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舞》 序章 贺疯子 对于山河府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不是抓捕江湖上臭名远扬的恶徒,也不是审讯朝堂中贪赃枉法的奸臣,而是失踪已久的贺难回来了。只是今日的贺难,身份从山河府曾经最年轻的府丞,名噪一时的“贺疯子”,沦为了阶下囚。 贺难被两位钦差拉进山河府的大门时,那做派耀武扬威的好像当了皇帝,后厅前堂认识他的人看见了都以为是终于找到了这位失踪人口,却不曾想山河府的府首,贺难的老师——当朝都御史兼刑部尚书李獒春黑着一张脸,叫钦差直接将他丢进了昆仑阁。 昆仑阁是什么地方?是审要犯的地方,一般的命案犯人都没资格进此处受审。此时这位贺难大爷进了昆仑阁倒是像回到了家一样,毕竟以前在山河府当差的时候,贺难就是负责审理要案的角色,严刑峻法无所不用其极,犯在他手上的贪官污吏,江湖豪客十有八九都过不了他这一关。 通常来说,进了昆仑阁的犯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这样的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武功绝顶,从头到脚都得拴着链子,身边还得视情况而定配上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防止犯人行凶或者自杀。而贺难……不说他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全身上下也没有人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只见他在昆仑阁的正厅里走来走去写意非常,不时还拿桌上摆着的水果来吃。 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李獒春还是相当了解贺难的。一来贺难身体孱弱不会武功,也没有自杀的那个胆子。二来他性格桀骜,那股钻牛角尖儿的劲头上来就是憋死也不会透露出半个字来。李獒春对付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他,时间一长没人跟他说话,他那话痨的病犯了反倒是能和你扯上一天的淡,至于这扯淡中是有多少你想听的话——至少比一个字不说强吧。 就这么熬鹰一般从早晾他晾到晚足足六个时辰,来昆仑阁“探监”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想知道这位大爷究竟捅了多大的窟窿,可是没有一个人踏进了昆仑阁半步,守着昆仑阁大门的两位督察的口风也紧的很,愣是半个字都没走露出去。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贺难究竟干了些什么,只是李御史发话说贺难出现在皇宫里,这俩人就直接去把贺难秘密地逮住了带回山河府。不过这兄弟俩倒也是好奇,都御史大人怎么就知道贺难在宫里呢?贺难这小兔崽子暗中进宫又是想干什么呢? 等到戌时,正厅的大门被人从外到里缓缓推开,走进来两位男子。站位在前的老人年逾花甲,两鬓斑白,三绺长髯,一字眉间蹙怒色,丹凤眼中含威仪,正是都御史李獒春。跟在李御史身边这位,圆脸笑面,长相体型都颇有几分佛教中的弥勒佛,正是天边卫的总指挥使——傅子瞻。 天边卫乃是皇帝亲卫,行踪诡秘,卧虎藏龙。作为天边卫的总指挥使,皇帝的头等心腹,傅子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以一身黑袍黑盔示人。可今天他却不做任何掩饰便来到了此地,不只是为了查明贺难私自入宫的事情,也是要看看李獒春要如何处置曾经的得意弟子。贺难虽然没见过傅子瞻的真容,不知其是何身份,但以贺难这些年磨砺出来的眼力,也知道这位爷是个狠角色。 “傅指挥使,请吧。”按理来说,李獒春乃是从一品的官员,比上天边卫指挥使这正三品官面上大了一级半,不用谦让傅子瞻,但是这话显然不是因为后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才会这么客气的。傅子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白玉京里姓傅的指挥使除自己外还能有谁?李獒春这头老狐狸,上来就揭破自己的身份,恐怕是不想让他的得意门生入了自己的话套。 贺难听得李獒春道破傅子瞻身份,心中顿时一惊。原来面前这尊大佛一样的人物就是传说中的天边卫之首。他从十三岁来到白玉京拜入李獒春门下,十七岁直接被钦点为山河府的府丞,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位傅指挥使的大名,毕竟作为山河府的竞争对手,天边卫的人打着傅子瞻的名头从山河府手里抢了数不清多少人多少案子过去。他久闻傅子瞻心浇冷血,骨如寒冰,残忍无情,本以为是干干巴巴恶鬼模样,没想到却有一副活佛面相。 今日自己私自入宫之事既然连傅子瞻都惊动了,定然已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朵里。若是自己此行的目的真公之于众的话,恐怕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后果不堪设想。贺难的头一直低垂着,黑瀑一般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调整好表情,理清了思绪,才将头抬了起来。 “呵呵……说起来大家也都算是熟人了,我对审讯逼供这一套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上刑就免了,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贺难此刻席地而坐,昂头仰视坐在书案前的两位大人,干笑两声打破了沉默。 傅子瞻可不吃贺难这一套,看似是要老老实实招供,但是李獒春教出来的徒弟哪一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急反而会被对方将了军。此时他也不急着问话,而是把烫手山芋扔到了李獒春这边:“说来,李大人曾经是你的老师吧,你当年在山河府也算是小有名气,怎么就入了邪道呢?”傅子瞻还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实际上却一直在观察着李獒春和贺难之间有没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交流。 可是……这师徒二人完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因为贺难的双眼一直都被那头长发盖着,完全看不到他的眼睛…… 傅子瞻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不由得心中一阵无语,敢情自己心中猜测的互相使眼色对口供这事完全没发生。 “邪道吗?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我反倒觉得我才是正道,某些人是邪道呢。天边卫中奇人异士颇多,可是质量却良莠不齐。酒色财气四大高手,一位好酒贪杯误事,一位好色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一位贪财嗜赌如命,一位嗜杀不知严刑拷打枉死了多少人在其手中。反观我山河府一派,秉公办事从未有失,没做过什么收受贿赂,荼毒百姓的恶心事。虽然我早就离开了山河府,但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也从未沾染过这诸多的歪风邪气。”贺难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忍不住呛了傅子瞻两句。 山河府和天边卫虽然都是司法官署,但前者属于官方机构,后者是皇帝的亲兵,双方之间一直都有竞争摩擦。山河府一系多是正儿八经科考入仕的官员或拜入府内的弟子门生,而天边卫则饱收江湖人士,在风气戒律上没那么多讲究,常常落人话柄。贺难所说的“酒色财气”四大高手本来并称“虎豹熊罴”,但因为种种行径才被人戏称为“酒色财气”。尽管这些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此刻被贺难当着李獒春的面点出,傅子瞻也是心生不悦,恼羞成怒道:“贺难,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当年在山河府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人!朝中大兴刑狱的风气就是你带起来的,说来我们天边卫在用刑这方面还得叫你一声老师呢!“傅子瞻这话倒是句句属实,贺难是山河府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也说得上是劣迹斑斑,尤其是在抗命不尊和滥用酷刑这两方面。 贺疯子这股疯劲上来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反唇相讥道:“所以我自己从山河府离开了啊!而你们至今还在做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手里可从来没死过人,你们折磨死的人都能绕京城两圈了吧!天边卫画虎不成反类犬,倒要怪在我的头上……说出去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傅子瞻被说的心头无名火起,笑面佛此时也似金刚怒目,大手一拍书案,口中叫道:“你!”刚脱口一个字,便被身边的李獒春打断了,“傅大人,失态了。”傅子瞻听李獒春这一句,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冷静了下来。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可不是和贺难扯淡的,于是把头扭向一边,不再与贺难相互攻讦。 李獒春终于开口发问,打断了贺难的胡搅蛮缠,也算是给傅子瞻一个台阶下。他一直以来的常态都是心中面上皆如平湖一般,但此刻神色和语气中却饱含着无奈与惋惜。“先说说吧……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山河府,这些年又干了些什么?就当是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贺难此时也解了一天没有和人抬杠的烦闷,心头一阵暗爽。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杂乱的长发,正色道:“要说是故事的话,那可真是又臭又长的一段啊。两位……且细听分说。” 言罢,贺难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狭长的醒木,砰地拍在了面前的书案上;右手又变戏法一般地展开一柄折扇,丝绸的扇面上点着四个水墨大字“欲盖弥彰”。他现在的派头像极了坊间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只听他徐徐念出一首不伦不类的定场诗: “井底青蛙望垂虹,岸边猿猴捞月宫。 夸父穷穷追白日,我偏寸寸挽强弓。” 第一章 青萍之末 八年前,白玉京,山河府。 山河府乃是盛国最高的司法官署,掌管刑狱案件审理,下分为山水两门。山门如山般巍然不动,门人多为聪慧机敏,公正严肃之人,负责在府中断案惩处之事务;水门如水般川流不息,门人多武艺高强遍布天下,是负责抓捕行刑的执行机构。(山门类似于古时的大理寺,水门则类似于刑部) 此时的贺难正在五岳阁的一件刑讯室中与人较劲。他已经整整十四个时辰滴水未进不眠不休,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满是血丝,眼珠仿佛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牙关紧咬满面狰狞,这副姿态配上他那干瘦的面孔仿佛地府恶鬼现世一般可怖。而对面那位双手被分开吊起来,跪在地上的男子则更惨一些,他和贺难一样熬了十四个时辰,每当他昏昏欲睡刚一合眼,贺难便在他身上割上一刀放血,听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更不用说他这十四个时辰中面对的只有一言不发却一直狞笑着注视他的猛鬼一般的贺难。 男子的头颅又开始一上一下的颤动,贺难看着他这将睡未睡的样子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待到他全身不动刚刚入睡的时候,贺难将手中的短刀猛地插进男子的大腿里。随着男子的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吼,贺难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招不招?” 形容枯槁的男子双眼中只剩下惊恐,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恐。这一刀加上这一问,彻底击溃了男子的心理防线,他顿时涕泪交加,大叫道:“我招!我招!我招!” 贺难看着男子这副样子,割断了吊着他右手的麻绳,将纸笔扔在他面前,轻声说道:“那就写罪状吧。”男子那崩溃的样子贺难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便开门出了刑讯室。待到他慢慢推开五岳阁的大门,看见外面刺眼的阳光时,顿时双眼一黑,胸中血气上涌,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天色已黑,贺难偏头看了看桌上点燃的蜡烛,开口问道:“我昏倒了多久?” 坐在床边的女孩把用热水浸湿的手绢敷在了贺难的双眼上,轻声答道:“一天了。” 没等贺难再说话,女孩又开口反问道:“干嘛那么拼命?” 贺难咧了咧嘴,笑着说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也不算是什么高官贵胄,但是至少在朝廷中终于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此时不大展拳脚,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女孩撇了撇嘴,“你做府丞这都快半年啦,还是新官呢?这岂止是三把火,你放的火都快把白玉京烧穿了!” 女孩说的这话夸张,但是却没半点假话。李獒春向来青睐贺难,这次奉旨查案,都御史大人更是完全放权给他,晌午提审的那名男子便是骠骑将军府的一位侍卫。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人,骨头倒是真硬,贺难心中这样想着。他从来没办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一来骠骑将军位高权重,时人畏之如虎。虽然常在边关,但跺一跺脚连京城都要抖一抖,这次将军的一位子侄打死了人,居然无人敢多言此事。二来这将军府的人嘴和骨头都硬的像铁一样,这厮咬死了说断无杀人一事,硬是饿了他三天,连着熬了他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连着上刀子才松口。后面再审别人,恐怕更要难上三分,尤其是那位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儿。 女孩此时把一碗面端到贺难面前,看贺难狼吞虎咽地扒了两口面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可好?“ 贺难只顾吃饭,头也不抬,“说啊。“ 女孩皱着眉头,扭扭捏捏道:”今日晌午后……齐单来找我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贺难的神态,见他神色如常,接着说道:”齐单和我说,让你能不能看他面子放那个失手打死人的江辰一马。他说江家和他向来交好,小字辈和他同气连枝一般。此时骠骑将军不在京城,江家由他长子主事,那个江辰是他族弟,年少轻狂不懂事犯了命案还请高抬贵手,日后定有重谢。还说对死者一定好生安葬赔偿,回去也会好好教训江辰,叫他日后不敢再犯。” 贺难听到此处,把手中的半碗面放到了一边,用手胡乱地抹了抹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女孩看贺难的脸色不好,连忙问道。 “江辰,江家长子,齐单,最后传话传到你这来求情,当真是高看我了……这一串人哪一个是我能惹得起的?”贺难不屑地笑了笑,笑容中全是讥讽之意。“贵族子弟杀了人,有皇亲国戚替他求情,金银财宝为他买命。可是那些市井之徒,升斗小民犯了案,就要严惩不贷。你可知道被江辰打死的是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女子,他想强占,人家不肯,恼羞成怒之下便出手杀人。若是我饶了犯人的命,那死者的命又管谁去要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正色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他五皇子齐单这样害了人性命,我贺难也照办不误。盛国有《国律》,如果庶民犯法按国律判处,贵族犯法便从轻处置,那国律干脆改名叫家律算了。”贺难这番话慷慨激昂并着阴阳怪气,却颇有几分道理。 女孩嗔道:“你把我和那个江辰算到一伙人里了?” 贺难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小姑奶奶……从家世来讲,确实都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主儿啊。不过论人品才华相貌,你比那三个人加起来还高。”后面这句话确实有些胡乱吹捧女孩的嫌疑了。江辰是个纨绔子弟不假,可是那江家长子和五皇子齐单都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堪称京城双璧一般,论才能可比这个就知道胡闹的小姑娘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小姑娘的相貌倒是一顶一的绝佳,面容姣好,娇小玲珑,一双狐眼颇有几分英气,两道蛾眉却也惹人怜爱,说是座上人如玉也不为过。 女孩当然也知道贺难说的夸张,但哪个女孩不喜欢被哄着呢?她凑近贺难身边,轻轻捶了贺难一下,低声娇嗔道:“已经这么晚了,我该回家去了。至于这个烂摊子……我相信你能收拾好。” 贺难看着女孩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准备离开这个小院时,他轻声叫住了她:“朱照儿。” 女孩回过头来看他,“怎么啦?” 贺难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地挤出了两个字:“齐单……”他终究是没能硬着头皮说完全句,只求朱照儿能够意会吧。 朱照儿看了看贺难那别扭的脸色,会心一笑,答应道:“知道啦!” 朱照儿离去的身影已经被门挡在外面,贺难依然杵在原地不动。半晌,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感到有些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翌日一早,贺难便去提了江辰押往五岳阁,却不想此时异变陡生。 “贺难。”五岳阁下,两名青年男子并肩而立,其中一名男子唤了他一声。 那被押住的江辰见了这两位,可算是见着了救星,口中嚷道:“堂兄,快救我!”贺难眼疾手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来堵住江辰的嘴,以防这厮又乱说话多生事端。 见到这两人,贺难心中大叫倒霉,自己这么早来提审江辰就是为了尽快诈他写出罪状,以免五皇子和左冯翊来此节外生枝。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却已经在五岳阁恭候多时了。贺难心中叫苦不迭为何没在昨晚连夜审讯江辰,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呼唤贺难名字的正是五皇子齐单,五皇子年至弱冠,已有天人之资。其面如白玉,目若流星;平素性情磊落不羁,举手投足雅望非常,端得是一位谦谦君子英隽异才。相比之下,贺难的相貌乃是骨瘦如柴饿死鬼一般,甚至还那么点犯罪特征,一双眼睛倒是好看,但眼神太过于凶悍。虽然不算丑陋,不过距离英俊相去甚远。而且他那乖张倨傲的性格更是惹人生厌,其名言“天下有才八斗,本大爷独占一石,其余人共欠我两斗”更是被与他同门的山河府学生捧为“厚颜无耻非人哉”之经典。此二人说得上是云泥之别,也难怪贺难如此讨厌五皇子了。当然,贺难可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惹人厌的角色,反倒是觉得其他人对他的嫌弃都是出于所谓“凡人”的嫉妒。 和五皇子平齐的那人正是骠骑将军长子,京师左冯翊江文炳,江文炳今年二十有三,身长八尺有余,气力过人。江家这位大公子从孩提时代便跟随骠骑将军亲历沙场,少年时更是久经战阵,性格极其狂傲,放眼天下无几人能入其法眼。 齐单与江文炳素来交好,这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常被人称作“帝国双璧”。更有甚者称若是齐单做了皇帝,大将军便是为江文炳独设的官爵。只是齐单身为五皇子并非太子,这话却不敢放到明面上说。 此刻贺难听到齐单唤他,虽然心中不喜,但也不能不应。只得拱手作揖,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臣贺难参见五皇子殿下,左冯翊大人。” 江文炳脸上阴晴不定,先声夺人道:“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便放人吧。”便向押着江辰的两名侍卫挥手,示意他们将江辰身上缚着的绳索解开。 两名侍卫听江文炳这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毕竟贺难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若是忤逆了这位暴脾气的左冯翊,恐怕人头都要落地。两人四只手都举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贺难却伸来一只手按住了一名侍卫的行动。他抬头望着阶上负手而立的江文炳,笑吟吟地说道:“左冯翊大人……这不好吧,毕竟江辰现在是我山河府要犯……” 阶上那头猛虎此时将目光移到贺难身上,一字一顿道:“我说放人便放人,你没听到么?“ “若是在下偏不放呢?“贺难受着江文炳的目光心慌不已,生怕这头盛气凌人的猛虎突然冲下来把自己撕了,整个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湿成一片,但还是硬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都御史李獒春大人叮嘱我务必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此时放人不利于查案……” 猛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贺难的脸上,他直起腰来,身上的肌肉要挣开衣衫的束缚一般,“少拿李御史来压我……我只再问你一次,放与不放。前者算我江家赏你个面子,不与你计较此事。若是后者……我想李御史也不会为了你这么一号人与我江文炳动怒……你可想好了。”江文炳这番话俨然是最后通牒一般,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如果贺难说出不放人来,他的脑瓜子会瞬间和水果摊上的西瓜一样爆开。 但是……贺难心中所想和他们有所不同——莫说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秉公处理,放与不放并非自己一念之间,而是依凭国家法度。就是你江文炳那一番话——什么叫“赏我个面子,不与我计较此事?”难道我贺难奉命查案便是得罪你不成?若江辰依法处斩,你就要怪罪于我头上咯?犯案的是你江家门人,杀人的是骠骑将军的子侄,我又何罪之有? 阶下的这位大爷脑子里如激雷闪电一般涌现无数对江文炳的明嘲暗讽,但是腿确实有些软,毕竟说出来遭殃的是自己的脑壳。大爷踌躇半天,叹了一口气憋出来一句:“在下奉命查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宽恕。江辰案虽然并非大案要案,但是我山河府之人向来脚踏黄土,头顶青天,每罪必处,每案必彰,实在难以从左冯翊之命。” 话音刚落,便有掌风呼啸而至。贺难眼前只剩下江文炳那只虎爪直奔他面门而来,他刚想双膝一屈连滚带爬地躲开,却见一支裹着白衣的手臂将江文炳的拳头稳稳拦下,正是五皇子殿下。 “你……”江文炳偏头看向齐单,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单笑吟吟地放下了江文炳的手臂,说道:“兄长切莫动怒,贺难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山河府明镜高悬,定会给江辰贤弟还个公道。为此事喊打喊杀恐怕会落人话柄,仿佛咱们偏要欺人太甚似的。” 这话听起来是要给贺难一个台阶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满满都是威胁。贺难刚欲作答,齐单又开口道:“今日之事我代江兄做主,明晚在骠骑将军府设宴款待,以承贺府丞之情,还望贺府丞暂且刀下留人。” 贺难含含糊糊地应了齐单的邀请,送走了这两尊大佛。只是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江辰在骠骑将军府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既不得将军宠爱,又不是什么天资聪颖之辈,说来说去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是江文炳为了保他连齐单都请出来了,齐单还要设宴招待我?说来山河府的府丞只是听起来名头比较唬人罢了,若是论起品级来,不过是八品上下的小官。在白玉京内,酒楼掉下来一块牌匾可能都砸死三位官员,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齐单和江文炳这么费心思? 不会是为了…… 贺难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至少不会掉在自己嘴里。他自幼双亲便因故离世,从此便在街头摸爬滚打。不说是少年老成,但童年的经历至少让他通晓了不少人情世故。一个卑微的孤儿,凭着自己磨练出来的小聪明钻营到了山河府已经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现在居然因为一桩案子的牵扯被帝国的皇子邀请……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目的,那就是五皇子失心疯了。 此事至此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似乎远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贺难此时连犯人都顾不得审问,他仓促地把江辰往牢里一丢,便奔着蓬莱阁——恩师李獒春的办公起居之所去了。 第二章 鸿门一刻 天色渐暗,已是该动身赴宴的时刻。 临出门前,贺难脑海中还在思量着昨日拜谒师父时的情景。 蓬莱阁坐于山河府最中央,乃是山河府的议事场所和李獒春的府邸。蓬莱乃是海外仙山,蓬莱阁的构造也是非同凡响。高楼如万仞之山般耸立,楼外开凿了一圈水池,每当阴雨天气过后,水汽升腾遮天蔽日似有云雾之感。取“蓬莱”二字作为阁名也是暗喻此地乃是山水交汇之处,坐镇中央掌控全局。与五岳阁的威严庄重和昆仑阁的血气森然大不一样。 贺难向李獒春陈述了江辰事件的始末,而李獒春只是静静地看着贺难沉思了半晌,然后说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这桩案子我会交给你来负责么?” 自始至终,李獒春也只向贺难说了这么一句话。 山河府饱收天下读书人,上至士族,下至寒门,只要过了考试都能入府求学,这些学子被称作府生。府生若在府内学有所成便有机会步入朝廷赚取功名,而其中出类拔萃者则会被李獒春选中,才算真正入了这天下第一的司法官署。 朝廷之上,庙堂之中,皆有派系之争,党同伐异之事早已屡见不鲜。门阀子弟能蔽于父荫之下,寒门布衣便要想办法依靠上这些名门望族。山河府开寒门子弟入学之先河,本意是为布衣百姓铺陈出一条求取功名的康庄大道,但如今李獒春年迈式微,膝下一子尚且年幼不成气候,虽然现在仍旧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可一旦李獒春仙去,山河府一派势必遭受他人打压。于是近些年来山河府的门生在入仕后多有依附如骠骑将军,左丞相等如日中天的官员之意,反倒对山河府有些疏远了。 山河府的府生虽多,但李獒春亲授弟子却凤毛麟角。贺难算是近些年来府中天资非凡而最卓尔不群的一个,在众多府生和先生口中都是有一号的人物,也只是半个亲授弟子而已。 这些亲授弟子,便是李獒春寄予厚望的山河府的中流砥柱,也是未来扶植保护自己幼子的靠山。 想到这里,贺难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师父会把这桩案子交到自己手中了——其一,自己出身低微又无依无靠,山河府与李獒春是自己跻身名利场的唯一选择;其二,自己是山河府内如今少有的,与各方派系没有什么接触的人,而且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三,自己的能力有目共睹,师傅认为此事交给自己定能妥善处理;其四,自己容易得罪人…… 是的,审案本就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计,而自己简直是在得罪人这方面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 借此事让我来打压江家?贺难想到这里脸上便一阵抽搐,师父,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啊…… 不说贺难那瘦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经受住江文炳一巴掌,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对比起见识和天分都远胜于他的齐单来说也有些相形见绌。 酉时,骠骑将军府,灯火通明。 贺难请府上家丁代为通报,不多时,家丁回来引着他从侧门进去了。贺难知道江文炳这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示自己身份不配从正门进去,不过他也并不是非常在意,苦笑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贺难跟着家丁穿过大院,看着丝毫不逊色于山河府的雕梁画栋池水假山与院中佩刀披甲的护院,心说真是气派,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如此。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停在了一处正殿前。贺难仰头观之,又腹诽道:“虽然江文炳这厮看不起我,不让我从正门走,但是齐单在他家设宴他却给提供了个正殿来。”也不能说江文炳是看人下菜碟,毕竟齐单身为五皇子又是至交好友,当然要给予最高的礼遇尊重,贺难在他眼里只是个瘪三,自然是不配走正门的。若是平时有此类下人求见,江文炳一概置之不理。 “来了?”齐单看见江府家丁将贺难引入殿内,便指向一处,“赐座。“ 贺难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屋内,设宴的齐单贵为五皇子,自当是坐在首席;江文炳次之,坐在右席第一位,而与江文炳相对而坐的却是朱照儿。贺难的目光和朱照儿对上时,她偷偷地扮了个鬼脸,贺难却心中一沉——这丫头来做什么?再近处坐着的两位青年却也是熟识的人——张思明,杜亮两位师兄也是山河府出身,如今在朝中为官,同在府中求学时也曾对自己有过照拂。今日在这里见到这两位师兄,恐怕也是为齐单做说客的。 看江文炳那脸色,便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可惜自己孤身前来,朱照儿勉强能算作自己的张良,若是一会江文炳来了个“项庄舞剑”,可没有樊哙来救自己一命——沛公曾借口如厕脱身,不如自己一会也来个尿遁?刚迈进大门,贺难就已经盘算起逃跑的事情了。 “今日身体不适,来晚了一些,请五皇子,左冯翊及诸位勿要怪罪。“贺难脸上堆笑,拱手示意道。 齐单摆了摆手,向他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既然迟来,便自罚三杯酒,以示诚意如何?” “好!”贺难应声道。他向来嗜酒,罚酒对自己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太重的惩罚,此刻齐单给双方各一个台阶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连忙斟满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如此重复三次。齐单看贺难饮酒丝毫不拖泥带水,口中称赞道:“果然度量不凡。” “菜倒是好菜,可惜这酒……不怎么好喝。”饮罢,贺难自言自语道。 齐单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来了兴致。这酒绝非次品,乃是白玉京中有名的佳酿“荣华富贵”,贺难怎么会不知道呢?于是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酒是怎么个不好喝呢?” 没想到贺难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要不说这是酒,我还以为这杯子里装得是尿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两位师兄听贺难如此出言不逊,不禁暗暗摇头,余光不停窥探着殿下的脸色;朱照儿倒是捂着嘴偷偷笑起来,但也觉得贺难说这话太过于不雅了一点。作为东家的江文炳当然心中不悦,一拍桌子,怒道:“殿下宴请你是给你脸面,用好酒来招待你,你可别得寸进尺!” “哎,”齐单看自己的左膀右臂发怒,便开口阻拦。但他被贺难这样冒犯,又有些嗔怒:”那如果我说你那杯里真是尿呢?“ “尿?“贺难抬头看向五皇子,”就算真是尿……难道今天我还有不喝的余地么?“ 他说完之后便放声大笑起来,紧接着五皇子也跟着大笑起来。席上其余四个人此时全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一主一宾,一尊一卑谈论起腌臜之物后就开始齐声大笑了? 笑,是因为两人以酒菜暗喻当下,而又都听出了彼此的弦外之音。贺难说的好菜,指的当然是五皇子对于自己的态度。两人都心知肚明,齐单搞今日这一出是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好酒“”劣酒“则是两人对于贺难选择的不同看法,五皇子以好酒相邀在自己看来是好意,跟随自己才是贺难最好的选择;贺难却说这酒”难喝“,意指荣华富贵不是那么好拥有的,自己依附了五皇子未必会有好结果。如果自己真的接下来这份”荣华富贵“,那以后可能会像尿一般令人心生厌恶。 可是,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酒过三巡,气氛已不像刚刚那么尴尬。就连江文炳,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的看贺难了,当然这只是看在齐单的面子上罢了。 齐单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堂下众人百态:江文炳心意明显不在堂前起舞的舞姬们身上,而是兀自喝着酒,时不时看一眼齐单,似乎在揣测上意。张思明和杜亮这两位是自己点名来作陪的,本以为是山河府出身的官员,与贺难更为熟络,能为自己助力,但是这两人一个唯唯诺诺不发一言,另一个明显酒量不佳,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还不如自己和贺难谈得来。 杜亮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他摇晃着坐到贺难身边,高声叫道:“师弟……师兄我……虽然不在山河府为官,但是……但是……我可是一直都……关注……你。你……你……最近办的那个……那个……江辰的案子……” 江辰这个名字刚脱口,便惊得贺难将自己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自己这位浑浑噩噩的师兄。一旁的张思明连忙提醒杜亮收声。杜亮看自己身边这两位紧张的样子,猛地从醉意中清醒过来,脸色都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地到五皇子面前伏着,说道:“小人……小人酒后失言……” 齐单并不以为意,其实他心中觉得杜亮这酒后无心之言反倒把筵席拉回了正轨,便顺势开口道:“既然杜郎中提到江辰一案,不如给我们说说进展如何?” 第三章 喧宾夺主 “殿下可知道鱼和熊掌么?”贺难并没有依着齐单的意思讲江辰案,而是反问了齐单一个问题。 “鱼和熊掌之说出自《孟子·告子上》。”齐单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贺难听得齐单讲出由来,也接了下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句,像接龙一样把这篇文章讲完。 “我想……你该不会是单纯为了考我会不会背诵这篇文章吧?”齐单玩笑道。 “臣不敢。”贺难微微颔首,“只是如今的情况像极了鱼和熊掌之间的取舍。臣……进退维谷。” “你不会是想说,你要舍生取义吧。”齐单眯起眼睛,面露不悦。在齐单看来,贺难和自己一样都是聪明人,更是那种眼高于顶恃才傲物之人。正因为他认同贺难是个聪明人,才会不理解为何他会产生“舍生取义”这样愚蠢的想法。 “殿下您误会了。”贺难解释道,“我并非想要舍生取义,更何况我的生死本来就不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只是想陈明利害,然后殿下自然会有决断。” “江辰和我,便是鱼和熊掌。” “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江辰是我江家子弟,户部员外郎。你一个小小八品府丞,也敢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吗?”江文炳对贺难这番话很是不屑,“狗熊的断肢残掌居然也能和金鳞丹顶的锦鲤混为一谈了。” 贺难瞥了江文炳一眼,没作反驳:“单一只熊掌,确实无法和名贵的锦鲤相比,但若是能驯化一头猛恶的熊罴,那便不一样了。” “继续。”齐单好奇贺难所说的“一头熊罴”是什么,便要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想对付我的师父,熊掌就会变成熊。价值……远胜于中看不中用的鱼。“贺难居然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 他……是疯了吗?齐单,江文炳,朱照儿,张思明,甚至仍然醉着的杜亮,心中不约而同地被贺难所震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贺难有着“贺疯子”的诨号,但都认为他平日里的行为只是装疯卖傻而已,谁知道他竟敢出此狂言。 “你……可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好像没什么冲突。“ “很简单……今天我赴您之宴的事情,不少人都是收到了风声的。如果我回去之后处理了江辰,那这些人会认为我们之间没有谈拢。若是江辰死了——那我和江家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了,谁能认为你们会拿江辰的命作为让我倒戈的筹码呢?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如果我回去之后把江辰放了……这个行为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觉得,我师父还会信任我么?所以就算我搭上了您这根高枝儿……对你我来说都没意义啊。“贺难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您找上我,无非是觉得我作为埋在山河府和我师父手底下的一颗棋子还算隐蔽好用,但是如果还没等棋子发挥作用就被人揪了出来……下一颗还会那么好埋么?”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邀请你是为了给李御史下绊子……这都是你的信口胡诌罢了。而且你信不信,就凭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我当场杀了你,治你个犯上之罪都算是轻的。”齐单的双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寒光,如同两把利剑一样顶在了贺难的脸上。 “不管是我一厢猜测也好,胡言乱语也好,既然您没这个意思,那就是我多嘴了,如果我有命回去……肯定不会再嚼这个舌根子,就当成是没这么一回事。您要是不放心,现在杀了我也行,说我是谋反之罪都无妨,反正在场的诸位都能证明是我出言不逊死有余辜。可是吧……三人成虎,我今天死在这一点也不冤,外人怎么说我也不会再知道,万一我师父的心里没准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心结呢?他要是先给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您能睡得着么?“随着两人谈话,席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且凝重起来。换句话来说,贺难的境地无疑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且这把刀还是他自己递给齐单的。不过他的神态如常,似乎不觉得害怕,反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叫人捉摸不透。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讨价还价么?“齐单有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了。唯唯诺诺几乎在江文炳掌下屁滚尿流的怕死是真的,气定神闲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语那种不怕死也是真的;咬着牙不放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种立场是真的,毛遂自荐说能给自己当狗腿子好像也是真的…… “成,怎么着理解都成。您甚至可以理解成我是在威胁您,或者挑拨离间您和左冯翊大人,您和我师父之间的关系。”贺难嘴里还含着酒肉,那杯盘狼藉的场面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他已经从容赴死,正在吃断头饭的错觉。 齐单被贺难的口不择言气的不怒反笑:“贺难啊贺难……你是不是以为,你我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还是说你我二人的关系已经熟络到你可以不遵礼法肆无忌惮地口出狂言了呢?难不成我们都喝醉了置身梦境,你才是盛国真正的五皇子么?” “……地位当然有尊卑之分,您贵为皇子,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府丞。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位置’是相反的——您是主动来找的我,我可从来没有任何求您的心思。我知道您不止会有我一个选择,我也知道您不是在求我,而是招揽,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扔出了向上爬的一根绳子。” “无论是您还是我师父,都给了我一根绳子,只要我抓住了这根绳子,就像是过了河的小卒——回不了头了。到时候是拴着是拽着都是你们决定的,我能爬多高,什么时候给我扔下去,也是你们眨眨眼的事儿。” “换句话来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取决于我有多想要,而是你们想不想给。所以不管我选了哪一边,都没差别啊。” 听了贺难这一番“肺腑之言”,齐单的疑惑不能说是一扫而空,但也有些明了贺难的心情了。 他眼中“贺疯子”那混沌模糊地形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为什么在贺难身上能看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影子了。因为有所求而未得,所以他怕死;因为贱命一条,所以他不怕死;因为他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他一定要跟随一个主子;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跟着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就是蝼蚁的可怜之处啊,齐单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漂亮话倒是说的不错,我姑且认为此时的你是坦诚的。但是你我之间好像还没有互相信任到可以像这样谈论心事的程度吧?” 贺难似乎根本没把这个尖锐的问题当场一回事,“从古至今以来,间谍最大的问题就是忠诚度,我可以因为情义效忠于我师父,也可以因为利益效忠于您。信任?这种东西对于间谍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如果您真的还有余力,可以猜猜看我对您的谏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对您和盘托出就是了……您也不信任我不是么?但是从我今日赴此宴始,我师父对我的信任就不是十成了。” “如果不是十成,那和零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现在还不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您如果不放心我,或是您真没有什么参与朝堂纷争的意思,现在就把我从船上踢下去真来得及,您认为我是我师父派过来对您使反间计的死间都可以。但如果您想要的东西不止现在这些……我觉得之前我所说的一切都不算是酒后失言。” 自古以来优秀的谋士都很擅长算账——算自己的账,算主公的账,算天下的账……苏秦的“合纵”,张仪的“连横”,诸葛亮的“隆中对”,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诸如此类无疑都是把“算账”这件事演绎到了极致。贺难当然不能和以上几位相提并论,但是他已经在话里话外把齐单的账算得很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可不是当下的局面而已,既然眼前这一位做叛徒都能做的理直气壮,自己没理由不用他来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撕破脸皮的时间提前罢了,更何况自己手里还握着其他的筹码。 只是齐单心中仍然有些不爽——自己似乎有点被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家伙给牵着鼻子走了。贺难……倒是结结实实地给自己上了一堂名为“喧宾夺主”的课。 五皇子又思考了一会,便向贺难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入后厅。两人足足在后厅之内私语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 眼见时辰已晚,酒席也用的差不多了,贺难便随着朱照儿拱手告辞。正当他跨出大殿时,齐单突然在背后唤了他一声。 “贺难……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卑鄙无耻之徒。” 他回过头来,看着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的五皇子,露出了一个和此前所有的假笑苦笑都不同的笑容,那是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您谬赞了。” 第四章 蓬莱夜话 贺难一路七拐八拐,走走停停。在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之后回到了山河府。不过他并没有进门,而是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醒酒。 其实他和齐单所言非虚,他想要平步青云,谁能给他更多他就会更倾向于谁,给齐单的出谋划策也算得上是上策,但是他确实没做过背叛师门的准备。事实上他向齐单表露心迹,也未尝不是师父的意愿。自己是个浑人,只有浑人才能把这谭清水搅浑。 一个可以预测五步的棋手便是世所罕见的强手,而能先读十步的便是不世出的天才。齐单能读到几步?五步,八步,十步?这些完全都不在贺难的考虑范围内,因为贺难根本就没在和齐单进行博弈。他只是在齐单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然后这颗种子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浇水,施肥,那都是齐单的事情。 当然,齐单也可以对这颗种子置之不理,任由它枯萎。只是没有任何一个思虑慎重的人会把这颗种子放任不管,人嘛,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而越是聪明人,反而越会相信自己的头脑,陷入这种思想的禁锢之中走不出来。 被这夜风吹了半天,贺难觉得清醒了不少,便奔赴蓬莱阁。没想到,李獒春正提着一个灯笼站在阁前,看样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李獒春喜黑喜素,一身朴素的墨色长袍,不做修饰。贺难受师父喜好影响,也爱穿黑色衣衫,此时这两个人就如同一对身穿夜行衣的大盗一般,黑夜中只能见到烛火闪烁的灯笼和两张浮在空中的脸,煞是恐怖。 “师父……你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啊。”贺难甫一见李獒春,便倒起苦水来。 “呵呵……我可什么都没做过。“李獒春捻着胡须微笑,但是这微笑中却透露出几分玄妙,显然是把“我就是要你猜”写在了脸上。 “您选我来主审这桩案子的理由,我已经有答案了。“贺难诚恳地说道。“您还是别瞒着我了。” “哦?”李獒春被勾起了兴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的。” “您呢,是吃准了我不会因为畏惧齐单和江文炳的权势而免去江辰的罪行。杀江辰,是为了示威?警告?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江辰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江家是一个庞然大物……” “我知道您是借此打压骠骑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他们当然也一样知道。所以我在宴席上就全交代了,顺便还给齐单献了个计,让他买通我在您这当细作。”贺难接过了李獒春手中的灯笼,两人并肩而立,看着蓬莱阁周边升腾起来的水雾和烛光,这也算是不错的夜景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跟我交代的这个事情,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叫做卖主求荣?”李獒春并没有看向贺难,只是仰头遥望着月亮。但他的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之意,就好像说今日都吃了些什么一样平淡。 “卖主求荣?我可是为您,为山河府立下了汗马功劳。”贺难撇了撇嘴,“充其量算是为了自保而诈降片刻,算不得通敌。” “此话怎讲?” “我可是确定了齐单的确对您有不轨之心。如果他真没有这种想法,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砍了。虽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但那也得是二虎相争。您是站在哪一边的?您后面的可是太子,那可是真龙啊。五皇子对我来说那是大人,殿下;但是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不过是区区一个弟弟而已。是不是太子向您授意我并不知道,但是您假我之手惩戒江辰,为的不就是先发制人么?我就是您用来搅混水,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一个诱饵罢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贺难都表演的十分浮夸,一只手作持棍状,在空气中来回搅动。他所表演的词并不太敢对着师父说出来,这个词叫做“搅屎棍”。 “好!好!好!“李獒春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连叫了三声好,让身边的贺难感到有些莫名。“阿难……你知道么,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对你动手了。” 李獒春所说的……并非是假话,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李獒春的内心切切实实地产生了杀意——他的这个徒弟并不是自己所教过的最聪敏的,也不是最狂傲的,但他从来都没有一个弟子会妄自揣摩上意而且还揣摩的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更没有任何一个弟子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越俎代庖替自己做决定。最为重要的是——还真让他说着了一些。 “这样啊……”听完了师父的解释,当事人却也一点也不在意。“很正常……人嘛,被人揣摩出来心思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封口。一个人知道了太多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獒春摇了摇头,“并不全对。” “虽然你是一把好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正如你有聪明才智而又锋芒毕露,但却是一把无柄的刀。虽然锋利,但却不好用,强行驭使随时都有可能伤及自己。这样一把刀,如果不能驾驭,不如将其毁掉。除非……” “除非给它配上一个好的刀柄。”贺难接过了话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那……你的刀柄又在哪里呢?”李獒春直视着贺难的双眼,反问道。在自己的印象里,这个弟子从来没把什么人,什么事真正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府。 齐单和江文炳目送走了朱照儿和贺难,又叮嘱了手下的张思明、杜亮两位大臣切勿在外妄言今晚之宴。张、杜两位本就承蒙五皇子提拔才得以入朝做官,今日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旦传扬出去便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自然是不敢和他人多嘴多舌。 “非要每次都是你唱白脸,我唱黑脸么?我好像越来越像没脑子的大老粗了。”待到只剩江文炳和齐单二人时,江文炳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哎……并非是你不能唱白脸,而是我实在唱不了黑脸,只能委屈你了。”齐单恭维道。不过这话也并没有说错,齐单那温润如玉的相貌气质,很难做出凶恶粗暴的样子。 “嘁……”江文炳撇了撇嘴,齐单经常用话来哄他,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个贺难还算有几分辩才,不过可远远不至于非他不可啊……这家伙可真不负他那个绰号,他就是个疯子。” “那如果让你用一件事物形容他,你会用什么?”齐单问道。 江文炳不假思索道:“狗,一条好狗,同时也是一条疯狗。你还记得我们在水寒关从征时经常出去游猎吗?那时候我爹养了很多猛犬,其中有一条最为凶猛敏捷,那条狗可真是个捕猎的能手,甚至连狼都不敢与之争锋。但有一次它突然发起疯来,咬死了好几员将士,还差点咬伤了我,我爹不得已才杀了它。那个贺难就是这样的一条狗,虽然平时伶俐机敏,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发起疯来会不会连主人都咬。养虎为患,养疯狗也是一样。这样的人,还是尽快除掉比较好。” 齐单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并不像是发疯,而是刻意为之,装成那副癫狂的样子。如果是我,会觉得他更像是一把好刀。” 江文炳点了点头,肯定道:“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把无柄的刀,光有锋利的刀刃,却没有把柄。使刀的人会反受其害啊……” 齐单半天都没有说话,江文炳觉得有些异样,便转头看向他。此时的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笑容很是神秘:“把柄么……当然有啊,而且是他主动送到我手中的啊。” 江文炳怔怔地看着齐单,却一点也没有头绪:“是……?” “照儿。” “照儿会看上他?还是说……你真舍得将照儿拱手让人?”江文炳一时有些骇然。 齐单摇了摇头:“照儿的心思……谁能说得清呢?但是我却能看出来贺难有些钟情于她。不过那倒也无妨,尚书大人不会将照儿许配给一个无名小卒,我也不会将照儿拱手让他。但是有了照儿在我这里,他便不敢随意造次。” “礼部尚书家的那个小姑娘?”李獒春问道,他在心中仔细地思量了一番,倒也觉得没错。朱照儿总是三天两头地跟着贺难往山河府跑,李獒春自然对她很有些印象。 贺难对着师父谄媚的笑了笑,说道:“师父,弟子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不知道事情到最后会演变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一个人微言轻的草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礼部尚书大人虽然和五皇子、骠骑将军多有亲近,但是到了您胜了的那一天,还请您高抬贵手,留照儿一命。” 李獒春也是过来人,怎会不懂贺难的少年意气?他没有作答,而是又捻起了胡须,笑道:“你倒是觉得我能胜。” 贺难那溜须拍马的神情突然又正色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弟子,从来都没觉得您会输。” 第五章 凶鹰猛虎 是夜,骠骑将军府。 将军府尚武,连护院侍卫都是骠骑将军从前线调下来的将士。江文炳醉心于武艺,那演武场便建在他居所之前。白天他常忙于公务,处理一些琐事,每日修炼武艺的时间便挪到了天色入暗的晚上。 起初还有护院的侍卫怕少家主习武之时受伤,常立于演武场左右保护,更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与少家主较量武艺。江文炳对这些侍卫倒也来者不拒,不过渐渐地便没有侍卫再来了,因为自家这位少家主根本不会受伤,反而他们倒是经常带着一身伤病在院子里巡逻,偶尔江文炳一时兴起没收住手,不幸被波及的侍卫们只能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并非是这些侍卫不敢忤逆少家主,所以装作不敌。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兵油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又岂会因为怕伤到少家主而被责罚?从一开始对还未及弱冠的少家主轻视,到重视,最后到敬畏。从一打一,到一打十,最后到一拥而上列出战阵伺候。从第一次到现在为止,好像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左右,每年新调来的侍卫一茬换了一茬,可是江文炳连一次都没有败过。 或许他会因为对方的奇招、变阵、旁门左道而居于劣势,但每过一招,他便能多看破对方一分,直到最后破解,战胜。每历一战,他便能多学习对方一式,直到最后精进,大成。 江文炳,生来就是一头猛虎,他是一个天生的武学奇才。 此刻这头猛虎正在庭院里练枪。十八般兵器,他最喜枪,手上这柄大枪重达八十斤,常人连使用自如都做不到,却远远不是他所能驾驭的极限,但这个重量的长枪对他来说是比较趁手的。这柄重枪在旁人手中只能怀抱或者抓举,而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却虎虎生风,如蛟龙探爪般威猛,蟒蛇出洞般凌厉。 一套枪法使完,他正敛息凝神,回味其中奥妙,却听见附近有人拍手称赞。江文炳猛然回首,却见那拍掌之人并非在自己身周,而是站在了自己居所的屋顶上。 来人一袭黑色短打,黑巾蒙面,称赞道:“人都说骠骑将军膝下有一位了不得的高手,今日一见,岂止是一位高手,称之为神人也不为过啊。” 这黑衣人话里话外既有夸赞,又不无挖苦之意,江文炳如何能受得了这份气?他昂首看向这位不速之客,高声道:“看阁下之意,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何必如此遮遮掩掩?不如下来,我们切磋切磋。”虽然江文炳外表粗犷,齐单也常说他是个粗人,在外人面前也一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但他内心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知道这黑衣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自己,心中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此时他右手中长枪早已蓄势待发,唯恐这黑衣人施展暗器偷袭。 果然不出江文炳所料,话音刚落,便从那黑衣人的衣襟处飞下来三把飞刀。江文炳早有准备,手中长枪轻提,将那三把飞刀一并拨落。那黑衣人却趁着江文炳提枪挑刀时飞身下来,直落在江文炳背后,腰间长刀出鞘,直向他腰间斩去。 只听“铛”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江文炳竟是将手中那柄长枪在背身作格挡之势,将黑衣人的腰刀拦下。黑衣人未想到江文炳居然在背后都能招架的如此精准,唯恐他有后招,忙闪身回避重整攻势。江文炳招架之势未尽,顺势又回身一横扫一斜刺,杀了一个回马枪过去,却见那黑衣人如泥鳅一般接连两次从自己的枪锋之处低身滑走。谁曾想到黑衣人这一弯腰,一闪身便救了自己一命。 “好身法!”江文炳不禁赞叹,他此前和侍卫们练武,时常遇到背后偷袭,招架之后的回身一扫一刺屡屡都能得手。虽然这名黑衣人躲闪的动作并不潇洒,但这两记杀招却躲得一干二净。 “你背后是长了眼睛么?”黑衣人怪叫道。这样精准的背身格挡,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做得到。而那紧接着的两招回身刺,更是直指自己要害。 “唯手熟尔!”这一轮是江文炳率先出手,猛虎一样庞然的身影暴起发难。在黑衣人的眼中,江文炳的速度丝毫不逊于自己,枪尖甚至比声音更先至自己眼前! 黑衣人不敢硬接,长枪自他侧身而过,手中刀光又提,宛若冲天的蛟龙。那刀刃如龙头猛然坠下,高擎着的钢刀从江文炳头上劈落,向着他的脖颈咬去。 长枪间合太大,在近身战中不如单刀灵巧。江文炳急退两步横枪招架,却见那刀并没有劈下来。那黑衣人而是就地一滚,翻到了江文炳刚才所站的位置,将那被挑落在地的三把飞刀拾了起来。 “这三把飞刀……是宝贝?”江文炳看他有机会伤到自己,却只是为了找个空当去捡那飞刀去,不禁奇怪的问道。 “不是。”黑衣人说道,“只是怕一会你捡了去不还给我,用这飞刀去查我的身份。” “呵呵……”江文炳轻笑了两声,言语满是不快之意,“既然都来了,你还觉得你有命走么?”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同时发力,于这演武场的中央交战起来。战团中身影飘渺,兵戈争鸣。虽然只是两人交手,却如同沙场混战厮杀一般,刀枪摩擦之声不住响起,令人觉得分外刺耳。 战了约莫八十个回合,那黑衣人单脚在地上一点,便纵身向后飞出去五步。两人交锋不分上下,但终是黑衣人攻势不济,先作退却。两人都心知肚明,再这么打下去,便是江文炳要胜了。 “你那另一把刀……还不使出来么?”江文炳此时占了便宜,便出言嘲讽。他早注意到了黑衣人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刀。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高声道:“再来!” 旋即,双刀齐出。 这黑衣人第二把刀出鞘时,江文炳顿感杀意格外凝重。他只分神了一瞬间,那黑衣人便已然欺身上来,身形如鬼魅,刀光如雷霆。 两把刀天雷激荡一般轮番劈斩下来,黑衣人竟然一转之前愈战愈颓的攻势,反而在场面之上压制住了江文炳。这两把刀之间攻守转圜进退自如,密不透风的刀阵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包裹住了江文炳。此前江文炳只道这黑衣人一把刀便只是一把刀,横劈纵砍虽然迅猛凌厉,但仍是一板一眼。现在加上了另一把,倒像是有十把刀同时从各个方向要将自己搅成碎肉一般。 江文炳且战且退,此时已被逼到角落,只见他突然大吼一声“喝啊!“黑衣人只觉得浑身一滞,便被江文炳手中的巨枪荡开。 演武场上,两人又保持了一段距离。一个枪身低按,如虎豹铁尾,似猛虎磨牙吮血。一个双刀斜指,如鹰隼两翼,是凶鹰展翅飞扬。 倏然一瞬,双雄暴起,两人又战在一处。双刀抡圆如日,刀口裹挟劲风,江文炳只道这刀不似刀,却像磨盘辗压下来。巨枪刺若繁星,枪锋寒意森然,黑衣人心说这巨枪居然如此难缠,仿佛巨蟒绞杀,叫人动弹不得。 两人缠斗半天,不分上下。黑衣人此时却在呼吸之间寻得一个空当,右手刀快斩下去,划伤江文炳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没成想这乃是江文炳故意露出来的破绽,他右手执枪荡开黑衣人的双刀,随即一脚正踹在黑衣人的胸膛!黑衣人的身体顿时如皮球一般向后飞去,紧接着,江文炳竟然把手中巨枪当作投枪一样掷了出去!一般大小的枪戳进人的身体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血窟窿,而这巨枪若是贯穿胸膛,甚至会将人撕成两截。黑衣人自知处境不妙,只好将左手刀弃掉,手掌硬生生地握住了枪头! 江文炳,紧随枪后而来。 此时的江文炳赤手空拳,不带甲盔,竟然以双手对上了那黑衣人的单刀。这一对铁拳,竟然真如铜铁一般,与那单刀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的爆鸣! 看那肉掌与钢刀相抗却毫发无伤,黑衣人不禁惊愕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江文炳右拳发劲,又轰在了黑衣人的胸口之上。黑衣人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头颅,脚下急忙轻点砖石,又如之前一般退开。 “罡气?“黑衣人调整身姿,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退却,稳稳落地。 江文炳双拳紧攥,大口喘息了两声:“居然被你连罡气都逼出来了……那你就更不能走了!” 黑衣人趁着江文炳喘息之时,也放缓身体重运气息:“不光是拳头……你刚才那一吼也是动用了罡气吧……我说我怎么会感觉体内气血翻涌头痛欲裂呢……” 江文炳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黑衣人,目光森然满怀杀意,良久才道:“你还真不是那种我不动用罡气就能轻松摆平的对手……况且你也掌握着一些其他的真气法门吧,不然你刚才怎么敢直接用手抓我的枪尖?” 罡气,是一种体内真气,许多武学走到瓶颈,外功难以更为精进一步的武者为了登峰造极,慢慢开始钻研起了内功之法。通过锻炼体内的气息,并加以运用,形成了不同的真气。“罡气”便是其中最为刚猛的一种,外放时能包裹身躯、兵器,使肉身如铜墙铁壁一般坚硬,使兵器更为锋利。发音时若运用罡气,声如洪钟,吼叫如雷,振聋发聩,甚至能直接冲击对方元神。传说将罡气练至化境者,甚至能以罡气破空而击,穿金碎石,分山裂地。 黑衣人凝视对方,也知自己并非他敌手,心中开始盘算起走为上之策。倏地自衣襟处抛出两个烟丸,那两个烟丸落地之后便散出数股浓烟。江文炳见对方要逃,连忙冲进烟雾中欲捉拿对方,黑衣人却倚仗身法迅捷,早捡了自己刚丢下的左手刀,将双刀入鞘,便借着烟雾的掩护飞檐走壁,逃之夭夭了。 眼看着浓烟散去,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江文炳体内热血冷却下来,脑海中不断思索这白玉京之中有什么使双刀的好手,冥思苦想之下,却也不觉得哪个使双刀能有如此的本事。末了,他便心事重重地出了府门,直奔五皇子的府上去了。 第六章 金风玉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暂且不提江文炳要如何查明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且说这位黑衣人一路飞檐走壁驭使轻功溜出了骠骑将军府,寻了个偏僻处将一身夜行衣一脱然后点起火折子烧掉,将腰间配的双刀藏了起来,便化扮作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神态颇有些放浪的青衣游侠的模样。 白玉京繁华极盛,况且天子脚下,不设宵禁。城边街市仍有青楼酒肆开张,这青衣游侠三转两转边来到了一处较为雅致的酒楼。 在店小二的接引下,青衣游侠来到了酒楼的二楼,此时二楼较为冷清,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一些小菜和两壶美酒。 “燕兄。”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大爷居然是贺难,贺难此时见了这位青衣游侠,便叫出声来。 青衣游侠则是黑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小子,差点害死老子。” 贺难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乍一见青衣游侠,他就看出了对方步伐有些散乱,似乎是气血不畅,此时又听得埋怨,自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青衣游侠手段非常人所能敌,心中也有些诧异:“燕兄你……难道也奈何他不得?” 青衣游侠并不言语,只是伸出右手来凭空一指,贺难面前的酒碗竟然爆裂开来,碗中的琼浆玉液顿时泉涌一般喷发,酒浆混着碎片,飞溅两人一身。贺难知道青衣游侠并非是消遣他才会来这一出,脱口而出道:“真气?” 青衣游侠,也是身负驭使真气之法的人。贺难见状,便知晓江文炳与青衣游侠,乃是一类人。但见青衣游侠脸色,只怕那江文炳的真气造诣,不在青衣游侠之下。 青衣游侠长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酒碗自酌自饮,神色有些黯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与他此时是四六之数。若我有心杀他,不惜以命相搏与他同归于尽未必不能成功。但以他的天资,若是再过去十年……他恐怕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青衣游侠每说一句,贺难的瞳孔便扩大一分,只因实在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位青衣游侠是什么人?他乃是李獒春所设的四枝“暗箭”之一。 山河府的水门,藏龙卧虎,奇人汇聚。行事向来公正无私,光明磊落,世人皆知。但是光有抛头露面干大事的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些——干脏活的。于是,在山河府明面上的四大高手、四杆“明枪”之后,四枝“暗箭”应运而生 四杆明枪名扬天下,乃是水门的四位统领,享有官爵俸禄,而四枝暗箭则全无此待遇,只是默默隐匿于阴影之中。这四枝暗箭不好与四杆明枪相比,但每一枝都是李獒春的死士,只要李御史发话,刀山火海也危身奉上,险不辞难。与其说是山河府的四枝暗箭,不如说是李獒春一个人的四枝暗箭。李獒春的理论是“贵精不贵多”,尤其是这些暗中执行任务的刺客们,能力其次,忠心第一,万一这些人中有人怀有异心或者一时失言,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虽然坊间有些关于暗箭的风闻,但十之八九都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这四枝暗箭,甚至连山河府的大多数门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姓甚名谁。贺难也只是和其中这一位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私交甚笃。 贺难眼前这位青衣游侠、他口中的“燕兄”,全名叫做燕春来。 “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小了你将近十岁。竟然能在你之上么?”贺难虚着双眼看向燕春来,心中仍有些不信。师父向来谨慎持重,暗箭当然是择优而取,四枝暗箭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但就这样的天才却能断言江文炳不出十年便能远胜自己,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天分。不过这样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了,他有这样的本事,如果真想杀自己,岂会被齐单轻易拦住?想来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让自己出丑罢了。 贺难这样想当然没错,他确实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也低估了身为骠骑将军长子的江文炳的器量,但是他还低估了一点……齐单的实力。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人之间的较量更是如此。四枝暗箭中我虽然年龄居第二,但天分可能是最低的。不过就算如此,十年后能和这头猛虎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小四?”燕春来这桩心结来的快,消解的也快。胜败乃常事,只要不死终有再精进的机会,他虽自感无望,但却对口中的“小四”有着些许期待。 四枝暗箭中,另三人都是执拗之人,唯有燕春来性格淡泊随和,虽然久居晦暗之中,但却如归燕、春风一般写意逍遥,与世无争。他自评武学天分造诣最低,可能也是受了这性格的拖累。 贺难对其他三枝“暗箭”几乎一无所知,燕春来对此也守口如瓶,但此时他听闻那位“小四”有可能比肩江文炳,便打起了燕春来口中这位小四的主意。 “你在打小四的主意,对吧?”燕春来看贺难有些心不在焉,便一语道破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有何不可么?”贺难被人道破心思,却也不觉得尴尬,他正盘算着怎么从燕春来口中套出关于他这位兄弟的信息。 燕春来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一会,摇摇头说道:“你的性格就已经够古怪的了,他比你还古怪的多。你我交情不错,我不想害你——你见了小四,恐怕是要死的。” 贺难最听不得别人这样说他,在他心里,哪怕是比古怪,比卑鄙,比猥琐,他都不认为有人能胜过自己,不服气道:“我又没犯在他手上,他凭什么杀我?” 燕春来正色道:“在小四眼里,想窥探自己身份的人,都要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御史大人和另外三枝暗箭外,再无旁人。你若是真去寻了他,就算死在他手上,御史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贺难听燕春来此言,心思一转,便作犹豫状,向燕春来说道:“你可知道我师父这次为什么招你回来?一是为了探那江文炳的底,二就是为了保护我。我假意投靠五皇子一派,并向他透露了很多我师父的筹策,目的是为了请君入瓮,但若是他看破了此局,叫江文炳来杀我,又坏了师父的大计,又该如何?本来以为仅你一人便已足够,但现在看来,至少还要一人回来。我个人的命虽然轻贱,但在师父的大计中却是重要的一环……所以我非得寻他不可。” 贺难的作戏十分逼真,几乎是声泪俱下,句句交心。一方面晓之以两人交情,一方面动之以大业事理,使得燕春来也有些踌躇。两人相持半响,最后还是燕春来先动摇了,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权定夺,还须先向御史大人报备。关于小四,我只给你些提示,若你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若你没找到,便别再去寻他。” 言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指来,蘸了些酒,在桌面上写下浅浅的六个字。 钺月,画舫,红雨。 次日天还未亮,贺难便纵马自南门出了白玉京,快马加鞭直奔钺月城。 钺月城离白玉京相去有些距离,约莫三日的路程。人皆言白玉京繁华,钺月城犹有甚之。钺月城毗邻盛国的第一大江“月涌江”,航运发达,又是盛国中部的枢纽地带,城中有三大绝景,名动天下。 燕春来对贺难写下的“画舫”二字,便处三大绝景之一,唤作“云梦仙画”。这云梦二字是指钺月城的盛国名湖云梦湖,云梦湖上有画舫,乘画舫游湖观景乃是王孙贵族的一大乐事,更有无数才子佳人经常在此赏湖吟诗,逍遥快活。 燕春来给自己的提示前两个都有迹可寻,唯独最后“红雨”二字不知所云,这天上怎么会下红色的雨?又或者是和师父吟过的那首诗有关? 贺难为师父整理书房时曾经看到过墙上挂了一张字帖,上书为“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燕春来!燕春来的名字正应了那第二句“堂前归燕衔春来”!那么他所说的红雨,便是小四的名字! 一进钺月城,贺难便嗅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味。云梦湖的云中堤也是赫赫有名的,堤岸上百花齐放,如天边彩霞照云。无论是春去秋来,都有不同的花开景象。贺难牵着马沿着人潮涌动,不一会就望见了远方湖色。 这三日之内,贺难几乎是马不停蹄。他向来无心流连于景色,此去钺月城,只一心为了找到那位小四。但此时此刻一见这云梦湖景,他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这天地自有造化神工,名不虚传。 此刻天色渐晚,夕阳落水,初月凌天。那湖面上金光粼粼,光华正盛,仿佛日月同照其中。贺难心中的焦躁此时也慢慢淡去,只顾站在岸边凝神痴痴地看着落日,好似全然忘了凡尘俗世。 一抹红衣倩影从他身边悄然而过,步步生莲地登上了画舫。贺难此时才还过魂来,看着那红衣姑娘袅袅娜娜的背影,忙向画舫的船夫问道:“船夫兄弟,请问那位姑娘……” 粗犷的船夫汉子笑了笑道:“那位姑娘好像是个画师,时常来云梦湖采风,我在这画舫上已经有不少日子了,经常能看见她来此作画。” 这位红衣姑娘时常在此,莫非她便是燕兄口中的“红雨”?那位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四,竟然是个女的? 贺难不通武艺,但是却修习过轻功——他和太多人结过梁子,生怕哪一天就会被人弄死,为了保命护身,时常会与水门的师兄们探讨研习轻功之法,对此倒是颇有些造诣。眼见那红衣姑娘站在船头,画舫已经离岸,容不得自己多想,他便纵身一跃,直飞向画舫的楼阁顶上,口中大声询道:“画舫上可是红雨姑娘?” 贺难此时凭虚御风,纵身百转,稳稳地落于画舫的红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红衣姑娘。 站在船头的红衣姑娘听闻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便蓦然转过头来,视线触及那画舫的红顶之上。 贺难……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女子。 红衣姑娘眉如玉盘镶柳叶,眼若白璧盛桃花。巧笑时身姿摇曳,似云间月华清丽皎皎。回转间衣袂飘舞,似天上花火辉光灿灿。这姑娘周身如有紫气浮生环绕,又如焚香之烟般可望不可即。 红衣姑娘每日来此寻景临摹,却不想今日于此却置身画中。 采风的红衣姑娘嫣然回首,踩湖中淡月于足下;寻人的黑袍少侠从天而降,负残阳猩晖在背上。 如此瞬间,竟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画卷。此刻仿佛只有一句话刻在贺难的脑海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七章 攻讦两端 红雨姑娘看见了贺难,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眼神却已产生了变化。 同在都御史李獒春手下做事,山河府的绝大多数官差都不知道暗箭的存在,但暗箭可以说是对山河府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贺难自然是其中最为扎眼的人之一。红雨姑娘当然对贺难没什么好感,因为她性格清冷娴静,素来不喜那些张扬跋扈,桀骜不驯的刺头,也不爱做口舌之争,唇齿之辩,只觉得聒噪非常。而贺难,恰好两样都占,自然是令她有些嗤之以鼻。 不过红雨姑娘对贺难也有几分好奇——他从来都是那副嚣张的样子,至今还没被人把头给扭下来,到底是运气好受到御史大人的庇护还是真有些本事? “是红衣姑娘,不是红雨姑娘。”红雨假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红雨心道贺难来此寻找自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先骗过他再说。 “这样啊……是我认错了,唐突佳人,请勿责怪。”贺难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向红雨抱拳施礼,转身作离开状。 正当红雨松了口气时,异变陡生。贺难竟抬手掷过来一把飞刀,直奔红雨的心口。情急之下,红雨却也忘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芊芊玉手一指,不知何物竟然将那柄来势汹汹的飞刀磕开,只见到那飞刀径直落入湖里去了。 红雨再一抬头,却见贺难已经盘腿坐在画舫的红顶边上,一只手拄着大腿,另一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寻常的姑娘可没有这种本事吧?”红雨被贺难如此戏耍,有些恼怒,又轻抬玉手,贺难只觉得脸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用手去摸被划过的地方,只见有一丝殷红留在手指上。 “既然已经被你猜到了,那我便承认就好了。这一下只划破了你的脸,权当是给你个教训。”红雨微蹙绣眉不悦道。“有话快说。” 贺难想了想,说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不如我们找个酒楼坐下来,边吃边说。” 红雨盯着贺难的脸,看他神情诚恳,不似之前般轻浮,或许李御史真的有事召自己回去,又觉得他并不能将自己怎样,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贺难低头看了看,画舫距离岸边并不远,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轻功“飞”回去,便对红雨说道:“那我们现在就上岸吧。”却见红雨眉目间一下子就犯了难。 “难道……你不会轻功?”贺难见红雨的表情如此为难,便开口问道。 红雨不想搭理他,但是也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贺难见状,便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未等红雨思考贺难发笑的原因,只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整个人已经离了画舫有两三步远。 待到落地时,红雨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贺难将自己一把横抱起来,抱着自己从画舫回到岸上。她年方十七,正是青春妙龄,还从未有男子敢对她行这样的越轨之举,不由得心下恼火,羞愤道:“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红雨又将手抬了起来,贺难唯恐她一气之下将自己误杀,忙不迭地按下了她的手腕,口中叫道:“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这点事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谈正事吧。” 红雨羞怒之下,本来将要出手,但她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贺难这一番话让她稍微冷静了下来,只得用一双杏目瞪了贺难一眼,便自顾自地顺着人群走向了街市,贺难见状,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红雨身后。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酒楼。这酒楼无甚特别,门外立着的酒旗却是用银线刺的,绣着颇为秀气的“如意”两个字。贺难望见那“如意”二字,嘴碎道:“如意酒楼?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到晚都没几个客人,怎么能如意呢?”红雨本来在前面走着,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贺难只道是他嘴碎让红雨感到心烦,便闭起嘴来不再多言语。 这酒楼果真如贺难所言,客人寥寥无几,乍一看真是一副不如意的样子,但店里的装饰却不同凡响,器具古朴,四壁镶花,一看便知文人雅士喜居之所。几桌客人也都是穿着、样貌皆不凡,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千金。 两人落座于二楼的边角处,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好酒,贺难还特意点了两碗店小二推荐的鱼汤。 二人对坐,相顾无言。还是红雨先开了口:“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贺难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自酌自饮,说道:“因为山河府和我的缘故,有一些人盯上了我师父。前几日我和燕春来燕二哥见了面,他说盯上了师父的那些人里有一个颇为棘手,连他都搞不定。燕二哥对我说能搞定那家伙的恐怕只有你,或者你们俩联手……所以我就向师父请了命要召你回去和燕二哥携手共除他的心腹大患。” 这话倒是在撒谎,贺难哪里有向李獒春请命的时间?他前脚刚和燕春来分别,后脚就打马来了钺月城。他根本就是听了燕春来说小四武学天赋绝顶,想蛊惑这个未来的高手给自己当私人保镖。 贺难这真假掺半的话在红雨听来倒是合乎逻辑,毕竟李獒春乃是当朝御史,能对他不利的人都是非同一般的权贵,就算李獒春掌握着山河府,也不好对这些权贵下手,只能倚仗他的“暗箭”们。不过红雨当然不全信贺难这一套,她从贺难的话里倒是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别拿李御史出来作挡箭牌……我看被盯上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 贺难看着红雨那虚着眼睛质疑的表情,悻悻地干笑了两声,拍马屁道:“红雨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此事的的确是因我而起,可是事情的严重性我可半点都没有作假。” 听他这么说,红雨的好奇心不禁被勾了起来:“如果你说的句句属实……那你捅得娄子究竟得多大?”贺难虽然是个刺头,但只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这么大的朝堂,他连里面的一粒灰尘都不算,他又能惹多大的麻烦呢? 贺难见红雨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抵触,便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从头讲起罢。”他便从江辰一案的始末开始述说,而他讲这故事倒是颇有几分说书的意思,居然还有情节草蛇灰线一般环环相扣,不过多数都是他借他人之口自吹自擂,吹捧自己神机妙算、策谋深长、智略沉密;他甚至还在讲述时加入了“您猜怎么着”诸如此类的互动,红雨被他这样逗得发笑,甚至想入非非觉得贺难要是去勾栏瓦肆做个说书先生,肯定比现在高不成低不就还惹一身腥臊的强多了。其间几道小菜不断上来,贺难以菜下酒,讲至兴起时还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甚至还变戏法一般从怀中变出来一把纸扇,看得红雨目瞪口呆。 “你……小声一点。”红雨突然打断了贺难,她微微偏了偏头,示意贺难旁边还有别人,让他不要继续卖弄。贺难顺着红雨的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坐上来了一桌客人,三个汉子正面露不悦地看着自己。贺难冲着三个汉子笑了笑,低声对红雨说道:“那两味汤还没上来,我去催一催。” 贺难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让自己掉脑袋,此刻居然在酒楼里大肆宣扬。红雨不禁思索着这家伙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愚蠢。 不多时,贺难倒是自己端着那两碗鱼汤回来了。他将两碗汤放在酒桌上时,还趁机摸了一把红雨的玉手。红雨见贺难的行为如此不知羞臊,一双杏目怒瞪他:“你……!”而贺难却依旧嬉皮笑脸:“不用谢。” 红雨的琼鼻中闷哼一声,不屑与他计较,便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那碗鱼汤,两人又回到了刚开始那种诡异的沉默中去。 这话痨过了一会,按耐不住,又贱兮兮地没话找话:“你……当真不会轻功吗?” 红雨心中气也消了一些,回应道:“何止是轻功,我连武功都不会。” 此话一出,贺难的嘴里简直能塞进去一个猪蹄膀。燕春来明明对自己说小四是四枝暗箭中武学天赋最高的,是十年之后唯一有望比肩江文炳的高手,可是红雨姑娘却说自己不会武功?刚才在画舫之上弹指便能抵御飞刀,隔空伤到自己又算怎么一回事?贺难此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口中只吐出几个零星的字来,“你……我……啊?” 红雨见齿坚舌利的贺难都被自己噎住了,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虽然我既不会武功,也不会轻功……但是我有真气啊。刚才在画舫上挡开飞刀就是驭使真气……厉害吧?” “厉害……厉害……”贺难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可以不练武术,不锻肉体便能驭使真气的。果然是天外有天,今日算是见到了。“好了,吃饱喝足去……”又不多时,酒菜都已用尽,贺难开口道。又觉得此话不太妥当,忙改口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回白玉京吧。” 没想到红雨此时竟说道:“谁答应你要回白玉京了?说到底这还是你自己的主意而不是李御史的意思吧?” 贺难一下子懵住了,好像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费尽脑筋对红雨讲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他突然感觉心力交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难道我白给你讲这事情了?还是你真的没意识到有多严重?” 红雨不屑地笑了笑,脸色十分得意,仿佛大仇得报一般:“故事倒是有趣,可是据我所知你又不会武功,我若是不跟你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第八章 林中遇劫 红雨本以为贺难对此无计可施然后恼羞成怒,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贺难只是一介书生,并不是打手,虽然他会一些粗浅的轻功,但对于武功他可是一窍不通。自己身怀真气,如果他真敢用强,一息之内便能让他束手就擒。 但没想到听了自己这话,贺难反倒是一脸奸计得逞的邪笑道:“我是不会武功不假,但是你不也不会么?男子的体魄可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比的。”虽然这话没错,但是从贺难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怪怪的——以他的体格其实也就只能制服一些稚气未脱的少年和姑娘了。 “你忘了我有真气么?”红雨反唇相讥,但此时她背后却隐隐冒出冷汗,以她对贺难的观察,这家伙是擅长阴谋诡计那一挂的老乌龟,不到最后时刻不会露出那样的怪笑。 “那你倒是试试能不能使出来啊!”贺难突然笑的十分放肆,仿佛山洪暴发一般。 红雨气极,忙抬手驭气,想给贺难一个教训,却发现自己体内经络受阻,气脉凝滞,那真气还不如自己的呼吸明显。“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贺难的表情此刻已经得意的无法描述,狞笑着说道:“敛气散……这个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服了敛气散的人在一段时间内体内的气脉会封闭,真气无法运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不如你想想是什么时候我对你下的药?” “是……鱼汤!”红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刚才的片段,贺难只有为自己取鱼汤时才有机会下药! “真聪明。”贺难出言嘲讽道,表情十分猥琐难以描述,“我可没有那么好心主动为你盛汤。” “既然红雨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应该知道现在你我之间孰强孰弱。我不逼你,只是形势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也不会害你,这敛气散的剂量大概能持续三日,正好是钺月城到白玉京一路上的时间。到了白玉京,面见我师父之后,对我要杀要剐随你定夺——今日实在是冒犯了。”说着说着,贺难的表情又变的诚恳柔和下来。 红雨虽然愠怒,但她不得不承认贺难说的、做的,于他自己都没错,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才会被他算计。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无论手段多么高强,心智多么坚定,心肠软却是天生的,看贺难此时的态度诚恳,只好不太情愿地应允道:“那……好吧。我随你回去,但是在路上你可不能再像这样欺负我。”末了还逞强似的补充了一句:“到了白玉京之后,我自会把今日所受的耻辱要你偿还回来。” 贺难听闻红雨的态度有所转变,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轻轻笑了笑:“好说。”便拉着不情不愿的红雨离开了这座酒楼。 两人争辩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却架不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难只骑了一匹白马过来,知道不能委屈红雨和自己同乘,便向她询问道:“这附近有什么车坊吗?我们再租一匹马来,这一匹马终究是有些不方便。” 红雨听完,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引着贺难去了附近的一处车坊。这车坊也没什么稀奇,但和那酒楼一样,都挂着个“如意”的招牌。 红雨向贺难介绍道:“如意商号是钺月城中的大商号之一,经营着不少食肆、驿站以及其他的商品生意,因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所以颇有些名气。”贺难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两人进了车坊,向店家道明来意,便跟着店家向马厩去了。 不多时,贺难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便俯身到红雨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两句,红雨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听你的。” 贺难听得红雨应允,便转头问店家:“你们这儿有没有马车?”然后还补充了一句,“要车厢宽敞一些的。”店家带着两人又到别院看了看车厢,没想到贺难对此都不是很满意。 店家道:“这些已经是最好的车厢了,如果公子还嫌不够好,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贺难摇了摇头,说道:“并非是不够好,而是不够大。这些车厢都是给公子姑娘们乘坐的——我想要一架拉货物的板车。” 店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有啊。”不多时,他便拉来了一架上面还残存着干草、麦秸等饲料的板车,“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拉草料的,够大了吧。”店家颇有些得意道。 贺难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他转头看向红雨,想征求红雨的意见,却看见红雨姑娘正捂着鼻子,满面的嫌弃之色。“好臭啊。” 店家听了红雨的话,悻悻道:“姑娘此言差矣,这一架已经是最干净的了……常年给马拉草料放在马厩里,沾点腥臭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红雨突然恶狠狠地看向贺难:“你不会想让我坐这车吧?那我就算死也不跟你回去。” 贺难低下身子,凑近了那板车,仔细地嗅了嗅,对红雨说道:“让你坐这板车确实委屈你了……你来骑我的马,我坐这车上。若是你还嫌味道大,便找个手绢绑在脸上捂住口鼻就好了。” 红雨看到贺难委曲求全,也不愿再咄咄逼人,轻轻白了他一眼,便从袖中摸出来一副面纱戴在脸上。“那就依你说的好了。” 和店家商量好这板车的价格,红雨先骑上了贺难那匹白马溜了溜,称赞道:“不错。”贺难便和店家一起给自己的马套了缰绳牵着板车。 盛国的城中平时禁止骑马,两人就这样一路牵着马出了钺月城的北城门。红雨翻身上马,身着红衣,面上白纱,裙下白马,美人英姿飒爽。贺难……一屁股坐进板车的车厢里,身上麦皮,头上草屑,腚下……不提也罢,坐在那板车中只露出半截上身,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比起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倒是滑稽了许多。 两人沿着钺月城向白玉京的官道慢慢走着,临一岔路,贺难突然叫了一声:“走小道。”红雨在马上转身瞥了他一眼,揶揄道:“小路颠簸,你也不怕把……腿磨烂了。”其实她是想说些屁股,但姑娘家又觉得说出来太过不雅,只好改口称腿。 贺难倒是不以为意,说道:“无妨,小路更方便一些。”也不知道这方便指的是什么。 红雨听完没有再作反驳,便打马转向那山野小路去了。小路果然颠簸不平,贺难被硌得呲牙咧嘴,还差点从车上颠了出去,红雨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贺难的状况,那滑稽的样子让她看得只想发笑。 过不多时,只听见背后一阵纷杂散乱的马蹄声,二人双双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三人三马,烟尘滚滚,似乎是直奔二人而来。红雨心道不妙,赶紧快马加鞭,只是这马再快,毕竟还拉着一架车,又怎能快得过轻骑? 那三人三马追上了红雨二人,只将他们两个连骑带车团团围住。 “别着急走么!”三人中为首的那个汉子先开口叫道。 贺难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却发现这三位好生面熟,原来是在酒楼中坐在他二人身边的那三位大汉! 贺难干笑了两声,主动搭话道:“三位大哥是为了钱财来的吧……小弟身上银两带的不多,但也有一些能当作买路钱。还请三位大哥高抬贵手,请勿害了我二人的性命。” 为首的汉子朝着地上“呸”了一声,说道:“钱财我们不缺,不过刚才在酒楼,看见这个骑马的丫头倒是生得漂亮……” 红雨听这汉子马上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顿时娥眉微蹙,面如寒霜。贺难也不愿意听这三个汉子的污言秽语,连忙从车厢中爬了出来,轻轻握住她牵着缰绳的手以示安抚,又冲着那汉子谄笑道:“这位大哥……我夫妻二人自小便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到今天实属不易,不如您三人随我到白玉京的家中,小人定将家财全数奉上,来赎我二人的性命……” 那汉子冷哼一声,又道:“你还是留着你那些钱去阎王殿当作买路钱吧!”随即拔出自己的腰刀,照着贺难的颈上砍去。 刀光飞闪,一看便知绝非山野中劫道的普通匪徒所能佩戴如此宝刀,这汉子也远胜寻常悍匪的实力,贺难大叫了一声“且慢!”便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冲着自己头颅的一刀。 “又怎么了?!”汉子满脸的不悦,冲着贺难咆哮道。 贺难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这位大哥……就算是死,在下也想做个明白鬼,您三位若是真要劫色,掳走我妻子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我的性命呢?” 听完这话,那汉子鄙夷的笑了笑,说道:“你这厮还真是有够无耻的,为了保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贺难啊……你这小人真是死有余辜!”那汉子大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手中钢刀梅开二度,直奔贺难的头颅。 持刀的汉子只看见贺难站立在原地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而下一秒,自己的视野里便全是树荫遮蔽着得天空和胯下骏马的马肚子了。 那汉子的两个同伙见这汉子不知因为什么便栽倒下来,只道速战速决。便直催骏马,抽出腰刀,气势汹汹地扑向了二人。红雨素手轻抬,那两人也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贺难仍然没看见红雨是怎样出手的,只见到这三个汉子的四肢关节处和胸口都出现了拇指粗细的血洞,血洞中血流如注。 第九章 计审三凶 为首的汉子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三个被人用麻绳捆在了一起,正躺在那架臭烘烘的板车上。 “呦……三位,醒过来了?”甫一睁眼便看见贺难那张晦气的脸,面色得意。他手中捏了一支一尺左右长的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刚才要杀我的那股子劲儿呢?” 贺难向来嗜好烟草,尤其是在审犯人的时候吸烟提神——这也是师从了李獒春。不过他还开发了别的花样,就是用烟来熏人眼睛,李獒春不喜他这样用刑,后来便禁止他在山河府内吸烟。此时好不容易逮住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发泄一下。 汉子想了想,问道:“刚才……你们是用什么手段伤了我兄弟三个的?在酒楼我明明听见你说给那位红衣的姑娘下了敛气散……” 贺难鼻子中冷哼一声,喷出两道浓烟来:“我说给她下药了便是下药了么?我若是不这么说……你们三个还会这么贸然地出来么?” 假的……都是假的。自从他们三个在酒楼露面,或者说是更早些时候,贺难便已经注意到这三个人的存在了。去取鱼汤是假,写字条告诉红雨配合自己演戏是真;偷偷摸红雨的手是假,把字条趁人不注意传给她是真;敛气散是假……诱这三个夯货出来是真。 从出了白玉京,贺难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直到在酒楼这三人靠近他才大致确定这三个人的身份,正面冲突如果能瞬间制敌拿下三个还好,若是不能,他们三个中只要有一个逃走了去便会打草惊蛇。于是贺难便心生一计,先与红雨做戏诈称对她下了敛气散,让人误以为两人现在全无保命手段,示敌以弱,引诱他们三个出来,又趁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贺难身上再出手瞬间制服三人。 示弱和做戏……是贺难最擅长的小花招。 “三个孙贼……可终于被爷给逮住了……来说说吧,你们是哪一边派来的人?”贺难坐在板车旁边的柴堆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表情十分狰狞。他凑近了为首的汉子,对着他的脸吐出了嘴里的浓烟,熏得对方睁不开眼睛。“既然你们从白玉京开始便跟着我,又知道我的名字,就说明肯定不是见色起意的普通匪徒。我劝你们也别玩什么英勇就义那一套了,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呢……” “是吧?”贺难的手里攥着几根用小树枝削成的、尖锐的木刺,看样子很像是某种刑具。“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汉子盯着贺难手里的木刺,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历战无数,身上受刀劈斧削不知多少次,但是他总觉得那个三寸长的小玩意儿如果真用在他身上,会给他带来这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知道这印象究竟来自那些小玩意儿?还是把玩着小玩意儿的人? 指甲盖大的汗珠不断地从汉子的头上往下滴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贺难的口中的倒计时声。当贺难倒数到四的时候,汉子终于打断了他:“好吧……我说。” 听到这汉子的回应,贺难扯着脖子对着楼上大喊道:“娘子!下来帮我搭把手!”三名汉子才发现身处的竟然是一座客栈的后院。 过不多时,红雨袅袅娜娜地移步下来,白了贺难一眼,说道:“别在嘴上占我便宜。” 贺难嬉皮笑脸道:“不占嘴上便宜,难道要占身上便宜么?”眼见红雨的脸上又要敷上一层寒霜,贺难才正色道:“将这两个的耳朵和嘴堵上,拉到别院去。你要时时刻刻看住他们两个,防止他们串供。” 贺难对着板车中被绳索绑紧的三兄弟笑了笑,让人顿感一阵恶寒。“你们三个我会轮流审问,只要答案不同,自有大刑伺候。” 说罢,贺难便变戏法一般扯出来两块抹布,塞进老二、老三两人的嘴里,又拈了几个小棉球堵住他们的耳朵,才和红雨将这两人抬到了别院去。 贺难回来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时间紧迫,没那么多闲工夫再去扯皮,便直奔主题:“你们是什么人?哪一个派你们跟踪我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汉子迟疑道:“我们三个本是在京城外不远处劫道为生的劫匪,大概十日前有人找上我们要我们进城为他盯梢,一直盯着您的行踪,向他汇报……” “那人是谁?”贺难问道。 “那人一直穿着一身黑衣,上面刺绣着奇异猛兽,听声音低沉,像个男人……” “扯谎。”贺难的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打断了汉子。他慢慢踱步至汉子的背后,将手中的一根木刺顺着汉子一根手指的指甲缝插了进去,那指甲盖顿时被血染的通红。 那汉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了一声。那木刺上面还有些未削干净的小倒刺,此时嵌在皮肉里,汉子只觉得有钻心一般地疼痛,伴着奇痒难耐。 “小人……真的不知道……” 贺难并不言语,手中微微使力,将木刺的尖端翘起,又掏出第二根木刺,在汉子的另一根手指上又如法炮制。 “我说!我说!那人青面环眼,形容枯槁,我听他的跟班叫他‘迟大人’!”汉子实在难以承受疼痛,不得不如实相告。 黑衣刺绣、青面环眼、迟大人……是天边卫“虎豹熊罴”四大总管中的迟则豹吧?贺难暗暗思忖,十日前恰好是自己赴齐单之宴以后,这齐单还和天边卫有联系? “那个人叫我们每五日于白玉京的东市和他的手下碰面,向他的手下汇报近期的情况,我们就是在跟着您离京之前向他汇报了一次您的行踪……这一次的期限也快到了……”汉子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道。 贺难不得不心道自己运气还不错,前五日都如常在山河府在职。不过他在这段时间倒是接触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也不知道这三个有没有注意到。“既然如此,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钺月城咯?” 汉子回道“我们兄弟三个哪有悄无声息摸进山河府的本事?只能在府外装作闲人等着您每日出来,不过那个穿青衣的大侠和您喝酒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不敢接近,只在楼下隐隐听到了您好像要找什么人,便跟着您一路出了城……哪想到您是奔着钺月城来的啊?” 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其他什么意思,“既然你们的任务是跟着我,那为什么今日又要窜出来呢?老老实实跟着不就得了么?” 那汉子迟疑了半晌,眼见贺难又摸出来一根木刺,才唯唯诺诺地开口说道:“其实那位迟大人也叫我们逮住机会也可以杀了您,但我们哪里敢在白玉京里杀人?而且杀人实在是过于麻烦,我们拿钱盯梢岂不是轻松许多?一路上跟着您从白玉京到钺月,又不知您的底细,直到我们在酒楼听您和您那位娘子说出来你不会武功,而她又被封了真气,我们又……又色迷心窍……”说到这,汉子也不敢往下说了。 贺难听到这,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只不过他的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撒谎撂屁的……迟则豹根本没想叫你们杀我吧?他要是想杀我,何不自己动手干净利落?就算他懒得自己动手,还找不来专业的杀手么?何必要你们三个废物来动手?主要原因还是你们见色起意吧……”贺难又望着天空,自顾自地叹了一句,“果然是红颜祸水啊……”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汉子见谎话被拆穿,也不敢作声,只能低下头去听凭发落,喘着粗气道:“既然你都猜出来了,那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贺难又重重地喷了一口烟,鄙夷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什么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那一套。” 言罢,贺难便将这汉子如他那两位同伴一般塞住口耳,便向别院去审那二人去了。 三人中的老二倒不像他们大哥一样佯装嘴硬又好扯谎,还没等给他上刑,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了。这三人确实是京城周边流窜的悍匪,号称“三凶”。这三个人出身于一个二流的江湖门派,因好色伤人被逐出了门派,遂做了劫道的响马。而迟大人也并非十日前才找上了他们,天边卫中多江湖人士,几个月前便由一位与他们三个熟识的人作引荐,介绍给了迟则豹。迟则豹素来有收容一些江湖散人为己所用的习惯,见他们三个有些武艺便收作耳目。平日里他们三个还做些打劫的勾当,有些迟则豹在官面儿上不方便处理的事情便交由这些江湖散人去处理。 其他那些事,倒也和他们老大所说的相吻合,这三人十日前开始监视自己,每五日与迟则豹会面,今日突然截下贺难二人也是色胆包天使然。至于谁去指使迟则豹如此行事,他们三人是一概不知也不敢问,只以为迟大人和贺难有私怨。 贺难听后,倒也认为和自己心中所猜的相去不远,心中又不免觉得好笑——迟则豹此人便是色中饿鬼,没想到他的手下竟和他一个毛病,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老二,贺难冷着脸给他上刑,这一回一连扎了五根木刺上去。那老二已经痛哭流涕,口中含含混混的嚷道:“我全都交待了啊,怎么还要折磨我啊……”贺难并不回答,上完刑堵上口耳就头也不回地奔着老三所在之地去了。 红雨正点着蜡烛借着烛光看书,看贺难过来,便合上手中书卷,问道:“那两个都审过了?”贺难点了点头,便坐在了红雨的身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老三,说道:“这个就不必审了。” 红雨好奇道:“为什么?” 贺难说道:“他们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已经说过了,我心里大致有数。老大几次想哄骗我蒙混过关,我给他上了两根木刺,那个老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事情全说了,就差没告诉我他的族谱了……我给他上了五根……” “这么多?”红雨不解道,“怎么说的越多你对他越狠啊?” 贺难故作高深地说道:“我为什么非要拉着一个板车,就是料定能擒住这三个蟊贼,把他们带回去听凭我师父发落。依照师父的性格,断然是不会放走这三个人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我现在的举措就是为了防止他们三个侥幸逃走或是有人助他们逃狱,他们三个也会忙于内斗,从而减少对我的威胁。” “这个老三,我不会审他,也不会对他用刑,更是要一路好吃好喝对待他。老大是这三个中心眼最多的,他对我隐瞒了不少细节,也撒了些谎,仍然被我用刑折磨,势必会对毫发无损的老三产生怀疑——他是不是将事情和盘托出才幸免遇难?老二伤势最重,不会遭到怀疑,更何况他才是那个告密者,怎么会向这两个人坦白?老三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过,面对老大的百般质疑又怎么会甘心认罪?这三个人品行不端,各怀鬼胎,本就不是能同甘共苦的生死兄弟,又何谈坦诚相待?” “老大怀疑老三,老三心中冤屈,而老二则是一肚子苦水又不敢说……” 红雨听贺难解释,才明白他做事的原委,心中不免对他产生了些许改观——这家伙在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嘛。不光心思缜密,这一手“离间”的功夫,真不愧是李御史的爱徒。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路上都依贺难所说,对老三很是客气,而其余两人只能吃老三的剩饭。这让老大更是心存疑虑,老二更是忐忑不安,看向老三的眼神也产生了些变化,直到一人一马拉着一架板车看见了白玉京的南城门。 回程之时带上了这三个累赘,比不得去时的速度,此时已是回程第五天的戌时。贺难从板车中探出头来望向近在咫尺的南城门,两人却都看见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颇为熟悉的人。 白玉京的南城门下,有一老人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长髯及胸,渊嵉岳峙,不怒自威,正是贺难的师父,红雨的长官。 李獒春,在此等候多时。 第十章 大逆之谋 一看见李獒春,贺难马上从板车中爬了出来,就地一滚,便跪在李獒春面前请罪道:“师父,请恕徒儿擅离职守之罪。” 李獒春板着一张脸,叫人琢磨不透,他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贺难仍旧伏着身子,回话道:“未经师父允许,私自接触和调动暗箭……此乃大罪、重罪。只是形势逼人,徒儿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师父从轻责罚。” 李獒春看着贺难,又看向了一脸茫然的红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 在山河府中,知道暗箭存在的不过一掌之数,全都是李獒春多少年的心腹之人且身居要职。这贺难倒是有本事,一个小小的新上任的府丞,竟然已经狐假虎威地调用了一枝暗箭。 贺难缓缓将头抬起来,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红雨,又对师父低声说道:“那板车里晕过去的三个人,是路上被我抓获的——天边卫迟则豹的眼线,他们盯着我已经有十余日之久了,不妨先将这三个处理了?“李獒春会意,便向红雨道:“你去罢,将他们送到山河府,不要声张,不要现身。” 红雨领了命便蒙上了面纱,披上了一袭黑袍和斗笠,牵着马入了城,岗哨见是御史的人,便没有多加理会,只管放行。贺难也没问红雨接下来要去哪,她久随师父,在白玉京应该也有自己的栖息之所。 贺难见四下已无旁人,便开口向李獒春述说了钺月之行的经过,包括如何发现这三个蟊贼和审问出来的讯息。 “燕春来与我说,江文炳的武艺超群、天赋绝伦,他不是江文炳的对手,唯有红雨才能与江文炳并驱争先,我私自去寻红雨,便是要邀她来设计伏杀江文炳!”此时此刻,贺难终于向李獒春揭露了他的真实目的,此时的他神情激昂,狰狞之态尽显,显然是终于有机会能说出自己的筹谋而亢奋。 “四枝暗箭齐出最为稳妥,但为了保密,红雨和燕春来两人应该足够……”贺难还在阐述自己的长篇大论。 李獒春冲他摆了摆手,“行了……” “你说的……根本就不靠谱。”没想到李獒春竟然向他泼了一缸冷水。 贺难不由得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应。 李獒春看着贺难的脸,突然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吐了出来:“你到底在急什么?” 从贺难去赴宴的那天起,李獒春就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于心,他能隐隐感觉到贺难和齐单达成了什么交易,但他也不认为这个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直到燕春来向他汇报贺难去钺月寻找红雨去了,他才有些明了贺难的意图。只是他仍旧没能明白一点——贺难为什么会这么急? 见贺难不言语,李獒春又道:“你啊,就是心性太过浮躁,不够沉稳。上次你在江文炳的府上见过你那位师兄了吧……张思明。” “张师兄原来在山河府也对我颇为照顾……”贺难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离开山河府已久,几乎“断绝”了和山河府之间瓜葛的师兄来。 “你那位张师兄……便是我送出去的一个间谍,算来已经三四年了吧。”李獒春感慨道。 贺难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三四年?那时候齐单才多大?比我现在还要小一岁吧?” 李獒春没有就这个问题作解释,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贺难顿时敏锐地从师父的这个眼神中捕捉到了些其他的意味——师父的棋,似乎早就已经布置在这方朝堂的各处严阵以待了。 “不过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贺难回想起酒席上张思明师兄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多么出色的间谍。 李獒春摇了摇头,否定了贺难的话,“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谋略和武力,而是平凡和普通。他的资质的确不能说绝佳,但就是他的这份平庸让他至今还没有暴露,仍然能发挥作用。” 贺难显然有些不服气:“可是我做的远比他出色得多,他的这份平庸为你带来的作用,可能都不如我和齐单在当夜一个时辰的密谈。” “哦?”李獒春对此很感兴趣,那一夜贺难回来复命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提到他和齐单有过什么“密谈”。“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贺难转过头颅,直勾勾地看着李獒春,那眼神让李獒春感到十分奇怪。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师父……此事事关重大,徒儿不敢妄言,还请师父移驾……我们回山河府再说。” 这还是在白玉京城门口,身边难免会有人听了去,李獒春便点头应允。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言,贺难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而李獒春则是在心中琢磨徒弟口中的“事关重大,不敢妄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值戌亥交接之时,山河府四面幽静,踏入府门李獒春便示意徒弟可以说出他在外面不敢说的话,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仍然摇了摇头,非要进到蓬莱阁里才行。见贺难小心成这个样子,李獒春不禁对这个答案又奇又怕,连步子都沉重了许多。 李獒春的书房倒是雅致的很,丝毫不沾染山河府内的肃杀氛围和血腥气,贺难自觉地点了两根蜡烛立在书案上,又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窗,才隔着书案和李獒春对坐下来。 “师父……在您看来,齐单是个什么样的人?”贺难没有直接向师父说出“大事”,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我想听实话。” 李獒春在这一瞬间,便猜到了齐单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他微微整理思绪,开口道:“平心而论,陛下的七位皇子,三位公主中,最聪明的便是五皇子,自幼便展露聪明才智,天赋异禀。年少时又从征西境,数有战功,文治武功具佳……,人中翘楚,天下俊杰。“ 贺难又问道:“那以您之见,太子比之齐单又如何?” 李獒春皱了皱眉,妄议皇子已是大不敬,更何况要将两位皇子分个高下? 贺难见师父不说,便自顾自地接上了自己的话,“太子殿下比起他这个五弟来……德行有余,果敢不足。” “何出此言?”李獒春问道,太子的确是宅心仁厚之人,品行高洁,颇受陛下青睐。但贺难和太子殿下并没有接触过,怎么会下这样的判断呢? “如果齐单是太子,他的这些个兄弟恐怕都活不到成年。”贺难说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这句话,已经饱含弦外之音。 贺难没有给师父思考的时间,而是紧接着说道:“其实齐单对您并没有疏远之意,反而有拉拢之心。对于他来说,能有您的助力,他乐意之至。”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了。你现在所说的话,就在是替他来当说客,但你又说要设计杀死他手下的第一大将……” 贺难谄媚地笑道:“我当然是唯师父您马首是瞻了——” “不过无论您进还是退,江文炳在我的想法里都是非死不可的——如果您不愿意和齐单结党,那便要尽快除掉江文炳,并对江家斩尽杀绝。如果您愿意站在他那一边,那江文炳、江家就永远是拦在您面前,拦在山河府面前最高的一座大山,毕竟江文炳才是他的嫡系——除掉江文炳以后,进您能将齐单一党尽数剿灭,退您可以取代江家成为齐单最大的助力。如此的两全之策,您没理由不采纳吧。”贺难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所以我说你太过于急躁了……杀了江文炳,不说难度会比你想的高得多,就只说如何处理后事——你有没有想过会招来江家怎样的报复?他可是骠骑将军的长子。如果说江文炳是一头穿山越林的猛虎,他爹就是天上的白虎星宿下凡——” “可是我觉得没时间再等了!齐单的行动只会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他可不是为了夺嫡,他是要——”贺难猛然收声,只对李獒春做出了口型,他所说的是两个字。 那两个字贺难没敢发出声音,但李獒春还是在一瞬间便顿悟到了。 贺难一直欲说而迟迟未说的,李獒春一直想问却未能过问的,便是这两个字。 书案上的两枝蜡烛早都烧尽,书阁内只余下从窗缝中斜斜洒下来的寥落的月光。不知何时两人都点燃了烟草,两支烟杆横在空中,两人吐出来的厚重烟雾包围了整座书房,有如仙境,有如地府。李獒春仍旧保持着沉默,只有一双眼睛自黑暗中平静地凝视着贺难。贺难从师父的眼神中读不到任何的情绪,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这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是一头怪物、一团混沌。 “他亲口对你说的?“当朝都御史、刑部尚书、山河府府首李獒春问道。 贺难点了点头。 十年前,盛帝巡游全国,至盛国北部重镇斧阳城,遭遇刺客刺杀未遂。盛帝龙颜大怒,命斧阳、铁寒、水寒等周边七郡彻查此人,终究无果。时斧阳郡守及郡中官员、家眷共千余人,皆受株连而死。贺难的父母……也在受株连的人员之列。 贺难从未想过和齐单推心置腹,但在他听懂了齐单对他的暗示之后,两人在此达成了共识。 第十一章 绝世一别 李獒春已经有整整五日都未曾在山河府露面了,贺难也是。 贺难的消失倒是并不稀奇,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平时他就是一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样子,经常莫名失踪个好几天不知道干什么去,而且他那个性格就算是哪天走在大街上被人一闷棍打晕暴尸荒野也不奇怪。 但是李御史可不一样,一来他身份非常,地位超然,无论山河府还是朝廷他都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失踪带来的影响不下于皇帝不上朝在宫里逗鸟儿。二来——自开府以来,李獒春就从来没在人们面前消失过这么久。 有道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御史已经消失了足足五日之久,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近来朝中发生的一些大小事宜。更有甚者——一个精通谶纬之术的官员甚至公然宣称“这是某种天变之象”的征兆,然后便辞官而去,搞得不少人都深以为然,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当然,这位官员被以“妖言惑众”的名头在还乡的路上受到处决秘而不宣。更有趣的是,关于处理此人以及其它有“妖言惑众”罪名的官员一事上,山河府和天边卫的态度和手段竟然出奇地保持了一致——杀无赦。 其实李獒春和贺难哪里都没去,这五天五夜始终都待在蓬莱阁里。李獒春的书房有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门,下面连通着一间暗室。在这五日中,这师徒二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吃喝拉撒全在这间规模甚至超过了蓬莱阁的一层大小的暗室中解决。 而两人潜心于这座地下堡垒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在琢磨什么好事就对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所谋划的事情一定需要万分谨慎,这世上除了他们俩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说……这就是最终的计划咯?”贺难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册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看这字迹应该是大部分都来自于贺难,少量则是出自于李獒春之手。常有人说“字如其人”,贺难的笔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而李獒春的手墨则是工工整整一板一眼,想来这个说法倒也不错。 李獒春冲着徒弟点了点头,“还不是最完美的版本,但是目前来讲应该是足够了。如果有什么变故……全靠你随机应变了。“ 贺难又翻阅了几页思忖片刻,回应道一句,“也好。”便站起身子来活动筋骨,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似的。“师父您走的每一步,想来都十分有趣啊。”在看完这份册子上所写的内容后,贺难只觉得师父所行的每一步都为自己留下了充足的退路。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平衡之理。李獒春正是将此道奉为圭臬,而贺难却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走上极端的人。在某种角度上,他和师父的观点几乎是完全相悖的—— 或许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李獒春没有应答,而是引着贺难到了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贺难擎着烛火细看,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刀架列于中央。那刀架通体漆黑,很是朴素,上面陈列着的刀也如出一辙。横刀制式,三尺长度,凶锋凛凛,腥煞四溢。 漆黑的刀,朴素的刀,不祥的刀,却不是一把寻常的刀。这把刀和李獒春、齐单两人对贺难的评价几乎一模一样——一把无柄的刀。那刀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没有完整的刀柄,末端只余下四寸不到、边缘光滑的刀茎。 “我说师父您为什么要把我比喻作一把什么无柄刀呢……原来还真有这么一把刀。”贺难看着这把刀微微笑着说道,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几乎黏在了那把刀上面。贺难见过一些非常不错的兵器,燕春来最爱的那对双刀“孔雀尾”与“金雕喙”便堪称刀中魁首,但和这把刀中所含的凶煞之气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这把刀……是准儿曾经的佩刀。”李獒春看见这把无柄刀,语气中竟然饱含哀伤,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准儿……恐怕就是师父那已故的长子吧,贺难心中想道。他从未见过李准,但却从山河府中任职已久的官员口中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李准从小便显露出不凡天资,能言善辩,才兼文武。人皆言李准的成就定能比其父更胜一筹,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在十年前盛国西征之时他不幸战死于沙场。 看师父这般哀伤的样子,贺难也不免有些动容。自从长子不幸夭亡,师父膝下便空了近三十年左右,直到三四年前才又新添了一个幼子。此番和自己在地堡中议事,又见故人遗物,触景生情,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罢。 一老一少都沉默不语,似乎是在为李准哀悼。 过不多时,李獒春回过神来,向贺难说道:“你此番受我之命遁入江湖,势必会遭遇许多危险,没有一把好兵器恐怕不妥。这把无柄刀如我曾对你说的一般能削金断玉,斩铁如泥。准儿已去,你便携着这把无柄刀去吧。” “这……这怎么行?”贺难的面色罕见地慌乱起来,显然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师父将这把无柄刀在地堡中珍藏,恐怕是李准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自己拿了这柄刀实在是有些不妥。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不错?你与准儿颇为相像,无论才华、性格毫无二致。他也是如这把无柄刀一般……想来你和这无柄之刀也颇有些渊源,我将这把刀托付给你也未尝不可。”李獒春道。自己对贺难很是宠溺,便是因为他会带给自己一些准儿的感觉吧,有些时候恍惚之间,竟也会把他当作准儿,分辨不清。 贺难没有再去推脱,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几步,对着刀施了一礼,双手捧起了无柄刀,收入了和刀陈列在一起的刀鞘中。所有动作他都做的一丝不苟,颇具些仪式感,丝毫没有平时行事那种轻佻随意的样子,想必贺难自己对此事也很有感触。 见贺难收好了无柄刀,李獒春又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递到贺难眼前,那是一个精钢所铸的灰黑色箭头。“这个……是你能调动暗箭的信物。四枝暗箭常于我左右,不时会在外活动,你此去前路凶险异常,我自会派遣他们暗中保护你。这几日我已经对你一一细说他们的名字、相貌,在何处以何法能联络到他们。若你遇上了麻烦需要他们援助,凭此物号令他们即可——见此物如见我本人。” 贺难点了点头表示铭记在心,回答道:“师父您倒是不必担心我,我只需要燕二哥或者红雨护送我安全地走上一段时间便可以了,我想……也不会碰上什么大麻烦。” 李獒春见贺难双手仍然捧着那无柄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是一把刀而已,虽然是准儿之物,但我现在赠与你便是你的了,把它当作护身用的兵器就好。若是你觉得这无柄刀使用起来不趁手,只管给它配上一副好的刀锷、刀柄。若是有缘得见一些刀术名家,向他们讨教一些刀法精髓对你来说大有裨益。”此时的李獒春可能真的把贺难当作了将要离家从征的李准,话语竟也变得有些啰嗦起来,恨不得千叮咛万嘱咐。 贺难见师父已不似刚才般神色阴沉,也开起玩笑来:“这柄刀本来就是李准兄的兵器,我当然不能擅自重铸。您将这把刀托付给我便是信任我能驾驭此刀,我又怎能辜负您的信任?兄长能用,我便也能用。” 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地窖、行装,便顺着暗门回到了李獒春的书房里去,透过窗缝也能看到此时已是深更半夜。贺难揣好书册、箭令,又将刀系在腰后,刚想拱手道别,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对师徒从蓬莱阁出来,一路行到山河府的正门口,却一路无话。李獒春看贺难面色低沉,便开口道:“你心中不必怀有负担……若是哪一天真觉得累了、倦了,大可回到山河府来。” 贺难摇了摇头,低声回话道:“既然我心甘情愿为师父尽绵薄之力,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只是在山河府一待便是这么多年,突然到了离别的时候,连我也不免会……生出些伤感之情来。”平时贺难都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样子,哪里有这么细腻如小姑娘一般的时候?说完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嘿嘿地哂笑了两声。 李獒春从来没有见过贺难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好笑。他重重地拍了拍贺难的肩膀,只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又这么固执,日子会过得很难的。你名为贺难,此去恐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贺难摇了摇头:“难的又怎么会是贺难一人?” 言及此处,贺难突然便双膝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的上司、师、父叩了三声响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再也没有言语上的交流,而是互相点头致意。 这厢李獒春转身进了山河府里去,那边贺难回头入了广阔天地之间。 君可见,此去必经年;君不见,回首已是天涯路远。 第十二章 一日天清 巳时,白玉京东市街口。 今日的东市街口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往来道路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城中竟罕有的呈现了一种万人空巷的面貌。 “听说了嘛,今天好像要处斩一位大人物呐!” “胡说,明明是公主要出嫁了!” “这位大人犯了什么事啊?” “什么大人,你以为大人会跟你一样吗?人家可有的是银子来抵命,我看又是哪家的少爷花钱找人替他顶罪吧。” “我听我们巷子里的老王说今天要斩的人杀了人啊!” “据说这人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三个头,六张嘴,八条腿呢!” “你评书听多了吧,还三个头六张嘴的妖怪……” “真的!我们家狗娃子说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妖怪被铁链子捆着,上面还贴满了奇奇怪怪的黄纸。” “死得好喔,死得好喔,这种人多死一个是一个。” 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他们围在这里的目的,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各个都涨红了脸据理力争,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亲眼见到了”。 好像他们真的亲眼见过一样。 过不多时,一群凶神恶煞的武官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刑场的道路。这群武官围成一圈,护送着几名文官打扮的人和刽子手,以及驱赶着一名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囚犯,这名囚犯头戴木枷,腕绑铁索,身缚麻绳,踝系镣铐——不知犯了何等重罪才会被刑具裹得如此严实。 这囚犯细皮嫩肉、相貌尚可,搭眼一瞧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从小便从事劳作,万万是难以养出这样富态的少爷的。可是这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少爷,此刻见了刽子手,见了斩首刀,见了这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终于还是低下了自己高昂着的头颅。 他本以为贺难没那个胆子和魄力处斩自己,本以为族兄江文炳能动用一切势力把自己救下来,本以为在“骠骑将军”这个名号的庇佑之下可以高枕无忧,只是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让他认清了现实——他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江辰再也没有了那种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倒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着头不敢作声,只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在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之前,兄长还来得及把自己的命保住。 江辰的手脚冰凉,抖动的如筛糠一般十分剧烈,离行刑的高台每近一步,他的精神便愈发的萎靡一分,几乎是被几名武官抬着来到了高台上。这几名武官们刚将他放在了刑场那冰凉的地面上,他便挣扎着想逃出眼前这炼狱一般的景象。只是因为他太过于恐惧,整个身体都如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瘫软,四肢蜷缩在一起,身体却不住地向着台边拱着,挤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此日此时,正值烈日炎炎的春去夏来之季,一天中最为灼热的巳午交接之时。可在江辰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荒芜;他就像一只蛆虫一样拼命地翻滚,最后却不得不跌入无底的恶臭的深坑中去。 眼看着江辰拱到了高台的边缘,马上要栽了下去,离他最近的一名武官连忙伸出手来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碰我!”这个状如疯魔的男子突然嚎叫了一声。那是他这一生中发出来的最凄凉,最惨烈的悲鸣。 可是他周围的所有人对他的悲鸣都没有任何反应。 山河府的官员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行刑,看到过不知多少人在临死前的百态,早就习以为常;台下的百姓们对他也没有同情,他们的眼中全是好奇——今日要被斩首示众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究竟犯了什么事情? 江辰终于崩溃了——山河府的拷问让他痛苦,贺难的刑罚让他绝望,但他始终都保持着一丝生的希冀。直到现在,他从所有人的眼中读到了冷漠——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或者猪羊一样的畜牲。他的身体再也没有抖动了,而是完全松懈了下去,裤裆处传来一股剧烈的恶臭。 “哎……他……失禁了。”拉他上来的那名武官不禁皱紧了眉头,同时也松开了拉住他的手。空气中顿时恶臭弥漫,周围的茫茫人群瞬间往后散开了数尺有余,唯恐屎尿喷溅出来到自己身上。 “行了,时辰快到了。”手中捧着文书的文官说道。“把他拉到中间去。” 几名武官面露嫌弃之色,但也不得不如此。他们分别拉着江辰的四肢,将江辰拖到了高台的中央,把他的身体摆成了跪姿。江辰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只能任人摆布,与其说他是跪在地上,不如说他是“堆”在那儿的。 时间已经来到了午时三刻,那手捧文书的官员走到人群的前面,摊开手中的文书,对着喧闹吵嚷的人群高声喊道:“肃静!” 眼见这位身份不凡的大人喊话,人声鼎沸的人群由近及远地逐渐安静了下来,等着听这位大人要说些什么。 “原户部员外郎、骠骑将军之侄江辰,于京城之中残害百姓,欺奸良家,因奸威逼致死,怙恶不悛,罪贯满盈。今将其于昴日门外东市当众问斩,以正刑名。”这位文官一字一顿,尤其是在陈述江辰恶行的部分几乎是咬牙切齿,显然也对此人颇为愤恨憎恶。他高声颂完了诏书,对着身后的刽子手挥了挥手,示意刽子手可以行刑了。 街市人影绰绰,刑场旌旗猎猎,天边腥风阵阵,刀头血气滚滚。那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屏息凝神,双臂一震,将手中的吞柄鬼头大刀高举过头顶。 江辰是看不见头顶的斩首大刀的,但他却能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风声混着刀口的腥气扑向江辰的脸,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刽子手高擎着的刀断头无数,似乎在发出阵阵悲鸣,而江辰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他竟然被活生生地吓死了。 当然,谁也不知道候斩的这厮已经被吓破了胆,死了过去。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街口处传来霹雳般的马蹄声和骑士振聋发聩的呼叫,“刀下留人!” 这位快马加鞭的骑手自然是来自骠骑将军府——无论齐单和贺难达成了什么交易,在江文炳眼中,自己这个族弟是不得不救的,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拖到父亲回来最好。 举着大刀的刽子手迟疑了一下,疑惑的眼神投向了同样怔在原地的,刚刚宣读过罪状的文官。这名文官反应倒是还算敏捷,立刻寻找着身着一身布衣,隐匿在人群中的李獒春李御史。李獒春并没有出声干预,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的手下立即行刑。 裹着凄厉劲风地大刀劈落下来,将江辰的头颅斩落,身首分离。猩红的血液从脖颈的断口处喷溅开来,江辰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刑台之下。 百姓们亲眼见了斩首之刑,自然是心中一阵惊怕,围成的圈子又向外扩散开了数尺。胆小的便默默地转过头去收敛了言行再也不敢吱声,胆子略大一些的便捂着眼睛透过手指缝儿看江辰的死状。 那位传话的骑兵驾着马劈波斩浪一般分开人群接近了刑场,却眼看着江辰被那五大三粗的刽子手一刀就砍掉了脑袋,心中不禁生出凉意——自己晚了一步,此番回到骠骑将军府恐怕是免不了责罚。但事已至此,无人能够挽回,他也只得在马上向主刑的几位官员微微欠身,算是知会了对方自己已经到过这里,便忧心忡忡地打马顺着原路返回去了。 按常理来说,山河府审理的案子要经过“三审”,也就是“初审、复审、终审”这三审,并有完整的卷宗——分为“据报”,“勘检”,“叙供”,“审勘”这四部分便可以定罪,并由山河府行刑。也就是说江辰的死刑完全可以在山河府内完成——只要得到了李獒春的许可,并封存完整的卷宗即可。 只是江辰之案有些不同——这不同之处并非出自案情,而是主审的官员——山河府府丞贺难。贺难在离开以前,向李獒春坚持说一定要将江辰斩首示众,以整官风、以正刑名,将案情公布于天下。 当李獒春问自己的徒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的时候,贺难给出了一个令李獒春感到匪夷所思,如果令旁人听到了,甚至会有些愕然并且好笑的答案:“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天下苍生?这算是个什么狗屁理由?说他为了报复江文炳、耍齐单一通还算说得过去,江辰死不死,何以和天下苍生扯上什么关系?难不成江辰这个纨绔子弟不死,天下便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不成? 登天不如过蜀道,苍生更比行路难。贺难离府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难的怎么会是贺难一人”便是他心中的最真实写照。” 最难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人,而是这芸芸之众,黎民苍生。 杀江辰,将他斩首示众,将案情大白于天下。贺难此举自有其深意所在——人皆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是在贺难看来,却是“官以权乱法,商以财犯禁。”官员以权谋私,商人唯利是图;更有官商勾结,权财相与,草菅人命之事多如牛毛不胜枚举。百姓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牛羊鸡犬,任人鱼肉罢了。 山河府素来清明,李獒春更是数十年为民请命,审案断狱公正严明,立法施度赏罚必信,使朝野风化肃然;又开山河学府给寒门学子铺出一条登堂入室的康庄大道。 贺难一直都在追随着李獒春的脚步。今日江辰之死,罪恶之彰,便是贺难为师父、为山河府做出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为黎民苍生做出的第一件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想还天空一片澄澈,还百姓一个公道,他要一日天清,哪怕只有一日。 第十三章 罗网将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江文炳已经在大厅中来回踱了好几个大圈,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你说拿江辰的命来换贺难的投诚,我才勉强同意的……可是现在江辰死了,贺难也没影了!” “这个李獒春养出来的疯狗!”江文炳这样咒骂道。 坐在大堂正中央主位的齐单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一脸的慵懒。“你的意思是怪我咯?”齐单平常的表情就是这样,脸上写满了“无妨”的样子。虽然江文炳很了解自己这位好友,但此时心中不免也生出些许闷气。 江文炳转过头,和齐单对视了一眼,回答道:“你难道就没觉得……你被贺难摆了一道?” 慵懒的五皇子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几口气,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小口,才开口道:“从这件事上……我承认我失算了。我本来以为他是那种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才会主动在我和李獒春之间周旋……但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听人说他有个外号叫做贺疯子……他还真是个疯子不成?无论是你还是李獒春,都能给他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吧。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甚至能在两座大山之中找到容身的缝隙,可是他就单纯的杀了江辰,摆了你一道,然后就杳无音信无影无踪了?”江文炳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军打仗他在行,阴谋诡计他差一些,而贺难却始终在他的思考领域之外——这个小小府丞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单纯的为了使坏而已。 齐单对着江文炳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江文炳浑身毛骨悚然——江文炳几乎从来没见过齐单这么笑过——上一次他这么笑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江文炳想起来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浑身是血,刀戟戗身的背影。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上,脖颈处,脊背中流了下来。难不成在齐单的心中,贺难和那个人是差不多的? “你说错了,贺难并不是没有目的,而是目的性太强了。我之前还是有些小看他了,他是那种不会为人心甘情愿当马前卒的人……无论是我还是李獒春,他选择了谁都只能当卒子,功名再高的卒子也只能是卒子。所以他谁都没选,他选了自己。“笑过之后,齐单为江文炳解惑道。 或许也不只是为江文炳解惑,也是在这样告诫自己。 自己的好友还在堂下冥思苦想,齐单倒是已经用完了茶,起身道:“我现在要出去找些人商量些事情,你替我备些礼物送到户部尚书府上。晚上你再同我一起去拜访户部尚书大人。” 看着江文炳那有些复杂的眼神,齐单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在担心贺难的去处么?很快便有分晓了。” 齐单这边出了骠骑将军府,径直向着南市的勾栏瓦肆、烟柳巷陌去了。 白玉京中有一座颇具盛名的青楼唤作“相思阁”,相思阁的姑娘们皆是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无所不会,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而且这里的规矩也颇为有趣,要想成为相思阁的座上宾,一定要通过“财貌文武”这四道考验至少其中之一才行。财指的当然是财力,没有钱您还逛什么青楼,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貌当然是指相貌气度,越好看的人当然是越招人喜欢。文则是能吟诗作对,落笔生花的文采,武自然是说武艺了。至于姑娘们是卖艺还是卖身——全凭她们自己的意愿,如果来此地的客官们不服闹事——相思阁的主人当然不是吃素的。 相思阁传说中的主人,花名唤做“相思娘娘”。据说这位相思娘娘年过四十,外表却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样年轻漂亮。有传言说她本来是一位富商家的千金小姐,二十余年前与一位秀才相恋,而那秀才进京取得了功名之后却杳无音信没有再回来,家乡的人都说那位秀才抛弃了她,她便背井离乡来到白玉京建立了这座相思阁,日日夜夜盼君归。有人说她是为了寻找自己那位夫君,有人说她建青楼是为了报复恋人,有人说她就是一个沦落风尘的舞妓罢了,有人说这个小姑娘根本不是故事中的女人,而是那个秀才和她的孩子……众说纷纭,真相唯有相思娘娘本人才知道,而相思娘娘却也极少和人提起此事。 相思娘娘虽然是相思阁的主人,却很少在众人之前露面,遇事大多由她手下的管事们出面,而这些管事们却万花丛中一点绿——其中竟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这位男子被人称为“鬼二爷”,在相思阁堪称是一人之下的存在,平时遇上客人闹事都是由他来出面解决。 今日齐单来此的目的,便是这位鬼二爷。 齐单贵为五皇子,万金之体,怎能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喜穿白衣,喜白色,在外常用的假名唤作“白无庚”。此时正值午后,许多姑娘们都在小憩,但是相思阁的管事和姑娘们一听说白公子来了,连忙都跑下楼来围观,仿佛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物似的。 为什么“白公子”能引起相思阁这么大的震动?当然是因为他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做了些非同寻常的事。一来,白公子财力、相貌、文采俱佳,连过三道考验,在财、貌、文三张榜上至今都是前三甲。二来,白公子性情温润如玉,风流倜傥,才情非常,让许多姑娘都春心萌动,对他是真心倾慕。三来,他还留下了一段“一醉轻王侯”的佳话,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无双公子、乘云仙人一般。 总而言之,这白公子简直就是整个相思阁的大金主,大红人,在此处人见人爱;一个个姑娘们见了白公子,恨不得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白公子到访,当然是由鬼二爷亲自迎接。这鬼二爷生得瘦小干枯,青面环眼,倒也符合这“鬼二爷”的诨号。白公子没有理会莺莺燕燕们的暗送秋波,而是冲着鬼二爷拱了拱手道:“鬼二爷,还请阁上一叙。”鬼二爷闻言稍稍变了变脸色,便将姑娘们和管事们驱赶开,自顾自地领着白公子上了相思阁的最顶上阁楼。 两人进了阁中,鬼二爷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回头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叩了几叩,谦卑道:“臣叩见五皇子殿下。“ 齐单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搞这些繁文缛节,“起来吧。“ 这鬼二爷,便是前几日设置眼线盯梢贺难的那一位。他真正的身份,正是天边卫的“虎豹熊罴”四位总管之一的迟则豹。 许多人只知迟则豹好色,每日都流连于烟花巷陌之地,却不知道他根本不喜女色,在这烟花巷陌之地、扮作鬼二爷、都是他用来隐藏身份的手段罢了。 烟花之地,最易生事,最易流言,这便是迟则豹选择在这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相思阁成为大管家鬼二爷的原因。而这世上知道鬼二爷和迟则豹是同一个人的,不过两手之数。 齐单坐在主位上,看着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迟则豹,问道:“前些日子要你盯着贺难,盯得怎么样了?据我所知他可是好些天都没露过面了。” 一听这话,迟则豹便知道五皇子殿下这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额头上生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尴尬地说道:“我派出去盯梢的那几个……我也有好几日没有联系到了。” 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迟则豹的脸,“人呢?你可别告诉我你连这几个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迟则豹已经年过四十,却在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年轻人面前如惊弓之鸟一般,他只觉得五皇子的眼神像是两座大山,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哼……”齐单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背对着迟则豹。“幸亏我不止用了你一个人……你以后还是对我的话多上点心,少用一些不着四六的江湖人士吧,迟总管。” 迟则豹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力,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诚惶诚恐。 “我的人说前两日之内,贺难已经出了城……你觉得他会去哪?”齐单问话道。 迟则豹顿时明白五皇子这是在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连忙回答道:“据臣所知,贺难的口音、举止皆是北方人的习惯,而李獒春也有些心腹在北方边关驻军……这个贺难最大的可能便是向北去了。” “贺难是北方人不假,这一点我倒是听人提起过——”齐单点了点头,“但是只从这一点就能判断他是向北流亡么?” 迟则豹信誓旦旦地回答道:“臣谨记五皇子教诲,亲自带领天边卫中的精锐沿东、西、北三个方向合围,再遣一批人南下打听贺难的行踪——不斩贺难,便斩某头。” “不错。那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过最好将他活着带回来。” 齐单说完后突然又像想起些什么一样,捻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然后交给了迟则豹。“他身边可能会李獒春派出的高手在暗中保护他,如果你们靠武力不能取胜,你便将这张纸上的话告诉贺难——他听完后便会乖乖地自投罗网。” 迟则豹腹诽道什么人能有如此武功叫自己不能取胜?但这话他是不敢反驳的,两只眼珠子快速地扫过了纸上写着的东西,看向齐单的眼神有些震惊,不过还是谄媚地冲着齐单笑了笑,拱手道:“臣恭贺五皇子殿下……”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靠自己的本事把他活捉回来,因为我想把这些话当面亲自跟他说。”齐单打断了迟则豹的话。他站在窗边,极目远眺着京城中的万象百态,脸上露出了掌控着一切的笑容,“我很期待他听到我说完这些话的表情来。” 第十四章 窃贼之贼 贺难自山河府离开的当夜,他没有立即出城去,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住的地方在离山河府有些距离的一处巷子的最深处,这巷子住的都是如他一般出身于外地,来京供职的微末官员们。 他刚推开院门,抬眼便看见自己的小屋门前已经有一个站在阴影下,打着灯笼的人在等着自己了。 贺难看见此人,突然站定,高举起了右手比了个类似于阻止的手势,低声说道:“没事,自己人。”过了大概几息的时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好。” 站在屋檐阴影下的人不禁笑出声来,问道:“你在那儿自己嘀嘀咕咕什么呢?中邪了?跳大神呢?”这人听声音是一个清脆的男声,约莫和贺难同龄,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 贺难看着阴影下的少年,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才跳大神,你的脑袋已经没了。” 那少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这白玉京内难道还有能取走我脑袋的人么?” 贺难虚着眼睛,有些无语道:“我记得咱们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可是被一群酒楼的杂役追着几条街的打……就这样还要腆着脸说没人能取走你的脑袋吗?” 持灯笼的少年听到贺难这样说,在灯笼那微弱的烛火照耀下脸色发红,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两声:“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现在就别提了……” 贺难打趣道:“亏你还号称神偷,居然被平民百姓撵得像过街老鼠一样……不过你以前是个贼嘛,说你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对吧?祢老鼠。” 少年的名字叫做祢图,从前是个贼,号称“盗中盗”,也有人对他这种行为深恶痛绝而称其为“祢老鼠”。这位盗中盗却不偷穷也不偷富,只干那黑吃黑的买卖——诸如什么怪盗、惯偷儿、黑店等等,而每次出手都是无往不利,堪称是同行杀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什么劫富济贫,盗亦有道都跟我没关系。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小偷而已……我生来就是吃这口饭的。最厉害的小偷怎么会去偷普通人?只有能从同行的兜里撬出货、手中抠出钱的小偷才是最厉害的小偷,才配叫做‘神偷’。” 祢图撇了撇嘴,说道:“什么平头老百姓,明明是黑店的打手……行了,我不跟你斗嘴,反正我斗不过你。” “知道就好。”贺难露出了一脸取得胜利一般得意的微笑,“对了,我要你办的事情你办的怎么样了?” 祢图在怀中捣鼓了一会,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来交给贺难。这一沓银票有零有整,面额从一两到五十两不等,但总体来看还是小面额的较多。 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一千文铜钱,大概能买二石、也就是约四百斤大米或是将近五十斤猪肉,购买力可以说是相当可观。但是金属较为沉重不便于携带,朝廷便建立了一些钱庄来印制和发行银票并承担兑换业务。盛国的商业十分发达,至今共发行了七种不同面额的银票,分别为一、三、五、十、五十、一百两和一千两,印制的数量和银票的面值成反比。而其中一千两的银票十分罕见,只有王孙贵族和巨富商贾才有机会见到和使用——当然,也并不会很频繁。 银票这个东西呢……普通人是没什么机会使用的,就拿贺难来举例吧——贺难是山河府的府丞,位阶八品——而八品官员一年的奉银是四十两左右,而这四十两大概是普通农民一年收入的八倍,是寻常的手工匠人的两倍。农民、工匠和微末官员显然是没什么余力去把手里的钱财兑换成银票的,更何况他们手中的钱财不过是极少数的散碎银子和大部分铜钱,以及粮食这种一般等价物。 有机会使用银票的群体不外乎贵族和豪商,以及一些犯罪产业的从业者——毕竟这个世道上最赚钱的法子都已经写进了盛国的《国律》里。 贺难手中这些银票当然不是他自己积攒下来的——他出身普通,刚当上府丞也就半年多,万万攒聚不了这样一笔巨款,而是前些日子齐单为了拉拢贺难,给他送上了这份见面礼——足足三百两的官银。三百两,足够让小户人家丰衣足食的过上几辈子的生活了,但也不过是齐单对于一个还算上心的拉拢对象随手的赏赐罢了。 贺难早就有心离开,这三百两银子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拿白不拿。但三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去钱庄兑成银票一定会留下登记,更何况这三百两白银可都是盖着皇家大印的银元宝,这白玉京内敢给他兑成银票的都是官府的钱庄,谁能保证其中没有齐单的眼线?而寻常的当铺也好商号也好,是万万不敢收这官银的。无奈之下,他便找到了自己这位做贼却做的理直气壮的好友。 既然是贼,那总得有个销赃的去处,祢图这样顶尖的贼更是狡兔一千八百窟。贺难把那三百两白银交给他便是要他去比较靠谱的、销赃的黑市中兑出银票来。从黑市中流出来的东西当然没有任何痕迹,否则早就被官府顺藤摸瓜给端了——这些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最“干净”的。 贺难仔细地点了点银票的数额,却又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只有二百多两?剩下的钱哪去了?” “我去销赃的时候,看上了个宝贝,用剩下的钱买下来了。”祢图又在自己的怀中摸了摸,最后掏出来一件黑色的长条状物品递给了贺难,“喏,送你的。” 贺难撇了撇嘴道:“真有你的……花我的钱买东西来送我。”但是好奇心却驱使着眼睛看向了那件形状怪异的物品。 这是一件一尺左右长度的崭新的烟杆,雕刻成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蜿蜒盘踞的样子。巨蟒的尾部是三寸左右笔直的烟嘴,身体则是盘桓着形成烟杆的主体,到尽头处是一个赤目金睛的巨大蛇头,蛇头两侧有着微微凸起的棱角,正朝天斜斜地张开血盆大口——蟒蛇张开的巨口便是盛放烟草的烟斗了。整条烟杆似是用玉石制成,华贵非常,颇具分量。蛇的两只眼睛是红玛瑙镶了细小的金珠进去,在烛光下犹如活物,栩栩如生;而细密的黑色鳞片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摸上去宛如蛇皮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浑身发麻。 “这东西真是你用不到一百两买下来的?”贺难的目光充满质疑地看向了祢图,“不管怎么看起来一百两都打不住啊……要我说的话,十倍都不止。” 祢图面色得意地说道:“本来以为你就有识人的本事,没想到识物也是有一点眼力的。这件小玩意儿可是出自著名的玉雕大师‘谷别山’之手,由罕见的墨色玉石‘烟熏玉’所制成。市价么……说它是无价也行,毕竟是要献给达官贵人的宝物。” 一听这话,贺难真的是心惊肉跳,眼睛几乎夺眶而出。“这玩意儿是怎么流落到你手里的?!” “小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宝贝没见过?”祢图的语气很是不屑,似乎对贺难那种十分惊诧的神色有所不满。不过他又补充道,“但是这件宝贝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之一……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儿的,一定要对值钱的东西十分敏感才行,我对这些东西就好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想必这就是天赋吧。” 祢图不愧是贺难的至交好友,连自卖自夸的神情语气几乎都一模一样。他看贺难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啰里吧嗦的感到有些不耐烦,才步入正题,“我为你兑这些银票当然要去最保险的去处,那种地方好东西当然不少。正巧听到那黑市典当行的老板和一个‘口袋’在吹牛逼说自己手里新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云云。这件东西大概也是一个飞贼意外所得,转了几手便销到了那家典当行里去。我前脚兑完银票出门,后脚便在当夜里进了他家的仓库里,一眼便瞧上了它。要知道小爷我对金玉珠宝也是有过些研究的,这东西有多好我还能看走眼么?再加上白天里老板说什么谷大师、烟熏玉,九成九便是这件小东西了。反正也是落到贼手里,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我,我便顺手牵羊给它牵了出来。” 祢图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讲了这一大段,没想到贺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而是开口问道:“口袋?老板没事对着口袋说什么话?” “口袋不是说真正的口袋啦,而是他们典当这一行的黑话,指的是有钱却不识货容易被哄骗的外行人。”祢图为贺难答疑解惑。 “那这么值钱的宝贝你就不自己留着?要送给我?”贺难斜着眼睛睨视祢图,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又不抽旱烟,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你那么爱烟,还是在你手里物有所值。”祢图对此并不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要是想要,什么宝贝偷不到?说实话我对金银财宝兴趣并不是很大,只是单纯的觉得盗窃——尤其是窃这些贼们很有意思罢了,换句话来说,我做贼可能就是为了图一乐儿。不过你的那小一百两我可就昧下了啊,就当是你临走时给我留的饯别礼吧。” 贺难并没有对祢图说过自己要走,但是他也不惊讶于祢图能猜出来这件事,毕竟闲来无事哪有人会把银子换成银票的,只有要出远门的人才会如此行事。此时他心中颇有几分感动——自己这个贼兄弟在自己临走前还特意为自己偷了个相当好的宝贝——虽然也是从黑市中偷出来的没什么负罪感,但盗窃这种行为还是不太提倡的。 “说到饯别礼,不光你给我,我也要再给你一份——”贺难此时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玩意,是一个刻着“大”字的木牌。“我走后,一个大帮派的新首领就是你了。” 无论贺难再怎么桀骜不驯、故作老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少年,自然对于万千之众浩浩汤汤的江湖帮派兄弟义气很是向往。他平素喜欢结交朋友,三教九流无有不通,自来到白玉京后便认识了许多好友们。这些人中不乏如少年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但个个都是豪气干云胆性卓然之人,连朱照儿都常常来和他们凑热闹。 贺难是最先提出意见的人,至交好友几人热血上涌一拍即合便建立了这个“一个大”帮派。是的,他们这个帮派的名字就叫做“一个大”。一个大帮派起先不过是少年们的意气用事小打小闹,但随着时间过去,一个大帮派的“帮众”们也越来越多,都是些不过十几岁朝气蓬勃心怀热血的青春少年们。少年意气,一眼可交心,一笑可付命——以贺难为首的几人便像模像样的搞了些帮派制度,大多数都有关兄弟义气——譬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誓言。而贺难作为一个大帮派的发起人,自然是第一位“首领”,还搞了个刻着大字的木制令牌来。 一个大帮派至今不过是几十人罢了,这个“首领”之位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但在这群少年的眼中便是最大的情怀与纪念,意义非同寻常。此时贺难和祢图的“首领”之位交接,也象征着兄弟离别,两人都不禁红了眼眶,有几行泪珠悄悄地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正当这兄弟二人依依惜别、你侬我侬之时,空气中却传来一声不近人情的声音,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二人之间伤感的氛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快些动身了。” 听闻这女声,祢图突然凑近了贺难低声八卦道:“催你走的这姑娘声音倒是好听的,可是我弟妹不成?”祢图比贺难小上几个月,此时明显是在言语之中占贺难的便宜。 贺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提高了声音道:“你先进来吧,我们马上就走。”话音刚落,便见一身红衣自院门外悄然飘了进来。 祢图见了红雨样貌,不由得啧啧称赞,戏谑地高声道:“我当是弟妹形象不佳不敢见人呢,原来是一位仙子落下凡尘来了。” 贺难笑了笑,占便宜他自然是当仁不让,却是一次占了两人的:“你这位仙子嫂夫人,恐怕是不稀罕认她这个便宜郎君的。” 红雨早就知道贺难会露出这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但此时贺难手中掌握着李御史赐给他调度暗箭的黑箭头,不好发作,便偏过头去权当没听见,口中冷冷地说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但我们要是再不出城等天亮了便不好走了。” 贺难见红雨如此告诫,也知道该是离开的时辰了,又俯过身去低声嘱咐了祢图几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带着红雨乘马离开了。 这小而旧的院子贺难住了四五年,一群半大儿郎的淋漓一盏、醺然大梦也在这里住了四五年。而现在却只剩下一个挑灯的少年站在院门前,久久不能离去,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第十五章 愿结秦晋 户部尚书府邸的门前,很是热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两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才俊,一位俊秀文雅,一位魁梧奇伟。而在两人身后,则是四位身着铁甲的士卒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拉着四个外观华美的大箱子。 这两位自然是晌午商议要拜访户部尚书大人的齐单和江文炳。 “还请通报一声,就说齐单和江文炳来访。”齐单对着府门前侍卫拱了拱手,那侍卫久在户部尚书府中任职,也是知道这两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的,火急火燎地便进了府内汇报去了。 过不多时,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对二人拱手相迎。“听闻五皇子殿下和左冯翊来访,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朱叔叔这是说哪里的话,”齐单微微笑了笑,使人如沐春风一般。“从小我们便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现在却和我们打起官腔来了?这有些太见外了吧。” 这位中年男人名唤朱永,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长子,朱照儿的父亲。现任职礼部右侍郎,主要掌管主客司和精膳司。朱永掌管精膳司的理由也很奇葩——他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厨艺,更是烧得一手好菜,就连宫中的御膳房主厨的手艺和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间,做了礼部侍郎后便主动请缨管理精膳司,每逢大宴都要亲自操刀掌勺,而同在他职权之内的主客司反倒是慢慢归于礼部左侍郎的管辖之下了。 朱永憨笑了两声道:“虽然老朱我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但是为官这么多年也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说一点都不懂那是在扯谎。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侄儿今日前来拜访还带了这么多箱礼物,怎么看都不像是私事……如果是公事的话,还是称呼的正式一点好。避嫌嘛……哈哈哈哈哈……” “那叔叔您可真就是猜错了,”齐单还是像刚才一样笑着,但此时却带了一点神秘。“今日前来……还真是为了私事。再说晚辈来拜望长辈,带些礼物来不是应该的么?” “哦?”朱永有些莫名其妙,他还真不知道什么私事能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是我想多了。” 说着,朱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随他入府。尚书府的侍卫也是很有眼力劲儿,连忙引着四位士卒牵马拉车往后门的方向从后院进去卸货了。 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谈的都是幼时齐单偷偷出宫和江文炳领着朱照儿等一干孩子玩乐、经常偷偷摸摸地要朱永给他们烧菜吃的童年趣事。 不一会到了府内的正厅,只见有一老人已经坐在厅内等候。而这位老人正是朱永的父亲、朱照儿的祖父,当今盛国的正二品户部尚书朱恭。朱恭年近古稀,但仍然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朱爷爷。”齐单和江文炳都立在堂前,对着朱恭拱手拜了几拜。朱恭此时见了两个小辈,心中也生出许多欢喜来,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几人落座之后,还是朱永先发问——虽然齐单贵为皇子,但朱恭也是朝堂上仅有的几名二品大员之一,更是与齐单较为熟识的长辈,当然不好放下架子问东问西,便由自己的长子朱永代劳。正好齐单刚刚也向朱永透露了自己到访的目的,朱永便开口道:“贤侄,刚才你与我在府门前所说的私事……究竟是些什么?” 齐单一直保持着笑脸,仍然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叔叔、爷爷,你们不妨先猜猜看。”他又抬手指向堂前候命的佣人们,说道:“你们也可以猜猜看,猜对的我重重有赏。” 本来还面呈犹豫之色的下人们一下子都炸开了锅,都在小声的窃窃私语着。有说最近恰逢端午佳节的、有说是为了给尚书大人提前贺寿的……反正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因为所以来。 江文炳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被齐单拉过来的时候只知道要送礼,但却不知道深层原因。但以他对于齐单的了解,他心中自然是有一番猜测——只不过他觉得不会发生的这么早。 朱永和朱恭这两位父子当然不会像下人一样七嘴八舌地讨论——堂堂朝廷命官如果和婢女佣人一样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朱永作为儿子,当然要为父亲探探口风,不然折了父亲的面子可不好,这厢刚欲张口,便见那四箱礼物已被人抬进了厅内。而门口一个朴实壮硕的男人高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些应该是聘礼吧。” 一时间,厅堂内不少人都愣住了。“聘礼”二字的意味不言而喻,方才有许多人也在心中暗暗想过,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而这个胆子颇大的人一语点破的,自然是朱家的人——正是朱永的长子,朱照儿的亲生哥哥,朱斜阳。 既然有人道破了自己的来意,齐单随即笑吟吟地附和道:“斜阳兄所言极是,齐单今日之行,就是为了提亲的。”他挥了挥手,示意同自己前来的侍卫打开了那四个紫红色镶金边的花梨木箱子。 第一个箱子内放着四坛酒,这四坛酒的名字很有些故事,号作“发如雪”。发如雪的酒色呈乳白色,带有着“白头偕老”的意味,自然是谈婚论嫁的最佳选择。第二个箱子内是两株石榴色玉石所雕刻的一尺多高的玉树,这石榴色的玉石上面光华跃动,耀眼夺目,它有个名字叫做烛花玉,乃是天下十大名玉之五,更要在烟熏玉的前列。第三个箱子内则是一些小件,分别是一对崭新的龙凤红烛、一对光华的铜镜、一对玉梳子、一对崭新的青瓷海水纹香炉,一对金龙金凤手镯,又一对玉龙玉凤手镯。第四个箱子则是数十匹极好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金点玉缀、珠围翠绕。 这些礼物的数目全都是双数,有取“好事成双”之意。 按常理来说,提亲怎么着也是件大事,都要先请媒人带着礼物来提亲,怎么今儿却是五皇子亲自前来?不是说五皇子此举是坏了什么规矩,但终归是有些贸然的。 朱永此时却嘿嘿地笑了:“我说贤侄你今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盘算着要给我当女婿啊。” 齐单顺着朱永的话玩笑道:“怎么?朱叔叔难道是觉得我这个女婿无才、无德、无貌配不上照儿咯?” 朱永一听这话,当即摆了摆手:“怎么会,贤侄你对小女有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天下谁不知道五皇子是人中翘楚,才貌双全。贤侄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拿自己开玩笑了,只是……” 朱永这话无疑是恭维了齐单一番,但最后这个话音未落的“只是”二字,却让齐单心头一跳。只是什么?是照儿不愿意,还是朱家不愿意?又或是二者皆有之?齐单在到访尚书府之前便是志在必得,看尚书一家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欢迎,怎么在这关键时刻……齐单的脑中不由得乱了思绪,他倒是从没想过自己此行会失利。 眼见得齐单有些沉默,朱永也没能说出下文,长子朱斜阳便替父亲开口道:“父亲有所顾虑不方便说,我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 “齐单,我且问你——从出身来讲,你乃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从个人来讲也是文武双全,成就斐然。只是……我们朱家也算是名门望族,照儿也是大家闺秀……你此番来提亲,到底是要照儿做你明媒正娶的正妻王妃,还是说……仅仅只是纳作妾室?” 听完朱斜阳的一席话,齐单心中才了然。他笑道:“我与照儿乃是青梅竹马,从孩提时代我便对她有亲近爱护之意,此番来提亲也是亲自上阵,哪有让她委屈作妾的道理?当然是要娶她做赵王妃了。” 盛帝膝下有七子三女,大皇子自然是太子、储君,而剩下的六个儿子就依古代典籍中所记载的“齐楚秦燕赵魏韩”七种贵族姓氏分别封作了王爷。盛国皇室姓齐,对“齐”字当然要有所避讳,便去了打头的齐“字”不封,从二皇子开始封作楚王,排到齐单这儿当然是赵王,只是盛国的王爷们历来只封王号而并不加封地,所以平时人们只用皇子的称呼来表示尊敬。 齐单所说的娶朱照儿作为赵王妃,当然是对自己要娶朱照儿为正妻的一种考究正式的说法。 朱斜阳听齐单这样回答,脸色才缓和下来,稍作赔礼道:“俗话说长兄如父,照儿自小便对我多有依赖——父亲不方便说的话便由我这个兄长来说出来,刚才态度失礼对五皇子殿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五皇子点了点头,他倒是很能理解朱斜阳的心态——毕竟照儿是朱家独女,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是只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妾,岂不是贻笑大方?自己和照儿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当然是做正妻才合乎常理。 几人交谈愈欢,早就消弭了方才的尴尬,这时候一直笑眯眯的老头儿朱恭却猛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五皇子殿下,还请容许老臣多言——不知娶照儿这一事,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朱恭作为户部尚书,当然是心思极其缜密。更何况此事关乎照儿的婚嫁,甚至全族人的命运,一定要万分小心周密,一点儿都不能打马虎眼。而他这一问正是在试探陛下的口风,可谓一针见血——若是陛下同意定然是最好不过,两家人皆大欢喜。可若是陛下不同意这门婚事,等到开始筹备婚礼的时候再紧急叫停——一来伤了小孙女照儿的心;二来拂了朱家全家上下的脸面;三来从陛下的态度也可知道,朱家并不得皇恩青睐,恐怕要大势将去。 以齐单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朱恭此问的意图?他平静地看着朱恭那张苍老的脸,回答道:“这是我的意愿,还未禀报父皇。但是想必父皇也不会拂了这桩美事,还望尚书大人不必多虑。” 第十六章 落第书生 红雨和贺难两人两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之所以走小路而不走官道的原因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用屁股思考也能知道,不管齐单得知这个消息是早是晚,贺难的出逃必定会遭到通缉。他现在的身份大概介于游侠和逃犯之间,负责保护他的红雨当然也不能穿那一身招摇显眼的大红色衣裙,此时二人的穿着都是最普通的灰褐色布衣,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说到穿着,红雨本来是要贺难穿一身黑色夜行衣、以黑布蒙面来掩饰自己身份相貌的,结果被贺难当场否决:“你是真不懂呢?还是想害死我啊。” “大白天来这么一出,打扮的就不像什么好人,不是逃犯也胜似逃犯了。平民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就是嚼舌根子,若是真听你的,恐怕我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就被人举报到当地的官差那儿去了。越是我这种流窜犯,越要打扮的朴素一点融入到人群之中——你是不是评书故事听得多了,真以为匪徒就一定要穿一身黑,反面角色就一定要把邪恶二字写在名字里?” 贺难本来以为以红雨的经历不会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她这么说是故意要自己出糗,但是他哪里知道红雨是真不太懂这些——虽然红雨作为暗箭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但她从来都是被身边的人保护的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也就是贺难这种从小便从扎堆儿的人精里混出来的才会懂这些事情。 说到底红雨的武学天赋再怎么出色,也还是一个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 两人就这么悠闲地乘马慢行,忽然红雨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贺难:“你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又改口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似乎总是喜欢走在别人后面?” “不是我喜欢走在别人后面,而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 “有什么区别么?”红雨眨着一双美目,对贺难的车轱辘话十分不解。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贺难在马上张牙舞爪,来了一段贯口:“我就再教给你一点实用的经验吧……把后背留给别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从正面来的危险你能看得到,也更容易察觉和避免,但是从背后来的危险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俗话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如此了。”贺难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你说是吧。” 红雨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贺难离乡已久,此时脱离山河府一身轻松,自然是要先回家祭祖。但两人现在行的方向却不是向北,而是向西,这也是贺难的主意——自己的身世祖籍定然早已被齐单调查的一清二楚,若他要派人捉拿自己,向北自然是第一选择。而自己却不必径直向北,每逢岔路便投石问路,只要不沿着原路返回,朝着哪里走都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齐单又怎么能知道?他派遣出来的人手再多,寻找自己的可能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要拖延过了一阵再返乡危险因素便会大大降低,而土地公公给他指明的道路正是先向西而去。 两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白玉京西北方的落雁城。 盛国大部分国土都地处平原地区,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从白玉京到落雁城急行只需要十日不到,但贺难有意放慢速度,为追兵“让出”些时间走到自己前面去,如今已行了近二十日,总算是进了落雁城的郡治之内。 “今日我们便在此地歇歇脚暂住一晚吧,明日是端午佳节,城中定有祭祀活动和节目,不妨明天进城去过节。”二人来到一个小村镇附近,贺难环视了一圈,对红雨这样说道。 红雨也看了看这炊烟袅袅的小村镇,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两人牵马进村,仍然是红雨打头,贺难殿后。过不多时,贺难觅得一处较宽敞的院子,便招呼红雨过来。那院子里正有一位身形魁梧,鸢肩龟脊的汉子在井边打水,见二人走近,便开口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贺难对着汉子拱了拱手,谎称二人是夫妻道:“我夫妻二人是云游四方的游侠,路过此地想入落雁城中过端午佳节,但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唯恐郡城宵禁关闭城门,便想着在此处找户人家借住一晚……房钱便按照落雁城中客栈的标准计算吧,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汉子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二人片刻,豪爽地笑道:“好说。”随即便拉开院子前的篱笆小门,示意二人进来。“屋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是我平时放杂物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嫌弃把马拴在那里就行了。我家一共有三间屋子,我住在正中间那间,你们今晚就住在右边那一间就好,卧室是小了点,若是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还请见谅。”汉子说完便憨笑着搓了搓自己的手。 贺难见这汉子已经如此热情招待,当然不可能再产生什么异议,向他道了一声谢便带着红雨走到后院拴马去了,顺便再看一看二人今晚的卧室。 两人甫一进右边那一间小屋,红雨便皱起了眉头。屋内空间不大,堆放的一些杂物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但是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反而收拾的井然有序,整个屋子莫名的让人觉得干净、温馨。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贺难见红雨面露难色,便开口问道。“莫非是……你觉得这屋子不行?” 红雨沉默地伸出手指,指向两人眼前的一件东西,正是一张靠在墙壁内侧的寝床。她不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她开口提到一张床怎么睡的问题,贺难是一定不会放什么好屁的,索性便不说话了。 没想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贺难竟然罕见的善解人意了一把:“你是想说一张床没法睡?那好办啊,一会我去找那位大哥要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呗。” 今天这位爷怎么转了性了?平时的他要么会油嘴滑舌的说“夫妻当然是要一起睡”,要么就是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当然是我睡床你爱睡哪儿睡哪儿”。事出反常必有妖,红雨不禁在心中琢磨起来贺难又想要干什么坏事了。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睡啊?”贺难见红雨一言不发的样子,果然又开始犯贱撩闲。红雨回头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手中的行李扔到了床上占好位置。贺难看着她像小动物护食一般着急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没当回事地笑了笑便走出了房门。 那汉子看起来已经忙完了,此时正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在读。贺难凑了过去坐在汉子身边,又向汉子拱手道谢、自报家门:“在下贺难……斧阳郡城人,乃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散人,那位姑娘是内人红雨,随我一同云游四方。” 汉子放下手中的书,也抱拳施礼:“在下孟河,土生土长的落雁郡城邹家村人……在郡城里做个教书先生。” 此话一出,贺难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惊死在座上。他本以为这位五大三粗的兄台是个朴实憨厚的庄稼把式,或者屠猪宰牛的屠户之类的,没想到他却自称是一位教书先生。“兄台你可莫要跟我开玩笑啊……” 没想到孟河却诚恳地回答道:“贺兄弟切莫要以貌取人,我虽然长了一副粗犷的相貌,和寻常的白净书生不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考中过秀才的——谁说读书人便不能魁梧强壮了?” 贺难的眼光落到了孟河放在一旁的的书上,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文经”二字,乃是前朝大儒与其众弟子集思广益收录文章编纂成册而来的经典。这本书的书页都已经被翻卷了边儿,又有刻意压过的平平整整的痕迹,看来孟河是经常研读此书而又将书好好保存过的。他冲着孟河点了点头,面露几分愧色,心生几分敬意:“孟兄所言极是,是我有些冒昧了。” 他又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既然孟兄考取过秀才,为何不进一步考取功名做个举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当一当?怎么只在这郡城中做个教书先生?”这话一说出口贺难便有些后悔,若是孟河的才学不济没考中举人才做了个落第秀才,自己这话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没想到孟河却也给了贺难一番解释“举人倒是考中了,只可惜被人冒名顶替罢了……不过我本来也不愿意为官,做个教书先生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悠闲自在。”孟河的神色依然是笑呵呵的,看起来似乎对此事也不以为意。但贺难的眼力可是一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位敦厚的汉子眼底黯然,心中仍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像你这样被人冒名顶替的例子有很多么?”贺难对此有些好奇。 孟河神情古怪地看了贺难一眼:“我看贺兄弟你的谈吐气度颇为不凡,想来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当今的科举存在许多的猫腻?”他摸着下巴,回忆道:“与我同去而熟识的考生中有许多才学都远胜于我,但这些人中考取举人的却也只是十不存一罢了,一些不学无术脑满肠肥之人倒是欢天喜地的做了官……我倒不是怨天尤人,但其中之事细细想来也算是耐人寻味。” “这真是……”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毛遂自荐投入到山河学府之中的,要应对的是山河学府内的考试。虽然难度比起科举来只高不低且筛选更为严格,甚至有些出类拔萃的还要经过李獒春亲自主持的面试,但只要过了府试便是山河府的学生,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他在山河府这些年也听说过考官与考生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例子,却没想到真正有才能的人被录用的情况不过十之二三。 “贺兄弟,我看你年纪颇轻,恐怕还不到弱冠之年,想必是真没参加过科举。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若是你真有才学,一定是能考上的。”孟河见贺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前程,反倒是劝慰起贺难来了。“世上这些不平之事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为这些事而忧虑反倒不如逍遥自在的活着。” “可是这世上让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贺难脸色沉重,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向孟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孟河的脸色闪过了一丝诧异,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不一定。” 他给出的答案也是贺难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知道又有谁能将这世道改变。贺难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但愿这世上能出现一个可以经世济民的大贤能来吧……” 孟河听完贺难之言,也有些动容。他今年二十有九,看着贺难便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心中不免一阵感慨。“贺兄弟酒量如何?我家里有几坛黄酒,若是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便饮边说。” 贺难见孟河主动邀请,自然大喜,便随着孟河取来一坛黄酒两只小碗,又到村镇里的小酒肆中买了一只烧鸡、二斤熟牛肉,便坐在这张石桌旁推杯换盏,侃侃而谈。 第十七章 绮丽伤人 贺难和孟河从傍晚喝到了深夜,这一晚上两人促膝长谈,从诗词谈到文史,从政令谈到国策。贺难是李獒春的得意弟子,从入府之时便开始耳濡目染也就罢了,可是这孟河只是一名落第秀才,郡城的教书先生,居然和贺难承袭自李獒春的思想有许多相通之处,不谋而合,实在是令人不可小觑。 交谈愈深一分,贺难便愈敬佩孟河一分,也愈憎恶那些尸位素餐的选拔官员一分——孟河这种人才不说君王的肱骨之臣,也算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若是孟河能在朝中谋得个一官半职,定能造福一方。 两人喝完了两坛酒,孟河已经有点昏昏沉沉,便先进中屋内休息了。贺难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残羹冷炙,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甫一推开房门,走进内室,便看见红雨正坐在床边抱着一床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觉?”贺难有些奇怪道。“这都已经是三更天了,明天早上还要进城。”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睡。”红雨冷冷地说道,只是不知为何语气中有一丝忸怩。“万一有追兵赶上来呢?我先守夜。” 贺难两只眼珠子转了转,以他的聪明早就想到了红雨要等他睡下才敢安睡的原因。他慢慢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上半身凑近了红雨,酒气几乎能喷到红雨脸上。红雨见贺难酒气醺醺地坐了过来,连忙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芊芊素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双杏目瞪了起来:“你要干嘛……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敢往前,就算是你有李御史交给你的暗箭令,我也会杀了你。” 看见红雨这般警惕如小兽般惹人发笑而又有些可爱的模样,贺难不禁哑然失笑:“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吧?” 这句话貌似是贺难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的语气在红雨听来却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她自然是认为这是贺难的“犯罪宣言”,是他对自己图谋不轨的讯号。她不由自主地重重踢出去一脚,正巧蹬在了贺难的胸口。贺难喝了不少酒,再好的酒量也不免有些醉意,思绪还沉浸在刚才与孟河的交谈之中,再加上红雨身上弥漫出来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他竟被红雨一脚踢到了地上。 这一记重击倒是让贺难清醒了许多,他坐在地上靠着墙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来,看着红雨那寒霜般的俏脸说道:“不得不承认的是你的确很漂亮,据我推测你的家世出身也应该不错,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溺的姑娘对吧……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对你有所企图。之所以我向师父要你陪我同行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来,燕二哥说你武功天分最高,我觉得足够保护我应对很多麻烦了。二来,师父对我说你虽然天资绝伦却一直像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一样缺乏锻炼,跟着我出去历练一番会对你大有裨益。三来……” 红雨打断了贺难的话,她从床上跳下来蹲在贺难的身前,吐气如兰:“你说我像一朵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 她的手指已经抵到了贺难的脖颈上,贺难顿时感觉到自己被她触及的皮肤处一股冰凉,不禁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红雨微微嘲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会知道——花有多美丽,就有多危险。” 这世上美丽的花,不是带毒的,就是带刺的,抑或是二者皆有之,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人的命。女人也是如此,越绮丽的总是越伤人。 贺难大着胆子攥住了红雨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他的手背触碰到刚才红雨指着的地方时,明显地感觉到皮肤上面竟有一些水痕。 “三来——我认为你绝对不是传闻中那样性格古怪难以接近的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贺难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自己刚才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个正人君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宵小之辈,但我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对吧,就算我对你有些什么别的想法……”贺难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妥,便改口道:“如果我真对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感情,那也得是两情相悦……对,两情相悦。” 红雨撇了撇嘴,眼神玩味:“谁要跟你两情相悦啊……”话虽如此,不过她冰冷的面色逐渐有些缓和下来。说罢,她便起身坐回了床边背对着贺难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如贺难所说,她的家世出身还算不错,从小到大都是家人的掌上明珠,自打生下来还没有和其他男子共处一室而眠,今日她强忍着困意要等着贺难便是害怕他趁着自己睡着对自己做出什么来,但现在看来贺难好像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贺难摇晃着站起身来把被褥在地上铺好,看着倚在床边的红雨,他一嘴便道破了红雨的心思:“你还从来没和男人独处过吧……尤其是睡在一个屋子里。” “从这点来说,你倒是没什么好吃亏的。”贺难打了个哈欠,已经缩到了被子里。“我也没和女人这样过。”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一下子就像断了气一样睡着了。 红雨转过头来看着贺难那不堪入目的睡状,心情有些复杂。 她一直都觉得贺难是个危险分子,这种危险并不只是他本人那种可怕的思想,更多的则是你和他站在一起,天上掉下来一道雷劈死他还顺带着连累你的“危险”,所以红雨一直都对他敬而远之。但是红雨也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贺难一样,既张扬跋扈而又狡黠深沉,既轩敞豁达而又孤僻阴郁,高傲却让人莫名觉得可怜,言行粗鄙并着心胸坦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内心,才能让如此多的矛盾之处在他的身上共存呢? 在疏远的同时,红雨也对贺难有一丝莫名的好奇。 第二天清晨,贺难难得的早起,却发现红雨的床上已经整理的纤尘不染,显然已经苏醒很久了。他从肺中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躯干,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红雨正背对着屋门坐在昨夜孟、贺二人饮酒的那张石桌边上,她已换上了自己那身大红色的衣裙,手里仍然捧着一卷书,对贺难的接近浑然不觉。 贺难倒也不去打扰红雨,只是靠着墙看着红雨那写着岁月静好的侧脸,不知是在胡思乱想还是单纯的欣赏那张姣好的容颜。 就在此时,小院中间那扇门也被人从里至外推开,看来孟河也醒过来了。 “贺难兄弟,红雨姑娘,你们已经醒了?”孟河憨笑着说道,平日里孟河总是会早起进城去学堂开课,今日恰逢佳节,又加上昨日饮了一些酒,却要比平时醒的晚了一些。 红雨听见孟河还叫了贺难的名字,才发觉贺难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两只眼睛色迷迷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她今日心情不错,也就没把贺难那个痴呆的表情放在心上。 贺难也和孟河打了个招呼,“孟兄今日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和我们二人一同进城过节,乐呵乐呵?” 孟河挠了挠头,有些踌躇道:“今日我要去村长处与他商量一些事宜,不知何时才能商讨好,你们先进城去吧,或许今日午后商讨完事情我再进城与你们一同过节。” 贺难见孟河还有要事,便也不强人所难,只与孟河约定好下午在城中何处碰面,便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与红雨乘马离村沿着去往落雁郡城的路去了。 这落雁郡城不愧是盛国中部与西部交界处的大郡,为防风沙而建立起来的城墙雄厚凛然,蔚为壮观,和白玉京的庄严、钺月城的繁华有些大相径庭。白玉京的城内氛围严毅威重,如同天子龙袍冕旒正襟危坐;钺月城倒像个在江边戏水的妙龄少女一般,美人美景,而这落雁城却是一个穿梭于黄沙疾风之间的彪悍游侠。 二人都不曾来过落雁城,自然对城中的事物很有些兴趣。 落雁城最为闻名的便是来自于西境的良马、香料与宝石,沿街而过几乎尽是贩卖珍奇水果药材、香料宝石的摊铺,而受到这些香辛料的影响,整座城都透出一股芬香来。 贺难领着红雨在街市中悠哉游哉地走着,红雨毕竟是个女孩儿,对于香薰宝石等有着天生的兴趣和爱好,贺难稍微一分神,便见红雨已经怀抱着一大捧奇异物品,诸如什么香囊、玛瑙手串、玉簪子等等。 “你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姑奶奶。”贺难有些头疼,他毕竟是个逃犯,而负责保护自己的这个小祖宗却像是游山玩水一样。 “怕什么。”可以看得出来,红雨今天真是心情大好。“有我在呢,就算追兵到了也无妨,全杀了就好了。” 前些日子一路上忧心忡忡的红雨现在都已经转了性了,贺难一个男人也不好再提心吊胆的,只得随着她的性子去了。 两人在街市中闹了很久,身上的大件小件也越来越多,贺难自然承担起了替红雨做劳力的重任。不知不觉两人遛到了一处偏僻静谧的巷子里,抬眼一看竟然挂着一块“画馆”的招牌。 “这里居然也有作画的人?”红雨对着那块牌匾仔细地看了看,“这字写的倒是不错,想必这里面画师的画也很有水平,我们进去看看。” “画?画有什么可看的?”贺难不禁疑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是个画师吗?”红雨气鼓鼓地说道。 经她这么一提醒,贺难才想起来自己初见红雨时,那画舫的船夫便提起过这位红衣姑娘是个经常来画舫上采风作画的画师。 两人推门进了这座画馆,这画馆的外厅挂着许多画作,有山水美景,也有飞禽走兽。青山雄阔巍峨、白水安若明镜、凤凰绚丽华美、猛虎斑斓凶猛……贺难这个不懂行儿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画师的技艺不俗,却见红雨的表情已经写满了敬重,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矜持惯了,恐怕都要扑到画中去了。 “您便是作这画的画师么?”红雨看向了厅堂正中央坐在桌前的研墨之人。 那研墨之人缓缓抬起了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些都是我师父所作。” 红雨急切地问道:“那您的师父现在身在何处?还请为我们引荐……” 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墨、砚,站起身来道:“师父就在这里面的后厅中,我带二位去吧。” 三人从后门离开这座厅堂,又穿过了中间的一个小院子才进入画馆的后厅。这后厅比前厅还要宽敞许多,奇怪的是这里却并没有装裱起来的画作,四面墙的柜子上全都陈列着一些古朴的器具。 年轻人轻声唤了唤那位伏在案上睡着的枯瘦之人,那枯瘦之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阵阵鼾声响起。