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冷静下来也不免有些后悔。
自己不过一介散修,炼炁三重的修为,兀自留在别人的主场,若是他们动了些歪心思,自己今日岂不是就在葬身在这里。
方才胡思乱想着,一個身段婀娜的婢女已经款款走过来。
“这位仙师,坊主请您前往三层一叙。”
说罢,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谷卋
怀着惴惴不安的神情,陆道吉跟随婢女登上通往第三层的阶梯。
“这位道友,且让老夫给你介绍一下。”
甫一进入屋内,陆道吉就看到四个已经揭下面具的修道士。
“这位是悬空寺的慧忍禅师,这位是灵感观的袁道友,这位是巽风观苦叁子上师的高徒,参玄道人。”
“在下借着山门的威风,忝为这青羊观的观主。”
话音刚落,陆道吉已经忙不迭起身向四人抬手做了一揖。
“山野散修陆道吉,见过几位道友。”
这些人中,除了李晏外,修为最低的都有出窍境界,修为最高的慧忍禅师已经能够神魂日游,手段非凡。
可就是修为最低的李晏,背后都站着一位内景上师。
他又哪敢造次。
落下座,李晏这才组织语言开口道。
“阁下应该也听说过,巽风观的升仙使每人都拥有一个举荐的名额。”
陆道吉的眼中顿时升起了希冀,莫非对方要用这个名额换自己手中那卷残册。
“不过——”
然后李晏的下一句话就浇灭了他的希望。
“这个名额,在下已经许给清源道友的嫡子,却是不能交给陆道友。”
李晏顿了顿,抬眼看向陆道吉。
“那阁下又想怎么做?”
嘴里泛着淡淡的苦意,陆道吉看向四人的眼神,分明已经带上警惕。
体内真炁流转,赫然已经打算突围。
“道友莫急,升仙令在下自然是拿不出第二块,可若只是让令爱拜入巽风观,在下可有的是办法呀。”
李晏抿了一口清茶,颇有些自信地说道。
“巽风观下一次收徒在四年后,在下可以将令爱带入山门中先读一段时日书,届时再让她与其他道童一并修行便是。”
“不过升仙令的其他好处,令爱却是拿不到了。毕竟,一卷臭肺的修行法诀,又如何能与一枚升仙令的珍稀程度相提并论。”
李晏把难题又抛回给了陆道吉。
道人脸色阴晴变化,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袖中拿出下半卷,并藏剑令一起放在桌上。
“在下恐怕已时日无多,灵儿就拜托给参玄道长了。”
陆道吉也是个果断之人。
心知自家爱女的前程全在眼前这位年轻的道人一念之间。
与其磨磨蹭蹭,引得人不快。
倒不如果决些,结一份善缘,或许日后对方看在这一点,会对灵儿多照顾一二。
“善哉!”
李晏拊掌一笑,从桌上接过半卷残册。
“两日之后的卯时,在下便要返回山门中,还请道友莫要误了时候。”
粗略地翻看过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于是仔细叮嘱陆道吉。
道人自然是无有所不允。
直到走出画舫,望着水波中溶溶月色,陆道吉才惊觉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
自家的性命包括女儿的道途,全在乎对方一念之间,散修在宗门弟子面前就是这般无可奈何。
好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第108章 意外
鼎炉中,一枚古朴的三色令牌凭空悬浮着。
随着数道真炁打入鼎炉,炉中的烈焰登时又盛了几分,其上勾勒旳符文逐渐脱离出来,慢慢盘踞于令牌上空三尺,凝结成一道精致小巧的剑影。
失去了符文的庇佑,令牌好似烈阳下久晒的坚冰,融作一团不断翻滚的液体。
李晏盯着鼎炉沉吟片刻,蓦地将金属液体泼往火中的符种。
滋滋!
仿佛冷水激在热锅的灼烧声响起,三色的丝线似血管一般在炉火中不断生出,迅速缠绕上半空中沉浮的剑符虚影。
嗡嗡!
法剑发出阵阵轻颤,呈现前所未有的凝实。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李晏心中暗道一声,张开口,往火上的符种骤然一吸。
符种连带着令牌所化的灵液,如琼浆玉露,彻底落入了道人的腹中。
李晏当即微闭眼眸,随着自己的呼吸,两耳返听。
收手掐诀,将心神沉入灵台。
李晏赫然发觉,一颗圆坨坨之物已经悄然地生了出来。
其恍若中秋之圆月,皎洁的挂在李晏的泥丸宫中,释放光明,清扫灵台。
隐约还能感受到其中凌厉的剑气。
此物正是剑丸,那枚藏剑令褪去铅华,恢复原貌之后的模样。
李晏心神一动,复又将剑丸吐出。
随着他念头的变化,长短伸缩无有不如意,其势奔掣,静室中凡有所触,无不登时化为齑粉。
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等的杀伐术。
李晏心满意足地将剑丸收回,拂了拂衣袖,收回在屋外看守的阴煞玄蛇。
掐指一算,正是升仙大会召开的时候。
……
等李晏步入青羊观正殿,包括许修远在内十余人早早已经候在那里。
除了许修远的一子一女,以及陆道吉父女,还有七人,其中一老者更是有着炼炁五重的修为,赫然正是前日才见过的袁道人。
“吾等见过升仙使。”
许袁二人皆是举手作揖,朝李晏恭敬礼道。
无论平日交情如何,此刻的李晏作为巽风观下派的升仙使,于情于理都要礼遇一番。
李晏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受下这一礼,心安理得地坐上了首座。
“此次升仙大会在青羊观中举行,持升仙令者共三人,诸位可有甚异议?”
取出一枚玉简,李晏端正颜色询问道。
巽风观派遣升仙使下山,当然也不会任由着他们胡来。
每一场升仙大会都需要用特定的玉简记录,以防有身怀不轨的道徒以权谋私,坏了山门规矩。
毕竟能被赐下升仙令的,大多为宗门立下过汗马功劳,若是功臣后代的权益都不能得到保护,还有谁愿为宗门卖命?
不过规矩从来都是让人钻空子的。
譬如许修远换取白家那枚升仙令,也是看准了白家无一人拥有参属,兼之家道中落,还不如用一场虚无缥缈的道缘,换取自家一世的富贵。
“吾等无异议。”
众人自然都是如实说道。
“那贫道宣布本次升仙大会即刻开始。”
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问道珠,示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少年上前接受测试。
此人正是袁道人的嫡孙。
能够被一位夜游境界的道徒带来参加升仙大会,祖父显然已经替他测过资质,再测一遍,也无非是走个过场。
果然,石珠稍过片刻就骤然亮了起来。
逸散出的光芒,丝毫不逊色于许灵均,当然和李晏当初还是远不能比的。
“袁道友后继有人。”
李晏笑着朝老道拱手恭喜道。
“哪里!哪里!”
老道则是笑呵呵地捋了捋须,极力想要掩饰心中的喜悦。
紧随其后是白家的兄弟。
只是无论老大还是老二,兄弟俩憋红了脸,都没能让石珠发出哪怕半点毫光。
尽管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些日子见识过李晏的神仙手段,他们说一点都不艳羡,是绝不可能的。
不过人各有命,想到许修远许给自家的一大笔财货,白家父子的心登时又都火热了起来。
不能成仙,做个纨绔子弟不香吗?
终于,轮到那日冲撞过李晏的爷孙俩。
年幼的孙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小心将手放在石珠上,然而好半天都没等到石珠发生变化。
“孙佑安,无参属。”
李晏只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给一个少年你的成仙梦,彻底画上句号。
努了努嘴,努力想要开口求李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只是看着李晏冷冰冰的眼神,对仙人的畏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尔等也莫要气馁,纵然不得登上修行路,这枚升仙令也能保一世富贵,可有人要换的?”
李晏朝清源道人投过去一道眼神,复又对没测出参属的两家安慰道。
“启禀升仙使,弟子愿用半副家业同白兄换取玉符,此事白兄也答应下来了,请升仙使明鉴。”
许修远蓦地站出来,抱拳对李晏说道。
“哦?白居士,清源道兄所言可当真?”
李晏闻言看向老翁。
“回禀升仙使,许观主所言俱是真的,小老儿的二子皆无参属,拿着这枚升仙令也没什么用,不如换与许观主,也好作成人之美。”
老翁显然是与许修远商量过。
许修远开出的条件要比宗门好上不少。
“贫道冒昧地再问一句,在此过程中,清源道兄可有逼迫?”
手里拿着玉简,李晏不厌其烦地问道。
“许观主他是个厚道人,给咱的条件一点也不差。”
老翁摇了摇头,替许修远佐证道。
“既然是你情我愿,贫道也无法置喙,不过升仙令若是换出去,便不得反悔,还望居士知晓。”
李晏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举措,同时也示意许灵均上前走过流程。
许灵均自然也成了第二个通过的道童。
陆道吉露出意动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孙家的爷孙俩。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却见孙家老者蓦地展出列,冲着李晏种种拜了下来。
“老夫孙成栋,斗胆求仙长开恩,也给老夫一个入仙门的机会。”
此言一出,登时惊呆了在场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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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丹成
莫要说陆道吉,就连李晏也被孙成栋的话给怔住。
只看骨龄,眼前的老翁估摸着六十出头。
放在这个世道,半截身子差不多都已经躺进了棺材里,居然还不死心。
只是对方手里持着升仙令,按道理,确实也有资格试上一试。
“居士可要想清楚了,道之一途首贵在性命双修,居士如今年老体衰,便是拥有资质,想要踏上道途也是九死一生。”
“得些富贵,安享晚年何尝也不是一桩乐事!”
李晏不是在危言耸听。
胎光之始,光是观想这一道关隘就要刷掉七成的道童,以孙成栋这般年岁,溯明胎光的可能性十不存一。
“小人心意已决,朝闻道,虽死其犹未悔也。”
孙成栋听出李晏话语中的松动,当即重重地一个响头磕下来。
决心之坚,就连许修远都有些动容。
见孙成栋赫然已是下定了决心,李晏也不好再劝,复又从纳物袋中取出问道珠。
老翁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覆盖在石珠上面。
一息,两息……
就在孙成栋快要绝望之际,石珠上竟是亮起一蓬微弱的乳白。
“孙成栋,可入我巽风观。”
李晏深深看了陆道吉一眼,只见此人面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一般,拢在大袖中的右手渐渐攥紧。
不由得轻咳一声。
这一声轻咳却好似将道人从梦魇中惊醒,恍然大悟地松开手,看向李晏的面色也登时一阵煞白。
青羊观大殿上站着两位炼炁四重以上的真修,自己究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当着这二位的面前悍然出手。
依陆道吉的意思,若是孙佑安不得参属,自己能够用些浮财换回枚升仙令最好。
毕竟李晏如何保证的信誓旦旦,终究还是没有一枚玉符来得让人安心。
怎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孙佑安没有参属,偏偏这位年过六旬的老爷子居然是个有资质的,还执意要拜入巽风观中修行。
陆道吉希望破灭,一时间心魔陡现,竟是生出杀死孙成栋的念头。
李晏当然不会让他得逞的,毕竟事关自己的考评,又得了一件好宝贝,就算许袁二人不出手,李晏也有自信能顷刻将此人诛灭。
然而这边一波才平定,那边又起了争执。
“祖父,这好像和我们说好的不对,明明持着升仙令的是我,怎么最后拜入仙门的,却成了祖父呢!”
孙佑安不答应了。
本来自己不得拜入巽风观,好歹还能拿升仙令换些钱财,安心享受大半辈子的富贵。
偏偏老爷子弄得这么一出,自己失去了升仙令不说,还什么也没得到。
可谓是输了两次!
他是断断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说罢就要去抢老翁手中那枚升仙玉符。
孙成栋硬是表现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皎洁,还没等孙子动手,先行一步将玉符交了上去。
木已成舟,难道他还敢和仙长争夺?
二人当着李晏面,竟是上演了一处爷慈孙孝的闹剧。
谷霾
“袁昊,许灵均,许灵韵,孙成栋,四位日后即可拜入我巽风观,只是修行一途多坎坷,还望四位不要堕了今日之志。”
都到了这种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李晏又勉励了四人几句。
心里惦记着那一炉养魂丹,李晏谢过许修远谢过许袁二人好意的挽留,祭出如意梭,就要带着五人返回巽风观中。
另外一个人,自然是陆道吉的女儿。
李晏自然不会忘记前日做下的承诺。
如意梭化作一道流光飞去,方才还只有巴掌大小的法器,施展开却好似一间宽敞的屋子,搭乘上六人都绰绰有余。
梭体自有一层阻拦罡风的禁制,人立在上面,与站在平地上别无两样。
孙成栋又何时见过这样的手段,甫一登上如意梭,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直到看见其他几人四处张望,这才壮着胆抬起了头。
只是眨眼的功夫,如意梭就飞出去数里,望着脚下已经渺小的只有芝麻粒大小的朔方城,孙成栋已经震撼的说不出话。
难道这才是修道士真正的手段!
孙成栋心头一阵火热,向道之心更加坚定了三分。
只不过一时三刻,如意梭在山门大阵前停了下来。
李晏站起身,朝着前方云深不知处打出一道符箓,悄然地破开了迷雾,露出一道通往山门处的蜿蜒小径。
“可是参玄道友?”
如意梭作为苦叁子昔日的法器,在山门中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晏能够蒙都讲赐下这件宝物,在其心目当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当值的寮院弟子态度不免又恭敬了几分。
“坎方道兄,这些都是持升仙令想拜入巽风观的弟子,还望道兄帮忙安置一番。”
李晏朝对方行了一礼,详细解释了一番。
这才知道对方下山的目的,当值道徒哪还敢有怠慢的意思,忙不迭应声道。
“此间事务交由在下便是,道友还是快些前往都讲长老洞府吧,长老特地吩咐我们,一见着道友就要让你快些赶去他老人家的府上!”
此话一出,李晏登时惊喜问道。
“可是师尊已经出关?”
坎方道徒笑着点点头。
“那便有劳道友,还有一事或许要麻烦道友……”
心知该是那一炉三宝养魂丹的事情,李晏恨不得将自己两腿变作四条,径直飞过去,匆匆向对方交代了陆灵儿的事情,便架起如意梭朝着苦叁子居住的三仰峰遁去。
方才在山头落下,正要给师尊传讯,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从大阵中传了出来。
“进来罢。”
除了苦叁子这位内景上师,还能够有谁!
李晏闻言,这才发现守山大阵并未开启,讪讪地下了如意飞梭,轻车熟路走上山去。
甫一进入洞府,便看到一个邋遢老道提着个青玉葫芦。
对着自己上下打量过一番,点点头说道。
“精气神三味圆满,筋骨皮膜也是恰到好处,看样子这些年没荒废了修行,很不错,很不错!”
见李晏眼巴巴看向那一只青玉葫芦,哪还不知道这皮猴子心里念的是什么。
“老夫还能赖了你的丹药不成?”
笑骂着拔开了塞子,登时一股异香便萦绕满整个洞府。
第110章 定神出窍
苦叁子从葫芦里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
朱红色的丹药表面,乌金色纹路在萤石照耀下熠熠生辉。
丹药上还有十个孔,十个窍孔中,微微散出了药香,只是一问,李晏就感觉到神清气爽,舟车奔波的疲劳也都一扫而空。
更加神奇的是,那十个窍孔蕴含气流,随着不断的吞吐,仿佛婴儿纯净通透的呼吸,洋溢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远比李晏过去服用的丹药要好上十倍百倍。
“弟子谢师尊赐丹之恩!”
李晏朝苦叁子一揖而下,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里接过这枚三宝养魂丹。
“你小子也是走运,这三宝养魂丹是出了名的难炼,往往一炉能出个四五粒都算是多的,老夫也是中途有了些领悟,这一炉居然足足出了八枚。”
“还了那些老家伙们的人情,倒也还能留下二三枚。”
苦叁子耸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摩挲着手中那只青玉葫芦,得意洋洋道。
“师尊当真是手段非凡。”
李晏一记马屁不轻不重地拍上去。
这些年他也算是对炼丹一道稍有涉及,深知想要炼出一炉丹药本就不容易,在保证丹品的同时还要提升出丹率更是难上加难。
以苦叁子这一手炼丹的手段,在巽风观的内景上师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
“呵呵,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苦叁子笑呵呵地收下自家徒弟的吹捧,见李晏仔细将丹药存放入一只玉匣,不由好笑道。
“不过,你可知三宝养魂丹又该如何服用?”
寻常的丹饵,无非是以汤剂和之吞咽,再不然,就是捣碎了外敷。
唯独这三宝养魂丹与众不同。
这枚宝丹的使用方法,乃是将其置在七魄对应的脏器前,锤炼脏器时,真炁在体内循环,隐约与体外宝丹的呼吸形成共鸣。
吞吐间,由外至内温养精魄。
天赋再差的道徒,一枚三宝养魂丹也足够定下七处窍穴。
李晏如实将服用的方法告诉予苦叁子。
自从得知自己会被赐下一枚宝丹,他早早就去经院查阅过了典籍,如今自然是对答如流。
“倒是個让人省心的。”
苦叁子满意地点点头,显然对他的答案很满意。
“既然你已知道,为师就不再赘述了,你的修为还是太低微,回去后切记好生修行,再过几年为师有桩大事要你去做。”
“莫要辜负了为师对你的期待。”
问了些李晏修行上遇到的问题,苦叁子临别前又是对他一顿勉励。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李晏想都不想就一口把事情应承下来。
虽然不知苦叁子要自己做什么,可这些年下来对方对自己的恩惠有目皆睹,若只是拿自己当一个弃子,何必还要投入这么多的心血。
炼炁中期的道徒,即便不能说一抓一大把,可是也绝对不在少数。
以苦叁子的地位,随便递出一道法旨,不知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甘愿拿自家性命,去搏一个被内景长老赏识的机会。
谷摶
李晏回到洞府中。
重新开启小阴阳颠倒法阵,李晏开始盘点自己此行得失。
一枚心猿丹,一枚养魂丹,虎豹雷音,小元婴遁法,还有一枚攻伐无双的剑丸,不可不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付出些用不到的符箓,以及一个进入宗门的名额。
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装着两枚丹药的玉匣,打坐了一夜,将状态调到最佳,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从中先取出心猿丹。
拇指大小的宝丹上方才显出猿猴身影,李晏仔细端详了一眼,还没等它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便和着津液吞服了下去。
心猿丹才入腹中,一股热气登时从胃里面炸开,散作百千股暖流顺着四肢五骸,最终汇聚在李晏的心窍处。
好似金猴奋起千钧棒,李晏涨红了脸,只觉得心脏处似有什么东西要鼓动出来,每一下跳动,都伴随巨大的压力。
李晏连忙照着《阴阳交欢大乐赋》上的法子运转起真炁,同时还不忘记拿出三宝养魂丹,贴在左胸前。
登时,一大一小两个心脏起搏的动静此起彼伏,只是渐渐地,随着李晏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三宝养魂丹吞吐天地源气的频率,竟也开始和李晏的心率重合。
直至二者再无甚区别。
三宝养魂丹仿佛化作一道沟通天地的桥梁,李晏每一次吞吐,都有丝缕源气滤过窍孔中,缓缓填充着青年的心窍。
山中无岁月,暑往又寒来。
一晃眼六年过去。
当初被李晏带上山的四人,竟是无一例外都溯定了胎光,只要修得本册,勘破炼炁境界,就能成为巽风观的正式道徒。
孙成栋作为其中最不被看好的人选,反而却是四人中第三个观想有成的道童,甚至还要比许灵韵快上几日,端是跌破了许多人眼镜。
约是半路出家的缘故,四人不用像寻常道童一样为宗门琐事所劳累,只不过正因为如此,他们同样也成为了其他道童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享受区别待遇的修道士后裔,自然只能彼此抱团取暖。
此番突破,几人去寮院报道过,并未第一时间去经院挑选本命大册,反倒是不约而同地偷偷出现在李晏闭关的山脚下。
看到其他几人的身影,许灵均等人皆是露出诧异的眼神。
“你们也是来拜访参玄道兄的?!”
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原来道友也是来与参玄道兄拉关系的。”
孙成栋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没什么害羞的情绪,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许灵均与许灵韵对视一眼,终于也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们临行前,都被父亲叮嘱过,要和李晏打好关系,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多向这位世叔请教。
只是没想到大家都在打这样的注意,反而弄出了个笑话。
见李晏洞府前依旧是云雾缭绕,偶尔还有阵阵好似雷鸣的身影响起,众人也不觉惊诧,竟就这么愉快地洽谈起来。
几人谈至高兴处,丝毫没意识到萦绕在山间的云雾,不知不觉已经消散去了大半,呼吸似的轰鸣也渐渐停息。
身穿藏青色得罗道袍的青年正站在洞府前,双眸的神光都被收敛住,普普通通似凡俗,半点不复六年前下山时的神气。
只是偶尔有清风吹拂,身影单薄好似要被吹倒一般,方才显现出些许的异样。
“不错,贫道本以为孙道友的年岁,几乎无有一窥道途的机会,今日方知人定胜天啊!”
“各位,不如进贫道寒舍一聚,此去经年,也好让贫道尽一尽地主之谊。”
等众人惊觉过来,那道单薄的身影竟似皂沫般消散在天地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111章 心怀鬼胎
四人面面相觑。
良久,还是许灵均第一个站了出来,壮着胆子踏上云雾尽处的蜿蜒山路。
静室中一道虚幻透明的身影在李晏面前逐渐凝实。
面上尤带着一丝心有余悸,赫然便是李晏的身中之身,心中之物,阴神!
凭借着丹药和秘术的辅助,只用了不到四年,李晏就点化七处精魄,离出窍期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障壁。
而后只剩下水磨工夫。
胎光、爽灵、幽精此三者,乃是修道士神魂出窍,沟通天地的桥梁。
李晏整整又花了两年功夫,才勘破其中之谜,凝聚三魂七魄为神魂,寻得其中一点真性。
阴神的形体相貌和李晏的肉身一般无二,然眉心微亮,仿佛藏着一枚金刚石,坚不可摧。
眉心之物即是李晏凝结成的那一点真性。
此时的阴神浑身皆阴,属鬼物,唯其眉心一点处属阳,乃真炁枢纽,起到梳理浑身气息,稳固阴神的作用。
袅袅的青烟从香炉中飘出,一点点温养着濒临崩溃的神魂。
过了许久,李晏方才脱离险境。
想起方才经历的险境,饶是以他的定性,也不由一阵后怕。
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神魂出窍的瞬间,那种身轻体灵的欢喜,三年以来,修行途中遇到的艰难苦闷,统统烟消云散。
回头审视自己的肉身,李晏还能看见四周涌动着血气,彰显肉身之鲜活,生机勃勃。
复又看了看四周,发现静室中并无甚么变化,又用手触碰肉身,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得,那是到了驱物境界才有的本事。
灯下也没有影子,就好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无形且无质。
逐渐熟悉神魂脱离肉体的桎梏,冯虚御风的欲念油然而生,三世寻仙的执念与冲动,压倒心头那一丝细微警兆。
伸手就可以触及空气中的尘埃,李晏只稍一运转法力,神魂便好似水入海绵般挤进山岩,都不消片刻,天地间豁然开朗。
可紧接着,兀的一阵山风拂过。
呼呼!
清冽的山风吹到身上,好似刮骨销魂的尖刃,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冻入髓骸,随时都有冻毙的危虞。
无助无力!
如同不善游泳的溺水者掉入了汪洋大海,随时面临着灭顶之灾。
关键时候,还是那一柄降魔杵立了大功。
柔和的佛光突破纳物袋的禁制,普照在李晏身上,在旁人看不到的视角,护住了李晏即将溃散的神魂。
眼见降魔杵上的佛光越来越弱,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李晏只来得及匆匆叮嘱山脚下踌躇的众人一句,神魂又再度回到了养魂香庇佑的静室。
心中轻叹,尽管还有些眷恋刚刚的修行状态,只是初次出窍的新奇感已经开始消退。
时值洞府外传来一声声恭敬的问候。
“回归肉身罢。”
李晏心中才浮起这个念头。
未等阴神有所动作,肉身就传来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力,将他的阴神猛地席卷了过去。
只是眨眼功夫,李晏便发现自己好似置身重甲中,再无轻灵之感,如同溺入水中般,一举一动都无比艰难。
谷漷
细细一究,他才意识到所谓重甲,其实就是他原本的肉身。
或许是神魂脱离肉身太久的缘故,他的意识和身体已经有了些许疏离,仿佛两个陌生人。
然而灵台上的真炁一动,肉身又逐渐温热了起来,再也难分彼此。
修道士的阴神回归,往往都只需要一个念头,其速度之快,和光电别无两样。
等到神魂彻底掌握身体,李晏这才一个念头解开了洞府外的禁制,放四人走进府中。
“许灵均拜见参玄道长。”
当初不知事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唇红齿白的少年。
只是感受着李晏越发深不可测的修为,许灵均哪敢有半分不敬的心思,摆出对待师长的礼节老老实实一揖而下。
身后三人也是有学有样。
“既然入了道,你我日后便是同行者,彼此称呼道友即可,哪来恁多的规矩。”
李晏却是不以为意。
他带此四人入宗门,本就是任务罢了,除此以外再无干系。
“世叔与家父交好,灵均却不敢造次。”
关键时候,还是许灵均机灵,打起了许修远的感情牌。
“小小年纪恁多的心思,此次登门寻访贫道所为何事?”
哪还看不出少年的心思,李晏笑骂了一声,语气却已经有所松动。
毕竟才突破了境界,心情颇有些不错,乐得听他叨叨。
许灵均也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说出自己此番上门拜谒的目的。
“我道是何事,这件事易耳!”
当得知四人想询问本命大册,李晏轻笑了一声,娓娓将各册命经的优缺点一一道来。
又根据每個人参属不同,分别给出了自己独到的建议。
四人听得如痴如醉,良久才从感悟中脱离出来,纷纷朝着李晏再三拜谢。
“若是没有了疑问,便快些去经院领了本命经,好生修炼,争取早日踏入炼炁境界。”
见孙成栋还有些踌躇的欲言又止,李晏登时心领神会,明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枚郢,灵均,你们二人的天赋不错,更要一心修行,莫要坠了父辈的期望。”
“孙道友年岁虽高,然炼炁道徒足足可寿三甲子,以你现在的寿数也不过刚走完三分之一,故切记莫要骄躁,老年人饮食清淡,辟谷炼炁对你而言反倒是长处。”
“灵韵,你虽然资质寻常,可一身元阴还在,秉持住本性,不为声色犬马所迷惑,未必没有一窥内景的可能。”
众人一一应下,李晏这才亲自送几人下了山。
“人都已经走干净了,阁下还不出来?”
眼看着四人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交界处,李晏冷不防朝着不远处一块石头哼了一声。
“哈哈哈,道长真是慧眼如炬。”
半晌,竟真有一道人影讪讪从石头后面冒了出来。
“阁下方才频频暗示贫道,又是所为何事?”