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对红雨二人说道:“师父应该是昨夜繁忙有些劳累,烦请二位稍等片刻。”又为二人搬来了两张木椅以供休息。 贺难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既然红雨想向这位画师求教一番,他也乐得清闲,总比在外面被那烈日炎毒炙烤着强出许多,二人便在此坐了下来,等着这位画师睡醒。 第十八章 命系此 假寐的老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时辰之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娃娃便已经进了自己这后厅,那女娃娃一进门便在屋里转悠着欣赏各种古董藏品,尤其是铜镜、首饰、胭脂盒等梳妆用的器物,而这遭天杀的男娃娃居然坐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的整整盯了自己一个时辰。 老头儿本来想拿捏出一些“世外高人”的架势来,让这俩娃娃吃个闭门羹就此作罢,没想到却是自己先绷不住了。 倒不是他不想招待这两位,而是这两人今天刚踩进前院大门的门槛,他就知道这俩娃娃是自己遇不得的。可是因为这少年的目光实在是颇为瘆人,就连他伏在案上都感觉如芒在背,迫不得已才从假寐之中醒来。他十分笃定假如他真睡着了到明天这个时候,这男娃甚至能盯着他一天一夜。 此刻老头儿已然睁眼,心中纵然叫苦不迭也轰不走这两人了,只能后悔为何没在一开始就将两人拒之门外。 “先生醒啦?”贺难的头发如女人一般长度,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没被长发遮盖的一只眼睛对上了算命老头的目光,他微微咧开了嘴,满脸的戏谑之色。 老头儿纵使心中老大的不愿意,但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也别无选择了。只得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大梦初醒状问道:“算卦啊?” “算卦?”贺难心道这位老爷子是睡糊涂了还是痴呆了,他一个开画馆的算的是哪门子卦,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不然还是打劫啊?” 话音未落,满屋溜达着照镜子的红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贺难身后,她轻轻拍了贺难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说,然后挨着贺难坐下,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先生可是这画馆的画师?小女不才,自幼便酷爱作画,对此也略有几分见解,今日见老先生的画作可谓是惊叹不已,烦请老先生赐画并指点一二。” 这老头儿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对并不是来找自己算卦的,而是来求那劳什子画作的,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庆幸——既然不要自己算命,便随便拿两张画将他们赶紧打发走就好。 他刚要起身为红雨二人取出两卷画,突然一只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阻止了自己的动作,“刚才我听老先生睡醒时迷迷糊糊地倒是问了我们一句是不是要算卦,看来老先生也是个算命先生咯?在下对易学命理也颇有兴趣,既然老先生已经要为内人赐画,不妨也为我二人算上一卦如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是贺难贺大爷所发。 老头儿悻悻地陪笑道:“这位小哥儿莫不是听错了,我哪里会……” 话音未落,老头儿又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出言打断,居然是自己那位年轻的后生弟子,这弟子是个耿直木讷之人,对着贺难二人说道:“我师父这画馆其实是个算命的卦馆,这里的规矩从来都是先算卦后赐画,若想要画便先要出钱买卦,师父自然会将卜算的结果用画作表明。” 老头儿本来已在心中窃喜能够敷衍了事,没想到自己这个耿直的学徒倒是把老底全交了,此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大发雷霆道:“要画可以,今日算卦不成。不止是今日,明日也不成,再往后也不成!” 贺难那一双瑞凤眼倏地从戏谑变换成了愠怒的神色,随着一阵穿堂风而过,长发飘飞,黑袍舞动,简直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我夫人的画你要画,我的卦你也要算,不然……” 他从怀中擎出一支火折子,话里话外满是威胁之意,“老先生既然在这郡城之中有自己的店铺,想必也是技艺超群,名声在外。贺某与妻子佩服老先生画作才前来求画,老先生又是何故赶我们出去?规矩是您定的,想必往来客人都敬重老先生不曾坏了这规矩,今日若是您自己坏了规矩,可别怪贺某不留情面——先烧了你这满屋的墨宝,再砸了你门前的招牌!” 这一席话语不无强词夺理之嫌,但就算是歪理也占了个“理”字,老头儿自从立馆之始便定下了“以画作卦文”,“先算卦后赐画”的规矩,至今还无一人例外。甚至大多数求卦之人都是被这以画作卦的噱头所吸引才慕名而来。今日若是真将这二人赶了出去,的确有自毁招牌的意味在其中。 老头儿思索其中利害不说话,学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说话,贺难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红雨埋怨地看着贺难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整间屋内竟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多时,老头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连续大叫了三声“罢了、罢了、罢了!”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贺难说道:“小子,今日老夫便为你们算上一卦……你们是要算命数、前程还是要算姻缘?” “我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了,还需要算什么姻缘?”贺难有些不悦,“自然是命数了。” 老头儿却微微一笑,小声嘀咕道:“真的是夫妻么……?” 二人各拈了一张白纸,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上去。老头儿接过这两张纸来打眼一瞧,心下却是一沉。 他是个算命先生,对于事物征兆自然很有些信奉。今日一早他便看到自己这画馆有漆黑的乌鸦遮天蔽日而来落在房檐上,那些乌鸦也不聒噪,只是三五成群静静地站在房檐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乌鸦是大凶不吉之兆,这大凶不是指来人,正是指自己。今日所要来拜访的恐怕是天下奇之的大人物,自己要是替他算了命恐怕会福消寿折,所以才出此下策驱赶贺难二人。但他最终又选择替二人算命的原因却也很简单——他太好奇了,他学艺已四十余年,至今为止只遇过一次天生异象——当时乃是年末的凛冽寒冬,鹅毛大雪整日飘零,可那一天却晴光朗照,蓝天如洗,冰雪消融。 他亦师亦友的朋友,几十年前首屈一指名震京城的玄学大师曾邀请他一共入宫为一个新生儿看相,那呱呱坠地的小孩子生得好看,白皙红润两目携光,不似寻常婴儿初生一般哭闹,而是面露笑容,玄学大师也对此儿啧啧称奇。而精通易学命数的他暗暗在心中记住了这孩子的生辰,正在袖中掐指算数时却突然昏了过去,而回到家后却又生了一场大病,本来敦实壮硕的身体变得也愈发瘦小枯干,恐怕是天道不允他推测这孩子的命数前程。 而这个婴儿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 今日也逢这种异象,老头儿对此自然是又奇又怕,他年岁已高,如果强行要算今日之卦搞不好马上就一魂出鞘二魂升天,但他……真的想看看自己究竟又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硬茬子。 只是他现在手中的两副生辰八字帖,却无一人的命格值得今日的异象。这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倒是有些吉人天相的意味,一生福禄寿喜俱全,总能逢凶化吉,若非要说会有什么麻烦之处恐怕便只有情劫;而这男娃娃的命数却远配不上他的气焰万丈,他的命格十分古怪,一生多坎坷磨难,悖逆寻常,但最终不免落得一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老头儿喟叹一声,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再窥探一次天机,迎来的却只是一个较为寻常的富贵命和一个差劲到有些离谱的命格。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连卦象都看不准,什么事情都能被自己当作征兆来解读。 他先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灵狐给红雨,那九尾狐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仿佛具备人的神态,正慵懒地趴在山水之间的一块巨石上休息;九条雪白的尾巴随意地披散下来,尾尖攒红,是老头儿见了红雨这一身大红衣才有感而发。九尾狐乃是灵兽,每修炼百年便生出一尾,这一尾也代表了一世的福分,而这小女孩也是如九尾狐一般古灵精怪无忧无虑,所以才作此画给她。 “九尾狐狸啊……”贺难伸着脑袋看红雨手中的画,“你不会是活了九百年的老妖怪吧。” 红雨把这张九尾狐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向老头儿点了点头道谢,又白了贺难一眼:“不谈什么算命,这画技简直是巧夺天工……你千万莫要对老先生不敬。”说完后她便去找画馆的那个年轻学徒讨要卷轴来收纳此画了。 眼见着红雨都得了画,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贺难心中如同烈火灼心一般难耐,他不停地看着老头儿动笔勾画,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如果我给你的画和她的有所不同——我是说你们夫妻二人的命如果是截然相反的该怎么办?”老头见红雨离开,便对贺难说道。 贺难想了想说道:“无妨,我看她那一张画的应该是个好命吧,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我的命好像很差对吧……妻子是个享清福的,那丈夫不就得是个劳碌命么?”虽然他和红雨并不是真夫妻只是个幌子,但他倒也代入到了一个丈夫的角度去想了一想。 老头儿笑了笑,对贺难的印象却不似之前那么反感:“你倒是想的挺明白。”只是他的腹诽却有些可惜之情——他岂止是个劳碌命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贺难那一幅画也收工了。他忙不迭地接过来看,却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个什么怪物——那画上一兽,似狼似犬,浑身鲜血淋漓残破不堪,两只前肢已然断裂残疾,却仍昂首怒目,呲牙咧嘴。 “你一生的命数,就全画在这张图上了。” “老头儿……呸,老先生。”贺难见自己称呼不敬,便迅速改口道,“您画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又有何意?我看着这玩意儿怎么血肉模糊的?” 老头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释义道:“此兽和那九尾狐一样,也是个志怪传说中的动物,唤作狈——有个成语叫做狼狈为奸,说的就是此兽。这狈与狼同源,据说几万只狼中才能生出来一只狈,它的性行贪婪狡黠,灵智远胜兽类且极其少见的通人性;狈虽然聪明但前肢奇短行动不能自如,便趴在壮硕的狼身上指挥他们行动,所以也被称作狼群的军师智囊。而又有一种说法是狈并不是先天前肢短小,而是断了前腿的狼没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所以趴在同伴的身上被人误以为是狼中异种所致。” 群狼的军师……贺难倒是对此很感兴趣。既然我是一只狈,那我的狼群又在哪里呢?山河府吗?还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贺难才发觉自己想的入了神。他本来是听说这画师竟然会算命,临时起意想要让老先生替他给另一个人的命作注解的,没想到自己倒是先沉浸其中了。 贺难忙问老先生:“能请您再算一次么?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老先生见今日无事发生,便也放下心来给他算卦,说道:“但说无妨,只要再付一卦的钱就好。” 贺难凭着自己的记忆,又提笔写了一张他人的生辰帖递给了算命先生。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贺难加的这一卦,却应了老人今日所思所想的不祥之兆。 第十九章 也是逃犯 却说这算命老先生甫一见贺难奉上的第二张生辰帖,便是脸色陡然一变,神情又惊又怕,心中渐生悔意。 他本是鼓足了勇气要见识见识这个天生异象的命格,但到了最后关头,那攒于胸口的好奇与胆气却倏地枯竭消散。冥冥之中他在内景里似乎窥见了天机,而从意象里的茫茫云海之中伸出了一只大手抚过他那枯瘦干瘪的面孔,又将他的双眼强行合上了。 “走……走……走!”老头儿将手中的生辰帖一把撕碎,他奋力推搡着贺难,让他离开这里。“今日我已为你算了一卦,你也该知足了!” 贺难见老头儿突然就像鬼上身一般,不由得满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想挣脱开老头儿的束缚,却发现这比他还要瘦弱的老头此时却如迸发了千钧之力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老头儿摆布。 “这张生辰帖,这个生辰,你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也不要给任何人看!记住!”老头像是喝醉了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段车轱辘话。 这也是贺难被扫地出门前听到老头儿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那浑浊掺杂着血丝的双眼也深深地印在了贺难的脑海里。 “怎么了?”被一同赶出来的红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正在前厅欣赏着老人的其他画作便被画馆主人莫名地清理了出来。“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老先生发怒了?” 贺难仔细地回忆了老头儿最后的那一番话——既然老头儿不让他向任何人提起,他便没有对红雨说实话,只是随意地敷衍道:“没什么……这老家伙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这种算命的老头儿都神神叨叨的,恐怕是癫痫犯了。”贺难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总结道。 已既然经被人赶出了画馆,纵然二人心中还各有目的也再不能进去了。贺难看了看天色也该是时候去往与孟河约定好的地方碰面,便拉着红雨前往他们约好的那处食肆。 这食肆看上去并不气派,但据孟河所说这店面虽小却有一手煮面的招牌手艺,贺难是北方人尤其喜面食,这么多年也没改变自己的这个习惯,听孟河对这家的面条赞不绝口,自然是要来尝一尝。 而他们抵达这处食肆时,孟河却还没有踪影。两人在郡城中逛了半天,早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迫不得已之下便先进去吃点东西。 两人刚一踏进这店门,贺难的双眼便在这大堂之中四处扫视,店小二刚欲上来迎接,贺难便拉着红雨走到了最里面角落靠墙的那张桌子旁落座,只剩下店小二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想要插话却没有机会。 “客官……咱们想来点儿什么?”店小二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忙不迭道。 “我听说你们这里面食煮的不错,都有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们这儿啊……”店小二拉长了声调,“有关外的肉酱面、打卤面、狗肉冷汤面,有关内的烩面、炝面、辣子面,有中原的油泼面、长寿面、牛肉臊子面,也有江表地区的葱油面,鱼汤面和虾油面,还有南海边上的肠面、粉面,和那船夫们最爱的虾仁馄饨面……正可谓是面面俱到,一应俱全。” 红雨见着店小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悄悄捅了捅贺难的胳膊,小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个店小二跟你有的一拼啊。” 贺难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红雨的话表示赞同,又向那店家答道:“那就先给我来一碗热汤的牛肉臊子面和一碗肉酱面吧,给她上一碗葱油面,再上二斤卤牛肉。” 小二点了点头,便潇洒地甩了一甩搭在自己身上的白巾,扯着嗓子向后厨报着菜名,而红雨的小脑袋却转向了贺难。她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贺难:“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葱油面?” 贺难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我猜的。” 红雨知道贺难并没有如实相告,她的一双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画中的狐狸,吓唬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很猥琐了,如果你不老实说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半月过去,又经历了昨夜那种尴尬的场面,贺难现在早就不怕红雨的恐吓了,他心知肚明红雨是不会对他出手的。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想被人当成猥琐小人,便开口解释道:“观察、推测,缺一不可。” 红雨听见贺难这么说,立刻警惕地看着他的脸,似乎也想从他的脸上观察出点什么来:“你是不是又在骗人?哪有那么神奇……你都是怎么观察、推测的?” “你是钺月城人对吧——钺月城地处月涌江流域,刚才小二提到过的江表面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葱油面、虾油面和鱼汤面。这三种面我也曾经有幸品尝过——鱼汤面是热气腾腾的汤面,你向来喜凉不喜热,故我排除了鱼汤面;虾油面荤腥太重,辣油呛鼻,不合你的口味,也排除掉;而剩下的最后一样葱油面既是拌好的凉面,口味也是偏素,可谓是刚刚好——那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精彩,可真是太精彩了……”红雨口中称赞着贺难,但面色上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昨夜还说对我没什么企图……这就叫做对我没有企图?说吧,你观察我多久了?” 贺难的脊背靠在墙上,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奈:“我也并不是只观察你一个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在空中画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坐在这个位置么?” “因为这是这个小店铺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前、后两道门和几乎所有食客的位置。”贺难面色有些严肃道。“这是很重要的……经验。” 红雨按照贺难的话也有样学样的观察了一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倒是正如贺难所说的一般,他们所坐的地方在这个小店中便是最佳的选择。于是乎贺难的形象倒是又在红雨的心中改变了一些——不能说是高大伟岸,但却是一个挺靠谱的形象。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吧……”贺难开始回忆自己的经历,“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周围经过的、停驻的每一个人,我都会尝试去分析他们身上的每一点……走路姿势、言谈举止、神情仪态……”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贺难对此是如此解释道。“我并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小心一点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至今为止,红雨才明白为什么御史大人会派遣自己承担跟随贺难的责任,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心机深重到可怕的怪物——一个善醉易醒、装醉却醒的怪物。红雨不得不承认自己自以为还算出色的阅历比起贺难来简直就像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白兔。 过不多时,两人的一共三碗面已经被店小二端了上来,贺难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红雨却不断地尝试着从贺难身上观察出什么东西来。 “你看。”贺难突然抬起来头,示意红雨看向食肆的正门处。“那个刚进门的人。” 映入红雨眼帘的是一个从食肆前门进来的、风尘仆仆的男人。那男人身材壮硕,比孟河还要强壮不少,甚至和江文炳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他那半长的头发微卷,乱糟糟的发尾虬结在一起显得十分邋遢,面相倒是十分刚毅,看起来像是一名武夫。 虎背熊腰的男人进了食肆,并不与任何人搭话,只是随便寻找了一处空着的桌子坐下,草草地对着小二说了些什么。而他身上最显眼的便是后背背着的那个长条状的布包,那布包将一件长杆的物品包裹起来,缠绕了几层。男人左顾右盼了片刻,见没有人过分注意到他便将这件布包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而这男人的一切行迹却全落入了贺难和红雨二人的眼里。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贺难开口问自己身边的红雨。“你可以试着用我的办法猜测一下。” 红雨踌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衣冠不整、体貌不洁,想来大概是生活较为拮据落魄的人吧。但是他的身形健硕魁梧,背后还背着一件类似于农具或是兵器的物品……或许是郡城周边的耕作农人?” 贺难摇了摇头,完全没把红雨给出的答案当作一回事,而是十分笃定地说道:“如果要我来推测的话……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逃犯。” 第二十章 逃兵魏溃 听到贺难的判断,红雨不禁愣住了——这天底下上哪来的这么多逃犯?贺难之言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你不信?”贺难见红雨满脸的质疑之色,“反正我们也要在此处等待孟兄来,不妨等我吃完去和那人搭话,你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说完,贺难便像是急着要给红雨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埋头大吃起来。 不得不说孟河的品味确实不错,这家食肆的面条果真是美味。而就在贺难专心于眼前的饭菜之时,这店铺内却发生了一场哗变。 数十名名官差打扮的人匆匆地包围了食肆,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墨绿色猞猁抱树服,腰佩短柄宽刃刀模样的人,那人生得相貌堂堂,正气凛然,颇有威风;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穿着野猪袍服的年轻男孩儿。 盛国乃是礼仪之邦,官服尤其注重礼节品阶。文官服上绣飞禽,以示文明,从高到低分别是仙鹤、锦鸡、孔雀、鸿雁、白鹇、鹭鸶、黄鹂、喜鹊、鹌鹑;武官衣上纹走兽,以彰威猛,从高到低分别是麒麟、老虎、雄狮、金钱豹、熊、犀牛、猞猁、青牛、野猪。 乍一看这架势,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帮官差乃是落雁郡的衙役、捕快,但须知捕快是没有品阶的小吏,穿不得绣着飞禽走兽的官服,而这猞猁服是七品官员的象征,在这郡内的武职中至少也是个校尉。而他手下这些官差有穿着衙役服饰的普通捕快,也有身着轻甲的兵士,更能证明此人出身于地方驻军而非郡衙。 官差出现,代表的从来都不是好事,那个耳聪目明牙尖嘴利的店小二一见官爷们来势汹汹,便主动走上前去招呼:“官爷……” “闪开。”猞猁服男人冷着脸说道,他轻轻抬起了手臂甩开了小二,径直走到贺难所说的那名逃犯背后。 “看着没,看着没……我说对了吧。”这名官差大哥都站到那位兄台的背后了,他的身份可谓是昭然若揭,贺难兴奋地低声对红雨说道:“有好戏看了。” 红雨撇了撇嘴:“你也不怕他们将你一起抓走啊。” 贺难闻言这才缩了缩脑袋,用手中硕大的面碗勉强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锁住了猞猁服官差和疑似逃犯的男人。 这食肆里的客人大多数都畏手畏脚地向门边移动,也有少数如贺难一般张望着,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猞猁服官差自报家门:“我乃是落雁郡驻军的校尉,号作‘大虎’,杨干是也。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却,休怪我们抓捕这名逃犯时刀剑无眼伤了你们。” 门外的官差们马上让出一条道来,供百姓们离开,就算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不敢在此逗留害怕遭到波及,便撤到门外远远观看。食肆的掌柜见这些人都趁乱逃走还未付饭钱,便从柜台后面伸出脑袋扯着脖子大喊,可惜这个时候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去在乎给不给他饭钱呢?那柜台后面挤满了食肆的杂役,一个个都探出头来帮着掌柜的叫喊——杨干冷眼扫了一下众人,那几个顿时噤声不敢冒头了。 贺难和红雨看这些人离开的迅速,便也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贺难离开时还在捧着那半碗没能吃完的肉酱面边走边吃,门外的官差懒得理他就也放他出去了。二人绕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贺难揽着红雨三步两步地就上到了一处房顶桑趴下,在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食肆里面发生的事。 店里还在安然自若坐着的自然只剩下了那位逃犯兄弟,这兄弟倒是不急不躁,还在悠闲地夹着桌上的小菜吃,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一样。 杨干走近了逃犯兄,坐在了他的对面,身着野猪服的少年也默默地站在了杨干的身后,杨干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从西部边境逃亡来的那个军官吧……”他拿腔拿调地说道,“叫什么来着?” 身为缉拿犯人的军官,杨干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此时装腔作势故作思考状不过是为了表现出对逃犯兄的蔑视罢了。 “对了……你是叫魏溃对吧。”杨干笑嘻嘻地说道,“这名字不错,未战先溃,也难怪你好好的军官不当,偏要做个流亡的逃犯。” “在这里被人抓到,很意外吧?有何感想不如分享一下?”杨干此时十分得意,因为抓到从西北边境出逃的魏溃可以说的是大功一件。在盛国西北部边境驻扎的军队是骠骑将军常年亲自率领的戍边军,军号“天狼”,盛国数支常备军中排行第二,仅次于皇帝亲掌的禁军。骠骑将军奖惩分明,颇得军心,此次自己抓获逃兵立下大功,没准自己还能受到骠骑将军赏赐,将自己从这个鸟不拉屎的落雁郡驻军中调到天狼军去,官位再进一步——杨干在心中美美地想着。 “抓到?”魏溃看起来已经吃完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的神情轻蔑,“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杨干听魏溃轻蔑之言,不由得心生愤怒,“你不过就是一个手下不过百人的百夫长罢了,我好歹也是个校尉,手下掌管千余名精锐……你还敢口出狂言?” “精锐?校尉?”不知道为什么,魏溃突然生出几分火气来,怒极反笑道:“老子打的就是校尉,老子打的就是精锐!”倏地桌下擎出一腿,风驰电掣,直踢中杨干的小腹处。杨干只觉得小腹处火辣辣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连人带椅子栽倒了下去。 那野猪服的少年见状,连忙扶起杨干,连呼外面围住食肆的兵士们进来。兵士在前、捕快在后鱼贯而入,将两扇门堵的水泄不通。 “就这点本事?”魏溃缓缓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对还躺在地上喘息的杨干勾了勾手指,“再来啊。” 杨干也是个心气颇高的主儿,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被魏溃踢倒羞辱一番心中如何能不羞怒?但他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刚才魏溃那一腿力道千钧,绝非自己所能与之相抗,便大呼手下一齐上阵,将魏溃团团围住。 数十名官兵涌入食肆中心,将魏溃围在角落,杨干此时也在野猪服少年的搀扶下爬了起来,他朗声道:“魏溃,你一人再强,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吧……现在束手就擒,我还能念你武勇,表奏骠骑将军,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杨干不当官真是可惜了,这一番话说的可真是漂亮——首先吹捧魏溃武艺高强,却丝毫不提自己刚才挨揍的窘状,然后凭借己方势大,对方势孤为由劝降,最后还来了一出“念你武勇,放你一条生路”来利诱——先不说杨干会不会不计前嫌念魏溃之武勇,就说放不放人也不是他一个只负责缉拿的校尉能决定的,不过这一手“画饼”的功夫实属老道,叫人不得不唏嘘感概。 魏溃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擤出两道鼻息来,“拉倒吧……就你们这几个杂鱼货色?”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魏溃光鄙视杨干也就罢了,大家巴不得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杨校尉难得得吃一次瘪,可是一旦“废物”的范围把自己也给包括进去了,众人脸上哪有挂得住的?自然是一片愤慨。有按耐不住的已经抽刀上来,直奔中间的魏溃。 那抽刀上来的是人群中站在最前面得一位身着轻甲的士兵,样貌也很是强壮,来势汹汹。魏溃身体微微一侧,刀锋擦着魏溃的肋下过去,魏溃仍然是用腿,一脚就叫这人跌回了人群。 “都上,都上!”杨干此时也抽出腰间的短柄宽刃刀高举起来,作势要身先士卒,手下们顿时如鱼群争食一般扑了上去,但杨干和野猪服少年两个却还待在原地不动。 “杨兄……你不上啊。”野猪服少年小声问道。 杨干悻悻地说道:“方才我是轻敌才没有注意到他的偷袭,但不得不说此人颇有几分武力,非一人能敌,我这种高手自然是要先静待其变,找到他的破绽再一击制敌。你也不要贸然行动,先和我一起守株待兔。”他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但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小弟,还是得摆出一副高手的架势来。 “哎……”野猪服少年自然是听出来杨干气力不足,装腔作势,但他也不好点破,只得陪在杨干身边。 魏溃双拳自是难敌四十手,便用脚挑起了自己之前放置在地上的长条布包。那长条布包足足有一丈三四的长度两端圆滑如同棍棒一般,落在魏溃手中便舞了一个棍圈,与刀刃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这一丈三四长度的铁器自然是势大力沉,将这些短柄刀全数荡开。魏溃握住布包的中央,连续刺出三棍,将凑的最近的三人击飞,那三人全被击中躯干处,顿感头晕目眩,干呕出来,旁边的同伴们一见,自然是慢了几分攻势唯恐自己便是下一个。 就在诸人迟疑这一瞬,魏溃已执这“布棍”杀将出来,将人群捅开,这布棍的一端透过人群,直取杨干! 杨干还在圈外稍歇,哪能想到这魏溃如此威风,被这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布棍吓得呆立在远处动弹不得,手脚发麻,掌中刀是举也不能,不举也不是。 这布棍要击中杨干面门之前的一刹那,那野猪服的少年眼疾手快猛然将杨干推到自己身后,夺过他手中的刀来向前一横——光滑铮亮的刀面死死地顶住了那布棍的棍头处,发出“铛”地一声响来。 魏溃见自己这一击被野猪服少年阻隔,心中惊讶了一下,口中发出“咦”的一声:“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第二十一章 速度激情 无论是杨干还是他这一帮手下,在魏溃眼里就和木头人稻草人没有什么区别,顶多能趁着人多自己顾不过来偷偷摸摸地伤到自己一两下,可是这个能接住自己一击的人明显比他们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魏溃将布棍收回手里,奋力荡开周围的人群兵器,对着野猪服少年勾了勾手:“你……还凑合,来较量较量?” 野猪服少年眉头皱了皱,他倒是也想和魏溃单独过过手,可是他只是杨干的副手,说话更作不得数了,如果耽误了时间致使魏溃逃走,他可难辞其咎。 站在他身后的杨干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情形已经如此不利,他这个领头的如果再不做些什么鼓舞一下士气,手下这帮人恐怕都会在心中犯嘀咕,自己的升迁大梦岂不是也要破灭?想到此处,杨干从野猪服少年手中接过自己的刀来,举刀高呼,为自己振奋精神:“杀啊!” 话音刚落,杨干便冲进阵中直扑魏溃,少年就跟在杨干身侧唯恐有失,便也拔刀在他身边策应。 不得不说杨干还算是有些水平,自己这个校尉之职并不是靠着和稀泥、吃干饭白白混上来的,此时他已经做好准备主动出击,倒是和魏溃能打上几个回合。 杨干和少年两人双刀挟击魏溃,杨干正面强攻气势不俗,少年四周游击防不胜防,倒是将魏溃纠缠住了。一干人等见两位长官一时取得上风,连忙也围将上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逃犯兄处境不妙啊。”贺难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手中还在搅动那碗肉酱面。 红雨摇了摇头,“凭这些人是拿不下他的。” “怎么说?”贺难转头看向了红雨,在武艺较量这一方面,他的话语权自然是不及红雨的。“难不成这个逃犯兄也会真气?真气现在都这么不值钱了?” 红雨仍然看着店内缠斗成一团的场面:“非也……我能看得出来你口中的这个逃犯兄不会真气,但他的外功修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红雨可不像贺难那样顺嘴编瞎话家常便饭张口就来,她是个很认真的人,而她口中的很强,便说明这逃犯兄的外功修为在她所见的武人中已属上乘。“他使的应该是盛国军队中通用的枪法,而他手中的那个包袱却是如棍棒一样的圆头,杀伤力可以说是十不存一,但饶是如此,这些虾兵蟹将也绝非他的敌手。”红雨分析道。 如果燕春来此时在场的话,他一定能认得出来魏溃的招式打法和江文炳那日所使用的几乎是如出一辙,只是少了许多的变化——不知缺少的这些变化是因为魏溃用着布棍不方便使用还是说江文炳的武学造诣更高。江文炳身为骠骑将军的嫡长子,同样的枪法使用的更为精妙也并不足为奇,毕竟他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去利用来强化自身的武艺。 魏溃和他们缠斗了一会,忽然暴喝一声,奋力将最近的几人甩倒,然后朝着杨干猛冲过去,杨干的体型不算瘦弱,但哪里禁得住庞然大物魏溃的冲击,魏溃一拳擂在杨干的胸口上便将他打飞了出去,直跌倒在墙脚下,此时的杨干口吐鲜血,已然是昏迷不醒了。 “哎……不打了。”魏溃把布棍拄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大虎……绰号叫的倒是响亮,可惜实力不过尔尔。羊质虎皮,外强中干罢了……” 魏溃出言嘲讽了一番已经躺在地上晕了过去的杨干,却不正眼看他,目光一直锁定着那名少年:“就你还有点意思……要不要跟我出去单练试试?”他朝着少年挑了挑眉,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杨干已经折了,少年便是在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接替了杨干那领头的作用,他虽然心中跃跃欲试,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说的好像你能走出去一样……今日到场围剿你的便有四十人,郡衙还会再遣援兵……你能赢我们却未必能走脱,你能冲出这四十人的包围网,却冲不出外面更大的一张网……今日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就算是死也要拿尸首堵住你的去路!” 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魏溃也丝毫不怀疑这小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说出这番话的,可是——“你倒是愿意用自己的尸首来堵我的路,你问问他们倒是愿意么?”魏溃擎起左手中的布棍,环指围在自己身边却早已失去了对敌胆魄的众人,他从军数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老兵油子内心的想法,大家当差也好、从军也罢,都是混一口饭吃,混点军饷养家糊口,平日里捉拿一些寻常的小贼响马还行,真遇上了硬茬子,哪有那不要命的莽夫提头来战?人都是怕死的,不怕死的有少年一人还是远远不够。 少年被魏溃这话说得哑口无言,一众兵士也面露愧色,正当他们走神之时,魏溃粗壮的右臂捞起了伏在自己脚边晕过去的一名士兵,他举着这名士兵的身躯用力地撞向离自己最近的那面墙,“走不走得脱……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那士兵真是分外可怜,本就受到重击才晕倒过去,又被人当作撞钟的木槌一般,饶是有轻甲护身保全一条性命,恐怕也不免落得一个筋断骨折、五内俱伤的下场。 顷刻间,魏溃已连撞三下,本就不是很结实的屋墙顿时由撞击处为中心产生了蛛网状的裂纹,魏溃暴喝一声,丢开手中那名凄惨的兵士,全身铆足了气力以肩相撞那摇摇欲坠的墙——只听见“轰”的一声响,振聋发聩尘土飞扬,那屋墙竟被魏溃生生地开出了一个大洞来。食肆里的若干兵卒、杂役,门外围观的众多闲杂人等见此景象无不吓得肝胆俱裂,牙酸腿软,直欲跌倒在地上。 魏溃本就面相凶恶,生得浓眉巨目、燕颌虎须,此时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到颈下,更如同凶神恶煞、勾魂鬼差,再加上他那极其雄壮魁梧的身躯和这惊人之举,在人们的心目中竟然烙下了一个所向无敌的鬼神之姿。 他撞破南墙之后便随便挑了拴在食肆外面的一匹马跨了上去,大手一挥便扯断了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嘶鸣起来,竟被魏溃强行驱着扬起四蹄而狂奔起来。 坐在屋顶上的贺难和红雨两人早已被魏溃惊得目瞪口呆——红雨最为熟识的暗箭之中也有一人如魏溃一般乃是力量型的武者,但那一位平日里总是对谁都笑眯眯地,丝毫没有高手的气场,论起霸气来更是远远不如方才的魏溃。而贺难的脸上狂热亢奋之色尽显,眼中仿佛能喷出火焰来,喃喃地道:“太霸气了……太霸气了……我真是爱死他了!” 他一扯红雨的袖子将她揽入怀中,顺着屋檐催动轻功落了下去,正稳稳地落在一匹马上。红雨心领神会,催动真气弹出一指来割断马缰绳,这一对也骑着马沿着魏溃离开的路线追了上去。 街上的百姓早已看傻了眼——先是一个彪形大汉撞破了一间屋子夺马而走,又是一对侠侣从天而降也随着去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评书一般离奇惊险的场面,那屋子里又冲出来一个人,看样貌还是位官爷。这官爷肋下挟了两把明晃晃的刀子,出手斩断一根拴绳翻身上马也骑了一匹追赶,口中还高声喊道:“能来的都跟我来,不能来的便去郡衙请援!”正是那身披野猪呲獠官服的少年。 这一场围追堵截的赛马战可真是赚尽眼球,轰动全城,马蹄声如骤雨击石、雷霆破空般不绝于耳,盛国的城内一般都禁止骑马,只有王孙贵族或是官兵出巡才会乘着高头大马——更何况他们也是慢慢驱马前行,不会像这样撒开缰绳狂飙,一时间无数街坊游人都远远地驻足围观,瞠目结舌。 这食肆离落雁郡城的南城门倒不算远,不一会魏溃便先至南城门下,那站在城墙上守城的官兵远远望去只见黄沙滚滚一骑驰来,虽然不知道魏溃如此着急所为何事,但他的举止已经触犯了禁忌,忙唤城下守军关闭城门。 这南城门还未关闭时,魏溃已然催动胯下骏马冲了过去,紧随其后的便是贺难和红雨二人,而在最后面追赶的少年则是在缓缓关上的大门夹缝中几乎是“挤“了出去。少年刚出城外,那两扇巨门便在他身后合拢,激起一团沙尘。 魏溃向南走,不久便望见了一团密林,他顺着小路径直冲进了密林之内,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便勒住骏马停了下来。 贺难和红雨不知魏溃为何驻足不前,但又不敢贸然接近,便转了几圈顺着旁支小路绕到魏溃的一侧,伏在林中远远看着,静观变化。 而最后到达的少年则是有些气喘吁吁,但看见魏溃一人手持布棍站在空地中央时便也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魏溃神态慵懒,语气中不无嘲讽。 少年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气息,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边。他走到离魏溃十步左右的地方正面站定,“你不知道的是……我听说过你。” “哦?”魏溃此时又提起来了一点兴趣。 “我听人说过天狼军中能人辈出,其中有个姓魏的百夫长异常勇猛,擅长使一对丈余的双戟,想必说的就是你吧。”少年答道。 “呵呵……”魏溃的傲气倒是也一点都不加掩饰,“姓魏的猛人……除了我还有别人敢认么?” 少年见魏溃轻蔑的语气,竟然隐隐有些愤怒——“我曾经也很敬佩你这样的勇士,还听闻过你百骑劫营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就做了逃兵了呢?” 少年满面怒容,他摆开弓步双手各持一刀横在身前,拉开了一个对敌的架势,自报家门道:“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嫡传弟子萧克龙,还望赐教!” “呦……那个只练双持兵器的江湖门派?”魏溃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狞笑道:“天狼军叛卒魏溃——不吝赐教。” 第二十二章 杀声阵阵 “雁山惊鸿派?很有名么?”贺难对于江湖门派了解不多,他将头转向了红雨。 红雨点了点头,“雁山惊鸿派是这些年来风头最盛的新一代门派。” 雁山是坐落于落雁郡内的一座大山脉,而武林中新兴的后起之秀“惊鸿派”也寓居于此。 “惊鸿派成名主要得益于两种原因:其一,惊鸿派曾在江湖中五年一度的少年英杰会上一鸣惊人斩获魁首,自然是名声大噪。其二,则是惊鸿派所有门人都严格遵循门规修习双持兵器——外行人乍一看会觉得第一点原因是惊鸿派能立足于江湖风雨中的重要原因,但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第二点才是根本。”红雨缓缓说道。 “为何?”贺难不能理解,一个门派最重要的不应该是成就么?为什么红雨会说这稀奇古怪的规矩才是它的立足根本? 红雨看了一眼贺难,颇有些深意地说道:“你以为使用双持兵器很简单么?” “双持兵器对使用者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使用者来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天赋上的要求可以说是万分苛刻。战场中凶险异常,瞬息万变,一旦体力不支稍有疏忽等待着武者的便是身首分离,所以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军队士兵都极少有使用双持兵器作战的例子。而最重要的就是双持兵器所需要的协调配合难度远远强于一把兵器,对身法也有超乎寻常的限制……” “打个比方……在体型和力量都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对方双手持刀劈砍你,你用单手格挡是一定抵挡不住的,但是如果双手同时举起武器来格挡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久而久之你的体力消耗速度会成倍的增加……”红雨向贺难解释道。 密林的空地之中,萧克龙的双刀展开,卷起阵阵腥风。连贺难都能察觉出来萧克龙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和之前大不一样——之前萧克龙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终于初露锋芒。那两柄宽刃刀快如霹雳,萧克龙人如鬼魅,在魏溃周身游走。 可是魏溃似乎还仍有余力——他仍然是用那根布棍御敌,虽然魏溃一直在防守格挡,但他的动作比起萧克龙来说显得游刃有余的多,大有以力破巧之势。 “提速了!”红雨突然脱口而出,惊得贺难也集中起精神来。 萧克龙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如果说刚刚是微风细雪,现在已然是狂风骤雨,他手中的双刀左突右搠,终于捕捉到了魏溃的破绽—— 双刀比起单刀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力量都会有所不足,因为单刀是由双手共持,挥砍的力量一定会比两手各持一刀来的大,就算是先天神力者也是如此——双手持刀的劈斩威力一定是大于单手持刀的。更何况人是有惯用手之分的,双刀在实战中往往会因为人的本能、体能,力量等多种因素受到限制,所以双持兵器一直以来都被众多武人视为华而不实的技法甚至异端…… 换句话来说,如果双持兵器真的大于单兵器,那么流传至今广泛使用的早就该是单兵器了。 惊鸿派……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另辟蹊径,开此先河,这门派只教习双持兵器,若是门内弟子掌握不了此般技法,便逐出门去丝毫不留情面。第一代掌门人刚刚开宗立派时只有孤身一人带着寥寥几位弟子,这些弟子天分本就不俗,倒也是争气——其中一位在少年英杰会上横空出世一举击败夺魁的大热门人物,为惊鸿派打出了名气来,才使惊鸿派广为人知,这也使惊鸿派隐隐起势跻身于江湖中的一流门派之内。 尽管惊鸿派的大多数弟子实力仍然不算出众,甚至他们如果改练单刀单枪的话造诣可能会远胜如今,可这些人还是固执地去选择双持兵器……因为他们之中曾经出了一位力克无数青年才俊、名门正派的榜样来。 萧克龙在猛攻之下倏地停止了自己的攻势,两刀猛然收回。魏溃已经习惯了这种狂风骤雨的攻击,在对方猛然收招之下,自己却因为惯性难以为继——就在此时,萧克龙两刀并作一处,直直地向着魏溃的咽喉而去。 惊鸿派武技——枭悬。 双刀的使用者在场面上占据优势却无法攻破对方防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时,便模仿了猛禽进攻猎物的办法——在进攻的前一瞬,猎物已经准备好应对措施时突然悬停,直接提前向猎物收招产生的破绽进攻。 简单的来说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萧克龙凭借着这招“枭悬”……攻破了魏溃的防御。他左手那柄宽刃刀划开了魏溃的左肩,这是二人战斗至今为止所见的第一滴血。 他终于逼得魏溃要和他进行对攻了。 “来吧……把你的双戟亮出来!”萧克龙见了血已经是红了眼睛,他现在战意正盛,“可别太看不起我了!” 红雨看到先下一城的竟然是看起来较弱的萧克龙,不知想起了什么,神秘莫测地问道:“你知道那个曾为惊鸿派夺魁的人是谁么?” 贺难听到红雨这么发问,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自己所认识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燕二哥?” 红雨点了点头,“正是。” “九年前的燕二哥比你我现在的年岁稍大一些,但也不过二十。他便是在苦战之后使出了刚才萧克龙所施展的那招‘枭悬’之后一击制敌,击败了当年夺魁的最大热门,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河北须弥寺的空明小师傅……” 为惊鸿派斩获名声的人,正是燕春来。而至于燕春来夺魁之后便辞别师门云游四方、因为某些机缘被李獒春收入麾下的故事则不为世人所知,人们也只道这人泯然众人矣了。 魏溃托大被萧克龙所伤,自然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自负于实力想和这个还算不错的小家伙玩一玩,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奔着自己的命来的。“那我现在就如你所愿……认真一点。” 话音刚落,他便扯碎了手中的布包,露出里面丈余张的一对单耳戟来。那一对戟浑身铁黑色,戟刃上隐隐有红芒攒动,好似血意浮生。 魏溃手绰双戟,便和方才那股慵懒随意的态度大不相同。萧克龙刚刚心下一动想先发制人,却见双戟已至自己眼前。 太迅猛了……什么风驰电掣,白虹贯日,似乎都不能形容萧克龙眼前的场景,他只觉得仿佛一座山自天而降像自己砸来,而一座山之后还有不知几座山在等着。他拧过自己的身子不住地退后,便退后便堪堪地躲闪——而越躲闪,魏溃的攻势便越凶狠。 他是不会给你退路的,你越退,他越强。萧克龙这才意识到,刚才魏溃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像是在陪孩子玩耍,而自己的一番话可能真的捋到了虎须——在面对魏溃的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那我就……不退了啊啊啊啊啊!”萧克龙且战且退,已无退路,眼见他即将被魏溃逼入密林之中时,忽然暴喝一声腾空而起,一脚踩在背后的一棵树粗壮的树干上。他借力而上,两刀飞旋,齐头并进,誓要和魏溃来个硬碰硬。 魏溃面对两刀齐出,只横右手一戟去拦。单戟对双刀,其中一刀正斩在戟的单耳上,魏溃奋力一拧,那刀居然径直飞了出去。 与魏溃相抗,退则大不利,不退,最不利。 二人之间的体型和力量差距确实是有些明显了,魏溃身高九尺,熊臂虎脊,宛若神佛下凡,妖魔出世;而萧克龙虽然也较为健硕,但在魏溃面前不过像个小猫崽子一般。 “这就……完事了?”贺难已经被眼前所见震惊,他本来以为魏溃亮出自己的得意武器之后二人会有一场大战……没想到仅仅不到十个回合,几息之间萧克龙连手中刀都被打飞了。 红雨双手捧着脸,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那个小孩最多也就和你我一般大,天赋尚可但一看便知没怎么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搏斗,如果让我去收拾他……想必也废不了什么工夫。若是燕二哥拿出十成本事对付我,也不是太难……这个魏溃,和燕二哥伯仲之间吧。燕二哥师承宗门,强于身法技巧;魏溃出身行伍,招式并不精妙,但他胜在有一身蛮力,又经历过真正战场上的殊死搏杀……” “他们俩都比我厉害,谁胜谁负只有打过才知道,我不能轻易判断……不过眼前这俩人之间可是差着好几档呢。”红雨慢条斯理地说道。 正当两人谈话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这马蹄声听起来大概有十余骑,连绵却不纷乱,必然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如此齐整。 贺难已经听到有人奔向这边来,心中盘算着恐怕是追兵——只是不知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魏溃来的,急忙拉着红雨上马冲入密林之间的空地,直取魏溃和萧克龙二人。 萧克龙是跟在二人之后出城的,魏溃可不是,一时间四人三处面面相觑。魏溃心道这两人是萧克龙的援兵,萧克龙则以为这二人是魏溃的同伙。 “魏兄好武艺……小弟心生佩服。”贺难勒住缰绳,停在二人之间。“方才在食肆中我二人与魏兄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魏兄是否记得。在官兵疏散食客之时我便在暗处一直观察……” “你也是和他一伙的?”魏溃横戟指向了贺难,面色不善。 “非也非也……在下乃是山野间一闲人,周游四方,见魏兄武艺高强才起了结交之心……” 魏溃冷哼一声,对贺难显然是十分怀疑。“我就是一个军中逃卒,有什么可结交的?若是真想结交便下马来先照量照量本事再说。” 贺难见魏溃还未尽兴,一脸无奈之色。“魏兄你也知道你是……你且仔细听这周围的马嘶阵阵,许是这当差的叫了援兵来……不如你先同我们离去,切磋之事不妨日后再说。” 魏溃此时也听到了杀声阵阵,烟尘滚滚,脸色略变。他在天狼军中效力多年,怎会不知如此行军方式非天狼军追兵莫属?但他做了所谓的逃兵可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另有原因。此时追兵已至,自己好不容易被那小官差勾起的兴致也难以消弭,是战是走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萧克龙方才受到魏溃巨力所撼,半边身子都震得发麻,拄着刀半跪在地上歇息,他自然是不愿意放魏溃走的,更别说眼前又出现了两个十分可疑的人物。此时也顾不得自己能否还有余力,竟持着单刀奋起而来直扑魏溃,只求能阻一阻他为援军争取一点时间。 而就在萧克龙拖着身子抢上前来的下一刻,那追兵中最先至的一骑却也穿风越林而来,那褐鬃马腾空一跃,马上骑兵挺枪探首,直取魏溃的咽喉处。 第二十三章 红雨瓢泼 两路夹攻之下,魏溃不假思索地主动迎向了挺枪跃马之人,他仍是故技重施,以戟耳架住对方枪头,随即振臂一拧——那持枪的骑兵也自恃一身蛮力,一时间竟然和魏溃相持不下。 “喝啊!”魏溃双目圆睁,青筋暴突,双臂一起使力与那骑兵较劲,骑兵依仗马力想挣脱开来,却被魏溃一把拗断了长枪。 萧克龙已经欺身上前来,魏溃分身乏术已经下定决心受萧克龙一刀再作反击,没想到他的身子却突然变了个方向飞了出去。 “又是刚才那招?”魏溃的余光瞄到了萧克龙的身子在空中转向,他还以为萧克龙要再用枭悬来一次进攻。 空气中响起了轻轻的“噗嗤”一声,萧克龙飞出去栽倒在地上,腹部处有个手指粗细的血洞正汨汨地流出血来。 “你现在回去治伤还来得及,再拖一会恐怕就要死了。”红雨从贺难身后探出头来,对躺在地上的萧克龙说道。“你我无冤无仇,我无意杀你。” 魏溃此时也将与自己交锋的骑兵拿下,他不认得此人,却认得他胸前铠甲上刻着的天狼军的军徽。“哎……西北望,射天狼……” 萧克龙神情十分复杂地乘上了马准备离开——虽然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现在看来自己就算死十次也不够魏溃打的,还是干脆早些回去疗伤的好。他冲着红雨点了点头,背后突然响起魏溃的喊声:“双刀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如果你没死在路上的话,回去改练双枪吧!” 萧克龙怔了一怔,不知道魏溃此言到底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腹中伤口疼痛难忍,估计等不了许久,便伏在马上顺着小路回城去了。 “碍事的已经走了……你们还不出来么?”萧克龙已经离开此处,魏溃突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周围的林中慢慢走出了三十余名骑兵呈半包围之势将三人围在最中央,为首的中年男人朗声问道:“魏溃……你这是准备束手就擒了呢?还是要殊死一搏了呢?” “束手就擒?殊死一搏?就凭你们——你们也配?”魏溃神色狂傲地说道,他举戟斜指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王青,我没让你和你那个废物兄弟死在一起,你居然还主动找上门来?” 王青听魏溃提起自己弟弟的死,顿时怒从心生:“你还敢提?魏溃,你身为天狼军百夫长,出征失利擅杀上级叛逃军营,居然还敢在此叫嚣?” “天狼军将士听令,列阵冲杀,取魏溃首级者赏金银、封为都尉!”王青左手高举挥出,右手拔剑出鞘。天狼军的三十余名骑兵当即催动骏马,阵型汇成锋矢之状,向魏溃奔涌而来。 “你们两个还不走?”魏溃斜睨了身边的两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走还来得及。” “哎……”贺难感慨了一声,“我们盛国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陪你走上一遭也无妨吧。” “就你这小身板儿等他们冲过来瞬间就能把你撕碎……那位姑娘刚才的手段看起来是个会使暗器的,你们若是真想帮我,就退到身后的密林中去,从远处策应就行了。”魏溃低声道,“你们要是留在我身边,我可没工夫照顾你们。” 贺难听魏溃这么说,便也知道魏溃心中有数,立刻催动骏马掉转方向像是逃走一般钻进了三人身后的林子里,红雨这边则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支援魏溃。 魏溃以步战对马战自然是劣势,更何况对方也是天狼军中的好手,虽然他言语骄狂,但内心中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天狼军有着盛国最强、最锋锐的骑兵部队“万骕营”,万骕营是因为要与盛国西北方的游牧民族獦狚人进行游击战所建立的一支特种骑兵部队,骏马全取盛国西域盛产的健硕良马,骑士尽选军中弓马娴熟的勇士,装备长矛短刀、轻甲弓箭。曾几何时,魏溃也是万骕营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最佼佼者。 而他现在所面对的,就是自己曾经的战友,或许他们之中还曾有人在自己手下效力。 魏溃突然摇了摇头,仿佛要清空自己的思绪一般。“来吧!”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浑身蒸腾出一股雄浑的战意。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也是暴吼一声为自己壮胆,但还没等抬枪交战,便觉得胸前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飞来将自己阻挠了似的。魏溃乘此机会探出一戟将他挑下马来,倒是未伤及他的性命,这名骑兵坠马而落时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大声提醒自己的战友们:“刚才进林子的那两个没有逃走,他们好像会使什么暗器,大家都小心!” 一听这话,天狼军骑兵们也都打起了精神,随时准备提防“暗器”,可他们哪知道红雨所用的“暗器”并不是飞刀一类的实物,而是以真气催动。虽然他们离红雨的距离稍远又装备了盔甲,这个距离之下红雨很难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大伤害,但如果命中了关键部位如面部、手部等位置还是很有威力的,更何况真气击中盔甲所保护的部分也会阻断他们的动作,给魏溃创造出不小的战机。 “我被暗器打中了!” “这暗器看不见啊!” “怎么办?” 众骑兵只觉得无数暗器铺天盖地的向自己飞过来,但却丝毫没有办法——他们能感受到暗器击中自己的身体,但却对这些看不见的暗器无计可施。 就在天狼军一阵慌乱之时,魏溃动了——他竟然手持双戟挥圆如日径直杀了进去;在骑兵们没对他进行合围攻击时,他竟然自己冲进了枪围战阵之中。 “啧,这个魏溃……”红雨有些不悦道,她本来可以较为精准的使用真气射击天狼军,可一旦魏溃自己进去搅阵,她就不得不去刻意避开他以防误伤。 魏溃冲阵而入,天狼军几乎在红雨的“枪林弹雨”和魏溃的悍然攻坚中被搅得人仰马翻。王青此时正直面魏溃的进攻,他武功不差,能抵挡好一阵子,但面对魏溃且战且退是不行的,必须要进行一波强有力的提振己方士气,挫敌锐气。 王青在战圈中心最内的几名骑兵的保护下一齐向魏溃进攻,他高举着长剑准备劈斩下来,没想到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几乎打了个对穿,手中宝剑也掉落下来。 “谁?”王青愤怒的向四周看去,却只在丛林中看到一抹红衣倩影转瞬即逝。 他咬牙切齿地在喉咙里含着一阵怒声,暂且先撤到战圈外围比了几个手势。天狼军的众位骑兵顿时全向四周散开扩出一个大圈,又将魏溃晾在中心。 “怎么又不打了?”魏溃厉声喝道,他先后将近十名名骑兵挑落马下,自己身上也负了几处长枪戳刺之伤,不过他此时战意正盛,对身上的伤口并不十分在意。 王青拍了拍手,狞笑着说道:“魏溃,怪不得军中都说你是个没脑子的夯货……你且看看你地上都是些什么?” 魏溃闻言心中一惊,立刻低头往自己脚下看去。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铁线混着麻线拧成的绳子,绳子的缝隙中还露出细小的铁刺来。魏溃对这玩意儿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东西唤作个“擒龙索”,专为战场上捕缚以一当十,无人敢近身前的勇士所制造。此前在混战中一些携带擒龙索的将士便趁其不备在地上撒下数根擒龙索,只要拿着绳索两端的将士此时一拉,擒龙索便能攀身而上将魏溃的四肢躯干全数缠住,而擒龙索上面的细小铁刺能防止被施展织网战术的目标挣脱开——只要被擒龙索缠住,铁刺就会扎进皮肉里,越行动铁刺所割开的面积便越大,受伤的也就越快,天狼军中还给这种捕获方法取个名字叫做“织网战术”。 魏溃冷笑一声,说道:“这东西本来是天狼军用来对敌的,没想到今天我居然被自己人用上了。” 王青也学着魏溃的样子冷笑:“那你应该为自己成为第一个被用上擒龙索的天狼军人……哦不对,天狼军叛徒而感到荣幸。” 说罢,他又拍了拍手掌。“缚锁——擒龙!” 那手持擒龙索两端的将士们立刻催马如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只见地上的擒龙索被他们扯得腾空而起,像一条条出洞蟒蛇、破水蛟龙一般缠上了魏溃的四肢和躯干。 “收网——枪笼!” 收网是要将擒龙索扯紧,最后一条条擒龙索交错如同编织出的大网一般让敌人无法动弹;而枪笼则是与之配合的其他将士自绳网的空当处进入,用无数长枪架住中心的敌人使目标失去最后的逃脱机会。王青杀魏溃心切,自然不可能是仅仅要人将他制服,他巴不得魏溃被众人当成靶子戳穿、戳烂、戳死。 魏溃当然知道一旦擒龙索收网完成,神仙也难逃,便强忍着铁刺划破皮肉的剧痛挥舞双戟,用戟刃斩断擒龙索。这双戟乃是盖世神兵,锋利无匹,被戟锋所划过的擒龙索纷纷如被斩成两截的蜈蚣一般掉落下来。 虽然魏溃此举算是暂且逃过了一劫,但擒龙索对他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此时他的前胸后背双臂双腿全是衣衫褴褛破烂不堪,在衣衫下的皮肤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眼见得枪笼已围了上来,魏溃干脆扯碎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虬结雄伟的肌肉来,以壮自己的威势。魏溃赤裸的上身十分狰狞可怖,无数新伤旧疤显现出来,有戳刺状的,有长条状的,而最为瘆人的则是他胸口前那一道粗长、如龙伏一般蜿蜒崎岖的可怖疤痕斜穿半个身子。 见到魏溃如此模样,一些天狼军将士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忍起来——魏溃也算是他们天狼军中颇有名望的一位猛士,他们岂会不知魏溃有多少次舍生忘死出入万众?魏溃身上的伤全是为天狼军所受,但此刻天狼军居然要将刀对准这位曾经的功臣,令人心酸不已,甚至有人心寒地想着会不会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王青见众人动作都有些迟疑,又急又怒道:“快上前将他杀了!我说过了取得魏溃首级者赏金封官,我自己再额外赏赐你们!” 魏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王青的心思,“来!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取我脑袋的本事!”吼声如惊雷一般,魏溃居然又一次主动向骑兵队发起了冲锋! 随着骑兵们收缩了包围圈,王青的脸上闪出了一抹不宜察觉的笑容。 他喝令骑兵布置擒龙索当然是为了擒杀魏溃,但散开包围圈开阵的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为了缚住魏溃,那战圈当然是越小越好才能更为迅速的将魏溃击杀,而散开战圈的目的——却是为了遮挡林中人的视线。 王青在率领天狼军骑兵的进入这处密林间的空地之前,便让几名军士先下马埋伏,以便施展冷箭突袭。但对方也有两个人在暗中远程策应魏溃,所以那几名持弩箭的军士便不急着暴露,只是埋伏于草间等待时机,而刚才那个红衣女子施展暗器几乎击穿了自己的手掌——这让王青恼羞成怒。在王青眼中魏溃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但魏溃如果先死了恐怕他另外两个同伙会趁乱逃走不知去处,所以他一定要找出那个藏在林间的偷袭者先取了他们的性命,便散开包围圈几乎将密林全挡在了兵马的身后,那几名伏兵便趁此机会偷偷摸摸地寻找那两个人的位置。此时伏兵已发出准备就绪的讯号,他才令包围圈缩小,以便给伏兵更大的视野和空间去射杀对方。 王青站在圈外举起手来一挥——这是下令放箭的讯号。 一时间,林中一处几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奔另外一处灌木丛间。 “小心!”贺难是多鸡贼的人,他刚才就趁乱摸走了萧克龙掉落在林边的宽刃刀以作防身之用,他左顾右盼生怕对方另外设下了什么埋伏,便一直将刀握在手中。羽箭向自己二人射过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红雨拽到自己身后保护她,自己却迎上前去。 贺难想用手中的宽刃刀来作格挡,可是他哪里受过武术训练,不过是用刀乱挥碰运气罢了。有三四支箭都射在了他们身边的树干上,而他居然还瞎猫碰见死耗子的用刀磕飞了一支箭。 可是还有一支箭,他没机会再挡住了。 那一支箭穿林打叶,裹挟劲风,径直的奔向了贺难,他被一箭命中登时便向后栽倒了下去,剧痛传遍身体各处,他一下子便没了反应。 “贺难!”红雨见贺难突然歪身倒在了地上,连忙查看他的伤势,发现那箭竟然刺进了贺难的左胸侧。红雨立刻慌了心神,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探贺难的鼻息。 “贺难,贺难,贺难……你别吓我……”贺难——死了?红雨愣住了几秒之后,呜哇地一声居然哭了出来。 她的性格清冷,朋友不算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想与她结交的男子倒是颇多,可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色而来。贺难虽然也经常故意用色迷心窍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在嘴上占她的便宜,她有时也会羞恼,但她却知道贺难从来都没有任何真正逾距的行为动作。 一路上,她本来是那个接受命令保护贺难的人,但却是贺难一直对她颇有照顾。 这些日子里,她对贺难的印象一直在有所改观,好感也是日益俱增,当在孟河家借宿的那一晚贺难极为真诚地对她吐露心扉,说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时,在她的心里,贺难就已经是她的朋友了。 可是他现在居然又为了保护自己,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红雨此时又悲又怒,泪水自眼眶倾泻而落。她一直都是个很理性的姑娘——她不会去对着贺难的尸体哭天抹泪徒增伤悲,她要为他报仇。 她是四枝暗箭中年纪最小却天赋最高的红雨,是被燕春来寄予厚望称赞为能和天生的武神一较高下的将来的绝世高手,她是自诞生下来于襁褓之中便气脉充盈的“天生仙人体”—— 她想杀的人,还从来都没有活下来过。 一抹红衣自林中飘落而出,向战团中缓缓踱步走去。红雨双眼泪痕未干,面容盛怒悲怆,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渗出一粒血珠来。 红雨喜水,自幼修习真气的运用之法时便以真气为媒驭水而为己所用。她常去钺月城云梦湖的湖心画舫上游玩,一是为了采风作画,而另一个目的便是充分地与水“交流”,锻炼自己真气融水的能力,寻常高手修炼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达到的真气外放、以气驭物,隔空伤人的本事她信手拈来。到如今单说她真气为媒,凝水为锋的这份能力可以说是已臻化境。 她的名字当然不叫红雨,红雨只是她的绰号罢了,而为何她却以“红雨”为绰号? 水珠无色无形,而穿过人体之后便会染上血变成血珠,那血珠万千,仿若红雨。真气再强也需要水的辅助,她的左右两袖中一直都各置一盏净瓶作为容器,方才的混战之中她为了策应魏溃已经将水露消耗无几,现在不得已之下,她便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代作水为锋刃。 霎那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意和血腥味,那几个射出利箭的伏兵已经被血珠自咽喉穿入,瞬间毙命。这些人本不在红雨的杀伤范围之内,但此时红雨盛怒之下不顾损伤地催动真气,竟然生生地将自己的实力又强行抬高了几分。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异状,而王青早已吓得胆寒,打马便想逃离红雨那不知名却杀人于无形见血封喉的暗器。 魏溃当然不知道红雨是因为贺难才冲出来跟他们搏命的,但此时见红雨这个伏兵都冲出来了,自己也得加快脚步了,他见王青拨马想逃,便掷出右手长戟将王青从马上掼了下来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余下的骑兵们见长官都已殒命当场,更是无心再战,便纷纷丢盔弃甲作鸟兽散。魏溃知道这些将士曾和自己同在天狼军中效力有心饶过他们一命,而红雨却不这么想,这战场上未干涸的新血颇多,她连瞄准都懒得瞄准,一股脑地便将真气释放送出血箭去,能杀的则都杀了,不能杀的便也无心去追赶。 但见天上红雨瓢泼,姑娘面色凄寒。连魏溃都觉得牙酸,“这姑娘……是个杀神啊……” 红雨走到了被长戟插在地上的王青身边,那王青还没死透,尚留着一口气在,“姑娘……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是……我不是……” 红雨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红肿不堪,她撕心裂肺地大叫道:“贺难!贺难被你杀了!他被你杀死了!”随即又在手指上的伤口处挤出一丝血来,那血珠如雨滴般坠落,钻进了王青的喉咙。 “呃……谁说我死了?别咒我啊。”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竟然是贺难捂着自己的左肩步履蹒跚的从林子中钻了出来。 原来那一箭并未射中贺难的胸口,而是射进了肩膀。红雨在焦急之下看到贺难侧躺在地上便以为是箭射进了他的胸口,而贺难没有鼻息却是因为疼痛难忍晕倒过去发生了“吞舌”才呼吸不畅。 红雨刚才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气力都耗竭了,此时她面色惨白,梨花带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晃晃悠悠地倒在了贺难的怀里呜咽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贺难见此场面当然不难猜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醒过来的时候也目睹了事情的后半段,心中暗暗咋舌——这姑娘真的是……太拼命了。 他扶住红雨,轻声说道:“红雨……谢谢。” 红雨的脑袋伏在贺难身上,吐气如兰,“不是红雨,是郁如意。” “香气馥郁的郁,万事如意的如意——这是我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仿若螟蛉 “五皇子殿下。”长明殿外的老宦官双手合袖,怀捧拂尘,向着齐单深鞠了一躬。“容老臣多嘴……殿下夜访长明殿所为何事啊?” 老宦官名为季斯年,打小便已进宫伺候皇帝,如今已侍奉两代君王共五十余年了。季斯年为人忠厚老实,又颇有能力,于是便被皇帝封为宦官部门“奉天监”总管兼任司礼秉笔太监,深受器重。 齐单轻轻地笑道:“身为儿子来看望父皇,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季斯年点了点头,他确实也就是例行问话好向皇上禀报,并无刻意阻拦之意。在季斯年进入长明殿之后,齐单突然想到了一些问题——按理来说,季斯年作为父皇最亲近的宦官,本应该在里面伺候着,怎么跑出来站岗来了? 过不多时,季斯年从长明殿内出来,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五皇子请。” 长明殿意为秉烛长明,昼夜不息。盛国初代皇帝为了劝诫自己、勉励子孙勤于朝政,励精图治而赐名为“长明”,乃是盛国皇帝的御书房,位列后三宫之首——后三宫的其余两宫分别是“长清宫”与“长宁宫”,清宁二字则是取自古代圣人所著的典籍《道德经》中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皇帝乃天,皇后乃地,这长清宫与长宁宫自然是皇帝与皇后的寝宫。 而除了这后三宫之外,皇宫内还有前两殿,分别为“天顶殿”与“长生殿”,天顶殿乃是祭祀、典礼之场所,如祭祀圣人、天地,皇帝登基、大婚,册封皇后,将士出征等重大典礼,实际上的使用次数较少;长生殿则是皇帝上朝面见群臣的主要场所。这前两殿与后三宫并称“五官城”,也是盛国皇宫的正式称谓,具有含义颇多——一有人的眉眼耳鼻口面貌五官之意,二有五位肱骨重臣官职之意,三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四有东西南北中五方之意,五有纪念上古始祖五帝之意。 此刻长明殿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宫灯照的御书房内如白昼一般,香炉内传出来的檀香袅袅缭绕在整座殿内,仿佛置身天上仙境。 齐单随着季斯年进去,发现这长明殿内除了父皇在书案前处理奏折,还有一人站在一旁捧着金托盘银羹碗在旁边伺候着用膳。那个正伺候着皇帝的年轻太监年岁与齐单相仿,但行为却很是拘谨羞涩:“小的萧白鹿见过五皇子殿下。”说完,他便低下头去不敢与齐单对视。 “单儿。”当今大盛帝国的皇帝,九五至尊齐长庚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看着自己的儿子:“今日怎么想起来回宫里了?” 作为五皇子和“赵王”,齐单平时可是很闲的——甚至可以说比全盛国九成九以上的人都要闲——既不是太子又不身居要职当然是一身清了。而齐单的性格又是一个在宫里待不住的人,于是乎整日都在宫外同江文炳一起厮混,“寄居”在骠骑将军府内。 说起这诸位皇子公主的住所也颇为有趣,大皇子即太子在宫中有太子居,其余皇子公主也分别有自己的居所,男在东,女在西,又称为东所、西所。而东西两所都建立在宫殿两侧——齐单曾戏言之为“侧所”,而侧又谐音厕,难免有些不雅,他还曾因此被父皇责罚。盛国的皇子一旦成年便可以出宫去住进自己的王府,齐单早就不愿意在“侧所”里住了,甫一成年就逃荒似的逃离了“侧所”,除了一些祭典大事等必须进行的礼节仪式之外很少回宫里,更别说到访父皇的长明殿了。 “父皇……儿臣有一要事想和您商量……”齐单犹豫了半天,还是表明了自己的目的,他看了一老一少两个太监各一眼。 齐长庚心领神会儿子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叫小太监萧白鹿将羹碗放下,“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两位宦官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臣告退。”便缓缓退出了长明殿。 “最近你好像和骠骑将军的儿子走的很近啊,好像还因为什么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欲言又止的是齐单,先发问的却是齐长庚。 “回父皇……单儿和江文炳自幼便熟识,近来他有个族弟、也是骠骑将军的侄子犯了法,他想要我帮忙求情……”齐单将前些日子江辰一案的始末向父皇禀报着,当然他也并不是和盘托出,例如他和李獒春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不可能让父皇知道。 “这样啊……”齐长庚本来想说一个小小的山河府府丞何来胆子敢惩处户部员外郎江辰,但又听到这小厮是李獒春的门生便也觉得不足为奇,毕竟李獒春也是一身正气的模样。他端起莲子羹吹了吹,用羹匙小口地品着,“说吧,此次回宫有什么事要向我禀报?” 齐单走到父皇的面前跪坐在书案的另一侧,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父皇……儿臣想请您……赐婚。” 齐长庚挑了挑眉,“哦?我记得你母妃从前好几次都说你到了婚娶的年龄,想为你早些娶妻,你都拒绝了……怎么今日想起来求我赐婚了?” “当然是儿臣现在心中有了爱慕之人。”齐单讪笑着说道,“从前那些日子还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可是如今几位皇兄都已经婚娶——算算日子也该轮到我了,不然等到六弟都有了家室而我这个五哥还是茕茕一身,难免会生出几分尴尬来。”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齐长庚心想。“单儿……你要知道你乃是皇子,娶妻也要娶一个身份相配的姑娘家。你可不要随便从青楼红坊中找来一个风尘女子就稀里糊涂的娶了回来,那可不成体统……” “你的大名可真是名震京城呢,白公子。”齐长庚语意严肃,但却突然话锋一转,不无揶揄之意。 “哪能呢……”说着说着,五皇子的冷汗就流下来了。自己这些事迹居然都能传到父皇耳朵里来了?还是说……父皇一直也在关注着自己? “儿臣所想要娶过门的,当然不是仅仅一位小妾,而是正妻,大盛的赵王妃。而这位姑娘的家世、样貌、才华都与儿臣十分相配。”齐单恭谨地说道。 “哦……?是哪家的姑娘值得我的儿子如此惦念?”齐长庚问道,但是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很多好奇。 齐单深吸了一口气,“我中意的姑娘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孙女,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朱照儿。” 朱照儿?户部尚书家的孙女?齐长庚在脑海中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对此女并无许多印象,不过既然是出身于户部尚书家,想来也不跌了儿子的身份。“按皇家律例娶妻生子,自是好事,若是你真的愿意,父亲便随了你的心思。” 这样也好——朱恭虽然身为六部尚书之一,身居要职,但毕竟年事已高,子嗣也并不十分出色——朱家并不是自己将来计划中的一部分,迟早会淡出朝廷,既然自己这个儿子有意,那便随了他的心意也无妨。 齐长庚如此轻描淡写的允诺,换来的却不是齐单的欣喜而是愠怒——自己,果然是一直都在被父亲敷衍、抛弃的那一个么? 二十年前,齐单出生之前还未入冬,天空便已经反常的下起大雪来。这样的大雪一直持续到齐单的母妃榴贵妃诞下龙子那天——当日竟然终结了历经三个月余的大雪,蓝天如洗,晴空万里。 齐长庚特意命有名的玄学大师——观圆道人和卜算先生进宫为齐单算命,而在见过襁褓之中的齐单之后,那卜算子竟然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观圆道人不知看出了什么,面色十分恍惚,最后却只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金加身,玉盖顶。此子天资非凡,定不是池中之物。”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多的异象、怪事,自然让齐长庚对于齐单有些成见——尽管齐单是自己膝下皇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也是和自己性格最为相像的一个,但齐长庚却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甚至带有些厌恶和疏远。 因为观圆道人所说的谶纬之语,他不止一次的想趁齐单在襁褓之中便将其扼杀,可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可能忍心加害自己的儿子呢?于是齐长庚另辟蹊径,他对齐单的教育方法从来都是“养废”,对他百依百顺却从不刻意地去锻炼他。 此刻,齐单再一次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态度——那种看似宠溺实则是敷衍的态度,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也只是一瞬间。 而当齐单再一次抬起头与父皇对视的时候,满脸全是欣喜之色,“这么说父皇您是同意我的婚事了?” 齐长庚点了点头,“既然是户部尚书的孙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婚事全凭你自己做主——不过你还是要先奏明你母后、母妃,与母后、母妃共同计议一下才好。”他象征性地提醒了一下齐单。其实在他心中,齐单就算是娶了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甚至青楼歌姬也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皇室贵胄如此行事传出去不好听罢了——齐单只要守祖宗礼节、不行僭越之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齐长庚一直以来都对齐单很敷衍,就连婚姻大事看起来也不上心——既然不是政治联姻,那就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好,谢父皇疼惜。”齐单低下头去,叩拜父皇,“儿臣知晓了。” 齐单离去的背影一直有些颤抖,是在哭泣么?又或者说是愤怒?齐长庚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无限唏嘘——齐单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得到的疼爱却连螟蛉之子都不如。 自己为人父何尝不想偏爱聪颖的孩子呢?只是齐单的出生便触犯了齐长庚最大的禁忌——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二十五章 穷山恶水生狠人 魏溃的故事要追溯到更前的七年,那年他十八岁。 魏家村位于盛国北方金刀郡的一座卧虎山脚下,又毗邻一道藏龙河。此地山高水急,地势险恶,常有山贼于此聚众作乱。 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魏家村的村民在此处生活久了,也养成了一身和山贼们斗智斗勇的本事,民风剽悍异常,这群“刁民”之中甚至生出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狠人——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便敢扛起农具反抗进犯的山贼,更别提成年男女了,所以这里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个不受山贼侵害的村庄。 当然,也并不是人人在十岁的时候都有抡起锄头殴打贼人的本事,这个能把无恶不作的山贼打得抱头鼠窜的小男孩是个特例,如今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少年了。 “魏溃!”一个赤裸着粗壮上身的中年男人叫醒了躺在村口大石头上小憩的魏溃,“晚上来柱子叔家喝酒啊?” 魏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来叫醒了自己的人是同村的堂叔魏铁柱,他回答道:“就您的酒量……还要喝呢?” 魏铁柱被小辈儿玩笑一番,也不气恼,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叔叔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就说你来不来吧,好酒好菜少不了你的。” 一说到好酒好菜管够,魏溃嘿嘿地笑了一声,才应允下来,“好说。”魏铁柱见魏溃已经答应,便也不再打扰他睡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魏溃被这么一吵,闹得确实有些睡不着了,便半梦半醒地躺在这块巨石上,凭借着树荫乘凉。迷迷糊糊之间看到几个陌生的身影在村口晃荡,顿时便清醒了几分,准备问问这几个人有何意图。 这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绕着村口走了几圈,正欲大着胆子往村子里走,却听见身后炸雷一般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这几个小厮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那棵大树底下还躺了一个人,不由得一阵心悸。“对,说的就是你们几个,别四处看了。”魏溃懒洋洋地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二十几岁近三十的模样,竟然被这个壮汉唬了一跳——这也不怪他们,魏溃虽是还未及冠,但却生得熊臂虎躯,威风凛凛,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少年的样子。这几人中领头的,模样较为瘦小,他堆笑着说道:“我们几个都是附近鹿儿村里的,因为最近天降大雨毁坏了村里许多房屋,房屋需要修缮,而我们村里多为女眷,剩下的是都是像我一样的……瘦弱男人,缺少精壮男丁,所以才想来到周边村子借些精壮少年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都说你们魏家村男儿尤为强壮,于是我们今日特地前来拜访……”男人也是滑稽,说到村中人丁时还特意指了指自己。 “缺少精壮男丁?你背后那几个不是么?”魏溃指了指瘦小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确实是四五个较为粗壮的汉子。 瘦小男人的脸一下就哭丧了下来,“我说这位大哥,这几个人哪里够啊……我们村就这几个结实的小伙子——再说人多力量大嘛,多些人帮忙也能早日完工。”瘦小男人居然管魏溃叫起大哥来。 魏溃抠了抠自己的鼻孔,有些质疑道:“就这么几个壮士你不让他们抓紧在村子里修缮房屋,还要拉出来作甚?” 一听这话,瘦小男人面色有些白了下来,冷汗直流,吞吞吐吐了一阵他才说道:“实不相瞒,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冲垮了各村庄村外的护栏,这卧虎山上的山贼又开始猖獗起来,这些山贼本事可大着呢,都是杀人不眨眼放火不皱眉的主儿。我带着这几位兄弟一同前来就是怕有山贼出没害了我的性命……”说完,他还一阵后怕似的看向跟着自己前来的几人,那几人本来面色不善,见瘦小男人要他们帮忙作证一般便点了点头。 “想邀我们助你们村子修缮房屋?可有谢礼么?”魏溃又发问道。他并不是什么贪财之人,只是想,邀人助己哪有不带礼物的道理呢?这家伙虽然话语有几分可信度,但是行迹着实是太过猥琐可疑了一些。 “礼物是有的,昨日我们村里的文化人已经修书一封连同礼物一起送到你们这里了……应该是送到你们村长那里了吧。”瘦小男人搓着双手,讪讪地笑着。 “啧……行吧。”魏溃看这瘦小男人也算是对答如流,便摆了摆手放他们过去了,自己仍在巨石上卧着作一副酣睡状,但眼睛却一直眯了一道缝注意着那几个人。那几人并未进村,而是走到了远处商量了些什么,最后只剩瘦小男人一个人走进了魏家村中,另外几位精壮汉子逗留了一会便离开了。 傍晚时,魏溃还在巨石上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铁柱叔的儿子魏成走了出来便起身上前迎过去。 “魏溃哥,我爹说让我来这找你——他说晚上让你来我家吃饭。”魏成比魏溃小上几个月,平日里也是和魏溃一起混在一起玩耍的。 “嗯。”魏溃点了点头,便跟着魏成往铁柱叔家的方向走去。 进了铁柱叔家的门,魏溃“嚯”的一声,好不热闹。铁柱叔家里大概坐了七八名男子——魏家村村长魏三爷爷、自己的父亲魏涛、邀请自己做客的铁柱叔,还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魏家村青年——其中居然还有晌午后,自己在村口碰上的那个瘦小男人。 “来了?”铁柱叔起身迎接魏溃,笑呵呵地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附近鹿儿村的陆智英,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 魏溃轻轻点了点头,“午后在村口见过了——怎么不见另外几位?” 陆智英知道魏溃是在问与自己同来的几位精壮汉子的去向,便回答道:“那几位兄弟将我送到此处便先回去了——正如你所言,我们村内人手吃紧嘛。” 铁柱叔闻言不禁笑道,“见过了正好,就不用我来多介绍了——你这位陆兄长不仅仅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还要为你们几个青年后生保媒呢!” 一听此言,陆智英连连拱手道:“这位兄台相貌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我怎能以兄长自居?”一听此言,几位魏家村的年轻人都乐不可支,让陆智英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十分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 “什么兄台啊……”说话的是铁柱叔的大儿子魏功,他比魏溃大上个四五岁余,如今二十有三了。“他就是看起来老成,实际上比我年岁小多了!” 听完魏功的解释,一想到自己下午还对魏溃连唤“大哥”,陆智英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行了。”铁柱叔瞪了几个年轻后生一眼,“人家是客人,你们都礼貌些,一会还得谢谢人家为你们保媒呢。”于是后生们便闭嘴听陆智英要说些什么。 陆智英巴不得赶紧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清了清嗓子道:“我这次前来魏家村,一是为了借些精壮青年到我们鹿儿村助我们修缮破损的房屋,二便是为了我们鹿儿村的待嫁丫头们讨得个如意郎君——都说附近十余个村庄,就数你们魏家村男儿最为孔武有力,有英雄气概,今日得见,真是所言非虚啊。”陆智英还算聪明,一番话半真半假的吹捧了一下在场的众位魏氏男儿,自然是很让人高兴。 鹿儿村原名陆儿村,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地方了,不知是风土还是人情所致,这村子里向来是姑娘多,男儿少;而陆儿村的姑娘一个个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虽然称不上是大家闺秀,但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许多周边村落的男丁都踏破门槛地前往此处求亲,希望能娶个漂亮姑娘回家。 鹿乃祥瑞之兽,又有象征男女爱情之意——人皆说伉俪情深,伉俪意为夫妻,鹿皮又名俪皮,盛国便时兴以鹿皮作为男女婚嫁的聘礼。而因为陆儿村多生女子,又因女子相貌姣好而闻名,于是便将村名中的“陆”改为“鹿”,距今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自此后男姓陆、女姓鹿,皆盼姑娘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去。 一听这陆智英要为兄弟几个保媒,保的还是鹿儿村的水灵姑娘们,魏功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自己二十有三了还未成亲,居然有这等好事掉到自己头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看魏东那个表情脸都要绿了,他成天炫耀自己娶了个好媳妇——天底下再好的媳哪能有鹿儿村的媳妇好呢? 魏功还在想入非非之时,魏成也兴奋地窜了起来,“我也能娶媳妇么?”村长魏三爷爷和魏铁柱都笑呵呵地拍着魏成的手臂,“能,能!” 铁柱叔此时又把魏溃拉到自己身前,对他说道:“魏溃啊,你小子相貌最为粗犷有豪气,又兼有天生神力,哪个姑娘嫁给你才是好福气呢!还不快在你这位陆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给你讨一个村花当老婆?” 陆智英听得魏溃有一身神力,顿时也来了兴趣,“天生神力?我倒要见识见识小兄弟的本事了。” 大媒人都这么说了,旁边的众人更要起哄好好为自己的子侄、兄弟喝彩一番,魏溃本来对娶媳妇这种事并不怎么上心,刚想回绝,又见到父亲魏涛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敷衍道:“好好好,我给你们露一手。”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内来到院子里,众人也在后面跟着。 魏溃见院子里有一大石桌,便走上前去大吼一声,双臂微微使力就将那石桌举了起来直过头顶,众人纷纷喝彩道:“好!好!”魏溃听他人称赞自己,心中也备受鼓舞,又将那石桌往空中一掷—— 众人面色哗然,纷纷吊起来胆子为他担忧起来,魏涛更是立刻拔身冲过去,口中喊道:“快躲开,小心受伤!” 话音未落,却见魏溃已经将石桌稳稳地接在手中,轻飘飘地放到了地上。“好!好!好!”魏涛见儿子没有大碍,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站在屋门前的几位都鼓掌喝彩,后生们大呼小叫地为魏溃造势。 陆智英走到那石桌前也想试试石桌的分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脸憋得通红也没能将石桌搬动丝毫,引得后生们又一阵窃笑。他撤到一旁,用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讪笑着说道:“果然是千钧神力——名不虚传啊。”眼珠子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饭时已到,众人在院子中喧闹一番后也累了,便回到屋子里摆开宴席开动。席间魏铁柱和陆智英一直在谈论做媒之事,生怕落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觥筹交错,酒至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了,魏铁柱果然如魏溃所说酒量一般,此时已经面色通红地躺在了炕上,只是手还在比划着什么。魏溃见众人都伏倒在桌上,偷偷地拉着自己父亲出了门。 “爹,你有没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魏溃的酒量极佳,鲜有大醉酩酊之时,此时他疑问道。 “嗝……你这小兔崽子……有什么不对的,人家为你做媒你还不满意?”魏涛也喝了不少酒,有些眼花目热。 “不就是帮个忙修缮一下破屋么?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至于又送酒肉又卖女儿的么?”魏溃有些不屑道,他对陆智英很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人是另有所图。“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皮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嘿你这小兔崽子,”魏涛连忙抽出手来打了魏溃几下,“人家好心好意的和我们联络一下感情,你还说人家没安好心?刚才开饭前我看你就不情不愿的……” 眼见得父亲酒意上脑,声音渐高,魏溃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行了爹,我不说这事了还不成么?” 见儿子赔笑,魏涛的气才消下去,领着他又进屋去喝酒了。 两人甫一进屋,便见魏三爷爷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拍着胸脯道:“陆贤侄今日便在魏家村住下吧,老头子我对你允诺明日一早我就派这群后生们跟你一同去鹿儿村帮忙。”一看便是喝多了酒。 众人都万万没想到,这一允诺,却险些允出来个滔天大祸来。 第二十六章 骑驴抡镐一战神 翌日一早,陆智英便带着魏溃等近二十个青壮年后生向着鹿儿村开拔。 魏溃本来提议要乘马去往鹿儿村早去早回,众人怀着按捺不住见到鹿儿村美女的心思也纷纷附和,不料陆智英却提出异议,笑道:“我们鹿儿村离此处并不远,骑马只要半个时辰不到,走路也只需要一个多时辰。此时天色尚早,姑娘们还没醒来——如果我们此时进村恐怕有失礼数。再说今晚村中还备了宴席,你们又没有乘马,便可以以此借口就在我们村里住下,和丫头们好好亲近一番——” 众人听陆智英这样说,也觉得言之有理,又听他说晚上备了宴席能与姑娘们饮酒同乐便转而支持了陆智英之言,趁着清晨凉爽走路动身。一路上这些还未婚娶的后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看样子都十分兴奋,只有魏溃兴趣缺缺,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昨夜自己的猜测。 这个陆智英,实在是太过古怪了一点——他又是卖姑娘又是送谢礼的,仅仅是为了让魏家村的青壮年去帮忙修缮房屋那么简单?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这得到的回报和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成正比,定是有所图谋。 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鹿儿村,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村口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们一见魏家村的人到了便迎了上来。 魏家村多男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被姑娘们的美貌迷住了眼,激动的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魏溃倒是不理她们,径直就往村子里走去——正如陆智英所言,房屋被大雨冲垮,但数量却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只有村西地势较低的几家房屋露出了破败之相。正当魏溃站在此处思考时,鹿儿村的村民们也引着魏功魏成等人过来了。 陆智英走上来拍了拍魏溃的肩膀道:“有劳魏溃兄弟了,兄弟你天生神力,有你在,定是事半功倍。”魏溃敷衍的应了,便挽起袖子来帮忙,陆智英见众人都已热火朝天地开始动工了,便悄悄地退到了一边不知去向。 过了些时候,一个小丫头匆匆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魏溃唯恐周围人筑墙时不小心误伤到她,便将她拉到了一旁。 没想到这小丫头却神色焦急地对魏溃问道:“你们是魏家村的人吧? 魏溃点了点头,不知这小丫头有何事。 小丫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之后压低了声音对魏溃说道:“你快些回你们魏家村去看看吧!我刚才听到陆智英和人说可以准备向魏家村动手了!” 向魏家村动手?魏溃心中大惊,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疑惑也迎刃而解——这个陆智英果然是图谋不轨!村里半数的精壮男儿都被陆智英这厮调虎离山来此,此时正是攻村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问道:“你是何人?也是这鹿儿村里的么?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小丫头虽然焦急但说话却不失条理:“我是鹿儿村的鹿柠,叫我阿柠就好。我对你说是因为陆智英是个蛇蝎心肠的坏家伙——他老是和山贼混在一起打村子里姑娘们的主意,每年他都会送两个成年的姐姐到山贼的山寨里面去,但是村子里的人多为老弱妇孺只敢怒不敢言,而且他还经常放下狠话吓唬我们说如果谁敢私自跑出村子或者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村子里的人,就要先把谁送到山寨里去供山贼们玩乐然后再杀掉。” 鹿柠虽然渐渐面露惧意,声音也小了下来,但还是鼓起勇气向魏溃说道:“其实……陆智英想让我找你搭话把你留在这里,等山贼们劫掠完你们村子再回过头来对付你……但是我觉得如果继续让他胡来,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被他送到山寨里去的。既然陆智英特意嘱咐了我,那想必你是最厉害的——你一定有办法阻止他的吧?” 魏溃听完后不禁在心中连呼这陆智英真是阴险毒辣,他问向鹿柠:“你们村子里可有马匹,我向你们借一些好现在返回去阻止他们。” 鹿柠摇了摇头,“村里哪还有马?周围几个村子的马早就被山贼抢光了——不过我家还有一头拉磨的驴,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魏溃听完不禁一阵牙酸,这陆智英也是颇为谨慎,不让我们骑马来想必就是想方设法地拖慢我们回去的速度,这厮居然连自己村子的马也都给带走了。“驴也行,将就着骑吧,总比两条腿跑回去的好。”说完,他马上对魏功魏成两兄弟招了招手,那两兄弟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魏溃向他们二人道明了事情原委,并让二人招呼其他魏家村的兄弟们与自己一同回去救援村子,但是万万不能声张以防止鹿儿村里还有陆智英的眼线,只需找个借口推脱掉今日的事务慢慢撤回去即可。这二人也是将信将疑,但事关全村父老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回到人群中低声传话去了。 魏溃这边则是跟着鹿柠来到她家,那懒驴还不愿意出厩,被鹿柠踢了一脚又强行训斥了一番才不紧不慢的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魏溃顺手在鹿柠家的墙根处摸了一把砍柴的短斧,又擎了一根鹤嘴锄在手中,顺势跨到了黑驴的身上。 他催动驴子往村口走,没想到这驴生性甚惰,居然还不如自己双腿走的快,魏溃心一横用斧背狠狠砸了一下它的屁股,这黑驴吃痛,呜咽了一声便撒开四蹄跑动了起来,魏溃转身对鹿柠说道:“你快些躲起来吧,别被陆智英的手下拐了去。谢谢你,阿柠。” 正当魏溃从鹿儿村出发回村时,那边魏家村内还是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对陆智英的阴谋一无所知,而村外不远处埋伏好的山贼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正当山贼的首领等不下去准备下令进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陆智英姗姗来迟。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谄媚地笑着说:“大当家的,可以下令进攻了。”那山贼头领冷哼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钢刀,一时间前面二三十号骑马持刀的并着后面数十余步行手执钢叉锄头等“兵器”的山贼们一窝蜂地向着魏家村冲杀过去。 这个陆智英本是鹿儿村中的一位破落书生,数次考试均做不得秀才便赋闲在村中无所事事——他和孟河可不一样,孟河是真有考取的文采与能力却被考生考官沆瀣一气冒领功名所误了前程,而这个陆智英却是真没有那个本事——换句话来说,这是个老孙山了。 这位老孙山为了科举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又因为身子骨弱不能务农,只能平日里作几首打油酸诗以讥讽朝廷有眼无珠,堪称是半个废人,所以颇得村中人白眼,对此他虽怀恨在心但又没有什么能力反抗只得默默忍受。四年前山贼劫掠鹿儿村时他便做了二五仔,依靠着自己会识文断字这个本领搭上了这群大老粗,自此飞黄腾达做了山贼们的狗头军师,也算圆了他一个调兵遣将的梦。他平日里出出馊主意耍耍嘴皮子居然还颇得山贼们的敬重,本来还半死不活的山寨居然在他的出谋划策之下变得像模像样,愈发壮大起来——而他的第一个馊主意,也是他的投名状——便是先卖了自己村里的姑娘们,将姑娘们骗上山去作为贼人们的玩物。 自此之后他每年都要带几个村中成年的姑娘上山,起初鹿儿村的村民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传言出来,陆智英恼羞成怒之下便警告他们不许在外乱说,否则便要带山贼们将鹿儿村杀的鸡犬不留,于是众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山寨愈发壮大,而周边村落也早已被他们压榨的入不敷出,挤不出什么东西了,山贼们便打起来魏家村的主意。陆智英早就闻得魏家村民风彪悍,更有一孩童生得矫健如小老虎一般将山贼们拒之村外,心道这魏家村近些年来从不曾受劫掠,想必可以从中干一票大的,便借着前几日的暴雨冲垮了无数村落的房屋之势,想出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那虎虎生风的小子颇为厉害,想必这些乌合之众们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便将他调出村去,又在鹿儿村摆下一出美人计,不怕他不上钩。陆智英又带着几个山贼想乔装打扮混进魏家村勘察地形地势,那几个虽被魏溃怀疑,但所幸自己混了进去又摸清了魏溃的底细,今日又以这些青年后生的色心为饵诱他们步行前往鹿儿村,自己却早牵了鹿儿村的马匹献给山贼们了——就算还有在鹿儿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告密,靠着双腿最快也得走上个一个时辰,那时候山贼早就满载而归,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村子了。 陆智英骑着马跟着山贼们一同杀入村子,魏家村村民反应倒是颇快,妇女孩童立刻就钻入了屋子里,汉子们则是举起农具聚集在一起抵抗山贼们。村中未婚娶的青壮年后生几乎都被陆智英诱骗离开,成年男子去了一半战斗力自然远不如平时,魏家村村民们护着老幼妇孺向村子内撤退而去,且战且走,而山贼们倒是不急着追赶——自然是先冲进这些空屋抢夺些值钱的东西,至于杀人——一群被挤到羊圈边缘的小羊羔子们过一会再杀也不迟,顺便再抢来一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回山上快活。 在撤退的途中,有人认出了混在山贼之中飞扬跋扈指点江山的陆智英,魏三爷爷气的浑身发抖,连拐杖都抓不住了:“咳、咳、咳……陆智英你这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混账玩意儿……我们好心好意对你,你却把山贼引到我们这里来……我跟你拼了!”魏三爷爷气极,刚想回过身来和陆智英拼命,却被一口气卡住了嗓子晕了过去,被众人慌忙抢了回来先抬到了大部队里面去。 陆智英此时的笑容颇为得意,在他心中此计乃万全之策,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魏溃——幸好自己让村中生得最好看的小丫头,年方十五的鹿柠去拖住他了。 山贼们的包围圈也在慢慢缩紧,正当最前面的山贼已经和魏家村的男儿交起手来时,却见后方阵脚大乱,有一抡铁镐骑黑驴的战神杀入阵中,搅得山贼们人仰马翻。 只见那战神目露凶光,嘴若巨盆,双眸喷火,声如雷震,左手抡斧右手挥锄,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魏溃怒不可遏道:“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 第二十七章 借凶兵魏溃妆神 山贼们见魏溃骑着驴手中拿着锄头这个造型本来是十分不屑的,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魏溃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冲,左扑右进活脱脱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叫人不敢近前。 这些山贼们又不是正规军,平日里都是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主儿,真见到如此猛士哪有敢上前死拼的,很快就被魏溃搅得溃不成军——只有仗着人多,还在围着他缠斗。却见魏溃拨转驴头,朝着村外的方向又冲出去了。 “他没武器了!”一直鬼鬼祟祟站在战团外围观望的陆智英又聒噪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魏溃手中的板斧和铁镐都不禁用,板斧已经砍卷了刃,铁镐也沿着木柄断成两截。此时的魏溃已经失了兵器,自然是要冲出去的,“擒贼先擒王,趁他没有兵器快将他拿下!” 山贼的首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正是斩杀魏溃的最好时机,便指挥着一众手下对魏溃穷追猛打,至于魏家村的其他人——他们没有了魏溃便是群龙无首,只留下小股人马看住他们就行,只要今日杀了此人,往后这魏家村自己还不是想来就来?于是便纵马跟上,去追杀魏溃。 这山贼顿时分成了两拨,骑马的一干人等带着大部队去追杀魏溃,少数人对魏家村进行最后的围剿。陆智英却不属于这两拨人之中——魏溃来得这么快,定是鹿儿村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是谁这么不长眼差点毁了自己的大计?他非得回村子找到这个告密的家伙不可,便随着人流出了村子,带着两个山贼给自己做打手沿着另一条路回鹿儿村去了。 魏溃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趁手的兵器可用,他向着村外逃走将贼人们引出村子,也是为了不让这些人继续危害村内父老乡亲,为赶回来的魏功魏成等人拖延一下时间。 自己手中就剩了半截断掉的木头棍子,凭这玩意儿是万万不能抵挡山贼的——他边逃窜边在脑子里回忆到底哪里能弄到趁手的兵器。自己胯下的这头黑驴倒也争气,别看之前一副懒散的样子,现在逃起命来倒是比山贼们的马跑的还快一些。 他和鹿柠都认不出来,自己胯下这头黑驴哪里是驴,分明是一种唤作“癞麒麟”的异种骏马。这癞麒麟长相像驴,浑身癞鳞十分丑陋,却是有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夜行五百之能的珍奇异兽。 不知不觉魏溃便骑着黑驴跑到了藏龙河与卧虎山的交界之处,这山脚下河岸边却是有一座山神庙。一见山神庙魏溃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山神庙中供奉着一座神像,那神像手中不是有现成的兵器可以用么?他便狠狠地照着黑驴的屁股来了一棍,那黑驴顿时又精神了几分,拔腿便冲进了庙里。 这座小庙所供奉的神仙名讳不祥,甚至可能都不算是神仙——只是来自本地的传说故事。 据说很久很久的从前,此地有两头妖兽危害人间——那卧虎山中有一头腰围百尺,吼声震谷的吊睛白额大猛虎,藏龙河底潜着一条身长数十丈,兴风作浪的四爪黑鳞老蛟龙。这两头怪兽据说是恶鬼的怨气所化,常在此地争斗,动不动就引得山崩水裂,又吃人无数,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们被它们祸害的苦不堪言。直到某一日突然来了一个无名神仙来此降妖除魔,这神仙将两头妖兽引到山河交汇之处,使出法天象地的变化之术,变作了一个伟岸如高山一般的巨人。巨人一手擒住猛虎的头颅将它按进河里无法动弹,另一手掐住蛟龙的七寸将它镇在山下不得入水,这两头怪兽在将死之际纷纷求饶愿意化做这神仙的兵器,陪这神仙渡天劫,偿还自己的罪孽,两头孽兽便被神仙变作了两支画戟。当时的村民感激神仙的救苦救难之恩,便在传说中的山河交汇的战场建了这座神庙,供奉这位无名神仙,以此纪念他护佑村庄安宁之事。 神庙中的神仙塑像,便是石刻的无名神仙的形容样貌,金刚怒目,威风凛凛;而这神仙的两手中各执一杆丈余长的铁戟,杀意厚重,腥气扑鼻——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铁所铸成的。 魏溃一进神庙,便将大门用门闩封了起来,那黑驴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吃草去了,魏溃心中不禁苦笑道这畜牲活得倒真是逍遥自在。 这间庙面积颇小,外圈是庙门,中间是供着神像的神堂,神堂中只有无名神仙的神像孤零零地站在庙宇之中,旁边连个陪衬的泥像都没有,神像脚下放着一盏巨大的香炉,炉中堆积起无数香灰,除此之外堂中再无物件。这神庙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朝代建立起来的,已经年久失修,角落里净是一张又一张层层叠叠的蛛网,而这无名神仙的神像上早已积满了一层厚重的灰尘,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来参观祭拜了。 魏溃站定在神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跪下来叩了三声响头,口中喃喃道:“小子魏溃,乃是附近魏家村的百姓,今日有山贼劫掠屠戮我村庄,我又没有趁手的兵器,为了抵御山贼,守护家乡安宁,迫不得已才来到上仙的庙宇中想借上仙手中的双戟一用,还望上仙不要怪罪。”说罢,他便走上前来想取下神像手中的铁戟。 其实魏溃并不信鬼神之说,但毕竟是朝人家借东西,还是要恭敬一些的好——只是这铁戟像是粘在手中一般,任凭魏溃如何搬弄也纹丝不动。“上仙爷爷,你还是把兵器借给我吧,不然小子就要死了,村子也要生灵涂炭啊!” 那庙门外山贼的追兵已至,一时间叫嚷声,喊杀声,撞门声不绝于耳,可是这无名神仙却一点也不赏面子,竟然像是和魏溃较劲一般硬生生地不撒手。魏溃心中愈发急切,心中也有无名业火升起,“你这神仙,是怕我抢了你功劳怎地?只许你救人,不许我救人吗?”他一身神力全数施展开来,脖颈和双臂青筋暴突,身躯抵在神像的腰间使力——竟然听得“轰”地一声,那两丈左右高的神像竟然被魏溃生生地拥倒了,仰面倒在地上摔成了几截。 就在魏溃失手拥倒神像的同一刻,山贼们也将庙门撞了开来,那在一旁悠哉游哉吃草的黑驴吓了一跳,驴脸拉的老长,四蹄一颤拔腿便跑到了堂后躲了起来。山贼们一拥而入进入神堂,却见神堂中供奉的手持双戟的上仙竟然活了过来!那魁梧非常的身影双手各持一戟搅动风云,状若神佛出世。 神像是顽石所刻,再加上神庙无人打扫满是灰尘,摔倒之后激起许多烟尘来,山贼们只见烟尘缭绕之后有一个挺拔的人影举起了铁戟指向他们,空气中有一个声音厉声道:“汝等贼人聚啸山林为害一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上仙今日便要除恶务尽替天行道,定斩杀汝等宵小之辈!” “妈呀!神仙活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在惊慌之中大叫了一声,一众贼人竟然转过身去夺门而逃。这些人都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之徒,心中自然是有鬼的,眼见着石雕的“神仙”活了过来要惩处自己,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一窝蜂地从那小庙门中挤了出去,踩踏无数。 那铁戟自杀尘之中掼出,将最末的一人扎了个对穿。“神仙杀人了!神仙杀人了!”又有人被此景吓住,嘴里不住地喊出胡言乱语起来。 那活过来的神仙自然是魏溃借势假扮的。他甫一拔出这双戟,只觉得沉重非常,全身力气好像都要被这双戟抽空一般,但强撑着舞动了一会之后仿佛是双戟带动着他的双臂,直取山贼们而去。他快步上前冲出烟阵,将落在最后那几个一一斩杀。这对铁戟锋利异常,只要被它们挨着边儿便是筋断骨折肚破肠流,山贼们纷纷退到了神庙的大门之外,有胆子小的已经骑上马准备转身逃跑了,魏溃抡着这两杆凶兵戾器,直杀进山贼之中,将这些人一一挑翻、斩落于马下。 山贼们此时已经认出了向他们出手的不是神仙,而是魏溃,但顷刻之间己方已经折损了过半人马,哪有人还敢和魏溃短兵相接?一个个全都失心疯了一般,扒着马屁股都要逃离此地,权当这魏溃是被神仙附体了——魏溃此时倒提双戟,那画戟之上还有鲜血顺着枪头滴落,在地上拖出两条红线来,倒是真像个杀神一样。 “哼……”魏溃见杀散了追赶自己的众山贼,又想起还不知道村内状况如何,便又回到庙里寻找自己的黑驴,却见这黑驴的身体藏在神堂的后面,只伸出一颗脑袋来看外面的状况。 真是个聪明的畜牲……魏溃想道,他提了双戟横在身前,飞跨在黑驴身上,又是像之前那样一拍驴屁股,这癞麒麟聪明非常,知道魏溃是要原路返回,便撒开四蹄颠颠地往魏家村的方向回去了。 第二十八章 誓大仇勇士赴难 话分两头,就在魏溃于无名神庙借得凶兵戾器大展神威之时,陆智英这边却回到了鹿儿村,要揪出来给魏溃告密的“叛徒”。 一进鹿儿村,陆智英却气的牙根痒痒——二十余名魏家村的青壮年男儿全都不见了,自己回村的途中却没有看见这些人的踪迹,想必他们早已绕路走了。 见此情景,陆智英便知自己铺垫了许久的计策已毁去大半,怒不可遏,便径直去往鹿柠家里想找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柠见了陆智英,心中虽然有些怯懦,但也算对答如流。她只说自己一直和魏溃交谈拖住他,但有一个魏家村的小伙子过来向他匆匆地耳语了几句之后,魏溃便离开了,任凭她怎么说也留不下来,过不多时那些魏家村的小伙子们也纷纷离开了。 这番说辞倒也合理,但陆智英也算是一山十几座村落中少有的读过书的文化人,又和山贼终年厮混,早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穷酸书生了,他本来将信将疑,却在离开鹿柠家之前突然发难道—— “鹿柠,我问你,你家那头驴哪去了?”陆智英见鹿柠家院子里的磨盘边上空空如也,心思一转便开口问道。往日里鹿柠家每天都是要黑驴来拉磨磨一些粗粮的,今日却不见那驴的踪影,莫非……陆智英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被刘妈妈家里借去了,怎么了?”鹿柠沉默了一会回答道,她撒谎倒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刘妈妈是同村的一位妇人,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离鹿柠家有些距离,如果陆智英去刘妈妈家里刨根问底,自己也能有时间躲起来。 陆智英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却扬起了右手,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山贼立马冲上前去两步,在鹿柠的后脖颈上手刀一砍将她打晕了过去,鹿柠的身躯顿时瘫软下去晕倒在了地上。 “哼……全村只有你家那头黑驴身上长癞子,还以为我认不出来么?分明就是你向魏溃告了密,他骑着你家那头黑驴回到了魏家村。”陆智英恨恨地说道,这小丫头坏了自己的大计,不让她吃点苦头付出点代价怎么行?便令手下将晕倒的鹿柠扔在马上带着,一起出村向着山贼寨的方向去了。 那一边的魏家村内,村民苦苦支撑和山贼接战混作一团,村中老少皆有死伤,山贼这边也不好受。情势逆转是在魏功魏成兄弟俩带着魏家村的青壮年男丁急行回来之时,这些男丁们本来连着奔波了两个多时辰,早就神困体乏,但心中挂念着魏家村的男女老少亲朋好友,又见山贼们占得上风,顿时抖擞精神忘记了身心的疲惫,挥舞着农具工具便一拥而上自山贼们的包围圈外围进攻。 山贼的首领指挥着大队人马去追杀魏溃,自己领着小股心腹先将劫掠走的财物运回了山寨,而军师陆智英也趁乱回到了鹿儿村——此地剩下的只有一些连在山贼之中都排不上号的歪瓜裂枣乌合之众在作最后的清剿,这些人哪里成的了气候?殴打妇女老人儿童倒是来劲,跟着大部队后面摇旗助威也还凑合,但是面对一群怒气冲冲的青年汉子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魏功魏成兄弟二人带领的“救援队”给一一擒获杀退,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于混乱之中逃了出去。 “爹!魏涛伯伯!你们没事吧?”魏功见大局已定,便挤进了人群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魏铁柱正捂着自己的大腿坐在地上,“我没事,我没事……快去看看你三爷爷怎么样了!”魏铁柱的伤势不算重,只是被山贼骑马冲锋的时候撞伤了腿;魏涛也无大碍,赤裸的上半身上寥寥有几处兵器剐蹭的皮外伤;只是魏三爷爷…… 魏功穿过人群来到魏三爷爷身边,发现魏三爷爷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呼吸……魏三爷爷本就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禁不起折腾,又因为陆智英的背叛而激动,急火攻心之下昏死了过去,而刚才在混乱之中不知道又被哪个杀千刀的山贼所伤,此时已经是驾鹤西去了。 “三爷爷!”魏功登时便撕心裂肺地嚎哭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的弟弟魏成也伏在三爷爷的身上不住地呜咽,周围的男女老少虽在惊魂未定之下,但也无不伤心流泪。魏三老村长平日里虽然好酒好面子,但是为人向来公正,村子里谁家产生了口角纠纷都是他一碗水端平地平息事端,平日里又像个老顽童一般带着村子里的孩童们嬉戏。这样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辈竟然被奸人所害,实在是令人愤懑不已,一时间悲恸的哭声此起彼伏,既为三爷爷和其他死伤在山贼铁蹄下的同乡而哭,也为魏家村的飞来横祸而哭。魏家村热心帮忙,魏三爷爷诚心相待,为何却遭此劫难呢?老天爷实在是太不开眼了。 众人哭的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魏成却一下子从魏三爷爷的尸首上爬了起来,两眼通红双拳紧握,他大声向乡亲们说道:“我要为三爷爷和乡亲们讨还一个公道!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山贼寨报仇的就跟我来!”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他的亲长兄魏功连忙说道:“就我们这么点儿人勉强自保还行,怎么去进攻人家山贼的山寨?还是先收拾残局从长计议吧!”父亲魏铁柱也劝阻道:“你魏溃大哥刚才引了一大批山贼们出村,此时他也是生死未卜、吉凶难定……万一……”魏铁柱也不敢说下去了,他不是咒自己这个侄子,而是山贼实在是人多势众,魏溃至今也没有回来——魏溃是魏家村后生们的主心骨,缺了他实在是万万不可。 没想到魏成却据理力争道:“魏溃大哥固然是带头儿的,但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都依靠着他。此时村中还有几匹马,我们几个年轻后生骑着马兵分两路——一路去沿着脚印去寻找魏溃大哥,一路去周围各村庄中召集一些不怕死的好汉——这些山贼作恶多端,周边村落无一不受迫害,必有铁骨铮铮的汉子响应,若是魏溃大哥福星高照,我们更有一大助力,胜算更多几分。” 魏成气愤之下涨得面红耳赤,大口喘息了几声又道:“山贼们今日满载而归,恐怕早就摆起了庆功宴来,一定不会想到我们竟然有胆子反攻。这一次他们尝到了甜头,过段时日休整好了一定又会残害我们——我们今日闭守、明日畏缩,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儿呢?说到底不过是一次被他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再说我们未必就不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叫他们从此也怕我们!” 坦白地说,魏成这一番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却十分不理智,以村民对抗山贼无疑是取死之道,此时他也是被愤怒与悲痛冲昏了头脑。不过这一片慷慨激昂的陈词倒是激起了魏家村汉子们的热血来,魏家村一向是以刚强勇敢著称,男儿如此,女子也不例外,此时青年们都被魏成的一番话感动,满腔热血沸腾纷纷振臂响应。 魏家村的长辈们如魏涛魏铁柱等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汉子,看着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子侄有着如此冲天豪气,也放下了劝说的念头,动了加入的心思——此时魏家村哀鸿遍野一般,魏成这一番话无疑是在激励人心,纵然再怎么不理智,但他有一句话却说的颇为正确——反抗与不反抗,不过是一次被山贼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 几名男儿的家离村民聚集之处最近,他们纷纷从屋子里搬出酒坛来,为全村所有男女老少各斟起一碗酒。山贼洗劫过后,酒坛酒碗几乎被打碎了一大半,但此时上了十五岁的村民们无论男女都捧起面前的残杯破盏来——村残、碗残,但烈酒不残、人心不残。 魏成此前还是个滴酒不沾的孩子,就连昨日的宴席魏铁柱也严禁他酌饮杯中之物,此时一碗烈酒入喉及腹,不由得浑身燥热有些头昏脑胀起来,他奋力将手中的碗往土地上一摔,捡起手边山贼掉落的刀来,高举过头顶,口中怒吼道:“乡亲们的仇,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村民们也被他的志气感染,纷纷将碗摔在地上,和魏成一起呼喊道:“血债血偿!” 口号喊过,意气抒发,唯有怒火还未倾泻——伤的较重的男人们便和妇女老人一同留在村中休息收拾残局,伤的较轻的草草包扎过后便捡拾起兵器农具慢慢聚集到村口等待出发;而状况健康的青年们便骑着几匹马分作几路按照魏成的想法去了;魏成魏功兄弟俩各将几把刀都用布绑在身上,两手各提草叉钉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队伍放眼望去不过几十名男子,身上头上还透过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俨然一副散兵游勇、残卒剩将的样子,但却如浩浩汤汤万千之众般气势滔天。 今日一去,不知何时能还、几人能还,只有纠纠男儿,共赴厄难。 魏家村众志成城,那边倒是气氛微妙的很——此时的魏溃与陆智英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正在对峙。 魏溃本是在无名神庙杀散了众山贼想回村支援村里的乡亲们,但路上却远远望见三人三马驮着一个趴倒在马上的女子上山。魏溃看不清女子的相貌,认不出那是鹿柠,可仇人陆智英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认识,寻仇心切便一路追着三人上山。他胯下这匹貌似黑驴的癞麒麟虽然是异种宝马,但常年只围着一个磨盘转,又养出一身的惰性来赶起路时快时慢,比寻常马快不出太多,直到这山崖边路险前面三人放慢了速度才追到。 陆智英此时夺了手下山贼的刀拿在手中,抵在已经惊醒的鹿柠咽喉处,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将这小妮子一刀捅死!你也不想看她死的对吧……?” 魏溃眯着一双丹凤眼,神色仿佛要吃人一般,但也只是斜提着双戟与陆智英对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一腔怒火激红潮 陆智英被魏溃那种怪异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尽管他也和山贼们混了有些时日了,甚至还是在其中地位超然的一个,但亲手杀人这件事他是从来没有做过,也是不敢做的。当然,他一定要在魏溃面前充分地表现出来,自己对于杀人这件事非常在行才行。 魏溃也不敢赌陆智英到底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魏溃当然也没杀过人——或者说在今天之前,他没有刻意地去杀过人,刚刚在庙堂外,那些被他手中双戟砍翻的人大多数都是重伤,当然有些倒霉蛋被刺中、砍中了要害,魏溃也不确认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说到底,魏溃也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从山村中正常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又不是天生杀人狂。不过,就在陆智英考虑要不要真的杀死鹿柠的时候,魏溃确确实实地第一次斟酌起了自己的杀意。 “放了她,她活你活。”对峙了许久,还是魏溃先开口了,他没有继续说出下半句。可以说,鹿柠是魏家村的救命恩人,魏溃是绝对不希望鹿柠死在自己面前的。 听到魏溃的话,陆智英心中产生了动摇。魏溃手中的一对铁戟看着有些眼熟,他现在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附近那座神仙庙里神像手中的……那神像得有两丈余高吧,全身都是石雕,说不清多重,但是魏溃居然把这一对玩意儿给取下来了,之前追击魏溃的大部分人马现在也没了踪影,反倒是魏溃像个没事人一样追上了自己,陆智英的脑海里不断分析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魏溃把那些人都杀光了。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是也有足够的依据站得住脚——尽管陆智英不希望,也不愿意相信魏溃能把那些人马全都杀个精光,但自己眼前毫发无损的魏溃似乎就是铁证。当陆智英认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逐渐向着以释放鹿柠,换自己一条生路这边倾斜,毕竟自己是为了求财才加入的山贼寨,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身旁的山贼手下突然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军师……您不会是想把这小丫头放了吧?您平日里都那么聪明,这个时候可千万别犯糊涂啊!”手下的话虽然没说的那么清楚,但这番话倒是把陆智英点醒了——自己手里有鹿柠这个最大的筹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一旦放开了鹿柠,那魏溃想杀自己还不是和捏死一只鸡崽子一样简单?更何况魏溃本来对自己就有足够大的杀意了,那句“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还在自己耳边不断环绕,令人心怖。 陆智英愈想愈觉得自己刚才差点栽进了魏溃给他设的陷阱里,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可以饶这小姑娘一命,但是前提是你现在就走,或者我们就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山寨门口我再放人。” 魏溃当然也不可能信陆智英这番鬼话,自己如果现在就走,不说鹿柠有没有活口,恐怕还免不了被这群畜生糟蹋,而自己若是答应了跟着他们到山寨门口,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自己刚才能从山贼堆儿里杀出来,是在乱势之下,巧妆了神佛,使山贼们心生敬畏和恐惧,未战先怯,自己才占尽了便宜,若真要是自不量力跟着他们到了山寨里,那可是他们的地盘,别说鹿柠了,自己先得被砍成碎肉末儿。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最开始他们沉默着对峙的情形,双方都不能退,谁退了,就会被对方占尽先机;但双方也都不能进,谁进了,可能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魏溃!”此时打破了僵局的竟然是鹿柠,鹿柠虽然被陆智英钳制挟持着,但还是能说出话来,陆智英也想听听这小丫头片子要说些什么,便没有打断。“魏家村和鹿儿村的村民们还需要你来保护他们……而我就算是今天侥幸活下来了,也免不了被他们糟蹋,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选择死!” 陆智英一听鹿柠这话,心下顿时一惊,感到不妙。而鹿柠竟然仗着身躯瘦弱娇小,趁着陆智英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他的手臂中钻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悬崖边上,对着魏溃大声喊道:“别管我!杀了他们,替乡亲们报仇!” 紧随着诀别的话语之后的便是悲壮的行为,尽管鹿柠此时身体和声音都在不停地颤抖,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纵深一跃,如一瓣飘萍,落入那万丈深渊。 她的衣裙在峭壁之间的山风中狂舞着,如一朵昙花一样盛开、绽放,但又在下一个瞬间凋零、枯萎,直至被深渊吞没,再也没有了回音。 四个男人都被这个小丫头的刚烈行为彻底震惊了,谁也没能想到,在双方都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之时,主动迈出第一步的,竟然是这个作为人质的、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竟然以自己的生命,来换魏溃做出最后决定的勇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魏溃只觉得自己眼前灰白一片,自己的犹豫最后竟然葬送了一个无辜的人,她是魏家村全村上下百余口人的救命恩人,她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她才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两个山贼在鹿柠跳下山崖的一瞬间便有了反应,向陆智英进言的那个,主动迎上前来和魏溃搏命,而另一个却扭头就跑,只剩下陆智英还呆呆傻傻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个不怕死的被魏溃一戟捅穿了身体,他才反应过来转身逃走。 两个山贼分别被魏溃手中一戟,又掷出一戟所杀,而陆智英在惊惶之下慌不择路,居然将自己绊倒了,而魏溃手中提着双戟向他走来的样子像极了勾魂的鬼差。 他瑟瑟缩缩地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魏溃,魏溃每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为止。魏溃的步伐是那样的缓慢且沉重,缓慢的仿佛蹒跚的老人,沉重的仿佛巍峨的巨山——就是这样的步伐,才会令人产生绝望的窒息感。 “啊!”在魏溃马上就要贴到自己身前之时,陆智英迸发出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手中的刀自空中斜着劈砍了下去,他自欺欺人地想阻魏溃一阻,又心存侥幸万一自己吉人天相一刀把魏溃砍死了呢?陆智英虽然瘦弱,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挥舞一把刀重劈下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一刀貌似是个人都能轻松躲过去。 魏溃没有躲过去,他根本没有躲,任由那把刀自肩头斜穿胸口直至肋下劈出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伤口顿时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来溅了陆智英满头满身。魏溃倒是希望这一刀劈的更狠、劈的更深、劈的更暴戾一点——这是他还鹿柠的命。 劈中了?陆智英也诧异了起来,这家伙已经疯了,再来一刀叫他…… 魏溃只给了陆智英一刀的机会,下一瞬间他便伸出右手来捏碎了陆智英的喉咙。他现在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无尽的杀意怒火在胸口咆哮着沸腾着,他用戟刃割下了陆智英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然后转身回去骑上了一直呆滞在那里的癞麒麟。 癞麒麟是奇珍异兽,比起寻常动物来更加通晓人性,它怎能不知道自己的小主人便是被那三个贼人害死?这一次它没有等着魏溃再去狠狠地敲它的屁股,而是愤怒的嘶鸣了一声便驮着魏溃沿着山路向上狂奔而去。 山贼的寨子里果然如魏成所说正在举行庆功宴,之前下山的山贼们占了整个寨子的十之六七,他们只觉得今日抢到了无数的财物粮食,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浑然不知,也不想知道——大多数人都巴不得出去的同伙们死光光,好让自己多分到一些东西。 惊醒这些半醉半醒的山贼们的,是一头驴一样的怪物驮着一个人一样的怪物,撞破了山门,那怪人的胸口还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血来。今日下山的人认出了这是魏溃,也认出了魏溃手中铁戟上挑着的陆智英的首级。 魏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向着眼前看到的每一个人挥出双戟,癞麒麟就这样驮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在山寨之中猪突猛进。 像什么呢?癞麒麟一直都是作为一头拉磨的驴被鹿柠家养着。对了,就像是磨盘在磨豆子一样;磨盘是没有感情的,它不知道也不会在乎豆子是不是会害怕,或者豆子们是不是反过来想把磨盘别碎;反正磨盘的作用就是磨豆子,反正豆子们一辈子也别想反抗磨盘。 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山贼见过这么残忍无情的人,这个人一句话都不说便冲进来大开杀戒,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越来越多的血溅落在这两头怪物身上。 山贼的首领、小头目、还是喂马的,魏溃一点也不在乎,反正这些人都可恶都该死;黄豆、绿豆还是麦子,磨盘也不在乎,碾碎就是了。 山寨里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怒吼变成了哀嚎,直到最后寂静无声。这些山贼们起初还认为魏溃狂妄自大,竟然一个人就敢来送死,结果到现在,除了极少数胆子小脚力也还凑合的逃出了山寨,其他人都已经躺在地上和陆智英作伴去了 这几个逃出来的山贼,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一路上哭爹喊娘疯疯癫癫,直到他们在山脚下碰到了已经集结的七七八八,正欲上山的村民们。这些村民之中魏家村大概占了一半多,其余几个村子一共才凑出来不到一半的勇士,不过在魏成心中也算是比较满意了。 还没等站在最前面的魏成说话,这几个山贼“扑通”“扑通”地便跪在了地上,口中嚷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诸如什么“妖怪吃人了”,“寨子吃没了”,“红红的全是血”之类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魏成见这几个都是山贼,虽然疯疯癫癫,但在他心中绝不想放过这些仇人,便先叫人用绳子绑住他们,带着上山。这几个山贼一见这些人是往山上去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走,直到有人一拳砸在一个最能闹的山贼脸上,将他砸晕,其他人才纷纷闭起嘴来——装死。 一路上,村民们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把这些平时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山贼们吓成这个德行,七嘴八舌的讨论过后,心中也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不过魏成倒是学作魏溃之前的模样,凶巴巴地喝令众人不许退缩。 直到村民们抵达了山贼们的山寨,才理解了这几个逃跑的蟊贼到底在说些什么,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哭爹喊娘的不愿意回来。 他们看到了阴曹地府一般的光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眼前的景象烙在了参与今天集结的所有人心中,直到他们若干年后去世,也没有一人能够忘记。 满地的鲜红色潮水几乎要将整个寨子浸没其中,而在这尸山血海之中,有一个坐在地上的血人,膝上横着两条淌着血的双戟,这山寨上,只有一头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怪兽,站在那人的身边,偶尔发出悲哀的嘶鸣。 第三十章 儿郎代父从军征 距离魏家村遇袭一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卧虎山上的山贼们几乎全数被剿灭,魏成作为联合诸村百姓联军的首要人物,如今地位很高,他甚至还提出了建立一个常备的联合队伍以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周边村落的村民们对这个提议也欣然同意——毕竟魏家村里还供着一尊大杀神呢。 大杀神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二十天没有出门了,其间他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村中不少人甚至怀疑他因为伤及胸肺而失去了语言功能,但事实上他除了硬挨了陆智英那一刀之外也没受到什么重伤。而他缄默颓废的原因也很简单——鹿柠因他而死,他对此感到既悔恨又悲痛,日渐消沉起来。 在那场大战之后,魏溃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过来,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崖底下寻找鹿柠,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鹿柠确确实实是在这个地方坠入河中的,但遍寻多日,魏溃几乎将藏龙河的这片水域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鹿柠的身影,可是魏溃也只是找到了几片剐碎在崖间树杈上的衣袂碎片,也只听到山崖间藏龙河流水的汹涌咆哮。 最近几日村子里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队官兵打扮的人来到魏家村发布了征兵的文书——金刀郡毗邻盛国西北部,盛国军队与边境獦狚人之间的战事吃紧,前线上需要大量壮丁来补足兵源。周边郡县的地方长官都下达了征兵的命令:每村出十人、每镇出五十人……依此类推。由于战事十万火急不容耽搁,到魏家村这里只给了三日的期限,三日之后,周边十余个村庄每村都要推举出十名男子火速赶赴前线。 说是征兵,其实与炮灰无异——训练出真正能上战场作战的士兵短则几月,长则数年,这些没经过正儿八经训练过的农家子弟就算扛起了大刀长枪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更不用说面对的是精通游击战术的游牧民族獦狚人,此时这份加急的征兵文书不过是以数量去填补质量罢了。魏家村当然为此犯愁——于理来说,前些时日村子刚遭到山贼们的劫掠破坏,正是需要人手恢复耕作休养生息的时候,哪还有空闲着的人手抽调出去供人差遣呢?于情来说,又有哪家哪户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儿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从军呢? 魏三爷爷已经仙去,现在做村长的正是魏溃的父亲魏涛,为了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无论选谁去都相当于把人推进火坑里,更别说村子里的每一个青壮年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家家里不愿意,魏涛自己也不忍心——魏成倒是鼓足了勇气跃跃欲试,但是被哥哥魏功好一顿劝阻,他亲爹魏铁柱更是大发雷霆把他打了一顿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眼见期限还有两天,魏涛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挨家挨户地劝告、游说,终于使大半个村子都同意了他的决定,既然大家都有难处就只好把结果交给老天爷了。今日一大早,魏家村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康的男丁们共五十二人,全数聚集到了村子中心,就连这些日子没有迈出过大门的魏溃也到了。 魏涛命人拿来一个签筒,里面放着正正好好五十二支木签,其中有十支是做好了记号的,抽中这十支木签之一的,自然就是老天爷替魏家村选出来的从军壮士。魏溃在其中拈了一支,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记号便离开了,而其他人也纷纷按捺心情一个个地抽取。 很快,五十二支木签已经全数抽完,魏成没抽到做了记号的木签,还东跑西蹿地询问谁抽到了,要跟人家交换,而魏功和魏铁柱二人见此情形也只得随他去了。 而众人所不知道的是,那签筒里实际上只装有九支做了记号的木签,而剩下的最后一支,却是在代村长魏涛自己的手中。 魏涛是不愿意让年轻力壮的后生们出去送死的,自己已经年近五十,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又暂代村长一职,理应为村中众人做个表率,便自己私藏了一支做好记号的木签,准备从军。就因为这件事,魏涛和妻子已经吵了一天的架了。 这边魏成铁了心要去从军,魏铁柱和魏功也劝阻不住他,只是父子三人抱在一起默默流泪,而魏成却不断地安慰着父兄二人:“谁说从军就一定要死呢?万一我立下战功做了个将军,岂不是还为我们魏家村增光添彩?你们也别太悲观难过了。” 结果既定,村内的气氛也变得伤感起来,一天之后便要夫妻、亲子分离,这样的场面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当夜,魏涛正在家里面收拾行囊,妻子也在一旁边啼哭流泪边帮忙。 “老头儿……你就别去了吧?” 雄浑的声音传来,魏涛与妻子回头看去,竟然是靠在门边的魏溃。这还是他自大战以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我怎么不去?今日抽签抽到了我,我身为村长自然要作为表率,我要是不去,还有哪个人会对结果信服?最后大家都不去,那成什么了?“魏涛有些生气,虽然儿子重新开口说话让他感到惊喜与欣慰,但他觉得儿子不应该说出这么不识大体的话出来。 “呵呵……”魏溃咧了咧嘴,“您就甭骗我了……前两天我娘为什么天天半夜就开始哭,不就是因为你已经下定好决心自己上战场了么?还整了什么抽签抓阄……真有你的。” 魏涛被儿子揭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魏溃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父亲太过迟钝了一些:“我是不想说话,又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你们商量什么东西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老子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让儿子去做。”魏溃抱着手臂说道,神色狂狷,“小丫头,就是鹿柠……她之前跟我说要保护更多的人。除了我以外,谁还有那个本事呢?” “现在我也要按她所说的那样找些事情做,我要去从军了!”魏溃又深吸了一口气。 魏涛听儿子这样说,忙碌的双手慢了下来,他神色颇为认真:“你可别把打仗当作儿戏,那些山贼们只是一些仗势欺人的歪瓜裂枣罢了,你真上战场是会死的!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犯不上去战场上送死?消停的在村子里保护好大家,照顾好你妈” 魏溃哼了一声鼻子,“送死?我早就送过一次了。”他解开自己的上衣,胸口上那道刀疤清晰可见、恐怖异常,“你要相信你儿子……没有人能让我送死,只有我让他们送死的份儿。” 两父子就这样整整争论了一夜,最后还是魏溃说服了父亲,自己代替他去参军。第二天一大早的村口,众人们等来的不是村长魏涛,而是他的儿子魏溃。 “魏溃哥!”魏成兴奋地大叫道,“你终于出来了!是来为我们送行的么?” 魏溃摇了摇头,摸了摸魏成的肩膀:“魏成啊,我听说你前段时间的事情了,你干的很不错——我是做不到像你一样的。但是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战场上面对的敌人可不是打家劫舍欺软怕硬的山贼们,而是真真正正经历过生死搏杀的战士。你还是继续留在家里锻炼吧。” 魏成不知道魏溃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其他人,就在这时魏溃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么,你们还是现在都打道回府吧,村子里人手紧缺的很,你们的妻子、女儿、家人还在等你们回去……至于从军,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怎么行?”魏成有些傻眼了,魏溃怎么想自己一个人便顶了十个人的名额? 魏溃的右手中倒提着一双铁戟,左手拍了拍魏成:“村子现在需要你,你现在是村子中的顶梁柱。不能离开村子。而我是没什么所谓的,想走便走也无妨。不过在我走之后,你可得好好照顾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 言罢,魏溃便分开了人群把他们留在原地,只剩自己骑着癞麒麟朝金刀郡官员下定的召集地点而去,只剩下一干抽中“从军”签的九个人不知是喜是忧,只能为魏溃在心中默默祈祷。 卧虎山脚下,众村准备参军的壮士集合处,官兵正在清点人数写出名册来,问到魏家村时,却只有魏溃一个人应了声。 “你们魏家村的人呢?十个人都凑不齐么?”点名的军官似乎有些恼怒。 “我一个就够了。”魏溃懒洋洋地说道,“用不着他们来。” “呵呵……”军官不屑地笑了笑,“就凭你?你一个人够干什么的?打仗可不是儿戏,你们魏家村办事不力,若是因为兵源问题上面怪罪下来,你来承担么?” 魏溃那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说,我来承担就是。” “你能承担个屁!”负责点名的军官恼怒的脸都扭曲变形了,他一直认为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是故意拿他来消遣,显然后者更让他愤怒一点。他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指着魏溃的鼻子骂道:“每村都出十个人已经是最少的指标了,你们村连十个人都凑不够?难道都被人杀光了么?” 这话无疑是刺痛了魏溃心中最难以忍受的地方,他那张慵懒的脸瞬间风云变幻,两只眼珠子倏地瞪了起来,仿佛恶鬼附身般神色可怖。他将手中的一支戟扔在了那军官的身上,军官只觉得浑身承受了千钧的重量,腰杆登时就弯了下去,整个人都被铁戟“砰”地一声砸倒在了地上,而他尽管使出了浑身力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支铁戟从身上搬开。 魏溃向前两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军官身边,轻轻地捡起铁戟在空中舞了一个枪花,又一把将戟插在土地里,枪头距离军官的耳朵只有两寸不到,吓得军官浑身一激灵。 “现在够了么?”魏溃轻蔑地问道。 第三十一章 一入军营风云催 “哎……长官。”从魏溃背后急冲冲地赶过来一些人,为首的人大叫道:“魏家村共十人报到。” 魏溃转头看去,眯了眯眼睛,有些不悦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留在村子里么?” 魏成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我们自己想过来么……村子里也用不着我们,我们跟着你,还能帮帮你呢!” 魏溃也拿魏成没办法,轻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了。 负责清点人数的军官虽然被魏溃冒犯,心中有些恼怒,但魏家村十人已经全数报到,自己不必再受上面责罚,再加上魏溃如此神力悍勇,让他又敬又怕,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这些人匆匆地往县城里赶路集合。 此次紧急征兵,每县连同下属的村、镇,合计能出数百人,每郡则征召共计数千至万人不等,西北六郡共两万六千余人浩浩荡荡地从六郡的郡城开拔,共赴盛国西北的前线——九关之一的沙寒关。 新至的两万六千余人自然不可能全在沙寒关屯着,而是分出了半数,前往盛国西北的另一处关隘风寒关——这里也是对抗獦狚人的要塞之一。 近两个月后,沙寒关前线。 新兵和老兵油子们都被分开重新编队成营,每营各具千人左右,各由一位千夫长所统率,千夫长一般还担任都尉或校尉之职,所以军中多以官职称呼他们。魏家村内的众人也被打散分开安排,魏溃和魏成没有编入同一个营里,不过有两个魏家村人倒是和魏溃一起进了同一个营内。 新人们不服老人,老人们看不起新人,这种事情在哪里发生都并不稀奇。便有人说较量较量,看看谁才是营中最强的,一帮男人们便开始起哄了,他们纷纷往外散去,按着新兵老兵两派阵营坐好,为中间留出来一个大圈供人比武。 说是比武,其实也没个什么正儿八经的规矩,就是一般的打擂罢了,大家七嘴八舌地献策,诸如什么“点到为止,不得伤人”,“败了的人便下去换人上来,看谁能在场上站的最久。” 最先上场的两个人身形都很高大,一眼看上去便知道平时也是些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两个人也没用什么兵器,赤手空拳地便互殴了起来。大家本来以为这两个是练家子,结果战不多时两个人便再没了那股子嚣张的劲头,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过了一会,气势占了上风的便把占了下风的那个给一脚踢了出来,算是宣告了他的失败。 那汉子抢了个头彩,气喘吁吁地站在场地中央,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边上围坐的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薛乙!薛乙!好样的!”原来这个家伙的名字叫做薛乙,已经是个老兵了,为他欢呼助威的,自然也是和他熟识的战友们。 又有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要和薛乙较量,但是无奈实力不济,薛乙三拳两脚就将他给击败了,也是如之前一般一脚踢出场外。薛乙连败两人,老兵们自然是欢呼雀跃,而新兵们这边却是鸦雀无声。 “我来!”又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分开了人群走到薛乙面前站定。这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身材并不壮硕,但是看起来却很是精明干练,他对着薛乙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定远郡釜县文武拳馆武师李大用,还请赐教。” 众人听李大用报出名号,顿时一片哗然。倒不是说这李大用有多么出名,在场的多是些从事农耕或工匠业的普通人,而这家伙是个练家子,自然引得众人侧目,这家伙还一本正经地报出自己的名号了,看来也算是颇有几分实力的。 李大用也不等薛乙通名,便自顾自地耍了一套不知道什么拳法,只见他身形在空中上下翻飞,脚步左右腾挪,最后拉开了一个弓步的架势,两只手掌一前一后的对着薛乙,似乎在等待着薛乙攻上来。 薛乙嘿嘿笑了两声,便主动冲上来进攻,李大用待薛乙接近,身体微微侧过,两拳同时击出,直取薛乙的上腹处。这两拳来势凌厉,薛乙不敢硬接,只得用双手摊开掌心去捞李大用的拳头,不料李大用却悄咪咪地伸出一腿踢在薛乙的膝盖上,薛乙一下子就扑倒在了地上。 李大用是个经验丰富的武者,自然不会给薛乙反扑的机会,一见薛乙倒地便骑在了他的背上一通连打,两三息的工夫薛乙便已经吃了十几拳,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防止李大用击中要害。 李大用见薛乙已经无力反抗,便也学着薛乙之前的样子,一脚将他踢开。新兵这边见李大用打败了风头正盛、不可一世的薛乙,纷纷扬眉吐气起来,还挑衅似的向着老兵们七嘴八舌道:“再来啊!还有谁呀!” 老兵们都是上过战场的,看得出来李大用拳脚功夫颇为厉害,如果是比拳脚的话,在场的恐怕没有几个能将他稳稳拿下的,其中有个心思活络的出言道:“我们平日里训练都是用兵器,比拳脚比不过,比兵器就不一定了。”几个老兵凑到一起商量好了,其中有个带头的便起身向着李大用说道:“我们平日里打仗哪有靠拳头的?所以军中疏于训练拳脚而长于兵器,不如我们各持一根木棍作为兵器比划比划?” 这个说话的老兵边说着边不知道从哪拖出两根身高一般长度的坚实木棍来,他扔给李大用一根,便自顾自地站在李大用对面等他的动作。 此言一出,新兵们顿时不乐意了,他们都是些新兵,刚到军中不久哪里受过训练?这些人中的街头霸王们拳脚还行,刀枪可是一点都没摸过,无疑是觉得对己方不公平,纷纷叫嚷着:“你们比拳脚比不过,就说要比兵器?这也太赖皮了!” 持棍的老兵却不屑道:“之前也没说过比什么吧?只说不要伤人——我特意选了平日里训练用的木棍,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了,不敢比,就乖乖认输吧!” 李大用倒是没和这个老兵做什么口舌之争,只是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棍子,他是武师出身,自然对棍棒有所涉猎,所以不惧对方。老兵见李大用已经捡起了棍棒准备和自己对抗,便嘲讽地吹了声口哨,倒提着棍子朝着李大用冲了上来。 两人甫一交锋,老兵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劈打着李大用,李大用则是作出防守的架势来,伺机寻找着老兵的破绽,一时间难分出个高下。 就在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那老兵却突然变招以棍作枪捅在了李大用的胸口处,李大用被击中胸口后退了几步,那老兵不依不饶,乘势进攻,棍棍都朝着李大用的下身要害袭来。 李大用知道自己不能一味退却,翻身调整了姿势准备和面前的老兵对攻,奋力挥棒迎向了老兵,而老兵却阴恻恻地笑了笑,一棒子劈在李大用的木棍中央,竟然将李大用手中的木棍打断成了两截。 这木棍是军中训练所用的,哪有那么脆弱?分明是这老兵方才作了手脚。李大用见木棍被打断,还以为是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双手合十准备认输,没想到老兵手中的棍子竟然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 众人见状纷纷惊呼,“点到为止!别打了!”,那老兵却像是聋了一般不管不问,继续朝着李大用的脑袋狠狠地劈击,直到连劈了四五下,李大用倒在地上没了知觉才停手。 新兵队伍中连忙冲出了几个人,把晕倒的李大用拉回了人群中。众人探着李大用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放下心来,又朝着那名老兵怒目相向:“说了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怎么朝着人家的脑袋打?” 没想到老兵却振振有词:“战场上谁跟你点到为止?今天我就给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新兵们好好上一课!” 这话明显是在强词夺理,战场上对抗敌人需要以命相搏,但在军营中,大家同为盛国的士兵,怎么能下如此狠手?但李大用这名武师已经算是新兵中比较厉害的了,连他都打不过这个老兵,其他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魏溃见这老兵态度如此嚣张,下手如此狠毒,便想起身出去和他较量较量,身旁的同乡连忙捅了捅他:“你不要命啦?” 魏溃摇了摇头,他虽然没练过武,但是自负一身天生神力,再加上前段时间他奋勇屠了贼寨,在他眼中,这些老兵们也并非不可战胜,便起身走了出去。 魏溃提着他的双铁戟上前,那老兵的脸却变了颜色:“你提着这两个铁疙瘩作甚?” 新兵们顿时起哄道:“你刚才还坏了规矩,打伤了我们的人,现在又不许我们用铁兵器啦?” 魏溃倒是没作声,只是将双戟倒着插进土里,自己将断成两截的木棍拎在手中。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熟悉双戟的用法,还和练过武的李大用请教过一番,虽然李大用对于双持兵器也不熟悉,但还是将自己的经验技巧悉数教给了魏溃,李大用算是他的半个老师,今天老师被人殴打羞辱,他岂能忍气吞声? 他不想坏了规矩,落人话柄,双戟不用,这两根短棍也还凑合。、 “报上名来。”他指着老兵说道。那老兵心中颇为不屑,暗想这莽夫装什么鸟人:“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赤。”王赤又指了指魏溃,示意他也通报一下姓名。 魏溃没说话,而是径直冲了上去。王赤心中暗暗火道,自己报了名字,魏溃却不说话装高手,自己岂不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非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小子不可。 王赤正盘算着,没想到魏溃却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好快的速度!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惊诧。 魏溃半截断棍擎出,一下子便打在了王赤的头上,口中说道:“爷爷……魏溃!”魏溃的力气有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是魏铁柱家院子里几百斤的石桌对他来说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这一棍至少顶的上王赤的四五棍威力,王赤仅仅疏忽了片刻,便被魏溃一击打得头晕目眩,口吐鲜血,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比之前李大用的模样还要惨。魏溃仍不解恨,还要抢上前去趁机再敲打王赤几下,没想到自身旁递过来一支银枪,枪尖正好抵在魏溃的胸口,稍稍向前便能将魏溃戳穿。 “厉校尉来啦!”那些老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而新兵们却并不认得这个手执银枪的人。 “滚回去。”来人对魏溃说道,他偏着头根本不看魏溃,仿佛魏溃根本不足一道一般。 “你他妈的……”魏溃自然是面色不善,“你谁啊?” 厉校尉将头转过来看着魏溃,那是一张和其他久经沙场面容沧桑的士兵不同的、白净微胖的面庞。不帅不丑,但神色高傲,浑身萦绕着一股贵气,仿佛他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 “厉铎。” 第三十二章 白马银枪挫新锐 厉铎?这个名字说出来,魏溃也不知道这是何方鸟人,但是在场的老兵们都知道,这个人来头可大着呢。 目前总督前线战事的是骠骑将军。盛国的开国大将军曾经以谋反之罪被二代皇帝所诛,自此便再不设立大将军的职位,而骠骑将军便取而代之成为帝国武将排行第一的人物,而他后面还有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左右后四方将军等位在其下。 这个厉铎,便是四方将军中的右将军厉皑山的公子。由于战事吃紧,骠骑将军连召右、后将军二人从京城集军援助,厉铎便跟随着父亲同来前线准备建功立业。 厉校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称呼了,现在的厉铎官职号为白马中郎将,隶属天狼军新建立起来的骑兵精锐部队“万骕营”,而因为厉铎的官职乃是新封,这些老兵们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他为厉校尉。 厉铎的银枪轻轻点了点魏溃的胸口,示意他滚回自己该去的地方——也就是新兵群中。 可是魏溃倒是并不在意,他现在只觉得是老兵们先坏了规矩,还搬出来个什么劳什子校尉来压在自己头上,竟然放言让自己滚。 “你怎么不滚?”这是魏溃和厉铎说的第一句话。 厉铎依然面色平静如湖面一般,他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魏溃正在找死,“那边插在地上的双戟是你的吧?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魏溃正愁自己手里这两个破烂玩意儿不顶用呢,厉铎已经这样说了,他便借坡下驴拔出土里的双戟来。这两个月,他对这双戟的熟练度与日俱增,所以也颇为自信自己的实力。 魏溃提着双戟,张牙舞爪的向厉铎扑过来,可是厉铎却只觉得破绽百出,他心道:“徒有一身蛮力的莽夫,毫无技巧可言。”手中又是一枪递出,枪尖又是稳稳地停在了魏溃的胸前。 无论魏溃在何方向,以何架势朝着厉铎突进,厉铎都只出一枪——那一枪必然是落在魏溃的胸前。从魏溃最开始的架势中,厉铎就能看出来,魏溃没有练过武术,全凭天生浑力在乱打,他想让面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看清楚力量和技艺的差别。 每一枪都恰到好处地抵在自己胸前,又不伤及自己,魏溃已经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大概是大人戏耍儿童一般,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魏溃转而用肩头强行顶住这一枪,任凭枪头贯穿自己的肩膀,然后右手铁戟也学着厉铎的枪法一般直扑他的喉咙。在厉铎眼中,魏溃的这一招也是毫无内涵可言,不过是东施效颦,学着自己的招式罢了,却使得不伦不类。 就在厉铎想轻松拨开魏溃送过来的这一戟时,他却感觉到了异样,随即冷汗便流了下来。魏溃的这一戟势大力沉,可是究竟有多沉? 厉铎的体魄也是相当出色的,膘肥体壮自然是有一把力气,可是枪戟相交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发麻——在纯力量的交锋上,他竟然奈何不得这个山野村夫? 戟锋悬停在了厉铎的胸前,虽然魏溃也为此付出了被银枪连戳两下肩膀的代价,自己也拿不稳手中的铁戟了。 “一比七。”魏溃呲着一嘴大白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一比七,厉铎之前用横枪在胸的方式连着戏耍了魏溃七次,这也意味着他有七次机会可以重伤甚至杀死魏溃,魏溃则也学着这种方式扳回一城。 厉铎冷哼一声,“一比八。” 不知什么时候,那杆银枪如同毒蛇一般又攀附到了魏溃的胸前,这一次厉铎的枪尖刺破了魏溃的皮肤,留下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是想让魏溃知难而退——自己之前何止是有七次机会可以杀他?自己想杀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随时随地随手一击便是了。 但是魏溃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厉铎急了,或者说是有点恼羞成怒,嘴里还在挑衅道:“再来啊!” 再来?这一次连周围围观的新兵们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当然钦佩魏溃杀了王赤的威风,但是就连刚刚入伍从未练过武术的新兵们都心知肚明,魏溃和厉铎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连一向平静的厉铎都有些愠怒了:“有勇气有斗志是好事,但是仅凭着勇气一味的蛮干——就是愚蠢了。难道你还不清楚你自己的底牌么?” 厉铎手中的银枪如繁星一般刺来,魏溃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止是当事人,围观的人们也都看不清厉铎是如何出手的,只有银光在空中不断闪烁。待到厉铎收手,众人才清晰地看到,魏溃的四肢上密密麻麻遍布了枪尖留下的细小血洞。刺的并不深,也就是仅仅刺破皮肤的程度罢了,但是这样深浅均匀,点到为止,游刃有余的伤口,却让人更觉得恐怖。 受害者还站在原地直直地发愣,他终于知道他和厉铎之间似乎有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厉铎最后一枪抽在了魏溃的胸口处,这一记重击直将魏溃抽飞出去,跌入了人群之中。 “列队集合。”厉铎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头也不回的便走开了,只留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众人。 过了片刻,老兵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觉得厉校尉为本伙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其中一个人还走到面色死寂的新兵们面前,拱手说道:“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终究还是我们这边赢了。” 魏溃被人戏耍之后轻而易举的被击败,新兵们自然没什么好心情,不过片刻之后,还是有一个声音自沉默的人群中传出来:“胜的挺武的啊,你看那个傻狗满脸都是血。” 满脸都是血的傻狗自然说的就是刚刚殴打李大用,却被魏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王赤,魏溃那一下子可不轻,而且正好打在王赤的面门上,这家伙现在还昏迷着呢。 “谁?谁说的!”老兵听对方出言嘲讽,不禁怒道。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反唇相讥的人慢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面相都很普通的男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年纪。“我说的,怎么了?”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要不要出来跟你爹我练练?”这中年男人走到人群正中央,直面那名老兵。 那老兵按捺不住怒火,举拳就打,结果被中年男人一脚踹飞了出去。一时间双方又乱成一团,对骂的,吵嚷的…… “别乱了!”一个身披甲胄,看起来有些地位的男人走了过来,制止了此处的纷乱。新兵们不认得这是谁,老兵们却纷纷点头哈腰地问候着,“郝都尉!”。 郝都尉瞪了两边各一眼,又各踹了那老兵和中年男人一脚,才开口说道:“速度集合,厉中郎有话要说。” 这边老兵们听到郝都尉管厉铎叫做厉中郎,纷纷又拍马屁道:“厉校尉真威风啊,又升官啦!”显得他们和厉铎多熟悉似的。 厉铎最近很忙,万骕营还未完全建立,骠骑将军将挑选精兵强将编入万骕营的任务交给了父亲,而父亲又将任务交给了自己。这日,他已经去过了数个千人营,一是为了挑选合适的角色编入万骕营中,二便是通知这些士兵们——还有最多十天的时间便要让他们上战场了。 厉铎命人将营中军队部署好,自己站在高台上点兵点将。一听到还有十天不到就要上战场了,新兵们自然是恐惧的要死,他们只受了三天的临时训练,这么快就要上战场,岂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老兵们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们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可是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死亡都是一个萦绕着恐怖与不祥的话题。 他们不知道的是,十天,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大的宽限了。 厉铎手中是本营的花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营中战士们的名字,厉铎勾画了一些熟面孔,又下台来亲自看看这些人的身体条件怎么样。进入万骕营的条件可以说是极为苛刻,就算是自己有心帮衬一些人,他们也过不了父亲和其他同僚那一关。 厉铎在其中挑选了一些身体素质不错、作战又较为勇猛的,让他们出列在前方候着,又来到新兵队伍中看看其中有没有可造之才。 走到魏溃面前的时候,二人的目光有了交汇,厉铎还是如常的面平如湖,魏溃居然也人模人样的学着厉铎那种镇定的表情来,木然的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三章 夜来大血满弓刀 厉铎在考虑,需不需要把自己面前的这个莽汉吸纳入万骕营麾下。 平心而论,这个莽汉的身体素质、力量,速度绝对是自己见过的一流水准的,从自己和他硬碰硬感到吃力,便可见一斑。厉铎当然能从方才的交手中察觉到魏溃没有学习过任何武功,也没受到过任何系统的训练——一张白纸都如此。如果他将来能够掌握更多的东西…… 可是他的缺陷也很明显且致命:一来,他是个刺头,而万骕营作为精锐部队是要求所有战士必须具有良好的军事素养的,也就是服从命令。一个不听话的战士,无论单兵能力多强,都会成为队伍的负担。二来,他未必能迅速掌握骑兵战法和弓术——獦狚人的游击战术为什么难以破解的让人头疼?就是因为他们优秀的骑兵和弓术所带来的机动性和牵制力会给予步兵极大的压力,这也是要建立万骕营这样的骑兵部队来与之对抗的原因。 或许再让他成长一段时间也不迟? 厉铎突然对魏溃开口问道:“你对万骕营有兴趣么?” 魏溃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周围的人已经暗暗咋舌。方才厉铎已经介绍过了万骕营的选拔标准和待遇,万骕营骑兵的饷银是普通士兵的好几倍,而这个才入军营的毛头小子竟然有幸被选中?不少老兵们的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气。 没想到魏溃居然不给面子:“有个蛋兴趣。” 厉铎难以理解为什么魏溃居然如此强硬地拒绝了,试探性地问道:“是因为适才咱们之间发生的矛盾,所以你在担心我会给你穿小鞋打压你?” “我要当先锋,给我当先锋我就去。” 厉铎瞪了魏溃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你很有勇气,也很有冲劲儿,但是过分了就是愚蠢了。” “先锋这个位置是全军最重要的一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你的,你不愿意就算了。” 厉铎丢下了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正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样,魏溃是个很难搞的人,这种人必须得让他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收敛。 魏溃见厉铎就这样走了,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他也没对加入万骕营这件事有多上心。 在挑选了一些看上去颇有威仪的将士们之后,厉铎就带着他们走了,那个挨了魏溃一棍子就晕倒的王赤也醒了过来,走在队伍中,看的新兵们好一阵生气,口中咒骂道这个废物怎么也能入选。 平心而论,王赤的实力还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可能击败李大用,只不过面对魏溃的时候一是轻敌,二是胡思乱想,才被一棍子敲得吐血。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些问题——魏溃的力量的确是极为庞大的,但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技巧,再强大的力量常常是力不从心,就如同魏溃和厉铎之间的较量一样,被人家四两拨千斤。 郝都尉是这个千人营的千夫长,在厉铎走后,郝都尉便也将手下这些人遣散,叫他们回去休息,只留下了几个亲信,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伙子,力气不错?”魏溃听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过身来,发现叫他的竟然是那个出言嘲讽了老兵们的中年男人。 魏溃觉得这个大叔说话还挺有意思的,便冲着他点了点头,“还行吧。”二人便攀谈了起来。 “我看你好像没练过武?”中年大叔试探性地问道。 魏溃点了点头,“全凭一股子力气乱打罢了,以前没想过习武,现在倒是想学,可惜没什么机会。” 中年大叔笑了笑,宽慰道:“会有机会的,你这体格不错,不学武真是可惜了。”还捏了捏魏溃手臂上的肌肉,口中啧啧称赞。 二人又聊了一会,便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了,全军都往集合的地方走去,三五个人为一组,七手八脚地弄着土灶。为了犒劳新兵们,营中还特意杀了猪牛,大部分人都是苦出身,今日能吃上一顿肉,都乐的手舞足蹈。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出了沙寒关,离开沙寒关有五十里左右的路程。这次一共出动了八个营,新老混杂将近万人,他们要作为先头部队正面对抗獦狚人。后面还有未完全建成的千余名万骕营骑兵,这一次可以说是万骕营的试刀之战,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万骕营之后还有帝国的王牌精锐天狼军压后。为了锻炼万骕营骑兵的战斗力,让他们成长为王牌,可谓是下了血本。 沙寒关地处平原,再往深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随着离大漠愈来愈近,空气中的热风裹着飞沙也让人更加难以忍受,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说好的十日便要上战场,如今已经过了二十日,都没见到獦狚人的影子,让不少士兵都松懈了下来。 魏溃在这些天里也没闲着,他和中年大叔、李大用等人相谈甚欢,成日的跟在他们身边,顺便也跟着李大用学学一些粗浅的功夫,作为入门。 中年大叔名叫杜荣,他好像对武术没什么兴趣,每当魏溃向李大用请教的时候,便躺在一边偷懒,平时军营里有什么事也是躲着走,生怕累着自己似的。不过他说话很有意思,看起来也颇有些见识,经常能给新兵们讲些故事解闷儿,倒是在新兵中有些地位。 营中的老兵们和新兵们的关系渐渐有所缓和,不过还是有些趾高气扬的,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也都指挥新兵们去做。大部分新兵们还是对这些老兵有些畏惧之心,便也半推半就地替他们跑腿。不过这些老兵倒是不来叨扰魏溃等人,想来也是知道李大用和魏溃他们一伙不是好惹的。 是夜,月明星稀,众人酣睡,营中只有寥寥几个守夜的将士还强忍着困意,半睁着眼睛。 经过这些日子的跋涉,众人的身心都愈发疲惫起来,而说好的大战,八字也没一撇,这也让将士们懈怠了起来,天大地大也顶不住瞌睡虫大。 而就在距离军营的数里处,有一支骑兵队伍正在鬼鬼祟祟地接近。为了防止发出光亮响动引人注意,他们熄了火把,身着皮甲,用布包了双足、马蹄,悄悄地接近连成一串的大营。 很不巧的是,魏溃所在的营正好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也是他们准备第一个下手突袭的一个。 等到这些人接近大营时,他们纷纷跨上了骏马,在月光的照映下能看见他们腰间还挎着雪亮的弯刀,他们之中的首领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大部队随即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敌袭!敌袭!”有一个守夜的士兵看到了一伙人气势如虹地奔向自己所处的营帐,连忙大声呼喊着酣睡的同伴们。 下一刻,獦狚骑兵部队的首领已经把弯刀顺着他的脖子拽了过来,这名守夜士兵的身体轰然倒下,像是为獦狚人的进攻吹响了号角。 獦狚人的骑兵部队十分迅猛,而且目的明确,他们就是来踹营的,所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只管横冲直撞。无数营帐都被他们的弯刀撕裂,露出里面惊慌的将士们。 郝都尉也没有料到獦狚人会进行突然袭击,此时从睡梦中醒来还是衣衫不整的状态,不过他从军数年,也碰到过这种状况,提着刀在营中大声呼喊着将士们集合起来。从这次的突然袭击中也能看得出来,老兵们在第一时间就跑出了营帐,手持兵器三五成群地自发地集合,而新兵们则六神无主,手无寸铁的躲在帐篷里,准备逃过一劫。 獦狚人凶狠的弯刀可不会给盛国士兵们充分的时间作准备,他们所过之处几乎是无一活口,他们的队伍始终保持着锋矢一样的状态,锋矢阵是标准的突击阵型,可以达到最大的突击效果,就如同他们手中的弯弓利箭一般直直地插入敌军的要害。 老兵们在郝都尉的指挥之下组成了与之相抗的圆形队列,最前面的士兵手持着一人半长的长矛来抵御獦狚骑兵的猛烈突击,按理来说长枪是最能有效克制骑兵冲锋的武器,如铁桶一般的方圆阵在面对骑兵冲锋时效果也非常显著,无奈此时人手不足,本来应该密不透风的方圆阵现在简直就是漏风的门帘,被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众人被骑兵冲的溃散开来,而獦狚骑兵们也不作追赶,只是一股脑地继续向前冲锋,只破了一座营,对他们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郝都尉受了些不碍事的轻伤,但是任由这些疯子朝着下一座大营冲锋是万万不可的,便收拢着残兵败将追赶着獦狚骑兵们,希望能从锋矢阵薄弱的后方打开一个缺口。 他的想法倒是很不错,但是锋矢尾端的骑兵们却以不断回身射箭来应对包围,他们不求箭无虚发,只求箭雨能够掩护己方的冲锋之势就够了。密集的箭雨很快便压制住了追兵们的脚步,不断有人被流矢射中倒在地上。 “现在怎么办?”营中乱成一团,魏溃和杜荣、李大用等人一直同吃同住,他们当然也知道了獦狚人向营寨发起了冲锋,但是魏溃年纪最小,还是先问起了其他人有什么主意。 杜荣拍了魏溃的头一下,说道:“他们这点人儿用来进攻显然是不够用的,应该只是骚扰我们引起混乱,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后军来清理残局。” 魏溃注意到骑兵队伍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不由得问道:“他们这是要奔着哪里去?” 杜荣也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片刻后他回答道:“我们前面的八个步兵营分成四四两股各连成一排……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们自我们东侧来从西侧出去,恐怕是要冲击下一座大营了。” 下一座大营?那不是魏成他们所在的营地么?魏溃猛然惊觉。 自己是魏家村的头儿,虽然现在魏家村中人被分散到各处,但是魏成所在的地方就离自己不远,自己哪有不去援助的道理?他提着双戟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喊道:“我有个兄弟在旁边的营地,我得去救他!” 杜荣一向喜欢偷懒,本来是乐得清静的,獦狚人不冲着他来,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动弹,但是魏溃这些日子中也和他生出了许多交情,再看李大用等人已经追着魏溃一起跑了,当即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骑兵队伍的末尾,渐渐有十几个人慢了下来,显然是接到了命令要他们回身处理一下追兵,这十几个人便又组成了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回身杀来,在追兵中杀了个来回。 正待他们准备沿着大部队的方向回去会和时,只听空中传来炸雷一般的吼声,一支铁戟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三十四章 单挑还是一起上 来人自然是魏溃。 铁戟削断了一只马蹄,最前面的那名士兵顺着骏马的栽倒,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他在地上站定,便和魏溃面对面的对峙起来。 他身后的獦狚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对方的声音不大,而且说的也是獦狚人的语言,魏溃既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不过在对方叽歪了片刻之后,十余名骑兵便把这名站在地上的人丢下不管,自顾自地离开了。 和他对峙的那个人倒是虎视眈眈地看着魏溃,眼神中充满了挑衅,看来他也是主动请缨留在此地的,其他獦狚人见他主动殿后,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便急匆匆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魏溃急着去寻找魏成,本来不想和这个獦狚士兵多作纠缠,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朝自己发起了进攻。 那弯刀弧度惊人,几乎呈一个半圆状,雪亮的弯刀在空中抖了抖,顷刻间便扑到了魏溃身前。 弯刀要砍掉自己脑袋的前一瞬间,魏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弯刀一起朝着自己扑过来了,腥臭的血味顿时便涌入了自己的鼻腔里——这家伙到底杀过多少人?这刀好像都腌入味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魏溃匆忙退了两步,躲过了这夺命的一击。而对方似乎对魏溃的反应感到惊奇,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过双方并没有产生丝毫的迟疑,下一瞬间,獦狚人的弯刀就又咬向了魏溃的喉咙,双戟沉重缓慢,弯刀轻便迅捷,魏溃被对手逼迫的连连后退,连抬起兵器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你,像老鼠。”缠斗之中,对面的獦狚人突然吐出一句生硬的盛国语来,似乎是在嘲笑魏溃陷入了不断躲闪而不能反击的境地。 就在对方分出神来扯淡的工夫,魏溃也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他右手的大戟横扫出去,势头像是要砍断对方的身体似的。 獦狚人试探性地用弯刀抵挡了一下魏溃的攻势,却发现自己握着刀那只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眼中也出现了震惊的神色,似乎没能想到魏溃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獦狚人也缓了片刻,调整了一下自己进攻的节奏,又重新投入到撕斗中。魏溃只能靠着自己近乎无穷的体力硬撑,饶是如此,自己的身体也渐渐被豁开了几个口子,反观獦狚人那边除了气喘吁吁之外毫发无伤。 就在獦狚人又一次将弯刀递到魏溃的胸口之前,旁边伸出来一杆长枪逼退了他。 “靠,你丫跑的也太快了。”杜荣和李大用他们也到了,刚才伸出长枪逼退獦狚人的正是武师李大用,而杜荣等人就站在魏溃旁边。 “你用两条戟用不惯吧……给我一条。”也不容魏溃回答,杜荣便自顾自地伸手夺走了魏溃的一条铁戟,“嘿……真他妈的重啊。” “你不是要去救你那个小兄弟么,这儿就交给我们吧,你快去救人。”杜荣拍了拍魏溃的肩膀,示意他快走。魏溃冲着杜荣点了点头,也不理那个獦狚人,径直朝着下一座大营跑去了。 “他,力气还行,不知道你们怎么样?”獦狚人被六七个人团团围在中心,却毫无惧色,反而先点评了一下魏溃。 杜荣也是个打架之前喜欢扯两句皮的,开口回应道:“一会打死你,你就知道了。” 獦狚人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你,吹牛皮。” “我俩之前,单挑。”獦狚人举起了手中的弯刀,那弯刀如同圆月一般摄人心魄,“你们,单挑,还是,一起上?” 李大用身为一名武师,自然是想和对方单挑较量较量的,前些日子被王赤击败,让他有些不服,这些日子一边教导魏溃武功一边自己潜心磨练,此时有个对手能进行殊死搏杀,当然是让他燃起了一些胜负心。 不过李大用还是把头偏向了杜荣,等待着杜荣的命令——不知不觉中这个话多的中年男人已经成为他们这个小团伙的大哥了。 “废话,当然是一起上。”杜荣肯定不能给这个獦狚人单挑的机会,举着魏溃的铁戟大呼小叫,“兄弟们,一起干死他丫的,然后去帮小魏溃去了!” 再说魏溃这边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第二座大营。 第二座大营看起来也和第一座一样,营帐破败,人声嘈杂混乱,想必也是在睡梦中被踹营的獦狚骑兵们惊醒。 魏溃仔细勘察着沿途的尸体,发现魏成并没有在其中,悬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 “魏溃!”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魏溃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声音竟然来自一座营帐之内,他连忙赶过去。 营帐里是魏成和另外一个魏家村的兄弟,名叫魏星,比自己稍大几岁。魏星和魏成都无大碍,见到了魏溃也是十分亲热。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魏溃和魏成同时向对方发问道。 沉默了片刻,还是魏溃先开口了:“獦狚人应该是从我们这边开始入侵的,营中已经乱成一片了,大部队应该在慢慢集结朝着这边来,我担心你们,便一个人先跑过来了。” 其实魏溃也拿不准大部队是不是已经往这边集结了,毕竟在獦狚人的突袭之下,许多人还在睡梦中便已经被杀掉了,再加上郝都尉组织的防御被冲垮,死伤无数——真不知道自己那座营还能有多少人有战斗力。不过这个时候哪能说些丧气话,魏溃也只能编一些话出来稳定军心。 魏成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估计对方也不会在这里多作停留,一会听我们这边的都尉安排吧——如果咱们两个营还能集结起千人的部队,那从这群人身后包他们饺子也行。” 魏溃轻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魏成的肩,“也只能这样了。” 步兵对比骑兵来说劣势极为明显,机动性和冲击能力都有明显的差距,就拿今夜的劫营来说,獦狚人仗着马快可以在营中随意冲杀,而盛国的步兵们只能跟在人家身后被人家当狗遛。 獦狚人早就摸清了盛国军队此次进军的安排——为了保存精锐部队万骕营的实力,前面的先头部队全取步兵营,每营只有寥寥十余匹战马。以骑兵对步兵,自然是易如反掌,更何况又采用了夜战、突袭等策略并用。 几百名骑兵绕过盛国军队的眼线从东边进攻,自东向西突击,而撕裂了阵线之后便可以径直回到西边自己的领地,不用担心被盛国军队所包围。 獦狚人为这次突袭可谓是做足了准备,不止有位于东边的骑兵而已,还有…… “火!火!着火了!” 魏溃三人还在营帐中谈话,便听到外面传来撕心裂肺地嚎叫声,三人连忙冲出来,却发现漫天的火雨落下,照的夜空如白昼一般。 獦狚人用浸过油的棉布、动物毛发等物质包裹了箭头,点燃之后射出火箭,以此来配合骑兵突袭,造成更大的混乱和杀伤。军营的营帐都是以麻布所制,极为易燃,火箭射落下来便燃起了熊熊烈火,许多人还没等走出营帐,整个营帐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球。 “等什么呢!救人啊!”魏溃大吼一声,便纵身提戟冲入了火场之中。他用戟将一些里面还有人的营帐挑开一个大口子,以便放人出来。魏成魏星二人见状也连忙寻找兵器、水源帮忙救火。 可是就这样救人实在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烈火在营帐、器械之间本就蔓延极快,再加上此时忽然来了一阵冷风刮过,又助长了嚣张气焰。 风助火势,火涨风威。不止是第二座营,最前面的四座大营没过多久便都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看这情况还有继续往后席卷之势。 大营中不断响起了哭爹喊娘的叫声,魏溃等人又救出了十余人左右,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烈焰所包围,所幸魏成手里还提着两个装满水的木桶,众人纷纷脱下自己的衣服浸没到水中,又撕碎衣角包裹住口鼻,在魏溃的带领之下纷纷朝着东面大营的方向逃跑——毕竟獦狚人的大部队还在不断向西前进,这些残兵败将们去了也是送死,不如往回逃走,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屋漏偏逢连夜雨,魏溃他们倒是希望现在下起雨来把大火浇灭,可惜他们遇到的不是大雨,而是獦狚人又分出来打扫残局的一支兵马。 每掠过一座营,獦狚人都会分出十余骑来进行破坏、掠夺,魏溃撞见的便是这座营中的那一支。 前面是敌军,后面是烈火,哪有退路可去?众人此时也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向着敌军冲杀了过去。 在经历了从睡梦中惊醒、和獦狚人正面对抗,火烧大营之后的一干人等早就已经人困马乏,再加上浑身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无论从精神状态,武器装备还是人数,战斗力甚至其他方面来对比,魏溃这些人都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优势。 这十余名獦狚人就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一样,也不急着杀死他们,每当他们想跑的时候便过来砍上一刀。 魏溃是支撑的最久的,他护着魏成魏星二人且战且走,希望能与第一座大营中赶来的将士们汇合,但迟迟却不见第一座大营有什么音讯。 好像要撑不住了……魏溃的眼皮慢慢地合上,体力也几乎流逝殆尽了。他倒是没有受到多么严重的或是致死的伤害,但一方面身心俱疲,另一方面又遍体鳞伤,体力实在是有些枯竭了。 正当獦狚人见唯一一个有点意思的人也要倒下便要大开杀戒之时,一杆铁戟突然贯穿了一名骑兵的身体。 这杆戟他们见过,在那个刚刚倒下的大力士手中攥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可是大力士手中的还在,这又是哪里来的? 一个黑影飞身入阵,拔出了嵌在那名骑兵躯干中的铁戟,自己挡在了魏溃等人的身前,对着獦狚人们狞笑道:“你们……单挑还是一起上?” 第三十五章 破贼人杜荣施计 魏溃悠悠醒转,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座帐子里。 在他左手边躺着的是魏成魏星二人,这二人得益于魏溃的庇护受伤不重,但他们俩的体质和魏溃也没法比,此时还在休息之中,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酣睡。 “呦,醒了?”魏溃吃力地把脖子扭到右边去,发现说话的是杜大哥。杜荣正靠在一边,手里捧着个小册子不知道在研读些什么,见魏溃醒来,杜荣便收好小册子放进怀中,走到魏溃边上和他搭话。 “我睡了多长时间了。”魏溃仰面躺在地上,双眼放空。 “不多,也就一天。”杜荣回答道。“獦狚人在还未亮天的时候就撤走了,有个大官后来出面要我们收拾行装撤营,足足后撤了五十里呢。” “五十里……”魏溃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具体的战况咱们这个级别的肯定是不知道,但是八个步兵营汇编成了六个,还把万骕营的人马分散到各个营中了……”杜荣煞有介事地对魏溃分析着,“保守估计也得战死了千把人的,主要是器械物资损伤有点过于严重了。” “獦狚人本来是不擅长火攻的,因为他们的铸造业并不发达,箭矢较为短缺,这一次可谓是下了血本了。”杜荣还在给魏溃讲解着。 “那我们为什么不对他们用火攻呢?”魏溃问道,他算是见识到了烈火的可怕,他倒是宁愿和十几个人拼一拼命也不愿意被大火围困。 “哎……獦狚人久居大漠,对地势地形极为熟悉,我们很难找到对方的营地,而对他们的游击部队使用火箭收效甚微,太过于奢侈浪费了。更何况对方的营帐以皮革居多,哪像我们的麻布帐篷这么容易点燃……”杜荣感叹道,“在沙漠里,人家就是兔子,我们就是王八……戏弄我们轻而易举啊。” 见杜荣一脸叹息的神情,魏溃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便转移话题道:“昨天晚上……最后是你们来救下我们的?” 一说到这个,杜荣可来劲了,刚才还一脸惋惜的神情转眼间就变得得意起来:“你大哥我昨天可是大显神威,一个人单挑他们十几个不落下风,最后砍掉他们一半人,剩下一半骑着马灰溜溜的逃跑了……” 呃……魏溃不禁哑然,这个只会说俏皮话儿、平时训练能偷懒就偷懒,唯一上心的事情就是吃饭的老大哥,竟然有这么厉害? “你别听他在那吹牛逼了。”李大用端着一盆水走进营帐,他本来是想在外边等杜荣和魏溃说完再进来的,结果杜荣一顿海吹让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来给你说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李大用还是比较靠谱的,他把水盆放在魏溃身边,边帮他擦脸边娓娓道来,杜荣被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坐在一旁又掏出怀里的小册子仔细读着。 昨夜对着獦狚人大吼“单挑还是一起上”的确实是杜荣,他手持铁戟卷入阵中飞身救场的样子也是威风凛凛。 杜荣之前还在想自己要用个什么开场白才能镇住对面,最后还是抄袭了被他们围殴的那个獦狚骑兵所说的话,想来也是蛮威风的。 果不其然,这句“单挑还是一起上”确实把獦狚人们震慑住了,再加上杜荣先飞戟杀人,再信手拔出铁戟挡在魏溃等人身前的动作游刃有余,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更让这些獦狚骑兵们相信面前这个黑脸汉子是个高手。 这些骑兵们迟疑了一会,其中有个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便见有三四骑骤然拨马冲出,手中弯刀直逼杜荣。 獦狚骑兵部队的爆发力在这个瞬间展露无遗,数柄弯刀在空中留下道道寒光,缕缕残影,裹挟着狂风一般落到杜荣身上。 杜荣倒是毫不畏惧,一点也没有平日里那偷奸耍滑的做派,反而口中大叫道:“来的好!”旋即绰手中铁戟迎向刀锋。 杜荣手中的铁戟飞速转动,如同盾牌一般将周身头顶都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携着骏马高速冲击力的几刀,竟然纷纷被铁戟所荡开。 这第一刀不中,四名獦狚人便拨转马头像是走马灯一般围着杜荣乱砍。只见空中一条黑龙上下,三四虎爪飞腾,连周围围观的獦狚人心中都默默赞叹此人真乃英雄。 好个杜荣,竟然以步对骑,以一敌四,和对方打得是平分秋色,不落下风。 “停下吧。”为首的獦狚人小队长突然说道,那四名骑兵听得此言便退了下来。小队长翻身下马,右手倒拖着一把一人长、半尺宽的斩马大刀走向杜荣。 小队长朝着杜荣勾了勾手指,颇有兴趣地说道:“来,单挑。” 杜荣仿佛没听见对方的话一般,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手里的兵器,那斩马大刀看起来也是个很重的玩意儿,不知比起魏溃的铁戟来怎样? “你那小玩意儿看着不错,借我使使呗?”都这个时候了,杜荣竟然还有闲心管对方要兵器练练手。 兵器乃是战士的灵魂,哪有两军阵前管对手要的道理?杜荣这话无疑是在撩拨小队长的怒火,不过这小队长倒也不惧杜荣:“先送你去地府见阎王,再给你烧一把过去。” 獦狚人信奉的宗教神明与盛国不同,獦狚人信封萨满教,而阴曹地府和阎罗王是盛国的神明,这小队长还挺给面子,知道要把杜荣送到他们盛国的阴间去——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二人单挑在即,围观的獦狚骑兵们竟然从马鞍上各摘下一枚腰鼓,纷纷击鼓敲打出奇异的节奏来——各个国家和文明都有关于战场上擂鼓助阵的习俗和传统,但是獦狚人们现在进行的却更像是一种仪式。这种击鼓仪式也是他们宗教习俗的一种,祭祀、庆典、出征、婚丧嫁娶,生死搏斗中都有所使用,而且根据情况各异节奏鼓点各有不同。獦狚人也是有趣,在这战场之中生死存亡之际还有闲心观看单挑,放下兵器来敲鼓——此时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盛国军队已经无力反抗,也可以理解。 奇异鼓声响起的一刹那,小队长也拖着斩马大刀冲了上来。 刀戟相交,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之声。两柄武器都算是巨型的长柄武器了,使用起来自然不如短刀短矛灵活,在这种对抗之中,对力量的要求甚至远胜过技巧——谁先泄了力气,谁就离死不远了。 小队长耳畔的鼓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阵阵惨叫。 李大用等人是和杜荣一起来的,他们先群殴解决了那名叫嚣着“单挑还是一起上”的獦狚人,又遭遇了其他负责清剿的小股队伍,在经历了一番苦战之后终于将对方逼退,便马不停蹄的赶往魏溃这里。 在接近这一队之前,杜荣向李大用等人布置下了计策——手头这十几个人显然在正面对抗中不是对手,只能静待时机进行偷袭,才能把魏溃他们救出来。自己先去作诱饵吸引对方注意力,而李大用等人便乘着夜色与火光这种天然掩护之下悄悄接近,等到对方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便全力进攻,如雷霆一击,争取一股作气消灭对方。 “会不会太冒险了?”马六子问道,他也是杜荣一伙人中的一个,以杜荣平日里的情况来看,他单独出击恐怕会被人秒杀。 杜荣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李大用,而李大用也正好看向了自己。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甫一交汇,李大用便点了点头,“放心吧,杜大哥可以的。” 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作为练家子的李大用很清楚——杜荣的肌肉、骨骼都是刻苦淬炼出来的,他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而他真正的本事,甚至远在自己之上。 战术既定,众人便各司其职。杜荣那边作为诱饵可谓是满分,不光吸引到了獦狚人的注意力,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獦狚人的小队长要进行单挑,骑兵们在擂鼓助威时便放下了武器…… 此时李大用等人的偷袭也十分成功,十余个人从围成一圈的骑兵们背后使用长枪等兵器直取后心! 骑兵们还在全神贯注地欣赏单挑,为自己人击鼓助威,哪里想到背后冒出来这么一群人?顷刻间便有几个人被挑落于马下,骏马受到惊吓,也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小队长听到惨叫声顿感不妙,回头去看时,便觉得胸中一凉——杜荣手中的铁戟竟然将他扎了个对穿。他慢慢将头转回来看着杜荣,口中鲜血不断涌出,神色十分愤怒:“你……欺骗我们?” 杜荣则是一脸不屑的冷笑,拔出了铁戟任由小队长栽倒下去:“谁说我骗你们了?很明显你选的单挑,我选的一起上啊。” 他俯下身合上了小队长的眼睛,又捡起了躺在地上的斩马大刀,“嘿,真沉……” 小队长被人杀死,众人又在仓促间被袭击,其余人自然是无心恋战,还骑在马上的也不管同伴们是死是活了,猛催着马便夺路而逃。而杜荣等人也将晕倒的同伴们一一带回了第一座大营里休息。 “虽然不像他吹的一个打死十余个那么离谱,不过他倒是真做到一打多不落下风了……”李大用笑着对魏溃说道。 魏溃则是挣扎着把头扭到杜荣那边,“杜大哥……怎么原来不知道你有这么猛?” 杜荣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走到魏溃边上:“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就在昏迷的众人都悠悠醒转,七嘴八舌地讨论昨日危机的时候,营帐外突然传来数声大叫:“收拾行装,准备撤军啦!” 第三十六章 听往事众人拜师 一月后,沙寒关出动的全部兵力已经尽数撤回关内,而这次撤退也意味着万骕营的第一次“试刀”宣告失败。 真是无比的讽刺和天大的笑话——盛国西北地区王牌部队天狼军煞费苦心建立的精锐骑兵部队万骕营,在还未和敌人短兵相接的情况下就已经宣告认输了。 其实沙寒关前线的数万人马仅仅损失两千不到,远远不至于全军撤退的程度,而骠骑将军作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在獦狚人的游骑兵进行骚扰的前一日,风寒关的偏师遭到了獦狚人的全力阻击,而那支偏师面对獦狚人主力的进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寥寥数百人生还。 数千人的队伍只活下来十分之一,而且是在十天之内被人打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歼灭战,天狼军从高到低的官职几乎被撸了个遍,连骠骑将军本人都难辞其咎,虽未贬官,但还是自罚了俸禄充作军饷,以告慰将士亡魂。 这个时候,这些耀武扬威指点江山的军中统帅们才意识到,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而由于他们的急功近利葬送了近万名新兵的生命。 沙寒关。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以前打仗也都这么揪心么?”魏溃等人正聚在关内的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嘴里一直在抱怨着,显然是对不战而退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他妈有什么可跑的,就被人骚扰一下就全军撤退,那以后还打什么仗啊,看见敌人了直接拱手献城吧!” 杜荣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压低了声音劝说道:“我听人说不是因为我们这边的原因才撤退的——” “风寒关那边好像遭遇到了獦狚人的主力,被人家给包饺子了,全军覆没啊!”又有一个人插嘴道。 “靠,难道我们就不是主力么?”不说还好,一说魏溃更来气了,“我们这边几万人被人家几百人破了四座营,唬得连退三次退了几十里——天底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啊?” “还有那什么劳什子万骕营……”魏溃咧了咧嘴,“不是说骑兵么?不是说精锐么?屁都没放一个就带头撤退了?” 魏溃的嗓门多大,这话一说出口就被附近桌子的人给听见了,那几位正是在万骕营供职的,一听魏溃这么说马上就站起来靠近这边了:“哎,哎,你他妈说什么呢?” “怎么?我说的有错么?”魏溃见那几个人靠过来丝毫不惧,还故作鄙夷地挖了挖鼻子耳朵,“打仗的时候不见你们冲在前面,撤退的时候可显出你们骑着马跑的快了。” “我就问你们,你们这次出来见着獦狚人的毛了么?爷爷们可是干翻了好几个呢。”这话的确不假,万骕营骑兵们这次还真没见到过獦狚人,而魏溃等人连着堵了两支獦狚人的小队,虽然魏溃没有手刃敌军斩获首级,但是他出力不可谓不多,一开始全靠他拖着对方呢。 魏溃和杜荣混了这么长时间,嘴上本事倒是见长不少,几个万骕营的也被魏溃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那又不是我们想撤退的,上面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 其中有一个也是嘴上厉害的主儿,说道:“都是天狼军的弟兄,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你这话是不是有点伤人了?” 这回还没轮到魏溃说话,杜荣也不乐意了:“出生入死?我看是你们出生,我们入死才对吧?我们步兵营在前边抛头洒血的时候没见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回家了,安全了,嘴上倒是一套一套的。” “你……” “你什么你?不然就打一架,谁都别往上面打小报告。”杜荣手里攒了一个牙签正在剔牙。 对面几个一听这话也乐了,他们万骕营都是精英,最不怕的就是打架,现在对方主动提出来了,可谓是正中下怀。 “几位客官……要打架咱们还是出去打吧。”小饭馆的老板此时陪笑道,他也听见了这两伙兵要打起来,唯恐打坏了许多东西。“咱们这小本经营……” “好说。”两边人都点了点头,谁也不想砸坏了东西,给自己添麻烦。 万骕营的地位较高,自然是先出门去。可就在最后一个人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异变陡生,杜荣竟然抓了个铁盆一盆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那人吃痛不已,摔了个趔趄。 “你干什么!”外边等着杜荣他们出门的一干人都惊了。 “废话!打架啊!”杜荣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魏溃等人共十几个便全数冲了出来,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没过多长时间,两边就已经分出了胜负。杜荣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两倍,再加上先手突袭,自然是赢得轻轻松松,魏溃一手拖着一个扔在人群中间,“记着啊,别打小报告。” 那几个人互相帮扶着站起来,恨恨地看了一眼,便作势要离开。 “哎……”杜荣又叫了他们一声,“饭钱还没给人家结呢!” 其中有一个人刚想回到小饭馆里结账,便被他们之中带头的拦住了。那个带头的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扔了过来被杜荣伸手接住,只听对方哼道:“这次是我们栽了,我们认输。” 杜荣用牙咬了咬银子试试成色,然后开口问道:“好汉不妨留个姓名?”那人扬了扬手,“方声。” 几人见对方离开了,便也没当成一回事,又进了饭馆继续吃喝,魏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杜大哥你以前是干哪一行的,我看你的武艺……” 魏溃一提到了杜荣,众人也都纷纷兴奋起来。这些天他们可是把杜荣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开始只以为他是个光会耍嘴皮子的,可是从獦狚人入侵那天晚上,他们才知道,小团伙里的第一高手不是魏溃也不是李大用,而是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大哥。 杜荣本来干笑着想跳过这个话题,但是被众人缠着不放,想要听他讲讲故事,便清了清嗓子叙述起来。 杜荣本是盛国中部地区逢浪郡人,家境殷实,自幼开始习武,无奈成人之后家道中落,为了避祸便举家搬迁到了西部的武阴郡。