李晏斜睨着瞥了一眼,除了方才开始就在不断暗示他的孙成栋,还能是谁。
第112章 金镶碧玺里扳指
面对李晏的询问,孙成栋不假思索,老老实实从手上取出一物。
“回禀仙师,小老儿那位先祖弥留之际,除了留下那枚升仙令,还交待过一件东西。只是后辈子孙无能,几代人都没弄明白其中的奥秘,又没有参属资质。”
“留在手里也是明珠暗投,倒不如献与仙长,姑且算是圆了先祖的夙念。”
孙成栋嘴上说的亮堂,同时将那一枚金镶碧玺里扳指露了出来。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李晏玩味地瞥了老头一眼,伸过手去接那枚扳指。
扳指通体由一块碧玉雕琢,内里还嵌着金片,细碎的羊脂白玉点缀在周围,看上去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扳指,充其量就是更贵重些。
李晏依稀还记得,当初在青羊观对方就戴过这枚扳指,许是神物自晦,连他也看走了眼。
“仙长这是哪里的话,宝物有德者居之。我们孙家几代人都没能弄明白其中的奥妙,便证明我们与此宝无缘,今日转赠予仙长,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老者讪笑着搓了搓手,兀的被人点破小心思,少不了有些尴尬。
“你可知些你家那位先祖的事迹?”
把玩了半天手中的玉扳指,李晏蓦地出声询问道。
“你也莫叫我仙长了,既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你又不曾占到我便宜,何须作践自己!”
实在是被孙成栋恭维的有些腻味,李晏话音刚落,冷不丁又厉声呵斥了一句。
孙成栋这才收敛不少,挺直腰杆,绞尽脑汁地回想族志上,记载着有关先祖的三言两语。
“回参玄道兄话,老夫依稀记得,家中那位先祖似是叫做孙讳致道,为雍太祖年间生人,早年慕道,机缘巧合拜入巽风观门下,得传授长生秘法。”
“先祖出山时已是驱物期的修士,奈何在一次探险中伤了根本,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这枚玉扳指似乎就是那时候得的。”
“据传先祖逝世前一段时日,不停在把玩这枚玉扳指,时不时还发出叹息声,说什么若是自己道基未毁,未必就没有一窥内景的希望。”
“老夫谨以揣测,或许其中藏着的正是与内景有关的线索,万不敢私匿,特地前来找寻道兄。”
内景?
居然是和内景境有关的秘辛!
李晏一愣,再看向手中的玉扳指,眼神分明有了不同。
“你如今不过六十多岁,还有近百二十载好活,日后未必没有一窥内景境的机会。”
“就这么拱手相让,不觉得可惜?”
也不怪李晏太警惕,和内景境界有关系的宝物,莫说是他,就连他的师尊都未必不会感兴趣。
甚至哪怕自己都用不到,也不舍得送出去,孙成栋的举动实在太过怪异。
“道兄可知我溯定胎光用了几日?”
孙成栋闻言露出了一丝苦笑,不等李晏作回答,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实不敢欺瞒道兄,足足用了近一年,同一批道童中,老夫甚至是最后一个入道。”
谷鯝
“小老儿平日也向相熟的道童打听过,就凭我这样平庸的资质,这辈子能够修得阴神,都是祖坟冒青烟,成就内景上师,更是想都不敢想。”
“与其守着这枚寄寓野望的扳指,倒不如同道兄换些便宜,朝中有人好办事,道兄是苦叁子上师的高徒,前途无量,老夫也不敢奢求什么好处,只求结份善缘,日后也好过有个帮衬。”
孙成栋想的很简单,反正这辈子估计是肯定内景无望。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拿一枚这辈子或许都用不上的破扳指,换一位都讲高徒的人情,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可知,倘若今日你找上的不是我,而是别的道徒,就凭这一枚玉扳指里藏着和内景有关的线索,你都不可能活着从山上离去。”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李晏只是幽幽地看着他,眼神中一片冰冷。
孙成栋想的很不错,只是他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从炼炁到内景那一道关隘,有多难!
大道贵争,一枚藏着内景线索的扳指,足够让任何道徒冒着违反门规的风险,也要将所有的知情人逐一灭口。
李晏身上陡然冒出的杀气登时就将孙成栋怔住在原地,不敢有半分动弹。
数条阴煞玄蛇将他团团围在,三角状脑袋上飘着墨绿色的毒火,只待李晏一道神念就可以将孙成栋毁尸灭迹。
半晌,李晏才将身上的杀气收回,阴煞玄蛇也重新变回衣带落入他的大袖中。
“这件事你还告诉了谁?”
李晏想要杀人,早就不需要如此繁琐累赘的手段,只消剑丸那么滴溜溜一转,没等孙成栋反应过来,那大好头颅就会被斩落下来。
之所以这么做,还是想要警醒孙成栋,旨在告诉其修行路上的残酷。
“没没,没有,小老儿只告诉了道兄一人……”
老者脸色一片煞白,没有半丁点血色,方才那股仿佛来自于地府的杀意,让他连思考的念头都没有。
究竟要杀了多少人,才能凝练出这么一身骇人的杀气。
孙成栋自然不知道李晏已经是第三世为人,第二世作为四处征战的军侯,死在他手下的高手勋贵不知有多少,连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自然便拥有了这一身骇人的杀气。
如今蓦地被李晏一恐吓,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若是日后再有人知道,贫道第一个拿你是问。”
见孙成栋讷讷地答应了下来,李晏的语气这才缓和了不少。
“事关道途,在下也不与道友虚伪了,这枚扳指在下要了,不如孙道友开个价吧。”
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不少零碎的东西。
孙成栋只是粗略看一眼,登时就被夺去了注意。
百草丹,玉露丹,虎豹雷音……
有他认识的,也有他认不出来的,但无一例外,都是日后修行的好东西,倘若放在丹院经院拿道功去换,没個几百道功断然换不回来。
可如今,却是就仿佛地摊货一样摆在自己面前。
孙成栋抬头看了看李晏,然而甫一回想起方才的一幕,登时心有余悸地连连摇头。
第113章 朝出窍,暮夜游
“道兄说笑了,既然是道兄喜欢,直接拿去便是,要什么补偿。”
孙成栋讪讪干笑了几声,显然是被李晏吓得不轻。
本以为献上祖传的宝贝扳指,再不济也能得到对方的赏识,拉近些关系。
怎料弄巧成拙,差点把自己一条小命也给搭进去。
这可把孙成栋吓得不轻。
莫说好处,李晏愿意放他下山都该谢天谢地,哪还敢奢求什么。
“贫道素来是恩怨分明,道友不惜拿出家传之物,在下又怎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李晏说着将两瓶丹药递到孙成栋的面前。
“这两瓶丹药足够道友辟谷炼炁,你再拿着我的信物,去找寮院当值弟子讨一份清闲的差事,如此便有更多的时间用来修炼。”
“若是日后贫道验证了这枚扳指的真伪,自有一场大造化等着道友。”
说罢,从纳物袋中取出一张符纸,又拿出自己的印篆盖在上面,这才递给老翁道。
李晏的话让孙成栋微微一愣,接着就是一阵狂喜。
诸如丹药之类还在其次,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恰恰是李晏许给他的那枚印篆。
寮院的差事也分作三六九等。
第一等是似升仙使那般肥差,手里握着实权,别人恨不得赶着趟儿地巴结讨好你。
第二等是值守山门,巽风观有道徒上千,平时光是丹药符箓的开销,都不是个小数目,自然须得有自家的基业,看守灵田药谷不仅清闲,还能捞到些好处,也算是个好差事。
李晏前面几年,干的最多的也都是这份差事。
第三等是下山除妖,尽管风险不小,可一来这差事不耽搁修行,二来赐下的道功也还丰厚,真落在头上倒也能接受。
最倒霉的是坐镇陨幽谷,陨幽谷为三处煞脉机缘巧合汇聚而成,谷中常年有罡风习习,莫要说修行了,镇守上一年,不坏了自身道基都算是好的。
除了修炼特定功法的修道士,其余人等无不闻之色变。
以李晏的面子,不奢求最上等的肥差,但是一个值守药谷的机会总还是有的,管着那么大的一片地方,即便是自己不贪不抢,一年下来的孝敬也够自己修行的。
本以为自己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未想峰回路转,这件事居然还有转机。
当即忙不迭地连声应下,接过李晏手中的符纸和丹药,兴冲冲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待孙成栋走远,李晏回到洞府中,重新举起扳指放在眼前。
玉质晶莹剔透,夕阳下,折射出温润的糯光。
然而无论李晏尝试滴血认主,或者输入真炁,最终却均以失败告终。
用手指顺着戒肚抹一圈,也没有什么细不可查的纹路。
绞尽脑汁,把自己能想到的,和穿越前在小说中见到过的套路,统统试过了一遍。
奈何扳指偏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任凭怎么鼓捣,愣是一点动静没有。
谷頄
无奈之下,李晏只能先把这枚扳指戴到手上,原地打坐平复了心境,重新把注意回到修行上。
反正来日方长,能让一位驱物期修士断送道徒的地方,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破解了谜题也是白搭上一条性命。
还不如先把修为提上去。
炼炁士走到出窍这一步,修行的重心已经开始从肉身渐渐转移到神魂上。
刚出窍的神魂,还不能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
否则下场就会和他先前那样,随便一道山风,都好似有千万把刀在剜肉剔骨。
只有先点起养魂香,才能让神魂在静室中长久的存在。
等到神魂逐渐壮大,不再畏惧风吹雨打,这时候就可以在夜晚阴神出窍,借助月华不断洗炼稳固神魂。
这时候日光还是阴神的大敌,神魂暴露在日光下,就好似干草被烈焰给点燃,整个都会化作一团灰烬消散在天地间。
只有利用月华洗去一身阴性,直至纯阳至刚,方可成就日游的境界。
月光虽然阴柔,不似日光一般爆裂,好歹也算是一种阴火,由日光转化而来,正好可以磨炼修道士的阴神。
可想而知,今日若不是有降魔杵的庇佑,自己方才那般冒失地阴神出窍,也亏时值夕阳西下,天上已经没有了一轮大日,否则不用等罡风将阴神吹散,日光早已经将他焚得一点不剩。
重新在香炉中点燃一支细香,随着袅袅的白烟在炉中升起,宛如白龙一般钻入李晏的鼻窍中,再睁开双眼,又一道虚幻透明的身影登时出现在静室内。
李晏沐浴在月光下,凌空盘坐而起。
出窍前的修行,目的在于长养真炁,点化三魂七魄为阴神,其意义不在于真炁的多寡,而是在于有无,在于能否长久维持住阴神。
唰唰,噼啪!
这是阴神在被太阴真火灼烧、洗炼,进而带给李晏的一种错觉。
月华自太阴星散播下来,数之不尽,有着月光的襄助,李晏炼化真炁的速度,又何止是快了十倍百倍。
修道士真正的炼炁修行,亦从遁出阴神开始。
仅靠口鼻呼吸,吞吐天地间的源气,远不如阴神直接撷取来的方便快捷。
直到这个时候,李晏恐怖的修行天赋才得以体现出来,只是过了半個多时辰,已经相当于过去两三个月吞吐源气的总和,不可谓不恐怖。
难怪出窍会是炼炁前期和炼炁中期的分水岭,非有毅力者不能勘破,破开这道关隘,李晏完全有信心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修为。
仿佛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之中,李晏的阴神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不断贪婪地炼化着阴阳二气。
偶尔被阴火烧灼产生的痛楚,也真炁带来的丝丝凉意,与降魔杵柔和佛光的加持下,很快被缓解浇灭。
月光如潮,潮起潮落,李晏体内的真气,前所未有的壮大!
直到第二日东方既白,李晏方才从这种奇妙的境界中醒转过来,趁天边最后一抹月色的掩映,道徒赫然放开所有防备,全副阴神毫无防护的投入天地。
然而令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不久前还剜肉剔骨的罡风如今再奈何不得他分毫,李晏的阴神在月照下肆意地遨游,发出噫吁畅快的大笑。
朝出阴神,暮则夜游。
巽风观立观千载,第一人矣!
第114章 再见葫芦
阴神回归静室,只要李晏一个念头就要扑向肉身,但他却蓦地停住动作。
轻轻一晃,下一秒,虚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肉身跟前。
李晏再三审视着自己的肉身,半晌突然发出一声轻咦,接着伸手向前抓过去,似乎全然忘了自己还没有驱物的修为。
不出意料,他自然什么也没抓到。
李晏也不气馁,只是俯下身,仔细观察起那枚神物自晦的扳指。
阴神的视野中,玉扳指终于显现出几分端倪。
通体碧翠的玉身上显出点点青芒,似乎在遥相辉映着天边渐升的一抹鱼肚白,李晏还想细究,奈何日光仿佛是枯柴恰逢烈火,只是一丝晨曦,李晏已经感觉浑身都要被点燃。
不得已只能让阴神似燕归巢。
李晏缓缓睁开双眼,目中光景明亮清晰,把玩了一会儿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将它给取下来,藏进纳物袋。
玉扳指的秘密显然只有在日光下才得以显现,神魂日游那是炼炁六重的本事,在跻身那个境界前自己还是得妥帖些把玉扳指藏好。
虽然扳指上的青芒甚微,若非留心观察,很难注意到其中奥秘。
就连李晏自己,倘若不是一夜入夜游境,心情激荡,不能自已,直熬到东方既白才回归肉身,或许同样也要与扳指中的秘密失之交臂。
等做完这一切,李晏才施施然站起身来。
法诀一掐,身前的洞府正门在一阵轰隆声中被打开,一道传讯符登时飞进来。
李晏接过玉符,了解到其中内容,不敢有耽搁,登时便要动身。
兴许是距离不远的缘故,李晏并没有架起飞梭,而是吐出一口先天婴气,施展开小元婴遁法,随即整个人化作一道遁光飞了出去。
【小元婴遁法(蓝):此法出自一号“元婴老人”的散修所修命册《婴经》,修一口先天婴气至大成,可使自身如赤子元胎,体生异香,峰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天地于眼中门户大开,无甚阻碍,自由随心,呼一气而遁去百里。】
李晏为了修成这门遁法,中途还特地去寮院花费三十道功挂了悬赏,这才求得一瓶初生婴孩呼出的一口先天婴气。
细算下来,这还是他练成此法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施展开。
数里之遥,顷刻间即至。
不愧是比阴阳交欢大乐赋还要高上一阶的术法。
不久,李晏在一处山头落下,细观其景致,赫然正是苦叁子居住的万华峰。
原来那道传讯符是苦叁子发出的,想来是听闻李晏出关的消息。
然而李晏带给他的惊喜可远不止这些。
看见李晏走进洞府,苦叁子抚须点头,正要勉励弟子一番,不料待察觉到李晏身上的气息,险些破了定功。
“你又突破了?”
苦叁子惊地差点把须髯给揪下来。
李晏定神出窍的消息还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才过去了一夜,又从阴神出窍,突破至夜游期,坐如意梭都比不上你修炼的速度!
谷砮
“弟子万不敢隐瞒师尊。”
说着李晏便将夜里发生的事如实道来,只是隐去了玉扳指和降魔杵的存在,把所有功劳都推给了顿悟。
李晏如今也意识到,那柄降魔杵三番两次救下自己的性命,显然并不是如过去以为的那么简单。
只是以自己如今尚且微薄的修为,不能勘破它的底细罢了。
“你倒是个慧根深种的,朝出窍,暮夜游,往常可都是传说中才有的资质,如今却发生在老夫的徒弟身上,好好好!”
苦叁子接连道出了三个好字。
展现出这般上等的天赋,李晏却不骄不躁,登时让这位都讲长老又高看了几分。
“你可知,为师今日唤你来,是为何事啊?”
又聊了些李晏修行上的困惑,苦叁子终于话锋一转,回归正题。
“禀师尊,弟子并不知。”
李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实话,他也是一头雾水。
“你入为师门下也有十年了,有些事为师也该告诉与你。为师还未成道时,曾经受过一介凡人的恩惠,他虽无参属,却也是满腹经纶,为人中翘楚,为师与他相交莫逆。”
“怎奈人寿有定数,为师想以延寿丹救他,此人却逝于丹成前一夜,是天命不可违也,老夫爱屋及乌,遂许他后人家族可绵延百八载。”
“为师近几日心血来潮,遂算了一卦,却发现其后人命中当有一劫,本来这桩差事合该你师兄负责的,偏不巧他前些日有所感悟,如今还在闭关中,为师就想着由你替他前往。”
苦叁子语气颇温和,然而话里行间却由不得他回绝。
“谨遵师命!”
李晏喏了一声,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此行凶险,你且将取一滴血与为师,为师替你留一道御敌的手段。”
很满意自家徒弟的态度,苦叁子想了想从纳物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日盛丹药的青玉葫芦。
李晏依言刺破指肚,取出一滴血,苦叁子也不与他多说,御气摄过那滴血,手上掐起法诀,一通祭炼,葫芦上登时蒙起一层血光。
半晌,方才退散去。
“好了,这只青玉葫芦是为师祭炼多年的法宝,你姑且拿去,遇上修为高于伱的敌人,只需啐一口精血在葫芦身上,再将瓶口对准了那人,高呼一声那人的名姓,便可将其摄入葫芦,不消一时三刻就得化作脓血。”
苦叁子摆摆手,随意将青玉葫芦丢入李晏怀里。
甫一入怀,李晏便感受到一股千钧重量倏忽入手中,若不是他如今一身血肉之躯的力道堪比先天武者,恐怕只是这一下就得摧经断骨。
不过这还不是重点,李晏如今的关注点全在苦叁子口中那法宝二字。
“师尊,何为法宝?”
说来也是奇怪,似乎是苦叁子方才祭炼的缘故,如今李晏依稀能感受到,自己和那葫芦之间仿佛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联系。
随着他心思微微动了动,那葫芦登时变轻变小,化作一枚指甲大的耳坠,主动挂在了李晏耳垂。
第115章 神女入梦
所谓法宝,其实是对内景道士法器的别称。
寻常的法器大多由精铁铸造,经千锤百炼,再在器胚中刻下重重禁制,随便流出一件,足够在江湖中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法器并无高低之分,威力的大小,完全取决于铸造时篆刻的禁制。
譬如那如意梭,为苦叁子炼炁后期时所铸,器胚炼入十二道禁制,论遁速鲜有能出其右者。
可比起御敌的手段,甚至都还不如四道禁制的青锋符剑。
至于法宝,与法器又有不同之处。
法宝之所以为法宝,除了炼器的材料要比法器珍稀不少,更是在于那一道后天炼入的宝禁。
宝禁乃是内景道士将自己对道的领悟,结出来一粒道种,拥有着各种莫测的威能。
就拿这枚青玉葫芦来说,里面炼入了苦叁子掌握的两门道法——【赤煞炼幽化血神光】和【天罡拘魂落魄魇咒】。
有了这件法宝傍身,便是遇上炼炁圆满的道徒,李晏也有自信与他争个高下。
“你此番下山,切忌与他人争狠斗勇,这法宝虽好,只不过以你现在的修为,能催动三次已经是极限,再多便会伤及根基了。”
苦叁子的话让李晏心头一凛,彻底死了拿着青玉葫芦大杀四方的心。
师徒二人又交流了许久,兀的一道遁光从万华峰顶跃起,径直朝着西南方向远远遁去。
……
戌亥交替,铅云遮住半阙残月。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纱,越过屋内扭曲蠕行的阴影,照耀床榻上身形枯槁,眉头紧锁的少年。
“大郎你为何不肯理奴家?”
床头,一似狐媚,又头生四角的阴影娇嗔着,尖锐的手爪渐渐探向少年心口。
“不,不要……”
少年似是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紧咬住牙关,面色煞白的如同敷了一层霜粉。
就在此时,只见他胸口蓦地亮起朦胧的金光,仿佛焰火骤然驱散周遭潜伏的不祥阴翳。
浑身长满粗黑腥臭毛发的身影节节败退,一直到屋门处方才停下来,恨恨地看了一眼好似被硫酸蚀过,到处是坑坑洼洼焦痕的手臂,眼中的恶意就要凝为实质。
“得罪了国师大人还想要保全阖家性命,哼,奴家倒要看看这道金光咒能保他到几时!”
仓促放下一句狠话,黑影似泡沫般渐渐消散。
月色透过窗楣,重新照出空荡无一人的卧居。
片刻,仿佛溺水之人侥幸浮出水面,吕文煜猛地从床上惊坐起,双手死死地抓住被褥,贪婪呼吸着阴冷潮湿的空气。
“又做那个怪梦了……”
吕文煜叹了一口气,费力地伸手从床头取过一面铜镜,果然不出他所料,容貌又添了几分枯槁。
接连几日都梦见神女入梦要与他尽一夕之欢。
吕文煜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学子,焉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故事。
谷笝
况且自家父亲不久前才以一封《谏逐奸宄表》触怒了当朝国师,一日三贬谪,从堂堂左都御史,先被贬为交州长史,再被贬为淮州主簿,最后更是被贬为临安县令。
临安位处岭南,山穷水恶,贬谪去的官员能够安然回来的,十不存一二。
吕郢被贬调去那种地方当县令,基本已经可以开始准备操办后事了。
而自己的怪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是国师动了龌龊手段。
因此从一开始,吕文煜就对那位神女抱着敬谢不敏的态度。
只是无论如何拒绝,神女都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更是从最初的门外已经接近到他床榻边,若不是隐约有一道金光护着自己,恐怕都早已经得逞。
吕文煜从胸前掏出一枚贴身的玉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一旦对方和自己发生了肌肤之亲,便是自己命丧黄泉的时候。
当务之急,就是先将这等隐患解决。
然而父亲一封《谏逐奸宄表》,不仅得罪了国师,更是将天下佛道得罪了一个遍,自己如今倘若找上他们,可不是在打自家父亲的脸面。
堂堂左都御史,不惜丢掉乌纱,也要肃清天下佛道的乌烟瘴气,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又怎能给父亲丢脸。
这个念头只是在吕文煜道士脑海中闪过一下,很快就被抛之脑后了。
……
晨光熹微,金鸡报晓。
就这么过去一夜,吕文煜顶着一双一夜未眠的熊猫眼,在丫鬟的侍奉下洗了把脸,努力让神色看上去没那么憔悴,这才赶去正堂给嫡母请安。
怎料,才一走进堂中,便看见自家母亲正在和一個羽冠鹤麾的青年道士相谈甚欢。
不知是不是错觉,吕文煜只觉得道士脸上蒙着的面纱有些古怪,可还没等他细看,胸口登时涌现一股暖流,登时又把他的注意吸引过去。
昨夜也是托这枚玉佩的福,自己才逃过了那劳什子神女的魔爪,如今玉佩又在向自己预警,莫非是这帮人见暗的不行,索性直接来明的!
“孩儿来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昨日夜里睡的可安好。”
吕文煜惴惴不安地给生母磕了个头,得了允许才站起身候在李氏的身边。
“娘,不知这位道长……”
应付完了礼教,吕文煜与吴氏又恢复了母子间的亲情,称呼也亲切起来,只是有意无意将话题转到李晏的身上。
“什么道长不道长的,这话要是让你爹听见,怕不是又要罚你抄书去了!”
李氏嗔怪地提点了吕文煜一句,这才转过话头介绍起李晏。
“这位是你二舅家的孩子,李晏李文殊,过去被兄长送去岳麓书院读书,大抵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论辈分,你理应该唤他一声三哥。”
老夫人慈蔼地看向李晏道,完全是一副看自己子侄的目光。
“原是二舅家的哥哥,还请受小弟一拜。”
吕文煜表面上笑着一揖道,心头却一阵发冷,外祖父子嗣不兴,唯养育一子一女,自己又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二舅的。
如此看来,分明是那妖道用手段哄骗了母亲!
第116章 惑神纱
吕文煜竭力克制住揭发眼前这个妖道的冲动。
毕竟母亲还在屋中,若是逼得对方狗急跳墙,拿母亲做人质,岂不是弄巧成拙,自己那枚玉佩可护不住两个人。
吕母倒是不疑有他,见二人相处的颇为融洽,眼里满是慈爱之色。
“回母亲,孩儿见文殊兄文采斐然,一时见猎心喜,想请兄长去书房一叙,望母亲恩准。”
吕文煜本是想拿些儒家经义刁难眼前这个假读书人。
却未曾想无论经史子集,对方都能信手拈来,反倒是自己这个举人险些出洋相。
心生钦佩之余,难免有些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惋惜与忿慨。
“这是好事啊,文殊也是明年赴京参加会试,你们表兄弟同行正好也有个帮衬。”
“文殊你意下如何?”
李氏自然乐见其成。
自己的嫡子与侄儿相处融洽,她这個做长辈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出言阻拦。
“侄儿全凭姑母的吩咐。”
李晏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站起身的吕文煜,他又如何猜不出对方的心思,当即将计就计道。
“快去吧,咱这个老婆子哪需要你们年轻人陪的,稍后我让使女备些瓜果薄酒送去书房,煜儿你可要替老身招待好人家。”
吕母不解其意,乐呵呵地催促着二人道。
吕文煜摆出一副热情的态度,一边邀请李晏同往,一边也是心里暗自盘算。
自己应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趁那妖道还没察觉到异样,从他口中打探出一些消息。
正思索着,吕文煜冷不防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询问。
“子厚兄,贫道很好奇,你又是如何没受到这惑神纱的影响,难不成,仅仅因为胸前佩戴这一块玉符?”
书生闻言只觉心头一紧,下一刻原本妥帖藏在胸前的玉佩兀地异动了起来,还没等他回过神,已经从前襟飞了出去。
吕文煜猛地回过头,却发现李晏正笑眯眯地把玩着那块玉佩。
失去了玉佩的庇护,他只是无意瞥到对方脸上的面纱,头脑便骤一阵昏沉,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端坐在书房中。
那块被唤作惑神纱的面纱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唯有李晏坐在那边,一边把玩玉佩,一边自言自语道。
“师尊此处构思的当真精妙,以金光符和小聚灵符互为表里,借子厚兄日里溢散的浩然正气刚好维持金光符的灵性,我远不如矣。”
吕文煜心有余悸地连连后退几步,看向李晏的目光充满警惕。
然而对方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敌意。
“这枚玉符还于子厚兄,方才是在下唐突,只顾着见猎心喜,却忘记将惑神纱一并摘下,某一时不察,还望子厚兄恕罪。”
李晏嘴上说着,同时将玉佩向吕文煜递去。
吕文煜小心翼翼从对方手中接过,再三确认无误,这才妥帖将玉佩放回去。
“阁下方才所提惑神纱,又是为何物?”
见李晏并无甚恶意,吕文煜依旧没放松心头警惕,仔细问道。
“此物是我巽风观特有之物,输入真炁可以更改他人的认知,替在下虚构出一个亲近的身份,老夫人也是因此将在下误认为娘家子侄。”
李晏耐心地解释道。
惑神纱能更改认知,这和昔日乾元子的手段有些相像,只是没有那般惊世骇俗罢了。
“子厚兄唤我文殊便可,虽然身份是虚构,但文殊亦是在下表字。”
“至于子厚兄为何能够幸免于难,自然是因为家师送出的这一枚金光符箓,佩金光符者,百病不侵,魍魉辟易,些许惑人心神的小把戏根本上不得台面。”
李晏嘴上说着,手头也没有消停,信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箓。
片刻,熟悉的金光骤然亮起。
“文殊兄莫非是找错了人家,家父素来对玄门空门敬而远之,在下虚长了二十有三,从未曾听闻有交好的道长。”
看到这道与梦中相似的金光,吕文煜这才信了几分,只是很快心头又生出疑惑。
“哈哈哈,子厚兄此言谬矣,与家师结缘的并非是令尊,而是令祖吕公讳释之,家师成道后,曾言要保其后人富贵百八十载,前些日子算的子厚兄家中生变,这才让在下前来襄助。”
“这枚玉佩便是在下的凭证。”
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玉佩,样式与吕文煜手中的那枚一般无二,只是失去了那分灵性。
吕公讳释之是吕家先祖,官至左丞相,薨于洪恩十三年,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自家先祖都活了七十有六,此人的师父要是真还活着,起码也得有两百来岁。
要知道大宗师也不过能活二甲子,便是悬空寺那位长眉法师,也不过多活了十一载,这世上岂有能活两百多岁的人!