到了武阴郡之后他便在一家镖局里做了一名镖师,经年累月之下一路混到了那家镖局的三当家、副总镖头,可惜命途多舛,在一次事故中镖局遭人灭门,几乎全军覆没,大当家的也横死当场,剩下的几个人也散了伙,最后迫于无奈才来从军。 “杜大哥……你这一路也是十分坎坷啊。”魏溃感叹道。 “杜大哥没有婚娶么?”李大用问道,他料想杜大哥已经年近四十总该有个家室,为什么偏要来从军呢? 杜荣摸了摸下巴,“年轻的时候在老家倒是有个相好的,可惜后来搬到了武阴郡,就再也没了联系,估计她也早已嫁人了吧。” 相好的?魏溃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不过这种生死别离他倒也是感同身受——只不过鹿柠和他也算不上相好的。 “别这么想啊杜大哥,万一你那个相好的给你生了个儿子呢,你不也有后了么?”马六子插了一嘴说道。 一听这话,杜荣一下子笑了出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若真是如此,那我儿子应该和你们差不多一般大了。”说完之后他便沉默了一会,似乎是真在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可能真有个儿子一样。 “她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带着孩子嫁人,说出去多丢人啊,估计也没这个可能。”过不多时杜荣突然低声说道,不知是对众人说的,还是安慰给自己听。 一见杜荣神色又低沉下去,马六子赶紧又转开了话题:“杜大哥你这么厉害,就别跟大家伙藏拙了,不如多指点指点我们的武艺,也好让我们在战场上有个保命的手段。” “你们这几个小子啊……”杜荣的脸倒是跟天气似的,变化也快,一谈起武艺他又来了些兴致。“大用的本事已经算是不错了,就是性格太面太软,不好与人争斗,打架的时候不敢下杀手——不然你也不可能输给那个王赤。”李大用当然不是懦弱胆小之辈,魏溃要孤身救人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出来呼应的,杜荣所说的“性格太面太软”是指他性格偏随和了些,不与人好勇斗狠,之前与王赤的比试中他也是因为王赤故意露出要害给他打,结果他有些犹豫了,才会被王赤抓住了机会打败。 “小魏成呢……胆子大,有野心,你和大用性格正相反——他是太软,你是太狠。若你真肯下一番苦功练武,也能有所成就,就是你的岁数偏大了,不过也来得及。”魏成当然是有胆气的人,魏溃不在,就敢组织一帮村民去打山贼,杜荣对他的评价也很中肯。 “马六子……你小子虽然体格瘦弱,但是胜在有点眼力劲儿。你要是听我的,你就先练出一双好腿来,平时我罩着你肯定没什么问题,我要是罩不住你了,那你多大本事高不过我,也是白搭……练出一双好腿来,起码逃跑没啥问题。”话音未落,众人便是一片哄堂大笑,马六子也笑嘻嘻说道,“那我巴不得不练腿,让大哥你一直罩着我。” “剩下你们几个啊,真想学就跟着我学,别的我不敢说,我保证你们将来能把王赤吊起来打。”之前新兵队伍里能和王赤过手的也就寥寥几人,众人听说自己将来能超过王赤那个水平,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魏溃哥呢?”提了这么多都没提到魏溃,魏溃自己也有些好奇,还不等他说话,魏成就已经抢着开口问道了:“魏溃哥已经比那个王赤厉害了吧?” 杜荣嘴里啧了一声,盯了魏溃半天才说道:“你小子……你将来到底能在武道上有多高的成就,我无法断定,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比我强出一大截来。” “我不知道将来谁才有资格能教你武功、做你的师父,但是在你现在对武功一窍不通的时候我碰上你了,我算是捡了个大便宜——能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并列。” 魏溃听完这番发自肺腑的赞许之后,轻轻抬了抬眼皮和嘴角:“哦,牛逼。” 第三十七章 天狼军比武开幕 双戟在半空中左突右搠,终于寻觅到了一个机会,那两支戟的戟刃同时咬住了斩马大刀的刀背,随即向后一拉,将那柄斩马大刀从对方手中生生勾了出来。 杜荣果断弃掉了大刀,然后矮身俯冲到魏溃身边踢出了一个漂亮的扫堂腿。本来以魏溃的实力是能稳稳接住这一腿而屹立不倒,但是他哪里想到这斩马大刀却是杜荣故意朝着自己扔出来的,身上猛地加了一件巨型兵器的重量,让魏溃一时间有些乱了阵脚,便被杜荣踢倒在地,那柄大刀也“当啷”一声掉在了魏溃的脚边 “呼……呼……”杜荣站了起来猛地喘息了两口气,说道:“你小子进步的很快,再有一年我可能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点,你的力量是你最大的优势,技巧也远胜从前,但是也不能凭着这一点去蛮干,还是要具备一些策略,学会随机应变。” 魏溃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天赋异禀吧,怎么三年了都还没超过你啊!”两人虽然有师徒之恩,但还是以兄弟相称,所以魏溃说这话倒是一点也不拘谨客气。 杜荣瞪着一双眼睛看魏溃,无奈道:“你以为高手跟大白菜一样遍地都是啊?人的最佳习武年龄是从儿童开始便锻炼童子功,你都成年了才开始练武,临时抱佛脚抱了三年多,快比老子练了三十几年还强——我上哪说理去啊?你能打赢我之后就已经算是高手了,天狼军里可能都没几个比能你强的。” “厉铎呢?”魏溃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看来还是对于刚入军营的时候面对厉铎银枪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耿耿于怀。 “厉铎……这家伙也是个怪物。”杜荣嘴里嚼着这个名字也感到有些头大,“那你还得再练练。”杜荣这话无疑也是侧面表明自己不如厉铎,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年轻的时候,他未必打得过我。” 谁也不知道杜荣这句话是在吹牛还是确有其事,但是岁月无疑在这个壮年男子身上留下了不少的刻痕。刚入军营的时候杜荣刚好四十不惑的年纪,如今再过去三年,两鬓已经生出了些白发来,而魏溃也被这三年的军旅生活从一个壮实的愣头青年,雕刻成了一个铁塔般的男人,下颏与脖颈处已经生出了一圈浓密的胡茬——这还是刚刚刮过的。 杜荣见魏溃的神色有些低沉,便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厉铎算什么,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比他还强,更具盛名的强者。” “也是。”听着杜荣的安慰,魏溃也点了点头。“老子迟早要做天下第一!” “老魏,你想和厉铎再较量一次啊?”这个时候,在一旁观战的马六子不知道从哪窜了上来。 魏溃斜着眼睛睨了一眼:“怎么,你还认识厉铎啊?”马六子这小子打仗的本事没多大,但是人缘倒是不错,而且打听小道消息是一绝——不少军营里的风闻轶事都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马六子嘿嘿地笑了两声:“厉铎我肯定是没那个资格接触的到,不过最近倒是有个了不得的消息——”嘿,这家伙还卖起关子来了,魏溃许诺请他喝酒,这厮才开口道:“最近军中要举行一个比武大会,据说是上面要提拨一些人进万骕营准备的,据说取得万骕营的头魁还能封将军呢!” “呃……”魏溃思索了一会,马六子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估计封将军这件事是扯淡,身份实力如厉铎好像也才新封了将军名号不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把底下的小兵提到跟他一个位置?不过比武这件事应该八九不离十,军中以前就有进行大比武来提拔的传统。“万骕营也和咱们一起么?” 魏溃一直都对万骕营里面那帮耀武扬威的老兵没什么好感,现在他也在军中待了三年,算是个老兵了,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当面杀杀他们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后来者也能居上。 “这个嘛……”马六子转了转眼珠子,“我说了也不算啊,不过万骕营择优而取,行的就上去,不行的就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魏溃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最好是有,这帮人当年可没少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的。”说句良心话,老兵欺负新兵之事屡见不鲜,万骕营仗着自己地位高欺压普通士兵的事情也有不少——但是他们还真没怎么来触过魏溃的霉头,只不过是魏溃看着那群人每天都趾高气扬的感到不爽罢了。 过了几日,果然就像马六子所说的那样,军中传出来了比武选拔的消息,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比较踊跃了起来,原来有些懒懒散散的将士们现在也开始临阵磨枪,操练了起来,盼望着天上掉下来馅饼砸到自己头上。 不过等着天上掉馅饼的那些人肯定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天狼军的常备军现在有数万之众,就算只挑选平日里实力突出的也还是有几千,这几千还得分别由长官们评选再刷掉九成,留下几百个人分组比试——别说跃跃欲试的将士们累了,就是负责统计参战人员,整理名册和进行评选的长官们也被麻烦的够呛。 数十个千人营经过一番筛选考察,最后终于选出来了五百多个人来。其中魏溃他们营共有十七个,已经算是输出精英们最多的营之一了,而杜荣,李大用,魏溃,魏成等人自然参与到其中,和他们几个熟识的还有两个——一个叫做丁兴,是和他们同时入营的一直和他们混在一起,另外一个叫做孙湛,是去年新入伍的新兵,这两个也都是有些本事的人,不然也不可能被选入其中。 五百多人的比武两人一组,又是事关万骕营选拔的重要事务,自然不可能一天就潦草完成——就算不潦草一天也完不成,于是为了充分照顾到众人的身体和情绪,便分成了半个月来进行,不过虽然说是半个月,但是考虑到受伤休养以及其他意外事件,估计得拖延到一个月左右。 魏溃的第一轮比试排到了第二天,也是众人中最先开始的,到了比试的当天无论是参战的还是没参战的,都聚在了一起七嘴八舌地给魏溃鼓劲儿。 “好好干小子,别给我们丢人!”杜荣奋力地挥舞着拳头。 “放心吧,我给大家伙开个头彩!”魏溃也舞动着手中的木枪,看起来已经是胸有成竹。 为了不出现过多不必要的损伤导致军队的战斗力严重衰退,比武是严格禁止动用杀伤力比较强的铜铁武器的,所有的兵器如刀枪棍棒等都采用木制的——偏偏就没有木戟——戟这兵器难用不说,还比较费材料,所以魏溃只能选了和戟最接近的木枪作为兵器,他还特意问了郝都尉能不能用两支,得到的答案当然是不行。 这木头玩意儿也太轻了……魏溃边耍着枪便想着,连监考的小校通报对方的名字都没有听到。 对面那一位是个耍大刀的,形象也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比较符合猛将的形象。这位猛将还未等小校的话音落下,便舞着大刀冲了过来,长刀直取魏溃的头颅。 “要我命啊?”魏溃啧啧感慨了两声,后发制人,等到猛将兄快要接近时枪头直扑对方胸口。 那猛将兄反应倒也快,以刀柄来架住枪头,哪想到魏溃抽出枪来当鞭子使,一枪杆便抽到了猛将兄身上,猛将兄好悬没被这一枪抽到吐血——这还是魏溃留手了——一鞭下去又是一鞭,这回猛将兄学聪明了,没有挨到打,而是举起刀便横栏在头上——谁知道这一下竟然生生地将两支兵器都拦腰打断了! 猛将兄还在愣神的途中,便被魏溃用手中的半截木棍戳中胸口,顿时往后退了好几步,魏溃抢上来又补了一大脚,闷在猛将的胸口处让他登时就站不起身来了。 “我赢了吧?”魏溃见对方都倒在地上了,便伸头高声问向擂台边上的小校。 那小校愣神了一会才如梦初醒一般说道:“嗯……获胜者是魏溃!”他本来以为这两个彪形大汉会斗上一会,结果这才四五个回合就分出胜负了?到底是那个胖子中看不中用,还是魏溃太彪悍了? 得,连这小校也没记住猛将兄的名字,他还在心里一阵后怕,幸亏是魏溃赢了,不然连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可是太丢人了。 这次比武共有四次分输赢的裁决之法:一是有一方认输时认输者判负、二是掉下擂台的一方判负、三是十息之内倒地不起者判负,而第四条就比较复杂了——总会有实力相近的两个人斗个不相上下难分胜负,所以每一组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双方还未能决出胜负来,便以身上粘的石灰多少来判定——上场之前每人的枪头、刀头都会蘸上一些石灰,如果武器击中对方便会留下痕迹,直到最后一炷香烧完,谁衣服上粘的石灰多、面积大就代表谁被击中的次数多,自然也就判负了。 魏溃这一场可是够快,对方的刀还没近自己的身就已经赢了,当然猛将兄的身上也没有石灰的痕迹——魏溃抽他的那一枪用的是枪杆,而捅他的那一棍用的则是中间断开的后半截。所以第四条规矩中也有一些弊端,不过总的来说还算是公平,总比没有强。 第三十八章 李大用巧计逆袭 魏溃的比赛没过多久就轮到了李大用。 这边李大用也是精神抖擞,挺枪出战。他曾经在武馆做武师,也算得上是精通十八般兵器,但是要说最擅长的还是长枪,而李大用在小团体内的练习中战绩也相当不错,仅次于杜荣,和魏溃不相上下。 其实李大用的早年间身体瘦弱,被武馆的老师傅告知并不适合练武,但是他较为聪颖,学习招式一点就通,再加上对于武术的向往而勤于锻炼身体,所以才练就了一身好本事。 其实众人在某些时候对魏溃还真是羡慕嫉妒恨——这家伙的提升速度也太快了,队伍里最强的两个人——李大用二十年的基础,杜荣三十多年的修炼,被这家伙三年就已经赶了上来。 所以说,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李大用倒是并没有对此产生什么微词,反而真心替魏溃高兴,他认为,如果魏溃有一天超过了自己,自己也能从对方那里学习到更多的东西。 这边李大用飞身上台挽了个枪花,对着台下的观众抱了抱拳拱手示意,一套流程下来,动作行云流水非常漂亮。 却见来人慢慢吞吞地走上前来,扮相令人哑然失笑——这家伙右手是一把手臂长度的木刀,左手却举了一面半人高的大盾牌。 战场上步军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很是正常,盾牌可以有效的保护自己的身体,也能组成阵线来抵御骑兵的冲击,在某种意义上盾牌比武器还要重要的多。但是今天又不是上战场,双方的武器都是木制的,丝毫没有性命之虞,这盾牌哥掏出来一面半人高的大盾来,也太怕死了一点,台下众人发出的哄笑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哎……”杜荣见到李大用的对手这副模样,不由得轻吟一声。 “怎么了?”魏溃就坐在杜荣旁边,见杜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问道。 “这孙子也太猥琐了……”杜荣摇了摇头轻笑道。 “盾牌确实没什么必要,这人有点小题大做了。”旁边的几人也纷纷附和道。 没想到杜荣却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拿着盾牌怕死——你们看他那个盾牌上……” 众人听杜荣之言,都把目光都死死地聚集到盾牌上——那盾牌上分明是蘸了石灰!石灰几乎包裹着整个盾面,众人才恍然大悟——若是一炷香之内还没有分出个胜负,便要以双方身上沾到的石灰面积作为判定的依据,这盾牌半人高、树干宽,拿盾牌往人身上撞一印就是一大片石灰! 不得不说,有些人实力不济,在邪门歪道上面倒是很有天赋,这比武大会判断输赢的第四条规矩就是被这位盾牌哥钻了空子! 他们几个当然是向着李大用的,立刻对着盾牌哥的方向狠狠地发出了嘘声,不过嘘声很快就被淹没在观众们的哄笑声中了。马六子刚想站起来大声提醒李大用,却被杜荣轻轻按住了。 “不用担心大用,他应该能轻松取胜。”虽然杜荣这样说稍微安抚了一下众人的心绪,但是大家都还是提心吊胆的看着场上的情况。 两人刚一交手——不能说是交手,而是单方面的进攻。李大用这边攻势凶猛,枪尖如狂风骤雨一般向对方攻去,但盾牌哥只是用盾牌左拦右挡,丝毫不给李大用突破自己防守的机会,半天过去右手中的大刀连动都没动,仿佛是个摆设似的。 天狼军中大多都是些打仗不要命的热血汉子,向来只爱看双方对攻的激烈场面,力量与技巧的碰撞博弈才能激发出这群人的斗志出来,见盾牌哥一直都像个王八似的只防不攻,台下又响起了大片的嘘声和笑声。 饶是如此,也没能影响到那盾牌哥的防守节奏,他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抵抗着李大用的枪尖,活脱脱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般。而李大用却微微受到了这些嘈杂声音的影响,他只道这些嘘声是为自己半天都攻不破对方防守而嘘的,心中愈发焦急起来,手心脚心一直在冒着热汗。 李大用的迟钝与焦急自然是被盾牌哥捕捉到了,虽然盾牌哥动作迟缓又毫无美感可言,但是他的精神可没有一点放松。在李大用愈发散乱的进攻节奏之下,他竟然抢到了一个破绽! 这是他第一次把右手中的木刀挥向李大用,而李大用的反应也很快,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凌厉刺出——他想趁着对方挥刀出击的时候直接打破对方的防御,赢下这一局。 可是他却料错了盾牌哥的想法——这家伙哪里是要展开反击?分明就是如同杜荣之前所说的那样,想靠着钻规则的漏洞取胜! 那挥砍出去的一刀只是一个诱骗李大用露出破绽的幌子,真正的攻击却是在他左手的大盾上! 盾牌哥用肩膀顶着大盾,全身都缩在盾牌后面向着李大用撞了过去,李大用的枪锋已经探出,顿无收回的道理,只能侧身去躲避——虽然躲过了这一记蛮横的冲撞,但还是被半个盾面擦中了肋骨,从肋下到大腿处顿时出现了一片灰白色的痕迹。 “我靠!好卑鄙!”不止是魏溃他们一帮,就连围观的其他人看到这种情况都叫出声来,也算是为李大用抱个不平。不过盾牌哥当然也是有支持者的,他的支持者们则是笑嘻嘻地嚷道:“兵不厌诈嘛!人家又没有违反规则。”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难受的当然还是和盾牌哥交手的李大用,他一见盾牌哥举着盾撞过来便知道对方在耍什么把戏了,可惜还是自己慢了一步被对方剐蹭到了。而经过这一剐,形势一下子对于李大用来说就变得不妙起来。 李大用的枪头也是点到了几次盾牌哥没有保护住的手臂和大腿的,但寥寥几个石灰小点显然是不如自己身上那一大片石灰末显眼的,这样下去自己可是必输无疑啊…… 果不其然,盾牌哥在得手之后又开始了自己原先那个“王八战法”,一手拖字诀用的真是巧妙,而在盾牌哥的软磨硬泡之下李大用又一次失手了——在香烧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盾牌哥故技重施又在李大用的身侧添了一片“伤口”。 在场的人都摇着头,似乎是觉得胜负已分。 “这可怎么办啊,老李要输了……”魏溃的面色也变得焦急起来,不断地喃喃自语着,两手紧攥着裤腿。 “还有机会。”没想到身边的杜荣却制止了同伴们的抱怨,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擂台,虽然其中也充斥着担心,但是语气却无比的坚定。 其他人听杜荣这么说,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不断地嘀咕着——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呢? 眼见得香越烧越短,大局已定,台下的人们早已不似方才那么紧张,现在倒是只盼着赶紧结束,好让下一轮打擂的人给他们洗洗眼睛,重新提振一下士气。 快要结束,也不是已经结束——李大用依然竭力奋战着,尽管他的劣势是如此之大,尽管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尽管他的体力快要枯竭——只要香还没烧完,他就没输,他就仍然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渐渐的,枪愈来愈慢,力道愈来愈小,李大用的体力早已接近了干涸——盾牌哥当然能察觉出来这个对手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仅是盾牌哥,就连台下的观众们也都能看得出来李大用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的攻击已经丝毫没有威胁了。 就在盾牌哥准备放下盾牌,给力竭的李大用最后一击时,他突然嗅到了一丝怪异——不对!这家伙……是装的! 如果他真的力竭倒下的话早就该倒下了,而他足足用这种不疼不痒的攻击打了我将近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一直在放慢节奏,等待着我放松警惕之后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 是的,李大用此前所有的轻、慢,也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的目的就是以慢打慢,再击其懈怠,出其空虚!在盾牌之外,李大用已经蓄足了力气,准备用十二分的实力打破对方的防御! 长枪起舞带起呼啸的风声,高高举起,从天而落,枪锋直指盾牌后的头颅! 可是盾牌哥已经看破了李大用的伪装了……他不紧不慢地矮下身子举起盾牌将自己的前方和正上方封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一局终于是我赢了,盾牌哥这样想道。 怎么这枪……这么轻?难道这家伙真的已经力竭,刚才那气势十足的一击才是做做样子? 靠,还真把老子给吓住了,啧啧,没能用最帅的一招赢下来还是挺遗憾的。 不过好歹是赢了。 就在盾牌哥在盾牌底下胡思乱想之时,台下的将士们却看得清清楚楚——李大用的力竭是演的不假,但是这惊艳一枪竟然也是演的!这家伙的目的是要盾牌哥把盾牌高举起来——以此来遮挡自己的身影! 是的,在盾牌哥已经畅想起自己胜利的时刻,场上的形势已经有了巨大的逆转,而这巨大的逆转却被盾牌哥的盾牌完全遮挡住了,致使他自己还完全不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很清楚——李大用那气势磅礴的一枪也是虚招,他弃枪而走,身形极快地悄然溜到了盾牌哥的身后! 他全程赖以仰仗的大盾,最后却变成了自己的绊脚石。 李大用双手抓住了盾牌哥的肩膀,目眦欲裂,大吼一声:“给我下去!” 盾牌哥只觉得自己的双肩一痛,身体便已经腾空而起,片刻间又摔到了台下,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瞬息之间。 香,刚好差一点烧完。 李大用逆转了自己的巨大劣势,完成了决胜的一击。 第三十九章 仇人未见眼先红 台上风云攒动,台下欢声如雷。 细细看去,这两人都身着铠甲,手握利器,俨然已经是超脱了比武大会的规矩。 是两支铁戟,对一杆银枪。 而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还得从前头说起。 在魏溃和李大用顺利地通过了第一轮选拔之后,杜荣等人也陆续战胜了对手,这前三轮选拔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十拿九稳,而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丁兴失手不幸折戟在第二轮。 而在第四轮中出现了一些事故——魏成和孙湛居然碰上了,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自己人之中的内斗,虽然如果他们一直晋级下去迟早会发生内斗的事,不过第四轮中发生这样的事还是略早了一些。孙湛虽然是个新兵,但是岁数要比魏成大一些,体格也较魏成来说更为强壮,两人平日里许多次较量之中还是魏成略逊——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在擂台上魏成居然超水平发挥把孙湛给打败了,成功晋级。 对此孙湛倒也没有什么微词或者怨言,只夸奖魏成有很大的进步,是自己技不如人。 而在第五轮的三十二进十六中,魏溃和杜荣纷纷遇到了“强敌”,其实强敌不一定说得上,但是怎么也算是“老熟人”。 魏溃的对手是王赤,就是在入营不久的新老兵之争中恶意打伤李大用,然后被魏溃一棒子糊脸上的王赤,这家伙一直恨魏溃恨得牙痒痒,一听说自己的对手是魏溃,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打定主意非要在比武大会上报自己当年的一棍之仇。 杜荣的对手则是方声,就是他们第一次出征失利撤回沙寒关之后在酒馆里遇到并发生冲突的万骕营中的一伙人,杜荣当时指挥大家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方声还给杜荣留下了名字,此时二人又一次对上了也是火药味十足。 两组之间先进行的是杜荣和方声,杜荣是个打架之前爱扯几句嘴皮子的,自然是对着方声好一番嘲讽,不过方声却没有对此作出什么回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打不打。” 扯淡这种事自然是两个人对着扯才有意思,只有杜荣一个人滔滔不绝一时间还是有些尴尬的,他见方声不理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抡起手中的斩马大刀道了一声:“输家先来呗。” 这斩马大刀是獦狚人中的好手爱用的兵器,沉重非常,威风十足。杜荣是在三年前那场突袭中缴获的,对这玩意儿爱不释手,也潜心修炼了一番这兵器的用法。比武大会中自然是不会配备这种奇形兵器的,于是他便砍了棵大树自己雕刻出一柄木制的斩首大刀。 方声见杜荣这么说了,自然也不会客气,他用的是一杆长刀,斜拖在手便直冲过来。 杜荣的斩马大刀尽管也是木制的,但还是比起寻常兵器要厚重一些,当即横抡大刀要阻一阻方声的来路,方声却变了变招式,刀尖直向杜荣的脖颈挑了过来。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两刀交锋,相互僵持,谁也不肯让谁。方声是先变招的那一个,因为他知道杜荣的斩马大刀更笨重,所以抢先变招来寻找机会。 可是他却没想到,铁制的斩马大刀笨重的确不假,木制的对于杜荣来说使用起来可是游刃有余,甚至动作比他还要迅速一些,这斩马大刀抡起来真是虎虎生风,每一刀都颇为沉重,逼得方声渐渐往擂台边缘退却。 长刀挑起千堆雪,巨刃激出万道雷。方声身处劣势却丝毫不惧,仍在拼命进攻;杜荣愈战愈勇仍小心翼翼,不给对方留一丝破绽。 那刀尖觅得空当,穿破长空,直向杜荣的胸口挑过来——可是这空当却是杜荣刻意留下的破绽。 “刀截剑。” 杜荣将斩马大刀的刀面压在对方的刀上,随即卷了一卷架开刀尖,便应了他口中说出来的“截”字。 这一招刀截剑过后,杜荣将对方的刀压在了地上,自己伸出脚来却踩了上去。方声不知道杜荣这是何意,连忙把刀翻过来,以刀刃对着杜荣的身子。却不想杜荣猛地踩到了刀杆上,顺着刀杆走了两步便横空一跃—— “踏斩人!” 斩马大刀凭空而降,伴着一阵腥风——杜荣正稳稳地半蹲着踩在方声的刀杆上,而他手中那把斩马大刀,正悬在方声的天灵盖上面。 “你输了。”杜荣从对方的刀杆上跳了下来,收刀站好,只留下一个颇有气势的背影。 “我还没输!”不知怎的,方声居然又冲了上来。他高高跃起擎着手中长刀从杜荣的头顶劈了下来。 “哎……”杜荣现在是背对着方声的,但是他却对方声的动作了如指掌一般,口中轻吟了一声,似乎是感叹对方不知死活。 杀虎一式。 这一次杜荣没有大声吼出这一招的名称,而是在心中默念道。他背身仰起,做了“铁板桥“的姿势挥出了大刀,那斩马大刀的刀口正顶在还悬在空中的方声身上,杜荣一抡大刀,便直将方声甩飞了出去。 “你……“方声在摔到地上之后迅速调整了身形,拄着刀起身还欲再战,却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擂台下面。 “是你输了。“杜荣慢慢走到方声身边,他把刀斜拖着支在地上看着方声。 在杜荣成功晋级之后,下一轮便是魏溃和王赤的较量了。 不得不说万骕营中果然全是精锐,这次的比武万骕营派出了十名骑兵参加,也算是展露一把他们万骕营的威风,而在这第五轮之前全员都还坚挺在比赛中,并无一人淘汰,且都是轻取对手获得胜利。 方声作为万骕营的一员,且是目前唯一一个被步兵营击败的一员自然被人有些鄙夷,不光是平日里被他们瞧不起的步兵营出言嘲讽,就连万骕营自己人也对他很是不满。 作为天狼军中的最精锐,享受到最佳的资源和最好的训练,方声居然被一个区区步兵营中的瘪三儿给轻而易举地击败了?这让别人还怎么尊敬我们万骕营?这让我们万骕营的面子往哪里搁? 万骕营的将士们自然是聚集在一起,而方声灰头土脸的归队自然也是受着他们的指指点点,整个万骕营中为方声说话只有他那寥寥几个弟兄罢了。 王赤上台之前倒是拍了拍方声,大声说道:“兄弟别灰心,看我为你报仇。”王赤平日里和方声倒是并无什么瓜葛,现在这样说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不过方声倒是对王赤的这句安慰颇为受用,脸上浅浅地露出了些许动容之色。 “啧……”魏溃整个人都拄在木枪上,手中拿了一根牙签剔牙,“你也别为他报仇了,我看你还是比较适合陪他一起在那儿蹲着。” “哼……”毕竟是败军之将,王赤在没打赢魏溃之前也不太好放什么狠话,不过他还是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上次是我大意了,这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上次?”魏溃的脸一下子变得茫然起来,“什么上次?咱们俩以前见过么?” 其实魏溃是对王赤有印象的,毕竟是他入营来揍得第一个人,也是他对于万骕营感到十分不爽的根源之一,但是他故意这么说一是为了表示自己看不起王赤,二是为了撩拨王赤的怒火,好让自己打的更尽兴一些。 果然,王赤见魏溃对自己颇为不屑,甚至还假装记不起来自己是谁的态度大为光火:“小子,别太狂了!” 魏溃现在和杜荣学得越来越坏了,他本来是那种“人狠话不多”的家伙,没想到这三年的熏陶之下也变成了一个碎嘴子,他正想对王赤反唇相讥几句来烘托一下气氛,却发现王赤说完之后一点插嘴的机会都没给他,而是朝着他猛冲了过来。 “这得是跟我有多大的仇啊……”魏溃心中想道,其实王赤对魏溃如此恼恨的原因不难理解——作为一个可以仗着老兵和万骕营精锐的身份骑在新兵头上作威作福的老兵,却被魏溃两棍子就打趴下了实在是过于丢人,而就是因为这一战,很多都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说自己是仗着兄长王青的关系才进入万骕营的。 今天我就非得给这帮不长眼的东西们看一看,老子是凭真本事才被选拔到万骕营里面去的!王赤这样想着。 其实王赤的本事真不能说是弱鸡,上一次的确是他轻敌才会被魏溃打败——以魏溃的力气来看,就算是厉铎这样的实力在不设防备的情况下硬吃那一棍也够呛,但厉铎却巧妙地选择了让魏溃应接不暇的进攻方式,不与魏溃作力气之争。这也只能怪王赤自己太狂妄,不把别人当人。 这一次王赤的准备可以说是很充分,再没有托大而是转为了主动进攻——他当然也能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对手经过三年军旅生涯的磨砺气势已经远胜从前,这一次他是把魏溃当作和自己相同地位的对手来看待的。 可是相同的地位也并不代表具有相同的实力,魏溃以守为攻的情况下还是在场面上压制住了王赤,而王赤见自己进攻不利也选择了主动退却。 与魏溃相抗,退,则大不利。 这句话是杜荣在无数次训练魏溃之后总结出来的,魏溃这家伙是他这大半辈子以来见过的进攻欲望最为强烈的人。一旦对手与魏溃作战的过程中选择后退,他就会燃起斗志,用百倍的气势去压制对方。 面对魏溃,真的一步都不能退啊…… 魏溃见王赤主动示弱退去,哪里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当即紧逼在王赤的身前,抡起手中的长枪对着王赤的心窝子戳了过去。 王赤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而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笑容是什么含义。 第四十章 夺魁我上我也行 在魏溃攻上来的时候,王赤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 以魏溃的体格来说,挨上这一脚其实也无妨,他一直以来的作战就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这种不要命的风格,因为他的身体比其他人有着显著的优势,所以他这种打法叫别人还真不好对付。 但是让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魏溃居然被这一脚在胸口踢出来一道锥形的伤口,伤口处顿时有鲜血汨汨地淌了下来。 “是钻心脚!”台下有人喊出声来。 “钻心脚”乃是王赤的独门武功,招式以戳脚为主,以脚尖踢击对方要害,据说修炼至大成者可以一脚戳穿树干,踢碎铁石,极其凶悍。 而王赤的这一脚,看起来也颇有威力,竟然能硬生生地在人身上戳出来一个血洞。之前王赤在擂台上就曾展示过这钻心脚的厉害,一般人中了一脚之后都会被开出一个大口子,甚至会产生内伤行动变慢,过不多时便会败下阵来。 魏溃感到胸前一凉,连忙退开几步远,低头看了看胸口,他回忆起刚才王赤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若有所思地也笑了起来。 他曾经听杜荣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身怀一种叫做“真气”的绝技,修炼真气的武者可以将真气释放出体外达到兵刃一般的效果,锋利无匹,甚至能伤敌于数尺之远,袭人于千里之外。 看来这个王赤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啊……魏溃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接下来的战斗中,魏溃虽然依然保持着他那硬打硬冲的风格,但是也刻意地尽量避开王赤的戳脚。 “这家伙原来有这么强么?”魏溃回忆了一下初次交手时的情形,却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荡了两下,摇摇欲坠。王赤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趁着魏溃行动迟钝的时候冲了上去。 王赤在踢倒魏溃的时候,嘴角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你认输吧。” 方才王赤笑中的意味其实很简单——他作弊了。 为了战胜对手,他偷偷地在鞋子的前端垫上了一个三棱铁块,而钻心脚的真相就在于此,锋利的铁块在击中对方时留下伤口。不止如此,他的手掌上还涂了一种毒药——当然不是那种致死的毒药,不过这种毒药会慢慢挥发,使吸入毒气的人五感钝化,产生眩晕,而王赤自己早就吃下了这毒药的解药,所以并没有受到影响。 而王赤之前的对手,都是因为受了这“钻心脚”和“掌心毒”的影响才会败北,所谓的“受了内伤四肢无力”,不过是为了掩盖使用毒药的说辞罢了。 随着魏溃躺倒在擂台之上,擂台边上负责裁判的小校也开始了计数,没想到魏溃居然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魏溃当然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手脚逐渐软弱无力,但他可不会认为自己是受了什么所谓的内伤才变成这样的——杜荣曾经给他讲过,内伤都是体内五脏六腑受到冲击,至于什么手脚无力头脑眩晕——多半都是毒药所致。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啊……”魏溃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他把手中的木枪丢在一旁,用手指从伤口处蘸了蘸还未干涸凝固的血液抹到了鼻子下面,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腥甜的血味儿顿时充斥在魏溃的鼻腔中。魏溃对血腥味儿极为敏感,这种气味带来的感官刺激无疑冲淡了不少之前那种眩晕的症状,他摆了个弓步的姿势,向着王赤勾了勾手指,“来吧。” 他本来想慢慢和王赤玩一玩儿,好让自己打得尽兴一些,但是自从怀疑王赤使用了毒药之后,那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一些,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你还挺能硬撑的……”王赤也丢下了武器,把自己的拳头捏的嘎吱作响。“那老子就送你去见阎王!” 王赤也意识到魏溃似乎从刚才眩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对手很是危险,打定主意要把他打死——至少也是打残废,反正有自己的哥哥在,上面也不会怎么处罚自己的。 两人都丢下了武器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但是一交上手王赤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轻敌了——这哪里是人的拳头?这家伙的拳头简直像是撞钟的木槌一般沉重…… 两拳,魏溃只用了两拳就把王赤打得吐了血——这才叫受了内伤。 第三拳,王赤已经被魏溃打飞了出去滚到了擂台边上,他还没来得及使出自己的钻心脚呢! 魏溃缓缓踱步走到王赤的身边,举起了自己硕大的拳头。王赤倒是想躲开,可是他现在是真的四肢百骸没有力气了。 魏溃的拳头终究是没有落到王赤的脸上,而是扯开了他的靴子,露出了靴子里面的铁块。 离擂台较近的人当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王赤的靴子中到底有什么玄机,纷纷惊呼起来,随即便是众口一词的谩骂声,声讨着王赤的卑鄙。 “这是怎么回事?”作为将军的厉铎当然是十分震怒,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出现这种事?他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王青:“他是你弟弟吧……” 王青见厉铎面色不悦,唯恐他迁怒于自己,连忙说道:“王赤的确是我弟弟不假,可是他这么做……我完全不知情啊。” 厉铎冷哼了一声,他才不信王青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是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将士们的情绪而不是盘问王青,便站起身来走到台上,高声宣布了魏溃的胜利,以及要好好查处一下王赤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作弊事件。众人虽然仍然心怀不满,但是见厉铎都出来了,也不好大发牢骚,只能悄悄地和自己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等到第七轮擂台赛,也就是八进四的时候,又发生了不少的小插曲。 首先是对于王赤的惩罚结果出来了,经过王青的一番活动之下,王赤倒是免于一死,但挨上五十军棍是万万免不了的,除此以外他还被逐出了万骕营,革去了十夫长的职务,回到了步兵营里做一名普通兵卒。 大会中的插曲倒是有点意思,魏成这小子运气真是好的不行,这两轮连碰到杜荣和李大用二人,而在魏成的嬉皮笑脸软磨硬泡之下,这二人纷纷在台上选择了认输——李大用还假模假样的和魏成比划了一番装作不敌,而杜荣就比较搞笑了,这家伙上台之后装模作样的打了一套拳之后居然佯装自己崴了脚,还不等魏成跑过来和他交手就已经自己跳下了擂台,结果真把脚腕给崴到了,军营里的医师告诉他得静养十天,引得相熟的众人对他纷纷调侃,他自己也是欲哭无泪。 不管怎样,魏成还是被众人“保送”进了四强,也算是了了他名声大噪的一桩心愿,至于有人传言说他是关系户,他倒是一概置之不理,毕竟身边能有这么多能人帮助他保送四强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魏溃自然也进了四强之中,想来也是参与到这大会之中的大多数都是步兵营中人,这些人都是些乡野村夫,就算是有练家子也完全不是杜荣等人的对手,被早早地淘汰出去,更何况三年来都并无激烈战事,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混日子的心态,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更不可能和魏溃他们这一帮勤于锻炼的人相抗衡了。还有寥寥一小撮来自于万骕营的——如方声王赤等人,其实大部分万骕营骑士都不愿意放下身段参与到步兵营的选拔之中,这比武大会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选拔步兵营中的人进万骕营,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再说一来赢了也未必光彩,二来输了更加丢人,如王赤这家伙竟然还因为作弊被人开除出去,实在是太丢万骕营的脸面了。 四强的擂台赛,居然出现了罕见的一幕——魏溃和魏成的对手都十分强劲,实力大概都是李大用这个级别的,和魏溃伯仲之间,胜魏成一大截。但就是这样两个强人,居然在和对手缠斗了半天难分上下的时候主动选择了认输,令人瞠目结舌。 这下可好,魏溃也就罢了,毕竟他的神力表现实在是太过惊人,众人对他获胜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是魏成这家伙——明显就是不如对方,甚至他之前的对手杜荣和李大用这两笔账也被人翻了出来,这军中谣言可是越传越离谱,说魏成获胜是黑幕,说他在上面有亲戚,甚至还有甚者造谣称魏成是厉铎的亲儿子——厉铎才二十五六,魏成刚满二十,这说来谁会信呢?但偏偏还真有一群人对此言之凿凿“不是厉铎的儿子,就是厉皑山的儿子。” 当然,大部分人都不会把这些风言风语放在心上,也有一小部分人说是魏成出钱收买了那两个对手——不过也就是说说,凭魏成自己的本事怎么都能有个三十二强的水准,打他们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终于到了最后决出大会魁首的日子,魏溃和魏成从擂台的两边分别登台,魏溃手里还提着木枪,而魏成则是两手空空就这么上来了。 两人各据一角,四目相对,魏成先说话了:“哥……你让让我吧。” 魏溃笑了笑,把手中的木枪丢到了一边,这两人在小校还没有通报二人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商议”出了结果。 “我认输!”魏溃高声向擂台下面的裁判喊道。 “啥?”众人又一次震惊了,自从比武大会开始以来,已经出了多少次幺蛾子了?魏溃魏成这俩人怎么总能弄出这么多闹心事儿呢? 底下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不满声。说来也是,这几天的比赛里只要有魏成的,全都是一边倒的认输,熟人给他保送进四强也就罢了,居然连冠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上我也行!”这是这些天内观众们最大的心声,此时不知道谁又带头喊了起来,“我上我也行”这五个字被洪亮的声音送到了全营的每一个角落,响彻云霄。 “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袭白衣已经落到了擂台上面,这人站到了魏溃和魏成二人之间,擂台的最中心处,正是比武大会的最高裁判官,白马将军厉铎。 厉铎一出声,台下的声音才慢慢收了起来,厉铎没有搭理魏成,而是把头转向了魏溃,目光灼灼:“我依稀记得三年前你说你想当万骕营的先锋官?” 魏溃回忆了一下,他确实说过这番话,随即点了点头。“但是你说我不够资格。” “眼下就是一个机会……”厉铎顿了顿,对魏溃说道:“打赢他你就是比武大会的状元,我让你当先锋官。” 这是在……许大诺?魏溃的实力众人皆知,就算他夺魁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万骕营的先锋——先锋这个职位是全军最重要的一环之一,在某些时候重要性甚至高过主将,先锋能取得胜利会极大地提高全军的士气,基本也就宣告了全军的胜利。 魏溃有些实力不假,但是万骕营中能人辈出,他就是那个先锋的不二人选么?这是所有人都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还有别的选择么?”魏溃问道。 厉铎想了想,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也有……打赢我也行。” 第四十一章 为伤八百损八千 “你是说真的?”魏溃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在军营里最大的心结可能就是输给了厉铎——他曾经放下狂言要做天下第一,可是如果连厉铎都打不过还怎么做天下第一? 厉铎点了点头,“当然。” “好,我跟你打。”魏溃的嘴角一下子咧开了。 擂台之下真是众生百态,有欢呼雀跃者,有呆若木鸡者,有厉铎的忠实拥趸,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也有期待着魏溃没准儿就能打赢的。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更看好厉铎,支持魏溃能赢的除了杜荣等人就是一些喜欢标新立异的猎奇爱好者,其实就连杜荣心里都在犯嘀咕——魏溃现在的水平怎么也超不过自己,而现在的自己似乎也不是厉铎的对手。 两人就这样各执一木枪,分列在擂台一角,而魏成见主角已经不是自己了,便下台去找同伴们一起围观,准备观看这地位悬殊的二人之间的战斗。 抢攻,强攻,这是魏溃骨子里的战斗风格,他就是要从头压制对手到尾,他是一个天生的狂战士。裁判宣布开始的一瞬间,他便斜提着长枪冲了上去。 厉铎的枪法依然无比狠辣,枪尖在空气中不断突刺过来组成了一面反击的壁垒,就如同长满了尖刺的盾牌一般攻守兼备,令人目不暇接。 两人上一次的交手是厉铎的单方面碾压,甚至他还没发挥出自己速度的优势,仅仅凭借长枪精准的落点就制止了魏溃的行动,可是这一次他上来就不断地提高自己戳刺的速度来应付魏溃,已经说明了魏溃的实力比起以前大有长进。 魏溃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可以被厉铎随意戏耍拿捏的愣头青了。 他应对厉铎这招的办法也很简单——他挤进了长枪的内圈,然后用一只手臂“绞”住了枪杆。 “缩短间合?”厉铎的神情疑惑,“可是这样你也没法进攻啊。” 此时二人几乎是一个抵胸对撼的状态,这个距离之下别说长枪了,就连臂长的单刀都难以使用。 魏溃没功夫回答厉铎的问题,他迅速地把自己右手的木枪斜放在脚下然后从中间一脚踩断,“现在可以了。” 而厉铎的反应也很快,他在魏溃提着那半根棒子准备进攻的瞬间迅速低下身去捡起了木枪的前半截,两人就这样一手持长枪互相钳制,另一手各持半截断枪互殴起来。 客观来说厉铎要稍微吃亏一些,因为他持着断枪用来进攻的手是左手,而与之相对的魏溃则是用右手,但是就算如此,二人也打了个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厉铎甚至有隐隐占据上风的趋势。 原因无它,厉铎的速度和身法都远胜魏溃,尽管他的右手还攥着长枪僵持不放,但他就像一只灵活的豹子一样绕着魏溃蹿来蹿去,令魏溃难以应付。 “你输了。”厉铎架开了魏溃手中的断枪,自己的枪尖却探了出去,距离魏溃的喉头只有两寸的距离。 “未必。”魏溃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那么自信?”厉铎大为不解,因为无论魏溃怎么反攻,自己一定是能快他一步攻击到他的喉咙的,如果两人用的是真刀真枪,现在的魏溃已经被挑在自己的枪尖上成为一具尸体了。 魏溃用行动回答了厉铎的问题,他的左臂奋力一拗,将夹在两人肋下的那杆长枪也拗断成两截。 “你好像很不服气。”厉铎突然放下了手,退开了两步。“不如我们换兵器再打,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换什么?”魏溃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了一句。 “你的双戟,对我的银枪。” 双戟对单枪,这才是魏溃一直以来都想努力营造出来的局面,现在厉铎主动提了出来,他自然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 “好啊。”魏溃爽朗地笑了笑。 就这样,两人丢弃了木制的兵器,而是各取了他们趁手的兵器,又分别披上了将士们打仗所穿着的铁铠。 台下的观众们终于意识到,厉铎并不是开玩笑的,而魏溃也是见招拆招——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想来真的,来一场近乎于你死我活的对决。 瞠目结舌,然后便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所有的将士们都被这二人的决斗激发出了胸中的热血,熊熊燃烧起来。 魏溃当然还是那个先发制人的一方,沉重的双铁戟握在手中,他有信心战胜一切对手;而厉铎自然也不会怕他,在他眼里魏溃确实比三年前有着长足的进步,但是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这两人交手之间,打得可谓是风惊云走,地裂石穿。一人气焰万丈,豪勇非常;一人面如平湖,胸中却有电闪雷鸣。 魏溃手中的一对铁戟威猛无匹,气吞万里如虎,横扫天下千军;厉铎手中则如蟒蛇一般,枪锋寒光闪烁似蛇般阴诡狠辣,只待找准机会一击毙命,枪柄如巨蟒一样蜿蜒纠缠,步步紧逼。 这是力量与技巧之间的极致碰撞。 魏溃使戟的习惯有些类似于使用重型兵器,如斩马大刀或者大斧,而这种力量型兵器最简单粗暴的招式便是“砸”,以力破巧,强行击穿对手的防御。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强大的力量永远都是武术中最重要的一环,而魏溃在此道上天生便甩开了其他人不知道有多远。 可是魏溃的力却并没有破开厉铎的巧。与他正好相反的是,厉铎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技战派,拦、拿、扎、刺、缠、点,拨……这些招式他早已烂熟于心,形成了完美的攻守平衡之势,而在这无穷无尽的攻守转圜之中,魏溃在技巧上的弱势已经逐渐显现出来。 他已经渐渐跟不上厉铎的速度了,全凭着一腔孤勇在苦苦支撑。 “还要多少次这样的攻击,才能让你倒下?”厉铎率先跳出战圈,喘了两口粗气道。他的力量比起魏溃来也只是稍逊,在强大的贯穿力之下魏溃浑身的铠甲已经被洞穿了不知道多少次,藏在铠甲下的身躯也隐隐渗出血迹来,可是这家伙居然还能撑得下去?他是铁打的么? 魏溃这边也趁机休息了片刻,回应道:“不如我问问你……你还能吃我几招?”魏溃这个问题也让厉铎稍稍感到头痛,因为魏溃的每一招都势大力沉,再加上那对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仿佛有千钧重量,在之前的连续招架之下自己也能感觉到体内气血翻涌。 “你越来越慢了……这样下去你迟早都会输。”厉铎平静地说道,他估计再有个二十回合,魏溃就会彻底被自己的快枪压制住,再无半点胜算。 其实打一开始,魏溃就没什么胜算,厉铎的底牌可远远不止如此。 “那好办……”魏溃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他主动地卸掉了自己身上的铠甲。 这到底是什么路数?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惊慌失措——这家伙是真不要命了?要知道在厉铎刻意留手的情况下枪锋依然能透甲而过,在他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创口,而“卸甲”之后的魏溃身上再无防御的屏障,就算是厉铎刻意留手也有可能一枪贯穿他的身体。 “不知道现在我们俩……谁快谁慢啊?”魏溃突然挑衅般地笑了起来,这笑容并不好看,甚至让人觉得无比狰狞。 话音未落,魏溃身形暴动,戟锋疾出,直指厉铎的胸口。 在浑身浴血之后,魏溃甚至比正常状态下还要振奋几分,这也是厉铎第一从这个对手身上感受到了十足的压迫感。 双戟狂舞,神力再催,魏溃的战意在此刻提升至了巅峰,他挥出的每一戟都裹挟着风暴,气势足以让厉铎感到胆寒。 这家伙……是不怕死的。厉铎这样想着。 双戟,银枪,交错之间产生刺耳的爆鸣声,魏溃此刻居然在速度和力量上压制住了厉铎! 厉铎现在所运用出的枪法无疑是比魏溃高出一筹,但是魏溃依靠着强悍的肉体和磅礴的气势,却硬生生地抹平了这一筹。 无与伦比的疯狂攻势,使胜负的天平又一次剧烈地摇摆了起来。 台下,杜荣的表情逐渐变得十分凝重,严肃地就像一块经过千年风霜雕刻的巨石,他喃喃自语道:“情况不太妙啊……” “为什么这么说?”魏成好奇道,他明明看见魏溃此时在场面上居于优势,而厉铎变成了被动的那一方。“魏溃哥明明比厉铎更快更狠啊?” “就是因为他更快更狠,所以厉铎如果不想输就要比他还快还狠……如果厉铎真要提速发劲,那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力道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厉铎收不住攻势一枪把魏溃捅了个对穿,也是很有可能的……” “要不要现在喝住他们,让魏溃认输?”李大用在一旁焦急地说道,他也能看得出来如果再不让二人停手,结局必然是覆水难收。 众人都在等着杜荣拿主意,就在魏成和李大用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分开二人的时候,杜荣缓缓开口了:“不必了……让魏溃放手一搏吧。” 杜荣突然想到过魏溃此前和自己提到过的一个理论——在有些时候,为伤敌八百,可自损八千。 他很早就对魏溃有着极高的评价,但是现在看来,魏溃可能会比自己设想过的还要更加出人意料。 就让我看看,你这个半路出家的绝世天才,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吧!杜荣在心中呐喊着。如果今日真的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酿成惨剧,那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给这个徒弟陪葬! 厉铎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展开了反击,依然是那种游刃有余的攻守转圜,他已经把魏溃当作了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而对这样的对手最崇高的敬意就是让他光荣战死,将他斩尽杀绝! 而就在厉铎提速的瞬间,魏溃居然也强行爆发!厉铎的迅猛反扑在一瞬间就又被魏溃压住了! 这……厉铎突然觉得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包裹住了自己,不是对方的实力让自己感到窒息,而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意志…… 自己如果真想杀死魏溃,他早就死了十回了,但是就算是死十回,他也一样会选择这样的道路没有一丝后悔吧…… 这个对手,是只能杀死,却打不败的。 厉铎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枪,而魏溃的戟刚好停在厉铎咽喉之前。 “现在开始你就是万骕营的先锋官了。”厉铎冷冷地丢下了一句,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魏溃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肉了,犹如一个从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他在看到厉铎走下台之后,凄惨地笑道:“赢了……”然后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几乎毫发无损、自己走下擂台的看样子是主动认输了,而快被人打死、一头栽倒在台上的却说自己赢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呢?不过没过多久,整个营中便爆发了一阵又一阵欢呼与鼓掌的浪潮——魏溃的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战士,而厉铎的放弃也并没有任何的不光彩。 这不是实力上的认输,而是意志上的折服。 第四十二章 锋矢百骑出关边 腥风拂面去,黄沙滚滚来。 一支骑兵队伍正在大漠里艰难地行进着,如果从天空的角度俯视而看的话,能发现这支骑兵队伍看起来颇为简陋,只有百余人的规模。这百余名骑兵纵马走成锥形队列,正在马不停蹄往大漠的更深处推进。 “这地图真的有用么?”一马当先的头领攥着手中的地图,“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们可还是没看见獦狚人的营地啊。” “獦狚是游牧民族,本就居无定所行踪不定,不过这地图是卧底的探子混入獦狚商人的商队中近几个月才绘制出来的,应该相差不多,我们再往前走走看吧。”与他并驾齐驱的一人出主意道。 这个头领浓眉大眼,豹头虎须,马鞍上斜挂两支铁戟,正是魏溃,而这个与他并马而行作参谋的人,当然便是杜荣了。 半年前那场名动边关的一战,让魏溃名声大噪,也让他搏来了厉铎所允诺的万骕营先锋官一职,还从一个天狼军中的普通兵卒一跃成为掌管着百人的百夫长,不过先锋一职到战时才有,平日里和别的百夫长倒也并无二致。 饶是如此,也让许多人颇为眼红了,尤其是天狼军中一些没参与比武大会的精英们——在他们看来,一个在步兵营中得头魁的人进天狼军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凭什么连先锋之位都这么轻易的给了他?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魏溃根本就不是厉铎的对手,但是厉铎怎么就给他许下那个大诺呢?难不成这家伙真跟厉铎沾亲带故?万骕营中有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纷纷上门来挑衅,不过魏溃倒是也在这半年中逐渐地向众人证明了自己的能耐,毫不夸张地说,魏溃得实力现在已经隐隐超过杜荣了。 不服气的人现在虽然少了,但也并不是没有——这万骕营中有一个叫做郑显明的,他是自魏溃之前可是最有望能获得先锋之位的人选,也是一位悍勇的猛将,对于魏溃他可是一肚子的火气——这先锋职位眼见得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却被一个步兵营里上来的升班马给横刀夺爱,搁谁谁都得闹心,这郑显明耿耿于怀了半年多也是很正常的。于是厉铎便在征求二人意见之后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正值万骕营的第二次练兵,天狼军准备对獦狚人进行主动出击,就令魏溃和郑显明两人各领一支百人的部队为斥候,厉铎亲率大军殿后——谁取得的功劳多,战果大,谁就是第一先锋官。 于是乎魏溃和郑显明二人便各在万骕营中挑选了一支百人精锐兵分两路开拔,自出边入塞至今已有十日了。 杜荣,李大用和魏成这三人因为在比武大会上取得名次,于是也和魏溃同一时期进入了万骕营——魏溃挑人自然不会把他们落下,其余人中有原来是步兵营中通过比武大会进来的,也有三年前就已经入选万骕营的老兵,也都是个顶个的强悍。 “这厉铎也不厚道啊……”魏成催动骏马跑到魏溃边上,他看了看四周,低声嘟囔着说道:“说把先锋之位给你,到现在怎么又来了一轮……” 杜荣马上截住了话茬说道:“魏溃现在在天狼军中立足未稳,如果因为那句承诺,真要是把先锋之位直接拍给他,那才是不厚道,这一次我们帮他立下大功,先锋之位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嘿嘿……”魏成隔着头盔挠了挠自己的头,笑道:“也是。” 而三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后的一个人刚好能听见他们之间的交谈,并把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记在了心里。 队伍已经又在大漠深处行进了将近一日,此时已经是日落西丘,残阳如血,而走在最前面的杜荣却勒马停住了步伐。 “怎么了?”魏溃见杜荣停了下来,便开口发问道。 “你看。”杜荣伸出手指指向了北方,“是炊烟。” 果不其然,众人都朝着杜荣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果然望见了缕缕青烟直向云天。 魏溃也反应了过来,便叫了魏成和李大用过来,让他们先行一步隐匿身影去探查一下对方的身份,又让其他将士纷纷下马休息,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 其实他们也是随身带着扎营生火的工具的,至于为什么现在不用——这不是废话么,这边生起火来吃熟食,对面自然也能看得到,岂不是暴露了己方的位置前功尽弃错失良机? 魏成和李大用刚要领命而去,忽然有一人打断了他们,正是那个刚才默默留心魏溃等人对话的那个,他对魏溃说道:“两个人未必足够,不如再挑几个人一起吧,在下愿意和他们同去探查。” “嗯……也行。”魏溃觉得这家伙言之有理,多两个人总要更有效率一些,便指了指毛遂自荐的这家伙和另外一个人,“你们俩也和他们一起去吧,不过要记住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四人领命之后便策马奔驰出去,而魏溃等人便在原地稍作休息等候。 而魏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勘察险些酿出来一桩大祸。 出去刺探情况的四人并不是直直地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前进,而是稍微绕了个弯子,不过也并没有耽搁许久,一座简易的营寨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我说……不如我们几个分头行动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过去吧,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毛遂自荐的人又向几人建议道。 “这样恐怕不妥吧……”李大用一向都是最稳重的那个,为了隐蔽行事,四个人就已经很少了,再分兵下去连个互相照应的人都没有。 “那两两一组呢?”魏成说道。“这样的话如果我们遇到了险情还可以互相照应。” 见魏成都这么说了,剩下的两个人也一致同意两两一组的分配,李大用也就不再坚持,于是李大用便和魏成一组从西面接近,那个毛遂自荐的家伙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东面潜伏。 李大用和魏成离着那座营寨很远就又绕开了圈子,直到二人来到离大营不远处的一处灌木杂草肆意生长的胡杨林中拴好了马匹便开始步行悄悄接近大营。 “看清楚了么?”李大用询问魏成道,魏成的目力极佳很适合射箭,在营中魏成的箭法也是有一号的。 “嗯……看这些人的装扮应该是獦狚人没错,也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人,只是不知道这是獦狚人的商队还是军队呢?”魏成望了一会回应道,“看这天色就要黑了,一会等到黑天之后咱们再慢慢接近。” 两人就这样亦步亦趋地摸索着朝着大营的方向前进,并悄悄地将地势地形和观察到的人数记在心里。 东面的两人倒是没有什么行动,只是躲在东面高坡上的另一片胡杨林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獦狚人的营寨,直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年轻的小伙子询问到毛遂自荐的那一位,那一位总是冷着一张脸,眼珠子却一直滴溜溜地乱转。 “不急,再等等。”冷面哥淡淡地说道,似乎他对刺探这件事一点也不上心一样——那他为何又要主动请缨呢? 从他们现在这个位置也能看到獦狚人的营寨中燃起的篝火光亮,这火已经生了有些时辰了,看来他们是在烤些什么东西吃。 “兄台你叫什么名字?”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又观察了一会大营的动向,小伙子感到无聊便主动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他手里还握着掰碎的干粮,把一半递给了冷面哥。 “田凯。”冷面哥还是那种冰冷的语气,言简意赅,他也没有接过小伙子递给他的干粮。 小伙子见田凯不想理他,便又转过头去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继续等待着,过不多时他又耐不住寂寞说道:“我叫……”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嘴里涌出血来,是一股锋利的凉意贯穿了他的胸膛,刺破了他的肺泡。小伙子挣扎着把头转过去,看见田凯的嘴正在一开一合:“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而且现在你叫什么都不重要了。” 死人的名字是没必要知道的。 田凯用力地拧动刀柄,直到小伙子两眼闭上再也没有了气息,才把刀拔了出来,他把刀插在黄沙里用沙子洗掉刀锋上面沾染的血迹,又从小伙子的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把刀上的沙粒擦净,确保这把刀完全没有刚杀完人饮过血的痕迹才罢手。 田凯是郑显明安插在魏溃队伍中的一颗钉子,而郑显明交给田凯的任务也很简单——不求田凯能干掉魏溃,只求田凯在关键的时候搅乱魏溃的行动就够了。 当然,如果田凯能干掉魏溃再好不过——而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据田凯的观察,这座营寨虽然简陋但是规模较大,里面大概有近千名獦狚战士,如果把这些獦狚人引到魏溃那百余人的部队边上……你魏溃再强又如何,这百余人又能全部以一当十么? 田凯骑上了自己的马,又把小伙子的尸体挂在了另一匹马上牵着它慢慢朝着大营接近,等到田凯认为距离合适之后,便用刀狠狠地刺向了载着小伙子尸体的马的屁股上。 那匹马吃痛之后受惊不已,直直地向着獦狚人的大营方向撞了过去。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田凯喃喃自语道。 第四十三章 反行道百骑夺营 “还没回来?”魏溃正盘腿坐在沙地上,被将士们围在正中间。他们已经等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魏成和李大用早就探查完毕回来复命了,可是田凯和林三仍然不见踪影。 “不会是被獦狚人抓住了吧……”杜荣在一旁说道,这么长时间也没个音信,这二人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众人又焦急地等待了片刻,却见坡上负责巡逻的一名将士大叫一声:“来了!” “回来了?你确定是他们两个么?”魏溃“腾”地站了起来往坡上冲去,已经耽搁了太久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两个人带回来的情报。 “不……不是他们两个……”巡逻的将士声音颤抖,语意惊恐,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用再等旁人再说,魏溃已经看到了——远处火光耀夜,沙尘冲天,似乎是一支人数远胜于他们的大军正在向着这边推进。 “什么东西来了?”杜荣问道。 “是獦狚人的军队……”魏成笃定地说道,他的目力极佳,又在先前探查过獦狚人营寨的情况,自然能认得出来。“大概已经是全军出动了。” 一群人扒在沙丘的背面观察着对方的动向,由于身处在背坡,所以他们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不过那也是迟早的事。 “现在怎么办?”魏成看向了自己的族兄,他是这支斥候分队的头儿,自然是他来拿主意。 “老魏,你带着大部队绕道而行,给我十个人我来引开他们。”杜荣突然说道。 “这怎么行……”魏溃迟疑道。杜荣这种行为便是要舍生取义了,这个决策是理智的,但是却有悖于魏溃一贯的作风。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杜荣打断了魏溃,“我是要你绕道直取对方的大营,而我们为你们大部队来争取时间,他们的老巢被偷袭势必不会和我们纠缠太久,到时候我们再来个里应外合包夹挟击。” “真的可行么?”魏溃问道。 “加油吧,你们越快我们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杜荣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他拍了拍魏溃的肩膀,然后就立刻转身准备出发了。 随着獦狚军队的推进,他们终于能看得到前方的沙丘之上,有一干人影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放箭。”杜荣的声音十分平静,而沙丘之上立刻数箭齐发,攒射敌阵。魏溃给他留下的十余个人都是最擅长射术的战士,而他们之中又以魏成的箭法最为高超。魏成的箭羽,直取对方阵中最中心的一人! 这支獦狚人的部队并不是与天狼军曾经交战过的军队,但是战斗力却一点都不弱于当年踹过他们大营的那一支。 盛国的首都白玉京中的王牌劲旅被称为禁军,乃是一国之中最强悍最忠诚的卫士,獦狚人中也有与之相对应的——他们的名字不叫做禁军,而是叫做“司部”与“王部”。 獦狚人的首领被称作“大司”,而大司手下有左右大小四名贵族亲王,由词意也可知道司部是大司的卫队,而王部自然就是亲王的卫队了。眼前的这支部队,便是右亲王的王部。 位于右亲王王部最中心的人头戴毡帽,身穿皮甲,三十左右年龄,样貌十分不凡,他乃是右亲王王部的统领阿穆尔,实力自然是强悍非常。待到箭支射到眼前,阿穆尔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用手接住了近在咫尺的箭支,然后拈弓搭箭回敬了一支过去。 魏成却是没这个本事,只好拔出腰间的佩刀将那统领射过来的箭劈开,同时嘴里嘟囔着道:“好厉害。” 王部们在面对过一轮攒射之后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纷纷拉开长弓进行反击,却见沙丘上的杜荣大吼了一声:“撤!”,那十余骑便纷纷退了下去,消失在王部的视野之中。 一场追逐战就这样拉开了帷幕,獦狚王部连追带打,杜荣等人也不断地转身回击。当然,那数百名王部的力量可不是这区区十几骑能够抵抗的,杜荣等人渐渐便落入了下风。不过他们的任务是牵制对方,所以也不用造成什么杀伤,只要带着对方兜圈子就行了。 这边魏溃沿着沙丘背面绕过了王部的推进,在李大用的引领下直扑獦狚大营,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派出去的田凯。 田凯心里也是大叫着倒霉,自己本来想放马闯了獦狚人的大营提醒他们周围有盛国军队,结果这帮莽夫居然直接追了出来,自己在林子里东躲西藏才绕过对方的眼线,没想到刚出胡杨林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倾巢而动。这下子魏溃这整支分队有可能被人家剿个团灭,这让田凯恐怖异常,毕竟这和自己的初衷有些背离,自己当然是逃之夭夭。为了不被人发现行踪,他便绕开大营想从魏成和李大用来时的那条路返回去,却正好撞见了魏溃。 没等魏溃问话,李大用却先开口了:“你……怎么在这?这不是我们俩走的那条路么?林三呢?” 田凯的演技也是颇佳,立刻作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半惊慌半气愤地说道:“林三贪功冒进,没想到却被獦狚人逮了个正着,被带回他们大营里去了。过了不久我就看到獦狚人沿着我们俩来时的路径全军出动,我躲躲藏藏等他们过去了,才想起来到这边来找你们……林三不会是叛变了吧?” 听听,这好一番颠倒黑白栽赃嫁祸,明明是他杀了林三之后用林三的尸体把獦狚人引出来的,却说林三自己贪功闯营被人逮了进去,田凯这一番言辞之中无一不是暗中引导众人往“林三被抓之后贪生怕死,为了活命把众人的位置全交代了出去”这方面来想。 魏溃点了点头,似乎是对田凯这番说辞没有疑议,“好,那你先归队吧。”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田凯问道,他也很好奇魏溃是怎么带领众人绕过獦狚人来到这个地方的。 “劫营。”魏溃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田凯身上,他敷衍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指挥着众人继续向前。 我靠,这家伙疯了?田凯心中突生一阵恶寒,这魏溃是嫌自己命长吗?不行,我得找个机会偷偷溜了——田凯当然得溜,跟着魏溃去劫营就是死路一条不说,尸骨未寒的林三还在那座大营里躺着呢!这万一魏溃好死不死地见到了林三的尸体瞧出端倪来该怎么办? 路上魏溃突然回头问了田凯一句:“你和獦狚人交战没有?” 田凯知道说多错多,自然是如实回答没有,魏溃点了点头继续专心赶路,但是嘴里却念念有词。 阿穆尔在和杜荣拉了半天大锯之后,突然灵光一闪,也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帮盛国人是打也不打,跑也不跑,势必有阴谋在其中,而随着两队兵马离獦狚大营愈来愈远,阿穆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帮人要干什么了。 “快,全军撤退,火速赶回大营!”阿穆尔意识到了,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按理来说大营丢了也就丢了,反正他们这支王部的战斗力在这摆着呢,是正面硬打硬冲还是逃之夭夭都能成功,这大营不要也罢——只是这大营中还有个非常要紧的人物,而这支王部也是陪着他来的。 这个让阿穆尔心急火燎地往回赶的人是獦狚右亲王之子兰剑,这兰剑年方十五,弓马娴熟,酷爱游猎,经常自己带着三五好友出去搞些打猎活动,这一次右亲王王部也是为了保护王子的安全才随同出行。 大军败了也就败了,可要是兰剑出了事——阿穆尔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于是这情形一下子逆转了过来,先前是阿穆尔追杜荣跑,而现在变成了阿穆尔跑杜荣追。阿穆尔又不敢分兵——谁知道对方前去劫营的人马有多少?万一分兵分出了差池,别说兰剑了,整个王部都得跟着陪葬。 阿穆尔带王部赶回大营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晚的是这营中也就几十人留守,他们哪里想得到盛国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生猛,敢主动来踹他们的营门,这几十人措手不及之下或被杀死或被俘虏,死的人也就躺在地上了,活的都被人用绳子缚住了跪在一旁;而早的是兰剑还没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魏溃就带着部分万骕营的将士们立在营门口,他的脚边就是已经被牛皮绳捆住、躺倒在地上的兰剑。 “我告诉你们……都给我站在那儿别动。”魏溃举着铁戟指向队列最前面的阿穆尔,他也不知道阿穆尔能不能听懂——不过阿穆尔能看懂眼前的情况就行了。“你们别过来啊,我在这审叛徒呢,你们主子的事儿咱们一会再聊。” 阿穆尔不会盛国语,不过这王部之中确实有懂得的,连忙给阿穆尔翻译着,阿穆尔这才看到,除了躺在地上的兰剑之外,魏溃面前还孤零零地站了一个人。 阿穆尔当然心急,兰剑还在人家手里呢,可是现在贸然行动一定会惹恼对方——己方距离大营还有些距离,而兰剑的脑瓜子可就在那个壮汉脚下,他相信只要自己有所行动,那个壮汉一脚就能把兰剑的脑袋踢的像碎瓜一样。于是乎他也就这么等着,看魏溃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还不承认吗?”魏溃在威胁完阿穆尔之后就把头扭向了田凯。“林三是死在你手上吧。” “我没什么好承认的。”田凯垂着头很是平静。他刚才随队冲进大营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杀敌,而是在寻找林三的尸体,不过他倒是没有找到——想必那些獦狚人也觉得晦气便扔在哪个没人去的角落里了吧。“人不是我杀的。” “拉倒吧……”魏溃不屑地冷哼道,“林三的尸首要不要给你看看?” 这句话可以说是让田凯心中一惊,但是他还是强装着镇定道:“看了也不是我杀的啊……” “啧啧……”魏溃啪唧着嘴,“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林三的尸首很快就被人抬了出来,原来是被獦狚人裹在了草席之中扔到营外去了,李大用在占领大营之后四处巡视才在另外一个营门外找到。 草席掀开,林三的尸首两眼紧闭,表情痛苦不已,似乎饱含冤屈,而在他全身上下只有从后背斜穿到胸口的一道可怖的贯穿伤。 “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这和你之前说的他强闯大营对不上啊?”魏溃阴阳怪气地说道。 “也不是没可能……万一他是刚闯进去就被人生擒,本以为自己卖主求荣能换来一线生机得以苟活,结果在叛变之后被人一刀戳死杀人灭口的呢?”田凯也是牙尖嘴利,振振有词。 “哎……你丫真是嘴硬。”魏溃撇了撇嘴,“这样吧,你把你的佩刀扔过来。” 田凯见魏溃想要自己的佩刀,当机立断就把佩刀从腰间解了下来扔到魏溃的面前——他为了掩盖杀人的痕迹,对这把刀的处理可谓是极其细致认真,他相信绝对不会被发现出来有什么异样,而且这把刀反而会成为证明他清白的有力证据。 魏溃拔出田凯的佩刀,放在鼻子前使劲地嗅了嗅,似乎是为了不出一点差错,又把林三尸首上的佩刀拔出来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行为,最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林三身上的伤口不是獦狚人的弯刀所造成的,而是我们的佩刀,你的刀上有血腥味儿……而他的刀上可没有啊。” “之前我问过你有没有和獦狚人交手,你给我的答案是没有,那你刀上的血腥味儿是哪来的呢?”魏溃似乎不愿意和这把杀害同胞的利刃多做接触,直接把田凯的刀扔在了地上。 听到魏溃这么说,田凯心中只想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又怎么会知道魏溃对于血腥味儿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呢?他只能故作愤怒,语意中无不是讽刺魏溃的荒唐举止:“这你都能闻到?你是狗鼻子啊?你说有血腥味儿就有啊?”说完还四处看了看其他将士们的反应,好为自己争取支持者。 魏溃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大声说道:“你……为了陷害我们,或者说只是为了害我,所以主动请缨来探查大营,其实是为了伺机从中作梗。你提议分兵也是为了更方便自己的行动,最后虽然没能如你的愿四人分开,不过和这个年轻人在一组而不是和我熟识的两个人分到一组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有这么一个替死鬼反而更方便你吸引獦狚人的注意力……” “你杀了林三,然后用他的尸体来提醒獦狚人,让他们意识到周围有盛国人的军队出没,好让我们的奇袭计划以失败告终,然后你可以趁此机会逃之夭夭。但是你没想到獦狚人会主动出击,更没想到只有区区百人的我们敢反其道而行之绕开大军直取他们的老巢……” “是也不是?”魏溃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是眼神中已经怒火迸发。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田凯也没想到看上去是个莽夫的魏溃居然把自己的心思看破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他也只能装作一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样子来表示自己的不屑一顾。 魏溃当然知道田凯会有这样的反应,他立刻把头转向那边看戏的獦狚人们,高声喊道:“我们这个被卷在草席子里的兄弟,到底是不是你们杀的?” 在听完翻译之后,阿穆尔对着魏溃摇了摇头——人本来就不是他们杀的,他们当然不会承认,再说对方搞内讧也是阿穆尔巴不得看到的。 “你看,连獦狚人都不帮你……如果真是他们杀的,他们也没必要不承认对吧。”魏溃已经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铁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田凯。 “我本来没想杀他的……”田凯低着头说道,而就在众人都在回味“他刚才是不是说了是他杀的林三”时,田凯猛地冲了出去俯身想捡起魏溃扔在地上的佩刀。 魏溃的速度比田凯要快得多,铁戟也比田凯的手臂长得多,那铁戟当胸穿过,田凯顿时殒命当场。 魏溃把田凯从戟上摘了下来,又用林三的佩刀砍下了田凯的头,他慢慢转身走到林三的尸首之前,低沉地说道:“这位兄弟……虽然我们不算相熟,但你是因我才会被叛徒杀害,我对不起你……我用你的刀把他的头砍下来了,也算是你亲手报了仇,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在魏溃处理完叛徒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已经等待了半天的阿穆尔,用田凯的衣服擦了擦手上溅到的血,“这群人里你是老大吧?现在可以聊聊我们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 你们可以投降了 曾几何时,魏溃也如此刻一般和人谈判过,只不过自己现在却变成了那个挟持人质的一方,不得不说真是造化弄人。 “这个小家伙是个贵族吧?”魏溃也没比这少年大多少年龄,却称之为小家伙。他在破营之后擒获了兰剑小王爷,看此人目光炯炯谈吐不凡穿金戴玉,便料定这是个颇为要紧的贵族少爷,便决定以他为饵一举拿下王部。 以他为饵,不是以他为质,魏溃从一开始就没想着靠谈判解决问题,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将这些獦狚人彻底击溃、消灭。 阿穆尔面色铁青,他低声对着负责翻译的王部战士说道:“告诉他们,把所有人都放了,我们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阿穆尔也是很聪明的,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魏溃的问题,尽管最为重要的是小王爷的安危,但是如果让对方知道了小王爷的身份以及重要性,无疑是让对方取得了话语权。于是 他避过了兰剑的身份不谈,又暗中抬高了筹码,让对方以所有被俘虏的战士作为交换。 翻译官把阿穆尔的话高声转达给了魏溃,而魏溃这边反馈回来的要求却更离谱:“你们下马投降,我饶你们不死。”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阿穆尔摇了摇头,他的心中已经生出来一股怒火——这个家伙凭什么提出让我们向他投降这样的要求?难道他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是他的数倍?而且我们可是右亲王的王部! 其实右亲王的王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魏溃还是万骕营嘞!不过在人数这一客观事实上魏溃的确居于劣势。 “不谈,不谈好啊。”魏溃没有再去搭理阿穆尔,而是俯下身去对着兰剑问道:“小兔崽子,我且问你,你会说盛国语么?” 兰剑作为王孙贵族,自然是学习过獦狚东边强国的语言的,但是他也不傻,知道自己并不能暴露,于是便顺着魏溃问的意思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会”,只不过…… “你是不是当老子傻逼啊?”魏溃轻轻拍了拍兰剑的脸,“你不会你摇头作甚?别给老子装了。” 这小王爷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而摇头其实就已经说明了自己是懂盛国语的,不由得在心中一阵后悔自己刚才怎么不装傻。 “既然你听得懂那就好办了……”魏溃蹲在地上嘿嘿地笑着,“你是个什么身份?” 兰剑这回学乖了,反倒是沉默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动作,没想到魏溃顿时就是大耳光拍了上来,左右开弓,兰剑的嘴里当时就蹦出了两颗牙——这还是他收着手劲儿打的。 这小王爷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唰地就流了出来,“我是右亲王兰奎的儿子,你敢打我?你信不信我让我的王部把你杀了?” 要不然怎么说不要让孩子在外边瞎胡闹,少年心气就是不够沉稳,到此为止魏溃三言两语,不,是三拳两脚就已经把对方的身份全套了出来。 魏溃站起身子来拍了拍尘土,刚想高声和阿穆尔说些什么,却被从人群中跻身出来的魏成拉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老杜呢?”魏溃见魏成从营中钻了出来却不见杜荣的身影,连忙问道。 “杜大哥……腚上中了一箭,不过幸好穿得衣服厚实没有什么大碍。他已经在獦狚人的背后做好准备了,就派我来给你报个信儿。”魏成在说到杜荣中箭一事的时候本来忍俊不禁,但是想了想场合还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魏成在入营后就看到了成群的俘虏们,连忙问道。 在魏溃向魏成介绍完之前发生的一切之后,魏成突然咬了咬牙,一脚踩到了兰剑的膝盖处,狠狠地对魏溃说道:“哥,咱们一步都不能退,逼他们投降!” 说实话,魏溃都被魏成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不过魏成所言的确非虚——在掌握了小王爷的生死之后,自己无疑是掌握了谈判的主动权,而阿穆尔反而却是陷入被动中去了。 于是魏溃又让翻译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给阿穆尔,内容无非就是“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你们的小王爷,也知道了你们是负责保护王爷的王部,如果小王爷出了事你们都等着掉脑袋吧!不过如果你们现在要和我们拼命也可以,我们马上就把小王爷弄死。” 阿穆尔可是气得不轻,一是气自己这么轻易就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虽然这也是田凯误打误撞之间促成的,二是气这盛国人好生胆大包天,居然这么点人妄图跟自己谈判,三就是气这小王爷不争气,怎么就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了呢?不过他气归气,还是大着胆子回复道:“我们还是之前的那个条件——你放了小王爷,我们放你们安全离开。” 说是之前的条件,其实阿穆尔已经有些软了下来,之前还是“所有人”,现在就只剩下“小王爷”一个了——王部没了几十个还能再找,小王爷的命要是丢了可就真找不回来了。 魏溃当然不干,还想着再和阿穆尔扯扯皮的时候,魏成却已经动了——他拔出自己的佩刀,用厚实的刀柄敲碎了小王爷的左腿膝盖骨,小王爷那凄厉地悲鸣顿时响彻整个夜空。 “现在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儿……”魏成轻声说道。不同于小王爷那刺耳悲怆的哀嚎,他的声音飘散在大漠夜晚的寒风之中,虽不洪亮但却异常冰冷,“我给你们十息的时间考虑吧。告诉你们的头儿……如果你们再像这样说话,他的右腿也保不住了。” “拿出点儿诚意来……”他们这个小团伙中的主角一直都是魏溃,方才魏溃用雷霆手段审讯并击杀田凯的情形还印在众人的脑海之中,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魏成的气势已然盖过了自己的族兄。 魏溃的性格刚猛,狂暴……反犬旁的字所代表的基本都是猛兽的野性,和魏溃简直是天作之合——而众人在现在才意识到,在“狠”这一道上,魏成比魏溃还狠出一大截去。 魏成的出阵无疑让阿穆尔所面临的状况变得更棘手了,如果说面对魏溃还有得商量,那魏成真的是不给对方一点机会。 “时间到了……”魏成挑眉看着阿穆尔,然后当着阿穆尔的面儿敲碎了小王爷的右腿膝盖骨,这回小王爷已经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气若游丝,含混不清地呜咽着,说的好像是:“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刀柄还在小王爷身体的各处比划着,最后落在了小王爷左手手肘的位置,魏成露出来了一个自以为很温和的笑容,但是那个笑容在王部们的眼中却显得那样的恐怖:“还是十息的时间,你们可要抓紧了……” 阿穆尔的心理防线已经被魏成摧残的摇摇欲坠,他居然用了一种近乎求救一样的眼光看向了魏溃,但魏溃却只是摸了摸脑袋道:“不用看我,现在是我弟弟主事儿。”魏溃倒是不会像魏成一样行事,他只会在最后关头一次就敲碎小王爷的脑袋,不过魏成这样的行为收效的确要更加快速、明显一些。 “好吧……”阿穆尔的喉头几次蠕动,似乎是在做着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决定,他终于在魏成下一次落刀之前开了口:“我们獦狚人崇尚武力……” “你们可以派出来一名勇士来和我进行一对一的决斗……如果你们赢了,我们全部都投降,如果我们赢了,你们只需要把小王爷还给我们就好……” 这已经是阿穆尔在他职权之内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过看样子魏成还是不满意。 “也行……”魏溃这个单挑狂魔还是接下了这个条件,任凭魏成怎么使眼色他都当没看见,但毕竟魏溃才是老大魏成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作罢。既然獦狚人尚武,那魏溃堂堂正正地在单挑之中取得胜利让他们心服口服也未尝不可,还免去了一顿兵戈之争——这是魏成的想法。而魏溃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试试这王部的统领有几分成色。 大不了一会再让杜荣从背后偷袭呗——魏溃和魏成在这一点上倒是想的一致。 两军阵前主将单挑这种事一般只有评书和演义故事里才会发生,而现在这两人居然都欣然同意,实在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阿穆尔翻身下了马,解去了自己的战袍铠甲,只穿一件单衣走到魏溃面前几丈的距离站定,魏溃见状也将自己的盔甲卸掉,赤裸着上身走上前去。 魏溃上身那数道狰狞恐怖的伤疤一下子就震慑到了阿穆尔,这些伤疤有獦狚人留下的,有当年的山贼留下的,也有厉铎所赐——而居于正中央最深的一道还是魏溃故意受陆智英的那一刀所致。 “这家伙居然受过这样的伤还没死么……”阿穆尔心中想道,不由得又认真了几分。 二人不用兵器,全弃战甲,来了一场拳拳到肉的血腥搏斗。在阿穆尔冲上去的时候,獦狚王部们摘下了马鞍侧面挂着的手鼓,开始拍打起那奇异的节奏,这种音乐魏溃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四年前他便在杜荣和一名獦狚骑兵小头领的决斗中听过,只不过当时的他比起现在来太过于孱弱,早早地便脱力昏迷了过去,只在朦胧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鼓点。 在这种全无防御措施,一拳一脚实打实的决斗中,魏溃的优势被无限的放大了——如果两人都空手赤膊,魏溃觉得自己能把厉铎打死,所以他也并不怕阿穆尔——这家伙总不至于比厉铎还强吧? 阿穆尔所用的兵器是一根从盛国将军手中所缴获的马槊,而他的实力客观来说大概也就低厉铎一筹——可那是在用武器的情况下。更何况魏溃的进步一日千里,这半年来他又有了长足的长进。 阿穆尔只中了魏溃三拳,一拳胸口,两拳上腹,但这三拳已经让阿穆尔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其实魏溃也并不好受,他也是切切实实地领教到了王部统领的厉害,阿穆尔的拳虽不似魏溃般沉重,但是他居然是罕有的,身怀真气绝技之人——拳头上裹着的锋利真气在魏溃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魏溃好像每次和人打仗都一定会负伤,但是由于他那极其特殊的体质原因,他在负伤之后却是愈战愈勇。 拳!拳!拳!两人在短兵相接的重拳对轰之后,到现在打得毫无章法可言,缠抱在一起倒在黄沙之中不断地翻滚着。这场面从激烈的武林高手过招俨然已经变成了血腥粗鲁的街头殴斗。 现在比的早就不是实力了,而是体力,谁先支撑不下去,谁就输掉了这个赌约。 最后一拳了……在场的人除了万骕营的精兵就是獦狚王部的勇士,大家都能看出来马上就到了二人分出胜负的时候了。 二人都击中了对方的腹部,嘴角也都涌出一股鲜血来,然后便是同时跪倒在了地上。魏溃挣扎着爬了起来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看着渐渐倒在地上抽搐的阿穆尔,朗声道:“你们可以投降了。” 第四十五章 千锤百炼砺为锋 王部们的鼓声早就停止了,只剩下面面相觑。 统领阿穆尔答应了这个条件不假,但是他们可不想就此引颈就戮,再退一步讲——万一统领答应对方只是权宜之计或者带着必胜的决心呢?在王部的眼中,向敌人投降是是一种极为可耻的行为,更何况对方还是有着宿怨已久的盛国人。 阿穆尔倒在地上还在喘着粗气,看来只能等待他的决定了。 “喂……我说你还能站起来么?”魏溃拧动了一下身体的各处,骨骼关节瞬间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看样子他现在倒是仍有余力。 “呼……”阿穆尔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如果你们可以保证小王爷的生命,我们便愿意投降。” “现在可不是你谈条件的时候。”魏溃冷冷地说道,他本来也不准备杀掉小王爷,小王爷的存活与否就是对方行为的一种标准,如果小王爷死了,王部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进攻,兵力悬殊的情况下,魏溃当然希望小王爷活的好好的。 他之所以补充了这一句的原因,是他对阿穆尔这种战败之后还补充条件的行为十分不爽。 “我们也不希望他死,所以现在你们可以扔掉武器,解掉铠甲,下马受降了。”魏溃昂首看着一排一排的王部们高声说道。 “真的要投降吗?”许多王部骑兵都觉得不可置信,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坐在地上的阿穆尔如同一位苍老年迈的迟暮之人,神情黯然地点了点头:“只有这样才是保住小王爷性命的唯一途径了。” 王部们足足四五百号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条件的,但是如果小王爷真被杀死了,就算他们成功地剿灭了面前这支盛国部队,回去依然会被右亲王处死,甚至有极大的可能性连累到家人亲眷…… 最终在无奈之下,全部的王部都屈辱请降,纷纷按照魏溃的要求卸掉了所有的武装。 “嗯……现在把老杜他们叫回来吧,我们准备返程。”魏溃对着魏成耳语了几句,又命人从营寨中找到不少的牛皮绳子,用结实的牛皮绳捆住这些俘虏们的双手手腕,又用麻绳系在他们的腰间连成一串,以保证他们不会逃脱或者突然发难。 杜荣他们在不久后也抵达了营寨,魏溃这支百人队足足操劳到天亮才把一切行装都整顿好——四百余名俘虏以及战马,武器、铠甲和其他的货物,猎物等均被魏溃席卷一空。 在返程之前,魏溃还做了一件事。他把阿穆尔单独拉出了俘虏队伍,当然还有那个负责翻译的家伙。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穆尔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要你传话给你主子,让你主子来把小王爷领回去。”魏溃说道。 阿穆尔当然是一脸惊异,这家伙千方百计地把我们抓住了,怎么又大发善心要放我们去搬救兵?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魏溃所说的领回去当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你也不怕我独自逃跑?”阿穆尔神色复杂。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小王爷的性命你早就弄死我们然后跑了……”魏溃满不在乎,“你看起来还是对你们主子很忠诚的,当然更多的可能是惧怕。” “就算你选择逃跑而不是给你主子带话,在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意识到你主子没来把他们家的小朋友带回去,也会派别人再去传话,那个时候你主子会因为愤怒而株连掉你的全家也不是没可能的。” “你自己选呗,我们又不吃亏。” 一席话语,已经把阿穆尔的处境解释的清清楚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不外乎“反正我们又不吃亏”,而只凭这一点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我已经交代完了,现在你可以走了。”魏溃打了个呵欠,看来这一夜未眠对他也是有些影响的,“一月为期,我希望你能带着你主子来到沙寒关——每晚一天我们就会考虑让小崽子身上再添些新伤。” “呃……我不走么?”站在一旁的翻译有些迟疑道,结果被魏溃拍了一下脑瓜子。“你也想走?怎么?你们主子和手下交流也需要翻译?” “这家伙是你们的统领,地位还是挺高的,你们主子愤怒也得掂量一下是不是有必要杀他——而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嘎豆子,不是上赶着让人拿你出气呢么?”魏溃又危言耸听了一番,吓得这翻译连忙又跑进了俘虏队伍里面。其实也不能算是危言耸听,虽说右亲王也有可能因为“保护不力”这个由头杀掉自己的王部统领,但终归概率不大,不过一个普通的战士倒是极其有可能代替统领成为右亲王的出气筒、磨刀石。 阿穆尔和魏溃的部队分道扬镳,一路回到大漠深处去向右亲王进行汇报,而另一路自然是返回沙寒关或者在沿途寻找厉铎所率领的中军。 半个月之后,魏溃终于返回到了盛国的领土内,并成功地与厉铎的本部汇合,此地已经距离沙寒关不远,于是厉铎便下令全体撤回沙寒关再做商议。 郑显明当然也回来了,这家伙甚至比魏溃回来的还要早些。他在大漠中迷路了几日,所幸并没有碰到獦狚人的军队,但是也没能刺探到什么情报——他本以为魏溃会在田凯的反水下一无所获,甚至损兵折将,于是也没有继续向前深入,而是随便抓了些獦狚商人来杀良冒功,心下已经将那先锋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可是万万没想到魏溃这厮却把獦狚右亲王的儿子连同保护他的王部一并俘虏了回来,气的他鼻子都歪了。 尽管先锋之位花落谁家已经不言而喻,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厉铎召了魏溃和郑显明二人来到自己位于关内的府邸,便是要在万骕营以及天狼军中的高层面前颁布先锋头衔的归属。 “你小子运气可真好。”郑显明和魏溃在厉铎的府邸门前正好撞见,想着魏溃马上就要踩到自己头上去了自然是要给对方一些好脸色看,但是心中终归是不爽的,只能忿忿不平地拿话刺了魏溃一句,言下之意当然是“我的能耐不比你差,只不过你运气好碰上了大鱼罢了。” 其实郑显明可不知道当时情景的凶险,更何况魏溃可是实打实地正面对决击败了阿穆尔——尽管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但是能利用小王爷进行谈判兵不血刃地俘虏对方,也是魏溃的本事。客观来讲,郑显明能不能打赢阿穆尔还要另说,他可没有面对獦狚人的冲击,孤注一掷反攻对手营寨的魄力。 所以说,郑显明这样的人看上去凶悍非常,实则外强中干,不然也不会在事后用一句“你只是运气好”来搪塞他人,贬低对手,为自己的无能来找借口了。真正的强者如魏溃这样的人,虽然他的实力一直都比不上厉铎,但是每逢机会都要进行挑战、搏杀,并不会因对方强悍的实力和自己居于劣势而感到气馁和畏缩,在失败之后更是勤于反省继续磨练,尽管到现在为止魏溃依然不是厉铎的对手,但是他这样的态度和行为就决定了他的成就不会就此止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拥有着登堂入室成为强者的契机。 魏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先锋了,自然也不会与郑显明做什么口舌之争,但是林三的事情他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你就没有发现,你的那个小兄弟田凯一直都没有露面么?” 郑显明是找过田凯的,他亲眼见着魏溃趾高气扬地押解着俘虏回到中军,当然要好好盘问田凯之前发生什么事情了,派他出去搞破坏怎么还给人家搞了一大堆俘虏出来?可是他左找右找也没能找到田凯,后来还是在跟着魏溃的一个手下嘴里打听到田凯已经死了,不过对方也是含糊其词,郑显明也只是以为田凯在和獦狚人交战的过程中不幸身亡了。 他本来就在为自己的位置不保而终日愤懑,哪里还有闲心探查田凯的死因,他不在心里痛骂田凯无能就已经算是好的了。 “呃……啊……”郑显明呆滞了一会,才对魏溃的话产生回应,“什么我的小兄弟田凯,我和他不熟啊?” 魏溃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田凯死之前已经承认了是你的人,这一点不光是我的部下们,就连俘虏都能作证。” 其实田凯临死前只承认了自己杀了林三,并没有说自己是郑显明派来的人。不过用脚趾头想这田凯不是和郑显明有关系就是和王赤有关系——毕竟和魏溃有仇的就这么两个人。 此刻看到郑显明那欲盖弥彰的反应,魏溃更能确定这个田凯就是郑显明派出来要害自己的,他的鼻子中冷哼一声:“我们有一个小兄弟,林三,可是被那个王八蛋给杀了……” “这笔债他已经拿命抵了,现在也该轮到你还了。”魏溃的双眸中似乎有火在燃烧,他和林三也并不算有什么太大的交情,但好歹是他带出去的兵,这么不明不白地枉死在大漠之中,他自然是要替人家讨回一个公道。“我知道就算我把这件事上报,你也不一定能得到该有的惩罚,无非就是拿钱抵命草草了事……所以我不会上报的,咱们慢慢玩儿哈。” 魏溃在对着郑显明撂下了这么一句威胁人身安全意味的话之后便径直走进了厉铎的府邸,只扔下呆若木鸡的郑显明愣着神站在门外。 这先锋之位的授予过程也很是顺利——本来万骕营就是厉铎全权负责,他说让谁当,别人也不会提出什么意见,只不过还需要一份功劳来堵住众人的嘴,再加上天狼军内还有其他官位不亚于厉铎的将军,魏溃此次立下了大功也好让他在这些人面前露露脸。 魏溃和郑显明的斗争自此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了,他先于比武大会上逼得厉铎收手,后又在先锋之位的竞争中百骑劫营擒敌破虏立下大功,一时间名动关塞,风头无两。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过,今日之事也为后来的危机悄悄埋下了伏笔。 第四十六章 狼狈一处去 “没了?”贺难听魏溃讲故事听得倒是津津有味,盘着腿坐在一旁像是听夫子讲课的童稚少年一般,此刻故事戛然而止让他有些意犹未尽,心下不由得生出些不满来。“就这啊?” 魏溃撇了撇嘴,“难道这还不够么?” “那你当了先锋官之后的故事呢?那个獦狚人的小王爷怎么处理了?”贺难又问道,他没从过军,但是他对于军旅生涯倒很是向往,天天做梦自己当上了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那个右亲王又割地又送礼的把小王爷换回去了呗……”魏溃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要我说就应该把老王爷也一起抓了逼獦狚的大司请降。” 贺难对此倒是没有做出什么评价,他又不了解天狼军和獦狚人双方的军力对比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是从天狼军所做出来的决定中品到了一丝不寻常,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接着魏溃的故事继续往下问:“那你先锋当的好好的怎么又做了逃兵呢?” 谈到这个话题,魏溃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斜睨着贺难:“我们很熟么?”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俩刚认识也没多久,你问这个问题算是有些越界了,我不想说。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当逃犯?”沉默了一会之后,魏溃反问道。 贺难可从来没暴露过自己的身份,而魏溃却轻而易举地点破了他。 “你怎么看出来的?”贺难对此倒也并不多加掩饰,只不过他很好奇魏溃是怎么发现的。 魏溃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玄之又玄的答案,“凭感觉。”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贺难不由得感慨一声,“出征失利,擅杀上级,叛逃军营……”贺难回忆着交战时王青所诉说的魏溃的罪行。 “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吧?”过不多时,贺难给了魏溃这样一个问题,既是问题,也是答案。 魏溃没有直视贺难的眼睛,只是自酌自饮,末了,他回复道:“你就当我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没想到贺难听到对方这样回复,竟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魏溃一边不解一边又有些恼火。 “我笑的是……你得罪的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我得罪的人呗。”贺难对此颇为得意,他居然连这种事都要攀比一下。 “呵呵……”魏溃对此颇为无语,“那就说明你报仇无望了呗。” 以贺难的敏锐程度,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魏溃话语中的重点——正是“报仇”二字。二人谈及过往,魏溃自然会想当然的把贺难代入到自己的处境中,下意识说了贺难要“报仇”,而实际上,却是魏溃自己仍然怀着报仇之心——他是被人陷害之后不得不离开吧……贺难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不过他还是没有纠正魏溃,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说道:“谁说我报仇无望的?总有一天我会还回去的。” 魏溃此时也是酒入愁肠,恨意冲冠,愤懑心情脱口而出“我也是。”这话一说出来他便后悔了——还是被贺难诈了出来自己的心思。 贺难看着魏溃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具有蛊惑和煽动的意味:“行了……被我套出来话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既然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不如我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你帮我我帮你,一起杀他们一个回马枪,怎么样?” 听完贺难的遣词造句,魏溃的脸直抽搐:“你就不能用点好词么?比如志同道合,同舟共济什么的。” 没想到贺难语气和表情皆是一转:“我问你,你觉得你是好人么?” 魏溃思索了半天,回道:“那得看怎么算了……我杀过很多人,尽管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们大多数都是在作恶,死在我手上也是咎由自取。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没准我才是那个恶人才对。更何况杀人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应该不算吧。”魏溃这个没读过几年书的莽汉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席颇具有哲学意味的话语。 “辩证啊……”贺难的嘴里冒出来一个新名词,不过魏溃没听懂,他还以为贺难说自己有病:“什么症?” “什么证都不重要……”贺难的神情颇为暧昧,“重要的是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那我和你这样的大恶人合作当然要用朋比为奸,党豺为虐来形容了啊。” 贺难的逻辑强暴是他最拿手的把戏,人家魏溃明明在全面思考了一番之后得出来自己“不算是一个好人”的结论,结果到他嘴里就已经把魏溃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了,并且他还顺便展示了一下自己那极为丰富的贬义词汇量。 “我靠……”魏溃震惊了,“你丫的意思是你是好人我是坏人,你跟我合作是被迫的呗?” “哼……”贺难颇为神秘地说道:“你错了。” “我不是任何一种人,所以我可以是任何一种人。”贺难对自己这个结论极其得意,想必他已经酝酿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这句充满着装逼气息的言论。 “你丫抬杠是吧……”魏溃虚着眼睛说道,他也对贺难有了一个更为清晰地认识。 “怎么能说是抬杠呢?”贺难对于魏溃的话很是不满,他把魏溃面前的空酒杯捞到自己面前,又把酒壶中的酒倒了半杯在里面。“打个比方,乐观之人会说这杯子里面还有半杯尿,悲观之人则会说这里面只剩半杯尿了……” 魏溃咽了咽唾沫,表情嫌弃:“为什么你一定要用尿来打比方……更何况这杯子里本来就不是尿,而是酒……” “不,你又错了。”贺难依然在向魏溃传递着自己的逻辑,“你才是那个抬杠的人,因为只有抬杠的人才会说‘你凭什么说这是半杯尿’?” “那你说说这里面是什么?”魏溃气的简直要抓狂,他瞪着一双铜铃般地眼睛看着贺难,想知道这家伙到底又要说出什么歪理来。 贺难将杯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是酒。” “那他妈的不是一样么?我说是酒不行,你说是酒就行?”魏溃现在只想把桌子掀翻,然后把酒壶整个塞进贺难的嘴里。 “当然不一样。”贺难鄙视地看了魏溃一眼,“你只是说这杯子里面是酒,而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杯子里面是酒。”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溃突然间觉得有些可怕,他并不是觉得贺难这个人很可怕,而是对于“自己居然觉得这小子胡扯出来的东西还有点道理”这件事而感到可怕。 “我想说的是,你要尝试打破现有的选择。比如我刚才问你你觉得自己算不算是好人。”贺难看着魏溃,神情已然变得十分严肃。“你下意识地觉得你只有两个选项,算或者不算,对吧?” “其实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不回答,或者回答‘我是你爹’之类的……”贺难说道。 “这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么?”魏溃问道,“而且我总觉得你还在扯淡,因为你说出来的回答完全就是在占我便宜。” “重要的并不是占你便宜,而是要让你意识到——别人给你的选择,你当然可以选,但是你也可以自己给自己创造出其他的选择。虽然你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的选择不一定就比前两个好到哪里去,但是主动权在你自己手里不是么?”贺难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齐单设宴的那一夜,他没有选择五皇子齐单,也没有选择师父李獒春,他选择的是自己。虽然这个决定不一定要比抱上别人的大腿要好,但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顺带一说,“尿酒”也是他在那一夜的宴席上对齐单所提出来的理论。 “你还真是标新立异……”魏溃看着贺难,他终于知道贺难这一通胡闹有什么目的了。“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那日三人血战天狼军追兵之后,贺难先去孟河家里取回了自己的行李,见孟河并不在家便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既表达了谢意,又不无对孟河的钦佩惋惜之情,最后还不忘口头约定他日再叙。而贺难火急火燎地从孟河家里离开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三个人里两个逃犯,如果就在孟河家住下,岂不是给孟河找麻烦?再说以孟河的智慧,在看到三人伤痕累累的样子之后一定会知道这三个都不是什么善茬,就算不报官也未必愿意收留。 三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同离开了落雁郡的郡治之内,现在则是在小路上的一座客栈之中暂时落脚。而一路上贺难不止一次地对魏溃进行“一路同行”的邀请和“共谋大事”的洗脑,魏溃给的答案则一直都是“再说吧”这样的敷衍之词。 直到今夜的扯淡之后,魏溃终于明白了贺难的诚意和野心。这个极富有煽动力和智谋的家伙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出来,一方面是在测试自己是不是拥有与他对等、或是能领悟他弦外之音的头脑,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应。他知道自己注定是要和他走上一条路的人。 无论自己是忍气吞声就此作罢,还是卧薪尝胆抱怨雪耻,都不是自己该有的选择。 “我能问问你么?你可以不回答。”魏溃表情凝重地问道,虽然他说贺难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他知道只要贺难不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或者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他立刻就可以收回自己刚才的那句“我答应你”。 “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难听着对面那个盖世猛将的问题,轻蔑地笑了笑,他指了指窗外,然后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天下……” 够了。魏溃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甚至没听清楚后面贺难说的是什么,但是只要前两个字就够了。 自己该有的选择就当如此,这并不是贺难给自己的,而是他与贺难的选择不谋而合。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魏溃说道。 贺难看着魏溃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不妨也教你点东西。”魏溃突然学起了贺难那种神秘而得意的笑容,“就是……外面的酒不要轻易的喝,因为里面被人下了蒙汗药。” “我靠!你丫怎么不早说?”贺难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眼花,气急败坏地说道。 第四十七章 山鬼栈中来 “你也没问我啊?”魏溃倒是回答的理直气壮。 其实贺难对于酒里下蒙汗药这件事也不能说陌生,毕竟他曾经也是街头出身,对于这种坑蒙拐骗小伎俩不能说十分娴熟但也是见怪不怪了,他这次着了道可真不能怪他不小心——贺难眼睁睁看着魏溃喝完酒像是没事人一样他才倒了那半杯酒喝下去的。 “你怎么没事?”贺难提出了疑问,他倒是不觉得是魏溃下的药,但是魏溃喝的量明显比他多很多——这一壶酒贺难也就喝了那半杯而已,剩下的全让魏溃扫光了。 “我啊……”魏溃想了想,“蒙汗药这种让人发昏发沉的药对我不起作用,只要我闻到血腥味儿就特精神。”此时二人都有伤在身,贺难的肩膀还包扎着,魏溃就更不用说了,身上不知道被擒龙索割破了多少处,浑身都在裹着绷带。 “妈的……你吃人肉长大的啊?”贺难对此很是震惊,究竟是什么人才会“闻到血腥味儿就特精神啊”,但是他现在的心思显然不能放在魏溃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酒里被人下了蒙汗药说明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郁如意还自己在隔壁的厢房里呢,他得去看看。 贺难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从榻上翻了下来,发现自己虽然神智还清醒着,但是腿脚已经站不利索了,只能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 “哎……”魏溃走到贺难边上,一把将贺难扛到自己肩上。“还是我扛着你走吧。” 两人用这样一个奇怪地姿势敲开了郁如意的房门,却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魏溃推门进去,才发现有两具青年的尸体正倚在门槛上,一个脸朝门的方向,另一个却是面向屋内,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额头上血流如注,地上还散落着两把腰刀,而郁如意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坐在厢房正中央的桌边,百无聊赖地操控着指尖上的一簇水流。 清丽的少女和两具尸体同处一室却毫无惧色,这让魏溃和贺难两人全身都冒出一股冷汗,而郁如意的表情好像就是把“大惊小怪”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怎么搞成这样?”三个人同时开口道。贺难和魏溃自然是问郁如意为什么她房间里会有两个死人,而郁如意问的自然就是贺难怎么瘫痪了。 “我先说吧……”沉默了一下后还是魏溃先说话了,贺难这个样子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要连嘴都张不开了。他把刚才二人经历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给郁如意,又解释了为什么贺难中招而自己却没什么大碍的原因。 没想到郁如意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贺难啊贺难,你不是很能耐么?怎么这次却只有你中招了呢?” 贺难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拍了拍魏溃让他把自己放在椅子上,然后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看他喝完之后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以为没事呢,谁能知道这家伙有着这么变态的抗毒体质啊……” 郁如意此时又皱了皱眉,埋怨地说道:“我不是提醒过你别喝酒么?” 提醒?二人这才想起来,一开始郁如意是来过他们那间厢房告诉他们有伤在身千万不要喝酒。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酒有问题了?”贺难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无比蛋疼,“你怎么不把话说明白一点呢?” 郁如意则是轻轻笑了一下:“我要说是我也想看看你会不会吃瘪,你会信么?” “好吧。”贺难把头垂了下去,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理亏:“你说说你这边是什么情况吧。” “在我发现酒里被人下了药之后,我就一直等着人来……”郁如意说道,“这两个在我门前鬼鬼祟祟地偷听了好久,以为我已经被药翻了才闯了进来,但是他们没想到我压根就没有喝酒……” “他们一进来就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昏倒,而是正盯着他们看,一个想打一个想跑,不过无所谓,一息之内我就送他们去见阎王了。”郁如意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杀这两个人和踩死两只小虫子一样简单——其实对于郁如意来说虫子倒是比这两个蟊贼要可怕些。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贺难问道,他觉得郁如意在意识到这客栈不简单之后应该迅速地把消息通知给自己。 郁如意则是白了他一眼:“那样合适么?” 贺难也在说完之后迅速领会到了郁如意的意思,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敲大男人的门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了,便把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这座客栈当然不简单,换句话来说,这就是一家不折不扣的黑店。乃是既贪人钱财,又害人性命的那种,并且他们在杀人越货之后还要将好看的女人送到附近的山贼寨子里供贼人们享乐,可谓是罪大恶极。 人们总会喜欢给自己扯个大旗,打个名头,就连贼人也不例外。有道是山贼占山称“地府”,水寇据水号“龙宫”,说的便是这绿林道上有些地位的贼寇会依着阴曹地府和四海龙宫中的凶神恶煞们给自己起个诨号。 不巧,贺难三人此时落脚之处正处于一个颇有些势力的山贼统辖之下。这位贼人号为青面阎罗,在萧山一带肆意掳掠,很是猖獗。 听这名字也知道,这位青面阎罗也是很有些本事的,不然打着个这样的旗号手上要是没有些本事早就被人给灭了——青面阎罗的武功不知是从哪里学到的,他擅长使一根两丈长,近百斤的鬼头铁索,这鬼头铁索一端是如西瓜般大的鬼头锤,另一端则是一个锋利的夺魂钩,据说这鬼头锤挨着即死,夺魂钩碰着失魂,煞是恐怖。 软兵器本就比硬兵器难练,更何况这铁索的重量也已经远超绝大多数人的能力范围之内了,就凭这两点也能断定,青面阎罗绝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他的恶名也并非空穴来风。 这青面阎罗手下还有四位鬼差,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分别占据萧山四方的一脚为虎作伥,各有数百名“小鬼”喽啰在手下听令。贺难三人从落雁郡自西向东途径萧山,正落到了萧山西方“马面”的手中,而这客栈正是阎罗寨的岗哨之一。 萧山地界的黑店岗哨当然不止此一家,就算是马面所管辖的西方也是如此,今日傍晚贺难三人来此留宿,只有些喽啰和一个小头目在镇守此地。这小头目也算是马面手下有一号的角色,外号叫做大头蛇。 大头蛇的心思歹毒精明,又擅长使些毒药,他见这三人均是相貌不凡,尤其是那丫头生的美艳不可方物,便生出歹心。一方面在酒菜中下了大份量的蒙汗药送到三人客房之中,另一方面又遣人去通知马面头领,想将这女子献给他邀功得赏。 大头蛇既然号称“蛇”,自然不只是会调制什么劳什子蒙汗药的,他还有不少毒药能致人于死地,但他又不知道这姑娘住在两个厢房内的哪一间,万一那姑娘喝了毒酒被毒杀可就不好了,便只在两个酒壶中都下了足够致人昏迷却无性命之虞的“一杯倒”。 药名一杯倒,虽然只有混在酒里才能发挥作用,但是药效却一点不假,真的是一杯就倒。君不见贺难喝了半杯酒就已经不行了么?只是另外两个一个滴酒不沾,另一个居然是个对蒙汗药几乎免疫的怪物,贺难倒了对大局还真没有什么影响——有魏溃和郁如意这两个杀神在这,贺难根本就插不上手,无足轻重。 不但如此,大头蛇还派了两个喽啰在客房外面紧盯着房客的动向,这俩人在听到屋里两个糙汉子在谈论什么屎啊尿啊之类的言论顿时便失去了兴趣,改为在隔壁屋门外听听那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干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二人以为姑娘已经中了一杯倒便想推开房门去看看,却发现郁如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怕自己二人的突兀即将把坏事败露出去,一个人转头就跑想呼唤大头蛇,另一个却想先将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给制服——结果也很明了了,这俩人加在一起也没在郁如意手里走上两个回合,瞬息之间毙命当场,而郁如意也只是把厢房的门关上,再顺手把这两个倒霉鬼的尸体往屋子里踢了一踢。 大头蛇在客栈的楼下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上面两个喽啰前来报信,心下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这两个家伙不会看那姑娘美貌做些苟且之事吧?这姑娘可是要献给马面大人的! 他倒不觉得那姑娘能打得过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但是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就再也按不下去了,他现在就得上去看看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到此处,大头蛇连忙扶着楼梯向三层的客房中跑了过去——他把这三人安排到客栈的最高一层也是有原因的——三楼的高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少他们跳窗逃走的概率。而就在大头蛇冲上三层的一瞬间,他的心中一凉。 他和贺难正好四目相对——魏溃把贺难扛在肩上,贺难的头自然地垂在魏溃的背部,而郁如意却是被魏溃那高大的身影给挡在了后面,看不到大头蛇的脸。此时这三人已经商议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准备连夜逃走,没想到正碰上了这个客栈的老板,也是阎罗寨的小头目大头蛇。 大头蛇真是人如其名,他的头不是一般的大,几乎赶的上贺难头颅的一个半大小,顶在他那瘦小的身躯上甚至有些恐怖——大家都怀疑他那个大脑袋随时都能从纤细的脖子上掉下来。而这么大的头当然也要比常人聪明一些,他迅速地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立刻转身往楼下跑去,然后射出了自己胸口揣着的一支响箭。 第四十八章 狭路逢马面 大头蛇作为一个悍匪,第一选择居然是逃跑,说出去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细细想来,也不失为一个最优的选择。 贺难三人当然不知道什么萧山阎罗寨,青面阎罗,牛头马面之流,自然也是不认得大头蛇的,他们只觉得这客栈是家黑店,留宿在此极不安全,怕夜长梦多于是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可是大头蛇这边见到这三人在廊中,自己手下的两个喽啰却不见了,便以为这三人已经盘问出了自己的身份又解决了那两个喽啰,准备找自己的麻烦,便仓皇转身朝着楼下跑去。 另外,他是见过这三人的相貌外形的。本来他并没有觉出什么异常,但是看到这三人把自己的两个手下解决了之后,他那个大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展开了联想——这二男一女,一人身材匀称,文质彬彬;一人虎背熊腰,豹脸虬髯;再看那女子大红衣装,国色天香——虽然其中有一个人的特征并不明显,但后面两人的相貌可都是完全应了传说中的“风尘三侠”中虬髯客和红拂女的样子。至于那个对标着李靖模样的家伙……虽然比起传闻中的要多了几分戾气和猥琐,相貌也并不能算俊美,但也能勉勉强强说的上是有几分神似吧。 若真是传闻中的风尘三侠,那自己可万万触不得他们的霉头,若只是恰巧神似——等马面头领到这里让他来解决也正好。 其实风尘三侠也不过就是评书中所传的人物,只不过这些做贼的总会对侠客们有些畏惧之心,尤其是大头蛇这种高不成低不就还偏偏有些见识的小蟊贼,自然就会把评书中的人物当成真的。 大头蛇能做到小头目凭借的可不是武功,也不是他那半吊子的下毒功夫,而是心思活络机警,他自认为不是这三人的对手,便匆忙射出响箭催人赶来——傍晚贺难三人来投宿时他就已经派遣手下去通知马面了,算了算时间到现在也差不多快到了。 而贺难的反应比他更快,虽然身子现在依然瘫软无力,但仅仅半杯的蒙汗药剂量还不足以让意志力异常强大的贺难失去思考能力,在贺难和大头蛇对视的一瞬间,贺难就已经出声提醒魏溃了:“小心!” “什么玩意儿?”魏溃立刻转过头去看,而在他的视野之中只有一个像是人形蘑菇一般的身影一闪而逝,接着他拔腿就追了上去,片刻后自然也听到了那支响箭发出的刺耳鸣叫。 郁如意自然也是紧随其后,她的速度甚至还在魏溃之上——魏溃肩上不仅扛着一个贺难,连同贺难和郁如意二人的行李,自己用布包裹住的双戟也全被他一肩挑,虽然这点重量也不至于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大包小包的在这个狭窄的长廊中也颇为不方便,于是便被郁如意落在了后面。 流水无声,在大头蛇的背影出现在郁如意的视线之内的一瞬间,她便扬手挥出四道水箭。郁如意的水箭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例无虚发,精准地穿透了大头蛇的双手手腕处以及双腿的膝盖窝,在地上留下了四滩殷红的血迹,而受此剧痛的大头蛇站立不稳,登时便倒在了客栈的一楼大堂内。 “发生什么事了?”一楼大堂内还有四个喽啰,这四人中有二人在门边的柜台上点账,而另外两人则一直在后厨忙着生火做饭——黑店再黑毕竟也是客栈,账房先生和厨子当然少不了,楼上被郁如意瞬杀的那两个自然就是平时扮演店小二角色的二人。 事实上他们这里甚至可以没有小二,却不能没有账房先生和厨子——黑店只负责给客官收尸,又不用帮忙收拾,所以小二的角色倒是可有可无,不过阎罗寨也是个正规匪窝,又不缺人手,这客栈自然要伪装的像是那么回事儿。 账房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先不说打尖住店的钱财要做好统计,就说他们在杀人越货取得不义之财之后也必须得将各类财物分门别类地统计好,再按月到寨子里去汇报和对账——这阎罗寨能干到今天成为萧山地界的第一号匪窝,这些看起来零零碎碎又臭又长的规矩居功至伟,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他们对于武力的要求。 一个空有战斗力却无组织无纪律的队伍,无论是兵是贼最后都免不了沦为一盘散沙,用“聚是一坨屎,散是满地蛆”来形容正是恰如其分——尤其是山贼这种提着脑袋抢钱花的买卖更是如此,大笔的横财本就更容易激起人们的贪念,君不见二匪同谋最后却自相残杀的例子比比皆是? 至于厨子,用一句话就能说明厨子的重要性——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话说这四名喽啰看到或听到那自己的老大仓皇地从楼上跑下来又往门外射了一支响箭,便纷纷从柜台后和厨房里探出头来,接着便是看到一道红衣倩影跟了下来老大立扑,正欲围攻这红衣女子之时,便被楼上赶下来的虬髯壮汉三拳两脚就打倒在了地上。短短几息之间便发生了如此多的怪事,让这五人都感到应接不暇,只能“哎呦哎呦”地躺在地上示弱以便再寻对策。 其实也不能怪这客栈里人手略少,整个萧山都是阎罗寨的范围,其中粮草运输、货物购置、人马清点,兵器打造……这近两千人聚啸山林当然有着不少的事情需要做,再加上近些年来阎罗寨也算是声名远播,不少人宁愿绕道也不愿意从萧山经过,阎罗寨的各个据点自然是流动的人员多些,驻守的人员少些,再加上今日客栈就来了这么三位客官,人多了也是闲着没用浪费资源——他们哪里知道这三个却是三位煞神呢? “你们这里谁是老大啊?”众人皆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发现说话的不是那个壮汉,而是趴在壮汉肩上有气无力的青年。 大头蛇既然取了这样的外号,也能说明一些他的本事了——虽然不是什么聪慧神童,但是这脑袋也不是白长这么大的。他非常精明,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不言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等待马面头领到来,一切都可以转忧为喜。 虽说没有人立刻回答,但他们的目光还是下意识的看向了大头蛇,而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也是落入了贺难的眼底,他便指挥着魏溃往大头蛇那边靠近。顺带一提,魏溃也顺手把贺难的身子放在大堂正中的一张长椅上。 “这药是什么药?可有解药?解药在哪里?”贺难最关心的自然是身体的安危,如果这药不是普通蒙汗药而是有致命的毒性,他可是小命不保。 大头蛇自然是选择沉默,但没想到贺难却给魏溃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是心领神会,雷霆一般就把大头蛇的手指头掰断了。 “不说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耗着,不过你的手脚能不能保住就是个问题了。”贺难虽然心中焦急,但面上却还是如冬日冰湖一般寒冷平静。“顺带一提,这家伙的诨号叫做干死虎,而我的诨号叫做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铁血白面小郎君。”贺难真是无时无刻都改不掉话痨和扯淡两个毛病,在这么危急严肃的场合他居然能现编两个诨号来吓唬对方。 不过这两个诨号起的也没什么水平,一个太过直白生硬,而另一个明显要素太多不知所云。 虽然大头蛇心中也对这两个信口胡诌的诨号感到无语,但是身体上剧烈的疼痛可是实打实的,他的四肢已经各被郁如意的水箭所贯穿,如果真让这个“干死虎”一根一根地掰折自己的手指,下半辈子可就真成了残废了。而且他丝毫不怀疑这个“干死虎”真有把老虎打死的实力,便交代了一杯倒的底细,“这药叫做一杯倒,不过是药效比较强烈的蒙汗药罢了,至于解药也无甚特殊,睡一觉或者过不了几个时辰药力便会自行消退。” “这药是谁让你们下的?“谅他也不敢说假话,在得知了一杯倒没什么大不了之后贺难发问道,这个问题是最关键的——如果眼前这个大脑袋回答是有人雇佣他们,便能知道这店也未必是专干杀人劫财买卖的黑店,这几个伙计兴许也能保住一命;而若是这个大脑袋是自己起意——正宗黑店没跑了,贺难马上就会让魏溃干掉那几个喽啰,然后把这个看上去像是掌柜的大脑袋掳走,迅速离开此处在路上边走边审。不过以那两个带刀的喽啰和这大脑袋射出的响箭,以及这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家伙这些迹象来看,大脑袋的同伙看来就在附近,十有八九应该是后者了,自己这边也得速战速决的好。 “受人之托。”大头蛇也嗅到了贺难的语言陷阱,警惕地回答道。 “什么人?长什么样?什么时候委托你们的?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会来这家店留宿?蒙汗药是你自己的还是他给你的?”大头蛇万万没想到,贺难的第一个问题只不过是在试探他,紧接着这些连珠箭一样的问题顿时让他没了思路,哑口无言,连编的时间都没有。 贺难看大头蛇这“阿巴阿巴”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便已经有了定论,他让魏溃迅速地结果了那几个喽啰的性命,同时又让郁如意去马厩牵出三匹马来。 这两人也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办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把一切收拾妥当了。郁如意作为姑娘家自然是要独乘一匹马的;贺难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连自己都顾不好自然也不能钳制大头蛇,他便乘了驮满了行李的那匹;只能委屈魏溃和被绳子捆住手脚的大头蛇同乘了。三人现在处于山脚,面对未知的山路当然还是选择来时的路回去——尽管可能有追兵沿路追赶,但是总比那未知的大山要好上许多。 “你们是什么来头?”这是贺难最感兴趣的问题,凭这几个三脚猫是万万不会敢在这种地方开黑店的,稍微碰着个硬茬子——哪怕是中了蒙汗药也能迅速把这几个杂鱼料理掉,所以贺难料定他们一定是有些背景的。 一路上,贺难已经问了不少问题,之前还在心中暗暗发誓做个铁骨铮铮汉子的大头蛇在断了手指之后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就算这大头蛇还死抗着不说也无所谓,贺难的刑罚可是花样百出,刑具也能就地取材,掰断个把手指只能算是最可以忍受的一种。譬如方才贺难还让魏溃还把大头蛇的大头朝下贴着地面玩了个倒立,蹭破了他那个大额头上好大一块头皮,吓得他几乎是涕泪横流。不过对于这个问题大头蛇本来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贺难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个黑心掌柜,于是他现在便改为指望着阎罗寨的名头能把贺难吓住:“大名鼎鼎的萧山阎罗寨,难道你都不知道么?” 虽然他也听祢图讲过绿林道上的一些风闻轶事,但祢图是飞贼,和这些占山为王的山贼并没有什么交集,所以贺难还真没有听说过萧山阎罗寨。不过正所谓无知者无畏,贺难对此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你们这个山寨什么规模?“贺难又问道。若是几十人的小匪窝,贺难就会考虑要不要调头回去凭着魏溃和郁如意两个把这个匪窝一锅端了。 “多了我也不敢说,千余人总是有的。“大头蛇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首领是谁?可有什么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一听到千余人贺难心中着实一惊,大头蛇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扯谎的勇气,所以他说的应该是实话——考虑到大头蛇也不过是这贼寨中的一个小杂毛,实际数字可能比他知道的要更多。 “我们的首领外号叫做青面阎罗,他手下还有四位鬼差,分别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我就是属于马面头领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只负责这家客栈。”现在的大头蛇已经彻底领教过了贺难的厉害,连贺难没有问到的事情都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出来。在被人当风筝一般晃了一会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脑子里只剩下了眩晕,连魏溃已经勒马停下都没有意识到。 说曹操,曹操到。 这让贺难三人驻足不前的人除了收到响箭便快马加鞭赶往据点的马面之外还能有谁? 第四十九章 孤身战群盗 贺难他们不知道,大头蛇却是认得——和马面并肩而立的那一人,是四位鬼差中的另外一个,也是马面的结义兄弟“牛头”,马面年岁大些以兄长自居,牛头自然是他的义弟。这二人一同下山去附近的城中喝花酒,但是周遭城里的青楼红坊已经被他们逛了个遍,早就没有什么新鲜姑娘供他们享乐了,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罢了,正巧大头蛇差人给马面去通风报信说客栈中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丫头,马面也来了兴趣,便邀请牛头一同前往。 牛头马面并不是在这阎罗寨中认识的,而是在他们少年时期便厮混在一起,二人义结金兰,一同拜入了当地一名有几分实力和名气的武师门下。虽然说是有些名气,实际上也就是在他们的老家还算凑合,放在偌大的江湖里也就是不入流的人物,不过牛头马面两人却有些练武的天赋,没过几年实力便超过了他们的师父。人呢,这实力上去了,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这二人本来就是市井之徒,品行不端,竟然在祸害了师父未出阁的女儿之后又联手弑师,四处辗转最后到了这萧山地界落草为寇,又和那萧山的另一处贼寇头领黑白无常二人不打不相识,四人一拍即合,便共同在这萧山占山为王。至于后来青面阎罗以一敌四将他们折服被奉为寨主的故事却是后话了,此处暂且不表。 虽说马面和牛头师出同门,但这二人使得兵器自然却是大不一样,牛头用的是一根长柄大斧,马面的兵器却是怪里怪气——乃是一根九节鞭。这九节鞭共分九段,每一段都是精铁所铸,中间用铁环串联,最后一段握在马面手中为柄,而最前面却是一根锋利的枪头。九节鞭也是一种独门兵器,软中带硬,倒是和他们的寨主青面阎罗所用的鬼头铁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马面和牛头本来实力相仿,但是青面阎罗倒是因为兵器的原因经常指点马面,所以现在马面的实力却是要高出弟弟牛头不少。 马面是个好色之徒,一见了郁如意的相貌便已经被她迷住了,还是牛头悄悄捅了捅义兄的胳膊他才醒悟过来——可能有人要问了,这牛头也常跟着马面一起去逛窑子,难道他就不是个色鬼么?说来也好笑,这牛头还偏偏对女色并不沉迷,他有个怪癖乃是喜欢看别人寻欢作乐,于是每逢义兄下山他才跟着,自己却是从不独自下山的。 “三位真是好手段啊……居然把大头蛇给擒住了。”马面经牛头点醒,也恢复了神智,露出一脸的冷笑。 “好手段?有么?”贺难的表情则是懒洋洋的,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我们也没用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啊?只能说你这个手下太弱了吧。” 看到那个黑衣披发的男子趴在马背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马面心头真是无名火起——说大头蛇这个做小弟的弱,不就是暗中在贬损自己么?不过那个男人好像还真有几分胆色,大敌当前还能如此恣意潇洒,不拘小节——他可不知道贺难是因为一杯倒的药劲儿还没过去,身体坐不太直所以才趴着的。 “哼……油嘴滑舌。”马面心道,又把话锋转向了大头蛇:“大头蛇啊大头蛇,亏我还认为你铁骨铮铮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居然把咱们的事都给人家说出去了?” 大头蛇也是满腹冤屈无处诉苦,他现在还在魏溃的马上“挂”着呢!听到马面语气不善的问话,连忙哭丧着一张脸道:“头领,小的实在没有想到这几个家伙不好惹啊!他们几个下手都太狠了!” 这话也是在暗中提醒马面,绑了自己的这三个人阴着呢,您小心点别着了他们的道。马面自然也能听出来大头蛇想说什么,冷笑一声便骤然出鞭。 长鞭破空,卷起呼啸风声。那长鞭的枪头正直奔着居中的贺难袭来,魏溃和郁如意分列他的一左一右,自然是都能出手照顾到现在行动不便的贺难。郁如意正欲运气,却见那枪头一转,扑向了被魏溃挂在马上的大头蛇! 马面这家伙心思也是活络,这一手声东击西表面上是直取贺难,实际上确实要救大头蛇! 那九节鞭绕着大头蛇的腰际卷了两卷,便被马面收回,却见大头蛇马上要脱离贺难三人的控制之下时,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枪头的末端。 “这么容易就想把人要回去?”魏溃的眉宇间尽是凌厉之色,嘴角露出笑意,挑衅道:“你也不想看着他死吧?” 二人各握着九节鞭的一端,却是苦了在中间被卷住的大头蛇,随着魏溃和马面的暗中角力,大头蛇的呼吸也变得难以为继起来:“先……先把我放下啊……” “哼……”马面刚才炫技似的要将大头蛇带回来,哪里想到会被魏溃给截胡?而魏溃握住枪头的一瞬间,那一端传来的巨大的撕扯力险些把马面从马背上给拉下来,幸好他反应快用了两手才堪堪和魏溃的单手持平,而现在竟还隐隐有不敌之势。 这家伙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马面心中震惊道,这也是每一个曾经和魏溃交过手的人的共同心声。他的脸已经憋得有些通红了,幸好在夜色的掩盖之下没人察觉。 牛头见自己的义兄落入下风,连忙擎起手中的大斧,拍马朝着魏溃冲了过去。牛头马面二人下山时身边也是带了几个小喽啰的,现在这些喽啰们也意识到了什么,跟在牛头的身后一起替马面来解围。 “嚯……这阵仗够大的啊!”贺难评价道,“我俩先退一退啊,远程策应你。” 虽然说贺难这么做看起来很没义气的样子,但是三人都知道这才是最正确的抉择,贺难本来就没什么武艺在身,现在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这战团之中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累赘;而郁如意不擅长这种大马金刀的近身战,自然还是跳出战圈远程策应为最佳。 魏溃已经被众山贼欺身而上,自然不会再和马面做什么角力之争,他撒开了手中的九节鞭,从背后扯出自己的双戟来——因为身份原因,魏溃平时还是将双戟裹在布包中,但是现在显然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退却了……是在谋划着什么吗?”马面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了退走的那两人身上,那个燕颌虎须的汉子生得倒是吓人,也有着一把子力气,可是毕竟己方这么多人一同上去,他也双拳难敌四手吧…… 更何况还有自己的义兄弟牛头一马当先——要论力气,牛头可不会输给他啊。马面正是因为相信牛头的实力,才会把精力放在紧盯着贺难两人动向之上,但是他却错估了魏溃的实力。 如今的魏溃,即使面对认真状态下的厉铎也有一战之力,取胜之机。他的实力已经达到了那种单纯“靠人数”抹不平差距的地步。如果说真的要靠牛头马面这个等级的“量”来填补“质”的不足,大概要四个?如果说按照这个等式去计算,那魏溃倒是和曾经以一敌四轻松击败四位鬼差的青面阎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是他们这种程度的交手可不是光靠纸面上的实力去考虑的,环境、体力、技巧,兵器克制……种种因素都有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所以魏溃和青面阎罗在真正交手之前谁也不知道二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状况。 不过显然这些小喽啰加上牛头还是不太够魏溃打的。 “这个使斧子的力气颇大,想必他就是大脑袋口中说的牛头头领了吧。这些山贼们虽然比客栈里的那些杂鱼们强上不少,但也只是比他们强的水平……”魏溃在交战之中竟还有余力在头脑中思考,这也说明了对手带给他的压力也就一般般的样子,要知道魏溃面对万骕营的追兵来袭时可是打得热血沸腾。“不过为什么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呢?” 面对昔日战友,魏溃不但留了手而且还是以步战对马战,天生便占了两大劣势。要知道在万骕营中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魏溃的马术水平甚至比步战还要强劲,此时眼前的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山贼,自然没有留手的必要,再加上山贼们的人数和技战术都照天狼军的精骑差远了——总之就是在马面还以为自己的义兄弟能速胜魏溃时,那几名贼众已经被杀的一干二净,只剩下牛头还在勉力支撑。 魏溃倒是不急着对牛头下杀手,他知道那个马面也在旁边伺机参战,再加上牛头这个家伙和自己也同算力量型的武者,他便一直抱着玩玩的心思和牛头过招。 但见马面隔着数丈距离便甩出九节鞭,这一次的鞭头直指魏溃的后心!但见九节鞭的枪头如同刁钻的蟒蛇一般即将咬住魏溃的肩膀,却被战圈之外的一束水箭击开。 “别拖拖拉拉的了,快点解决吧!”贺难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倒是一副养大爷的样子,非但帮不上忙还在边上说着风凉话,瞎指挥。 “以为我们兄弟二人是好欺负的么?”马面方才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抵挡开了自己的攻势,但是贺难嘴里不断说出来的风凉话他是听得清清楚楚,心头震怒,反倒是放弃了纠缠魏溃直取贺难和郁如意两人。 “救驾!救驾!”贺难看到马面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过来,急忙扯着脖子大喊。魏溃当然不可能不管贺难,左手长戟奋力一击将牛头压了下去,调转马头便插在了马面的前面。 九节鞭再次甩出,这一次的目标却是魏溃手中的长戟。原来马面冲向贺难也不过是虚招佯攻罢了,真正的目标却是缠住魏溃的武器!牛头此时也重整身形挥舞着大斧与只能使用右手长戟的魏溃再次战作一处。 魏溃倒是不着急,自己左手的武器被马面的九节鞭缠住之后无非就是两个人都陷入了僵持的尴尬境地,自己只用右手和牛头打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身后还有郁如意掠阵,自己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也有人能帮忙解决。 没想到这个念头却是一语成谶,魏溃还真就着了马面的道儿——马面那九节鞭的枪头本来是缠了铁戟几圈之后自然地垂落。而没有一个人能想到,那枪头居然像是活物一般,抻直了身体猛地扎进了魏溃的左侧肋下。 第五十章 设计欲擒王 但见惊天之豪勇,撼地之猛烈。 如果说常态的魏溃面对厉铎那个级别的对手仅仅是有取胜的机会,那见了血,被激怒的魏溃显然已经是成为了能够和厉铎对等的存在。 马面和牛头同甘共苦多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生死搏杀不知多少回,自然也练就出了一番精妙配合,这二人着实已经发挥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水平。可惜尽管如此,魏溃依然将二人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照这样下去他们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给我去死!”魏溃一手绰铁戟架开了牛头的大斧,另一手直取马面的咽喉。铁戟锋锐势不可挡,眼看便要将马面整个人都捅下马去。 “不要!”危急时刻,竟然是牛头弃了武器,从自己的马上飞扑过来扑到了马面身前,替马面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二人一同从马上滚了下去,魏溃也停下了手。 “哥……快跑!叫寨主来替我报仇!”牛头后背被戟刃划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虽然现在不至于危急生命,但是显然已经没有了逃走的余力。他猛地推了一把马面,只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马面能够逃离险地。 马面却跪在地上不动,怀中抱着牛头,脸上露出苦笑:“你觉得青面阎罗会为你报仇么?哪怕你是他手下仅次于他的四大鬼差在他眼里也是一样的……你死了他也会提拔一位新的人来补上鬼差的空缺……” 在青面阎罗眼中,什么左右鬼王,四大鬼差都是一样的。死了也就死了,再找人补上来他们的位置就是——在他眼中最重要的就是钱,所以整个萧山阎罗寨也只有能为他赚钱,替他出谋划策的二当家才堪堪入他的眼。左右鬼王,四大鬼差对于青面阎罗的态度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畏惧——他们的实力与青面阎罗相差太多,如果惹恼了青面阎罗随时都有可能横死山间。 就拿一件事情来举例子吧,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这四位鬼差本就不是青面阎罗的手下,而是萧山地界的地头蛇,而左右鬼王却是青面阎罗自己提拔上来的亲信,按理来说亲疏远近当有不同。可即便是这样,有一次右鬼王私自昧下了一笔劫来的财物,便被青面阎罗当场杀死,如今的右鬼王也已经换了一个人。 可以说之所以青面阎罗能当上寨主,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的领袖魅力,而是他有着众人不可企及的武力;他治理山寨的办法也不是什么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只是单纯的靠暴力进行压迫使众人从心底里对他感到恐惧罢了。 贺难已经远远望见狭小战场中一边倒的局势,此时也驱马缓缓走到一跪一躺的两位鬼差身前:“你刚才说……你们的寨主不会为你们报仇?” 牛头费力地把头转了过来,口中啐出了一口血沫来:“既然已经落到你手上了,那要杀要剐就随你的便,我只有一个请求……” “放了你这个结义兄弟?”贺难斜睨着牛头,鼻子中哼出了两道浓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烟草点上了。 “你现在可没有跟我们谈条件的资格。”贺难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看来他已经完全过了药劲儿了,现在身体倍儿棒。“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你们兄弟俩都不用死。” 不仅是牛头马面兄弟俩愣住了,就连魏溃和郁如意都不知道贺难打的什么算盘。郁如意拉了拉贺难的衣袖,后者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什么问题。 又过了不久,还是两人中心思较为缜密的兄长马面开口了:“你说。” 此时已经是寅时,三人几乎是彻夜未歇,贺难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又猛吸了一口烟草道:“我先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可要如实回答。大头蛇刚才已经告诉我们许多事了,如果和你们口中的答案对不上的话……后果你们是知道的。你们也不要想着拖延时间,小牛的伤可是拖不得的啊……” 其实大头蛇说的也并不是很详细,贺难不过是看大头蛇已经在刚才的混战之中死于非命才想到要诈这两个贼人一次,反正大头蛇已经死无对证,口供到底是对的上还是对不上——还不都是贺难的一言堂。 马面当然清楚自己兄弟二人的处境,现在抱着侥幸心理信口胡诌无异于取死,如果实话实说或许还真能保留一丝生机,于是他便答应了贺难的条件。 “你们寨子里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能叫得上号的人物?和你们二人水平相近甚至更高的角色有几个?”贺难一上来就要先从马面的嘴里撬出来阎罗寨中最重要的信息——即这群山贼们的人数和战斗力。 “东南西北各有一小寨,分别由我们牛头马面兄弟和黑白无常为头领,各有大概三百名喽啰在我们手下听命,而萧山中央还有一座大寨,约莫七百人左右,直属我们的寨主青面阎罗。”马面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我们四大鬼差地位相当,在我们之上还有左右鬼王,二当家的和大当家的;我和黑无常实力相当,牛头和白无常要略逊我们二人一筹,我和牛头大概能和左右鬼王其中之一战成个平手,想必黑白无常也是差不多的。接近我们四大鬼差水平的不能说多,但是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二当家的是我们的师爷,精于算计但是并不会什么武功,至于大当家的……” 说到此处,马面似乎是想起来些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迟疑和惧色。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四大鬼差加上左右鬼王……不是他的对手。” 此前贺难根本也没把什么青面阎罗当回事,哪怕是听到近两千人数目的山贼之众心中也没什么波澜起伏,毕竟一群山贼人数再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此刻看到马面脸上的惧色和他口中青面阎罗的实力,贺难的心中确确实实地震了一震,随即转头看向了在一旁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的魏溃。 魏溃当然是领会了贺难的意思,他是在问自己“这青面阎罗比起你来如何?”,不过魏溃向来也是个不服不忿的主儿,还没见青面阎罗的面儿呢怎么能自己杀自己的威风?于是便回答道:“我可不会输给他。” 在马面看来,这魏溃不但自信,而且嘴也忒硬了些,不禁抬头看了魏溃一眼。刚刚还被自己偷袭得手在肋下扎了个口子呢,至少青面阎罗是从来没被自己偷袭得手过。 魏溃当然也看见了马面那个异样的眼神,简直就是把“你吹什么牛逼呢”写在了脸上,不过他也没必要跟这个手下败将解释什么。他的风格一向都是只攻不防,受伤的次数比那些能进能退的角色多些也是难免的。 贺难听完魏溃的话,虽然心里仍旧没底但他也不能折了魏溃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以示肯定。接下来他还是不断地在向马面询问阎罗寨的种种情况,而马面虽然不知道贺难为什么要问这些,但是为了自己兄弟的性命还是如实地回答了。 而贺难也从马面的口气和答案中察觉到了一些东西——这四位鬼差对青面阎罗的态度除了畏惧之外,也存在着不少的怨气。 这四个人本来自己做老大,地头蛇当得好好的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寨主阎罗和两名鬼王,后来甚至又多出来一个二当家的骑在他们头上,地位一落千丈大不如前。不说这寨中立下了大大小小许多的规矩,就连钱也不能全数进到自己的腰包里——若是当差的就算了,就连做土匪都窝囊到这个地步,搁谁恐怕心中都接受不了。这些人好端端地生计不做非要落草为寇,图的不就是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美女金银尽入我手么?而现在缴获的金银要上交大半,劫掠的美女要寨主先尝,他们心中不怨才怪呢!不过贺难可是巴不得他们怨气冲天,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他心头中油然而生。 “我问你啊……你想过干掉青面阎罗么?”贺难的两只眸子死死地盯住了马面的脸,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他绝不对能错过马面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没想到马面却不似之前一般恐惧,而是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虽然他笑起来很难看,但是笑的很轻松:“我说呢……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么多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你们是朝廷的人?”马面挑着眉问道,他把贺难三人当成了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前哨。 “这不是你该问的,不过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是什么官兵。”贺难面色平静,“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凝重起来,马面当然是想过干掉青面阎罗,自己当山寨之主或是恢复到往日那般二分萧山的局面,但是青面阎罗是他想干掉就能干掉的人么?贺难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但他可是最清楚青面阎罗实力的人。 “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贺难见马面踌躇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屁来,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等等……”马面和牛头对视了一眼,这一眼终于也让马面坚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抬头看向了贺难:“你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不过还是需要你们从中配合……”贺难拉长了音调说道,他是在给牛头和马面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 其实贺难脑内这个计划也只是一个雏形,能不能成功除了牛头马面的配合之外还有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但是事在人为,贺难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好处呢?”马面最为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个,要干掉青面阎罗就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是如果自己得到的好处不足以平衡“死亡”这个结果,那跟着贺难干也不过是换个人骑在自己头上罢了。 “一,你和你的兄弟不用死了,至少在对青面阎罗下手之前你们还能活着;二,我对占山为王没什么兴趣,所以干掉他之后如果你们还有命活着那这萧山还是你们的地盘……”贺难慢悠悠地说道。 “那你费力不讨好的这是要干什么?”马面打断了贺难,他现在只想知道贺难到底想要图谋些什么。 “别着急啊……”贺难瞪了马面一眼,似乎是对马面打断自己说话这个行为极为不满,“我想要的是人脉。”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和我们结交?” 对于这个问题贺难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笑而不语。 第五十一章 故事程青树 “这么晚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阎罗寨中央的大堂中,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随意地躺靠在虎皮的座椅上,他手中还把玩着一枚极其普通的铜板,却连看都不看堂下跪着的男人一眼。 从相貌上来看他就绝非常人——他的头发短的很奇怪,虽然随着盛国文化的开放,无论男女都可以学獦狚人剪成短发或是剪些其他类别的发型,比如前半边剃光后面留长辫子之类的,不过这个男人那乱七八糟的短发,一看就是用斧子或者砍刀一类的东西自己修剪的,虽然很短但是参差不齐,有些略长的地方头发支棱起来,而短的地方则会露出一茬茬地青皮。如果说这种怪发型属于个人爱好的话,那他鼻梁正中的青色胎记便是他天生就异于常人的证明了——大块的青色沿着鼻梁几乎横穿全脸,直至眼尾之下,形成了一道狭长的印记。不但如此,他的浑身还有着不少狰狞的烙疤,像是烫伤过一般。 “回寨主……”马面光是跪在青面阎罗的面前就已经哆哆嗦嗦地了,他同样也没有看青面阎罗,不同的是,青面阎罗是没把马面当回事儿,而马面是出于畏惧真的不敢与之对视。 “在下近日来偶然觅得了一位绝世美女,这美女乃是萧山脚下镇中的一位良家,想到寨主还未婚娶,便特地要献给寨主做个压寨夫人……”马面堆笑着说道。他知道自己这个寨主只对钱和女人感兴趣,便投其所好借此缘由,欲将他诓出寨去,以赴贺难之约。 贺难与他定的时间是以两旬为期,一旬便是十日,今夜已经是第十九天了。马面也是颇有能力和心计之人,他在这两旬之中先后去拜访了黑白无常二人,成功地将二人拉拢到“反青面阎罗”这一阵营之中,而在黑白无常二人的引荐之下又把左鬼王拉下了水。至于右鬼王和二当家……现在的右鬼王对青面阎罗可谓是忠心耿耿,绝无叛主之意,而二当家却是个老谋深算之辈,谁也不能知道他内心中在想些什么,贸然与他接近实在是太过危险,恐怕会产生什么没必要的变数,于是就此作罢。 到现在为止,这阎罗寨的最高层已经有半数以上都倒戈了,再加上贺难三人,还真有着一搏之力。 “不对……”沉默了半晌之后,青面阎罗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什么不对?”马面也是满头雾水。 青面阎罗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想些什么:“你的状态不对……” “你所说的明明应该是一件大喜事,你的表情也很欢欣,但是为什么我能从中感受到莫大的恐惧呢?” “不但如此,你的恐惧中还有一丝忐忑,和……窃喜?”青面阎罗睁开了双眼,精光暴射,如同两道闪电向着马面劈去。 青面阎罗今年刚好三十有二,他的本名叫做程青树。 程青树的幼年时期过的较为幸福美满,他出身于中原一个很普通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却很温馨。程青树的父亲是一名铁匠,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便因难产而去世了,父亲并没有因为他的胎记长在脸上其貌不扬而将他抛弃或是嫌恶,也没有因为妻子的离世而迁怒于儿子,反而对他格外的好。因为父亲是个良善之人,经常帮助村民们做些农具,闲暇时还会帮人耕作,所以村子里的长辈和儿童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歧视或是欺负他,乡里乡亲十分和睦。 只是好景不长,在他七岁的那一年,小村子遭到劫掠,全村都被贼人屠杀殆尽,这伙人可不像魏溃家乡卧虎山上那帮山贼一样懂得“可持续发展”,他们是一伙遭到通缉的流窜犯,说是江洋大盗也不为过,路过这个村子便临时起意将全村老小杀了个干净。 程青树的父亲当时正在村长家里喝酒,他哪里能想到村长招待的这几名“大侠”都是手上有着数条人命的狡诈恶徒。在饭桌上这些人就大开杀戒,程青树的父亲忍着浑身痛楚,拼死回到了家里,把当时还是儿童的程青树藏在了锻炉的后面,这才使他幸免于难,他那一身的烫伤烙疤也是当时留下来的,伴随着他直到今时今日。 在成为失去父母成为孤儿的同时,程青树也变成了全村唯一的幸存者,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他跑到最近的县城里当了一名小乞丐靠乞讨为生,但是乞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划分地盘是人的本能,就算是乞丐也不例外,程青树这个外来的“和尚”自然不能到人家的“庙”里去念经,于是他自进城开始便遭到了不少乞丐的殴打,而除了乞讨一事不好做之外,他还经常被县城里的其他人鄙夷和欺侮,尤其是与他同龄的孩子们——他们欺负他长得丑,欺负他没有钱,欺负他满身的疤痕,欺负他浑身散发出的、除不去的恶臭味儿…… 那些年他也辗转过不少地方乞讨,但每一个地方的人都让他感到熟悉——熟悉的并不是亲切,而是他们对待自己那始终如一的厌恶。 他觉得这世间所有人都一样,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虽然也有极少数的人看他可怜给他一口饭吃,但是他更讨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中带着的怜悯。 程青树是个天生就很要强的人。父亲和乡亲们不在意他那丑陋的胎记,他自己会在意;父亲不介意他的出生导致母亲的去世,他却一直耿耿于怀。父亲的死和这些年乞丐生涯的磨难并没有让他绝望,反而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人难做。在这个世道中,当好人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有钱、有实力才能出头,而有钱有实力的最快捷径便是做一个恶人。 可是连乞丐都如此难做,更遑论恶人?他主动跑到郡城附近的山寨中对人说自己要入伙,却遭到了山贼们的嗤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居然想做山贼,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过这山寨的寨主看这小家伙也觉得有趣,便问他:“你敢杀人么?你要是杀了一个人带着他的头来见我,我就收你做徒弟。” 其实山寨寨主也没真想收留这孩子,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想把他打发走而已,但他万万没想到,程青树这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居然把他的戏言当真了。 既然得到了山贼头子的口谕,程青树自然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的,于是他便想尽办法杀死了郡城里一个总是欺负他的孩子王,又把这个与他同龄孩子的头颅割了下来当做投名状,自己一个人提着这个脑袋跑到了山寨里复命。而在这整个杀人的过程中,程青树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他只想着自己如果成了山贼,就可以摆脱任人欺辱的日子,过上快意的生活了。 山寨的寨主当然大为震惊,除了对这个小孩子的心狠手辣感到震惊以外,他更为震惊的是这孩子的眼神——这孩子仿佛没有丝毫的感情可言,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麻木不仁,古井无波。 程青树当然是有感情的,但他的感情早就被这些年的经历给消耗殆尽了。 在确认了程青树是第一次杀人之后,寨主终于对他展现了极大的兴趣,因为这孩子实在是太适合做个坏人了,同时寨主又觉得他过于恐怖了些——如果这孩子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这样把自己杀掉? 出于这样的考虑,他把程青树收做了义子,又教他武功,希望把这块冰冷的石头给捂热,好为自己所用——程青树的武学天分很高,但是他却始终都没有表现出来。事实上他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武功就已经超过了自己的义父,不过碍于面子和其他一些原因,他仍旧装成不如义父的样子罢了。 命运真是可笑而可悲——贼寇害得程青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却也是贼寇让他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程青树的仇人便是贼寇,没想到最后自己却心安理得的变成了自己的仇人。 程青树极其爱钱,因为他当乞丐的时候是真的穷,乞丐生活的那几年他能讨到的几乎只有剩菜和馊饭,偶然一次得到了一枚铜板他恨不得掰成十瓣来花,但最后他也没有舍得把这枚铜板花出去,而是一直留在自己的身上;他也很爱漂亮的女人,因为曾经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那些漂亮的千金小姐见了他都是掩面捂鼻躲得远远的,出于这种报复心理,他也酷爱糟蹋那些良家妇女。 而且他还养成了一个要把头发修剪的很短的习惯,原因无他,他在做乞丐的时候自然是没钱、也没有剃头匠愿意为他修剪头发的,那油腻而满是污垢的长发让他觉得恶心,于是他总是自己用捡来的铁片修剪。时至今日他还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为的便是让自己记住曾经的落魄。 但程青树最喜欢的还是别人看到他的那种敬畏的眼神,又敬又怕,又慕又妒。这些人是把他当作恶鬼也好,神明也罢,他都不是很在意,他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些人对他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态度。曾经的他被人嫌弃,被人憎恶,被人嘲笑,而现在那些人只有仰头尊敬他的份儿,他当然知道那些人内心中还是看不起他,但是他只要能看到他们对自己点头哈腰的样子就够了。 后来他所在的山寨被官兵攻陷,剿灭,他凭着一身的好武功安然无恙地脱身了,就连义父的死他都满不在乎,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报仇——自己的实力换个山寨做寨主也是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干嘛想不开去找当差的麻烦?只要他们不主动找上自己就行。 平心而论,程青树的义父虽然一开始也有所戒备,但还是对他悉心教导栽培,甚至连下一任山寨之主的位子都准备在自己百年之后传给他。可惜的是程青树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个所谓的义父放进心里去,在他心中这个义父不过是利用自己罢了,所以他同样也在利用自己的义父来攫取钱财。他甚至还和义父身边的一位心腹勾结,准备杀害义父使自己提前上位,若不是官兵剿匪,恐怕他就已经动手了。 在山寨覆灭之后,他便带着三名亲信一路奔波逃亡,最终选定了萧山这块宝地,又以一敌四击败了当时占据萧山的四位大贼寇,把萧山的大小势力全部统一成今日的阎罗寨,他自己也为自己起了个诨名叫做“青面阎罗”。义父的心腹现在变成了他的心腹,这个人擅长出谋划策自然被他命为军师,其余两名颇有几分武力的亲信封为了左右鬼王,萧山原来的四位头领也被他依据特征赐了鬼差的诨号,分别把守萧山的一角听候他的差遣。 而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山寨之后,青面阎罗更是变本加厉地攫取钱财和女人,甚至还为此制定下了大大小小无数规矩:例如每次劫掠来的财物必须上交至少半数到自己手上,其余一半再按照层级分配;抢来的女人全都先让自己享用一遍再丢给手下们,依旧是根据地位依次享受…… 曾经的右鬼王就是因为做了假账私吞财物被青面阎罗所杀——哪怕是得力手下,只要敢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他也照杀不误。 他现在占山为王,已经不缺钱和女人了,甚至可以说是挥金如土腰缠万贯,库房里也是堆金积玉、聚钱成塔,可是他仍旧感到不满足。 这也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他的手下对他早就心怀不满,要把他彻底掀翻。 可是现在马面能清楚地感觉到,青面阎罗好像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完全看穿了——以青面阎罗这些年的经历来说,看穿一个人的真伪好像真的很容易。 第五十二章 七鬼下萧山 已经到了贺难与马面约好的两旬之期的清晨了,一行七人各乘一匹骏马从萧山之上下来,目的地自然是马面所说的村落附近。 这七人是萧山阎罗寨中除了牛头以外的全部头领、高层,牛头此时还在贺难手中。马面为了利益能出卖青面阎罗,自然同样也能出卖贺难,所以贺难为了钳制马面,防止他再次反水才把牛头扣在了自己掌中当作人质。 可是尽管如此也没能阻止马面最后背弃他们的盟约——他和贺难约定好一同围歼青面阎罗当然是真的,当时可谓是情真意切,他也早就难以忍受青面阎罗的一言之堂了;不过他面对青面阎罗气势上的压迫出卖贺难也是真的,因为他能感受到他不说实话的结果就是昨天夜里就已经被青面阎罗掐碎喉咙而死了。 “人嘛,要懂得变通。”马面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也别管什么寨主不寨主的了,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要是命都没了还要什么自由啊?马面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结义兄弟牛头还在贺难手里呢,当时贺难说得也很清楚,明白:“如果我发现你背叛了我,那就算是死我也得拉你兄弟垫背。” 可是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兄弟的命也就更顾不上了,再说自己才是那个能和贺难联系到的人,若是自己死了,黑白无常他们上哪里去找贺难去?更别提把青面阎罗诓出来了,那贺难的计划也是一样全盘落空。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顾全大局—— “兄弟,对不起了。“马面恶狠狠地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所以说人在拜把子之前得好好想想,宁学桃园三结义,不效瓦岗一炉香啊!碰上马面这样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的结义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昨夜之事说来也颇为有趣,青面阎罗只是缓缓走到了马面边上,马面就吓得差点尿裤子了,接着就把自己和贺难的计划一股脑地全给交代出来了,连同参与这次谋反的人员名单以及细节都一字不差地复述给青面阎罗听。 这马面如果年轻的时候有这个记忆力,考上举人做个小官光明正大地鱼肉百姓岂不是易如反掌?也不用落草为寇天天提着脑袋玩命儿了。 看来压力的确能激发出人的潜力来。 青面阎罗办事向来雷厉风行,这也是他曾经落魄生活中得到的一大笔丰富的经验之一——慢,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就要饿死。于是他立即遣人马不停蹄地将各个寨子的头领都从被窝里揪出来,直到后半夜这七人终于齐聚在阎罗寨的大堂中。 “听说你们这些人最近对我很不满啊……”青面阎罗翘着二郎腿靠在自己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刚才不同的是他手中那枚铜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武器——黝黑的鬼头铁索。 “属下不敢!”这些人中最为机智的二当家率先跪下,朝着青面阎罗又磕头又作揖。虽然他并不知道马面等人的计划,也没听到最近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但是他看见自打自己走进来的时候,马面就已经在那里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着,就知道有样学样了,他还边叩边往离马面稍远的地方爬着,意思是与这厮划清界限。 其他人看见二当家的都这么做了,也是照葫芦画瓢,反正是二当家的先起的这个头,自己也跟着跪呗,就算不合老大的心意也得先可着二当家的开始挨骂。 一时间堂下众人的叩首姿态此起彼伏,唯独马面一人跪立不动。 “行了……”青面阎罗看着底下这些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心情也好了不少,挥挥手叫他们停了下来。“有谁伙同马面一起的,现在站出来我绝不惩罚。不过,要是没有主动承认被我揪出来的……” 青面阎罗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主动承认的后果是什么”。“死”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最轻的惩罚——上一任右鬼王的惨状他们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家伙与青面阎罗对簿公堂之后自知理亏,正欲乞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便被铁索一端的鬼头锤打在了脸上,血肉模糊,眼见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青面阎罗还亲自上手拿了柄短刀活剥了他的皮,死状极其惨烈,就连这些草菅人命的山贼们都不忍直视,心生惧意。 上一任右鬼王的皮现在还挂在他们阎罗寨的旗杆子上呢!青面阎罗偶尔心血来潮还会领着大小头领和喽啰们来到旗杆子底下搞些“睹物思人,忆苦思甜”的团建活动。 如此之暴虐、变态,也难怪马面之前还在贺难面前信誓旦旦地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道:“不杀青面阎罗愧对自己这堂堂七尺之躯”,转眼见了青面阎罗本人就已经六神无主屁滚尿流撂挑子不干了。 这边跪在一起的黑白无常二人当时就磕头如捣蒜,高呼着:“都是马面这厮给我们出的馊主意,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听信了他的话,妄图螳臂当车挑战天威”云云,那边左鬼王还想着往后缩呢,青面阎罗一个眼神丢过来,他也效仿前人开始“砰砰”地把脑袋往地上撞,一边撞还一边扇自己的脸,不一会便已经肿成了猪头一般。 “军师觉得该怎样处置?”青面阎罗这次居然罕有地没有暴怒,而是把决策权交给了二当家。 二当家可是一头老狐狸了,他看到这几人请罪的可怜模样,再加上之前他们口中所说的话便也知道这几个不成大器的东西是想捋虎须,似乎还伙同了山寨之外的人一起谋害寨主。伴君如伴虎,二当家给青面阎罗当了这些年的参谋当然十分了解青面阎罗的心理——他一反常态的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自己,也是不想现在就清理门户。于是二当家便作出一副和事佬的样子,也算卖给这几个叛徒一份人情:“依属下愚见,这几个人本来罪该万死,但是现在内忧已解外患未除,还需众人齐心合力……不如让他们将功赎罪,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末了,他似乎还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补充道:“虽然可以免去他们的死罪,但是惩罚还是必不可少,这样既不失我们阎罗寨法令之严明,又彰显寨主您的宽宏大量仁德之心。自此事后必有更多贤才为寨主大人的魅力所折服前来投奔,天下英豪入您彀中,到那时——阎罗名号,举世皆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文成武德,威扬四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这二当家的真是没白当,就说这口才也非常人可比,这喊口号似的拍马屁硬生生地拍出了青面阎罗嘴里“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他倒是很受用:“行……那就依你说的办吧!”堂下无论是还在磕头的叛徒们,还是在一边看热闹的右鬼王都被二当家这股不要脸的劲儿给震惊了,心想:“他妈的,这读过几年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震惊归震惊,笑是一点都不能笑出声的,不然就算十个二当家一起求情,自己也得当场立毙。 其实青面阎罗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在事后一定要把这几个叛徒生吞活剥,以儆效尤,不过既然二当家已经这么吹捧自己了,自己当然也不太好发作,还是要给他一些面子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二当家替你们这几个不中用的废物求情,那我就先暂且饶过你们的狗命,至于之后你们是死是活,那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青面阎罗叫马面把自己和贺难定好的计划再复述一遍给众人听,要众人群策群力献计破敌。这个时候众人已经得到了暂时的免死金牌,为了把这个“暂时”变成“永久”,叛徒们反而加倍活跃起来。 有人说“纠结起一票人马杀向二人约定好的地点”的,马上就被否决了,理由是“这么多人对方一看就吓跑了,再也难寻踪影,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必须斩草除根。”有意思的是这个理由还是马面本人提出来的,他现在倒是想起来必须斩草除根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约好的便是今日的上午,离现在还真没有多少时辰了,纵使有千般计谋万种变化也难以展开部署,最后众人也只得选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将计就计”。 于是便有了清晨这“七鬼下萧山”一事,二当家虽然不通武艺,但是贵为军师,青面阎罗也觉得带着他要稳妥一些,所以也跟随在队伍当中。不但如此,马面为了表忠心还自告奋勇从自己的手下中调出来两百余人在后面步行跟随,埋伏在离此地不远处,随时准备跟着众位头领将这村落也连带着洗劫一空。 约好的地点说是萧山脚下的村落,但是离萧山也是有些距离的,众人清晨下山一路跋涉直到正午才堪堪抵达。 “小心……此地恐怕有埋伏。”二当家遥望村落,突然警惕地对青面阎罗说道。 “军师何出此言?“青面阎罗自然有些不解,这离村落还有些距离,自己的目力所及之处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便开口问道。 “寨主……此时正是晌午,寻常人家哪有大中午不吃饭的?既然要做饭又为何不见炊烟?”二当家也确实发挥出了自己的特长,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村落中的异常,脸上颇为得意。“明显便是这村内已经布满了伏兵,他们一心只想埋伏我们,所以遗漏了这些细枝末节。” 青面阎罗看了马面一眼,示意他先去探探风头,马面也知道只有曾经和贺难接触过的自己才能肩负这等重任,纵然是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应承下来,便脱离队伍单骑朝着村落行进,众人自然是留在原地等候。 而马面走进村内晃了一大圈,也没见了半个人的影子,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叫他:“怎么就你自己?” 马面仰头看去,发现贺难正岔开双腿坐在村中唯一一座瓦房的房顶上,一袭红衣的郁如意正立在他身后,唯独却不见了魏溃。 “嗯……寨主派我来先打探一下。”马面回应道,随即他也反问贺难:“怎么就你们两个?” 没想到贺难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我们两个还不够么?” 马面此时脑子中也是浑浑噩噩一片,这人是在说什么鬼话?他不禁试探性地问道:“你就没有别的伏兵了么?” 贺难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你自己都说了是伏兵,那还能让你看见?”这话说的十分巧妙,就连马面也吃不准贺难到底有没有安排,只能朝着贺难点点头:“那我就去把他们引进来了。” 见贺难也没什么反应,马面心里就更没底了,但是有句老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再不济自己一会也能趁乱开溜,所以无论是谁赢了自己都有退路……应该是吧? 不管怎么样,马面还是把在村中所见闻的一切如实汇报给了青面阎罗和二当家,二当家听完之后也很纳闷:“莫非这家伙是在唱这一出空城计?” 最后的决策权还是回到了青面阎罗手里——要不然怎么是人家当老大呢?青面阎罗就是有这种魄力:“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强大面前全都不堪一击罢了。” 此言一出,又引得二当家的一阵吹捧,依然是些“英明神武”之类的陈词滥调。众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村,却发现一路上真如马面所说的那样,无论哪里都透着那么些许的怪异气息。 “马面啊马面……”贺难看见了青面阎罗,后者自然也看到了前者,不过贺难并没有把视线停留在青面阎罗脸上太久,而是转而朝着马面问话:“你啊你……还是反水了。” 马面对此倒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因为他要么干脆地承认,要么就当机立断偷袭青面阎罗了——第二个选择他是万万不敢的,于是只能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也算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反水的事实。 “啧啧……”贺难笑了笑,“我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相信你,你信么?”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么?反正大家从最开始都各怀鬼胎……”马面也悻悻地说道。 “你错了……”贺难冷哼一声,“难道你就不顾你兄弟的死活了么?” 马面其实还是有些动摇的,但是他现在已经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便把心一横:“哼……那也是他自己不识好歹,死有余辜,既然他妄想螳臂当车挑战天威,那我也只好不认这个兄弟了!今日我们寨主就要你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强大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这番话说得……先不谈他照抄了黑白无常二人和青面阎罗的话吧,就连“与贺难勾结”这口黑锅也完完全全地扣在了牛头的身上,反而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仿佛自己是那个为了兄弟义气才不得不背叛主公,现在又弃暗投明的奇男子一般。 “好!好!好!”贺难连拍了三下掌,“好一个阴谋诡计,好一个绝对强大,好一个不堪一击!” “那我今天就来个小刀割屁股——给你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绝对强大,什么叫做不堪一击!”贺难猛地站起身来,掷地有声。 青面阎罗自然是看到了郁如意那惊为天人的相貌的,自然不免在心中欣喜一番。不过他虽然好色,但也不是傻子,这个情形之下他反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贺难的一举一动。 但见贺难从容不迫,傲睨万物地甩出了一段霸气绝伦之语,然后便——抓着郁如意的手拔腿就走,一转眼便跳下了房檐没影了。 这家伙……溜了? 还是二当家反应快,他立功心切大叫一声:“这家伙摆了个空城计,快追!”众人也纷纷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催动胯下骏马便要追杀贺难。 阎罗寨的众人认定了这小子是装不下去了才选择走为上计,现在已经完全打消了疑虑,放下了警惕。 却见一把长剑掀翻了众人面前的茅草屋,一个傲然身影落在地上,负手而立。 第五十三章 吹牛遭雷劈 欲知这翩翩青年是哪路神仙,还得从这两旬之期说起。 贺难把魏溃留在了萧山附近的一座小县城中,告诉他这二十天内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把牛头看守好,自己则带着郁如意星夜赶赴落雁郡城。 他在临走之前还和牛头打了个赌——赌的便是马面有没有出卖自己,牛头当然是大骂贺难,自己的义兄怎会弃自己于不顾?而二人赌的条件便是牛头赢了,贺难就放过牛头马面一条生路,让他们自己去当他们的山大王;若是贺难赢了,牛头就要当贺难的手下,供他驱使,终生不得背叛。 临分别之前,牛头还信誓旦旦地叫嚣道:“我大哥是不可能抛弃我的。”而贺难却只是轻哼一声道:“你就等着给我当牛做马就行了。” 郁如意本来还对贺难的决定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当她知道贺难要带自己回落雁郡之后便对贺难的心思了然于胸了。 在第五天的时候,二人在落雁郡城中一座酒楼“山花阁”的厢房中落座,静候一个人的光临。 来人十七八岁少年模样,一身青衣劲装,足底靴点金纹银,腕上甲镶珠嵌玉,腰挎一对寒铁鸳鸯刀,掌中两杆丈八点钢矛。 落雁郡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郡城太守萧宝叶之子萧克龙是也。 却说这萧克龙无意间放走了魏溃,虽然罪不在他,但也难辞其咎。其父萧宝叶是个恭谨严肃之人,自己的儿子出了过失也绝不含糊,当即便将他停职处理,所以萧克龙赋闲在家已半月有余。 看父亲的样子,估计自己这个职也得停个一年半载的,正巧他又想起了魏溃曾说过的自己更适合练枪,便终日在家里锻炼。可是学了十年的童子功都是练刀,忽然改练枪也不是那么好改的,于是他就动起了回雁山上向师父师叔讨教一番的心思。 贺难也是运气好,正巧赶上了萧克龙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今日一早萧克龙便向父母辞别说要回门派修行一段时日,刚迈出大门就被人在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还请山花阁一叙”,送纸条那人只说有人给他钱要他在太守府外候着萧公子。萧克龙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神神秘秘地邀请自己,但是临走前蹭顿饭也还可以,便拖刀带枪的来到了山花阁。 兵器这种东西,一般来说当然不好露在外面——官差平日里随身携带的腰刀也得收入鞘中不是?不过萧克龙这个身份,在郡城里也没有人敢拦他,也就随他去了,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是你们?”萧克龙可真的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见到了魏溃的两名同伙,他立刻横枪对准了二人,以防这两人突然发难。 没想到贺难却没表现出来任何敌意:“萧公子……半月不见,您这是不做官差改卖艺了?” 贺难能人蹲在太守府门前候着,又叫得出萧克龙“萧公子”这个称呼,自然是说明他这几天也把落雁郡上上下下的情况给摸了一个底儿朝天。 不过不得不说,萧克龙这大包小包的背在背上,光兵器就带了四件,若不是他衣甲华贵、样貌清爽,很容易就被人当成街头翻跟头耍把式的卖艺人。 萧克龙被贺难这么一说,也觉得脸上无光,便嘴硬道:“你管我呢?你信不信现在我就能叫来几十个人把你拿下?” 贺难轻轻笑了两声:“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谈一笔合作的。” “跟我?咱们兵贼不两立,你跟我有什么可谈的?”萧克龙挑了挑眉道,不过他还是进了厢房里,反手把门又关上了——因为自己这三头六臂的架势站在廊中实在是太扎眼了。 “没毒。”贺难倒了一杯茶放在没人的座位之前,算是敬给萧克龙的。 “呵呵……”萧克龙站在门口没有落座,而是远远地看着贺难的动作,虽然他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但还是说道:“我不信。” 贺难撇了撇嘴:“要杀你我们还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动手就是了。” 萧克龙自然也是想到了之前和魏溃在林中激战时,郁如意最后施展的卓绝手段。若不是郁如意有意要饶他性命,恐怕他现在已经在阎王爷手底下当差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后怕,又冲郁如意点了点头,以谢之前的不杀之恩。又把头转向贺难道:“那是这位姐姐的手段……你有这个本事么?” “在某种意义上,我比她更强。“说罢,贺难还求证似的看了一眼郁如意。 郁如意当然要给贺难些面子,反正贺难也没说是“哪种意义上“,自己也算不得说谎——在吹牛逼唬人这方面,一百个郁如意加在一起也不如贺难,便冲着萧克龙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贺难的回答。 “真的么……”萧克龙还是不怎么信贺难的鬼话,不过他也清楚郁如意的实力比自己高出去的不是一星半点。想来他们现在也没什么恶意,听一听他们要谈什么合作也无妨,便解下了一身的大包小包坐了下来。 “萧公子最近在忙什么?”贺难笑眯眯地问道。 萧克龙不知道贺难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便含糊其辞地说道:“在家练武。” 没想到下一句就直接让萧克龙破防了,惊得他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你想不想官复原职……不,更上一层楼?” “你耍我啊?”平心而论,萧克龙对于官复原职这件事还真没大多兴趣,凭自己的实力很快就能升迁,这一年半载之间回雁山再磨练一下武艺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贺难一开口就是让自己升官,他当然觉得又惊又怒——这不是成心在拿自己当傻子骗么? “哎……你别急啊,听我说完。”贺难摆了摆手示意萧克龙坐下。 接下来,贺难就开始了一段时长为整整一个时辰、长篇大论的叙述——包括但不限于自己三人的经历、从牛头马面口中了解到的阎罗寨的整体实力、自己三人和牛头马面实力的对比情况,以及他在脑内构思的战略战术…… 这一个时辰过去,桌子上的菜一口没动,反而一壶茶已经被贺难因为口渴而喝完了。 “呃……你是说那个青面阎罗的实力很有可能还在魏溃之上?”萧克龙有些迟疑道,在他的印象里自己能和魏溃打上十个回合,那在青面阎罗面前也就跟空气一样啊?“你觉得魏溃解决不了的人我能解决的了么?” 贺难神色怪异的看了萧克龙一眼:“你的背后可是雁山惊鸿派……想必你的师父师兄们不会放着你这个嫡传弟子不管吧?” “我靠!”萧克龙这下子可真的惊到了,“先不说我还没答应你呢,你就这么想把我全家都拖下水?” 言外之意就是“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非要搬动门派来帮你啊?” 贺难当然也理解萧克龙的弦外之音,他缓缓开口道:“一,郁如意放过你一命,你是不是得报恩啊?她是我的人,你报恩自然也要算在我的头上。二,虽然你在魏溃这里吃了瘪,但是剿灭盘踞萧山已久的巨匪这笔功劳也足够你官复原职了,再加上你爹暗箱操作一下,你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三,燕春来你认识不?他是我好大哥……” 贺难从恩情,利益,人缘三种角度出发,给了萧克龙三个理由。不过无论怎么看这三条理由都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缺乏一锤定音的效果。 “一,郁姑娘的确于我有不杀之恩,但这还不足以让我豁出命去帮你吧?二,升官发财……我凭实力也是一样的,并且我再强调一点——不需要我爹给我走后门。三,虽然我对于你能报出来燕师兄的名字感到有些惊讶,但是对于燕师兄和你这种人是兄弟我表示强烈地怀疑……”萧克龙也不傻,这边不紧不慢地给出了三条驳论。 萧克龙在谈到燕春来的时候,眼里全是光芒与骄傲,看得出来他对燕春来很是崇拜。 “我没骗你,我和你的燕师兄真的拜过把子……”贺难经常骗人,但是这一句话绝没掺半点假,他和燕春来认识的第一天两个人就约去喝酒了,酒意正浓之时贺难便提出了拜燕春来为大哥的请求,燕春来平素也是豪气非常,当然也就应了下来。于是二人便在贺难的住所拜皇天后土,滴血焚香成了把兄弟。 燕春来当初能把郁如意的下落告诉贺难也是有着这一层的情分在。 不过萧克龙对于贺难的答案显然迟怀疑的态度,两眼望天不搭理他。 萧克龙贵为太守之子,无论是钱财还是仕途他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换句话来说就是他不缺这些物质上的东西,而武功呢——他已经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更何况他还很年轻,在武艺一道上他的前途也不可限量。 所以目前来讲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被贺难拿捏住的把柄。 “那这样吧……事成之后我卖你个人情。”贺难现在的确有些黔驴技穷,因为他确实也没有什么能打动萧克龙的手段了。 “你的人情能值几个钱啊?”萧克龙斜着眼睛看贺难。 贺难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比如帮你爹把他的顶头上司给做了。”他还用单手比了个砍刀的手势。 “我靠!你丫要谋害朝廷命官啊?”萧克龙是个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这已经是他今天说的不知道第几个“我靠”了。对他来说,贺难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跑出去喊一嗓子,然后你就等着被人剁碎了扔到荒郊野外去吧!” “哎……开个玩笑嘛!”贺难一听到萧克龙要喊人立马就软了下来,“那你说说,你要什么条件才能答应我,不妨让我考虑考虑。” 这边萧克龙也正在思考着呢,没想到一直坐在旁边沉默寡言的郁如意语出惊人:“下一届的少年英杰会……就是明年了吧?” 这一句话点中了萧克龙,也点醒了贺难,他马上就领会了郁如意的意图,接嘴道:“少年英杰会我保你夺魁怎么样?” 这是萧克龙今天说的最后一句“我靠”,“你……你真是吹牛逼不怕遭雷劈啊?” 虽然这句话九成九以上都是在吹牛逼,但是还就点中了萧克龙的死穴——他一直以来都把燕春来看作是自己崇拜的对象,也励志于在少年英杰会上一展惊鸿派的威风和自己的声名。 可是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敢打保票说“保自己夺魁”,这家伙怎么能说出这么离谱儿的话来呢? “这样吧……我也不求你一定要帮我去对付青面阎罗,你只要把我引荐到惊鸿派能和你们掌门说得上话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想办法。”这是贺难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如果这样萧克龙都不同意的话,那贺难宁愿放弃自己的计划抽身就走,反正只要魏溃和郁如意这两员大将还跟在自己身边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青面阎罗牛头马面都去他妈的。“之前我给你开出来的所有条件,全都作数。” 第五十四章 拜谒惊鸿派 “呃……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萧克龙虚着眼睛说道。他也不能断定贺难就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让他感觉到微妙的是两边的价码也太不对等了——那答案就只有一个,如果自己真的能帮助贺难剿灭青面阎罗,他得到的利益远比给自己开出来的会更多。 当然,贺难之前所开出来的条件全是吹牛的也说不定。 “我很能理解你有这样的顾虑,不过我想说的是——帮了我你也没坏处,顶多就是当几天劳力罢了。”贺难还在劝慰着。 “在除掉那个山贼头子之后,你能得到什么?”萧克龙问道,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没想到贺难却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乍一看,贺难这样回答基本上算是谈判破裂了,但是萧克龙却在这一问一答之后暂时卸下了心防——听着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总会对免费的、以及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抱有怀疑和轻视的态度,而昂贵、难以求索的东西则会被人不由自主地打上“一分钱一分货”的标签。 贺难这种藏着掖着的态度,反而会让萧克龙觉得“丫就是有阴谋”,进而便下意识地在心中建立起了心理防线——即“你有阴谋我也有了防备,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嘛”。 谈判,谈的无非就是风险与利益,贺难已经给足了萧克龙选择的余地,那萧克龙自然也没必要即刻否决。 “那好,我现在先答应你带你回门派。”萧克龙算是勉强同意了贺难的请求,“不过……如果你真的图谋不轨的话,我保证你出不了雁山。” 贺难也笑了,自己总算是没白费口舌,他点了点头道:“悉听尊便。” 雁山就坐落于落雁郡的郡治之内,离郡城也就只有二三百里的距离,三人晌午出发,怎么着在夜里之前也能抵达惊鸿派了。 其实惊鸿派的祖师爷并没有把雁山定为自己门派的根据地,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恪守着自己为自己定下的“使用双持兵器”这一条规矩的游方武师罢了。他的武艺也并不出众,在当时那个年代只能算作是二流人物。 不过这个祖师爷倒是在云游四方时收到了一个好徒儿,这位好徒儿不仅从师父手中学到了双持刀剑,更在此基础上收集并改编了不少其他兵器的用法,因为这位徒弟的祖籍便是在雁山,遂在自己晚年之后回到家乡开宗立派,创立了雁山惊鸿这一名头,并将自己的师父奉为惊鸿派的祖师。 虽然掌门是个天赋异禀的武者,但是这天下却并没有如此多像他一样的天纵奇才,而就算是不少资质不错的少年人,也更愿意去选择相对来说简单且容易速成的其他武学,所以尽管惊鸿派有着一位大师坐镇,也难免改变不了门派势单力薄的状况。 在十年前的江湖少年英杰大会上,惊鸿派崭露头角,足足有四位奇才参与其中,且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而燕春来更是击败了夺魁的头号热门——须弥寺的空明小师父,而力拔头筹。自此惊鸿派便有了能跻身于江湖中准一流门派的声望和资本。 当然,现在的惊鸿派仍然算不得一流——当今江湖中的一流势力共有九支,乃是“上三中四下二”这样的结构。 这上三宗乃是“长风书院,须弥寺以及扶摇派”,这三大宗门分别奉“儒、释、道”三教教义,传承已久,源远流长,自然也是门人众多,总体实力也是最强。与其说这上三宗是武林门派,不如说是依托文化与宗教的学派,“武”的方面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罢了,而以上三宗的地位来说,别说是江湖人士,就连朝廷也须得给上三分薄面,许多当朝大员也以和上三宗结交为荣。 中四宗比起上三宗来,实力上倒也差不出去许多,但影响力却是逊了不止一筹。这中四宗分别是“丐帮,四海帮,广寒宫和药王斋。”丐帮自然是天下乞丐之魁首;四海帮则是“靠水吃水”,在三江四海中有着莫大的权威;广寒宫中人全是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的女子;这药王斋却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道宗门。 这前七宗都是名门正派,而下两宗比起他们不得不说是古怪上了许多,说是亦正亦邪也不为过,分别是“锦官城”和“不夜山庄”。前者隐居于西南闭塞之地,极其神秘,只听闻他们的门人擅长研究暗器、机关之理,但罕有人亲眼见过他们巧夺天工的神技;后者更像是一个庞大的商号——许多富商豪绅都在不夜山庄拜过码头,却没有人说得清楚不夜山庄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上三宗以信仰与思想流派为根本,自是不可撼动;中四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广结天下豪杰;下二宗前者割据一方,后者操奇计赢——这九支势力几乎囊括了三教九流中的大半。 换句话来说,这九支势力的崛起也好、鼎盛也罢,并不是因为武力的强悍,而是通过人们的信仰、思想、职业、志趣、亲族等优势不断地吸纳同道——顺应天时,巧借地利,攒聚人心,则大事可兴。 相反,如惊鸿派、铁龙门,八方剑阁这样偏重武力的准一流门派还是根基太过薄弱了些,距离真正的一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加上这些准一流门派大多有着“门人必须使用双持武器”或“门人必须是世代农人”这样严苛乃至奇葩的规矩,甚至还不如比起他们来声名不显的“长生盟”或臭名昭著的“万截教”有前景。 要想在江湖中跻身于真正的一流,光凭武力是没有任何机会的——就算你宗门的战斗力再强,能强的过朝廷么? 穷者即便门可罗雀也要努力攒个三五成群,达者则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而独善其身的独行侠们,纵然是在江湖中有些地位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至于那些满脑子都是“待我修炼神功至大成,一个人便能杀进皇宫夺了鸟位,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天生脑子缺根弦的东西,不谈也罢。 话说回来,萧克龙三人终于在天色渐暗之后抵达了雁山,此时已经站在了惊鸿派的大门口。 “师叔,您回来了。”惊鸿派的大门口处,有两个负责值岗的三十余岁的大叔对着萧克龙点头问候。“这两位是您的朋友?” “嗯,这次回来要在山里多待些时日,”萧克龙也是点头回敬,“这两位嘛……朋友算不上,倒是有些缘分,带他们上山瞧一瞧。”他否认了二人是他的好友,不过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这俩人岁数够当你爹的了吧,怎么还管你叫师叔?”大叔们放行了三人之后,贺难第一时间就凑上来问。 萧克龙对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我们惊鸿派的辈分很分明,不看年龄看的是代代传承。我师父是第四代弟子,那我自然是第五代弟子了,尽管我入门比这二人要晚了些,但他们的师父与我同代,所以只能叫我师叔。顺带一提,燕师兄和我都是一个师父手底下教出来的。” 说起来萧克龙八岁刚刚入门时,还因为“小师叔”这个事闹出了许多笑话。不过这些笑话对于萧克龙来说并不怎么好笑,甚至有些羞于启齿,所以也就没有说给二人听。 萧克龙带着二人走过了一段不算崎岖的山路,来到了一处极其平整的地段,想必这就是惊鸿派的内部了。他径直走到了一座屋门处叩了叩门,然后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前等候着。 只听“吱呀”地一声,屋门从内打开,里面钻出来一个骨瘦如柴,干瘪猥琐的老头儿,他看到萧克龙顿时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口中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秉师父,这不是没追拿到逃犯被我老爹给停职了么,我寻思就回山里待一段时间。”萧克龙摸着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猜你是碰上硬茬子了吧?“老头儿笑了笑,又看到了站在萧克龙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 萧克龙顾盼四周,对师父说道:“我们进屋再说吧。”老头儿看萧克龙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让开了身子放众人进来。 老头儿的房内朴素干净,一尘不染,只有木桌上搁置的两柄寒光闪烁的长刀最夺人眼球,那两柄刀的制式却是和燕春来所用的一样,刀鞘和一块白色的绢绸被放置在了一起,看来这老头儿刚才是在擦拭自己的兵器。 “这位便是我师父了”萧克龙伸手为二人引荐,“你们可敬称他为……” 萧克龙还没说完,贺难便拱手抱拳作揖,谄媚地笑道:“晚辈见过白蝉师父。” 鬼知道这贺难怎么一下子就叫出来对方的名号的,萧克龙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而许白蝉也是心头一惊,只有郁如意在一旁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她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春来跟他提过自己师父的名号呗。 贺难见到许白蝉这副表情,忙不迭地解释道:“燕春来燕二哥是我的结义兄长,他曾提起过您的名字。方才萧克龙又说他与燕二哥都是您的徒弟,我才能确定您便是白蝉师父。” 郁如意也跟着施了一礼,说道:“晚辈郁如意,见过白蝉师父。”与贺难那种上赶着献媚的语态不同,郁如意把自己名字一同报上,既显尊重又不失气度。 “郁如意?那你便是柳青风了?”没想到许白蝉说的一番话,轮到郁如意变脸色了。 柳青风是何人?可别忘了李獒春手下四枝暗箭的诗号,“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柳青风正是四枝暗箭里排行老三的“青风”。 燕春来这家伙,和贺难一样的大嘴巴。之前郁如意在把自己的真名吐露给贺难之后便千叮咛万嘱咐在外人面前不要叫自己的真名,还以“红雨”称呼她便可。结果今日在酒楼里的时候贺难便把自己的真名一不小心就说给萧克龙听了,导致了郁如意也只能在许白蝉面前以真名示人,结果这许白蝉还真知道自己是谁——当然是燕春来曾经和自己师父聊起过呗!燕春来虽然公务繁忙,不过隔三岔五回山和师父师兄弟侃侃大山的时间还是有的,杀手也是人,杀手也有假期,郁如意自己还不是常年在家乡待着,天天有事没事就跑到湖上去作画。 郁如意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可是又委屈又气愤。贺难也就罢了,燕春来本来就是暗箭之一,居然还把同伴的名字往外捅,这又告诉贺难,又告诉自己师父的——他是宫里的传话太监啊什么都往外说。她本就是一个极其遵守规矩的人,“暗箭”这一事就连对自己的亲人好友都守口如瓶,但是却架不住有个嘴漏风的猪队友。 郁如意越想越气,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没想到许白蝉的下一句,让低着头委屈巴巴地郁如意又重新展露笑颜,也算是无意间帮她出了一口气:“不对啊……你长得也不帅啊?不是柳青风吧?” 终于轮到贺难尴尬了,不过他的脸皮可以拿过去修长城,只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晚辈确实不是柳青风,而是贺难。” 许白蝉斜楞着眼睛:“贺难?没听说过。你冒充柳青风干嘛?” 贺难差点就骂出口来了,这老逼登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难堪,真是为老不尊。不过他当然不能表现得如此无礼,只能赔笑道:“这是晚辈考虑不周,让白蝉师父您误会了,不过在下的确是燕二哥的结拜兄弟。” 他边说还边从随身的包裹里翻出来了一个小包,呈给了许白蝉:“这是产自钺月城的云梦湖茶,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妨让我给您沏一壶茶?” 萧克龙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笑靥如花的贺难——你丫倒是有备而来啊?郁如意也在不断地打量着这个溜须拍马之徒,似乎是在思考他怎么会随身携带这个玩意儿。 这云梦湖茶位于十大名茶之一,是贺难临走前从李獒春的书房里顺手牵羊拿来的,本来想着拿去卖钱,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许白蝉常年都在西北雁山,肯定没什么机会品尝江表的名茶,用来借花献佛正合适。 没想到许白蝉却把一包茶丢给了萧克龙:“你去沏茶吧。”又对贺难问道:“你那个包裹里……那柄刀不妨拿出来看看?” 贺难所有尴尬情绪都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汗裹住了全身,如果现在有人在他的背上摸上一把,定然会发现衣襟已经湿透了。 “他是怎么知道这是一把刀的?” 第五十五章 燕雀鸿鹄飞 “我又不要你的刀,我就是想见识见识。”许白蝉见贺难愣在原地,便开口解释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刀,被包裹起来之后还能散发出那么浓重的杀气……” 贺难没有回答许白蝉的话,他轻轻地把刀从包裹里取了出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许白蝉双手捧起了刀,仔细端详了一会,啧啧称奇道:“这刀还是个胚子?一个刀胚就能有这么雄浑的气焰,若是真打造成了那还得了?”他那干瘦如柴的手还在不断地抚摸着无柄刀那光秃秃的刀茎,而无柄刀出鞘之后,许白蝉放在桌上那两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也显得黯然失色。 贺难不懂什么叫胚子,直言问道:“白蝉师父为何这么说?” 许白蝉看了一眼对方:“若不是胚子,怎么会连刀柄都没配上?” 贺难摇了摇头:“这刀本就是没有柄的。”想来这无柄刀也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物件儿,说出来倒也无妨。 “哦?”许白蝉神色怪异地看了贺难一眼,然后便突然伸出空着的左手,向贺难的身体抓去,贺难的反应很快,轻点两步便退后了两尺有余,却见这许白蝉攻势仍旧不减,直将贺难逼到屋内的角落才肯罢休。 郁如意见许白蝉突施冷箭,连忙祭起指尖水箭,却被许白蝉右手挥舞着无柄刀将那水箭在空中劈落下去,散成了无数细密的水珠。 “燕回游……?”许白蝉看着贺难,低声呢喃道:“小燕子将这个都教给你了?看来你跟他的关系真的不浅啊小子。” 他所说的燕回游,是燕春来独创的轻功绝技,比起一般轻功所注重的移动速度来说更偏向于身法的敏捷性,左右挪腾形如鬼魅,贺难之前和燕春来学习过这门功夫,虽然造诣不高,但许白蝉也能看出来他身上有着燕春来的影子。 “别误会,我就是试探试探你的功夫。”看着贺难眼中的警惕和敌意,许白蝉把无柄刀扔给了对方,“来砍我两刀。” 贺难当然不会欲拒还迎的推脱,他刚把刀接到手中就已经抽刀出鞘,对着许白蝉“唰唰”地就是两刀过去,一点也不含糊。 “你还真砍啊?”许白蝉猛地躲开了这措手不及地两刀,却见贺难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没想到许白蝉在下一个瞬间就把贺难给制服了,他抓住了贺难的手腕惊疑地问道:“小燕子教了你轻功,却没教你刀法?”贺难那两刀快是快,但是却毫无章法可言,就和普通人拿着把刀砍人一模一样,作为刀法名家的许白蝉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一点。 贺难点了点头:“在下确实只和燕二哥学过轻功,没学过武功。” “怪哉,怪哉……”许白蝉抓着贺难手腕的那只右手突然发劲,贺难只觉得这干瘦老头儿的手劲奇大,仿佛连骨头都要被他抓碎了——怎么自己碰到的所有老头儿都这么强悍啊? “你的骨头很硬啊小子……要是有意愿的话不妨留在我们雁山,老夫指点指点你刀法?”许白蝉在摸过了贺难的骨头之后,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许白蝉也不是看上了贺难,而是觉得这把刀未免有些可惜——贺难的根骨不正,但是和这怪模怪样的无柄刀倒是挺相配的。这无柄刀是一把好刀,但是主人如果不会刀法的话可就太糟蹋这件宝贝了,再加上贺难和燕春来有缘分,许白蝉便生出了指点指点这小子的心思,也是为了防止这无柄刀明珠蒙尘。 听完许白蝉的这一言,萧克龙的嘴里能塞下一只拳头,刚沏好水的茶壶还被他提在手里高举着不知道放在哪,郁如意也忍不住多看了贺难两眼,而当事人却只是干笑了两声道:“你就不好奇我到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吗?如果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恐怕你就不会想指点我了。” 许白蝉这才想起来萧克龙之前有话要说,想必就是和这两个年轻后生有关了。不过他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什么顾忌的,便对贺难道:“但说无妨。” 于是贺难便把自己今日在酒楼和萧克龙所说的“七分实,三分虚”的话语又复述了一遍给许白蝉,许白蝉倒是听得认真,也没有像只无头苍蝇一样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只是在贺难全部说完之后才回应了一句:“你所说的我暂时先考虑着,还请二位今日先在我们惊鸿派的客房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给你答复。” 说完,许白蝉就让萧克龙把二人带到客房去了,自己也在收拾了一番过后出了门,却是不知去向。 这一夜贺难倒是终于可以睡床了——萧克龙也没多想这二人的关系,再加上惊鸿派也挺懂得待客之道的,直接就给安排了两个房间。小姑娘自然是欣然同意,贺难也为自己终于不用再睡在地上了而感到轻松,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贱骨头居然睡不着了——倒不是最近这些日子睡地上睡习惯了,也不是说不和姑娘一间屋子睡就睡不好,而是他一直担心明天许白蝉给出来这个“答复”之后自己还有没有命下山了。 当然,贺难现在所想的完全是杞人忧天——人家惊鸿派可是名门正派,就算你提出来的这个要求颇不合理,你本人还是个和上了通缉令的家伙混在一起的“疑似逃犯”,人家也不会就这样把你杀了的——你一没行恶,二没犯法,杀你作甚?更不用说还有燕春来这一层的关系在了。 事实上,惊鸿派这种江湖势力对于各路豪侠勇士不但不会排挤,反而还非常愿意结交,但考虑到魏溃是萧克龙所要追捕的犯人这一情况,那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去出手相助了。 翌日一早,贺难难得的早起,便和郁如意应昨晚许白蝉的邀请来到了掌门的屋门前,没想到惊鸿派的众人就已经在掌门的屋内候着了,除去许白蝉和萧克龙外还有一个上了些岁数的中年人和三位二三十岁的青年。 这位皮肤黝黑、面相和善的中年男子,如果不说他是一派之掌门,可能会被人误认成为一个朴实敦厚的农夫。惊鸿派的现任掌门名叫赵沉钧,今年四十有五,虽然比起许白蝉来小了许多年岁,但要是论起辈分来许白蝉还要叫赵沉钧一声师叔呢。赵沉钧的相貌并不英俊,气质也并不出众,武功也只能排在同辈中的中上游,但是他的优点是性格极其沉稳,而且他对门派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所以掌门的位置最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三位年轻的便是和燕春来同辈、且一起参加过当年的江湖少年英杰大会的三位,而由于他们共同出身于惊鸿派,且都取得了傲人的成绩,又被人合称为“惊鸿四绝”。 站在赵沉钧左手边的黑脸帅哥叫做“赵鸿鹄”,乃是赵沉钧的长子,因为赵沉钧是个黑脸汉子所以希望儿子能生得白一些、好看一些,便取了“鸿鹄”二字为名,没想到儿子相貌倒是随了他娘,肤色还是和父亲一样黝黑。赵鸿鹄性格比较直爽,见了贺难和郁如意便打了个招呼,露出一口在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的牙齿。 站在赵沉钧右手边的那个叫做陈龙雀,陈龙雀的相貌虽然平凡,但眉宇之间尽是英气,细细看去也能感受到此人身上那落拓不羁的气质。他的背后斜背着一口方方正正的褐色剑匣,露出里面数把剑柄来,陈龙雀是使长剑的高手,自然也有着收集宝剑的习惯——他背后所背着的便全是他的战利品,而且战利品的数量还远远不止如此,每过一段时间剑匣里的剑就要更换一批。 最后一位年轻男子“李飞”站在人群的边上——是的,他的名字就叫做李飞。如果有一道选择题是“从燕春来、赵鸿鹄、陈龙雀、李飞”这四个名字中选出一个最具有违和感的,那九成九的人都毋庸置疑地会选他。燕、雀、鸿鹄这三样都是禽类的名字,“飞”也姑且算是和它们沾点关系,不过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李飞在惊鸿四绝里也是最为另类的存在。 倒不是说他和那三人关系不好,事实上这四个人拜入师门的时间差不太多,从小便一起长大关系自然是没得说,不过李飞的确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或许和他那没什么特点的中庸性格有关系吧——大家伙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大家伙说什么他也就跟着听,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从来都是一个人在角落里,能独处就尽量独处……他对着贺难二人点了点头也算是打了声招呼,但是贺难却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不过他倒是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对贺难产生什么恶感,因为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一群男女老少今日聚集在这里,自然是要商讨是否答应昨日贺难对许白蝉提出的请求。其实要论地位和武功来说,惊鸿派内比四绝高的人也不是没有,一干三代四代弟子还活着呢,怎么也轮不到这些小辈们说话,但是这些人能来参加这个“会议”,自然是有共同特征的——那就是他们都是燕春来最亲近的人,整个惊鸿派也只有这些人知道燕春来是在李獒春手下做事的。 当然,身为后来拜师、比燕春来等人小了十岁左右的萧克龙是不清楚燕春来底细的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昨日师父是怎么叫出这两个稀奇古怪名字的,即便他问了师父,师父却也没有告诉他,而萧克龙在这的原因就是他作为和贺难魏溃都有接触的中间人物必须来作个公证,防止贺难在掌门面前胡扯。 第五十六章 一谏动飞鸿 贺难走上前来,步伐沉稳有力,他对着赵沉钧拱手抱拳道:“在下贺难,见过赵掌门。”今天他可是学聪明了,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没想到让他尴尬的情况居然梅开二度,赵鸿鹄和陈龙雀的窃窃私语被他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他说他叫贺难啊,不是柳青风。” “你是不是傻啊,你爹今天早上都说了人家叫贺难。” “哦……我当时没怎么仔细听。” “再说了,柳青风据说长得很帅,这人明显不是好吗?” 如果说这俩人的话没让贺难听见,或者说昨天许白蝉没提过这茬子事儿,贺难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偏偏所有人都在拿他和柳青风对比——他耿耿于怀的主要原因是大家都觉得柳青风比自己英俊的多。 贺难悄悄捅了捅郁如意的胳膊:“柳青风长得很帅吗?” 郁如意看了贺难一眼,她也听到了赵鸿鹄和陈龙雀的话:“嗯……柳三哥确实长得很好看。” 贺难又问道:“那跟我比呢?他还能有我帅吗?” 郁如意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贺难,而是撇了撇嘴。这个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贺难想和柳青风比相貌,无疑是恬不知耻,自取其辱。 赵沉钧自然是把一切都尽收眼底,为了结束现在这种尴尬的场面,他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大家都进入议事厅,这也意味着他们现在要开始聊正事了。 这一到讨论正事的时候,赵鸿鹄与陈龙雀也不再交头接耳了,许白蝉也一扫昨日那老顽童一般的模样,严肃的表情下竟有些仙风道骨之姿容,赵沉钧则是坐在议事厅的正座之上,神情温和,双掌中各握着两枚黑色的铁球——看上去像是练功夫的道具。 众人都已落座,坐在客位的贺难便开口了。其内容无非就是把昨日对萧克龙和许白蝉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此处也就不再过多赘述了。 “你们几个都有什么看法?”赵沉钧没有急着表露自己的态度,而是想先听听其他人的意思。 其实只要看到众人现在的表情,就可以对他们的态度略知一二:萧克龙的表情虽然平和,但嘴唇轻咬,显然是对贺难充满了不信任;赵鸿鹄一脸的义愤填膺,陈龙雀和许白蝉的神态倒是相若,这俩人都是处与观望之中;至于李飞——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仿佛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一般。 果不其然,还是赵鸿鹄抢过了话头说道:“既然贺难兄弟是燕二哥的结义兄弟,他想要做的也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对我们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我觉得当然是顺手帮一把咯。”燕春来在惊鸿四绝里也排行老二,赵鸿鹄作为老四也称呼他为燕二哥。 赵鸿鹄性格耿直,脑袋也是一根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并不意外,他才不管那什么三七二十一。 萧克龙听完之后,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舒服:“师兄,你别忘了他可是和我要追捕的那个魏溃混在一起的,如果咱们真出手帮他……我会很难做的。” 没想到赵鸿鹄却大大咧咧地说道:“你没抓到人不是因为你打不过人家嘛,咱们武者一切都是手上见真章,技不如人就只能甘拜下风咯?” 赵鸿鹄说话从来都不过什么脑子,但是在萧克龙的眼里就好像自己这个师兄在敲打自己说“你首先是惊鸿派的弟子,其次才是朝廷的官员”一样。不过不爽归不爽,萧克龙还是在心里更把自己当成惊鸿派的人,而不是朝廷的兵,哪怕他爹就是落雁郡城的一把手官员。 “鸿儿说的有理,那白蝉长老你怎么看?”赵沉钧虽然嘴上夸了赵鸿鹄一句,也点了点头,不过看他那凝重的表情,心中恐怕还是更期待许白蝉的高论。 许白蝉虽然年岁比赵沉钧大,但是辈分要小,“师叔”二字对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确实有些难以说出口,便用掌门来代替称呼:“回掌门,老叟以为鸿儿说的不错,但一昧偏颇于他对于龙儿来说也有些不妥啊。更何况灭山贼一事虽与我等无害,但也无利,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岂不是让我等脸上无光?” 许白蝉这个老人精,说了一大堆场面话,又说赵鸿鹄说的不错,又说萧克龙这边也有理,紧接着又客观地陈述了一番利害,最后还不是没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五——赵沉钧想让许白蝉下个决断“帮是不帮”,结果许白蝉却也把这个锅给甩开了。 贺难还期待着许白蝉作为燕春来的师父,能站在自己这一边起到一个一锤定音的效果,这茶也给他喝了,刀也给他耍了,结果他就当“理中客”啊?贺难气鼓鼓地看着许白蝉,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没想到许白蝉就跟没看见他的眼神一样,还是自顾自地斟着自己手里的茶。 赵沉钧点了点头,虽然白蝉长老并没有给一个定论,但是他的话还是很有价值的,这位掌门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贺公子的请求对于我等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只是不知道我惊鸿派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 没想到赵鸿鹄却对自己亲爹很不满:“贺兄弟是燕二哥的兄弟,帮帮忙又怎么了?还非得要人家给咱们东西啊?” 其实赵沉钧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儿毛病,如果说他就是个独行侠,自己想帮也就帮了,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是惊鸿派的掌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惊鸿派这个大招牌,当然不能像自己儿子那样意气用事。更何况他这个掌门的一切作为都要从整个门派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为了某个人。 换句话来说,就算今日是亲儿子赵鸿鹄要发动全门派去帮他的忙,许白蝉也得召集人马共同商讨——大公无私、黑白分明,这就是为什么他以中人之资便能稳坐掌门的位置。 贺难见赵沉钧态度,便知道今日之事成功与否便全看自己给出的条件能不能打动这位掌门了:“和能打动整个惊鸿派的条件想比,我之前说给萧兄弟的那些便也不算什么了,不过我贺难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些条件也是作数的。” “剿灭山贼一事本来也不归我管,但他们却主动惹到了我头上,在下也是临时起意设计欲将山贼的头目诱出,只图擒贼擒王一网打尽。若是此计得诸位相助,事成之后定将山贼寨中的金银全数奉上。”贺难朗声言道。 赵沉钧听得贺难之言,没有急着反驳,却是轻声笑道:“贺公子此言莫不是把我们惊鸿派也当作黑吃黑的贼寨了。” 没想到贺难听完赵沉钧的讽刺,却也笑了起来:“非也……惊鸿派若想跻身于江湖一流,光凭武艺娴熟可是远远不够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沉钧顿时有些警觉了起来,谁能想到贺难这话题一转就到了他们门派发展上面了呢? “我的意思是,惊鸿派若想将势力更进一步,武艺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钱财、人脉、资源,苛刻地入门条件……这些都是惊鸿派不足的东西,其中有些老旧的规矩简直就是限制了门派的发展嘛……”贺难这话已经不能说是捋虎须了,简直就是捅老虎的腚…… “入门条件”当然是指惊鸿派那门人必须使用双持兵器的规矩,这可是人家惊鸿派的立足之本,贺难却对此大肆贬低,甚至说成是糟粕。连刚才为贺难说话的赵鸿鹄都对他怒视起来,嚷道:“小子你是什么意思?” “别急,让他说完。”赵沉钧伸出手来,示意儿子不要打断对方,尽管他自己也是勃然变色,但依然不失气度。 “我并没有贬低诸位乃至门派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明惊鸿派受到了主观上的一些限制,而这些限制显然也是无法改变的……这种情况下若要壮大门派,便要另辟蹊径。”贺难侃侃而谈,“我记得明年的少年英杰会结束之后,便是武林盟主的改选了吧?” “你……”赵沉钧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他已经猜到了贺难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少年英杰会的全称是“江湖少年英杰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五湖四海的门派新秀、英隽逸才都指着在这场盛会上一战成名,而他们的门派也期望这些优秀的后辈们为门派增光添彩。 而武林盟主的选举“天下群雄会”则是每十年一次的武林盛会,除了看不上也不愿意参与的上三宗之外,各路江湖势力都极为看重——毕竟少年英杰会只代表了遥远的未来,而武林盟主的名头则近在眼前。而上三宗虽然不参与武林盟主的争夺,可是每一次武林盟主的改选都要邀请他们三家作为公证。 谁是武林盟主,谁就掌握了大半的江湖势力。“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可不是一句空穴来风的口号而已,武林盟主的权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小。 “在下也是做过一番研究的,近几届的武林盟主都是出在中四宗和下二宗之内。丐帮帮主任了三届,四海帮帮主连任了两届,就连那严格来说都不算武林中人的不夜山庄都从中分过一杯羹……赵掌门就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么?”贺难看着赵沉钧,不过他并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时间,而是用一种极其富有蛊惑力的口吻接着说道:“因为他们有钱有人脉……四海帮和不夜山庄就不说了,海运、私盐这些都是牟取暴利的行业,而不夜山庄经营天下靠的也是做买卖。至于丐帮,我想身为江湖中人的赵掌门你比我更清楚丐帮到底是一群穷的叮当响的乞丐还是……” “在下所要的也很简单——你们需要大量的钱财来巩固势力,我只需要收编那些没有了大树可靠的猢狲们。你们惊鸿派选人有很严格的标准,不过我这边可没那么多说道。” “若是我们此次真能达成目的、有所收获,等到来年的少年英杰会和武林群雄会,贺难定会为惊鸿派的诸位助拳。”风平浪静的议事堂之内,贺疯子的话掷地有声。 赵沉钧再也忍不住了,虽然面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信口开河,但是却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吸引着他。他对着贺难轻轻招了招手,又拉上了许白蝉,头也不回地便带着二人出了这座议事厅,只留下几位年轻人在原地干坐着,面面相觑。 第五十七章 孔雀斗阎罗 在惊鸿四绝的眼里,贺难就是个画饼大王。但是在贺难与赵沉钧离开了整整一天之后,几人就得到了赵沉钧的许可——即下山帮助贺难除害,惊鸿派众人自然是对贺难与赵沉钧所谈的内容大为感兴趣,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软磨硬泡,都没能让这一老一少说出一个字,许白蝉这个小老头儿当然也没有吐露出任何讯息出来。 不过惊鸿四绝和萧克龙也有些猜测——掌门应该是拉着贺难去见三代弟子中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老去了,而他们商议的内容八成也就是和“少年英杰会”与“天下群雄会”有关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赵沉钧带着贺难和许白蝉去了哪里、又说了些什么暂且不提,至少目前这个结果已经是遂了贺难之愿的。 那个身影卓绝的剑侠,自然就是惊鸿四绝中唯一用剑的陈龙雀,而他能出现在围剿青面阎罗的战场,便是贺难与惊鸿派达成协议的最好证明了。 陈龙雀的剑就直直地插在面前的土地里。以剑为界,一边是孤身一人的陈龙雀,另一边便是人多势众的阎罗小鬼。 “越过这把剑的人,就准备领死吧。”陈龙雀从容不迫地说道。他是真有这个底气,在他看来除了青面阎罗之外其他的杂鱼全都不足为患。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青面阎罗自然是从陈龙雀身上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力,不过他也并没有示弱的表现。 “陈龙雀。”陈龙雀自信满满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头,甚至连门派都没加上去,因为他有自信这帮人中一定会有认得自己名号的人。 惊鸿四绝中,陈龙雀的武功仅次于燕春来,但是名声却要大得多——燕春来是在九年之前的少年英杰会中大放异彩不假,但之后便一直在李獒春手下隐姓埋名地做事,江湖上许多人都已经对当年那个天才少年有些淡忘了。不过陈龙雀这个名字在近些年来却有些响亮——还不是因为他那古怪的“恋剑癖”,每击败或杀死一名剑客都会取其兵器为己所用,当然身为名门正派的他也不会妄自夺人所爱,而是在决斗之前双方便约好了输者将兵器奉上这一条规矩;而他杀死的也都是些歪门邪道的剑修,对于这些人倒也不用立下什么生死状或者赌斗,反正你不杀他他也是要杀你的。 “雁山惊鸿派的那个陈龙雀?”青面阎罗挑了挑眉,果然是认得陈龙雀的,他作为毗邻落雁郡的萧山地头蛇,自然也是对雁山中那个古怪的江湖门派有过一番研究。不过既然惊鸿派之前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他自然也没必要去主动找上对方。 陈龙雀与青面阎罗昂首对视:“正是。“ “敢问阁下今日来,是代表你自己呢?还是你们惊鸿派的意思?“青面阎罗很是敏锐,立刻就问出了关键性的一问。如果说陈龙雀只是代表了他个人,那要好办的多,自己露一手叫他知难而退就行了;可如果是惊鸿派想对自己做些什么……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陈龙雀想都没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其实他们在出发之前也讨论过是否有必要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因为毕竟作为有头有脸的门派和贺难这种身份不明的家伙混在一起会落人话柄,例如拿个黑巾蒙面什么的。不过这个提议马上就被贺难给否决了,理由是:“就你们门派那特立独行的手段,江湖上谁认不出来啊?” 这话倒是实话,江湖上有几分实力的、使用双持兵器的侠客们八成都出自于惊鸿派里,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 如果说让惊鸿派的众人不用自己擅长的双手,只用单手倒也不是不行,但很可能起到事倍功半的反效果,万一一个不注意被人反杀了怎么办?所以他们最后还是选了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只要把对方全杀光了就行,反正除掉一帮为害一方的山贼们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不过在离开山门之前,赵沉钧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人家真问起来你们到底是代表门派还是个人,别正面回答就行了。 所以陈龙雀就采用了反问,让人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不过赵鸿鹄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突然地自斜刺里杀出来,手中是两支短柄板斧:“我代表你爹!” 青面阎罗还想着再和陈龙雀聊一聊,万一人家就是和贺难私交甚笃所以才来帮忙的,那还不如展示一下实力警告他别搅进这摊浑水里,也好过跟惊鸿派结下宿怨。但是赵鸿鹄这一斧子可谓是彻底打破了青面阎罗的愿望,他直接把黑无常从马上给砍下来了。 “惊鸿四绝已经来了两个么?还有两个在哪里?”青面阎罗警觉地环顾四周,恰好看到了倚在一处草房边上,腰佩两把长刀的萧克龙。 他可是不知道萧克龙这号人的,在此之前也只闻惊鸿四绝之名、未见惊鸿四绝之面,想当然地就把萧克龙当成了燕春来。那既然惊鸿四绝已经有三个都来了,也没理由把第四个落下——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产生出了“自己可能要栽了”这种想法。 惊鸿四绝之一他自信自己能对付得了,来两个他觉得也能堪堪持平,来三个还有逃脱之力,可是来四个……青面阎罗已经不敢往下想了,他现在就准备重施当年之计,也就是扔下所有人自己逃跑,然后再换个地方当山大王。 可是他错了,直到陈龙雀杀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就能和陈龙雀打个平手,如果再来一个自己当场就得栽。 陈龙雀还是背着自己那个古朴的剑匣,游刃有余地拔剑、挥砍、收剑、换剑,就好像是在展示自己丰富的藏品一样。事实上这也是在给对方一种心理压力——大家都知道你陈龙雀喜欢赌剑,所以这么多把不同的剑在对手眼前走马灯一般不禁让人感到眼花缭乱,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原来他已经击败了这么多人,我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的想法。 陈龙雀把自己这种独创的“换剑流”起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做“开屏剑”,意思即为如孔雀开屏一般变化无常,摄人心魄,且在旁人看来极具观赏性。 青面阎罗手中的鬼头铁索当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种软硬兼施的兵器出手诡异莫测,前端为锤,后端为钩,既有钝器的力量,又有锐器的锋利,一时间和陈龙雀打得难解难分。 陈龙雀是率先变招的那一个,他在两手各执一剑的情况下又拔出了剑匣中的第三把剑。一剑飞出直击青面阎罗的要害,而手中两剑紧随其后,右手抡圆如日,势大力沉;左手风驰电掣,快剑流星。这三把剑分了三个方向朝着青面阎罗扑袭而去,如同三鹰共猎一兔般凶险。 可青面阎罗也不是孱弱的兔子,他手中的鬼头铁索骤然绷直,在他手中像是一根长柄铁锤一样先是荡开了那一记飞剑,又横扫过去架住了陈龙雀手中的两剑。 “真气?”看到青面阎罗把这个像条蛇似的铁索抻的溜直,陈龙雀心中也是一惊,天下武学中的外功绝对没有能把软兵器的常态变成硬兵器的,在陈龙雀已知的武学中能做到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真气了。 用真气将软兵器固定成硬兵器也算不上什么高难度的技巧,只不过是用真气将兵器完全包裹起来罢了,体积越大的兵器需要的真气自然也就越多,这两丈长的鬼头铁索想要完全包裹起来还真得需要不少的气量。 青面阎罗确实是一个武学天才,他不但自行领悟了真气的存在,而且体内还有着超乎寻常的真气积累——不过对于真气的各种高阶用法他却从来没有开发过,因为他此生遇到的生平最强的对手也没有如他一般磅礴的真气,他只凭借着庞大的气量便能战胜对手,根本用不上更高阶的技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对此进行研究了。 和他不同的是,陈龙雀是没有真气的——这和武学天分、悟性、根骨等都无关,只和个人的身体有关,气脉通畅之人才有机会开脉顺气,气脉阻塞甚至没有气脉之人恐怕毕生都与这神奇造化无缘了。 只是这天下之大,天才数目如同过江之鲫一般,你程青树天才不假,可他陈龙雀也不遑多让。尽管他没有真气,但他的兄弟萧克龙却身负此异能,为了超越萧克龙,他也在不断地开发能够与真气抗衡的手段——虽然直到萧克龙上次回门派时切磋陈龙雀也没能战胜对方,但终归还是有点用的。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陈龙雀剑匣中的每一把剑都在剑柄处捆了一根近乎透明的银线,而这些银线的另一端全部缠绕在陈龙雀的手腕上。 “飞剑”能出自然也能收,而收剑依靠的就是这些银丝。 霎那间,剑匣中七八柄各式各样的宝剑尽数飞出,全部朝着青面阎罗席卷过去,而青面阎罗面对这“万剑齐发”之阵势不由得心中大为撼动,不敢怠慢。他挥舞着鬼头铁索欲将飞剑全数拦下,但如此数目确实也让他实在难以招架,飞剑掠过处皆落得皮开肉绽,所幸这剑后劲一般,不足以伤及筋骨。 “先是雀开屏,然后是……雀归巢!”陈龙雀还是个挺喜欢报出招式名的人,不然也不会老搞些什么赌剑的举动了。但见这些飞剑掠过青面阎罗浑身之后又被陈龙雀扯着银丝尽数拉回,青面阎罗哪里能想到陈龙雀还有这一手?他只道惊鸿派家大业大,陈龙雀藏剑无数,这些剑作为夺命的杀招弃了也就弃了,损耗掉也算是物有所值,在措手不及之下又被返回的飞剑插遍了全身。 之前的飞剑是从正面袭来,能躲则躲,能挡则挡,青面阎罗也只是被两柄角度颇为刁钻的命中了左臂和右肋侧;而现在的飞剑都是从背后来的,他一没料到陈龙雀的杀招层出不穷,二来背后也没长眼睛,一张虎背便被飞剑插了个遍,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大刺猬。 不过陈龙雀倒也没在这一回合的交手中占到太大的便宜,因为他要集中精神操纵飞剑返回,势必在防守上会薄弱许多,这飞剑伤及青面阎罗之时,他也吃了对方一记霸道的飞锤,鬼头锤如同地府恶魂一般在陈龙雀的胸膛上留下了一大片淤青,陈龙雀不由得呕出了一口血来。 第五十八章 尘埃堪落定 魏溃并没有在这座战场中露脸。 这二十天里,魏溃所做的无非就是以下三件事:吃饭、睡觉、以及逗弄牛头。贺难临走之前对牛头留下的那份赌约可谓是句句诛心,牛头这个夯货莽夫当然不相信自己的义兄会因为对青面阎罗的恐惧和利益关系而出卖他,既然贺难已经给了牛头这样的心理暗示,那魏溃不妨也再添上一把火。 对于被友军背叛遭到抛弃这件事,魏溃也算是深有心得——他从万骕营的先锋摇身一变成为逃卒也是因此事而起,当时他便是被友军设计陷害乃至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迫于无奈才选择了流亡这条路——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有着亲身经历的魏溃,当然也更能懂得人心难测的道理,于是每天都对着牛头传授自己的经验教训。一开始牛头当然也不信,甚至还对魏溃破口大骂,但是他本来就打不过魏溃,更何况手脚一直处于被绳索缚住的状态,在挨了几顿耳光之后便也老实了起来,直到被魏溃说的耳朵都起了茧子,牛头也终于对自己这个义兄产生了怀疑之心,本来坚定的意志也逐渐开始动摇了起来。 就在刚才贺难与马面对话时,魏溃和牛头其实也在场,他们就隐藏在附近的一处草庐之内,牛头也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听到马面在大放厥词。 与其说贺难搬动惊鸿派作为援军是最后的保险,倒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马面,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马面一定会反水”的准备。当时牛头为了保护马面而自愿以身体作为盾牌承受了魏溃的重击,贺难当然是把这件事看在眼里的,而这一举动也让贺难认为“牛头这个人还并不是坏的无药可救”,进而也就选择了把牛头扣在手里而不是马面。 如果是让牛头回去复命,那他很可能在被青面阎罗看穿之后因为兄弟还在自己手里而慨然赴死,以他在青面阎罗手里的死来换马面在自己手中的生,这样自己的计划就会全盘落空;但选择了狡猾怕死的马面回到阎罗寨,不仅能让计划顺利的展开,还顺带能测试出马面的忠诚——如果马面真的忠于自己或者与牛头的情谊,那保他一命也无妨;如果马面果然如自己所料与青面阎罗继续勾结,那便是收服牛头的契机。 魏溃解开了牛头身上绑了二十天的绳索——其实这绳索靠牛头的蛮力也能挣脱开来,他没有选择在这段时间之内自己挣开逃走的原因,便是他始终还相信着自己的义兄马面不会背弃二人的情谊。 “你现在可以冲出去和马面做个了断,也可以跟着我去山寨先收服那些杂兵喽啰。”魏溃给了牛头两个选择,“如果你要选后者,那他们会留马面一个活口等你回来亲手作决定,这也是贺难的意思。” 牛头虽然鲁莽憨直,但是他并不是弱智,他当然也懂得了贺难的意思。“我选后者,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魏溃硕大的狮鼻中哼了一声道:“不是人情,而是赌约。”这些天他基本没怎么给牛头好脸色看——原因也很简单,这家伙的身份是山贼嘛,而魏溃出于自己的过往最厌恶的便是山贼。当时贺难给他安排任务的时候他极力表达不满,但是贺难要去见萧克龙,郁如意是个姑娘,哪里能天天和牛头共处一室?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也就只有魏溃了。 说来也怪,贺难在三人小团体中武力垫底,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年龄居中但却比魏溃足足小了七岁;相貌虽然不丑但也难及郁如意的天生丽质和魏溃的剽悍外表,他能凌驾于这二人之上的无非便是他那独具一格的智谋与辩才了,可是这两样特质却是最难以量化的。一眼望去,三人中唯一的废物贺难居然能让郁如意和魏溃心甘情愿地听他的差遣调度,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就这样,魏溃带着牛头便悄悄从草庐中离开,直奔萧山的方向而去,自始至终也没有和萧克龙打过照面——这也是贺难和魏溃的双重意愿,谁知道萧克龙见到魏溃之后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贺难得把一切不利的苗头从根源上扼杀掉。 这边的战场中,形势还较为可观。赵鸿鹄和萧克龙二人联手,面对左右鬼王和三位鬼差的围攻也丝毫不落下风。 萧克龙的实力其实也就和其中一位鬼差相当,毕竟都是在魏溃手中过不了十几回合的主儿,众山贼们也能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明显要比黑脸帅哥弱上不止一截,便对他群起而攻之。 但是赵鸿鹄实在是强的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每次他们对萧克龙组织出来的致命攻势都能被赵鸿鹄手中的两柄短把黑纹宣花斧给破的一干二净。山贼们久攻不下,不由得有些心急如焚,反倒是被赵鸿鹄找到了破绽,两斧子就把白无常砍作了两截。 惊鸿四绝中单拉出来最弱的一个都是能和青面阎罗过手的人,更别说赵鸿鹄这旋风一般的斧法尤为适合以一对多。 萧克龙也是挂了彩的,但是他生性就比较顽强,不然当时也不可能追着魏溃不放了。面对这么多与自己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他也毫无惧意,反倒是把这场面当成磨砺自己的契机。 一方虽然人少,但战意昂扬,胆气冲天;另一方即使人多,可心慌意乱,各怀鬼胎。哪一边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恐怕已经能下定论了。 右鬼王是青面阎罗从一群喽啰中提拔上来的,他对于寨主可谓是忠心耿耿,绝对的死忠派。他是在场的众位山贼中唯一一个“心怀死志”的,也只剩下他还在积极地寻找破敌之策略,其他人都想着什么时候脚底抹油开溜呢! 白无常已经折了,本就落入下风的山贼众们自然知道失败是迟早的事,跑的早还能活,跑的晚就得下去陪白无常一起作伴去了,于是左鬼王、黑无常和马面三人都渐渐地往战圈外围且战且退。 右鬼王哪里知道这些同伴都打定主意扔下他不管了,还在一个人奋死力与赵鸿鹄缠斗。山贼们因退却而留下来的空当处,自然被萧克龙趁机补上,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手里的刀送进了右鬼王的腰腹处。 看到右鬼王的性命已经是风中烛、草上露一般,几名山贼撒开腿就跑,而赵鸿鹄和萧克龙都愣住了——敢情这几个早就准备跑了,才露出这么大的空当啊。本来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一个绝佳机会的萧克龙心中不免得意,而现在的心情也如吃了苍蝇一般。 马面比较机灵,抢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就往村外跑,而他却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在自己身后紧紧跟着——那黑影正是惊鸿四绝中的老幺李飞。 李飞是惊鸿四绝中最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这种“没有存在感”像是与生俱来的特质一般,时常都对李飞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当然对于杀手来说这可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赋。李飞当然不是杀手,但贺难交给他的任务却只有他才能完成不可——如果他的师兄弟们能对付得了这些山贼们,他便不需要出手,只消在山贼逃走的时候给他们抓回来或者进行补刀;如果的战斗力超过他们的预估,那他就隐藏起来准备给青面阎罗最致命的一击。 而这些人中有两个是一定要抓回来且留活口的,一个便是贺难承诺过牛头,让他亲手解决的马面,另外一个便是现在还与陈龙雀鏖战的“主角”青面阎罗。至于其他人,能杀了就杀了,放他们逃走也是危害百姓,实在抓不着的也就算了。 这三个逃走的贼寇也是分了三个方向,他们也知道如果一起逃走恐怕会被人一网打尽,唯一苦的就是马面了——只有他是必须被抓回来的呗。 唯一不会武功的二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在战场中了,这家伙见情势不妙便想着开溜,不过他在逃走和投诚两个选项中斟酌了一番后还是选择了向贺难投诚,此时他正站在贺难的面前。 贺难本来带着郁如意一起准备袖手旁观,正在扒着墙头看战场的局势,只见这个二当家鬼头鬼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二人附近,还没等郁如意出手,二当家“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嘴里还嚷道自己是被青面阎罗胁迫才给他出谋划策的。 其实二当家在阎罗寨里过的很滋润,当真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地位。首先他和青面阎罗认识的早,其次就是他不会武功也对青面阎罗构不成威胁,再加上头脑灵活很受器重,所以青面阎罗对待他也就不像对待其他人那么苛刻。 不过现在带头背叛他的就是他这个老相识二当家,也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人心隔肚皮。 贺难本来是想把这家伙当场做掉的,因为他能背叛青面阎罗当然也能背叛自己,就如同之前的马面一样,此人留在憨直的牛头身边定会是个祸害,但又想到在收服整个阎罗寨近两千名山贼时可能会有大用,也就暂且答应了他饶他一命,秋后算账也不迟。 第五十九章 含笑九泉了 青面阎罗和陈龙雀算是战成了一个平分秋色,青面阎罗外伤惨烈,陈龙雀内损严重,不过考虑到青面阎罗还在不断地流着血,还是陈龙雀略占上风一些。 说到底,锐器就是要比钝器更有优越性,尤其是在无甲的情况下,一剑下去就是一个血窟窿,钝器还是在对抗重装时更有优势。 尽管青面阎罗还有和陈龙雀的一战之力,但他的手下已经是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了,可谓是真真正正地大势已去。 赵鸿鹄和萧克龙在解决了对手之后围了上来,贺难与郁如意也带着刚刚归降的二当家露了面,众人现在已经对青面阎罗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纵使插翅也难飞。 “你……也和马面一样早就被他们收买了么?”青面阎罗见二当家已经站到了对方的队伍里,不由得出言问道。 二当家摇了摇头,神色显得悲戚非常:“不,我是刚刚才决定要向他们投降的。大当家的,咱们大势已去了啊……” 但在青面阎罗的眼中,二当家的表现给他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沫来:“当叛徒就当叛徒,非要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说来这二当家也不是第一次当内鬼了,还在原来那个寨子的时候二人就已经勾结起来要谋害青面阎罗的义父,以便让青面阎罗早日上位了,要不是当时朝廷发兵剿灭山贼,二人恐怕已经得手了。 二当家见青面阎罗并不领情,面色也是一变,语气也和之前截然不同:“程青树,你占山为王独霸一方,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穷凶极恶逞性妄为,杀人无数罪恶滔天……萧山百姓恨不得食汝肉、寝汝皮,用你的头盖骨当夜壶,今日贺公子大义凛然为民除害,惊鸿派神兵天降拔刀相助,我本来念及咱们之间的旧情好言相劝,却被你当作狼心狗肺——你这魔头还不速速受死!”这二当家鼓唇弄舌的本事真是一绝,不仅拍马屁有一手,就连骂人也是一套一套的,连青面阎罗的本名都叫出来了,这番话说的可谓是掷地有声。只不过他上述所列出来的、青面阎罗的罪状,好像放在他自己身上也一样适用。这样急着做出头鸟的行为看上去是与青面阎罗划清界限,实际上是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二当家说完之后就撺掇贺难快将青面阎罗斩杀,只不过贺难和惊鸿派的众位侠士当然不会让二当家牵着鼻子走,二当家看到贺难瞪了他一眼便灰溜溜地退到后面去了。 萧克龙这时候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对着青面阎罗说道:“我给你一个跟我单挑的选择,如果你赢了的话,我放你走。” 萧克龙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常态,青面阎罗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可能也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而这也是磨砺自己武艺的一种契机——毕竟能和这样实力的对手进行生死切磋的机会可不多,平时和师兄们锻炼他们都有意让着自己,但青面阎罗可不一样。 只有不断地和比自己强大很多的对手切磋才会有更长足的进步,从这一观点来说萧克龙和魏溃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萧克龙没有去征求贺难的意见,毕竟青面阎罗是他们惊鸿派制服了的人,贺难也没有出言阻止——反正萧克龙说的是“你赢了我放你走”,仅代表他个人的观点,就算萧克龙输了,贺难这边也可以让郁如意补刀。 他们惊鸿派的君子一言,就让他们惊鸿派的人去驷马难追吧,他贺难一贯喜欢斩草除根。 青面阎罗狐疑地看了看萧克龙,又把目光望向了贺难:“你们到底谁是头?” 贺难把双手揣进了黑袍下宽大的衣袖中,真正意义上做到了“袖手旁观”,他也不说话,就让青面阎罗自己去想呗。 萧克龙也没有给青面阎罗太多的思考时间,他怕再拖一会下去青面阎罗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甚至死亡。他倒是不在乎青面阎罗死与不死,但是交手的机会他可是一点都不想错过,便自顾自地攻了上来。 惊鸿派的人自然是要给萧克龙切磋的机会的,所以也不会贸然插手,青面阎罗且战且防地和萧克龙比划了一会便也放开了架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战斗之中。 平心而论,就算是伤成这个样子的青面阎罗,萧克龙一时半会也拿他不下,不过青面阎罗这个人生性多疑,他总担心对方众人是不是要突然偷袭他,所以不知不觉间便落入了下风。 其实他此刻倒是多虑了,人家惊鸿派不屑于群起而攻之,答应了单挑就给他充分的环境一对一。 两人的打斗实在不能说好看,在萧克龙拼尽全力之下,青面阎罗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此时青面阎罗也不由得懊悔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全力出击,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副强弩之末的样子。 不过他并没有懊悔太长时间,就被来自背后的一刀给攮倒了。 “怎么会……”青面阎罗眼睁睁地看着萧克龙的双刀一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绝没有半点机会从背后袭击自己,他在躺倒下的一瞬间看到了偷袭自己的家伙。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没什么特点的脸,表情也很坦然,而这个人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马面。 “他妈的……”青面阎罗不禁怒火攻心,破口大骂道:“亏你们还号称名门正派,结果单挑之中就找人帮手是吗?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虽然已经身受重伤的他,面对精神抖擞的萧克龙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但他还是要借题发挥一下——一来是为了虚张声势,强调自己能赢;二来就是他真的很生气…… 其实青面阎罗真的误会李飞了,李飞去追拿逃走的马面,顺手还杀了黑无常。就在他提着马面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众人把青面阎罗围在中央,只有小师弟萧克龙在和对方交手。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师兄弟拿青面阎罗不下才选择车轮战的,为了速战速决便出手背刺了青面阎罗。而青面阎罗这一顿臭骂才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家是已经约定好了进行单挑,这让他也一时语塞。 不过就算李飞不知情,那也是惊鸿派的人,一时间这三绝加上萧克龙没一个能说出来话的,纷纷沉默相对以避免尴尬。不过贺难倒是高声插了一嘴,赶紧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划清界限:“我可不是名门正派的人,他们下的黑手你可别把我算进去。” 青面阎罗现在也没那个闲心和贺难扯皮,他知道自己寿数将近,靠着真气还能吊个一时半刻的,不由得深感不甘与遗憾。 程青树的前半生受尽苦难折磨,落魄至极,做乞丐的时候甚至要跟流浪的鸡犬抢食吃,就算是发了霉的馒头也能大快朵颐,偶然讨来的一枚铜板没有舍得花,至今还被他留在身上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不要回到过去那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中了;他的后半生与之正好相反,在做了山贼头子之后他变得穷奢极欲,荒淫无止,财、色、权,这些东西他已经应有尽有。 只可惜那个在古道热肠的铁匠宽厚臂膀之下的懵懂儿童再也回不来了,他的父亲一直在教导他“无论贫穷或是富有,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一定要尽力去帮助别人”,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则教会了他“拳头大才能有钱,有钱才是硬道理”。而显然世界教给他的东西让他领悟更深,造就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青面阎罗,也造就了他今日的结局。 是这个每况愈下人心不古的世道才导致了他变成一个恶人么?好像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是他自己的错误才导致今日的死局么?好像也不尽然;或者说是因为贺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这个倒是有直接关系,不过就算没有贺难,青面阎罗也自知不会安安稳稳地在萧山当山大王直到寿终正寝,只不过他却没想到自己的结局来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快。 程青树开始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过去的故事。惊鸿派的众人没有打断他,尽管他是敌人、恶人,但也是一个将死之人,没有必要连他发表遗言的权利都剥夺了去;贺难也没有打断对方,反而听得格外仔细、认真。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程青树遗言的最后是以对众人的嘲讽作为结尾:“你们这些从小生活便十分优渥、师出名门的正道人士,怎么能体会到我的悲惨与难堪呢?这世上的普通人也大多一样,对于可怜之人冷眼旁观,对于可恶之人诚惶诚恐,对于下位之人肆意欺凌,见到了上位者又奴颜婢膝……” 程青树说完之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吐出一滩又一摊的鲜血。而贺难便趁着这个机会走到了他的身边,高声说道:“不,你错了。” 程青树躺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看向贺难,轻蔑地问道:“你说我错在哪里了?”其实他也没想得到贺难的答案,但是被人否定的感受总是不好的,尤其是他这穷极一生所得出来的结论却被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轻描淡写地否定,所以他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程青树敢问,贺难就敢答。他当即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凑到了程青树的面前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但见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过去,程青树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响彻天地,振聋发聩的狂笑声。那笑声中带着不甘、带着悔恨、带着遗憾、带着气愤、带着释怀……诸多情绪掺杂在一起,让这个将死之人发出了推翻了自己一生信条的大笑。 笑罢,程青树气绝而死。 贺难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把头扭向了众人:“嗯……他现在含笑九泉了,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而迎接他的却是众人充满了震惊和质疑的目光:“不管怎么看,这家伙都是被你在言语攻击了一番之后不堪受辱最后活活气死的吧?” 第六十章 一夜鱼龙舞 要想清楚程青树为何会发出这样一段大笑,并在大笑之后气绝而亡的原因,还得把时间退回到一刻钟之前。 贺难蹲下去对程青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的童年很悲惨么?” 这句话倒是把程青树给问住了,他使劲咳嗽了两声之后反问贺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难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直到除了在自己面前的程青树、其他人竖起耳朵听也听不见的程度,缓缓说道:“其实我们的童年好像都一样,我过得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 十年前,盛帝遇刺一案牵连了北方周边数郡,单事发之地斧阳一郡便有官员及家眷共计近千人遭受株连而下狱,周边七郡合计更是有三千余人卷入此案。 贺难的父亲时任斧阳郡下属清明县之县令,自然也无法幸免,在彻查刺客未果之后与七郡百余名官员一同问斩,贺难之母也因此事积郁成疾,忧愤而终,只留下了当时只有十岁的贺难。 贺难从那时候起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比起当乞丐的程青树要好上不少,毕竟还有叔父等亲眷接济,再加上贺难的父亲为人处事公正廉明,素有威望,深得当地民心,倒是无人去欺凌他。但是没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生活的也很落魄就是了。 在贺难十三岁的时候,当地学堂中的先生便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他的了,他便计划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叔父托人带着他来到了白玉京中,希望他在能在繁华京城中找到一处学府。 京城中的上等学府、学馆可不是穷乡僻壤中的学堂可比,能在此地读书的非富即贵,而唯一能收取寒门子弟的山河学府——其难如登天的府试便已劝退了九成的学子。更何况山河府从来都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每三年一次开府招收学子的数量也是有定额和严格时间限制的,贺难此次之行因路途遥远便已经错过了初试和复试,再想考试就得等到三年之后了。 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年呢?如果这一次没能留下来,恐怕这京城便再没有了贺难的容身之处了。他不想等,也等不起。 迫于形势逼人,贺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击鱼龙鼓。鱼龙鼓,顾名思义便可知击此鼓者便有机会跳过笔试、鱼跃成龙,在山河学府之内被称为鱼龙鼓试。这鱼龙鼓试乃是山河学府唯一的特殊考试,而考官便是山河府的府首李獒春。 山河学府正常的府试流程是三次笔试,初试考的是诗赋与算术,复试考的是经义与文章,终试考的是法令与时务策——其实盛国科举的科目大抵也是如此,只是顺序略有不同。由于山河府本身是司法官署,所以把法令这一项放到了最后去考,而在终试里取得头几名的考生则会进入面试。 而与正常的府试流程不同,击鱼龙鼓之后则是全程面试。笔试尚且有时间去思考、修改自己的答案,精炼自己的文笔;但是面试的难度就不一样了,无论考官问些什么你都要迅速回答,丝毫没有整理思路修饰措辞的时间,更何况鱼龙鼓试的考官历来都是山河府首李獒春亲临。 每次开府都有不少人想靠着击鱼龙鼓而直面李獒春,希望能在这位朝廷首屈一指的大员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想要通过鱼龙鼓试的难度可想而知,那些自作聪明想通过一些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答案博取李獒春好感的人无一例外全被淘汰了出去,所以近些年来敢击鱼龙鼓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当时的那一年甚至无人敢击此鼓。 原因说来也简单,山河学府对于击鱼龙鼓一事也有着很严格的规矩。击鱼龙鼓者便相当于有了特殊的途径入府求学,还能面见李獒春、有机会得到他的青睐,所以付出的代价相对来说也很高昂——鱼龙鼓试未通过者九年内不准再报名府试。这个规矩可不是为了将求学心切的学子拒之门外,反而是过滤掉了一大批妄图哗众取宠之人——山河学府又不是菜市场,年年都来击鼓想混个脸熟的人还是给他们吃闭门羹算了,李獒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应付这些跳梁小丑,所以便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希望能减少一些“投机”的现象。而真心想入府求学的人也不会被这条规矩所耽误——通过笔试也能入山河学府成为门生,何必去自找那些不痛快断了自己的路? 李獒春设下鱼龙鼓的目的之一便是“望天下读书人皆可自量”,有能力者去击鼓自然能通过鼓试,而那些不自量的无能之辈落选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在此之前追溯至山河学府成立以来,通过了鱼龙鼓试的人数只有十三个,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李獒春的亲授弟子。 贺难倒是对于成为“亲授弟子”这件事兴趣不大,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先留在山河府求学,所以才在走投无路之际才击了鱼龙鼓。 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年,拎着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鼓槌面对着周遭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站在山河学府的门前不断地击打着庞大的鱼龙鼓,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心声终于引得了李獒春的莅临。 李獒春看到小贺难也很惊异,因为山河府招收进来的学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左右、已经读过不少书甚至参加过科举的少年,这么小的孩子倒是不常有,而且这小家伙居然敢击鱼龙鼓——这个年岁击鼓的好像倒是头一例吧? 李獒春看着小贺难,问话道:“你可知道击这面鼓是什么意思么?” 贺难从小就拽的像是别人欠他钱一样,瞪着眼睛说道:“当然知道,山河学府的鱼龙鼓试嘛。我来自北方斧阳郡,因为路途遥远错过了初试和复试,所以只能击鱼龙鼓了。”他也是到了白玉京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府试,束手无策之下听旁人说起鱼龙鼓试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所以就算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李獒春点了点头,又问话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贺难点了点头:“李府首。”其实贺难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周遭围观的人看这老人的眼神都十分敬畏,而这老人的举手投足之间也是风采斐然,干脆就往大了猜呗。 “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考场里面试,你可准备好了么?”李獒春抓着小贺难的手,便往山河学府里走。山河府一府两院,前院是司法官署山河府,后院便是教书的山河学府。 进了考场,李獒春便让贺难在下首位坐下,自己坐在了上首位,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了起来——山河学府是天下寒门子弟迈向仕途的最好出路,自然是要严格对待恪守不渝的,哪怕小贺难只有十三岁也是如此。一路上李獒春已经问过了小贺难的一些基本情况,又命人将他的名字记录在考生花名册之内,这样他也算是一名考生了。 面试的内容和笔试其实也差不离相同,只是难度更大。李獒春先是问了贺难不少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中的内容要他背诵和释义,贺难的头脑聪明,这些东西自然是难不住他,无论问些什么他都能张口就来,解释含义也能做到个七七八八,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算是很不易了。 不过上述这些内容考的都是背诵,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显然不足以让考生轻松地得到李獒春的高看,充其量只能说是记忆力比较好罢了。况且能背下来无数书籍、口若悬河之人李獒春见过太多,让他们说出点书本之外的东西他们很容易就两眼一抹黑了。 紧接着李獒春还考了贺难“法令”这一科目,本来他还以为小贺难这个年纪对于法律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或是压根就不懂得法律也情有可原,不过贺难却把李獒春所考的律例背的十分清晰,虽然有些地方他也忘记了,不过大体上却是对了个十之八九。 贺难为什么对于盛国的《国律》这么清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刑场上监斩官所宣读的父亲的罪名,而他在之后翻遍了《国律》却发现《国律》之中根本就没有答案——以父亲的错误来说,免职都已经算是过分的惩罚,更别提处斩了。 是因为皇帝的愤怒,所以父亲才会……可皇帝就能将个人的情绪与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么?这是贺难七年以来不断思考的问题,而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默然,思绪也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 李獒春敲了敲桌面,把小贺难那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了考试之中:“在你看来,人的才能与品德哪一个更重要呢?” 小贺难不假思索地说道:“都重要,非要说选出一个的话——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禽兽,自然是因为有了德操。” 李獒春刚想点头问下一个问题,没想到小贺难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毫无疑问我会选才能。” 李獒春轻轻地“咦”了一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小贺难鼓着腮帮子,用了一种故作沧桑的语气说道:“因为这个世道,无论有才无才,德行高尚的人活的都比较累……无德之人天生就比他们少了诸多的限制,无德便是无所顾忌,他们不念苍生苦,反做众人害。而有德之人……是感念天地万物的,德行愈高尚,就越看不得众生疾苦,最后反而将自己囿于笼中了。” 府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算是赞同还是理解,紧接着他又问道:“那你觉得有才无德之人在仕途上发展如何?有德无才之人又如何呢?如果是你的话会对这二者如何取用呢?”这个问题和上一问看似差不多,但实际上内涵完全不同,前一问顶多算是考生个人对于才能与德行的见解、倾向;而此一问已经进入到“时务策”的范畴了。 这个问题直接刨除了“无才无德”和“有才有德”这两个弱智选项,原理自然不必多说。无才无德之人基本上就是不堪一用,而德才兼备之人——上哪里找那么多? 小贺难想了想,回复道:“若是非要在二者之间取用的话自然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小到商铺酒楼、大到朝廷各部都有主有辅,在我看来有才无德之人适用于作辅,而有德无才之人则适用于作主。前者才干高超,能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无人钳制必生大患;后者虽然才能不足,但德操高尚恰可以用来作为标榜整顿风气……不过这就是比较理想的情况,实际上还是有才之人比有德之人更能吃的开,光有德行之人难以制御,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哦?”李獒春倒是对贺难的这番见解产生了一些兴趣,之前他也问过其他面试的考生这类问题——其中有用官阶举例将人分类的,如有才无德之人可做到上三品,有德无才之人只能屈居前者之下;有以成就作为论述的,如有才无德之人能叱咤风云,有德无才之人则庸庸碌碌——而贺难所说的“主辅”之论却是不常听到。 “当然,一个人要是皇帝,那他不管是无德还是无才就都不重要了。”人道是童言无忌,贺难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从小他就这样。“反正天下都是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知道,议论皇帝就是十死无生的重罪,不过李獒春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贺难的确是一个小孩子,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在所难免,李獒春自然也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儿上纲上线的。 所以他压根就没听出来贺难那股子阴阳怪气出来。 李獒春越问,贺难便越敢答,这场问答从傍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破晓,而结果便是李獒春对这小家伙真是中意的不得了。能说会道的神童不少,但贺难除了这一点外还展现了他颇为强烈的个人风格——独立思考的能力是这个年纪最难能可贵的。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若是你可以选的话,你会选择做一个有德之人么?哪怕会很难。 贺难给出来的并不是一板一眼的答案,这一次也没有去刻意讨巧,反而颇有些值得玩味:“我的名字叫贺难,本来就很难了,想来难上加难也无妨吧。” 李獒春在后来贺难离开山河府之前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便是对小贺难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呼应。 山河学府鱼龙鼓试的通过者又添了一人。 贺难,一夜之间,鱼跃龙门。 第六十一章 嘴杀阎罗王 贺难也没傻到会把自己出身于山河府这件事跟程青树和盘托出——就算对方已经奄奄一息,贺难也不希望他能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不过他的确是把自己童年的经历境遇给程青树仔细地讲了一讲。 “你在成为山贼之后也没有报仇吧?”贺难斜睨着程青树,“或者说你早就把报仇这件事给忘记了,反而把自己愉快的烧杀抢掠的生活放在了第一位。” “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程青树反问道,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报仇:“那些人是各处流窜的亡命之徒,就算我想报仇又能去哪里寻到他们呢?与其做那些无谓的举措,倒不如让自己先从泥潭之中挣扎出来。” “哼……所以我说你错了。不止是错,还是大错特错……”贺难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选择去行动和仅仅是想想,那可是两码事。” “重要的并不是你是否完成了报仇这一举措,而是你是否尽全力去尝试报仇……尝试过但失败了和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虽然从结果上来看是一样的,但其中的意义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你我殊途之根本。” “我承认,这荒唐的世道的确对你不公,它害得你家破人亡沦为乞儿。”贺难的语气稍微放软了些,“可是它对我也不怎么样,对很多人都不怎么样,这世上比你还惨的人犹如天上之云、地上粪土般多……” “你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权势之后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尽管你变成了山寨之主,坐拥两千人马,但本质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小乞丐罢了。”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贪图现在的骄奢淫逸还是根本就没有报仇的勇气和毅力,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你用茫茫人海无处寻觅为借口不去报仇,事实上只是你在逃避罢了,逃避那个悲惨的过去,逃避那段卑贱的乞丐生涯,甚至还背叛了那个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儿子生路的伟岸身影……” “而你在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仇人的模样之后,不禁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还对于自己的劣迹沾沾自喜颇为得意,甚至还将‘不是我想作恶,是这个世界逼我不得不作恶’这种歪理奉为圭臬,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贺难这一通嘴炮可以说是连绵不绝无懈可击,丝毫没有给程青树插嘴的机会,程青树几次想要反驳都被贺难打断然后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而最后那一段杀人诛心的话语让他回想起了自己一直不愿意去回忆的、父亲临终前的情景,终于变得哑口无言。 吭哧了半天之后,程青树终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对于贺难好像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就是了:“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就只会说一些百无一用的大道理么?”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贺难在听完之后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是谁跟你说的……我是‘正道人士’了?” 这个笑容……竟然把恶名传遍萧山的青面阎罗程青树给吓住了。程青树自己长得就不好看,相貌狰狞凶恶,身份又是常年行走于绿林道刀光剑影中的山贼,按说见到的恐怖景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被贺难这一笑给吓住了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程青树一直把贺难当成了路见不平为民除害的侠客,但是这转折实在是太过突然。就好比一个美女正在你怀里和你如胶似漆,你再转过头来发现她已经蜕掉了身上那层人皮变成了一只厉鬼,你害不害怕?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程青树吞吞吐吐地问道,他倒是从刚在那一惊一乍的情绪里缓过来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纳闷——他实在是想不通眼前这个少年处心积虑地要暗算自己,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人生哲理”之后突然又露出了这么变态的笑容到底意欲何为。 “我什么人都不是,这也不是你该知道的。”贺难的嘴很严,还是没把自己的身份漏出去一丝一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是在‘恶’这一道上,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山贼头子比起我来也差得远呢。” 贺难说完之后俯身到程青树的耳边又说了两句话,紧接着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即程青树开始止不住地大笑,然后便气绝身亡,魂归地府了。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嘛?”贺难面对众人惊疑的眼神感到十分奇怪:“他可不是被我气死的啊,被你们围殴之后能挺到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你……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啊?”萧克龙算是惊鸿派中和贺难最熟的了,其他人不好意思问,他便开了这个口,不过他估摸着以贺难这位大爷的尿性应该也不会回答。 “啊……其实也没说什么特别大不了的。”让人没想到的是,贺难不但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还十分的……标准。“就是带他回顾了一下他那可悲的人生经历,交流了一下心得,顺便还指出了他的一些错误。” 这个答案在众人眼中明显就是扯犊子,但是细细想来——贺难对程青树所说的话其实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但实际上,青面阎罗还真是被他活活用话术给气死的。和青面阎罗常伴终日的二当家已经被贺难给吓傻了——自己那点唇枪舌剑的本事比起贺难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毕竟刚刚自己痛骂青面阎罗人家根本都没在意,而贺难却把自己这位旧主给活活说死了。 “算了,你小子嘴里的话没有一句能信的。”陈龙雀出言终止了这个话题,不然一会贺难又会扯出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话出来,“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吧?” 贺难点了点头,双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抽了出来,向着惊鸿派众人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是自然。” “诸位帮了贺某这么大一个忙,贺难定不会食言,约定好的钱财一分也不会少。在下只需留下部分用于前些日子疏散村中民众所花费的银两,其余的自当拱手奉上,不过整理这座山寨还需要些时日,如果哪位不放心的话可以留在山寨暂住,等在下清点完整座山寨后便可以将你们该得到的全部拿走了。” 贺难在与惊鸿派的掌门赵沉钧商议好之后,便带着郁如意和萧克龙先来到了这座村庄,以萧克龙官军的身份作引,假借朝廷的名义将村民们疏散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到城中的客栈住了些时日。这座村庄里十几户人家数十口人,衣食住行自然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再加上房屋的租赁与他们这些日子不能耕作所带来的损耗——花了近二百两吧。 这些钱已经等于贺难从京城出来时所带的一半盘缠了,前些日子已经花去了不少,贺难索性就将手里的钱全部给予了这些村民,他也没准备搞什么多退少补那一套——反正在除掉了青面阎罗之后直接从山寨的金库里找补就可以了。 而这几天贺难的花销全部都是由萧克龙所承担的——本来郁如意是想让贺难用她的钱作为生活开销的,但是贺难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更是死皮赖脸地赖上了萧克龙。他甚至还想让郁如意也跟着自己一起吃大户,但是郁如意一个姑娘家还是得要脸的,更何况这小丫头……可能比萧克龙还要富裕的多。 如果贺难没有成功除掉青面阎罗、收服山寨的话,用于驱散村民的这份钱就全部由惊鸿派所出——这也是贺难与赵沉钧之间的“对赌协议”中的一部分,如果贺难真的成功,惊鸿派所能得到的远比这二百两要多得多,所以赵沉钧也没有拒绝这个条件,而是一口答应下来。 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几乎每一步都在贺难的意料之内,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到现在就只差最后一哆嗦了。 “这就不必了。”陈龙雀朝着贺难摆了摆手,他作为大师兄肯定是不能失了惊鸿派的风度,“虽然你这个人说话不怎么中听,但是人品我们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这句话的含义就是在说,山贼们敛聚的财富再多,也不如惊鸿派的人脉值钱。更何况如果贺难私吞了这笔钱,所承受的代价可能就不止是惊鸿派一派的追杀了,他的名声从此也会在江湖中臭名远扬。 贺难微笑着回敬了陈龙雀一礼:“那在下就先谢过陈大哥对贺某的信任了,咱们合作的机会确实还多着呢。” “合作?还有?”萧克龙眯起了眼睛,他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和贺难接触永远都会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这些天贺难可是一直在他身边蹭吃蹭喝,今天要买个防身软甲美其名曰“怕在打斗之中被殃及池鱼”,明天要去戏班子看一场戏理由是“放松精神”。 他的精神是放松了,萧克龙的精神倒是快被贺难折磨疯了,所以在贺难说出来“合作的机会还很多”的时候他几乎气的要吐血。他本来还想着这些天的“屈辱”忍受着也就算了,至少还能见到魏溃再跟他切磋一下,甚至在自己三位师兄的帮助下能把魏溃擒获,结果这点儿小心思早就被贺难看穿了——他压根就没让魏溃在萧克龙面前露面。 贺难当然看出了萧克龙的不爽,接茬道:“我们之间确实还有很多账没了结呢,所以等明年的少年英杰会再见吧!” 故意的……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萧克龙直到贺难一定听出了自己刚才语气中的无奈和不甘,所以他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克龙气哼哼地甩手就走,再也不想和贺难搭上一点关系,而三绝也对贺难拱了拱手,简单地谈了一些事务之后随着萧克龙一同告辞。 就这样,惊鸿派的人一路向西打道回府,而贺难手里提着晕过去的马面、和郁如意、二当家一同去往萧山东方地界牛头所统率的山寨,准备在这段时间把阎罗寨好好的整顿一下,纳入囊中。 第六十二章 转型义勇兵 是夜,萧山东山地界。 牛头和魏溃二人就在入东山路口处的一间客栈里等着,二人先是回了东山的寨子里吩咐几个心腹手下提醒喽啰们聚齐在寨子里候着,之后便回到了大路口旁的客栈等待贺难的到来。 一盆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去,装晕的马面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的凶神恶煞,不禁堆出一张笑脸来。只是这笑容并不好看,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贺公子……我知道错啦!”马面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贺难,他刚一对上贺难的视线便脱口而出,估计是已经在这一路上酝酿好半天了,“之前是我不对,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才站在青面阎罗那一边,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别跟小的计较啦!” “再说,我早就看出来这青面阎罗难成大事,您看这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您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贺难闻言轻蔑地笑了笑,颇为讽刺地对二当家说道:“你们阎罗寨里的人这番油嘴滑舌的本事都是跟你学的?” 二当家是多鬼的一个人,他当然知道这个话茬可一点都不能接,便故作尴尬地朝着贺难拱了拱手,便把身子缩到人群的最后方去了。他要是还腆着脸往前站,指不定什么时候贺难又得拿话敲打他一番。 “你别看我……”贺难又把话锋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马面,“平心而论,你还真没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反正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成自己人,今天你落在我手里还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不济。” “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你这位结义兄弟啊……”说到此处,贺难看向了牛头。贺难和郁如意坐在客栈大堂的最中央,魏溃则是倚在门框边上,牛头则和贺难对坐,剩下的几名喽啰都是牛头的心腹,这些人纷纷站在自己大哥身后怒视着大哥的大哥——他们这一下午也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牛头紧蹙着眉头,两道浓眉能拧成一股黑绳子一般。 “就在你我约定之后,我和你的兄弟也打了个赌,赌的便是你到底会不会背叛我……或者说你到底会不会抛弃他,而赌注便是你们的前程。他输了这个赌局,所以现在已经是我的手下了。” “虽然现在我是老大,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还是需要你们自己来解决,我绝不插手。”贺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拉着郁如意坐到了别处去,把主位让给了牛头来坐。“今儿我就只看戏。” 一听这话,马面立刻就把头转向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两旬之前他还是牛头的义兄,而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弟弟成了堂上客,哥哥却变成了阶下囚。“兄弟,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形势逼人,为兄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啊……想必做兄弟的你也能理解为兄的做法吧?你快在贺公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牛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让我理解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那番话呢?难道你我之间十几年的兄弟情义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牛头可以舍命为了马面挡住魏溃的致命一击,马面却为了自己的生出卖了兄弟,这让他怎么能不寒心? “兄弟……那只是权宜之计……”马面并不是二当家那么不要脸的人,他的心中对于牛头也是的的确确有所愧疚的,所以这句解释也显得没什么说服力,反而显得更加苍白。 说到底他和青面阎罗还是一路货色,虽然够坏但是头脑还不够聪明,脸皮也没有那么厚,如果今天跪在这儿的是贺难——甭管有没有用,反正他就是能眼睛不眨地就说出来一段屈辱非常的话来求饶而面不改色。 客栈大堂安静地能仿佛能听到马面“怦怦”的心跳声,而牛头的脸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看着这个对自己谄笑着的义兄,忽然回忆起了许多往事。马面不念旧情,可他自己还是不忍心的。 这么多年了,兄弟二人什么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如今却落得了一个手足相残的局面——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人心不古呢? 牛头是个耿直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半晌过去,牛头还是开口了,他在说话的时候转头看向了贺难——虽然贺难说了他今天只看戏,但是牛头知道自己也得让贺难满意给他一个交代。“你已经背叛了贺公子,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是这萧山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也留不下你。” “我们二人兄弟一场,我无意杀你,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牛头还是个老实人,如果是别人早就让马面人头落地了。 “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已断,义当绝,再也不是兄弟。”说罢,牛头抽出自己的腰刀朝着马面劈了过去。 马面已经吓傻了——怎么前一句还说“无意杀我”,现在就要砍我的脑袋了?这千钧一发之刻他吓得动也不敢动。牛头这一刀不是奔着马面的性命去的,而是割断了马面的一绺头发,紧接着他又斩断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马面削发代首,牛头割袍断义,二人再也不是结义兄弟。 跪在地上的马面哆哆嗦嗦地朝着曾经的义弟叩头道谢,而牛头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了贺难。 “贺公子,在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念在我二人曾经的义气上能放他一条生路——我知道我说的不算,所以还请您能高抬贵手。”牛头也伏在地上跪拜贺难,“从今往后,彭牛生自当为您当牛做马,任您差遣,绝无二话。”他不再自称牛头,而是恢复了自己的本名,显然已经是要摆脱这段过往了。 贺难拍了拍手,称赞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重情重义重诺,是条汉子。既然你是我钦定的阎罗寨的新寨主,那此事就依你好了。” 彭牛生端正地朝着贺难拜了几拜,又走回到马面……不,是马宝财身边,踢了他一脚,“还不快走?” 其实马宝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背叛贺难,是不是现在当新寨主的就是自己了?其实贺难早就对他说过事成之后二人便可以做新寨主,而当时的马面因为畏惧,还是选择了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心中其实也很委屈——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贺难赢了自己会被清算;而站在贺难那一边自己当场就得被青面阎罗扒掉皮,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结果却是一个两边都不讨好的买卖,而彭牛生却在当了二十天的人质之后平步青云直接成了山寨之主?让马宝财觉得愤愤不平的原因其实就出自这里。 但是——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掉在彭牛生嘴里的,而是彭牛生靠着自己本能的举动博得了贺难的好感,要知道魏溃那一下也是能要人命的。而如果把派回去做奸细的人换成彭牛生,那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马宝财——这就是二人之间的区别。 小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看到别人收获的时候会嫉妒、记恨,却往往不记得自己在播种的时节根本就没有用心,他们只看到了结果却忽略了起因和过程,终日想着丰收却不愿意为此付出体力和汗水……彭牛生也不算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在和马宝财的情谊之中,他问心无愧。 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只想得到利益却不愿为之付出代价的人终究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对于现在来说都不重要,马宝财在磕头拜谢了贺难与彭牛生之后便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萧山,消失在了烟雨茫茫之中。 其实贺难本来是想先答应彭牛生,再偷偷派遣魏溃暗中把马宝财弄死就地掩埋了的,这样既能照拂彭牛生的面子了解他的夙愿,又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在郁如意的建议之下还是作罢了。 “马面也算是个可怜人,能放他一命便放他一命吧,何苦要多添那么多杀戮呢?”这话可是郁如意的原话,连这个女杀神都这么说了,贺难也没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理由,便听从了她的话。 而贺难放过马面这一手,在很久之后却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也算是种因得果的一种吧。 就这样,贺难三人便在东山寨中住下,用了半月余的时间整合了东南西北中五座山寨,对外统称是青面阎罗残暴不仁施虐成性,众位寨主不堪其辱便联手反了他。而今青面阎罗授首,鬼差们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彭牛生一位,便自然而然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 二当家也依然还是那个二当家——二当家姓于,外号叫做老芋头。贺难本来寻思着先利用他一段时间再弄死,但是看着老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他也是有些无奈,便暂且留住了老芋头一命,观察着表现日后再说。 彭牛生这样不明不白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自然有很多人不满,这些人都是青面阎罗的直系手下、忠实拥趸,就算有着老芋头为彭牛生说话也打消不了他们的疑心,彭牛生也在贺难的授意与扶持之下展现出了自己的雷霆手段——他提拔了一些有意于归顺自己的青面阎罗旧部,又挑出了一些不好管理、意欲为主报仇的刺头杀鸡儆猴,很快那些表示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很多——毕竟出来混求的都是一个财,跟着谁后边混不是混啊。 在肃清了山寨的内部矛盾之后,一个新的问题又来到了贺难的面前——也不能一直都让这些人当山贼吧? 本来贺难三人对于山贼这种欺男霸女的恶劣行径就颇为不齿,所以更不能让彭牛生变成下一个青面阎罗,不过他也苦于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些山贼们转型——毕竟能出来当山贼的,不是那些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的莽夫就是一些游手好闲之徒。 事情的转机说来也算是个巧合,一日贺难下山路过围杀青面阎罗的村子,便想看望一下这些村民们,看看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银两来修缮一下被江湖人士之间的打斗所波及到的房屋器械。 没想到到了村庄以后贺难才知道,自己那二百两银子压根就没有多少落到村民们的手中,每家每户只收到了不到五两银子,剩下的六成多全被村长一人中饱私囊了——难怪村长住在这村子里唯一一处砖瓦砌成的房屋,看来以前朝廷赈灾济民的饷银也被他私吞了不少,这雁过拔毛之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贺难念及此处自然是心头火起,立刻就纠集起魏溃、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带着一票的精壮汉子堵了村长家的大门,村长当即就磕头求饶,不但把私吞的银子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了各家,还额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私房钱为村民们修缮房屋,置办家具——这一笔下来花销也算不少,看来这老东西还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 没想到,这些村民除了要应对山上的匪,还要应付自己村里的匪,不过这也给了贺难一些启发——既然世上总有这些不平事,那他偏要来管上一管。 别的地方现在他还够不着,但是萧山周边总是触手可及的。贺难便把自己的思路给彭牛生和老芋头等阎罗寨的现任高层讲述了一番——从今往后他们不只做山贼,还要做个第二官府,专为这些百姓有个伸冤诉苦解决问题的地方——当然,伸冤诉苦也是要交钱的,不过比起一些光收钱不办事的地方来说已经好上太多了。 首先名头上便要变一变,不能再叫做“阎罗寨”了,可以改名叫“义勇伍”;人员上也是把那些游手好闲、光吃不做、品行不端之人精简掉,改为挑选一些德行尚可的青壮年男子加入,称之为“义勇卒”;义勇伍按时间季度在周围的村落和乡、县收取“保护费”,交纳钱粮的家家户户都记录在册,每当他们遇上了什么靠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乡邻纠纷、需要劳力帮助务农或修建房屋、贼人袭击等繁杂事务时便由“义勇卒”们出手相助;而义勇卒们自然也要和当地官府搞好关系,不定期地向官府“捐献”一些银两——就算不能得到官方认证,至少也要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一时半会这些山贼们可能也不适应这种转变,拦路打劫的事情突然废除也不现实,但也要设立规矩严加限制——可以向途径萧山的游人收取一定数目的“过路费”,而收取过路费之后便由义勇卒们保驾护航防止客户们被其他的蟊贼野兽袭击;而强抢民女、肆意烧杀这种明显违背人伦和法律的事情就要板上钉钉地和他们告别了,如有随意杀人放火,强抢财物民女的,按规矩杀无赦。 本来贺难还以为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会反对,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持赞同意见——仔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好反对的。 虽然这个想法只有一个初步的雏形,收缴到的钱财比起之前掳掠也少了许多,更不像山贼生涯一样肆无忌惮——但是至少安全。青面阎罗够强、够狠吧?本来被众山贼奉若神明一般的他还不是被惊鸿派的侠客们打得跟三孙子一样,更别提现在山寨里的的一群散兵游勇了。而青面阎罗和众位鬼差的下场也让彭牛生和老芋头认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家正道、官府不是管不了他们,而是压根就懒得管——山贼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保不齐哪天就得掉脑袋,这样摇身一变洗白成当地的义兵起码性命有保障——还是那句话,如果能老老实实混口饭吃,有几个真愿意提着脑袋当山贼啊? 贺难这些日子可比彭牛生、老芋头他们还要忙碌,而又历时了将近半个月,一个对于山贼团伙的初步的改革总算是正式落实到位了。 第六十三章 摆擂苦云城 贺难答应惊鸿派的条件自然也是要兑现的,不过他还在这手“借花献佛”之中又玩了些小花招。 在清点完阎罗寨的全部赃物之后,贺难先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抽出了自己给予村庄百姓们的那一小部分,又将这些财物分成了不等的三份。 最大的一份自然是承诺给惊鸿派的那部分,另外两份分别作为维持义勇伍的费用和捐献给周边村落的善款——当然,惊鸿派也不是白白损失这部分财产的,贺难在向周边村落捐献善款钱粮的时候也打上了惊鸿派的名号,百姓们自然也是对“惊鸿派”和贺公子感恩戴德了一番。 虽然这些山贼们对于贺难所制定的一些“繁文缛节”一时间还难以适应,但是在贺难的恩威并施之下也算是井井有条,而义勇伍的建立对于贺难来说也算是有了一个落脚处——他都想好了,如果真有一天江湖混不下去了、又没脸回山河府,就在这地方当个头目也算不错。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留在萧山混吃等死,所以在萧山待了一个月之后,贺难三人又踏上了旅途。 他们三人的目的地,自然就是贺难的祖籍所在、盛国最北方的郡治斧阳郡城。这也是贺难与郁如意、魏溃所商量好的,而在到了斧阳郡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魏溃自然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看一看,郁如意则是原路返回白玉京向李獒春复命。 贺难所定的下一站,就是自萧山向东北而去,到达盛国中部地区的水路枢纽苦云城,再向北横渡盛国三江之一的日落江。 苦云城是日落江畔的大港口之一,因为日落江是盛国三条大江流中流域分布最广的一条,数百条支流辐辏南北,所以这地处日落江中段兼平原地区的苦云城便显得尤为重要,而日落江的水路航运除了主要由官府经营之外,九大宗门之一的四海帮也在此有着一支重要的分舵来从中分取一杯羹。 贺难的身份使他不便乘坐官船,便只能通过苦云城的四海帮分舵这种私船渡江,这也是为什么三人一定要把苦云城作为下一个目的地的原因。 在进入苦云城、安排好住宿的客栈之后,三人便一路打听着四海帮的分舵所在。虽然港口并不在城内,要想乘坐航船得出城到江边的港口去,但四海帮的分舵建立在苦云城里,航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所以还得去城内的分舵购买船票。 而就在贺难三人连走带打听马上就要抵达四海帮分舵之时,前方的道路却被乌泱泱的人潮赌了个水泄不通。 “这位兄台,敢问这前方发生了何事才使得如此多的人聚在此处啊?”眼见得硬挤也穿不过人群,贺难干脆就不往前走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他随口便向身旁翘首期盼的一位青年男子打听道。 这男子打量了贺难三人几眼,便回答道:“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那你肯定是不知道这前因后果了。” 听完这男子废话一般的答案,贺难气的想给他两巴掌,腹诽道:“废话,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干什么?”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的,贺难面色谦恭,拱手道:“那么敢问兄台,能否给在下讲述一下此地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 其实眼前的这件事说来也简单,就是四海帮和丐帮的两名弟子发生了些争执,为了解决恩怨才在此地签下了生死状、摆下了擂台决斗,而聚在此处围观的都是些江湖人士和好事之徒。这些人也都是吃饱了没事干,听说有江湖中的大派弟子在此决斗便一传十十传百地前来此地驻足围观。 这件事的起因说来也挺滑稽的。丐帮的几名弟子欲乘船北上,便来到了四海帮的江边港口,但是由于当日乘船的人数众多,这几名丐帮弟子便被人赶下了船,取而代之的是几名富贵人家的少爷。 虽然四海帮的规矩是官、民、匪无有不渡,但是这帮纨绔子弟相中了船上的另一位姑娘,为了讨好佳人便出钱包下这艘航船要四海帮的人把这群臭叫花子赶走。四海帮本就是依靠水路吃饭的集团,本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原则便把这几名叫花子打发下了船,要他们乘另一艘再走。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人家是做买卖的,自然是谁给钱多就照顾谁,而且也没有禁止他们乘船而是另换一艘。这几名丐帮弟子觉得自己胸口挎着标志性的布袋,便以为所有人都能认出来他们出身于丐帮——但是话又说回来,哪个当乞丐的身上不挎着个袋子啊?又不是天下所有的乞丐都能加入丐帮。 另乘一艘船事小,面子没了事大。这几名丐帮子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灰溜溜地从船上赶到岸上自然是十分窝火,当时就亮明了自己丐帮的身份。 按说四海帮这些人在知道了对方丐帮弟子的身份之后,道个歉说两句的场面话之后这事儿也就这么了了,可是当时在江边港口值班的头目压根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便出言讽刺了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叫花子。 “我们一没多收你船钱、二没误了你的行程,只不过是从一艘船上到另一艘罢了,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你们就这么金贵?怎么不见你们多掏些钱给人家赶下去呢?”这四海帮头目的话语里夹枪带棒,讽刺意味十足。“你们这些叫花子能为了讨到一文钱走遍半个城,怎么现在又走不动道啦?”其实他后面这句话没什么道理,人家丐帮要钱是工作,那时候给人家当孙子也是无可厚非,可来到你这里他们就变成了客官。虽然说四海帮的人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这份态度就不太合适。 丐帮这几位中地位最高的是一个六袋弟子,他听完对方的话之后当然是大为不悦,便出言道:“在下是丐帮的六袋弟子沙龙,咱们同是武林中人江湖同道,你们这么做有些不合适吧?”沙龙也算是有些名气的丐帮中人,他之前故意不报名号想等着这些江湖同道认出他来,没想到却没人认得他,现在亮明身份多多少少也是带着点以身份压人的意思。 “丐帮怎么啦?再牛逼不也是叫花子?难道人家会因为你是丐帮的叫花子就多施舍给你两文钱不成?”这头目也火了,“规矩就是规矩,人家出大价钱包船,那你们就上另一艘去呗?你们穷还见不得人家出钱了不成?” 三言两语之间,火气就已经被撩拨起来了,再加上都是江湖中人,自然是要在手上见真章的。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来谁对谁错了,只能通过实力的高低来分对错。 江湖就是这样一座江湖,先讲实力,再讲道理,再硬的舌头也碰不过拳头。 沙龙这船也不坐了,当场就拉开架势和这名四海帮的头目过招。二三十个回合下来,两人竟然斗了个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本来沙龙见拿不下对方,自己还有事情要办等着乘船便想中止这场争斗,自己先退一步再说,但是没想到就在他准备罢手的时候,“停”字都卡在嘴边了,有四海帮的两名帮众趁其不备一拥而上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这头目见对方被自己的手下扔下了水,顺势也跳了下去。他名为徐清,绰号叫做江里鳄,在四海帮的苦云城分舵也算是舵主的左膀右臂。徐清的名字就和水有关,又以水中的霸主鳄鱼为诨号,水性自然是极佳的,一到了水底浑身的本事可就全数施展出来了。沙龙虽然姓名中也带着三点水,但是常年要饭哪里懂得水战,货真价实的旱鸭子一个,三五回合就被徐清按着头在水里喝饱了江水。要不是这么多人都看着,徐清也不愿意闹出人命,沙龙非得尸沉大江不可。 当然,沙龙在被人捞出来之后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船也不乘了,直接就向徐清下了战书——在水里我肯定不是你们这群水猴子的对手,但是在地上咱俩再分个胜负吧。 徐清虽然不是什么厚道人,但是今日确实有些胜之不武,再加上他们方才的交手也算是半斤八两,就答应下来了这份赌斗。 当然,沙龙马上就又补上了一条规则——签生死状。这下子徐清又有些犹豫了,自己可是占了便宜的,面子也有了,何苦跟这个光脚的玩儿命呢?不过沙龙也是把阴阳怪气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徐清,诸如什么“四海帮的人都是怕死的怂包”,“只能在水里欺负欺负人罢了,一上了岸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不得不说这叫花子的嘴也算是厉害,徐清的火气当时就冲上了头颅,冰冷的江水也浇不灭了,也就答应了今日这场生死之斗。 贺难和郁如意在听完了青年男子的讲述之后都觉得颇为有趣——他俩还从来没见过两人摆擂台的生死斗呢;魏溃对此倒是有些见怪不怪,毕竟他在军中就很热衷于这种搞这种活动,跟谁都要单挑,不过他也好奇江湖人士的单挑是不是和他们从军的一样。 三人估摸着那四海帮的帮众估计也都等着这场决斗的结果呢,所以乘船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便也留在了此处准备围观这一出好戏。 第六十四章 叫花子难惹 魏溃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硬是带着贺难和郁如意两个“小矮人”挤进了人群中央,擂台的边缘处,近距离观看沙龙和徐清的擂台比武。 但见台上两人,立于左手边之人身材苗条矫健,浑身皮肤雪白细腻,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模样,此人手中提了一柄单手九环大砍刀,腰后插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刀,便是那四海帮的头目徐清了。 四海帮是做漕运的,也兼有些捕鱼捞虾的水产生意,徐清所配的这种短刃腰刀在水下使用较为灵活方便,也算是“水猴子”们的一种标配了。 而与徐清相隔数丈对视之人,自然就是丐帮的六代弟子沙龙了。沙龙看样貌满脸胡渣,面色黝黑,身材干瘦,像是年近四十的岁数,但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罢了。丐帮中人都是那一身衣衫褴褛的扎眼打扮,和其他门派的人倒是一眼就能区分开来,这沙龙打架都不忘把自己身上斜挎着的一串口袋挂在身上,看样子他平日里也是一直以自己“六袋”的身份为傲。 二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其实徐清的态度倒是不算很气恼——他心中仍然是有些不情不愿,乃是在有些赌气之后被赶鸭子上架来的,不过毕竟之前的交手他占得了地利,也算是给自己平添了几分信心和气势。 那一边沙龙可是红着一双小眼睛咬牙切齿,巴不得一见面就要冲上来撕了对方。在二人各签了生死状并用手指蘸了红泥画押之后,沙龙三步并作两步便扑到了徐清的身前,左手一记作佯攻的“求钱手”中的“捞字诀”,右手出拳便是一招暗搓搓地“震金锭”。 丐帮的武功大多都是硬桥硬马的路子,据说都是来自于他们的第五任帮主于通化所传。于通化本是须弥寺的俗家弟子,他不愿意剃发为僧了断红尘,但因为武学天分极高被破例传授了两门须弥寺的绝顶神功——主攻的大摔碑手和主防的金铁衣。当然,须弥寺传授你绝顶武学不意味着你就可以随意传授别人了,那些以素来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介意“怎么传给你就怎么收回去”,于通化也恪守此规矩,从不将自己身负的两门绝学外传。而在受第四代帮主之邀加入丐帮之后,于通化为了教习这些乞丐儿武艺便将大摔碑手改编,融入了乞丐的一些风格,再加以后世历代帮众的完善和改良,渐渐演变出了如今的“求钱手”和“逢人跪”,而这两门就是丐帮无论地位尊卑、天赋高低人人都能学习的武学了。“金铁衣”这门武功倒是也被于通化改编过想传授给丐帮帮众,但是金铁衣对于修行者有个硬性要求就是“真气”,没有真气加持的金铁衣只能算是对于身子骨的淬炼方法,除了能让自己更抗揍之外也没有其他深奥之处了,所以修行的人少之又少。 其他带艺入帮的帮主或长老或多或少也把自己的武功主要以画图的方式记录在册(毕竟江湖人士文化水平普遍都不算高,丐帮更是社会底层人士,用文字记载也未必能看懂),留存在宗门驻地的典籍室中,而这些武功都是需要一定的功勋资历才有资格学习的了。至于传说中独此一家的丐帮镇门之宝、旷世绝学“降龙掌”,丐帮帮众人人都可看、都可学——但问题是你学了你也学不明白。丐帮为了培养出能够学习降龙掌的天才,更是有着一条特殊的规矩“能习得降龙掌者立升八袋护法、并且在帮主选举中拥有优先继承权。”可就算是这样,能学会降龙掌的人也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现任的丐帮帮主也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髓。 丐帮中的上品武学不少,而为什么“求钱手”和“逢人跪”这两个名字都不怎么好听的武功能成为主要武学呢?原因无他,唯二而已,就是简单、管用。 求钱手是在大摔碑手中的拳掌擒拿招式中变化而来,又辅以丐帮的特色“即要钱的动作”,譬如沙龙方才所用的捞字诀就是乞丐要钱的动作——摊开单掌去捞住对方的肢体限制其行动,又譬如接字诀就是双手掌心向上交叉重叠作捧水捧食状去接住对方攻过来的拳脚。至于另一门武功逢人跪——便是丐帮不同于须弥寺大摔碑手的狠辣了,此门武功是以限制关节为主、跌靠抱摔为辅的血腥武技著称,由乞丐们的街头殴斗动作演化而来,什么阴损做什么,哪里薄弱朝着哪里下手,虽然面对长兵器时难以近身,但一旦贴身施展开来就是长兵器使用者的噩梦。据说“逢人跪”在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曾有一刀剑双绝、位列当世前十高手的孤傲侠士因在论武大会上放言“我的刀法剑术能叫阎罗俯首、天人跪拜,你比天人又当如何?”而惹恼了丐帮的高手,结果被人生生拗断了双腿腿骨和膝盖骨,最后只能拄着剑跪在台上,而那丐帮高手更留下了一段名言“我丐帮不敢叫天人跪,而是跪世人,今日也叫你尝尝从此以后逢人便跪的滋味。”,这才得名“逢人跪”。 丐帮弟子的功夫虽然都是硬功,但是出手反倒是有着乞丐们独有的心狠手辣,那紧跟着捞字诀的隐蔽拳招“震金锭”就是最好的佐证,震金锭是得名于一群乞丐们得到整个的银锭时只能敲碎成小块,而这股能够分金碎银的巨力就是“震金锭”了,这么刚猛的一招拳法被沙龙使出来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子猥琐劲儿。 猥琐,但是真的有效。震金锭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徐清的胸口处,打得他登时就倒退了好几步。 徐清这边当然也不甘示弱,他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身姿之后,回敬了一式“横刀叠浪”,手中的大环刀舞动起来哗啦啦地响动,犹如催命银铃,霎那间挥出几尺刀风,几番大开大合的连斩不仅逼退了沙龙的攻势,也使得自己占据了主动。 四海帮虽然近年来愈来愈像生意组织,但也是由踞水谋生的武林中人发扬光大的,自然也有自己的武学,比如以大刀劈砍为主的“断浪刀法”、“凭风刀法”,小刀或钢锥戳刺为主的“鱼形刀法”,和用鱼叉或长矛等长兵器施展的“倒海游龙枪”。 这招“横刀叠浪”可以说是断浪刀法中的杀招之一了,每一刀都比上一刀的威力强横几分,练至大成者甚至第二刀比第一刀强出数倍,端得是“后浪拍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不过此招的弊端也很明显,就是对于体力的耗费较大,经常会出现后面强横无匹的刀光还没斩出来,自身的体能已经被之前的动作给消耗殆尽了。 “你这招缺点好像很明显啊……”沙龙且战且退,还不忘嘲讽对手,“后招要比前招威力更加强横,但是速度也会稍慢一些,而且对于体力的消耗可不小啊……” 徐清听沙龙瞧出了自己这个杀招的破绽,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便收刀变式,他把九环大砍刀的刀镦收到抵在自己胸肩交汇处的位置,脚下猛进两步,随之而来的便是直刀突刺向前,这一招唤作“鱼贯而入”,本是小刀“鱼形刀法”中的一招,不过天下刀法殊途同归,用大刀施展出来也并无不妥,虽然不如小刀突刺那样灵活迅捷,但是胜在范围更广、避无可避。 这一招来势汹汹,沙龙闪身堪堪躲过,反手便使了个抓字诀擒住了徐清的手腕,大拇指迅速摸索到了一处,按在了徐清的筋骨上。徐清吃痛不已,脚下已经飞出一脚来欲踹对方小腹,沙龙却也作出了用右手去接对方飞踢的架势。徐清知道丐帮“逢人跪”的厉害,谁知道眼前这个疯叫花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的腿脚拗断,他可不想下半辈子都做个瘸子,便用左手抽出腰间短刀扎向沙龙的头颅。 这一刀已经不算是招式了,就是情急之下找准对方的要害处猛捅,就是要逼对手放弃折断自己的脚腕、转而防守去自己刺向他头颅的一刀的无奈之举。而这沙龙却欺身上来,把头低埋在胸口,头皮直接暴露在徐清的眼前。 反正双方也签过了生死状,是生是死全凭个人本事不能追责,徐清也就狠下心来用刀去刺——没想到那沙龙的脑袋就是奔着徐清的头杵过来的,在沙龙那乱蓬蓬的头发接近徐清面前的一刹那,徐清差点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呕……呕,呕……!”倏然间,徐清已经方寸大乱,从头到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伸出自己的舌头干呕了好几声,因为沙龙身上的恶臭味儿实在是太浓烈了。其实徐清常年和鱼虾打交道,对于腥臭味儿原本也有着很高的耐受性,而且身为武林中人就算是尸体也没少见过,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和恶臭亲密接触,而且他总觉得对方头发上这股恶臭是刻意为之…… 话说回来,沙龙一个叫花子,哪怕在丐帮中地位还算不错,不用去在垃圾堆里扒食吃,像个孙子一样给人磕头讨钱花,但也难免终日和手下的一群叫花子同吃同住打交道,常年也难得洗上一回澡,满身污秽蓬头垢面也是在所难免的——顺带一提,上一次沙龙被徐清扔进水里好一顿泡距今也不过十天而已,真不知道只十天时间沙龙怎么又弄得浑身是味儿。 徐清手中的刀一顿乱挥,自己也是踉跄着往后退,在终于退到了一个相对来说安全的距离之后,他一手掩面捂鼻,另一手举着刀对准了沙龙:“你丫是不是在脑瓜子上摸屎了?” 这种事儿……就算是做了也不能承认啊,叫花子也是要脸的,更何况沙龙本来就是一个对自己的名誉比较看重、也以此为傲的人。此时被人点破,他的心中略微有点羞臊,因为他确实是……准备了不止一招这种暗算的小手段,只得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少废话,你若是怕了就给爷爷磕个头认输!” 徐清当然不能就此认输,他的家世背景也算是相当不错,怎么能在一个臭叫花子面前服软? 他对着自己的袖管就是一刀,切下来了一片布条,然后迅速地把布条绑在了自己的口鼻上,才有了再战之力。在这半天的拖延和酝酿之中,徐清所掌握着的最强的杀招“一刀断流”已经蓄势待发,这一刀的威力极大,且这是只有掌握了真气用法的人才能挥出来的恐怖一刀,足以将一个人生生撕成两截,而“一刀断流”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一定时间来积蓄自己的“气势”。一旦准备完毕,这将是无懈可击的杀招——至少徐清是这样认为的。 沙龙也不介意徐清做的这些“防护措施”,他是丐帮中最典型的、从街头巷尾里的无数恶斗中成长起来的打手,手边能摸到什么就用什么,而且在早年间任何一个不是很强的角色都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武器和助力,尤其是那些令人避之不及的污秽之物。 虽然这些“道具”既卑鄙又猥琐、既无耻又龌龊……但就像是丐帮的“帮训”和他们帮派的武功一样——管用就行,丐帮之人也将此奉为金科玉律。 真正的丐帮就是这样一个百无禁忌、亦正亦邪的组织,它的帮众是一群乞丐,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老鼠”,是从烂泥中爬出来的蝼蚁,他们仅仅为了“活下去”就可以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尽管他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面对着徐清卯足了气力准备全力施展的“一刀断流“,沙龙也意识到了自己所要面对的对手足以仅凭这一招就要了自己的命。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了葫芦状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然后迎着徐清将要挥下的刀风冲了上去。 乞丐的生存之道……从来就只有一条——活下去!而此刻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徐清霸道的一刀即将落下来之前,沙龙还是快了一步,他掀起了自己面前挎着的布袋,一股庞然的灰白色粉末从头到脚的将徐清淋了个遍。 徐清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愣住了瞬间,灰白色顿时糊满了他的眼帘——而就是这一瞬间,让沙龙躲过了徐清那霸道的一刀。 擂台下的观众大多数都被这突然的变化给惊呆了,他们一度以为徐清已经赢了,而只有寥寥几个人意识到了沙龙要做些什么,这其中却包含着不懂武功的贺难。 “生石灰粉加水……”连一向以峻法酷刑著称的贺难不禁都感到肝颤,“够狠。” 第六十五章 横插一杠子 沙龙含在嘴里的那口水当然也要喷出去。生石灰粉遇到水会产生极高的热量,而徐清此时全身上下都裹满了一层石灰粉,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盛国普通百姓的文化教育普遍偏低,不少人都对这条化学知识不甚了解,所以他们都还处在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状态,只以为这沙龙用石灰暗算徐清的手段十分卑鄙,却不知道后面还藏着多么凶险的后招。 这一口水要是喷在了徐清的脸上,那他估计下半辈子都见不了人了,或许数十年之后还会留下“疤面怪物”的传说出来。 但是沙龙可不管这个——他们已经签下了生死状,此时只有你死我活这样的选择,他口中的水如利箭一般射出,直奔徐清的头颅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从台下一道身影挡在了二人之间,那来人一挥袖袍便将沙龙嘴里喷出来的水柱全番挡下,又反手击出一掌,这一掌裹挟磅礴真气,直接将叫花子打退了好几步。 “住手吧。”来人连看都没看沙龙一眼,显然是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笃定沙龙经受不住自己这一掌。而这人也是挥挥手就招来了两名身穿短褂的四海帮弟子把浑身裹着石灰粉的徐清给抬下去处理伤口了——虽然没沾到水,但是生石灰粉铺满了全身那绵绵不绝的灼痛感也还是够徐清喝一壶的了,如果不尽快处理也很有可能有性命之虞。 沙龙虽然被这掌力正面击中,但他也能感受到对方并无杀伤之意,只是凭借真气余威将他推开,他站定之后才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这人四十余岁,正值壮年,一脸的严肃之色。 “这人很强啊。”魏溃看到此人,顿时也来了兴趣。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沙龙和徐清这两个的实力,也就是比牛头马面略胜一筹的水准,本来他无聊的都快打哈欠了,直到此人落在台上才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而且这人之前就站在贺难三人的附近不声不响的围观,没想到片刻过后居然自己冲到台上去了。 这个中年汉子可不是那两个货的水准,郁如意也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在下四海帮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还请这位丐帮的兄弟手下留情,休伤我门下弟子的性命。”来人朗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确实是个颇有几分分量的狠角色。 “嚯……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大叔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啊。”贺难低声对二人说道,他自然也看到了贾壬癸是从他们三个身边冲出去跳到台上的,没想到自己却有些眼拙了,之前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沙龙那一对倒三角眼死死盯住了贾壬癸,露出了怨毒之色,鄙夷道:“你们四海帮可真是不要脸啊,在江边欺负我叫花子不会水也就算了,就连打擂台都要以多欺少不成?你若不让开,那老沙我就让天下豪杰都对此事一起说道说道!” 沙龙这话也引起了台下一些闲杂人等的窃窃私语,虽然四海帮在苦云城的分舵素有声望,当地百姓对他们也是又敬又怕,但总会有些人看不惯四海帮的作为,此时便和身边的人嚼起了舌根子。 当然,四海帮的人插手决斗这件事本来就不怎么占理。江湖也是有规矩的,如果四海帮带头开了这个“插手”的先例,那“生死状”从此也就失去了任何的权威性了——反正自己要输了就摇人上来帮忙呗,一对一最后就变成了大乱斗了。 贾壬癸颔首沉吟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们四海帮的输了。不过还请这位丐帮的沙兄弟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这小子一命。” 沙龙当然是不愿意的了,自己当日蒙受莫大的折辱,今日二人都白纸黑字的签了生死状,上了这个台那就是赌命,这会儿他赢了对方居然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了个狠角儿来保他——反过来想一想,若是今日在擂台上输的人是自己,可没有人来替自己撑腰,恐怕小命儿就已经折在这儿了。 想及此处,沙龙一口回绝道:“呵呵……说的倒是轻巧,可是我二人已经签过了生死状,我且反问你一句,若今日落败的人是我,你四海帮的人可会跳出来主持公道?”主持公道这四个字被沙龙咬的很重,显然是对贾壬癸有着极大的不满。 “呼……是贾某思考不周了。”贾壬癸长抒了一口气,他沉默不语了半晌,又开口劝说道:“若是沙兄弟真想泄愤,那尽管取在下的项上人头好了,贾某绝不反抗——只是这徐清是我四海帮东海龙王的公子,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那贾某的人头也势必不保,还不如交到沙兄弟手中成全在下一个尽忠的美名。” 四海帮中地位仅次于帮主的便是东南西北四海龙王了,这四人按名号管辖各个地域、数个分舵的一切事务,而且他们可不是绿林道中水贼江匪那种个个名头喊得响亮、手上却没有真本事的的货色。四人中随意挑出来一人都有着不下于二流门派掌门的实力,而东海龙王徐陵泉更是最强的一个,据说其武功之强与四海帮的现任帮主也不分伯仲。 四海龙王之名,在江湖中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了徐清的背景和徐陵泉的名号,这边一直忿忿不平的沙龙也哑了火,而贾壬癸却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沙兄弟若是对我贾某的人头也不感兴趣,那在下就自掏腰包,赔给沙兄弟一份‘薄礼’,也算是谢过沙兄弟的深明大义了。若是沙兄弟觉得可以,那不妨就跟着在下回我们的舵里,在下自然双手将礼物奉上。” 薄礼这个词用的倒是颇具有些其他意味,从贾壬癸的语气中也能窥得一二——说是薄礼但是肯定不会薄到哪里去,至少能配得上徐清性命的价值。 不得不说沙龙的确是有些动摇了,自己今日虽然赢得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好歹也算是扯平了当日之辱,不仅在众多观众眼前挣回了面子,对方还承诺有薄礼相送,答应对方的条件或许也未尝不可? 就在沙龙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考的同时,从台下又钻上来了一个人,这人燕颌虎须膀大腰圆,正是魏溃。他的动作也十分迅速,贺难和郁如意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台上和贾壬癸四目相对了。 “这位是……”贾壬癸看着魏溃,不禁用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沙龙,而沙龙的神色也很诧异,他也不知道这货是哪位。 “啊……我和这个丐帮的没什么关系,不过在下也算是习武之人,见台上打的热闹一时技痒便也想出来试吧试吧。”魏溃从来都是逮着个猛人就不放的主儿,毕竟他的梦想是要做天下第一,不打败所有的高手又怎么能成就天下第一呢?他的确是看贾壬癸出手不凡才想要跟对方过过招儿的,本来在萧山的时候为了监管彭牛生错过了青面阎罗就已经够让他窝火的了,此时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又怎能再错过?“反正这个丐帮的兄弟也得寻思一会儿你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不如就在这段时间过两手?” “啊……这……”贾壬癸倒是能从沙龙的表情中看出来眼前这货和沙龙确实没什么关系,就是一个纯搅局的,但是他又不能真跟魏溃交手不是?所以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一来像贾壬癸这种有些江湖地位的高手从来都不随意和人切磋——想要拿成名已久的高手来“拔份儿”的小辈可多了去了,如果是个人都能找这些高手切磋,那他们一年到头也不用干别的了——你想要找人切磋首先自己就得有点儿声望,是个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次也得有人听说过你的名字和事迹吧;二来人家现在正办正经事儿呢,你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也不看看场合? “行了,这位兄弟你也别打岔了。”沙龙一下子就从主角儿变成了次要角色也有些发懵,赶紧把事情拉回到了正题。“你说的条件我姑且算是答应了,不过让我孤身一人去你们的地盘我觉得也不太安全,万一你们在自家的地盘儿里把我给做了那我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那沙兄弟的意思是?”贾壬癸其实并没有想在自家的分舵把沙龙给做了,而是有着另外的打算——他要是真想干掉沙龙现在就能动手,更何况四海帮和丐帮同是九大宗门,沙龙要是真死在自己的舵里他也得落人口实,丐帮那边要是真来要人还不得是自己出去顶缸一命换一命。 “这样吧,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几名手下,我再挑几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大家共同做个见证,只要我能活着从你们那里出来那我和这小子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沙龙当然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放下戒心,他这一招倒是应对的漂亮——如果你四海帮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弄死,那你就得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死,这当中可不仅是江湖人士,还有平民百姓呢!你四海帮的江湖恩怨官府懒得伸手,平民百姓要是被你随随便便的给草菅人命,那你就等着朝廷去你们四海帮的总舵敲帮主的门吧。 贾壬癸也看破了沙龙的心思,不过沙龙此举对自己心中打出来的算盘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索性就由着对方去了。 在苦云城,官府是老大,那他四海帮就是老二,还怕这叫花子能翻起来什么大浪不成? 沙龙这边也是干脆,指了指魏溃道:“既然这位兄弟有心和贾舵主切磋,看样子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不如也随我一同去?放心,叫花子我也少不了你的劳碌钱。” 魏溃想着反正自己三人也得去四海帮的分舵买船票,不如就趁此机会把事情办完了,便点头答应。沙龙这边在得知魏溃还有两名同伴之后也应允了对方一同随行,又点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叫花子们和几名平平无奇的百姓,一行人便跟在贾壬癸后面一同奔赴四海帮的分舵去了。 其实沙龙也不介意再多找几个人,他倒是巴不得乌泱泱的围观群众都挤进四海帮分舵的大门,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四海帮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几个钱,要是自己对贾壬癸准备的“薄礼”感到不满意就再开口要呗。只可惜这些好事之徒在看了贾舵主的脸色后也纷纷退却,毕竟还是要在苦云城讨生活的,真得罪了四海帮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跟在队伍后面想要瞧一瞧这稀罕事儿。 也不知道是贺难倒霉还是魏溃悲催,或者说这俩人真是两颗凶星凑到一块了,今日魏溃插进去这一杠子又给他们招来了一场弥天大祸。 第六十六章 谍中谍中谍 早在五个月以前的某一天内,丐帮的传功长老霍云震和四海帮的南海龙王王巨溪有过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 而说到“极其隐秘”这四个字,那当然不是在谋划什么好事了,至少在此二人心中这件事也是见不得光的。 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霍云震想做下一任的丐帮帮主,而为什么偏偏要找上四海帮的王巨溪这个外人来帮忙,原因也很复杂。 霍云震此人乃是丐帮的传功长老,乃是从丐帮的无袋弟子一层一层往上爬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既然是丐帮的传功长老,那他的武学天赋自然是极高的,穷其半生将丐帮门内的几乎所有适合他的武学都领悟了个七七八八,江湖上更有着“百家饭”霍云震的美名,这个百家饭并不仅仅是指霍云震是个乞丐吃百家饭,也暗指他身兼百家艺,博采众长。 丐帮选拔新任帮主的标准主要以资历、声望和武功三项为主,而其中还有一条就是前文所提到过的“会不会降龙掌”。霍云震在丐帮四十余年,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堪称是帮中翘楚,无疑是下任帮主的大热门人选。可是事情巧就巧在他唯一一个弱点,恰恰就是他没能学会丐帮的绝学“降龙掌”。降龙掌这玩意儿吧,武学天分多高都未必好使,能不能学会,你真得看命,或者说领悟力。有些人看一眼就醍醐灌顶了,有些人则是一辈子钻研都悟不出来一招一式,但是一旦学会且精通降龙掌,那你光靠着这一门功夫就能独步半个天下了。所以为什么任凭武林中风云变幻,丐帮却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有降龙掌这一门几乎能逆转乾坤、打破人们认知的绝世武学坐镇。 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霍云震的晋升帮主之路上还有一件很不巧的事情,就是和他其他条件都差不多的现任副帮主景神相,人家可是会降龙掌的,不仅会,而且打得还很漂亮。 会不会降龙掌这件事本来不是一个硬性标准,毕竟以前也有过不会降龙掌却继承了帮主衣钵之人,但也只能说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因为当时的丐帮里就没有会降龙掌的,所以选个不会的也没什么问题。 霍云震所面临的问题显然要比前人棘手一些。现在的丐帮会降龙掌的满打满算也有五个人,第一个是现任帮主易可贺,不过易可贺年事已高,也快退下帮主之位了;第二个是易可贺的同胞兄弟,执法长老易可喜,这对兄弟乃是一对双胞胎,俩人加起来年岁跌破一百四十岁,就算让易可喜继任帮主,他也当不了几年,而且没准儿要走在易可贺的前头,故这俩人倒不算是霍云震的对手。另外两个中,一个只是二十多岁的小丫头片子,一个只是在丐帮中挂了职、却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这二人要么目前没有什么竞争力,要么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也不算碍事。 偏偏这景神相,正值壮年,地位人望武功俱佳,还有着霍云震所没有的优势,所以一直被霍云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若要从这二人之间选一个帮主出来,那这好差事十有八九就要落到景副帮主的头上了。 为了剪除这个大患,霍云震才找上了和自己同属九大宗门、且实力智谋野心面面俱到的王巨溪。 其实王巨溪所面临的情况和霍云震也有些类似。四海帮的四海龙王职位与副帮主平齐,但手中权力却犹有过之,毕竟各有一片自己分管的区域,不过这王巨溪头顶山也有一位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即是武功最强的东海龙王徐陵泉。为此他还暗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布置在徐陵泉的手底下,而徐陵泉这人平日里就自视甚高,所以根本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下已经渐渐被王巨溪所收买了。 这俩人碰在一起也算是狼狈为奸互为助力,一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后便商定好了你助我成为丐帮帮主,我帮你将四海帮纳入囊中。 作为主动发起这个密谋的人,霍云震还是给了王巨溪不少好处的,再加上四海帮现在的帮主位置倒也还算稳固,王巨溪的年龄也还能等得起,二人便开始先帮霍云震了却这个心愿,毕竟易可贺老帮主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早把景神相除去了倒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老帮主的身体每况愈下,景神相作为副帮主自然是肩负起了很多的责任,偏偏这人也有个毛病——他早年未加入丐帮的时候便是个独行侠,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依然没改掉这个习惯,每每出行还是孑然一身,这也给了霍云震和王巨溪更好的下手机会。于是乎,在一次出行中景神相便遭到了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四海帮的伏击。 当然,四海帮的这些帮众也不可能透露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便以各色布帛蒙面,共乘三艘船伪装成江匪的样子对景神相发起了袭击。 这一行浩浩荡荡数十人且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设伏之地处在江水正中,就连景神相所乘的小舟也是四海帮租出去的,船夫也是个数得上的高手。天时地利人和占全,哪怕没有王巨溪这等的强手坐镇,想必也是十拿九稳。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景神相的降龙掌竟然有如此般的威力——丫在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先发制人一掌就把那船夫打的吐血昏迷栽入水里不知生死,而又隔空挥掌凭借磅礴真气硬生生地把其他几艘船只给拆了……而在事情的最后景神相自己划了那艘小舟到了岸边却也是堪堪活了下来。 一回到陆地上,景神相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便暗中展开调查,追根溯源便找到了四海帮——而四海帮也装模作样的把几名当日参与伏击的人干掉,尸首送到了景神相的眼前,咬定这是一伙杀手所为。 景神相虽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人家矢口否认,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先应承下来,而最后却是查到了一些眉目——是不是四海帮所为先不说,但是自己帮里似乎有人要害死自己。 于是乎这风声便被霍云震传到了王巨溪手里,也引出了沙龙江边受辱这一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口角引发的事故,而是早有预谋刻意为之。 四海帮在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虽然隶属于东海龙王的手下,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王巨溪的亲信,这厮在得到王巨溪口谕之后便日日在日落江畔等着沙龙的到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他给逮到了。苦云城分舵里贾壬癸的势力显然超过了天高皇帝远的徐陵泉,最开始强行赶沙龙下船、后来又给他踢下水自然也都是贾壬癸所授意的,徐清倒是对此事毫不知情,只道是自己的手下帮自己一把也就顺势而为了。 为什么他们会把目标定在一个小小的沙龙身上?只因沙龙是那个会降龙掌的二十多岁小丫头片子苏眉秀的亲信之一。霍云震也是怕查到自己,情急之下才乱甩锅,先故意叫人安排沙龙去日落江北办什么劳什子事务,再放出“苏眉秀急着上位才谋害副帮主”这份谣言。 本来霍云震这件事由于紧迫做的比较草率,而书信传到了王巨溪手里他倒是做了不小的善后工作,给自己这个见不得人的盟友狠狠地擦了一把屁股。贾壬癸为沙龙所准备的“薄礼”是黄金百两,这份礼物说真的实在是不薄了,仅仅是为了报沙龙对于徐清的不杀之恩……怎么看都有些太过于厚重了,而说是“两厢勾结”倒是符合这份礼物的价值。贾壬癸的下一步计划就是等沙龙前脚出了这座门,后脚就放出消息,大肆宣传沙龙从四海帮带走了一份沉重的大礼,这消息一旦传到景神相耳朵里,势必会引来一定程度上的怀疑,如果景神相真沿着这条线查下去,那得来的结果八成就是“四海帮的人和苏眉秀勾结要暗害自己,这百两黄金就是四海帮为苏眉秀没有将对方供出来的谢礼”。就算景神相真的查到了不是苏眉秀,而是霍云震所为,那此举也能帮自己的主子王巨溪把黑锅再甩到徐陵泉身上——他贾壬癸明面上可是徐陵泉的人,今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大义凛然地为了徐清求情,甚至还不惜拿自己的命换徐清的命,一副徐家的死忠走狗的模样——这人给丐帮送了一份厚礼,说出去跟你徐陵泉没关系又有谁信呢? 这也是王巨溪这老谋深算、经营漕运的商人和霍云震这种沉浸在武艺中一辈子的武人的不同之处,他此举就算是东窗事发也发不到自己头上,反而能隔岸观火,甚至还可以乘虚而入牟取到更大的利益——一石二鸟,同时除掉自己这个拖后腿的盟友和自己的直接竞争对手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王巨溪的武功排在四海龙王之末,可是要论起心计来可是数一数二。 千万别以为这是丐帮的家事,所以四海帮的人就算承认了自己和丐帮中人勾结也无妨——九大宗门一直以来都号称名门正派的魁首,出了这档子同道相害的大事,哪一头都讨不了好,丐帮的内奸固然要处死,四海帮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败类也得一起黄泉路上走一遭。到时候只要贾壬癸咬死了徐陵泉授意自己所为,那徐陵泉就算是不死,也得被废掉武功逐出帮派,而王巨溪的前路便是一望无阻了。 其实名门正道又如何?江湖本就是人的江湖,是人便有一己私欲和恶念,别以为九大宗门原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反而越是大宗门、越是地位崇高之人下手越阴越狠,闹出来的风浪也越大——只不过是家丑不可外扬,实际上哪一个手里都没少沾过肮脏的血,众人也就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个平静的表象罢了。 此时沙龙这家伙正捧着那个盛满了黄金的大箱子喜笑颜开呢,哪怕贾壬癸将这箱子单独交给了他,并叮嘱他千万不要跟外人提起我们送了你什么礼物,也难掩他眉宇间的得意之色——之前沙龙表现出来的警惕和忌惮说明这人并不是没脑子,而他此时这副模样显然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礼物有些太过沉重了——原因也很简单,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人就是这样,被猛地捧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宝物就容易得意忘形,殊不知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是会砸死人的。 贺难当然也看到了那个大箱子,他朝着郁如意挤眉弄眼——他这辈子属实也是没见过什么钱的,礼物财帛这方面还得过问见多识广且财高八斗的如意姑娘。 郁如意虽然表情上轻描淡写,大致估摸出来了箱子里如果是黄金白银会有多少价值,但是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异样,便回答道:“不太对劲。” 第六十七章 祸心水中藏 郁如意的出身也算是朱门千金了,贺难曾经到钺月城与郁如意一起见识过的,挂有镶金纹银“如意”旗号的酒楼、车坊便隶属于如意商号之下,而如意商号便是郁家人所创立的。 本来如意商号也不叫这个名字,但大当家的喜获千金之后便将商号更名为女儿的名字,生意也越做越大。 虽然郁如意志不在此,但是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练就了这样的本事——如今一双慧眼只需搭眼一瞧便可测算出一箱金银财物的价值几何,从这一点来说倒是和贺难的兄弟祢图有得一拼。 沙龙捧着那个箱子打她面前一过,她便察觉出以这箱子的规格,其中若是满满当当的黄金那起码也得百五十两往上数,而四海帮高门大派的通常不会那么没规矩,拿散碎金锭来填满这个箱子,必定是标准制式的金元宝鳞次栉比井然有序,那也得八十两不止。 徐清固然是东海龙王徐陵泉的儿子不假,地位非同一般。但是无论怎么算,十两金报这不杀之恩就已经值这个价了,四海帮的人又不是傻子,给了十倍于此的礼物当真只是为了还这份人情? 反正她是不信的,不过其中还有什么门道她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懒得去管。郁如意把自己的见解低声给贺难二人讲了讲,没想到贺难却说道:“我去……这箱子里这么多钱啊?不然咱们黑吃黑算了,有这钱老子就可以潇洒跑路了。” 郁如意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所以她也撇了撇嘴故作嫌弃道:“没出息。” 就在这三人嬉闹了一阵之后,沙龙这边也把承诺好了的劳务费分发给了众人,虽然只是一些散碎银两,但是对于仅仅是走了这几步路来说的众人们可算是白捡的钱了。 沙龙欢天喜地的带着自己的手下们离开了四海帮的分舵,那些围观的路人们拿了好处之后也一哄而散,偌大的庭院中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许多,当然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你们几位怎么还没有离开?”贾壬癸表情奇怪地看向魏溃三人,他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这位小兄弟不会是还惦记着和贾某过过招呢吧?” 既然贾壬癸敢问,魏溃就敢接:“在下自然是有此意的,不知道贾舵主是否愿意答应在下这个不情之请呢?” 本来贾壬癸是懒得搭理他,想把对方赶紧打发走的,但是他忽然又转变了办法——这几个人虽然不是丐帮的,但看这打扮也是江湖中人,这个身高体壮的后生又自恃武功主动提出比试——不妨就过两手看看他们的实力? 今日随着叫花子进门的这些人,可都得敲打敲打,万一丐帮的人真找上门来调查这笔钱款的用意,这些人给说漏了就不太好了——贾壬癸无疑是对这些人已经起了杀心,能用点儿小钱封口的就封住口,封不住的那就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二人都不是什么磨蹭的主儿,当即便拉开了阵势在这庭院中像模像样地交起手来。刀剑无眼,自然是不需要使用的,二人便只比试拳脚。 一番你来我往,终于两掌相对,贾壬癸便已察觉出了魏溃的膂力极大,其掌力震得自己虎口一阵发麻,心下自然是惊诧不已——这家伙虽然看着胡子拉碴有些年岁,但从气质来看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三十岁,一拳一掌竟能有如此的威力? 换句话来说,这小子的实力绝对远胜过徐清沙龙之流。苦云城也算是四海帮的一处重要分舵,自己在此任职近十年,对城中大小事宜了如指掌,却没成想还有这等的高手? 想及此处,贾壬癸不敢托大,下一招他便用上了一式“惊涛拍岸”,脚下也是踏出了一步,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身姿避过对方的猖狂来势。 魏溃不知道贾壬癸这招的威力,只管自己以拳掌相对,没想到却被打得连退了好几步。 “再来?”贾壬癸张了张嘴,其实他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打几招就收手的,结果魏溃还真勾起了他的兴趣,便想多试探一下魏溃的实力到底如何。 魏溃也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待到自己呼吸均匀后又主动冲了上来。 而通过这几回合的交手,贾壬癸已经对于魏溃的实力有了一个结论,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才,自己在他那个年纪未必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只是他的招式太过粗浅,所以距离自己还是相差甚远——每当自己使用真气发招时这小子便顶不太住了。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魏溃如果使用了更加高明的招式会怎么样——魏溃也是跟杜荣等人学过拳脚功夫的,而方才的交手几乎就只是纯粹依靠自己的臂力去打。 不过贾壬癸也并没有很认真的对待这个小插曲,所以魏溃就算是全力施展他也自信能应付得了。 “小兄弟,功夫很不错嘛,哪里学的?”二人默契地停下了交锋,贾壬癸负手在腰间,笑眯眯地问道。 “小的时候在武馆粗略地学过一些,以前也干过一阵子镖师。”魏溃当然不可能傻到说自己之前从过军把自己的老底全给交代出去,于是他便偷了自己的两位良师益友杜荣和李大用的经历,来编造了一段武功的来历。 贾壬癸对此也并未起什么疑心,只是点了点头紧跟着又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兴趣……入我四海帮谋一份差事啊?” 他提出来的,的确是出自真心,因为他的确能看得出来魏溃武学一道的进境远不止于此,大有收服之意。当然,魏溃如果不答应的话,他也不介意暗中出手把他解决掉——这人忒轴,显然不是那种用点小钱就能让他封口的。 魏溃憨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承蒙贾舵主好意,但在下也过够了那种受人约束的日子,此番来苦云城也是要乘船北渡回家乡探望老父老母。” “今日跟着那位丐帮的兄弟一道前来,也是为了顺便在四海帮的总舵买明天离开的船票,免得多跑一趟。” “哦?”贾壬癸这才明白,这三人不是在苦云城中讨营生的,而是要乘船的旅人。一听魏溃言道对方明日就要离开此地,他心中那点杀意也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本来他也不是什么杀人狂魔,无非是为了保密才想到出此下策。但见对方压根就不是此地之人,想来以后也未必能和四海帮、丐帮有什么交集,斩草除根的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 “哈哈哈哈哈……这位小兄弟,你应该是头一次乘我们四海帮的船吧?”贾壬癸也放下了自己的戒心,豪爽地大笑道:“四海帮和官家的渡船不同,我们这里是不必提前买好船票的,只要有银子,便可以直接去江边码头乘船。” 听到贾壬癸此言,贺难三人均是一怔——原来自己三人多此一举了。但出了这一档子乌龙也怪不了三人,贺难自不必说,他自从入了山河府后也没怎么出过远门,魏溃也是出了魏家村就到了天狼军,至于郁如意——人家家里自己就有船。 魏溃也是回敬了一番爽朗的笑声,那厢贺难也在得知了自己三人画蛇添足之后哑然失笑,三人一同辞别了贾壬癸,便回到了客栈中等待明日一早便过江北上。贾壬癸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派了两个小弟兄暗中跟上,直到三人第二日一早就乘上了横渡日落江的航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进了肚子里。 当然,贾舵主这一晚上也没闲着,今日下午踏进分舵大门的每一个外人身后都跟了两个贾壬癸的心腹,而他却在傍晚送走了魏溃等人之后移步到了徐清的卧房。 “贾大哥……”徐清躺在床上呻吟道,浑身各处早被下人用干布擦净,到现在已无大碍,就是皮肤还有些红肿的迹象,眼睑里也进了些许粉末,火辣辣的疼。幸好徐清当时的反应也算不慢,用四海帮特有的闭气功夫屏住了呼吸,不然吸入了大量的石灰粉他这条命也够呛了。 按年龄来讲他应该叫贾壬癸一声叔叔的,但是江湖可不是按年龄排辈儿的,而是按照实力,没有实力那你岁数再大也没用,小的就是小崽子,老的就叫你一声老逼登。不过背景也算是实力的一部分,徐清叫贾壬癸一声大哥也算合理,而另一方面徐清还有两个哥哥,他们也和贾壬癸以兄弟相称,要是徐清管贾舵主叫叔叔岂不是成了自己亲哥哥的侄子? “我恨啊!我恨啊!”徐清不住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床板子,发出“砰砰”地闷响,“贾大哥,你快帮我写封书信寄给我爹,让我爹来帮我报仇!” 贾壬癸当然不可能让徐陵泉亲自插手这件事,不然他很快就能察觉出来异样,那之后的布局便完全无法施展开,便安抚徐清道:“你呀你……你还不知道你爹那个脾气么?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第一个抽的就是你。” 这话说的可真不假,徐陵泉三个儿子里就徐清最不成器,每次见了自己这个小儿子都得狠狠地责骂一番,所以徐清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当然在他心中自己的父亲也是最厉害的。 “那怎么办?难道就要我平白受这叫花子的折辱?你居然还给了他那么一大笔钱?”一听到贾壬癸这么说,徐清当时就有些蔫了,不过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胸中气血难平。 徐清下午在床上躺着,也不妨碍他听说贾壬癸赔偿了沙龙一份礼物。他倒不是责怪贾壬癸给沙龙的钱太多——他徐家不差这些钱,可是这些钱的分量就如同四海帮承认了二人之间实力的差距一般,好像他徐清之前水中痛打叫花子这件事也是以多欺少暗算对方才获胜的。 钱是小,面子是大,这件事今日已经轰动全城,他徐清以后还怎么混? “无妨……”贾壬癸坐在徐清的床边,劝慰道:“这些钱无非就是用来麻痹这个叫花子的,等你的伤好利索了贾大哥再带你去亲手报了这个仇。” “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我过几天先给你的兄长写封信邀他们过来一同商量,怎么样?” 听贾壬癸都这样说了,徐清的脾气也消下去了不少,自己的两位同胞兄长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再加上自己这位对父亲忠心耿耿又办事得力的贾大哥一定能把事情摆平。 “忠心耿耿”的贾大哥又叮嘱了徐清好好修养身体之后便告退了,他从徐清这里出来之后,倒是满心地希望丐帮的人能赶紧查到自己身上。 他当然不会去通知徐清的两位兄长,那两个人可不像徐清这个脓包一样好糊弄,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的越快越好,最好抢在徐清身体完全恢复之前就把事情办妥。 徐陵泉,谅你盖世豪杰,也料不到我敢舍命拉你下水吧!贾壬癸忽地回首望向徐清的房间,眼神中迸射出无数的火星出来。 第六十八章 宇宙第一功 八月初八,斧阳城,贺难……与迟则豹。这两人正坐在酒楼最好的厢房之内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却又相顾无言,而其余人都分别立在二人的身后。 这一追一逃、猫鼠游戏的双方终于还是在迟则豹与五皇子所预料的、贺难跑路的“终点”碰上了面,但是过程说起来却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斧阳城中最富丽堂皇的酒楼销金阁,无论是装潢、服务都与京城中的普通酒家想去甚远,但是论起菜品美酒之价格的昂贵却丝毫不不逊色,也难怪这酒楼名为“销金”了。不过就算是这么贵的价钱,这里一样少不了夜夜笙歌,常年下来都是宾朋满座的景象。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斧阳城处在盛国最北方的地域,如果当地人想品尝一番南方的菜肴就只能来到这销金阁中,斧阳城中也只有销金阁有这份财力和能力将远在天边的原材料运送到此处且保质保鲜,所以价格的昂贵也是合情合理的。 贺难少小离家之前却从未踏足过销金阁,一晃五六年过去了重返故里,便带着魏溃和郁如意二人来到了此处,也算是庆祝自己的盛大逃亡圆满结束,还特意强调是“我掏钱”,于是魏溃和郁如意也欣然同意了。 不只是贺难没有想到,就连奉了五皇子口谕,一直在向北寻觅贺难消息的迟则豹也没有想到两人能在销金阁里撞上了,而且还是这么尴尬的一个场景。 话说当时贺难三人刚刚在销金阁的二楼落座。这边还未等点菜呢,贺难就觉得腹中一阵异样,许是来了便意,就扔下了魏溃和郁如意自己跑向了茅房。 贺难这边刚要钻进去,就见茅房中有一人正边提裤子边慢悠悠地往外走,贺难腹中实在是便意难忍,就开口道了一声:“借过。” 对方也是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贺难的目光,俩人顿时面面相觑。 “贺……贺难?”对方嘴一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迟总管。”贺难心中也是又惊又诧,不过面色倒没什么变化——他本来就屎堵腚门了,表情有些扭曲,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了。 贺难在山河府供职的时候,和迟则豹打过照面,所以自然是认得彼此的。天边卫和山河府总是在逮捕审讯朝廷官员的时候撞上,某一次迟则豹要从贺难手中提人,这俩人还曾有过一番对话。对于贺难的硬气,迟则豹也是记忆犹新,哪怕自己搬出官职来压人,贺难也是不放手,这事儿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而再后面就是五皇子下令让迟则豹监视贺难,这二人才重新产生了交集。 那日化名为白无庚的五皇子前脚刚从相思楼里出来,扮作鬼二爷的迟则豹也立刻点兵点将,自京城向东西南北四方开拔,他自己则是一路奔袭到贺难的老家斧阳城守株待兔。毕竟贺难回老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所以这方土地当然由自己亲自坐镇才最为稳妥。 迟则豹也是在一个月前才抵达斧阳城,他还特意乔装隐瞒自己的身份去贺难原来的住址去打听,却也没得来什么消息,便在斧阳城中蛰伏了下来。迟则豹包下了销金阁中最好的一间厢房,以此为驻地收买各路江湖人士、与他们进行情报往来。 这一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出来了一些眉目——有一名精通谶纬之学的江湖术士前几日刚从落雁郡城来到斧阳郡城,而他在落雁郡城的“同行”那里得知了一个名为贺难的年轻后生在那里曾经卜算过一卦,得来的结果也并不尽如人意,最后还被自己那位同行给强行轰出来了。 迟则豹听对方所描述的贺难和自己印象中的贺难倒也吻合,便知道自己所料也不错,只是不知道贺难是沿着落雁郡去了西面还是辗转向北,而在又汇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消息之后便也得知贺难的确是要回到斧阳的。至于迟则豹为什么不再从斧阳往回走,沿路堵着贺难——晚一天回京城自己就能多清闲一天、多吃一天的空饷,更何况万一路上再有什么差池错过了呢?还不如就在这斧阳郡城中以逸待劳。 只不过迟则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贺难在这个场合之下会面了。 “老魏!下来帮忙啦!”贺难见迟则豹还处于惊愕之中,转身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扯着脖子喊魏溃下来帮手,屎也不拉了——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屎尿屁了? 迟则豹一听贺难这是要喊人,也大叫了一声,呼唤自己的手下们出来逮人。 魏溃凭着二楼的窗沿一跃而下,而迟则豹所带来的天边卫中的精锐也是呼啦啦地从三楼的厢房中落下来,这四名全身都作黑色衣袍、头戴铁面打扮的天边卫顿时将魏溃和贺难二人围在中心。 郁如意见贺难大声叫救命,又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便也从酒楼里转出来,正撞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哎……”迟则豹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我也不是来杀你的,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真的假的啊……”贺难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一脸怀疑地回应道。 迟则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你要是想如厕的话就先进去吧,你去完咱们在慢慢谈。”迟则豹的确是没想着杀贺难的,之前他派出去的三凶只是他们见色起意才临时动了杀心,而自己这一次出来五皇子还特意叮嘱过“最好”是要将贺难活着带回去,那这个“最好”其实就等于“必须”,不然自己可能都要给贺难陪葬。 一听这话贺难如获大赦,从迟则豹身边让出来的那条路忙不迭地钻进了茅房里,片刻后茅房里便传出了一声快意舒畅的“啊……”和几声清脆的“噗通”声。 “你,进去看看。”迟则豹命自己的一名手下进茅房里盯着贺难,以防止他解完大手之后便扒着墙头逃跑。 天边卫的面具都是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部的制式,所以就算这名天边卫士再怎么不情愿,迟则豹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当然这种面具对于气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防护效果就是了。 郁如意见对方派了个进茅厕,唯恐他们对贺难不利,便隔着人群冲魏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进去保护一下正在“办事”的贺难。 而正仰着脖子、猫腰撅腚地蹲在茅坑上面的贺难正使着劲儿呢,就见到两个身形都很魁梧的人前脚挨着后脚地闯了进来,吓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在茅坑上——要知道这茅坑下面可是一个盛满了粪便的大坑,一个不留神摔了下去可真就“遗臭万年”了。 当然,青史留名是肯定不可能的,史书也是颇为严谨的,不会什么鸡毛蒜皮子的事儿都往上面写。这档子杂七杂八且极富有讽刺意味的稀罕事儿估计会被某个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写的小说家写到自己所编撰出来的演义故事里,也算是给后人提个醒——蹲坑的时候一定要蹲稳当了。 不管那名天边卫的卫士能不能忍受茅厕里的气味儿,反正魏溃的身子刚探进来转头就出去了,嘴里嚷嚷着:“就算这小子今天被人踢进粪坑里老子也绝对不会再进去了。” 就算贺难的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这味道实在是有些大了,再说他也从来没在上厕所的时候被人观看过——这天下之大有几个人愿意解大手的时候被人盯着看啊,又能有几个人愿意看别人解大手啊?他也略有些尴尬地对着面前的卫士说道:“不然这位兄台你还是把脸转过去吧。” 这卫士早就有这心思了,没等贺难说完便转过了脸用手掩住了口鼻。过了约莫一刻的时间,贺难的声音又从茅厕里传到了外面:“迟总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啊……刚才来得太急忘了带厕纸,不知道您那儿是不是还有剩余啊?” 迟则豹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他那一张青面顿时黑的不成样子,但是人家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充其量只能算是恶心又不是过分,他还真没有想到有什么回绝的理由,便黑着一张脸让自己的手下给贺难送厕纸过去。 大盛帝国乃是文明礼仪之邦,经济又十分发达,自然不可能像是科技落后的古代或是蛮荒之地那样用木棒竹条制成的“厕筹”来清理污秽之物,而是使用既方便又卫生的粗纸,这项前朝时还只有王公贵族能享受到的技术便利到了现在这个年间已经相当普及了,不得不说真是一件造福百姓、便民利民的大善事。 至少在贺难心中还是很感激能把厕纸普及开来之人的,不然如果像过去一样的话,那他就只能用迟则豹用过并且仅仅是用水简单冲洗过的“厕筹”了,哪像是厕纸这样用完就扔、无需重复利用来的好。 贺难在擦拭的过程中同时也生平第一次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如果自己还处于过去那个年代,估计比起别人用过的厕筹他宁愿用手…… 厕纸的出现与普及不仅解决了百姓生活中的困难和刚需,还有效地防止了瘟疫与疾病的传播,为人口的增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当记宇宙第一功。这是贺难在今日如厕后所产生的最大结论。 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在定义完“厕纸的意义”之后,该面对的事儿也是要面对的,一走出茅房他就对上了迟则豹那能吃人的目光。 “贺府丞果然是如传闻中的那样……落拓不羁、不拘小节。”迟则豹虽然是江湖人士,不过和其他文盲一样的江湖人士不同,他平日里也颇爱读些文章,尤其是自从被傅指挥使收编之后更是有了不少机会可以接触到朝中各种各样的文人。但今日之事加上贺难那异于常人、匪夷所思的表现之后,使得他反倒是有些词穷了,此时他斟酌了半天才选出了这两个词来阴阳怪气一下贺难。 “迟总管见笑了,人有三急嘛……”贺难居然厚着脸皮把这个话茬往下接了。 “少废话……”迟则豹真不能任凭贺难再这样插科打诨了,便强硬地终结了这个话题:“既然你今日见到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此地究竟是做什么的,那咱们不妨楼上一叙。”说着,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落到对方手上了,而迟则豹也明确地表示不是来杀自己的,那就谈呗。贺难在蹲坑的过程中可不是光寻思厕纸的事儿了,他第一时间就把迟则豹那只言片语仔细地分析了一遍,所以他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算谈不拢,真打起来咱这边儿的战斗力也不是虚的——贺难对此可谓是胸有成竹。 第六十九章 五皇子的信 对峙了半晌,末了还是贺难先开口了。他之前一直在仔细地回忆自己和迟则豹撞见的情形,如果当时对方想要将自己灭口,自己根本来不及呼叫魏溃和郁如意出来帮忙。那看来迟则豹也没有理由骗自己,他的确是没有什么杀意的。 “迟总管是奉了殿下的命令来的?” 迟则豹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殿下要我把你活着带回去,所以我根本不会杀你。” “想必你这一路东躲西藏也很辛苦,不过……殿下连通缉的告示都没有发布。”迟则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听完迟则豹这一言,贺难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他这一路已经够高调的了,根本不像是在乎自己是不是被通缉的样子,更何况贺难在山河府的这些年也很清楚,各地的城门口贴出来的那张通缉令,也就是做做表面功夫,对上头有个交代、对百姓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这年头那犯人往深山老林里一躲谁也抓不着,所以破案率居高不下的山河府也深受陛下的器重,李御史更是位极人臣——以往的太子师都是由丞相所担任,但皇帝却把这个职责破例委任给了李獒春。 郁如意对于贺难捅出来的娄子还是略知一二的,所以听到“殿下”这个称呼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而魏溃就不一样了——这声殿下起码也得是王孙贵族,贺难这孙子还真如他跟自己所吹嘘的那样,“得罪的人比自己得罪的要厉害的多”。魏溃倒是不后悔上了贺难这条贼船,也不怕什么所谓的殿下,不过他倒是真好奇贺难这个草芥能和“殿下”扯上什么关系,不过这话就要等到之后再去问了。 “殿下就这么确定,你一定能抓到我?”贺难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以五皇子的智慧来看,他绝对不是会做无用功的那种人,要做就要做出万全之策,就算是打哑谜也都会处处留下供人参考的蛛丝马迹,但仅仅是派一些人瞎打听,怎么就能确保把自己带回来呢? “迟某久闻贺府丞机智聪敏、天资过人,更是李御史的爱徒,怎么会想不出来这个中缘由呢?”迟则豹轻捻着唇上两撇胡须,微微一笑。这话说的好听,但是怎么看都不是在夸人。 就算是机智聪敏、天资过人……也是需要依据来推断的。而贺难所得到的信息无非就是以下几点: 其一,齐单需要我活着;其二,齐单需要我回到京城去;其三,就算没有迟则豹,齐单也可以确定,我一定能接收到他想传达给我的讯息;其四,即最重要的一点,齐单笃定我在接收到讯息之后会自愿回去。 从仅有的这四条依据来推测……其难度不亚于“每十里有一座食肆,每二十里有一座客栈,问今日百里内所有店家的利润总和”。 但贺难并不一样,在这种“推理”的过程中,他求知求胜的欲望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更别说对手是齐单了。如果迟则豹要弄死他,贺难可以毫不犹豫地跪地求饶,但他绝不会向迟则豹说出“你再给我来点儿提示呗”这种话。 换句话来说,贺难可以坦然地接受来自他人在人格上的鄙视,但绝不会容许别人鄙视他的智力。 而贺难的推断过程也是有迹可循——齐单是想让自己活着回到京城,来“亲眼”见证什么事情吧,一件和自己、和他都有关的事情。这个事情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由某一个人来转达给自己,而是一件迟早被人以各种途径传播出去、足以传遍全国的大事,而迟则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加速了自己得知讯息的进程,以及他是把自己带回去的另一个保障。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的发生才能使得我会自愿、或者说齐单认为我会自愿回到那片刀山油锅之中呢?”贺难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贺府丞……可有结论了?”迟则豹也等了一会儿了,此时面前的一杯茶都已饮尽,便开口问道。 其实贺难想到了好几种结果,但他也不可能对迟则豹说“你让我再想一会儿”,便选择了他所认为、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试探性地问了出来:“婚约?” “哦?”迟则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他现在对贺难有些刮目相看了。是的,当日一主一仆相思楼中一会,齐单亲手所写的那封书信的内容,就是关于“自己要迎娶朱照儿为妃”的事。迟则豹也是在齐单的眼皮子底下就看过书信中内容、并且尝试过拍马屁的。所以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便开口称赞道:“贺府丞……果然名不虚传。” 仅凭一些细枝末节就能推测出这个答案,至少迟则豹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而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贺难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看着迟则豹那张充满了兴趣的脸,贺难也没有要回答对方的意思——他臆想出来的其他结论都不是什么好事,诸如什么齐单要灭杀李獒春、清剿山河府以及干掉他的皇兄之类的,也只有这件事可以说得出口了。 不过贺难这种故作神秘、闭着眼睛打机锋的样子,还真是结结实实地把迟则豹给震住了。 “嗯……”迟则豹沉吟着等待了一会,见贺难没有回应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对方的手上。“既然贺府丞不愿说,那迟某也就不多问了,但五皇子殿下托付给我的东西,迟某还是要交给你的。” 这封信在迟则豹的怀里揣了三个月,到现在终于辗转到了贺难的手中。迟则豹在递交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甚至还觉得颇具有些仪式感…… 贺难这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接过来信来就拆开了。魏溃和郁如意听完这俩人云里雾里的对话之后也对这封信的内容起了莫大的兴趣,一个两个的眼睛都朝着贺难的手里瞄去。 信的内容也很简洁,二四共八个字:“重九,京城,赵王,纳妃。”这八个字正正好好地概括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不得不说,五皇子还真是言简意赅、一字千金。 当然,迟则豹是不知道五皇子,即盛国的赵王要纳哪家的姑娘为妃,但是贺难是知道的——能和自己二人同时扯上关系的姑娘,有且只有一个。 “嗯……”贺难在反反复复地看过这封信的内容,并且把信纸放在日光之下透过去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纸上确实只有这八个字,再没有其他任何的线索了,“不对劲儿啊……“ “贺府丞这是在做什么?”迟则豹也看到了贺难的怪异举止,他是鼎鼎大名的天边卫特务总管,当然也知道这种“在纸上用特制的墨汁写字来达成传递暗号”的方法,但是五皇子是在他面前写下来这八个字的,所以内容就是肉眼可见的这些了。“没什么不对劲儿的,这纸上就这八个字,迟某也是反复确认过的。” “我也不是说这个不对劲儿……”贺难也不知道怎么和迟则豹解释,不过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便岔开话题说道:“五皇子殿下在派你来之前,有没有嘱咐过类似于‘他要亲口跟我说这件事’这样的话?” “嗯……是说过。”迟则豹也摆出一副回忆的模样,“殿下说他想把这些话亲自当面跟你说,他很期待你在听到这些话后所露出来的表情。” 不过迟则豹也同时回忆起了自己在五皇子面前表忠心的一些话——“不斩贺难,便斩某头。”所以他自己的表情反而变得有些怪怪的。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玩故弄玄虚这一套,而且还把这些话提前告知我了?”贺难虚眯着一双眼问道,“你就不怕殿下治你的罪?” “因为我也想看看你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迟则豹也说出来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瓜葛,但是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那你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来什么了?” “读完信的你……比当时写下这封信的五殿下,还要自信的多。” 迟则豹不知道小小一个贺难哪里来的底气,但映在他眼中的东西他却不能否认。他在天边卫中也供职了近二十年,从小小的卫士一路攀升到了四大总管的位置,以他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绝无看错的道理——贺难的自信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而他所认为贺难比殿下还要自信的原因就是二人神态的极大不同——殿下在将此事交付给自己之后,便站在了窗边极目远眺,握住了窗台木沿的双手掩饰不住的激动颤抖,而眼前的贺难却没有任何一丝的情感流露,连一瞬间的表情变化都不曾有过。 贺难非常客气地给迟总管倒上了一杯茶。显然,这个举措的背后是他即将要说一些迟总管不爱听的了:“迟总管,在下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跟你回去为好啊……” “你什么意思?”迟则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就是字面意思啊。”贺难笑眯眯地说道,“信……我就收下了,但是人……真的不能跟你走。”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迟则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那双干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怒意飙升至了极点。这个贺难……自己好说好商量不听,非要自己来硬的?早知道就应该直接把他掳走一了百了的。 “我说……我,不,走。”贺难仿佛是故意要撩拨迟则豹的怒火一般,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迟则豹是练双手功夫的,尤善双手作爪,此时他倏然暴起,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右手直取贺难的咽喉。 雅间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而迟则豹的手也没能离贺难更近一步——他的五根手指嵌进了魏溃粗壮的手臂当中,挖出了五个汨汨流血的小洞来。 而他的脖颈处,也多出来了一把雪亮的宝刀,却是自身后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出刀之人,正是之前那个在茅厕里监视贺难的那名卫士。 “迟总管,现在就算是想强带我走也来不及了吧?”贺难拍了拍自己衣襟处溅上去的茶水,胜券在握。 第七十章 有来亦有往 天边卫的虎豹熊罴四位总管中、乃至算上他们的总指挥使傅子瞻,其中最为圆滑老练、长袖善舞的就是迟则豹。 说白了就是谁也不得罪。 迟则豹所求,无非就是自身的荣华富贵,等着攒够了一笔钱后告老还乡,从这座大染缸里安全地抽身。虽然他现在在帮五皇子做事,但他也绝不会为了五皇子而去得罪李獒春。他拿着天边卫的饷银,管着相思楼的总账,再多拿一份五皇子的钱……所做的无非是“周旋”二字。 人命可以卖,情报可以卖,甚至连朋友都可以卖……但是唯独不会拿自己来冒险。 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和贺难有着相似之处,他们不会效忠他人,也不会为了别人去牺牲自己的性命,更不会让别人把握住自己的命门。而这二人其实又有不同,迟则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自保,贺难……却不太好说了。 你以为鬼二爷就是迟则豹了?其实也不然,迟则豹自己当然可以扮成鬼二爷,但是在他离京的这三个月内鬼二爷一样天天在相思楼里露脸。 狡兔三窟……迟则豹深谙此道,傅子瞻和五皇子也只知道迟则豹有着“替身”,但究竟有多少个,他们也很难说得清楚。五皇子不在乎,傅子瞻倒是仔细地调查过,不过他在确认了迟则豹的所谓替身只是一些武功平平,代替他在相思楼里扮成鬼二爷的手下之后也渐渐放下了戒心——毕竟迟则豹也是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人家也没做出什么对自己有害的事情,那就由他去吧。 而站在魏溃面前,与他抵胸对撼的人究竟是不是迟则豹……其实也两说。 话题回到现在,迟总管的脖颈子上可是还架着一把刀呢,出刀之人正是之前被迟则豹派进茅房监视贺难的那一位。 “阁下……既然都已经拔刀了,露个脸来又有何妨?”迟则豹也是大风大浪里扑腾出来的人,当然不会被眼前这种异变给吓得手足无措,此时他轻轻转头看向了这个内奸,神色如常道。 “脸就没必要露了吧,无名之辈而已。”这名使刀的内奸仗着自己捏住了迟总管的命门,所以从其他天边卫的包夹之中退了出来,绕到了迟总管的正面。 “那可否知会迟某一声……阁下扮成我的手下有多长时间了?”迟总管换了个问题继续问道,其实他也没想着对方会给自己一个答案。因为无论如何贺难也不可能在那短短的一刻钟之内就把自己的手下给策反了,定是早有预谋卧底在自己身边,只是他不知道这预谋到底有多早。 不过这个内奸倒还是真回应了迟则豹:“两天之前吧,也就是你刚得知贺难已经进入斧阳郡郡治之内的时候。” 面具之下的这个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其出刀之凌厉迅捷便足以看出来他那非同一般的身手,而这个人正是燕春来。 而他之所以能说出自己卧底的时间而不能展露真容的原因就是他也是从京城里跑出来的——燕春来这段日子一直都在京城帮李御史做一些明面上不方便去做的事儿,但与此同时,对他印象极其深刻的江文炳也对他的身份展开了调查。燕春来便在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向李獒春提出了申请出京城避避风头,而李獒春也给燕春来指了一条路——直奔斧阳接应贺难。 事实上燕春来比贺难也就早到了半个月,而有一伙人占着销金阁买卖情报的事儿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他便在两日前浑水摸鱼,偷偷混进了迟则豹这几名近卫之中。 说来,这几名卫士那不摘下面具的习惯、或者说是规定也帮了燕春来不小的忙。迟则豹坐镇销金阁,其他几名卫士就没有这么惬意了。这几个手下们必须天天在城中打听各路消息,吃喝拉撒睡都靠自己解决,只要每三天到迟则豹这里做个汇总就可以,而他们之间也因为某些原因见面也不摘面具,这才给了燕春来机会。 燕春来选择的这个时机也很好,在上一次汇报之后众人又分头行动时他干掉了其中一位,换上了人家的装扮等着贺难进城——事实上就算贺难今日没这么巧地撞见了迟则豹,燕春来也是要把消息传递给贺难的。 而今日在茅房中二人的见面也并非巧合。当时几名天边卫都站的靠后,只有燕春来特意选定了离茅房最近的位置,所以迟则豹也是下意识就让他进去监视贺难了。燕春来在贺难面前一摘面具,贺难便已经知道了燕二哥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他解完手出来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方才在下所言的不对劲儿……贺某心中已经了然了,迟总管不妨坐下来听听再做打算?”贺难拂净了衣襟上挂着的茶叶,又为迟则豹扶起了踢到在地上的木椅。 迟则豹没有立刻回应贺难,而是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三名天边卫——他就怕自己要是不答应,一会再蹦出来一个偷梁换柱之人,自己这边可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好在他与这几人对视了良久,认清了这三个都是自己人没错,便坐了下来,也算是顺坡下驴:“既然现在咱们两边武力上难分出个胜负,那听贺府丞谈一谈你的高论……也无妨。” 贺难见迟则豹这会儿口风软了下来,他也不再蹬鼻子上脸,坐下来侃侃而谈:“殿下信中所写的八个字,分别代表着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这重九的意思就是九月九。” “贺某所认为的不对劲儿,就在这个九月九的时间上,如今都已经要到八月半了,九月九这个时间对于殿下娶亲来说未免太过仓促了些。” “寻常人家娶亲都要三书六聘,忙活个数月乃至半年,更别提殿下纳妃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喜事了。”说到大喜事这三个字的时候,贺难的表情流露出了一些不自然,不过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便转瞬即逝了。 “既然是妃子,那就要进宫。而进宫便是殿下要我‘进功’。” “再加上前面我所说的,仓促的时间……殿下是要我在短时间内为他做一件大事,献上一份功劳。”其实贺难还有半截话没说,那是只属于他和齐单的事儿——齐单是要贺难用功劳来换取时间,换取他纳朱照儿为妃的时间,他是在给贺难一个承诺:“你早一天把你该做的事儿做完,我就晚一天娶朱照儿为妻。” 贺难的逻辑,堪称无懈可击。坐在他对面的迟则豹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要不是贺难这样说,他还真不知道殿下还藏着这么深的意思。 “贺府丞的本事,迟某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迟则豹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冷汗,“只是……迟某身为下属,不敢私自替主子做决定,殿下要迟某带你回去,迟某不敢违抗。”迟则豹也不是傻子,他这话看似不留余地,实际上就是暗示贺难你得给我出个主意,以防止我回去被殿下治一个失职之罪——掉脑袋倒是不至于,不过自己可能就得提前辞官了。 “好说。”贺难摆了摆手,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取纸笔来,待我给殿下修书一封。” 很快就有楼下的小二送来了笔墨纸砚——销金阁是个风雅之地,许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酒正酣时挥毫写下诗作,所以笔墨纸砚也是常备着的。贺难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竭泽而渔,三人揠苗涸河处;焚林围猎,困兽啼血奄奄息。” “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殿下给我设了一道谜,我便也还他一个。”写罢,贺难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将手中的纸递给了迟则豹。“把这个拿给殿下看,我保你无事。” 迟则豹眼睛盯着贺难的脸,手上却没敢接。 “拿着啊?”贺难见对方愣神了半天,直接把纸塞到迟则豹怀里了。 “等会!”这张纸仿佛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般,迟则豹马上就掏出来铺在桌上了。“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在场的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地看向纸上所记载的内容,却又面面相觑。 “简单地说……这是字谜。”贺难应声道,不过既然他都提到了“简单地说”,说明除了字谜之外还有别的意味。 “贺府丞所出的字谜……不好懂啊。”迟则豹这老狐狸倒是精的很,他明明就是自己看不明白,但是也没有直说。不过他的神情和动作出卖了他,那求证似的眼光不仅看向了自己人,甚至还看向了对方那一伙人。 不过除了贺难,所有人都没看懂。 “废话,如果这么好懂,怎么能显示出殿下的智慧呢?”贺难表情狰狞地嘬着牙花子,他刚才好像不小心喝进去一片茶叶卡在他的牙缝里了。“不过殿下一定会懂就是了。” 迟则豹咽了一口唾沫,他实在是没法相信贺难就这样草草给他打发了:“迟某觉得还不够保险啊……” 贺难皱了皱眉,说道:“如果你觉得这张纸不够,那你帮我也带个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小一个贺难又怎么能逃出殿下的手掌心呢?迟总管能抓到我一次,自然也能抓到我第二次。” “若是殿下真的执意要仓促完婚,那婚礼之日贺难定会到京城捧场。” 第七十一章 阁下入瓮否 迟则豹也很清楚,自己放走了贺难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反而自己真动手杀了对方才会招致五皇子的不满,所以他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贺难四人在临告辞前,还蹭了迟则豹一顿饭钱,迟则豹当然也不会说什么——贺难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而这也是迟则豹选择放贺难一马的根本原因。不然你以为迟则豹真是吃饱了撑的,仅仅为了“欣赏贺难”这种极其弱智的理由就放过他? 看似贺难在这件事中有惊无险,但实际上迟则豹才是这三方之中获利最大的一个,而贺难所付出的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多的多。 不过正因为有迟则豹这个中间商、俗称二道贩子的存在,齐单在这一局中也没能赢贺难太多。 贺难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离开厢房的,本来他已经走出门了,但是没有两步他又转头推开屋门,朝着迟则豹说了一句:“迟总管,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话说的……你自己都犹豫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是不当讲,你还偏要回来撩拨一下干嘛?不过迟则豹的好奇心是真的重,不然也不可能先于五皇子就把信交代给贺难了,他便应了下来:“但说无妨。” 只见这边贺难大半个身子藏在门外,只探出一个脑袋,露出了一脸“计划通”的猥琐表情:“迟总管,面具戴了太久可就摘不下来了啊。”然后闪身、关门、走人一气呵成,只留下了一股萧瑟的穿堂风。 迟则豹的脸色微变,对着紧闭的房门凝视了许久,遣散了自己的手下,只留下了那个身材最为矮小的天边卫。 “大哥……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待到厢房内只剩自己二人,迟则豹把头转向了那名戴着铁面的天边卫,眉头紧蹙,满面愁容。 “哼……他看没看出来我是不知道。”这名身材矮小的铁面黑袍天边卫舒展了一下筋骨,浑身关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地响动声,片刻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足足长了一头多高。而他在摘下自己面具的那一刻,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家伙竟然长得和迟则豹一模一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分辨不出真伪之别:“不过我能确定的是,他在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便衣迟则豹急忙问道。 “中立……最好不要保持太久。”黑袍迟则豹摸着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若有所思道。 迟则豹有着很多的“替身”,同时扮演着自己的不同身份,贺难之前茅厕偶遇、且一直与之谈判的这个便衣迟则豹其实是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迟则彪,而这个一直着黑袍覆铁面的就是真正的迟则豹了。 二人从小便在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就连武功也是师出同门,不相伯仲。只是迟则豹的性格沉毅稳重,心思也更加缜密,弟弟迟则彪则相对来说较为敦厚一些。这二人从出师后便轮流扮演着“迟则豹”这一角色来行走江湖,后来受到朝廷招安后也是如此,就算是在傅子瞻、五殿下乃至陛下眼中都从未穿过帮——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那日受五皇子齐单之命的也是迟则彪,他与兄长商议之后便决定一同出发,天边卫的着装本就要掩饰身份,这一点也被迟则豹一直利用,作为隐瞒这个天大秘密的障眼法。只不过好巧不巧这种遮遮掩掩的装束也被燕春来所利用,浑水摸鱼混了进来——不过这兄弟二人一同行动的策略也算是有所成效,至少看清了队伍中混进来了一个外人,且在队伍中存在内鬼的情况下也得以保全自身性命,使计划如期进行。 “不过有一点贺难说的不错,那就是殿下不想杀他,至少不是现在。”迟则豹看着弟弟,“殿下并非想要贺难痛快的死,而是要他痛苦的活。” 从晚宴起直到三凶失联,替五皇子监视贺难的都是迟则豹本尊,所以他是清楚贺难那些狗屁倒灶的人际关系的,而五皇子和贺难唯一的交集就是朱照儿,想来也不难猜殿下意欲何为了。 请君入瓮,表面上这是齐单驾驭贺难的第一步棋。看上去贺难的确没有成为瓮中之鳖,但实际上为了不入此瓮,他需要以更多东西来和齐单进行交换——这就是贺难回信中的内容。 而这也是齐单第一步棋的真正妙手。 迟则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哥哥后面学到了不少东西,言行也愈发地小心圆滑,但是二人由性格所影响的思维方式还是有所差别——迟则彪本来就是一个不愿意玩那么多心眼子的人,哥哥说什么他就听着就是了。 如果今日坐镇修罗场的是迟则豹本尊,结果或许没什么不同,但是肯定能从贺难那里捞到更多的好处,不过这些也都是马后炮了。 话分两头,迟家兄弟的交流暂且告一段落,贺难这边四人也得找个落脚的去处暂住一晚——销金阁也能住,但是这四人没有一个是想和迟则豹他们同住一处屋檐下的,便要另寻个去处。 燕春来倒是能领个路——这四名天边卫住在城内东西南北四方不同的客栈,他也是选了最弱的那个打晕,把对方锁在床下用柜子遮挡着,每天晚上就大摇大摆地住着人家的房间,再给人家吃点残羹剩饭不至饿死。 几人一商议觉得可行,便随着燕春来到了那家福林客栈,又告知店家为郁如意单独备上一间房。 “嗯……还活着。”一进房间,燕春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柜子拉到一旁,确认那名天边卫的死活。而这位兄台也很是可怜,浑身上下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块抹布,赤条条地只穿一条裤子躺在床底下,看样子神态迷离,应该是药劲儿没过。 这房间就横一丈竖三丈这么大,锁在柜子里怕不是要闷死,燕春来只能给他扔到床底下用柜子挡着,为了防止他自己挣扎弄出声响惊动店家和其他客官,每天晚上给他的饭里还得掺上够他睡整整一天的蒙汗药——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得亏燕春来本来就不是愿意滥杀无辜之人,不然早就给他弄死一了百了了。 这名天边卫药劲儿还未消退,显然是叫不醒的,众人就暂且等着他苏醒再说。而燕春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打开了柜子看看自己的两把宝刀“孔雀尾”与“金雕喙”在不在里面。他那双刀有些过于招摇,一眼就会被迟则豹识破,于是便把双刀藏在此处,只提了那名卫士的单刀。 “好刀……”魏溃也看见了燕春来拔出这对宝刀擦拭,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孔雀尾”的刀鞘是皮革所制,鞘口有一个锁扣,外衬青翎翠毛装饰,浑如孔雀尾羽一般鲜艳夺目,刀身弧度较大;“金雕喙”则是黄铜刀鞘,镌刻一只雄鹰展开双翅,刀身较为平直。 而无论这两把刀鞘如何华美,也不及长刀的锋利凛冽,魏溃也正是因此叫好——刀鞘漂不漂亮他倒是一点都不在意,毕竟他那两把大戟也是神兵利器,还不是用土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燕兄弟……”魏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燕春来,而与他结伴了这么长日子的贺难和郁如意已经知道这狗嘴里要吐什么牙了。“在下也是习武之人,一时技痒,不如你我二人切磋两手?” 一路上贺难已向他们双方介绍了彼此,自然也提及了燕春来和自己那日请去助拳的赵鸿鹄等人均出自惊鸿派。魏溃本来就因为那日重任在肩没和那几个“鸟人”见上面而窝火,前段时间在苦云城和舵主贾壬癸的交手也是草草中止解不了瘾,于是一路上都在盘算着非得要和这个惊鸿四绝中的“最强”好好切磋一番。 燕春来这次没来得及回宗门,就被李御史打发到这儿来了,所以对于贺难请自己的同门收拾山贼这件事一无所知,顿时也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要他讲一讲——其实他师父许白蝉是在事后给他修书一封送往京城的,但当时燕春来已经离开了京城所以没收到这封信,而是落到了他妻子的手里。 别看燕春来这副吊儿郎当悠哉游哉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娶妻许久了,甚至连孩子都一岁大了。他的妻子正是他同门的师妹,年轻时随着他浪迹天涯好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自从燕春来被李獒春收为己用之后二人便在京城隐姓埋名安了家,从此她也不再过问江湖事,孩子出生后更是一心扑在小娃娃身上。 再说句题外话,燕春来的妻子正是师父许白蝉的女儿许梨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燕春来把自己身边的大小琐事都给师父交代清楚了——师父是半个爹,老丈人也是半个爹,合在一起就是亲爹一般,当爹的要把孩子的一切都挂念着也十分的合情合理。不过许梨花嫁给燕春来这件事倒是只有惊鸿派中人才知晓,就连结义兄弟贺难和郁如意都不知道自己嫂子的真实身份,惊鸿派中人也没必要把这些全都告知给外人。 “嗯……切磋倒也不是不可,不过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恐怕施展不开。”燕春来倒是真对这个人高马大、行为剽悍的家伙有些兴趣,不过目前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这段时日也随你们留在此地,不妨咱们改日再过手?放心,我欠你一场单挑。” 得到了燕春来的许诺,魏溃也就不再纠缠下去,只要燕春来答应,那他也就放下一颗心了。 燕春来应付完魏溃,转头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出房门:“阿难,御史大人有事情要我交代给你。” 贺难在见到燕春来真容之时,便已心中有数,一定是师父还有什么要吩咐自己的,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不便开口。此时诸事已定,他便跟着燕春来走了出去,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洗耳恭听师父的口谕。 第七十二章 月是故乡明 秋风萧萧过,思绪如潮起。到了这个季节,斧阳郡的夜晚明显冷了下来。 不说从小一直生活在气候较为温和的江南、从来没有踏足过北方边塞的郁如意,就是出生于在严冬二月之中,在北方生活了十二三年的贺难也感受到了今年的秋风中夹杂着一丝苦寒。 也就是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位习武之人,一个真气属阳,另外一个肉身极强,才没有对这愈发凉爽的天气感到异样。 这四人此时正围坐在贺难家的宅子里,脚边的地面上立了一个小火炉,火炉上则煮着一炉翻滚着热汤灼气的火锅。 “你怎么一直愁眉苦脸的,该不会是因为请我们吃了顿好的吧?”魏溃见贺难的脸色一直阴沉,桌上的气氛也比较压抑,便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昨天下午他不就一直这样了吗?”郁如意手中的筷子在碗里挑了又挑,摆弄着一片青菜,却迟迟没有下口。 “这我倒是有所留意过,只是不知道你愁的是什么……”燕春来夹了一片肉在嘴里,声音有些含糊,“是御史大人交代给你的事情?” “再往前吧,离开销金阁的时候……” “唔……从迟总管掀桌子开始?” 贺难这位正主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倒是这几位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最后还是心思最为细腻,冰雪聪明的郁如意给下了结论:“是看了迟则豹带来的那封信开始吧。”两位糙汉子在想了想之后也觉得有理——贺难情绪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哎……”贺难囫囵地吃完了碗里的牛肉,放下了筷子,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们先吃着,我去放放风。”说罢,他起身便推开了房门走到了院落里面去。 昨日燕春来拉着贺难单独出门,便是把李獒春的嘱咐给他复述了一遍,内容大意便是——水寒郡郡守周獠也是自己的亲授弟子,算得上是贺难从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周獠也是新调任至水寒郡任职的,想必大小事务都颇为繁杂,不如就让贺难先去他手下做个文书主簿,帮自己师兄分担一把压力。 这件事儿贺难也是一口答应下来,他甚至觉得这位师兄很有可能是师父特意调动过来帮自己的。不过虽然水寒郡与斧阳郡相毗邻,但是要到自己师兄手下报道怎么着也得月末了。 在把一切都交代完以后,房里那位被捆起来的天边卫老兄也是悠悠醒转,一脸的欲哭无泪。燕春来也算是厚道,把抢人家的那一身天边卫制服还给了人家便放他走了。 在斧阳城中过了一夜,今日一早众人就随着贺难奔赴了他的老家,即斧阳郡下属的煊阳县。 一郡的治下有着数个县城至数十个不等,而官吏的选拔制度则是尽可能从本县人士中挑选,唯有一县之令例外,须得任命籍贯为其他郡县的官员才可,这也是为了防止本县人士与当地豪强勾结,上梁不正下梁歪,而更高一级的地方官员郡守也是如此,所以贺难的父亲作为煊阳县人氏便去了清明县做县令。 贺难在煊阳县老家的住所是个规模尚可的四方院子,这些年他从未归家,便一直交由自己的叔叔贺雷与姑姑贺霓代为打理,不过贺雷兄妹倒也不在此处长住,只是每隔一月便来简单地打扫一下,逢年过节为家里供奉的神仙们添上一把香火。 今日并不是贺雷兄妹来打扫的日子,所以贺难也并没有遇见自己的亲人,而由于到达县城内的天色也不早了,贺难便只在街边的菜市简单买了些酒菜,准备明日再去拜访一直照顾自己的亲戚们。 甫一推开自己阔别已久的家门,贺难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滚落。白玉京昌盛繁华灯火辉煌,自己在那里也颇受照顾,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甚至也有一处可供落脚的小屋;而这煊阳县比之虽然冷清了许多,这旧院也因为数年无人居住少了些烟火气,无比寂寥…… 可是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每一寸青砖红瓦,几乎都能让自己潸然泪下。 曾经在京城中当差时,贺难也会偶尔产生些思乡之情;在抵达郡城时,贺难还颇为兴奋地邀请二人去到最好的酒楼;今日再向北一段路程进入县城内,贺难仍然怀揣着一腔的激动;而直到自己站在了家门前,贺难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满身的疲惫与倦怠——他只想躺在自己儿时睡得那张小床上静静地眯上一小会儿。 贺难撇开了在偏厅中的众人,独自一人顺着房后的木梯爬到了正厅的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随后掏出怀中的黑蛇烟斗点燃烟草塞进了嘴里。 虽然沟沟壑壑的瓦片硌得他稍微有些不适,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为松懈的时候。 帝国文臣前三甲、山河府首李獒春的亲授弟子,雕心雁爪、手段强硬的主审官,敢和五皇子齐单讨价还价棋逢对手的桀骜少年……无论在外面他是多么的风头无两,回到了这个家中他似乎就褪去了全部的伪装,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变成了曾经那个稚嫩如青葱的孩童。 贺难一直都有着恐高的毛病,因为小的时候爬树他曾经从树枝上不慎摔下来过,幸好下面是较为柔软的沙土才没有大碍,但是对于高处的恐惧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里。而只有这间正厅的瓦顶不会给他带来丝毫的惧意,反而能让他获得极大的安宁——或许是因为每逢他遇到什么烦恼,父母都会带他到屋顶上来坐一坐,为他讲述寓言故事、并借故事中的人物事件来开导他的缘故。 此时的他一手端着细长的烟杆,另一条手臂枕在后脑下,斜靠着屋脊躺下,瞪着一双眼睛,凝视随着中秋时节将近而愈发浑圆的月亮,心中不禁泛出一丝伤感——如今的他早就不恐高了,甚至轻功也算是了得,只是一次又一次鼓励他爬上屋顶,陪他克服恐惧的人已经不在了。 两行细流顺着眼尾滑落到鬓边,但贺难却任由着它们汹涌直下,直到沾湿了自己的衣襟。 忽然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地声响传来,贺难急忙擦干了泪水快步起身,原来是郁如意发现了自己在房顶上,便找到了屋后架着的木梯正往上爬。 这木梯已经有些年头了,早已脆弱不堪,郁如意一脚踩在了薄弱的木阶上,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眼见着木阶断裂,贺难一个箭步蹿出,俯下身去抓住了郁如意的玉腕,将踩空的她捞了上来。 “呼……吓死我了。”郁如意站稳之后抚着自己的胸口长抒了一口气,“谢谢。” “举手之劳。”贺难咧了咧嘴。 郁如意突然凑到了贺难的面前,借着月光观察着贺难的面庞,贺难知道对方是在看什么,连忙转过半个身子退了一步。 “你……又哭了?”郁如意挑了挑眉毛。 贺难连忙用手拂去了残存的泪痕,支支吾吾地说道:“烟……太呛了。” 郁如意当然知道他这副说辞是在掩饰什么,不过她也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了屋脊上:“以前我还从没见过男人哭呢,但是今天我已经看见你流过两次泪了。” 正当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的时候,郁如意又说道:“你是想家了吧……我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广寒宫,在那里练武可真苦啊。我倒是不怕苦,但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想家,一想家就会掉眼泪。我怕同门的师姐师妹们笑话我,所以我就把自己的头蒙进被子里偷偷哭,哭的眼睛都干了,哭累了就枕着湿漉漉的被褥睡觉。” 贺难这才知道,郁如意竟然还是江湖九大宗门之中那个只收女孩儿的广寒宫的弟子,而后又想到了这姑娘居然哭都要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还是挺要强的。 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被自说自话的郁如意打断了:“后来习惯了,我就很少哭了,但是离家的时间久了,还是会特别难过。” “大家都是在离家的时候哭,你怎么回到家了才哭呢?”郁如意的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膝盖,偏过头来看向站在一边迎风流泪的贺难。 贺难的心中已然有答案浮现——这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但是他始终没有这样开口,他怕自己会在一瞬间崩溃,所以最后只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用手指了指这个院落:“这里空落落的……” 郁如意生活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里,所以她无法对贺难的心情完全地感同身受,她也不敢去想象若是自己的家变得如此冷清会怎么样,但是她却能理解贺难的心情,所以没有再去叨扰他。 贺难躺在了郁如意的身边,通过她的话,他自己的情绪倒是宣泄出来不少,心情也好了些,不知不觉当中竟然睡着了。 二人在屋脊上一坐一卧,郁如意借着月光看了看睡相平静的贺难,突然想到了以前他那副挺尸一般的睡相和现在真是判若两人。 过了多时,贺难在冷风之中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发现这屋顶上真是济济一堂——燕春来和魏溃二人也坐了上来。 “二哥,老魏……你们怎么也上来了?”贺难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上来的?” 燕春来和魏溃就像哼哈二将一般,一人一句地回答了贺难的问题。 “看你心情不佳,就寻思着上来陪陪你。” “就在你睡着不久,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哦……”贺难挠了挠头,许是受了些风头脑有些钝痛,“那木梯子都坏了,你们俩怎么爬上来的?” 燕春来撇了撇嘴:“你的轻功都是我教的,我还上不来么?” 贺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凭着轻功上屋顶的。是触景生情、习惯使然才让他还是向小时候一样爬着屋后的梯子上来。 “我嘛……”魏溃挠了挠头,眼睛却盯着房檐。 贺难顺着魏溃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家屋顶的檐边塌了一块,一瞬间表情都扭曲了:“你丫……不会是扒着房檐跳上来的吧?” 魏溃默默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脸惭愧的表情。 贺难刚想借此机会嘲笑魏溃两句,却发现这俩人一直憋着笑看着自己,也看着自己身后的郁如意。他刚一回头,就对上了郁如意那冷若寒霜的表情。 郁如意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大红衣裙的裙摆,贺难看到了裙摆上的污渍之后顿时浑身一颤。 人在寒冷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向暖处靠近,贺难就是在睡梦之中蠕动着贴到了郁如意的身边,口水全流到了郁如意的裙角上。 自知理亏的贺难低着头不敢看郁如意那锋利的能杀人的眼神,而郁如意却把手交到了贺难的面前:“带我下去。” 第七十三章 人均绝活哥 贺难听到郁如意的命令,瞳孔缩了一缩,有些茫然。 郁如意这边看贺难呆若木鸡的样子,瞪起杏目,鼓起粉腮:“我不会轻功哎,你要我怎么下去?” 那边看戏的二人组立刻对视了一眼,一位施展出“飞燕浮生”凭风而下,另一位则是简单粗暴,直接从这一丈半的高度跳了下去,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这魏溃的身形虽然像个巨猿一般,但还真就是钢筋铁骨,二百多斤的体重落下去旁人腿都要摔断,他倒是拍了拍灰尘就站起来了。 “呵……行,行!”贺难看着郁如意那绝美的脸,突然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神色。他左手牵过郁如意的皓腕,右手就将她揽进臂中,用的也是和燕春来一模一样的“飞燕浮生”,脚下轻点瓦片,旋身而起,飘然落下。 二人即将落地之时,郁如意突然翻转手腕,把手搭在了贺难的手心中,以站立在地面上的贺难为轴,来了个一周半的大回环,红裙撒在砖上,激起了一阵微风。 “嚯!你居然还会跳舞?”贺难和郁如意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他还不知道郁如意具有这个技能,站在一旁的燕春来也是神色惊奇,看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位义妹还藏着这样的本事。 郁如意闻言撇了撇嘴:“广寒宫里面不止教武功啊,其他诸如形体、舞蹈、歌艺、女红、琴棋书画等也是要求每个女孩子必修的。” “那你比较擅长哪一项?”贺难好奇道。 没想到郁如意给出来了一个、其他人绝对无法想象到的回答:“全能。” 众人默然,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贺难,似乎这种没皮没脸的答案只有贺难才会给的出来。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全让你给带坏了。”燕春来和魏溃分别走到贺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燕春来自不必说,在他的印象里这小姑娘一直都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一瞪眼就能冻死人的那种,原来的四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魏溃则是在这一路上看到了贺难在潜移默化中对郁如意的影响——一个美好的少女在贺难身边已经开始逐渐放下自己的矜持了,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面对着众人那鄙夷的眼神,贺难的神色也略微有些尴尬,末了只能悻悻地说道:“这也不能全怪我啊……”不过他的回应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什么说服力罢了。 本来贺难的心情因为回到了故乡、想起了曾经而又哀又躁,但经过这样一闹他现在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人呐,就是贱,悲伤的情绪一过去贺难就又开始出馊主意了。 “这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不如咱们几个一人表演个什么节目,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他也是没脸,一个时辰之前还哭丧着脸避开众人一个人黯然神伤呢,现在又活跃起来了。 “也不是不行。”众人也没什么异议。在经历了与迟则豹的谈判、又抵达了阶段性的终点煊阳县之后,以贺难为核心的旅途也算是告一段落,而这也让众人反常地有些兴奋起来。 其实这种精神头儿也不难理解——一个人在工作日中习惯了晚睡早起之后,每逢假期都想睡个日上三竿的好觉,反而却醒的比平时还要早些。 全票通过之后,四人便返回到了之前进餐的偏厅,贺难也是重新点起了火锅——之前他因为心中的哀念所致,着实是没吃什么东西的。 魏溃的性子急,争着要排第一个,本来他想拔出他那两柄神戟舞上一段,但是被贺难以“怕你砸碎东西”为理由给拒绝了,然后他又想打一套拳,但是贺难又说这一路上就看他跟人打架了,现在看打拳实在是没意思。 “靠!我长这么大就当过大头兵,你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啊?”魏溃见自己的节目三番五次都被否决,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嘟囔道。 贺难挠了挠头:“你就没有别的技能了?” 这厢魏溃想了想,突然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三回,已是三碗烈酒入腹,口中粗声瓮气嚷道:“你们都好好看着啊,我给你们整个绝活儿!” 说罢,他便三两下就将上衣脱下,露出那粗壮的两条臂膀和一条虎脊,随之露出的还有那满身的狰狞疤痕,他将衣服往地上一甩,撞开厅门就奔着院子里走去,众人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纷纷跟上。 