吕文煜只当是对方在往自己师父脸上贴金。
他也不是没见过修道士,然而记忆中的修行者不是茹毛饮血,就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莫要说两百多岁,能活过一甲子的,都是极少数。
“炼炁士寿三甲子,内景道士更是以六百岁为春秋,子厚兄一叶障目,又怎见泰山。”
看出对方心中并不信任,李晏也不多解释。
“若不信,子厚兄可借族志一观,自有往事以为证。”
吕文煜这才陡然忆起来,族志中曾记载过一桩旧事。
说的是八十多年前,吕家曾蒙受一场大难,就在举家命不久矣的时候,忽有仙人自天外降临,围困吕第的乱军悉数葬于火海,漫天大火中唯独吕第周围没有一点火星。
对方当初说得也是故人之后,以玉佩为证。
若不是吕文煜对祖上事迹颇有些好奇,险些都要错过这一段旧事。
如此说来,莫非那对方口中那位师长真是先祖旧友?
吕文煜心中又岂是一个惊字可以形容。
“让文殊兄见笑了,只是在下近日频频有怪事缠身,文殊兄又来的正凑巧,在下心中有疑虑,才想出此等下策。”
吕文煜站起身,深深一揖到底道。
将这些日子夜里发生的怪事一件不漏都告诉了李晏。
对方闻言只是一笑。
“此易耳,子厚兄夜里照常入睡便是,那妖物若是还敢再来,贫道自有一剑斩之。”
第117章 飞剑斩妖
窗外是一片错落有致的竹林,明月从疏影之间照射下来,竹林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桌石凳精致雅观,旁边还有假山,隐约能听见池水潺潺流动。
透过薄薄一层轻纱,依稀看见屋内的摆设,处处皆是上好的木料。
尤其当中一张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更彰显出官宦世家的气派。
是夜。
吕文煜洗漱完坐在床上,床上绣花蚕丝被,还熏了花香,让人躺下就不想起来。
偏偏此刻他还不能入睡。
尽管李晏表现出的手段非凡,可毕竟关乎身家性命,再多留几个心眼也不为过。
不亲眼看着那妖魔伏诛,他又如何能够睡得个好觉。
吕文煜看向床头处,那里悬着一只剑匣,是李晏叮嘱他挂的,据说里面藏了降妖除魔的手段。
剑匣看上去颇有些破烂,横竖没有什么殊异的地方。
只是事到如今,死马也只能当作活马医,吕文煜只能寄希望于李晏没骗他。
脑中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桌上的灯盏烛焰莫名摇曳起来。
可是所有门窗都好端端管着,这屋内又是哪里来的妖风?
心知肚明,这是鬼魅登门的征兆。
脑海中忆起李晏的吩咐,吕文煜当即躺下假寐,只听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吹得门哗哗作响,似鬼哭狼嚎一般。
同时,月光透过窗纱渗进来,一条条的影子扭曲着,匍匐着,硬生生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最后竟化作一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神女,指着吕文煜的鼻子控诉道。
“薄幸郎,我本是天神之女,爱惜汝才貌,方才自荐枕席愿与君一夕欢好,怎料汝却三番五次推辞,可是目中没有我这天神之女?”
“今日事,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娇憨的少女朝着床笫走过来,每踏出一步,身上衣物便自行脱落一件,等到吕文煜面前,细腻好似羊脂玉的酮体尽显青春的美好。
然而吕文煜并无半分旖旎的感觉。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连眼睛都没睁开,又如何会看到房间里面的月影扭曲,看到神女青春曼妙的肉躯。
这一切的一切,分明是对方布的一场幻觉,目的就是为了使自己身上的金光符失效。
吕文煜努力想睁开双眼,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为何,他居然控制不了自己手脚,更无法睁开眼睛。
就好像是被噩梦镇住了的人,明知道梦是假的,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逐渐向他靠过来。
这种感觉,无助,恐慌。
眼看女子离吕文煜已经不到三步,宛如葱白似的芊芊玉指就要点到胸口上,一道寒芒倏忽从剑匣中飞出来,只绕着女子脖颈处转一圈,就又回到剑匣中。
神女嘴巴张阖,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她嗫嚅着开口,大好头颅已经先一步滴溜溜落在了地上。
“我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一个出窍境界的小道徒,仗着件法器,也敢在贫道面前装腔作势,神魂出窍又岂是让你这般用的。”
屋门骤然被人打开,李晏走进来对着重创的阴神冷笑一声道。
原来李晏一直用匿息符藏在屋子外面,本来都做好了苦战一番的打算,怎料这厮恁的不争气,才一枚剑丸就将她解决了。
端是让李晏又好气,又好笑。
神魂出窍,原来是道人吞吐天地源气,增进修为的手段,不曾想却被这厮拿来用做害人性命。
阴神本就孱弱,尚未到达驱物的境界,便贸然御敌,一旦对上李晏这样有修为在身的修道士,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耳!
神女一死,方才的种种异象登时烟消云散,天地间重归一片澄明。
吕文煜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折磨了自己好些日子的妖道,就这么轻松被文殊兄一剑解决,他甚至有些仿佛活在梦里的不真切感。
恢复身体的控制权,吕文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向李晏道谢。
“不过是分内之事,子厚兄谬赞,当务之急是先找出此人的肉身所在,出窍期的炼炁士,即便又法器襄助,神魂也不能离开肉身太远。”
“此人神魂被在下打杀,肉身却也是祸患,劳烦子厚兄点些家丁,把附近都搜个遍,应该不难找出此人的踪影,届时一把火烧了便是,省的为祸乡里。”
李晏扫了眼屋子里,空荡荡并无妖人踪迹。
阴神本是无形无相之物,被打杀后自然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随即伸手一招,又将剑丸给收了回去。
“文殊兄所言即是,小弟这就遣下人四处找找,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妖人找出来,我倒要看看她长哪般模样,竟敢妄称自己为神女!”
吕文煜恨恨地说道。
“我觉得子厚兄还是不看比较好。”
李晏面色古怪地看了吕文煜一眼,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发生一幕的他好心劝道。
……
约摸过了三炷香的时景。
吕第的下人在西南角一处偏房找到了那个妖道。
然而对方此刻的状态绝对不算好。
失去了神魂的桎梏,道人的肉身已经渐渐有了道化的迹象。
绝美的皮肉下鼓起无数小包,仿佛条条经络如蛇魅般游走,粗黑腥臭的毛发从毛孔里争先恐后的钻出,额前也隐约有两个尖角凸起。
“呕……”
只是看了一眼,吕文煜差点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想起每天夜里,就是这样的怪物在和自己耳鬓厮磨,定下三生情缘,吕文煜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晏倒是不以为意,或者说,他的心思早已被那件可以庇佑阴神出窍的法器吸引。
皱着眉头在一坨茂密的毛发里面找寻,然而无论李晏怎么翻找,那件法器却始终不得见踪影。
眼看着道化的迹象越发严重,无奈李晏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一把火将对方的肉身烧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咦?”
李晏正要离开,蓦地被骨灰中一点晶莹的光亮吸引了注意。
捏了个风诀将灰烬吹散,登时露出底下藏着的一枚圆坨坨,亮莹莹的石头。
“舍利子?”
半晌,辨出这枚石头的来历,李晏却是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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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昨天的一更,我得好好睡一觉,不然得猝死了,以后十二点钟过了就不码字了,不然失眠症又要犯了……
第118章 智拳印
舍利子是得道高僧坐化后烧结的遗骨,是僧人生前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感得。
能够在身后留下一枚舍利子,高低也须有内景境的修为。
李晏从地上拾起舍利子,却不料方才入手,就忍不住惊疑了一声,只因眼前这枚舍利子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作为一代高僧大德圆寂后留下的遗蜕,舍利子几乎凝聚其一生的佛法修为。
不奢望展现出种种神通殊异,至少也不该是入手刺骨的阴寒。
一阵恍惚,李晏如同坠入狭窄封闭的地下,枯寂与迷惘充斥他的内心,一种大恐怖油然而生。
我不想死……
这根本就不是成佛……
肉身成佛,呵,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佛……
凭什么死的只有我……
十指在缸壁上划出无数血痕,指甲被折断,皮肤皴裂开,露出森森可见的白骨,身形枯槁的僧人望着顶头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目光中是止不住的绝望与憎怨。
【道化度:2%】
许久未见的道化度也不知从那儿冒了出来,骤然将李晏从幻觉中拉了回来。
这枚舍利子有问题!
回过神来,仿佛李晏先前看见的一切都是错觉,舍利子又恢复原本温润禅意的模样。
李晏皱着眉头,食中两指从眼前拂过,视野登时发生了变化。
丝丝缕缕阴灰色的气息好似附骨之疽,缠绕在舍利子的表面,全然没有方才佛韵盎然的表象。
“文殊兄,此物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佛骨舍利?”
吕文煜见李晏盯着此物眉头紧锁,虽不解其中缘由,也不由好奇凑上前去,只可惜肉眼凡胎,又如何能够看穿舍利子的本质。
看了半天,他只觉得隐隐似听闻佛音诵吟,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种种异象,让他瞬间联想到传闻中的佛骨舍利。
“这东西也配称作佛骨舍利。”
李晏冷笑一声,摇摇头,五指骤然一用力。
吕文煜连阻止都来不及,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舍利子碾碎成一片齑粉。
“大罪人,你破坏佛祖遗蜕,你是佛敌啊——”
吕文煜只觉脑子里有一根弦崩断,瞪着猩红的双目,恨不得将李晏生吞活剥掉,仿佛对方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子厚兄,你且看仔细!”
一纸清心符贴在吕文煜的脑门上,李晏一声高喝似黄钟大吕,将他从魔怔的状态中唤醒。
随着手一点一点地松开,除了随风飘散的骨粉,吕文煜赫然发觉,几滴腥黑如同墨汁的脓血也从对方的指缝间滴落下来。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文殊兄,这又是什么东西?”
一想到自己刚才想要膜拜的就是这玩意儿?
吕文煜莫名地感到一阵后怕,明明自己在父亲的教诲下一向敬鬼神而远之,今日怎会突然生出狂热的皈依念头。
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
“真正的舍利子可不会藏着这么深重的罪孽与怨恨。”
李晏使法唤出一泓清泉,洗净掌中的尸血。
尽管不知道破妄法瞳方才是怎么被触发的,但这不妨碍李晏从蛛丝马迹中窥得一线真实。
狰狞的骷髅脸,枯瘦的体型,四肢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无论怎么看都显得诡异而吓人。
偏偏在这具干尸的身上,却披着法衣,颈戴着佛珠,盘膝端坐,浑然是一尊已经坐化的高僧留在人世间的肉身佛蜕。
只是那腐朽残缺的遗体。怎么看都让人忍不住心生恐惧。
“若是贫道没猜错的话,这枚舍利子应该来自于一位坐缸化佛的得道高僧。”
李晏若有所思。
“可是寺里出了一尊肉身佛,那些大和尚供奉起来还来不及,又怎会烧毁只为取几粒舍利子,难不成……”
吕文煜看看李晏的脸色,把快要出口的偷字重新咽回去。
“如果这具残缺的遗体,没有刷上金漆,做成肉身佛的资格,那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李晏回忆着方才见到那具肉身佛的模样,继续说道。
“如果这枚舍利子的原主死状极惨,并无资格功德圆满,登西方极乐世界,那些和尚还会把他做成肉身佛,供在佛龛里面吗?”
画面中的僧人,双手结智拳印。
按照空门道理,结此拳印,能灭明妄想,入于佛智,故称智拳印。
其印相为左右二手各结金刚拳,左拳置于胸前,伸食指,以右拳握之。其中右手表佛界,左手表众生世界,此印意在显示生佛不二、迷悟一体之大妙理。
正常来说,僧人坐化时是不会结此印的。
禅定印,吉祥印,甚至连降魔印都比智拳印要来的适当。
和尚既然已临近坐化,理应四大皆空了才对,为何还有无名妄想,须结印清心寡念,除非是他坐化前心魔入脑。
再或者……
他的坐化根本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要知道内景高人的舍利子,暗合金刚之本意,虽千钧也不得毁损。
然而这枚舍利子中蕴藏的愿力,根本不像是一位内景高人的遗留,李晏甚至没费什么气力就把它捏成一把碎末。
难怪自己纳物袋中的降魔杵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晏感到有些可惜。
不过话说回来,能强迫一位小有修为的高僧坐缸,事后还利用手段从遗蜕中结出舍利子,背后操控着这一切的势力当真不小。
“子厚兄,盯着贵府上的幕后主使,所谋甚大啊!”
还在想着李晏方才说的话,吕文煜闻言,心里面没来由蓦地一颤。
见识过对方剑仙般的手段,本以为国师之患,在李晏眼中理应是手到擒来,未想居然连这位玄门高修也都觉得棘手。
吕文煜不免有些乱了方寸。
“还请仙长救我阖家性命。”
“如此深恩,日后在下必将结草衔环以为报!”