这八月天已经起了秋风,入夜更是一抹料峭风寒,而魏溃却没有丝毫忌惮,过了偏厅又闯出院门,直到走出了贺难家的院子,来到了街上。但见他径直走向了一棵近三丈高、碗口粗细的柳树边上。 “丫不会是要拔树吧?”贺难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人,不确信地问道。丫是读过很多书、听过许多民间传说故事的人,倒是知道一个赤条条胖和尚“倒拔垂杨柳”的精彩故事。 没等二人回答,魏溃已经开始行动了。只见他左手探到树干底部,右手抓住上头,双臂环住柳树奋力一抱——浑身汗流浃背,面目呲牙咧嘴,双臂肌肉虬结之处青筋暴起。 好个魏溃,此时他牟足了一口气重新运力,左手上抬,右手下压,口中爆发出一声悍然咆哮。 在这蛮力之下,那棵柳树竟被魏溃从土地里生生地掘了出来! 这一拔,惊得贺难的眼珠子几欲夺眶而出,而燕春来和郁如意也是神色震怖——要说武林高手,他们也见过了不少,神力刚猛之人在四枝暗箭中也有一位,可是从未见有人能将这样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的。 无论是听过多精彩的评书,也不及亲眼见识过来的震撼,虽然他们早就知道魏溃膂力极大,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如此之威能。 别看这柳树虽然算不得高大粗壮,但却是根深蒂固,要想将这柳树移出地面,非得是集合数人之力,再使用着工具才行。 这魏溃肩扛着碗口粗细的树干,倒拖着走向三人,却被贺难紧急叫停:“你不会是想把这棵树搬进院子里吧?赶紧再给人家栽回去啊!” 魏溃闻言震了一震,心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掉头将这柳树插入了凹陷进去的土坑中,只不过他因为酒气入脑有些眼花耳热,这树也被他栽的歪歪扭扭。 随着几人一同回到贺难家宅邸的偏厅内,魏溃此时可谓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怎么样,我说了这是个绝活吧!” “魏兄弟这本事……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第二人能如此了。”燕春来见魏溃神力无双,不由得心生钦佩之情,口中也是啧啧称赞。 郁如意面上也罕见地出现了震惊之色,称赞道:“厉害。” 贺难的表现则极为简洁:“卧槽,牛逼。” 下一个排号的是燕春来,本来大家以为魏溃这个已经够震撼的了,没想到燕二哥也整个了景儿。 “阿难,你捧着这两个桃子站到外面去,脑袋上再顶一个。”燕春来从桌上拿了几个桃子交给了贺难。 贺难已经猜到燕春来要干什么了——就是耍飞刀,说来飞刀也是燕春来的绝活儿之一,他的腰上常年挂着十几把雁翎飞刀,对敌时经常掩其无备突施冷箭偷袭,可谓是百用百灵。 “你可悠着点,不然弟弟这条命可就交代到你手里了。”虽然贺难知道燕春来的本事,但还是忐忑不安、面带忧色的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燕春来这边信心满满地回道。 贺难走到燕二哥指定的位置站稳,双臂平展,两手中各捧着一颗桃子,头上也顶了一个最大个儿的。 盛国乃是文明礼仪之邦,男子为了遵循礼仪礼节须得在头上绾发髻、以冠带束发。不过煊阳县临近国境,常有盛国人与东北方游牧民族云胡人通婚,风俗也渐渐相融,而贺难家的祖上也有“云胡”的血统,所以便也习惯了披发,与寻常男子不同。此时脑袋上顶了个桃子倒也方便不少。 贺难这厢站定五十步远,燕春来仔细地看了几眼后便从怀中抽出来一条带子系在了后脑处,蒙住了双眼,口中警告道:“阿难,你可千万别动啊!你要是动了这刀指不定就飞到哪里了。” 看到燕春来蒙眼的一刻,贺难可是吓得脸都绿了,慌忙嚷道:“你也没说你要蒙眼睛啊!” 话音未落,燕春来飞刀已经出手——他是怕越拖下去贺难心中越怕,唯恐他站不住才倏然出刀。 三柄飞刀破空而来,还未等“靶子”反应过来时,已经没入了三枚桃子的正中央,飞刀破开桃核,稳稳地嵌进了果肉之中,只是迸溅出不少汁液在贺难的皮肤之上。 燕春来这飞刀也算是神乎其技了,目不能视也如此精准地命中了所有的目标,自然也迎来了一片鼓掌叫好声。 “他们俩都来的是武的,那我二人就来个文的吧。”贺难甩了甩手上的桃汁,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凑到郁如意身边说道。 “怎么个文法?”郁如意斜睨贺难。 “我倒是会些乐器,我奏乐,你伴舞,岂不是颇为风雅?”贺难笑道。 郁如意想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自己若要施展一番舞艺,还真得配个乐师才有韵味,不过她怀疑地看着贺难那张脸道:“你还会琴瑟之艺不成?” 贺公子一直都是信心满满:“在下可是精通音律,人送外号‘节奏大师’。” 二人商议一番过后,便决定了郁如意先跳上一段舞,贺难先去准备乐器,然后再附和着舞蹈奏上一曲。 郁如意的脸蛋儿、身段儿都是绝佳,舞艺也是一等一的水准,曼舞之下很快就博得了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个武夫的喝彩之声。 凤歌鸾舞,摇曳生姿,绰绰绯影,步步生莲。 但见郁如意红裙翻飞、粉袖招摇,端的是赏心悦目,真一番绝美景象。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此三人所展现的都是难得一见的艺能,堪称是绝活儿。真不知道最后一位到底会有什么出人意料地表现,不过既然是贺难出的主意,那肯定会整出一些天马行空的幺蛾子来。 第七十四章 亲眷近团圆 郁如意正跳得兴起,座下两位观众也是时而鼓掌时而喝彩。 忽然听得一声刺耳的敲锣声,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贺难从门外边走边敲着那个破锣,扯着脖子抬高声线叫喊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左手拿~起了文王鼓~,右手——举起了赶神鞭……” 这声音高亢洪亮,语调抑扬顿挫,和那十里八乡的神婆如出一辙。 郁如意飞扬的动作戛然而止,两道目光像似冰锥一般戳到了贺难的脸上,而两个武夫也带着一种异样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注视着贺难。 “这就是你所说的‘乐器’、‘精通音律’,‘节奏大师’?”郁如意的眼睛是一双极美的丹凤眼,本就颇具威容,此刻她眯缝起双目更显得神色严厉。 “呵,我……”贺难正欲解释,郁如意的玉手已经伸了过来,狠狠地在贺难的耳朵上拧了一把。 “知道错了吗?”郁如意的双眼勾魂夺魄。 贺难点头如捣蒜一般,不敢再触这位女侠的霉头。 燕春来和魏溃已经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事毕,贺难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方才是我行事猪突,搅了你的雅兴,你且再跳一支舞,看我来以歌相和。” 郁如意虽是女子,但却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自己一舞未完的确是要再继续下去的,只是不知道贺难这一回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又拿自己消遣——不过她也不去多想,借贺难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耍自己一通,随即又轻点足尖,翩然起舞。 贺难见郁如意欣然答应,面上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支竹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贺难居然不是装模作样说说而已,他还真有两下子,虽说技巧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好歹也能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贺难所吹奏的这支曲子,名唤为“寒光谣”,乃是一位不知名的边塞乐师所作,曲调平实简单,却蕴含无尽的悲凉之情。 一舞作罢,一曲也停,倏地贺难的口中朗声道:“秀士飞刀惊羡,熊虎撼山两拳,婀娜红袖招,拨弄天河夜转,月圆,月圆,关外小筑听寒。” 贺难信手填来的这首《如梦令》短短三十三字已经包含了各人在今夜所施展的技艺,最后一句“关外听寒”的“寒”字更是一句双关之语。平心而论,这首词在格式上没什么问题,格律上却略有瑕疵。不过他毕竟不是什么诗人,且这首诗可是完完全全地出自他手——并不像当时许多附庸风雅、欺世盗名之徒颇为无耻地抄袭前人诗句,仅仅略加改动就假称是自己所作。 文章辞藻差劲无妨,再努力学习便是,唯有抄袭才最为可耻,简直就是败坏千年来文人之风骨——只是如今的世道,反倒是抄袭之人可以凭借一首伪作平步青云,实在是令人喟叹不已。 尽管贺难这本事不如魏溃拔柳那样来的独一无二、不如燕春来飞刀那般摄人心魄、也不如郁如意那般来的美轮美奂,但却是独一份的才思敏捷——毕竟文采这种东西本来就难以直观表现出来。 众人又欢聚了半晌,也觉着身子有些乏了,便纷纷到房间睡下。贺难睡了父母的寝房,郁如意的身材娇小便睡在贺难儿时卧房中的那张小床上,燕春来和魏溃这两个魁梧汉子便各在偏厅寻了一处客房住下。 说来,这可能是贺难这些年中睡得最安生、最踏实的一夜了,几乎沾着床、合上眼便已进入了梦乡——平日里贺难的梦境均是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景,而今日他却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梦里,父亲捧着一卷书躺在庭院中的凉椅之上,不时还用笔在书本上做些批注,母亲端来一篮子洗好的各样水果,小贺难则是手中提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撒着欢儿地折腾。 侧身躺着的贺难一行泪流至腮下,一行泪滴落枕上,沾湿衣襟,沾湿枕巾。 次日,贺难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约莫巳时过半的样子,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脸上。他一睁开眼便全然没了睡意,梳洗一番过后准备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却发现往常起的最晚的他竟然在今日醒来的最早。 他摇了摇头,嘴角轻笑,想来众人也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贺难本来的打算,是抵达斧阳之后先躲一阵,唯恐连累到叔叔、姑姑等亲戚,但和迟则豹的不期而遇让他得知了自己并没有遭到官方的通缉,于是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拜访亲人们了。 昨日抵达煊阳县已经快到傍晚了,于是便耽搁了拜访,今日总算是要把这件事给提上日程了。算来他已经也有两年多没见过叔叔姑姑了——在山河府求学的那段日子,叔叔和姑姑也曾来到白玉京看望自己,只是两地相距甚远,姑姑的身体孱弱不便走动,所以也不常见。 他正坐在庭院里小椅上期待着亲人重逢的场面时,那几位也陆陆续续地醒来了,魏溃扭着自己的肩膀从客房中出来,似乎是昨晚手臂用力过甚所致,此刻微微有些酸痛。 他身后的燕春来则是打着呵欠,似乎是对这难得的好眠意犹未尽。 “怎么不见小郁?”贺难看向二人。 魏溃睁大了眼睛:“你问我啊?”言下之意是昨晚我和燕春来老哥儿俩先回了客房,谁知道你们俩在哪睡的。话说回来,这俩人武艺还没切磋上,倒是回房后较量上了酒量,结果也是平分秋色。不过魏溃体格更庞大些,想来膀胱容量也比常人更大——燕春来是先憋不住上的茅房。 贺难跺了一下脚,说道:“哎,我去叫她。” 看着贺难的背影,燕春来问了魏溃一句:“这俩人已经关系好到可以不拘这种礼节了吗?”随后这二人对视一眼,发出来一阵猥琐的笑声。 盛国的礼节甚多,有些算是繁文缛节,但男女之别却绝不是——哪有男子擅闯未出阁的女子闺房的道理?须知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少男少女之间也须当避嫌。 贺难敲了敲郁如意的房门,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便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却见郁如意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面铜镜,散落着各色的胭脂盒与各样发簪等物,此时的郁如意正是在额头上贴花钿。 “出去。”郁如意连看都不看就知道是贺难来了——也只有他会这么不守规矩。 贺难却把头整个伸进门里,从郁如意的角度看就像是门缝中长出来一个人头般怪异:“你看什么呢?出去啊!” “你这是在化妆吗?”贺难猛盯着郁如意看。 “是又怎么样?”郁如意没好气地说道,哪有男子不经同意就擅闯女儿家闺房的道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对——就算他……也太不成体统了! “为什么要化妆?”贺难像个未开化的野人一般问道,郁如意刚想扔出点什么东西把他赶出去,就听见贺难的下一句:“你已经很好看了。” 刚才还有些羞怒的郁如意一下子没了脾气,这脸上还没扑胭脂呢,就已经红成了桃子,清秀的小脸儿甚至能拧出桃汁来。 “行啦,你先出去就是了。”郁如意走到门前,把贺难的头强行挤出了门缝合上了大门。 贺难这厮不解风情,只是摸着下巴,嘴角一歪:“什么毛病啊这人。” 魏溃正好走到了贺难面前,他盯着贺难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奇怪地问道:“你昨晚睡觉忘记关窗了?” “没有啊?”贺难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那你为什么笑的和中风一样?”得,这位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 闲话到此为止,在郁如意打扮好妆容之后,众人便驱马一同前往贺难的叔叔姑姑家——虽说贺难的亲眷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但贺难也不能把他们撇下不是? 叔叔姑姑两家人同住在一个大四方院子里,倒也是方便不少,省的贺难刚回到家乡就又要东家跑西家蹿。 贺难的父亲一辈共有三兄妹,老大便是贺难的父亲,老二是姑姑贺霓,老三是叔叔贺雷。三兄妹虽然自幼家境贫寒,但上贺难的爷爷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读书学艺,再加上为人都很正派,享有清名,倒也都算是小有成就。 贺雷与自己的兄长一样,都曾是县城一级的官员,只不过兄长于清明县任职县令,他在煊阳县本地做一个捕头。十年前那场变故使得贺难之父被革去官职冤死在刑场,当时的贺雷虽然没有遭到牵连,但后来新县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前任官员,唯恐这些人哪天再连累到自己,所以贺雷也丢了捕头这一职位,便闲居在家靠着积累下来的俸禄买下了一片耕地务农。贺雷和妻子姜云育有一女贺小秋,今年八岁半,在姑姑的悉心教导之下也是一个好姑娘,不过她和姑姑那文静的性格不同,反倒是个爽快泼辣的丫头。 二姐贺霓出落的好看,更是精通刺绣女红,在学堂念书时成绩也是上等,在煊阳县本地是出了名的小家碧玉,最后也嫁了个好夫婿,从此便做起了夫君的贤内助——贺难的姑父张雪士曾是一位赤脚郎中,最后靠着专业知识白手起家在煊阳县本地做起了药商,夫妻二人共同经营着一家医馆和其他一些小药铺。贺霓与丈夫张雪士生有两个男孩儿,一个是贺难入山河府那一年于他临行前所生,唤作张怀文;另外一个则是大半年前所生,贺霓便修家书一封送往贺难手中共同庆祝,而贺难也替姑姑、姑父为表弟取了个名字唤作张怀景。而巧的是这兄弟二人皆与贺难的喜事相逢,姑父也就这样决定下来。 贺霓和贺雷这对姐弟俩本来并不合住,在大哥亡故、大嫂病逝后他们两家人为了照顾小贺难便合计买下一个大院供一家人共同生活,换句话来说叔叔姑姑家也是贺难的第二个家。 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叔叔和姑姑等亲人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表弟,贺难的喜悦之情自然是无以复加,不必再过多赘述,但他的敏锐也从未消解过分毫——这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注意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记得姑父一家在这条街上也有一个小药铺,如今怎不得见?莫非是生意越做越大,小药铺迁了地址变作了大药房? 贺难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太敏感了,做生意赚了亏了都是难免的,自己这是职业病犯了,风吹草动都得审视一番。 第七十五章 宴上横祸生 临近一座高门大户的庭院,贺难翻身下马走上前去,用力地敲了敲大门。 门内一位清扫着庭院的青年男子闻声而动,他走上前去卸下了门闩、推开了一条狭窄的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一眼。 “是……贺难?”门内的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贺难闻言应了应声,他隔着门缝看到了对方的脸,倒是没什么疑问:“张叔,正是在下。” 门内的张叔又仔细地确认了几眼,便为几人拉开了大门。紧接着他转身就奔走进了厅堂中,口中高声叫道:“大哥,大嫂,贺家嫂子,你们看看是谁回来了!” 张叔全名张雪明,是贺难的姑父张雪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为人十分的朴实敦厚,办事井井有条,常年跟随自己的兄长经商,也是这一大家子的管家。上一次他见到贺难,还是在五六年前贺难离家,过了这么些年早就从一个稚嫩的孩童变成大小伙子了,张雪明一时间不敢相认也很正常。 过不多时,贺霓一家和贺难的婶婶姜云一同从堂内出来,贺霓怀中正抱着一个酣睡的孩童,看样子便是贺难的小表弟了,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也蹦蹦跳跳地跟着出来了,吵嚷着问道:“哪一个是贺难哥哥啊?” 这也不怪孩子们不认得贺难,贺难离家时堂妹贺小秋只有三岁多,张怀文更是刚满百天,对于贺难根本没有什么记忆。 几人走到门前围住了贺难,脸上都流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阿难,你怎么回来了?”贺霓开口问道。 “最近没什么要处理的政务,我师父便放了我一个假。”贺难可不敢说自己之前差点就上了通缉令,更不会说自己是带着师父的任务出来的,只能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这两位是我的义兄燕春来燕二哥和魏溃兄,这位是……义妹郁如意,都是我邀请到家中做客的好友。” 燕春来是个很喜欢拜把子的人,算上惊鸿四绝中的其他三位,他的义兄弟得有二十来个。尽管他在李獒春手下做事的时候恭谨严肃,但那恣意豪爽的江湖气息还是不能抹除,昨夜和魏溃比拼酒量的时候二人都萌生醉意,便拜做了结义兄弟——他才不在乎魏溃是不是逃犯,若是他看得起的人,就算是乞丐、飞贼之流也照认不误。今日魏溃这个大嘴巴在路上提起了这茬,贺难还说等闲下来找个正日子三人正式结拜一把。 至于郁如意——她从来没有结拜这个习惯,但对燕春来也以二哥相称,为了省去麻烦贺难就在家人面前说她是自己的义妹。 不过看郁如意的神情,倒是对义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天狼军万骕营先锋官,魏溃。”魏溃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道。这家伙也不傻,当着长辈的面儿,可不能说自己是个犯了案子的逃卒,说自己曾经的职务倒也没什么毛病。 “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弟子,燕春来。”燕春来也恭敬地说道。他和魏溃不同,他在朝廷是没有正规官职的,连挂名都不算——充其量只能算是李獒春的私兵,便报上了自己所属的江湖门派。 “郁如意。”郁如意低下身子对着众位长辈施了一礼。她和燕春来情况相似,但燕春来由于自己的出身对于门派的归属感更强,而郁如意却是一个不那么喜欢在名字前加上个前缀的人。 贺霓仔细端详了一番郁如意的面庞,突然偷偷拉住了贺难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瞒着家里在外面娶亲了?” “哪能呢?”贺难不知道姑姑为何突然这么发问。 “那人家小姑娘就这么跟着你回来咱们家了?”贺霓的神色之间有些责备的意味,她是怕自己这个侄子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你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啊,这不是毁了人家小姑娘的名节吗?” “哎……”贺难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显得有些应接不暇。他局促地挠着自己的头皮,忽地他看见姑父张雪士的头上包着一块膏药,便转移话题开口问道:“姑父的头这是怎么了?” 贺家的众位长辈闻言皆是面色一变,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张雪士顿了顿、仍旧是一副欣喜的模样:“不碍事,前段日子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摔了一跤而已。” 贺难又不傻,反而很有眼力劲儿。他甫一进门便看了出来,全家人的面色都敷有一层浓重的愁绪,只是暂时被亲人重逢的巨大喜悦给掩盖住了,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消失的店面、张叔那小心翼翼地举动、姑父头上的伤口……这些都是有联系的。 只不过现在也不是开口再问的时候。 “阿难,你瘦了。”贺霓走上前去摸了摸贺难的脸,十三岁的贺难个子比同龄人都要矮,更别提和已经是成年人的姑姑相比了,但如今贺霓都要仰视侄儿不可了。 “是吗?”贺难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这些日子一路折腾确实瘦了不少,“对了,我叔叔呢?他不在家里吗?” 张雪士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忘了!雪明,你现在就去把贺雷叫回来,告诉他贺难回来了!”安排完人手去找缺席的贺雷,张雪士解释道:“你叔叔在县城的近郊不是有一块农田嘛,他每年秋收的时候都得在那里常驻上好一段日子呢!” 贺难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叔父革职在家后便一直摆弄着自己那片耕地。 热闹了一会儿,贺霓便邀请所有人到正堂中坐下再聊,而她和姜云两位女主人去了后厨,说今日侄儿回家要亲自下厨。郁如意本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但是人家盛情款待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跟着二位夫人一同进了后厨帮忙。 贺小秋这个姑娘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生,和自己的父亲贺雷一样是个自来熟。在认清了哪个是贺难哥哥之后,大大咧咧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头就跑去了后厨到了郁如意的身边——在她看来这个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比自己的堂兄更有吸引力一些;张怀文的性格不似姐姐一般活泼,可能也是年龄所致——他奶声奶气地叫了贺难一声哥哥,又对着其他几位哥哥姐姐们各拜了一拜,便怯生生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倒是很有礼貌。 到了晚饭时分,贺雷和张雪明总算是回来了。贺雷一进大门就嚷嚷着让贺难出来,他一把薅过自己这个身子骨瘦弱的侄子来了一个狠狠地拥抱:“好侄儿,你总算是回来了!” 叔叔是和贺难关系最好的一位长辈,从小贺难就被彼时还在做捕头的叔叔抱着巡视治安,所以他一直都觉得叔叔很是威风,对其十分崇拜。两人在院子里寒暄着,贺难的注意力却有些分散——张雪明又搬起那个巨大的木头门闩插住了门,还搬起两把椅子将门抵住。 “张叔,这是在做什么?”贺难真是感到十分莫名,张叔的所有行为都太诡异了些。 张雪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最近县城内的治安不太好,总有些贼人大张旗鼓抢东西,还是多防备一些的好。” 见贺难若有所思,张雪明走上前来拍了拍贺难的肩膀:“不用想太多,没什么事儿的。” 贺难敷衍地点了点头,还是准备静观其变。 就在三位男人交谈之际,宴席也准备好了。张雪士与贺霓夫妇不愧是这斧阳郡中产业最大的几位药商之一,足足备了一桌子二十几道好酒好菜还佐以名贵药材为配料来为侄儿接风洗尘。为了照顾身为南方人的郁如意,贺霓还特意做了几道清淡的素菜和清蒸鱼——她不知道侄子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一番短暂地交流以后她倒是对这个姑娘喜欢的紧——贺难父母去的早,又无兄嫂,那她这个当姑姑的就是贺难的母亲——她可是拿郁如意当贺家的儿媳妇来看待的。 贺霓这想法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远——虽然贺难和郁如意目前也没人表现出对对方有什么逾矩的男女之情,但是在郁如意的心中——贺难的确是有些特殊的。 这份特殊的感觉是从何时而起、何事而起?或许是借宿孟河家中那一夜的推心置腹?或许是面对箭雨时贺难的挺身而出?郁如意也不太清楚——不过就算贺难再怎么特殊,郁如意也不是那种会吐露心声的人。 “姑娘,这菜做的可合乎你的口味吗?”贺霓特意把郁如意的位子安排到了自己身边,就是为了能多了解一下这姑娘。“姑姑做南方菜的手艺一般,若是不合你的心意,那明日我遣人请个南方厨子来。” 郁如意点了点头,肯定道:“姑姑的手艺不错,这鱼很是好吃。”郁如意并不是个娇气的人,对于饮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不是特别荤腥的菜就可以接受。 正当席间一片欢愉祥和、其乐融融之际,一串急促地捶打大门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贺难第一个反应过来,便走到庭院内驻足凝视,那串敲门声还未停息。外面的人吵吵嚷嚷,听着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似乎来者不善。 贺霓也听到熟悉的吵闹声,神色顿时一震,连忙叫贺难回来:“阿难,别出去,他们闹一会儿就该走了。” “老魏,燕二哥,咱们去会会他们。”贺难撩拨开门帘,一脸平静地说道。他早就猜测到了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听姑姑话中的意思这群人已经来闹过不少次了——张叔那小心翼翼地行为、姑父头上受的伤恐怕就和这群人有关。 姑姑劝自己不要出去是为了自己好,但是今日躲、明日避又何时是个头儿呢?今日本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大喜日子,贺难绝对不会让这群人把好事给搅黄了。 魏溃和燕春来这哥俩儿坐在张家兄弟和贺雷中间,一口一个“叔叔”、“姑父”亲热的叫着,紧接着便是觥筹交错,举杯共饮。这二人喝酒都是鲸吞豪饮,属实把长辈们给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三位中年男子已经喝的昏昏沉沉,心中纵有再多的劝阻,身子也使不上劲儿了。 贺难一人走在最前面,魏溃和燕春来一左一右紧随其后。这两尊凶神恶煞也见惯了这种寻衅滋事的场面,魏溃甚至觉得有一段日子没打架了手痒难耐。 张雪明要双手连拖带抱、拿肩膀顶着才能扛起来的门闩,被魏溃一只手轻松提走,燕春来撤了门前的两把椅子,推开了大门。 大门将开,外面数十个地痞流氓都看见了一位黑衣披发的青年面如平湖的脸,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位青衣男子那一脸看土鸡瓦狗一般的漠然,和远超常人高度的魁梧汉子那谜一般怪异的笑容。 “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第七十六章 夜语破蛟龙 “你是何人?”贺家宅外的石阶下,为首的一人目光炯炯,右手把在腰间,左手按在刀柄之上,此人见到了贺难这个生面孔便出此一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外面的人比起贺难所估计的还要多些,而看模样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人手一把棍棒钉耙等武器,另一手均擎着火炬直映得天光大亮。 贺难拢于袖中,面色平和,口气却反压了对方一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呵呵……”这人干笑了两声,又仔细地打量了贺难身旁的魏溃和燕春来二人几眼,随即回应道:“在下是煊阳县县衙的捕快洪蛟……有人通报这家的主人犯了官司,县令特遣我来缉拿。” “哦?”贺难闻言眼珠子转了转,“是何人报的官?何时报的官?所为何事?又有何证据?”一说到官司贺难可就来劲儿了,这可是他的专业项目,三言两语就把话顶了回去。 “小兄弟……这是我们衙门的事情,没必要向你禀报吧?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洪蛟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语气不善地说道。 “呵……”贺难轻哼一声,脸色也冷了下来:“你一没穿官服,二没有捕批,三还带着这么些打手,谁知道你是真捕快还是假捕快?空口无凭,你说犯了案就犯了案?衙门是你家开的?” 贺难这连发箭一般的反问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他问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刺在了洪蛟的心头——他确实是煊阳县衙门的捕快不假,但他却真拿不出来什么证据能证明。 盛国的捕快缉拿犯人,都是需要当地官府写下准许抓捕的批文的。只是这流程有时太过繁冗,全国上下的官府便都心照不宣地免去了这个环节,算是一种潜规则了。 但这一条规矩可是清清楚楚地记载在《国律》之中的,真被人拿着作把柄也颇为难办,尤其是遇到了冤假错案抓错了人,那负责缉拿的捕快很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盛国几万万子民读过国律的能有几个?精通又能有几个?别说平民百姓了,就连洪蛟这种捕快都没看过一眼,所以此时便被贺难这个行家给扼住了咽喉。更何况丫根本就不是县令派过来的,而是另有其人。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洪蛟在言语上占不到上风,气势可不能再弱下去了——他知道和面前这小子僵持的越久,对己方的士气便越发不利。 摆在他面前的倒是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让手下拖延住这几人硬闯,其二便是暂且退却从长计议。 四十余人对三个,哪有怕的道理? 洪蛟大手一挥,这些地痞流氓便一拥而上。他今日带来的这些手下无一不是县里有名的、游手好闲的混混们,平日里混混给官府上下打点一些钱,洪蛟也就顺手罩着这些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而偶尔碰到一些官府不方便出面解决的、或是需要人手的事情,自己也会叫上他们来站场。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粗壮汉子比自己手下这些爱打便宜架的泼皮无赖们还要兴奋。 只下一刻,魏溃给了洪蛟一个答案。 魏溃扛着那粗大的门闩猪突猛进,只轻轻一扫便将数个泼皮打翻在地。 好个大汉,左冲右突,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敌手。这些泼皮无赖们都是些欺善怕恶的主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遇见个比自己狠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猛人顿时软了下去,被魏溃打的无一人敢近前。 “好生猛的壮士……”洪蛟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这话他也只能在心中想想,说出来是要灭自己家威风的。 “不用管他,往院子里冲,擒住他们家当家的!”洪蛟也不傻,和魏溃这等金刚铁汉在门前耗着只是徒增伤亡,以多欺少,逮住目标才是正路。 “官府办事,谁敢阻拦?抗命不尊者立斩!”他甚至还搬出了衙门为自己作背书。 只是没想到这魏溃堵在门前像一尊门神一般,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洪蛟心中也是急躁不已,他正欲抽刀激励士气,往腰间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 只下一刻,他便被燕春来提着腾空而起,直落在贺家大宅的石阶上,脖子上被对方拿自己的佩刀架住了。 “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把你们的头儿给剁了!”燕春来自然不可能当街杀人,这话无疑是吓唬这群泼皮的,不过效果倒是很显著——这些人都是靠着洪蛟以及其它捕快们关照的,万一对方真下狠手把洪蛟给砍了,自己这些人可脱不了干系,捆在一块都抵不了这位官差的命。 “不想死的就快滚……”贺难走上前来一步,迎着众人说道:“你们也别想着通风报信。若是今夜再有人来骚扰,那我就真把你们的头儿给砍了,到时候你们一起给他抵命去吧;如果你们安分一点儿,我自会放人。” 一听贺难这话,不少无赖脸上都显现出了犹豫之色。若是真走了,那洪蛟之后是不是会记得这件事?若是不走,这帮亡命徒——是的,他们只是一群县城中的地痞,而他们却知道眼前的这仨人是真敢杀人的——会不会把自己连着一起做了? 贺难一眼便洞悉了这群泼皮们心中所想,给燕春来使了个眼色,燕春来便下手敲在洪蛟的后颈处将他击晕。 “你们怕他事后找你们算账,现在他已经看不到了,你们尽管走。”贺难轻轻笑了一下,他看到不少人脸上都出现了一种便秘畅通后一般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些泼皮们抱着狐疑地态度三三两两的退却,在发现并无人追赶他们之后便撒丫子狂奔开来,有人直接离去,而有人却并没有听信贺难的劝告——径直奔了县衙而去。 “阿难……”贺难在门前驻足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到庭院里面,没想到却是郁如意扶着姑姑出来了,姑姑的眉宇间全是担忧:“这是怎么了?” 贺难赶紧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燕春来别把这位官差给露出来:“没事,把他们都赶走了。姑姑,我扶你们回房间休息吧。” 贺霓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还以为仅仅是如往常一般发生了些口角,她的面色满是歉意:“阿难,今日本来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大喜日子,却被这些人给搅黄了……” 贺难扶着姑姑的肩膀,宽慰道:“无妨,都会过去了。” “所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我都会一一解决掉。”贺难心说道,他闲置的另一只手拳心紧攥,手臂上青筋暴突。 趁着贺难送几位长辈和小辈儿们回房休息的工夫,另一边魏溃抓着洪蛟的头发,提着他的脑袋,按照贺难的吩咐避开众人视线将洪蛟拖到了庭院的库房。 贺难此举,也是不想让家人们看到自己那堪称惨无人道的残暴手段,毕竟他们都是些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无端地接触到这些阴暗角落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添些担心。 山河府府内的“脏活儿”从来也都是由贺难领衔的,李獒春就是因为相中了贺难这股子异于常人的狠劲儿和那天马行空的创意才把这些事儿都交给他去办。 当然,贺难对待不同的犯人有着不同的审讯策略和态度,并不是一味地靠着“上刑”来屈打成招。事实上贺难对于屈打成招是很不耻的,对于他来说,酷刑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并不是每一个受审的犯人都适用于此道。 譬如对待那些独善其身的江湖人士便要动之以理、以利;对付草头百姓须当利用起其人的恐惧之心加以威逼;对付贪官恶吏便要大刑伺候、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这样说来,这审讯之方与驭人之术倒是有不少相通之处,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核心一点便是——如何击破对方的心防。 无论武功多高的人身上都一定会留有“罩门”,而所谓罩门就是无法克服的弱点、就是致命的把柄。只要击破了罩门甭管是金刚不坏还是天人合一,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对付硬骨头要怀柔、对付怂包软蛋要加纲、爱财的便许以金钱、恋色的就以美人诱之、贪生的许诺他戴罪立功、怕死的就不断地向他施压……贺难并不是一个喜欢滥用酷刑的人,只不过他对于刑罚的每一次运用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人是这样,万物也是这样,这世上不存在所谓“完美无瑕”之物,而不完美就会有缺陷——贺难那与生俱来加上后天刻苦锻炼过的敏锐洞察力,就是击破他人内心“罩门”的神兵利器。 贺难走进了库房,点起了两支蜡烛立在地上,反手便插住了大门。库房里一下子便暗了下去,只剩下两簇火苗在静谧地闪动。 “好了……现在来说说吧。”贺难几巴掌扇醒了晕倒过去的洪蛟,双目逼视对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洪蛟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个捕快,对审讯流程很清楚,只不过现在受审的人变成我了……说句实在话,我做今日这样的事儿不是第一回了,但这也并非是我本意,我也是受人之托、拿钱办事。” “如果你能给我开出同样的价码,我就全说。”洪蛟是个很油滑的人,这几乎是郡县一级官差的共同特征,或者说大部分官僚、大部分人的共同特征。他们那份微薄的俸禄显然不足以和他们的开销相匹配,所以“灰色收入”才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当然掌握着巨额财富却仍然贪得无厌、雁过拔毛的人也比比皆是。 这位官差虽然不见得有着多大的智慧,但是这些年混迹于名利场中也养出了一些为人处事的小聪明——他知道面对这种情形表现得铁骨铮铮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表露出一种充满试探性地怀疑但又不乏诚恳的态度对于谈判最为有利。其实他根本就没准备说真话,甚至他脑海里都已经编好了一会儿自己要说的谎言,以及如何装出那份看似真实、实则假的不能再假的、谨慎中伴着恳挚的模样。 “哼……”贺难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但显然并不是什么好脸色:“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讨价还价的人,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给我开出了当朝六品官员的职位以及白银数千两……” 贺难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但他在山河府任职的时候的确有一位有些权力与财富的官僚给他开出过这样的条件,让他替自己作伪证——现在那家伙应该已经被发配到南疆去种茶叶了。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跟我扯皮的资格。如果你说实话,那么最起码你能保住自己的命,或许也能保住你的乌纱帽。但是如果你不老实,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宁愿去死。”与洪蛟相反的是,贺难是真的很诚恳,至少在场的这几人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一丝破绽。 看到洪蛟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贺难趁热打铁:“其实我也能猜得到是什么样的人支使你办这样的事儿。不过你也得好好想想——如果今天你真的从我这里完好无损地出去了,那你上面的人还会再相信你么?你还真能拿到属于你的那一份么?” 洪蛟神色复杂地看了贺难一眼:“你继续说。” 看到洪蛟这个表现,贺难便已确定自己的攻心之策已经初见成效,便一鼓作气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假的话……你应该是受到一个官职比你大的人指使,而他是为了某个要霸占张家药材产业的亲戚或者朋友才这么做的,平日里这群不学无术、好勇斗狠的混混就成为了你们手中一把冲锋陷阵的棋子。官、商、痞三方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对是不对?”烛火之下,贺难的神情极为诡异。 更诡异的是洪蛟的神情。他的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是这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一字一句像是重锤一般擂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惊惧,才露出这样扭曲怪异的神情来。 “你……你……”洪蛟喘着粗气,他实在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出如此判断的——这本该是个秘密才对。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贺难咧开嘴笑了一笑,“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之中多得多。” 就在方才贺难送姑姑回房的时候,贺霓还是被侄子软磨硬泡的交代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无权无势,实在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天资聪颖,又见过一番大世面的侄儿身上了。 据她所说,在约莫两个月前,有一名叫做宋乌炎的商人曾经登门拜访要收购张家的产业。张雪士立足于煊阳县、并成为此地豪商的资本便是医馆和与之相配的药业,哪有与人的道理,便断然拒绝。张雪士本来想着自己拒绝后,对方也不好再腆着脸说起此事便没记在心上,但很快自己的一家药房便被人搅了生意——先是泼狗血大粪等物、后来又拉着沙石堵在门口、最后甚至演变成一群无赖上门闹事,非要说他们家的药吃死了人,在两厢争执之下张雪士便被人打破了头——这群人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逼他做不了买卖从而低价转让出去。 张雪士共有一家医馆和三处药房,一个多月后便被人连抢带占、巧取豪夺地拿去了两家药房,只剩下医馆和最小的一家药房在苦苦支撑。用胳肢窝也能想到这事儿就是那宋乌炎在背后使坏,而这厮居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两座药房拆毁重建,前几日更是假惺惺地又一次上门称:“反正你剩下那两家也开不下去了,不如转卖到我手中,你们还能换点儿钱财、转个行当继续生活。” 说是这么说,但他开出的价格却是令人发指的低廉,却美其名曰称:“你们被砸摊子的事儿全县城谁不知道?我出这点儿钱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们啦!” 姑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商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其他的再也不清楚了,而贺难却知道仅凭一个商人还兴不起这样大的风浪。毕竟以张雪士的身份地位来看,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这商人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位在这煊阳县中底蕴雄厚的人在掌控,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一位官僚。 “你就只管说就好了,但若是有一处和我所知的对不上……”贺难借着烛火点燃了烟草,仿佛不把洪蛟放在眼里一般。 他只说了上半句,而下半句的意思他觉得洪蛟能领会的懂。 此时魏溃却和贺难心有灵犀一般,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洪蛟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一撅——这个力度不会将他的手腕掰断,但也足够让他体会到莫大的痛楚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洪蛟的两鬓滴落在土地上,留下两片泥渍。洪蛟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有所保留,但还是说了不少贺难未知的讯息。 原来这商人宋乌炎是煊阳县捕头狄世元的人,狄世元当年在贺雷手下做一个小捕快的时候便与贺雷有嫌隙,最后甚至还闹得很不愉快。贺雷被新任县令免职的时候由于狄世元地位不高便没有受到牵连,又因为与贺雷素有不和被新任县令认定为可以拉拢的对象,就升了他的官做捕头。 虽然当年的狄世元做了捕头春风得意,和他有过节的贺雷却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农夫,但是贺雷的名望却远远高于他这个现任的捕头,再加上贺家与张家的姻亲关系,使得他还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由头罢了。 直到他的发小儿宋乌炎在外经商回家,这二人便一拍即合——宋乌炎能趁着狄世元的官威扩大自己的买卖,狄世元在教训了贺雷的同时还能从中分一杯羹,可谓是一箭三雕的策略。 这洪蛟是由狄世元从衙役提拔上来的捕快,向来听凭狄世元的差遣,还收了宋乌炎的好处,便带着自己手下收拢的这帮无赖一直骚扰张雪士的生意。不过他在此事中也不常出面,都是以官差的身份假模假式地作“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实则袒护这些流氓们的所作所为,而今日是因为狄、宋二人准备收网的时刻他才亲自上门,编了个老生常谈的“吃药吃死人”的幌子,却不巧赶上了贺难返乡。 洪蛟倒是把宋乌炎的名字供出来了,毕竟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他本来还想自己揽下这个“官商勾结”的名头,刚说出“是我和宋乌炎勾结”,就被贺难掏出来一根削的细长的木签子扎进了指缝中。 “你还不配。”贺难只回复了对方这四个字。直到洪蛟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狄世元的名讳也说出来,这根木签子才从自己的手指中撤了出来。 不过狄世元和宋乌炎具体有什么关系和如何分赃,洪蛟自己也没那么清楚,便只说了保准儿的话“狄捕头和宋乌炎好像曾经就认识。” 虽然贺难也没有揭开这件事儿的全貌,但就已知的这些讯息也足够他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整理个七七八八了,他最后问了洪蛟这样一个问题:“煊阳县的县令可曾知道此事?” 听到这话,洪蛟立马拨浪鼓一般地摇头:“小的不清楚,小的也不敢乱说啊。”不知不觉中,洪蛟的气魄已经被消磨殆尽,连对自己的称呼都低了下去,他现在也是认识到了贺难的狠辣。 “嗯……”贺难的思绪一阵沸腾,按说姑父也是煊阳县中的名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县令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这狄世元到底是自己的主意,县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顾从中牟取利益,还是说他的背后有着一县之令的授意呢? 第七十七章 且看且观之 这几日,煊阳县中流传着一件了不得的奇闻轶事——一位算命奇准的相面师在南市摆摊,并且这位相面师竟还是个罕见的女先生。据悉,她算卦的准确度竟然有十之八九,不仅能说出许多求签者过去的一些秘辛,更是能够未卜先知当日之事,而她所预言出来的事件无不灵验,令人啧啧称奇。 只不过她立了一条奇怪的规矩——每日只相九人,多一人都不看,多少钱都不行。 短短三日,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这座不大的县城,但却无一人见识过她的庐山真面目——这名女相师总是一席灰衣素袍,纱巾覆面,甚是神秘。 这第四日一早,便已有一众赶着早集来看热闹的县民将小摊围得水泄不通,人都有好奇之心,谁不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个传得满城风雨的相面师? “嗯……我见公子你面相不俗,颇具威仪,想必是位大户人家的子弟吧?”这女相师只搭了一眼便断然称道。 “哦?”她面前那灰头土脸、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憨态可掬地挠了挠头,“姑娘,这回你可是说错了。” 不仅是这年轻人如此回应,女相师摊位周边围观奇人的看官也是一阵唏嘘之声扬起——这年轻人明明就是邋里邋遢,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怎么能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看来这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相面也不过如此。 女相师倒是没有继续发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你在说谎。” 此话一出,众位看官更是喧闹起来:“你这相面的功夫也不到家嘛,明明自己说错了,却要说人家诓骗你。”紧接着就是一浪接着一浪的嘲弄声。 见此情形,那年轻男子却见缝插针地替她解围道:“姑娘,你有一点倒是说的不错——在下的确是在大户人家——不过只是替我家公子牵马坠镫的小厮罢了,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众人还等着继续看她的洋相儿,她的目光却穿越了整个人群,片刻后她转头回来,颇为平静地问道:“当真如此?” 虽然是发问,但很明显她的潜台词是——我马上就要揭穿你了。 那青年男子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女相师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公子如此自信,那在下便也不客气了——那我且问你一句,每匹马每日要吃多少斤两的饲料?是吃干草还是麦麸?马厩几日一清理?水槽中又几日添一回水?” 正当这青年男子一时语塞时,女相师又是咄咄逼人:“列位请看——这位公子虽然衣衫不整,不修边幅,但皮肤却皓如凝脂;面目乍一看灰头土脸,内里却是唇红齿白。双手虽然也是肮脏不堪,但仔细看去却是细皮嫩肉,哪里是一双‘牵马坠镫’的小厮的手?“ “再说公子你的站姿——若真是为奴作婢,又怎会站得如此笔挺毫无媚态?且看你方才的仪态一手负于腰后,另一手摊掌向前,谈吐间挺胸睨视,神色傲然,语速气息不急不缓、四平八稳——这都得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才能有的习惯。” 这女相师果然厉害,只言片语就已经点破了对方的破绽,围观群众也是随风倒的墙头草,此时话头又开始了对这相师的吹捧:“我就说这是个有真本事的奇人嘛!” 随着这公子的神色愈发玩味,女相师也是胜券在握:“你可知你最大的破绽在哪儿?” “在下愿闻其详。”此时这位公子哥儿也不装了,反倒是虚心求教,侧面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印证了女相师的猜测。 “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厮,也不会如此的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那岂不是丢自家主人的脸面?公子你这扮相——着实有些过火了。” “原来是……矫枉过正了吗?”这年轻公子轻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便对着女相师抱拳作揖道:“姑娘果然厉害,在下服气了。” 这女相师伸出一手,指了指自己面前铺开的摊子,“服气了就给钱吧。” 年轻公子倒是出手阔绰,他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却迟迟不交予她:“先前姑娘只是破了我的伪装,但还未给我相面呢不是?” “公子相貌俊美,气宇轩昂,目光炯炯,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你性格中沾了一个傲字,须当养柔德、纳雅言,不可过于偏激,否则会有些不测。”女相师缓缓说道。 “嗯……有理。”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似乎对于女相师之言颇为受用。但见他目光一转,又岔开了话头问道:“那姑娘可否为在下于姻缘一事解惑?” 听到这年轻公子之问,看客们都觉得有好戏看了,谁还听不出来这位公子哪里是要问自己的姻缘?明明就是刻意捉弄这位女子。 这下子轮到女相师哑然了,但见她静默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且惶且忧地顾盼四周,不知在寻觅些什么。 虽然看不清女相师的全貌,但从她举手投足之间也能看出来窘迫之情,年轻公子脸上的笑容更甚,正欲再开口调侃一番,却被人群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首诗出自诗歌总集《诗经》之中,其名为《相鼠》。这首诗语言辛辣刻薄,讽刺意味非比寻常,本意是批判当权者无礼仪节制,用在这里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再加上吟诗之人那语调阴阳怪气,更是如同指着年轻公子的鼻子、手指戳到他的脸上骂人了。 “你什么意思?”这年轻公子的儒雅一扫而空,双目怒视那吟诗讽刺之人,恨不得用目光就将其碾碎。 “我什么意思?你有脸问我啊?”那吟诗之人自人群中缓缓走出,其他人乐得看笑话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霎时人群如劈波斩浪一般分开,只余下这狂人一枝独秀。“既然你厚颜无耻地发问了,那我不妨就正气凛然地回答你……” “你一个大男人,调侃人家女子,这不是占人家便宜啊?你懂不懂男女之别、还有没有礼义廉耻啊?”这吟诗之人嘴皮子好生厉害,只言片语就搬动道德大山压在了对方头上。 “这位姑娘是位相面师,为人测算姻缘也算她本职之内,我如此问有何不可?”饶是怒极,这公子却也没失了风度——他也是个精似鬼的人,不说他出身天璜贵胄,不能屈尊降贵和人当街对骂,而且就算骂他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多词儿,于是便以冷静的态度待之,为自己在诸人心中博取一些印象分。 “呵呵……有句话叫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吟诗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金句:“姻缘这事儿我的意见是你怎么不回家问你妈呢?顺便让她老人家教教你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听闻这吟诗人的唾骂,旁观者们都不禁为之汗颜——你说这公子调侃人家小姑娘寡廉鲜耻,那你这泼妇一般的骂街就有礼仪了?不过大家都是市井草民,最喜欢的就是看热闹,所有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想看看这俩人到底谁胜谁负。 想必看到这儿,众位看官也能猜出来这不速之客是谁了——当今世上能言善辩之人甚多,如此口不择言的却只有本书的天字一号男主角贺难一人而已。 “你……给我等着!”这年轻公子也看出来了对方压根就不是来讲理的,就是来骂自己的,只得撂下一句不是那么有杀伤力的狠话,然后拂袖而去。 没想到贺难最后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昂着脖子大喊道:“哎!你看相的钱还没给人家姑娘呢!” 听闻贺难此言,那年轻公子的背影顿时震了一震——但是他又怎能好意思折返回来再受对方的一番冷嘲热讽?那他非得陷入疯癫不可,便只能咬牙切齿大步离去,心道这位姑娘咱们山水有相逢,这看相的钱来日再补上吧。 “姑娘,你可是看走眼了啊……”贺难贱兮兮地凑到女相师面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公子,连个看相的钱都付不起。” “喏,我给你补上。”说罢,贺难便从袖中掏出来一锭纹银,交到了女相师的手中。 这女相师倒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就接了过来,不过嘴上还是悻悻然道:“小女子……谢过公子解围了。” “先不说别的,在下也曾粗略学习过一些相人之术,可否与姑娘讨教一番?“贺难打断了女相师之言。 女相师闻言摇了摇头:“家师传授我相术时曾言道有三不相——恩人不相、亲人不相、同行不相……就算公子不是小女子的同行,也算是半个恩人了,所以还请公子恕小女子无礼了。” 贺难闻言倒也并未为难对方,只是拱手一敬,大笑而去。 今日开了第一张就闹出来这么大的风波,众人对这女相师的评价更是水涨船高,纷纷解囊,只求这女子一观。 喧闹一直持续到了晌午,这今日九人的名额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而众人为了求这最后一个名额已经是抢破了头一般。价格从一百文钱已经抬到了一两银子,翻了近十倍的价格,但仍然有人愿意斥此巨资。 “大人,这便是县城近日所传的‘神相’了。”就在吵嚷之际,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了一队衙役,居于正中央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倒是一身朴素的便服,但气势却远胜于身舟那些耀武扬威的官差们。 明眼人早已噤声让位,把那宽裕的地方让给了这一队衙役们——最主要的其实就是给这位大人让出个位子来。 “民女见过李大人。”这女相师见了这位大人,立即问了一声好——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却没有致礼。 这位李大人正是煊阳县的县令李仕通。李仕通虽然名字中带有“仕通”二字,但仕途可谓是并不通达,反而有些多舛——他考中举人之时正值三十岁,虽然有些迟了,但也算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当他接到朝廷的公文命他去西北一处县城做县令时,却接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无奈之下只得回家守孝。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的守孝,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也早就被人接手了,千里迢迢赴任却只能做个小文书。直到在那个县城窝了近十年,来到了四十岁出头才被一纸调令调到了煊阳县县令这个职位——只是煊阳县地域偏僻,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再加上当年盛帝遇刺一案的牵连,这小县令的职位恐怕是要坐到退休了。 李仕通苦于自己的经历,常常幻想着能不能在闭眼之前再更进一步,但这一步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今日也是听闻了城里来了个颇有些本事的女相师,便寻思着能不能请这位给自己看上一看,在有生之年内还能不能再上一层楼了。 “你认得我?”李仕通也很好奇,听这相师的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怎会能认出自己来呢? 女相师在面纱下轻声笑了一笑,言道:“民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仕通摆了摆手:“但说无妨。” 相师微微颔首,脱口而出道:“民女在这煊阳县内摆摊看相,正是为了等一个人,今日一见——才知道等的就是李大人您。” “哦?”李仕通来了兴趣:“这又是何缘故?” “家师乃是江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擅长八字、风水和看相。民女愚钝,只学精了一门看相的功夫,不过风水也是略懂。前些日子途经此地见有大风气象,风水典籍中记载‘云从龙,风从虎’,小女子推测此地许是有一位能臣将要高升,便设下此摊位来寻觅这位贵人,助他一臂之力。” “我看李大人之面向,正是应了那虎豹气象。有道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李大人这一生乃是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但一年之内定会有猛虎出山之势,节节高升。”女相师微笑道,“民女就在此提前恭喜大人了。” “当真?”李仕通在官场摸爬滚打混迹了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轻信他人——他可没少碰到过那些打着算命旗号的江湖骗子。“姑娘可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 女相师点了点头:“李大人,您自二十岁起共参加过三次科举,前两次都被拒之门外,只有第三次才成功,考中了举人。您自幼丧父,青年丧母,家中兄弟三人,你排老二,您于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位妻子,中举前一年夫人诞下一位千金……对是不对?” 李仕通越听越心惊,心说这看相的怎如此厉害,竟然说的一字不差——只不过这些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自己的经历稍加打听也能打听出个十之八九:“的确如此,只不过姑娘你所说的也不算什么新闻了。” 女相师知道李仕通没有这么容易偏听偏信,便自摊位上捻了一张纸条,又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到了李仕通的面前。 待到李仕通看完纸上的字句,脸色已是大惊大震,言道:“女师傅果然通神。”心下那些怀疑也打消了大半。 这女相师忽地又言道:“民女还有一言要敬嘱李大人……您这升迁一事虽然是久旱逢甘霖,但我观你印堂发黑、面色铁青——恐怕您身边有小人在阻挠作祟啊,近些日子若您遇上什么纠纷,当真要万万避过,否则这霉运会压制住您的好运。” 李仕通听闻这话,更是面色诚惶诚恐,若有所思,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这女相师藏在面纱下的脸,却已然浮生出一丝得意之色。 第七十八章 谁在第五层 是夜,贺家大宅。 众位长辈都已睡下,只剩下魏溃在院子里教年仅五岁的张怀文练拳。别看张怀文名字中带有了一个“文”字,且性格较为羞怯,但他倒是对这个大壮哥哥很感兴趣。他和贺小秋给这几位哥哥姐姐都起了外号——魏溃是大壮哥哥、燕春来是燕子哥哥、郁如意是漂亮姐姐。 厅堂内,贺难和郁如意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对坐,两人面前各摆了一盏茶。还是贺难先开口:“我不得不夸你一句,这几天的事儿……办的很漂亮。” 他所指的当然是这几日煊阳县中神奇的女相师——当然是隐姓埋名的郁如意了。自从落雁郡城小食肆中贺难给郁如意展示了一番“观人”的手段后,郁如意便有样学样地模仿了起来,终于在这几日派上了用场。 郁如意那八九不离十的相面手段全是贺难倾囊所授——她所谓精通风水、看相、堪舆之术的家师……就是贺难。其实她还欠了不少火候,只不过糊弄糊弄平民百姓已经完全够用了。譬如昨日那个扮成奴役、自称马夫的公子,郁如意便问了对方关于养马的问题让他露出了破绽——其实郁如意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懂得这些,而贺难也即兴发挥了一把,为郁如意解围后巧妙地深藏功名,这些都属于贺难最擅长的“随机应变”的范畴,也算是给郁如意言传身教了一把。 至于县令李仕通——这当然是贺难在做了不少调查之后特意为其设下的圈套,等的……其实就是这位县令。李仕通这官运并不亨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烧香拜佛的事儿也有不少人知道,每逢一些卜命通玄的高人更是要会见一番,贺难就是吃定了李县令会把命运全都寄托在谶纬之术上,才让郁如意乔装改扮、打着相面的幌子出马的。 小郁的名头能在五日之内于煊阳县内传的沸沸扬扬,贺难功不可没。他先是借着姑父的名头让药房的伙计们大肆宣传,又找了几位自己的童年好友——这一番可是既费心力又费钱财,更不用说他还得调查李仕通的一些历史、为小郁做功课了。 而郁如意话语中的“灵验”则还要仰仗燕二哥。她为一些人所预言的“今日你能捡到钱”或者“你今日得在家门口摔个跟头”等等,都是燕春来在忙前忙后。又要故意丢银子,又要用使暗器的手法丢石头绊人,可谓是第一苦力。燕春来白天不着闲,晚上还得熬夜盯梢——郁如意昨日给李县令写的那张帖的内容是“您背上有三颗痣,分别在左右肋下和腰的正中,乃是三羊开泰之相”。这话正说着了李县令的心坎里,他背后那三颗痣也就父母妻子知道,其余人一概不知,见了此帖才会对郁如意深信不疑。而为什么郁如意会知道——当然是因为燕二哥天天半夜上房揭瓦监视李仕通了。 相比之下,魏溃是最清闲的了,他就负责看家护院,跟门神有得一拼。张氏兄弟和贺雷现在也知道他们所面临的、事情的严重性,索性足不出户,天天白天跟着魏溃练拳,权当是养生了,大人们在前边练,小怀文就在后边学,场景也是十分融洽诙谐。 唯一一个兴致缺缺的还是贺小秋,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喜舞刀弄枪,本来天天能陪她游戏的漂亮姐姐也被堂兄支出门了,气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不出来——这倒是让姑姑、姑父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丫头终于不会每日在外面风风火火地乱跑了。 郁如意两手端起茶盏,媚眼如丝,她啜了一口茶水后轻笑道:“那我现在算是出师了吗?” 与贺难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郁如意是发现了——贺难这个人无论什么都会一点儿,尤其是那张嘴和那个脑子,嘴上说着心里想着脑子里算着,怪不得李御史要自己跟着他呢。 郁如意本就冰雪聪明,但是性格太过清冷、不善言辞,没想到现在竟然会主动和别人开玩笑了,不得不说贺难真的是一个极富有感染力的奇男子——当然,她本质上还是个矜持的小姑娘,这个开玩笑的对象也只限于寥寥几人罢了。 “出师?还早着呢。”贺难笑着回了一句,“明日我便去登门拜访一下这位县令,若成了就按原计划行事,若不成……那就让这位县令拿自己的仕途给那两位陪葬吧。” 时间回到审洪蛟那一夜,贺难也算是说话算话,在洪蛟全都交代了之后,就放他安然无恙的离去。只是当夜贺难等人送他出门时,正碰上了带人来查看情况、已经等候多时的狄世元。 狄世元身后跟着的可不只是不成气候的街边混混们,还有不少配刀持杖的衙役。 “大胆狂徒,竟然拘禁、谋害朝廷官差,还不束手就擒、磕头认罪?”狄世元这官腔可打的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认罪?认什么罪?”贺难冷笑了一声,“谁拘禁谋害官差啦?你用腚眼子看见的?” “狂徒!只会逞口舌之快吗?”狄世元厉声喝道:“我带来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是你把洪捕快绑进院门的!” 此话……正中贺难之下怀,他冷笑了两声,大叫道:“人家洪捕头明明受我们邀请,自己迈开腿进来的,不信你问问洪捕头?” 贺难此话正在刻意撩拨狄世元的怒火,逼他失去理智,言辞之中还将洪蛟的官职给升了一级——意味昭然若揭,就是在暗示对方洪蛟已经和我们达成合作了,你这个捕头马上就要换个人当了。 狄世元虽然不会中计,但眼神还是扫到了洪蛟的脸上,希望对方给个说法儿。 洪蛟此时也是有苦难言,魏溃就站在自己身后,自己要是认了贺难的话,那估计以后的日子就不太安稳了,但要是不认的话,恐怕下一秒自己连命都给丢了——他巴不得今天晚上自己没来冒犯这贺家大宅,而眼前这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洪蛟还是选择了能活一阵是一阵:“回狄大人……小的的确是自愿的,都是误会,误会。” 听完洪蛟这话,狄世元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脸色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变个不停,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变得狠辣起来。 就当狄世元正欲抽刀之际,却有一个小痞子凑了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狄世元的目光在魏溃和燕春来一阵乱扫,双手的架势也放下了:“哼……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说完,便挥了挥手收队离去。 这么好的“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贺难可不会放过,非得恶心一下对方不可:“狄捕头,有句话叫做山不转水转,你说没准儿明个儿您那身官服要是被扒下来了,那咱不就瞧不上了么?” 狄世元顿了一顿,但并未理会贺难,只是在贺难看不见的阴影下,他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 这帮恶役离开之后,贺难拍了拍洪蛟的手臂:“本来我是想利用你作为棋子的,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洪蛟唯唯诺诺地道:“您可不能卸磨杀驴啊。”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两边都不讨好儿,所以只能拼命地求饶。 贺难轻哼了一声说道:“放心吧……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替我办事儿,我保你没有性命之虞,就算是取代狄世元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 贺难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了洪蛟只要知无不言,就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此举同样也有一个妙处,就是洪蛟再也无法得到狄世元的信任了。 其实就算洪蛟一个字儿都不说,贺难也不准备给洪蛟用什么大刑。而狄世元一旦见到毫发无伤的洪蛟,心中定会疑窦丛生——这小子是不是出卖了我才安然无恙的? 就算狄世元识破了贺难的离间之计,依然对洪蛟信任有加,用人不疑,同样也逃不过贺难埋伏在下一步的“反间之计”,也就是贺难在审讯的过程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一些讯息,无论洪蛟是有意还是无意传达给狄世元,他都一定会得知自己说给洪蛟听的一些东西。 其三,哪怕狄世元真是七窍玲珑,连贺难所设的反间计都能看破,贺难也仍旧怀有后手——这便是今日郁如意之手笔。 只可惜事发当夜狄世元就亲自登门,洪蛟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狄世元因祸得福地跳出了第二层的反间之计,不过好在贺难的第三层谋划还能发挥作用,更别提连郁如意都不知道的、贺难在第三层后的铺垫到底有多少。 无论狄世元是在第一层还是第五层、地下层还是地上层,都跳脱不出贺难的诡计之中,因为贺难在每一层都埋下了伏笔。 如何说服这位李县令,可谓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可以说只要这一步成功,哪怕前面所有的计策都失效也无妨;反之,如果李县令是铁板一块,那才麻烦大了——只要李县令与贺难达成一致,那么狄世元和宋乌炎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希望别出什么其他乱子……贺难合上茶杯,望着桌台上飘摇的烛火,心思已然飞到天外。 第七十九章 狐假虎之威 今日定不是平凡的一日,但见地上风动风止,天上云卷云舒。 李仕通从今儿一大早睡醒了就开始没来由地跳眼皮,左边跳完右边跳,右边跳完再换左边——要不是他说话还正常,衙役们都得以为大人昨夜是中风了。 他也是觉得纳闷——按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可这轮着跳又是怎么个一回事儿?难不成昨天那位女相面师说的真准了?自己真能升官发财,但是身边又有小人作祟? 虽然心情很忐忑,但是该工作也得工作。可能是出于对神明敬畏的原因,李县令今日审批公文、例行巡查都是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生怕漏了些什么细枝末节导致自己升迁无望。 就这样一直从早上卯时熬到下午酉时,终于要到了退堂的时候,县令大人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天过得提心吊胆,却连个正儿八经地案子都没碰到,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要是天天都这么下去,估计还没等升官呢,自己就得疯。 “县令大人,有人在衙门口等您,说要见您一面。”一名衙役一溜儿小跑到了县令大人的面前,大声说道。 说实话,李县令虽然能力未必有多出众,性格也比较胆怯,但是态度倒是很好,回回退堂都是手下先走,自己留到最后一个,此时这衙门里也没剩几个人了。 “那就让他进来吧。”李仕通摆了摆手,心中想着说不定这位就是他的贵人呢? 是贵人,也是灾星,至于怎么选择,就全看李仕通自己了。 这贵人一袭黑衣,宽袍大袖,长发披肩,目光如炬,一踏进公堂就叫嚷了一声:“能不能给口水喝?” 这还真不能怪贺难不懂礼节——他身子骨肝火太盛,气炎血热,每到秋冬换季时节就会嘴唇皴裂,口干舌燥,一会儿还得靠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李仕通呢,可不得要口水喝。 李县令等贺难喝完了水,才缓缓开口问道:“公子找李某人所为何事?”他倒是还挺给贺难面子。 “在下姓贺,乃是煊阳县张雪士、贺霓夫妇之侄,唯一的侄子。”贺难咬的音很重,尤其是“唯一的侄子”五个字。“领山河府府丞,当朝都御史李獒春大人之弟子。” 李仕通方才还漫不经心的态度顷刻间便发生了剧变,他俯视阶下矗立如松的贺难,瞳孔微缩,脑海间涌现出了许多的记忆。 贺家的小子?李仕通对此倒是有些印象,依稀记得大半年前的某一日张雪士广发喜帖,邀请许多煊阳县中的大人物至张府赴宴,自己虽然收到了请帖,但是碍于他小叔子贺雷的官职是自己给罢免的所以便没有赴约,只是草草准备了一份礼物差人送去罢了。而后面听人说是他家小子在京城中谋得了一个小官职。 本来之前也没怎么在意过,但是现在想想——当初的确是听说了那小子进了山河府,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是李御史的弟子? 严格来说,按照级别山河府府丞还真算不上什么官儿,尤其是在京城那种断了一根房梁能砸死一排五六品大员的地方。 但是背靠山河府、傍上李獒春的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小子今年过了二十岁没有? 李仕通望着贺难,神情十分复杂,又慕又惧。慕的是人家年纪轻轻就已经靠在金山上了,自己当时还在家悬梁刺股地读圣贤书呢;惧的是——李仕通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为什么贺难会出现在这里,毕竟宋乌炎变着法儿地侵吞张雪士名下的财产这件事儿,在煊阳县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不知贺难并非靠在什么金山上,说是站在油锅的锅铲上还差不多;他也不知贺难今日目的之全貌。 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县令大人,现在应该清楚贺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了吧?”贺难虽立于阶下,气势却反压了对方一头。 活了五十个年头的李仕通竟在此被一个年轻人给压制住了,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年龄并没有什么作用,身份、地位、财富才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决定人能不能挺直腰杆的第一因素。 尽管贺难并不喜欢以权力、金钱来衡量人之高低,但这也不妨碍他借着这个名头在此时尽情地发挥。 李仕通眯了眯眼,脑海内思索了一番过后便站直了身子,右手伸向自己背后的屏风,对着贺难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公子请。” 贺难自然是有所回礼,他走近了李县令身侧,也原模原样地回道:“李县令请。” 两人这边假装客套了一会儿,李仕通待贺难甫一落座便直奔主题:“想必贺公子是为张员外与宋员外之间的矛盾而来的吧?” 瞧瞧这说话的水平,本是宋乌炎仗着背后有狄世元这个捕头撑腰,摆明了不给张雪士活路,却被李仕通轻飘飘地一番话给化解成了“矛盾”二字。 贺难冷笑了一声:“矛盾可不敢当,宋乌炎区区一个县城商贾,不过是搭上了狄世元这条线罢了,我贺某还消受的起。” 冷嘲热讽过后,贺难忽地话锋又一变,峰回路转之下来到了李仕通头上:“还是说这宋乌炎在这煊阳县内有着通天的能耐,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这无疑就是暗示宋乌炎能这么嚣张跋扈,背后是不是还有你县令大人的授意呢? 李仕通……的确是没跟宋乌炎有啥不可告人的勾当,不过也不能说他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宋乌炎在和狄世元开始搞小动作之前特意试探过这位县令的口风,还忍痛给李仕通送了一箱子金银财宝,李仕通并不傻,他知道宋乌炎送的东西不能收,便在话里话外让宋乌炎把这份礼物转给狄世元,再假狄世元之手送给自己。而在狄世元秘密地把这箱子东西送进自己府上之后,李仕通便对这件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李县令还真是有些手段,硬生生地把自己从这件事儿里择出来了,他防的就是如果日后真有人把这件事扒出来了,自己还可以把官商勾结收受贿赂洗白成狄世元感念县令曾经提携的报答。 虽然这条理由也挺扯淡,但是总比“权钱交易”这种摆明了触犯盛国国律的行为好听的多。 “贺公子,您这话可是言重了。”李仕通转了转眼珠子,心想幸好自己之前防备了这么一手,可救了自己一命:“那宋乌炎的确是给本官送过财物不假,但本官可是当着半个衙门的人面前就给他退回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当初宋乌炎就是大张旗鼓地把礼物送进衙门再被李仕通“义正言辞”地拒绝的,甭管这些证人是不是被利用了,反正他们可都是看见了李县令那两袖清风的义举。 呵……老狐狸一只,做的还真是滴水不漏。贺难心中暗道,不过他本来也不在意李仕通收没收钱,只要他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就够了。 “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县令大人。”贺难也不演了,“您到底对这件事儿清楚到什么程度不重要,您到底收没收过宋乌炎的好处您自己心里也都有数儿。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懒得知道。” “今日贺某前来,就是想以您之手除掉狄世元和宋乌炎。”贺难先提了要求,而后补上了自己开出来的条件:“而您可以借此机会平步青云,在告老还乡之前激流勇进一把。” 应验了、全都应验了。无论是昨日那位女相面师给自己的谶语,还是今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兆全都应验了——李仕通虽然对贺难还秉持着保留的态度,但他却意识到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虽然心中激动,但他也没有失去理智:“贺公子说的倒是轻松……在下已经十数年没有寸进一步了,而贺公子却敢信誓旦旦地说能保我平步青云?” 贺难懒得作解释,直接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了李仕通,李仕通满腹狐疑地接过,捻出信纸开始阅读了起来。 信上的文字是工整的楷书,这当然就是燕春来从李御史那里带给贺难的那一封,上面不仅证明了贺难与李獒春的关系,还谈到了让贺难去水寒郡帮自己的师兄周獠一把,而信纸的右下角更是盖着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印,上刻“盛都御史李獒春印”八个大字。 如果说李獒春的字迹还敢有人模仿,那敢刻一个假章的真是嫌自己命长,敢仿制当朝都御史的印章的人全家捆一块儿都不够砍的。看到这个印章内容的一瞬间,李仕通再不敢存疑,态度也软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将自己手里的信双手交还给贺难。 那水寒郡新上任了一位郡守周獠,李仕通也有所耳闻,因为是邻郡的关系,他还送了一份厚礼过去。 “如你所见,虽然我师父没那个闲心管你这儿的鸡毛蒜皮,但是周师兄可就在邻郡做一郡之守。”贺难懒洋洋地说道,他看着李仕通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了分寸——现在就算是自己撂挑子走人,李仕通也得抱着自己的腿求着自己留下。“过些日子我就要去我师兄那里报到了,如果这件事你办的漂亮,那我在我师兄那里表你一功还不是理所应当?” 其实贺难哪有这个权力?无非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借李獒春和周獠之势,行自己之事罢了。不过要是真能顺手拉这位半生潦倒、壮志难酬的县令一把,也在贺难的计划之中。 “贺公子,若您或李大人、周大人真能提携下官一手,下官自当感激不尽,竭我所能,唯您马首是瞻。”李仕通于官场蹉跎半生,仍旧是这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样子,如今真有个能和上面搭上线的门路,自然是把贺难当成了自己最后的机会。甭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就是老泪纵横,纳头便拜。 “李大人不必多礼。”贺难笑了笑,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把狄、宋二人斩尽杀绝了:“咱们先把手头这些事儿处理了也不迟。” 第八十章 月下燕影黑 “阁下大半夜趴在别人的屋顶上,莫非是要做梁上君子?” 是夜,燕春来正在宋乌炎的住处盯梢,却突然察觉到背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待他回头看去,竟发现是一个奇怪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来人身高马大,高鼻深目,一头金发在月色下熠熠生光,竟还是个外邦人?不过对方虽然长相怪异,但穿着打扮还是盛国的风格,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再想深一点儿,那就是这个外邦人已经在盛国的土地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盛国,外邦人虽然不多见,但还是有一些的,据说这些外邦人都来自遥远的西方,通过航船渡海、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与盛国人展开贸易等活动。 “你见到我……竟然不感到惊讶?”这外邦人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燕春来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燕春来也曾经见过外邦人,所以对于对方的长相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外邦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宋乌炎到底有着何种身份背景? “我们的长相……很不一样。”外邦人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燕春来,又点了点自己,神情间展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看样子是对自己那异于常人的相貌很是自信。 “原来你是说这个……”燕春来颇为无语,看来这个外邦人对于自己的相貌还挺在意的:“你可别把我当成那种没见识的人。” “按你这么说,你还是挺有见识的嘛……”这外邦人眼神一变,却是十分凌厉了起来:“就是不知道你的本事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却见那外邦人已然欺身上来,左手在前佯攻,右手便是一记相当狠辣的摆拳,直扑燕春来的面门。 “老板说的果然没错,最近的确是不太平,还真让我逮住了一个。”外邦人出手之时竟然还颇有些得意,似乎对方就是一只随手能拍死的蚊虫罢了。 燕春来何许人也?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弟子中的领军人物,少年英杰会的魁首,更是能自创一门轻功绝学的天才武者——须知学一门武功难,自创一门武功只会比学难上数倍。而燕春来自创的这门轻功,就算不是顶尖绝学,也算是当世一流了。 燕回游,形如鬼魅,动如风雷。这一招,贺难也学过,曾经用在躲避燕春来的师父兼岳父许白蝉的信手一刀,而轻功造诣登峰造极的燕春来本人施展开来,更是如神。 精通轻功的燕春来,如果被这外族莽夫双手擒住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只见这外邦汉子每一拳都落在空处,直进十步,直出十拳,竟无一拳能沾到燕春来的衣角。 “谢特,你是属泥鳅的吗?这么能溜?”见自己的攻击全落在空处,这外邦汉子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连自己的母语都给蹦出来了。 “呵呵……你可别把我和那地里钻的玩意儿相提并论。”燕春来显然对于对方的评价很是不满,人家天上潇洒飞翔的燕子,岂能是用泥鳅可以比喻的? “那你敢不敢和我硬碰硬?”外邦汉子竟然也会使激将之法。 如果以平时的情况来说,燕春来肯定不会应这汉子的要求,但此时也是为了充分掌握对方的情报,他还是选择了正面应战。对方刚才提到了“老板”这个词,想必就是宋乌炎雇佣的打手了,既然是宋乌炎的手下,那燕春来就更得有理由试探一下他的水平了。 外邦汉子一拳击出,燕春来则是挥掌相迎,二人拳掌汇聚一处,竟然是这高大魁梧的汉子被打的连退了三步,燕春来则是岿然不动。 “如何?”燕春来一脸的傲然之色。 这外邦汉子翻过拳面看了看,竟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你们盛国还真是地大人挤……连这个小县城里都有会用真气的强手。” 燕春来起初还在寻思对方说的这是哪国的语言:“你是想说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吧……”忽地又灵光一闪,警觉到了一些事情——这老洋人是怎么知道“真气”的存在的? 他本来想震慑一下对方,没想到这洋鬼子连真气的存在都知道,看来还是自己太过于掉以轻心了。 这金发碧眼的汉子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好像说漏嘴了一些东西,砸吧了两下嘴,最后憋出来了这么一句:“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为何而来的,看来今天你是走不掉了。” 下一刻,这外邦汉子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燕春来没有听懂的话,紧接着传进这位不速之客耳中的便是房屋内的异动,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外邦人也攀附着墙面到了房顶上,将燕春来围在中心。 看来这些洋人还真和宋乌炎有莫大的关系,只不过还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人是还没出现的。燕春来心中思索道——他倒是一点都不忌惮自己将要以一敌三,就算他硬拼不过,但想走可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 “查理,你受伤了?”一位身材瘦弱一些的外邦人看向了最初和燕春来交手的家伙,他借着月色看到了查理的右手上满是鲜血——那个黑发青衣的男子神态自若、毫发无伤,那肯定就是自己同伴的血了。 “小心点儿,这小子可不太好对付。”查理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他速度很快,而且……还会用‘真气’,千万别轻视。” 对方是在用他们的母语进行交流的,燕春来一句都听不懂,但是看后面上来那两个人神色微变,猜也能猜得到先和自己交手的这家伙应该是要他们认真对付自己了。 查理的两名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他们二人也是知道‘真气’这个概念存在的,而现在看来查理用自己的一只手换到对方会使用真气这个情报也算是值得了。 “一起上!”查理低吼了一声,三名外邦人从三个不同的方位一齐向燕春来发动了进攻! 瘦子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这种佩剑和盛国的直剑很不一样,剑身细长呈三棱形,剑柄处还有一个护手,这种剑与直剑最大的区别就是剑身的弹性,以及相对来说更容易上手使用一些。 另一位和查理差不多体型的汉子双手合力,倒提着一柄重剑,这重剑挥舞起来发出呜呜地破风之声。 三人的联手攻势乍一看气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完全没有联手围攻的层次感,反而成为了彼此的掣肘,倒不如单打独斗了,用一句盛国的老话讲就是顾头不顾腚。 查理本来会以为燕春来无论是迎击还是逃脱,都会朝着没有武器且负伤的自己这边来,没想到这家伙却直奔着手持重剑的同伴过去了。重剑士这边本来要挥剑侧劈,但是燕春来却一晃身又绕到了细剑哥身边了,自己这一剑能不能砍中对方还两说,继续攻势显然第一个遭殃的是自己的同伙,只得尴尬地抬了抬手就此作罢,却不想又给燕春来制造出了一个突破口,反而绕到了包围圈之外了。 “你们三个要是选择车轮战,似乎还有机会,这种毫无章法的围攻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作用的……”燕春来站稳后,面对着三个外邦人语气不无嘲讽:“不过我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了。” 查理是三人中最精通盛国语的,两位同伴对燕春来的话一知半解,他却已经恼羞成怒了——某些时候,听懂了别人说的话还不如听不懂。 “你的意思是说……你能轻松击败我们三个?”查理厉声喝道。 燕春来这边则是一摊手:“不至于说很轻松吧,不过也不难。” “空着双手的这位显然连碰都碰不到我,使细剑的攻击还不够凌厉,就算是硬挨你两剑……只要不刺中我的要害就没什么大不了,至于使重剑的嘛……太慢了,你们三个里你是唯一一个面对我毫无胜算的人。” “净说大话!”这句话重剑哥是听懂了的,他可是这三人中硬实力最强的一个,此时居然被对手评价为“毫无胜算”,自己要是再不做点儿什么,就连同伴也会将自己看扁的。他将重剑换至单手,全力朝着燕春来冲刺过去,大步踏出带起几片碎瓦。 “呵……”燕春来已经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他随手一甩就祭出两柄飞刀。这些日子里他没有配着自己的宝刀“孔雀尾”与“金雕喙”,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惹人注目,行事也并不方便,但飞刀……他身上要多少有多少。 “你不是说我太慢了吗?”似乎是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实力,重剑哥面对飞刀时刻意地选择了躲避而不是格挡,轻而易举地从两柄飞刀之间穿过。 “呵呵……”面对这人赌气似地大叫,燕春来也很是无语,“你还是看看你的同伴吧……” 话音刚落,重剑哥便听见耳畔传来两声异响。 “铛啷”的一声是使细剑的用手中剑挑飞了一柄飞刀,而“啊”的一声则是查理的小臂被飞刀整个贯穿所发出来的惨叫。 这一招叫做劳燕分飞,在保证命中率的情况下燕春来最多可以同时扔出六把飞刀,而劳燕分飞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重剑哥,而是他身后那两位——从燕春来嘲讽对手开始,就已经铺下了这个陷阱,而第一个冲上来的一定会是这个莽撞的、使用重剑的大汉,自己就可以趁着后面两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当着对方的面儿偷袭。 暗器之所以叫做暗器,就是因为它暗中出手难以防备,而燕春来此时就教给了对方三人一个道理“灯下黑”。 “我不知道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但是他没有告诉过你在战斗中千万不要分神吗?”重剑哥还没来得及反应当前的状况,燕春来的声音已经自他耳边传来。 只听“扑哧“的一声,重剑哥的腹部已经被燕春来用手握着那刃长三寸的飞刀捅了个窟窿,在这剧烈的痛楚之下他已经流失了挥剑的力气,整个人慢慢瘫软了下去,直到从屋顶坠落到地面上。 “我……无意杀人,这是给你们的警告。”下一个瞬间,燕春来已经到了查理的背后,他拔出了查理小臂上的飞刀顶在了他的侧颈处,“如果你们只是被宋乌炎雇佣的打手,那现在抽身离开这摊浑水还来得及,不然下一次你们绝对不会有机会听到我说话。” 燕春来并不嗜杀,无论是在他看来、还是贺难的意思,必死的人只有两个——狄世元和宋乌炎,其他人能放一命便放一命。 刀尖已经刺破了查理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刃汨汨地流了下来,淌到了他的领口。查理和细剑哥都是大气都不敢喘——对方说的没错,他摆平自己三个的确不难。 在下一个瞬间,查理感觉到了脖颈处的刀已经被撤走,他猛然回头看去,却发现燕春来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就仿佛他从没来过这儿。 若不是自己身上留下了三处伤口可以证明这不是个梦境,查理都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人是鬼。 第八十一章 心头寸寸雪 燕春来这一路都在房檐上下翻飞,风驰电掣,如履平地——事实上现在的他对于那高低不平的路段比起平地来说还要顺畅。 在确认了没有任何“尾巴”之后,他回到了贺难的家中,只是纵身一蹴便飘然落地。 整座院子里只有郁如意在秉烛夜读,她看的书也很是通俗,和寻常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一样,她也不可免俗地偏爱言情话本。 她现在手里捧着的话本名为《最相宜》,讲述了一个穷秀才和富家小姐的凄美爱情故事,贺难对此的评价是“俗不可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只有穷秀才才会写富家千金爱上穷秀才,事实证明这话本的作者的确是一个前朝的穷书生,生活不甚如意,家里揭不开锅那种,只凭着满胸的愤懑写出来这个话本。贺难貌似偷偷翻看了这本书的结局,还“不小心”地把书生和千金历尽千难万险、最终破镜重圆的结局透露了出来,郁如意则是报之以白眼——有本事你写一本出来啊? 以贺难的才思,根本用不着重写,他直接提笔就把《最相宜》这个书名给改作了《最相忆》,故事的结局也只用了寥寥数语便从美满化作了悲戚——本来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的书生被贺难大笔一挥就派去了边疆为国戍边、最后以身殉国战死沙场,而千金小姐也因此郁郁寡欢,终生未嫁,只得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这个结局当然是让人很不喜的,尤其是郁如意仿佛被针戳进心窝子里一样。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猛然间被贺难这黑暗笔法洗礼一番,自然是情绪低落,只得重温这本《最相宜》来治愈一下自己破碎的心情。 而贺难对此不置可否,他认为悲剧才是最精彩、最富感情的,美好的东西只有在破灭的那一刻才会得到升华。 “阿难人呢?”燕二哥东屋找、西屋寻得翻了半天,也不见贺难的踪影。 郁如意头也没回,声音倦怠:“今天是……中秋节。”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阖家团圆。 燕春来只怔了一刻,便领会到了郁如意的意思,也就是贺难的意思——他去见他爹娘了。 “那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燕二哥踌躇了一会儿。 郁如意合上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起伏,黑纱摇曳:“可以。” 直到燕春来此刻静下神来,借着月光看清了郁如意今日的着装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丫头从一开始心思就没在书上。 煊阳城外,一处荒坟。 贺难正盘腿坐在两桩墓碑前面,手里端着一盏搪瓷大碗,碗底流着清澈的酒液。 天一暗下来,他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独自出城门了,等他走到这方寂寥的墓园时,夜色已沉沉如河底之水。 这方墓园算不得贺家的祖坟,但也掩了贺难的父母与祖父母。贺难来此先是恭恭敬敬地在祖父母的墓碑前磕了九个响头,又从大包小包里倒腾出一半儿的物件,将那坟前已经风化腐烂了的酒、菜、果、肉置换成了新的。 在敬奉过祖父母后,贺难拖着那两个大布袋子缓缓走到了父母的墓前。 一座碑,四行字。 正面苍劲有力地刻着“父贺霆、母颜楠之墓,子贺难叩立,盛国景行十年大寒日。” 背面的篆刻字迹大抵和正面相同,记载的是贺霆与颜楠的生平,只是在记叙贺霆结局处有几个字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改成了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 被涂改之前碑上究竟刻着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小贺难自己握着一块锋利的岩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盛国皇帝齐长庚为数百官员赐死的罪名给改写成了“枉死刑场,含冤而终。” 与贺霆生前交好的石匠听闻了这件事,虽然他不敢擅自改写贺霆的结局,但出于友谊和敬重也没有走漏出风声,只是他始终也想不通——一块石头是怎能在碑上刻下如此深邃痕迹的? 而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日,他为人篆刻碑文时突然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想通了——能留下那样字字血泪刻痕的,哪里是随手可见的尖石?分明就是贺难这块顽石啊! 李獒春和江文炳都曾盛赞贺难是一把好刀,但贺难却一直觉得自己与当年那块刻碑的石头何其相像。 父亲在刑场授首之时他没有哭,母亲在榻上病逝之时他也没有哭,就连下葬那天他也只是静静地跪在人群的最前方死死地咬着牙。 仅仅十岁的他就已经知道了,悲伤只是一种情绪,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宁愿强忍着悲痛,也要让自己记得只有让父亲沉冤昭雪的时候才有资格落泪。 只是他能撑的住人前,却撑不住人后。 庭院里随风轻摇的躺椅、床角处折叠平整的凉席、母亲日日摆弄的炊具、父亲注解过的文集、园里枝繁叶茂的花卉果蔬、碗里留下已经干涸的热汤面……这房子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让贺难潸然泪下。 最令人悲伤的从来都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这些逝者留给生者、触手可及却戳进心窝子里的小玩意儿。 最难消解的也从来都不是所谓的情仇爱恨,而是八年前寒冬腊月父母坟前的积雪。 “娘……你以前从来不让爹带着我喝酒,可是现在你也管不住我啦!”不同于在祖父母面前一股脑地掏出一大堆东西敬上,贺难只从布袋子里搬出了一个酒坛和两只大碗。他把两只碗轻轻地放在面前,捧着酒坛慢慢地将它们斟满,看着坛中的琼浆玉液轻轻流下,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 “爹,这好像是咱们爷俩儿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喝酒,以前你都是让我舔一舔碗底的。”正说着话,贺难已经把一只碗摆在了墓碑的左前方。 自顾自地说了两句话,贺难看着手中的酒碗沉默了良久,最后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爹,我干了,你也干一碗吧。” 碗里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了碎碎圆圆的酒波,倒映着的皎皎白月也在顷刻间被点点滴滴染成了红色。 贺难闭上眼睛将碗中的东西一饮而尽,然后随手就放在了一边,睁开眼睛看着贺霆墓前的那一碗酒仍然是满的,神色间全是埋怨。 “我都喝完了,您咋还不动口呢?” “得,算我自罚三碗。” 贺难又连着倒满了三碗酒,双手捧着碗轻轻地去碰对方得碗底,全是一饮而尽。 “罚也罚完了,这回爹爹您该动口了吧?”贺难挠了挠头,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些什么似的把布袋子捞过来:“差点还忘了,喝酒怎么能没有下酒菜呢?” 贺难今天给亲人们准备的供品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已经摆满了祖父母面前,另一份就是贺难一直在往外掏的了,他边掏嘴里还边说着:“烤整鸡、酱牛肉、卤猪蹄、水煮蚕豆……”这不一会儿下酒菜已经摆的满满当当十来样儿了。 “您儿子我体力有限,今天就给您整了这么点儿玩意儿,等过年的时候我再来看您,到时候我多雇些人给您挑一桌儿一百单八碟的全席来。” 见自己准备的这些下酒菜已经掏干净了,贺难又把脑袋转向了墓碑右方:“娘,您也别老管着我和爹爹了,儿子今天带来的水果也全是您爱吃的。” 说完,他又开始一把一把地往外抓:“桃儿、杏儿、梨子……还有您最爱吃的葡萄,八月份的葡萄许是有点生,但您儿子我可是把全县城的葡萄都给买断货啦!” 自打五年前离开县城去往白玉京之后,贺难再也没有回来过,今日赶在中秋时节看望父母,他自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在癫狂大笑了几声过后,贺难又为自己一碗一碗地倒酒,声音也开始变得抽噎起来。 “爹,您让我读的圣贤书,我全都读完啦!您没白教,我也没白学,您儿子去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山河府念书,做我师父的还是您一直崇敬的李獒春李御史,现在我都已经入仕做了府丞了,没准儿再过两年,我的官位都比您高啦!” “娘,打我小时候起您就一直要教我自己生火做饭,说有一天就算你们俩不在我身边我也饿不着肚子,当时的我全都当耳旁风听了,现在至少我能给自己下碗面条吃了。” “爹,您总说咱们老贺家祖传的性子就是胆小,可您万万没想到你儿子胆儿肥到什么程度吧?骠骑将军的侄子打死了人,案子经过我手里办,我可是提着脑袋赴了当朝五皇子的鸿门宴,咬着牙和骠骑将军的大儿子的叫板啊!到了最后我还是硬挺着把那混账送上了断头台,您说我这事儿办得是不是很漂亮?” “娘,您总是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但是您也万万没想到吧,我到了京城里一直互相帮衬的全都是三教九流的弟兄,我最好的兄弟是个贼,我临出京城前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我顺了个顶稀罕的物件儿——不过这是个烟斗,我估计您也不愿意看我摆弄这个,我就不拿出来给您看了啊。” “师父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估计不出意外我就是他的关门弟子了,这不,我身上还背负着他交代给我的大事儿呢!” “跟我一起回老家的家伙们人也都很好,燕二哥是我的结拜兄长,他的武功可高,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他还教给了我一门飘逸的轻功呢!老魏以前是个当兵的,因为得罪了人所以被迫当了逃兵,据我猜测他的兄弟都被人害死了,所以我俩也算是同道中人。小郁虽然和我同岁,但她还是个小丫头呢,模样倒是长得真好看,你们二老要是相中了我就努力……” “爹,娘,咱们家的仇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我一定会……” 就这说一句喝一碗的势头,贺难也挺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哭累了,他最后这半截话还没说出口就一把扑倒在了父母的墓碑前昏了过去。 人道是: 秋与悲常同作客,寒天阔,风波恶。朗月疏星,万里流云锁。曾记恰逢好佳节,思如炬,绕城郭。 十载匆匆如驹过,情难喜,景难贺。孤坟荒冢,研恨作滂沱。至此心声寸寸裂,泪和血,向谁说。 第八十二章 吾有三良策 贺难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昏脑胀,双目肿痛,身子骨也是异常的酥软,他张了张嘴干呕了两声,但除了胃里往上反酸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你昨天晚上就已经吐完了,现在胃里一点东西没有,还是先喝点粥吧。”听旁边有人声响起,贺难这才发觉身边还有其他人在,他费力地偏过头去,竟发现基本上所有人都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在这里了,最前面是姑姑婶婶等几位女性,个子高的男性则站的靠后了一些,最后则是魏溃用肩膀和手臂托着张怀文和贺小秋。 方才说话的是贺难的姑姑,此时她正端着一碗自己熬的热粥,托盘里还有一碗醒酒汤和两个滚圆的煮鸡蛋。 贺难看着白粥和鸡蛋,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食欲了。其实他平日里也不爱吃这些口味清淡的食物,而是偏爱那些重油重盐、大鱼大肉,但是此刻耐不住胃里一点东西没有,风卷残云一般就把托盘里的食物给消灭掉了。 “哈哈,阿难虽然身子骨瘦的像个小鸡仔,但是从小就能吃。”贺雷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向大家解释道。 “还饿吗?饿的话姑姑再给你做点吃的。”贺霓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贺难的肚子里是空空如也,下去的那点玩意儿只能暖暖胃,他朝着姑姑点了点头。众人又在这里关怀了贺难一番,也都散去了。 卧房内只剩下了贺难连同燕春来共四人,燕春来拍了拍贺难的肩膀:“你的脑袋现在还清醒不?” 贺难咧了咧嘴,玩笑道:“我全身上下要说唯一有用的恐怕就是这个脑袋了。” 燕春来也点了点头,神色严肃起来:“那现在咱们就得聊一聊正事了。” 燕二哥把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对几人全部复述了一遍,还加上了自己的一些推理和猜测,在他讲完之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异样了起来。 魏溃之前一直在西境与獦狚人作战,对于外族很是敏感,但是这金发碧眼相貌怪异的外邦人他却是从未见识过,本来还很感兴趣,只不过一听说这三个人联手也不是燕春来的对手之后便有些兴趣缺缺了。 还是郁如意见多识广:“我在家的时候见过父亲接待过一些外邦人,这些人都是来盛国做生意的。而且据他们介绍说,来盛国的外邦人都是商人居多,其次是一些旅人和偷渡者。这些异域商人在盛国也算是团结起来,组成了一个类似于同盟的商会。” “那会不会……这些外邦人不只是宋乌炎的打手而已,而是宋乌炎的背后有这些异域商人的庇护呢?”她在思忖了一番过后,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 贺难本来还因为昨夜的宿醉而感到头痛,思路断断续续,但在郁如意这一席话过后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突然来了精神,大呼小叫地说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郁如意被他吓了一跳。 贺难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宋乌炎仅凭狄世元一个小小的捕头能在县城作威作福的确不假,但是我姑父和我叔叔也不是好相与的,那狄世元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他也得掂量掂量这宋乌炎这条过江龙能不能压住我姑父这地头蛇。但既然他敢亲自上门要人,肯定有更大的势力在背后——既然小郁提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八成就是这外邦人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了。” “小郁,你所说的这种外邦商人组成的商会势力庞大到什么程度?” 郁如意摇了摇头:“具体到什么程度我是不知道的,但是这些外邦商人倒是很精于算计,也是些很难对付的人。” 贺难点了点头,他虽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总归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可供取用的。 “既然这宋乌炎背后有很大的可能是外邦人在作祟,那我还真得再认真一些了。”贺难这话听起来像是自卖自夸,但其实他很坦诚——对付宋乌炎和狄世元这种货色对于他来说确实不难,更别提他现在已经和李县令沆瀣一气了。这些外邦人也未必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毕竟这是在盛国的土地上——只不过他们的搅局会让事情麻烦一些。 “我本来给李县令出过这样三条计策——下策是要他降了那个狄世元的职,将他从捕头变成捕快,或是直接将他革职除名,此人心高气傲定受不了此种折辱而选择出走煊阳县,这样咱们就有机会在荒郊野岭将他灭口了,余下的宋乌炎还不是瓮中之鳖?” “中策则是要李县令翻些旧账,若是旧账不够翻的那就委任他点儿新‘差事’,反正就是寻个由头将他下狱,顺带着连与他关系亲密的宋乌炎一起,至于在大牢里发生什么就由我来全权接手了。” 三人听了贺难的前两策,皆认为有可取之处,又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惊诧这中策与下策都已经如此厉害了,那上策得狠辣成什么样? “那上策呢?”三人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道。 “上策?很简单。”贺难拉长了声音,“就是你们仨直接把宋乌炎和狄世元灭口呗。” “噗!”燕春来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说的上策就是这个?” “只有三流的谋士才会选择那些虽然风险低,但是过程极为繁琐复杂,且可能会因为一些意外而被迫中断的策略——比如我所预料的狄世元心高气傲,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万一他就是个厚脸皮,就算被革除了官职让人指指点点依然在煊阳县不走怎么办?最后不还是得靠其他办法收拾他?”贺难恶狠狠地说道,他倒是振振有词:“真正的一流谋士都是采用最简单粗暴但却最快捷有效的策略——譬如我的上策。” 最后,他像是要印证什么似的强调道:“就算是我师父在这,他也会双手双脚地支持我的上策。”其实他这话纯属扯淡,以李獒春那老成持重的性格绝对不会采用这种走极端的路子,再快捷有效都不可能。 “唉……这群外邦人插手就很让人苦恼了,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掉吧。”贺难轻叹了一声,“看来还是中策最为稳妥,毕竟是官面儿上的事情,老李头子处理起来也方便一些。只是如果用中策的话还真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啊……” 其实贺难根本没敢和李仕通说自己这简单粗暴的上策——原因也很简单,知人知面不知心,老李肯定不同意,没准他会觉得自己这人太过疯狂反而拒绝和自己合作。至于贺难的中策——这老狐狸虽然仕途不顺,但是心眼儿可一点都不少,他倒是真正双手双脚赞同这条。 众人纷纷也都应和着贺难采取中策,看样子他们对于“上策”也不是很放心,七嘴八舌地说着“上策就是放屁。” 贺难见自己的理论不被支持,肯定是要出言辩驳的,这厢他又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见姑姑已经又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这里面足足盛了四大碗热汤面条,看来就是给四位年轻人准备的,郁如意见状连忙起身将托盘接过来。 “你的几个朋友为了你可真是一宿都没有消停,阿难,你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他们啊。”姑姑笑意更浓了些,几人中年岁最大的燕春来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但在贺霓眼里也还是个孩子一般,她也觉得孩子们说话自己一个大人不方便听,落下这句话之后便又离开了。 听完姑姑的话,贺难总觉得她这话里还有其他的意味,心说自己昨天晚上莫不是丢人丢大发了,便犹豫着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贺难出此问,魏溃和燕春来几乎是拍着大腿狂笑,郁如意的脸色变了变,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最后倒也恢复了平静:“你就记得赔我一条裙子就行了。” 贺难多聪明的一个脑袋,或者说是思维不同寻常,下意识地就问道:“我又把口水流到你裙子上了?” 岂止是他的口水流到了郁如意的裙子上,他是吐了郁如意半身还拿人家的裙子擦嘴…… 昨夜郁如意和燕春来先是从贺难家去往了姑父家,想向姑姑等人问明贺家的墓园在哪,众人也是放心不下便只留下了张叔看家,其他人全都向着贺家祖墓开拔,而他们赶到的时候贺难已经开始喝上第二场了。 他先前沉沉睡去,可能是由于夜风清冷又醒了过来,这一会儿正在抱着爹娘的墓碑嚎啕大哭,边哭边低声哽咽着。众人看贺难此状也十分不忍,便只好耐着寒风在远处守候。 终于等到贺难哭累了又倒下,众人走近前一看,连魏溃和燕春来这两个千杯不醉的都不禁咂舌——这小子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贺难整个人蜷着身子,半跪在父母的墓前,胸口被酒水打湿一片,离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气,郁如意拱着鼻子从随身携带的瓶内蘸了些凉水要给他擦拭一下面庞,结果手指刚触及贺难的皮肤,贺难就“哇”地一口吐了出来,郁如意哪里想到贺难会有这种反应,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贺难吐了一身。 而贺难这厮醉酒归醉酒,倒是能感觉出来自己脸上有呕吐物,便抓着郁如意的衣袖胡乱地蹭了蹭,他的脸上倒是干净了,但是郁如意的眼神已经锋利的可以屠城了。 贺难的长辈们面色有些尴尬,毕竟这男女授受不亲,贺难都一头栽倒在人家姑娘怀里了,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但是魏溃和燕春来这俩人倒是没这么多顾忌——他俩一直怀疑这两个小年轻有猫腻。 燕春来这个娶了妻的倒没什么,魏溃这个打了二十五年光棍的居然还好意思笑别人。 在魏溃和燕春来俩人唱双簧似的一唱一和之下,贺难就是脸皮再厚也觉得无地自容了,没想到自己昨天可不是一般的丢人。 燕春来不愧是耍暗器的高手,这补刀功力还真是一绝:“你丫最后还问四妹一句‘娘,你是不是来看我了’。”话音刚落他和魏溃又对视了一眼,发出了一阵响彻天际的狂笑声。 “哎……喝酒误事啊。”贺难踌躇了半天,没想到就只憋出了这么一个屁来。不过他又神色认真地对郁如意说道:“你的裙子我会赔给你的。” 郁如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白了贺难一眼,就转身坐到了桌子边上自顾自地挑着面条吃。 第八十三章 李树代桃僵 是夜,煊阳县县城大牢内。 一个披头散发、骨瘦如柴的黑衣公子挑了个灯笼走在前头,身侧跟着的是一个五十岁年纪的中年官僚,紧接着在末尾殿后的则是一个身高丈二的猛士,这三人的奇怪组合一进大牢就径直走向了漆黑的最深处。 这煊阳县的大牢自然是比不得山河府和天边卫卫戍府的,更别提刑部大牢了。人家那里进去的都是达官贵人,要么就是江湖豪强,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说还有卫队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死了,而这里倒是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监狱——阴森、可怖、充斥着血腥味儿和凶戾的杀气。 贺难手里打着的这盏灯笼倒不是因为时辰,甭管哪个时辰这大牢里都是一片漆黑不见天日,如此设计也是为了加深犯人们的恐惧之心、并且模糊他们对于时间的概念。而他今日选择跟着自己的人也有着特殊的考量——郁如意和燕二哥毕竟都还是师父手下的人——今日自己要做的这些事深究起来都脏的很,于情于理都得避讳着点,只好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魏溃了。 之所以会选择午夜探牢的理由也很简单——白天这里的守卫还是比晚上多些的,人多嘴杂嘛,而到了这个时辰大牢里的守卫们一个个也是人困马乏了,再加上一县之令在这里,办事更方便些。 至于他们的目的——自然就是在三天之前被革职下狱的狄世元以及他的同党宋乌炎了。 贺难很聪明,办事也是疾如风动如雷,在他的指挥下李仕通前脚刚将狄世元革职下狱,后脚贺雷就重新走马上任、在魏溃的协助下把正在家里吃饭的宋乌炎给带走了——还是当着那群外邦打手的面儿。此二人先后被投到了这座凹字形大牢、相距最远的两个牢房,待遇还算不错——至少是个单间。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他们串供。 至于如何让他们开口,贺难的办法很土、很朴实,但是很有用——他饿了这两人整整三天,为的就是消磨他们的意志。这两位煊阳县内颇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这三天里加一起肚子里就进了不到半斤的水和三个半的馊馒头,如果不算馒头上面发的霉的话——那是一点儿味都没吃进嘴里。若是再这么下去,估计这二位就得开始吃那铺在身下潮湿腥臭的草席了。 三天不见盐渍,身形还算壮硕的前捕头狄世元已经饿没了人形,瘦的脱了相,两眼挂着乌青,仿若一个地府里爬出来的饿死鬼,此时正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躺着,干枯的嗓子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而远在大牢另一头的宋员外情况倒是比狄世元好一些——这三个半馒头里他自己就吃了两个半,平均下来一天也有大半个馒头呢——毕竟人家的身份在那摆着,你狄世元被撸掉了官服就是个草民,而宋员外还是有家底的。况且宋乌炎生的肥头大耳,这三天的饥饿也不过就是伤及体肤,权当是减肥了。 他们先拜访的是狄世元,这样做除了狄的牢房离大门更近之外,贺难心中也是自有考量——狄世元做捕头也有七八年了,对于刑讯这一套流程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既然是内行那他就比外行更懂事——什么时候该全交代就得全交了——那些在狱中因饥饿、疾病和严刑拷打而死去的犯人不在少数,对于在这个环境里多长时间会饿死人贺难和狄世元心里都有数。 狄世元这三天基本上就没怎么见过光亮,大灯笼甫一出现在他眼前刺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当然更有可能是饿的,等他适应了光线、费力地睁开眼后才发现眼前的这三人都是见过的,而走在当中的李县令更是和他共事了足足八年。 越熟悉的人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越会让人觉得恐怖——比如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李仕通居然是那个端着放有饭菜的托盘的——要知道,一群衙役在牢里巡逻,走在最前面打着灯笼的从来都是牢头或者几人中地位最高的,除非这里有一个背着手什么都不干只顾用眼珠子瞪人的大爷,而负责端盘子的一定是几人中最为低微的那一个。其一是因为端盘子最累,其二就是因为送饭的时候他离犯人最近,如果犯人突然暴起行凶,领导站在后面还有撤退的机会。 贺难挑灯,李仕通端菜,魏溃则是提着一个盛满水的水桶,这三人的地位居然是这个县令最低?狄世元倒是没想清楚这桶水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他心里已经排除了两个答案——肯定不是给自己喝的,也总不见得是让自己洗个断头澡。 “咳咳……”狄世元靠着墙角挣扎地坐起了身,用干涩的嗓子问道:“李县令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贺难抢过话头说道,其实就算他不抢话,李仕通这个老油条也会主动让给他。言罢,他便示意李仕通把饭菜端给狄世元。 狄世元已经饿了三天了,再不吃点东西估计就挺不住了,就算眼前这顿饭菜吃完就得上刑场或者干脆毒药就下在了饭菜里,他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做个饱死鬼总比在黄泉路上还挨饿来得强。 饭菜只是普通的饭菜,半只鸡,一碟小炒,一盘素炒饼,一碗白米饭,味道还行,但在饥肠辘辘的狄世元眼里就是玉盘珍馐,囫囵地便吞进了肚子里。 好巧不巧,就在三人旁观狄世元进食时,贺难还装作不经意地,用着一种好死不死的语气提起了“这两天宋员外吃的东西可比这一顿好多了。” 这话当然是拿来撩拨狄世元心绪的,反正这俩人也见不到面,还不是贺难说什么就是什么? 果不其然,狄世元的神情还是怔了一怔,虽然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但这瞬间的变化还是被贺难所捕捉到了。 “有酒么?”狄世元吃的满嘴油光,他用衣角胡乱地抹了抹嘴。 “你他妈的……”魏溃咧了咧嘴角,表情说不上是嘲笑还是鄙夷,“都这个逼样了还想要酒喝?” “不……”贺难摆了摆手,“给他取酒来。” 贺难知道,狄世元这种行为相当于是“示弱”,看来他是准备要交代些什么了。 不得不说,贺难对于人心的揣摩还是颇有些造诣的,狄世元在喝下半坛子酒之后终于吐露出了一些东西。 狄世元和宋乌炎都是邻县人,二人在孩童时代就是发小,狄世元靠着一把子力气来到煊阳县做了一名小捕快,而宋乌炎则是靠着优渥的家境外出游历四方去了。直到今年宋乌炎回来和狄世元重逢,狄世元才知道自己这个发小竟然做起了规模不小的生意,二人一拍即合便想在煊阳县本地开拓一番市场。 而他们之中作为主导的并不是狄世元,而是宋乌炎,这个侵吞张雪士产业的主意就是他提出来的。他靠着手中丰厚的财力收买了很多本地的地痞流氓,又给煊阳县官府上下打点了一番,而那些外邦人与狄世元并不相熟,狄世元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宋乌炎从外地带回来的打手。 “煊阳县官府从上到下都被他收买了?”贺难听及此处后斜睨了李仕通一眼,“李县令,此事是否属实啊?” “这……下官的确不知啊。”李仕通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贺难也不是真要求证些什么,不过是借此敲打敲打李仕通罢了。既然从狄世元这里获知到了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宋员外,且其他信息也有限,那便去宋员外的牢房走一遭也无妨——反正这俩人是迟早都要审一审的,继续盘问狄世元也是浪费时间。 三人依旧是准备了一份饭菜以及一桶不知道是何作用的水,到了宋乌炎牢门外,发现这位体格臃肿的商贾三天内已经瘦了不少,此时他正靠在牢房的砖墙上闭目养神。宋乌炎的长相很是柔和亲切,看面相就是个软柿子,但任谁也不会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听到哗啦啦的锁链响动的声音,宋员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在观察过三人的形貌神态后言道:“我说怎么李老儿突然就对我下手了,踢掉了狄世元不说,还把他的死对头给重新提拔了上来,原来你才是正主啊……” “呵呵,彼此彼此。”贺难皮笑肉不笑的回道,“不过听宋员外的口气……你认得我?” “那日在一位女相师的摊前见过。”宋乌炎那张和蔼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贺公子英雄救美,很出风头啊。” 不等贺难回话,宋乌炎紧接着又说道:“我本以为你和那小姑娘做这么大一场戏是为了诓我,没想到却诓住了李老儿……只是我智迟一步,直到进了这里才想明白。” 关于贺难和郁如意这场戏,李仕通后来也琢磨过味儿来了,人家就是奔着把自己套住而来的,只不过贺难的身份的确不假,李仕通寄希望于贺难总比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碰来的好。这俩人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被点破,李仕通还是有些尴尬的——宋乌炎话里话外不像是戏谑贺难,更像是奚落自己。 套住就套住吧,老李我忙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混了个县令,入土之前还能不能往上爬可能还真得看这位年轻后生的了——这是李仕通的心里话,而贺难就是根据李仕通的经历分析出了他的想法,才能用这种办法把李仕通和自己捆在一根绳上。 没想到贺难却低声笑了笑,反问了宋乌炎一句:“你怎么就知道这场戏只套住了戏里的李县令,而没有套住作为看客的你呢?” 这话属实是故弄玄虚,更像是贺难说出来给自己找场子的,但当局者迷的宋员外可不这么想——经过这些天与贺难的隔空博弈,他已经了解到面前这个后生仔不容小觑,一下子便被贺难诈住了,脑海中立刻翻腾起近些日子所有的一切来。 “宋员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贺难指挥着李仕通将饭菜放到宋乌炎面前,自己盘腿坐下:“你所欺凌的张雪士,是我的亲姑父,我自幼父母去世,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所以我一定要为他平息了这件事。” “如果你愿意把侵吞他的产业全部奉还并作出补偿,再登门道歉,这件事可以和平解决。” 宋员外也三天没吃饭了,虽然比狄世元多吃了两个馒头,但那也是杯水车薪。此时他却是看也不看自己面前的饭菜,反而问贺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姑父?” 贺难摇了摇头:“你们以前应该也不认识,谈不上仇家,所以排除了仇恨这一因素;而据我所知你以前是搞丝绸生意的,跟我姑父也算不上利益冲突……排除了这两项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要么你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要么就是……” “还有别人在你背后指使你。” 此话一出,宋乌炎如同被雷击一般,方才那种自信的神情顷刻间便瓦解掉一半,沉下脸正欲问话,却被贺难的自言自语所打断。 “那些外邦人并不是你的手下吧——反而你是受他们支配的。外邦的商人……是要从北方边境打开通商的渠道?还是说别有图谋呢?” 恐惧,攀附上了宋乌炎的心头。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智计不俗,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推理居然已经把自己的目的完全点破了。 看来……今日自己怕是要殒命于此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宋乌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年轻人,你‘非常’聪明,既然你已经能推理到这一步了,那我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应该知道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趁着还有命在,赶紧带着你全家离开这里吧。” “什么人之将死……我可没说要杀你啊?”贺难赶紧打断道,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祥的预感。 宋乌炎没有理会贺难的质疑,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管你有多高的智谋,你都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碾碎。” 说罢,宋乌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来了一个青色的小药丸,然后便塞进了嘴里。 就在宋乌炎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魏溃已经扑了上去,但宋乌炎却咬死了牙关不让魏溃掰开自己的嘴。如果魏溃强行掰开,恐怕只能使出将宋乌炎的头颅扯成两半的力气了。 黑色的血没过多久就从宋乌炎的七窍中涌了出来,而宋乌炎抽搐着倒在地上,对着贺难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其实这种青色的小药丸狄世元身上也有一颗,但他一来比表面上怕死的多;二来他比起服药自戕更期冀于苟活。反而是看起来是个软骨头的宋乌炎,在事败之后慨然赴死,根本不给贺难更多的机会问出点什么。 也许他清楚,如果自己活下来,下场可能会更惨,那还不如自杀以保全被当作把柄的、家人的性命。 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些幌子罢了。他说出的话一为迷惑贺难等人,使其放松警惕,自己好寻个机会服药自尽;一为激起贺难与那些外邦人的斗争之心,要他自取灭亡。 而服药自尽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若不是贺难身边就跟着李仕通这个县令可以从官面上处理这件事,那宋乌炎的“狱中暴毙”一定会发酵成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对于贺难的控告。 当然,就算有李仕通来处理宋乌炎莫名其妙死在狱中这样的大事,也须得费一番力气才不至于落人口实。 宋乌炎用自己的消亡,为贺难铺出了一条通往地府的死路。 “呵……没想到这次居然是我被算计了?弃车保帅,李代桃僵,够狠。”贺难的语气颇为轻松,但是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已经陷入了恼怒之中。“李县令,还得拜托你找一个验尸的仵作来看一看,好好查一查这宋乌炎究竟是死于何种毒药。” 弃车保帅,李代桃僵。这两句话足以形容对方所用的计谋,而贺难却不是对宋乌炎所说,而是那个躲藏在宋乌炎背后、真正施展此计谋的人。 第八十四章 爵士贾巴尔 宋宅,或者说…… 壮硕的外邦男人查理、腰佩细剑的马歇尔和使用重剑的布莱克三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堂前低声交流着。 直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外邦男人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穿过了这三人组成的人墙坐在主座上,三个武夫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站立的三个男人中最矮的也超过了七尺,最挺拔的布莱克也就比魏溃低了半个脑袋左右,在外邦人中都算是很高大的了,而他们面前的这位却只有七尺左右高,和贺难差不多,不过他的体型却颇为强壮,远不是贺难那鸡崽子一样体型所能媲美的。 “领主大人……”查理单手护胸、一脚后撤半步,上半身弯下腰去用了一个怪异的姿势对座上的男人行礼,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操着一口古怪的语言讲述道:“宋被人抓走已经快要七天的时间了,而我们还是没有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看来对方的消息封锁还是进行的很彻底的嘛……”被他称为领主的男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那宋先生的那位助手狄先生呢?” “狄在昨日被释放了,在得知这件事之后我立刻去往他的府上拜访,但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查理回复道,“有些疯疯癫癫的。” 查理顿了顿,继续说道:“据狄所说,他在监狱中没有和宋见到面,也不知道宋经历了什么,他简单地讲了讲自己的经历——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我觉得他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据他所述,他遭到了非人的虐待,对方动用了包括水刑、针刑与拷打在内的十几种刑罚逼迫他,而其中有些刑罚我甚至闻所未闻……而他也因为受到这么严酷的折磨而导致了神志不清。” 听了查理的讲述,领主感到有些匪夷所思——盛国不是以“仁义礼智信”作为教化的根本么?而他却从查理所描述狄世元的经历中,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仁义礼智信的存在。他本人在盛国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对于礼义之道也有着一些学习和了解——譬如他的手下都称呼宋乌炎为简略的“宋”,而他却一直坚持使用宋先生这样的敬称。 “马歇尔骑士,你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么?”领主又把头转向了瘦削的马歇尔。 马歇尔苍白的面孔上流露出了一丝苦笑:“领主大人,我带来的恐怕是一件坏消息……” 领主的神色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变得有些欣喜:“不用这么沮丧,马歇尔骑士。盛国有句老话叫做什么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我们可以提前预知到坏消息,那么在坏事发生之前做好准备反而是一件好事。” 马歇尔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侦察到对方除了那一夜以一敌三全然而退的家伙之外,还有一个丝毫不逊色的好手存在……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块很难啃动的硬骨头。” 听完马歇尔的介绍,领主的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马歇尔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他说对方有这样两员大将,那就绝不容小觑,看来如何去应对还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这小小的煊阳县,居然有不止一位如此的高手么?”领主自言自语道。对于那一夜的事情领主后来从自己三位手下的口中了解了全过程,他本以为这三人应付那位不速之客游刃有余便没有出面,没想到三位骑士竟然是挂着彩回来的,而且居然让对方全身而退了。 大堂内的四人呈现出一片寂静,而本来性格活跃、擅长耍宝的布莱克也罕见地没有说一些搞怪的话。 突然一阵香风自门前吹来,一位满脸媚态的美妇人婀娜妩媚地走进了这块静默之地。她径直走向了领主,站在他的身侧殷切地问道:“贾官人,我们家屋头那位还没有回来呢?” 这美妇人自然就是宋乌炎的妻子了,但是她的手指却不轻不重地戳在了领主的手臂上。 她这种搔首弄姿的作态引起了领主的不悦,但他也并没有表现地太过火,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宋夫人,我再说一次,你可以称呼我为贾巴尔爵士,而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贾官人。” 贾巴尔父亲的爵位是一位子爵,而作为家族的长子他将来会继承父亲的爵位,所以用“爵士”来称呼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贾巴尔一直以来对于父亲那种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想法十分抵触,认为自己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子爵的称号就心满意足,于是才来到盛国发展,寻觅一些可以壮大自己势力的机会。通过外邦人在盛国领土上组成的商会,他可以充分地学习并吸收到多种文化,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而他和大部分来到盛国的外邦人也有所不同,与他相熟的同伴们大多数都因为外邦人的特殊身份得到了一些盛国人的青睐与优待,再加上作为商贾的财力,使得他们都在这里过着十分奢靡的生活,好色的特质也逐渐暴露出来——贾巴尔作为男人,虽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欢爱之心,但是他很清楚沉溺于简单的欲望之中是背离自己初衷的,于是在这方面一直都有所克制。 贾巴尔住进宋宅不久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位宋夫人对自己的态度颇为暧昧。但是宋乌炎作为他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和合作伙伴,出于对他的尊重和利益关系,贾巴尔一直对此佯装不知,任宋夫人使出浑身解数他也保持着装聋作哑的态度。 不过宋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深知自己的夫君宋乌炎表面风过,其实只不过是给这四个外邦人作小卒子的,所以才会对地位最高的贾巴尔再三勾引,而在贾巴尔面前屡屡碰壁之后她便将目标转移到了四位外邦人中相貌最为俊朗的查理身上。查理可没有贾巴尔那么雄伟的野心与坚定的意志,他跟着贾巴尔来到盛国就是为了财富和女人,既然有送上门的肥肉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和水性杨花的宋夫人勾搭在了一起。两人经常背着宋乌炎私会,查理也经常在自己的同伴面前吹嘘,贾巴尔对此虽然知情,但是熟近熟远还是分的清的,多次劝说无果之后也只能由着查理去了。 不过看现在这副情形,宋夫人还是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和贾巴尔接触的机会,尽管贾巴尔的语气已经很生硬了,她还是矫揉造作地笑道:“奴家给几位官人准备了一些夜宵,看样子几位官人也疲倦了,不妨吃点东西就睡下吧。” 这位爵士并没有给这媚眼如丝的女人什么好脸色,语意间已经展露出了些许愠怒:“宋夫人,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几人还有要事相商,麻烦你回避一下。”说罢,贾巴尔还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指向了厅堂的大门,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即便这是在宋宅,宋夫人是这里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实际上的掌控者还是这位领主。 面对着贾巴尔的逐客令,宋夫人心中虽然不悦,但面上还是如沐春风:“既然贾巴尔……爵士都这么说了,那奴家只好先行告退了。”宋夫人没有逗留太久,在和她的姘夫查理对视一眼之后便扭着身子离开了。 查理正目送着这位妖娆的宋夫人远去,心思已经全被这女人的玲珑身段儿给勾走了,却被贾巴尔一声重重地咳嗽声拉回了注意力:“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惦记着你那点破事?” 查理转过头来,对着贾巴尔讪笑了两声:“领主大人,这妇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 “哼……”贾巴尔不屑地斥责道:“平时你做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是这个关头你居然还想着那个女人?”贾巴尔的眉宇间已经拧成了一股绳,看样子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他可以允许外人做一些愚蠢的事情,但是自己的手下这种轻佻的态度无疑是触怒了他,这也说明了他平时对于手下过于放纵、管教不力。 “马歇尔阁下所说的你也听到了吧,对方的高手不止一位。你们三人合力战一人都处于下风,如果对方两名高手尽数出击,你们就只有等死的份儿。尤其是你查理,那场短暂的战斗中你是负伤最多的,甚至成为了对方的突破口。” 他无疑是把自己从“等死”的行列中摘了出去,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从小便具有野心并且极具自制力的子爵之后,当然要比手下这些平民出身的骑士们接受过更良好的教育,并且在格斗技术的修行上他也比这些同伴们更加努力。 事实上很多高门贵胄的子弟并不是如传闻中一样耽于逸乐,相反他们会受到更加良好的精英教育,而越是强大、具有深厚底蕴的家族越会对自己的族人进行严格的约束和培养,只有使他们青出于蓝才能让家族更加显赫——虽然盛国与西方的外邦在许多风俗文化包括教育方式上有所不同,但是这一点却毫无二致。 听到自己所效忠的领主的斥责,查理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咬着嘴唇低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虽然他的外表最为俊朗,但是实力却是四人中最差的。和他相同体格的布莱克在三位骑士中最为强悍,而瘦小一些的马歇尔却和他们的领主贾巴尔一样努力刻苦——这在与燕春来交手的那一夜也可见一斑,布莱克虽然被燕春来所戏耍,还被评为“毫无胜算”,但实际上燕春来对这个猛汉也有些忌惮,不然也不会通过言语来撩拨他的怒火了;而横向对比面对燕春来飞刀的情况,查理也显得力不从心,毕竟同伴马歇尔轻松地将飞刀击落,自己却中了招。 “事实上无论是你还是宋先生,甚至包括我的生命都微不足道,只有整个商会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为我们的原因,让这些人打乱了商会的计划,你有几条命可以弥补?”不得不说,贾巴尔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领袖。在严厉警告过查理之后,他又在话里把自己的身份地位放低,让手下们产生了一种休戚与共的心理,接着又用简单的一句话强调了商会的重要性和共同利益,凝聚起了整个队伍的意志。 “领主大人说的是,属下谨遵您的教诲!”不只是查理,连站在一旁的马歇尔和布莱克都向着贾巴尔行礼,看来贾巴尔这简短的一席话对他们也起到了鼓舞和警示的双重作用。 “好了,该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现在还是回到正经事上吧。”贾巴尔敲了敲桌面,“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第八十五章 黄雀还在后 宋乌炎的死讯能瞒得过初一,却瞒不过十五。这么大个人物在大牢里驾鹤西去,那官府总得给个说法——在四名仵作的共同工作之下,宋乌炎所中的绝命之毒终于被查验了出来。 据这四名仵作说,根据宋乌炎口内剩余的药丸残渣来看,这种药丸几乎没有任何毒性,反而一种作为“药引子”的存在,这种药丸勾动了宋乌炎体内一种潜伏的毒素,所以顷刻之间便使得他七窍流血而死——至于这种毒药具体是什么,仵作们谈及此处也是面面相觑,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贺难捻了一些药丸残渣带回了家呈给姑父观看,姑父虽然也不知道宋乌炎死于何毒,但他却认出了这药丸的原料是什么——这是一种来自西方外邦,被人称为“亚伯”的植物研制而成的。 姑父还给贺难讲了一些他和外邦药材商人为他描绘的史诗——该隐和亚伯是神话中的一对兄弟,该隐意为“得到”而亚伯意为“虚空”。而世界上也存在如同这两兄弟名字一般的植物——该隐与亚伯在广义上被认为是一种共生植物,“该隐”埋藏于地下吸取养分以供养沐浴阳光下、开出华美而可口果实的“亚伯”,而也有人提出了该隐和亚伯其实就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部分,该隐是根、茎与种子,亚伯是叶、花与果实。 虽然对于异域的神话故事贺难感到很有兴趣,但是宋乌炎的死亡仍旧是他心中的一个刺——这种毒药展现出来的效力无疑是极为恐怖的,那它是如何投放、能否大规模投放以及发作的时间和是否与瘟疫一样具有传染性等等问题都是值得思考的。 在得知了宋乌炎的死讯之后,贾巴尔终于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决定。此刻他正指挥着他的骑士团在深夜突袭狄世元的住处,他认定这位被革职下狱最终又被释放的前捕头身上一定对他们仍然有所隐瞒——就算狄世元真的精神错乱了,他们也不惮于解决掉这个对于他们知之甚多棋子,即使已经成为了一颗废棋。贾巴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无论从官面还是商面上他的“代言人”已经全数落马,那些煊阳县的地痞并不会买他的账。而此举也宣告了他、或者他背后的商会在煊阳县的布局至少是告一段落了,他准备今夜无论发生什么在天亮前都要离开县城。 不管这是否是他的初衷,至少贾巴尔此举也算是为宋乌炎讨回来个说法,但比起这群“外人”,宋乌炎的妻子宋夫人看上去倒是对自己丈夫的死满不在乎——或许她巴不得她丈夫早点去世,然后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和查理或者其他什么人勾搭成奸了。只不过查理的态度不是很明确——一来他听了领主的训诫之后有心悔改、将功补过,二来他对于宋夫人也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总不能真和这个女人成婚。 就算贾巴尔再厌恶宋夫人的举动,他还是表现出了他绅士且厚道的一面——他对宋夫人讲明了利害,并建议她在今晚之前收拾好一切能带走的家当离开煊阳县换个地方生活,以防止贺难等人继续为难她一个女人。 虽然宋夫人心机深沉,但可惜她那些活络心思全都用在了偷汉子上,贾巴尔的建议她连想都没想就采纳了。刚过午后就见几辆雇来的马车停在了宋宅大门口,宋夫人带着一些仆人丫鬟们带着打包成箱的各种金银首饰与家当物件乘着马车离开了煊阳县。而这样做却正好落在了贾巴尔的陷阱中——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对宋宅实施严密的监控,那宋夫人的离开正好会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那么今夜的突袭便是水到渠成了。 狄家现在已是门可罗雀,仅仅半月不到竟展现出了一种破败萧瑟之感,几名家丁在狄世元失势之后便另投了新主,以前经常来这里献殷勤的一些捕快和地痞们也再未踏足过一步;杨树的落叶踩过高墙落进了宅院里,堆积在墙根处也再没人打扫。 “可叹世态炎凉啊……”贾巴尔轻轻推开狄宅的大门,不禁感慨道。他也曾多次来到狄世元府上做客,当时就算是深夜子时也能高朋满座,如今却连大门的门闩都懒得插上了。 “你来的有些晚了。”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贾巴尔和他的骑士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三位骑士连忙将自己的领主保护在正中心,他们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狄家大宅的屋顶上原来还有一个人。此人一袭黑色劲装,翘着二郎腿,骑在屋脊的不知名兽像上,但由于天色太暗,贾巴尔等人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你是……”贾巴尔缓缓开口问道,他的盛国话说的很标准。 “贺难在此恭候多时了。”对方翻了个身从吻兽上下来,又走到了屋脊的正中央盘腿坐下。 “你终于肯露面了……”贾巴尔神色冷峻,“你可以叫我贾巴尔爵士。”他在对方面前自报家门也要执意带上“爵士”这个称号,看来还真的挺看重自己的身份。 “彼此彼此。”对方冷笑着回道:“只有在前呼后拥之下才敢高声说话的人……在我看来就是懦夫。” 听到对方如此刻薄的嘲讽,贾巴尔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马歇尔和布莱克两位骑士根本没听懂对方的意思所以无动于衷,而查理是三骑士中唯一理解了对方话中含义的人——毕竟他还有个姘头能帮他补习补习盛国语,他刚想侧身一步把领主的身躯让出来,证明一下自己的领主并不是“懦夫”,却被贾巴尔轻轻拉住了:“别中了对方的激将法,你一旦空出这个位置他就会使用暗器突袭我。” 居高临下地看清了贾巴尔等人的动作,屋脊上坐着的人笑得愈发狂放:“连直面对手都不敢的人,又何尝不是懦夫呢?” 贾巴尔摇了摇头,高声道:“如果你的出手能像你的言语一样锐利就好了。”他这话无疑也是有力的回击,只要上面的人敢跳下来动手,就算是那一夜的不速之客贾巴尔也有信心能战胜对方。 “想动手?不急。”梁上君子仍旧没有下来的意思:“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么?” “你想告诉我,我的部下中有内奸?”贾巴尔屏息凝神,扫了扫自己的三位骑士,随即坚定地说道:“这不可能,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背叛我,我们有着相同的信仰。” “狄先生从被释放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你们设下的诱饵。”贾巴尔攥紧了双拳,“这是唯一的答案。” “看来你也不傻啊,就是脑子转的太慢了。” 听到对方一如既往的刻薄嘲讽,贾巴尔却无声地笑了出来:“看来傻的那个人是你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狄先生是你们的陷阱了。” “那你还敢前来?”黑衣之人显然有些错愕。 “我也是饵。”贾巴尔几乎狞笑着说出自己藏在心底中的秘密,“真正的大鲨鱼已经游向了你的巢穴,小鱼干。” “你们盛国有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黄雀?” 贾巴尔爵士还真是没白在盛国生活了四年,这三十六计他倒是信手拈来——前有一招“李代桃僵”以宋乌炎的命换取了自己的时间,而这一招“瞒天过海”不仅瞒住了贺难等外人,甚至连朝夕相处的宋夫人都被他蒙在了鼓里——那些车夫都被贾巴尔所收买,一到郊外就会把宋夫人等人就地处决,金银财宝全部瓜分,而返回来的马车里便全是贾巴尔为此调度过来的“援军”了。 这些援军都隶属于“商会”,但大多数都是盛国人,只有一位外邦人作为领导者指挥着他们的行动——说是商会,其实更像是武装组织,只不过他们用商人的身份对自己进行了很好的包装罢了。 “我的同伴们已经在今日傍晚抵达了县城,如果我估计的不错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对你的家眷们开始进行杀戮了。”贾巴尔看着对方那僵硬的姿态,心中已然胜券在握,又恢复了他那绅士一般的淡定笑容。 他是准备离开,可他从来都没准备咽下这口恶气,他要为自己、为商会挣回面子,而临走前他给贺难送上了这份“大礼”,十余名不下于三骑士的高手前赴后继地向着张家大院发起了劫掠猛攻。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黑衣之人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只是在贾巴尔眼中他已经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了。 “信不信由你。”贾巴尔冷哼一声,他倒是很能理解对方的想法——很多自认为聪明的人在落入陷阱之时都不会承认是自己的失策,反而质疑陷阱是否真实,直到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疼痛他们才会追悔莫及地醒悟过来,只可惜为时已晚。“就算你现在离开,等回到你的府上想必也只能看见一片狼藉了吧?你们盛国还有一句话叫做‘哀兵必胜’,我很想见识一下是否是真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确实没有什么避战的理由了。”檐上人的身形反而放松了下来,语意间怒意攀援,显然是要乘着愤怒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了:“不过我还有件事想不通,就是宋乌炎究竟因何而死,他吃下去的药丸明明没有毒。” 贾巴尔脸上笑意更甚,他才不会给对方用话语来拖延时间的机会,也懒得说什么“让你死个明白”之类的话,但此时回答这个问题显然更能扩大己方的优势——他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三骑士接下来的行动——只要自己开口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三骑士就可以把握住刹那的机会发起攻击! “那是我们圣玻罗国的一种植物,而根据这种植物研制出来的药丸也与本体同名。宋先生在狱中服下去的叫做‘亚伯’,是神话中第一对人类夫妇的次子,而他在加入商会时被安排服下另一种药丸‘该隐’,是第一对人类夫妇的长子来命名。神话中哥哥因为嫉妒弟弟而杀了他,这两种药丸也是如此——单独服下都会使身体强健,可一旦潜伏在人体内的‘该隐’遇到了‘亚伯’,就会爆发出强烈的毒性杀死服用者。”贾巴尔倒是不惮于讲出这件事,因为无论是在圣玻罗国本土还是商会中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很少为外人道罢了。 话音刚落,三骑士已经迅猛地冲上了房檐,以三对一攻杀对手。 “领主!不对!他不是贺难,他是那天晚上的……”马歇尔的速度最快,他在看清了房檐上对手的面容后极为震诧。虽然他没见过贺难的真容,但经过一番调查后他也知道那夜贸然“来访”之人姓“燕”,此时他借着月色在极近的距离下看清了对方的脸,慌忙报告给领主大人。 贾巴尔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现在错愕的变成了他——而在他的背后,一轮近似弯刀的斜月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衣披发的男子从大门外涌入院内,双手端着一柄漆黑的长刀直搠贾巴尔的后心。 现在,谁是黄雀? 第八十六章 弱肉强之食 世上最快的刀有多快?世上最强的刀客又有多强? 燕春来最爱的那对双刀“孔雀尾”和“金雕喙”应该算是很快的刀。如果江湖上排出一个兵器谱,这对双刀应该榜上有名。而贺难手中的这把无柄刀,锋利犹在双刀之上,只不过在排榜时可能会有“专业人士”跳出来质疑说“这无柄刀真的能用作实战么?”或是“这无柄刀真的能算一柄刀么?” 至于最强的刀客——燕春来应该是很强的,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距离最强还差得很远。而说到贺难——丫根本算不上刀客,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拿把菜刀杀鸡都费劲的水平。 一个不入流的刀客,或者说一个普通人,拿着一把锋锐冠世的刀,能杀掉一个比他强很多的高手么? 眼下答案即将揭晓。 贺难端着无柄刀,在贾巴尔所看不到的背后偷袭出手,以一招“随风入夜”,直插贾巴尔的后心! 他当然是不会武功的,但是燕春来也多多少少指点过他几招刀法,让他好歹也有个自保的能力。刀技主要以劈砍为主,但这一招随风入夜却是直刺,原因无他——劈砍的动作太大,刀刃卷起的风声会让人有所察觉,而直刺不会。 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说的是贵如油的春雨,也可以是心脏破裂迸发出来的血。 贾巴尔被马歇尔的呼叫惊醒,不过貌似为时已晚,在他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威胁时,刀锋已经没入了他的皮肉之中。 燕春来对付那三个人游刃有余,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投放在了贺难身上,只待这瞬息之间改变战局的一击…… 只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贺难,失手了。 而他失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他下不了手。 许多评书小说中的主角儿,仿佛生下来就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杀人如杀鸡,决不会手软——贺难倒也是杀人如杀鸡,只可惜他杀鸡也下不去手。 其实并不是这样——无论杀人也好,杀鸡也罢,都是对活生生的生命进行杀戮,无论出于何种缘故,杀戮都要下定决心;无论是主角也好,路人也罢,也没有哪个人打娘胎里就心狠手辣坚毅似铁。 那些生下来就好像背负整个天下气运、拍卖得绝世珍宝、跳崖捡武林秘籍、救只狐狸变美女的人从来都不存在,也不会存在。 名将之所以是名将,不是因为他们生下来的就精通兵法骁勇善战,武林高手也绝不是跳崖捡秘籍就能成就的。他们都曾是普通人,普通到连杀鸡都不敢的普通人。 无数的小卒经过战场的浴血锤炼,才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位名将,这就叫做成长。 不过贺难这一刀终究还是错失了良机,刀锋在刺入皮肉之后向上挑起撕裂了贾巴尔的肩膀,而贾巴尔也抓住了贺难的动摇的这瞬间,转身疾退两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你就是贺难吧。终于见到你的真容了,还真是挺不容易的。”贾巴尔眯了眯眼睛,仔细端详着对面的青年。他从贺难持刀与站立的架势就能看出来,眼前的人是个门外汉。“你好像很犹豫……第一次和人交手么?” 不过他有一把非常好的刀,这就足够对自己造成威胁了。 没想到贺难听完对方这不阴不阳的话后心情竟然放松了下来,他拄着刀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要说打架和挨打那都是家常便饭了,但是杀人……确实是第一次。” 贺难在听说姑父一家的遭遇之后就已经对狄宋二人动起杀心了,但是他终究是没有对二人下杀手——宋乌炎死于自杀,而狄世元还活的好好的,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是贺难授意他装出来的。 他连那只鸡都没杀。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善良还是愚蠢……”贾巴尔摇了摇头,他是个很喜欢在动手之前跟对方聊上几句的人,“居然在敌人面前这么放松,毫无警惕地那么站着?这在战场上可是个致命的错误。” 善良,或者愚蠢。这是贾巴尔对于贺难的评价,不过无论哪个词都和贺难不沾边。 因为贺难早就知道自己未必有杀人的决心,所以他还为自己留了一个后招——一个完美的补刀手。 水箭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贾巴尔的四肢关节,而下一个瞬间贾巴尔的身体轰然倒塌,鲜血才自血洞中涓流下来。 不得不说,郁如意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一旦动起手来她还真是个好刺客——到现在为止她都没露过面,也没有人发现她身在何处,就连安排她援手的贺难也不清楚这丫头到底藏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善良还是愚蠢……”贺难走近了两步,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贾巴尔。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以刀尖横在二人之间,以防对方诈败暴起。“战局未定竟然还有闲心跟对手聊闲?” 现在贾巴尔倒是很尴尬——他刚刚才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对方,现在情势逆转,被架在火上的俨然是他了——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贺难无非是鹦鹉学舌——但这也要看场合,方才俩人都站着,但如今可是一个站着一个倒着。 “你……还挺能沉得住气的。”吭哧瘪肚了半天,贾巴尔憋出来这么一句。 “呵呵……”贺难冷笑了两声,抬头看向了仍在与燕二哥缠斗的三骑士:“喂,你们的主子都趴下了,你们三个还不束手就擒?” 三骑士听到了贺难的话,身形均是一滞——他们三人围攻燕春来堪堪打了个平手,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去看自己的领主是胜是败,此番瞟了一眼过去竟然发现贾巴尔爵士反倒是倒下的那一个,一时间方寸大乱,再加上燕春来愈发认真,十余招过后便尽数被打落到地上,燕二哥甚至连第二把刀都没用上。 “我劝你还是尽快放我们走吧,这样你也来得及回去救你的家人……”也不知道是受伤虚弱还是没有底气,贾巴尔的声音越来越小。 “呦呦呦……我记得你可是说过你的援兵已经对我家府上展开杀戮了啊。”贺难倒是一点也不急。 看着贺难这副气定神闲谈笑自若的模样,贾巴尔猛然惊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你早就知道……你不会借此机会要把你姑父一家都除掉鸠占鹊巢吧?” 看来贾巴尔爵士的确精通盛国语言,连鸠占鹊巢这个词语都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难皱了皱眉,“那可是我的亲人,我为什么要谋害他们?” “我们圣玻罗国与你们盛国的文化大有不同,我们信奉的是强者为尊。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如果是累赘……就算是亲族也可以放弃。”贾巴尔的语气倒是很认真。 贺难愣了愣神,随即笑道:“贾巴尔爵士,你这么阴险不当个奸臣简直就是屈了才了,你说你要是在你们什么圣玻罗国好好当个贪官多好,来我们这儿受这个罪干嘛?”他倒是对贾巴尔调查的很清楚,连爵士这个封号都知道。 说完之后,贺难心里突然便“咯噔”一下,他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出来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妈的这贾巴尔爵士不会就是他们圣玻罗国派到这儿的二鬼子吧? 不过那片刻的愕然很快就被贺难掩饰了过去,他立刻又开口转移开了贾巴尔的注意力:“你知道我会对宋乌炎的宅子进行监视,难道我就不会派人跟着你们出城么?” “就算你跟踪了他们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把他们全杀光么?”贾巴尔将信将疑地问道。 看着贺难那怪异到极致的笑容,贾巴尔的双眼泛红,咆哮道:“这不可能!他们可是……最精锐的战士!” 尽管他已经处于震怒之中,但仍然不失理智,将“商会”这两个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几乎是马车刚停在宋宅大门前的时刻,贺难就已经安排燕春来和魏溃二人跟踪了,这两人一直跟到了城郊,直到一群黑发黑眼的盛国人簇拥着一位外邦人准备对宋夫人下手的时候才跳出来。 魏溃的铁戟在以一敌多的时候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以一人之力纠缠住对方十余人,而燕春来在将宋夫人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疏散后也加入了战团——这两人给所有对手都留下了致命的伤痕——只可惜他们未能将他们全数活捉,尤其是对方那个带头的外邦人在看到二人如此神勇之后便脚底抹油溜了,余下的人也一哄而散四散奔逃,燕春来和魏溃各抓住了一个人——今夜贾巴尔准备临走之前再拼一枪的计划也是从他们嘴里撬出来的。 一阵凉风席卷而过,把贺难的披肩长发吹拂了起来,他的双眼在月色下显得诡异妖冶:“你应该感谢我们盛国奉行仁道,如果我真是你们那儿的人,那你早就死了——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多说出来一些关于你们所谓的‘商会’的信息,我可以放你和你那三个狗腿子走。” “不过你休想耍滑头,我已经从宋乌炎和你那些援军口中得到不少信息了,如果你说的和他们说的对不上,你会宁愿去死。” 贾巴尔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纠结起来,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会信守承诺,如果自己真的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不可以保住自己的命,但要是商会知道了自己泄密的事情恐怕面临的也远不止死亡那么简单——他、三骑士和宋乌炎可不一样,商会对所有的盛国成员都会种下“亚伯”,并以他们的家人或名下的产业作为筹码要挟他们做事,乃至必要的时候服毒自尽,但商会对于外邦成员很是宽容——药交给你们,吃不吃随意。 圣玻罗国的骑士文化训诫贾巴尔要忠于自己所侍奉的君主,而从贾巴尔个人的意愿来说——他肯定是不愿意死的,人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贾巴尔还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要实现呢! 正当贾巴尔爵士在内心纠结时,他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而在看清了把自己抱起来的人是谁的时候他可谓惊喜万分——马歇尔骑士并没有失去行动的能力,反而爆发出了极快的速度将自己从贺难眼皮子底下抢了出去,然后径直撞出了狄家大宅! 马歇尔骑士!不愧是我最忠诚可靠的手下!安全逃离之后我一定重重奖赏你! 贾巴尔内心欢呼雀跃,以马歇尔骑士那敏捷的身形一定能带着自己安全离开!马匹近在眼前! 虽然四人一同前来的时候只有自己骑了一匹马,三骑士都是步行跟随,但两人同乘也是可以的。 可惜贾巴尔的喜悦仅仅维持了数息,他便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和彻骨的冰凉,一把不知名的兵刃捅穿了自己的胸口,而马歇尔立刻将他丢弃在身后,自己扑到骏马面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在贾巴尔爵士的弥留之际,他那渐渐闭合的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满脸错愕的燕春来,他正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自己,而另一只手中的长刀光洁如新。 “怎么回事?”贺难也运起轻功翻过院墙,看着躺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贾巴尔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燕二哥,双眼直冒金星:“二哥,你杀他干嘛啊?” 燕春来摊了摊手,亮出掌中的长刀:“不是我干的,你看我刀上连血迹都没有。” “那就只能是……”二人对视一眼,却都不敢下此定论。 不一会儿,贺难兄弟二人连同隐藏在院内的郁如意分别仔细检查完贾巴尔和两名骑士的状况,然后又凑到了一起。 “全死了。”郁如意的声音冷若冰霜。 “致命伤全是胸前的锥形伤口,看来是那家伙用他的细剑所为。”燕春来看着贺难,等待着他的想法。“从他们被我从屋顶上击落我就一直盯着他们,我还以为这几个人全都晕过去了才不动弹的。” “难不成这家伙在屋顶上就刻意杀死了自己的同伴,然后造成他们被你击飞的假象?”贺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会吧……这家伙如果可以完成这么精细的动作,那他自己就能和我打成平手了吧?”燕春来有些疑惑。 “别跑题了,现在想想为什么他要杀自己人才是正经事儿。”还是郁如意靠谱,她把其他两人的思绪从研究行为拉回到了研究目的上。 贺难的脑海里只有贾巴尔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一直在不断地翻腾着——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如果是累赘……就算是亲族也可以放弃。 第八十七章 先从王隗始 贺难是被燕春来推醒的,这些日子此二人都是日日夜夜的连轴转,贺难是累的腰酸背痛,燕春来倒是好些——他那强健的体魄可不是贺难这个弱鸡可比的。 “你今天不是得去拜访你师兄么?”贺难在朦胧中听到燕春来叫他,才悠悠醒转。 那一夜事发之后,宋乌炎一事总算也有了个收场——他那外邦同伙只走脱了一个马歇尔,其他人全托了马歇尔的福殒命当场。宋乌炎已死,狄世元便也没了抗争的余地,贺难倒是没有对他再下杀手,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大势已去,便拖家带口地离开了煊阳县,那捕快洪蛟也顺利升迁至了正捕头,从此唯贺难马首是瞻,至于之前恢复了正捕头身份的贺雷也因为要避贺难之嫌而主动卸任,反正他现在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他那块良田上——他和李仕通之间的嫌隙也算是因此事而了断了,再者说李县令现在满心都是朝廷发下一纸调令将他调任,也不把当年的事儿放在心上。 而被魏燕二人救下来的宋夫人,则不知所踪。当时二人正与商会奋战,哪有闲心管这婆娘去了哪里——不过想来也是逃到了个安全的地方讨生活去了。 在结束了这摊子横祸之后,贺难也要依师父之命到水寒郡,众人便在煊阳县分道扬镳——魏溃要回家省亲,他家乡远在西北金刀郡,便顺西行;燕春来本来是要薅着郁如意回京城的,但是在贺难的百般挽留之下还是答应了要陪他在水寒郡稳定一段时间的要求。 贺难从肺里吐出了一口浊气,靠在床头又歇了半晌:“嗯,今日是得先去拜访一下师兄。二哥,你和小郁不便透露身份,今日就不必跟我一同去了。” 虽说是要拜访师兄,但贺难还是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直到傍晚天色已暗他才出门,一路连溜达带打听的到了郡衙门口。 郡一级的衙门果真是比县衙门气派的多,门口陈列两座两人高的石雕狴犴像,石像旁各置了一个一人高的虎座鹰架红漆大鼓,鼓面裹了一层乳白色的牛皮,上面还用金线刺绣着狴犴的画像。在郡衙的外墙上还张贴了一张大榜,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什么东西,不过距离太远贺难也没看清。 贺难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弓着腰、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在那擦拭鼓身,心中想着莫非自己来的太晚,衙门已经退堂?他走近了便开口问道:“大爷,您可知咱们郡太守周獠周大人可还在衙门里?” 那老头转过身来,贺难定睛一瞅,脸上毫无变化,心中已经有些忍俊不禁——这老人家看上去五十岁年纪,腰杆倒已经挺不直了,长了一张细长脸,下巴却是带弯钩的,有点像佛门兵器月牙铲,鼻梁也是高高挺起,状若鹰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贺难身上扫视。总之就是一副凶巴巴又有点滑稽的模样。 老头儿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找郡守大人何事啊?” 贺难笑吟吟地说道:“我算是他师弟,是我们师父要我来此投奔于他的,老人家可否替我通报一声?” “你说你和周郡守沾亲带故,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贺难从小心翼翼地怀中又把师父的信给掏出来了——这一路上虽然算不上逮谁跟谁掏信,但这玩意儿倒还真是个证明自己身份狐假虎威的好宝贝。要不是贺难模仿不了师父的笔迹,估计他得复制个十封八封的作为备份,省得自己天天保存这东西。 老头儿捧着信细细端详一番,然后就把信揣进自己怀里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师弟……你可算来了。” 一听这话,贺难的眼珠子差点都从眼眶里蹦出来——师父年近古稀保养的倒和五十多岁的人一样,往那一站渊渟岳峙松柏昂扬气势凛然,起码不驼背。而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师兄的人看样子和师父的外貌年纪差不了多少,单论那个站姿,谁是谁师父都不好说。 “您就是周獠师兄?师兄您老人家今年贵庚啊?”贺难咽了咽唾沫,不由得开口问道。 周獠仍然是一脸木然:“免贵,今年四十有三。就是长得着急了点儿。” 四十三岁长得像五十多的?这未免也过于着急了吧?不过现在的气氛略略有些尴尬,贺难为了缓解便又开口道:“师兄您贵为郡守还要亲自出来擦鼓啊?” 没想到师兄居然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你说这群衙役连鼓都擦不干净,那让他们办其它事情就更办不明白了……如果真碰到什么大案要案,那还了得?” 听完周獠师兄的话,贺难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师兄未老先衰了——就这个事必躬亲的态度,没累死都算是上天感念他严谨之心赐福于他了,怪不得长相老成。 说罢周獠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进郡衙里面,边走边说道:“师父也给我来了一封信,其中不少篇幅都提到了你,他老人家夸奖你是个人才,审案断狱很有一套,让你在我手下做个文书主簿——既然咱们是亲师兄弟,师父又如此推崇你,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直接就上任做个典狱官吧,正好最近颇有些案子需要人手。” 李獒春的十二个半亲授弟子,贺难自然是最后那半个,而周獠排行第七——这个顺序并非按照年龄排序,而是以入门的时间为序。周獠的年龄在十二个半里排位也是前三的,最老的那位弟子也就比李獒春小了十岁有余,但顺位仅在周獠前一位,不过这俩人该叫前五位“师兄”也得这么叫。 若论官职来看,周獠当真算不得小,一郡之郡守,更是天高皇帝远的东北边境,要是真想混日子那就是活脱脱一个“土皇帝”,只不过以周獠的性格来说断无横征暴敛的道理。而李獒春亲授弟子中官职最高的还得是三师兄“叶蒸”,他乃是当今刑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与天边卫的指挥使并驾齐驱的位置。再考虑到盛国的正一品官衔大多都是虚衔并无实权,这正三品的份量还得往上提个几分,更别说叶蒸的年纪刚过而立之年,堪称前途无量了——不少人都在心中认为,叶蒸是李獒春扶植起来要接自己的班的。 其实贺难跟着李獒春这么久,对于他的十二个师兄也并不是很熟悉,只见过其中几人,听闻过他们的名字,更多的连名字都是未知,李獒春也很少和自己的弟子说起他们的师兄。 一路上,周獠事无巨细地向贺难介绍着水寒郡郡衙的各种风土人情,直到二人各饮完了两盏茶还没有说完。这水寒郡虽然偏远,但是地域广袤,整个郡治的疆土加起来甚至比京师还要大得多,但因为各种原因人口倒是稀少。 周獠本以为水寒郡郡守是个闲职,调任来此时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谁道他来了之后才知道朝廷可真是给了他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因当年盛帝迁怒一事波及甚广,水寒郡当时的高级官员皆被问斩,一时间这东北几郡都是烫手的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后来调任到此的官员要么就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赶紧离开,要么就是拼了命的在此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心敛财为自己铺开一条离开的道路。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郡守、郡丞都是如此,那下边的官员就更加不管事了。俸禄照领,民生民情却抛之脑后,长此以往搞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各种枉法之事也是层出不穷,小偷小摸都算是好的,有拦路抢劫信手杀人的事件多半也是无人管问。 相比之下,李仕通这样的官员倒还算是好的——除了有些贪财钻营之外,至少他是真真切切地办案子,态度也很是恭谨,早上升堂必第一个到,晚上退堂也是最后一个离开。 周獠到此任职已经将近两个月,本想靠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以自己的雷霆手段好好整治一下此处的风气,但是没想到严惩了多少人也收效甚微——后面补上来的人一样是歪瓜裂枣乌合之众,全然不把这个郡守的威严放在眼里。 仿佛这整个郡的官员心里都抱着同一个想法——反正我该攒的钱已经攒够了,我自己又没犯法,只是不管事儿而已,你还能要我的脑袋不成? 周獠可是为此伤透了脑筋——眼见着自己书案上的讼状积的一天比一天多,就只有他和少数人有心为民请命如何能够? “师兄啊……虱子多了不怕咬。我觉得案子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咱们先把这些官员的风气整顿一下才是正道。”贺难提了个建议。 周獠扶着额头,满面愁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一个月下来非但没有成效,百姓的事儿却耽误了不少。” 贺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您是怎么办的呢?” “我把那些好逸恶劳、浑水摸鱼的官员全都好好审问了一遍,并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他们迅速把百姓们的案子处理好,违者重罚——如果当日的案子没有处理完,就算是彻夜不息也得继续升堂办案。我还把这些人的名字写在大榜上张贴在衙门外——让百姓来监督他们是否渎职。” 听完周獠的做法,贺难不禁哑然失笑:“师兄啊,这就是您所说的雷霆手段?” “您要是不说,我还以为外面那张大榜是光荣榜呢,没想到原来是耻辱柱啊。” “那师弟你有何见解?”周獠不耻下问。 “师兄,您是君子,您用的方法都是对付君子的方法——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君子本身就不需要所谓的监督与命令。”贺难用手托着下巴,细细地给周獠师兄讲解道:“他们都是些小人,对付小人用君子的办法是不奏效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所谓的雷霆手段在我这儿就是毛毛雨。”贺难笑道。 “这么说我的办法已经过时了。”周獠道。他阔别山河府已经十年有余,对自己这个师弟几乎毫无了解,对于现在的山河府也有些陌生了。“看来师弟你要给师兄见识见识年轻人的手段了。” “师兄,你这里可有这些官员的详细履历?”贺难张口就是要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也准备在师兄面前好好展现一下“新山河府主义”的“雷霆手段”了。 不多时,周獠从后堂搬来了不少的卷宗放在了贺难的面前:“师弟,你远道而来旅途劳顿,想必也是粒米未进呢,不如咱们边吃边看?”他还不知道贺难回了老家一趟,还以为对方是直接从京城出发来到这里的。 周獠所准备的饭菜说不上好,就是百姓们平时吃的一些素菜和少许荤腥,但他就算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忘了阅读讼状,在贺难向他提问时也有问必答——这种行为不禁让贺难肃然起敬——所有官员的履历内容只要贺难开口,这位周师兄全数都能答得上来,当真是下了一番苦功研究这些人的。 “师兄,我看完了。”贺难的阅读速度一目十行,在周獠放下筷子时他也正好看完郡衙所有官员的履历。“如今水寒郡官员的风气都是从当年那桩案子而起的,那咱们就先从隗始,从当年之人开始下手。” “师弟啊……先从隗始这个成语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周獠提醒道,他看得出来师弟成竹在胸,也能理会对方的意思,只不过严谨如他还是得提醒出来。 贺难笑了笑,指着卷宗上一个人的名字道:“王隗,八年前水寒郡的郡丞。” 第八十八章 风萧水亦寒 王隗,八年前的水寒郡郡丞,任期六年,因年事已高而休致,如今赋闲在家颐养天年。郡丞乃是郡守之佐使,负责辅佐郡守管理行政和刑狱事务,与负责军事治安的郡尉相对应,而权力堪称是一郡之中的第二人。 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被贺难选中作为了典型,换句话来说,他就是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 为何以他为范例?这也是贺难精心挑选过的——在翻阅此人履历的过程中,贺难发现水寒郡官员那怠惰松懈的作风皆自他而始,虽说在他以前也同样有官员潦草塞责,可那毕竟只是少数,而在他之后整个水寒郡上下却都变了味儿。 昔年王隗迫于无奈到水寒郡赴任郡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盛帝齐长庚刚下诏处死了一批官员,天知道他会不会再杀掉一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王隗于水寒郡欺下瞒上、尸位素餐,能不做的事坚决不做,能甩脱开的责任坚决甩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怪罪不到自己的头上。而在他的影响下,水寒郡渐渐被此种现象腐蚀——百姓的事就像踢皮球一样被这些官员们踢来踢去,最后不得不小事化了。 虽然王隗并没有坏法婪赃、揽权纳贿,但他所行之懒政,所带来的危害绝不比贪腐的危害来的小。 一来他官位够大,二来他影响够深——仅这两点就是贺难瞄准他的理由了,更别说王隗如今身在翼满郡,距离水寒郡有两郡之隔——跨越数千里之隔也要将他缉拿更能彰显贺难扫清水寒郡恶风劣气的决心。 当然,除了远在天边的懒驴,还有近在眼前的巨贪——另一位典型人物侯如明此时正在水寒郡下属的某座县城内作威作福——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位县主簿,但他为官五年所圈揽下的钱财竟有三万两白银有余——要知道去年盛国一年的财政收入有五千万两,平均到一千五百余县的话就是每县约有三万两的收入,而水寒郡这种边关地区收入比不得中原富庶,也就两万两出头左右——五年为官收拢了全县近四分之一收入,给出侯如明“巨贪”这样的称谓甚至都有些不够格。 难道这五年就没有人发现侯如明如此行事?贺难是不信的,哪怕换成任意一个不懂财政的平头百姓都不信——只是没人敢说,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意说罢了。 他侯如明能贪污如此高额的巨款,那百姓所损失的就势必会只多不少。 侯如明虽然姓侯,但他却无缘当那些被吓唬的猴子了——摆在他面前的也就那么一条路了。 “侯如明啊侯如明……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京中许多三四品的大员都不如你阔绰?”贺难在大牢外看着坐在里面的侯如明嘲讽道,他带人去抄侯如明的大宅时被他宅子里的东西惊得暗自乍舌,除却他那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之外,其他一些珠宝藏品更是价值甚高,他夫人身上所佩戴之首饰一套就得五十两银子上下。 贺难虽然不属于穷苦出身,但他的确也没过过几天宽裕的日子,对于这种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恶霸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就连一贯心慈手软、以仁德著称的李獒春对待贪官的态度都是严惩不贷,更别提贺难这位判官了。 “呵呵……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子,你今天能有及冠之年么?反倒教育起我来了?”不得不说,这位巨贪敢这么大张旗鼓地积聚财富,当真是有几分过人胆识的,面对贺难的“熬鹰”之法足足挺了三天还是敢跟他叫板。“从老子收第一笔赃银开始,就想过迟早有这么一天了——只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会犯在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手上。” “我能不能理解成——这就是你的遗言?”虽然是在发问,但显然贺难的口气满是威胁。 侯如明面对着贺难的居高临下,气势倒一点儿也不弱于人,反而睨视着贺难,狞笑着说道:“无妨,随你怎么理解都行,反正老子这辈子钱已经花够了,剩下那点玩意儿——也带不进地府去。” 从被人敲开府上大门开始,侯如明就没想过花钱买命——他是个清醒的人,知道如果对方想要钱早就私下里来找自己了,犯不上带着这么多人闯门——数十名衙役兵士这种规模摆明了就是要把自己连根拔起的。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你侯如明这么清醒这么硬气,当初怎么就没禁住金钱攻势呢?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个字“穷”,第二个字“贪”。 曾几何时,这侯如明又何尝不是个清廉官员?虽说不上一身正气,但也够得着两袖清风,名声虽好,但到手的银子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盛帝齐长庚继位后为堵众口,更为了感念扶立自己上位的财阀,便将税收从十五税一一下子放宽到了三十税一,这下子可是乐了商贾苦了官员,诚然有“淋尖踢斛”那绝世的一脚带来的潜规则,但随着税收减少之后官员们的俸禄也大幅缩了水,那点儿火耗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虽然盛帝后来又多次调整过税率,甚至一度到了十税一的程度,但那都是因为边关战事吃紧所致,钱财都流到了各地战线中成了明晃晃的铠甲和兵器,与中原文官们基本上挨不着边儿。 这金银被商贾们揣进腰包里也就算了,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就连娼妓都比官员有钱——朝廷正四品官职一年的俸禄大概在四百两上下,而前些年故去的一位颇有德望的官员遗产竟然只有不到二百两和两顷田,加在一起也就千两不到。而据传闻,那江南某青楼的头牌与人私奔时身上带的私房钱就得有两千两往上。这事例给侯如明的感触颇深,两厢对比之下,他竟感到万分可悲。 四品官员都如此,更遑论七八品乃至不入流的小角色?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在为官十余年后,侯如明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那些青楼红坊中卖笑的娼妓都可以穿金戴银、披珠挂玉,但为官清廉的自己除了官袍却连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没有,再看看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妻子…… 侯如明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他第一次接受贿赂的时候只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有愧,发誓自己只拿这一次的赃款。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放纵了一次之后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在发过无数次“这是最后一次”的誓言以后,曾经觉得烫手的钱终于也成了家常便饭,而雁过拔毛也成了一种潜规则——到最后甚至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他侯如明早都不缺钱花了,府上任意一件藏品都价值不菲,如今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是朱环翠绕光彩动人…… 欲壑难填,他现在已经不知道钱还能拿来做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可走了。 “呵……你倒是还挺坦然的。”既然贺难以他为标本,自然是对他进行了一番极为详细的调查,他心中颇有些惋惜——这汉子曾几何时也铁骨铮铮。 说句实在话,他真不愿看到世人的铁骨铮铮都用在如今这个境遇之下。 “家也抄过了,钱财也拿走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侯如明的手脚都被镣铐锁住,只能靠着墙根勉强坐起:“我这一生自觉无愧于国,无愧于君,只觉得愧对了我的妻子和一对女儿,没能早点儿伸出手来让她们多过上几天好日子。” “你的确愧对于她们……因为她们即将到来的苦日子也是由你而起的。”贺难轻描淡写地说道,却看都不看这个犯人一眼。 “你什么意思?”侯如明惊觉道,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依国律中律文,凡贪官、恶吏、罪犯、刑徒家户抄没,按律罚之,主犯轻则流放、重则监斩,其家眷男为奴,女为娼。你品级不够,妻女连进教坊司做官妓的资格都没有,多半是发配到军中做营妓,撑死了就是卖进个青楼,后半生全靠卖身度日。”贺难表情平静,但语意却可怖异常:“我看你是负责核算财赋收支的计官出身,想必应该是精于算计吧?不如你算算这些年你贪污了多少,花销了多少,再算算你的妻女何时能替你把这财政的亏空给补上?就算她们全进了青楼吧——你妻子年老色衰,想必是值不了什么高价钱的,别忘了青楼也要从中抽成,每日陪侍最后到自己手里的能有百文钱么?你大女儿虽已嫁作人妇,但肤白貌美且未过三八年纪,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不过一日五两应该也是极限了。算来算去你的小女儿应该是最能替你这个父亲还债的,她还未曾出阁,如果碰上了个有钱的冤大头没准儿还能出大价钱替她赎身,若是没有的话那就按十两来算可好?一日算你妻女三人共收入十六两,再抽出七八成,到手的就是三两二至四两八……” “算你欠下了一万两,实际上数字应该远不止,可就算是一万两的亏空,按照每日四两八的进账来看也要两千多日,也就是将近六年。”贺难知道对方绝对不比自己算的慢,只是他真的敢在心里算自己妻女沦为娼妓的价值么?“这还是我处处都按照你的利益最大化来算的,如果发配做了营妓这辈子她们就也只能这样了,对吗?” 贺难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仿佛扎在了侯如明的骨头中。他倒不是真的想把侯如明的妻女打成娼妓,但他一定要利用起侯如明这个最大的弱点击破他的心防。 “你威胁我!”侯如明如狮吼一般大声咆哮,整个人撞在了铁栏上与贺难四目相对,目眦欲裂,双瞳含血。 “威胁……哈哈哈哈哈……威胁,威胁!”贺难狰狞地狂笑起来,双手抓着铁栏杆,额头不断地在栏杆上敲着。不多时他抬起头来,厉声喝道:“侯如明,你所贪巨数,助长歪风,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侯如明!你收人贿赂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样大声喊出来‘你威胁我’呢?”贺难神情暴戾,目光炯炯,似乎有烈火在其中燃起:“是啊,你本该在他人贿赂你的时候义正言辞地拒绝,但是你却选择了同流合污。所以今日也好、往后也罢,你妻儿所遭受的所有苦难折磨都是你带给她们的,和被你欺压凌虐过的百姓所遭遇的一模一样!是天道、是国法替百姓在你身上讨还回来的公道!” 烈火,从贺难的眼瞳中延烧到了侯如明的心中,他的身子瞬间瘫软到了地上,本来淡定自若的神情也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在那一刻老迈了二十岁:“究竟怎么样才能放过她们?她们是无辜的,我才是罪人,苍天也好,黎民也好,报复全报在我身上……” 贺难把手中的纸笔顺着空隙扔进了牢房内:“现在就把你在水寒郡内为官以来的大小贿赂事无巨细地写出来,包括谁贿赂过你,你贿赂过谁,每一笔的金额都写清楚。如果你这卷罪状让我满意,我会放过你的妻女,让她们寻个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 “否则,你就等着在九泉之下日夜为她们祈祷能多陪侍几位客官吧。” “谢谢,谢谢……”侯如明匍匐着身躯,双手战栗地捡过纸笔,泪如雨下,磕头如捣。 贺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牢,连多看侯如明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就算别离了山河府,但贺疯子依然是那个贺疯子,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即将成为一股风,来吹动历史的风车缓缓转动。已经伏法的侯如明也好,还未见过面的王隗也罢,都是这个扭曲世道的缩影,贺难正是要以他们为引子,来肃清这个沉浊污秽的时代,而水寒郡只是一个开始。 风萧水寒,壮士不还。 第八十九章 法与情之议 “你是说你想放走侯如明的妻女?”周獠挑了挑眉,神色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也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些日子贺难天天泡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审犯人,周獠这边更不会闲着,一日得有超过八个时辰地处理着政务,闲暇时间就用来寻访和征辟人才。一郡之大当然不可能就周獠一个好人,在上任的这一个多月内周獠擢取了一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官员,而这些人也在他的鼓励之下举荐了不少的有识、有志之士。 此时两人坐在郡衙的大堂内议事,虽然神情都有些疲惫,但却毫无三心二意之感。 贺难点了点头,正欲向师兄陈述自己的理由,却被周獠开口打断了,只见这位年逾不惑的师兄轻轻摇了摇头:“不可。” 刚要畅所欲言的贺难一下子便懵住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贺难知道周獠师兄待人宽厚仁慈,自己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支持,但他此时却离奇地阻止了自己的提案,也不知是有何缘故:“师兄,为何不可?” 周獠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无论是贪污还是怠政,亦或是结党营私胡作非为,再比如你曾经办的那起将军子侄杀人一案,其本质上都是对于权力的滥用。” “权力交给官员,是让他们更好地维护朝廷、百姓利益的,而不是让他们使用权力来纵容自己、为自己牟取利益的。” “所谓的资历老、地位高,所代表的其实并不应该是特权与殊荣,而是责任与担当。” 贺难点了点头,对于师兄说的这些他也深有感触,不然他也不会顶着无数压力与诱惑把江辰送上刑场了,可是他仍旧不明白这和放过侯如明的妻儿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么?”周獠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律中明确记载了如何判决类似侯如明这种贪官污吏家眷的条文,那我们就应该尊重国律,诚然侯如明的妻儿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法就是法。” “放过侯如明的妻儿,就是对于国律的背弃,就等同于滥用职权。如果连你我都置律法于不顾,那我们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何异?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惩治那些罪人?” 言罢,周獠轻轻合上了双眼,其实他心中未必就没有动恻隐之心,但作为司法官署山河府弟子与水寒郡郡守的他也只能适当地舍弃情感,而更加偏向大局了。 “可是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不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案子中,和那些贪官污吏为满足自己的私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贺难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并不是很看得起侯如明其人,但他也不忍心将几位女子送进军营做任人发泄的娼妓。“我想曾经也有人做过类似的事情吧,这并不是置律法而不顾,而是人情的宽容。” “无辜?怕是也不尽然。就算侯如明的家眷们没有参与侯如明的贪污,对此也毫不知情,但她们却享受到了侯如明为她们带来的特殊待遇,不是么?”周獠说道,“你说的没错,曾经是发生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但也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才变得更加混乱——律法有白纸黑字明文规定,但人情没有,仅仅你我就能给‘人情’的宽度来定论么?” “还有……别人越权是别人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往小了说,我们代表的是山河府、李獒春,往大了说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律法的公正与百姓的公道。”周獠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看来他面临的抉择也很艰难——甚至比贺难还要煎熬的多,毕竟他才是负责拍板的人。 “妈的!”贺难痛骂了一声,整个人如同干瘪的水囊一般靠在了木椅上,“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就不能提出来修改国律么?” “你在判案的时候,被你定罪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周獠为了抚慰贺难的情绪,甚至也开了个玩笑,但他随即又正色道:“曾经也有人提出过对国律进行修改,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有多麻烦么?” “当初盛国开国制定国律时,数十名史学经学大家参与了制定《国律》,不光参考了前朝,更是考虑到了本朝之国情民生,虽说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也算是相当完备了。近两百年国律都没变过,如果真要变法那可真是难于登天。” “正因为两百年都循规蹈矩,我们才更应该有所改变不是么?”一说起这个,贺难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那就得看你们年轻一代的本事喽。”周獠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在这师兄弟二人就此事进行讨论之时,堂下急冲冲地闯进来了一位衙役:“周大人,贺大人,王隗此时已经被押送进城,不知如何处置?” “先送进牢里吧,再命人准备一些饭菜送进牢里,至于负责押送的人手我另有安排。”贺难代周獠做了主,待衙役领命而去之后,他又转头揶揄师兄道:“我自己掏钱单独犒劳犒劳那些长途跋涉不辞辛劳的弟兄们,这不算滥用职权吧?” 周獠面对师弟的揶揄也只是一笑而过:“收买人心的事儿怎么能全让你做了——你久不在地方有所不知,对于这种跨郡抓人的案子,朝廷是给发放补贴的,为他们去郡城里的最好的酒楼安排一顿洗尘宴也富余,就无需另外破费了。” “不过咱们两个就别过去了,简单将就一口就直奔大牢吧。” 周獠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这样抱朴含真。粗茶淡饭都算是好的,真要是碰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处理,废寝忘食都是常态——换了某些官员,这种大鱼大肉的饕餮之宴不等自己抵达都不准开席。 两人简单吃了些饭菜就往大牢的方向走,路上周獠突然提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你问我煊阳县县令李仕通升迁一事……” 说到这儿,贺难也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要是靠着自己的关系给老李升了官也算是“滥用职权”的一种。他现在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古人云“轻诺必寡信”的含义了,自己当初给老李唱大诺的时候人家老头儿感激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也对李仕通调查了一番,不得不感叹他也是命苦。虽然他的调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不过我看他平日里为官勤勉,政绩方面也颇有建树,前段时间还拿出俸禄赈济灾民,我就修书一封递到了斧阳郡郡守那里,告诉他他手下这位老官员还是有些能力的,至于斧阳郡的郡守是否擢用此人那就是他的考虑了。” 贺难刚想吐槽老东西以前还收过宋乌炎的钱呢,后来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老李要是个老贪官早就靠着送礼升迁了,还用得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巴结着自己么?估计是平时搞迷信搞魔障了压根就没想着贪污这一出,好不容易收一回钱还让自己给逮住了,最后被迫把这笔钱拿出去赈济灾民不说还倒贴了不少。 虽然贺难不像周獠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他也不能就让这件事儿这么糊弄过去了,万一老李最后真被人扒出来点什么劣迹,影响自己不要紧,连累师兄可就太过意不去了——有机会回了家还得敲打敲打这老狐狸啊。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来到了大牢的入口处,贺难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本册子,正是前几日侯如明为换取妻儿生路为贺难写出来的供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要不是侯如明写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竟然和王隗还曾有过一段交集。” 周獠倒是微微一笑,丝毫不觉得惊异:“在你决定从王隗来入手后我就差人仔细地对他调查了一番,不然你以为我偏偏要你处理侯如明做什么?事实上这些日子你所经手的犯人全都或多或少地与王隗有所关联,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就是以王隗为中心组成了一张关系网。” “还是师兄深谋远虑,贺难佩服。”贺难终日都在牢里对羁押的犯人轮着班地进行审讯,却没曾想到师兄早就替自己筹划好了一切。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能在我们职权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宽赦侯如明妻儿的法子。”或许是侯如明的这份“枉法实录”给了他灵感,在快要走到关押王隗的牢房时,贺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么?”周獠对此也有些好奇,不过他向来持重,并不急于一时:“那师弟你容为兄再想想,等到今日事毕咱们再探讨吧。” 不消片刻,两人终于见到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这位半头白发的老人精神矍铄,愈发老迈佝偻的身躯与皮肤上遍布的皱纹也未能掩盖他年轻时的英俊,竟还是个老帅哥。而王隗就算已经身处大牢内也仍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看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王老先生。”贺难决定在摸清楚这老人的性子之前先礼后兵,“这大牢我想您可还有印象吧,您可知道为何我们不远万里地将您请回来?” “请?阁下还真是会说话,请人就这么个请法?”王隗昂首挺胸,话中带刺:“想必你们二人就是当今水寒郡的郡守与郡丞了吧,看来咱们水寒郡还真是青黄不接了,连个小毛孩子都能当上郡丞了。” 仅一句话,王隗的性格便在贺难眼里暴露无遗——这家伙倒是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矜,毕竟他也曾是水寒郡的二把手,而在他仕官的时候能在郡中有一席之地的人往年轻了说都得四十以上。 “在下并非郡丞,仅仅是一介狱吏罢了,而我身边这位贺大人则是咱们水寒郡的狱曹。”贺难这话看似是降低了自己二人的身份,其实就是要表现出对于王隗的蔑视——对于这种刚愎骄矜之人,要么就得捧他的臭脚捧到死,要么就得灵活运用激将之策——贺难知道自己要是哄着王隗来,自己会先恶心吐了,所以便采取了后者。 “狱曹贺大人”也是贺难信口胡诌的。狱曹即是典狱长,暂时由贺难挂职代理,其实这位所谓的贺大人说的就是贺难自己,只不过被他按到了周獠身上。 “哼,小小一位狱卒不懂礼节就罢了,难道你一个狱曹还不知道——以你的身份还不配审讯老夫么?”老匹夫话锋一转,直指“贺难”。 没想到这年轻后生竟然还不知好歹地插嘴道:“郡中诸吏各司其职,进了牢房那就是狱曹最大,王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王老先生您压根就没治理过政务所以对此一窍不通呢?” 拱火,赤裸裸地拱火。 虽然周獠不知道贺难谎报身份有何用意,但既然师弟行此举他也就配合着演到底,只见他绷着那张论苍老丝毫不逊于王隗的脸,严肃道:“说的没错,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乡野草民,进了牢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身份是审不得的,更没有配不配一说。” “哼,那你倒是说说,老夫究竟有什么过错?“王隗的神情刚直非常,仿佛他才是主审官,外面站着的那两个是犯人似的。 其实王隗的这个态度很正常——因为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罪,想来他为官数十载都谨小慎微,从没收过他人半分贿赂,对方能有什么自己的把柄? “呵呵,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了……”贺难娓娓道来:“为官无道,非蠢即坏。如果说那些贪赃枉法,剥削百姓的人是知错犯错的‘坏’,那你就是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蠢’了。” 这年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被人说“蠢”绝对比被人说“坏”要难以接受的多,因为“坏”有时甚至还包含了一点儿褒义的、称赞人“聪明狡黠”的意味,连带着“好”这个字眼都有了那么一丝悲催的贬义。 似乎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了,就只能夸赞“你是个好人”了。 君不见英雄救美之事良多,若是英雄英俊潇洒气宇不凡,那美人只有颜面羞涩的份儿,简单抛下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若是这位英雄还有玩世不恭、潇洒轻狂等特质,简直就是博得美人心的致命利器;而要是这个英雄形象不佳,性格木讷,倒是能听到一大段溢美之词诸如什么心地善良、舍己为人、行侠仗义、古道热肠等等,但最后大多是以“你是个好人,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来生做牛做马偿还”来结尾。 总之,被人说坏总是比被人说蠢要好一些的。 王隗作为一位耄耋老者,当然不可能和毛头小子来个激情对喷,更何况他自恃身份,只得恨恨甩下一句:“黄口小儿只会逞口舌之快,到了现在也只会耍嘴皮子,说什么为官无道,但老夫一生可是清清白白,政绩有目共睹。”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那可是正中贺难下怀,“王老先生为官之履历在下可是翻来覆去地研读过的,搭眼一瞧不觉有异,可若是细看那可真是触目惊心啊……” 第九十章 网破终有时 “望平十四年,即六年前,水寒郡爆发了大旱灾,近两年颗粒无收,全郡百姓饱受饥荒之苦,尸横遍野,饿殍载道,起先你对此乱况不以为然,甚至许多要迁徙的百姓也被你用‘妖言惑众、夸大其词’的名头给扣押,而在消息传到朝廷,户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的时候你又第一时间撇清责任,到了邀功的时候你的名字倒是写在最前面。” “同年,因大旱与饥荒的缘故,匪寇作乱兵燹四起,时任水寒郡郡尉的夏安国本欲率兵剿匪,作为郡丞的你也应负责好后勤补给工作,但你却以无粮为由,不许夏安国出兵,导致盗贼猖獗残戮颇多,而你们二人也因此事结下宿怨。” “望平十七年,水寒郡北部云胡作乱,边境子民不胜其扰,夏安国率大军于水寒关外抵抗敌军,但本来答应好要征兵增援的你却因为私怨而置若罔闻,甚至还命人撤出水寒关,直接导致了夏安国被围于关外,最后兵败被杀,若不是最后煊阳、铁寒二郡发兵,水寒关差点儿就拱手让人。” “但最后你写给陛下的奏章中却声称夏安国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反倒把你自己不增援兵、不发兵粮这件事摘得干干净净……”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贺难的表情说不出地憎恶。 没想到在听完对于自己的控诉之后,王隗面不改色地说道:“呵,我当是什么呢……当年大旱一事乃是无法预料的天灾,当时并无征兆,为了防止百姓心生恐慌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而为什么我排在功劳簿的第一位……老夫在赈灾时的表现可是有目共睹的。至于三年前的边关大战,那夏安国的固执己见已经是盖棺定论,我下令撤出水寒关也是为了防止徒增伤亡的权宜之计,过了这么多年反倒成了我的责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哎……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虽然我早就猜到了你不会承认。”贺难翻了翻白眼,似乎早有准备,“来人,去把刘铁匠等人请来。” 站在不远处等候的狱卒领命而去,贺难也见缝插针地从怀中掏出半张泛黄的、已经有些年头的纸片。 “为了防止你销毁证据,我就不交到你手里了,你是让我读出来呢?还是你隔着笼子仔细回忆一下?”贺难抓着黄纸的手对着王隗晃了晃。 这张纸上面的内容说来并不复杂,就是当年王隗写给夏安国的信件,其中王隗表示当前国家社稷为重、个人恩怨为轻,自己可以摒弃二人之间的嫌隙,帮助在水寒关驻军的夏安国绞讨大敌。信中又称云胡游骑狡狯非常,建议夏安国先率大军出关将云胡军分割开来,自己立刻在后方征兵征粮送往前线,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一鼓作气包剿殆尽。其中态度之坦诚、言辞之恳切令夏安国颇受感动,便听取了王隗的建议,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被包剿的竟然是自己。 不过这封信似乎因为年代稍久,所以保存的并不完整,许多地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而纸张的下半部分也不知因何缘故而毁坏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隗突然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说这就是我写的?你可有证据?我还说是你为了栽赃我而伪造的呢!再退一步说,难道是个人谎称是我给夏安国写了这封信,责任就要由我来承担么?” “王老先生,这封信上的字迹与您的字迹毫无二致,且以这张纸的陈旧程度来说也并非是近日所伪造的。” “笑话,这天底下能临摹他人笔迹的能人并不是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伪造书信来陷害我?”王隗怒极反笑道,但满头白发却似钢针一般根根竖立。 “啊……这……”贺难的脸上突然青一阵紫一阵的,表情极不自然,而片刻后又像是恼羞成怒一般喝道:“老匹夫休要抵赖,这也不成那也不算,那你倒是说说到底什么样的证据才算有效?” “哼,亏你还是当差的……”王隗冷笑了一声:“当然是要有官印盖上去的红泥大印作为凭证才算是有效了,我盛国除了天子之玺乃是龙纽玉质外,五品以上官员所持的官印都是朝廷发放的、特制的龟纽沉银大印,断无人敢仿造,也无人能仿造。” 为什么王隗敢这么自信地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当时盖上的印章在书信底部,而此时这封书信的下半部分已经缺失掉,所以无论如何自己盖上的印章也不会成为证据了。 “哦……”贺难像个在庠序中听先生念书的小童一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周獠“适时地”掏出了半片黄纸,递给了贺难,而后者恶狠狠地把东西拍在了铁栏杆上:“睁大你的狗眼看一看,这是不是你的印?” “你他妈的……算计我!”沉默了半响之后,王隗横眉怒目暴喝一声。 “你该不会要说这印章是我们拿大萝卜刻的仿制品吧?”贺难舔了舔下嘴唇:“顺便告诉你一声,这张纸就是我撕成两半的,就是为了让你自己承认什么才是所谓的‘有效证据’。”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贺难的愚弄之下气得瑟瑟发抖,几次干咳险些要咳出血来。而正当双方在此僵持之时,狱卒们已经贺难吩咐带来的人带到了。 “还记得这几位么?”贺难把来客拉到王隗的面前让他一一辨认:“郡城里的刘铁匠和他的儿子,以及玉兰县的胡寡妇。” “虽然其他当年被你扣押进大牢的百姓们要么早已迁至他处,要么不方便到场,但我想有这三位已经足够了吧。” “胡寡妇是因为县里闹了旱灾向你上书禀明的,而刘铁匠一家则是带头要进行搬迁的……你要不要听听他们要说点儿什么?” 刘铁匠一言不发,似乎在踌躇着,眼神里满是悲伤与愤怒,而胡寡妇和刘铁匠的儿子则是对着王隗一阵痛骂。 当年刘铁匠和大儿子被王隗扣进了大牢,刘铁匠的妻子在将小女儿托付给偷偷跑出城的邻居之后便在家苦苦等待丈夫与儿子被释放的消息,但她还没等到朝廷的赈灾粮便已经饿死在家中了,刘铁匠父子被释放后面对着她的枯瘦到皮包骨头的尸体嚎啕大哭,草草埋葬了妻子的尸骨之后刘铁匠便带着儿子踏上了寻找女儿的生涯,但历经数年未果之后又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故居。 胡寡妇的故事与前者大同小异。胡寡妇当年并不是寡妇,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仗义的奇女子,在发现地里干死了不少庄稼之后便去往县衙向县令报告此事,县令推脱之后她想到了进郡城往郡衙里禀告,但却被王隗以“祸乱民心”的由头扣押,直到朝廷的命令下达到水寒郡她才被释放,却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死于趁火打劫兴风作浪的盗匪手中的消息,房屋也被付之一炬。 “我从你的事迹中没有找到任何你贪污钱财的证据,你的所作所为显现的全都是怠政渎职,你年事已高,害怕自己在为官末年阴沟里翻了船所以不敢贪污,同样你也不敢承担任何责任。”贺难罕见地很有耐心的等待刘铁匠的儿子与胡寡妇骂累了才开口道:“但是为政之惰的危害丝毫不比为政之贪的危害小。如你所见,你为了表面安稳堵上了刘铁匠、胡寡妇等人的嘴,造成了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后果;你因为个人私怨,假手外敌害死了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夏安国郡尉,而其他的事例虽然不像我列举出来的那么有代表性,却是一件又一件小事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最后演变成了全郡上下都唯你是瞻的歪风邪气。”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你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做的这些事到底对你有何利益可言——直到前几日我对一名叫做侯如明的贪官严加审讯才得到了这样一份供状。” “这份供状中关于你的部分虽然简单,但在结合了其他一些人的供词之后,你身上的疑问迎刃而解——你所要的并不是钱财,而是权势,是哪怕你年老式微、辞官休致之后还能有人把你奉为上宾的权势。” “侯如明曾经在郡衙中做负责统计财政收支的计官,而从那时起他便尝试着做假账捞赃银,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还把他明降暗升地调到了县城做主簿,而对他孝敬你的好处却分文不取。” “你在编织一张以你为中心的关系网,就如同阴暗墙角处的蜘蛛一样,捕捉着所有可以为你所用的官员。尽管你并不是贪官,但是你掌握着水寒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几乎所有官员的‘罪证’,而作为交换就是他们会听从你的吩咐与命令,乃至绝不会违背你,如果我说得没错,就连当时的郡守也被你牢牢控制在手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作为郡丞,但是却能越俎代庖地下达很多命令,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些超出你职权的事情——比如撤走水寒关的驻军。” “那些贪官以你为尊,甚至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被你拉下水的,而有些不愿意与你同流合污的人也不得不选择保持沉默、袖手旁观。” “你几乎以一己之力腐化了水寒郡,你操纵人心的本事不得不令人惊讶。” “但你碰到了铁板,这个铁板不是我,而是律法。” “你会因此而付出代价,就是告别你苦心孤诣经营数年的权势,当然还有你的性命。”贺难在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后闭上了双眼,他神情肃穆地为这个罪魁祸首宣判了死刑。 第九十一章 贺疯子的谜 某日清晨,迟则豹仍旧扮成鬼二爷那瘦小枯干、有些佝偻的形貌走进了相思阁,既然他已经回到京城,便不用替身代自己出面了。当然,今日来这里的是真正的迟则豹,而不是迟则彪。 理由很简单,迟则豹离京数月有余,当然要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全部都了解一番,这可是那个心思比较粗犷的弟弟做不来的。 他刚推开自己阁楼的房门,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了。 “坐。”白无庚,或者说齐单指了指客座,而他自己则是慵懒地坐在“鬼二爷”的主座上。 “殿下……您起的还真早。”迟则豹看出了齐单的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色。“还是说您一夜未眠?” “不见贺难,安得好睡?”齐单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迟则豹——虽然五皇子脸上的倦容是掩盖不住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双瞳中迸射出凛冽的光。“我记得你说过,‘不斩贺难,便斩某头’吧……既然他的头不在这儿,你的脑袋是不是该交出来了?” 齐单是个聪明人,迟则豹也是,他们两人直接略过了“人呢”、“没带回来”这样的废话。齐单能这么问,自然是早就知道迟则豹不仅没将贺难活着带回来,也没能杀的掉他,而迟则豹在听完殿下问话之后心里也有数了——既然五皇子知道自己没能生擒也没能斩杀贺难,那他肯定不只派了自己出马,或者说他派出去的其他人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而存在的。 亦或是——自己身边的天边卫士,就有五皇子的人。 当然,五皇子也并未对自己多有怪罪,这话听起来反倒更像是调侃——如果五皇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那支二号部队也会代替自己完成任务,即将贺难活捉或者斩杀的——那今儿在这肯定能见到贺难的脸。 “殿下……”迟则豹讪笑了两声说道:“就算您真想要迟某的脑袋,也得等我这张嘴说完再不迟啊?” “好。”齐单等的就是这个,他叫了一声好然后示意迟则豹说下去:“那本王就看看你的嘴有多大的本事来保住你的脑袋吧。” 玩笑开过,两人的脸色几乎同步严肃下来——虽然他们各自都身居高位,但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嬉笑怒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一旦话题转到了正经事上,那么就一定要极为认真地对待。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可以灵活地转变自己的情绪心态,才能走到高位——当然,齐单一生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不过他能有今天的谋略胆识,能受江文炳、迟则豹等人的尊敬与效力,则与他自身的努力息息相关——他可能是齐长庚所有孩子中最勤勉的一个。 也是最不讨父亲欢心的那一个。 “贺难身边有不少高手。”迟则豹为五皇子奉茶,他看得出来五皇子正在被困意袭扰着,待五皇子饮毕他才继续说下去:“一个穿大红裙装的小姑娘,虽然没有出过手,但我们双方对峙时她那手法看上去应该是擅长暗器的;一个魁梧的壮汉,从他手上的老茧来看应该是个使枪棒的高手,而小臂上的伤疤则证明这个人要么久经战阵要么就是穷凶极恶之徒,我听贺难称呼他为老魏;而最后一个则是个用刀的,这个人最危险——他的武力我并不太清楚,但应该和我相差不多,最可怕的是他居然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我的队伍当中,甚至连我都没有意识到。” 迟则豹不愧是搞情报的头子,只凭那瞬间的场面几乎就完全看破了贺难身边这三位高手的惯用兵器,而让这个特务头子都未能察觉的家伙到底得有多强悍的隐匿功夫? 燕春来最擅长的不是杀人,正是伪装。他可以迅速地模仿他人的步态、声音、语气,加上天边卫那有些画蛇添足的面具便在迟则豹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一出“灯下黑”。 “继续说。”齐单连眼皮子都没有抬,面容身姿像是睡着了一般,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把当时的场面原原本本地给我复述出来。” 迟则豹一听,脸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要是从头说起,不就是得从二人茅厕偶遇开始说么? 但是皇子之命,硬着头皮也得说完。 从二人偶遇,到分道扬镳,迟则豹把发生的一切都给齐单掰碎了捻成渣讲过一遍,齐单才开口道:“这段时间好好盯一盯山河府的动向吧。” “啊?”迟则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一转就来到了山河府。 齐单的思考方式是很跳脱的,他永远都像田间的蚂蚱一样,从一片草丛中迅速地飞进另一片草丛,旁人根本无法捕捉得到他的行为轨迹,只有贺难能跟得上他——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欣赏贺难的原因。 当然,二者之间也有不同。齐单很少跟别人解释自己行事的目的和理由,你能懂就懂,不懂就算了,只要听我的就可以;而贺难则更喜欢跟别人讲出来——用一种炫耀或者更让人火大的语气。 而且这两人对其他人思想的残害也并不亚于蝗虫过境所带来的狼藉,他们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在嘲笑着别人的愚昧和迟钝。齐蝗虫是破坏庄稼的主力军,他埋头啃食,啃完一片立刻换到下一片继续;而贺蝗虫边啃还要边发出噪音,告诉你我在吃你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劳动果实,直到你伸手想捏死他的时候他就立刻换一个地方继续聒噪。 从成果和效率上来讲齐单远远超过贺难,但贺难却总是那个你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儿,让人不得不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并且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来对付他。 看着迟则豹那迷茫带着些若有所思的眼神,齐单提示性地问道:“我记得你说你和贺难是在……酒楼的茅厕……偶遇?当时贺难和你都感到很惊讶,那就说明他并不知道你会出现在那里。” “所以那个潜伏在我身边的人也就不是在他授意之下,而是另有其人。”迟则豹一点就通。 “嗯。”齐单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了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来,“以贺难的人脉来说,能结识如此高手的途径十有八九是因为李獒春。” “殿下,贺难还托我给您回了一封信,据他所说这是给您出的谜题,他说……这谜题只有您可以解开。”迟则豹没忘记把这份“最重要的物品”交给齐单,不过齐单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有一丝“我就知道”的意味在其中。 “先到此为止吧,我需要休息一下,你别让任何人进来。”齐单又蜷身靠回在椅子上,“剩下的事情等我醒了再详谈。” 待迟则豹走后,齐单轻轻捻开折叠好的信纸,在看到内容的那一刻,他轻轻皱了皱眉。 “竭泽而渔,三人揠苗涸河处;焚林围猎,困兽啼血奄奄息。” 字如其人。贺难笔下的字迹狷狂秀丽,铁画银钩,初见时只觉得他笔体无形,潦草非常,但仔细端详方才发觉其中的神韵。 “字写得倒是不赖,只不过谜题肤浅了许多。”齐单只一眼就看破了贺难的心思,竭泽而渔、揠苗助长、焚林围猎——这是他让自己别那么心急,要自己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作长远的计划啊。 只是这谜题未免太过于简单了,怎么能说只有自己可以解开呢?故弄玄虚罢了。齐单摇了摇头,伏在案前渐入梦中。 “二爷。”迟则豹刚出阁楼,就有一个身材矮小但样貌精干的年轻人走近他身前低声说道,“您回来了。” 这名年轻人是迟则豹的心腹,但却并不属于天边卫,在迟则豹离京这几个月里,就是他一直在扮演着迟则豹和鬼二爷。齐单和傅子瞻虽然清楚这位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做“小包子”。 小包子,包子俊。他和迟家兄弟师出同门,因为武学天分不高,在门派里并不受宠,但是他这个人却精明能干,很有眼力劲儿,当年便与迟家兄弟交好。所以在迟则豹为官之后,便邀请自己这位师弟来自己身边成为了自己的替身之一。 包子俊对于迟家兄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以鬼二爷相貌示人的有时是迟则豹,有时是迟则彪,但是他却能一眼就分辨出这位是真正的“二爷”还是被戏称为“三爷”的弟弟。 “最近发生过什么稀奇事情么?”迟则豹带着小包子来到了另一间偏僻的厢房内,替五皇子办事那属于私事,隐秘到连傅子瞻都不知道,而天边卫总管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身份,就连鬼二爷这一层身份的建立都是为了服务于天边卫的情报网才被傅子瞻采纳的。 “回二爷话,最近京中还算太平,不过还是我一样一样跟您细说吧。”小包子知道迟则豹生性谨慎,不把这些事情听完再分析一遍之后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在长达近半日的对话中,迟则豹的精神要有些崩溃了——看来自己的确是太过小心了,小包子说的这些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零零碎碎,看来那句“京中太平”还真不是扯淡。 “对了,前段日子熊爷管我——也就是您借钱来着。”小包子像是没话找话一般提起来了这件事。 熊爷,自然指的就是天边卫虎豹熊罴中的第三位,熊奇。熊奇爱财好赌,今天穷明天富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管同僚借钱进赌坊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数的清的。 “你借了?”迟则豹的眼珠子瞪得滚圆,这是他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件不算是“鸡毛蒜皮”的大事。 “呃,熊爷来找了好几次,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就借了一百两。”小包子有些惭愧地说道。“他说虽然不是第一次跟您开口,但您以前从来没借过他钱——师兄,真看不出来您还挺抠的。” 一百两这个数目,不大不小。其实天边卫除了俸禄饷银之外还有不少的灰色收入——他们查处的官员如果被抄家或者罚钱,那指挥使和四位总管都能从中捞上一笔,这也是皇帝陛下特许的,只不过不对外人声张罢了。一百两这个数目对于迟则豹来说并不算多,只是…… 他此前从未借过熊奇钱,因为他知道一个赌徒赢了钱也不会还给你,只会变本加厉地去赌,这钱就跟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对于迟则豹来说,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有利有弊。弊的是平时铁公鸡一样的“自己”破天荒地把钱借给他,一来熊奇以后肯定少不了再跟自己开口,二来这件事如果被傅子瞻知道了,以傅子瞻的敏锐肯定能嗅出来自己不对劲儿——你迟则豹借钱给熊奇要么是最近钱多烧的,要么就是你的替身借出去的,如果你本人在京城那你的替身至少要过问一下你,除非你离开京城很长一段时间。 那问题就来了——你迟则豹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是去干什么了?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补救,这就要说到利的一面了——你熊奇最近赌运不佳这么缺钱,那我就给你介绍个来钱的活计——把你也拉到五皇子这条船上不就行了么? 或者更确切地说——把他拉到自己这条船上。毕竟熊奇也好,迟则豹也罢都是打工人,他们俩的关系肯定比和主子的联系更密切,到时候就算自己要从齐单的船上跳下来,还有熊奇在那顶缸呢。 一想到这,迟则豹跳起来就往自己的阁楼走,已经过了大半日,青楼快到了开张的时候了,殿下应该已经睡醒了吧。 推开房门,迟则豹发现五皇子已经睡醒多时,正叉着两只手屏息凝神看着信纸。 “迟总管,你来的正好。”齐单偏过头来,“这谜你能解开么?” 迟则豹一脸茫然,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殿下,迟某都已经忘了那纸上写着什么内容了。”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齐单那生硬的语气松懈了下来,但他的眼神依旧凌厉,他揭起信纸走到火盆边,让信纸燃烧起来:“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那也要强迫自己忘掉,记住了么?” 大梦之中,齐单猛然惊醒——他突然意识到了贺难的谜绝对不止这一层,而他也在抖擞了精神之后重新对谜题展开了攻克。 乍一看,两个成语和后面跟着的那两句词是互为解释和补充的关系,意思就是殿下您如果把水掏空去捕鱼,还要在这片地上揠苗助长式的逼我就范,那我也只能作困兽之斗,只是这种方式并不能让我心悦诚服,也得不到长远的利益。第一层的谜齐单几乎一眼看破,就是这两句像是对联似的玩意儿字面上的意思,那是贺难的建议和请求。 而下一层才是贺难的重心——那是他真正要告诉齐单的内容,也是他用来和齐单作交易的条件与筹码。 三人揠苗,苗又为禾——三、人、禾,这是个“秦”字;困兽啼血,啼为鸣叫,是个言字旁,血色鲜红,又与他们二人之间最具份量的筹码“朱照儿”息息相关,得出一个“朱”字——言、朱,这是个“诛”字。 秦诛?这是个什么意思?是个人名么?在破译了贺难的第二层意思后齐单瞬间就明白了最后一层。 齐单先下战书威胁贺难,谜不在字面而在心中;贺难反客为主,又回敬了一道题,谜看上去在字,实际上也在心中。 反客为主这一行为,就是在暗示齐单把谜底反过来读。 “贺难用了多长时间看破我的意思?”齐单问道。 “不到两刻钟吧。”迟则豹回应道,虽然他只能看见殿下的后背,但是却已经知晓殿下应该是破解了这道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的谜了。 齐单脸上轻轻笑了一下,他只用了不到一刻钟,这一局看样子是他更胜一筹。 “贺难的确聪明,他在迟某还未将信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迟则豹又补充道。 齐单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知道贺难见字如面一定能解读出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贺难居然是凭空想出来的。 还未见字,便已如面。 “行了,你先下去吧。”齐单摆了摆手。 待迟则豹又一次退出阁楼,齐单缓缓走到了火炉边上,望着里面还未燃尽的死灰,他爆发了一阵狰狞混着癫狂的大笑:“贺难,贺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无论是作为我的幕僚还是对手,你都是最完美的那一个!” 诛秦,这才是真正的谜底,也是只有齐单能领会的谜底。 要把天下姓秦之人全部杀光么?显然不是。 这个“秦”字所指,也是齐单与贺难的刀锋所指——秦王齐骏,齐单的三皇兄。 第九十二章 聚散苦匆匆 水寒郡城外的小路上,一行人看起来正在依依惜别。 外面那一拨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消瘦憔悴的中年女子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对抱着一个小娃娃的青年夫妇,这几人正是侯如明的家眷。从她们的姿容之中不难看出几人曾经也有过一段十分优渥的生活,但这样的好日子随着侯如明的锒铛入狱也终于烟消云散了,这些日子的忧愁苦闷使得这位侯夫人神色倦惫,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向着大红衣裙的少女欠了欠身施了一礼:“郁姑娘救我全家人于水火之中,致使我一家不必含垢忍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一家甘愿为郁姑娘为奴为婢、以偿恩情。” 郁如意神情冷淡,指了指贺难道:“要谢还是谢他吧,毕竟这个办法是他想出来的。” 是日之前,在处理完王隗相关的最后事务后,贺难还是找上了自己的师兄,并献上了自己的对策。 其实说来这对策也很简单,之前贺难一直陷入了“她们会被送往军营充军为妓”的误区,再加上师兄不断强调的“对于权力的敬畏”,致使他在错误的思考方向中越行越远。 但事实上侯如明一家的量刑则是掌握在周獠、或者说贺难手中,譬如说到底是将她们定罪成为“军妓”还是“民妓”,这点儿权力作为一郡之领的周獠还是有的。 周獠在听完贺难的陈述后瞬间便领悟到了小师弟的意思——如果官员的家眷被定性为民妓,那就会被送往当地的青楼,但只要有人替她们赎身——就能保全她们的名节、让她们不必受失身之辱了。 而这个出钱替她们赎身的冤大头、不对,大善人——自然就是人美心善的郁姑娘了。 “我说……你不会看上人家的丫头了吧?”贺难向郁如意提出了这个建议的时候,遭到了郁如意的白眼。 “你看我像那种人么?”贺难一脸的义正言辞,但这话怎么听怎么违和。 “嘁……”小郁撇了撇嘴,从椅子上跳下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花钱赎她们出来之后就把她们放走,正好过段日子我就要回家一趟,正好带着她们去我家做个家仆。” “嗯,那就这么定了。”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他也好,师兄也好,小郁也好,虽然都是为了救这母女三人,但他们都不是什么滥好人——既然小郁赎了她们,那她们自然就要替小郁做事以还清债务。 事情回到现在,在郁如意的指点下侯夫人才注意到那个率人闯破自己家大门的男子也站在这里,这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贺难。虽然说此人出谋划策救下了自己一家,但毕竟丈夫的入狱是他一手主导的,自己一家沦落至此也全因为此人……她并非不明事理,但她的情感却让她难以接受。 踌躇半晌,正当侯夫人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谢时,贺难却打断了她:“道谢就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这个所谓的‘罪魁祸首’难以认同——但律法就是这样,所以对于你们一家的遭遇我只能感到抱歉。” 贺难的表情不能说是板着脸,但也十分严肃:“侯如明贪污巨数,扰害民生,他落得今日这个结局是罪有应得,而我救你们一家也并非出于私心——一来侯如明认罪态度良好,他的供状替我减少了不小的麻烦;二来我也不愿让无辜之人卷入此事当中,虽然凭我与师兄一己之力救不了天下人,但总归能救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儿,贺难的脸色也有些缓和:“侯如明并非一死了之,而是流放去了他地,若他有生之年可以度过刑期……你们还有希望一家团圆。”贺难说谎了——以侯如明的罪行来看,再大的功劳都不能补上他的过失,毕竟当时朝廷的赈灾钱粮在他手里过了不少,致使更多百姓罹于天灾,就冲这一条无论如何他都免不掉以死谢罪了。 但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会给人以希望,引导着人们向往美好与光明。 贺难是个极为高明的骗子,撒谎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就算在授业恩师李獒春的面前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但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说了一个温暖的、善意的谎言。 不为自己的利益,只为了让这跌落谷底的一家重燃起名为“希望”的梦。 人活着,活得不就是一个盼头么? “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贺难清楚地看到侯夫人身体微微颤抖,眼角泛起泪光,于是立刻制止住了对方的情绪的漫溢——他不能再拣好听的说了,因为他现在的首要身份仍然是水寒郡的狱曹掾,而不是对方的亲友:“希望你们能牢记这件事的教训,让你们的后人不必重蹈覆辙。” 待到这一家子已经整理好情绪乘上了马车,贺难才把头转向了郁如意:“小郁,这次多亏你了……谢谢。” 郁如意摇了摇头,神情严肃:“你也不必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这一路上我跟着你见识到了不少事,也从你身上学习到了很多,这点儿小忙举手之劳。” 要告别的并非是侯如明一家和贺难,而是小郁和贺难——还有燕二哥。他们二人在外许久,也该是时候回去向李獒春复命了。其实二人早也该走了,但为了帮助贺难在水寒郡站稳脚跟才又逗留了这么长时间。 “妈的,你这小子真是重色轻友,你就不谢谢我啊!”燕春来从背后拍了贺难的脑袋一巴掌,“体力活儿全是我和老魏干的,老魏走了之后更是就剩我一个人鞍前马后了!” 贺难转身给了燕二哥一个重重地拥抱,这让燕春来这个糙汉子也有些猝不及防,眼眶一下子红热了起来,但他嘴上还说着:“哎,我跟你说你别来搂搂抱抱这一套啊!” “呃……燕二哥,我得跟你坦白点一些事儿……”贺难松开了燕春来,神情古怪,吞吞吐吐。 “我知道……当初根本不是李大人指使的你来找我吧?”燕春来笑了笑,不以为意:“你小子心眼儿太多。” “关于你身上的事情,李大人多多少少跟我说了一些,剩下的部分我也能猜个十之七八。”燕春来拍了拍义弟的肩膀,低声感慨道:“你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咱们兄弟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了。” 贺难为什么宁愿在信中替齐单做了那个惊天的谋划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也不愿意回到京城去直面他?并非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不能回去。 “二哥你也不必这么悲观……说不定明年夏至节气,你我兄弟又能把酒同游了。”贺难似乎意有所指。 “明年夏至吗……”郁如意突然低声喃喃道,她也想到了什么,朝着两位男子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来:“没错,会再见的。” 燕春来虽然听贺难说过拜谒惊鸿派之事,但具体细节贺难却没有讲那么清楚,所以他并不知道阿难和小郁两个人在对着笑些什么,不过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问就是了。 他向来都是身子比脑子先行动的,见二人神经兮兮地笑,他深感不知所云,便先走到马车边上做出发的最后准备去了。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色就晚了。”贺难转头言道。 “你就不留一留我?”郁如意挑眉,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逐客令呢? 贺难轻轻笑了笑,他知道小郁不能再跟着自己瞎胡闹了,但还是玩笑道:“留得住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啊……”郁如意埋着头低声回应道,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不应挽留。 尽管贺难很享受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但他知道大家都有事情要做,尤其是自己仍旧身处在漩涡之中,他不能自私地将小郁拉下水。 “你……照顾好自己。”吭吃瘪肚地憋了半天,贺难就说出这么句屁话。小郁一直都不善言辞也就罢了,全凭一张嘴吃饭的贺难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真是邪了门了。 “你也是。” 又沉默了良久,贺难慢慢挪到了郁如意的身边,他想伸手拍一拍小郁的肩膀,但手臂悬在半空中又停下了。 郁如意抬头看着神情复杂的贺难,嘴角扬起了一个挑衅的笑容:“嗯?” 轻轻吐了一口气,贺难下定决心往前走了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了抱小郁:“保重。” 这下轮到小郁愣住了,她一下子从贺难的怀抱中钻了出来,三步两步就溜到了马车上。 直到燕春来和侯家的夫婿分别扬鞭驾车,小郁才从厢窗中探出头来,满脸通红:“你要也保重。” 目送着燕二哥载着小郁远去,贺难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很多记忆——大多都是从改变自己命运的“江辰案”以来发生的种种。 喜、怒、哀、惧……这一路上自己经历的好像比过去的十八年还要多,幸好一路上有他们伴自己同行,才能克服一个又一个对于自己来说无比艰难的麻烦,只是这时间未免也太短了些。 接下来的路就需要自己走了,贺难抬起头看看空荡荡的四周,已然是空无一人——小郁和燕二哥就不说了,说到底他们还是师父的人,帮助自己是出于情分,但总有离别之时;周獠师兄也一样,甚至他还比前二者多了一层官员身份的桎梏;萧山那帮子匪寇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人多势众,但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限。 算来算去只有老魏和自己说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同路人”,但他一个人还远远不够。 自己的筹谋、师父的意愿、齐单的交易……这三股意志错综复杂地汇聚成了贺难心头的一座大山,甚至彼此之间都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冲突。 平日里贺难并不去想这些事,但所有的压力都随着离别的哀愁自心中蔓延了出来。 “早知道就谁的话也不听直接跑路了。”贺难低声嘟囔着。话是这么说,但贺难自己也很清楚,他骨子里的胜负欲在作祟才让他得到了这样一个身份——一个本来微不足道、但却作为两大巨头博弈中最重要纽带一样的存在。 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弃,只不过嘴上发发牢骚而已。 贺难回到郡衙已经是退堂的时辰了,今时的水寒郡不同往日,在周獠的大力整顿下许多官员都展现出了他们的工作热情,往常只有周獠一个人或寥寥数人在含辛茹苦的情况不复存在,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热闹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衙门过年了呢。 “阿难回来了?”周獠用了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师弟,“最近辛苦你了,明天给你放一天假,好好养精蓄锐。” 贺难的嘴角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他已经能猜到师兄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后天我会把一个大案子交给你接手。” 第九十三章 江湖一口锅 才郎摘星共饮,佳人邀月同酌,琼楼玉宇尽欢歌,哪见萧墙之祸? 皂隶贩夫鱼肉,江河湖海烹锅,当时也唤为疯魔,且教春秋识我。 星沉江北,海阴郡城。 虽说星沉江与日落、月涌两道大江河并称盛国三江,但实际上它这个份量着实要次了一些,差距大到什么程度呢——日落江因“长河落日”一景曾名日落河,所以被简称为“河”,月涌江则由于“月涌江流”简称为“江”,河南河北以及江南江北这种地域称呼,也因为这两条国宝而得此殊荣并普及。但星沉江就只能罗里吧嗦地叫星沉江,和其他次一等甚至不知名的小江小河一样使用全称,其一因其水域狭窄,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月涌江的支流;其二它自西南崇山峻岭而下却通向南海,水道短促不说,在百川东入海的地况之下也显得有些另类。 但之所以被列为三大江之一,星沉江自然有其独特的一点——就是深,深不见底的深,不然也不能得名为“星沉”了。 好像连天上的星星都会在此处沉没。 海阴郡城在星沉江北,但整个海阴郡的郡治范围却跨蹈了两地,由于其距离京城太过遥远,所以这里也算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即天不管、地不管、皇不管——同为边境,同靠南海,这里却和开放了通商港口、极为富庶的东南海不同,西南之地险山恶水向来贫瘠,皇帝陛下倒是喜欢把罪臣往这里流放,想来是要借腥咸的海风让他们清醒清醒。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陛下眼中的一块鸡肋,可能就是属官嘴里的一块肥肉,这里几乎就是郡守的一言之堂,他说往东大家不敢往西,他说打狗大家不敢撵鸡。 总之,这里就是一块聚集了刁民刑徒的不法之地,而这里的官员只会比他们更黑。 两位青年剑客走进了郡城中的一家酒楼。此二人一个样貌二十岁出头,细皮嫩肉,样貌英俊,后腰上挎了一柄造型朴素的长剑,他满脸掩饰不住地兴奋,眼睛东瞄西看仿佛每样东西都很新奇;另一名剑客的样貌看上去老成了许多,年纪约三十有余的样子,和同伴不同的是他的神色有些漠然,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毫不关系,而他的剑斜背在了背上,用白色的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师弟,师父好不容易同意咱们出山,你怎么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说话的是那个年轻剑客,而他对明显年岁大过自己同伴的称呼居然是“师弟”,这幅场面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师……兄,”大龄剑客顿了顿,仿佛不习惯这个称呼一般:“你从小就在山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是感到新奇有趣的,但我前半辈子都在外面,已经看惯了这些。” 大龄剑客一板一眼地给师兄解释,没想到师兄压根没仔细听,而是跟酒楼的掌柜热烈地攀谈了起来。 “二位客官是要坐大堂啊还是雅间啊?”掌柜的颇有眼力劲儿,他见这二人都身负长剑,便知这两位是江湖人士,态度也很热情。“咱们这店是新开的,桌椅板凳全是找木匠定做的,菜品也极为齐全,内陆的牛羊猪鸡,海边的鱼虾螺贝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就大堂吧,大堂热闹一些。”年轻剑客好奇地左顾右盼——他自记事以来就和师父生活在山上,鲜有见识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时候,山上冷清没几个人,这让他对于热闹的氛围很是向往。 待二人于大堂之中落座,年轻剑客豪迈地朝着师弟笑了笑:“师父从来不让咱们饮酒,这次出山我还非得要尝尝酒的滋味儿不可。” 大龄剑客张了张嘴,正欲出言阻止,但想了想平日里对方也是这么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便放弃了,只是简单地说道:“那我们说好,喝酒可以,但不能贪多,我说停下来你就不要再喝了。” 这对师兄弟说来也有趣,年纪大的顶着“师弟”的称呼,一举一动却像是老妈子一样,这个小师兄反而像是前者的孩子。 二人点的是寻常的米酒,以及一些海阴郡特产的海鲜作为下酒菜,这米酒味道带有丝丝甜味,小师兄就像喝糖水一样咕咚咕咚就下去了好几碗,面颊已经有红晕浮现,而声音动作也变得有些张扬了起来,引得旁边的几桌客人都频频侧目,要不是看这二位随身携带了兵器,估计已经要走过来跟他们说道说道了。 “行了,你喝醉了,别再喝了。“大龄剑客把酒坛拿到了自己面前:“注意一点儿形象,人家都看咱们呢。” 虽说这大龄剑客自称见多了浮华世间,但他显然没上过酒桌——要知道酒桌上的大忌之一就是“你喝多了”。 老酒蒙子受不了这句话,这第一次尝尝鲜的小师兄也不可免俗,一听这话他当时就有些不服:“谁说我喝多了,我看酒这玩意儿也不过如此么!旁人看就看了,咱们又没有光屁股,就让他们看呗!” 喝醉的人一般都控制不了音量,小师兄这话引得附近的客人发笑,大龄剑客也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师兄这话太过粗俗:“师……兄,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正当小师兄又欲开口反驳时,却听见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乒呤乓啷地响动,然后就是一个男声粗声粗气地大骂:“老子相中了你是你的福气,你还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紧接着楼上就飞下来两瓶摔破了的酒坛子,而由于这二位的座位正好位于大堂最中央的木制楼梯口处,那坛中的酒顷刻间就飞溅了两人一身。 “他妈的……”年轻剑客当时就“腾”地站了起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任谁好好吃个饭突然就被人用酒水洒了一身都会怒不可遏,他拔剑抬脚就要往楼上冲去,却被自己的同伴给拦下来了。 “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一切谨慎,切记莫与人发生口角,咱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就此离开吧,别多生事端。”大龄剑客苦口婆心地劝阻道,他的神情也有些紧张,看样子是真担心同伴上去和人搏命。 不出所料,此话一出就迎来了周围人的嗤笑,一时间说风凉话的,讥讽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吹牛逼的声音此起彼伏——反正酒又没泼到他们身上。 “装模作样地背了把剑,我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呢,原来是个怂包。” “哎呦,原来是个老软蛋带着一个小酒鬼。” “不吹牛逼啊,这要是我碰上这事,拎个板凳我也得上去把那个手欠的开瓢了。” “师父师父师父,你就会拿师父压我!”少年本就脸皮薄,更别提年轻剑客本就未经历过世事了,他先埋怨了同伴一句,而后怒视众人,腰间长剑出鞘,雪亮寒光一时间震慑住了不少人:“再废话我就先砍了你们的舌根子!” 有胆大的开了口,虽然音量放小了些,但语意仍然是阴阳怪气:“跟我们牛逼什么,上去砍他啊!” 话音未落,他便绕过自己的师弟,蹭蹭蹭地沿着木梯跑上了楼,大龄剑客担心他的安全也跟了上去。 年轻剑客甫一到楼上,就见到四五名家丁打扮的人拦在了楼梯口,隔着人墙仍能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对一位相貌姣好的青年女子拉拉扯扯,衣襟都撕烂了半截,这女子脸上分明还有通红的掌印。 那女子见楼下蹿上来一位样貌不凡、手持宝剑的剑客,慌忙呼救道:“大侠救命,这家伙想要轻薄于我!” 这年轻剑客本来是因为被人泼了一身酒想要讨个说法,只因酒醉还有旁人的言语相激才拔剑出鞘的,但是眼看这恶霸光天化日之下要强行霸占一个弱女子,愤怒之情油然而生,挺剑就朝对方逼了上去。 大龄剑客本不愿多生事端,但此时同伴已经上前,自己哪能眼看着他陷入重围,便也卸下背上的剑替师兄助拳,但却未拆开那个布做的剑鞘,想来也是不愿意伤及他人性命。 年轻剑客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对付这四五人,毕竟在走廊这样的狭路中人多也未必有用,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紧接着从雅间中又冲出来四五人,为首的是一个身形矫健的中年男子,此人看起来颇有功夫在身,飞起一脚就冲着年轻剑客的头颅踢去。 布剑后发先至,拦住了飞脚,大龄剑客顺势冲锋在前,将年轻剑客掩到了自己的身后,那中年武夫眼神一震,似乎也看出了对方武艺不凡,便开始抢攻起来。 拳脚短突快刺,疾如摘雷握电,布剑大开大合,势若倒卷洪波,转瞬之间二人已斗了十余个回合,竟堪堪敌了个平分秋色。 “你们是什么人?”那恶霸将怀中的女子推到了家丁手中,待正中央二人对峙的空当问道。 “路过此地吃食的过客罢了,方才我师兄弟二人被你们从楼上泼出的酒水溅了一身,吃饭的兴致也全无了,上来向你讨个说法。”年轻剑客又从师弟身后挤了出来。 “哼……”那恶霸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女子又拉入自己怀中,随口对着家丁们说道:“给他们五两银子打发走。”说完便要转身进到雅间里面去。 “把那姑娘也留下。”恶霸只听到背后有传来尖细刺耳的声音。 “你们认识她?”恶霸挑了挑眉,神情似乎很是不悦。他看见年轻剑客摇头,便十分不解地问道:“那你们管这闲事儿干鸡毛?” “人家姑娘说了,她不愿意这样。”一阵喧闹过后,年轻剑客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英俊的脸上显现出了狠戾的神色。 “操!你们他妈的有病吧?”恶霸一下子就火了,他只觉得这两人不可理喻。他一把就将怀中的女子推开,也不管这女子了,揎拳拢袖地朝着两人缓步而来:“你们他妈的知道老子是谁么?连老子的事儿也敢搅和?” 就在这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刻,酒楼的掌柜从剑客身后钻了出来,出言阻止道:“高公子,别动怒,咱们有话好好说……”这掌柜边说着还边把这两位剑客推搡到了楼下避免再起冲突。 两位剑客在楼梯上不愿意移动,却被身后的一股巨力给强行拉扯了下去,直到被人拉进了楼下的后厨。 大龄剑客在踉踉跄跄之中还瞥见了原本一楼欢声笑语的气氛已然是沉默一片,方才那些还在对他们二人冷嘲热讽的食客此时都跟哑巴了一样只顾埋头扒饭。 两个外来户不知道,但他们本地土著却清楚——这海阴郡城里姓高的公子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郡尉高家的孩子,这哪里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刚才那位嚷嚷着“不是我吹牛逼,要是我一定开他瓢”的兄弟现在吃的最猛,头埋的最低。 “二位,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两个剑客才看清这股大力的源头,此人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一眼望去根本找不着嘴,此人一身褐色的布衣短打,腰间还系了一条乌黢麻黑的抹布,手心油光闪闪——竟然是个厨子。 “嗯……途经此地。”大龄剑客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他踌躇了片刻言简意赅地说道。 络腮胡厨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又问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跟高麟这二世祖起冲突了?” 年轻剑客白了他一眼,意思是我跟你一个厨子说那么多干什么,但他被厨子拢住了肩头却不能挣开,大龄剑客倒是敏锐,他从厨子嘴里听出了一些事儿——一来这厨子认识那恶霸,二来这厨子对那家伙印象应该也不佳——二世祖这词总不能是夸人的吧,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下。 听完大龄剑客的叙述,厨子笑着摇了摇头:“二位小兄弟,你们侠肝义胆打抱不平是好事儿,但也不是事事都要出头的,那高麟是郡尉的亲儿子,在郡城里向来横行霸道,惹了他你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连带着我们的小店都得遭殃。” 听完厨子这话,年轻剑客对他瞬间怒目而视,鄙夷地说道:“呸!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为了你们的生意,难道那个无辜的姑娘就该遭他毒手了?你们不帮忙就算了,还把我们拉来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混蛋祸害?你们这是助纣为虐!” 言罢,他又泄愤似地补了一句:“哼,我跟你一个厨子说这么多干什么,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摆弄摆弄这些锅碗瓢盆了。” 大龄剑客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同伴这话过于刻薄了些,自己作为经历过外面世界的人倒是能理解厨子的做法——毕竟人家也是要糊口的,便开口解释道:“贸然行事,是我们考虑不周了,为你们添麻烦了。” “嘿嘿……”络腮胡厨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看向年轻剑客:“我确实摆弄了半辈子锅碗瓢盆,可是这世间之人、事,与锅碗瓢盆又有何异同呢?” “这江湖,本就是一口烹人的大锅——平民百姓是里面滚着油的鱼肉,而权势滔天的人是等着上菜的食客。”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邋里邋遢的厨子居然还能说出一番道理。 “江湖儿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勇气可嘉,但也要考虑周全——你们找这高麟的麻烦有没有想过可能不是人家对手?退一步说,你们今日保住了这姑娘的清白又能怎样?你们是游侠一走了之,可日后高麟要是再找这姑娘甚至她们一家的麻烦又怎么办?你们还能管着她一辈子么?” “呵,说得轻巧,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那你倒是出个主意啊?”年轻剑客心中也渐渐有些惭愧,自己行事还是有些冒昧了,但少年人的心气总是高傲的,他嘴上还是咄咄逼人。 就当厨子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后厨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高麟已经带着他的一票手下杀到此处了。 “给我上!”高麟此时正憋了一肚子火气。那掌柜太圆滑,东拉西扯什么君子高义惹得他心烦,便不再听他言语,带人直接下来要抓这两个苍蝇来泄愤。此时见了这两个搅黄了自己美事的人便直接让手下上前。 “且慢!”厨子伸出手来,高声叫道:“高公子可知道这酒楼是谁旗下的?” 高麟瞪圆了眼珠子刚想骂这厨子不识好歹,他身后的中年武夫却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长生盟?”高麟眯了眯眼。 “既然高公子也知道这酒楼是长生盟的,不妨给个面子,莫要动粗。” “嘁,长生盟又如何?”高麟显然很是不屑,“一些个不入流的江湖草莽罢了,真当我高麟怕了不成?” 怕?怕个鸟蛋!高麟这辈子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他长生盟一群江湖武夫,还敢在自己太岁头上动土?他爹可是掌握着一郡兵马的郡尉! “高公子,长生盟和海阴郡衙向来也交好,许多郡内大小事务都是这些‘江湖草莽’帮衬着的,您这么说怕是有伤两家和气吧。”这厨子还挺能说,当伙夫之前没准还搞过游说。 “你一个厨子,哪那么多逼话说呢?”高麟被厨子惹毛了,他本来就不是个爱听别人喋喋不休讲道理的人:“厨子就他妈好好做菜就行了,你赶紧让开,要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虽然嘴上不怕,但高麟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还真让这厨子说中了——长生盟和官府的关系还真是有些密切。 “唉,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厨子自顾自地摘下腰间的抹布,把自己油光铮亮的双手擦净,然后潇洒地甩在一旁的灶台上。 在场的众人大多觉得这厨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在这说什么胡话呢,但唯有高麟身旁的那名中年武夫眉头皱了皱,感到有些不祥——他的确不认识这厨子,但心中却有了一个猜测。 他心想如果自己不幸言中,那今天的事情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鄙人的确是个厨子,前半辈子,哦不,到今天也还是个厨子。”络腮胡还是那个络腮胡,除了手干净了之外没什么变化,只是他两道浓眉一凛,神色愈发傲然。 “但也不止这一个身份……” 如果是贺难在场,他一定会腹诽你这厨子真是话痨,然后开口说些你的其他身份是不是你老母的儿子,你媳妇的丈夫这种混话。 当然,如果是贺难在这儿,他的逼一定装的更响更亮,毕竟这人是上炕都得翻一跟头,把脖子戳了还能嘴硬说是炕不平的主儿。 “长生盟,薛俨。” 第九十四章 灶王爷薛俨 “旭日长升,仙人长生。国运常盛,我盟常胜。”厨子念了四句工工整整的口号后,连神情都变了,虽然面上还笑着,但在高麟一行人眼里他的形象无疑震撼了许多:“鄙人……长生盟、灶君薛俨。” 灶君,就是灶王爷,能当的起这个绰号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臭鱼烂虾——须知民以食为天,开炉起灶是家家户户每日必须的要务,寻常人要是敢这么叫,早被人乱刀砍死了。 薛俨响当当地一条汉子,被人敬称为灶王爷,自然是非同凡响。这声“灶王爷”不止肯定了他的江湖地位,也是在肯定他的能力品格——当然,在中年武夫眼中薛俨可不仅仅是长生盟“五祀”头领之一的灶君,他在入长生盟之前还曾有过另外一个外号——“剃骨刀”。 都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剃骨钢刀,财是索命小鬼,气是惹祸根苗——不过薛俨这大胡子怎么看也跟色沾不上边。 沾不上边就对了,因为他这把“刀”压根就不是跟别人有什么组合,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剃骨刀”。薛俨一直以来就是个厨子,但经高人指点加上自身开悟,一手“解牛刀法”使得出神入化,据说能将皮肉从骨上生生地剐下来,端得是狠戾无匹。 无论是灶王爷、还是剃骨刀,这两个绰号都不是他的自称,而是江湖给他的称谓。敬他尊他的称其为前者,畏他惧他的多以后者相呼,而两个绰号的份量也远不是什么现编的“干死虎”或者“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铁血白面小郎君”可以与之相比的。 “原来是长生盟的薛灶君,真是失敬。”中年武夫心说真叫自己不幸言中,只得替主子向薛俨拱了拱手,一旁的高麟脸色阴沉——自己刚放下狠话,没想到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臭厨子居然是长生盟五祀头领之一的灶王爷薛俨,这让他着实有些尴尬。 虽然方才与那剑客也就是打了个平手,但自己知道他这名手下是藏了招的,真实本领远不止如此,但看他这忌惮的言行——恐怕这位灶王爷的手段非同凡响。 “高公子,见好就收吧。”薛俨笑眯眯地开了口:“今日小店的损失全算在我的头上,还请高公子卖我几分薄面,手下留情,莫要再不依不饶了。烟柳巷里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等着高公子您大驾光临呢,何必为难区区一个寻常女子呢?” “如果高公子就此罢手的话,之前您的一番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薛俨相貌五大三粗,但着实是很会做人、很会说话的,他话里话外给了高麟一个台阶下——对于高麟这种二世祖,玩儿硬的他肯定不买你的账,不如说两句软话,这样对大家都好,长生盟与郡衙也能维持着关系,更不会将无辜之人再裹挟其中。 高麟虽然性格张狂、不爱听人说教,但他也不是傻叉。之前他人多势众拳头硬可以越过那个掌柜的,可如今薛俨都亮了身份了,自己再跟人家犯浑可就闹得太不好看了,便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薛灶君是吧……今天,高某荣幸了。” 说罢,他让家仆松开那名无辜女子便要带随从离开,临走的时候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两位剑客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看你们能寄人篱下多久。” 此时的高麟已经完全不想找这女子的麻烦了,这两个搅黄了自己大好心情的臭虫才更值得自己惦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位剑客还真是救了这女子一命。 “不送。”薛俨背过手看着高麟一行人离开,轻轻吐出来两个字。随着高麟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薛俨的脸上也不像刚才似的堆笑,而是变得有些严肃了起来。 让这两名剑客没想到的是,刚刚那名被从高麟魔爪中救下来、还曾对二人大喊“大侠救命”的女子非但没有对二人表示感谢,甚至还白了二人一眼,然后便走到了薛俨的身边,埋怨似地问道:“薛大哥,那俩人是谁啊?”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面对这样离奇的转折,年轻剑客脸也不红了,眼也不花了,瞬间就醒了酒。 “唉……二位小兄弟……”薛俨转过身来走到二人身边,苦笑着说道:“你二人若不嫌弃,便坐下来一叙,我老薛再炒两个好菜补偿补偿你们。” 夜色已深,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中的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这双剑客与之前那名女子共处一室,三人相对无言,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不多时,薛俨右手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小炒,左手提了两坛好酒,一脚踹开了雅间的厢房门:“对了,还未请教两位小兄弟的大名?” “在下谢斩。”年岁大的剑客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身边的青年:“这是我的……师兄。” “龙擎。”年轻剑客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焦急地问道:“薛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急。”薛俨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他先指了指那名女子:“我来为二位小兄弟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长生盟中人,宁藏花。藏花,方才你是不是还未向二位侠士道谢?” “道个姑奶奶腿的谢,咱们好不容易把高麟钓到,全让这两个愣头青给搅和了。”宁藏花平素里看着像是个端庄娴静的青春少女,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老江湖了。 “哎。”薛俨正色拍了拍桌子:“二位兄弟也是好心,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我们长生盟一贯要结交的侠士么?” 听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么说,宁藏花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朝着两人欠了欠身:“藏花……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这两人来这么一出,让谢斩与龙擎二人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表情镇定,但不免满腹狐疑。 “二位侠客,可听说过我们‘长生盟’么?”薛俨令宁藏花为对面的两位添酒,自己则开口问道。 “抱歉。”谢斩摇了摇头:“我师兄弟二人下山不久,未曾听过尊下的门派。” “非也,非也。”薛俨摇了摇头:“我长生盟并非是门派,而是一个江湖组织——素爱结交各种江湖豪杰,将众侠士团结起来以互帮互助。要知道江湖险恶,许多正道人士都会与邪魔外道结怨,这些人中若有名门大派在后面作背书还好,但要是单打独斗、孑然一身的独行侠未免会在暗中遭人毒手,于是我们的盟主便设立此盟,将众位侠士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那些不义之徒。若是遇上了正道之中的口角纠纷,我们也会从中调解,以免徒增不必要的误会与冤仇。所以无论是侠道还是百姓,对于我们都有所倚重。” “如此说来,阁下与您背后的长生盟还真是一支仁义之师。”谢斩如此赞叹道。龙擎极少下山,所以不知道外界的境况,但自己的前半生都如浮萍一般漂泊,自然是清楚风平浪静的江湖之下藏着多少凶险,劫财劫色都是轻的,有许多旁门左道之人动辄便杀人全家,鸡犬不留。 “那和之前那个高麟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说好不容易把高麟钓了出来?”山上一共就那么寥寥几个师兄弟,龙擎与人打交道的城府太浅,面对自己思考不清的问题刨根问底道。 “哈哈,龙兄弟未免有些太急躁了。”薛俨面对这个被追问了无数次的问题终于给出了答案:“高麟是本地郡尉高峡之子,平日里仗着他爹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百姓不堪其扰,我们也是本着锄强扶弱之心才设局勾引他来此地,本想在高麟对藏花有所行动之后我们再出手教训,没想到被两位小兄弟抢先一步了,也省得我们再出手了。” 薛俨……真是一位不简单的人物,明明是他最后亮明身份才摆平了谢、龙二人的麻烦,却在言语之间把这份功劳全说成是此二人的。 “什么省得我们出手,明明是他们搅乱了我们整个计划。”虽然名字中带了个“藏”字,但她的脾气可真是一点儿都藏不住。宁藏花显然对此耿耿与怀,又伸出一只纤纤玉指点着对面的两位:“你们两个知道我为了练习仪容步态花了多长时间么?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力气忍着不当场跟他们动手么?知道我们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么?今日之计不成,那高麟势必会有所察觉,就算那个酒囊饭袋糊涂,他爹知晓后也能猜出来我们的目的,以后再想出手就难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宁藏花可是把这段日子里来的不快全部吐露出来,并归责于谢、龙二人,而两位剑客一时间也有些面红耳赤——自己的无心之举竟然破坏了人家筹划已久的计策。 “那高麟有那么难对付么?不行我师兄弟二人就帮你们个忙把他砍了呗?”龙擎酝酿了一会儿,对着宁藏花大声说道。 “唉……龙兄弟你有所不知。”薛俨插话道:“高麟就是一个耽于逸乐的二世祖罢了,但是他爹可是郡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掌管着全郡兵马,若是无端向高麟发难,那我们长生盟才是理亏的一方。” “藏花虽然语气激烈,但所言非虚——她所说的机会并不是仅仅指除掉高麟的机会,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薛俨虽然外表是个粗人,但他实际上言辞进退有度,他向谢、龙二人所述的只是表象——他们真正想对付的人实际上是高麟的父亲高峡,而真正想除掉高峡的人是海阴郡城的郡守。 一郡之中,郡守、郡尉、郡丞三衔互为助力,也互相制衡,但海阴郡城地域偏远流民甚多,在此地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当然是手底下有兵的郡尉了。郡守对此早已心生不满,便和长生盟暗中联系,欲以高峡这个惹祸精儿子为突破口彻底扳倒这个政敌。 薛俨本想以姿容美丽的宁藏花为饵钓高麟上钩,待高麟行不轨之举时再闯进门来称宁藏花是长生盟少盟主的未婚妻子云云,当场废掉高麟再名正言顺地和高峡撕破脸皮,接下来郡守便能以长生盟平日的义举和积攒下来的口碑与海阴郡城的治安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动用民众之口来给高峡施加压力,一步一步撩拨他的怒火,逼迫他做出冲动之举,最后再通过“正当”“合法”的手段将高峡一派彻底根除。 这样一来,郡守可以重新掌握权力,长生盟也可以继续增加自己的人望,这才使得双方一拍即合。当然,这件事是不能为外人道的,毕竟这会影响到长生盟磊落不羁的形象。 长生盟的确是个讲究侠义的组织不假,但他的头部人物可不能只讲究“侠义”二字,除了侠义之外,也需要有其他的考量。长生盟固然有些势力,但终究也只是个民间组织,在某些时候需要对于官府有所妥协和让步,否则“长生”也只能在瞬息之间烟消云散罢了。 “那还真是……我们冒失了。”谢斩和龙擎二人本就做了唐突之举,再加上薛俨一直好言好语的说着,自己二人再不表示表示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薛大哥,那依您之见,我们能帮上什么忙以弥补今日之过?只要您开口,我们必将助一臂之力。” 要不然怎么说“老”谋深算呢,薛俨其实也没付出什么,仅仅凭着蔼然可亲的一番话就已经令这二人折服——所以说人要想成事还是应该以礼待人,以德服人,而不是拽着一副臭脸像是别人都欠他钱一样,动不动就给人甩脸色看。 当然,薛俨也并不是对这两人起了什么坏心思——既然事已至此,那结交两位古道热肠的侠士又有何不可?况且事情也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为什么薛俨是五祀之一、人人欢迎的“灶王爷”?其中奥妙就在此处,对敌人他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对朋友——哪怕是可能会成为朋友的人,他都用和蔼、亲善的态度来交好。 “既然二位贤弟开口,那老薛我也就不再推辞了。“薛俨站起身来,向两位剑客拱了拱手:“夜色已深,二位贤弟就在这雅间内暂住一晚吧,待明日老薛我带你们去我们长生盟在郡城外的总部去看一看。” 第九十五章 初临长生盟 翌日清晨,当谢斩与龙擎二人下楼时,薛俨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薛大哥!昨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龙擎早不似昨日般鲁莽,恭恭敬敬地给薛俨拜了一拜——也不知是谢斩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这才醒了酒。 “哪里的话。”薛俨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二位贤弟昨夜休息的如何?” 这间酒楼新开不久,虽然规模没有那么大,但也不至于两间空房都没有,薛俨送佛送到西,当然不可能让二位紧巴巴地凑一间屋子睡,甚至还想让人打两盆水来让谢、龙二人沐浴,只不过被他们婉言谢绝了。 “薛大哥招待的很周到。”谢斩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便出发吧。”薛俨早为众人备好了马匹,他和宁藏花引着二人乘马,又说道:“这大早上的也没什么吃食,还请二位贤弟暂且忍耐片刻,等到了我们长生盟的驻地,我再让人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 长生盟在南海诸郡都有着驻地,林林总总得有十一二个,光海阴郡就占了四个名额,而薛俨昨日所说的“总部”也并不是长生盟的总部,而是海阴郡中的头号堂口——江湖上许多大帮派也是如此设置,如四海帮在各个水路枢纽城镇都有着分舵这样的存在。 真正的总部,也就是长生盟的起源之地位于东南沿海的蜃城郡,长生盟的盟主年事已高,常年都在蜃城休养生息,而外面的事务就由高层头领们负责——譬如海阴郡这等法外之隅,更是有着五祀头领之二以及少当家的亲自坐镇。 五祀头领乃是权力仅次于盟主、副盟主以及少盟主的职位,算得上是开疆拓土的先锋大将,也各自掌管着盟中的一类产业或事务。分别是保出入平安、掌镖局的门神;执生杀大权、掌纪律的户神;悬灵葫济世、掌药坊的井神;交四海豪杰、掌酒楼的灶神,以及统钱粮收支,掌内勤的土地神。这五位在长生盟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帮会发展的中流砥柱,而他们手下的堂口也分别以五行金木水火土来分别对应。 一路上,薛俨边行边向两个外人介绍长生盟的种种,他作为“交四海豪杰的灶神”,其本职工作就是吸纳忠肝义胆的侠士入长生盟,对于每个看上眼的才俊都会如此殷勤热心,希望能以此举让侠客们找到归属感,而就算最后这些人没有加入长生盟的意愿,多个朋友也多条路走。 “薛大哥,您贵为五祀头领,为何对我们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如此上心?”谢斩思前想后,还是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他前半生的漂泊让他的性格谨小慎微,潜意识中便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出于对薛俨人格魅力的认可,他还是如此问道。 “什么头领不头领的,要不是盟主有恩于我,我还真不愿意干这个累人的活计。”薛俨大大咧咧地说道:“不过我平生最爱结交英雄豪杰,要知道像你们这样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许多名门弟子见到这样恃强凌弱之事都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反而你们这些无名之辈能仗义出手,真是让老薛我倍感欣慰。” 其实薛俨说的也都是实话——除了他作为灶君的本职工作外,他欣赏并有意招揽这二人的最大理由就是看到了他们的赤子之心。 谈笑间,薛俨便停住了马,带领二人来到了城郊一座高宅深院的大门前,宅门宽阔非常,上额挂着一块金箔字的巨匾,上书“长生”二字。而门前早有站岗放哨的人侍候着几人下马。 “薛头领,您回来了。”岗哨一脸敬重地问候道。 薛俨点了点头,刚想回话,突然又皱起了眉头拱了拱鼻子:“这好大一股臭味儿啊,里边干什么呢?” 不止是薛俨闻得到,宁藏花与两位客人同样也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异味,岗哨更是表情不自然地说道:“我已经闻了一早上了,但是也没敢进去问,里面的兄弟说是杨副头领一大清早就起床在厨房了忙活着什么,这味道就是从后厨里面传出来的。” 一听这话,薛俨嘴里“啧啧”了两声,大步流星地就朝门里迈,边走还边喊着,声如洪钟:“杨老八,你他妈的在厨房里煮泔水吃呐?” 旁人对杨副头领捣鼓的玩意儿望而生畏,但薛俨可一点儿不在乎,他本来就是杨副头领的顶头上司,虽然平日里也薛俨也不好拿职位压人,但眼看着这么多兄弟都憋得脸色青紫了,他可不得问问自己这个副手究竟在研究什么玩意儿。 “哎,来啦来啦!”从后厨里钻出来了一个黄脸汉子,手里还端着一盆汤汤水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本来围聚在薛俨身边得众人顿时散开,纷纷用手掩住了口鼻——看来臭味儿的源头就是这盆东西了。 “呕……”还未等杨老八端着“泔水盆”近身,薛俨身边的数人已经纷纷干呕了起来,倒是薛俨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他年轻的时候还做过肉铺的生意,杀猪宰羊都得掏内脏已经习惯了,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泔水盆”确实颇有威力。 旁人莫敢近前,杨老八倒是一脸的沾沾自喜:“老薛,快尝尝我新研究的‘臭豆腐炖榴莲’。” “先不说这道菜到底是不是你研究的……”薛俨的脸色颇为怪异,“你丫就不能回家研究去么?” “在家研究我不也得端过来给兄弟们都尝尝么?作为火堂的副头领我怎么能吃独食呢?”杨老八一脸的义正言辞,大公无私,“我这道臭豆腐炖榴莲虽然不是原创,但是我在用豆油煎炸臭豆腐的时候还往里加了蒜汁和葱汁,榴莲我也是先过了一遍油再下锅的,顺带一提这坛子臭豆腐是我在茅……” “别说了。”薛俨拍了拍杨老八的肩膀,把刚才杨老八塞到自己手里的筷子又还给了对方:“你先自己尝一块。” “嗝……”杨老八恰逢其时地打了个饱嗝,恶臭弥漫:“我在后厨就已经偷吃不少了……” “这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你还偷吃?你这么愿意吃你全吃了好了!”旁边的宁藏花再也忍不住了——她跟谁都一副不客气的样子,在咆哮完之后立刻掩面而走,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哎……”见宁藏花对自己苦心孤诣研制出来的大菜不屑一顾,杨老八显然有些失望,不过他又隔着薛俨的身躯看到了两位陌生人:“这两位是……新帮众?两位少侠,吃了老八这道菜,在下保你们进火堂至少能做个小头目。” 面对杨老八那盆泔水,一贯风风火火的龙擎也婉言谢绝了:“呃……谢谢杨副头领的好意,只是在下昨夜饮酒过甚,到现在舌头还大着呢,实在是尝不出味道来,这样的事儿还是交给别人做吧。” 不过龙擎此举可谓是救了自己坑了师弟,杨老八见龙擎不愿就举盆来到了谢斩的面前,薛俨实在是看不过眼,便抄起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一块臭豆腐进嘴里:“你就别为难这俩小兄弟了,我吃还不行么?” “壮士”、“牛逼”、“不愧是灶王爷,什么贡品都敢吃”这些评价自围观的人们心中油然而生。 “味道还行,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就是口感太差了——鞋底子都比这个好嚼。”这是薛俨给臭豆腐炖榴莲的最终评价。 就在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在想薛俨是不是真的吃过鞋底子的时候,薛俨已经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他向身旁的双方介绍了一下彼此:“这位就是我们火堂的副头领杨玄奇,而我带来的这两位小兄弟是我昨夜结识的——这位老成一些的叫做谢斩,而这个英俊的后生是龙擎。” 三人互相拱了拱手,算是礼节,而杨玄奇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薛老大,昨夜不是给高麟下套的日子么?成了没?” 此言一出,谢、龙二人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他们也不好说正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才让这长生盟的计划泡了汤。 薛俨轻轻摆过头给杨玄奇使了个眼色,岔开话题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此事暂且待定,你先为这两位贤弟寻个空着的客房落脚,他们二人也和高麟有嫌隙,大可一同对付那厮。” 为什么薛俨不亲自给他的两个小老弟安排住宿呢——那块臭豆腐一入腹他就感觉到绞痛难耐,能完整地交代完任务就已经实属不易了,此时言罢当即就朝着茅房走去。 杨玄奇把手里的“泔水盆”交给了附近一名倒霉的手下让他端回厨房去,就带着两人去了客房。其实二人身上的行李也并不对,无非就是一人一把剑外加两个小包袱罢了。 等到安置好了一切,杨玄奇有些好奇地问二人道:“薛老大平日里虽然和善,但是能让他看上眼的人却也不多,两位兄弟是怎么和薛老大结交上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谢斩苦笑了一声便把昨夜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杨玄奇听,本以为这位长生盟火堂的副头领会因此对自己产生敌意,但没想到杨玄奇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谢老弟,不必这么自责,薛老大也说过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况且你二人能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仗义相助,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产生迁怒于你的想法。”杨玄奇这样说道。 看起来长生盟中人,或者说至少薛俨这一支的人都很好说话,心胸宽广。 过不多时,薛俨也找到了三人,他一把就揽住了谢、龙二人的肩膀:“两位兄弟,老薛我带你们看看咱们长生盟平时都做些什么。” 杨玄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还跟着你们去吗?” 薛俨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对刚才吃到嘴里的东西耿耿于怀:“你赶紧叫人去厨房把你那对烂摊子收拾一下,再多做点儿好菜。” 纵然杨玄奇再怎么不靠谱,但对于薛俨他还是很敬畏的,一溜烟儿就跑到厨房去了。 薛俨带着两人去了一个类似于牢房的地方,边走边向二人介绍道:“其实我们长生盟也并不止收江湖武夫,许多当地的百姓如农人、工匠也可以入帮为徒众,平日里他们就做他们自己的工作,但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可以向盟里禀报解决,而我们长生盟的徒众之间也是互通有无。” “二位贤弟,想必老薛的心思你们也能看得出来。”薛俨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老薛我见你们武功不差,人品更是端正,便动了邀请二位贤弟入盟的心,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谢斩还在默不作声,龙擎却已经拍着手回应道:“当然可以了!不过薛大哥,我们师……兄弟二人这次下山还想多见识见识世面,恐怕不能留在这里啊?” “无妨。”薛俨笑着说道:“很多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侠客、镖师乃至商贾等等都也只是在长生盟挂了个名,但同在长生盟之中彼此碰了面也会有个照应。” “那就再好不过了!”龙擎的脸上呈现出了笑意,但他见师弟一言不发,便开口问道:“师弟,你怎么不说话?” 谢斩恭恭敬敬地看向了薛俨:“薛大哥,并非是我二人看不上贵盟,只是我们二人已有师门,未经师父应允随意加入贵盟——或许有悖门规……”说到这儿,谢斩也不好意思再说了,平心而论薛俨对他们是相当不错的,身为这么大帮派的高位头领礼贤下士,又替他们摆平了高麟这个麻烦,还好酒好肉的伺候着…… 薛俨看谢斩这拘谨的样子,一下子就绷不住又乐了:“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咱们长生盟中不少人也是有师承门派出身的,就比如你们见过的藏花——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江湖九大宗门之一的广寒宫弟子了,不一样在我们这儿嘛。不过这事也不急,你们先考虑着也好……” 薛俨的话就像是给谢斩吃了颗定心丸,而谢斩也不似一直以来那么拘束羞愧了。 “谁在背后说我呢?”牢房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娇嗔,不是宁藏花又是谁?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薛俨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了宁藏花和两个徒众正围着一个被绑住了手脚、躺在地上的青年。 “本来以为凌哥哥在这儿,但他们说凌哥哥这几天都没回来过。”宁藏花无奈地摊了摊手,虽然这妮子性格火爆,但这出奇乖巧的模样倒是颇讨人喜欢。至于她所说的凌哥哥,自然就是长生盟的少盟主了。 少盟主的未婚妻云云……可不只是简单说说而已,虽然两人没有谈婚论嫁,但与他们熟识的人知道——这也是迟早的事儿。 “这什么情况?”薛俨不在乎年轻人这些花前月下,他看地上躺着这位只觉得眼熟。 “薛老大,这小子是前两天我遛街的时候逮住的,当时他正欺负小孩呢!正好让我看见了就给他收拾了一顿。”旁边的长生盟徒众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 “呦……你瞅我这记性。”薛俨此时也把这人给认出来了,他蹲下身去拍了拍青年的脸:“你小子原来当贼被我抓住过……还认得我是谁不?” 青年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起了:“薛……薛灶君。” “说吧,怎么个事儿?”薛俨横了这青年一眼。 这青年也是识好歹的,面对薛俨他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隐瞒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薛爷,真不是我不长记性,上回您逮住我之后我那叫一个后悔啊,你说我有胳膊有腿儿的怎么就去做了贼呢?于是乎我痛下决心把偷东西这个臭毛病就给戒了,但您说我也得糊口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就会那点下三滥的玩意儿了,所以我就寻思干最后一票……我路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有个小胖孩儿正在那买糖人呢,我看他生的油光满面,穿的也挺贵气,一口气买了十串儿,估摸着富贵人家的小子也比一般人富裕的多,就寻思着从这小胖孩身上捞点儿吧,……”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自己都没脸再往下说了。 “他妈的,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儿不?”薛俨这个火大啊,出手就是两巴掌掴在青年脸上,以薛俨的力气,那青年的嘴里顿时就蹦出来了两颗带血的牙:“瞅你那点儿出息!” “薛、薛爷!”青年惨叫了两声之后就开始求饶:“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这次您就再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薛俨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对两剑客问道:“二位贤弟,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他呢?” 龙擎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薛俨想吓唬吓唬他,便接话道:“依我看这种渣滓,杀了也不冤,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别,别啊!”青年一看还真有人出这种建议,便嚷道:“薛爷,薛爷,我从那小孩身上顺过来的玉牌子还在身上呢,我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您的人给逮住了!” 一旁的徒众立刻将玉牌从身上掏出了,双手递给了薛俨:“薛头领,这就是他的赃物,咱们是给它销了,还是还给失主?” “什么话。”薛俨瞪了徒众一眼,“当然得把东西还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薛俨的目光粘到玉牌上的一刹那他就改变了想法——嚯,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字儿还挺熟悉。 两寸多一点的玉牌上,只镌刻了一个字“高”。 前文说过,这海阴郡城里姓高的大户——就那么一家,那这小胖孩儿的身份也不言自明了,正是高家的三公子。 “二位贤弟,你们且跟我来,藏花,你也一起。”薛俨的脸色一下子又严肃了许多,虽然他嘴上说不急,但他知道郡守那边可是催的紧的,自己撞大运了碰到这么一个可以利用起来的事,自然是尽快办了才好——人家是官他们是民,胳膊拗不过大腿。 忽而门口一阵香风袭来,一个女子步步生莲地走近前处,仔细看去这美貌女子竟和宁藏花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眉眼之间多了些成熟的韵味,说她就是年岁大一些的宁藏花一点儿也不为过。这女子开口洋洋盈耳,婉转动听:“一口一个贤弟叫的亲热,你也不想想人家到底是‘弟’还是‘妹’?” 这石破天惊的一语,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也道破了某个人身上暗藏的玄机。 来者——井神娘娘,裴鸢。 第九十六章 江湖也是圈 “娘!”眼看着这位美人粉墨登场,宁藏花马上就旋风一般地跑到了她的身边,而令人感到十分震惊的是,被她称作“娘”的裴鸢,在外表上看上去仅仅比她大了不到十岁。 裴鸢摸了摸女儿的头,有些宠溺又带着些埋怨地说道:“回来了也不知道先来看看你娘,就知道往牢房里钻找你的凌哥哥。” 宁藏花这个母老虎一般的角色在她娘面前居然像是一只小猫,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娇嗔道:“我不是以为您还没回来嘛。” 这母女二人欢声笑语一处,另一头的气氛可就有些微妙了——薛俨意识到裴鸢说的就是自己新认识的两位小兄弟,他偏过头打量着龙擎——谢斩明显就不是女的,他下巴上的胡子得有一寸长。 龙擎,不,龙晴儿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裴鸢面前,大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得不说,龙晴儿在女扮男装上面颇下了几分功夫,外表看来这就是一个玉树临风、面白无须的青年小生,连薛俨的眼睛都骗了过去,却被裴鸢只一个照面就戳破了。 裴鸢递过来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托住了龙晴儿的颚骨,她的手指点了点龙晴儿右颈侧的梅花形胎记:“就凭这个。”紧接着她又鬼魅一般地出手拔出龙晴儿腰上的佩剑:“还有它。” 下一刻龙晴儿就后跳了一步,神情惊怒,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发什么神经:“你干什么?” 众人皆缄言噤声,定睛细视,果然看见龙晴儿的侧颈有一朵浅褐色的梅花——可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身上有梅花状胎记的就是姑娘? “呵……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裴鸢轻轻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指了指自己的女儿:“那时候花儿也在,只不过你们一个牙牙学语,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 “你……你是裴姑姑?”一直沉默无语的谢斩突然失声问道,裴鸢含笑看着谢斩点了点头,看来也将对方认了出来。此举却引得龙晴儿猛然回头:“师弟你认得她?” “本来是忘记了的,但方才裴姑姑说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我才想起来。”谢斩将过去的故事向龙晴儿娓娓道来:“在你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师父就把你捡回了家门,而我是一年后才上山拜师的,当时你正好在学说话的年纪,裴姑姑和宁叔叔抱着……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藏花姑娘来看望师父,不过我也只知道二位长辈的姓氏罢了,过了这么些年容貌也忘却了——不过今日一见的确让我回想起来当年之事。” 龙晴儿和谢斩二人对彼此怪模怪样的称呼也是来源于此,师父收养龙晴儿的时候她的名字就挂在了“族谱”里,自然是要比后来的谢斩辈分高,所以尽管她年纪小了谢斩十岁有余仍然是他的师姐。 裴鸢和夫君宁季阳与二人的师父曾经是一同闯荡江湖的义兄妹,但正如事上所有狗血的爱情故事一样,宁季阳和老龙剑客都对义妹裴鸢倾心不已,裴鸢也对老龙剑客心生情愫,老龙剑客生性重情义,不忍从中夺爱便成全了自己的义兄和义妹——这是老龙剑客对谢斩所说的版本,直到裴鸢说起当年,谢斩的脑海中才如过电一般浮现过师父的风流往事。 “拉倒吧。”裴鸢听谢斩向自己求证,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就能吹牛,明明是他们俩为老娘大打出手,虽然最后龙大哥堪堪胜了老宁一招——不过这世上的感情哪有靠比武输赢决定的呢,老宁稳重沉敛懂得照顾人,老龙一天天就知道喝大酒吹牛逼——是个姑娘都知道怎么选好吧?” “这把剑还是我当年用过的呢,他上山之前我将此剑留给了他权当做个纪念,没想到倒是传给了你这个小丫头……”裴鸢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剑,又把剑还给了站在一旁发愣的龙晴儿:“如今你们龙首山还有几个人在山上?” 瞬息之间接受了这么多信息的龙晴儿显得有些不安,看着龙晴儿那警惕的表情,裴姑姑笑意更甚:“晴儿,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裴姑姑又不能吃了你。” “你问山上有几个人做什么?”龙晴儿一脸的不信任,原来她是怕这个自称是姑姑的人打山里人的主意。 “问问你师父的近况罢了,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裴鸢没把这个问题太当回事,“你师父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就你们这寥寥几个弟子,一下子就放出来两个,还有一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宝贝闺女……他放心你们下来,你们还真放心他孤苦伶仃地在山上啊?” “呃……啊,山上除了师父还有别的弟子留下,他老人家身体也很是健康。”裴鸢之言证明她还是对山上的情况很了解的,龙晴儿也渐渐放下了戒心:“可是裴……姑姑,如果说你和我师父是旧识,那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交代一声呢?” “我想一来师父他老人家不愿意给裴姑姑添麻烦,二来……他可能也不知道裴姑姑就在海阴郡城,毕竟一别也有二十年了。”谢斩倒是想得明白,龙首山上的人很少下山,而裴鸢一家自从上一次来过之后也没了音讯,所以二十年来没了联系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这只是他的认知罢了,事实上虽然裴鸢一家再没上山来过,但是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书信…… “你比小时候聪明,你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没日没夜的练剑,像个木头人一样。”裴鸢笑着称赞了一声谢斩的变化,没有点破:“行了,既然是故人子女,那咱们也都别站在着说话了,还是移步到正厅吧。” 从牢房到正厅的这几步路上,薛俨才如梦初醒一般讪讪自语道:“好家伙,原来江湖是个圈啊。” 不过他是个耿直豪爽之人,得知了这些事情并不会让他多心什么,反而觉得亲上加亲,他还是像之前那样搂住了谢斩的肩头——龙晴儿已经暴露出了她是个大姑娘的身份,再像对糙汉子一样搂她就不合适了:“原来咱们一直都算是一家人,现在你不担心了吧。” 谢斩也应和着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还想着在长生盟挂名这件事要知会师父一声,但对于长生盟的戒心已经渐渐放下:“看来我和晴儿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另一边,宁藏花也和龙晴儿姐姐长妹妹短地说起话来:“晴儿姐姐,昨天是小妹无礼啦,当时小妹正在气头上所以说了许多胡话,希望你别挂在心上。” 龙晴儿到现在还有些转不过脑子来,不过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性格却很有男儿的豪气,既然二人同是江湖儿女,又有这样的缘分,便表示并不在意,只是她多嘴问了一句:“既然你是裴姑姑的女儿,怎么还管薛大哥叫薛大哥呢?”薛俨的年纪明显要比裴鸢大上许多。 没想到这句话被走在最前面的裴鸢听见了,那一双凤目当即就扫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对你薛伯伯要有礼貌。” 宁藏花的火爆性格在母亲面前是一点儿都施展不出来,只得糯糯地说了一声:“从小就跟你和我爹学着叫薛大哥叫习惯了嘛,再说晴儿姐姐也这样叫嘛。” 眼看着裴鸢又要训斥宁藏花,龙晴儿打了个岔道:“裴姑姑,为什么……你看着比花儿妹妹就大了几岁啊?”虽说是帮了宁藏花一把,但实际上龙晴儿本人对于这个问题从见到裴鸢那一刻起就非常好奇了——毕竟哪个姑娘没有爱美之心呢? 裴鸢弯着眼睛笑意吟吟地说道:“别忘了姑姑是做什么的,能让青春驻颜的药方手里还是有几个的,改天姑姑把这方子教给你,不过可不许外传哦!” “对了,你师父怎么舍得把你给放出来了?”裴鸢让龙晴儿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知道老龙把这个捡来的小姑娘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极少放她下山,更何况一下子就放了八百里之远。 龙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师父说我迟早都要下山的,那不如就趁着我及冠之日让我好好地见识一下广阔天地,但他也对我不放心,便嘱咐我女儿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为了防止不测便要我扮成男儿的模样,还让师弟保护着我。” “看来他的武功是很高的了。”裴鸢道。 “是啊,除了师父以外山上还没有其它人能打赢他呢!”龙晴儿一脸地钦佩。“虽然大家都说师父最宠我,但我能感觉得到师父最器重的其实是师弟才对。” 裴鸢看了和薛俨坐在一起的谢斩一眼,她突然想起来当年上山的时候除了还在学说话的龙晴儿,就数谢斩的年龄最小,其余弟子之中甚至有比老龙剑客还要大些年岁的——这其貌不扬的小子竟然有这么厉害?想到这她又半问半答地对晴儿说道:“能让你师父看好的人,一定有着无比惊才绝艳的天赋吧?” 一直浅笑着的龙晴儿也看了谢斩一眼,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也小了下来,似乎是怕师弟听见:“不……师父说师兄的天赋只是比普通人强一些,勉强能练武罢了,甚至可以说是龙首山上最笨的弟子。” “那……”裴鸢觉得前后不免有些矛盾,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了——自己当年在龙首山上待的那几天,日日夜夜都能见到这孩子在庭院里练剑术,当时正值盛夏,但无论是晌午猛烈的日头还是深夜蚊虫的侵扰都没能动摇这孩子一分一毫。 不知为何,明明是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甚至天壤之别的人,但裴鸢却从谢斩的身上看到了义兄的影子——虽然她嘴上说义兄只知道喝大酒吹牛逼,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但凡义兄清醒的时刻——十有八九都浸淫在剑道之中,一如眼前这个已非少年的男人。 “真是两个有趣的孩子,各继承了老龙的一半呢。“裴鸢轻轻笑了笑,心说道。 第九十七章 狼嗥为明月 白玉京,相思阁。 白无庚,也就是齐单正在相思阁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厢房里听曲儿,这雅间奢侈到什么程度呢——鱼油的蜡烛足足点了四十八根,照的屋内如白昼一般。自从上一次见面父皇敲打了他之后,他便减少了与江文炳的会面,这些日子来他要么在自己的王府里住着,要么就在相思阁里流连,总之就是一副纨绔子弟不问世事的模样。 当然,以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当个安乐王爷。自打迟总管带回来贺难的消息之后,他就又开始重新运作起来自己的情报网了,迟则豹也给他介绍了一位新的帮手——天边卫四大总管、虎豹熊罴之一的熊奇。 熊奇此人头脑简单,嗜赌如命,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不过考虑到这人做事经常不经过大脑,齐单也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机密的工作,仅仅是让他提供天边卫以及傅子瞻的动向罢了——只不过要封熊奇的口还真得需要不少钱,那头黑熊从自己这儿拿到的可比天边卫的俸禄还要高了。 总而言之,他手中的棋子阵容已经足够豪华,但要距离他的要求还远远不够……譬如他还需要一些武艺高强的死士。 不过就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贺难所提出来的——逆弑皇兄,无论是物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都不得不跨越过去的一道坎。 就在齐单思考着自己还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之时,楼下传来一阵极为嘈杂的声音,刺耳的叫喊声夹杂着碰撞声,而眼前歌姬那悦耳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眼前为他赋歌的女子众人都唤她作月牙儿,年方十六便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她是前些日子刚进入相思阁的新人,因为家中穷困养不起许多孩子,又正逢她兄长婚事要置办彩礼,所以不得不将作为小妹的她卖到了相思阁中。鬼二爷对齐单称这丫头聪明的很,天赋也非比寻常,不到半月就已经习得了琵琶的弹奏之法,歌喉更是与生俱来的了得,假以时日没准儿能成为相思阁的头牌名妓。齐单对此也颇感兴趣,便点了她要见识见识相思阁这位未来的“头牌”到底有什么玄妙。 “不必理会,继续吧。”齐单温和地笑了笑,他以为月牙儿是因为声音的干扰而暂停的。但月牙儿再次开口唱曲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表情也有些怪异,精通音律的齐单不得不打断了她:“你怎么了?是因为楼下的声音么?” 月牙儿显得有些犹豫:“不、不是的……” 以齐单的聪明,怎么会识不破这歌姬拙劣的谎言?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那我们不妨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月牙儿温驯地点了点头,便跟着齐单走到了楼下。 相思阁一楼的大堂内,几个男性仆役正将一个身体瘦削单薄的少年团团围住,那少年满头满脸是血,神色狰狞,右手倒握了一把一尺余长的剔骨尖刀,左手攒住一个姑娘的脖颈,刀尖正顶在她的脖子上,与众人对峙着。 “什么情况?”齐单经过鬼二爷身边的时候向他皱了皱眉,相思阁作为京城第一档的青楼,向来是有严恪规矩的,敢在这里动手真是不想要命了。 “回……白公子,是这样的。”鬼二爷佝偻着背向齐单欠了欠身:“这小兔崽子说他的朋友是咱们这儿的歌姬,他想带那丫头走,可是您也知道咱们相思阁和其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窑子不一样,向来不做那强买强卖的勾当,咱们这儿所有的姑娘都是自愿的……我们也是花了大价钱买来养着的,哪能说带走就带走呢?更别说这小子一言不合就动手,还劫持了我们的歌姬……虽然这小子没什么功夫底子在身上,但凭着一股狠劲儿还是打伤了我们几个仆役,我也是看他挟持了人质才没有贸然出手。” 那持刀的少年眼睛一直四处乱看,待他扫到齐单身侧时瞳中突然精光一湛,丢下手里挟持的歌女便朝着他冲过来,嘴里还叫喊着:“月牙儿,我来救你走了!” 无论是作为齐单的手下、天边卫总管还是相思阁的管事,鬼二爷都不能让这位万金之体有一分一毫的差池,眼见着持刀少年丢下了人质,他便飞起一脚直奔着少年的头颅而去,争取将他一击毙命。兀那少年身形也是敏捷,他侧身一闪便躲过了这足以致命的一记飞踢,但却被身后的仆役拉住了腿,最后便被人夺了刀去,身子也被几人按在了楼梯之下。 “还敢对白公子动手?”几名仆役也是知道这位白无庚公子是他们青楼最得罪不起的贵客之一,为了在他面前表现,便对着少年一阵拳打脚踢。 “你认识他?”齐单瞥了月牙儿一眼,后者正满脸担忧的看着被踢得在地上打滚的少年,她拉了拉齐单的衣角:“白公子……求你让他们停手吧。” 齐单本不想管这件事的,他觉得这少年实在是活该,但他却无意间透过人群看到了那少年的眼神——那个眼神他很熟悉,是那种卑贱而又不屈服的眼神,好像有虎豹在其中蛰伏。 “行了。”齐单挥了挥手示意仆役们散开,他独自走下台阶,直到站在少年的脸前,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这里闹事?是谁派你来的?” 少年本来还昂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直到他的目光接触到了齐单的双眼——好像深不见底的潜渊,冰冷、深邃,无论什么豺狼虎豹到这里也只能被吞没,蛟龙都葬在其中。本能的恐惧席卷了少年的脑海,他不得不屈服于齐单的威视之下:“没有谁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月牙儿她和我……青梅竹马,她就如同我的妹妹,但是却被你们这群混蛋拐到这里来,你们这群坏人……” “哦?拐来这里?是这样吗?”齐单回过头去看着鬼二爷,这可和他说给自己的不一样。 “白公子,这小子不明是非信口胡诌,我们这里的帐房和徐妈妈都能证明是她家里人自愿将她卖来的。”鬼二爷恭恭敬敬地言道。 此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摇着团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声音尖利,正是老鸨徐妈妈:“是啊白公子,奴家可以作证,这小姑娘是我亲自从她家里带回来的,凭据还在我手上呢!您若是还不信的话我可以将她的父母带来跟这小子对质,看看究竟是谁对谁错?” 齐单又看了看月牙儿的脸色,她面容十分悲戚,微微垂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也在肯定鬼二爷和徐妈妈的答复。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齐单冷哼了一声,他能看得出来眼前这小子对月牙儿的爱慕与怜惜,一腔热血涌入头上就不管不顾地要抢人,可他毕竟是个外人,人家亲生父母将她卖到这里,他跟着添什么乱?“你若是想救她,就掏钱替她赎身好了,你以为拿着把刀好勇斗狠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了?实话告诉你,今日就算你真把她带走了,那明日她自己也得乖乖回来,反倒是连累了她一家。” “我、我没有钱……”少年神情有些窘迫,他真的不知道是月牙儿的家人将她送到这里的,还以为是青楼的人强行拐走了她。“我也不知道是她家里人……” “呵……”齐单冷笑着,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但他更讨厌自以为是:“她在这里过的比从前要好得多,可以靠自己的本事亦或是美貌赚钱,而你呢?” “你们这些有钱有势、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怎么会对她好?你们明明就是想……”少年欲言又止。 “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罢了。”齐单这话说的很不客气,毕竟以他皇子的身份高高在上的鄙视一个草民实在是太掉价了。但齐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江文炳两人两骑分别消灭獦狚人十人一组的斥候队了。 或许有人会认为贵为万金之体的齐单从小就天材地宝吃着、绝世神功练着,可是事实上当时的他除了天狼军中所教习的武术之外再没学过其他武功。 在狠狠地刺激了少年一番后,齐单便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雅间。 他在等。 没过多久他就如愿以偿了,月牙儿怯生生地敲了敲门,欠身施礼之后“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双眼含泪带着哭腔:“白公子,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求求您救救小狼儿吧……他快被他们打死了……”“救他?我能怎么救他?”齐单摇了摇头,就算面对这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他也没有松口:“那都是他自找的,他不该来这儿。” “白公子,您很厉害,您一说话他们就不会再打小狼儿了……”月牙儿伏在地上叩首。 “今天我能救他,但我也不可能天天都来。如果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他又来闹事,还有谁能救他呢?” 月牙儿有些愣住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这里一天,那小狼儿就不会停止来闹事,可是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他只是固执地想要带自己离开这里——又或者说从始至终她自己的心底都是期冀着离开的。 “你先起来吧。”齐单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月牙儿不知道白公子是何意,但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月牙儿和小狼儿都是京师三郡之一的扶风郡人,小狼儿要虚长她几个月。月牙儿家里世代务农,小狼儿的父亲则是个裁缝,二人从小便是邻居,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为过,而在互为玩伴的过程中小狼儿也对月牙儿暗生情愫,月牙儿对这个从小一直陪伴自己的哥哥也渐生好感。只可惜月牙儿家中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年仅八岁的妹妹,大哥要娶妻置办田产,但家中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左思右想之下月牙儿的父母不得不忍痛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月牙儿生得貌美,早有人来提亲,只是提亲的人也给不起那些银两,便只能寻到了还算正经的相思阁,但好在她的父母良心未全失,签下的仅仅是卖艺而非卖身的契约,好保住女儿的清白,到时候有钱了再将她赎回去。但小狼儿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的认知里就是这群青楼的人将月牙儿给强行掳走的,于是便三番五次地来这里闹事,每一次还越闹越大,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他压根儿没见到月牙儿所以只是闹一阵便匆匆逃走,直到今日齐单应允月牙儿下楼看看才落得一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下场。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月牙儿见齐单面无表情便着急了起来:“白公子,我听这里的姐姐们说您是个很善良的公子,我也知道您一定能帮小狼儿的吧?或许您可以让他做您的马夫,您来这里的时候带着他,他只要看到我就不会再闹事了。” “是啊,没错,我是能帮他,甚至我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齐单微微颔首,他当然能帮了:“可是我又凭什么帮他呢?你也不用给我戴什么善良的高帽子……我需要的是价值。” “我……我可以为您赋歌,可以为您跳舞……”月牙儿越说越小声,她也意识到了这些东西白公子用钱就可以买到,而眼前的白公子最缺的就不是钱。末了她眼睛一闭,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垂着头说道:“我在这里签的是卖艺的契约,但……我、我可以把身子给您,我还是处子之身,只要您肯救我和小狼什么都可以。” 说完,她便开始撕扯自己所穿的纱裙,却在下一刻就被齐单给制止住了:“哎……无论是你的歌喉还是身子对于我来说都可有可无,你也不必将身体当作筹码,这样不好。” 齐单或多或少也动了些恻隐之心,对于他来说帮助这对可怜的苦命鸳鸯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救命之恩。 月牙儿的眼眶红肿,两行清泪沿着香腮流下,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对于白公子来说有什么样的价值,身体……已经是她能给出的唯一的筹码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被对方给否定了。 “你会做饭么?”齐单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爹娘和哥哥们都下田干活儿,家里的饭菜一直都是我来准备的。”月牙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好,那你就跟我走吧,我会替你赎身。当然,你的朋友也要替我做事,所以你要说服他。”齐单松开了月牙儿的手腕:“我们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我可不需要一个残废。” 齐单正是因为看中了小狼儿的那股不怕死的狠劲儿才临时起意,而月牙儿这个乖巧的小姑娘正是拴住他的绳索。 第九十八章 天将降大任 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下了起来,丝丝点点,圈圈圆圆。 齐单撑了一把油纸伞笼罩在二人头上,而月牙儿则提了一个两层高的四方食盒,里面是给小狼儿盛好的饭。 月牙儿不知道为什么白公子在让人做了几道好菜之后,又盛了些残羹剩饭放进了食盒里,但她如今已经是白公子的人了,倒是多了些拘束而不敢问。 当然也不必问,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小狼儿被相思阁的仆役狠狠地殴打了一顿之后扔在了巷子里,鬼二爷倒是没动手,一来他去和下人一同殴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会辱没了他的身份,二来他与齐单的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能看出来齐单的意思,于是就让仆役们留下了小狼儿的性命。 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身上滑落,他微微睁开肿胀的双眼,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小狼儿!”月牙儿从油纸伞下钻了出去,直扑到小狼儿的身边,绣鞋边上带起星星点点的水花,她将躺倒在地上的小狼儿扶到墙边坐起来,又用手轻轻擦拭掉了对方脸上的血迹,看上去颇为心疼。 “你……你怎么出来了?”小狼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他的牙被打掉了两颗,说话有点漏风:“还有他……他怎么跟着你……” 话未说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沫,青泥路上那一口鲜红的唾液格外清晰。 “是白公子救了我,她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了。”月牙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先别说这个了,你伤的很重,先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我再带你去看大夫。” 说罢,月牙儿便要打开食盒给小狼儿喂饭,但就在此时齐单却拉住了月牙儿的手腕,将她拢回到自己身前。 “小狼儿是吧?你听着,我为月牙儿赎身并不是大发慈悲,我也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买下她是因为她对我还有价值可言。”齐单俯视着狼狈的小狼儿,冷冷地说道:“这个食盒的上层是我命令后厨新做出来的上等佳肴,是你一辈子可能都吃不到的东西,那里面还有五锭黄金,足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而食盒的下层,里面装的都是残羹冷炙,兴许还有别人吃到一半剩下的东西。” “你可以选择一层将里面的东西吃完。当然,如果你选了上层的食物,黄金你也可以带走,但是这将是你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月牙儿,接下来你们两人就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如果你吃完了下面的东西,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差事,你也能偶尔见上你所爱慕的月牙儿一面,但前提是你发誓要效忠于我,无论我命令你做什么,你拼上性命都要完成。” “呵呵……白公子是吧?我听他们说了你的名号,我也知道你有着我这辈子都赶不上的权势,但锦衣玉食的你可能不知道,像我们这种穷孩子吃剩饭就是日常生活啊……”小狼儿歪着嘴角挑衅的笑了,他伸手就拉出了食盒的下层:“为了月牙儿,仅仅是吃完一盒别人吃剩下的东西又有何妨呢?” 只听“砰”的一声响,小狼儿手中的食盒便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一只脚顺势踩在了小狼儿的脸上——齐单的神色有些愠怒,又有些说不清的激动:“看来这对于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代价啊?那你就把地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吃干净吧?一粒米都别剩。” “白、白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月牙儿的神情惊慌,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泥水将她纱衣迸溅的十分脏乱:“小狼儿他并不是有意要这样说的,而是我们这些孩子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求求你别为难他……” 齐单不知道小狼儿到底是刻意挑衅还是无心之言,但他自己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就是故意的——他要磨灭这少年身上所有的野性,让他从现在开始就习惯于服从自己的命令,让他知道忤逆自己可能带来的后果。 五皇子不是一个因为别人与他意见相左或是针锋相对就会发怒的人。相反,他会最大限度的宽容他人并且听取建议,但前提是这个人有值得他宽恕的价值——譬如他不会因为贺难卑贱的地位而轻视这家伙,也不会因为贺难一次又一次的寻衅而自乱阵脚——因为贺难从智谋方面是他所认可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与贺难的博弈让他从中获益良多;亦或者是迟则豹的擅作主张他也并没有动怒,因为设身处地的去想迟则豹也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取舍,他们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实际上也是合作的伙伴。 而对待眼前的小狼儿,他当然不会用对待贺难或者迟则豹那种“相对来说”平等的态度——不知缘由便惹是生非,是为愚鲁;不顾自己能力就冒险行动,是为无谋;有求于人却言辞无礼,是为少智。唯一的优点就是还算抗揍——这样的人怎么配齐单对他态度平和,甚至敬若上宾? 他只配做一条走狗,没有脑子的走狗,可是没有脑子就永远只能做一条走狗。 小狼儿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所有的、沾染上泥土与污垢的食物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大口地嚼着,好像在吃着什么珍馐美味一样大快朵颐,而齐单全程都死死地擭住了月牙儿的双手,直到泥泞的道路上一粒米都不剩。 “为了一个女人,你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么?“齐单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问道,他只是想故意刁难一下这小子,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吃染了泥土的食物。 “为了月牙儿,我可以舍弃一切。”小狼儿的声音很是坚定,这一次他没有表露出类似于“抬杠”的态度:“我是个男人,我就要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付出代价。” 齐单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觉得眼前这孩子浅薄的有些离谱,大言不惭地说了一些“代价”、“舍弃”之类的话,结果却只是因为一个女人这么简单?不过对于一条走狗而言,这一点倒是好事。 “您需要我替您做什么?”小狼儿擦了擦嘴角的污渍,他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对齐单的称呼也从“你”变为了“您”。 “你的体格还不错,练过武么?”齐单瞟了一眼小狼儿。 小狼儿摇了摇头,齐单又道:“我会送你去练一段时间武艺,如果你的进步很快的话,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负责保护我的安全。不过你今天伤的有点重,还是先回家养养伤去吧,我会给你留下一个地址,等你养好了伤直接过去就行。” 没想到小狼儿却反问道:“如果我做了你的贴身侍卫,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月牙儿了?” 果然,月牙儿才是激励这小子的最大筹码,齐单心中叹了口气——如今的少年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不过见小狼儿的态度端正了不少,他也没做否认,毕竟打了一巴掌也得给人家一个枣儿吃不是。 “那就不必养伤了,现在我就可以去。”眼见着白公子默认,小狼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啧……”齐单思忖了片刻,便抛下了二人径直走回了相思阁,过不多时他又返了回来:“小子,你会驾马车么?” 小狼儿讪讪地摸了摸自己伤口已经结痂的头:“驾过驴车。” “无妨,相差不多。”齐单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少男少女往相思阁的后巷走去,他本来准备今夜就在相思阁住下便将车夫遣走了,那现在就得让小狼儿驾车了:“我指路。” 翌日一大清早,齐单刚睁眼就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像杆枪一样杵在自己的床头。 “我靠,你怎么来这么早?”齐单吓了一大跳,这才什么时辰?卯正一刻不到吧? 见齐单已经苏醒,江文炳一屁股坐在他的床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闲人啊?卯时衙门都升堂了。最近我爹要回来,我可不得好好表现几天,得亏你找我找的及时,明儿我就得去郡里当班了。” 江文炳的官职是京师左冯翊——京畿地区共有三郡,分别是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这三郡之名既是官职又是行政区域,合称京师三辅,虽然地属畿辅而不称郡,但实际上就是该郡的郡守、最高行政长官,不过要论起级别来这三辅要比贺难的师兄周獠那个水寒郡郡守大了半级左右——毕竟是首都地带嘛。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姐要生了吧?这个节骨眼儿你不在京城?你不怕她骂你啊?”齐单顺口提了一嘴——他从来不带江文炳去青楼的原因也很简单,人家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还是齐单的亲表姐,齐单生母榴贵妃的外甥女,工部尚书刘文龙之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齐单和江文炳一直以来都同气连枝——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齐单和江文炳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厮混,连带着一帮家世显赫的孩子一起,齐单的表姐自然也在其中,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对魁梧奇伟的江文炳芳心暗许了也说不定。 您说就这关系,齐单敢带自己的姐夫往青楼跑么?让他姐知道了非得把这兄弟二人皮扒了挂在府门口。 江文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稳婆说估计还得大半个月,我去十天也不妨事。再说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对老爷们指指点点的干什么,大丈夫就应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她敢骂我一句试试?” “我依稀还记得你腆着个老脸去我舅舅家提亲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你爹的狗舌头都没你伸得长……还有你见我姐出嫁那天打扮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到裤裆上了……”齐单的样貌俊美异常,主要归功于他的母亲榴贵妃,毕竟如果没有一副好皮囊如何能入得了大盛皇帝齐长庚的法眼?而刘尚书年轻的时候也曾号为美男子,说明这一家子血统都极为优良,而齐单表姐的相貌——这么说吧,单论长相,她还要胜过朱照儿几分。 齐单在外人面前通常寡言、矜高,但在自己人面前就不一样了,实际上他的嘴皮子一点儿也不比贺难差——对于他来说江文炳就是自己人,与走狗、属下、朋友都不同,他二人是过命的生死之交、胜过自己一母同胞的七弟齐复——毕竟齐单和江文炳年龄相若光屁股玩到大,而齐复今年才堪堪过十岁,年龄上就有差距。 被齐单视作“自己人”的寥寥无几,所以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人看到过齐单这样有点儿孩子气的样子。 “行了,说正事儿吧。你大半夜让人通知我今儿来你这儿是要做甚?”每次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直入主题的永远是江文炳。第一齐单这人喜欢玩儿神秘,第二齐单也只有在江文炳面前能松懈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昨天随手见到了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他身上还有股不怕死的劲儿就顺手收了,但他的野性不小,又不会武功,就寻思着送到你那儿培养一段日子,你弟弟得跟你爹一起回来吧?让他亲自过手那就最好不过了。”齐单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他加入……”江文炳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嘘,隔墙有耳。”齐单硬生生地将江文炳要说出来的那个词给拗断了:“总之就有劳你们兄弟二人多费心了,这段时间我估计还得往你那安排不少人,至于放到哪个位置,到时候再说也不迟,我心里有数。” “隔墙有个屁的耳,就你这破院子总共才多大点儿地方、有几个人,我连马都骑不开……”江文炳一脸鄙夷,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齐单这种遮遮掩掩的言辞。 他们二人现在待的地方可是正儿八经的赵王府,江文炳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并非离谱。一般的王府南北一百余丈长,东西八十余丈宽,占地一百五十亩往上走,这还是盛国分封诸王时不设郡国为封地、所有亲王只能在京师三辅地区建王府的规模;若是放在前朝诸侯王有封地的当年,最大的王府据说南北长有二百余丈,东西也有接近二百丈的宽度,占地六百亩不止——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如今的皇宫“五官城”的七成,而在前朝也只是堪堪皇宫的五成左右大小。 齐单的府邸虽然说是王府,但规模装潢还不如权贵或是豪商的宅邸,实在是有些过于寒酸了——他的王府压根就不是特意建的,而是买了个还算宽敞的院子然后挂上了个“赵府”的牌儿,连“王”字儿都没有,整个府上就齐单这么一号人物,偶尔与他相熟的朋友们倒是会来拜访。倒不是因为齐长庚不喜欢齐单所以对这个儿子很是刻薄,其实齐长庚反而面子上工夫做的很足,齐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除了权力。 所以说齐单是一点儿也不缺钱的,从他随手就给小狼儿五锭金元宝就能看出来这人也是个花钱不眨眼的主儿。只不过齐单一来低调,二来主要也是为了气他爹,就自己找了这么个地方住着,至于盛国原来的赵王府自然是空着。 相比之下,如今最大的王府就是秦王齐骏的住处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秦王府光台基就高一丈二,仅次于五官城统一规格的三丈三,占地更是足足四百亩——如果有一天他真死在贺难或者齐单手里,那这一条估计也能成为罪名之一。当然,也不能因为人家宅子大就敌视人家,毕竟是秦王殿下自己掏钱建的,而且没动用国库的钱,就算是齐长庚也不好阻拦——天知道秦王为什么会这么有钱,但贺难和齐单都知道——他赚钱的本事只会比花钱的能力更出色。 江文炳刚骂完齐单,转眼间就被打脸了。月牙儿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她那纤细的胳膊端着一盆清水:“白公子,我听您房里有动静便知道您醒了,就去打了盆水来为您洗漱……”话音未落,她才发现屋子里除了白公子还有一个人,“这位是……” “不关你的事,你先出去吧。”齐单向月牙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月牙儿也很是伶俐懂事,知道白公子和这魁梧男人说的话自己听不得,便放下水盆退了出去。 “什么情况……你金屋藏娇啊?那小姑娘看起来才十六?十四?畜生吧你?”江文炳愣了数息才回过神来:“你不是去照儿家提亲了么?这样是让照儿他哥知道了还得了?”上次拜访朱尚书府上江文炳可是在场的,朱斜阳的那一番话他还记忆犹新——他还因此揶揄过齐单“你白公子青楼常客的名声真是传遍大江南北,不如改名叫青公子算了。” “呵呵,我看你才是为了躲我姐才要跑去冯翊那地方吧……是不是在那里有新欢了?”齐单迅速转移话题并反唇相讥,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是斗嘴的时候,“洗清自己的嫌疑”更加重要,便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给江文炳叙述了一遍。 在听完了整个过程之后,江文炳斜着眼睛看了齐单一眼:“我说……某个疯狗一般的家伙给你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么?” 疯狗指的自然就是贺难,而江文炳的意思其实就是“你现在挑人的眼光就是从垃圾堆里挑宝贝?”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齐单又引了一段孟子之言,看来贺难给他的印象不是一般的深——毕竟二人的第一次交锋就是以孟子之言始:“人说见龙在田,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不得不说,我从他身上没少学到东西……可惜天底下的贺难没有那么多。”齐单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下来:“虽然我和他的身份云泥之别,但在智谋、志向、胆魄上,他都是我所认可的对手,他的心性甚至我都有点儿自叹弗如。”想到这儿齐单的嘴角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所指的心性是贺难的厚脸皮——他当然不会忘记他说过“贺难是他见过的、最为卑鄙无耻之人。” “那又怎么样,他不是仍然被你所钳制么?”江文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知道迟则豹给齐单带回了贺难的信。 连同那封信的真意齐单也一并解释给他听了。 “钳制的了一时罢了,你不会以为他是那种会为了郎情妾意、儿女情长就会舍掉性命乃至理想的人吧?”齐单看得清贺难,一如贺难也读懂了他。 “那你还说照儿……”江文炳有些愕然,他以为自己的兄弟把贺难掐的死死的。 “他会为了照儿权且忍让甚至退避三舍,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齐单拍了拍自己视作手足兄弟的人的肩膀:“不过放心,我还有其它东西能制约他。” 临离开赵王府前,江文炳突然问了齐单一句:“那你呢?”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全,一是因为身边还有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小狼儿在场;二是因为与他粗犷的外表相反,江文炳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他觉得把“那你会为了照儿放弃一切吗?”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 实际上他知道答案,毕竟比起贺难来说,江文炳才是最了解齐单的人,这才是他难以启齿的原因——他也一直将照儿视为亲妹妹那样看待,进退两难。 话一出口的瞬间这头猛虎就后悔了,自己不该问出来的,至少这个答案藏在齐单的心里比让他说出来要好得多。至于指望齐单听不懂自己的意思?猪在天上飞都比这个有可能。 “不会。” 那声音的主人没给江文炳后悔的机会,干脆、果决、没有任何迟疑。 第九十九章 莘莘寒门苦 “听闻五皇子殿下登门拜访,下官真是顿感蓬荜生辉啊。”齐单的马车还未停稳,门前却早有人等候——来人约莫花甲年岁,两鬓斑白,长髯一把,相貌端庄,神采斐然,腰配两枚云纹白玉环,手摇一把孤鸿锦面扇,正是国子监祭酒杨清正。 这边人还未落地,声音已然探出车帘:“杨祭酒还真是好客啊。今日唐突来访,唯恐杨祭酒见怪,所以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杨祭酒笑纳。” “殿下还真是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杨清正捋了捋自己的一把长须,笑着摇了摇头。 先下车来的却并不是齐单,而是一个形容普通的壮年男子,他双手端着一个价值不菲的木盒捧到了杨祭酒面前,杨祭酒正要差人接过来这份“薄礼”,却一不小心和对面男子的眼神撞上了。 在看清此人面容的时候,杨清正的神色陡变,笑意全无,而齐单正好说道:“杨祭酒,我还带了个朋友来……他与你也是旧相识呢!巨山,还不快拜见祭酒大人?” “殿下……这是何意?”杨清正挑了挑眉,既然齐单能把这个人挖出来并带到了自己面前,那他就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事儿。尽管这个人并不出名,但杨清正的记性却很好,偏偏就记得他姓甚名谁。 “如您之言……既然‘来都来了’不妨请我们到府上坐坐?”齐单鹦鹉学舌,笑吟吟地看着杨清正,但眼神中却含着戏谑之色。 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个位置堪称举足轻重。 先来说说国子监是个什么概念——很简单,盛国的最高学府,也是读书人入仕的敲门砖,地位在山河学府之上。 入山河学府无需凭证,只要过了府试即可入府读书,而在府中学成之后要么留任府中,要么就参加当年的科举,不过可以跳过正常科举制度中的“乡试”直接从“会试”开始,算是占了些便宜,不过考虑到山河府的府试较乡试还要难上一些再加上这里培养的都是“特种人才”也是情有可原。而国子监中所收留的监生大体分为两类,即“贡生”和“荫生”——前者是地方如郡、县等地的成绩优异的、被选入国子监读书的秀才,而后者则是借父荫祖荫得以入监。前者再细分就是“会试不第”想继续深造的举人、称为“举监”,和没参加过乡试但是资质优异的秀才,称为“贡监”;后者细分则是世代为官凭借家中余荫的“荫监”和给国子监或其它官署捐钱的“例监”。当然如果再细分也能分的下去,这里也就不多赘述了。 简而言之,就是复读生、应届生、官二代和富二代。在国子监内荫监地位最高,举监其次,贡监则和例监排位最末,不过近些年来商贾的地位水涨船高,例监倒隐隐有些压制贡监的意味,甚至某些出身较为低微的举监也不敢与之争宠——虽说举监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但是还未任职的当然比不上现在口袋里就叮当响的。 顺带一提,国子监在山河府开府之前只招收“三代以内有正八品以上官员”的学子,而在二十多年前的先皇时期,年过四十的李獒春力排众议冒死上谏开辟了山河府以及山河学府之后,国子监才堪堪让寒门弟子有了入京读书的第二门路,而就算是这样李獒春也仍旧得罪了不少官宦子弟,毕竟让那些下九流与他们同台论见——赢了倒还好说,输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再说国子监祭酒一职——国子监的主管官,再简单一点儿说就是校长。国子监祭酒不止掌管教习诸生、总领诸师,在科举中也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会试的主考官由吏部尚书担任,礼部尚书及国子监祭酒为次席,其它阅卷官及监考官大多也都出自吏、礼部,为避嫌则不取国子监中博士及助教阅卷,这是盛国自开国以来就定下的规矩。不过尽管这样,国子监祭酒的意见对于奠定一个考生的中榜与否以及名次高低也是决定性的因素。 回过头来说说咱们这位杨清正杨祭酒,这位当年可是个猛人——他于科举之中连中两元,虽然最后殿试之中未能取得状元、达成“连中三元”这凤毛麟角的奇举,但也仅仅两步之遥罢了,位列三鼎甲之一的“探花”。当时他上殿面圣之时便作如今打扮——手持锦缎折扇,腰佩两枚玉环,意指自己连中两元,冠绝群雄,令同殿进士皆黯然失色,其一挥而就之潇洒、应答如响之狷狂连先帝都啧啧称赞,故赐了一个“锦扇探花”的称号,一时风头无两,盛名甚至盖压住了当年的状元郎。而自打他入朝为官便一股脑儿扎在了国子监中讲学——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当时殿上的嚣张做派只是一种宣传自己震慑对手的手段,而为官之后当然是明哲保身、左右逢源的好——一来国子监这地方晋升空间不大,干到头儿也就是个从四品的祭酒,别说和中书省、六部这样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的部门相比了,就连东宫太子的詹事府都比这个有前途,所以资质上优的不愿来、资质较差的还来不了,杨清正可以在这儿当祭酒当到死;二来许多官宦子弟都要在国子监读书,这就是给杨清正牵线搭桥的纽带啊,利好于他和那些高门大户的结交,反正自己这个职位和他们不犯冲,就算不能交好也不至于结怨,而等到自己和他们同一阵线之后那些原本和自己同档次的官员还得巴结着自己好好“培养”子嗣。三来科考及第之人都算作主考官的门生,他的门生们若是后来飞黄腾达了也不免会“孝敬“自己这位”恩师“。 算来算去其中的油水着实是大着呢。 杨清正这人是既不“清”、也不“正”,他在位的这些年里徇私舞弊、泄露考题的事儿没少干,使得一些资质平庸的达官贵人之子都能取得相当耀眼的成绩,而他最擅长的就是“造势宣传”,通过漏题或者舞弊的手段塑造一个“解元”、“会元”甚至“两元”,并大书特书乃至杜撰出体现该生聪颖才思的轶事且大力传颂,并旁敲侧击地展现出自己教导有功、慧眼识人的本事,为自己进一步攫取名望,他还给这种手段取了个颇有意思名字——“赢在起点”。而就算该生在殿试上暴露本性表现不佳,也可以用“面圣惶恐”或者“长于笔耕而短于言谈”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反正进士的名头已经板上钉钉,再高一点儿无非就是面儿上好看一些,反正这些有势力并着有财力的膏粱纨绔们有的是办法升迁。 而他舞弊的手段也很有意思——为了防止舞弊、考场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制度的,就例如用盖纸或者折角挡住考生的姓名,编以红号,再由誊录官以朱笔抄写一份,称之为“朱卷”,所有审阅官只阅朱卷,副考官在中意的朱卷上批“取”字再送达到主考官那里,主考官若是也中意此卷便在上边批注一个“中”字,而这些取中的朱卷在放榜之前按照红号来调取拆封相应的黑卷再予以记录,最后唱名写榜。这三重保险确实增加了舞弊的难度,但正所谓下有对策,杨清正一拍脑袋就想出了这么几个辙——第一就是漏题,作为国子监祭酒即便是避嫌在出试题的时候也有一定程度的发言权,第二誊录官也是人,贿赂誊录官让他们在朱卷上作记号就行,第三就是临放榜的时候偷换卷子,杨清正本人就是一位书法大师,临摹他人字迹堪称信手拈来。 不过这三种方式都有其弊端。漏题也漏不出来多少,毕竟每次出卷的人少说也得十来个往上走;誊录官也并非人人都敢做此事,再者誊录官的数量比起出题官、阅卷官来只多不少,不可能每个人都打点的到;至于偷换卷子改大榜——说实话想想就得了,充其量也就在院试、乡试用用,天子眼皮底下搞这一套真被发现了治你个欺君犯上之罪掉脑袋都算是轻的。 杨清正毕竟是连中二元的才子,丫苦心孤诣研究了数年作弊之后终于有了一套极为复杂、消耗人力精力巨数但是又极其安全的做法,用他某个纨绔门生的话来说就是“我师父实在是太稳健了”——在考试开始之前杨清正会给每个走后门的门生一份各不相同的“秘方”,自己则留有秘方的副本免得忘记如何辨认,当然前文提到过杨清正的记性很好所以这些副本他基本用不上。这些秘方上面记录了一些颇有辨识度的行文方式,譬如“起手第一个字以何字起始、第二列第二字写何字、第三列第六个字写何字……诸如此类,直至最后一字以何字终止”或者“之、乎、者、也、焉、哉、耶、欤等虚字如何排列使用”,又或者二者合一再辅以其它行文方式来辨识这是谁的卷子。这办法累是累了点,但架不住“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杨清正只能硬着头皮阅卷了,而这种密码一样繁琐的东西也被他的门生们起了个名字叫做“摹师密码”。而在发现这种办法确实有效之后为了减轻自己以及同谋的工作量,他甚至还无意之中发明了标点符号的雏形……即他让考生们在每句最后一个字尾点上一个点表示句读,点上两个点就是意为感叹惊叹,点上三个点则有疑问之意……如今的盛国倒是也渐渐将这种标点符号推广普及开来,方便是方便了不少,就是纸张的耗损也随之增加了……许多故作玄虚的文人甚至一字一符号,时人皆称此举为“点墨”,意指这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文化只有这一丁点儿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充门面。 无论后世史书如何评价杨清正其人及他一生的所作所为,但单说这一点……他也算得上是名垂青史了。 总而言之这样的事儿他干了不少,就算真有让圣上起疑心的也就那么着过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也要对权臣贵族们作出一定的妥协、给他们尝到甜头再适当敲打一番才能更好地维持住自己的地位。皇帝得群臣支持、官宦子弟得显赫声名、杨清正自己还能从中拿到不菲的“礼物”,这种三方共赢的事情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就没人会戳破。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吧……有赢就有输。这三方赢家名利兼收,那输家就只有莘莘寒门了呗。 寒门都挤破了头的想入山河府,这让杨清正也分外感到不爽,毕竟这世道寒门子弟比起权贵氏族还是要多上太多了,这些人活生生地把李獒春这个老对头的名字抬到了自己之上——为什么说是老对头,因为李獒春在杨清正的前六年就取得了盛国第一例、也是唯一一例“连中三元”的经天纬地之才,他这个“两元”难免会被人和前者作比,后来李獒春更是因先帝于病榻之中、垂危之际还念念不忘地赐号“功獒”。 同样都是先帝金口玉言的亲封,“锦扇探花”比起“功獒”来,只能说是弱爆了。 不过当今圣上齐长庚对李獒春的态度一直是不温不火,虽然让他做了太子师、但由于李獒春反对陛下频繁改税法这一点也让齐长庚心生嫌隙,况且齐长庚对于山河学府也并不如国子监这般支持,甚至愈发感到不悦,这也使得杨清正暗暗有些得意。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选择山河学府,比如眼前的这一位就明珠暗投了——姬巨山本是海弓郡的解元,为博更进一步、也是自恃解元身份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门下而是进入了国子监。按理来说解元的身份在国子监虽然算不上独一无二但也是个中翘楚了,但是他吧……说是命不好也行,他参与会试的那一年正逢齐长庚即为的第一届会试,那些帮着齐长庚上位的外戚、官宦、商贾们也得向陛下讨点恩典不是?所以当年硬生生地就把他这个进士的资格给挤没了…… 姬巨山当然对此感到不满,要知道自己平日里的成绩都是从上边数的,所以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之后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名额被人顶替了,于是一怒之下就跑路了……可能有人问他不是解元么?但须知三元两元的高人不好找,二十啷当岁、十几岁的解元大有人在,他一个年近三十的解元也就那么回事儿吧,鸡肋程度堪比鸡腚——虽说一个郡三年只有一个解元,但一只鸡一生也只有一个腚…… 还可能有人问他再等三年考一次或者直接做个小官不也行么?总比没名没份的要好——要知道这么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他等也觉得抬不起头、做个小官又不符合心意觉得自己屈才,让他这么憋屈他就觉得脸上无光,再加上自己还没办法对抗那些达官贵人,那就跑路回家呗,兴许还能在京城留下个有气节的名声。 事实上压根就没人在意他这么一号人物……前文也说过京城酒楼掉下块匾都能砸死个带品阶的,更别提他了,于是乎他在郡守的府上做了若干年门客之后又回来了看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毕竟他老家海弓郡就挨着海阴郡,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既然他都下定决心清高一把了咋又跑回京城来了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那咱们再从头开始捋起——一个不认为自己是寒门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却被国子监狠狠地打了脸的人,那索性还不如再自己打自己一回呢,面子重要仕途重要啊? 面子就是鞋垫子,这个道理很简单,人人都会说,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调整好这样的心态——姬巨山跨这一道心坎儿整整跨了十一年。 索性啊,天无绝人之路,这回他回京城第一个就去拜访户部尚书府了,为什么呢?因为朱永当年是他的主考官,虽然当年还不是礼部右侍郎,但在礼部也颇有地位了。那年考生实在是太多,所以还在御膳房教新来的御厨颠勺的朱大叔也被拉去做考官了——看看人家的水平,御厨都得向人家请教——扯远了,还是说回到这二人的渊源,总之姬巨山觉得自己必中就提前拜会了一下所谓的“恩师”并以朱永门生自居,毕竟他也有志于进入礼部仕官——他还认为自己长相挺英俊的。不过他在得知自己名落孙山之后自己也觉得有愧,所以直到离开京城也没再见“恩师”一面。 今时今日笃信“面子就是鞋垫子”的姬巨山腆着脸又拜访了一下朱永,朱永虽然对此人没太多印象了,但还依稀记得这小子是个挺有心气的孩子,再加上他这人脾气随和,就跟他多聊了两句,正好就等来了送照儿回家的齐单。 齐单一看姬巨山那张写满了郁郁不得志的脸就知道这家伙或许也是个值得一用的棋子,二人便这么的接上了头,而在姬巨山的长吁短叹之后齐单也了然了姬巨山如今的境遇。 于是乎就有了今日齐单带着姬巨山来给杨祭酒“送礼”这件事儿。 这礼么……自然就是杨祭酒舞弊的证据了。其实科举舞弊这件事儿齐单也略有所闻,毕竟他认识的纨绔如此之多,那些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搭眼一瞧就了然于胸了,但他也懒得和那群酒囊饭袋接触,反正这些人祸害的是他老爹的江山,传也是传给他大哥。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齐单既然掌握到了杨清正舞弊枉法的切实证据,如果不加以利用再敲骨吸髓那就不是齐单了。 第一百章 夔河沉尸案 贺难最近很忙,看来师兄对他所说的“大案子”还真不是跟他客气的说法。 在水寒郡下属县城夔县的夔河里,发现了一具不满十岁的男童尸体。尸体除了脖颈处整齐的断口之外并无其他任何外伤痕迹,而负责验尸的仵作也表示这具尸体应该是在被发现的三日内死亡的,体内没有中毒的迹象,很明显致死原因只有两种——一是直接砍掉脑袋毙命,二则是因为头部所受到的其它伤害导致被害人死亡,而凶手砍掉脑袋抛尸则是要掩盖真正的凶器以及死因。 但也并不是这么简单就完事了——紧接着在七天内夔河里又漂上来了一具尸体,仍然是没有头颅、全身无明显外伤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壮年男子。于是乎夔县的县令不得不写信到郡衙求援了——眼看着要发展成连环杀人案,要是光靠县里这些人估计自己的乌纱帽要不保。 这也是周獠为什么把这件事儿交给了贺难——毕竟师弟和自己是山河府出身的,断案要比寻常人有经验,更何况师弟的能耐自己也很清楚了。 夔县在水寒郡的最北边,贺难到那去最快也得两天一夜,在接到命令的时候他连休息都顾不上了,随便牵了匹马就火速赶赴了案发地点夔县。而就在第二天傍晚他抵达夔县县衙的时候,噩耗又不幸传来——就在今日午时过后,夔河里又捞出来了一具二十出头的女子,死法和之前是如出一辙。 贺难刚踏入县衙门就被夔县县令给拉到后堂去了,后堂门口早有捕头和仵作在此等候,屋里就是并排放在地上的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怎么少了一具?”贺难偏头看向了仵作。 那五十岁的老仵作也是一脸的无奈之色:“第一件案子到今天已经快一旬了……无头的尸体比全尸腐烂的快很多,这样的尸体如果不尽快处理是会发生瘟疫的,所以我们就给烧了,不过幸好还有卷宗。”仵作边说边递上来了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这三具尸体的身份全都查出来了么?”贺难一边捧着卷宗看一边问道,他有着一心三用的本事,这边看文字也不影响听别人讲话,甚至脑海里还能实时地进行着推演。 “那个男童的身份并未查清,我们按照登记在册的户籍走访了家中有十岁以下孩童的百姓,但并没有发现谁家丢了孩子;这具男尸的身份倒是清楚,他是县城里的一个裁缝,叫做元二。至于今日这具女尸由于事发突然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查……”说着说着捕头也有些不自信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是他的失职。 夔县是个千户有余,人口数万的县城,查明死者身份的难度可想而知。 “无妨。”贺难点了点头,“这事情发酵到今天阵仗这么大,会有人来认领的。这三具尸体都是何人发现的?” “夔河下游二龙村的村民,他们村正好处在河口的位置,发现三具尸体的人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是他们村的村民。”捕头答道。 “好,他们现在在县衙么?一会儿我要见见他们。”贺难已经看完了卷宗,但他并不急于听取口供,而是蹲下身来掀起了两具尸身上的白布。他在山河府的时候就没少见过尸体,但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是不多——他向来怕尸首,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总觉得那死者的双眼在看着他,如今这两具无头尸体对于他来说反倒还好受一些,但也是强忍着恶心和恐惧。 白布掀开的刹那恶臭扑面而来,其实尸体的臭味儿是一直都有的,不然仵作和捕头两人也不可能宁愿在后堂门口站着也不愿意进屋里坐着了。 嗯……男尸右手中指中端有压痕,这应该是常年戴着顶针留下的痕迹;右手大拇指以及虎口处有老茧,经常使用剪刀,这两点都能证明他裁缝的身份;手指上有很多极为细密的陈年旧伤,是针线活儿留下来的扎伤……这个裁缝生意不太好? “这裁缝元二的生意怎么样?”贺难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啊?呃……元二的生意很好,裁缝铺是他自己开的,还有两三个伙计帮工。县城里很多富户都上门找他做衣裳。”虽然不知道贺难问这个做什么,但捕头还是如实回答道。 原来不是手艺不好,而是很久没有亲自动工了啊……所以手上的针口都极为陈旧,甚至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贺难习惯性地进行推理,不管对案情有没有帮助多想一想总是没有错误的,很多时候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很可能就是凶手杀人的动机。 大致看完了元二的尸体过后,贺难又看向了那具无头女尸,女尸和元二一样都因为泡在河里所以显得很是浮肿。这具女尸看起来和元二的尸体又有所不同,她的手部比起元二这个青壮年男性还要粗糙一些,看来是经常做粗活儿的,左手上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疤痕,食指上的一条细长旧伤最为明显,从指甲处一直蔓延到了掌骨。 “看来她是个左撇子,而且家中还养狗……或许不止一条。”贺难心中言道——女子手上这些不规则的疤痕看起来很像是犬牙的咬痕,痕迹并不十分深,所以很可能是喂食的时候被犬牙刮蹭破的,根据咬痕的深浅、大小、长度以及面积来看,她家中至少有一条中型犬和另外一只体格较大的。 “呃……我不知道诸位能不能查到夔县的百姓里都有谁家养狗,但务必要请诸位查上一查,或许此案的案情便明朗了。”贺难站起身来踢了踢略略酸麻的腿,向众人解释了自己的推理和猜测。 “另外……这男尸元二和女尸应该不是死于同一人之手。”贺难在仔细比对过两人尸体数次之后,终于下了断言,而这自信的神态也令众人有些惊讶。 “贺狱曹……何出此言?”县令赫然发问,看他的表情很是惊讶,而站在一旁的仵作与捕头二人也显露出惊异之色。 “活人与死人断头后的状况有明显不同,这女尸的衣物上血迹呈喷溅状,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胸后背,连衣袖口都沾到了不少,虽然血迹几乎被河水冲净,但仍能看到残痕;与之相对的是元二身上的血迹只有颈后的一点儿,大部分都在前胸……如此我可以断定元二是先被人打死后过了几刻钟再被砍下头颅的……由于元二的尸体是趴倒在地上的,所以血液流出来只沾染到了前胸。” “不对啊。”老仵作出言驳道:“或许是因为元二是男性,无论是身高还是颈部的宽度都非这女子可比,行凶者或许是判断难以一刀致命,所以才先打死了元二再进行斩首呢?” “别急……我还没说完。”贺难打断了老仵作的话:“虽然乍一看这头颅与脖颈之间的断口处毫无二致,但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女尸颈部的断口干净利落,显然是自两块骨头的衔接处断开的;而元二脖子上的断痕则有些凹凸不平,甚至这个下刀者并不清楚人体构造,下刀的时候直接砍在了骨头的中央,切割的并不利索。前者很明显是用斩首刀砍的,且刀法极其娴熟,而后者的伤口更像是使用菜刀、且更偏向于‘锯’的手法给锯下来的——虽然这么说对于死者可能有些大不敬,但如果能凭借此处的疑点找出行凶之人,也算是告慰两人的在天之灵了。” “另外,这女子的膝盖处很僵硬,肩膀以及上臂处有很浅的、麻绳勒过的淤痕,她应该是被人束缚住并且在跪姿之下被杀害;而元二身上则全无这种痕迹,很有可能是在站立状态下被人用钝器击打后脑致死。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还摸了摸元二尸身的前胸处——果不其然他的锁骨有些凹陷,膝盖也有磕碰的痕迹,想来应该是受到第一击时还或者所以扑倒在了地上磕到了骨头。” “好了,大致就是这些了。”贺难长出了一口气,“考虑到我的年龄和经历,我对女子身体并不熟悉,所以还得请这位仵作前辈验看一下这女子生前是否受到过侵犯,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去听取一下二龙村村民的供词。”贺难一席话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场的众人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便纷纷按照贺难的吩咐行动起来,验尸的验尸,勘察的勘察。 二龙村村民一共来了两人,其中有一人在发现第二具尸体之后便长了个心眼,时常在河边注意着有没有新的尸体出现,他这无心之举还真帮上了忙,第三具女尸也是他及时发现的。 不过他们也只知道尸体是从夔河上游漂下来的,具体的抛尸地点在何处也只能等到贺难去实地考察一下才能得出结论。于是贺难便带着两名捕快陪同,随着两位村民一起赶往了二龙村,在离开衙门之前他还特意叮嘱了“千万要好好看管这两具尸体”。 抵达二龙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贺难与二位捕快便在村里一户人家借住一宿,等待明日一早溯流而上追寻蛛丝马迹。 夔河是寒水河的支流之一,全长五百里左右,自夔县从寒水河分流出来跨州连郡最后汇入小东海,河水流速不急不缓,所以遇到二龙村附近河道的转弯很容易将尸体淤积到那里,这也是为什么二龙村村民总能发现尸体的原因了。 “抛尸者没有把尸体和石头绑在一起就地沉尸,果然是因为夔县周边的河道较浅、沉尸更容易被发现吧……所以才由着尸体顺河而下想要漂到海里毁尸灭迹,但他们也没想到这三具尸体都巧合般的在二龙村附近这个河湾处以近乎停止的缓慢速度行进所以被发现,由此可证抛尸者无论有几人,都是夔县附近的居民……”贺难沿着河道走了一段时间后便想到了。“不过也不排除还有其他的沉尸还未被找到的可能性……” “女尸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但至少元二这里会是一个突破口……先回去确定一下元二是何时失踪的吧,向他铺子里的伙计求证应该能得出一个相对来说接近的时间。” 打定主意之后贺难也不继续在这偌长的夔河处浪费时间了,通过水流流速去反证抛尸地点,远不如判断元二的死亡时间去推测抛尸者的身份来的方便,贺难想的也是能凭借水流推测出来最好,推测不出也不妨事。 这年头凶案不能说频发,但是破案率实在是低下,大部分荒郊老林中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情都是稀松平常,这夔河沉尸案能让贺难见到尸体,已经可以说是上天不忍看这三人枉死了。 贺难带着两名捕快在夔河边逛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回到了县城里,但这一日之内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给了他当头棒喝,气的贺难鼻子都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女尸呢?”贺难返回后见女尸已经不在衙门里了,便找到仵作进行盘问。 老仵作也是面露难色:“昨夜你离开后,县城里的徐员外过来了一趟,他见到尸体就开始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地说这是他失踪的小妾。如今虽已死无全尸,能否让他将尸身领回去超度一番再好生下葬,我们也是不忍阻拦,便让他将尸首领走了……“ “荒唐!”贺难的眼珠子都瞪了起来,“如今这等大案未破,仅有的证据当然要保存好,别说是丈夫了,就算是她亲爹也不能领走啊!万一他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又毁掉了什么线索怎么办?” 见贺难这样子,老仵作也有些不愿意了:“您是上头来的,可我们就是本县人士,徐员外可不是我们得罪的起的,到时候案子结束你倒是一走了之,我们不还得生活不是?” 贺难斜着眼睛睨视了老仵作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怕他就不怕我?也别明日了,咱们现在就去他那里把尸体带回来。” 第一零一章 怙恶千面教 仵作、捕头以及几名捕快等人是被贺难硬生生裹挟着跟他出门的。除了为首的贺难以外,其他几人心中都是老大的不情愿,脸上更是写满了被逼无奈——要去触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徐员外的霉头不说,熬夜加班还没有俸禄拿,可不是不愿意么。 但贺难不这么想。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早一天破案就能减少很多后续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也可以避免更多无辜的生命牺牲,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虽然周獠已经在郡治内整顿了不少官员以及他们偷懒的风气,但须知水寒郡的歪风邪气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完全整治当然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说到这儿不得不把李老儿李仕通再搬出来说道说道了——李老儿虽然能力未必有多出众,但他人不坏,为官的态度也值得作为楷模来标榜一下,再加上周獠写给斧阳郡守的那封信还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所以李仕通也被一纸调令调任到了郡城里,任了个举足轻重、颇具分量的官职。如今的李仕通家里神佛仙鬼也不拜了,只偷摸摆了两个牌子供着——贺难和周獠。 夔县的这位邢捕头办事效率确实不错,这一日之内他调兵遣将分头调取了许多元二身边人的口供,还真整理出了不少的线索。老仵作那头儿也是没敢怠慢这位,又仔细地对二人的尸体检查了一番,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细节。贺难这一路当然也没闲着——他的身子骨能不动就绝不动弹,但大脑一刻都不会放松。 根据元二裁缝铺里的伙计称,元老板在某一天夜里急匆匆地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人家元老板的私事儿自是不必向他们汇报的,伙计们也没敢多问,但看元二的神色倒真是挺焦急的,结果第二天人就没回来——本来这也不算个事儿,元二自打不亲手开工之后,也会经常出去采购些丝绸布帛,所以两三天不在这里也并不稀奇,但那天晚上老板娘、也就是元二的妻子到裁缝铺里打听丈夫的去向,要知道平时元二出远门都是跟妻子报备的,结果这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直到又过了一日官府发了元二的死讯他们才知道元二已经被人沉尸河中了,元二的妻子在听闻丈夫死讯之后,更是哭的昏倒在地上到了半夜才悠悠醒转。 至于徐员外的小妾,由于昨夜尸体就被徐员外接回了府上请僧侣进行超度,所以没有来得及细细验看,但老仵作也仍然按照贺难的嘱意检查了她的身体——而检查结果也很耐人寻味——他不但根据疤痕印证了贺难有关于“此女家中养犬”的事实,还发现她生前曾经遭到过侵犯——这种近乎于凌虐式的侵害显然不止一人所为。 在完整地看完了尸检的结果之后,贺难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句:“我在想……这女子当真是徐员外的小妾么?” 此言一出,身旁其余几人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而贺难也从中读懂了一些东西:“不用这么看我……你们心里想必也有这样的猜测,而且徐员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比我清楚得多不是么?” “您为何作此推断呢?况且徐员外为何要冒领尸体呢?”一名心直口快的捕快问道,他便是陪同贺难一起前往二龙村的其中一位,在见识到贺难的本事之后对其很是敬佩,故而如此发问。 “作为小妾来说虽然要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但昨日我见那女子手上的厚茧显然不是干干杂活儿就能留下的,依我看更像是长期且大量的农活才能积累出来的。其他的疑点比如咬伤以及侵害现在还不能作为证据,不过等我们到了他家里便能清楚了。”贺难淡淡地说道,他没有言之凿凿地肯定就是因为现在的证据还不够多:“至于徐员外为什么要冒领尸体……如果他没有那种古怪的、恋尸的癖好的话那八成就是——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饶是如此,几人也没能理解贺难话语中的意思,尤其是那句“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更是意味不明,不过贺难也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听懂,反正只要徐员外肯让自己进门就有机会印证自己的想法。 徐员外的宅子离县衙门也并非很远,在几人谈话之间便以到达,有捕快在自然是不用贺难亲自叫门的,他便抱着双臂在后面等着。 过了许久,徐员外才在家丁的接引之下姗姗来迟,他甫一见众人便笑呵呵地张了口:“邢捕头别来无恙啊,今夜拜访我老徐所为何事?” “想必这位就是徐员外了,贺某久仰您尊姓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贺难往前几步走上了台阶,与徐员外比肩而立。贺难这厮真是脸都不要了,明明今天傍晚才听说过徐员外这号人物,居然就腆着脸说什么久仰久仰:“说来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来找您要个人,没什么问题吧?” 徐员外面露疑惑地看向了邢捕头:“这位是……?”看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徐员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人是哪一号人物。 邢捕头清了清嗓子:“咳、咳……徐员外,这位是郡里来的贺狱曹。”话音落了有两三息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为了案子来的。” “哦、哦,原来是贺狱曹,徐某也曾听闻您到县城,却不曾想到居然是如此的青年俊杰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你方唱罢我登场,比起睁眼说瞎话来徐员外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还有隐隐超过贺难的意思——毕竟他还真不知道郡衙派来一个什么贺狱曹来查案子,无非就是接着邢捕头的话说下去罢了。“要什么人您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配合。”徐员外看来也是个爱说俏皮话儿的人,或者说他还挺擅长套近乎的,顺便也算是展现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就算这帮孙子不敢说,我也非得让他们给贺狱曹多交代点儿东西不可。” “哦,那您是误会了,我今儿来本来也没想着带会说话的人回去。”贺难是给了根胡萝卜转手就是一棒槌敲了上去:“尊妾室的尸身于我们侦破此案还有莫大的干系,按规矩也得是县衙先收押尸体。昨夜已经通容徐员外您一夜了,所以今儿我得把尊妾室带回去。” 一听这话,徐员外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实不相瞒,徐某的妾室在今日超度之后已经派人下葬了。” “是么?那我怎么闻到那么大一股味道了呢?”贺难拱了拱鼻子,刻意做出了“嗅”的动作。 “贺狱曹这般作态怕是对死者有些大不敬了吧……”徐员外至此已经是咬牙切齿地说话了。 “呵呵……难道徐员外您拿亡故之人做幌子就敬了?”贺难与之针锋相对,今天他必须进这道门。 看着阶上这两位哪个都惹不起的主儿,底下的人也犯了难,不过说到底他们这是公事,邢捕头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圆场:“徐老爷不愿妾室故去后受到叨扰是人之常情,但我们当差的也是公事公办,还请徐老爷行个方便。” 对峙了半晌,徐员外兴许也是想明白了,便冷哼一声道:“那就跟我进来吧。” 贺难安排两名捕快跟随仵作去抬尸体,自己则带着邢捕头跟在徐员外的身后走进正厅。 “既然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徐员外缓缓开口:“之所以我要撒那个不大不小的谎说已经将她的尸体下葬,是因为我怕她死后还不得安宁,遭人亵渎。” “哦?在下还真没想到徐老爷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贺难操着一口嘲弄地口吻说道,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那您可知道,尊妾室在生前或许已经遭人亵渎了么?” “这……这怎么可能?”徐员外一下子便愣住了,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贺难所说的此“妾”非彼“妾”,便佯装愤怒——至少在贺难眼中是“佯装”——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口中厉喝一声:“若真是那群畜生做的,我必饶不了他们!” “哦?哪群畜生?”贺难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徐员外难不成还真知道点儿什么? 徐员外定了定神,娓娓道来:“我见贺狱曹年纪轻轻,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应是不知道当年之事……” 大概在十数年前,水寒郡以东,朔来郡以北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伙人,他们自称为“千面教”——说他们是妖人也好,是方士也罢,总之就是个类似于邪教的团伙,他们打着拜神传教的名义在此地周边活动,实际上却供奉着名为“千面仙”的玩意儿——为什么说是“玩意儿”,是因为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它究竟是什么,虽然名字中有“仙”,但看它的徒子徒孙所行之事却无异于妖魔之为。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个所谓的千面仙千变万化,无固定模样,千面中人笃信他们的千面老仙长生不死,并可以将这种奇能赋予它的信众们,而这长生不死的方式就是“借尸还魂”。千面信众会定期搜罗一些人、并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来供奉在千面老仙那张无脸的泥像前,待头颅内的血流干、皮肤完全干瘪之后就说明“千面老仙已经借尽了此人寿数,并且可以依托此人之面容存活于世”,也就是多了一条命。而谁将此人头颅割下并供奉在无脸泥像之前,谁就也能借此人身份多活一世。 你说这千面老仙一听起来就是扯淡的事儿能有人信么?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天下永远都不缺蒙昧无知之人,对于长生不死的向往是这些人信奉千面老仙的源动力。 当然,最搞笑的事儿是真正信千面老仙的都是普通的信徒,教主压根儿就不相信什么千面老仙,这玩意儿就是他妈的他自己编出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教中有一规矩便是供奉给千面老仙的祭品顺序必须是童男、童女、青年男子、青年女子、老年男子和老年女子,分别对应着少阳少阴、中阳中阴、老阳老阴——是的,他们在四象的基础上还编出来了个“中阳中阴”。而有资格享用这种“长生”的人自然就是高等教众,每期共有六人,而怎么才能成为高等教众呢——捐钱呗。至于多长时间为期那就是教主自己定夺了,只要缺钱了就可以假托老仙之名怂恿这些教众积极上供,然后再根据“贡献”选择谁能得到“仙力”。而除了所谓的长生秘术之外若是被祭的女子生得貌美,也免不了遭到这些畜生的毒手。 尽管千面老仙之说有着诸多破绽,但唯独“易容长生”这一点好解释——如果这些得了长生之人不幸罹难,就可以说他们今生阳寿已尽,已经转生成他人了。 当然如果有冤大头反应过味儿来了,千面教主也不怕——一来这些人杀人献头之事都被教主以“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献颅于老仙”这样的句子记录在册,此为威逼;二来这千面教主鼓唇弄舌的本事也是一流,他将之前的钱财如数奉还给此人,并与其约定好只要是他吸纳进来的教众,这些人捐赠的钱都可以三七分帐,此为利诱。正是凭借着威逼利诱这亘古不变的办法,千面教吸收了很多这样的人,颇具规模。 总而言之,这个所谓的千面教就是一个通过鬼神之说大肆攫取金钱,并谋害无辜之人性命的阴邪教派。 “……而在此地盘踞了近十年的千面教,也因为六年前那一场大旱而销声匿迹,却不想今时今日又重现世间了。”徐员外给贺难讲述了一番“千面教”之事,当然个中有些秘密他也不知道,所以讲的也是模棱两可:“我想前些日子我们夔县发生的这几桩惨案,都是那个千面教搞得鬼。” “啊……邢捕头可曾知道这件事儿?”贺难在听完了之后看向了坐在下手位的老邢,如果什么千面教是徐员外编出来的,那老邢应该会清楚。 邢捕头摇了摇头:“在下本是外地人,大旱年后才到此任职,所以对此事并无印象。” 贺难对此有些错愕:“你来这儿之后连以前的卷宗都没看过?”在他眼里到一个地方赴任、尤其是司掌缉查刑狱职责的官员,首先了解当地人文环境的最好办法就是查阅当地此前的卷宗,这也是师父和师兄都身体力行教会他的,算是常识了。 “呃……是属下失职了。”邢捕头支支吾吾的,当年的水寒郡大家混日子其乐融融,谁有那个闲心啊。不过他灵机一动又想到了什么:“咱们那位仵作陈老就是夔县本地人,此前也一直在县衙门当差,或许他对此知之甚详。” 说曹操,曹操到。陈老仵作带着那两名年轻捕快匆匆地进来了,他虽然年岁大了,但这几步走的足下生风,到贺难耳边低语了一番:“贺狱曹,老朽现在理解了你那句偷梁换柱是什么意思了——尸体被人换了!刚才我带人验看的那具女尸并非咱们收押的那一具,而是另有其人,除了身上种种痕迹对不上之外也比之前那一具腐败的多……另外,方才老朽见到的那具女尸腹部微微隆起,若不是生前吃了大量难以消化的东西,就是怀胎已有四五个月了。” 贺难听完陈老仵作的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接着岔开话题道:“陈老,方才徐员外给我们讲了一段在十年前左右活动于此地的‘千面教’的故事,最近的案子可能是千面教又卷土重来所为。邢捕头称陈老您是本地人可以向您求证,不知陈老是否知晓此事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陈老仵作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的确如此。” 贺难点了点头,高声向徐员外说道:“看来徐员外诚不欺我,这千面教的确有着很大的嫌疑啊。” “是啊,依我看就是这千面教害了我妾室的性命。”徐员外也忿忿不平地说道。 “好了,是夜已深,徐员外您也早些休息吧,我们便不多叨扰了。”贺难向老徐拱了拱手,态度比之前客气了很多。 两名捕快一前一后地拉着个放女子尸身的板车,徐家的家丁也帮忙一起扶着,贺难和徐员外走在当中,最后是仵作和邢捕头走在最后,一行人就这么稀稀拉拉地往大门外走去。 “徐老爷今年贵庚啊?我看您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贺难像是聊天一般说道。 “哪里哪里,早就不如你们这些青年人了。上个月我刚过了六十二岁的生辰,现在是睡得早起的也早,要不是今夜你们来了我也就休息了。”徐员外谦逊道,贺难不再咄咄逼人,老头儿也客气了不少。 “对了,您这大家大业的也不怕贼偷啊?就没养几条狗看门护院?” 徐员外一脸地嫌弃:“那玩意儿看着又脏又闹,哪里有家丁顶用?狗肉我倒是喜欢吃,狗我是从来没养过。”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问了,尊妾室是何日失踪的?这也好让我判断她的……嗯,您知道我的意思。”贺难像是刚想起来一样。 正在徐老爷翻着白眼寻思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徐家家丁已然是快言快语:“四天之前金夫人就不见了。” “好。”贺难停下了脚步,冲着徐员外拱了拱手道:“就送到这里吧。”他又偏头对着邢捕头和几名捕快说道:“徐员外一家是咱们重要的证人,为了防止他们全家上下遭遇不测,从现在起你亲自带人把守徐府,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是任何人。这是死命令,如果有任何人擅自进出——格杀勿论!” 徐员外送走了贺难本来满面春风,但这番话无疑是犹如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了脚,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难看到像被人踩了一脚又碾了又碾的烂地瓜:“贺狱曹!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嘛!”贺难转过头来看着徐员外,双目悬锋。 顷刻之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只一人除外,他的脸色从某个时刻开始一直都很难看,难看到像被人踩了两脚又碾了又碾的烂地瓜。 第一零二章 名侦探贺难 夔县县衙门的集案库中,一个披发的青年瞪着充斥浑浊血丝的眼睛正在翻阅卷宗。 盛国建立之初,只有京城及设有“龙兴阁文史馆”作为存放档案、书籍、卷宗等文献案牍的地点,绝大多数地方衙门包括郡城都不曾设立此机构。但自从李獒春坐上了都御史的位子、建立了山河府之后便提出了在每个衙门都建立存放当地案件卷宗的机构,这也是为数不多能让山河府、天边卫和刑部三大司法官署一致同意的意见,于是“集案库”应时而生。 贺难今夜是一个人回到衙门的——邢捕头和那两名捕快负责“保卫”徐员外一家的安全,陈老仵作则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只剩下贺难一个人推着板车披星戴月地在大道上走。 路上有打更的更夫见了贺狱曹这行头吓得是魂不附体——夜深人静本来就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再一转角碰到个一袭黑袍、长发如瀑、骨瘦如柴的人推着一辆载着无头尸体的板车——也就能在阴曹地府看见这般光景。 在更夫的护送下,贺难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衙门里——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贺难有个屁的惊险,更夫才是受惊的那一个——然后便直奔着集案库去了。 既然徐员外和陈老仵作都提到了当年“千面教”在此地也留下过累累血案,那想必一定会从卷宗找到蛛丝马迹。 抱着这样的心情,贺难从浩如烟海的案卷中找到了关于千面教的一切,而读来真可谓是触目惊心——千面教所积累下来的恶孽真可谓罄竹难书。而深思之下更令人心生恐怖的是,千面教的罪行路人皆知,可这些案子绝大多数都没有一个捉拿归案的凶手,看上去和那些无头尸体一样都是无头的悬案——那么问题来了,这是没人想管、还是没人敢管? 阅读完所有与千面教有关的卷宗之后,贺难又将这些籍册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陈列架上,但就在他即将离开集案库之前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又匆匆地走回了架子前。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所有卷宗的侧封上都标注了案件的名目和编号,并以编号依次排列,而其中有一个很是扎眼——这些卷宗都是很多年前的了,就算保存的再完好也会有岁月的痕迹磨过,旧纸泛黄新纸泛白,旧墨灰干新墨黑亮……这些都可以辨认地出来,尤其是在两厢对比之下。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一份儿上了吧……”贺难轻轻地将那份夹杂在旧册中有些鹤立鸡群的一本用两根手指拈住,轻轻地又抽了出来。 客观来说,这七天以来最不着消停的是邢捕头和他手下的小捕快们,贺难每日不是窝在县衙里写什么东西就是去走访,而由于尸体已经全部验看完毕所以陈老仵作也清闲了下来,只剩下这些武职人员们不但要换着班地在徐员外宅子外面站岗,还要肩负起一切搜查的责任,不可谓是不苦。 不过今日他们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贺难召集回了所有人,连同徐员外和他的夫人、家丁等以及元二的妻子与伙计们,他宣布就在今日会让夔河中的三起沉尸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望平二十年九月二十九,天朗气清,宜出殡、安葬、诉讼;忌开工、动土、祭祀。 贺难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据他所说——“主角总是最后一个登场”,而他姗姗来迟的原因实际上是抱着整整半人高的各类书册走得太慢…… 贺难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管这些黎民百姓们知不知道,至少在衙门当差的这几位已经是领教过了,而这样一个人却带着这么多文献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承蒙诸位这些日子里的不辞辛劳与积极配合,贺某今日终于掌握了如下的证据,并可令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贺难的嗓音略有些沙哑,但仍不失掷地有声,他冲着堂下的列位拱了拱手,便坐在了主位上,连县令都只得在一旁陪坐。 “徐员外,元夫人,首先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件案子是怎么看的。”贺难把目光掷向了二人。 徐员外毕竟是城中大户,在台下候着也能独坐一张太师椅,他皱着眉看向了贺难,像假寐的虎狼一样眯了眯眼:“还能有什么看法……当夜老夫已经说过了,这都是千面教之祸,也只有他们会三番五次地用斩首的方式杀人。” 那边元二的夫人是一名普通的妇人,她只顾暗自垂泪:“民女只求贺狱曹能找到杀我丈夫的凶手……” “呵呵……”贺难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言辞却意外地可怖:“杀你丈夫的凶手,不是已经在这方大堂里了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提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看向四周的人谁像行凶之人。 “顺带一提……杀死徐员外偏房夫人的凶手……也在这里。” 虽然秋天只过了一半,但贺难却用了两句话,把县衙屋檐下变成了冰天雪地,气氛从未有过如此凝重。“贺狱曹这是什么意思?”坐在贺难身旁的县令有些坐不住了:“既然你说凶手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不让人将他们擒获?” “县令大人请放心,此时就算将凶手按在地上他们也不会承认,不妨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贺难俯身在县令耳畔耳语了一番。 “好了,既然大家都等着我开口,那我也不卖关子了……”贺难清了清嗓子:“徐员外之言不无道理,自从五天前的一夜我拜访了徐宅,从徐员外口中听闻了十年前在此地作恶多端的‘千面教’之后,便翻阅了过去的一些卷宗,也拜访了城中的一些老人,从他们的口中拼凑出了千面教的真面目。”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贺难向众人娓娓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有关于千面教的一切,包括他们杀人取颅是为了供奉所谓的千面老仙,而这个千面老仙则会赐予这些向他献祭人颅的信众“长生之力”。 “所谓的长生,当然是假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借所谓老仙的名头来骗钱并且控制这些信众罢了。”这是贺难对于千面教所进行的总结。 “那么贺狱曹,您说的这些和我丈夫的死有什么联系呢?”元二的夫人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听的云里雾里——她不关心什么千面老仙到底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她只关心丈夫是谁害死的。 与之相对的、徐员外就显得沉稳许多,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全程都一言不发。 “来人,先给徐老看茶。”贺难指挥着衙役们又提上来一壶茶奉与徐员外,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案子中。 “贺狱曹,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是没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既然你说你知道凶手就在我们之中,那为何还不说出他的姓名呢?”徐员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呵呵……”贺难冲着徐员外露出了一个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徐老爷,你就好好喝你的茶不行么?” “也罢,那我就开始说我的推理吧……元二是个相貌俊美的男子,生性风流,虽然年轻的时候就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但是他家中清贫,所以一直没能完婚,碍于生计只得在这家裁缝铺做一名学徒,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和心仪于他的裁缝铺老板的女儿、也就是元二现在的夫人成婚了。而为什么他要选择与裁缝铺老板的女儿成婚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来这里做衣服的大多数都是女子,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而老丈人去世后裁缝铺就落到了元二的手里,他的夫人向来不管店铺里的事情,他便可以借‘量身制衣’的由头与那些女子在里间苟且一番。但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尽管在外面和别人不清不楚,但回到家里在妻子面前他又是一副贤夫良父的样子,事事都要向妻子说个清楚,除了他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你……你血口喷人!”元二的夫人此时怒火中烧,当即就喝了出来,“我夫君他一向是不对其它女子有越轨的举动,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只是在你面前罢了……”贺难打断了元二夫人的话,“重要的不是他和多少女子刁风弄月、采兰赠芍,而是和他偷情的女子中有着这样一个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 这话差点让徐员外气的中风直接死过去,他面色铁青,大声嚷道:“贺狱曹,休得胡言乱语,辱没我徐家清正门风!” 贺难却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本来是他买来的丫鬟,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小丫头也出落的花容月貌,徐员外就顺势将她纳为了小妾。但是二十岁出头的金氏怎么可能甘心和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鸾凤和鸣比翼连枝?若她是正房也就罢了,一个偏房的小妾就算等到徐员外百年之后也分不到什么财产,于是她便勾搭上了裁缝铺的老板元二——元二还未到不惑年纪,身强体壮,相貌也是不俗,裁缝铺多多少少也算是个产业。” “这方面呢,元二想的比金氏明白的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元二只想偷吃,可不想为了某一个女子休妻,毕竟休妻就意味着放弃这家全盘由自己操控且渐入佳境的裁缝铺,所以也就一直这么拖着。” “人道是,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万万没有想到金氏竟然怀上了元二的孩子,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让她感到分外恐慌——要知道徐员外已经年过花甲,早就无力再跟她行房事了,所以这孩子只能是元二的,但要是被老爷发现那她可就完了。于是她便又一次提出了让元二休妻并拿孩子来威胁他,而元二得知金氏怀孕之后却从此对她避之不见,金氏也只能每日惶恐。” “最后她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你元二不想给我这个名分,那就给我一点儿钱让我跑路离开这里生下这个孩子吧,就约了元二出门,却不想就在当夜出城的时候正巧被千面教的人捉到并且杀死了,又分别抛尸于河中。” “你是说就在此时此地,这县衙之中竟有着千面教的余孽?”县令大人一惊,毕竟贺难方才说杀死此二人的凶手俱在堂内。 “诚然,我们可以把今日之罪全部归咎于千面教所为,但事情果真如此么?”贺难看了一眼身旁的县令,又看了一眼台下脸色各异的众人。 “千面教罪恶滔天,理应清剿。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千面教我会处置,而另有其人的凶手我也会将其绳之以法。”贺难从自己带进来那半人高的书册中抽出了几卷:“此案最大的疑点就在于日期……我手中就是过去有关于无头尸案的卷宗,姑且全部算在千面教的头上吧——每件无头尸案相隔至少半月,而我又拜访了许多对此有些详解的老人,也得到了他们的认证——在他们的印象里的确如此。” “千面教对于所谓祭品的挑选相对来说也很是严格,一定会按照男先女后从童男到老妪共六名,如果把此案定义为千面教所为,那我们必然还忽略了一名童女,但我派人至夔河顺流而下寻找,却并未发现有女童的尸身。” “而最近的几起案子却极为频繁,与旧案相比不仅时间上有极大的迥异,人员上也有谬误,这就是我认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和元二并非是千面教所为,而是有人模仿千面教作案,搭了他们一程顺风车罢了,只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个模仿杀人的凶手实在是太拙劣了。” “关于这起案件的真相我倒是还有一个更加有趣的版本,你们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下去……”贺难神情极为怪异地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元二……当真是金氏约出去的么?” 从这一刻开始,贺难才把所有的铺垫完成,开始了他的真相讲述:“徐员外虽然老了,但他并不傻也并不瞎,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妾怀有身孕,并知道孩子并不是自己的种儿,所以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谁是奸夫,在确认了元二奸夫的身份之后他便让人以金氏的名义带话给元二,声称让对方准备一些钱供自己离开此地。可元二也没想着真把钱交给对方,而是揣了一把剪刀意图在约好的地点、也就是城外的某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金氏杀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压根儿就没见到自己的情妇,而是徐员外和徐家的几名家丁。徐员外显然是听闻了前几日夔河中有一具男童沉尸,便联想到了当年的千面教意图嫁祸给千面教,就这样元二被打死之后斩首,尸体也直接丢弃到了夔河之内。” “至于对付自己的小妾徐员外并不着急,反正金氏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将小妾囚禁在府中的地窖之内谎称失踪,实际上确是在对她进行殴打折磨。而在夔河中又出现一具女尸之后,徐员外便想到了偷梁换柱的办法,就是冒领这具尸体然后再将小妾杀死,这样四名死者就变成了三名,四桩案子就变成了三桩,凶手便全部归在千面教的头上,而作为事件主谋的他就可以撇清自己的所有嫌疑。” “你放屁!”徐员外老脸涨的通红,不顾脸面地大声咆哮道:“你不过是编出来了一个故事然后自圆其说罢了!” 没想到贺难竟然坦然地承认了:“是啊,我就是编了一个故事自圆其说。” “但是……”贺难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玩命悬一线的转折:“只要在你府上找到第四具尸体不就能证明我的话是否属实了不是么?还是我们先把现在这具、你真正的小妾尸身的肚子剖开,先来验证一下你杀人的动机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拿回去的那具女尸现在应该藏在你府中的井里吧?”贺难从案桌后走到徐员外面前,轻轻俯身耳语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徐员外的冷汗都下来了,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很简单啊……你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具女尸运送出城外找个荒郊野岭埋了,但我封锁了你全家的进出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为了不让她发出尸臭、更不能让外面的捕快知道你在宅子里动工挖坑,所以你只能将她沉在水井里,但如果这样做你的水源也断了,所以你打好了足够全府上下用三天的水才将井口堵死——这也是你府中能盛水的容器的极限了吧?” “实际上就算你准备的水量超出我的预计我也不急,因为我等的就是你断水过后才会升堂审案。”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足足熬了你七天呢?如果想抓你,三天就足够了。” 徐员外“噗通”一声从那张太师椅上栽倒了下来,眼前一阵漆黑,他并不是渴的,而是吓得——这就是贺难的办法,其实这样做对破案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正如他所说真要让徐员外伏法三天就已经足够了,但他就是要给这些人留下一个永生不灭的印象,让他们对自己、对人命、对律法产生恐惧和敬畏。 “好了……这两桩案子已经差不多了,那么我们现在来说一说……另外的两件事吧?” 贺难冷笑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县衙内的另外一人。 第一零三章 塞下风景易 “江小将军,您这是要走?”眼见着少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门外的侍卫探头进门问道。 “是啊,回京城,我哥写信给我爹说我嫂子要给他生大孙子了,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叫我这两天准备准备。”屋里面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这个埋头整理行李的少年是江文炳的弟弟,江敛,字文蔚。顺带一提前者的“文炳”也并非是名而是表字,其大名为“江显”。 《周易》革卦的卦辞有“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与“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两条,又有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故二人之名俱得于此。 江家人取名有很大的讲究,前一代取两字为名下一代就要取三字,而且大名中的尾字必须能用三点水组成一个字。江显出生时有所征兆,其母在当夜梦到一只吊睛白老虎泅河而渡,眼见得要沉入水中却浑身金光四绽,忽地一跃便从河中央飞跨数十丈到岸边,宛如天神显圣。待梦醒来时江母为江父诉说此事,便觉得腹中绞痛难忍,遂诞下一子,出生时竟重达十二斤整,其父思其为猛虎投胎化身,星君下凡显灵,便由此神梦给他取名为“江显”。而江显也显然并不愧对自己这个名字,他自会跑步的那一天起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父亲经常在他面前演练的一套枪法,而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得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披着张老虎皮趴在地上说是真老虎也有人信。 而江敛比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就不起眼的多,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甚至一度被人认为是个“傻子”,别的婴儿一般八个月到十个月才会咿咿呀呀,一岁才会说些简单的词如“爹、娘”,最晚两岁怎么着也该能说出话来了——但是江敛与他们不同,他在四岁之前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过,江父江母甚至以为二儿子是个哑巴而到处寻医问诊,结果在江敛四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就能完整地背诵出一篇文章了,这可让江家全家上下大喜过望,骠骑将军直呼此子大器晚成,也将他的名字从“江戋”改为了“江敛”,意指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又与其兄江显之名相对应,后来又为二子分别取了字,也是遥相呼应。 豹子在出生的时候很是丑陋,皮毛灰暗,但长大后却有了一身极为华丽漂亮的外表,江敛也正如君子豹变中的豹子一样,完成了他的变化——自他读书以来就展现出了他那无与伦比的兵略天赋,甚至盖压了大他八岁的兄长——在这兄弟二人无数次的兵法推演中,江显一次都没赢过自己的弟弟,一次都没有。 换成实战演练江显倒是能赢,但依靠的全部都是他那以一当千的武力而不是谋略,但只要给江敛那里配上一个足以匹敌兄长或是相差不多的猛将如厉铎或是他们俩的亲爹,那还是江敛赢。 所以骠骑将军才会在江敛刚到十五岁的时候马上就把他拉到了关外,让他亲自上阵经历真正的、会流血的战争,而小半年前的那一场试刀之战江敛虽然胜了,但也是惨胜——他所调度的两支万骕营军队只有一支取得了战果,另一支疑兵虽不致全军覆没但也损伤惨重,这样让他尝到了人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儿,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而之后兵营内的内乱更是搞得他焦头烂额——万骕营中的一位先锋官竟然砍了几个同僚然后亡命天涯,至今还音讯全无。 可怜的小江敛,他哪里知道兵败之责根本就不在他,而是另有原因呢? 江敛这边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便慢悠悠地走到父亲的起居室门口敲了敲门,直到屋子里有所回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旁边。 屋子里原来共有三个男人,都是盘腿坐在一张地图两边,离江敛最近的中年男子简直就是江显的成年版,剑眉虎目,方口狮鼻,一瞥一视中威严尽展,举手投足间霸气横生,正是江显江敛兄弟的父亲,骠骑将军江寅。 可能到这里有人会问了,上文不是刚说过江家的规矩是一代两字一代三字么?怎么到了江寅这里又和自己儿子辈一样是两个字了?这事吧,说来话长——江寅是庚寅年出生,生辰中又占了个庚寅时,而江家自盛国开国以来就是显赫数代的武将世家,以虎为尊,所以便取了“庚寅”二字入名,但是盛国当今的皇帝齐长庚陛下名字中带有个庚字,所以在他继位之后江庚寅为避天子名讳便把“庚”字给去掉了。 再提一句闲话,现在天底下能叫得出来的第二个“庚”字,还得数咱们五皇子的化名白无庚,其中意味说来说去也离不开“儿子跟老子闹有你没我”的那一套。甭管是谶纬之术还是玄道学说,皇帝陛下到头来还是没能狠下那个心给他关天牢里弄死,索性就由他去了,反正一个假名而已——天下不知道皇帝叫啥的人还有的是呢! 坐在江寅右手位的同样是一个中年男子,其容貌特点就是圆颅珠眼,肤白体宽,唇上无髭,颔下有须,长相和厉铎有七八分的相似,正是白马将军厉铎的父亲、右将军厉皑山。而与江寅对坐的是一名稍显老迈一些的男子,两鬓微白,皮肤黝黑,笑起来眼尾附近能看出褶皱,此人是天狼军的中军师,成小桓。 几人正在商议对獦狚人的战略,见是江敛进来也并未避过他。江寅主张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进攻,而厉铎则认为应该偃旗息鼓养精蓄锐伺机而动,成小桓的意见则游移于二人之间,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不断派遣小规模部队进行游击,但总体战略上也更偏向于“利用机动性进行防御”。 在听了大人们喋喋不休了一阵之后,江敛突然开口了,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父亲和厉叔叔,你可知道你们二人最大的问题在于哪里么?你们二人太过于看重万骕营的名头了,认为所谓的‘王牌’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动用,但是我觉得只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发挥作用、且能不断地产生其价值的部队才能叫做‘王牌’。” 听了这话,骠骑将军和右将军这两位位极人臣的高官都怔了一怔,不久后江寅压了压手示意自己的小儿子继续说下去。 “从万骕营建立以来已经长达八年之久,这八年来我们与獦狚人的交锋少说也有数十次,其中有万骕营参与的次数却只用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对于万骕营的使用我们也更执着于在正面战场上破敌,但结果却并不如意料之中的好。而每每万骕营即将身陷重围,您二人都在想办法救援其安全撤回,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太过于心疼万骕营那高昂的造价。”江敛侃侃而谈道,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成伯伯所言更接近我的想法,但还是太过保守了些,我们可以不求一战破敌、犁庭扫穴,但务必要每战有所收获。” “据传说战国时张仪曾为秦献灭六国之策,又有人说此乃韩非所作,但出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论切实有效——得五寸,退两寸,仍得三寸,此为蚕食。”江敛目光炯炯,一气呵成,看样子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胸中酝酿许久了。 “那依你的想法,是怎么个‘蚕食’之法呢?”江寅又问道。 “獦狚人以游牧为业,主要的商贸途径都赖以他们西南方的狸奴,而狸奴也与我大盛相接壤,虽隔雄山险川但也并非不能跨越;而他们的军事盟友是北方三胡之中最强的沙胡部,所以他们才能三番五次地骚扰我国。” “然狸奴兵力不足,又无胆与我等撕破脸皮开战;沙胡如今与云胡、褐胡两部争地夺势,自顾尚且不暇,更无余力去管自己的盟友。我们只需在南飞渡雄山,借道狸奴,在北闪击蒲城、马苒、胡安三地,由此隔绝沙胡,再以大军威压獦狚边境,逼他们更往大漠深处退却,不出几年他们要么灭亡要么投降,而我们也就不费一兵一卒地平定了骚乱。” “而万骕营的作用并不在于正面战场上大破敌军,而是利用其机动性闪击三城,并由此展开全面攻势,若是能据守住这三城,就算其他方面军寸功未立,我们也能为大盛平添百里疆土。”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你们都是出身于行伍的军人,所以太过于看重正面战场的胜利,但侧面战场中的一举一动同样可以影响到大局,而我的谋划其中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快速地拿下漠北三城切断獦狚与沙胡的联系,哪怕只有三个月都可以,而万骕营最不缺的就是……” “快。”三位成年男子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你是怎么想到的?”江寅问了自己的儿子一句。 “梦里。”江敛给出的答案和没有一样。 这边厉皑山和成小桓已经笑开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觉得江敛之言惊为天人,仍是有待商榷的谋划,但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有如此出其不意的想法也着实难得:“将军,不如您就把他留在我们这儿算了,我是看出来了,京城哪里容得下他,只有边关才能发挥出他的本事啊!” 江寅见二人夸奖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也是心花怒放,笑道:“那可不行,这回给他带出来一年多了,他娘可是想他想的不得了,说我不回去可以,儿子必须得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江敛今日所献之策,竟然在日后真的成为了现实,而正因为此事,才有了后来那惊天动地的发展。 第一零四章 郁家有来客 钺月郡地处江海交汇之地,繁华富饶,美景天成,早年间便是天下闻名的盛地,又因此地是盛国的通商口岸之一,各国商人多居于此地,所以又得名为“商都”。 在钺月这种寸土寸金的地界,能有个一亩三分地的宅院就已经是家境颇为殷实的代表了,而这架马车停留在的地方却是一个颇具些规模的大宅门口,悬在一丈四尺高处的匾上写着两个金粉点缀出来的大字“郁府”。 郁家的大小姐提着自己的大红色裙子跳下了马车,她一路小碎步地跑到门前抓着鎏金兽首衔着的门环在大门上叩了叩,竟回荡出撞钟一般的厚实响声。 “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啦!”年轻的家丁搬开门闩、拉开门缝朝外瞧了一眼,便大喊着奔走相告,而郁如意就在外边抱着双臂等着,一脸无奈的神色。 像是她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会有家丁、丫鬟乃至管家,郁家当然也不例外。眼前大呼小叫的这位叫做郁三儿,郁三当然不是他的本名,这是他在郁府的排行——郁家上下共有家丁十九位,从郁大一直排到郁十九,起初是按照入职的次序排下来的,而这当中谁若是离开了郁府,那新来的就顶上离开那位的名号,所以眼前这个郁三虽然年纪和郁如意相若,但名号还是排的很高。 过不多时,从郁府内前前后后走出来七八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面目严肃,身材魁伟,苍鬓虬髯,姿容端正,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头,而他身后紧跟着的是一位中年美貌妇人,仪态优雅,相貌端庄,光看外表倒是像三十岁出头,而实际上却已经是四十岁往上走了。 这两位的身份已然是不言自明——正是郁如意的亲生父母,郁府的主人,郁茂生和穆皎。 这二位可不是普通的财主那么简单。穆皎的名下就是钺月郡城有名的商号——如意商号,贺难也曾经在“如意”旗下的酒楼吃过饭,只不过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郁如意的真名;而郁茂生则是中原三大镖局之一的、泰平镖局的局主、总镖头,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就算是许多绿林人物也得对郁总镖头恭敬有加。如意商号本是穆皎的娘家产业,在她嫁给郁茂生之后在强强联合之下得以发扬光大,如今在穆老板的手下红红火火,而二人的结缘也是因为泰平镖局曾经的一次护镖——当时护送的正是穆家的这位小千金,一路上郁茂生为这个穆家大小姐遮风挡雨,后来他们便顺理成章地结成了连理,育有一子一女,而二人的子女姓名的由来也是根据他们的产业。 不过说起来有些有趣的是,本以为能继承母亲的经商天赋的女儿郁如意是个天生的仙人体,武学一道堪称前途无量;而有着中原三大镖局之一冠名的郁泰平却武功平平,反而在商贾之术上独具慧眼、奇货可居。 二位主人走到女儿面前站定,方欲开口,却又一身着深青色劲装的少年从二人之间挤了出来,那少年唇红齿白,冲到了郁如意的面前:“阿姐,你回来了!”正是郁如意的亲生弟弟,郁泰平是也。 “阿平,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郁如意的神情有些惊讶,上一次离家的时候,泰平的身高还与自己平齐,而转眼半年过去已经比她高出小半个头了,堪堪长到了七尺的高度。 郁泰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兴奋地说道:“不光是个头高了,武功也进步了许多哦!姐姐咱们来切磋一下!” 如意低头用手捂嘴轻笑道:“你那点花拳绣腿还是别了吧?姐姐都怕一个不小心伤到你。” 郁泰平刚要开口反驳些什么,作为一家之主的郁茂生总算是能见缝插针地开了口,他正色道:“闺女,你这半年是回广寒宫了还是在你李爷爷那里啊?怎么走了也没跟家里说一声?” 郁茂生口中的“李爷爷”,正是贺难的师尊,山河府首都御史李獒春,而这两家人是怎么结识的呢,咱们再长话短说——李獒春的父亲当年在朝中为监察史,督厉百官,自然是和人结下了不少的宿怨,而有一次他去其它郡治巡察时便遭到了他人的暗杀,正是郁茂生的父亲、郁如意的爷爷郁林将李父救了下来,两人便结为了忘年之交,李父感念郁林救命之恩,帮扶着郁林宣扬其泰平镖局的名头,这才有了中原三大镖局的美称,而二人的后代也成为了世交。 郁家这一对姐弟出生时,李獒春都曾亲自到访送上贺礼,郁茂生对于李獒春这个亦兄亦伯的长辈钦敬之情难以言表,便让郁如意跟随着御史大人,待她于广寒宫学成六艺之后便成为了李獒春的护卫之一。当然,郁如意名列于四暗箭这件事整个郁家上下也只有郁茂生这个家主清楚,他倒是不惮于让女儿多经历一些生杀历练,毕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但要是让妻子穆皎知道了女儿正在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一定不愿意。 当然,李獒春对于郁家这个丫头很是喜爱,所以特别凶险的事情也不会让还未成年的她去做,大部分时间都是让她跟着其它三枝暗箭学习,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收尾工作罢了。 听了父亲的问话,郁如意应道:“李爷爷让我护送他的一位弟子去北方斧阳郡,不过说是护送,但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危险,反而还挺有意思的。” 那可不嘛,危险都是贺难自己找的。 郁茂生又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穆皎用埋怨的口吻给打断了:“女儿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你也不关心关心她在外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就知道问东问西的——你看,她都瘦了。”随后便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面庞。 “唉,你啊……你就惯着她吧。”郁茂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武功还没她高,就已经在各地跑镖了,咱们女儿还能差得了么?” “对了,女儿,我给你介绍一下……”一家人寒暄过后,郁茂生也没落下今日拜访自己家的客人:“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徐珙哥哥么,如今有十年没见,我都没想到他现在已经变成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了。”随后他便引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徐珙和郁如意相认。 徐珙今年正值弱冠,已然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在郁如意所见过的男子中怕是只有柳三哥的相貌能压过此人一头,而徐珙见到小巧玲珑的郁如意也是眼前一亮,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来。 “这是何意?”郁如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你徐珙哥哥的父亲也是一名商人,和许多番邦商人也有往来,这是他和番邦商人所学到的西洋礼节,双方见面时要行‘握手礼’。”郁茂生与妻子也认识一些番邦商人,知道他们西洋的一些交际礼仪,便开口向女儿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郁如意点了点头,又朝着徐珙微微欠身,也算是还礼了——这么多年不见,她和曾经的伙伴显然是生分了不少,男女授受不亲,她觉得这握手礼未免有些尴尬。 列位看官可能会觉得小郁丫头双标,明明临别之前贺难甚至还曾抱过她一下,她不也没说什么吗?但你们要想那毕竟是贺难——一来小郁对他暗生情愫,二来丫实在是不怎么要脸的人。要知道以当今这个世道的风俗人情来说,拥抱是只有很亲密的双方在私下场合才能做出来的,稍微讲点脸面身份的人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但贺难可没那么多讲究,更何况他也不只是单单抱了小郁,燕二哥他不也抱了么?没有厚此薄彼。 徐珙见郁如意没伸手,他也顺势将那只孤零零的手收回来变作抱拳作揖,朝着面前的妙龄姑娘微微一笑,化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对了,爹、娘,我还带回来了几个人……”郁如意压低了声音对自己的爹娘耳语道,她所说的自然是那侯如明的遗孀与家眷,郁如意也知道这几人未必可尽信所以不想留在自己的家里,但这又是阿难的请求,所以才想问父母能不能安排她们到镖局或者商号做个伙计。 郁茂生表示这都是小事一桩,镖局里那么多镖师那么多张嘴,要是厨艺上佳的话到后厨负责炊事也行,再不济也可以安排到商号底下的酒楼或者店铺帮工。而得到了赚钱营生的侯家几口人也对着郁茂生和穆皎一阵感恩戴德,便跟着郁三走了——您别说,郁三虽然在郁府就是个家丁,但是这小子打小就机灵,穆皎也准备安排他到自己的手底下做个管事呢,这事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锻炼和提点。 解决完郁如意的事情后,几人又回到了郁家的正厅里,其实徐珙也是刚到郁府拜访不久,还没来得及和郁家的老爷夫人说明自己今日的来意。 “郁伯伯,穆婶婶,小侄今日前来,是要为二位长辈助力的。”刚一落座,徐珙便侃侃言道。 “哦?怎么个助力法?”郁茂生问道。 “郁伯伯,您也知道家父本是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商人,这也是为什么十年前我父亲带我全家离开钺月的原因,但如今十年过去,我的父亲却成为了一位豪商——其中缘由您可知道?”徐珙的语气中颇有些自豪的意味。 “愿闻其详。”这回说话的是穆皎,毕竟无论是家中还是产业的收支都是她大权在握,自然是对徐珙父亲的发迹之路很是好奇——要知道如意商号是她家中经营了数代才有此成就。 “其实很简单——我的父亲在早年间加入了一个商会,这商会是一个番邦商人所创建的,他通过海运向盛国输送西洋玩意儿,又把盛国的特产远渡重洋卖给他们本国人,从此中获利,而我父亲就是在这商会中得到器重,许多珍稀的异域奇珍来到了盛国都交由我父亲来贩售,而我父亲也负责搜罗一些盛国的珍宝交给商会让他们带回去——譬如今日我为两位长辈挑选的礼物——钢刀和玻璃盏。” 