吕文煜朝着李晏深深一揖而下。
“此事易耳,子厚兄带我在附近多转些时日,贫道自会保住你家门楣不坠。”
李晏微微笑了笑,伸手将吕文煜从地上搀起。
对方若是真能拿出一枚内景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他一定二话不说跑回山门去搬救兵,可对方既然用的是这等投机取巧的办法。
自持有青玉葫芦护道,李晏觉得自己未必连碰上一碰都不能。
第119章 大光相
回吕第的路上。
夜色已深,众人打起的火把,好似一条蜿蜒蛰伏的火龙,一直绵延出好几丈远。
吕文煜紧跟在李晏身后,仔细伺候着,不敢有丝毫不敬。
偶尔目光流转,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生命受到威胁,又见识过李晏恍如陆地神仙一般的手段,此时此刻,功名利禄与父亲的谆谆教诲已经被另一种心思替代。
炼炁士寿百八十载,内景道士以六百岁为春秋,自家漫长的族史或许在那位上师眼里,也不过是匆匆一瞥。
谁不想拥有这种非凡的手段。
对方既然是先祖好友的弟子,看在这份香火情面上,说不定愿意指点上一二。
李晏自然并非没有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可是一来他的心思还放在那枚古怪的舍利子上,二来他也确实测过对方不曾拥有参属。
与其给以不切实的幻想,不如从一开始就斩断他的妄念。
“文殊兄……”
吕文煜组织了一番语言,正打算开口,却被李晏蓦地出声打断了。
“子厚兄,我明白你的想法,只不过修行一事讲究缘份,你若不曾拥有参属,无论如何也都强求不来,况且能够平安富贵的过完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啊。”
李晏的话语重心长,然而其中藏着的意思,却让吕文煜登时心如死灰。
“原来如此啊,是我唐突了。”
吕文煜极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整个人却好似被抽去脊梁,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下来。
若是放在过去,别人劝他去寻仙访道,他必会嗤之以鼻。
那些散修顶着怪异丑陋的面容与身形,为了世俗欲望不断透支自己的未来,这样的大道便是放在他的面前,吕文煜也不会有半分想法。
只是如今有幸参拜过名门正宗的得道真修,得以窥见大道之真容,他恍然发现道之渊,反而自己忙于追逐功名利禄才是真的可笑。
观念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可偏偏就在这时,李晏告诉他,他的资质连平日不屑一顾的神汉巫婆都不如,打击不可谓不大。
直到返回屋中,吕文煜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李晏站在门口,看向此人步履蹒跚地关上房门,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坐回床榻上。
对方心境的变化又如何瞒得过他一副招子,自己第二世贵为诸侯,不还是受限于资质,纵使武功修为已经臻至化境,依旧不能够窥见道途。
只是自己有模拟器,第三世第四世乃至于百世,总可以弥补过去遗憾,而这个世上,更多的人还是如吕文煜这样的芸芸众生,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命运。
李晏摇了摇头,散干净闲思,嘴唇微微地蠕动,细若蚊呐的诵经声蓦地在屋中想起。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
李晏所念并非玄门往生大咒,反倒是空门的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既然是想着送人一程,自然是送佛送到西边。
自己的本意是送人往生,僧人念了一辈子佛经,若是因为自己的佛道之见,坏了修行,这岂不是违背初心。
随着声声念诵,竟有点点荧光从李晏手中升起,化作慈祥老僧,深深朝他行了一礼。
在李晏的注视中渐渐散作漫天的光屑。
若有所感,李晏一个念头将阴神从肉身中挣脱出来。
肉身是约束神魂的壳儿,可世俗间的血脉资质乃至情感,又何尝不是约束心的壳儿。
一点晶莹从阴神的眉心升起,煌如一尊温沁圆润的月轮,似大光相挂在他的后脑勺。
这场面若是让凡夫俗子瞧见,指不定要把他当做应劫救世的菩萨朝拜。
这一道功德灵光是李晏让一位高僧大德解脱苦难的酬报。
用旁门左道制造出来的肉身金佛,是对空门最大的亵渎,受戒者的魂灵当被囚禁在五浊恶世中不断承受业火的烧灼。
那一点尸血就是僧人死前全部怨憎的结晶物。
即便后来被炼成舍利子,借助其中功德灵光,神女可以在短时间内拥有夜游的手段,但同时这份憎厌怨恨,也会不断玷污此人的心智,增加道化的风险。
可就算是这样,那枚邪骨舍利放到坊市,还是会让不知道多少散修恨不能抢破脑袋。
毕竟出窍与夜游间,是炼炁前期和炼炁中期的天堑。
区区一点道化之虞,又如何能够打消散修们的一颗向道之心,倘若能在阴魂夜游的过程,领悟其个中奥秘,真正踏入夜游的境界,这一点小小的风险又算得什么?
他们不比正道修士,有着不尽的资源和师长的指点。
便是知道前方是一条看得见结局的死路,对于那些散修,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会坚定不移继续走下去。
李晏自然用不到这枚舍利子,在破妄法瞳的视角下,看过老僧最后悲惨的命运,一丝恻隐让他选择毁去这件旁门左道的宝物,送老僧入轮回。
本是无心之举,未想善因种出善果。
那丝恻隐之心,换来的是老僧一辈子积德行善的功德果,那一点功德灵光化作大光相悬在李晏的阴神脑后。
持此光相,可使邪魔不入心脑,诸般妄念不得动摇本性。
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不少玄妙,等着李晏慢慢发掘出来。
李晏念头一动,功德宝光照在己身,如今即便自己不使用降魔杵,月华照耀升起的阴火也不能让他感受到半分灼烧之意。
这也大大加快了他修炼的进度。
由夜游到日游,区别就在于将阴神一身阴气转化为至阳至刚之气。
如此夜夜炼化那一点纯阳之意,恐怕都用不了一年,自己就能驱使神魂日游。
李晏当即大喜过望。
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即晓,这才赶在第一缕日光出来前,将阴神又收了回去。
感受着又壮大几分的阴神,李晏正要出门,门口忽传来一阵骚动,李晏放开神念,查明了原委后登时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挥袖打开房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错愕地出现在李晏的面前。
较大些的,除了眼圈黑似食铁兽的吕文煜还能有谁。
只是那年幼一些的,待看仔细,却让李晏不由发出一声轻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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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调整思路,更新慢了一点,明天恢复,今天还是只有一更。
第120章 吕嵒
似乎没想到李晏会突兀地打开房门,吕文煜一时被怔住,到头来还是李晏先开口解了围。
“子厚兄,莫非这位是令公子?”
李晏看向跟在吕文煜身后的少年郎,大约八九岁的年纪,头上还扎着两个发髻,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道长。
“文殊兄当真聪敏,愚弟担心身上发生的怪事祸及家人,遂让贱内带着犬子去娘家躲上几日,如今既已消了灾,索性大清早的又让下人接了回来。”
吕文煜当即借梯子下台,和李晏笑侃了两句,又急忙回身朝那少年郎招了招手。
“喦儿还不快过来见过你李家伯父。”
听闻父亲的话,少年匆匆掩饰去那一丝好奇,老老实实走到李晏面前。
“吕嵒见过李伯伯。”
说罢,便认认真真一揖而下。
吕嵒?
李晏心里莫名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在他记忆中也有一位同名的道人,唤作吕嵒,当然这位还有一个更响亮的道号,纯阳子。
吕嵒,字洞宾,道号纯阳子,为全真派祖师,又传言为八仙之首。
“令郎倒是与在下有些缘份,好叫贤弟知道,在下入门前的俗家名姓,也单唤一个晏字。”
李晏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又从纳物袋中取出一件玉盒。
趁着对方接玉盒的当口,手指已经悄无声息搭在他的腕上,一股真炁渡了过去。
“既然承你这一声伯父,贫道也不好空着手来见子侄,玉盒里面是一颗醒神丹,平日里若是读书乏了,只消取出丹药放到鼻子下嗅一嗅,保管你学思敏捷,见微知著。”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吕嵒接过玉盒,就有些想要立刻打开的冲动。
只是平日的家教让他做不出当着客人面打开礼物这样的无礼之举。
“喦儿你且打开罢,在下看子厚兄似乎也是好奇的紧,就当满足令尊的好奇心。”
李晏看出吕嵒的小心思,故意说道。
“文殊兄何必污我清白。”
吕文煜颇有些哭笑不得,但很快又正色看向自己儿子。
“喦儿若是想打开,直管打开便是,不过你且要记住,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君子厌恶那种不说自己想去做,却要编造借口来搪塞态度的小人。
尽管吕文煜是无心之言,还是说得李晏老脸一红。
毕竟是百多载诗书传家的士族,在教育子女为人这方面颇有可取之处。
“方才是在下考虑不周,贤侄这一点上可千万莫要听我的。”
李晏苦笑着向吕文煜赔不是道。
“在下没这個意思。”
吕文煜也恍然大悟,自己这个地图炮似乎开的大了点,当即憋红一张脸七嘴八舌解释道。
而就在这时吕嵒也已经把玉盒打开。
一枚碧绿的药丸正静静躺在红丝绒的衬底上。
药丸看上去没什么殊异的地方,只是当你把脸凑过去,一股淡淡辛辣清凉的气息登时直直地冲上卤门。
吕嵒登时只觉神思较平日快了数倍,一些过去想不通的疑难也都迎刃而解。
当真神奇!
有了此物襄助,莫说只是考个秀才,就是考取进士也易如反掌,这就是修道士的手段吗?
吕文煜隔着老远闻见这股气味,也端是文思勃发,恨不得现在就拿起纸笔,将脑海中偶得的佳句统统记录下来。
吕文煜还想拿本经史过来试试,然而再看向丹药,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这枚醒神丹是不是稍稍小了一圈?
吕文煜正要开口询问,却猝然听李晏开口解释道。
“醒神丹易散于空气,平时只消闻一闻,就可以抵用三五时辰,若是用不到的时候,就用玉盒将它存起来。”
吕嵒闻言,连忙七手八脚地将玉盒关上。
薄荷草似的清凉气味这才消散。
“喦儿平日可见过修士的手段?”
见吕嵒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李晏冷不防又开口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祖父向来不喜侄儿谈论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吕嵒摇了摇头。
尽管黎国多有道士和尚,可因着吕渭这位左都御史的缘故,莫说修道士,就连卖弄把式的戏法师吕家子女都不曾多看过。
“那贤侄可看好了。”
李晏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条衣带,随便往地上一丢,竟成了一条蛇信嘶嘶作响的玄鳞细蟒。
吕文煜脸色登时变了变,下意识想要把吕阎拉开。
回过神来,方忆起这是李晏用道术变出来的鳞蛇,这才悻悻然松开了手。
吕嵒起初也颇有些害怕,可见到鳞蛇乖巧地盘在地上,也不曾发起攻击,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竟是伸出手要去摸上一摸。
“子厚兄安心,这阴煞玄蛇乃是我用道术变化出来的,没有在下的命令,不会伤害人的。”
李晏的话仿佛让吕文煜吃下一颗定心丸。
吕嵒尝试着伸出手,果然鳞蛇只是乖巧地在他掌心蹭了蹭,没半点亮出獠牙的意图。
“好玩吗?”
李晏笑眯眯地伸手一指,吕嵒手中摆弄奇怪姿势逗趣的鳞蛇又变回衣带,没了生机。
“嗯!”
吕嵒哪见过这样的手段,尤有些意犹未尽道。
“还有更好玩的呢,贤侄可想冯虚御风,体验体验修道士一日千里的手段啊!”
“当然子厚兄也可以一同前往。”
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如意飞梭,向屋外走去。
小吕嵒用期盼的目光看向父亲。
“罢了,为父且随伱走上一遭。”
吕文煜咬咬牙,到这里,他差不多已经隐约有些猜出对方的心思。
随着李晏一道口诀,飞梭登时在庭院中迅速变大,直至能够容纳下三人为止,道人这才叫停。
“子厚兄且站稳了!”
道人朗声一笑,大袖挥起,瞬间就化作一道流光,在吕文煜的惊呼声中直冲云霄。
飞鸟舒云,观天地沧海之一粟。
甫睁开眼,吕文煜就被眼前的美景怔住,便是穷尽辞藻也不能诠释此方天地之美。
甚至都没注意到李晏正牵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不知与他说些什么。
良久,才骤然听见道人说:
“令公子良才美玉,在下一时起了收徒之心,不知子厚兄可否忍痛割爱,应允在下将其带回山门调教,百年后或有一窥内景的可能。”
第121章 黎国三仙
李晏突然提起这一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先前趁着给吕嵒见面礼的功夫,李晏暗中测了一番此子的资质。
结果当真如他预料的那般。
那一缕真炁方才进入对方体内,就似泥牛入海,倏忽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吕嵒脸上也没有表露出半点异样。
李晏心头猛一阵惊喜。为保万无一失,他又从纳物袋中取出一枚问道珠。
如此般良才璞玉,断没有错过的道理。
“文殊兄的意思,可是喦儿身怀那所谓的参属?”
吕文煜自然不是傻子,愣了一愣,很快就读懂李晏的言外之意。
“子厚兄若是不放心,在下自有手段,验明令公子的资质。”
说罢李晏反手从纳物袋中取出问道珠。
吕嵒伸出手,惴惴不安地放到石珠上,才接触,石珠便亮起皓月般澄清净透的乳白光晕。
论资质,就是当初的李晏都稍有不如。
亲眼目睹这一幕,虽然不明白问道珠是为何物,只见李晏一脸喜色,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心里面骤然放下一块石头,吕文煜心中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自己心心念念的仙缘最后却应在了长子的身上,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这稚子的资质根骨,还不是一般的好。
看了一眼正拿着一柄木剑玩得不亦乐乎的吕嵒。
吕文煜面露难色,朝李晏拱了拱手道。
“还请李兄谅解,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并非愚弟一人可以决定。”
尽管他已经有所意动,却没有立即应下这桩事,毕竟如今自己父母尚在,吕家上下,还轮不到他一个举人做主。
况且吕嵒是长房长孙,身上背负光正吕家门楣的重担,兀地去山中修行,怎么也得询问过吕渭这位故左都御史,吕家家主的意见。
“原来如此,是在下孟浪了。”
李晏自然也明白对方所言并非是托词。
看来只能暂且收起心思,等见到那位吕都御史,另外再做打算。
说起来,他也不过一时兴起。
若非是因缘巧合,这位吕家大郎恰好与前世的纯阳子同名,李晏未必就会一时兴起,贸然提出收徒的话语。
“文殊兄能理解实在太好了。”
吕文煜暗舒了一口气。
两人都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物,很默契地一起岔开话题。
“子厚兄不妨说说,令尊究竟是招致上何祸事,炼炁四重在散修中怎么也勉强能称一句高人,这样的角色怎会甘为国师驱使,来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李晏提出一个困扰了自己整夜的问题。
“这件事说来话长。”
吕文煜嗟叹了一声,居然主动接过了话茬,这倒让李晏颇有些诧异。
“文殊兄有所不知,当朝三位国师最早出现还是在今上的登基大典,三人驾祥云落在高台上,言今有圣君临朝,故方外之人感念王化,愿为今上排忧解难。”
“为首一人称澹台道人,善为施云布雨之道法,只见此人烧一刀黄符祭上苍,便使降雨水三尺三寸又三点,昔日观礼者无不惊为天人。”
“第二人曰扶风子,通岐黄养寿之术,当场寻了一个面色焦黄的吏部员外郎,伸手入腹,不消一时三刻便取出一鸡子大小的肉瘤。那人被取出血肉也不曾叫痛,又服了道人炼制的金丹一枚,满头华发竟在众目睽睽下变为青丝。”
“第三者唤圆光仙,手持一枚圆光镜,可明前世今生,妖邪忠奸皆无处遁藏,此人凭着手中宝镜轻易拿下三个朝堂硕鼠。”
“先帝慕空门,曾三次舍身出家,由群臣靡费白银万万两祷告三宝,方才赎回这位菩萨皇帝。”
“道光帝为先帝嫡长子,受潜移默化,对玄空二门也颇为痴迷,见识过此三仙的本事,端是惊为天人,不仅许下大黎国师之尊位,更是以弟子礼事之,乞求长生不老法。”
“此三人大奸似忠,起初还算是忠于国事,上喜,遂以国家大事交付之,吏选官员悉过圆光镜方可得任命。”
“至此时,三妖道方才显露真实面目。”
“欲得雨,一斗金换一点雨;欲得寿,姹女承露一粒丹;欲得官,天高三尺偿前债。”
“好好的黎朝,被这三個妖道祸害的是民不聊生,供奉国师的金银珠宝,便是卖光当年秋收的粮食都不够,要我说,都还不如空门那帮秃驴呢!”
吕文煜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
“家父看不惯三人倒行逆施,血书谏逐奸宄表千余字,唯今上幡然醒悟,斥逐奸邪,复我大黎朝堂之清明。”
“又怎料这起乱臣贼子,与阉人沆瀣一气,屏蔽圣听,不仅匿下家父的血书,还以奸宄之说反攻倒算,污蔑家父是无君无父之贼,一日三贬谪。”
“至于昨夜行凶之妖女,想来定是国师的爪牙,此三贼经营朝堂十数年,门人弟子遍布天下,道观得了他们的好处,助纣为虐也理所当然。”
“便是经科进士想入朝为官,也须得拜谒这三个贼道,不然,轻则官途无亮,重则性命不保。”
“如今朝堂上,忤逆他们的,死的死,贬谪的被贬谪,剩下的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指望他们去拨乱反正,不过冢中朽木矣。”
吕文煜嗤笑了一声,显然对满朝朱紫意见颇深。
“子厚兄可亲眼见过那厮施展圆光术?”
李晏眉头紧锁,蓦地出声打断道,眼中还有似说不出的古怪。
“某不曾见过,还是家父在书信中提及的。”
吕文煜老老实实地想了想才回答。
“令尊又是如何形容的?”
李晏一问接着一问,端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某依稀记得,家父曾提过,那道人使两童子持镜,以丝绸蒙之,每逢时,必以香膏酥油抹敷于镜面,再使人袒胸露乳置于镜前,则五脏六腑皆可见矣。”
“若心是红的,可彰其忠贞;若心是黑的,则为奸宄贰心之小人……”
话音未落,却听李晏再忍不出哂笑道。
“好个黎国国师呵,贫道只听过寻人访物的圆光术,却还是头一次听闻甄别人心的圆光术,如此牛头不对马嘴,贫道倒是真想会会这三位得道真修。”
第122章 苦蝉观
如意梭在庭院中缓缓落下,走出两大一小三道身影,随后便蓦地缩小,化作流光,落入其中一人袖里。
“等会儿愚弟就让下人将朝时送往文殊兄屋中。”
从冯虚御风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吕文煜对待李晏的态度越发显得尊敬。
如今这世道,便是一般殷实的富人家,大多也止一日食两餐。
辰大食,申小食。
也唯有吕家这样百年兴旺的官宦世家,才会诞出一日三餐这样的习惯。
“子厚兄无需多客气,贫道辟谷多时,已有许多年不碰荤腥。”
李晏婉言拒绝道。
相比吃早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子厚兄可知滁州有间苦蝉观?”
没等吕文煜客套两句,李晏忽然话锋一转,提起另一处风牛马不相及的地方。
“某不曾听闻。”
吕文煜竭力想要回忆,然而滁州离吕家所在的惠州足足有数百里之遥,单单以如今的马力,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得走出州府,论及更遥远的滁州,自然是有心乏力。
“看来,贫道也只能亲自走上一遭了。”
对方的回答显然在李晏意料中,只是他还有些疑惑,只有去了那苦蝉观方能揭开,故而此番不论想还是不想,他都须去上一趟滁州。
见吕文煜面色有些犹豫与担忧。
心知肚明对方这是害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国师派来刺杀的妖道又至,李晏从纳物袋中取出一物交到吕文煜手里。
赫然正是他方才见过的那条碧色衣带!
“若是国师再派高手上门,欲行不轨,子厚兄只需将此丝带掷出,以手摩挲玄鳞,嘴上默念吾奉玄君急急如律令,只要来人修为不高出我,这条阴煞玄蛇足以将来人吓退。”
李晏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闪着幽光的玄鳞贴在吕文煜的手背。
玄鳞甫一触碰到吕文煜的身体,便好似有了生命似的,骤然钻了进去,化作一道刺青,盘踞着一动不动。
“只是子厚兄须记得,此物不可多用,不然失去几年阳寿都还是轻的,至于其他代价……”
李晏给对方抛去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道人以真炁催使法器,并不会遭反噬道化,可对于凡人而言,法器上残留的源气可比阎王帖那玩意还要来得恐怖。
使用的次数若是过于频繁,坊市里那些身形奇畸的游方道士便是前车之鉴。
吕文煜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再看向手背刺青的目光也不负方才的跃跃欲试。
“子厚谨记。”
见对方如此识趣,李晏满意地颔首道。
“你也大可放心,贫道此去不过小半时日,若是顺利,夜里就能重返贵府,将那玄蛇放在子厚兄处,不过是为了以防不测。”
给吕文煜吃下一颗定心丸,李晏这才复架起飞梭,在父子二人各异的目光中朝着天边遁去。
……
李晏此行的目地,苦蝉观,自然不是他无的放矢。
想来很多人应该已经猜出来了,那处正是巽风观道徒设在黎国的道址。
黎国与雍国不同。
雍国处于巽风观的庇护下,有炼炁十重的修道士坐镇京城,袚除妖邪,约束散修,若有大妖邪修欲血祭魔功,自有内景上师会出山。
黎国位于巽风观势力边缘,偏着又与另一空门宝地持国寺接壤,二者自然是互不相让,尽管互相之间也做过几场,可一直都未能分出胜负。
门下的弟子,也是互不肯相让,今日你拔我一座道观,明日我破你一间禅庙。
见事情有不可控制的趋势,双方的掌教才站出来调停,巽风观与持国寺,各在黎国留一处道统便于监管。
往后哪家有本事,不借助山门的资源,也能让皇帝开金口玉言,定下道统的尊卑,谁便可以在黎国传下道统。
只是几十年过去,散修也在这片无主之地上站稳跟脚,三方彼此间互相牵制,没内景上师下场打破僵局,居然以一种诡异的融洽一直续到现在。
李晏此番去的枯禅寺,便是唯一那座留在黎国境内的道统,二百余载已换了三位观主,如今那位也在任上已五十七年。
按理说,修道士执掌朝堂这样的大事,对方理应早早上報才對,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藏被着掖着直至今日。
若非此次苦叁子的故友家族生了变故,恐怕直到现在,宗门都还被蒙在鼓里。
于情于理他都该询问上一番。
如意梭落在翠屏山上一处七进七出的道观。
还没等飞梭落下,已經有一名老道士携两个道童迎了上来。
“小道鹿蜀,见过都讲长老!”
鹿蜀道人压低了脑袋,话语间颇有些失措。
那艘如意梭是苦叁子成道前的使用过遁器,在他们这些老资格的道徒间,并非是什么需被隐瞒的事。
故而误以为是都讲长老亲至,鹿蜀道人激动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道友务须多礼,贫道参玄,乃是家师新手下的弟子,因有事公办,途径贵观,见同门亲切,于是上门叨扰,该我向道友赔不是才对。”
从飞梭上下来的却是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道人。
拱手作揖,举手投足均潇洒自得。
“道友原是都讲长老的高徒,即是同门师兄弟,合该好好亲近,请,快请进观中歇歇脚!”
“骊光秋水,贵客临门,还不快去拿为师珍藏那一罐茶叶,并些瓜果送去堂前!”
瞧见来者并非是苦叁子,鹿蜀道人心中登时松了口气,脸上复挂起熟络的笑容,连声邀请李晏进门坐坐。
此言一出,正暗合李晏心思。
推辞几句,一老一壮二道人并肩朝山门内走去。
各自落入座位,寒暄了两句,李晏借着等茶的当口儿,双眼不动声色地瞟过四下里,只是一切都很寻常,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
李晏又试着交流了两句,鹿蜀道人也不像是被人迷惑去心智的表现。
正值此时,茶水送上来。
眼见道人啜饮茶水,李晏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貌似漫不经心地冷不防开口道。
“贫道过来途中,听闻黎国朝政如今有三位道人把控,倒是稀罕事,道友可知,朝堂上那三位国师,又是如何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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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道破
鹿蜀道人心头一凛,表面却是风轻云淡。
“不过些许小事耳。”
“报上去也只是徒扰长老们的清静修为,几个连炼炁境界都不曾圆满的散修,撑死了又能够捅出多大的篓子。”
“道友此番,可是领了宗门事务,特地前来巡查的?”
鹿蜀道人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端起茶盏,袅袅的水雾让李晏无法辨明他的神色。
“道兄毋虑,贫道此番下山,不过是在替家师了结一段因果。”
“家师前些日心血来潮,随手卜了一卦,依照卦象,似是故友之后命里定要遭一劫。”
“家师心善,遂遣贫道出山历练,一来为消灾解难,二来若是遇上身怀参属的良材,不妨引他入道,也算是圆了这段近二百载的渊缘。”
李晏似乎没听出对方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当真老老实实把此行的目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与了鹿蜀道人。
“原来如此,道友当真受都讲长老器重,这般私密的事都交付与道友,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今日老道便以茶代酒,为道友贺,这点秋芜茶的母树种子,还是老夫下山前用道功换的,若非贵客临门可是舍不得拿出来,秋水吾徒,还不快替你师叔将茶盏满上。”
老道假意奉承地连连点头道,见李晏杯中之物已空,眼中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喜色,嘴上却是忙不迭催童子替对方续上。
道人左手边侍立的道童,闻言恭恭敬敬走上前,就要替李晏添上茶水。
能够混到这个位置,鹿蜀道人自然不是个好糊弄的。
尽管李晏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可谁叫他心里面有鬼,何况如今计划正到了收尾的紧要关头,事关自己的成道基业,却是半分风险也不敢担着。
李晏似乎不疑有他,又是一口将茶水咽了下去,嘴里还不由连声夸赞。
“不知苦叁子长老的故友之后姓甚名谁,也不是老夫我吹嘘,这些年经营下来,老夫好歹在附近方圆百里的地界还算有几分薄面。”
“你我既然是同门,道友的事便也是贫道的事,给道兄一個面子,你说个名字,这件事老夫替贤弟去办。”
茶过三巡,眼见气氛已经烘托的差不多。
鹿蜀道人满面红光,却是不由分说,就要替李晏参谋上一二。
“这如何使得,不不不,贫道怎能烦道兄费心费力!”
李晏闻言连忙推辞。
鹿蜀道人又是一番好说歹说,这才劝得他松了口风。
“左都御史吕渭公。”
李晏眯着眼睛,对着鹿蜀竖起一根手指。
“道友是想对付那三位国师?”
鹿蜀道人冷不防被噎住,想通其中关隘,好半天才硬生生憋出来一句话。
“你找他们仨麻烦作甚,他们仨贫道正用着呢!”
果然!
李晏脸上露出不出我所料的笑容。
“道友慧眼,老夫满腹算计,到底没能瞒过道友一副招子。”
眼见自己的秘密被戳破,鹿蜀道人也不再遮掩,苦笑着朝李晏拱了拱手。
“道友当真不是此次的巡察使者?”
“我若是巡查使者,道兄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与我清谈?”
李晏端起茶,原封不动地反问道。
“是这个道理不错。”
“既然道友看破了,贫道也就不瞒道友了。”
“道友可知,老夫今朝是何年纪?”