徐珙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箱子,露出了里面的物品:“这两件物品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我盛国的工艺却不常有。您作为泰平镖局的总镖头,应该知道一把好兵刃的重要性,我盛国本土铁匠铸造的兵刃多是铁器或青铜器,而这柄刀却是以西域的玻罗钢铸造,吹毛即断,削铁如泥;而这玻璃盏则是晶莹剔透,用来品茶正合适。” 郁茂生也是好奇,便将那把玻罗钢刀接过来试了一试,使这刀朝着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随手一砍,只听得“唰”的一声,那白蜡枪杆竟从中断为了两截,上半截掉落在了地上。见此情形郁茂生不由得称赞道:“果然是好刀!” “小侄斗胆,还请二位长辈思略一下,不如也加入我们的商会,既能扩大产业,贩售许多异域珍宝,使得如意商号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又能从中享有便利,要知道商会对于自己人之间的交易一概是收取最低的费用,要是能给咱们镖局的镖师人人都配上一把如此锋利的兵刃,那咱们泰平镖局就可以一跃成为中原第一镖局了!”徐珙循循言道。 “既然你们的商会能把一个小商人扶植成为一位大豪商,那为何不多加培养这些‘自己人’,反而挑中了我们这成名已久的如意商号呢?要知道我们没有你们的商会生意也做得十分红火,如果加入或许还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利益之争。”穆皎不愧是钺月商界之首的奇女子,一语中的。 “穆婶婶您这是说哪里话,商会若是想在钺月立足,第一个就得过问您二人啊,谁人不知道泰平镖局与如意商号是一家珠联璧合?如果泰平镖局肯为商会保驾护航,那我们肯定是要让利给您二人的。”徐珙所言非虚,如意商号或许算不得这“商都”之中最为强势的商帮,其价值只在二流头、一流末,但别忘了有着泰平镖局这个自家丈夫做后盾,如意商号的口碑和安全性却是最高的,这份保障可是让许多人眼红不已。 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听着的郁如意站起身来,她走到父亲的身边仔细端详了一番徐珙献上来的宝刀,出言道:“徐兄你的好意我们一家人心领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我郁家上下乃至镖局、商号都牵扯甚多,贸然加入恐怕有失,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爹、娘,还请听女儿一言,我们再议此事吧。” 就在郁茂生和穆皎二人还在惊讶于一直不管家里任何事的女儿为何作此言时,郁如意已经从正厅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她看出点什么东西来了,所以要写封信。 第一零五章 山中人不寐 盛国的中原有一道巨岭,夹在日月两江之中,而在其中无数崇山中藏着“天下第一道门”。 是第一“道门”,而不是“第一道”门。 在世人的印象中,儒释道三教各成一派,儒家有南安长风书院为天下儒生魁首,河北须弥寺执盛国释教牛耳,而朱雀山扶摇派则是道门之尊。 但事实上道门压根就没有“尊”的概念,真正的道门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尊”,非要说有个最接近飞升的人,那这个人也不在扶摇派,而是在另一个山头。 好风山、抟云观。 一个中年道士正举着一根两丈多长的木棍子捅一棵巨大的榕树,也就几息的功夫从那树枝上便掉下来一个人。 树上掉下来这位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打着哈欠问了一句:“师兄,干嘛啊?” 树底下这个道士没说话,像个哑巴一样朝着对方比了几个手势,然后对面那位拍拍屁股就跳起来走了。 这个手持木棍的中年道长并不是一个哑巴,他会说话,只是懒得说——此人俗名郭聒,人如其名,是嘴又碎话又多,真如“蝈蝈”一般,但自从他入了道门、也就是这抟云观之后,他的师父就让他学着少说话,并给他赐了个道号,叫做“无语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他是真的不想说话,与人交流全靠比划,堪称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典范。 被他从树上捅下来的这位更是个传奇人物,年方二十便已满头银丝,据说生下来的时候胎毛都是白色的,他的名字比师兄无语子郭聒还要有槽点——东方柝,道号不寐子,爱好是睡觉。虽然和郭聒这半路出家的道士不同,他是自幼就进了抟云观,但道号都是同一个师父给起的,只不过郭聒如今是真的无语,他至今还天天坚持睡六个时辰。 作为“传奇人物”,不寐子东方柝自然不可能只凭着极其规律且死不悔改的作息时间成为传奇,真正让人觉得他传奇的地方是他真的有天赋——在别的道士都在研习道术的时候他在睡觉,别人参悟道法的时候他也在睡觉,但架不住就在梦里人家的道力就能蹭蹭地往上涨。别人驱邪伏魔要布阵画符,又掐口诀又请神仙的,紧锣密鼓忙活半天好不热闹,他杵在那抓把土喊一嗓子就给办了——连生米朱砂都懒得用,就连抟云观的观主都惊叹于他的道力天赋上下百年无人能出其右。 当然,老子《道德经》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凡事都有两面性,与他那道力的增长速度天壤之别的就是他对于“道法”的参悟简直就是灾难级的——因为他什么都会,所以鲜有瓶颈与阻碍,简而言之就是他人生这二十年来过的太顺了,所以观主也时常对他感叹“你这孩子要是天赋再差一些,反而能成大器。” 东方柝跳起来之后慢悠悠地朝着师祖的起居室走,脸上仍旧是那副永远都睡不醒的表情。 “坐。”这位抟云观的观主师祖看外貌也就和无语子郭聒年岁相仿,但其实际年龄不详,不过怎么着也得有个八十来岁了,其人相貌普通,神态祥和,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并且穿了一身道袍的话,很容易被人当成邻家种田的大叔。 咱说八十多岁的道士怎么就是“师祖”了呢?这抟云观里百岁朝上的道长都有,但能轮到这个八十的做观主、被奉为“师”,自然是有原因的——若说这世上有谁最接近“得道飞升”,那此人便是了。 很多人觉得得道飞升成神仙就得学会什么移山填海驱雷策电的法术、还得分为练气、金丹、元婴、化神等大大小小数个阶段——其实这种说法说来有点扯,因为理论上如果你天赋够高完全可以同时修炼或者是跨过某个阶段,若想渡过天劫那道力肯定是有一个标准的,但修道最主要的不是修力,而是修心。许多话本中什么人都能成为修士,就算是所谓的元婴老祖,大罗金仙都像俗人一样为了什么天材地宝、功法神通去斗个你死我活——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些话本都是人写的,他们觉得神仙就应该像凡人一样,而写这些话本的作者有一个算一个,根本没见过神仙。 当然神仙又不是大白菜,相见也见不到啊? 东方柝也不客气,师祖叫他坐他就坐下呗,一屁股就坐到蒲团上了,“师祖您找我啊?” “啊……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昨日掐指算了一卦,有个故人之后身陷邪祟,恐遭杀劫,就想派你出山去祝他一臂之力,同时也将那邪害一并除去,防止它再荼毒他人。”观主对弟子言道。 “不是……咱们道家不是讲究‘无为’二字么?我千里迢迢去救他那还能叫‘无为’么?”东方柝懒洋洋地说道:“他要是能过这道杀劫,就算没有我他也没事,要是命中注定过不了——我去了也白扯。” 观主苦笑道:“所以我说你对于‘道’的理解是真的烂啊……说过多少次了,无为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而是遵循依照规律而做不妄加干预……” “那您找别人去救他不也一样么?我对于道的理解那么烂,还是留在观里参悟道法吧!”东方柝可算是找到话柄了。 观主看弟子这撒泼打滚的样子不由得哑然失笑:“你真以为我是让你去救他的?其实救他才是顺手,重要的是斩妖除魔,还有你自身的修行——” “师祖,要说道力的修行不是我自夸,您也知道咱们道观里能比我强的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要说道法的修行——我留在观里修道不比在外面强的多么?” “错了、错了——你自幼就进了山门,不经世事——如果不能入世的话又何谈出世呢?”观主为了说动自己这个弟子可谓是苦口婆心。“对目前的你而言,最好的历练就是下山去走走,而且此人和你也有莫大的缘分,所以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就不想去,您再找别人吧。”东方柝撂下一句之后便匆匆“逃离”了师祖的起居室。师祖看他这般作态也不生气,只是嘴里喃喃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东方柝生性懒散,他是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要不然也不能一天睡六个时辰,而他听完师祖的话后生怕师祖追出来,就跑到了道观后山想寻个歇脚的地儿躲一躲——师祖说自己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自己非得熬过今天不可。 在后山上找了棵树又躺了一会儿,东方柝突然来了三急,但是现在往道观的茅房里走肯定不行,一来茅房离后山有些距离,二来他怕师祖给自己抓回去,就从树冠上跳下来准备蹲在崖边上把腌臜之物排到山沟子里去——可见这人实在是不怎么讲究。 过不多时,东方柝刚擦完屁股准备提裤子,没想到自己的双腿有些蹲麻了,身子一沉脚一滑,整个人就大头朝下的从崖边上折下去了。 东方柝心中一边大骂我靠,另一边手里赶紧掐了个诀——此诀名为“纵地金光”,是个移动术法,速度极快,据说此术练至大成可一日数千里。东方柝就算天赋再高,但平日里也没有机会施展这纵地金光之法,所以对此术并不熟练,他只求此法能救自己性命,不至于栽到山沟子里一头抢死。 瞬息之间,东方柝已经落地,只不过整个人都是趴在地面上的,裤子也不知道去哪了,露出来半个屁股在外面。他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才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布包、一柄木剑和一把油纸伞。 如果是别人,可能以为自己遇见神仙了,但是东方柝自己就是“半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此处正是好风山脚下,顿时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随即朝着天空大喊道:“师祖,你算计我!” “呵呵……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说了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自己从山崖上掉下来、自己用了纵地金光出了山门,可赖不得我啊……”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洪钟般的声音传到东方柝的耳畔,“不过既然你已经出山,那我就‘顺手’把山门封上好了,你就安心地去吧。我捎给你那布包里有地图,按着地图往东北方向走就是了。” 东方柝怎么会不知道师祖在自己身上做的手脚?凭自己的纵地金光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山上转瞬就到山下,而是师祖在暗中“帮”了自己一把。但现在师祖已经封闭了山门,就算自己再上山回到道观所在的位置,也找不到道观,那就只能听从师祖的意思了。 不过去崖边上拉屎且不慎滑落下去的人的确是自己,所以东方柝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现在倒也暗自后悔——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听话了,不比现在这灰头土脸还光着个腚的模样强多了? 正当他在斟酌要不要把这布包拆开围在下身遮挡一下的时候,天上倏地又落下来一条裤子,仙音也再次传来:“对了,差点忘了你的裤子。” 东方柝跳起来往头上一够,将那灰布下衣稳稳地接在手里——好嘛,不止是外裤,就连里裤都让师祖给一起“传”过来了. 至此,东方柝再也没有戏唱了。他老老实实地穿好了裤子,又把一地的破烂玩意收进布包,背上了木剑和纸伞,一边抱怨着师祖怎么不给个百宝囊、一边正式踏上了自己的降妖伏魔之路。 第一零六章 兵分两路走 海阴郡城。 不知不觉,谢斩和龙晴儿已经在长生盟住下了一个月余,而长生盟人人对他们奉若上宾这一举动也让他们倍感受宠若惊。 龙晴儿现在和宁藏花等一干人关系也不错,小姐妹们天天在一起吃喝玩乐,而谢斩这边则更关心长生盟什么时候才能用到自己,等报完了恩就继续遵照师父的意思陪师姐游历江湖——其实在长生盟中未尝不算是历练中的一种,但很显然这日子过的这么舒坦让谢斩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薛大哥。“眼见薛俨走进房间,谢斩连忙站起来迎接。 “客气什么。”薛俨压了压手示意对方坐下说话,“谢贤弟,为兄知道你们二人不会在我们这里久留,也知道若是你不把当日未竟之事做完不会离开——我们这边已经计划好了,就在明夜。” “那需要我和晴儿做些什么呢?”谢斩心中有些暗喜,但总不好表现出来。 “明夜我会以你们的名义将高麟约至酒楼,高麟的性格乖张好强,无论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还是为了向你们炫耀声威,都会带上很多人,而你要做的就是拖延住他们……”薛俨缓缓言道,“拖延的越久越好,但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也会派人保护你们。” 谢斩点了点头:“那你们那边是什么安排?”从薛俨的话中不难看出,他要兵分两路行动。 此时的薛俨却摇了摇头:“这是少盟主写信给我安排下来的,他只让我们带人在高府附近等候他的指示,明日时辰到了他自然会接管这里的一切事务——所以酒楼那一边就得靠老弟你了。” “别人或许没什么可以忌惮的,但高麟本人还有些武力可言,而常在他身边左右的护院武师、也就是和你交过手的那个也算有些本事,如果真要动起手来千万要注意。”薛俨又叮嘱了谢斩一遍。 在向谢斩交代完少盟主的指示后薛俨就离开了,他还得去通知井神娘娘裴鸢和自己的副手杨玄奇以及其他的一干兄弟。 约出高麟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赔礼道歉”,这位高公子虽然软硬不吃,但脑子还是有的,既然是对方主动求和,又有长生盟的面子在——就算是他顶看不上谢斩和龙晴儿,也不好不来。 更何况为了把高麟支开的久一些,长生盟至安排龙晴儿使出了美人计,以高麟平素的一贯行径来讲,这一招对于他来说是百试百灵。 约好赔礼宴的酒楼并不隶属于长生盟,在高麟一脚踢开雅间大门的时候,谢斩和龙晴儿二人已经早早在里面等候着了。 “哎……你是……”高麟也有些傻眼,怎么今儿来的还有一个女的? 龙晴儿是打心底里讨厌高麟,但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长生盟拖延了许久的计划,所以此时也不得不假模假样地回道:“怎么,变成女的就不认得我了?” 高麟在脑子里将二人的形象比对了一番——那个老成一点儿的剑客样貌未变,而当时那个英气十足的年轻剑客和这女子却是同一人,而今天对方不仅换上了女儿家的装束,还涂了胭脂——想到此处,高麟的色心又有些蠢蠢欲动。 见这二人都没带兵器,高麟摆了摆手,让那一票家丁都去楼下的大堂边吃饭边候着,而身边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位就是当日与谢斩交手的苗聪,另一位比苗聪的岁数还要大一些,看样子也是身负武功的人。 “我的名字你们应该也知晓了,不知二位怎么称呼?”高麟装模做样地问道——他这人明明是个恶霸,但每次遇见相貌姣好的女子还偏偏要假装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但撑不了片刻又会恢复本性。 “谢斩。” “龙晴儿。” “龙姑娘的名字真好听呢……”高麟朝着龙晴儿做了一个自认为很潇洒的动作,“我看二位在请帖上所说的,今日之宴是为了‘赔礼道歉’对吧?我高麟是个很大度的人,只要你们拿出了诚意,我也就不会再为难你们。” “高公子切莫着急,我们还是边吃边说吧……”谢斩指了指一桌好菜,招呼着众人。 “菜就不必再吃了吧,万一你们在里面下了毒呢?”苗聪抢先一步说道,高麟这个公子哥儿不一定清楚,但曾经是江湖人士的苗聪对这种手段可不陌生。 “既然你们有这种顾虑,那就让人重新做一份上来好了?”龙晴儿讽刺地说道,“主人还没说什么,反倒是家中的狗开始叫了。” 不得不说这女人说话是真的气人,苗聪当时就变了脸色,但高麟可不在乎——对于他来说苗聪就是家中的一条狗,往天了说就是一条很能打的狗,在他心里怎么拿下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可比帮苗聪找回面子重要多了。 与此同时,薛俨与杨玄奇正在高府附近的另一处酒楼等候着少盟主的消息。 既然少盟主说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那他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对不会食言。 “怎么就你们两个在这儿?”这两人一抬头,正是少盟主关凌霄,“裴鸢呢?” 长生盟的少盟主关凌霄,一个掉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的人——尽管他的身份不凡,智谋和武功在年轻一代都处于上佳,但他的外貌和气质都太过于平庸了,如果他自己不说,想必没有人认为他会是那样的一个人物。而关于他的经历,也颇有些传奇色彩——他出生的时候正处于长生盟建立之初,所以他自小就有着很严重的、二世祖的习气,自私、任性、戾气十足,如果按照这样的轨迹下去他或许就成为第二个高麟也说不定——但事情好就好在这人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他不辞而别离开了长生盟想要自己出门闯荡,却意外得到了高人传授指点,不仅改掉了一身的臭毛病,还学得了数门堪称绝顶的武功,而这位少盟主游历归来之后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本来对于他的追求不屑一顾甚至感到厌烦的宁藏花在此之后反而主动与他亲近不说,就连他爹、长生盟盟主都觉得十分惊奇,自己的儿子居然能变化这么大,于是也就正是立他为长生盟的少盟主。 “少主。”薛、杨二人都对关凌霄拱了拱手:“为了行事隐秘和避嫌,我安排裴鸢带部分弟兄在另一处等候。” “很好。”关凌霄点了点头,自己并非不知道这一点,而是他故意把这件事留给薛俨去做,如果薛俨足够聪明知道自己的想法,那他一定会主动安排人兵分几路。 “东西带了么?” “嗯。”薛俨点了点头,亮出了手中那“高”字的玉牌,这玉牌的主人是高峡的三儿子。 “派人通知裴鸢出发吧。” 此时正处于戌亥交接之时,关凌霄、薛俨、裴鸢这三位带着暗潮一般的盟众贴近了高府。 “听到什么了么?”关凌霄突然回头看向身后的二人。 “喊杀声。”薛俨回复道,裴鸢没有说话,而是仔细打量着关凌霄的神色。 “看来这高府是遭贼了啊……”不知道为什么,关凌霄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既然我们是要把东西还给高家人,那么就顺手帮他们把这些不速之客们清理掉吧。” 酒至半酣,谢斩打开了一个箱子,那箱中满是银元宝:“这是我们二人的一点心意,还请高公子笑纳。” “还有呢?”高麟正在捻着一根竹签剔牙。 “还有什么?”谢斩不明白对方的意图。 “就这点儿‘心意’?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高麟冷笑了一声,“我高麟看起来像是缺这三五十两银子的人么?” 谢斩皱了皱眉,但他谨记薛俨说过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便好声好气地问道:“那您想要什么?” 高麟笑了笑,拿夹在指缝中的牙签对准了龙晴儿:“我要她。” “龙姑娘要是肯从了我,那我就给你们个面子,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在这海阴郡里我还可以罩着你们,要是龙姑娘拒绝的话——我想海阴郡城就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了。”高麟威胁道。 “放你娘的屁!”龙晴儿拍案而起,这一晚上高麟这家伙都在用色迷迷地眼光看着自己,此时对方提出如此过分的条件她是一点儿都不想再听下去了。 “呦呵?你们还想动武不成?”高麟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重重地跺了两下脚,“那咱们就看看谁的拳头硬!” 没想到过了片刻。高府的家丁们竟然一个都没有露面,反而楼下居然涌起了大片的喊打声。 “你以为只有你们会带人来?”龙晴儿轻笑道,紧接着她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木桌,而桌面的底部赫然藏着两把长剑。 谢斩和龙晴儿分别挽起一柄,同时向高麟攻去,而一直侍立在高麟身旁的苗聪与年长武师王洪立刻迎上,苗聪仍是用拳脚对上了剑上裹布的谢斩,而王洪用一柄砍刀直面龙晴儿掌中的纤细长剑。 苗聪练的是擒拿手,讲究一个贴身猛打,摔锁擒拿,此时他不断寻找机会要靠近谢斩,但谢斩大开大合的剑法也没给他任何机会。 王洪使用的则是断头刀法,此刀法讲究的是一个招招致命,狠辣非常,再加上王洪那多年以来的经验,逼迫的龙晴儿是步步后退。 而高麟这厮聪明的很,他知道自己的功夫不济,怕在混战中受伤,所以早早地就退到了一旁。 战不多时,龙晴儿有些抵挡不住,连连向后退去,谢斩见状赶紧迎上了王洪的刀锋,而苗聪和高麟却同时向龙晴儿扑了过去。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纵然龙晴儿的长剑锋利,但也架不住苗聪和高麟围攻,更何况高麟这厮处处要占她便宜,顷刻间她便被逼入了房间内的死角。 “断头刀法,一刀两断!” 王洪的砍刀突然转了个方向,忽略过谢斩,与高、苗二人一同攻向了本就自顾不暇的龙晴儿。 就在龙晴儿要被砍刀自上而下砍中之时,谢斩的布剑终于开锋,缠在剑上的布条被尽数震断,闪烁着寒气的剑锋撕裂了三人的围攻,而龙晴儿也得以喘息,帮助自己的师弟递出一剑。 龙首山派·升龙剑式·出云逐月、龙首山派·翔龙剑式·一波三折。 龙晴儿佯攻一式、谢斩一剑三折,硬是将三人的绞杀化为乌有,而最后一折更是直接斩在了苗聪的肩膀上,血流如注。 “你先走,我来对付他们。”谢斩将龙晴儿推出门外,自己则挡在三人面前。“本来我是不想伤人的,但看样子你们是想要我二人的命……” 此前所有人都没理会的是,谢斩固然是用布剑作战以致威力不足,实际上他是因为谨记着薛俨的嘱咐“拖住”对方,但现在看来自己如果仍然抱着“拖延”的心态,那么恐怕是斗不过这三人的。 高府中,一场大战已然结束——其实说是大战都很是夸张,这些行凶的贼人们本事都较为一般,纵然人数是长生盟众的两倍也是杯水车薪,以他们的水平也只能欺负欺负大半家丁都不在的高府老弱妇人罢了。 “我们是长生盟的人,前些日子在一个小蟊贼身上得到了高府的玉牌,所以今日才来将物归原主,没想到却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杨玄奇攥着玉牌来到了正哭作一团的高家女眷身边,“看样子我们还是来得有些晚了。” 高家的长男已经惨死于贼人刀下,许多女眷也倒在血泊中,只剩下高家的大儿媳护着年幼的老三躲在地窖中,她无心理会杨玄奇的话,只顾着自己埋头大哭,杨玄奇见状也只能把这块玉牌塞进高老三手里然后匆匆离去。 等到杨玄奇来到上司身边时,发现三位头目正与一位全身上下裹着黑衣的男人对峙着。 “长生盟……我无意与你们作对,咱们还是各行各路的好。”这蒙面客撂下这一句话后,便施展轻功飞跃围墙消失了。 “我去追他,你们去照顾一下高家的其他人。”不等其他人作出反应,关凌霄已然跟上,而剩下的三人都不擅长轻功,也只能看着少盟主的身姿而作罢。 这二人鹰追兔子一样走了一刻钟,终于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真是万万没想到,长生盟的少盟主居然是这种人。”那蒙面客面对着关凌霄,语意中不无讥讽之意。 “哪种人?”关凌霄负手而立,试探着问道。 “能与我这臭名昭著的‘血蝠王’同流合污的人。”蒙面客回应道。 “别说的那么难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关凌霄笑了笑。 “各取所需?别忘了死的可都是我的手下。虽然我手下这帮人稀松平常,但蚊子腿也是肉,这一下子折进去二十来人……关少盟主是不是得意思意思?”血蝠王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关凌霄的面色一凛,沉声道:“之前的钱我已经给过你了,今夜你在高家也收获颇丰,你可别太贪得无厌了……” “呵呵……我还真以为你们长生盟都是些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正道侠客,没想到手段也比我们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好不到哪里去啊?”血蝠王冷笑着威胁对方。 “哼……高家在海阴郡里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但却无人能治,我们长生盟也只不过是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对付他们罢了。”关凌云似乎并不以为意。 “对、对、您说的对,都是不得不采取的‘特殊手段’。可是你说这件事我要是‘不小心’给你捅出去了……”血蝠王笑了,“我看的出来,你是真的不在乎你自己的声誉,但长生盟的脸面你是不是多多少少得在乎一下呢?” 关凌霄敛神沉思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数额不小银票,用掷飞刀的手法掷了过去:“这是封口费,别出去嚼舌根子说些有的没的。” 血蝠王接过银票,一看上面的数额眼睛都放光了:“关少盟主果然出手阔绰,在下佩服——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可以再合作。” 关凌霄冷哼一声:“我看咱们还是少打交道的好。” 血蝠王摇了摇头:“话别说那么死嘛……”说罢,他正欲转身离开,后心却突然一凉。 他颤抖着扭过头来,却发现关凌霄的脸上带着丝丝笑意,也是寒意:“我刚才想了一下,少打交道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打交道’。” “你……你是怎么……这么……”血蝠王吐出一大口血来,喷溅了关凌霄一脸。两人之前相隔二十步的距离,就算是血蝠王自己也没有把握一瞬之间突袭到对方。 “快?”关凌霄拔出了血蝠王后心中的长刀,任由对方倒在地上,他拄着刀柄看着对方那不敢置信的神色:“你不会真觉得……我会比你慢吧?我才是真没有想到,绿林道上大名鼎鼎的血蝠王竟然连这么点儿警惕性都没有,能让你活到今天,正道侠客们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眼见着血蝠王瞑目,关凌霄又抽刀割断了他的喉咙,确保这人彻底断气才从怀中抽出一片手帕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 第一零七章 复而造长生 在百年之后的江湖中,剑客们经常会讨论这样一个问题——“磨剑师”谢斩,究竟强在哪里? 有人说是他那无坚不摧的剑法,有人说是他那滴水不漏的防守,有人说是他那数十年如一日砺剑磨心的韧性,还有人说是他那岿然不动的意志…… 后世的剑术名家们也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因为他们自认为也无法复制谢斩所创造出来的奇迹。 现在的谢斩也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因为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才入江湖的普通剑客,还不是后来名震天下的“磨剑师”。 但这些在后来被人津津乐道的特质,已然在谢斩身上渐生雏形。 此刻就是他入世以来的第一战,也是检验他成果的一战。 虽然这种说法有些难听,但对于谢斩来说,师姐龙晴儿的在场对于他是一个累赘,他从老龙剑客那里学到的剑法和龙晴儿不一样、和其他所有龙首山弟子都不一样。 那是一种无法通过任何捷径或者天赋加快修炼速度、只有依靠日复一日的残酷努力才能掌握的剑法,是一种最适合谢斩的剑法。 尽管这门剑法谢斩还没能完全掌握,尽管他先天的天赋和根骨都略有不足,但他用近乎自残一样的方式、用不可思议的挥剑次数弥补了他的短板。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量变——最终引发了质变。 龙首山派·一以贯之。 谢斩的身形暴动,没有了布鞘掩盖的“一把剑”以惊人的气势直插苗聪的脏腑,而以拳脚身法著称的苗聪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剑瞬杀!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躲在王洪身后的纨绔公子已经惊呆了,他亲眼看见一剑自苗聪前胸穿过后胸穿出,而他的尸身躯干部位露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其中脏腑绞成肉泥,几欲能透过此洞窥见另一边。 “是真气啊……”王洪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给自己身边的少爷解释道:“虽然气量很稀薄,但裹住他那把剑是足够的了,他竟然能掌握让真气在剑周如旋风一般旋转的技巧……” 不仅是对面的那两人,就连刺出这一剑的谢斩似乎都有些惊讶,他还真没有想过自己这一招能有这么大的威力——其实他的本意就是以此剑制住苗聪的行动,没想到对方连作出反应都来不及就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看来我还是有点儿低估自己的水平了……”谢斩忽然蹦出来这么一句,给站在对面的两人吓得够呛。 其实也不难想到,谢斩练剑的锻炼对象根本不是人,而是龙首山,而整个龙首山上唯一可以作为他的陪练的人,就是他的师父老龙剑客,那个十年前的江湖里被称为“黑龙剑圣”的人。 在这种潜移默化的锻炼之中,谢斩早已有了远超同辈人水准的剑术造诣——换句话来说,他比自己所认为的要强得多。 “呃,二少爷,对不住了,老奴先行一步。”王洪突然转身冲着高麟作揖,然后抢上前一步向着谢斩说道:“想必少侠你今日的目标仅是高麟一人,那老夫就先告退了。” 说罢,这王洪就自顾自地想往门外走,结果谢斩这剑就横到王洪脖子上了:“你也回去。” 好个王洪,被剑锋点着喉咙居然也不怵一步,而是朝着愣住的高麟大吼了一声:“二少爷快走!” 高麟的脑子也回过弯儿来了,他转身就朝着窗户的方向跑了过去。虽然谢斩清楚王洪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但是高麟才是长生盟的主要目标,所以此时也顾不得这老匹夫,伸手一剑将他劈倒便去追高麟,而王洪虽然手臂上挨了一剑,但也强撑着冲出了房间。 谢斩以剑柄敲在高麟后颈处将他击晕,正欲出门再将王洪抓回来,却见一只大手自门外探进来,将王洪扔了进去。 “薛大哥!”谢斩认出了这只粗糙的大手属于灶王爷。 薛俨将身子探进雅间:“看来你这边也很顺利嘛……” 跟着薛俨进来的正是长生盟的少盟主关凌霄,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述自己与血蝠王之间的事情,仅仅是对众人称“我把他杀了。” 关凌霄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斩,在扫视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搭在了谢斩的剑上:“好一把剑。” 谢斩的剑并不是什么天材地宝铸造而成,仅仅是龙首山下一个普通的村子里一个普通的铁匠用最普通的材料打出来的,而这把剑的名字也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一把剑”,它只是一把剑。 关凌霄称赞的也不是那把剑,而是那个握剑的人。 后半夜丑时,海阴郡长生盟驻地,关凌霄正和薛俨二人在后厅对酌。 “少盟主,今夜那些抢掠高府的贼人也是您安排的吧?”酒喝到一半,薛俨终于问了出来——其实打一开始薛俨就觉得不对劲,关凌霄所做的种种安排都显示着他对于今夜高府的事情知之甚详、了如指掌。 “看来我今天……真是没选错人。”关凌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真是好一个薛灶君啊!” 就算是自己的谋划被人当面拆穿了,关凌霄也没有做出辩解或反驳,这反而让薛俨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了。 “你能说出来,我很高兴。”关凌霄朝着薛灶君点了点头。 “何出此言?”哪怕是精如薛俨,也被关凌霄这东一笤帚西一棒槌的说话方式给闷住了。 “因为看出来这一点的人有很多——但只有你灶君薛俨说出来了。” “这是好事?” “是好事。” 眼看着薛俨还想说话,关凌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如果把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我爹,或者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五祀头领都会这么做,只有你薛灶君不会。” 薛俨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肯定道:“没错。” “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 “因为长生盟不能只有面子,还要有里子。”关凌霄何尝不知道薛俨的想法呢?薛俨虽然心狠手黑,但他的“道”却出奇的正,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从一个独善其身、有着不俗功夫傍身的厨子而加入长生盟的原因——他认为长生盟也是“正”的。 “我就是那个里子。”少盟主一字一顿地说道,“光有抛头露面干大事的人不行,还需要有一个干脏活儿的,而我——就是那个干脏活儿的人。” “宋归潮是一个有多虚伪的人,想必你比我清楚。”关凌霄轻声说道。 “那毕竟是你的父亲……”薛俨皱了皱眉,颅侧血管凸起,他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一直都不算好,但也没想到关凌霄能这么直接。 少盟主压根没管薛灶君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一个小心翼翼、连亲生儿子的姓都不敢随自己的人,一个派自己儿子去监视最得力手下的人,一个标榜自己为正道却对许多如血蝠王这样的恶人视而不见的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我不知道他是老了还是变了……但你想指望他能带着你、带着长生盟去实现‘正义’,那很显然是没戏。” “一个恶霸殴打了一个百姓,你有四种选择,帮助百姓、帮助恶霸、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和装没看见,但其实只有两种立场,因为后三种都是在‘帮助恶霸’。”说罢,关凌霄从桌子底下提上来两个人头,其中一个属于血蝠王,另一个虽然略显干瘪但显然薛俨也认得。“我和他不同,我会做到他没做到的事情。” “高峡?”薛灶君低喝了一声,“你早就将他……” “是啊……大概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关凌霄慢条斯理地夹起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现在海阴郡城的郡尉名义上还是高峡,实际上已经换人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 少盟主举起了一只拳头,说一条理由便竖起一根手指:“其一,高家全家上下都没什么好人,死了也是造福百姓,但新嫁入高家的大儿媳妇和高老三这个小孩没有什么过错,所以我放过他们了。其二,我想看看你在信中提到的出身于龙首山、曾经的‘黑龙剑圣’的弟子有几分实力。其三,我想看看裴鸢你们几个对于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态度……” “结果就只有我说出来了对吗?”薛俨看着少盟主的眼睛说道。 “是的,目前只有你,但我估计往后也只有你……”关凌霄笑了笑,“每个人加入长生盟都有不同的理由,但只有你是最简单而最纯粹的,所以也只有你会说出来。”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如果被人揭穿了,那长生盟就会名誉扫地……” “卢宏是我的朋友。” 这一刻,薛俨恍然大悟,如遭雷击——他回忆起来从一开始所谓的“卢郡守与高郡尉争权夺势”都是出自于少盟主之口,而想杀高峡根本不是卢宏的意思,其实是关凌霄的意思。 “为非作歹的高家覆灭,老百姓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人会管到底是谁做的、怎么做的,而就算有一天我利用血蝠王这件事被人扒了出来——我也有他的脑袋作为证据。”关凌霄攥了攥拳头,“一石二鸟除掉了高峡和血蝠王这件事,如果有人将它公开那反而会让我的声望进一步提升……” “长生盟在宋归潮的手下早已经不复当年,而他迟早会退位,等到那时再做出改变就来不及了。” “蜃城是他的起点,而海阴则是我的。” 第一零八章 曾斩龙首山 谢斩和龙晴儿临别的前一晚,长生盟内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硬是把这场饯行宴开成了接风宴。 龙晴儿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喝的稍微有些多了就被宁藏花送回了房间,反而是谢斩却出人意料地能喝,喝到关凌霄脸色惨白,薛俨面如重枣,自己依然是没什么变化。 “嗝……啊……贤弟,你还真是千杯不醉啊哈哈哈……”薛俨咽了咽唾沫强行压下了酒劲儿,他不停的喘着粗气,看样子并不好受。 “妈的……不行了,我去趟茅房。”关凌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谢斩轻轻扶住了薛俨,有些无奈地说道:“薛大哥,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咱们饯行已经搞了三天了,回回我和师姐都没走成,来日方长,等我们回来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薛俨提出给谢、龙二人饯行,结果众人每天都喝的烂醉如泥,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他沉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随即才点头答应,只不过他现在话都有点说不太利索了:“来,最后一杯,咱们等少盟主回来。” 过不多时,关凌霄扶着门框走了进来,嘴角还带着丝丝的酒肉残留,他用手绢抹了一把,然后坐到了桌边:“继续啊。” 谢斩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咱们最后一杯吧,然后我送你们回房间。“ 关凌霄看了一眼已经神游天外的薛俨,点头称是,然后三人一起撞了下酒碗一饮而尽。 谢斩和关凌霄虽然不算体格强壮,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力量均是不小,但众所周知喝醉了的人要比平时沉上许多,再加上薛俨本来就一身肥膘,所以此二人抬着失去了意识的薛俨也显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将薛俨扔到了床上,二人已经气喘如牛。 “谢兄弟,你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长生盟么?”关凌霄平日里倒是一点儿少盟主的架子都不端着,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以你的本事在我们长生盟做个五祀头领的副手可以说的上是游刃有余啊。” 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又一起挫灭了高家,谢斩已经和众人十分熟络了,自然不好意思冷冰冰的直接拒绝:“从结识薛大哥那一天他就在极力邀请我和师姐成为长生盟的一员,我也是用了很多借口推脱,说到底无论是师门还是其它原因都不足为虑,只是谢某身负血海深仇——” 关凌霄用手背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玩笑道:“这不会也是谢兄弟用来拒绝我的托辞吧?” 谢斩摇了摇头:“我拜入龙首山刻苦学剑十五年有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灭我家满门的贼人将他手刃。” 谢斩本名为谢固,三十年前,也就是谢固刚出生的那一年,谢家还是瓮城中的大户人家,其父谢思衡乐善好施,被瓮城百姓赞为“谢老爷”。这谢家祖上本是一位普通的工匠,靠做些建筑和木工的活计为生,但这位谢家祖宗却得天之福偶然得到了半部“鲁班天工图”。这鲁班天工图据传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分内容为土木建筑设计的精要,而下半部分则讲述了如何制造杀人攻城的兵器,谢家祖宗得到的正是上半本,所以靠此发家,谢家也世代率领一群手下的匠人包揽房屋、园林的建造。 只可惜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半部鲁班天工图缔造了谢家的兴盛,也带来了许多的祸患,最终招致一伙贼人的惦记——为了得到这半部鲁班天工图,这伙贼人杀害了谢家满门,又放火烧毁了谢家的大宅焚尸灭迹,只剩下躲在暗道中的谢固和他的叔父两人幸免于难,而叔父也在不久之后忧愤而死,至此整个谢家就只剩下了年仅十二岁的谢固。 叔父在临终前把谢家和鲁班天工图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交代给了谢固,而在叔父撒手人寰之后,谢固就开启了自己的流浪生涯,直到他遇见了老龙剑客。在他得知老龙剑客的剑法当世顶尖之后便拜入了他门下,起先老龙剑客并不愿意收他,因为这孩子已经年满十五,错过了学武的黄金年龄,其次他的根骨天赋实在是太过平庸,就算穷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做个不上不下的三流人物。 老龙剑客不收谢固,谢固就日日扒着院里的墙头看他教习门徒练剑,在日落西山之后他便依着白天记下来的内容自己找了根树枝练习,直到将近日出的时候才堪堪睡上两三个时辰然后继续起身,渴了就饮山中的泉水河水,饿了就自己做个机关捕些鸟雀兔獾烤来吃,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老龙剑客终于被谢固的诚心给打动,但他也向谢固交代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以你的天资就算练我龙首山派的剑法最终可能也只能成为一个二流的剑客,很可能毕生都无法完成复仇这一夙愿。 其实老龙剑客也是好心,希望他及时止损知难而退,但谢固却人如其名毅然决然地对老龙剑客三拜九叩行了师徒之礼,终于拜入了龙首山派。 老龙剑客一方面是希望谢固真能剑术大成、大仇得报,另一方面也是唯恐他以后下山又被人认出来,便替他改了个名字,把他名中的“固”改作了“斩”字。 谢斩的天资平庸,龙首山徒子徒孙有目共睹,就连老龙剑客的朋友门客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实在不适合练武,老龙剑客的结拜兄弟、江湖人称“铁口直断”的阴阳先生朱半城更是直言这孩子虽然心智坚定但天资实在太过普通所以难成大器。 但谢斩却用行动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有着多么巨大的潜力——从他入门的那一天开始,他每日练剑的时间都是同门师兄弟中最长的,十数年从无一日间断,而他的进步也同样有目共睹。就连老龙剑客的师弟、数十年前“一剑天灭”的“剑魔姜錾”之子、天赋与勤勉俱佳,实力仅次于老龙剑客的“小剑神”姜炎也感慨自己当年如果能有这孩子一半的勤奋,就能把自己称号中的这个“小”字给摘了。 如今的谢斩,纵使手中只有一柄无名的凡剑,纵使他天生只是区区一个凡骨,仍然不负他名字中的“斩”字。 如果裴鸢与夫君宁季阳今朝再上龙首山,一定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龙首山之所以得名龙首山是因为此山头峰状若飞龙升天,而现在龙首山头峰的峰顶从其它山峰的半腰处就能望见——那头峰已经成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龙头,密鳞怒角,朝天而唳。 天地怎能将山峰塑造成这般模样?明明……就是以人力而逆天为之。 哪来天生地化?分明人夺天工。听蝉看雪三五更,削山堑谷成龙! 谢斩之斩,斩出了一座龙首山。 或许是因为饮酒过甚,或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或许也是对盛情邀请款待自己的长生盟心存愧疚,谢斩为关凌霄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生平——当然,关于谢家秘宝“鲁班天工图”的事情他只是一笔带过,重点则是自己为了复仇而刻苦修炼这件事。 谢斩不是个自卖自夸的人,但正是因为他用极其平素的语气说出他为了练剑而“削山成龙”时才更令人觉得震怖,哪怕是长生盟这个少盟主也一样——他自认为也是勤勉超乎常人之人,不然也不可能瞬杀血蝠王那样的轻功高手,但他知道自己还是靠着天赋居多,至于能像谢斩一样将一座山的山头雕刻成龙形——他想都不敢想。 “枉我还自认为勤学苦练……”关凌霄面色有些赧然,“今日听了谢兄之言,真是让在下又敬又愧。” 面对长生盟少盟主的溢美之词,谢斩也没有展现丝毫的得意之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关兄过奖了,只是谢某练剑如此,也不知道何日能寻见害我全家性命的恶贼。” 关凌霄深吸了一口气,脑子也变得清醒了许多:“既然这些恶贼是奔着你们家传的半部鲁班天工图而来,那我们可以猜想一下——他们是否已经得到了下半部分,想要拼凑出一本完整的天工图呢?”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又有什么人能痛下如此杀手呢?”提起这件事,谢斩那一贯平稳的心绪也有些乱:“谢府大宅被焚烧殆尽,我和叔父藏匿于密道之中才得以逃出生天,想必那天工图不是被贼人抢走就是已经烧没了……” 关凌霄瞥了一眼谢斩:“谢兄你久居山中,想必不知道江湖之事,如果你不嫌弃,那小弟或许能为你指一条路。” 谢斩微微颔首:“还请关兄指点一二。” “当今江湖上以机关术闻名的不多,无非就是三家——机关术大师潘梁一脉,据说主修皇陵的尹三童尹大师就是其门中人;还有号称是“与鲁班九攻九距的墨翟”后人所创的“新墨”;以及以暗器、机关、毒术三大绝学享誉江湖九大宗门之一的……” “下有百花丛生地,芙蓉山间锦官城。” “如若谢兄有意,凌霄愿陪谢兄一同前往离此地最近的锦官城一探,或许从那里能知晓更多有关于此事的秘闻。”关凌霄看着谢斩,“比起真伪难辨的墨子后人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潘梁大师,我想身为九大宗门名家正道的锦官城更值得信任。” 第一零九章 成名有快径 杨清正的宅邸内,坐在客位的齐单脸上仍是笑眯眯的,陪侍而立的姬巨山虽然不敢做出什么表情,但心中也是暗爽不已。 唯独国子监祭酒杨清正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杨祭酒,可还认得这位吧?”齐单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杨祭酒所奉上来的茶。 “要说不认得那就是欺君犯上了……此人曾是我们国子监的学生,姬巨山。”杨清正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齐单轻轻笑了笑:“我与姬兄一见如故,他是个颇有真才实学的才子,听说当年他在国子监也是名列前茅——那我就想问问杨祭酒了,怎么这样一位高俊,却没有在朝中为官呢?” “呵呵……人都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嘛,姬生虽然当年没能入朝为官,但今日能和殿下称兄道弟,得您之赏识,这才是天大的福分啊!”杨清正佯装着喜悦道。 “杨祭酒果然会说话……不妨先看看本王送你的礼物如何?”齐单招了招手,姬巨山立刻将礼盒放到了杨清正的面前。 五殿下今日还真是送了自己一份“薄礼”,打开盒子还真就是薄薄的几张纸,再下面就是成片堆砌的金箔。 这几张纸上面呢,就是某些被杨清正改过名次的学生名单,这些都是姬巨山凭借着自己的印象说给齐单的。 “殿下……这是何意?”杨清正本来看见那几张纸正头大呢,揭开之后却发现底下藏着如此贵重的东西,不由得又将目光投向了齐单。 不得不说,贺难对于齐单的影响,比江显江文炳看到的还要深远的多,先是相信“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收服了小狼儿、姬巨山等此前在他眼中就是“贱民”的角色;而那篇鱼和熊掌的接龙也让齐单养成了一个恶趣味“二选一”。当时的贺难提出了二选一摆了齐单一道,导致齐单现在也喜欢让别人二选一——他给了小狼儿二选一,现在也给了杨清正一个二选一。 “齐单素闻杨祭酒心思通达、左右逢源,并兼有过目不忘之能……我想您大概也能猜的出来是怎么回事。”齐单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杨清正的脸色,旋即又道:“如今我盛国上下多少人才都是从您手中流出去的,杨祭酒可还心中有数?” 杨清正刚编好了一套词想糊弄过去,结果齐单又把他给憋回去了:“虽然我手中的证据不足,但也刚刚好够咱们两个完成一场没有其他人知道的谈话了,如果杨祭酒还清楚我这个皇子兼赵王的分量,还是别说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都把证据拍在你脸上了,你要么就老老实实交代,要么我就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这话吓得杨清正冷汗都下来了——无论他杨祭酒如今有多么春风得意,陛下有多么器重他,那他也不敢在五皇子面前扯淡——天下是姓齐的天下,人家是皇帝的儿子。 “殿下啊……老臣也是……迫不得已。”杨清正支支吾吾地说道,“虽然我国子监祭酒这个名头听起来挺唬人的,但您说朝中这些个高官贵胄,哪个不压在我的头上啊?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的麟儿杨某自然得照拂一下,不然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呵呵……”齐单合上了自己的茶盖,他偏过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姬巨山:“姬兄,你怎么看?” 姬巨山得殿下命令,立刻就唱起了红脸:“回禀殿下,依草民之见,杨祭酒此举确实有他的无奈,但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们这些无辜被排挤的学生子又何尝没有我们的苦楚呢?据在下所知,杨祭酒当年也出身于寒门,没想到到头来竟然寒了自己人的心。” “听见了?”齐单看了一眼杨清正,后者虽然连杀了姬巨山的心思都有了,但也没敢表现出来。 “杨祭酒,本王其实并不想为难你,如果你能配合我的话——不禁这箱子里的东西全数归你任凭你处置,我还会帮你一把。” “帮我……什么?”杨清正心说你今天要是不来找我就是帮我天大的忙了。 齐单看着杨清正,用了一种很复杂的语气说道:“帮你把‘锦扇探花’的名号扶到‘功獒’上面去。” “这……” 看着哑然的杨清正,齐单终于给出了属于对方的二选一:“当然你也有得选——如果你觉得以你的能力、资历在朝中还能更进一步,我可以帮上你一把,或许能将李獒春、山河府取而代之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你觉得这辈子已经赚的够本了,那你就写一封辞呈给我爹然后告老还乡吧,你这件事儿呢我也懒得追究,你就安心当一个富家翁去吧。” 沉默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杨祭酒微微颔首:“还请五皇子赐教。” 他和齐单并不算熟悉,但也从很多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位五殿下的风评——他们都说这位五殿下聪明绝顶,手段高超,但又说不上来高超在哪,而直到此时杨清正才明白过来。 五皇子真正厉害的地方就是“攻心”,他能准确地掐住对方的七寸,既高高在上,又毫不吝啬自己的仁慈——但事实上他的仁慈要比很多人的残暴还要可怕得多。 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吧,杨清正在这数十年间不仅“兢兢业业”地将自己压在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上,还对着各路高门望族又逢迎又卖好的一路到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仕途。要说仅仅是赚钱的话,以他的脑子当然可以有更多更安全的路子,但如果说有一个最能让自己也融入到“望族”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的途径——那无疑就是他苦心孤诣地运营了这么多年的国子监。 如果说让一个普通人做一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会有人抢破头的去争取这个机会,但如果让杨清正就这样滚蛋——那他宁愿去死。 对于人来说做一个人是日常生活,但对于高高在上的天神来说那无异于最严酷的惩罚。 “我呢……是个不怎么爱交朋友的人,但是聪明的人例外。”齐单轻抒了一口气:“姬兄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现在成了我的朋友,而他呢——又让杨祭酒你也成了我的朋友。那作为同样是聪明人的杨祭酒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介绍一些够资格成为我朋友的聪明人呢?” “容老臣想想……”杨清正皱着眉头开始思考——纵使他记性再好,但这么些年被他“踢”出去的聪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作为交给五皇子的投名状,他肯定是要仔细地甄选一番。 最终,杨清正还是写出了几个人的名字,以及自己对于他们的印象。 吕崇崖,逢浪郡洋县人氏,于国子监就读三年,因为杨清正舞弊所以未考取功名只得再读了三年,终于做成了进士,如今在扶风县做一个小小的主簿,算是杨清正选出来的几人中待遇最好的了。其人老实木讷,不善言辞,但文笔奇佳,呵气成赋。 施洛,阴山郡阴山县人士,于国子监就读两年,算是与吕崇崖同期的一位,和前者相反,他口齿伶俐,口才上佳,尤善辩论,曾经驳倒数位国子监博士,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国子监博士们觉得此子太过放浪不羁,所以才顶掉了他的名额——这位的落魄倒不是杨清正直接导致的。 张文文,本是桐城人士,家境富裕,乃是商贾子弟,但他并未在国子监就读过,而是按着自己举人的身份远赴京城来参与会试,所以被杨清正拿着他的功名给了自己的学生。 最后一位名叫何元龙,他倒是和前三人都有不同。这位何元龙并不是因为国子监或者其他人舞弊而被除名的,而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名列榜眼,革除他功名的是齐单他爹——当时的何元龙中了陛下亲口御赐的榜眼好不得意,便自恃榜眼身份写了一份奏疏,文中对于齐长庚歌功颂德大肆赞美——但坏就坏在这个赞美上,此人飘飘然之间竟然提起了改年号的事情,称应当将年号“望平”改为“庚始”。他的本意是赞誉盛帝齐长庚如太祖皇帝一般、有再造盛国的功劳,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先不说改年号一事是不是你这个还没有正式官职的榜眼该提的,就说你这年号既和当年中道崩殂的短暂王朝年号“更始”同音,又让人觉得是在讽刺陛下才开始治国理政,最终惹得齐长庚龙颜大怒就将此人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更是流放到了塞北蛮荒之地。 听了杨清正对这几位的描述,齐单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挺无语的,至于对最后这位榜眼兄,更是觉得他有点活该。 但不管怎么说,这几位既然是杨清正挑出来的,也是正儿八经有进士实力的人才,齐单多多少少也会对他们投出自己的橄榄枝。 “容老臣冒昧一问……殿下找老臣寻觅这些人才是要做些什么呢?”杨清正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毕竟找这几个货也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对自己封官许愿的。 “虽然我很想说不该问的别问,但是我还是跟你说了得了,免得你胡思乱想。”齐单笑着回道:“这些人因为出身不能为国效力光宗耀祖未免太过可惜,不如在我这儿谋个差事做做,正巧过些日子京城里有一场以文会友的大会我也想去瞧个热闹。” 正当杨清正还在暗自腹诽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把五殿下想的太高深的时候,齐单的内心中也有另一番心思:“还有就是——我倒要看看,你国子监祭酒手底下的人,能不能胜过那李獒春调教出来的。” “我给了你们这些人一条成名快径,你们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第一一零章 江家有猛虎 江寅和自己的小儿子江敛回到京城的第一站并非自己的骠骑将军府,而是先到了齐单那“小的伸不开腿的赵王府”。而江显在得知了父亲与弟弟将于今日返京的消息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地从冯翊郡匆匆往回赶——算了算,他娘子的预产期也快到了。 五皇子齐单早在府上为江家这一门三只大猫摆好了洗尘宴,江寅的马车刚停下,齐单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五殿下,别来无恙啊。”江寅的体格极其雄壮,他下车的那两步震得马车都晃了一晃。“今儿这顿饭……” 不等江寅说完,齐单已经知道对方想要问些什么了,他立刻回道:“家宴。” “嘿嘿,行。”江寅自己乐了两声,然后背着手自顾自地往院子里进:“你这儿我还没来过,我先进去逛两圈,单儿你和老二先玩着,一会儿等老大回来了再叫我。” 别看江寅现在像个路边儿练摊的老大爷似的,其实他心里门儿清——齐单说今天这顿饭是家宴,他立刻就从五皇子改口叫单儿了。他知道齐单这是隐晦地跟他说——陛下盯着自己呢,今日不谈政事。 “五哥,我听说你要给我接风,还以为要安排在明玉斋呢!你可不知道,我在关外这快一年多是一口鱼都吃不上啊,馋死我了!”江敛倒是一点儿也不跟齐单客气,跳下马车就凑到齐单耳朵边上嚷嚷。齐单在皇子里面排第五,在同辈里甭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管他称一声“五哥”,所以江敛这小子也这么喊,当然,也有一些同辈人不这么叫他,比如江显那两口子——江文炳对他是一天换一个称呼,而江文炳的娘子是齐单的亲表姐,总不能管他叫哥吧。 齐单拍了拍江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你爱吃鱼,所以都给你准备好了。” 一听这话江敛眼睛顿时放光:“你把明玉斋的大厨给请过来啦!” “那倒是没有,明玉斋的蒸鱼是好,但待会儿你吃到嘴里的也未必比明玉斋的差。”齐单笑道。其实这话倒真不是吹嘘——月牙儿说自己略懂厨艺属实是有些过谦了,她倒是能烧得一手好菜,虽然不及大酒楼里面的玉盘珍馐卖相好,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聊着,江敛对于京城里面的事情还是很感兴趣的,毕竟在边关练兵枯燥的很,哪有这花花世界热闹。过不多时,江显也拍马赶到,他倒是没忘记提了几坛好酒来。 齐单自己坐在主位,江寅与齐单对坐,而江显江敛兄弟则分别坐在二人左右,还不等家丁传菜上来,几个男人倒是先把酒给喝了不少。 江寅咽下一盅“合家欢”,咂吧了两下嘴:“单儿,江辰那件案子……不算公事儿吧?” 齐单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算,江叔叔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这二人乍一提到江辰案,江显的脸色一下子就就有点儿不对劲了——按照他对他爹的认知,一会儿估计就是自己挨训的时候了,正琢磨着怎么借尿遁跑路呢,而江敛倒是一脸疑惑,江辰案的始末他大哥倒是给他爹修书一封写的详细,只不过江寅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儿子罢了。 “行,那老夫就先谢过侄儿替江辰这个不肖子孙所做的一切了。”江寅正色道。他这句话确实是出于感谢,但在齐单听来就很不是味儿——毕竟他为了拉拢贺难把江辰的脑袋给卖了,所以一时间也不能确定江老爷子这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急忙朝着江文炳挤眉弄眼,意思是“你把我卖了江辰的事儿告诉你爹了?” 江显看见齐单的神色,也连忙摇头,意思是“我又不傻,肯定不能把这也告诉他啊!” 看着江文炳摇头晃脑,齐单的一颗心才稳了下来,敬了江寅一杯酒:“我做的都不算什么,只可惜没能将江辰贤弟的性命保全……” “无妨。”江老爷子挥了挥手,“江辰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比你清楚,要不是看在他爹是我堂弟的份儿上,我早就让他滚出去了。但话又说回来他毕竟姓江……我们江家的脸从来不会让人白打。” 齐单知道江寅这老虎的脾气,急忙劝慰道:“您说您老贵为朝中武将之首,总不至于和一个小小的山河府府丞计较吧?” “我怎么可能去跟这么一个小辈计较这些?”江寅瞥了大儿子一眼:“倒是你……连这么一个小人物都拿不下?” 江显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被自己老爹这么一瞪整个人都麻了,但他也不能把齐单供出去不是?只得悻悻地说道:“这贺难就是一条软硬不吃的疯狗,我、老齐、照儿的面子他是一个都不给啊……这江辰犯在他手上也算是倒了大霉了。” 齐单见自己兄弟脸都憋成猪腰子色了,也见缝插针道:“叔父莫急,虽然这贺难还算是有几分本事,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江寅轻哼一声,喷出两股白烟:“你也太小瞧老夫了,我只是在想这么一号人哪来的胆子办我江家的事儿?恐怕这背后还有人在指使他。” 一听这话,五皇子心说您是不知道这贺难胆子有多大,就算是我犯在他手上他也一样给我办了,但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因为他还得把江寅的火气给拱起来:“您是说……” “山河府……还能有谁?”江寅眯上了眼睛,自斟自饮了一杯。 话题到这里就中止了,因为江敛提出来了一个问题:“江辰怎么了?” 齐单和江显七嘴八舌地给江敛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而江敛只顾着吃不见抬头,直到最后才说出来了一句:“五哥,你还别说,这鱼做的还真不赖,把厨子给我引荐引荐呗?不行让他上我家来吧,天天给我做饭吃。” 见江敛完全不把他这个族兄放在心上,反而一直想着把做饭的厨子撬走,齐单不禁哑然失笑:“那可不行,她还得给我做饭呢,再说我这儿就这么一个丫鬟,你要是带走了她,我这儿就没人啦!” 江敛捻了一根鱼刺在手里剔牙,大大咧咧地说:“你这还敢金屋藏娇呐?不怕照儿姐姐生气啊?哦不对,要么五哥你也天天逛青楼,估计她早觉得无所谓了。” 就连十六岁的江敛都拿这件事儿来揶揄齐单,可想而知齐单这青楼公子这名声得传的多广了,齐单倒也不生气,只是解释道:“你还别说,这丫头也是我从青楼里捡来的,我看她可怜就让她在我这儿做个丫鬟,我留着她还有用,给是不能给你,但你要是来我这蹭饭那倒无妨。” 江敛慢悠悠地站起来:“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端碗鱼汤喝,顺便见识见识什么人能做出一手不输明玉斋‘鱼王’吴先生的清蒸鱼来。” 这厢江敛刚迈过门槛,转身又腾腾腾地跑回来了,冲着三人极为认真地说道:“对了……江辰哥那个事吧,我觉着他该死。”然后又转身腾腾腾地朝着厨房跑去。 过了不到两刻钟的工夫,把肚子喝的溜圆的江敛刚回来,却见三人已经前脚撵后脚地往出走了,面色也是喜悦掺杂着焦急,江敛不由得问道:“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一个江府的家丁从三人后面跟了出来:“二少爷,大少夫人要生啦!” “哦、哦。”江敛一听这话赶紧跟着家人往外走,又对着家丁说道:“厨房锅里还剩下小半锅鱼汤,你给我盛上带回去,洒了一丁点儿都拿你是问!” 江家三父子和齐单一共乘了两架马车直奔骠骑将军府,其实现在天色已晚,京城已经宵禁,不许随意出门,严禁乘马乘车,但这几位爷哪有心管这个,谁要是敢拦车就算是齐单都得拔刀砍他。 驾车的江家家仆也是撒开了赶,不一会儿就到了江府门口,此时骠骑将军府门前还有另一驾马车正在往下走人——工部尚书刘文龙和他的夫人正巧也到了。 “哎呦,亲家公。”刘文龙刘尚书对着江寅拱了拱手,江寅也回敬了一个,二人一齐迈进了骠骑将军府的大门。 “怎么样,我女儿有没有危险?”眼见着江府门前数个家仆和丫鬟都在翘首以盼,刘尚书一开口就问道——外孙子倒是其次,自己这个女儿可是第一位的。 “没事、没事,大少夫人好得很!”一个丫鬟立刻迎了上来。 听到女儿安稳的消息,刘尚书和尚书夫人悬着的两颗心这才放了下去,却没想到一声巨响又给二老吓了一跳——江显这厮居然运起真气在脚上朝着产房一路狂奔,嘴里还大声嚷嚷着:“娘子,娘子,为夫来啦!” 江文炳这与其平日里形象完全不符的滑稽行为也引得众人暗暗发笑,而随着众人愈走愈近,产房里也传来了一个清脆悦耳但又有些恶狠狠地声音:“江显!吵死啦!回京城不第一时间回来看老娘又跑去和我弟弟喝酒!”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在场的无论是身份高贵低微,与二人亲近与否都绷不住笑出声来,而两家四位老人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也放松了下来:“看样子是真没事。” 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众人绷紧的心弦渐松时,产房里却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痛苦咆哮,但这声音却并非江显的夫人刘瑾君的,而是出自江显之口——刘瑾君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忍着分娩剧痛也没叫出一声来,只是咬着牙硬挺着小老虎的出世,但她的手却被丈夫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之中——生子之痛让她下意识地将手指抠进了丈夫的掌内,饶是铜皮铁骨的江显也不由得被这突然来临的巨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仅仅是一刹,江显就意识到自己得照顾妻子的情绪,所以又把自己的后半声惨叫给咽了下去。 门外的众人、尤其是四位父母更是心焦,但他们也都知道现在进去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惊扰到产妇,所以只能在外面捏着一把冷汗等待。 “九斤八两,母子平安!”随着稳婆一声喜悦的呐喊,所有人的心跳都停了一瞬,紧接着江府上下便簇拥着三位老人进了产房。 为什么说是三位?因为江寅没有动。在他身边同样也有一个人没有迈开腿,这个人是齐单。 江寅是自己没有动,而齐单是被江寅握住了肩膀动不了。 直到人潮把二人甩在最后面,江寅才松开了手。 “看到了吧。”江寅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看到了。”齐单点了点头,江寅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呗。 “我也看到了。”江寅侧身看了齐单一眼。 齐单这厢正欲再说些什么,结果江寅却呛声打断了他:“江辰的命不贱,却也不贵,要是拿他的命去给李獒春这条老狗填添添堵,我也觉得划算。” 言罢,江寅和齐单四目而对。这一刹那齐单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这个眼神平时都是他看别人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别人的感觉。 那种被老虎死死盯住、被磨盘碾压、被巨浪冲击的感觉,令人恐惧且窒息。 “您……都看出来了啊……”齐单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江寅的“看到”是指什么,洒脱如他此时也有些无言以对,只能磕磕巴巴地说道。 江寅又瞥了他一眼:“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但我已经老了,所以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多寻思寻思。” “你想给李獒春、想给你大哥找点儿麻烦很正常,显儿愿意陪着你胡闹,但不意味着江家就会愿意陪着你胡闹。我老了,但还没死,显儿也没到能够接手江家一切的时候,所以作为骠骑将军、作为江家的家主——我不会让你把江家卷进去。” “显儿和你情同手足兄弟,我也把你当半个亲儿子看,但你也看到了——我的孙子、他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外甥刚刚出世,他的妻子是你的姐姐,咱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能由着你的心胡来,因为一旦你出了什么岔子,整个江家、整个刘家甚至更多人都会为你的错误陪葬。” “而作为看着你长大的长辈,我只能告诫你——无论你有没有这个想法,从今以后你都别去想、也别去做了。” “我不希望你走上你爹的老路……” 走上……我爹的……老路?这是什么意思?齐单一时间有些愕然,思绪也沉入了其中,但江寅没有让他想太久。 “江辰这事我不会再过问,甚至整个江辰案所带来的后果我也会尽可能地替你擦屁股,但我要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 “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我绝对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第一一一章 决战千面仙 随着贺难不断地揭开夔河沉尸案的真相,在堂下听着的众人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对于他们来说,贺难所说的话就和天书一样没什么区别。 与其说是案件的真相,不如说是听了一段精彩的评书。 但是有一个人并不这么想——他知道贺难所说的每一句都在点上,所以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此人的反应也着实不慢,在贺狱曹的眼神搭过来的那一刻他又恢复如常。 “陈老仵作……不如您给诸位讲讲?”贺难挑了挑眉。 陈老仵作摸了一把自己已经发白的胡子,笑了两声:“贺狱曹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么?还要老朽能补充些什么呢?” 贺难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那你就替我补充一下——关于千面教的那部分内容吧?” “千面教……?”陈老仵作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大片的眼白,“老朽对于千面教……还真是记不太清了。” 陈老仵作年事已高,又可能是记性没那么好,一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什么,贺难的耐心极其有限,便直接将一份卷宗塞进他手里:“照着读。” 现在的贺难就是陈老仵作的顶头上司,纵然陈老仵作有些老眼昏花,也得听贺难这个头头的,于是乎便捧着卷宗大声朗读起来,而读到将近一半的时候,陈老仵作终于发现不对劲儿了。 “狱曹大人,这不是我呈给您的卷宗么?”陈老看向了贺难。 贺难踱了两步回到案桌前:“没错,这本卷宗是关于那具男童尸体的。我记得那孩子下葬也是你主持的吧?” “没错……是老朽所为。”陈老仵作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不详,但在贺难面前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陈老你……这卷宗当真是此案的么?”贺难撇了撇嘴。 陈老仵作皱着眉头道:“这份卷宗是老朽手书,依贺狱曹的意思……是老朽搞错了不成?”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老东西……贺难道:“非也,非也,不是你搞错了,而是你压根就是故意用这玩意儿来糊弄我……” “你、你血口喷人!”陈老仵作那张脸气得通红,好悬犯了心梗当场猝死。 就在这一老一少互相顶嘴的时候,众人也是不敢出声,但每一个人都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这贺难到底要做些什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既然你这么想死个明白,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贺难腾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从他抱来的一大堆文卷中找到了两本小册子一并扔到了邢捕头怀中:“劳邢捕头大驾,还请您替我把这两本卷宗的内容复述给诸位,哦,先读蓝色的那一本。” 邢捕头老老实实地按照贺难的嘱咐向众人宣读了卷宗,而在他读完第一份的时候陈老仵作插嘴道:“这不是十年前类似案子的卷宗么?” “陈老,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记着就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前你说自己‘记不太清了’?”贺难嘲笑道。 陈老仵作气的一张老脸是青一阵红一阵,恨恨反驳道:“今年的案子与过去十分相似,案发后我曾查阅过卷宗,所以还留有些印象,这有何不可么?” “可、太可了!”贺难点了点头,又把老仵作置之不理,转而向众人高声说道:“诸位,你们可听好了,陈老仵作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十年前的卷宗,今次案发后他还曾查阅过,所以印象深刻。” “好了,邢捕头,咱们继续读下一份。” 随着邢捕头读第二本卷宗的时候,陈老仵作的身子是摇摇欲坠,几欲跌倒——他知道贺难带来的玩意儿究竟都是些什么了。 “一共三份卷宗……你把十年前的那一份抄写下来当作现在的卷宗,而邢捕头所读的第一份,十年前那起案件的卷宗则是被你胡乱写了一份替换过的,而最后一份……就是我从郡衙门里调出来的、当年卷宗的备份。”贺难厉声道。 “你恐怕是忘了,自从集案库建成之后所有的地方案件卷宗都要复写数份上交,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破绽百出。你想把所有案子的罪名都推到徐员外的头上,然后就可以将千面教从这件事情当中顺理成章地择出来……别做梦了。”贺难无情地嘲讽了一顿坐在地上抽搐的陈老仵作之后,又将头偏向了县令:“县令大人,今日我所带来的所有卷宗一半是县城内的,一半是我从郡衙里调取过来的,还请您核对一番。” 夔县的县令此刻也是呆若木鸡,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贺难对他耳语了一句“案子破了”才醒悟过来。 “邢捕头,劳烦您带着几个捕快兄弟把徐员外和陈老仵作收押入大牢,晚一点儿我会好好招待招待他们。”说罢,贺难便叼着自己的墨蛇烟斗飘然而去,扔下一地的人。 说是招待两位,其实受到重点照顾的还是陈老仵作,毕竟徐员外所做的两件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贺难在当晚确认了“徐府中确实还藏匿着一具女尸”这个铁证之后就把这件案子甩给邢捕头收尾——一方面是贺难懒得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的重心要转移到和千面教不清不楚的陈仵作身上;另一方面他也有意把功劳多分给邢捕头和捕快们一些,毕竟人家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干的都是苦力活儿。 让贺难有些意料之外的是,陈老仵作这把老骨头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啃,但贺难作为山河府第一号酷吏、李獒春的得意门徒,要说拿不下这一位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陈老仵作倒不是被千面教拿钱财贿赂收买才搞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而是他压根就是个千面教的信徒——虽然说也未必有多虔诚,但到了他这把岁数要是想再多活几年除了吃药就只能求仙了,所以就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受这千面教的驱使。 当然,贺难也看出来了陈老仵作不想死,所以他在威逼利诱一番,甩下了一句“你信千面教能多活多久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信我,那我今天就送你去投胎。”老人家哪经得住这种吓唬,当时就全招了,而贺难也从陈老仵作这里得到了许多可以说是极为重要的信息。 先不说千面老仙是否确有其事,但这千面教教主也未尝不是一个狠角色,据陈老仵作之言,这千面教主颇有些手段,可以通神请仙,驱鬼使妖,更是能令死人还阳,活人立毙——贺难对此自然是不信的,但心中着实也怀有几分忌惮,因为这世上的高人不少,谁知道这千面教主是不是一个会妖法的? 事实上,千面教这位教主虽然修炼的是歪门邪道的妖术,但也给自己正儿八经取了个道号,便叫作千面老仙,所谓的“千面老仙”其实就是他自己。此人年逾四十,身高六尺,从形貌上来说甚至不如贺难来得顺眼——早年间他曾拜入一个野修门下,并奉其为师,跟随这位野狐禅学了两招,但这野修的本领实在是一般,心胸也较为狭隘,在传授了千面老仙几个敷衍了事的口诀后,便宣布千面老仙可以出师了,千面老仙在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之后便一怒之下杀掉了自己的师父,也从师父的遗物中找到了这样一件物品——《成兵术》残卷。 乍一听这名字可能会被人理解成一本兵书,但实际上这《成兵术》里面教的都是些撒豆成兵的本事,什么扎纸人、扎草人等等,而这里面最强横也是最血腥的一式就是用人尸来作原料,这种尸兵不仅肉身比活人还要坚硬、力量也是不俗,完全听从使用者的操纵,可谓是极为恐怖。非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这尸兵术实在是太过于消耗道力,且不是什么样的尸体都能被炼化成尸兵——只有达到了尸身不腐、符咒不失和怨气极重三个条件才可以。 尸身不腐就是说需要死后几日内尚未腐烂的尸体,符咒不失就是操纵尸兵的符咒绝不能和尸体分开,一旦分开这尸兵术就会瓦解,而怨气极重就比较苛刻了——这玩意儿只能靠运气,所以千面老仙这么多年不断地利用千面教进行杀人,就是要获得这些尸体为己所用。 而他成立这千面教也是突发奇想——在他刚练成这尸兵术时还曾尝试过掘棺盗尸,便操纵着一个魁梧的尸兵挖坟,结果不巧被人撞见,他灵机一动便指挥着尸兵假装是从坟墓中借尸还魂活过来的人,尸兵在前方装模作样,他则躲在坟墓里发声,吓得那人直呼神仙,口中喃喃道“莫要害我性命”并且还留下了一些钱财,千面老仙也是受此启发才开始了自己的装神弄鬼之路,所谓的活人立毙、死人还阳都是他操纵着纸人尸兵所进行的把戏罢了。 但很多愚昧之人还真就吃这一套,所以千面教建立之后很快就有了一批信众,而千面老仙就利用人攫取利益,一方面受人香火供奉,另一方面也收纳了不少尸首——能用来做尸兵的就自己留下,不能用的就告诉他们将头颅奉给仙家,再将尸体处理掉。 贺难是个不信邪的人,但从陈老仵作的话中也感到棘手——这千面老仙如果不是个变戏法的江湖骗子的话,那还真就是个有些道行的角色,一时间也犯了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苦寻了一番后还是连哄带骗的找到了一佛一道两位大师,在从陈老仵作口中探听清楚千面教如今的根据地后便带领着一群捕快和两位高人上路了。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一去还真的差点把自己害死。 第一一二章 囹圄断魂阵 从陈老仵作口中撬出了千面教主如今的驻地就在夔县远郊的槐树村藏着,贺难在打点好一切之后便率人急袭千面老仙的老巢。此事需得速战速决,若是耽搁的久了不说能不能抓到千面老仙,也是徒增无辜之人的伤亡。 死灰复燃的千面教也是有些信徒的,他们虽然人多一些但也不是衙门官军的对手,有的束手就擒,有的四散而逃,邢捕头在贺难的指挥下统领官兵将他们一个不剩地抓捕,然后便跟着贺难以及两位大师直奔供奉着千面老仙无脸像的废弃小庙。 不能说贺难准备的不充分,毕竟考虑到千面老仙可能会些术士的把戏,贺难还特地从当地寺庙中请来了一位大师,周獠得知此事后也请了一位道长前来助拳,但实际上他们还是想的有些简单了。 千面老仙所修行的《成兵术》,可不是骗人的障眼法,而是实实在在的外道妖术,和尚也好道士也罢,这些还停留于世俗修行阶段的修士无疑是对付不了的。更何况他除了成兵术之外还有其它更为恐怖的手段。 “不好!小心埋伏!”在甫一踏入这废弃的小庙宇后,贺难几人霎时便感到眼前一黑,一股扑鼻的异味儿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但又极其难闻——这种情况不是像闭上眼睛之后看不见东西了,而是周遭的景物全都不见,整个世界都涂上了一层阴影,只剩下贺难几人在面面相觑。紧接着便是“吱嘎”一声,香堂的大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拉住一般严丝合缝地收拢在一起,走在最后面的邢捕头反应倒是快,但他无论是推拉还是抽刀砍上去都不能破开此门,反倒像是在和空气作斗争一般。 “障眼法?”贺难看向了悟巡和尚。夔县是个大县城,比起郡城来也没小到哪里去,县城里有个感安寺,悟巡大师就是寺庙里的住持,徐员外为自己的小妾“超度”就是请的这位大师。悟巡大师宝相庄严,平日里诵经念法,深受县城百姓尊敬爱戴,所以被贺难请了过来。 但此时此刻悟巡大师也不由得有些慌了神,冷汗顺着溜光的额头上滴落了下来——他是感安寺的住持不假,但从来也没碰见过这歪门邪道的古怪东西啊,只得强行镇定下来,念诵起佛经,希望能起上一些作用——但说实话,悟巡大师对于佛法的理解是极为精深的,念经超度他是在行,降妖除魔他还真没什么办法,贺难请他过来的时候说辞便是捉拿害人性命无数的“千面老仙”,他只以为是替那不计其数的亡魂超度,哪里能想到真有这么棘手? 悟巡大师这佛法念诵起来,说没有作用其实还是有一些,其余人等见悟巡大师高声朗诵佛经梵咒,起码心理上是镇定下来了不少。 “并非障眼法,而是左道阵法,但布置的也并不算精巧,待我画一张符箓破之。”站在贺难右手边的中年道士开口了,此人头戴一顶混元巾,道袍上绣着巴掌大小的太极图,背上斜背了一个黄布大包。他把布包摊开在地上,将以红线穿起来的铜钱剑绰在手中,又用笔蘸了些朱砂在黄纸上涂画了一番,最后又将符纸于铜钱剑的剑身上一拍,随即便朝着那庙宇的大门一刺。 那好似空气一般的大门真被这一剑所刺中,登时便破开了一个窟窿,几人见此法奏效,精神顿时振奋了起来,道人也有了底气,再数剑过去将那木制的香堂门砍了个七零八落,蒙在香堂中的阴影也逐渐褪去。 “不愧是王道长,果然厉害。”邢捕头见道人轻描淡写就破开了自己一番功夫也摸不到边的大门,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赞誉道。 王道长此时也是捻着胡须微微一笑:“雕虫小技罢了。”随后便指引着众人跟随自己出门:“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出去再从长计议。” 就在众人心情松懈下来的这一刻,周遭突然间响起一个怪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狞笑道:“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有本事的,那就先拿你开刀吧!” 这怪声刚一响起,王道长便大呼了一声小心,连忙招呼着众人出门,却不想一阵黑风刮了过来,目标却正是自己,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王道长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邢捕头和悟巡大师离门最近赶紧抢了出去,贺难本来是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此时却离门最远,而邢捕头和悟巡大师消失在门外的一刹那,阴影又卷土重来,将贺难留在了香堂里。 “卧槽,不是吧?”贺难的眼珠子瞪得滚圆,下巴已经垂到胸口了。唯一能破开妖雾的王道长被黑风掳走,邢捕头和和尚先跑了,留在这鬼地方的就剩下自己一个了? 这邪祟阴影重新裹了上来,连门也完好无损,贺难尝试了几下,又拔出无柄刀一顿乱劈,结果自然是一样的,那门丝毫不为所动。贺难倒也不会去责怪邢捕头和悟巡大师抛下自己不管,毕竟谁也不知道这阴影还能复原,更何况这生死关头谁也顾不得谁,自然是能走一个是一个,无奈之下贺难只好定睛细看,没准儿这阴影有什么破绽呢? 经过一番观察,贺难倒也有了些许发现——之前他们踏足的时候这阴影还是将周遭环境全部遮蔽起来,只能看见两眼一抹黑,可在被王道长所破又重新出现的阴影比起之前要淡上许多,走的近了甚至能看清楚这香堂内摆放的物件。 眼前这香堂从里面仔细观察摸索,倒是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宽敞了许多,正中央模模糊糊可以看出是一座泥像,泥像的面前摆着一个长条供桌,上面置了一尊香炉,而贡果盘儿里盛的却并不是果子,而是两颗干瘪的、流空了血的人头。 离远了看不清这供桌上摆的是什么,直到贺难贴到极近处,瞬间浑身就是一个冷战,两条腿不争气地一软,险些直接坐到地上去——贺难分明看见那两颗人头的目光都瞄准了自己,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阴笑。 老贺家祖传的优点之一就是胆小,说得再好听一点儿就是谨慎——贺难望见了这骇人的两颗脑袋也不再接近,转身便去别处摸索,手中却是把无柄刀攥的更紧了些,生怕再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突然出现。 就在这方香堂之外,邢捕头与悟巡大师两人也不好过。此二人看似是脱出了诡异的香堂,但在这小庙的院墙里却再也找不到出去的大门了。这两人在眼睁睁看见贺难来不及逃生后第一反应就是撞门想把贺难拉出来,但无论他们怎么撞都只能撞在硬邦邦的墙壁上,二人商议之下便派悟巡大师返回去搬救兵来,留还算有些武艺傍身的邢捕头在此,但哪里想到这庙门却再也找不见了,邢捕头尝试了一下翻墙出去,却发现这红砖院墙也是虚幻飘渺。 此时二人已经围着香堂转了不知几圈,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不说,是进不去也出不来,他们俩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还能有个人作伴。 唯一能发挥作用的王道长是这三拨人中最惨的一个——他和贺难所面对的情景相似,都是一个在晦暗的空间里挣扎,而这里远比香堂中更加阴森恐怖——原因无他,只因他碰上了对手。 那不男不女声音的主人并未露面,却放出了数个纸扎人儿手持刀枪棍棒将王道长缠住,王道长那画符的本事哪里有时间去施展?只是凭着一把能对妖邪之物产生克制的铜钱剑勉力抵挡,但这铜钱剑无锋刃,固然能破除纸人上的邪气,但却对纸人本身产生不了伤害,而纸人这种死物在这邪阵中只要形状不毁,很快就能借这邪气再次站起来。 就在王道长被逼入一个角落时,这方空间内的黑雾突然一滞,就如同铜钱剑破门一般露出来了一个大洞,那大洞的那一头,竟然是——正在撒尿的贺难。 贺难也是在香堂中寻了许久后突然一阵尿意来袭,在这等地方他也没那么多讲究,就地开始放水,哪里想到自己一泡尿能把两方阵中的隔阂给破开?此时他和王道长隔着数个纸人所对视也是目瞪口呆。 “童子尿!童子尿乃是纯阳之物,能驱邪避鬼!贺公子快走!别管我了!”王道长不愧是出家人,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为什么贺难一泡尿能给这阵撒开了,他也是个厚道人,自知无力回天,所以扯着脖子指挥贺难往反方向走。 贺难本来看见的是一群妖怪正在围着一个死人分食,这“死人”大喝一声才让他回过神来,此时定睛细视那被“妖怪”所围住的正是王道长。 王道长厚道,贺难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一股脑地冲向王道长,连裤子都顾不得提,溲水于这方天地播撒,所过之处烟消雾散,如摩西分开红海。 一泡尿的时间能有多长?反正在贺难跑到王道长身边的时候已经完事了,那些纸兵沾了尿全都倒地不起,看来也是再无起身的可能了。 “我不是让你走吗?”王道长问,贺难终于提上了下装:“我也不知道往哪走啊?跟您在一起还能安全些。” “没想到你这一泡尿倒是把我解决不了的玩意儿给解决了。”王道长也是苦笑了两声,其实若要是他准备充足拿下这几个纸兵也不算费力,但光靠一把铜钱剑还是不行。“只可惜咱们还是困在这里了。” 贺难啧了两声:“要不然……我再憋点儿?” 王道长一脸无奈:“再说吧,你要是能憋出来更好。” 贺难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不解地问道:“我都这个岁数了,还算童子?” “只要未破身都算是童子,尤其是年龄越大阳气越足。”王道长此时和贺难交流也不忘提防着周遭的变化,铜钱剑也时刻擎在手里,身子却蹲在地上开始画符——天知道一会儿还能蹦出什么鬼东西来? 王道长的提防并不是全无道理,那阴影再次合上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一个身形僵硬的人出来,几个僵人缓缓接近二人,那阴阳之声再度响起:“没想到我这纸人术居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给破了,你们再试试破我这尸兵看看?” 话音刚落,那几个面目全非、眼神空洞的尸兵就疯狗一般朝着二人扑了过来,王道长急忙拔剑抵挡,而这剑劈在一个尸兵的胳膊上反而是王道长朝后面倒退了几步,那尸兵的动作只是滞了一滞便再次涌了上来。 这就能看出尸兵术的威力远远是纸人术所比不上的,纸人无论有多少次“死而复生,倒而复起”的能力,被这铜钱剑挨着了身上附着的邪气也是顷刻就散,得等个数息过后才能复原,而这尸兵和铜钱剑硬碰硬也只是停顿了一下,靠着强大的力气反倒是把王道长震退。 贺难这边反而比王道长要好一些,因为无柄刀锋利无匹,而尸兵的身体再怎么强悍也还是肉做的,在无柄刀面前和菜也没有什么区别。贺难掐准了尸兵的动作一刀下去就把尸兵的一条胳膊砍成两截了,但这尸兵全无痛感只顾着继续往前追打贺难,贺难第二刀狠狠地砍出去又把这个尸兵的脑袋给劈飞了——贺难是下不了杀人的决心,但砍尸体就不需要那么大的勇气了,更何况此时命悬一线哪顾得了这个,恐惧成了他勇气的催化剂,所以出刀也格外的狠。 那个没了脑袋的尸体倒了下去,但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本来就已经是死物,脑袋又不能影响它的动作。 “这些尸兵肚子里有张符咒,你帮我把他们的肚子破开,我就能破掉这邪术!”王道长眼睛尖,他瞄了一眼被贺难砍豁了胸口的一个尸兵,那尸兵被砍的肠子都吊在外边一半,也露出了里面被污血浸泡的发黑的咒符,王道长看出了这就是尸兵行动的关键。 就在这老少二人费劲心思对付尸兵、和尚和捕头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时候,千面老仙这边也并没有闲着——他需要耗费自己的道力驱动着尸兵、维持着他布下的“断魂连环阵”,而他的本尊也在忙活着一件事——准备大量的木柴,烧尽自己曾经的据点。 千面老仙还是较为谨慎的,他早就在这间破庙的八方各设下了一道符咒,一旦有外人入侵他就可以催动符箓开启法阵将他们困在其中,而为了防止有人能破开这断魂阵,他不惜下血本足足布置了三层,组成了连环大阵。贺难等人现在身处的正是“断魂阵”中,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香堂,而悟巡和尚与邢捕头和他们也只有一门之隔而已,但他们就是无法打破这道屏障——这并非常人之力可解,非得法术不可。而除了这断魂阵能将外人困在庙宇中外,千面老仙还燃起了“骨香”,这种香是由秘法焚烧人骨炼制而成,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而这符箓配合上骨香才可以说的上是真正的“断魂连环阵”,贺难那泡童子尿也只不过是破除了幻觉产生的阴影,并未能完全破掉迷阵。 断魂阵的布置可以将他们困在此地,尸兵可以阻挡甚至杀死这几个人,但若要想做的干净,那就只有放火才能毁尸灭迹——重要的不是毁尸,而是灭迹——这个据点有太多他留下的烂摊子,此时已经被官府发现,那就只能一走了之了,反正以自己的实力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能换一个地方东山再起。 其实尸兵能不能杀掉这几个人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大火燃起一段时间,就算他们不被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最后一样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你有没有感觉到越来越热了……”邢捕头的脸色通红。 “是啊……”悟巡大师无精打采地回应道,这两人一直在香堂门外兜圈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越来越烦躁。 “看来我这尸兵术修炼的还是不到家啊……下次得找一些更强的肉体了。”王道长与贺难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处理掉四个尸兵,但另外四个基本也被砍的七零八落,虽然符咒还没有破除,但因为四肢尽断也只能趴在地上蠕动了。 就在二人累的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懈怠下来的时候,那阴沉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声音主人的身形也一并在黑暗中现身,那是一个干瘪如同尸体的小老头儿——其实千面老仙还不到五十岁,但长期浸淫邪法让他看上去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苍老。 “妖人,拿命来!”贺难的体力甚至还不如王道长好,但此时他整个人却如箭一般射出,刀尖直剜千面老仙的心口。 千面老仙的身躯就这样被一刀穿过,但他却仍在侃侃而谈:“呵呵,死在这里就是你们命中的劫数,老仙我也大发一下善心,让你们在临死之前看看究竟死在谁的手里。” 其实千面老仙本人正忙着放火呢,哪里有闲心管贺难和王道长在干什么?他亲自出手从头到尾也就只有一次——在王道长破门的时候卷走了对方,剩下的都是在操纵着纸人尸兵给众人添乱罢了。而贺难眼里的千面老仙正是幻觉——在如此频繁的挥刀劈斩下贺难累的大口喘气,吸入了大量的骨香和浓烟,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王道长也没好到哪里去,此时的他正晕晕乎乎地把香堂中的泥像当成尸兵去砍,一剑又一剑的刺中泥像的胸口。 风助火势,火涨风威,仿佛老天也要灭他们一般,一股西风吹过,使得烈焰势头更猛。 贺难终于有点挺不住了,一头栽倒了下去。 第一一三章 奇人东方柝 雨下了起来,从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儿逐渐变成了伴随着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焚烧着小破庙的火刚燃起没多久就停息了。 破庙的正门口,一个满头银丝垂落肩头的青年男子松开了手,符箓在他手中化成了灰烬,他拍了拍手抖落纸灰,然后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雨……是他求的。 以他的道力来讲求雨不可能那么简单,还需借助师祖亲手画出来并且注入道力的符箓;当然,以他的道力来讲,如果是借这张符箓求雨也并不难,其它同门需在正北坎宫占住壬或癸位设坛才能借此符祈雨,他随便找个位置一站也就给办了——只要不站在正南离宫就行。 千面老仙又布阵又焚香的都是为了这场大火,而这场准备了许久的大火就这样被东方柝挥了挥手就熄灭掉了。 说白了其实千面老仙的修炼也没那么到家,充其量也就欺负欺负平常人,不然也不可能靠“自己搬木材点火”这种办法要烧死众人了。如果是术至大成,无论是邪道还是正道,天雷还是烈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当然,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之中也有因果。积善之家有余庆,积恶之家有余殃,使用法术是窥盗天机,本就会招致业果,更别提用法术害人性命了——千面老仙那愈发老迈的面容和身躯也可以算是一个证明。 用抟云观那位师祖的话来说,叫做“报应”,而这种报应却无关使用法术的人是善是恶,使用法术的目的是救人还是伤人。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能就是如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自有规律,人使用法术那就是盗天之力,代天行事,不可。 所以真正的修道之人很少在俗世间行走。修道之人最贵生,生性冷漠的还好一些,生性仁慈的见了不平之事自然要生出几分慈悲之心来,他们不出手吧,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们出手吧,命过不去。 所以自古以来能飞升成仙者,甚少。 但抟云观这位师祖显然也是个不怎么信邪的主儿,要派东方柝去干预就说明他要么不信、要么不怕、要么二者皆有之——东方柝是得师祖之命来的,所以东方柝所做的一切都会报应在这位师祖的头上。 当然,这位师祖也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因为他命硬啊。 不管怎么说,求了这场大雨的东方柝暂且算是保住了贺难四人不会被焚尸灭迹。 “妖孽……哪里走?”刚推开小庙的大门,东方柝突然拔出自己背后斜背的木剑指向了一个方向。 这一剑可不是寻常的一指,而是在上面施展了一个定身法,直接将千面老仙的身形给定住了——要么怎么说抟云观天下第一道门,东方柝百年不出之才呢,王道长需要画老半天符才能破阵破开一道口子短短一瞬,东方柝直接把千面老仙制住也就扬手的功夫。 道家各宗门中也各不相同,比如王道长师承的灵宝门就是以符箓法宝闻名,但即便如此也未能脱离武修的境界,哪怕俗世中众人都认可的扶摇派也绝大多数都是武修,但抟云观里面的弟子——基本都已经步入玄修的行列当中。千面老仙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起初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定身法生效后却把他的身形给生生逼了出来:“小道士还算有点儿本事,居然把我真身的方位给找出来了。”说话之间,千面老仙没给东方柝一丁点儿的反应时间,祭起尸兵术就将东方柝团团包围。 之前围攻贺难和王道长的是八个尸兵,这一次就是二十个。 千面老仙一打眼看东方柝就知道此子绝非常人,这场雨要是自己来求起码折去三年寿命不可,虽然他也不知道东方柝是借了抟云观师祖之力所为,但从他那道力的波动上就能感觉深不可测,于是乎便想着销声匿迹直接开溜。但是东方柝自然不会放这妖孽逃了,所以一剑就把千面老仙的位置给“钉”出来了。 千面老仙不敢托大,刚一个照面就已经施展出了浑身解数,这二十个尸兵是他目前所能操纵的极限,哪怕再多一个以他的修为都要身死道消。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呢……原来就是高级一点儿的赶尸罢了。”东方柝心道,他平时虽然身子骨懒散,但也能跟同门师兄弟或者长辈扯上两句皮,但和这孽障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贺难和王道长两人配合费上半天力气、还得仰仗无柄刀这把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刃才能搞定的一头尸兵,东方柝只需要一剑——木剑点在尸兵身上,那尸兵登时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随后腹腔内的赶尸符便燃起,直到一团火将尸兵焚的只剩下灰烬。 一剑一个,二十个也就是二十剑的事儿,千面老仙还没等挣脱开东方柝的定身法呢,就见这些尸兵一个个儿如同放烟花一般烧起来了。千面老仙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捣鼓出一个尸兵可是很消耗心神和时间的,算上尸体的损耗与腐烂,千面老仙一年也就能整出个位数的尸兵来,东方柝这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基本上是把他小半生的积累给毁了个七七八八。 “妈的!”千面老仙不由得破口大骂一声,然后又拼尽全力祭出了最后不到十个尸兵去阻挡着东方柝的攻势,自己挣开了定身法后却直奔着香堂里面而去——他知道自己今天跑是肯定跑不了了,那不如就拿里面的人命赌上一赌,换自己一线生机。 千面老仙前脚刚进香堂里,东方柝的木剑后脚就跟住了千面老仙的后心,千面老仙就地一滚,举起晕厥过去的王道长的身体就当作盾牌,亦步亦趋地退到了香案后边:“小道士,你来就是为了救他的是吧?你可以看看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 其实千面老仙这个思路是相当合理的——换九成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小道士和老道士是同门。 见这满头银丝的年轻道士默然不语,千面老仙的嚣张气焰又起来了,不过自己的命现在掐在人家手里,话也不好说的太绝:“咱们商量个事儿……我知道你是来救人的,这四个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死,你放我一命,我也放他们一命,咱们扯平,这方小庙里还有我这么多年不少的积蓄,怎么着也能值个千八百两银子,只要我能平安出得了这个庙门,这些都是你的。” “没兴趣。”东方柝丝毫不把人质放在眼里,只是提着木剑缓缓地往前走。“别过来!你再动一步我就活活掐死他!”千面老仙也是心头无名火起,老脸涨的通红,右手掐着王道长的喉咙发劲——虽然千面老仙只懂妖法不会武功,但常年来搬运尸体也算是个体力活儿了,所以身子骨并不能算差——至少掐死这个至今为止还处于昏迷当中的王道长是绰绰有余的,片刻的功夫王道长的脸已经成绛紫色了。 其实东方柝压根儿就不在乎王道长是死是活——师祖出来的时候交代他就两件事,其一是斩妖除魔,其二是救一个姓贺的年轻人——所以东方柝也只把这两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还并不是钻牛角尖儿、认死理或者故意的,他真就想早完事早收工早回山里歇着,其他人能救就救,不能也不强求。 眼前这个被人攥在手里当人质的老道友怎么看都五十多岁了,那肯定不是姓贺的,但是毕竟也是同道中人——还是救吧。东方柝心中苦叹一声:“师祖啊师祖,您还真能给我找麻烦。” “你是不是忘了我刚刚才用定身法定住你啊?”东方柝虚着眼睛看向千面老仙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啊……这……”千面老仙听完也傻眼了,他刚想施力,却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动弹不得了,就连话都说不出来。 东方柝不紧不慢地走到千面老仙面前把王道长的脖颈子从老仙那干枯的手里掰出来,紧接着又走到千面老仙的正东方向,右脚一塔,木剑一指——似乎一道雷光自木剑的剑锋上喷涌出来,千面老仙只觉得眼前白光如匹练一般闪烁,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东方柝天生五行俱全,其中与“木”的属性最为相合,而在八卦中与震字所代表的“雷”又最为相配,再加上师祖从小就亲自传授他神霄派五雷正法,所以站在东方震宫里他施展法术、尤其是雷法——程度如何也可想而知。 这一击下去,千面老仙连点儿灰都没留下。 贺难悠悠醒转之时只觉得浑身脱力,口鼻炝的生疼,脸上也干巴巴像是敷了一层灰一样,他费力地转过脖子睁开眼,只见自己左手边有三个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什么,右手边正是胖大和尚悟巡大师。 王道长虽然不是道家玄修,但在灵宝门也锻炼出了一身的硬功夫,至少身子骨很是硬朗,先破断魂阵,后来又与纸人、尸兵缠斗,昏厥之后还被千面老仙险些掐死,但仍然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他一见东方柝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也是个道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又听对方说千面老仙已经形神俱灭、挫骨扬灰,便心生羡慕钦佩之情。 邢捕头也只比贺难早醒了一刻钟左右,他听说千面老仙已死后仍在后怕——此前他只是听说过鬼神之事,却不想自己今日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半梦半醒。 东方柝虽然永远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实际上眼睛尖的很,他一看贺难睁开眼睛便道:“贺难是吧?你父亲可是姓贺名霆?” 贺难哼唧了两声:“嗯。” “姓氏对的上、地方对的上、连亲爹都对的上……师祖让我救下的人应该就是你没错了。”东方柝点了点头:“盘缠给我核销一下。” 第一一四章 羽化登仙路 “所以说……什么上天遁地,隔空取物,喷火放雷,御剑飞天之类的……都是真的?”贺难皱着眉头用一根鸡翅膀骨挑着自己的牙缝,眼睛则一直盯着东方柝。 贺难的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在亲历了千面老仙的施为、再加上东方柝亲自在他面前演示过之后便相信了这世上真有“法术”的存在。 东方柝的心神没有放在贺难身上,他现在主要对付的目标是眼前的这一整块羊腿骨,所以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说来也挺有趣的,东方柝来时身上的盘缠本就不多,早已消耗殆尽,本来他想着向贺难要一下回去的盘缠然后便立刻动身回到好风山抟云观,贺难寻思人家千里迢迢地来救自己,这钱就算东方柝没有开口要他也得主动给,而且看道爷这身已经穿馊了的衣服,就带他好好吃了顿大餐然后沐浴了一番。 结果就是这顿大餐改变了东方柝的似箭归心——他自幼就在山里修道,虽然道门对于食物的荤素没有过多的讲究和顾忌,但终归还是味道寡淡了些,这么多年来东方柝也就一直觉得肉也好、菜也好就是这个味儿,哪怕偶尔有同门下山给他们带回来一些人间烟火,东方柝不是因为懒得动赶不上这好机会,就是因为样式太少没尝出什么鲜来。 贺难在见过东方柝的本事之后又动了心思想把这个道士留在自己身边,但看这家伙无精打采清心寡欲的样子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诱惑他,左思右想之下也没想出来,最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第一步就是先领着东方兄弟在夔县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结果恰恰就是这第一步就走对了——这顿饭里东方柝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来盘素炒饼吧,再要二斤牛肉就可以了。” “再要二斤牛肉。” “再要二斤牛肉。” “除了这个、这个、这个,其它的都来一份吧……” 总之,东方柝的胃口大到这顿饭花了贺难大概二十两银子,这是贺难自打下生以来花的最为奢侈的一顿饭之一,仅次于八月十五那天扫墓,要知道贺难一年的俸禄满打满算也就够吃这两顿的,齐单给的早就帮助萧山的村民重建村庄去了,就是请东方柝这一回还是管县令借的。 贺难虽然感觉有些肉疼,但也觉得这顿饭钱花的值——这一顿下去东方柝就没提过回山里的事儿了,看来也真是道心修炼的不到家,还贪恋口腹之快。贺难能把这尊大佛留在身边心疼之余更多的是高兴——只要跟东方柝搞好关系,那就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呼风唤雨啊! 东方柝虽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但在知道了贺难请他这一顿相当于半年的收入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答应贺难暂住一段日子,老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嘛!所以之后虽然仍旧靠着贺难救济,但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饕餮了。 “既然这些超乎寻常的法术是真实存在的,那人也能羽化成仙咯?”贺难问道,他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 东方柝此时也吃了个半饱,他挪开面前堆在一起的十二个大碗,与贺难四目相对:“理论上来说是的,我师祖就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有机会羽化成仙的大能,但若说真有人白日飞升……那我还不曾见过。” 贺难眨了眨眼睛:“那你看我怎么样?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是说修道?还是飞升?”东方柝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要是前者我倒是能帮你看看,后者你就做梦吧,我们抟云观、甚至整个有史以来的记载中也没有多少真能飞升的。” “前者就行,前者就行,你要怎么看?号脉还是看手相?算卦还是看面相?”贺难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把那竹竿一样的胳膊伸到了东方柝眼前。 “不用。”东方柝示意贺难把手收回去,“你知道真气吗?” 贺难点了点头:“知道,我有位朋友就是此中高手,不过我个人倒是……不通这修炼的法门。” 东方柝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既然贺难知道真气那想必解释起来也轻松许多:“其实真气和使用法术所需要的‘道力’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真气是人通过体内的气脉来积蓄和调整‘炁’并加以运用;道力则是人以‘炁’来感应天地,沟通万物。这两种高超的手段大抵是不相伯仲的——真气重在量,炁的多少直接决定了真气的强度,以及根据每个人的先天体质不同有着不同属性的真气,比如金刚不坏的罡气、平静柔和的宁气、无坚不摧的锐气等等;道力重在质,追求的是以最少的消耗做到最大的成果,道力并不分属性,只看修道之人本身与五行八卦中哪种属性相合,使用此系的神通就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比如我与木属性相合,本命宫是震宫,所以才能较为轻松地向天祈雨,驱雷策电。”东方柝也是忠人之事,一边为贺难讲述,另一边用手指蘸着汤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地给贺难看。 “不过虽然此二者并无高下之分,但从我们修道之人的角度来讲还是道力略胜一筹,因为真气只是武修的手段,道力则迈入了玄修的门槛,真气高手不一定就有修道的资质,但道力上佳者往往都能使用真气。”东方柝此时只是轻轻地对着桌角一划,指尖仍离桌角有三寸距离时,贺难便看见一个尖锐的木角掉落在地上。“真气嘛,我也会点儿,不过这是打架的功夫,道力却并不是,在我们抟云观的法术中伤人的道术只占了不到三成。” “那你快给我看看,我有没有天赋。”贺难现在是对这件事真上心,一方面是之前身边高手个顶个的厉害,轮不到他出手,所以只是跟燕二哥学了几招刀法傍身,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对武功兴趣不大。但现在眼前有个活神仙可就不一样了,自从他听东方柝说那尸兵不过是一剑一个的事儿,再加上今日东方柝的讲解,让他不禁有些神往——修道能长生不老,羽化成仙,这谁不想来试一试?万一自己就有这个天资呢? 东方柝拍了拍贺难的手:“这事不用急,有没有天赋不是看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 话音未落,东方柝就伸手出去在贺难的身上慢慢悠悠地点了十几下:“我点中的地方就是气脉上重要的穴位,如果你有修炼真气的天赋,那你体内的炁便能依照气脉流通过这几个穴位形成周天,一会儿回去我再写出点行炁的要诀来,你按照我给你写的要诀去控制炁的运行和流动,如果天赋好的话三天到五天差不多就能感受到炁的存在了,天赋次一点儿怎么着一个月也足够了,如果一个月都不行——那就是真没有行炁的天赋了,别说修道,就连真气都别想了。” 一听东方柝要传授自己秘诀,贺难“腾”地一声就跳了起来,显然已经是迫不及待:“那还等什么呢?咱们赶紧回去吧!” “着什么急,我这刚吃了半饱,你等我再吃点……”东方柝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给贺难,中间嘴一直没停过,看来也很是费心费力,这一会儿又有点儿馋了——照这样下去,他回抟云观道号就得从“不寐子”改成“不食子”。 “别吃了,一会儿我让酒楼把饭菜给咱们送回去,吃不了咱兜着也得走。”贺难现在是一心想练炁,拽着东方柝就往回走。 东方柝见贺难这么上心,那也就不再坚持,跟随贺难回到了夔县的县衙门——县衙附近就是很多官员的宅邸,有些空着的就是特意留给从外地来到本地的官员住下的“客驿”。贺难倒是不怎么讲究,这些日子办案甚至就卷了个席子放在集案库的库房里,但道爷来了也不好让人家跟自己一样打地铺,所以二人就一同住进了客驿中。 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东方柝把秘诀写好的时光大概是贺难近来最难熬的,但这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罢了——不过一想到被自己熬了足足七八天、大半时间都没水喝的徐员外,贺难也就释怀了。 说到徐员外——这整件沉尸案中的凶手及从犯应当也有了判决,在县令与贺难的共同商议之下决定还是将徐员外和陈仵作都带到郡城里去处置,但功劳肯定仍算作夔县众位出力的官员身上,至于那具被狸猫换太子的无名女尸也找到了,是夔县的邻县中一户村子里的寡妇,那具男童尸体便是她的儿子。在将数具尸身都好生安葬之后,贺难又建议夔县县令将从千面教驻地搜刮来的财产中的一部分以县衙门的名义送到了寡妇家中的老人手中,而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元二那边自然是由徐家给元二的妻子提供安葬和补偿的钱财,但元二的夫人却婉言谢绝了,她家的裁缝铺虽然不是大家大业,但也算自给自足,并不想贪图徐家这些脏钱。不过听消息说元二的夫人准备卖掉裁缝铺离开此地,这也不由得让人感到唏嘘,贺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把元二和金氏通奸这一真相说出来、直接去徐员外府中把女尸扒出来定罪或许结果会更好一点? 就在贺难在这思前想后之际,东方柝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页纸,嘴里叼着半个鸡腿,声音含混地说道:“你就照着这个方法行炁就好了,如果是体质偏阴的人行炁至各个穴位的时候会感到丝丝寒意,而体质偏阳的人则会感到阵阵暖流,但你要注意千万不要急于求成,不然就会适得其反,如果有岔炁的现象出现,那是极为危险的,岔炁严重了甚至会威胁到生命。” “岔炁?会发生什么?”贺难一听有危险耳朵都竖起来了,神情也紧张起来,老贺家祖传的小心谨慎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就连贺难面对五皇子的时候都一副云淡风轻侃侃而谈的样子,现在真是一副小人嘴脸。 不得不说东方柝还真的挺够意思,说到重要处鸡腿也不吃了,正襟危坐道:“如果你在行炁的过程中感觉到刺痛,那就是行岔了炁,偏离了气脉,那就一定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再重新运炁,不然会使炁乱流,气脉受损,轻则气脉废尽,重则爆体而亡。” “啥……会爆?”贺难眼珠子快瞪掉到地上了。 “嗯,是真的会爆,全身筋脉尽断,血流不止,许多高手就是因为急功近利反而因此废尽了一身的修为,如果真气真的这么容易修炼的话那高手早就遍地都是了。”东方柝说道,他看出来贺难是个挺要强的人:“总之就是事需缓图,欲速则不达也,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而毁了前途性命,如果你在行炁时感觉到痛楚,那一定要来找我。” “嗯。”贺难点了点头表示谨记,“对了,你刚才说天赋好的差不多三五天就能感受到炁的存在了,那你是多长时间?” 东方柝思索了半晌,说道:“我是先修道后修炁的,属于自然而然就能用炁了,所以不能作为参考。不过我在八岁拜入抟云观之前曾经日夜感到天旋地转,持续了数月之久也没见好,我爹娘找了很多大夫给我看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得到高人指点才去了抟云观,而师祖说我有修道的天赋就把我留下了。” “啊?这是个什么道理?”贺难有些讶异,“东方兄,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你这有没有可能是脑疾啊?” 东方柝倒是没当回事:“一开始我爹娘也怀疑是,但师祖倒是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想到此处,东方柝的神色显得很是怪异,仿佛怕说出来贺难不信似的。 “什么?” “师祖说我们脚下的这方大地其实是圆的,有点类似于蹴鞠的皮球那个形状,而我们脚下的这个‘球’是围绕天晷而动,同时这个‘球’本身也在‘自转’,绕日而行则生四季、以己为轴则有昼夜——师祖说我为什么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就是因为我能感受到我们脚下这个‘球’的转动,后来正式修炼以后习惯了就好了……”说到此处,东方柝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贺难的脸已经僵硬半天了。 “真的假的……太扯淡了吧?”贺难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总之也没有别的解释,那就当真的听吧。”东方柝摊了摊手,“你先看看我写的东西吧,千万要记住如果疼了一定要来找我。” 贺难凝重地点了点头,在送走了东方柝后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抱着那几页纸研究。 就在贺难尝试着行炁之时,那位神神叨叨、玄乎其玄、号称脚下大地绕日而行、远在抟云观的观主祖师慢慢地挣开了双眼:“哎呦……我是想让他带你体会一下世俗风景,怎么你反过来带他修起仙来了……” 这位语出惊人、超乎寻常的抟云观观主的真实身份咱们下文再表,不过倒是可以在此处提及一下他和贺家的关系——按岁数来算他应该是贺难祖父一辈的人物,但实际上却是与贺难的曾祖、贺霆三兄弟的祖父贺连天有故交。他生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而在俗世之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就有这比他大了一轮的贺连天。说来贺家爷爷也并非什么传奇人物,但靠着一手好文采还是在小县城中任了个不入流的小官有个温饱,当时云游天下穷得叮当响的抟云观主是饱了上顿没下顿,还曾经在丐帮混过一段日子,在他云游到煊阳县附近的时候终于顶不住了,当街就抢了人家摊子上的两个烧饼被人堵着一顿打,还是贺连天于心不忍替他解了围。贺连天接济他吃住,他便给贺连天讲述他云游天下的见闻,虽然有些内容就如同大地绕日而行一样匪夷所思,贺连天便也当个志怪故事来听,就这样抟云观主吃了贺家一年的饭然后辞别了贺连天,便继续自己的周游,直到数年后才进入抟云观修道。 这抟云观主自从修道以来经历就颇为神奇,等到他道术大成的时候相貌反倒越来越年轻,而自从他达到能坐观天下之事的程度后便想到要报答自己曾经的恩人和朋友们,而贺连天却已然亡故,就连他的孙子贺霆都壮年早逝,于是便稍微关注了一下老友的曾孙贺难,直到他占卜到贺难恐怕要身遭邪祟杀劫时,便派遣出了自己门下最为优秀的弟子东方柝千里相救,顺便也是让这长袖善舞七窍玲珑的贺难带他领略一下凡尘俗世、人间烟火。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在他人眼里的福源,对于我来说就是逃不出的诅咒啊……”抟云观主又微微阖眼,“没想到救一个故人之子的性命,就又教我增添了数分劫数,耗费了许多时光……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贺家小子,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若你再为自己惹麻烦,老夫也就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修道之人就应顺应天理,但抟云观主这小小的干涉便已影响到了天道,所以业果便积累到了他的身上。 当然,此时的贺难还不知道救自己一命竟然让抟云观主承担了不小的代价,他彻夜未眠,正沉浸在兴奋之中。 “东方兄,东方兄,我感受到炁了!”贺难的眼睛放光,东方柝说天赋好的天才还要三五天,自己这个一夜就感受到‘炁’的存在的岂不是天之骄子? “啊……啊?这么快?”东方柝被贺难从睡梦中扰醒,拼尽全力地睁开眼,发现日轮已然高挂,显然已经是巳时过半了。“你……什么感觉,是寒气还是热气?” “不是寒气也不是热气,我感觉体内有点涨涨的炁流……这有什么说法吗?会不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啊?”贺难语气中掩饰不住地得意。 第一一五章 风吹鬼门开 湖上红舫,舫上红衣。 这艘画舫常年都被小郁包下来,为的就是寻个清净的落脚处,她在船上消磨时光的办法无非就是两样——练功和绘画,只是云梦湖再大也终有画遍的一天,画不完的是这湖上大大小小的游船和街边形形色色的旅人。 郁如意在画舫中央支起了一个小木桌,桌上是各式各样的小糕点,她拾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里却不像脸上这样平静,反而有些焦急和疑虑。 她在等一个人。 今天的船夫是郁三儿,因为今天她有要事与人相商,恐怕被外人听了去,而且由于年龄相仿的缘故所以郁如意和郁三关系还不错,所以就拜托了郁三替自己撑船。见大小姐要等的这个人上船之后,郁三便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然后抄起船桨猛地插进水里,波开浪裂,郁如意听见水花声,便站起身来从船舱中走了出去。 “三哥。”郁如意对着来人应了一声。 来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一双比郁如意还要漂亮的丹凤眼低垂着,两道剑眉直插双鬓,皮肤雪白如玉,鼻梁高挺如峰,唇红齿白,眸清似水,唯一稍显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眼下有些乌青,一副疲倦的样子。这男子的配饰也很是考究——两耳鬓发各用一条金绳箍了一缕青丝下来,在发梢处吊住一枚小玉坠,这男人的相貌气质,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就算是五皇子齐单——也比他稍逊几分颜色。 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来人——四暗箭排行第三,活阎王,柳青风。 柳青风这厢刚欲和郁如意打招呼,忽然又干咳了起来,他连忙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嘴,却见上面染了几丝紫黑色的血液。 “你的病……”郁如意微微蹙眉,神色间有些担忧。 “不碍事。”柳青风收起了手帕,“要死早就死了。” “真的没事吗……”郁如意轻声问道,“我怎么感觉你这病越来越严重了?” 柳青风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摆了摆手,“不是病的事,最近这几天天气转凉,我体内的毒有些发作罢了,四妹你还是先说正事吧。” 郁如意点了点头,然后从大红袖中取出来了一个小木盒,那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白色的小药丸,周身散发着浓厚的药香:“今日请三哥你来就是想让你看一下,这药是否有毒。” 柳青风伸出手去接过那药丸放在掌心,他的双手均带了一副白色的蚕丝手套,在嗅了这药丸片刻后他皱了皱眉,随即脱下一只手套露出里面紫黑色的手掌来,他掰碎了药丸捻了一点粉末放进嘴里。 “这能吃吗……”郁如意本就怀疑这药有毒,结果眼看着柳青风却放在嘴里尝了尝,她欲伸手阻止却被后者拦住了。 “无妨,我体内五毒俱全,就算有毒这些剂量也奈何不得我。”柳青风安抚道。 柳青风自打下生后不久就患上了数种顽疾,尤其以这肺痨病最甚,如果放任不管甚至很可能活不到七岁。他那个做大夫的亲爹医术精绝,但却对儿子身上的顽疾也束手无策,最后迫不得已用了一个“以毒攻毒”的秘法,将数种奇毒奇药熬制成一种能压制此病发作的汤药日夜给柳青风喂下,柳青风这痨病倒是见好,只是体内却积压了这些毒素,每过一段时日这毒素发作便要让柳青风痛不欲生,而一双手也被生生染成紫黑色。 不过这事往好了想,倒也算因祸得福——至少由于从小就用这奇毒淬体,使得柳青风至此百毒不侵,无论是何种毒药对他来说都不起什么作用。 从小被病痛折磨、毒药摧残使得柳青风性格有些乖戾,喜怒无常,不仅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而且还向他父亲的死对头拜师学艺,习得了一身修炼毒功的本事,家传的医术反倒不屑于使用,直到李獒春看他本事不俗又十分可怜,用了一番手段让他心悦诚服。 柳青风的武功可以说是暗箭中最平常的一位,他外功不如老大宝音和尚、内功不如老四郁如意,轻功不如二哥燕春来,但这不过是“武”的层面,能和这三位并列成为李獒春的手下,他当然有着自己独特的本事——若论起杀人的手段来,另三个加在一起拍马都赶不上他。 阎王笑,鬼绕道,柳青风的毒,还无人能解,柳青风的命,也无人能取。 一点一点服了半颗药丸之后,这柳三哥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咦……这药倒是有趣。” “怎么?”郁如意连忙问道。 柳青风看了小郁一眼:“你先说说这药丸是哪里来的?” 既然柳三哥问了,郁如意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番邦商会的说客徐珙自打那天到郁家府上拜见过后,便隔三岔五地再来走上一遭,无一不是又带来许多宝物送上,目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一个——就是拉拢郁如意的父母拖家带口地加入商会。郁茂生和穆皎本来都快要被这个徐珙说动了,但却偏偏卡在了女儿这里——郁如意坚决不同意。 郁茂生夫妻二人也觉得奇怪——女儿从来都不关心家中的产业如何,为何这一次态度又如此坚决呢?但郁如意也只是冷静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直到她收到了李獒春李御史的回信。 当日徐珙初次上门的时候为郁茂生奉上的那柄宝刀,郁如意在端详过后便认出了铸造这把宝刀的材料,与他们在煊阳县所碰上的贾巴尔爵士以及三骑士的武器一模一样,都是出自于番邦洋人之手的工艺,这让郁如意不由得起了疑心,当日便立刻修书两封——一封送到了水寒郡城贺难那儿,另一封就是向李御史汇报这次行程中的种种,尤其是这神出鬼没的异邦商会,直到李御史的回信回来郁如意才向自己的父母坦明一切。 由于两家世代交好,此事又关系重大,李御史一方面告诫郁茂生一家千万不要和那异邦商会产生什么择不开的瓜葛,另一方面也告诉他们先不要立刻拒绝,而是再利用徐珙仔细调查一下这神秘的商会。 直到前两日徐珙又一次登门,这回送来的不是什么稀奇的手工物件,而是四颗用香木椟盛着的白色药丸,也就是柳青风刚刚尝过的那一颗。徐珙对郁家人称这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滋养身体的丹药,当作礼物送给郁家这四口人,但郁如意当然怀疑这是商会用来控制下属的药物——早在煊阳县时他们就不止一次地听说了番邦毒药的厉害,所以她便想到请精通医毒两门的柳三哥看验看一下。 “红雨,你可知道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相生相克之理?有些东西分开吃对身体都大有裨益,但一旦一起服下,就会产生强烈的毒性导致暴毙身亡?”柳青风把药丸放回了木椟中,严肃地说道:“而这种相克的食物我们管它叫做‘冤家药’。” “冤家药?”郁如意听这个名字好像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柳青风点了点头:“有些东西只要同时服下就会产生剧毒,而这两种相冲的东西我们就会说它们是一对冤家药。” “比如硫磺和砒霜不能一起吃?”郁如意举一反三。 柳青风汗颜:“硫磺和砒霜本来就不能吃……更别说一起吃了,那就是嫌命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今天拿来这种药物我吃下去没有任何感觉,所以我才断定这种药一定会有冤家。” 说到这儿郁如意又有些迷糊了:“没有感觉不就说明没毒吗?” 柳青风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我从小到大什么药没吃过?这天底下能说出名字来的药我几乎吃了个遍,所以才有了这百毒不侵的体质——但这种体质只是让我不受药的影响,并非感受不到效果,事实上我对于各种药物是极为敏感的。” “比如药性寒凉的决明子、龙胆草、菊花等等平常人服用了也未必能感觉的出来,但我吃下去就会感到有异,腹中产生丝丝寒意……须知是药三分毒,吃下去毫无感觉的药通常都是其它药的药引子,是催发其它药物效果的玩意儿。” “这药八成是冤家药中的其中一半——更别说那徐珙送礼的说辞是滋补身体大有裨益……若真是那么神奇,我吃下去怎么会毫无感觉?”柳青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不过随即他又说道:“不过按你的说法,这药丸可能是我从未见过的异域药材所炼制的,所以我说的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至少这药远远没有那徐珙所说的一样神奇,所以还是别乱吃为好。” “嗯,我知晓了。”郁如意点了点头,将这药连同木椟一起扔进了湖里,一扔就是四个盒子一起——她怕还不清楚这药性之前有人误食,便都带了出来。 此时柳青风却又阴险地笑了两声:“四妹,这徐珙这么费尽心思的祸害你们家,你难道就这么算了?” 一说到这居心险恶的徐珙,郁如意那张俏脸也渐渐冷了下来:“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只是李御史说过要利用这个徐珙顺藤摸瓜……” “哎,御史大人交代的事情咱们要办,但这个徐珙也得给他点苦头吃……”柳青风笑得极其险恶,他本就是个喜欢拿别人找乐子的家伙,只是自从在李獒春手下当差后不得不收敛,但徐珙这厮可是自己撞上门来的:“你且听我说……” 听完柳青风这一整套计划,郁如意不禁白了他一眼:“你这也太阴险了吧?“ 柳青风得意的一笑:“要不是还想让你看看热闹,我自己能把他玩出花来。” 青风吹得鬼门开。这鬼门一开,柳青风能救人出来,也能送人进去。 第一一六章 青风鸩白玉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徐珙每次到郁府上门拜访的时候都不免有些肉疼——虽然他父亲得益于商会的扶持生意越做越大,但为了拉拢郁家入伙,他这各式各样的精巧小玩意儿也没少往外送,商会可不会替他报销,所以这些礼物的钱都得由徐珙自己来出。 当然,徐珙自己认为这肉掉的也算是有价值,一旦郁家能成为商会的一份子,那自己就是头号功臣,父亲在商会里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到时候无论是郁茂生还是穆皎都得听从他们徐家的话,郁如意……更是唾手可得。 是的,徐珙这么大献殷勤的原因还是出在小郁身上。尽管不惜代价地拉拢郁家是商会交给他们的任务,但徐珙能三天两头地往郁家的大门里迈其实就是因为色迷心窍。 从他阔别十数年重回钺月城登门的那一天起,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的郁如意就深深地吸引住了徐珙的目光与心绪,而郁如意越是表示出对于徐珙的疏离和冷漠,徐珙就越是对她着迷,甚至为此还不惜向商会申请到了“药”。 商会的势力实际上是很庞大的,而他们控制下属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一种就是使用各种千奇百怪的药物。 譬如宋乌炎服毒自杀中所用到的、以该隐和亚伯所命名的这对“冤家药”,但这种药一般都是给商会的中底层人员使用的,是属于“必要时可以抛弃的对象”。 徐珙为郁家献上的可不是什么吃下去会死人的玩意儿,他送来的东西比单纯害人性命的东西更加恶毒,也更加难以防备,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药要比吃完之后立刻暴毙的毒药还要恐怖的多。 升仙丸,这是徐珙送来的药丸的真实名字。 从名字来看这种药丸显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顾名思义就是吃了之后就会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神仙吃了也得玩完。 当然,如果这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话倒也没那么凶险,它的奥秘其实是在于服下此药的人会在七日内感觉到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但七日之后药效彻底发作便会使人逐渐陷入到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去,紧接着再过七日便会四肢乏力神志不清,只有再次服下一枚升仙丸才能缓解这种症状,而随着服用升仙丸的次数越来越多,药效发作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快……直到服用者对于升仙丸产生不可逆转的依赖性,也就是俗话说的“上瘾”,最后彻底沦为升仙丸的祭品为止。 升仙丸与盛国的毒药、毒蛊等都有不同,后者通常带来的是痛苦和折磨,而前者带来的是一种变态的、畸形的快感,有如在仙境之中遨游,并逐渐迷失在其中。精神强大、意志坚定的人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但快乐却比痛苦更加让人容易失去自我…… 许许多多自诩响当当的一条铁汉,在被商会喂下了升仙丸之后也不得不被迫成为商会手下的工具。不是没有人尝试过以自残的痛苦或是宁可自尽也不受辱来抵御升仙丸的药效,但升仙丸一旦发作四肢百骸都会瘫软无力,根本无法对自己下手,神智更是混沌一片,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所以至今还无一人能够抵御升仙丸对于人意志的侵蚀。 而若是不想变为升仙丸的傀儡,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沾染——但须知人心隔肚皮,商会中如徐珙这样的人虽然不能说是不计其数,但也不少,他们一贯的手段就是以亲朋好友的名义去诱骗那些可以利用的对象吃下升仙丸。 当然,制造升仙丸的药材较为稀有且难以保存,制作的工序也颇为繁琐、费时冗长,所以升仙丸对于商会来说也是相当于“底牌”一样的东西,能少用就尽量少用。 但郁家这几口人倒是值得商会使用升仙丸的对象,所以尽管徐珙是有私心存在的,但商会还是交给了徐珙四颗——目标自然就是家主郁茂生这一家四口人,他们是郁家、泰平镖局以及如意商号的主心骨,能控制住其中一个就能将郁家门下所有的产业纳入囊中。 幸好小郁跟着贺难误打误撞地在斧阳郡就接触到了商会,才免遭这丧心病狂的手段的荼毒。而柳青风虽然识错了这升仙丸的本质,但至少他歪打正着的说对了结果,当然这也不能怪柳三哥,毕竟这是异域番邦的玩意儿,他从来没见过也实属正常。 既然小郁已经识破了徐珙的阴谋,自然是不可能再中招的了,再加上柳三哥想要帮她出气,所以这几日就一直在郁家府上瞪着徐珙上门。 徐珙当然是来了,这次他特意多等了几日,直到献药的十日后才来。 “徐少爷,您又来了。”郁家的一位下人见是徐珙又来拜见,就打了声招呼。郁家人对于徐珙和商会的提防当然不可能对所有人说,因为知道的人越多这事就藏不住,若是哪个下人不小心从态度上就对徐珙有异被他瞧了出来那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所以知道这件事儿的也就只有郁家这两代四口人加上一个柳青风。 “今日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中,少爷也跟着一起出门了,只有大小姐在。”郁家这位下人对于徐珙的印象还算不错,便知会了一声。 徐珙一听这话脸上没显露出什么,心里可就乐开了花了——郁家两位主人都不在,只剩下郁如意这一位弱女子,算来算去这也该是升仙丸发威的时间了,自己岂不是撞了大运——他哪里知道郁如意不仅把药全给扔了,还有着一身高绝的功夫?在他的脑子里只觉得自己一个男子对付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子轻而易举,就算郁如意有些武功在身也会被升仙丸所累施展不出。当然,就算是他有所图谋也不能在郁府里,不过今日正好能看看情况。 “徐兄来了?”一袭香风拂过,郁如意从堂内飘然而来,她还是如往常一般身着大红色衣裙,眉眼冰凉,只是在旁人看不见的袍袖下纤纤玉指已然拈起水箭伺机待发——只要徐珙敢有什么不轨之举,以郁如意的脾气一定会叫他横尸当场。 徐珙正要笑着与郁如意套近乎,在看到郁如意身后还跟着一位相貌极其俊美的男子后却将满面春风凝固在了脸上:“这位是……” “我来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我的好友,人称草魁居士的刘九公子。”郁如意指了指柳青风道。 人在江湖飘,哪能没绰号。郁如意有红雨这一层身份,柳青风混江湖当然也有个假名——甚至可以说刘九才是他的真名,这草魁居士也并非空穴来风。 柳青风家中世代行医,他自己又身患重疾,对于各种草药自然是烂熟于心,草魁就是茶的别称,所以对于品茗这一事他也深有心得——李獒春家中的许多茶都是柳青风替他挑选的。 诚然,徐珙的相貌也是十分英俊的,充斥着阳刚之气,只不过和眼前的柳青风一比那就有点儿小巫见大巫了——柳青风拿着手帕捂嘴咳血的样子都比徐珙更加引人注目。 “哼,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是个病入膏肓的病秧子。”徐珙心中犯了嘀咕,不过面上还是拱了拱手。 柳青风这演技也是十分夸张,咳嗽的颇为卖力,要不是小郁拿眼神告诉他收敛一点儿,他恐怕都要把肺给吐出来。 “刘公子,徐珙兄,咱们不妨进屋说话吧。”小郁对二人点头示意道,话是这么说,但小郁却一把扶住了三哥慢慢地托着他的胳膊往回走,只把徐珙扔在原地好像有他没他都一样。 徐珙见此情形也是心头无名火起,恶毒的想道:“说什么好友,我看是你的姘头吧!哼,等到再过几日药效彻底发作,我看你还怎么装的出来这副冰清玉洁的样子。” 但想归想,徐珙这厮脚步可一下不慢,忿忿地跟在二人身后。 等二人落座,郁如意吩咐家仆道:“去为二位公子上茶,记得要把咱们家中的好茶叶多沏上几壶。”这家仆喏了一声就小跑出去准备了。 “刘公子,如意久闻你擅长品茶,无论是何种茶叶都能说出源头,不知今日可否得见啊?”郁如意是真不擅长作戏,此刻只能把头转到三哥那边强忍着笑意说道。 与之相反的是,柳青风要是正儿八经地装模做样起来,本事可不输给贺难,他故意显露出“不经意间的得意之色”说道:“郁家妹妹可是说笑了,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说罢,柳青风还若有若无地瞥了徐珙一样,颇有些示威的意思。 徐珙哪能忍得了这股气,插嘴道:“如意,要说品茶,在下也颇有心得。”其实他也未必有什么心得,但好歹也是富家子弟,好茶也喝过不少。 “哦?”郁如意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表情,把头转过来故作惊讶:“徐珙兄也有这般手段?那你们俩今日可得好好比试一下了!” 说是没什么作戏的天分,但跟着贺难这些日子,小郁这拱火的能力倒是见涨不少,只一句话就把徐珙心头的火给点起来了。 郁家上上下下都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泡好了数壶茶呈了上来,放在厅堂中央的圆桌上。 “你们谁先来?”小郁先坐到了桌前给两个茶杯中斟满了清香的茶水。 “你先请吧。”柳青风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示意徐珙。 徐珙冷哼一声便坐到了郁如意的身边,伸手就拿过了一只茶盏,轻轻吹了几口气道:“这茶刚刚沏好,茶水滚烫,怎能品出其中滋味?你这草魁居士连这都不懂?莫不是是欺世盗名之辈?” 柳青风摆出一脸心虚被人看穿的表情,又故意遮遮掩掩,最后强词夺理道:“就是这沸水煮茶才最值得品尝。”说罢便端起另一只茶盏就往嘴边送,脸上也是一副死鸭子嘴硬不得不喝的神色。 见这草魁居士一脸英勇就义地把滚烫的沸水往嘴里倒,徐珙心中也有些愕然——就算非得在郁如意面前显摆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 这盏茶刚进嘴一半,柳青风突然就像抽了羊角风一样,喉咙中连吐带咳喷出许多茶水来,四肢也是手舞足蹈,这一下子真是把徐珙吓到了,连忙从桌边弹开唯恐这劳什子草魁居士把热水撒他一身,就连小郁这提前知道柳三哥干嘛的也没想到对方能有这么卖力,也是匆忙后退了几步。 柳青风是愈演愈来劲,他在注意到二人那惊恐的神色之后很快就停止了发疯,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果然是好茶。” 说柳青风演技不输贺难可真不是盖的,他本就是那种性情乖张之人,此刻更是将一个外强中干、徒有虚名却又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之人的形象惟妙惟肖地演绎了出来。 “郁六!来收拾一下!”这桌上被柳青风搞得乱七八糟,郁如意便喊来家丁打扫,同时她还故作嫌弃地瞪了草魁居士一眼——而这些自然也都被徐珙看在眼里。 过不多时,柳青风神情尴尬地敬了徐珙一杯茶:“徐公子,见笑了。” 徐珙也是纳闷这人怎么还有脸待在这儿,但既然郁如意这个主人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能替人下逐客令不是?便冷嘲热讽地说道:“草魁居士?我看是草包居士!” 可以不给这个草包面子,但不能不给郁如意的面子,徐珙没理会草魁居士的敬茶,反倒是主动敬了郁如意一盏。 眼看着徐珙将茶喝下,柳青风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过在旁人看来可能更像是讪笑。 徐珙万万没想到自己送上来的毒药别人一粒没吃,别人下的毒他倒是喝了个饱,可见恶毒与聪明并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说要给徐珙下毒,柳青风有无数种方法,以柳青风的本事来说当着徐珙的面下毒都不会被看穿,但他偏偏选择了最扯淡的一种——这种方法实在是太有趣了。 这种毒药也是。 第一一七章 朱口啖金汁 俗话说的好,是药三分毒。 江湖上一般流传的、用以害人的药物大致有这样几种:蒙汗药、泻药、毒和蛊。 蒙汗药和泻药就不多赘述了,一般都是黑店、盗贼这些不入流的角色所使用的,所求呢大多也是谋财但未必害命。 而正儿八经真能夺命的毒药呢……多为歪门邪道所用,当然就算是有些名门正派,对于毒的运用也有几分功底。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而毒药的门类也是五花八门,效力低一点儿的呢可能吃了也不致死,厉害的毒药则各有各的霸道与恐怖之处。这种毒药都是取用花草汁液或者动物的体液调制淬炼而成,有药丸样式,也有毒水、毒烟的样式。 最后就是与其他三者均不同、且最为神秘的“蛊”。蛊毒与其它毒不同,一般都是以豢养五毒之物并以这些毒虫毒物为媒介施展,以达到操控或是杀人的目的。蛊毒由于其神秘而独特的炼制方法以及苛刻的生长环境所以并不能流传开来,传说江湖中只有药王斋的人懂得炼蛊养蛊之法。 柳青风下在徐珙杯中的毒算是第二种与第三种的结合,只是这种毒比较有趣,是柳青风无意间从一本典籍中看到的,也就记了下来。 毒名“啖金汁”。 若是旁人知晓这种毒药的名字,或许会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种金黄色的药液,实际上它却是白中带粉的颗粒状药末,乍一看可能更像是……盐,但盛国的官盐却无法提炼到这样细。 这“啖金汁”的药末溶于水中不着颜色,稍稍会有一点苦味,但此刻就着这茶便刚刚好不会让徐珙察觉出来。 而它的药效呢……就是专攻下三路。柳青风所下的这剂量,足以让徐珙上吐下泻足足三日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失禁,而这段日子过后才是药力真正发挥的时候——三日过后,服此毒者进食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说得再直白一点——吃什么拉什么。如此翻覆再三日,如果不吃解药,那这个人就相当于彻底废掉了——毕竟三天吃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消化那就相当于没吃,饿也饿的差不多了。 而这啖金汁的解药——很好找,好找到就在它的名字里,好找到家家都有人人都有。 金汁嘛,就是粪汁,只要在三日后的每餐饮食过程中就着饭喝下一两金汁,两天就好。 但是,先不说会不会有人想到解毒的方法是喝金汁,就是想到了也未必有那个勇气,更别说粪汁本来就有毒,不喝可能还半死不活地挺着,喝了可能当场就去世了,而就算没去世——说出去差不多也得遭人耻笑,沦为笑柄。 就拿徐珙打个比方吧,如果他将来真有幸在史书上留下名讳,那可能也会有这么一段——世有奇人,名曰徐珙,珙有一癖,则每食必饮金汁一两,日复此,不曾辍,且言如饴之甘。 那徐珙恐怕死后也觉得委屈——我那是为了解毒,而且我也不是天天喝,喝两天治好了就不喝了,最重要的老子从来没说过好喝! 但是吧,话又说回来——真的会有人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天天喝,是不是觉得好喝吗? 他当然不觉得好喝,但大家会觉得好笑。 总之,徐珙是不是真喝下金汁解毒那得等到三日后再说了,但此刻徐珙却是将那杯掺了“啖金汁”的茶给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这是我们钺月城独有的‘梦湖煮雪’,这位刘公子难道品不出来吗?”徐珙得意地看了草魁居士刘九公子,也就是柳青风一眼。 柳青风心道是个屁,你也就喝过这个了,但面上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嗯,对,确实是这样。” 郁如意这边见三哥已经得手,便也失了作弄徐珙的兴致,是一眼都不想再看他,于是便在随后就暗示这两人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不轻不重地下了这道逐客令。 草魁居士拔腿就走,堪称是逃之夭夭,而徐珙还想多逗留一会儿,却被郁如意问话道:“他都走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无奈之下徐珙也只好告辞。 徐珙这边刚迈出郁府的大门,柳青风又转回来了,徐珙愕然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柳青风气哼哼地说道:“我差点忘了,我今日是有事相商,被你这么一搅和全忘了。”然后进门、关门、插门一气呵成,就给徐珙生生地挡在了门外。徐珙这边也是气的头昏脑胀,刚要效仿草魁居士的理由再叫门,却突然感到腹中一阵波翻浪滚,便逃也似的乘车回府了。 “三哥……”郁如意知道柳青风折了回来,便抱着双臂在庭院里等着:“你那药……真有这么厉害?” 柳青风面露得意之色:“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柳青风这人呢,除了性格上有一些缺陷之外,还有一点也配不上他这清冷潇洒的外表,就是他的声音较为尖细,此时这副神情倒像是个——街边巷口三五成群嚼舌根子说风凉话的妒妇。 “那他要是真不知道解毒的办法,岂不是最多十日就活活饿死了?”郁如意又问道,一来她生于镖局世家、二来出自九大宗门之中的广寒宫,三来又在李獒春手下做事,对于死人早已是司空见惯,但这徐珙毕竟是李御史嘱咐要盯好的人,就这样给弄死了……怕是有些不妥。 柳青风笑得更开心了:“你就放心吧,我下这个毒不是为了弄死他,而是为了折磨他,过几日我再寻个信得过的郎中教给他解毒的办法不就得了?” 柳青风给徐珙下这啖金汁……就是为了让他不得不去喝解药。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这三日徐珙过的那叫一个艰难,一天得有四五个时辰都待在茅房里上吐下泻,晚上睡觉之时也得要家仆丫鬟等陪寝,原因则是第一日晚他自感无恙便照常睡下,结果在梦中便失禁了,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时整个房间臭不可闻,床上屎滚尿流,浑身污秽不堪,吓得他扯着脖子大喊“来人”,但家中这些仆从却无一人敢接近这位少主人,最后还是两名倒霉的家仆抽签抽中了才来干着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气的徐珙在二人收拾完自己的屎溺后就把这两人扫地出门了。 要不怎么说徐珙虽然心思恶毒,但并不聪明呢——你这事情本来就是极尽丢人之事,一般人想堵住别人的嘴还来不及,但徐珙碍于自己少主人的面子就将这二人给踢出家门,那人家能不在外面大肆宣传你的光辉事迹吗? 总之,这三日内徐家少爷梦里出恭这件事算是传遍了半个钺月城,徐珙也算是以这种方式在百姓间出名了一把,成为众人在街头巷尾嚼舌根子的谈资与笑料。 有的人呢,只把这件事作为笑话听再不遗余力地传播,而有的人呢,却在这件事中发现了商机。 徐家怎么说也算是钺月城的新贵富商,徐家少爷又害了这样严重的“大病”,若是自己可以治好徐家少爷,不说徐家会给自己多少好处,就是在民间也算是声名远播了——不等柳青风去安排,就已经有不少医者郎中都“慕名而来”到徐家为徐珙问诊了。 徐珙的房间内就像是议事厅一般热闹,徐珙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而郎中们一个一个排着队地来问诊号脉,各人给出的结论和药方却也各不相同,有说徐公子这是害了肠胃疾病所致,有说徐公子这是误食了泻药,只要暂缓几日就能好转,甚至还有江湖骗子假冒郎中说徐公子这是鬼上身的,直接就被徐家家仆给打了出去。 总之这一天下来一共来了十几号人,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这让徐珙也十分痛苦,他何尝不想早点儿把这事解决?但到底吃谁开出的方子啊? 到最后还是钺月城中一位颇有些名气的丁郎中给了个准话:“徐公子,你这状况不似害病,倒像是误食了什么有毒的药物所致,丁某曾在一本典籍中看到能解此毒的唯有一法……就是随餐服一两金汁,只消一两日便可好转。”这丁郎中呢……还真不是柳青风请的人,人家就是自己从书上看过。 一听这话别说徐珙了,十余位郎中们也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说你这不是让徐公子吃屎么?徐珙也觉得这人是来消遣自己的当即便怒不可遏,要家丁给这人打一顿再轰走。 丁郎中医者仁心,留下了一句话:“你现在不信我的可以,轰我走也可以,但是你这身体再过一两日,食物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到时候如果真如我所言,你就按我的方法日日取金汁服用才能治好,不然饿也饿死了。”在留下这句话之后,丁郎中自己就走人了——他倒不是为了那些虚名,他就是见这些同行没一个说到点子上的,抱着救人的心态才如此告诫徐珙。 徐公子呢……是肯定不信的,这些郎中也是各怀鬼胎,有的人是压根不知道只认为丁郎中扯淡,有的人居心险恶就进谗言说丁郎中是故意的,更有甚者为了败坏丁郎中的名声说其实这毒就是丁郎中下的,不然他怎么知道要喝金汁才能解毒?但事情还真如丁郎中所言,一日之后徐珙果然是吃什么拉什么——这下子徐珙真的慌了,赶紧又把丁郎中请了过来。 “丁郎中,那日是我对您态度不敬了,还请丁郎中指点在下解毒的要诀。”徐珙虽然还下不了床,但也是勉力支撑着自己起身。 丁郎中倒是不在乎这些,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是说了么?得以金汁解毒啊?” 徐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纠结:“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郎中您也知道,这金汁是人能服用的东西么?喝下去会死人的吧?” 丁郎中摇了摇头:“老朽也只知道这一种办法,徐公子若是不想尝试,那就得另请高明了。至于喝下去会不会死人老朽也不敢打包票,但要是不喝……以徐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再挺五日已经是极限了。” 一听这话,徐珙的身子顿时又瘫了下去,他知道那日来的郎中里只有眼前这位丁郎中靠谱,其他的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但现在丁郎中说只有这招,那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 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之前的徐珙一定会选脸面,但此时他的大名已经传遍钺月城,脸都已经丢尽了——可不得考虑考虑命了? 踌躇了一个多时辰,徐珙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他气若游丝地吩咐下人道:“去,去按照丁郎中的吩咐,给我取一两金汁来……” 第一一八章 滠水红鳞帮 一叶扁舟,溯流而上。 长生盟的少盟主关凌霄,亲自陪同谢斩、龙晴儿这师姐弟二人去往神秘的芙蓉谷锦官城,为的就是寻找当年谢家灭门事件的蛛丝马迹。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关凌霄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毕竟谢斩的事情和长生盟、关凌霄毫无关系,但实际上这个少主一直以来也只是挂着一个虚衔,大部分时间都行影无踪,只在“必要”的情况下才会回来。 帮谢斩呢,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但如果真能因此与谢斩和他背后的龙首山派交好,那就是意外收获了。 或者说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也说不定。 裴鸢和老龙剑客交好是她们的事情,薛俨和谢斩龙晴儿关系不错也是他们的事情,就算谢斩答应加入长生盟,在关凌霄眼里也只是“他们”的事情,而他需要“自己”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凌霄意识到人在天地间生存、江湖中行走靠的其实并不是出色的智谋和强悍的武力,而是一个人的人格魅力,而人格魅力这种特质在某种程度的具象化之后,就是他能拥有多少“追随者”。君不见多少一流高手曝尸街头,绝顶谋士死无全尸,而许多比起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反而可以安度晚年,享近天伦。 和曾经那个自私、任性、利己的关凌霄不同,现在的他在接受了江湖的历练之后,变成了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他帮助朋友,朋友也帮助他。 海阴郡守卢宏是他的朋友,他帮助卢宏干掉高峡,卢宏则给他官面上的庇护。 海阴郡城现在暂时接替高峡职务的代郡尉也是他的朋友,他帮朋友除掉了高峡这个绊脚石,朋友自然也会帮他做一些事情。 除了这两位之外,关凌霄的朋友还有很多,当然,血蝠王并不算,从一开始关凌霄就没准备让血蝠王活下来。 现在,关凌霄想让谢斩也成为他的朋友,所以他要主动帮助谢斩找寻当年的真相。能不能找到现在也不一定,但只要有“找”的这个过程,也足够了。 此时此刻,关凌霄和他未来的朋友谢、龙二人正坐在一艘装饰奢华的船舱内闲聊,这艘规模不小的商船沿月涌江的支流滠水河逆流而上,目的地便是离芙蓉谷不远的绣城。尽管以楼船的角度来看这艘船算是小号,但也比其他的船只大上数倍有余,自然不可能只载了他们三个人,除他们以外还有十余名商人及他们的随从也一并在船上。 不是说一叶扁舟么?怎么变成楼船了?列位看官可别误会,谁说“一叶扁舟”就是指他们所乘坐的这一艘了? 在一处宽阔的水域,一只乌篷渔船突兀地出现在商船的身后,紧接着……是十余只一起出现,若是从天上俯视来看,这些渔船排列出的阵型有如一只锋锐的箭头。 小船速度奇怪,从出现在江面上的那一刻起,几乎没过多久就已经接近了商船,而它们却不急着接近,反而将这艘商船包围在了中央。 “该死!是江匪!”这商船的船主低声暗骂道,他正欲指挥船工摆脱这些乌篷小船,但显然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乌篷船的包围网猛然收紧贴近商船,每只渔船中都窜出来两三人,这些人各甩出钩锁扒住商船的边缘,然后极其灵活地顺着钩锁攀上了船头。江匪们各个袒胸露背,赤膊上阵,臂膀上刺着各式各样的龙虎鬼神,执一柄近似于单刀的短朴刀,腰间还挎着一柄短小精悍的利刃,虎视眈眈地盯着船上的众人,当家的都在船舱里,外面皆是些随从与船工,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关键时刻还是船主硬着头皮说道:“敢问各位英雄是哪一路的人物啊?咱们是四海帮罩着的,千万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船主这话还真不是扯谎唬人,许多商船虽然不直接隶属于帮会,但也会定期上交一些保护费以求各大水路帮派照顾,其中又以仰仗势力最大的四海帮最多,而靠着哪路帮派照拂的商船就会在船头挂上哪家的大旗,这艘商船挂的自然是四海帮的“三江四海旗”。 所谓三江四海旗,就是指四海帮的大旗上绣着的是盛国内外的三江四海水路图,意指三江之中无有不至,四海当中无有不从,普天之下水道上敢这么霸气的,也就只有四海帮有这个底气了,其他什么在旗子上绣龙绣鱼绣生猛海鲜的帮派,在四海帮面前也就是河鲜海鲜。 按说有这三江四海旗的庇护,寻常的江匪水贼都不敢下手,但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怕四海帮……譬如今日来的这一位。 一道健硕的身影自船下飞身而上,此人左耳耳垂穿三枚银环,口中衔着短刀,左手小臂缠着钩锁,右手一柄九环刀哗啦啦地作响,前胸后背刺有一只异常巨大的血红鲈鱼,鱼头在左胸,鱼尾在右背,臂膀则是通体青波蓝浪。矫健身影正落在船主的身后,一脚正蹬就将船主踢飞了出去。 “四海帮?很了不起么?”这使九环刀的男子猛地将刀插在船板上,震得那九个铁环叮当乱响,他轻蔑地称道:“在别的地方四海帮的名头好使,在滠水……我们红鳞就是龙王!” 船主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在看清了来者何人的时候又低眉顺眼了起来:“哎呀……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霍大当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男子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青皮,呲着牙笑了两声,然后又是一脚过去:“你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哪个?” 在这滠水河中,有一种极其凶猛的鱼类,唤作“红鳞鲈鱼”。这种鱼的体型只有一般鲈鱼的一半,但凶猛程度却更甚,一口尖牙利齿几乎可以撕碎一切的血肉,就算是体型巨大的鲟鱼也不是这红鳞鲈鱼的敌手,一旦遭遇数只乃至数十只红鳞鲈鱼的围攻,顷刻间就只见江水一片血红,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而红鳞鲈鱼也因为这种“鱼群战术”,在滠水河中几乎没有天敌,唯一的不足就是它们的繁殖能力很差,否则这滠水河早就成为了他们的天下。 虽说红鳞鲈鱼在滠水河里不算是唯一的霸主,但“红鳞帮”显然是滠水河上说一不二的,红鳞帮也正是以这红鳞鲈鱼为图腾与象征,其现任帮主霍深霍浅兄弟统领红鳞数百弟兄在这滠水之上呼风唤雨,就连四海帮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要说四海帮和红鳞帮的综合实力对比,那红鳞帮似乎只配给四海帮提鞋,但霍家兄弟的武功却着实厉害得很,而四海帮既没有那个闲心管这绿林道上的人,也不在乎这一江之水的蝇头小利,便将滠水河“让”给了红鳞帮。为什么这么说呢?据说这红鳞帮的两位当家曾经和四海帮龙王之一过手,胜负未分,虽说霍家兄弟是以二打一有些不武,但也给足了对方面子,不然这两兄弟还真能干出扒龙皮抽龙筋的事儿来——要是这龙王能胜这兄弟二人,四海帮又为何要在滠水让步呢? 霍深霍浅乃是孪生兄弟,二人在外表上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兄长霍深所纹的红鳞鲈鱼鱼头在右鱼尾在左,霍浅则正好与之相反,二人所配的耳环也是一左一右正好分开——船主把霍浅认成霍深自然是惹得霍浅不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与哥哥关系不好,相反这兄弟二人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发生过矛盾,霍浅不高兴的原因是这船主竟然分不清这滠水上两位霸主究竟谁是谁,这不是不把红鳞帮放在眼里么? “霍二当家……”船主哭丧着脸陪笑道:“是小人眼拙了……” “既然知道老子,那就别等着了……老规矩,船上的东西我们拿一半。”霍浅又把他的九环刀拎起来,用刀面拍了拍船主的脸,登时便出现了两个通红的环印。 船主慌忙说道:“这……恐怕不妥啊,我只是这船的船主,干些渡人过江的买卖……船上的货物都是别人的。” 霍浅瞪了船主一眼,又指挥着红鳞帮的弟兄们:“那就把人都请出来呗!” 过不多时,红鳞江匪便纷纷挟持着那些商人们到了甲板上,霍浅便开始逼问这些商人的意见,他们都是些生意人,哪里懂得江湖上的打打杀杀,霍浅说什么他们也只能纷纷点头,其中倒是有不愿意的,但当场就被一个红鳞帮众扔进了江里,其他人见此情形就更不敢说话,只得答应。 但就在霍浅准备让商人们带他去取货的时候,异变陡生,那最里面的客舱中走出来三个人,为首那位貌不惊人的男人掐着一个红鳞帮众的脖子,就这样走到了霍浅面前扔下:“要个一两成也就差不多得了,红鳞居然一开口就是一半,这是不是有点儿坏了规矩了?” 听这人开口,霍浅冷笑了一声:“在滠水,红鳞就是规矩。你也别说我们强人所难……普天之下的绿林匪徒连谋财带害命的都有的是,我们红鳞能给你们留活口,你们还是感恩戴德吧。”霍浅虽然表面上粗犷,但实际上攥着刀柄的手已经微微发力,身体也有些绷紧——这三人看上去是有几分本事的,不能掉以轻心。他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之后一刀毙其性命。 “那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呀……”关凌霄笑着说道,“不过红鳞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儿吧,小心哪天江水上面翻了船。” 以霍浅的身份,哪能让红鳞这么受人贬低,边厉声喝道:“你又是哪条道上的?我劝你别多管闲事,不然下一个被扔进河里的就是你。” “呵呵……”关凌霄冷哼一声。 “旭日长升,仙人长生。国运常盛,我盟常胜。” “在下长生盟少盟主,关凌霄。” 第一一九章 豪杰亦薄暮 “长生盟?”在听到对方的名号时,霍浅挑了挑眉毛。 作为绿林道上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对于长生盟虽然算不上熟悉,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至少是听说过对方的来头的。只是他印象里长生盟的盟主明明姓宋,怎么这个少主却姓关? 无论是从名气还是实力上,长生盟无疑要比这个在滠水上称王称霸的红鳞帮要强得多,但霍浅又岂是好相与的人物?九大门派的四海帮都有所忌惮的霍家兄弟,会怕区区一个长生盟的少主? “长生盟的少主又怎样?很了不起么?比之四海帮的龙王又如何?”霍浅扬着下巴,摆出了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别忘了,这可不是在你们的地盘。” “这话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现在我也跟你说一次——在滠水,是我们红鳞的天下。”从霍浅的一举一动中不难看出,霍浅是个颇为自负的角色,他对于四海帮退出滠水,把这块地方让给红鳞帮这件事也颇为得意。“老子兄弟二人和南海龙王抢食的时候你个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呢吧?你要是觉得不服,咱们俩可以练练。” 比起霍浅对于长生盟的一知半解,关凌霄在听到“红鳞”这个词的时候心中便已了然——隶属于广交天下豪杰的长生盟,本身人脉又极其发达的关凌霄又怎么可能没听过滠水红鳞的名号呢?不但如此,就连四海帮与红鳞帮之间的冲突他也一清二楚。 既然知道红鳞帮,那红鳞帮的两位当家的……关凌霄也没理由不知道,不但如此,他还能分清霍深霍浅这两兄弟。 “呵呵……红鳞帮二当家霍浅是吧?”关凌霄背着手哼道:“你要是觉得四海帮是因为怕你们红鳞帮才把滠水让给你们的……未免有些太蠢了,怪不得当年能和四海帮龙王爷掰手腕子分庭抗礼的红鳞帮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霍浅的痛点,为什么呢——原因有二,其一,甭管在外人面前如何耀武扬威,霍家兄弟自己是知道不管吹的多厉害,始终是他们兄弟两个打人家一个,胜之不武。其二,与其说是红鳞帮从四海帮手里抢过来的滠水,倒不如说是四海帮是懒得和他们纠缠才主动退出的。其三,这些年红鳞帮的确也是不景气,原来数百余帮众到现在只剩下百来个了,连打劫一条商船这种事二当家都得亲自上阵。 当年霍深霍浅兄弟还是帮主的左右副手的时候,红鳞帮的势力怎么着也有资格和上一任南海龙王的手下茬架。可是如今老帮主仙去,接任当家位置的霍深霍浅却空有一身武力,红鳞帮却日渐式微,等到来年绿林道再排座次,估计得让人排到虾兵蟹将的行列里去。 霍家兄弟肯定不是虾兵蟹将,但你红鳞帮就是。 这两兄弟如今也是四十往上走的人了,论武功正值巅峰,等过了五十要是没有什么大机遇也就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到那时候红鳞帮估计连排座次的资格都没了,也就彻底成了旧时代的破船。霍家兄弟自然也知道照这样下去红鳞帮的招牌迟早得砸在自己手里,便趁着巅峰时期卯足了劲儿血拼,二人不仅亲自挂帅出去劫道,开口要的财货也是从原来的一二成一下子涨到了一半,甚至还胆大包天地打起了官船的主意,目的就是让人看到红鳞帮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式微——但是官船哪里是那么好劫的?一来二去反倒加速了红鳞帮的衰落。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鳞帮在滠水十几年的名气还仍有余威,吓唬吓唬这些商船私船还是够用的,只是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一艘商船里面居然还夹了个长生盟的少主,而这少主一句话就戳进霍浅心窝子里了。 “他奶奶的……我们红鳞帮怎样几时能轮到你插嘴了?”霍浅是个粗人,他倒是也想开口反驳,但话到嘴边也就只剩下骂娘了,便还是照着自己最擅长的一项——砍人来吧。 眼见得霍浅震怒拔刀,关凌霄也一脸无奈,果然这座江湖上无论怎么着,到最后还得靠拳头解决问题,便也抽刀出鞘。 关凌霄也是用刀的,他的刀不同于那招摇过市的九环刀,他的刀是一把极为朴素的横刀,全刀上下不带任何花纹或缀饰,刀身与其它横刀不同带有一丝微弧,更像是小一号的苗刀。 十余年前年近三十的霍家兄弟以二敌一胜过了四海帮的上任南海龙王,说明这两人已然有了接近南海龙王的实力,因为武功这玩意不是两个一加在一起就能等于二的,如果把南海龙王的实力比作一百,那这兄弟两人怎么着也得有个八十往上才有胜机。 如今的霍浅就算独自一人面对四海帮中的龙王也不遑多让,这更说明了霍浅的武功有多高,也同样说明了他的头脑有多简单——不然也不会让拥有两位一流高手的红鳞帮越过越回旋了。 但经营帮派不力是头脑不行的问题,霍浅的武功可是实打实的强。第一招出招就是最为狠辣的“断水截江”! 断水截江出自四海帮的“断浪刀法”,但实际上断浪刀法也并非四海帮独有,只是四海帮的创立者擅长此刀法,所以便成为了门派的一门代表武功,而时至今日早已成了江湖中很多人都能学的刀法了,原因无他,就是管用。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这刚猛无匹的断浪刀法自然就要将“重”发挥到极致,九环刀盖压天地,引动劲风,势要将关凌霄一刀两断。 关凌霄的刀法走的倒不是一昧刚猛的路子,他本人也更擅长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见九环刀哗啦啦地朝自己劈来,便是右手横刀一震,抵挡住了九环刀的力道。 这一挡,直接给自己震退了数步有余。 “关兄!”谢斩和龙晴儿从他身后扶住了关凌霄,“没事吧?” 关凌霄则是长吁了一口气:“无妨,这霍浅力气倒是大,看来我不能和他正面相抗了。” 霍浅这一击占了绝对的上风,此刻不免嘴上不饶人,啐了一口道:“就这点本事?” “谢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关凌霄把头摆过来,“可否借剑一用?” 谢斩一下子愣住了,说道:“关兄,我这剑……”他倒不是不想借,而是有别的原因,便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分量可不轻啊。” “无妨。”关凌霄心中急面上倒是不急,“重点儿也无妨。” 关凌霄在接过谢斩之剑时手中一沉,心中也是一沉——他能看出来谢斩之剑较常人来沉重不少,但没想到上了手才知道有这么沉的份量。 平常的刀剑也就二三斤重,就算是气武双修的练家子最多也就用用五斤的剑,这倒不是说他们没办法使用更重的,而是没必要——剑这东西本来就是合适的重量才最能发挥威力和使用者的水平,一昧追求重量只会让自己的体力跟不上最后力竭。 但谢斩这把剑十来斤不止,也不知道打造的时候掺了什么材料——但说来谢斩也非得用这么重的剑不可,毕竟他平时对练的对手是一座山的山峰…… 此时关凌霄左手剑,右手刀,主动朝霍浅逼了上去,速度却丝毫不减,而霍浅也是仗着自己手中的九环刀巨大暂为守势与对方周旋。 先流血的……是霍浅。 因为关凌霄先变招了,他以左手剑使出刀法,右手刀流转剑形,竟然打了霍浅一个措手不及,但很显然关凌霄也是留了手的,所以只在霍浅的左右肋下各留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我说……差不多得了吧?”关凌霄在得手之后迅速回撤,把剑抛还给了谢斩,又冲着霍浅说道:“你已经受伤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你先被我拖得失血过多而死就是我被耗得力竭然后被你一刀砍死,但总归是要出人命的。”他倒不是刻意给霍浅留面子,而是真的这么想——平心而论霍浅的确是要比他强上一筹,但关凌霄会的实在是太多了,这左右互搏、逆用刀剑的手法在江湖上实属罕见,凭此怪招便足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更别说我这位使剑的兄长只会比我更强,而这个长相清秀的公子武功也不输于我……”关凌霄这话无疑是抬了谢斩和龙晴儿两人一把,实际上谢斩自觉也就和他所看到的关凌霄五五之数,龙晴儿在这两人面前更是一盘菜…… “你到底想干嘛?”霍浅是粗人,但也不是傻子,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有几句真话,但那柄重剑他是领教到了的,那沉稳的汉子能使动这等重剑,的确是不可轻视,如果对方真的三人一同向自己出手,那自己也真就是白给。 “我长生盟呢……历来喜欢与豪杰相交,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到此处,关凌霄顿了顿:“滠水红鳞帮曾经的赫赫威名在下也早有耳闻,既然今日恰好碰上了,又切磋了一番,不如就给在下个面子如何?” “曾,经。”霍浅几乎要把这个字眼咬碎了说出来:“你长生盟这么大的来头,我们这已然江河日下的红鳞帮可不敢乱攀关系,今日是我本事不济……兄弟们,都撤了!” 霍浅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脸皮却挺薄的,今日是自己主动触了人家的霉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别急啊……”关凌霄笑呵呵地叫住了霍浅,“日落西山又能怎样,东山再起的例子也是比比皆是,霍二当家就不想听听?” 第一二零章 折节关凌霄 蕻城,红鳞帮总码头。 当年盛极一时、门庭若市的红鳞帮如今已经大不如前,虽然规模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但从一眼望去稀稀拉拉的帮众们便能看出来问题所在。 关凌霄三人是被霍浅请过来的,说到底双方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既然关凌霄有意要给红鳞帮支招,那霍浅也没理由端着——就算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也总比放着不管继续摆烂要强。 至于关凌霄是不是要对自己不利,那就不是霍浅能够考虑的事情了——如果他要对霍浅本人不利,那在船上就可以动手了,霍浅也没有信心能在那三人联手夹攻之下生还;如果说他要打红鳞帮的主意……说实话现如今的红鳞帮早已经没有和人家叫板的资本了。 所以,在关凌霄表示过自己可以和红鳞帮谈一笔交易的时候,霍浅就算不答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还不如先听听这位长生盟的少主究竟有何话要说。 “你说……你是长生盟的少盟主?可有证据?”问话的是霍浅一母同胞的兄长霍深,除了二人的纹身方向与耳环佩戴位置不同之外,从这兄弟之间不同的气质也能判断一二。哥哥霍深要沉稳内敛一些,而弟弟霍浅眉宇之间则戾气更重。“霍某虽然对长生盟了解不深,但盟主宋归潮的名号总是听过的,怎么长生盟的少盟主却不随父姓?” 宋归潮是个性格极为谨慎的人,所以儿子的姓氏也随他的娘亲,这少盟主职位也仅仅是长生盟内部才知道,对外则是秘而不宣。但关凌霄却十分瞧不上自己父亲那已经近乎于虚伪的性格,他倒是丝毫不惮于对外人报上自己的名号。 霍深有此质疑,关凌霄毫不意外,甚至霍深如果不怀疑自己的身份才不正常,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镶玉的玉佩,上面正镌刻着长生盟三字:“霍兄想必也知道长生盟的长生令吧……其中最为高级的就是这种金镶玉的令牌了,只有帮主和少帮主可以持有,甚至副帮主及五祀头领都只能用玉的。” 霍深接过金镶玉令牌看了看,他倒不是说能辨认出这玩意儿的真伪,但江湖中能用得起这种规格令牌的也没几家,至少他们红鳞帮是没有这个闲钱。 “我想……关少盟主的身份至此已经十分了然了。”霍深冲着这位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把令牌抛还给对方,“只是霍某心中仍有一事未定……还请关少盟主为在下答疑解惑。” “但说无妨。” “以关少盟主和这两位小兄弟的实力,无论是保全商船还是大败舍弟都可以做到,甚至以阁下的立场来看就算将舍弟当场击杀恐怕也是合乎情理的,但为何会……提出有意助我红鳞帮再起呢?”霍深也听弟弟讲述了今日在滠水之上发生的一切,在他心中最大的疑团就是这个。 他想知道的不是办法,而是目的。 如果说关凌霄是主动找上门来说要为红鳞帮献计献策的,那在霍深心里也并不会感到意外,因为很多大门派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是会扶植起一些小门小户的地头蛇来互利互惠。但这个被红鳞帮打劫之后“临时起意”的,霍深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对方到底要做些什么。 关凌霄的相貌极为普通,气质也属于扔进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但此刻从他身上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气势,竟然盖压住了霍深霍浅兄弟两人:“说来简单,无非就是想要让红鳞帮为我所用罢了。” “你说……为你所用?”霍浅的怒气又涨了起来,他可以接受自己的败北,甚至死在对方手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如果把自己兄弟二人守护半生的红鳞帮也搭进去,那他就是死也要拼掉对方一条命。“难不成你是想让我们红鳞做你们长生盟的狗么?” 关键时刻,还是霍深压下了弟弟的火气:“关少盟主,真是够直白的啊……” “关少盟主的好意,霍某心领了。”霍深顿了顿,看着关凌霄那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只是我红鳞帮虽不复当年,但也远远没有到日暮穷途的地步,更何况我们这些绿林道上的一来自由自在,不愿依附于人;二来和长生盟扯上关系也怕误了长生盟的名声……”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尽管经营帮派的能力不佳,但好歹也接任了这么些年的当家位置,霍深想的还是挺明白的——他既不愿让红鳞帮的名头断送在他手里,也不愿意听他人差遣——如果说红鳞帮真并入了长生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手下的喽罗也好头目也罢依旧是喽罗头目,但他们兄弟两个可就从一帮之主变成人家手下的打手了。更何况以红鳞帮如今的状况而言,他们进了长生盟多多少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意思。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红鳞两位当家的志气也值得在下佩服。”关凌霄听完霍深委婉的拒绝之后也是赞誉了一声,但很显然他接下来的话就和赞誉没什么关系了:“只可惜器量还是小了一些……” 霍深那块方额上青筋已经绷了起来,尽管他比自己的兄弟要有耐心一些,但无论是谁面对这三番五次地嘲弄也难以忍受:“这话太过分了一点儿吧……” 关凌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江湖本就是这样一座江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红鳞帮沦落于此,二位当家当真就没有意识到,你们二人应当负主要责任么?” “滠水之争四海帮为什么退出?难道真是怕了你们红鳞帮么?滠水不过是月涌江的一道支流,主干仍然掌握在四海帮手中。这滠水一来不算是漕运要道,对于四海帮来说如鸡肋一般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四海帮多这一条河不多,少却也不少;二来你们红鳞帮也算是个硬茬,跟你们强行去争这块地盘恐怕挣来的还不如损失的多,所以让了也就让了。” “但鸡肋只是对于四海帮这种家大业大且遍布天下的帮派来说,对于你们红鳞帮这等规模的帮会还是相当有用的,只是自打当朝皇帝继位之后,盛国的商业重心便逐渐东移,现在势头正劲的水路帮派都集中在江东的入海口,这西南边地的滠水哪还如以前那般热闹?诚然滠水乃至周边你们红鳞帮余威仍存,但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等着吃饭呢,在滠水上通航的商船却越来越少,可谓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红鳞帮转投他处也并不让人意外了。” “以我个人之见,红鳞帮当然不会倒,至少在你们兄弟二人还在世的时候、仅凭着两位一流高手坐镇便也能勉力支撑着门派的周转运营。”关凌霄并不是一昧地指摘红鳞帮和霍家兄弟的不足,他是在很客观地为红鳞帮出谋划策:“但是往后的日子也就这样了,想要重现当年红鳞帮那种浩浩荡荡的势头……难了。更别提到了二位当家年事已高的时候,红鳞帮可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景象,上一辈高手已经淡出了时代,而下一代也没什么人才,真到了那个时候,红鳞的名声和旗帜……不提也罢。” 关凌霄在说话的时候,霍家兄弟都没有打断他,就连头脑更简单一点儿的霍浅都没有出言——这对兄弟知道,关凌霄所说的都是事实。 霍家兄弟无疑是受到红鳞帮诸多帮众的信任的,没有人会质疑他们对于红鳞的忠诚与能力,但很遗憾事实就是这样——在老帮主过世之后由于很多种原因,红鳞帮一而再再而三的衰落,不但很长时间没有新人加入,就连许多旧人也另做打算。如今的红鳞帮连分码头都尽数撤销——人都走了一大半了,要那么多码头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红鳞和四海帮因为滠水结过怨,但此怨也并非不能化解,若是红鳞帮主动示好,四海帮也未必不能容人。更何况在水路上吃饭本来就是你们的老本行,投在四海帮门下或许还真是个出路。”关凌霄给红鳞帮支的这一招确实算是个好主意,四海帮最开始也是从江匪慢慢转到漕运的,而且四海帮对于水路上小门小户的加入向来来者不拒,哪怕是曾经有嫌隙也可以做到一笑泯恩仇,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四海帮坐稳了中四门之首的位置。 不过关凌霄这么说还有他自己的目的——他要试探试探红鳞帮对于四海帮的态度。 果然不出他所料,霍深直接否决了这个建议。 “那就像我们一开始说的那样,你们跟着我。”关凌霄刻意顿了顿,“不是长生盟,而是我个人。” 霍深挑了挑眉毛,似乎不太能理解对方话中的重心:“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很大。”关凌霄轻轻笑了笑,但这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的意味:“长生盟是我爹的,而我希望你们成为我的嫡系。” 霍浅挠了挠头:“为什么是我们?“ 关凌霄给出了一个客观而又很伤人的答案:“因为你们能打而且式微。” 霍浅的嘴角抽动,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还是兄长又问道:“如果说我们只是你的手下,那岂不是比加入长生盟还低了一层?” “那你不能这么想……”关凌霄也是毫不客气:“今日的你们确实是不如长生盟的各位头领,但日后我要是接手了长生盟,你们的地位不就能凌驾于那些人之上了么?” “你就这么确保日后一定是你来做盟主?你爹不止你一个孩子吧?” “难道霍大当家想什么都不付出就坐享其成吗?” 在经过漫长的拉锯之后,关凌霄还是说动了霍家这对兄弟——事实上他们不是因为钦佩关凌霄的能力或者为人才作这样考虑的,而是他们比关凌霄更清楚红鳞帮的真实状况,而长生盟的大腿如果可以抱上,总比势单力薄强得多。 “呼……那你容我们再考虑考虑吧。”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霍深显然已经是心动了,只是想再跟关少盟主谈谈条件罢了。 第一二一章 一聚相思阁 相思阁最大的雅间“一安亭”向来都是由白公子包下来的。 今天白公子当然也在场,只不过“主角”并不是他,坐在往日里白公子位置的正是近来在五皇子齐单身边的红人儿姬巨山。 在杨清正给五皇子提供了一份名单之后,齐单便把拉拢招揽这些人的任务甩给了姬巨山——一方面是因为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亲自去满天下的找这些人,另外也是想考量一下姬巨山的能力。 从接受命令到把这些人全聚拢在京城里面,姬巨山只花费了一个月多一点,抛却这些人天南海北来京城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姬巨山的执行能力可以说是很强了,更何况他还不是以“五皇子”的名义向众人发出邀请的,更可见他的口才实在是相当厉害。 这些人到达京城的顺序有先有后,但先来的从姬巨山那大手笔的宴席和殷勤的招待中也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再去打听便也知道姬巨山现在是跟着五皇子做事的。这件事当然瞒不住,姬巨山也无需瞒,他大大方方地就承认了自己是代替五皇子给他们抛出了橄榄枝——他需要瞒住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白公子和五皇子实际上是一个人。 这是名单上各地才子齐聚京城的第一场宴席,安排在相思阁也是齐单亲口说的,不然借姬巨山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些人往青楼里带。 相思阁有好酒、佳肴、美人,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对世人都是极大的诱惑,而齐单就是要亲眼看一看这些人在面对诱惑的时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表现。 那些面对糖衣美人、纸醉金迷仍能坐怀不乱神色如常之人还可堪一用,而二两黄汤下肚、红粉骷髅陪侍之下就不能自已的家伙……不提也罢,这类人就算才智再高、本事再大,也会在某个时刻给你掉链子——而齐单最怕的,就是掉链子。 手下的人掉链子,上面的人就得掉脑袋。 和他那个喜欢“城墙上拉屎——出臭风头”的宿敌不同,齐单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找存在感的人,尽管他这个人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宇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引人注目”这个词,但他仍然乐于沉默地注视着众生百态,尤其在是眼前这种局面之下。 作为招待者,姬巨山当然向众人介绍了白公子,但也不过是潦草地说了一句“白公子是咱们这间雅间的主人,也是我的好友”就结束了,而这句话的目的不过是让齐单有一个颇为合理的、可以留在场上观察的理由。 此刻这方一安亭内,众人刚向彼此介绍了自己,姬巨山热火朝天的招待着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姬兄,白公子。”说话这人身着一身金丝银线刺绣的靛蓝色长衫,容貌虽然普通但皮肤却异常细腻,气质也与其余几人有很大不同,语气不卑不亢:“承蒙二位设宴邀请,在下不胜感激,张某先敬二位一杯。” 这位呢,就是杨清正推荐给五皇子的四位其中之一,名字倒是有趣,姓张叠字文文。这张文文出身富庶,其父亲据说是盛国西南地区的一位富商,而这张文文自幼便跟随父亲学习为人处世之道,耳濡目染了许多。他的出身颇为不错,所以倒也并不十分在意进士位置是不是被人替代了,既然没考中,那就回家中接手父亲给他传下来的基业呗,而他此次来京城本是为了购置一批货物,应姬巨山之邀也只是顺便,但自从听闻姬巨山是皇子身边的人之后便也留了下来。毕竟如果能结识到当朝皇子,那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前程还是家中的产业都大有裨益。 张文文无疑是见过世面的人,作为宾客也很懂得给主人面子,他见其他人要么忙于自己吃喝,要么显得有些拘谨,便主动开口向姬、白两位主人敬酒,而他这一开头,另外几位也反应过来了,便也七嘴八舌地举杯跟上。 一番热热闹闹的祝酒过后,姬巨山作为这场筵席的主办者也开了口:“列位兄台能承姬某之邀来到京城,姬某不胜荣幸,而近些日子以来你们应该也清楚,指派在下邀请各位的,正是咱们当朝的五皇子殿下。” 这话呢,无疑就是给这些人敲警钟,让他们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目的。 姬巨山继续说道:“殿下听闻诸位都是颇有才能之人,便生出许多爱才之心,但在众位兄台迈进赵王府大门的时候,姬某也要提前考量一下各位是否有真才实学。” 他说完后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神色,见无人提出异议,便接着往下说:“各位请看这间一安亭内,就以这一安亭内的各种装饰、物件等各自赋诗词一首如何?” 众人闻言,便立刻环顾了一下这极尽奢华的一安亭,各自选了些中意的玩意儿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索着。 不消一会儿便有一人开口道:“我作好了。” 这话出来,可是惊得众人俱是一震,这才多大功夫这人已经完成了?便都向此人看去,只见这人却是那平日里颇为木讷老实的吕崇崖。 “既然如此,那便请吧。”姬巨山也听说了吕崇崖虽不善言辞,但才思敏捷,有着呵气成赋的本领,今日非得要见识一下不可。 吕崇崖向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来:“八百丈峰高峻,四十年里蹉跎。搏浪击流弄舸去,明月照沟不照河,打头风正恶。” 吕崇崖边凝声念词,手中也跟着指了出去,众人见他指的方向便知他是以何为题。 这一安亭内摆着八扇屏风,东四扇绘“山水风月”,西四扇绣“花鸟鱼虫”,吕崇崖这上半阕破阵子,每句刚好对应着东边四扇屏风之一,不可不谓有才。 如果说仅仅是对应山水风月四道屏风也不算什么,姬巨山倒是从中品出了别样的意味——这半阕词作听得他悲不自胜、哀从中来,只感叹吕崇崖的经历和自己何其相似! 寒门弟子击流搏浪逆水行舟、翻山越岭历尽坎坷,但到最终却被上头的一笔就抹去了所有的努力,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到最后却为那毫无深度的“臭水沟”作了嫁衣,当真如先逢连夜雨、再遇打头风一般难受。 想到此处,姬巨山不由自主地为吕崇崖拍案喝彩起来。 吕崇雅听姬巨山为自己喝彩,信心大涨,手指也指向了西面四扇屏风——他的下半阕词便是以花鸟鱼虫为题。 不料就在此刻,却有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何元龙本来也欲以这八扇屏为题,但在苦思冥想之间却被吕崇崖给抢了先,眼看吕崇崖上阕作了山水风月,他便先声夺人、接着吕崇崖之作开始吟词:“扑天鸢鸟声唳,绕英蝴蝶婀娜。花……花……” 何元龙抢词心切,念了第一句,脑子里竟然想不出下半句要说些什么,心中一阵焦急,但也只是“花”个没完。 从他那前两句中便也能看得出来,他的词作只浮于屏风表面的刺绣内容,并无许多深刻内涵,与吕之文章思想比起来可以说是高下立判。 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何元龙更是感到又紧张又惭颜,嘴里脑子里更成了一团浆糊,关键时刻还是张文文出手给他圆上了一句,补齐了花鸟鱼虫:“银屏上万枝绿浸,金绢中几点红灼,一尾惹清波。” 张文文倒也不是说要替何元龙擦屁股,但何元龙这般态势显然是有些丢人,还是赶紧把这事圆过去算了。 “不错。”这一声叫好却是白无庚喊出来的,原因无他,实在是张文文圆回来的这句写的实在是漂亮。 银屏相对金绢,万枝凸显几点,绿浸映衬红灼,浸字有水,灼字带火,对仗可以说是十分工整,而最后一句“一尾惹清波”虽然无鱼,但却把游鱼摆尾扰动清潭波光荡开的情景活灵活现的展开,而用的最好的就是这个“惹”字。 三人拼出来的一首词中,无论是吕崇崖的意境,还是张文文的辞藻,都对何元龙显出了碾压之势,几人心里不禁犯着嘀咕——这当年的榜眼未免也太过……更何况他人未说完话时何元龙便要抢词,这人品着实是有些不堪。 此时一直没开口的施洛也悠悠念道:“曾个殿前听授,哪想刺配光州?几度春秋来,仍作哗众小丑。有狗,有狗,原来座上人某。” 施洛这词虽然填的不算工整,但却也无愧于“不羁”之名。在座诸位几乎都了解了何元龙当年触怒龙颜被发配到塞北光州之事,但偏偏这施洛还不指名道姓,令人十分光火。 “你!”何元龙气的面红耳赤,瞪着施洛似要发难,这边从中斡旋的也仍然是张文文,但他的语气也不是很轻柔:“何兄……有些难看了吧……施兄,你也少说两句。” 张文文劝慰二人的同时,姬巨山也出门了一趟——这些人闹得难看,殿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这个承办宴席的也得把局面稳下来不是?过不多时,姬巨山便回来了,很快门外便进来了一排七个美人。 这边五皇子数着数还在心中无语这姬巨山怎么安排的,一屋子六个人他给带来七个姑娘,那谁去多占这一个?这不是纯心找难堪呢么?直到他看清最后一个丫头的脸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心里却又是好一阵无语。 姬巨山的安排没有问题,最后跟进来的那个竟然是……朱照儿。 尽管相思阁中的美女妙人如云,但朱照儿走在她们之间却更显俏丽,不说她那一身华贵的衣裳首饰,就说那张脸就足以让这些美姬黯然失色。 朱照儿进了一安亭之后脚步就没停下来过,挂着一张冷脸自顾自地就走到了白无庚的身边坐下,然后假笑着说道:“民女照儿见过白公子。” 五皇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堆笑着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哼……”朱照儿瞪了白无庚一眼:“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 “我的姑奶奶哎……”白无庚啧了一声:“我又不是来……胡闹的,你别把我安排的戏给搅了。” 朱照儿撇了撇嘴:“嘁……那我也留在这看戏。” “这些都是相思阁里的……身份说是婢女也不为过,你跟她们一样在这算怎么回事啊?”齐单有些无奈,“听话,快回家去,我不会乱来的。” “我都不在乎,你还介意什么?”朱照儿显然是有些生闷气,倒了一杯酒自酌自饮。 齐单当然是拗不过朱照儿的,便默许她留了下来,而多出来的那一位歌姬却被何元龙招了过去,这左拥右抱的更是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不过好在姬巨山口才上佳,张文文也不遗余力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气氛倒是不似之前那么尴尬,酒过三巡,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何、施二人也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齐单一直在观察几人酒后的状态,姬巨山由于知道殿下亲自坐镇自然不敢失态,如果不是他人敬酒就一概不喝,身旁的美人也不怎么理会,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其他人。受邀而来的四位客人则神态各异——和姬巨山一样不近女色的是吕崇崖,一来他年过四十早有妻儿,二来他似乎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显得极为拘谨、手足无措,他身边的歌姬似乎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也有些失措;张文文和施洛二人倒像是经常吟风弄月的,比起吕崇雅来要自如的多,只不过张文文和歌姬在闲聊些什么,施洛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睛频频往白无庚身上瞟。酒品最差的可能就是何元龙了,也不知道这厮在光州是不是没喝过酒没见过女人,总之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些失态了,不仅酒话连篇朝歌姬炫耀着自己当年的榜眼身份,手也有些不老实起来,左手撑着自己的后脑侧身靠在喂酒的歌姬身上,右手恨不得伸进另一位歌姬的衣服中。 “我好像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了……”朱照儿这会儿气也消了,偏过头看着齐单,“你不会想用这三个人来对付阿难吧?”朱照儿知道齐单最近在忙活些什么,也知道这几个都是杨清正给齐单挑出来的人,但为什么是三个——显然她也没把何元龙算进里面来。 吕崇崖之心志,施洛之骄狂,张文文之圆滑,尽被之前就躲在门口偷听的朱照儿看在眼里,她觉得这三个人就是齐单用来拼出一个贺难的。 “贺难有贺难的用处,这三位也有这三位的用处……”齐单显然也把何元龙排出去了,他捏着酒盅沉声道:“不过这几位里头还真数这个何元龙有贺难那个狗胆……但很显然没有脑子光有胆子的人就是个坑。” 第一二二章 更有狂才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眼看着已是深夜,众人也都疲倦不堪,姬巨山便安排着各人的住处。 何元龙已经醉倒多时了,姬巨山便让人找了个雅间供何元龙睡去,吕崇崖和张文文也先行回了他们这几日所居住的客驿内,这两人算是聊的颇为投缘,反而是原来就和吕崇崖在国子监一起就读过的施洛和前者算不上熟悉,他便自行留在了相思阁。 就在姬巨山忙里忙外的时候,白无庚和朱照儿也并肩离去,二人出了相思阁的正门后正欲登上马车,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叫。 “白公子……还请留步。” “施兄有何指教?”白无庚偏过身来看着施洛。虽然施洛比他年岁大一些,不过按照礼节来说齐单倒也不必称他为兄,但毕竟白无庚的“身份”只是一个神秘的富家公子,所以客气点儿也不为过。 “嗯……”施洛沉吟了数息,然后说道:“我是该称呼你为白公子呢?还是……别的什么呢?我觉得这个称呼的重要性,可以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和我的前程。” 听闻施洛此言,齐单的脸色变了变,他叮嘱车夫先将朱照儿送回尚书府后才正式地与施洛面对面:“那得看你怎么想了。” 施洛稍稍颔首寻思了片刻,笑容有些苦涩:“那还是……殿下吧。” 虽然这段对话云里雾里像猜谜一样叫旁人摸不着头脑,但作为当事人这二者可是很清楚他们互相之间传达的意思。 施洛问如何称呼对方,一是暗示齐单自己已经看出来了白无庚和五皇子就是同一个人,但由于不清楚朱照儿和对方的关系所以也没有点破,其二就是他想试探一下在对方的眼中,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或者说需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齐单的反问则是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试探,把皮球踢回给了施洛,反而以此去探明对方心中所想——“白公子”意味着施洛想成为他的“朋友”,那么二人就会以以相对来说平等的方式谈话;而“殿下”就意味着施洛对于自己有所求,所以只能自卑于人。 而接下来施洛的举动就很耐人寻味了——他是很想以“对等”的身份交往下去的,但他所处的现实却让他不得不屈身于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笑得那么无奈了。 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齐单轻慢或者施洛谄媚,只不过施洛作为有求于人的一方就得拿出求人的姿态来,而齐单也得稍微摆点谱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毕竟在他的心中对于施洛也算看好,而施洛又是一个有着“狂才”之名的家伙。 “边走边聊吧。”齐单轻轻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施洛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因为姬兄的表现太奇怪了。” “何解?”齐单略略有些好奇,在他看来姬巨山今晚的表现可以说是差强人意,无论是场面的控制还是招待的礼节都做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何元龙横生枝节,那对于姬巨山来说算是相当圆满。 当然,何元龙搞事对于姬巨山来说头疼,对于齐单来说反而是好事——他正可以凭借着这种变故来更好地观察每个人的性格和才能。 “我到京城也有数日了,和姬兄有过不少接触——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做事很有计划性、且十分周密的人,但是呢他身上也有一个弱点——就是一旦事情超出他的掌控就会有些自乱阵脚,进而在表情和行为上就会难以自控,换句话来说就是喜怒太形于色了。而这一点在我们近些日子以来的宴席上也有所体现,姬兄喝醉之后情绪会比往常激动很多——但今夜的他太过紧张了不是么?”施洛侃侃而谈道。 “是因为这个……”齐单自己也在脑内如施洛一般推测了一下,但他发现自己对于姬巨山私下中的样子着实了解不多。 “我说他今夜太过于紧张不是说他做的不够好,其实是因为他做的太好了——一个平时喜爱饮酒且酒后就会长篇大论的人却在一场宴会上几乎从不主动举杯、话也少的可怜,而且每一个环节的推进都丝丝入扣——如果不是姬兄今日吃错药了,那就是这场宴会的意义非常重大,或者说——与会者非常重要,重要到他认为他今天一点错误都不能犯的程度。” “在我发现‘白无庚’这个身份远比看上去要复杂之后,我趁着出门如厕的时间向相思阁里的一些人打听了白无庚这个名字,但所有人对你的描述几乎都是惊人的一致,抛去那些绝大部分对于你性格和相貌的夸赞之后,我意识到——关于你身份背景的信息一丁点儿都没有,甚至连‘传言’都没有。” “就仅此而已么?”齐单挑眉。 施洛也果真不负“狂才”之名:“五成把握而已,不过对于在下来说五成把握已经足够了。” 就算说错了也无妨,反正施洛也可以用酒后胡话来搪塞过去,而冲着姬巨山酒席上的那一番话来看,就算“白无庚”不是五皇子,至少也是知道姬巨山和五皇子之间关系的人,不然姬巨山也不会当着这位的面儿说什么“殿下”云云。 “还真是……说多错多啊。”齐单也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他自己也认为姬巨山的表现太过明显了一些,但又觉得这么明显的事情却只有施洛看出来了,不由得对其他几人的评价低了少许。 “其实也不只有我这么猜测……一直和稀泥的那一位应该也能看出来,只不过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来罢了,估计到时候您亮明自己的身份他还得和其他人一样装糊涂。”施洛又道。 “背后这么说别人真的好么?”齐单玩味地笑了一笑,不过他心中倒不会介意此事——和大多数高位者一样,他并不反感手下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互相争斗。 “非也。”施洛却直接否认了:“我并不认为把实话说出来就是在贬低他们。相反,我认为如果我们都有幸在五皇子您手下共事的话,我会是官位较低的那一个。” 狂才施洛的“狂”,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有多么的看不起别人,而是他一直以来都喜欢实话实说——他有求功名于五皇子,就不会假惺惺地讨好卖巧;他讨厌何元龙的行为,就填词攻讦对方;他怎么认为的就会怎么说,不掩饰也不隐瞒。 可这世上能听实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施洛才被人视为“放浪”“不羁”的典型,诚然他的性格的确有狂的一面,但大多数抨击他“狂”的人,事实上也只是被他戳穿了虚假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罢了。 “是因为你这直言不讳的性格么?”齐单开了个不算是玩笑的玩笑。 施洛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以在下的素质而言只适合做智囊团的三号人物。” “哦?”齐单顿时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施洛面对五皇子的不耻下问倒也没有展现出沾沾自喜的态度,只是神色如常说道:“一个智囊团中第一号人物不一定是出谋划策的,但一定要善于统筹调度,可以服众。而二号人物则应该是一个以稳健著称的谋士,其人谨慎持重,步步为营,通过一点一点的积累将优势转化为胜势;而像我这样‘大胆的谋士’充其量也只能坐到三号角色的位置上。”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奇迹,所以只能生产所谓奇谋的谋士的极限也就如此了。”施洛十分严肃地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才能,但……谁还没有做过无法实现的梦呢?” 施洛这话不中听,很不中听,不中听到会有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暴跳如雷的程度,因为他不但否定了一些人的价值,更是否定了他们的“信念”。 可是反过头来仔细地想一想,这恐怕就是现实。 放在军事上来说,“强胜弱”就是比“弱胜强”的例子多的太多,而以强敌弱中“正攻”就是最优解。 齐单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着施洛,这个男人让他感到耳目一新,这是何等难以做到的境界——自知,而又不屈。 施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看待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价值,也知道以自己的性格来说的确讨不到什么好处,但他仍然固执地选择自己的坚持。 他知道实话不好听,但假话他不愿意说。 他知道奇迹也很少,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创造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依托在这位皇子羽翼下的原因,他预感到这位殿下一定是个搅动风云的人物,他愿意为自己的预感而赌上一把。 哪怕只有五成或者更少。 但对于奇谋者来说,只要不是零,就足够了。 正所谓:后人捻花拨澜,前人渡海攀山。更有狂才赋,舌上风鼓雷绽。一安,易安,沉舟羞见千帆。 相思阁一会,齐单倒是收获了比想象之中要多的惊喜。 第一二三章 让专业的来 贺难的眉宇之间尽是掩饰不住地得意之色,但东方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却戳破了贺难的臆想:“虽然我从没有听说过一夜之间就能感受到‘炁’的例子,但是这也不排除你对于气感就是有天赋,只是……你说体内有胀气之感,会不会只是错觉?” 东方柝这话可不是在忽悠贺难,以他的经验来说无论是哪一种真气在行炁时都免不了“气沉丹田,运转周天”这一阶段,此中倒是会有经脉畅通或阻滞的感受,可腹内肿胀实在是不好判断。 思前想后了一会儿,东方柝带着贺难来到了院子里,寻了个开阔处便扎下马步。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腹,也就是肚脐眼下面的位置:“这样吧,我来行炁分别走一个大周天和一个小周天,你把手放在我的下丹田处感受一下炁在体内运行时的状态,一会儿我再看看你是个什么情况。” 丹田有上中下三处,即人体穴位中的三道大穴,上丹田在眉心印堂穴,中丹田在胸口膻中穴,而下丹田则是脐下一寸半左右的位置,包括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四个穴位。在他们道教玄修的理论中这是“炼内丹”的地方,而这三处丹田也对应着“精、气、神”三宝。 见东方柝摆了个极为标准的马步姿势站定,贺难也按照对方的吩咐把手放了上去,果不其然,一股较为宁静柔和的气息滋生,伴随着暖流从东方柝的丹田处传递到了贺难的掌心。 “小周天的运行是后、上、前、下,往复不止,循环不息。首先炁自丹田下行,先抵脐下中极穴,再经会阴,过谷道至尾闾……哎,你手怎么不动了,跟着动啊!”东方柝见贺难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呆滞,便开口言道。 “呃……”贺难神色有异,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不太好吧?” 贺难所说的不好,就是指东方柝行炁的路线——谷道就是肛门,尾闾差不多就在屁股中间……这让他怎么按着路线摸? 东方柝也寻思过来贺难到底在踌躇什么,但他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就道:“你还练不练了?” 贺难倒不光是因为他介意在东方柝身上摸来摸去的,而是他想到过一会儿东方柝也得这么摸他……总之就这么一个小周天下来,贺难也基本明白“炁”是怎么一回事了,东方柝还给他十分细致地讲解了各个关键穴位的位置以及行炁的顺序。 “蹲那,你来一遍。”东方柝叼着一根牙签,双手抱胸靠在大树的荫蔽之下,而贺难却只能苦哈哈地站在外面,不过好在这时节也快入冬了,站哪里都是一样的凉快,只不过靠着大树的东方柝要比扎马步的贺难轻松很多。 “其实马步练的久了不但不会累,反而会很轻松。”东方柝看贺难脑袋上的汗都下来了,两条腿也是直打摆子,就出言提醒道:“站桩不仅对于行炁大有裨益,就算对于武学的修行来讲也是重中之重。马步讲究的是头正颈直、含胸收腹、立腰开胯、沉肩收臀,你这种猫腰撅腚偷懒的站法站十年也没有用,反而会对自己的膝盖有极大的损伤。” 贺难呢,也算是个能吃苦的人,但毕竟他身子骨天生就较弱,平时也疏于锻炼,就这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已经快站晕过去了,此时艰难地开口道:“呃……要不然你先看看我行炁的方法对不对?” 东方柝也是考虑到贺难的身体素质比不了自己,便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放在对方的丹田处:“那你先试试吧,记住一定要慢。” 就在贺难按照东方柝那一番流程行炁之时,东方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化了——这变化自然也被贺难看在眼里,但他也不知道这意思是好是坏,生怕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坏了,便停了下来。 “继续啊。”东方柝看了贺难一眼。“停下干嘛?” 贺难也趁着停下的片刻喘了两口气,一脸紧张地说道:“我看你表情怪怪的,你不是说过会出现岔气这种情况么,我可不想死。“ “我确实摸到你所说的那种胀气的感觉了,我能判断这肯定不是岔气,只是……”东方柝若有所思。“你先继续吧,我帮你盯着呢。” 没想到就在贺难重新行炁的下一瞬,东方柝掌心的气感顿时全失,紧接着空中就传来连珠炮一般的“扑哧”爆响。 下一个瞬间,两人的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脸上那尴尬的神色——东方柝尴尬是因为贺难的屁全崩在他手上了,而贺难尴尬是因为他现在有点摸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顺着这股浊气带出点儿别的东西来。 “呃……我觉得咱们好像找到我体内这股气的真相了……”到最后还是贺难先开口。 东方柝忙着甩自己的手,好像能把气味甩净一样,不过他这一开口倒是给贺难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说只是一个……但我好像也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炁流确实存在于你的体内……” “真的?”贺难喜出望外,眼睛放光。 东方柝及时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倒是不会骗你,但究竟是不是炁……还得往后看。” 贺难可不管这些,他一听东方柝这么说高兴地快跳起来了:“靠,我就知道我是天才!” “差不多得了……”东方柝看着贺难发了一会儿羊角风,然后道:“不过你的身体还是太差,这段时间你就好好锻炼一下身体吧,就从扎马步站桩开始,等你到了站一炷香都一口大气不喘的时候我就正式带你入门,在这期间你别自己瞎练。” 说完这句话,东方柝就懒散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他这么些年一直坚持着的每日睡满六个时辰才起的规矩可不能破了,少睡多长时间就得补回来多长时间。 随着贺难跟随东方柝练功这一日日的过去,夔县这起案子的始末差不多也该是时候结束了,所以就在五日之后贺难便带着邢捕头等人押送这些犯人回到了郡城。 这一来二去在夔县折腾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贺难这番回来也没有个清闲的工夫——徐员外和他那一干家丁要定罪,配合千面老仙、篡改卷宗文书的老仵作也跑不了,更别提那被东方柝以五雷正法打的尸骨无存的千面老仙了——还真能把东方柝招雷这件事往卷宗里写么? 