还没等李晏去猜测,鹿蜀道人已经自顾自把答案说了出来。
“奉命镇守苦蝉观,那年老夫寿一百有十五载,如今又过去了五十七年,距离三甲子大限,顶多也就还剩下七八年光景。”
“老夫恨啊,百载前勘破炼炁七重的关隘,彼时老夫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主动请缨来这苦蝉观,也是为立下不世功业,积累道功,向掌教换取成道机缘。”
“奈何这一蹉跎就是一甲子,黎国内部势力盘根交错,光是厘清老夫便已经用了半个甲子,来前老夫是显形境界,现在老夫还是显形境界。”
“整整一甲子未能突破境界。”
显形,也就是炼炁第八重。
黎國比不上雍國,在那里,煉炁四重都足以保一方水土平安,即便当真遇上不敌的魔修大妖,只一纸传讯符,片刻就有宗门长老现身。
可放在黎国,空门与玄门互不相让,还有一众散修在其中左右逢源,没有炼炁后期的修士坐镇,根本连跟脚都站不稳。
“眼睁睁看着昔日不如老夫的道友一个个反而走在前面,老夫悔啊,为何当初要争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老夫反悔的余地,我唯有做出前人未尽之功,才能換得灵丹宝药,争取在大限前拼死一搏。”
“便如道友见到的那般,老夫与散修做了交易,将三人推上国师之位,利用他们打压空门,事成之后,一旦巽风观在黎国立下道统,他们便是功臣,就算领他们入外门做个长老也未尝不可。”
“之所以不便告知宗门,也是怕有心人半路摘了桃子,毕竟事关老夫最后一线成道的希望,还望道友助老夫一臂之力,莫要声张出去。”
鹿蜀道人叹一口气,站起身朝李晏一揖而下,老脸上说不出的哀求。
李晏似乎也被他所打动,忙不迭就要去搀扶老道。
不料老道猛地向后一退,身上金光骤现,险而又险躲过李晏口中吐出的一道剑光。
“道友这是何意?”
猝不及防险些中了李晏的算计,鹿蜀道人面色阴沉,一头华发无风自动,手也拢在袖中,蓄势待发。
“道兄是在问我?”
剑光停留在李晏的眉心处,化作一枚银晃晃,亮闪闪的剑丸,隐约有嗡嗡的蜂鸣声传出。
“道兄与我扯这些谎话,难道不是在等贫道杯中的药毒发作吗?”
李晏随手指向逃脱不及的骊光秋水二道童,彻底了却后顾之忧,这才老神在在看向惊怒的鹿蜀道人。
“原来你早发现了,好好好,老夫终日打雁,未想却叫雁啄了眼,你又是如何发现不对的?”
鹿蜀道人怒极反笑,此时他才赫然发现李晏脚边隐隐有一滩水渍。
第124章 阴谋
李晏正欲开口,却不料鹿蜀道人出言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
趁其分神,赫然一掌覆在李晏的心口。
倏忽间有雷光乍现,表面看上去无恙,内里阴毒的真炁正在大肆破坏五脏六腑。
一击得逞,鹿蜀道人的脸上却没露出半分喜色。
“阴二雷,道兄好俊的功夫!”
眼前的“李晏”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正对着他拊掌夸赞道,浑然不顾身上越来越多的裂痕。
雷法,道贯三才为一气耳。
天已气而运行,地已气而发生,阴阳已气而惨舒,风雷已气而动荡,人身已气而呼吸,道法已气而感通。
阴二雷自肝肾而生,吸骨榨髓,浊心削志,中之五脏六腑都会随时间推移,慢慢地破裂坏死。
“替身术?”
鹿蜀道人面色阴沉似水,猛地松开手,一个布满碎纹的泥人砰地一声掉落下来。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对方看似一片赤诚,实则不过是故意卖个破绽,旨在赚他露出马脚,谁想自己关心则乱,反而真的落下了把柄。
“道友有事好商量,老夫也知此事做的不地道,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炼炁士寿百八载,老夫距大限不过只八九年好活,若是再不最后拼一把,老夫心有不甘!”
“道友若是愿意放老夫一马,法侣财地只要是道友想要的,老夫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鹿蜀道人也是个没脸没皮的,见一计不成,登时又换上了一副嘴脸。
一边朝李晏哀求着,一边小动作也没落下。
心知行迹已经暴露,若是他欺上瞒下,吃里扒外的罪行败露,以巽风观睚眦必报的风格,便是持国寺也护不住自己这个叛徒。
鹿蜀道人从纳物袋中取出来一只罗盘,手里还不停掐算,片刻以后,只见罗盘上的指针指向一个方向,心头兀一阵大喜。
“哦?此话可当真?”
李晏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动。
“当……”
鹿蜀道人正要答应,冷不防只见悬浮在空中那枚剑丸滴溜溜又朝自己刺来。
“那就借道兄头颅一用!”
随着李晏话音落下,剑芒骤然穿透过一物。
鹿蜀道人身上阵阵金光大作,分明已经将金光咒施展到极致,却迟迟没能等到剑芒落下。
再一看面前的罗盘,当即是气的三尸暴跳。
只见罗盘中间,乌泱泱的大洞刚好将这件法器毁坏。
原来李晏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似要刺杀鹿蜀道人,实则是为毁去这件寻人的法器。
“道友上当了。”
怎料鹿蜀道人脸上蓦地露出来诡异的笑容,一反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了一面令旗,紧接着猛地一口精血吐在旗面。
“起!”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李晏再也不能隐匿自己的踪迹,从庭院中显出形。
“道兄当真好算计。”
李晏出手将剑丸收入了袖中,很快想通了其中关隘。
原来方才种种,只不过是鹿蜀道人故意用来麻痹他的障眼法,那件罗盘只是用来确认他的真身此时正在道观内。
毕竟只要不成内景,便是附体夺舍的修士,也不可能隔着数百里,透过观中的重重禁制,清楚洞察到他的一举一动。
自己能够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不也从侧面说明真身就在观中。
鹿蜀道人也是个果决的,生怕他眼见不妙,施展遁法逃出去,当即启用了护观大阵。
“比不过参玄道友,年纪轻轻已经有这么深的城府,假以时日必为我持国寺的大患。”
鹿蜀道人从屋内缓缓走出来。
“持国寺?”
李晏眉头紧锁,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
只是老道说了这么一句,便心知失言,当即闭口操控起护观大阵,就要将李晏拿下。
苦蝉观的法阵乃是门中长老精心布置,便是遇上内景境的修道士,也能抵挡上一时半会,拿来擒拿小小一个煉炁中期的道徒,還不是手到擒来。
鹿蜀道人本是這么想的。
阵中媾和颠倒的五行气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落入其中便似负千钧巨力,便是阴神也不得逃脱出去。
可李晏却走的闲庭信步。
所到之处,重水、红霞、剑罡纷纷似长了眼睛一般平息下来。
鹿蜀道人心头一沉,瞧这般光景,分明是来者不善,早早就已经得授了观中的阵图。
不过到底一甲子的经营也不是吃素的,眼见观中的阵法对付不得李晏,鹿蜀道人手中的阵旗又是一变,顿时地面出现了变化。
李晏只觉得脚底下登时一软,原本硬实的石板小径,好似化作了一地黄沙,不断想要将他吸附到地下。
这是阵图真解上没有记载的。
李晏此行,当然不只是为了师尊故友后人一事,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噱头。
私下里其实他还担负着巡察苦蝉观的职责。
苦蝉观事关宗门數百年来的布局,尽管鹿蜀道人这些年来掩饰的很好,但种种蛛丝马迹,还是引起宗门长老的怀疑。
记载着苦蝉观阵法的真解图,也是苦叁子亲手交托到李晏的手上。
陡生异变,李晏也没有惊慌失措。
手中现出一沓符箓,批头盖脑甩向了鹿蜀道人,同时在胸中蓄起一口元婴真炁,还没等鹿蜀道人反应过来,已经化作遁光冲破了大阵。
以老道的修为,自然不可能对内景上师布下的阵法作多更改。
一些小打小闹,李晏索性一力破万法。
“好大的胆子!”
以金光咒生生抗下两道神霄,鹿蜀道人也有些吃不太消,咬咬牙从纳物袋取出两只纸人。
蓦地划破食指,两滴鲜血染在符纸上。
“敕!”
登时一阵刺眼金光亮起,两个身披金甲的力士一左一右,出现在老道身旁。
“黄巾力士,护我周全!”
接着,又甩出五道纸符。
青黑色的妖气渐渐弥散,五个面目狰狞的枉死鬼将从地底钻出来。
“五鬼听令,替我杀了这个道人!”
话音刚落,得了命令的五个鬼将立即驾着滚滚黑烟,朝李晏所化的遁光纷纷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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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自爆
五鬼法自古以来就有传承,只不过派系众多,鹿蜀道人修炼的五鬼招役便是其中一种。
这门五鬼法招的也非是玄门正宗的五方阴将,而是身具五种命格,又不幸惨死的厉鬼。
白面鬼属金命,死于凌迟,受刀兵斧钺之刑。
青面鬼属木命,死于鸩毒,历穿肠破肚之痛。
黑面鬼属水命,死于沉江,遭百鱼噬肉之苦。
赤面鬼属火命,死于炮烙,逢亲近背叛之难。
黄面鬼属土命,死于活埋,为黄泥青苔所掩。
鹿蜀道人在黎国的这些年,四处找寻那些拥有特殊命格的人,与之结交,亦师亦友,待到对方将其引为知己,又杀人阖家。
就说五鬼当中实力最强的白面鬼将。
此人本是一介白身,承蒙鹿蜀道人看重,授他武道,年过而立已经是外罡宗师。
此人半生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却因功高盖主,被圆光仙以怀有野心污蔑,又在府上搜出甲胄上百副,绣龙袍一件,今上大怒,下旨满门抄斩。
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临到头却背负通敌忤逆的罪名,目睹着老妻稚孙惨死面前,数代家业败于一人手,自己也在愚民百姓的声声唾骂中,被一片片剐去血肉。
直至弥留,方才得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其他四鬼的经历也都所差无几。
生前受人愚弄,死后尸骨还要任人摆布,被至亲血脉浇灌出来的白衣鬼将,目眦欲裂,浑身散发着滔天的杀气,毫不掩饰自己对道人的恨意。
只是受限五鬼师刀,便是白面鬼再怎么不情愿,手脚却不由自主拦向李晏
白面鬼将一柄方天画戟挥舞地虎虎生风,大开大阖间就要拦下道徒的遁光。
和贫道比拳脚功夫?
李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也不去躲闪,临了刀刃就要砍在自己身上,这才缓缓伸出左手,抚琴控鹤一般,顺着对方的力道拨过去。
待到旧力未尽,新力未生的关口处,方才猛地一震。
白面鬼仿佛被飞来一块巨石迎面给砸中,神色呆滞,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片刻手掌的筋肉寸寸俱断,炸开作一蓬黑雾。
“玄君招来五方鬼,食我祭血,听我号令!”
修道士肉身虽强韧,却少有精通武道之辈,本以为白面鬼少说也能纠缠上李晏片刻。
怎料甫一回合,前世好歹也算是个人物的白衣鬼将就败下阵来。
蓦地一口鲜血喷在五鬼师刀上,鹿蜀道人深知如今已不是自己藏私的时候。
只是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却见李晏从腰间取出一物。
“唵!”
李晏恍若舌绽雷音,清楚吐出一个字。
登时,手中的降魔杵佛光大振,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五鬼震出去数丈。
“嘛!”
李晏一手捏降魔印,一手持着降魔杵重重砸了下来。
这是他修成阴神后,逐渐摸索出来的降魔杵的用法。
这件佛宝配合一定手印,再辅以空门的六字明王咒,对付上阴神鬼魂尤有奇效。
五鬼身上的鬼气登时沸腾起来,任它们如何痛苦的哀嚎,佛光依旧如附骨之疽,不断消磨着它们心头的杀意与仇恨。
“竖子安敢欺吾!”
鹿蜀道人终究再无先前的从容,精血似不要钱地喷吐在手中的五鬼师刀上,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骨环上的裂痕越来越多。
一气之下,老道竟是直接驱使护在身旁的黄巾力士,要他们阻止李晏做法。
五鬼招役,本是一门有损阴寿的狠毒手段。
五鬼分属,各自备有神通法术,若是待到它们结成阵型,便是同等境界的修道士也不轻敢言全身而退。
作爲老道压箱底的手段,一直以来,無往不利。
可誰想遇上李晏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一身修为倒是平常,偏偏身上的宝贝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无论剑丸,还是降魔杵,端是羡慕得老道眼红。
这就是有个靠山的好处!
想起对方背后那位成道逾百年的内景上师,鹿蜀道人被法器晃红的双眼又清明过来。
深知今日之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在巽风观所属四国必将没有栖身之地,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了面前这位都讲高徒,携宝投奔空门。
凭自己的功劳,加上这些法宝,何愁不能一窥大道门槛。
越想越是心头火热,老道再看向手中五鬼师刀,终于是有了决断。
“祭!”
不再去阻止五鬼被度化的進度,鹿蜀道人反将真炁不断输入师刀。
处于正中的李晏心头没来头生出一缕悸动。
方才还被降魔杵死死镇压,奄奄一息的五鬼身形莫名反常的膨胀起来,身上的鬼气也似回光返照一般此消彼长,甚至隐隐有压住降魔杵佛光的趋势。
不好,这厮是想自爆法器!
李晏骤然醒悟过来,舌尖又绽出一字佛音。
“咪!”
原本霸道威严的佛光重新变得柔和,化作一道金钟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尤觉得不放心,李晏又贴出两张金光符在胸前背后,辅修的长春不老神功也是运转到极致。
轰隆——
仿佛平地乍起惊雷,五鬼自爆产生的滚滚鬼气瞬间席卷整座道观。
李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降魔杵的佛光加上两道金光符这才堪堪挡住一件上好法器自爆的威力。
可还没等李晏喘一口气,远远看到鹿蜀道人阴沉的脸上又扯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爆!”
鹿蜀道人做出口型。
烟雾散去,两个黄巾力士一左一右封死李晏的退路,同时身上有阵阵熟悉的气势涌现,赫然又是自爆。
冲天的火光将整座山头都映得通红。
鹿蜀道人并未因此感到欣喜,若是都讲长老的弟子这么容易杀死,那岂不是太看不起一位内景上师的手段。
老道面无表情地从右手无名指上扳下一节指骨,又从纳物袋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弹弓。
好似孩童玩闹,将指节搭在弹弓上,远远对准烟雾最深处。
“参玄。”
老道口中清楚叫出李晏的道号,一抹黑紫色的不祥气息渐渐萦绕在指节。
------题外话------
昨天出了点小状况,没能两更,今天两更,欠的几更明天开始补!
第126章 丧魂三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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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符院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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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灵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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