之前周獠请来的灵宝门王吉明道长当日和东方柝交流了一番便径自离开了此地,直接返回了郡城。王道长和周獠是好友,在回去之后就将此事向周獠讲述了一番,虽然王道长在玄修中可能不值一提,但在普通人眼中就已经是道行相当高深的高人了,周獠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其实王道长所想还是略有些浅薄——他以为东方柝这般施为定是哪个道门中的前辈,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岁的高龄,毕竟他们灵宝门内也有一位祖师辈份的人物修的了返老还童的法门,但实际上东方柝以及他背后的抟云观的确是超出王吉明想象的。 贺难这厢回来带人直奔郡衙门,在见到了师兄之后不免又是一阵大吐苦水,周獠也知道自己这位小师弟这回可真是提着脑袋玩命,要不是运气好有东方柝千里迢迢地赶来救人估计就折在千面教的老巢中了,也是一阵后怕。贺难又将东方柝引荐给了自己的师兄,而周獠见到这满头银丝却青年面目的东方柝也是好一阵道谢感激。 “这几天我给你放个假,你好好招待一下东方道长,这可是咱们师兄弟的恩人。”一贯严苛的周獠也放宽了一次,他将一张银票拍在贺难的胸脯上:“师兄知道你现在已经没有俸禄了,那我就从我这里给你分出来一份。” 周獠在安排完收尾工作之后又匆匆地走进一间刑房,见师兄表情严肃,贺难出于好奇便一同跟了进去。 刑房中烛火昏暗,一个头颈和双脚都戴着枷锁镣铐的男人靠着墙壁坐下,无论典狱官问他什么话他都一概不理,只是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对方,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此刻他见那一老一少推开门进来也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再不做任何反应。 “大人,我们已经拷问这小子几个时辰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典狱官一手握着笔,另一手则是攥着上面只有对方名字的白纸,颇为无奈地看向了周獠。 “呵呵,看来今天晚上你还不能休息啊……”周獠也是苦笑着看了师弟一眼。 “无妨。”贺难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左右开弓地揉了揉自己肩膀,一屁股就坐到典狱官之前的位置上:“这活儿还得让我这种专业的来。” 第一二四章 我敢杀了你 “我叫葛新,诸葛的葛,新旧的新,今年三十有一,水寒郡人士,职业是一个剃头匠。” 其实葛新本来不叫葛新,这个名字是他后来为自己取的,他的本名反而要更响亮一些——他本来叫做风百岁。 风是个很罕见的姓氏,风百岁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如果放在话本里可能是个主人公的名字,最不济也是个隐士高人。 ………… “小风,我娘说今晚上让你和你大哥来我家,她包饺子给咱们吃。” “好的,葛姐姐,你告诉大娘我想吃大葱馅的。” “去,哪儿来那么多大葱给你包饺子。” “求求你了葛姐姐……” “嘁,你求我有什么用,你让你哥来求我吧!” 算命的对老风头儿说这孩子命硬,能活一百岁,老风头儿就给他取名叫百岁。命硬,能活,也克亲,在风百岁刚下生不久他娘就过世了,三岁的时候他爹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他和他哥两个人。风百岁的大哥风行比他大了十二年,一方面靠着隔壁葛家接济,另一方面早早出去务工,总算是养活了这个弟弟。 这一年的风百岁还不到十岁,风行十九,葛兰婷十一。 ………… “葛姐姐,你都十九了还不出嫁啊,跟你同龄的刘姐姐孩子都生两个了。” “去,十九怎么了,不嫁人又怎么了?” “要不你等我两年嫁给我得了。” “去,要嫁也是嫁给你哥,谁要嫁你,嫁给你这家里还不得天天鸡飞狗跳的?”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现在不也是天天鸡飞狗跳的?” ………… “咳、咳……风行啊,如今你到了三十岁了,人都说三十而立,再不成家就真晚了。你葛叔我呢,估摸着自己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了,你婶子也去的早……” “葛叔,您别这么说,您还能活不少年头呢……” “咳、咳,你先别插话。自己这把老身子骨怎么样我还是有数的,葛叔我在临了之前就一个心愿——咳、咳,兰婷这丫头从小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但你这么些年拉扯你弟弟不容易,要养我们这个家就更费劲了,所以葛叔我也一直没和你提这件事,但我们两个老东西再过一阵日子就不劳你费心了,等我去了你就让兰婷过门儿吧……” “别啊,葛叔,这话说的,我和我弟弟小时候不也是全靠你和我婶子帮前帮后才能活这么大的么……” “咳、咳……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 “答应,我答应。” ………… “哥、哥!你醒醒啊哥!你醒醒啊!” “小风……你哥他这些年都在拼了命的干活儿,其实早就累垮了,只是一直撑着没有告诉咱们罢了……” “葛……嫂子,我哥他才三十二啊,他怎么就没了啊……” “我只恨我没有早点儿嫁给他,恨我们两个连孩子都没有……” ………… “我们老爷能看上你这个寡妇是你的福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哎你个小兔崽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打!”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么?求求你们别打我弟弟了!” ………… “小风,你走吧,他们家势力大,咱们惹不起他们……” “嫂子,咱们偷偷跑出去,他们发现了也不知道咱们去了哪儿,咱们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小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嫂子,没有我这个姐姐……我已经对不起你哥哥了,我不能再耽误你……” ………… 葛兰婷被郡里的恶霸尹世杰给强行霸占,风百岁也被打了好几顿,凭他自己想讨回一个公道肯定是没戏,郡里的官员因为收了尹世杰的好处对这件事也是置若罔闻。到最后,风百岁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郡城。 那年风百岁二十岁整,葛兰婷二十四。 风百岁想得很美好,他想要练就一身武功然后衣锦还乡把这恶霸杀了,再把自己的嫂子葛兰婷从苦海深渊中救出来,可是又有谁会收下他呢?他的年龄已经不在习武的最佳时段,天赋也是极为一般,又没有人为他做推荐,纵然从小便做些苦力的活儿体格还算不错,但凭他的条件来说拜入个高明的门派很难,便也就跟着一个三流的武夫这么混着,这师徒二人就靠卖艺为生,有一天没一天的过了下去。 等到他二十五岁那年,风百岁那个师父也因为划地盘卖艺的事情和人动起手来,被人当场打死。这一回对方倒是赔了一笔钱财,而风百岁也自觉武功不差便回到了水寒郡,哪知道他刚到尹世杰宅邸前一拍门就被人轰了出去,风百岁仗着自己有武功傍身动手打了两个家仆,哪知道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欺负欺负普通人还行,和稍微厉害一点儿的角色连手都过不了,结果被尹世杰府上的护院打断了一条腿,还让人抽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到最后连尹世杰的一面儿都没见着。 得亏也是尹世杰没露面,不然搁这恶棍的尿性来说非要把风百岁的命给留下不可,最次也是手脚尽数打断。和风百岁交手的那位护院也是混一口饭吃,并非尹家的恶奴,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也就没有多理,只是驱赶走罢了。 那天晚上躺在泥水地里的风百岁想了很多,他想童年的欢愉,想兄长的爱护,想葛姐姐的屈从,想自己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一切苦楚,唯独没想过放弃。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对于自己的父母风百岁能回忆起来的着实是寥寥无几,但哥哥和嫂嫂在他心中就是父母一样的存在,自己的母亲让人欺辱了,他怎能不报此仇? 想到这儿,风百岁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走离开水寒郡又是多年。 虽然从始至终他也没入过所谓的江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江湖阅历也愈加丰富起来,他知道如今自己瘸了一条腿,要想靠武力报仇基本上就是没戏唱了,只能另寻他路。 他没有万夫不当的勇武,没有足智多谋的头脑,没有苦肉计可以施展,也没有鱼腹藏剑、在饭桌上刺杀尹世杰的资格,他所有的只有一条命、一个胆以及一辈子的时间。尹世杰欺男霸女多年,自然是有许多仇家的,护卫很少离身,葛新需要一个绝对万无一失的下手距离,而能作为这种“距离”的掩护和契机似乎也没什么选择,他总不能自宫扮成女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尹世杰显然是看不上他的,就算没毁容之前他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来,他用了一番类似于“漆身改面、吞炭易声”这样近乎于自残的办法毁掉了容貌改变了声音,又化名为“葛新”,回到了水寒郡做了一个剃头匠。 寻常的剃头匠多是挑着个装工具的担子沿街卖吆喝,但尹世杰这等郡城中有一号的地主老财无论是吃饭打酒还是剃头沐浴,乃至逛窑子都喜欢有个固定的去处、有个固定的厨子、师傅。而尹世杰可以不见厨子、可以离宾客远些、可以时刻让护卫在自己身边,但他剃头发的时候总不会让剃头匠离他几尺吧?想来这也是葛新少有的选择了,于是他便打听到了尹世杰平日里常去的剃头店做了个学徒。 这剃头的老师傅见葛新肯学能干,要的工钱也少便将他留了下来,甚至后来店面也都交由他来打理,在这期间葛新倒也和尹世杰打过几回照面,乃至亲自上手为其修剪头发胡须,但碍于有旁人在场都没有下手——他倒是能确保自己得手,但他还得留着这条命把嫂子给救出来。由于葛新已经毁容,尹世杰当然认不出来给自己理发刮面的人曾经被自己毒打过,虽然葛新这条瘸腿也算是个特征,但尹世杰长这么大打瘸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更别说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他哪里能想到这个手艺不错的丑八怪跟自己有着天大的梁子? 为了博取尹世杰的信任,如今的葛新不但能隐藏自己心中的仇恨、反而可以谄媚地跟对方套近乎,葛新在给尹世杰剃头的时候还曾用艳羡地语气问道:“尹爷,我看跟着您的那些家丁都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在下是不是有这个福气得到尹爷的赏识啊?” 闭着眼睛的尹世杰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冷笑,讥笑道:“我能用你这个瘸子干什么?我看你这手艺不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干你这行算了,兴许哪天大爷我心情好赏你一两银子。” “尹爷,您别看我腿这样,我脑子可机灵着呢!” “机灵?机灵你能问出这话来?”或许是不想看见葛新那张容貌可怖的脸,尹世杰还是闭着眼睛:“看见我这俩手下没有?他们两个可都是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你会武功么?你敢杀人么?” “这……”葛新故作一时语塞,露出了怯懦尴尬地神情,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尹家护院看葛新这副模样不由得也轻蔑地笑了起来,而他们临走时也不忘了再对着葛新说两句风凉话。 ………… 望平九年,冬月初九,宜剃发、沐浴。 尹世杰一如往常来到了这间不大的店面。 “手脚麻利点儿,老子一会儿还有事。”尹世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满脸的不悦。 “尹爷您稍安勿躁。”葛新这边给尹世杰围好了布,“尹爷您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啊?” “哼,还不是我那房作死的小妾闹得,过门儿快十年了生不出儿子不说,还天天摆着一张臭脸,死了也是活该。就是他妈的叫个晦气,好死不死地在床上没了……” 尹世杰后面说的话,葛新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嗡嗡作响。 “干他妈什么呢?”尹世杰见葛新半天不动手,一巴掌就抽在了葛新的脸上。 这一巴掌抽走了葛新的失魂落魄,抽来了他的怒火中烧。 葛新没有说话,他示意尹世杰该刮脸了。 “尹爷,您还记得上回我跟您说想在您手下做事么?您说我不行。”过了一会儿,尹世杰突然问了出来,“在下后来也想了,在下虽然不会功夫,但杀人的胆子还是有的……” 尹世杰一听这话嘴都咧开了:“就你?你他妈敢杀谁啊?” 葛新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把锋利的剃刀推进了尹世杰那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咽喉,鲜红的血溅了葛新一头一脸,宛如洗了个血澡一般。 尹世杰猛地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让血喷的慢一点儿,但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他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贯谄媚的丑八怪,只能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 “杀你。” 第一二五章 法以民为本 “呵呵……”在宣布了由自己来接手葛新的审讯之后,贺难便遣散了众人,师兄也好东方柝也罢都一并离开了,此时就只他一人听完了葛新的叙述,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三两声。 他倒不是质疑葛新言语中的真实性,也不是觉得这葛新的复仇是个错误的抉择。 他笑的意味,是因为他觉得葛新和自己或许有所共鸣。 “你是觉得我很可笑么?”葛新举眉仰视贺难,他没有因为贺难的发笑而恼怒,他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何必去在意?如果说他真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自毁容颜,不会踏上这条曲折的复仇之路了。 “复仇是一个很容易的决定,但复仇之路却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为了自己的亲人复仇或许可悲,但在我看来绝对不可笑。”笑过之后,贺难的神色反而出奇地严肃,那双常年被遮蔽在黑瀑一般长发下的眼睛也流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方才我笑的原因是……你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本来也活不了太长时间的恶棍的命,不值。” “你的勇气值得我钦佩,但你的做法恕我没法苟同……先不说你以暴制暴的方式是否正确,但你居然在杀完人之后大摇大摆地把人头扔在衙门口——这也太过于嚣张了吧?”贺难凝视着葛新的脸。 听到贺难如此说词,葛新脸上的颓容也渐渐消去,重新摆出了那副挑衅的神色:“呵呵……你们这些当差的是觉得脸上无光吧?那些老百姓可是拍手称快,觉得我是在为民除害呢!”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贺难呼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椅背、将双腿搁在了面前的木桌上:“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是当差的、且觉得脸上无光的错觉呢?” “你……”葛新怔了怔,但终究没能理解贺难的意思。 “这年头官差可不好当,就拿尹世杰来举个例子吧……我们当然知道尹世杰不是什么好人,但以前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现在连证据都没有了,我们凭什么抓他?我们抓了不符合规矩,没几天就得放出去,而不抓呢百姓又会觉得我们无能……”贺难摊了摊手,其实早在贺难去夔县办案之前周獠就已经下命令去整治这些恶霸了。只是这尹世杰也颇为狡猾,一来他就算是为非作歹也很少亲自出面,多半都是让手下人顶缸;二来他倒也挺敏感,听说周獠以雷霆手段干掉了一批人后就收敛了许多,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来嘛……以前的官员大多都和尹这样的地头蛇关系不清不楚,所以也没给周獠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周獠倒是亲自上门警告过尹世杰,但他这种循规蹈矩的秩序派还真拿滑不溜秋的尹世杰没什么办法。 如尹世杰之流的人哪里都有,就算是郡城里也不止这一家,贺难临行前还曾让师兄考虑过要不要来一手“钓鱼执法”先把他们办了再说,但以周獠那性格仍是觉得不妥,这个提议也只得搁置。 说到底,周獠还是吃了自己恪守的那一套的亏——若他是个不那么端正的人,反而用起手段来会没那么多顾忌。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那是你们官差的事情,和我无关。”葛新平淡地说道:“我杀尹世杰并不后悔,只是就算如此我的嫂子也不能死而复生……我并不惮一死,只恨没能再早些杀了这个畜生。” “你要拿我的命就尽管拿去。” “别,千万别。”贺难摆了摆手:“我不管你是真心求死还是欲擒故纵,别跟我来慨然赴死英勇就义这一套。” “你到底想干什么?”葛新挑了挑眉,他敢干出这藐视公堂的事来,虽然属于一怒之下冲动行事,但却也不悔,之前在判官面前一言不发就是因为他就是奔着求死来的,那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可能有人要问了,那为什么在贺难面前他就说了呢? 因为贺难一眼就看出来了葛新是个有故事的人——一个自己走路都走不稳当的瘸子,不但杀了城中的恶霸,还把脑袋割下来扔在衙门口,然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那等着衙役给他扔进来,这背后肯定是个一把辛酸泪的故事。 所以贺难没有问什么“为什么杀人”之类的问题,他直接跟葛新聊过往,开口就是“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葛新哪见过这种套路的,但他胸中悲愤堵了这么些年又无处倾诉,就这么哑巴似的死了好像又有点明珠暗投,既然眼前这小子还挺会聊天的,那临死前自己也抒发一下心中所想呗。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万一葛新就是因为尹世杰去他那剪头发不给钱或者侮辱他长得丑腿还瘸所以激情杀人呢? 那又能怎么样?反正问问又不花钱。 “你死不死,你说了不算。”贺难笑着说道,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怪异,不像是好官那样慈眉善眼,也不像奸臣那样笑里藏刀,只能说他……居心叵测:“当然啊,我说了也不算,咱们的郡守大人说了也不算。” “你……”葛新语塞,以他的想象力实在猜不透贺难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你不是说你杀了尹世杰,百姓对此感到大快人心么?那咱们就让百姓们来决定——到底是放你,还是斩你。”贺难这句话如果让旁人听来,可能会感到震惊:“要是百姓决定放你呢,那你就听你嫂子的话好好活下去,换个地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百姓觉得你该死呢,那你应该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反正你也是一心求死的,顶多就是死的时候更郁闷一些。” “律法有律法的公正,人心有人心的公正,我也有我自己的公正。可究竟哪种公正才算是‘真正的’公正呢?那我们不妨就尝试着去看一看——你的经历是个很好的例子。”贺难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从牙缝里剔出来一块胡椒碎渣。 ………… 葛新对贺难的话没有什么感觉,但不意味着其它人也这么想,在贺难向师兄叙述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周獠将所有官员都连夜召集到衙门,这下子可炸了锅,会议直到清晨卯时还未结束。 这官司中双方有讼师状师来写诉状、作辩护都不稀奇,但让百姓来参与审判决议甚至能直接影响到裁决结果的事件可就不一样了——不说后无来者,但在前着实是没有古人的。 贺难向众官员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这些人的表情可就精彩了——因为这无疑是将判官手中的权力让渡给了百姓。 这并非是“需要斟酌”,而是“绝对不许”。 列位想想,他们朝九晚五十年寒窗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人头地么?而出人头地的表现,不就是手里的钱比别人多,手里的权比别人大么? 好不容易揽到了权,现在让他们把权力分给别人? 做梦。 “荒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位满头白发,须鬓皆白的老官员喝道,此人是水寒郡郡城典学曹丁满。“寻常百姓识字的都没几个,如何能让他们参与法务事?” “丁学曹,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贺难侃侃而谈:“不识字又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不明事理,须知许多人读书的本事不差,但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反倒不如那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分得清是非曲直。” “胡闹,我等既然饱读诗书,考得功名,自然是比那些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之徒高明的多。”说话之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形庞大,头颅细长,乃是郡城长史钟晋。 “那可不一定吧钟长史……”贺难轻蔑一笑:“据我所知阁下的公子已经二十有三,连个秀才都没混上依然能在郡城里领取与书佐等同的俸禄……你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管别人拉不拉屎吧!”贺难自己是干实事还不拿钱,对那些个以权谋私吃空饷的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边长史钟晋被贺难一炮打的晕头转向哑口无言败下阵来,立刻有人再顶上:“贺难,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且不说这些百姓是否读过书,是否明事理,你就能保证他们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这位是从事庄严,他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只是仍怀揣着疑惑。 “庄从事此言差矣,可我等官员审案断狱向来都是一言之堂,仍不免冤假错案,此时群策群力又有何不可?”贺难回答道。 这边话音刚落,又有治中从事岳知云厉声喝道:“贺难小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等一干官员还比不上那些草头百姓?莫非你这是视我们于无物?” 贺难冷笑一声,当即开腔,问号三连:“老毕登,我不说你还有脸提?你在水寒郡也有十年任期了吧?你要是真‘有物’还轮得到葛新去杀尹世杰?” 贺难在此舌战群儒并非闲的慌,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若是真想逼迫众人,大可拿周獠的官位对这些人施压,再不济直接拔出无柄刀来也能震慑住他们,但贺难仍然坚持“据理力争”的原因就是——既然他想让百姓来“投票”决断葛新有罪与否、又该当何罪,那他也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决断自己的提议是否可行。 如果贺难真如某些人那样——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忤逆自己的意愿就拔刀相向或加以威胁——那他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的道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自己有错唯唯诺诺、他人过失重拳出击的“双标狗”。 当然,贺难也并非圣人,他也从不自诩清白——只不过他还有自己独到的坚持罢了。 “列位同僚……贺难所提出来的决议虽然大胆,但依我看来却也不妨一试——诸位也都累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但诸君也都可以再想一想此举究竟可不可行,可行之处采纳,不可行之处再加以修正。”一直沉默不语的一郡之长周獠拍了板,其实以他平素的性格来说是万万不会尝试的,但他在师弟身上却看到了一种光芒、一种有希望改变盛国乃至古往今来律法形式的光芒,他愿意为贺难的提议进行一次违逆自己本心的尝试。 第一二六章 群星闪耀时 今日的水寒郡,即将迎来盛国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次裁决。后未必没有来者,但前一定没有古人。 郡衙门肯定是容纳不下那么多“陪审”的,而就算能容纳也不方便让这么多人进来,于是宣判的地点就改成了东四条街的菜市口——这里历来都是刑场,在台下再搭出一片座位来也足够宽敞。 以往作为行刑地点的高台正中间摆着三张长桌,分别给郡守、郡丞、郡尉设置,而绕台半周也置了十余个席位——按照以往的审案来说肯定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但水寒郡的众官有一个算一个却都想看看贺难这标新立异的提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的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有的人却也觉得新鲜。 今儿的主角风百岁、也就是葛新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刑场上,直到这些乡里乡亲的“陪审”全部入席,这场裁决才会正式开始。 贺难为此足足准备了七天,而重头就在于挑选陪审的人员。这部分陪审中既包括了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尚在学堂读书的少年,从老到幼,从男到女,从工匠到农民,从和尚到道士——各种身份差异,阶级差异,年龄差异、立场差异的人几乎挑了个遍。 为什么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贺难的答案是“求同存异”。 他没有用一番长篇大论的废话去解释,仅仅用了这四个字就已经概括了自己的想法——他会给足每个人时间让他们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就在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意见中,才能得到答案。 得到一个属于人心的答案。 葛新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人,面对台下乌泱乌泱的人群并没有丝毫胆怯,只是双目空洞的跪倒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就连当事人葛新本人都不知道那个少年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在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中他好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固然不怕死,但总是活着来的好。 这七天里他亲眼看过了同牢房的狱友被带出去就再也没被带回来,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嫂子告诉自己要放弃复仇好好活下去。 可惜现在有些为时已晚,或许也为时不晚。 贺难沿着葛新来时之路登上了刑场的高台,嘈杂的人群顷刻间肃静了下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认得这个纤弱的少年,他亲自到访了每一家、每一户对他们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并邀请他们作为见证者。起初有很多人不愿意参与这个莫名其妙的活动,他们或是觉得无聊、或是觉得浪费时间、或是惧怕事后衙门会追究他们的责任,但贺难的坚持还是说服了他们。 盛国望平九年,冬月二十三日,辰时正刻,裁决开始。 贺难清了清嗓子,面对着台下被自己邀请来作为陪审的百姓们讲述了今日的流程——他会先叙述衙门所掌握的关于葛新杀害尹世杰的全案过程,再由葛新来讲述他的答辩状词,最后由台下的一百名陪审们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与会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票的权利,他们可以将自己手中的一票投进分立在刑场左右的木箱中,这两只木箱各代表了一种葛新的结局——生与死。当然,就算葛新得以生还也只是逃脱了死罪,至于他之后要受到什么刑罚那就是后话了。 在贺难念完葛新的罪状后,他的目光指向了这个伏在地上的囚犯:“葛新,你是否要对你杀死尹世杰的事实提出异议?” 葛新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好否认的。 “你知不知道,你杀人要偿命,而且你将尹世杰的头颅公然扔在衙门口是对衙门的挑衅和蔑视、是对治安的扰乱和破坏?”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葛新老老实实地回答。 贺难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对此无异议,那就由你开始陈述你的理由吧。” 葛新不光有理由,他甚至还有证人,能够证明尹世杰强抢了他嫂子为妾的人,而令尹世杰家状师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个替葛新作证的人正是尹家的管家。若是旁人之言可能不足取信,但尹府管家说的话可十分有份量。 尹府管家向在座的各位父母官拱了拱手,来到贺难面前:“回贺狱曹,在下是尹世杰家中的管家文三儿,关于葛新说尹世杰使用武力强娶他嫂子葛氏一事,在下可以作证,葛新说的句句属实。” 这话一出来,不止是尹家人陷入暴怒,就连主审官员和陪审们也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文三儿作为尹家的管家,在郡城中也是恶名昭彰,尹世杰干的许多恶事也都有他的一份儿,怎么会替葛新作证? 众人不禁都暗自揣测起来——这贺难究竟是怎么让文三儿开口的? 其实这事的缘由说来也并不出自贺难身上,文三儿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自从贺难去往尹家调查当年尹世杰和葛兰婷的事情后,文三儿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在了解了贺难近些日子的动向之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尹家要倒了。 如果尹世杰干的事全被扒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也不会好过,倒不如主动做个污点证人以求从轻发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文三儿主动找上了贺难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而贺难也欣然应允。 当然,这也远不到一片哗然的程度,因为尹世杰是个什么德行这水寒郡里的人可再清楚不过,他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没有葛新也会有个张新、王新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尹世杰是死有余辜,那葛新又该怎么处理?这才是今日议案的目的。 “要我说啊……这小哥做事是欠考虑了一些,但是搁谁碰到这种事不急眼啊?反正那尹世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他一个为啥还要再搭进去一个呢?我是觉得这小伙子不该死。”见半天没人吱声,一个粗重的嗓音透过人群传向四面八方,说话的人是一家肉铺的老板,马屠户。 “我也同意这位大哥说的。”接上话茬的是玉兰县的胡寡妇,她因为前任郡丞王隗的案子与贺难有过交集,今日也是被贺难邀请过来作为陪审的一员:“这尹世杰的恶名都从郡城里传到我们县城来了,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死是死有余辜。听这小伙子所说他的兄长病故,嫂子还仍旧操持着这个家——谁说寡妇就必须得再嫁了?这尹世杰欺负人家孤儿寡嫂,我看他是活该。”胡寡妇也是自从丈夫死后独自照顾二老,至今也没有再嫁人,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此时不免为葛兰婷的遭遇义愤填膺。 “那可不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葛新的遭遇是令人同情,可难道因为令人同情就可以枉法了么?尹世杰是作恶多端不假,但就这件事上我看还是葛新的责任。他千不该万不该亲自动手啊!”这是酒楼的陈老板,他还补充道:“私仇归私仇,要是跟谁有仇都自己提着把刀去杀人,这不是乱了套了?今儿你杀我,明儿我儿子杀你,后天你儿子再杀我儿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陈老板,别人说这话可以,你说这话就值得商榷了啊?谁不知道你广进酒楼的大金主就是尹世杰?我看你和那尹世杰都是一路货色,平日里没少跟人结仇呢吧?像我们这些屁民哪里就随意跟人家冤冤相报去?”陈老板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声揶揄,这竹楼小馆的赵老板和广进酒楼的陈老板一直不太对付,此刻抓住机会就是一阵抨击。 “刘老板你也别着急往别人身上扯,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家那茶说是正宗的南安红茶,其实就是普通红茶兑水吧?就你这骗钱的事儿也得送进去吃牢饭!”这是卖水果的石小贩。 “哎哎,兄弟们,全体目光向我看齐,看我看我,我宣布个事儿,我……”还有试图喊两嗓子不知道要干什么的。 “这尹世杰可没少闹出人命官司吧?我看早就该杀他了!衙门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不定里面有着什么勾当呢!没准儿今天都是个幌子,就想借咱们之手整死葛新也说不定呐!”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人声嘈杂谁也找不着谁。 眼看着事态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台上的众位官员都皱起了眉头,贺难也是厉声喝了肃静,人群才重新安定下来。 “一个一个说,思远大师,您贵为高僧,还是您先说一句吧。”贺难走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身边。 思远大师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葛施主为嫂报仇,自当是天经地义,而尹施主受戕也是因果报应。我出家人讲究以慈悲为怀,只盼葛施主若是能大难不死可以改过自新,忘却仇恨。” 灵宝门王吉明道长今日也在此列,他是个性情中人,但毕竟与周獠乃是好友,也算是说了一番中肯之言:“在我看来,葛新小友报仇并无不妥,尹世杰之死实属自取灭亡,只是后来将尹世杰的头颅扔在衙门口实在是太过于藐视公堂,依我看死罪可免,活罪难赦,还望贺狱曹给葛新小友、也是给百姓们一个公平的交代。” “道长说得对。”一位妇人附和道,“尹世杰死不死倒是不关我们的事情,但这葛新提着人头在大街上乱走可太吓人了,我儿子那天看到都吓哭了!我看该罚。”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问题:“从前那些案子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事情,但杀人者也都受了死刑,如果今日葛新活命了,那以前的结果又当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枉死的吧?死人又不能复生,这案子也不能改判不是?” 一位老人接过话头开了口,他是水寒郡从前的主簿:“这话倒是有理,老朽也想问一句,这葛新是个特例,还是说以后的案子都按照这种方式来判决?贺狱曹可不要因为同情葛新就为他单独开了这个后门啊!” 面对这样的质疑,贺难心中早有答案:“老先生,贺某之所以有这样的提议,就是不愿让人枉死,也是想重新来为此量刑,更是尝试一次变法,如果葛新案能得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且公正的结果,那以后的案子便都依照此案来定夺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这场旷世的讨论从辰时正刻一直持续到了酉时结束,天色已晚,众人才堪堪感到些许疲乏——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这稀奇的事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官面前一吐为快,更不是每个人都有决定他人生杀大权的一刻,眼见着贺难要众人开始投票,之前还谈议风生的众陪审一时间却都犯了难,无一人上前。 他们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想说什么说出来也就罢了,但投出这一票却是切切实实地影响到台上葛新的命运。往轻了说,他们可能会把一个一腔胆气复仇的可怜人送上断头台,也可能会放走一个从此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恶魔;而往严重了说,他们的决定甚至能影响到盛国百年来的法度法理乃至后世对于“律”、“法”二字的定义。 有些人意识到了自己手中这小小竹片的重要性,但他们或忐忑难安,或踌躇不前;有些人不清楚自己到底参与了一场什么样的决议,他们只是不愿意在若干年后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一个青葱少年突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枚竹片,汗水几乎浸入其中,他大踏步地走向了木箱之一。 是写着生的那一只。 台上台下均已经有了低声的议论。 “你为什么觉得葛新应该生?”贺难走近了少年的身边。 “书上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少年的声音还是稚嫩的童音,但却有说不清的坚定:“如果有人这么对待我娘,我也一定会杀了他。” “那你就不怕衙门治你的罪么?”贺难又问道。 “有罪的是尹世杰,是因为尹世杰作恶的时候没有人治他的罪,葛新才会杀他的。”少年回应道,“之所以葛新会杀尹世杰,是因为你们没有早点杀他。” 沉默,良久的沉默,寂静的好像一片死地。 有认识这少年的人想把他从台前拉回来,但腿脚却不听使唤。 这小孩……很多人都借着夜色轻轻摇了摇头。 “好!好!说得好!”贺难突然大笑起来,拼命鼓掌:“就是因为曾经的衙门无能,才会酿造出这桩血案来,如果十年前尹世杰就因此而伏法,如果从尹世杰做第一桩坏事起就有人治他的罪,那他也不必死,葛新就也不会杀他了!” 笑过之后,贺难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看着他将竹片投进了写着“生”字的木箱中。 没有人想到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但很快就有人走了上来,投上了第二票、第三票、直到最后一票。 贺难一票一票地唱着,后面有人时刻进行着统计,最终的结果是生七十二票,死二十八票。 此时已经是戌时正刻了,夜幕洒落下来,刑场立起了无数火把照明。 “真正杀死尹世杰的是葛新么?是那些纵容他作恶无数却又充耳不闻的人啊!他们自以为装聋作哑就有用,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和尹世杰一样的罪人。”贺难的双眼诡异地环顾着众人,借助火光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些听完这句话后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的人。 “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感谢你们敢于投票的勇气,感谢你们对这场特殊裁决的支持,感谢你们每一个人为此提出的意见……葛新,可以免于死罪。”贺难以这样一席话作为今日判决的收尾。 史书上记载了这场震古烁今、革旧立新的裁决,它甚至被视为后世庭审的起源之一。 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每一位陪审的名字,没有记载他们都发表了什么样的观点,但贺难却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位的阐述。 在这百种不同的思辨之中,人性的光辉和律法的威严得到了一种另类的诠释。 此刻,群星闪耀。 第一二七章 四海与丐帮 羊肠小道,不见人烟。 就在这荒郊野岭的一间小栈里,聚集了不少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四海帮的“狂鲨”古辉阳、“船鬼”归四通…… 丐帮的“黑手”段天鹰,“破碗大仙”万九…… 这些人单拉出去任何一个,都是在江湖上有一号的,虽然称不上一流高手,但寻常的二流人士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 先说四海帮这两位——“狂鲨”古辉阳身宽体胖、面相和善,说话也是彬彬有礼,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乍一看似乎和他这绰号南辕北辙,但实际上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有传闻说他在做江匪的时候手下曾经出了个私通外人的叛徒,而他将那叛徒吊在船上整整“杀”了三天,那可怜人三日之后已经没了人形,看上去与被扒了皮的野兽无异。 而那“船鬼”归四通和自己这位同伴看上去相差甚远,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就已经足够可怖,而那无时无刻不挂在嘴上的阴恻恻笑容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整个人就宛如一个勾魂的小鬼。此时归四通那几乎不见眼仁的双目四处扫视,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有些战栗。 和这两个坐在一桌的正是丐帮中的两位,黑手段天鹰名副其实,他的右手上生着大片的黑斑,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腕下,而他也正是靠手上功夫出名的。这人虽然生的并不健壮,甚至有些干瘦,但脾气却格外的火爆,几乎是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乞丐一路打到了如今八袋弟子的地位。 最后一位就是这个一直在端着他那个缺茬破碗喝酒的破碗大仙万九了——这人的特征爱好昭然若揭,一个是他那缺了一个口子的搪瓷大碗,另一个就是酒了。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的万九只顾自己一碗一碗的喝着,也不管别人怎么样。 就这四位,也只配和其它的帮众一样在一楼大堂里坐成一片。 小栈的二楼只有两个人。 坐在南侧的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四方脸,浓眉毛,大眼睛,厚嘴唇,标准的正派人士长相。他外罩一层不带一根杂毛的赭色老狐裘大袄,里面是一层橘红色的马褂,内衬着鹅黄色的丝绸短衫,全身上下各式暖色错落有致。他左手心里握两个铁核桃盘着,戴着玉扳指的右手则一直扶在右膝盖上摩挲,开口闭口都带着一句口头禅:“侬晓得伐?” 而与他对坐那位仁兄可就不一样了,他的打扮虽然不似平常的丐帮弟子那样衣衫褴褛,但总体来说也很是邋遢,一头油腻的长发被盘成辫子甩在脑后,九个破布袋子挂在胸前,脚上蹬了一双开了口子的布鞋。总之和那位富商一般的中年男人比起来,这个年岁稍大的老乞丐往往能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场面——比如人贩子,比如饥荒,比如战乱……当然,虽然看着就是个臭叫花子,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神态就可以看出来那股属于高手的精气神来。 四海帮南海龙王王巨溪,丐帮传功长老霍云震。 俩人在这品了半天茶,先开口的还是霍云震。在王巨溪眼里这是十两银子一小撮的香茗,在他眼里就是茶水而已,他老叫花子也喝不来这个:“王老弟,这次叫你来……还有个事要求你帮我办一下。” “搞撒么事嘛?霍老哥。发封密信就好了哇。”王巨溪缩在自己的狐裘袄中,他是南方人不太适应北方入冬来的温度,还在心道这老霍头儿还真抗冻。 以往二人之间的联络都是通过密信,这还是自二人结成密谋以来的第二次会面。 “嫁祸这件事做的不错,沙龙也被扣在我们丐帮的总舵了,虽然他一口咬死了这一百两黄金就是赔礼,但我们丐帮从上到下也不信他说的话。只是苏丫头那边好像起了疑心,一直在追着这件事调查。”霍云震沉吟道。沙龙从四海帮拿了一百两黄金这件事在丐帮内部也传开了,虽然当天和沙龙一起去的也有几个丐帮帮众,但他们毕竟人微言轻,而且这“赔礼”的份量着实不小,叫花子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许多在帮主之争中保持中立的人也觉得沙龙有问题,但架不住苏眉秀那小丫头在老帮主面前咬定要调查,沙龙就这样被暂时保了下来。霍云震怕苏眉秀真查出什么苗头来,就破天荒地要找王巨溪商量对策。 王巨溪听完后脸色如常,但话语里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霍老哥,侬幼年就在街头上摸爬滚打,这五十多年的风雨也没少经历,现在侬告诉我连一个岁数不到侬一半的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 霍云震有求于人,自然不好发火,只得解释道:“王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小丫头片子是花陵苏家的千金,不说她现在挂了个长老的名头,就是她背后的势力也不好弄啊……“ “花陵苏家?”王巨溪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连方言都不说了:“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霍云震有些磕巴,他其实打着和王巨溪一样的算盘——事成之后把自己这个盟友给甩掉,所以才故意隐瞒了这件事。而此刻这磕磕巴巴的样子也是装的,那一百两的烫手山芋已经送了出去,两人彻底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王巨溪就算是翻脸也不成了:“是为兄考虑不周了,但我想以王老弟你的本事,处理这件事也不难吧?” “你先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再想辙。”王巨溪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先说好,钱得你出。” 王巨溪心里明镜儿似的霍云震这话就是纯扯淡,完全就是霍云震乱甩黑锅之后眼见着船要翻又把自己拉下水,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和对方撕破脸皮争个没完,而是先安抚着霍云震的心绪。 当然,稳定军心归稳定军心,王巨溪心里也没少骂霍云震给自己找事——本来他们的目标只有景神相一个,景神相遇刺大难不死也找不着是自己下的黑手,但霍云震这自作主张的嫁祸却把越来越多人扯了进来,要不是自己留了后手,估计现在俩人已经肩并肩地被武林同道给批斗了。 要说王巨溪这经商的就是比霍云震这乞讨的精呢?王巨溪和霍云震都忌惮着自己这个盟友,想独吞胜利果实,但王巨溪做局能把自己从里面择的干干净净,霍云震就是典型的想一出是一出,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最后还把盟友拉下水。 二楼两位头领各怀鬼胎,一楼这些手下们却已经隐隐有了剑拔弩张的味道——起因是万九提出来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赌点儿什么赢个彩头来打发打发时间。这些汉子都是江湖中人,吃喝嫖赌样样皆通,既然万九提出来了那就小玩儿两把呗,于是纷纷同意。 见众人都点头,万九就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来三颗骰子,然后简单说了一下规则,无非就是三点到十点是小数,十一点到十八点是大数,可猜大小、单双,还可以猜顺子或者豹子,三颗骰子上的数字连在一起叫顺子,三颗骰子数字一模一样叫做豹子。 别看这玩法简单,但赌博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有吸引力的事,众人拉来一条长桌,古辉阳用腰刀在桌上刻了压钱的区域,也就这么着开始了。 这万九呢,就拿自己的破碗往骰子上一扣摇了起来,其余人除了不会赌博的归四通外纷纷开始往桌子上扔些散碎银两或是铜板,其实赌场里为了区分每个人押了多少钱会用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锦囊包着,以免混淆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事端,但他们这自己开的野局就没这个条件了,自己多盯着点自己押了多大的注就行了。 当然,人家赌场这么设置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赌意上头了谁还管你押了多少钱,巴不得桌上的全归自己,所以没过几局这草台班子就要散了——丐帮和四海帮的两名帮众挨的近,押在桌上的钱也就分不清彼此了,而要是两人都压了一模一样的还好,大不了平分赢来的钱或者全进了万九的口袋,可坏就坏在这俩人押的不一样,争端这就起来了。 众人肯定都帮着自己家人说话,一时间剑拔弩张,眼见着越来越乱丐帮这边坐庄的万九就出来打了个圆场说这把赢得你们都拿着,输的我也给你们退回去,下回盯紧了自己押了多少就行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瞪着一双白内障的归四通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我一直瞅着呢,小铁押了十四文,你们丐帮那个押了九个。” 这下子丐帮中人更不乐意了——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我们丐帮贪图你们那点铜板么?再穷也不至于这点儿脸都不要了,再说谁知道你是真看见了还是假看见了,就你那跟瞎子似的模样还能隔着一圈人看见桌子呢? 段天鹰当时就骂出声来了:“归瞎子你要不要点儿脸,就你那眼神能看见鸡毛!” 凡事都讲究个王对王、将对将,段天鹰呛声了,古辉阳也得还口不是?骂骂咧咧地说道:“黑蹄子你啥意思?合着我们的人说句实话都不行了呗?” 段天鹰哪里忍得了这个,这不是明着骂他是驴呢么?就伸出自己那只黑手指着古辉阳骂道:“你是不是没挨过打啊?敢不敢跟我比划比划,我让你看看什么叫黑手!” 古辉阳虽然看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激出了他的怒火,手指快戳到段天鹰的脑门儿上了:“小崽子,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喝尿呢,你信不信我三天之内杀了你,把你骨灰都给你扬了!” 眼见这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霍云震和王巨溪也一前一后地下楼来了。 “长老!” “龙王!” 霍云震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喜上眉梢,也不知道王巨溪答应他什么了,他见自己的手下全都满面怒容地瞪着四海帮那一伙人,就看向了段天鹰:“怎么回事?” 丐帮这边七嘴八舌地给霍云震描述之前的场景,还特意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归四通的话,四海帮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景,王巨溪也是边听边皱眉头。 等段天鹰说完,霍云震上去就是两巴掌,这两巴掌把段天鹰给打蒙了:“长老……” “就因为这点儿钱?让人家看笑话。”霍云震瞪着眼珠子,模样还真不是一般的凶。 这也不能怪霍云震,毕竟王巨溪方才给霍云震许了个大诺,现在给四海帮一个薄面也并不为过,再者说今日来到这儿的都是自己亲信中的亲信,打两巴掌也不叫事。 看着霍云震先给了段天鹰两个大耳光,王巨溪点了点头,古辉阳倒是无声地笑开了,双方的带头大哥又各自不轻不重地教训了自己的手下一顿就拱手辞别。霍云震自是带着亲信回到了总舵,而王巨溪也率众人向南而去。 本来这件事就是个小插曲,无非就是双方大哥谈事情的时候底下的小弟起了摩擦,但坏就坏在后面的事上。 三天之后,古辉阳死了,这个嚷嚷着“三天之内杀了你”的角色在这件事过后的三天被别人给杀了。 第一二八章 到底谁杀的 “怎么回事?” 王巨溪赶到的时候,古辉阳已经凉透了,十几名四海帮帮众围着他的尸首或站或坐成了一圈。见龙王到了,众人便散开让出一条通路,王巨溪端详了一会儿古辉阳的死状,问了自己的手下们一句。 人群中钻出来一个剃着青皮的年轻人——四海帮帮众很多都是这副扮相,因为长发下水极其不方便,便有了五年青皮的规矩,而最迟五年之后就可以从最底层的水工往上升官了。当然,能跟着王巨溪出来的也都是他的心腹手下,没有一个是普通的水工,这一位仍然把头发剃成这样的就是因为习惯使然。 这年轻人唤作铁越云,虽然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但入帮已经有八年之久。铁越云水上水下的功夫都在年轻一代中是佼佼者,再加上脑子十分活络,便得到了王巨溪的赏识,在古辉阳手下做了一个小头目。 归四通所说的“小铁”,也正是此人。 龙王问话,铁越云就站了出来,他是第一个发现古辉阳死了的人:“回龙王话,今儿早上我早起叫店家先开火做饭,然后便要上来叫醒两位头领和手下的兄弟们。先通知的归头领,再来到古大哥房间的时候敲门却没人答应,我寻思就让他再睡一会儿,等到把兄弟们都喊起来之后一起来到古大哥房间,一推门就见古大哥已经没了……“ 说完这段前事之后铁越云又补充了后续:“方才兄弟们一齐查看了古大哥的尸首,伤口共有三处,分别是胸口上的一掌,肚子上的一刀和……割断喉咙的一刀。” 听完铁越云的叙述,王巨溪点了点头。大家走江湖的打打杀杀何其寻常,生离死别也是司空见惯,但其余弟兄见了古辉阳这死状不说面色栗然也有些六神无主,铁越云倒是能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把话给说明白,也不愧是他看好的人。 “你们怎么看?”王巨溪这话已经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切断喉咙的手法很利落。” “也有可能是先杀人后割喉。” “这一刀像是菜刀剁开的。” “这掌印留下一大块淤青。” “没有十年的手上功夫也打不出这一掌。” “就算有十年的手上功夫……也绝对不会只打一掌。” “可屋子里基本上没有打斗的痕迹。” “屋内的血迹分布也比较奇怪。” “肚子上的刀伤和喉咙上的刀伤不一样。” “肚子上的刀是不超过二尺长的尖刀捅的。” “杀猪刀就是二尺长的尖刀。” “还有什么人会用短尖刀?” “咱们四海帮用的就是短尖刀。”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本来七嘴八舌讨论的帮众全都哑巴了下去,厢房内突然鸦雀无声。 “谁?谁说的这话?”一个帮众喊了出来,眼神左右环顾,似要抓到那个乱说话的人。 “我。”人群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众人连看都不用看便知道这是他们的另一位头领归四通,那个刚才还在问谁敢出言不逊的帮众也悄悄地低下了头。 归四通拨开人群走到王巨溪身边,平静地说道:“割喉的这一刀是死后才砍上去的,但到底胸口和肚子哪一下才是致命伤……我也没看出来。” “你觉得是咱们自己人干的?”王巨溪撩开狐裘袄,意味深长地看了归四通一眼。 归四通和王巨溪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了头:“属下不敢,属下也只是随口一说。” “既然不确定就不要说这样的话,影响咱们内部团结。”王巨溪把头转了回来。“谁最后见到了古头领?” 人墙的外圈有一条胳膊举了起来,他艰难地钻进了圈里:“回龙王话,昨儿晚上大概将近亥时的功夫,兄弟们都上楼歇了,古头领说要出去喝花酒,就一个人出去了。” “当时你在干嘛?”王巨溪问道。 “回龙王话,属下昨天负责值夜,当时古头领还问我去不去,我这还当着班儿呢哪敢擅离职守就回绝了。”这名帮众老老实实地回道。 他妈的,真不让人省心。王巨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随即又招呼了另外一个帮众:“你去查查昨天晚上古辉阳去哪儿了,有没有和人发生冲突。”待人领命走了之后他又看其他人:“古辉阳最近得罪了谁?”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一阵商讨,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段天鹰之外,古辉阳好像也没和谁有过矛盾。” 此时虽然出了丐帮总舵所在的鹭洲地界,但也距离不远,若是段天鹰一直跟着他们伺机寻仇,却也是甩不脱的。 “段天鹰……”王巨溪回忆了一下此人,他和段天鹰照过几次面,也见过他出手:“他还没有这种本事吧?” 段天鹰的本事不俗,但和古辉阳也就是伯仲之间,要说他一掌就能打死古辉阳,别说王巨溪不信,就连手下这帮人也不信。 “霍云震可以。” 归四通又说了一句让气氛变得很微妙的话,他总是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但却是别人不敢说的。 “霍云震为什么要杀古辉阳?”这一次王巨溪并没有喝止归四通的话。 人群又一次沉默了下去,从霍云震的态度来看,他是很看重王巨溪这个帮手的,没有道理还没过河就拆桥。至于霍云震为手下出头就杀了古辉阳?这个结论的可能性基本上等于没有,这纯属弱智行为。 “各位大爷……咱们要报官么?”一个怯生生地中年男人敲了敲厢房的门,这是客栈的老板,他大早上就听说楼上死人了,但看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作江湖人士打扮,却也没有多嘴,只是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上面还没有动静,忍不住上来问了一嘴。 “老板,昨夜你可曾见到此人?可曾见到有什么怪异的事?”王巨溪把店家拉进厢房,让他仔细看看古辉阳的脸。 店家哪里见过死状骇人的场面,登时吓得腿就有些软了下来,声音也哆哆嗦嗦:“呃……各位英雄,我昨晚只见到他出去,没见他何时回来……至于怪异的事我也是一概不知啊!不过后半夜睡梦中倒是隐隐听到楼上有异动,但具体是哪一件屋子,却也听不太清楚了。” 围着客栈老板问了半天却也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王巨溪也值得放他走了,还示意一个小兄弟在老板手里塞了一些银两——既是封口费,也是赔偿——客栈里死人了,老板的生意势必会受影响,如果这个时候不给钱,难保他事后嚼什么舌根子。 其实就算他们一文不给老板也不敢说什么,但用钱来开路总比埋下一个祸根强,王巨溪也是深谙此道。 至于报官——肯定是不能报官的。 江湖恩怨江湖断,谁要报官王八蛋。 报了官,就会被江湖同道笑话,那以后就别混了。更何况衙门也懒得管这些江湖人士那错综复杂的恩怨过节,当差的拿的也都是辛苦钱,更别说这帮江湖汉子惹急了什么都能干的出来,犯不上跟他们玩命。多死一个混江湖的衙门就能多清闲几分,巴不得这干江湖人士全死光了才好呢! “其实吧……就算不是霍云震杀的,也可以是霍云震杀的。”铁越云突然嘟囔了这么一句,他声音不大,但房间也不大,众人刚好都听到了这句话,纷纷侧目。 王巨溪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赞许的光,但他没让别人看到,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继续说。” 铁越云见龙王发话,挠了挠自己那滚圆的脑瓜子继续说道:“咱们刚和丐帮的见了面就出事了,还是在丐帮的地头上,这事丐帮不负责谁来负责?” “那要是丐帮不想认这个账呢?”有人问道。 “那咱们就说古辉阳和段天鹰发生矛盾之后就死了——现在不是我们要去找真正的凶手是谁,而是丐帮要找出真正的凶手才能洗清他们自己的嫌疑。”铁越云煞有介事地分析着。 “如果丐帮找到了真凶,那他们洗清了嫌疑,我们也没费什么力气,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丐帮没找到真凶或者他们就是真凶却不敢认,那也得给咱们大哥个说法不是?到时候咱们就提条件呗!” 众人听完铁越云的话,心中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认可,但还是要等龙王发话。 王巨溪这边思考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那这件事就由小铁你去办吧,你点几个兄弟现在就出发。” 铁越云领命去后,众人也都散开了,厢房内只剩下一活人一死人,和一个看上去长得像死人的人。 “四通,你觉得是咱们自己人动的手?”王巨溪睨了归四通一眼。 归四通永远是那副吓人的表情,某种程度上他比床上躺着的叫人看不出他心中真正想法:“也不一定就是在场的这些人……” “帮主……或者其它龙王手下的人也说不定。” “嗯……”王巨溪手里的铁核桃摩擦作响,“劳烦你去苦云城再跑一趟了。“ “告诉贾壬癸,如果真到了东窗事发的时候别急着咬徐陵泉下水,先把霍云震这滩烂泥给甩干净。” 第一二九章 还是见血了 今年的雪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直到腊月十五盛国的东北七郡才堪堪飘下来零零碎碎的雪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薄如几层纸堆叠的素白,而这份洁净也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拖浆带水。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估计年后会有一场大雪,而就在这年关说近也还有半个月的工夫,秋收后的最后一波大集市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又是一年好收成。卖完这些菜,今年就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清丽的如同木板车上白菜一般的女孩把红彤彤的双手捂在自己嘴前,不停地朝手心里呵着热气,但也难耐这渐寒的天气。她的模样生得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左眉尖处有一块不起眼的疤痕,但也瑕不掩瑜。 “白菜西施,又见面了。”大道上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男子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他一见女孩便笑意吟吟地开口说道。 白菜西施瞧见了那一干人走近,不自然地抿起了嘴,但还是朝着男子点了点头:“蔡公子,又来光顾小店生意了?” “是啊。”蔡公子笑了笑,从家仆手中接过一件羔裘衣披在了白菜西施身上,白菜西施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拒绝,却被蔡公子环在了臂弯里:“你身上穿的这纩衣哪有皮裘保暖,看你冻的手都哆嗦了。” 白菜西施没有再推脱,但却一闪身从蔡公子的手臂中溜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回应道:“那小女就谢过蔡公子赠衣了。” 蔡公子没有在意她举动之中那带着疏离的态度,而是继续与她聊着:“今天生意怎么样?” 收了人家的衣服,白菜西施自然不好掉着一张脸,她俏皮地朝着木板车上努了努嘴:“喏,就剩下半车白菜和玉米了,估计再有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可以回家了。” “那我就让你早些回家好了。”蔡公子看都不看就从怀中摸出来一锭纹银,这银子成色足,搭眼瞧过去也知道不止一两。 二两银子,就不是论斤来买菜了,这一两银子够买几车白菜玉米吃到明年夏天去。 白菜西施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这……太多了,蔡公子。” 蔡公子露出了自己的一口白牙:“不多,我觉得值就值。” 父亲生前总是叮嘱自己——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噎死人,没准儿今天别人白给你一斗米,明天就要用自己的命来还,所以什么不要欠人家的。 白菜西施顿了顿:“那我替您把马车赶到您府上好了,这样我收钱也能收的安心一些。” “不必。”蔡公子笑了笑,指了指身后人墙一样的家丁:“这事我叫他们去办就好了,这么冷的天你哪里受得了。你家住在哪里?待会我让他们直接把马车再送到你家。” 白菜西施指了指自己:“那我也得赶车回去啊!” “我让你提前两个时辰收工,你花一个时辰陪我吃顿饭可好?”蔡公子的手又攀到了白菜西施的肩膀上,却被白菜西施拨开了。她此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没法答应,可又不想让这个蔡公子知道自己家的住址,只得说道:“那还是让他们把车赶到饭馆儿吧,吃完饭我自己赶车回去。” 蔡公子点了点头,白菜西施能答应自己吃这顿饭就说明有戏,连忙安排家丁们把车赶回去,顷刻间这小摊前就只剩下自己和白菜西施二人。 白菜西施不愿意去那自己消受不起的酒楼,蔡公子便只得寻了个没有雅间的平民小馆,幸好这小馆里现在也没什么人。蔡公子叫掌柜的烫了两壶酒,又要了数个荤菜,便拽着白菜西施坐在了大堂的角落。 “白菜西施,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蔡公子以手背托腮拄着桌子,姿势潇洒。 白菜西施眨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那蔡公子你先报上你的尊姓大名好了。“ “蔡自琰。“不得不说蔡公子的名字的确能配上他那英俊的外表。 白菜西施笑了笑,还之一礼:“卜红蔷。” “红蔷薇架碧芭蕉。”蔡自琰借古人诗作赞了她一句,“好名字。” 这句诗吟出来倒是博得了卜红蔷的好感,她本来以为蔡自琰只是一个不学无术靠着一张脸和家境招摇过市的纨绔之徒,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么一句较为冷门的诗来。 正说着话间,酒菜全都送了上来,蔡自琰倒上了两碗酒:“天冷,喝点烧酒暖暖身子。” 卜红蔷轻轻说道:“我不太会喝酒的。” 蔡自琰则是把碗推到了白菜西施的面前:“独我一人自酌自饮多无趣,你就当陪我了。这酒少喝一点不妨事的,你可以小点口抿一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卜红蔷实在是不好拒绝,更不好翻脸走人——自己的车还没还回来呢!再加上她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蔡公子也不会做些出格的事情,便用嘴唇轻轻地点了点酒面。 一股苦涩辛辣的味道顿时在她的嘴唇上升腾起来。 蔡公子看着卜红蔷那聚成一团的表情,正想再借她的窘状调侃一两句,却听得小馆门口传来两个人愈来愈近的争吵声:“我今儿早上起了一卦六爻,你今天可注意着点儿,别跟人发生冲突,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你丫少放屁了,我当年在京城的时候蜂麻燕雀金平彩挂什么骗子没见过?算命还不都是骗人的行当?” “非也非也,那些江湖骗子和我们玄门道宗的大不一样。我卜卦向来很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 “笑话,以前还有个老头儿说我命不好要遭报应断手呢!你看我手断了吗?”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他妈的别咒我啊?” 这二人都是青年人,声音洪亮,引得大堂内稀稀拉拉地三桌客人都看向他们。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盘起一半、另一半垂落肩头,模样清秀的青年人,他是那个声音温润柔和、说着自己是道门出身的一个,令人惊奇的不光是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还有就是这天气他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衣;和他斗嘴的那位则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长发披散与大氅几乎融为一体,嘴上叼着一杆墨烟杆,生得鸢肩龟脊、鸟喙豺声,总之看上去就有些刻薄和乖张。 有古人云:“豺声忍,鸟喙毒,鸢肩躁,牛腹黩。”若不是这年轻人生得干瘦,估计就占全了,而从他呛声说的那几句话来看,的确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贺难在解决完葛新的事情后,周獠就给他批了假——一方面是为了让他回家过个好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葛新案在水寒郡官员口中的风评两极分化,有人觉得这么处理不错,将来都以此方式论处也未必不可行,只是过程实在太过冗长熬人,还需精简;而也有人觉得这简直就是瞎胡闹,有过这么一次就足够荒诞了,甚至还写文章弹劾贺难。周獠知道贺难之前还算讲理地一个一个说服他们是为了尽显公平,但之后要是还有人挑刺那可就跟唱戏一样了。于是他索性就把师弟放走,由自己来善后,免得某些老官僚们被贺难骂中风了。 贺难还是在水寒郡逗留了几日,他这几日就按照东方柝的引导继续“修仙”,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贺难在能自己完整地走过一遍大小周天之后就把东方柝轰到大街上去靠算命赚钱了,美其名曰“自食其力”。东方柝也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就真到大街上给人算命去了,这半个月倒是还真赚得了一些钱。他和贺难待了也有不短的时日了,贺难那捉摸不定的行事风格折磨的他渐渐显现了老妈子一样的特质,越来越絮叨。 回到煊阳县要经过郡城,贺难和东方柝便寻思着今日在郡城歇歇脚,再置办一些年货。 贺难和东方柝大剌剌地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东方柝张口就是三只整鸡五斤牛肉,贺难则是不断地看向店里的几桌客人。 蔡自琰和他对视了一眼,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就在蔡自琰还在琢磨这孙子怎么这么眼熟的时候,贺难却已经回想起对方是谁了,只是冲他笑了一笑便不再管他。而同座的卜红蔷却总是偏头看向两位青年,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一壶酒很快见底,卜红蔷就算是陪座也喝了大半碗,脸上已经逐渐浮起红晕,看来是不胜酒力,此时的卜红蔷连坐都坐不太住,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都不舒服,但蔡自琰又将她面前的酒碗倒满了。 “蔡公子,还是算了吧……”卜红蔷推脱着,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儿,但却使不出力气来。 “别急啊,你的车还没送回来呢。”蔡自琰挑了挑眉,他抬脚坐到了对面卜红蔷的身边。他们坐下的位置本就靠近大堂的一角,这一下子把卜红蔷彻彻底底的堵在了角落里面。 “嗯……小女子实在是不胜酒力,马车就算了吧,你就叫你的家丁把马拴在附近,我明日再来取就是了。” 这话说的蔡自琰有些不高兴,他的手用力抓在了卜红蔷的肩膀上:“不是说一个时辰么?现在才刚过半你就想着走?” 这个举动顿时打消了卜红蔷对他的所有好感,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慌忙躲避着,但空间就这么大却无处可躲,只好用力地掰着蔡自琰的胳膊:“蔡公子,你别这样,我该回去了!” 蔡自琰一边心道这女人真是麻烦,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卜红蔷的手腕攥得通红——他喜欢沾花惹草不假,但比起“武”的,他更喜欢玩一些“文”的把戏,比如在那些漂亮姑娘面前文绉绉地吟诗作对,尽显自己的翩翩风度;再比如故意扮成个穷小子去接近某个姑娘,等时机成熟再恢复自己富家公子的真实身份,这些小技巧再加上他那俊朗的面容总是能让这些小家碧玉的姑娘们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而到了他玩腻的那一天再给姑娘家里一大笔钱就将她们甩脱。此法他用过不止一次,倒也算是无往不利,但还从没有像卜红蔷一样不识抬举的。 “我看得上你才花些功夫讨好你,叫你白菜西施,我给你脸你得接着。”蔡自琰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跟了我,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随你挑选,你也不用大冬天的还赶着马车卖菜了。” 卜红蔷却摇了摇头,看着蔡自琰认真地说:“蔡公子,我把你的东西和钱都还给你,你放我走吧。”说罢,她便脱下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羔裘,连同这几日蔡自琰买菜的钱一并还给了他。 蔡自琰神色复杂地看了卜红蔷一眼,片刻后又道:“那你把这碗酒干了吧,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说罢,蔡自琰便用手捂着碗口将碗递到了卜红蔷嘴边。 这白菜西施之名名副其实,蔡自琰已经垂涎了卜红蔷许久,眼见着到嘴的鸭子张开翅膀要飞走了,那也别管文的还是武的了,先下手为强吧。别说自己方才还在酒里下了药,就说这一碗酒下去卜红蔷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卜红蔷听蔡自琰这句话,只想着快点摆脱纠缠,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就将酒咽了下去,一股辛辣的感觉自喉头蔓延到胃里,她挣扎着要站起身离开,却被蔡自琰又按了下去:“先坐下醒醒酒,等到马车到了再离开也不迟。” “不必了。”卜红蔷一手扶墙,一手抵挡着蔡自琰伸过来的手:“我现在就该走了。” 就在蔡自琰要将卜红蔷抱在怀里的时候,一只漂亮到不似男人的手拦在了他面前:“我说……差不多得了。” 蔡自琰看向手的主人,此时贺难近在咫尺,他终于想起来这孙子是何人了——几个月前在煊阳县,蔡自琰曾经听说过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相师,便故意扮丑去调戏她,结果被人狠狠地骂了一顿,只得灰溜溜地离去——而骂他的人,就是眼前这货。 “你管什么闲事?”怎么每次我和姑娘花前月下的时候你都出来搅局呢?蔡自琰要气得头上冒烟了——不是气得,是贺难一口烟喷在了他头上。 贺难却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了白菜西施:“红蔷姐姐,你没事吧?” 贺难不止认出了这个被他嘲讽过没皮没脸的富少爷,还认出了这个白菜西施,不然也不能管这档子事。 卜红蔷的父亲是斧阳郡的一位小官,和贺难的父亲贺霆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十分不错,但在八年前的案子里也遭到牵连,在狱中就已经因感染风寒逝世了。卜父生前和贺霆常常有所往来,卜红蔷也和贺难在同一座学堂中读书——卜红蔷眉尖上那块伤疤就是在学堂门口磕的,贺难也是因为这块疤才认出了她何许人也。 父亲故友之女,也是自己童年的玩伴遭人为难,贺难不出手也不行了。 不过卜红蔷倒是没认出来贺难是谁——贺难小时候和现在的气质判若两人,除了表现都很讨人厌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共同点。卜红蔷瞪着一双有些迷离的眼睛问道:“你是……” “我贺难啊!以前在学堂房顶上撒尿那个。”贺难信口说道。 小孩子总会攀比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比谁尿的高,贺难为了证明自己尿的最高就爬到了学堂的屋顶上撒尿,结果被贺霆打的三天没下来床。 “嗯,哦、哦。”其实卜红蔷还是没能把名字和人对得上号,但至少也想起了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听见了吧,我俩小时候就认识。”贺难朝着蔡自琰贱笑了一下:“几个月之前在煊阳县的大街上被我骂的狗血淋头那个也是你吧?你想起来了没?当时我说你没皮没脸,你那脸当时就跟猴腚一样红,表情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看,灰溜溜的就走了,没想到今儿又碰见你一回——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有病就去治,别在这祸害良家少女啊?” 蔡自琰被贺难当着这么多人揭了老底,饶他平时再有风度也难忍心头之愤,登时就一拳摆出。他蔡家是大富大贵之家,蔡自琰自幼也习得武艺傍身,这一拳下去可了不得。 “哎卧槽!”贺难当时就捂着鼻子退后了两步,他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鼻血:“你不讲武德啊?你一个快三十的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少年?” “我去你妈的,老子今儿就打死你!”蔡自琰此时都要疯了,双拳连打,只是有了防备的贺难左躲右闪,没有再被他打中一下。 “东方柝!你丫不帮忙是吧?“贺难一边躲一边喊人。 东方柝那边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不方便。还有就是我今天提醒过你有血光之灾了……你自己摆平他吧。” 东方柝当然不方便——修道之人向普通人出手就是造孽,就算不用道术也尽量避免出手。当然,东方柝这么放心的缘故就是他知道以贺难现在的水平打赢对方并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东方柝倒是机灵,眼看着贺难准备反打,就跑到一边照顾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得卜红蔷去了。 “打架是吧?偷袭是吧?不讲武德是吧?”贺难一个漂亮的飞燕还巢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擦了擦自己还在往外流的鼻血,心说真他妈让东方柝给说中了。 “你让我一只手怎么样?你看你身高八尺,我才七尺,比你足足小了一圈,你胳膊也比我长,长手打短手不公平啊?”贺难嚷嚷着。 蔡自琰哪见过打架还要人让的?但是他也做好了一会儿近身直接双拳齐出打死贺难的准备,就假模假样地应道:“行。” ………… “这可是你说的。”无柄刀自贺难大氅下骤然而现,一只断手落在了地上。“我怕你再骗我,现在公平了。” 第一三零章 蔡家兴荣事 很帅,可惜是假的。 贺难倒是在脑中幻想了一下自己潇洒砍下蔡自琰一只手的场面,可惜一来实力不允许,二来——他也下不去那个手。 他不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仅仅因为对方冒犯了自己的朋友就剁掉别人一只手,有悖于自己一直以来遵循的道义。 所以也只能想想了。 这一刀在关键时刻翻转,刀背砸在了蔡自琰的手腕上,无柄刀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铸造的,要比寻常的刀重上一些,贺难挥刀一直都只能用双手,而重也有重的好处,就是这一下直接将蔡自琰的手砸的骨折了。 “你居然还用刀,真是卑鄙!”蔡自琰怪叫了一声,他倒是不脸红——刚才还偷袭打了贺难一拳,现在反而怪起别人卑鄙来了。 贺难根本不介意蔡自琰说他卑鄙,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关自己屁事?反手就是一个左刺拳接右鞭腿接左正蹬,蔡自琰全都没有防出去,立扑。 可能有人会问,蔡自琰不是练过武么?一拳还能把贺难打的眼冒金星鼻血不止,怎么这么脆啊? 因为手腕骨折实在是太疼了,疼到他根本没有力气去反抗。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难道贺难被打出鼻血就不疼吗? 是疼,但每个人对于疼痛的耐受程度不一样。尽管鼻子是人体中很脆弱的一部分,但一来贺难的鼻梁骨没被打折,二来贺难从小在京城带着祢图等一干野孩子打街架打的也不少,算是练出来了;而反观蔡自琰自幼习武不假,但他这种身份自然是没人敢对他动真格的,平日里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断无其他人打他的时候,猛地被人敲断了腕骨直接就跪下了。 当然了,如果贺难还是从前那个废物样子肯定是打不过蔡自琰的,就算他从小挨揍挨到大也不是蔡自琰的对手,他的进步还得归功于东方柝这段时间对他进行的训练。虽然贺难现在也只是堪堪能缓慢地让气走过一个大小周天就会力竭的程度,还不能使用真气,但每天扎马步锻炼出了他的腰力和下盘,一改之前那副颓样。 就这样暴揍了蔡自琰一顿之后,贺难三人就要离开,尽管这小馆内也没有什么人在,但这种富家公子一般都会有随从跟着,谁知道再拖一会儿会不会被人堵在门口啊? 这世上的事啊,禁不住寻思,也禁不住说——贺难这厢刚给东方柝解释完为什么要跑,蔡府的家丁就涌进来了,他们倒是不在意这俩人,顶多就是看东方柝那头白发几眼。 可是这一看就看出事来了,东方柝手里还抱着白菜西施呢!他们可都是认得自家少爷的新宠的,而再一看大堂里,少爷在地上躺着呢——这下傻子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行七八人就把贺难及东方柝团团围住。 蔡自琰这会儿也站起来了,不由分说地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他现在也没有心情顾上白菜西施了,这仨人一起挨揍算逑,反正以自己家的势力打死这三个货顶多就是拿点钱打点一番。 贺难不是魏溃,他可没那个本事一个人打趴下八个,所以他大喊了一声:“且慢!” 但是很显然蔡家的人不会因为贺难喊什么就停手,所以贺难只得撕扯着嗓子朝门外大喊:“屋里出人命了!外边哪个仗义的兄弟捎带脚替我们报一声官啊!” 蔡自琰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要报官——倒不是他觉得贺难无耻居然占了便宜之后就报官,还打着死人了的名义,而是觉得对方蠢——等到官差来了,他是帮你们这些臭瘪三?还是帮我这个地头蛇?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蔡府的狗腿子们也是狗仗人势久了,知道官差来了也是帮咱们的,所以也没有什么迟疑,还是步步紧逼把贺难又逼进了小馆里。 然后贺难就拔刀了。 他不是魏溃,没有以寡敌众放挺八个人的本事,那他就用刀呗。无柄刀再次出鞘,一时间还真没有人敢动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孙子会不会砍人,而这种情况下贺难也不用非得打倒八个人,只要他砍了一个人,那其他人就作鸟兽散,毕竟势是蔡府的,命还是自己的,于是这间大堂里便陷入了一股诡异的对峙中——贺难作为报官的人主动亮了刀,而不怕官差来的蔡府家丁偏偏就怕对方手中的刀,此时已经混入自己家人群中的蔡自琰倒是想撺掇下人们动手,但是傻子才往前冲。 就这么又耗了一会儿,官府的人终于到了,呦,还有个熟人。 贺难喊着报官的目的就是把李仕通给招来,他知道李仕通现在在郡城里当差,而且官位不小,就算李仕通没有亲来自己也能让官差替自己通报一声。 李仕通近来春风得意,可谓是焕发第二春,于是工作热情也空前高涨,他在郡城里的官位可不小,乃是负责全郡治安的贼曹——注意,不要看成曹贼。郡城贼曹这个官职可了不得,他可不是只负责一城治安,而是全郡,连同下属县城内都包括。 在外面听到贺难扯着喉咙乱喊的人里还真有厚道的报了官,当地的衙役听闻“人命案”之后马上就通知了郡城里主管这一块的两个人,贼曹李仕通和捕头鲁鼎。二人就带了不少人马将这间小馆团团围住。 边地大郡中的捕头和内地有所不同。因为天高皇帝远、常有贼人在此滋事作乱的原因,边地的捕头多是武艺高强之人,有不少都曾经是军中或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这鲁鼎自然也不例外,其人当年也出身于江湖,乃是“义刀门”的四位执刀统领,生得人高马大健壮非常,满脸的虬髯十分扎眼,和旁边的李仕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贼曹比之捕头也算半个文职了,再加上上了岁数,李仕通自然没有鲁鼎那么慑人,但官位摆在这里,也算是不怒自威。 李仕通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趁人不注意朝着贺难挤眉弄眼了一番然后又对着蔡自琰赔了个笑脸:“蔡公子请回吧,这几位就由我们带走了。” 蔡自琰当然不能乐意,便将自己那肿的像馒头一样的手腕儿伸到了李仕通眼前:“李贼曹,我这手就是这小子打成这样的,你还不让我出个气不成?” 李仕通又讪笑道:“在下清楚蔡公子的意思,但毕竟我们过来一趟要公事公办,这小子谎报命案,又将您打成这样,我们肯定给您个交代。” 蔡自琰本来还想再说两句,但这一伸手又牵动骨折处,只得恨恨地瞪了贺难一眼,然后对李仕通撂下了一句话:“这事你得好好给我办了。”然后便让人搀着匆匆离开了。 鲁鼎看李仕通和蔡自琰交谈之时一直一言不发,等到送走了蔡自琰,他才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哎呦,贺难兄弟。”李仕通双手伸出走到贺难面前,和在蔡自琰面前那虚与委蛇的笑容不同,这回是发自真心。 贺难也笑出来了:“别,李大人,您这可是折我的寿。叫我阿难就好了。” 二人寒暄了一会儿,各自站在最近处的鲁鼎和东方柝都对这场面感到惊奇,不过东方柝毕竟知道贺难的师兄就是水寒郡守,贺难认识别的官员对他来说也不奇怪,鲁鼎则好奇李仕通怎么和这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毛孩子称兄道弟。 李仕通向身侧一伸手引荐道:“这位是咱们斧阳郡的捕头鲁鼎鲁捕头。“ “这位是东方柝、东方道长,也是我的好友。”李、鲁二人对东方柝的样貌感到惊奇,也是微微拱手。 也不等李仕通问,贺难就把方才发生的一切说了,末了问了李仕通一句:“这蔡公子是什么个来头?” 李仕通升官也有几个月了,和蔡家打过几回交道,他先遣散了带来的捕快衙役们,等到人走干净了,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贺难。 蔡家,宦官之后。 宦官也能有后人?且听我细细说来。 蔡家原本也只是一户地主豪强,在斧阳郡本地也算不得拔尖儿的,只能说是无数地头蛇中较为不错的一支,直到有一件事却永久的改变了蔡家人的命运。 齐长庚北巡时曾途径斧阳,许多人也前来一瞻龙颜,以求得圣上恩典,其中呢就有蔡家。怎奈面圣无门,蔡家一直得不到召见,只能干看着别人眼红,于是就打起了别的主意,而当时齐长庚身边的随从中有一个得宠的大宦官恰巧姓蔡名环,与斧阳蔡家同姓,这六十多岁的蔡家老爷就想出了一个狠辙,他硬是从病榻上起来腆着一张老脸管自己这个儿子辈的宦官叫爹,又送了不少钱财,蔡环呢也是被哄得高兴,就认下了这个老儿子。后来就有了齐长庚遇刺这件事,蔡家老爷也因为岁数大了病逝。 虽然蔡环没有来得及把自己这干儿子引荐给圣上,但干孙子、也就是如今的蔡家家主蔡猛还在,他比他爹更卖力气,居然将自家的祖宗祠堂中的牌位全都撤掉,换上了蔡环的祖宗供着!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抱住蔡环这条大腿了。再加上这些年间每逢佳节蔡猛都遣人进京送礼物,尤其是年三十更是亲自去拜谒干爷爷。蔡环自幼进宫当太监,当时只有他管别人叫爷爷的份儿,可谓是饱经人间冷暖,后来得宠后倒是有很多人上赶着拍他的马屁,但还真没有像蔡家这样连指甲缝里的泥都舔的干干净净的,所以也就把蔡家当成自己的亲后人看。 如今的蔡环身居高位,任七监之中内官监总管兼司礼掌印太监(因前朝宫闱祸乱之鉴,盛国将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御马监、御用监、司设监六监合一为奉天监,专门负责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司礼监则由其余六监总管共同执掌),就算在阉人里权力也是排前三的,在这个位置坐的久了,他又何尝不知道蔡家是贪图他的权势才如此谄媚? 钱他不缺,每逢节日有的是人踏破门槛地给他送礼;面子他不缺,许多当朝大员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权势他也不缺,毕竟他们这些太监就是皇帝的第二个内阁……至于女人,缺也没用。 蔡环活到现在,缺的似乎只是一份亲情,哪怕他自己心里门儿清这份虚假的亲情会随着他权力的衰弱而消减,但人家至少也是做足了将近十年的功夫不是?真的假的又有何妨呢,既然蔡猛现在认我这个干爷爷,那我就把蔡猛当亲孙子看。 就这样,蔡家的势力水涨船高,一跃成为斧阳郡当仁不让的第一豪强。 起初还有人对蔡老爷认太监当爹、蔡猛换祖宗牌位这件事感到无耻。但随着蔡家愈发势大,渐渐的有些人就不敢说了,有些人则不能说了,还有的人照葫芦画瓢也去进京找爹去了。 听完李仕通对蔡家的描述,贺难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蔡家当真不好惹,我知道贺难兄弟……阿难你也是见过大世面、有本事的人,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李仕通好声劝慰道。“这蔡自琰是个纨绔的公子哥儿,你打了他不要紧,但他爹蔡猛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就冲他敢废祖宗牌位这件事一般人就干不出来……不然我攒个局替你说和说和?这点儿小事蔡猛应该还是要给我几分薄面的。” 鲁鼎在斧阳郡当差时间也不长,江湖人士快马弯刀豪情恣意,自然是看不上蔡家那副狗奴才的做派,就冷哼了一声:“一个太监的狗腿子罢了,给你们吓成这样?“ 李仕通和鲁鼎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争执着,而贺难则坐在长凳上,双手垫着下巴一言不发。 只有东方柝清闲,他不懂什么官场、太监,权势大小,就扶着晕晕沉沉的卜红蔷在一旁坐着。 一个状如铁塔雄山的大汉走进小馆,自顾自地坐在贺难边上,落座时山摇地动。他嘿嘿笑了一声:“怕鸡毛,太监不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还比我们少个鸟,干了他就是了。” 第一三一章 干死虎归来 来人,想必也不必多说。 魏溃是也。 魏溃能于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一个逃卒,盛国关于逃兵的律例中就有逾期未归则问讨亲族的惩罚,他此次返乡就是为了接父母离开,早在离开前他就与贺难商定将魏父魏母接到这里来。而在贺难离开水寒郡之前终于等到了魏溃的信,信中也只有四个字“郡城一叙”,也就是约好了在斧阳郡城内见面。 魏溃是三日前抵达的斧阳郡城,他哪里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将父母安顿好之后便开始四处游荡——方才听闻这里出了乱子就想着来看看热闹,结果就这么奇迹般地相会了。 不过除了贺难和曾经见过魏溃的李仕通之外,另外两人都不知道这彪形大汉是什么来头,一时间都呈现出戒备的神色——东方柝的手摸到了木剑上,鲁鼎则直接拔了刀出来。 “别,千万别。”李仕通连忙攥住鲁鼎的手腕:“这位也是自己人。”随即便向许久不见的魏溃介绍了一下新面孔。 魏溃看了这两个生人一眼,东方柝外面还披着他那身道袍,而鲁鼎一眼看上去也是官差打扮,他便没有报上自己的头衔,只是张口说出了姓名:“魏溃。” 不过说实话,魏溃也没有啥头衔可报的,逃兵这事是他的伤心事,而且说出来容易被抓进大牢,能报出来的名号似乎也只有贺难信口胡诌的“干死虎”,用魏溃的话来说就是“真尼玛难听”。 “魏溃?那个几个月前单枪匹马连挑了泰山王武不知和平等王钟柏虎的魏溃?”鲁鼎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怔了一怔,手中刀又掖进了刀鞘里,试探着问了一句。 魏溃的头发比起几个月前又长了些,虽然在与贺难分别之前还曾修剪过,但如今又到了过肩的长度,与那茂密的络腮胡子虬结勾连成一片,看样子要走野人风格了:像是有这么两号人。那个使刀的钟什么玩意儿还有点儿意思,那个使锤子的就比他弱上不少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对武功和江湖不算了解的三人都不知道这话到底代表了什么,其中贺难更是一直觉得“我魏哥天下无敌”,魏溃能干死谁他都不奇怪,但对江湖事知之甚详的鲁鼎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冷气倒抽。 鲁鼎出自江湖中的“义刀门”,虽然与九大宗门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有一号的,从这名字中便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以刀为兵器、且乐于行侠仗义的门派。义刀门的前任掌门病逝后,其它三位执刀统领都打起了当掌门的心思,不愿与小辈们争名夺利的鲁鼎便主动退位让贤,不参与门内纷争,只是仍旧挂着个执刀的名号。由于其名声在外,斧阳郡的郡守也乐于让鲁鼎这样的江湖高手镇场面,所以孤身一人漂泊了半年多的鲁鼎就在斧阳郡做了个捕头。 这绿林道中最富盛名的魁首当属十殿阎罗,这些人可不是程青树这样自己给自己起了个“青面阎罗”的外号,而是绿林道通过“选拔”认定的综合实力最强的十人,并将十殿阎罗的名号继承下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官方认证了。当然,以程青树的本事来说也未必就排不进十殿阎罗之内,他那些牛头马面的小弟们也有千余之数,也算得上绿林中的一股大势力了,但他毕竟还在干着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买卖,身后又无靠山背景,所以虽然有资格叫个阎罗,但还没资格进位十殿阎罗的头衔。 鲁鼎虽然现在不在江湖内,但和义刀门以及其它好友也是有联系的,前阵日子就听闻有个使戟的猛人连砍了十殿阎罗中的泰山王和平等王,这不禁让鲁鼎咋舌——他侠肝义胆,自然和这绿林道上的人水火不容,也曾和泰山王武不知照过面,也就是魏溃口中那个“使锤子的”,当时便生了替天行道之心,但是……他打不过。鲁鼎也是壮硕之人,但那武不知更是天生大力,虽然个头不高,但却能耍得左右手各重六十余斤的铜锤,交手四十多个回合之后鲁鼎就几乎连刀都抬不起了,只得逃之夭夭,此后也再没碰过面。 虽然当时还是鲁鼎初出茅庐不久,但武不知也正三十多岁,还未成为泰山王呢。如今的武不知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居然在魏溃的口中是“弱”的代名词?还有那个平等王钟柏虎,鲁鼎虽然没和他交过手,但也知晓此人有着一手独门的“平分刀法”,号称和一流高手交锋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此人和二流高手交手倒也没胜过,算是盛国五五开。 “你……胜他们用了多少个回合?”鲁鼎只觉得吞咽都有些困难了。 魏溃寻思了一下,他是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半晌才道:“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回合?那个使锤子的没什么技巧可言,全靠一身蛮力;使刀的倒是有点儿意思,短时间还真跟他分不出胜负。” 魏溃并不是在借此吹嘘,而是实话实说——武不知的确技艺粗糙,但仅凭一身蛮力就能让很多剑法刀法造诣颇深但气力不佳的高手吃瘪了,可恰恰是这样的角色面对魏溃才被克制的死死的——左右手各六十斤?用魏溃来作对比的话大概是他十二岁的水平。而钟柏虎那平分刀法倒是十分精妙,单从防守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一流的刀法,只是我们要知道一个道理——一切技巧的发明都是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所以在钟柏虎已经耍刀耍到力竭的时候魏溃一戟就给他插在地上了。 “壮士。”鲁鼎朝魏溃拱了拱手,甘拜下风。虽然魏溃比他小了十来岁,但武人们就是靠拳头来排辈分的,没有实力再大的岁数也得夹着尾巴当孙子:“阁下连杀绿林两位大寇,就没去官府领个赏?有如此本事,就算不从军在官府做个武官也好啊,免得遭到绿林贼寇的报复。” 不料魏溃却自嘲地笑了一声,只有贺难明白他的意思:“别说绿林了,官府都得报复我。” 鲁鼎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听魏溃这话就知道自己不便再问,就闭上了嘴巴。 桌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魏溃看边上这个牛鼻子抱着个熟睡的姑娘,就朝几人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除了蹙眉思考着什么的贺难之外,其他三人七嘴八舌地又把之前的事给叙述了一遍。 “我当多大点儿事呢!那没卵蛋的手伸的再远还能马上就从京城赶过来么?今晚上我就去把那姓蔡的老不羞和小色鬼砍了不就是了?”魏溃可没有贺难、李仕通这种文人那么多讲究,贺难要考虑合不合法理,他只在乎合不合情理,这些欺男霸女的老财在他眼中和那些山贼也没什么区别。 看贺难还是那张死人脸,魏溃忍不住拍了贺难的后背一下,这一下可了不得,差点儿把贺难的肾都给顺嘴拍出来——这还是练了一阵子、身体比以前强壮的多的贺难。 “他妈的,你弱智啊?”贺难回头骂道:“你不是把你爹娘都接到这儿来了吗?我姑姑叔叔一家子也都在呢!你今儿晚上就能把姓蔡的给砍了,等到老太监知道这件事下一个挨砍的就是你我全家。” 魏溃当然也明白,他就是顺着心情一说——要说这些权势滔天的败类能怎么变着法的祸祸人,他的经验可不比贺难少:“那你在这想什么呢?” 贺难还没开口,卜红蔷倒是悠悠醒转了,贺难便把自己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卜红蔷睁开眼睛一看周围这么多人围着也是吓了一跳,直到脑子也转过弯来认出了贺难,才向他和东方柝道谢。 又扯了些有的没的,贺难提议等到晚上自己请客招待一下几位,现在还是先把卜红蔷送回家去要紧,众人便兵分两路——李仕通和鲁鼎带着东方柝回衙门做做样子,而贺难拽着魏溃当护卫把卜红蔷送回家。 一路上,贺难与卜红蔷也聊了聊这些年的经历。卜红蔷的父亲去世之后,以往那些远房亲戚们也不和她们家来往了,从前被踏破的郡城中的大院也只能变卖。她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住到了城郊的小镇,靠父亲生前的积蓄买下了一块农田耕种为生,倒也算能自给自足,只是终究不如父亲在世时那么安宁美好。如今二弟也早早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现在赶上秋收集市日日和姐姐分城东城西两个集市卖菜。 听完卜红蔷的叙述,贺难倒是觉得自己比起她来还真是十分幸运,家族中不仅有姑姑叔叔等亲人不遗余力地照拂自己,还有余财送自己进京求学得以拜入山河府。自己也算是争气,非但混了个职位,见识到了这么多大人物,甚至和当朝的五皇子有一腿,达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放在三流评书里怎么着也是个主人公。 “屁的主人公。”魏溃对此的评价是:“我听人家评书里的主人公要么生下来就是皇子,次一点儿的也是将军之后,最差都是祖上十八代里出过大人物的,你往回倒五辈的祖宗不是叫贺二三?” 这话一出,贺难也红脸了:“那你祖宗叫啥?” 魏溃寻思了一下:“我太爷爷的爷爷叫魏十七……” 送回了卜红蔷之后的归途上,魏溃问贺难是怎么打算的。 “这事能借他人之手驱虎吞狼,还是别抛头露面的好。”贺难边走边掰树杈子,拿树杈子耍着玩。 魏溃眯了眯眼睛:“那要是不能呢?” “想个办法把老太监拉下马呗。”贺难吃了熊心豹子胆,异想天开。 其实要只是替卜红蔷出头的话倒也好办,但贺难的直觉告诉他,蔡家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要是不把这件事彻底解决,那将后患无穷。 第一三二章 一拜锦官城 锦官城不只是九大宗门、武林门派的名称,还是一座城的名称。 如果追根溯源的话,锦官城应当是当今武林中起源最早的门派了,甚至还久过丐帮——乞丐虽然哪朝哪代都有,但当他们还未成立一个像模像样组织的时候,锦官城就已经存在了。最早的锦官城还是一个以家族为核心的宗门,他们为谋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躲避战乱所以从岭南一直向西南而行,终于找到了这样一处人迹罕至之所,潜入了这方芙蓉山里。在西南花谷的腹地,第一代锦官城弟子一石一木地将这座城池垒了起来。 锦官城边有天然的江水支流,有肥沃的万亩良田,有繁茂的谷中百花,有险峻的群山屏障,俨然就是一处怡然自乐的桃花源。而锦官城中族人也严格遵守着祖训,不与外界相通。 这逃亡过来的熊家庄人也并非是练武功出身,其实就是普通的劳动人民,但须知劳动人民的力量与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发现山路陡峭不便运输,就发明出了各种方便走山路的机关车;他们发现这花谷里有许多药材和毒物,就利用这些花花草草研究出了毒术;他们需要在这方山水间和野兽搏斗获取肉食,但和野兽近战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于是就制造出了天下最上等的暗器,这就是后来锦官城得以闻名于世、屹立不倒的三大压箱底绝技。而就是随着这三项技术的与时俱进,锦官城也从一开始的小村落变成了一座雄关巨城。 可能有人好奇,按理来说他们不是应该擅长轻功么?练轻功不是比发明出可以走山路的机关车更加方便么?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但车不一定时时刻刻都有。 但最初的熊家庄人并不这么想,他们都是普通的农民工匠,又不是武林高手,哪来学轻功的门路呢?用木头造出马车来岂不是要简单的多。 时过境迁,百年过去,又逢战火连天,许多外人也慕名来此投奔,以求得一个安稳的去处。本来宗门便为避世而建,依照祖宗规定,是万万不能接纳这些流民的,谁知道这些人中是否有人心怀不轨,谁知道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锦官城会不会被战火所波及。就在这个当口,当时的家族族长熊建山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放人进城。 熊建山做出的这个决定到底还是违背了祖训,同时也彻底改变了这里。虽然最初的熊家庄人也并不一定都姓熊,但熊姓的确是占了庄内大部分人口的大姓,此刻这些外人又一拥而入,为新熊家庄带来了新鲜血液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不便,土著和外人之中自然爆发过很多次矛盾,而最后一次就是一位外来的武林高手摆平了这件事。 叫不叫熊家庄其实并没有这么重要,大家既然在一个地方生活,那就是一家人,谁能带领大家活下去、活得舒服谁就是“庄主”。总之靠着各种明的暗的手段,这位武林高手最终取得了话语权,他也没有食言,把自己的一身功夫传授给了庄中的平民百姓。而熊家庄也不像原来一样严苛,只要不是邪门歪道就可以酌情收入门中。 后来又过了几代的时间,熊家庄也就改名成了“锦官城”。 直到盛国太祖皇帝统一了天下,结束了战乱,锦官城才渐渐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中——太祖皇帝也没太把锦官城当回事儿,在他眼里这就是跟武林门派是一样的,而且比那些江湖上武林门派省心的多,因为这帮人也从来不出来找事,既然他们想玩模拟城市那就玩儿去呗。 话虽然这么说,但太祖皇帝是战场中杀出来的帝位,锦官城可以听调不听宣,但绝对不能搞割据搞第二皇权,于是就派了人去——招安。皇家许诺锦官城有自治一城的权力,而锦官城主也与郡级官员享有同样的品级和俸禄,但朝廷要是需要你们,你们也得尽可能地帮忙,最后还敲打了他们一下不要搞事。锦官城当时的城主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得到官方承认也好,虽然多了一份羁绊但总比无名无份的当流民好多了,再者说跟整个朝廷对抗也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锦官城主也不傻——朝廷招安他们是需要他们来处理一些“官面”上不方便办的江湖事,所以他也玩了个心眼儿——钱是该拿就拿,事儿是能推就推,选武林盟主这种事朝廷也不止一次地授意他们参与其中,但其实也就是重在参与。 虽然没有一届的武林盟主是出自于锦官城的,但人家每次武林大会都能混个脸熟,再加上神秘莫测和背后的朝廷势力,锦官城也跻身为了九大宗门之一,和一样奇葩的不夜山庄并称为下两宗。 正经的武林魁首其实只有七大宗门,但江湖可不止武林。 总之,锦官城就是这偌大江湖中一个特立独行的地方。 今时今日的锦官城虽然不像从前那样“不与外界通人烟”,但比起其它门派来说仍是个十分闭塞的地方。 有这么三个江湖人,站在了锦官城的城门口。 “这位兄台,还请向城主通报一声,就说长生盟少盟主关凌霄前来拜见。”关凌霄仍旧是那么普通不起眼,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一个高手。 锦官城的守卫也并非是官兵,而是门派中的弟子,他警惕地端详了三人一会儿,然后道:“可有身份证明?” 关凌霄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牌子给守卫看了看,守卫点了点头,然后和另外一人耳语了一番,那人便进城门去了。 不一会儿,城中走出来了一个和关凌霄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他朝着关凌霄拱了拱手:“关兄,久仰大名,在下锦官城弟子熊有光。” 话是这么说,但熊有光显然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不屑。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认得关凌霄。 十年前的少年英杰会上,也就是燕春来悬刀斩魁的那一届,关凌霄和熊有光都有参与,但长生盟少盟主关凌霄早在最先几轮就被淘汰,熊有光倒是还拿了个八强的成绩。虽然二人没有直接交手,但熊有光显然看过关凌霄那不佳的表现,所以才有着几分轻慢。 在他看来,这关凌霄不过是借着自己父亲的光的武二代而已。 不过看不起归看不起,人家是前来拜访的,身份也在那摆着,所以熊有光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关凌霄倒是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没有在意熊有光的眼神,他还礼过后又向熊有光介绍了一下身边的二人。 让人没想到的是,熊有光接下来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关少盟主,你进城可以,但这二位不行。” 这话……可就有点儿看不起人的意思了。 “为什么?”关凌霄面不改色地问道。 熊有光振振有词:“关少盟主有令牌作为凭证,在下也曾和关少盟主在少年英杰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自然能认出来。可这两位只是你的朋友而已,又无名声在外,自然是不准进城的。” 关凌霄显然有些不悦,几乎一字一顿地念道:“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朋友啊?那这么做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规定就是规定,还请关少盟主见谅。”熊有光又拱了拱手。 其实并不能说熊有光上纲上线,而是锦官城的确比较特殊。 其他的门派中固然也有不会武功的家眷存在,但毕竟数量极少且不便见客,但锦官城可就不一样了——城中除了宗门弟子之外,还有着不计其数的寻常百姓,若是有穷凶极恶或别有用心的外人进城搅乱治安怎么办? 此前锦官城就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和锦官城宗门弟子结过仇的人混入了城中,他不去找和他有仇的那位弟子,而是趁着入夜杀人放火,祸乱人心。虽然此人没能离开锦官城,第二天就被捉拿到了,但仅仅这一夜他所造成的损失就极为惨重。城里本来宁静祥和了很多年,这番让人浑水摸鱼进来不由得让宗门又提高了警惕。 关凌霄这会儿也明白过来熊有光所说的规定是什么了:“嗯……只是关某此次到访不仅是受父亲之命携礼而来,我这两位朋友也有事想求见一下城主,不知熊兄可否向城主他老人家汇报一下,请他老人家来定夺?” “什么事?”熊有光问道。 “献宝。” 第一三三章 是敌还是友 献宝? 献屁! 列位看官当然已经清楚了谢斩的故事,以及关凌霄建议谢斩先赴锦官城的缘由。可即便锦官城是名门正派,和朝廷方面也有一些暧昧的关系,难道就不会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答案想必也不言自明。 所以关凌霄万万不能说自己是来找鲁班天工图下落的,万一当年从谢斩家抢图害命的就是锦官城,你这不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灭口呢么? 这年头不是每桩案子都“冤有头债有主”的,被人一刀砍死然后扔进深山老林的倒霉蛋多的是,就算尸体侥幸没被野兽吃掉,过了一段时间也绝对没人能认得出来这死的是哪位。所以如果真撞在人家枪口上了,别说是长生盟少盟主,就是盟主宋归潮亲来也不好使。 “来了么?没见过啊?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撒谎不会,装傻还不会么? 所以关凌霄的说辞是“献宝”。 这套词的情节大概就是谢斩家祖传了半部《鲁班天工图》,谢家由此发家,但也因此招来了一场劫难,谢家全家老小都被贼人杀的一干二净,所幸鲁班天工图并未失窃,仍旧在谢斩手中保存。但谢斩平素只爱习武,不通机关建筑,觉得这图留在自己手里既不安全,也无价值,便想转手以高价卖出去,偶然间和关凌霄结识,便想将这半部奇书卖给长生盟。而关凌霄虽然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但长生盟要这玩意儿用处也不大,便提出由自己作为中介,介绍谢斩将天工图出手给对此道颇有研究的锦官城,以置换一些其它资源。 这话,九分真,一分假。谢家的遭遇、谢斩其人只要锦官城花心思调查,那就全都有迹可循,而唯一扯谎的部分就是谢斩谎称鲁班天工图还在自己手上。 如果锦官城不是当年洗劫谢家的人,那他们自然不知道天工图的下落,谢斩要求以物换物还是高价出售,他们当然还有的谈;如果正是锦官城派出了当年那伙贼人,且他们已经拿到了半部鲁班天工图,那就有的忙了——他们不但要验证自己手里这半部是真是假,还要拿到谢斩手中那份,最后才能将谢斩灭口。 更别说在关凌霄编织的这套说辞中——谢斩那半部书现在放在长生盟总部,因为并不知道锦官城的态度,万一你们不要呢?万一你们嘴上说不要打发我们走之后再派人来抢呢?万一路上遗失了呢?你们锦官城要是诚心要,那就派人跟我们去拿或者咱们约好一个地方再做交易。 此举就是为了拖延和斡旋,无论锦官城是什么态度,都能让关凌霄以空间换时间来构思对策,就算锦官城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那三人也一定可以安全离开锦官城。 在锦官城的议事府内,关凌霄三人见到了锦官城的城主,也是锦官城的掌门——越戎刀。 一个罕见的姓氏,一个奇怪的名字,一个不凡的人。 在锦官城的历代掌门人之中,越戎刀不是武功最强的一个,也不是谋略最深的一个,更不是声名最广的一个,甚至连长相也并不出众。在外人眼里越戎刀似乎唯一的头衔就是“锦官城掌门”,比起锦官城的建立者熊希平和改变锦官城的男人熊建山来说平平无奇。 但这才是越戎刀真正厉害的地方。 他是头脑最清醒的那一个。 何谓头脑清醒?就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知道锦官城要什么不要什么,知道朝廷要什么不要什么…… 换句话来说,他很善于取舍。 听起来是不是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那我打个比方大家就懂了。 不舍昼夜的读书考功名和与朋友整天吃喝玩乐哪一个是正确的决定?哪个又是更容易更轻松的? 日复一日的打熬筋骨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武又如何?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优点可能更近于“自律”,但自律就是头脑清醒的一种直观表现。 关凌霄三人进来议事府时,府中只有越戎刀一个人坐在主位,看样子也是恭候多时了,负责引领三人的熊有光自觉地站在了掌门身边。 “关贤侄……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越戎刀看了关凌霄一眼。 关凌霄笑着点了点头,又向越戎刀介绍了自己的同伴。其实他和越戎刀也没什么交情,至于他爹宋归潮和越戎刀——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撑死有过数面之缘罢了,但江湖辈分摆在这里,越戎刀主动叫关凌霄一声“贤侄”,倒是谁也不吃亏。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还是谢斩先进入了主题——虽然谢斩不善言谈,但他们这套话已经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其中能涉猎的问题几乎都已经有了标准答案,所以谢斩也不至于有什么纰漏。 说到底谢斩只要把自己的经历讲一遍,然后谎称天工图现在放到了长生盟的分部就可以了。而且谢斩并没有将自己的“担忧和疑虑”过多的掩饰,直截了当地就告知了对方自己没有把天工图随身携带的理由,这也是关凌霄教给他的——有时候把难听的话用坦诚地方式说出来,反而更能让听者信服。 “路上带着不放心,拿到我们这来也不放心,难道放在长生盟手里你就放心了?”越戎刀试探着用玩笑的口吻问道。 谢斩也半开玩笑地回应了一句,无疑是对类似的问题做过准备:“长生盟的少盟主都在我们手里当人质,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想到接下来越戎刀的话锋居然又回到了关凌霄身上:“既然关贤侄觉得这天工图于长生盟无甚大用,想必也是看过的,不知道关贤侄可否说说上面都记载了何等内容?” 这话,刁钻。越戎刀也摆明了不会因为三人一句“没带在身上”就相信他们的话。如果关凌霄能答得出来,那尚且可信;若是他答不上来,那这三人的动机都有问题。 关凌霄见招拆招,欲擒故纵:“既然越城主看出来了,那小侄我也不妨有话直说——我谢斩兄弟这半部书里记载的东西不少,小侄也的确粗略看过一番,在经过谢斩兄弟同意之后便差人着手依照这图样试建了一栋酒楼,想必越城主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讨价还价吧?” 一席话,又将话题的重心转移到了“交易”上。 “你记了多少,盖了什么……老夫是管不着,但也别吃定我们锦官城就非要这个玩意不可。”越戎刀显然也精通生意经,哪怕心底再想要也不会张口就开价,万一开高了怎么办?“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长生盟想卖锦官城一个人情,而我这兄弟则缺一把趁手的兵器。”关凌霄信口开河,好像真要做交易似的。“久闻锦官城铸造工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宝剑换奇书,还算妥当吧?” “呵呵……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定下来的,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容老夫先考虑一晚也无妨吧!有光,你去负责安排三位贵客的休息食宿、更衣沐浴。”越戎刀下了逐客令:“过了今天再来找我也不迟。” 主人都这么说了,三个客人也不好继续,就跟着熊有光离开了议事府,到锦官城的客驿下榻去了。 ………… 是夜,子时七刻,关凌霄又一次迈入了议事府。 他不是来做贼的,他是来赴约的。 “你怎么来了?”整间议事厅内只有正座旁的小桌上点着一根粗蜡,关凌霄借着烛光看见了越戎刀的身形。 “越城主让我三更来,还要过今日的三刻,那我就准时来了呗。”关凌霄背对着大门,以便随时逃跑。 “呵呵……你果然比关凌霄聪明。”越戎刀说了一句极度危险的发言。 关凌霄脸色如常:“越城主的意思……我不是关凌霄?” “不是。” “为什么?” “我说了,你比关凌霄聪明。我见过关凌霄,虽然已经很久了,但你除了和他顶着一张脸之外没什么共同点。” “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当如此。阅历可以改变一个人,难道我就不能变聪明?” “阅历当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但只能让傻子变成正常人,不能让傻子变成聪明人。” “关凌霄是傻子?” “不止,他是一个无能的二世祖,但你不是,所以你不是他。” “那我是谁?” “不知道。” 关凌霄的声音突然变了,他的声音变得和眼前的越戎刀毫无二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我才是越戎刀?”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会的还要多。”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关凌霄的声音又恢复了。 “就是不知道你的本事是不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样高。”话音未落,越戎刀挥手递出两道刀气。 越戎刀练的也是刀,只不过他用的是手刀,这是一种名为“却影刀”的功夫。气走双臂,以手为刀。 长刀出鞘,将那两道刀影破的干干净净,但攻势丝毫未减。 刀尖杀到了越戎刀的面前,而越戎刀双手连舞,也将关凌霄拦在了自己的“刀阵”之外,又过了十数个回合,二人默契地停手。 “看来你果然不是关凌霄,以他的天资和能力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这样的功夫。”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 说罢,“关凌霄”扬手一挥——却影刀,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就是方才越戎刀起手试探的那两道相叠的刀气。 “!!”看到自己的招式从对方掌中发出来,越戎刀震惊的眼眶都要爆裂了,但此时也不是该惊讶的时候,他也用了一招如影随形,四道刀气汇集一处,但看来仍是越戎刀这本体更胜一筹,“关凌霄”不得不闪身躲避。他倒是有更高明的法子破掉对方的招式,但没必要使用。 “你……究竟是谁?”在越戎刀的印象中,能现学现卖他人招式的人江湖上只有一个,可那已经是百年前的江湖了,如今的人们只配听他的传说。 “我不是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你……”越戎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这句话。 “听闻越城主‘善决’,那在下想请越城主决断一下,咱们是要为敌呢?还是要为友呢?” 第一三四章 找啊找朋友 “说实话……如果我有得选,我宁可跟你没有任何交集。”越戎刀看着关凌霄,脸上阴晴不定。 “哎……”关凌霄咧了咧嘴角,“越城主……找我来的是你,说不想跟我有交集的也是你,怎么话都让你给说了?” “话说,你大半夜的找我过来究竟是干啥?” 听闻这句话,越戎刀也有些尴尬,他轻声咳嗽了两下:“本来我是想拆穿你的……” “结果发现根本没用对吧?”关凌霄看起来情绪很是放松。 越戎刀也跟着对方一起笑了:“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绝没有能达到你这个水平的。” 关凌霄灿然一笑:“所以呢?” “所以……要么你是百年难遇万中无一的天才,要么你的实际年龄远比关凌霄大得多,考虑到前者的可能性……还是后者更可信一些。”越戎刀侃侃而谈道。 “我无所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看法……”关凌霄抱着双臂,“不妨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何?” 两个人看似都已经对面前的人放松了警惕,但他们的每句话之中都另有深意。 “呵呵,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坦诚一些。说到底,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交朋友的?” “那要看你是‘关凌霄’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了。” “这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来锦官城,是‘关凌霄’想来,还是‘你’想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越戎刀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 “关凌霄,为朋友而来。”前半句明明白白,后半句却是模棱两可。 越戎刀坐在议事府正厅当中的太师椅上,沉思了许久。 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谜团,深藏不露的庐山真面目,旷世难求的神奇武功,以及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这个人值得笼络交好,但这个人却野心勃勃——你问越戎刀是怎么知道此人野心勃勃的?废话,如果对方没有野心,干嘛非得假扮关凌霄?当个山野村夫不好么?他手中的长生盟令牌货真价实,那么真正的关凌霄十有八九已经被对方给做掉了。 越戎刀和宋归潮的关系说不上熟悉,他犯不着去揭发此人的身份,锦官城从来也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关凌霄是真是假本来和越戎刀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只是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了“关凌霄”的秘密……真是骑虎难下啊。 如果自己在这将他们三个人杀干净,做的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还好,可是一旦长生盟这边如果找上来要怎么解释?长生盟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关凌霄是他人假扮的”这种一面之词,反而会将锦官城送入被同道口诛笔伐的境地。 如果真随了神秘客的意愿,那锦官城会不会也被这人拖入另一个深渊? 想到这儿越戎刀真的有些后悔了,自己把他们仨打发走不就行了么?干嘛非得玩一出诈身份啊? 其实打谢斩讲完谢家灭门惨案的始末,越戎刀就已经知道他们是在试探锦官城有没有参与其中。虽然当时的越戎刀还不是掌门,但也知道锦官城和这件事没什么瓜葛,但又因为看出了关凌霄的异常才留了他们一晚。 没想到最后还是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越城主……可有决定了?” “锦官城可以和长生盟保持一定的联系,但锦官城主……只会和长生盟主成为朋友。”这就是越戎刀的对策,他利用关凌霄的身份反将了对方一军。 既是试探,也是要求。 往难听了说,越戎刀对这个神秘客并不放心,所以他需要对方的一个把柄;而往好听了说……你想和别人“交朋友”,那首先自己就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吧? 同时,这也是一种警告——公对公,私对私,朋友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帮助,而不是一方要把另一方的全部身家都拖下水。 神秘客听完越戎刀的话之后冷笑了一声:“越城主还真是会提条件啊!” 越戎刀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进套,好像自己授意对方做些什么似的:“按理来说,我和宋归潮的身份才是对等的,要是再考虑到锦官城和长生盟的势力——宋归潮都是高攀我。” “你要是敢露出真容……那我倒是能多给你一些信任。”越戎刀是咬定对方不敢把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唰”的一声,没想到神秘客竟然主动揭下了自己脸上那张关凌霄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同样年轻的脸。 “先说好啊……我这种面具易摘难戴,而且摘下来之后就废掉了,制作材料比较难找,制作工序也很复杂——这是你欠我的。” 面具下的脸谈不上清秀英俊,而是较为刚硬的面容,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因为离得较远,哪怕越戎刀的视力颇佳也只能看到这种地步了。 “原来你真的这么年轻……”越戎刀喃喃地念道。 “是啊,能有这么一个天才少年为友,想必越城主也觉得很高兴吧?”神秘客居然说起白烂话来。 虽然越戎刀对于神秘客这种假痴不癫的话感到有些许胃疼,但还是认可了对方话语中“天才少年”的那部分——这人总不见得是神仙返老还童吧?或者说无论是天才少年还是返老还童,此人的“强大”的肯定的。 强大而又富有野心,这种人是极其危险的。朋友,不见得可以做。但利用,或许也值得利用一下。 想到这一点,越戎刀也放松了一些,主动示好道:“我知道你们三个是来做什么的,既然你都按照我的要求露出真容了,那我也不妨给你交个底——谢家的事情和我们锦官城无关,鲁班天工图也不在我们手上……你要找天工图的下落,不妨去找找‘新墨’的人,据我所知——新墨是这些年来才崛起的,或许和鲁班天工图有关系也说不定呢?” 这话,无疑就是祸水东引了——他越戎刀哪知道鲁班天工图的下落?无非就是给这个新崛起的机关术门派添点麻烦罢了——最好神秘客领衔的长生盟三人组和新墨这个碍眼的同行打的头破血流不死不休,锦官城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我知道天工图不在你们手上。当然,号称是墨子后人的门派用着对头鲁班大师的图谱发家说起来也挺离谱的……”神秘客说道:“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而是……熊奇是你们锦官城的人吧?” 这话,让越戎刀陡然间变了脸色。 倒不是说天边卫四大总管之一的熊奇出身是个秘密,天边卫名扬天下,江湖中人也都对这四位的出身如数家珍,熊奇这稀罕的姓氏以及他那身功夫底子也不难被人看出他出自锦官城,他本人也从来都没有掩饰过这件事——但神秘客的话显然并不仅仅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虽然锦官城的“自治”是得到了皇权应许的,但内里有什么门道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熊奇正是一个很好的、用来向锦官城传递信息的门路。 同时,他也有着其他的作用。 “你……究竟是什么人?”越戎刀轻出了一口气,如果说对方仅仅武功独特,身份神秘就罢了,可他凭什么还知道这么多东西? “哎……越城主,不要觉得你姓越就可以随便越界啊?”神秘客扯淡道:“我也就知道这点儿东西罢了,还全给你抖落出来了——你知道关凌霄的秘密,我也知道熊奇的事儿,咱们俩算是扯平了。” 越戎刀差点儿气得两眼翻白——这话看似有道理,实则属于扯淡。你关凌霄的面具下到底是谁皇上又管不着,说到底就是江湖里狗屁倒灶的事情,谁知道你是不是见人就摘面具啊?但熊奇这条看似明线的暗线,在锦官城内部都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莫非……你是朝廷的人?”越戎刀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结论。 “你觉得是,那就是。”神秘客面朝着越戎刀退出门去,双手抱拳:“呵呵,告辞。顺便一说,你要是现在刚动起干掉我的心思估计不行,你和这屋子里的另外两位加在一起我肯定打不过,但要逃跑绝对没问题。” “咱们如果做朋友,你肯定不会吃亏,因为我的朋友很多——他们能帮我,也能帮你。”神秘客留下了这句话之后身形倏然消失在越戎刀的视野里,只留下一句话余音绕梁:“现在呢……就当今晚我没来过。” 第一三五章 听谣说广寒 广寒宫,是九大宗门中唯一一个由女子组成的江湖门派,根据传说中嫦娥仙子所居住的月宫所得名。当然,月宫里也有吴刚在罚跪,不对,伐桂,所以广寒宫里呢,也有几位男性,基本上由家属组成,不在门派里担当任何职务。 之所以在此会用“江湖”一词,而不是“武林”来称呼广寒宫,是因为这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教习武艺的门派。 在那个女子还没有机会登堂入室、抛头露面的时代,广寒宫的创始者,也是第一代宫主李仙娥在太阴山的大竹林中建立了一座“女子私塾”。 李仙娥是前朝某个世代公侯豪族的嫡女,说她们家是四世三公也毫不为过。李仙娥本人不但出落得般般入画,清丽出尘,头脑方面也是慧心巧思、颖悟绝伦,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更是无所不通,不但引来许多公子王孙的倾慕,就连当时的皇帝也有意赐婚于太子。 按理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嫁于太子那就是未来的皇妃乃至皇后,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但偏偏李仙娥并不这么想。 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倒也并非不喜欢太子,这位太子无论是学识、德行乃至相貌都十分出色,二人又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可以说这嫁娶之事迟早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但她认为另一件事却更加重要——那就是让天下所有女子也有书读,有学上,有功名可考。由于教条的约束,当时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有条件念书,有机会追求各种自己爱好的才艺;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要么不被世俗所允许,要么是没有读书的条件,只能早早学习一些赚钱的手艺操持家业,甚至早早地就嫁了出去,就连嫁人也不能遂自己的意愿,很多姑娘嫁人的目的甚至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换一门亲事。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女子没有得到功名的渠道,尤其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更是如此。李仙娥想让世人知道,女子的才能并不一定比男子差,所以她才想创建一个可以让普通女子也有机会读书、见世面的地方。 什么叫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这就是。 于是李仙娥不但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还在京城里办了个女子私塾,教习女子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和德行操守。在这里念书的女子并不要求出身,就算是贫民家的子嗣也可以到这里求学,而只要是一心求学、不是来虚度光阴的学生,都会根据考核的成绩得到由李仙娥赞助的钱粮来补贴家用。 一时间,李仙娥在京师风头无两。众人对于她的做法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李仙娥标新立异,离经叛道,不守祖宗教条;有人觉得李仙娥可能只是为了出名;有人觉得李仙娥这么做还挺有意思的……总之,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周边。当然,也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大王……不高兴。皇帝陛下一方面恼怒李仙娥拒婚忤逆龙颜,另一方面又对李仙娥这女子私塾的事感到太过离奇、觉得她扰乱纲常,大逆不道。就下诏书一道,不但取缔了李仙娥的私塾,还将李家人下狱逼她就范。 总的来说,皇帝陛下还是很中意这个儿媳妇的,所以事情也没有做的太过,下狱也仅仅是做个样子,毕竟李家也是名门望族,进了天牢也是好吃好喝供着,没有过多为难。 但偏偏李仙娥是个很倔强的女子,她也知道陛下不会真的拿她家人怎么样,所以就跑到了灵虚山中的大竹林里把这个私塾重新开了起来。这下子陛下的脸面是彻底挂不住了——我给你李家饭吃你李家是四世三公,我不给你李家饭吃那还能反了你不成,盛怒之下就派遣禁军将李家团团包围,准备抄家。 关键时刻,还是太子跑出来救场了,跪在父皇面前就是叩首求情——仙娥无意于与我成婚,又何必逼她?况且这女子私塾也没什么不好,女子终究也是要知书达理的…… 皇帝听完太子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气得肝疼,心想你这小子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差点儿就动了废太子的心思了。儿子毕竟是亲的,太子当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幺蛾子,废长立幼这事就是取乱之道,所以最后陛下给太子又赐了一门婚事,这事才算揭过去。 只是苦了太子殿下,一晃就是十年没见自己的心上人,只能差人时不时打听一下她的近况。 直到老皇帝逝世,新陛下掌权登基。在把祭祀典礼,纪年改元等所有事情忙活完之后,新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服私访灵虚山。 在那里,新皇帝重新见到了自己认定的皇后娘娘。 “我看你这儿还挺不错的,我都不想回京城了。”柴寒和李仙娥对坐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黑白,脚下煮着一壶清茶。 “那怎么行,你可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哎!”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李仙娥仍旧是一副青春少女的容颜,岁月没能在她脸上增添刻痕,也没能带走她那惹人怜爱的灵气。“你可以在我这儿待上一段日子,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你们这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会不会很危险?“柴寒皱眉问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深山竹林中一群莺莺燕燕的,怕是少不了蟊贼骚扰。 “这个你放心,我早就想到这件事了,特意聘请了几个武师来保护大家。”李仙娥捻着一枚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其实我也有想过让这些武师教一些功夫的,可惜男女有别,男人的功夫也不适合女子来练,看来我得再找些女高手来了。” “哦?男的?”柴寒颇为在意,但嘴上还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人靠不靠谱啊?哪里找来的?我还是给你派一队禁军来吧,这样我也放心。” 李仙娥哪能不知道柴寒真正想说什么,她轻轻笑了笑:“禁军我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凶巴巴的,哪有我找到的这些人好,不光武功高强,长得也赏心悦目,还懂吟诗作对,到时候还能给姑娘们当如意郎君……” “那你有没有……”柴寒使劲在手心里攥了攥白棋,欲言又止。 李仙娥看了他一眼然后埋头落子,再抬头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孑然一身。” 听到这句话的柴寒心头狂喜,但他还是按捺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回去……哪怕一段时日?” 这句话,柴寒说的极为艰难,到最后甚至声音小的都听不清了。 李仙娥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我回去做什么?在深宫里吗?你知道的……我想在这里教姑娘们读书学艺,不想锁在深宫大院里当娘娘。” “那你也可以偶尔回来啊!两边都不耽误的!”柴寒的情绪有些激动。 李仙娥挑眉看了柴寒一眼:“你见过天天往宫外跑的妃子么?” 柴寒也毫不退让:“难道你怕别人说闲话?” “我不怕别人说我,但我怕别人说你……你的身份就注定了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可以做。”李仙娥的声音有些嗫嚅:“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不想再拖累你了。” 凉亭里沉默了下去,只剩下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 良久,柴寒突然说了一句:“我……可以把位置让给我弟弟。” 没想到李仙娥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她把手中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笥里,抱着双臂严肃地看着柴寒:“你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是天子,你要知道你身上肩负的是什么……是社稷、是百姓。” “皇位不是可以随便按照个人的意愿让来让去的——今天你可以为了我让出皇位,那你弟弟就可能也会为了什么事再让出去,然后这个国家就乱套了。” “王者……无私。你从小就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看着柴寒那无奈的苦笑,李仙娥的语气也放缓了些:“你应该把心思放到百姓和社稷身上,让更多吃不上饭的孩子吃上饭,让读不起书的孩子读上书,让盗贼不再作乱,让子民安居乐业……儿女情长、诗词歌赋,舞榭楼台,这些东西皇帝不是不能有,但都要排在后面。”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仙娥便拖着自己席地的长裙离开了凉亭。 柴寒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他一直不太理解李仙娥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经营一座女子私塾,但他仍旧因为对李仙娥的爱情而倾力扶助她,现在他终于懂了李仙娥到底想给世间带来什么。 也懂了自己今生注定和李仙娥无缘。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李仙娥回来时坐到了柴寒的身边,素手伸出递上了一壶酒。 “玉蜜酒?”柴寒惊呼一声,这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喝的酒,因为不易醉人且味道甘甜。 李仙娥巧笑倩兮:“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每年都会存下一坛。” 对酌了一会儿,柴寒突然问道:“你这里就没个什么名字?只叫女子私塾也太直白了,天底下将来会出现很多个女子私塾的。” 李仙娥睁着一双美目,醉眼朦胧的笑道:“还请陛下赐名。” “嗯……”柴寒想了一会儿,“既然是在太阴山中,那不如就叫广寒宫吧!月亮不就是太阴么?” “不对啊?这里应该是叫灵虚山啊?”李仙娥眨着眼睛反应过来。 柴寒大笑了一声:“我说这里叫太阴山,这里就叫太阴山!” 李仙娥也笑了:“我看你这是硬要把自己的名字加到我的学堂里才这么说的。” “身为皇帝,难道连一座山的名字都决定不了么?从现在开始,这里就叫太阴山!”柴寒嘴硬道。 七天之后,皇帝离开了太阴山大竹林,回到了京城的皇宫。 从前的他是因为对于李仙娥的感情才帮助她,却从来没有深思过李仙娥的想法,现在他清楚了。 他要做一个好皇帝。 所以他的爱也只能在心底埋藏、抹平,却仍有余威。 十个月后,太阴山大竹林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李仙娥给她取名为李广寒。同年,广寒宫拔地而起。 皇帝每年都会去一次大竹林,喝这一年李仙娥亲手酿的玉蜜酒。 李广寒越长大越觉得这个年年都来讨酒喝的大叔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自己长得跟他很像。 有老人说女孩儿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 文德皇帝柴寒驾崩了。 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立过皇后,后宫中永远有一个空着的主殿,这块地方他永远留给一个人。他也没有儿子,他的侄子柴明言被过继为太子。 柴明言不知道为什么伯父临终前告诉自己不要将他葬在皇陵,而是将棺木送到太阴山的大竹林。 李仙娥牵着李广寒换上了白衣素服,在大竹林口的大路上等候着。 持服守丧的时候,李广寒第一次仔细看母亲给大叔画的画像,心里不断重复着“眉毛像娘,眼睛像爹,鼻子像娘,嘴巴像爹”。但始终却又不敢确定。 母亲临终之前,李广寒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了这件事。 李仙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笑容道:“女儿的名字,当然是要父亲来取了。” 原来如此。 第一三六章 姐妹铁三角 太阴山,大竹林,广寒宫。 深翠的竹林中,有一抹绯红的倩影在其中穿梭,显得格外扎眼。 郁如意轻巧地挂在一棵竹子上,左右张望,眼前却只有一望无际幽暗深邃的密竹。 在哪?汗水自额头上滑落腮边,但她却丝毫不敢分心擦拭。 这想法在她心头一闪而逝,就在她思索的刹那,一道白影已经自她背后突袭过来。 拂尘上的白毫本是柔软之物,只是此刻却根根竖立抻的笔直,刺向郁如意时如一柄短枪一般锋锐。 握着拂尘的那只手宛如璞玉,握着拂尘的女子也一样。 如矛的拂尘掠过郁如意的衣角,撕咬下了袍袖的一块,而郁如意的反应也很快,她侧身避过了拂尘后,指间水雾升腾。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此时虽然已是腊月时节,但太阴山却丝毫不见寒意,气温犹胜乍暖还寒时。 郁如意足下轻踏,身形借力而起,两只净瓶内水箭齐出,竟威压得拂尘女不敢近前,只能以拂尘挥扫,掸去水露。那被击散得四处飞溅的露水在竹节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趁此机会,郁如意且战且走,拂尘女自然拔腿跟上,二人的距离又一次逐渐拉近。 这番缠斗一直到了竹林间的溪流处,也是时候做个分晓了。 拂尘女又挥动拂尘,这次又不似方才那化柔为刚的法子,而是一道裹着真气的劲风直扑郁如意的身躯。这道气劲着实不简单,并非攻杀,而是缠粘,若是被这股真气黏住,定然是要被扯到拂尘女面前的,到时候无论是扫还是刺,非要见血不可。 郁如意踏在潺潺流水中的一块石上,双手连舞,溪水拔流而起,竟在她面前筑成了一道透明的水墙! 真气消散,水墙飞溅,看上去是做了个平手,但下一刻郁如意气脉再催,竟然将空中飞溅的水汽凝成了一道剔透的巨枪,那巨枪悬了一刹,便对准了拂尘女压了过去。 磅礴真气自拂尘而起,将那巨枪又粉碎成无数水珠,如飞雨寥落,拂尘女借着掌中物件将雨幕隔在自己身前,倒是郁如意避之不及,被淋得连打了数个喷嚏。 “进步不小。”拂尘女将尘尾陷在怀中,面带慈祥的点评道。 或许以她的年龄来说,慈祥稍微有一点点不太合适,但她怎么说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当然,因广寒宫的驻颜术法存在,她现在的外表绝不超过三十岁。 广寒宫掌事姚念,江湖人称姚仙姑。 “师父……”郁如意用手帕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行至姚念身前道:“我们继续吧。” 姚念却摇了摇头:“最近这种程度的锻炼对于你身体的负荷太严重了,还是歇一歇吧。” “你有气脉做底子,练起轻功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进步已然一日千里,若是操之过急,很可能有走火入魔的风险。”姚念知道自己的爱徒一贯要强,所以补充道:“你还没有发现么?你最后凝水为枪的这一招气息散乱,已然是强弩之末徒有其表,根本发挥不出来威力。” 自郁家和徐珙乃至他背后的商会转为拉锯的局势后,郁如意就再一次辞别父母回到了门派里。 这一次,她是回来练习轻功的。 轻功,本就是很适合女子练就的一门功夫,郁如意从前不会轻功是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飞来飞去”,比起四处腾挪她更喜欢慢慢走,所以哪怕师父再怎么管教她,她也不学,但如今来看自己的任性实在是不应该。 前段时间的经历让她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四暗箭”,其实只有自己才是一直被照顾的那个,说到底自己现在也只有没完全兑现的武学天赋而已,论起处事和办事的能力,自己比起他们实在是差的太远。 要是自己会轻功的话,贺难在小树林也不会因为保护自己而差点死掉了。 所以这一次回到广寒宫中,郁如意比以往刻苦的多,甚至将自己喜欢的绘画和舞艺修行全给推迟了。 书接前文,如今的广寒宫已然形成了相当的规模,除了每个入宫的女弟子都必修的文武课业之外,还要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中任选四门修习,其余甚至还有一些关于仪态、花艺、茶艺等的修行,端的是五花八门。 郁如意就是典型的广寒宫三好弟子,要不是因为她母亲并非广寒宫门人,或许也是下一代宫主的大热门人选。 因为广寒宫多女弟子,开创的背景又和旧朝皇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广寒宫内的约束与戒律较外门严格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其中宫主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当选宫主必须要满足的一个条件就是至少三代出自于门内,这样可以在相当程度上保证宫主和广寒宫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至于干出那里通外人的事情来。 师徒二人正一路走一路闲聊着近况,从竹林回来便径直往众人食宿的屋舍走去,直到走到郁如意房门前,才看见房门大开。 “谁在里面?”姚念沉声问道。 “我啊!”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缥色劲装的飒爽女子从房内大步流星地踏了出来。 这姑娘名作李问渠,姚念的弟子,郁如意的师姐。最重要的是,她乃是李广寒的直系后代。作为美撼凡尘的仙娥宫主之后,李问渠的长相自然也不用多说,但她却不是那种女子娇柔可怜的柔美,而是英姿飒爽的俊美,性格也更像男儿。此时的李问渠把头发用簪子绾在头上,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俊雅的公子一般。 李问渠笑嘻嘻地凑到了师父和师妹面前,开口道:“本来我是想借如意的针线缝一件衣服的,结果师父您猜怎么着?” 姚念还不明就里,但郁如意已经反应过来师姐在自己房内看到什么了,面色霎时涨得如衣裙一般红,冲上去要堵她的嘴。 李问渠可不似郁如意这般娇小,她的身条在女子之中算是颇为高挑挺拔的,轻轻一闪就叫郁如意扑了个空,她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手中正是一副未完成的画作——画上是一个少年拄着一根黑色的烧火棍,长发和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情说不出的自信十足。 画的当然是贺难,但因为“未完成”的原因,无柄刀只画了半截的部分,所以被看作是黑色的烧火棍也情有可原。可能有人会问,这画是怎么“听出来猎猎作响”的呢? 脑补一下吧。 “如意……这是哪家的公子啊?”李问渠笑嘻嘻地捏了捏郁如意的脸,她和郁如意的关系一贯很好。 当师父的姚念看着画纸上的少年也感到惊奇:“是啊,我也很好奇这画上的人是何许人也。” 郁如意正在那捂着脸自顾自地害羞,李问渠这边已经猜起来了。 “京城里的公子哥儿?” “京城里倒勉强挂的上,公子哥真不算。” “你的发小?” “俩人认识还不到一年。” “你爹娘世交朋友的儿子?” “当然也不是。” “总不至于是你弟弟吧?”李问渠倒是见过郁如意的弟弟,长得完全不一样啊也! “呃……你觉得可能么?” 半天下来,李问渠把她想到的可能性猜了个遍,但郁如意却一直否认。 “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小如意,你就当姐姐求你啦!说说呗?”现场又乱入了一个人,她已经站在旁边听半天了,八卦之心比李问渠还要强烈,正是从长生盟回来的宁藏花,和李问渠、郁如意可以说的上是广寒宫的铁三角。她倒是想跟着她的凌霄哥哥,但关凌霄已经跑到锦官城去了,所以也只能听她娘亲的话回广寒宫。 “进屋说吧!”郁如意跺了跺脚,一溜烟钻进了房间里,二少一老立刻跟上。 郁如意把自己和贺难的经历讲给姐妹与师父听,三人的反应各异。 姚念是过来人,虽然不曾婚嫁,但也知道小姑娘那青涩懵懂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自顾自地饮茶听着;李问渠只怕这种混小子带坏了自己的宝贝师妹,紧张地听着贺难的一举一动。 唯有宁藏花听的津津有味,直到最后才若有所思地咂吧着嘴道:“怎么听着和凌霄哥哥这么像呢?难不成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还是说我们姐妹的眼光出奇的相似?” “你是说……自大狂和自恋狂这一部分吗?”郁如意吐槽道,显然她不止一次听宁藏花絮叨她的凌霄哥哥了。 “一开始很讨人厌,但后来才发现挺可爱的……”宁藏花补充道,丝毫没有听出郁如意话语中那揶揄的意味。 “有时候又矫情又幼稚,有时候又表现出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成熟……” “从来都喜欢把话憋在心里……” 就在这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拍手称赞之时,当大姐的李问渠终于忍不住了:“是啊,你们两个分别描述的两个男人那股子抽风劲儿都一模一样……我真怀疑是不是压根就没有这两个货的存在,一切都是你们的幻想……” 宁藏花当然嗔怒,郁如意也有些恼火,二人一齐扑向了李问渠,却被李问渠一手一个给按住了,紧接着三人就闹成了一团。 如今的广寒铁三角,三姐妹感情如胶似漆。 花开并蒂,软谈丽语,当真是一副美好和谐的景象。 可谁又能想到,未来的她们却有一日会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得不拔刀相向呢? 第一三七章 都是费油灯 秦王府那一丈二高的台阶上,一个人正杵在那。 这个人很多人都认识,但很多人都只认识一部分。 当然,每个人认识他的那部分都包括了“英俊潇洒”和“气量不凡”。 “殿下。”门口走过来一列侍卫,带头的那个侍卫统领叩首便拜。 齐单摆了摆手:“免礼。皇兄今日可在王府里?” 侍卫统领点了点头,随即就把齐单往门里引。 秦王府比赵王府气派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普天之下能比这里还要富丽堂皇的地方,也就只有五官城了。 齐单倒是根本不在乎这里阔不阔气,因为他那原本的赵王府建的也不差,但还是不如自己那方伸不开马腿的小院子住的安心。 若论阔气,天下有什么地方又能比得上五官城呢? 其实齐单也很羡慕自己的这些个皇兄。 羡慕而又悲悯,憧憬而又厌恶。 他知道所有的兄弟都是自己必须要跨过去的一道坎,而贺难为他指的第一条路是三皇兄。 为什么是秦王齐骏?齐单也曾经思索过这个问题——若是论对太子位置的最大的威胁,那非齐骏莫属。 立长、立嫡、立贤、立爱。齐骏除了第一条之外似乎都占全了——论血统他是皇后的嫡生次子,论才能他一年的私库进账难以计数,论他在齐长庚那里也是颇受盛宠。 假设如今的太子跌了份,那十有八九就是轮到齐骏做太子。 齐长庚着实是个很复杂的人,但这种复杂却在立储中有些不合时宜——他对于皇后所生的嫡子全都大力栽培,没有所谓厚此薄彼之分;对于妃子所生的庶子虽然不许他们干涉朝政,但也应许了权力之外的所有。 看似公平,实际上却也埋下了许多祸患。 譬如太子和秦王的关系从来都算不得好——曾几何时,太子与秦王、燕王这三位兄弟一度在同一宫室中饮食起居,彼此礼仪之间也没有高下之分。这种情况放在百姓家里其实很正常,但若是在帝王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朝臣对此提出议论说太子与藩王之间应当有身份尊卑之差别,这才有了藩王们纷纷搬出宫里的事情。 其实当时的情况极为微妙。 因为先做出“退让”的竟然是太子,他主动向君父和兄弟们提出了“不要因为这些议论就伤害了亲人们之间的感情,皇子之间的礼仪不应该分出高下”。还是那句话,在百姓家很正常,但在帝王家却大不一样。太子说出这句话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旁人不得而知,但无疑是把哥儿几个都架在火上烤。 当时那个情况下,楚王齐直也不枉他这个名字,直接冷笑一声就甩袖子走人了——你们嫡兄弟哥仨的事情关我这个庶子什么事情,我一不跟你们同室而居同簋而食,二和你们有着嫡庶之别,三就连名字都不是一个偏旁——我在这儿凑哪门子热闹呢? 说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题外话,齐长庚嫡子的名字皆以“马”为部首,而给庶子和女儿们的名字则没那么多讲究了——蒲贵妃所生的齐直以及榴贵妃所生的齐单、齐复,把他们的名字并列,可以发现除了字体结构愈发复杂之外好像没什么别的规律。 当然,齐直不待见这哥仨儿的原因远远不止如此——齐长庚前四个儿子有三个都是皇后所生,难道是种巧合么?当然不是。皇后乃是后宫之首,陛下临幸了哪个妃子,她自然都心中有数,一旦发现哪个妃子有怀孕迹象后马上就派人敲打警示,绝不手软。要不是蒲贵妃第一个孩子已经遭到毒手有了戒备,加上齐直本身命也比较硬,怕不是早就胎死腹中了,所以齐直对这哥兄弟三个以及皇后娘娘不待见也是很正常的。 在齐直拂袖而去之后,第二个离开的就是秦王齐骏,他深深朝着父兄鞠了一躬然后就搬出了五官城,再不主动回宫。而剩下年纪稍小的齐骅也在成年之后住进了王府。 至于齐单?那个时候他还玩泥巴呢。 这件事的确让这几兄弟心中产生了嫌隙,甚至可以说是不可弥补的裂痕。 而贺难将齐单手中的刀锋对准齐骏的原因也很简单,具体实施起来的办法也是很朴素的办法——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要斗,就让太子和秦王先斗去吧。 ………… 齐单见到自己这位三皇兄时,三皇兄正和一个金发碧眼苍白皮肤的外邦人相谈甚欢,一边说话还一边比划,他们聊的兴高采烈,只不过齐单一句都听不懂。 其实秦王齐骏和很多人想象的都不一样。如果把他放在人群里他当然会鹤立鸡群,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皇子或者贵族,而更像是一个商人,一个一夜暴富的商人,无论走到哪里看起来都那么招摇,但偏偏他却总是对你笑容可掬。 但齐单知道,自己的三皇兄那张笑脸背后是无比理智冰冷的心。 “老五来了?”齐骏看到齐单时候眼神微变,但笑容却更盛:“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儿来了?” 齐单也开起了玩笑:“我那小院子伸不开腿了,所以就上你这大宅子里伸伸腿。” 齐骏点了点头,又给齐单介绍和自己对着玩手语的外邦人:“这位是萨穆尔,我的朋友,他是来自异域外邦的旅行者,最近在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接着,又向外邦人萨穆尔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弟弟。 正当齐单犹豫着要怎么和这个怪人交流时,萨穆尔却主动将一只手放在胸膛前,身体微微前屈下蹲,毕恭毕敬地说道:“参见五皇子殿下。”用的居然还是盛国语。 这下子让齐单有些懵住了,他知道这些外邦人来到盛国肯定多多少少懂一些盛国的语言,不然和人交流都十分困难,但这古怪的姿势又是怎么一出? 看着真的特别像行刺。 齐骏当然也看出了皇弟的不自在,以及他身体那一瞬间的紧绷,立刻笑着解释道:“这是萨穆尔国家特有的礼节。” 齐单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萨穆尔又用外邦语言对着齐骏说了什么,然后便告退了,这大堂里只剩下了这对兄弟二人。 “三哥……还是老样子?”齐单问道。 齐骏轻轻笑了笑:“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我记得三哥你的生辰快到了……今年也还是不准备在京城里操办?”齐单试探着问道,虽然说是“京城”,但他实际上指的还是五官城。自从齐骏搬出五官城后,只在每年的祭祀大典和父母生辰带着妻儿回宫露个面,然后又匆匆离开,齐长庚和皇后也不止一次提过让他多在宫里待些时日陪陪他母亲,但齐骏从来都是婉言谢绝,就连自己的生辰也从不在宫里操办。 “有什么可操办的,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忙些我自己的事情。”齐骏无奈地笑了笑,“五官城……不如秦王府啊。” 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也不知道是对太子?还是对父皇? 不过齐单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无论是太子还是父皇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他巴不得拱火:“前些日子我回宫里了。” “咦?”齐骏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齐骏知道自己这个五弟也很少回宫里,主动回宫倒是个破天荒地稀罕事。“所为何事?“ 齐单的脸上全是喜悦之情:“与父皇商议我的婚约。“ 听闻齐单回宫是为了婚约,齐骏的表情更加玩味:“哪家的姑娘?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父皇要给你安排?“ 看上去是正常兄长对弟弟的问候,但背后可大有文章——皇子择妻而娶还是皇上主动赐婚,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我向父皇提议,要娶户部尚书朱家的姑娘,父皇应允了。”齐单还是一副有一说一的样子。 “朱家、朱家……”齐骏双眼望天,开始在脑海里回忆:“从小就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个小姑娘?” “嗯。”齐单点了点头。 “婚期定了么?到时候三哥一定回来。”齐骏拍了拍齐单的肩膀。 这个瞬间齐单的心脏就像被人紧攥了一下似的——当年太子纳妃,齐骏好像只是礼到人未到。 “还没定下来,不过也就是下一年的事情了。”齐骏……是一直都把我当成弟弟来看么?齐单的内心有些动摇,给出的答复也有些心不在焉。 “赶紧定下来啊,要不然三哥我可就又不知道跑到天南海北哪里去了。”齐骏笑着拍了拍齐单的肩膀。 “对了,上次我回宫碰到大哥了……”无论有多大的动摇,齐单还是齐单,他不可能因为这小小的温情就改变自己的来意,哪怕当成试探也好,总比到最后棋差一招来的强:“大哥还对我说,今年过年大家都回宫里聚一聚吧,我们兄弟好像还从来都没有过上一个完整的团圆年呢?” 这就是在扯淡了,齐单上回深夜入宫哪里见到过太子,无非就是借着年关将至,打着太子的名号试探一下齐骏的态度罢了。 听完齐单的话,齐骏背过身去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回头,眼神像一张蛛网一般去捕捉齐单的神情,但也没看出来什么异常:“所以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邀请我参加你的大婚,还是替大哥当说客来了?” 齐骏没有用“替大哥捎个信儿”这样和煦的说辞,因为他同时也在试探齐单的立场。 “当然都是了。”齐单会心一笑。 第一三八章 隔墙有耳听 如贺难所料,蔡家并没有主动找上自己的麻烦。 原因有三:其一,李仕通有意无意地放出去了“贺难是奉命从京城里来的”这个消息;其二,贺难这些日子在酒楼夜夜笙歌,宴请的都是些和蔡家不对头或平时中立的人物;其三,蔡家也在观望。 对于贺难来说……这并不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因为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如果蔡家等不及对自己出手,自己尚有筹措来反制,最后哪怕闹到他们头上那位老太监那里,自己背后何尝又没有靠山?但如果蔡家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耗着,耗到自己离开之后再出手,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离腊月三十还有三天,贺难在郡城里摆下了最后一桌。 “王掌柜里边请!” “何员外来啦!” 门口负责接风的小二贴上来招呼着。 来人,是斧阳郡中的两位颇有名气的富户,万宝当铺的掌柜王子明,与地主何太清。前者四十岁上下,身形干瘦颀长,长相倒是颇有特点,小头窄面,五官倒是分的很开,长得有点儿像一只蚂蚱成了精;后者看上去要年轻不少,样貌在三十岁左右,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和他那名字不相匹配。 这两位几乎是前后脚走进来的,后边儿的人被引进来的时候,前者也看了一眼。王子明生性比较寡言少语,朝着何太清微微点了点头,而何太清这人就不太讲究了,他就当没看见,大剌剌地就往主座右手边一坐,和李仕通攀谈了起来,好像他这样就显得比王子明高一等似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蔡家攀上大太监蔡环之前,何家算是郡城里的第一豪强。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何老爷没了,而何太清又是个粗人不懂打理家产,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和蔡家相比更是不算什么。不过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太清也是从小就是拿鼻孔看人的主儿,习惯改不了。 王子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客位上,和李仕通寒暄了两句。 众人不冷不热地聊着天,贺难也钻进来了,朝着几位都打了声招呼。 “贺老弟!”何太清当即便站起来朝贺难招呼了一句,和对王子明的态度截然不同。 而王子明的态度却照旧,点点头而已,好像和谁都不那么熟似的。 贺难当然是早就和这两位接触过,甚至去请的时候也是登门拜访,所以何太清能热情地招呼一声也不足为奇。毕竟贺难比较擅长言谈,总会比王子明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讨人喜欢。 今儿做东的虽然是贺难,但也是借着李仕通的光才能和这些人结交上,所以在张罗的还是李仕通。何太清和王子明虽然在方才有点儿看不对眼的意思,但还是要给李仕通一些面子的,所以酒桌上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了一些。 酒过三巡,贺难还是主动张了口:“二位兄台,想必你们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小弟我和蔡家的公子发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想请二位哥哥在其中说和说和。” 王子明欲言又止,刚要张口却被何太清截断了话头:“贺老弟,别怪哥哥我说话不太中听啊——你觉得真有必要说和么?这郡城里又不是他们姓蔡的一家说了算,难道跟姓蔡的不对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何太清对蔡家的敌视,只从这句话中就可见一斑。两家的关系虽然算不上水深火热,但照了面却也从来没给过对方好脸色看。 “我是个粗人,整不出来那些个大道理,但是这些年摸爬滚打也不是白费功夫的——我家手底下有很多佃户,年年都要给我家交钱粮作为租金,还得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在想——难道这些人离了我这个地主就不种地了不成?” “何老弟……这话就不对了吧。”王子明那沙哑的声音从桌子另一边轻飘飘的传来:“收租的是你,说风凉话的也是你,敢情都是那些佃户的不是了?咱们就事论事,人家贺老弟无非就是跟蔡家有点儿小误会,咱们这些当哥哥的哪怕和蔡家不是那么熟,但好歹也能说得上话帮着在里面撮合撮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摆阔呢?” 这俩人一个个都比贺难大上十岁二十岁,却也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 何太清是个暴脾气,王子明在这阴阳怪气地饶舌,他肯定不能忍啊,一拍桌子就嚷嚷道:“王子明,你他妈的别忘了——姓蔡的手底下那个当铺卷走过你多少生意,现在你要给他们说话?你孬不孬啊?” 王子明的万宝当铺,原来可以说是郡城里数一数二红火的了。这人做生意头脑比较精明,他不做那暴利盘剥的生意,却反行薄利多销的路子,一赚回头客,二赚人情债,再加上他眼力颇佳,倒是从一穷二白摇身一变成了大当铺的掌柜,堪称是咸鱼翻身的典范。 但自从蔡家靠上了蔡环之后,也把手伸到了典当这一行业中,无非就是“暴利”二字。蔡家的当铺专行使那“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什么叫九出十三归呢?假设一件物品值十两银子,当期三月,当户在当铺那里非但只能拿到九两,还背上了每月一两银子的利息,而三个月之后要连本带利还十三两才能把物品赎回来。 而如果到期之后你不来赎回这件物品,这货物归了当铺还好说,利息也得照样还,而且每逾期一月还得加收利息,蔡家那个当铺更是达到了三成之多。 十两银子的东西,前三个月每月一成利,到期之后每个月都长三成利息,还是按前一个月滚出来的本钱和利息加在一起进行结算——一年之后就变成一百三十七两还多。 何止是暴利?简直就是茹毛饮血! 可能有人会好奇——这么重的利息,那大家不去他那里不就的了么? 关键是蔡家既然这么干了,肯定不怕没人来啊——一方面雇人去同行那里捣乱骚扰,其它当铺不是被迫关门就是必须跟他们一样的价钱;另一方面又让人威逼利诱当户必须去蔡家当铺,不服?不服就拳脚伺候。 而最为可恶的一点就是——明明人家有能力按时把钱交上,但蔡家偏要从中作梗,非得把这个期限给拖过了不成,只要晚一天,那都是多收一个月的利息。逢人还钱借口当铺关张也就算了,甚至还在到期的前几日雇打手故意找茬给人打一顿,让人在还钱的日子没法出门。 而且这事儿吧,还没办法找证据——他不是抢劫,也不是偷盗,更不是杀人,充其量就是发生了口角然后下手重了一点儿,也没到致死致残的程度。官府真要判,那也就是赔点钱当作医药费了事,还不够一个月多加的那点儿利息呢。至于逾期了?那是你自己伤着了没法出门,跟我们当铺有什么关系? 总之,这市场被蔡家这根搅屎棍搅得一片污秽,王子明也深受其害。 在何太清的眼里,王子明跟姓蔡的那就是有血海深仇——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嘛! 见何太清嚷嚷个没完,王子明不禁皱了皱眉:“这和孬不孬没关系,我和蔡家的事是我们商人之间的事,跟贺老弟又没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想把贺老弟拖下水呗?”何太清两颗眼珠子都要喷火了,“妈的,你们这群做买卖的真是一肚子坏水,小人之心!” “何太清,你别得寸进尺!”王子明是性格内敛,但何太清已经指着他鼻子骂了,哪有不还口的道理?“就你这猪脑子,难怪你家让你败得没剩几个子了,就你这样还想扳倒蔡家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放你娘的狗屁,你怕姓蔡的,老子可不怕!你让蔡猛那老东西来找我试试!你看我不把他头给拧下来!”何太清越说越激动,连说带比划,唾液横飞:“贺老弟,你就听我的,有你何大哥在,蔡猛那老东西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听到这儿,贺难终于跳出来打圆场了:“其实两位哥哥说的都有理,但是吧——其实我也不愿意和蔡家有什么瓜葛,见不着就算了,见着面再说吧!” 没想到这下子轮到王子明炸毛了:“贺老弟,这么说你是站在何太清那一边儿了?” 贺难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向了王子明:“我不站在哪一边,我只是觉得这么看来也没必要跟蔡家说和了。” “行。”王子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既然贺老弟已经有主意了,那我在这儿看来也是多余,李大人,就恕王某先行离去了。” 说罢,王子明拂袖而去,这间屋内只留下表情各不相同的三人。 其中有一个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但我不说是谁。 就在王子明离开后的不久,隔壁的雅间也有两个人走了出去。 就在翌日贺难返回了县城老家之后,这两个人也到万宝当铺拜访了王子明,当夜,王子明便去了蔡府。 第一三九章 宁为太平犬 望平九年,腊月三十,除夕守岁。 县城里张灯结彩。随着爆竹的一声声响,这场将来未来,盼之已久的大雪终于落了。 贺难是北方人,从小就见惯了鹅毛大雪满天飞的场面,在京城的那几年里,要么是整个冬天都不见寒意,要么只是在地上积下一层薄霜,让他总觉得往年的冬天都缺了点什么。 贺难这一大家子,连同魏溃一家三口,以及东方柝这个吃白食的,在一起过了个大年。 魏溃的父母魏涛夫妇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虽然不清楚魏溃为什么把自己二人千里迢迢接到了这儿,但从数月前到魏家村的官兵态度中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魏溃的口风甚紧,只说自己不愿意当兵了。 东方柝这几天一直被贺小秋和张怀文缠着,因为这个新认识的哥哥会变戏法。 姑姑和婶婶两个人一直在变着法地打听小郁怎么没跟着贺难一起回来。 姑父和叔叔这些男人们一直在喝酒。 年夜饭过后,众人都纷纷回房休息,只留下贺难和魏溃还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 贺难披着大氅,双手捧着一杯热茶,雪花落进滚烫的茶水中顷刻便化为乌有,他呵着凉气吹了吹茶汤,然后悠悠地来了一句:“这一年,过得可真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魏溃抱着双臂,站在贺难的身旁:“对了,你让我把我父母接过来,可是难道这里就一定安全吗?” 贺难摇了摇头:“在这个世道上,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无论是你还是我,现在的境遇下都如履薄冰。”贺难呲牙咧嘴地咽下了一口茶:“人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保全自身和家族性命,反倒是世道乱起来才行。” “何解?”魏溃居然还拽起文词儿来了。 “只有这仗打起来了,他们才没心思管我们。”贺难轻声说道。 “你认真的?”魏溃横过头看了他一眼。 贺难无声地笑了笑:“不是我认不认真就能说了算的,只是我知道天下迟早会有打起来的一天,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两方,或是哪几方。” “所以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就要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剔除掉。”贺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魏溃听:“但愿别流太多血,别死太多人。” “所以……你训练萧山那帮孙子的原因就是这个?”魏溃渐渐跟上了贺难的思绪。 “算是吧。” 贺难把挂在杯壁上的茶梗往雪地上倒了倒,双眼望天:“如果盛国不太平,那我们就去创造太平。” 一晃十天过去,贺难终于接到了李仕通的书信。 “信上说什么了?”魏溃看着贺难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奇地问道。 “蔡猛果然忍不住动手了,他找茬和何太清发生了点儿摩擦,何太清吃了个大亏,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贺难把书信折了起来,扔进火盆里一把烧掉。“不止如此,蔡猛还把我请过的人都找了一遍,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剪其羽翼,断其枝叶……蔡猛倒是好手段。有了何太清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其他人就是想帮我跟他作对,也就只能想想了。” “为啥子偏偏是何太清呢?” “那天在酒桌上,何太清放狠话说蔡猛来找他他也不怕,所以蔡猛就找上门了呗。” “酒桌上的话,不是那么好传出去的吧?”魏溃咂吧了两下嘴,那天他没到场,而是早早护送父母以及东方柝回到了县城。 “要么是隔墙有耳,要么就是王子明……或者二者皆有之。”贺难文绉绉地来了一句:“伯仁因我而死啊。”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贺难和魏溃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猛要剪去贺难的羽翼,贺难当然也可以剪蔡猛的。 “你也要去打一顿老太监?”魏溃开了句玩笑,他当然知道这事绝对不成。蔡猛可以靠武力威慑斧阳郡群豪,但贺难可没办法对远在京城的蔡环动武。 “蔡家所仰仗的,无非就是蔡环在朝野中的势力,而蔡环之所以这么照拂蔡家,不就是因为蔡猛对他忠心耿耿么?”贺难拧了拧脖子,“但如果有一天蔡环发现蔡猛并不满足只认自己当爷爷,还想再认别人,他会怎么办?” “只有这样……还不够吧?” “所以我得让老太监蔡环也忙一忙自己的事情。”贺难笑了笑,“虽然你我都脱不开身,但东方兄正好要回山里一趟,我跟他说绕个路帮我往京城送点儿东西。” “咱们俩……往郡城里开拔。” ………… 郡城,蔡猛宅邸。 “王掌柜,在蔡某的印象里,您可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蔡猛看着坐在下首的王子明,幽幽地感慨了一句。 “人么,哪有谁会不想报复的,无非就是有这个能力和没有这个能力的分别。”王子明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一句:“何太清看我不顺眼,我看他当然也不顺眼,只不过原来没有这个契机和能力,现在蔡兄能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在下感激不尽。” “别,可别。”蔡猛摆了摆手:“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咱们都是生意人,谈帮不帮的就太不守规矩了,还是谈钱吧。” “我帮你教训了何太清,要你当铺里的一件宝贝不过分吧?”蔡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奸诈。 “您想要什么?“王子明试探着问道。 他当铺里的确有一件宝贝,这宝贝可以说值他名下当铺的三成价钱,而且他很清楚蔡猛已经盯上这件宝贝许久了。 “你也知道,你那间当铺里我能看上的玩意儿不多——我要你手里那件金银蚕衣。”蔡猛狮子大开口。 王子明手里的确是有一件金银蚕衣,价值不菲——这件宝贝据说是从一个古代将军陵墓中发掘出来的。银蚕衣的价值并不在于用料,因为无论是蚕丝、白银还是黄金,在达官贵人眼里也就是那么回事,真正让人认为金银蚕衣价值千金的是其独特的制作手法——竟然将金线、银线与蚕丝编织到了一起,光华璀璨,极为轻薄。这件金银蚕衣在王子明得手之后也试图请手工匠人复制,但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关就倒下了——如何把金银制成根根细软与蚕丝同的丝线。 “您……要这玩意儿干什么?”王子明谨慎地问道:“而且以何太清这个人情来算,价值有点儿过高了吧?” 蔡猛手中捻着一串玲珑剔透的念珠,态度嚣张:“你这件玩意儿是个稀罕物,自然是要进贡给在京城的那位了。”他没有正面回答价值不对等的问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搬出了蔡环来压人。 “蔡爷……您也知道,这件宝贝几乎抵得上我当铺价值的三分之一了,您若是因为这个事就管我开口……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么?”王子明长吁短叹。 “那你说……这个人情该怎么还?”蔡猛把手中的念珠按在了小炕桌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王子明的脸。 “您……还是换一件玩意儿吧,除了这件金银蚕衣,其他的物件随您开口。”王子明低下了头。 蔡猛伸了伸腰,指肚在下颚的胡茬上摩了摩,故作沉思状:“可是除了那件金银蚕衣,其他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我看上眼的。” 王子明沉默了半晌,最后咬了咬牙:“您要是非得要这件金银蚕衣也行……要么您就把我整间当铺给收了,然后我来替你打理当铺!” “投名状啊……有意思。”蔡猛挑了挑眉毛。 王子明是个很好的管理者,蔡猛没有理由直接拒绝他的提议,但他却想不明白王子明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么?”蔡猛问道。 王子明也没有隐瞒,向蔡猛娓娓道来:“实不相瞒,自打您开了当铺之后,我这当铺着实是少了很多生意,只靠着原来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在撑着,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据我所知,您名下的那间当铺也是门可罗雀……有了我的名声和经营,咱们可以共赢。” “就因为这个,你放着东家不做,要来我手下打工?“蔡猛有些疑惑,在他心中王子明这样的人应该是眼高于顶才对。 “我是个生意人,我的东家是钱。如果在您手底下打工比我自己当掌柜的赚的多,我为什么非得死守着一个掌柜的名头不放呢?”王子明的解释也很合理。 蔡猛没有立刻答应王子明,而是在思考王子明的目的。 “赚的钱怎么分?”蔡猛试探着王子明的底线。 “如果您肯全价盘下我的当铺,那我可以跟您四六分,我只要四成。”王子明这个价码很中肯,毕竟王子明这个人在郡城的典当古董界算得上一块金字招牌。 “一九。”蔡猛一口回绝。 “三七。” 在经过一番扯皮之后,二人终于商谈出了一个结果:赚的钱二八分,但王子明有着全部两间当铺的管理权力,也就是说蔡猛只负责收钱,王子明来负责经营。 “合作愉快。”蔡猛拍了拍王子明的肩膀。 虽然蔡猛不太喜欢王子明这个人,但如果把他视为赚钱的工具,那王子明是相当合格的。 就在二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称兄道弟的时候,蔡家的家丁突然敲了敲老爷的门。 “老爷,外面有个姓贺的求见。” 第一四零章 此路是我开 “姓贺的?贺难?他来干什么?”蔡猛摸着自己的胡茬,这是他的习惯——一边摸下巴一边思考。 王子明也听到了蔡府中人的话,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窘迫:“蔡兄,那我就先告退了……” 蔡猛嘿嘿地怪笑了两声:“你是怕他知道是你告的密?” 王子明当即闭嘴,默认了自己的心思被蔡猛拆穿。 “后门在北边,你随意。”蔡猛也不希望让王子明这么早的暴露,毕竟只要贺难不在这里见到王子明,那没准儿还能利用此人埋伏他一手。 王子明听完后如获大赦,颠颠地就往后门的方向跑去,而蔡猛则跟随着家丁到了正门“迎客”。 蔡猛见到贺难时,贺难正在蔡府的大门外玩雪呢!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会面,蔡猛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路数。 因为儿子向自己完整地诉说过对贺难的印象,凭着甫一动手就敲断了儿子的腕骨和前些日子夜夜摆下宴席这两点来看,此人武功不俗,且出手狠辣,但现在一见,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很多。 “蔡员外。”贺难眼瞅着蔡猛大步流星地逼近,从气度相貌上便猜到了此人便是蔡猛。“令郎……还算安好?” 蔡猛的鼻孔中哼出两道气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托你的福,现在还在家养伤,不便见客。” 与人们普遍印象中的土豪不同,和他那威武的名字也不一样,蔡猛此人非但不“猛”,反而十分的狡狯无常,说的好听一点儿——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他为了得到蔡环的支持另立祖宗,虽然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有辱家门,但他却得到了切实的好处。 所以他打击公然挑衅他的何太清与他没有立即对贺难动手并不冲突。 他拿何太清开刀杀鸡儆猴,可以把那些势力不如何太清的人全部都震慑住,让他们全都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和蔡氏叫板;而他没有对贺难出手,是因为他还摸不透贺难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能量。 据说贼曹李仕通和贺难的关系不错,李仕通能从县城平步青云坐到郡贼曹的位置靠的都是贺难背后的人,而这个小子据说是打京城里出来的。 京城是什么地方?掉下来块匾砸死三个官的地方。 蔡猛知道,自己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头上称王称霸,但要是在京城里可就差得远了,所以不妨再观察观察。 “蔡员外说笑了……今儿在下前来就是想跟您说和的。”贺难拱了拱手。“虽然令公子有错在先,但毕竟在下出手重了点儿,所以想给您赔个不是,希望您高抬贵手,这篇儿……就这么揭过去。” “就这么揭过去?”蔡猛冷笑了两声,开始摆谱:“我怎么记得你半个月前天天请客吃饭,找的都是和我不太对头的家伙呢?还有那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饭桌上就嚷嚷着让我去找他试试看?” “哎……蔡员外,这都是误会。酒后失言,酒后失言。”贺难悻悻地说道,“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我听说前几天您和何太清何老哥……还起过一点儿小摩擦?” 就在何太清摸着下巴冷笑考虑要不要把王子明这事捅出去祸水东引的时候,只听见耳边传来“噗通”一声,王子明已经四脚着地的趴在自己面前了。 蔡猛还在纳闷这他妈什么情况,就听见身侧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大嗓门:“我从后门逮着一个!” “你他妈谁啊?”蔡猛整个人都惊了,这人是从自己背后出来的,结合他说的话来看,那不就说明这人在自己家逛了一圈? 身侧左右家丁也被魏溃吓了一跳,连忙护在家主身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从外面绕实在是太远了。”魏溃居然还他妈挺有礼貌。 不过蔡猛的思绪马上就被贺难扯走了,贺难以一种颇为玩味的语气反问道:“咱们刚才还在讨论到底您是怎么知道这茬子事儿的……现在是不是不言自明了?” 王子明此时也一骨碌爬起来,左顾右盼不知道看谁好。 “我和王掌柜谈点生意之间的事情而已,难道王掌柜在我家出现就说明王掌柜和这件事有关联么?”蔡猛把这个皮球又踢回给了贺难。 贺难却冷笑了一声,一改前面那一味求和的做派:“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本来是王掌柜跟我说要联合起来给您添点儿堵,但现在却突然反水了——不知道这到底是蔡员外您安排的妙手呢?还是王掌柜临阵倒戈?” 这件事当然不是蔡猛安排下来的。他本来是派了家中两个机灵一些的伙计夜夜窃听,但在王子明与何太清酒桌闹翻的当晚,蔡猛便联络了王子明,把王子明成功地拉拢到了同一阵线。 不过这个时候,蔡猛当然不会给一个准话儿,所以他往地上吐了口痰:“你甭跟我提这些没用的——你要是真心想求饶,那就自断两手两脚给我儿子赔罪,你要是怕疼——那咱们就慢慢玩。” 自从魏溃露面之后,蔡猛便不动声色地与对方保持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防止这两人暴起突袭。 “……行,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贺难本身也不是真心来求和的,今儿到这鬼拍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探一下情况,而在对蔡猛撂下一句狠话之后,贺难的眼镜又瞪住了王子明:“王掌柜的,这仇我记下了,您早点回家别走夜路。” 如果说前一句话还是斗狠,那么后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蔡猛打了两个呵欠,盯着离去的两个身影:“不送。” 虽然他猜不出来贺难今儿在这儿卖的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当晚王子明在回家的路上就让人套了麻袋,而接下来的几天,王子明的当铺日日都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骚扰,不是泼粪就是辱骂,总之是斗金未进。 可是这事如果要仔细研究一下——这套麻袋的和去骚扰的人,也不一定是贺难。 但受害的人,却一直都是王子明。 终于,过了几天后王子明又找上了蔡猛,而蔡猛也颇是狮子大开口,压低了三成收购王子明的价钱不说,日后的让利也压低到了一九分。 王子明骑虎难下,要是答应了蔡猛这个条件,自己就相当于纯亏,但要是不答应吧——自己就得找个高楼往下跳了。“成。”最后王子明一咬牙,还是答应了。 在关乎到自己利益的时候,蔡猛的行动可以说是相当的迅速,这边儿和王子明签了房契地契,那边儿同时已经去万宝当铺的府库里取金银蚕衣了——往年给蔡环准备的礼物早就应该出发去往京城了,为了讨好他这位爷爷蔡猛每年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搜罗各种宝贝,如何拿到宝贝倒不算什么问题,蔡猛对于巧取豪夺有的是经验,问题是上哪找去。 今年贺年礼这事儿拖了半个月,要是现在立马往京城里送,快一点儿的话还能赶到二月结束之前送到。 蔡猛这边的押运队紧锣密鼓的操办着,一箱箱的金银财物往马车上装,王子明为了在蔡猛这边多表现表现,特意还自掏腰包雇了镖师帮忙一起押送。 正月十七这天,要是有百姓起的特别早的就能看见,一行十架马车浩浩荡荡地打正街经过,自城中心起,到南城门出。 头两车和尾两车都是四方车舆,坐的都是蔡家人,分别是蔡府的护院武师雷鸣和蔡家的老管家蔡正,以及其它蔡府的家丁。而王子明的伙计以及外聘的镖师就得苦哈哈的在外边晒着,不是负责驾车就是得坐在货车板子上。 因为今年晚了不少日子,为了不被蔡环怪罪,所以蔡猛特意准备了双份的礼物,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派出了手下的得力干将雷鸣护航。 雷鸣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不苟言笑,但手上着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手奔雷掌打的出神入化,退出江湖之前也是个二流高手。 蔡家这边热闹,贺难这里同样不冷清,一行将近二十人正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一路尾随,主要人员由何太清的手下构成。 何老哥自从被蔡猛找茬过后,虽然人在家中躺,但确实是不堕青云之志,卯足了一口气要跟姓蔡的死磕到底,这回贺难主要就是找他借人,何太清一口气就派出来了十多个,这些人虽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和蔡府的家丁鱼找鱼虾找虾也够用了。 直到经过一片密林的中央,贺难等人才现身将蔡家的一行车团团围住。其实他们这快马轻骑早就可以追上蔡家的车,但考虑到之前走的都是大路,离郡城的距离也不远,蔡家的人只要放跑了一个都会回去通风报信,所以才选择了在此地动手。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不用我多说了吧?“为首一骑,贺难高声喊着贯口。当然,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喊得那么老土。 “贺难,你什么意思?”蔡府的人有认出贺难的,便向蔡正和雷鸣交代着,蔡正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子,虽然名义上地位最高,但真到了碰上事的情况还得靠雷鸣来解决。 “这还不明显么?”贺难勒着马缰绳在原地绕圈,马蹄乱踏激起无数烟尘。 雷鸣皱了皱眉,悄悄缩回车舆吩咐一个家丁去尾车让蔡正立刻返回,然后又钻了出来拖延时间:“你可想好,你要是真这么干,就是彻底和蔡家撕破脸了。” “别扯淡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贺难轻声笑了笑,然后大喝了一声:“今天我只找蔡家的麻烦,跟其他人无关,要是负隅顽抗,就都留在这儿陪姓蔡的作伴吧!” 第一四一章 一拳和一拳 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再次发生,除了蔡府中人之外,押运队中的其他成员居然全都放弃了抵抗,佩戴兵器的镖师们纷纷解下了自己的刀剑扔在地上,而没有兵器的当铺伙计们也下车站到了一旁。 “你们……”雷鸣见此情形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些人厉声喝道:“对方的人数不到我们的一半,你们难道就要缴械投降了么?” 投降,可以形容这些人此时的行为,但并不准确。 因为投降的对象是向“敌方”。 就在此时,巨汉魏溃提着蔡正走了过来,他最近很喜欢把人提着走。负责保护蔡正的那几个家丁被魏溃一人赏了一拳之后就晕在地上,被贺难带来的人统一看管了起来。 说什么两倍人数,其实根本没用。至此,这个大圈内站着的人除了贺难一伙之外就只剩下了武师雷鸣和与他同乘一车的两个家丁。 贺难看了魏溃一眼,他知道魏溃一定会提出“单挑”的要求,那就随他去。 果不其然,魏溃自顾自地走到中间,解下了自己背负的双戟插在地上,向雷鸣勾了勾手指:“来,出来单挑,你赢了我,就放你走。” 东方柝看了贺难一眼,似乎在问他如果对方赢了怎么办,而贺难却冲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雷鸣皱了皱眉,但还是跟魏溃一样解下了自己的腰刀扔到一旁。他知道对方如果一拥而上除非自己是大罗金仙才能走脱,但既然对方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那还有一线生机。 正儿八经的单挑过手,是要有很多规矩的。 刀剑无眼,所以要定下来用不用兵器;拳头也能打死人,所以要定下来是点到为止还是生死自负……总之,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有的时候定规矩的时间都比真刀真枪较量的时间长。 不过嘛,这也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于理,大家都需要一个“公平”,于情,动手之前逼逼几句问题也不大。 君不见两伙流氓打群架之前都得先骂上一会儿等中间人来“平事儿”,实在等不下去了再动手的?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江湖,是呜呜喳喳。 魏溃行伍出身,雷鸣也早就退出了“江湖”,所以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废话可说,各自扔下兵器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奔雷掌,气势如奔雷,出手如疾电,雷鸣以一招电卷星飞起手,直逼魏溃前胸。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招直拳,但胜在速度极快。 魏溃的体格比雷鸣大了不止一圈,个头足足高上两头,这也是为什么雷鸣不直击魏溃面门的原因……打不到。 但魏溃要打雷鸣的脑袋,可是轻松的很,他直接抬肘内切,要以自己胸口中对方一记凶悍直拳为代价,只求一击制敌。 以血换血,一击即胜,这就是魏溃的武道。 只可惜他有点儿小看雷鸣了。诚然,雷鸣在退出江湖之前也不过是个二流高手,但须知在江湖这个乱摊子里,二流高手的处境相对来说最为凶险。 为什么呢? 首先要明确一点——二流,这个层次很尴尬。 往上,准一流,一流,这些人硬实力足够,多半背后也有靠山,遇到什么情况都可以操作一下,拳脚摆不平的可以靠背景;往下,三流甚至不入流,练武纯属娱乐,人家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那个实力,要么就欺负欺负老百姓,碰上了硬茬子就认怂。 只有二流,上不去又下不来的这个层次,他觉得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不配跟自己打,但是想上呢他又上不去,人家一流高手他又打不过,所以就卡在这儿了。 说完功夫,再说谋生。 一流高手,总会有去处,门派教出来的徒弟就在门派里发扬光大,去外面闯荡也有的是人出高价请他来镇镇场子,甚至朝廷降旨招安。想当独行侠也可以,至少能保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名气大了甚至去哪都有人特意招待。 三流武夫呢?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运气好一点儿的受雇为地主乡绅的护卫,运气差一点儿的拉下脸来街头卖艺,道德水平没那么高的要么在贼寨里做个打手,要么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而大门派里出来的二流高手,背后至少还有门派给饭吃。 但自己练成的二流高手多半都是年轻时跟了个不怎么样的师父或者自己的天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能练成二流的人总归会比三流更有心气,没准儿冲击冲击我也成一流了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能成一流的,早就是一流了。而到了三十岁如果还没有摸到一流的门槛,就只能寄希望于掉下悬崖碰到老爷爷了。 所以二流水准的独行武夫,既没那么出色的本事,又没够硬的靠山,打架的频率不说高,但伤残率和死亡率绝对是最高的。 雷鸣这人比较现实,运气也不错,傍上了蔡家这条大腿。但在他当年的江湖生涯中经历过的杀身之祸绝对不少——倒不是因为他的仇人比较多,而是因为不是特别强的人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说,他武学天赋不算很高,但打架的能力绝对不弱。 这记直拳在打中了魏溃之后,雷鸣也不乘势连击,直接就踏了一步“鬼出电入”的步伐脱开了。 雷鸣的心态其实很简单,无论这拳中不中,躲,我肯定是要躲的。 所以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以魏溃胸口挨了一拳告终,而雷鸣也成功地避过了魏溃这致命的一肘。 雷鸣一招奏效,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十余个回合内,采取的都是“一击脱离”的战术,甭管一击中不中,该脱离就一定要脱离,这些拳掌魏溃或挡或中,但愣是没抓到雷鸣。 旁边围观的人不禁觉得这副情景像极了老牛赶苍蝇,没准儿雷鸣能赢。 但魏溃从一开始就知道,赢的人只可能是自己。 第一击是魏溃小看了雷鸣,但往后的交锋中,就是雷鸣在小看魏溃了。 魏溃之所以会选择这种笨拙的方式,是因为他在试探雷鸣的极限——速度和力量的极限。 看上去魏溃在被雷鸣牵着鼻子走,但实际上随着魏溃的每一次进攻,雷鸣的速度都要被动的提高几分,而随着雷鸣将注意力集中在闪避上,那进攻方面的精力就孱弱了下来,所以除了前几拳之外,对于魏溃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的打法……不对。”逮住个雷鸣移步撤出自己拳锋的机会,魏溃说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你使得这是什么拳法,但我知道这拳法应该很刚猛,走的是直来直去的路子。” 对这个问题,雷鸣不予回应。连打带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你这么打,体力不够用。”魏溃又在百忙之中加塞进来一句。 是的,雷鸣也感到自己有些气力不佳,但他没有办法。 魏溃不想趁人之危,所以他趁着雷鸣的体力还未枯竭的时候出手了。 这是二人正面相撞的第一招,魏溃的拳头后发先至,抵在了雷鸣的拳上。第二招,魏溃一拳打在雷鸣的右侧肋下,雷鸣整个人倒翻出去,跌在地上吐了两口血。 雷鸣出拳的那只右手疼痛欲裂,而更让他惊怖的是,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 看着挣扎了几下也没爬起来的雷鸣,围观的大多数人无论敌友都觉得惊奇——刚才挨打的一直是魏溃,怎么雷鸣挨了一拳就不行了? 而躺在地上的雷鸣却在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这种悲哀不为自己没能守住主子的财物,而是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和魏溃的差距。 而魏溃此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雷鸣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他放弃奔雷掌的刚猛,选择取巧才能生存到了今天,而今日的交手中,雷鸣的每一次进攻和闪避都让人无可指摘。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关于能力的问题,它就像一道天堑一样横在普通人和天才之间,横在天才和更加天才的人之间。 此时的魏溃甚至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的情绪正在心中滋生,他意识到了方才他挑出来雷鸣的“毛病”,其实无关于打法,而是二人天赋的差异——魏溃一拳就能做到的事情,雷鸣需要全力打出十拳都未必能做到。 这是他第一次战胜对手,却没有任何喜悦。他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就自顾自地走到路旁的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去往京城的车队没有停下来,只不过原本坐在车舆里的蔡家人换成了东方柝和镖师伙计们,他们现在也不用在外面受风吹日晒,可以轮流歇歇脚。到最后,这一支偷梁换柱了的押运队会带着贺难的嘱托抵达京城。 贺难一行人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来,他不能放走这些蔡家人,但也不能杀了他们,只能暂时拜托李仕通将他们关在牢里,而这件事也得必须避过蔡猛的耳目才行。 总之,这一步完成之后,就是准备收网的时刻了。 第一四二章 成事须乘风 京师冯翊的郊外有一座颇大的宅院,这里住着很多很多男人,从十几岁到四十岁不等。 这里是“顺风镖局”。 在盛国的镖局行当中,顺风镖局似乎有些声名不显。 三江之内的中原,泰平、永安、福宁三大镖局齐头并进,横跨江表;西南丘陵中天门镖局一枝独秀;在北面,沥沙和虎威两家遥遥相望,分庭抗礼。 顺风镖局卡在这各地之间,虽然生意不见好,但规模比之这些家同行却不见小,而最为奇怪的是——你总是能看见顺风镖局挂出一张招镖师的告示,但要是真上门去应聘,人家却总是说“我们人满了”。 当然,因为顺风镖局丝毫没有做大做强的意思,反而和同行相处的都不错。 但要是因为这样就小看了顺风镖局,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顺风镖局的总镖头崔巍——“赛养由基似李广,将军神箭世无双”,号为“广目天王”,时年三十六岁。崔巍军旅出身,位列中郎将,由于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感到心灰意冷,便辞去了军中职位,开了这间顺风镖局。 其实乍一听,大部分人会觉得“广目天王”这个绰号,像是在讽刺只剩下一只眼的崔巍,但实际上这是他从军之后就因为开弓箭无虚发而得名,所以就算是伤了眼睛之后他也未曾避讳这个名号,反而让江湖上也广为流传。 崔巍虽然并不是江湖出身,但他那一身本事在江湖上也完全吃得开,再加上为人仗义,倒是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而顺风镖局旗下的镖师们,也和崔巍一样大多出身自军中,卸甲归田之后就投奔了自己的老战友、老上司。这些经过沙场战阵磨练的猛士们,虽然武功不一定比得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们,但他们那极强的纪律性和冲天的煞气却是散兵游勇的江湖人比不了的。 事实上,这些人的确很适合干镖师这一行。 镖师行当中当然有许多规定,各家镖局都略有不同,但总的来说大致有这样六条铁律,分别是“三不住”与“三不离”。 三不住,乃是不住新店、不住易主店、不住娼店。 三不离,乃是兵器不离身,镖物不离人,车马不离院。 严格遵守这六条,就是防止被人劫镖的重中之重。 可江湖中人多狂士,虽然不是个个都目中无人,但他们都喜欢个轻松自在,时不时就会无意间犯了这些忌讳。 押镖路上可没少出现这种阴沟里面翻了船的事情——睡得太死、兵器离身、货物被盗、黑店坑杀、娼妇纠缠……这些例子比比皆是。 但行伍出身的兵士们却因为经历过训练纪律性极强,相应的安全性也最高,这也是顺风镖局为什么能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立足的最大原因。 然,崔巍虽然是顺风镖局的总镖头,明面上的大当家,但真正的一把手还不是他,甚至他连三当家都算不上。 今儿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三位当家却悉数到场。 镖局的大院里,齐单和江显各拉了一张太师椅坐着,二人正中间立着一个小火炉,炉上煎茶。 “婚期还不定下来?”江显翘着二郎腿,斜睨了一眼齐单。齐单亲自上门提亲这件事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在那之后却也就没了消息,齐单自己也不着急,朱照儿就更不用说了。 一般人家婚嫁三书六聘拉拉扯扯也得很长日子,虽然聘礼嫁妆什么的双方都不在乎,但规矩就是规矩,该走的流程不但要走,还有走的很长,操办的也要更加隆重。 “急什么。”齐单一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正往火炉里添柴。 “我是怕你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儿子都能当他干爹了。”江显扯了一句皮。 自从得了虎子,江显是三句话不离儿子,尤其是在齐单面前炫耀。 “总不至于那么晚。”齐单是看也没看江显一眼,“今年……不好说,但最晚也就明年。” 江显揣度了一下齐单的心思,问道:“怎么婚姻大事在你这儿就像明天吃什么一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齐单随口引了一句:“业立家成。” “业立?你的业要是立……”江显啧啧感叹,然后又补充道:“你忘了我爹跟你说过什么了?” 小老虎出生那天,江寅按着齐单的肩膀对他说了一番话,而这番话的内容当然也被江显知晓了。 “你怎么想?”齐单抬头看向了江显。 江显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语气沧桑:“说实话,如果我是我爹,或者到了他那个年纪,说出来的话肯定一模一样。” “可我是我,不是他,我还年轻……还可以更进一步。”骠骑将军再往上一步是什么?想必也不言而喻。 野心,从来都不是属于齐单一个人的,而是他们两个。 过了片刻,江显突然低声说道:“你说……我们两个这么做,会不会是嫌命太长了?” 齐单轻笑了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有些人,就不适合命太长。” 这话不知道江显是怎么理解的,但齐单知道,自己指的是齐长庚。 历史上有很多“越活越回旋”的例子,年轻时英明神武雄姿英发,到老了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种特质发生在帝王身上的比例可谓是相当高。齐长庚要是十年前就死了,盛国也不会变得像如今一样暗潮涌动风雨飘摇。 就拿北巡这件事来说吧,一场遇刺案卷进去多少无辜之人,搞得民心惶惶。要不是齐长庚运气好,正赶上如今北方的三胡部打成了一锅粥,北地大郡至少都得丢三成。 正聊到这儿,江敛带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就是小狼儿,而在顺风镖局中,他的诨号是“幼狼”。 齐单倒是不在乎他到底叫什么,他甚至连幼狼真正的名字都懒得记住,只是一段时间不曾见到此子,却感到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的小狼儿轻率冒失,搭眼一瞧便能看出来这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但在顺风镖局的几个月下来,却变得稳重干练了许多,身子骨也比原来壮实——少年总是贪长的,这些日子过去幼狼居然长高了半个头。 他走上前来向齐单和江显拜了拜,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候命令。 “去厨房帮工吧。”齐单冲着幼狼扬了扬下巴,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刻薄:“我把她带来了。” 虽然听也听不出来到底是“他她它”中的哪一个,但幼狼显然是会意的,双目中闪过了一丝神采,但仍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谢白公子。” 齐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反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幼狼见状便快步离开了。 江敛不知道从哪里也拽过了一张长凳一屁股坐下,为两位兄长沏好了茶,正色道:“崔大哥跟我说,这孩子进步神速,一开始来还跟不上进度,但现在却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 “呵,你倒是敢称他为孩子……才多大岁数就装大人啊你!”亲哥笑骂了一句。 江敛和大哥斗嘴也是常事,立刻反唇相讥道:“这小子喜欢小厨娘是吧?我是看出来了,你们俩倒是一路人,脑子都缺根弦——一门心思都挂在女人身上。” 江敛自然是听齐单说过事情始末的,对于幼狼倾慕月牙儿的事情也十分清楚,这不就和他那个蠢哥一样么——见了心上人就走不动道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对此,江敛感到不置可否,他还是更喜欢齐五哥的性格,杀伐果断,潇洒自如。 没想到正是他仰慕的五哥泼了他一头冷水:“小厨娘?连外号都给人家取了,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面对五哥的背刺,江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我不否认,但总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没出息。” 这话,也不知道是点谁。 江显伸手就给江敛头上来了一个脑瓜崩:“反了你了。” 江敛也不服,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本事沙盘推演!” 江显也被他激得兴起,便答应了,兄弟二人便进了内堂各执棋子在沙盘上展开了厮杀,齐单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 不得不说,是午饭救了江显一命,正当江显被困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外面一嗓子“开饭了”让他如获大赦,扔下残局就跑了,江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兄长的机会,拔腿跟上,还要在对方耳边唠叨几句。 齐单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准备去用餐的意思,而是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美的小玉石印章,上面却还没有刻字。 这东西是齐单新得手的宝贝,自从到手之后便从不离身。 为何齐单如此稀罕这玩意儿?只因为这东西世间少有。 天下十大名玉之首,玉名——他山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名字来看便可见一斑——只要有这块他山石在,其它什么玉器都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天下十大名玉也只能被它压在底下。 为什么这种玉能凌驾于其它所有玉种之上,还得到了一个最为特殊的名字? 原因无他,盛国的传国玉玺,就是以一块砚台大小的他山石雕琢而成。 齐单这块他山石来的没那么大,但也有拳头大小,便请玉匠雕成了印章的样式,只是他觉得贸然刻字万一将来后悔了岂不是废了一块美玉,便迟迟没有刻字。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要刻什么,但……这块玉,太小了。 容不下他要刻下的字。 第一四三章 毁祠立威能 贺难将魏溃留在了家里,而自己却孤身返回了水寒,一切照常,一切照旧。 等,现在就只需等。 离开水寒郡满打满算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重回故地却又是一番别样的光景。 距离郡城越近的地方,越是能看到不少民夫或驾马车、或运石料、或搬木材,好不热闹。要是只一处是这样便也就罢了,但偏偏一路上贺难看到了几次这般事件,不由得心生好奇,便向人打听起来。 见着一个身裹棉衣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马车上歇脚,贺难便凑到跟前向他打听这是在做什么,中年男子搓了搓自己粗糙的大手,朝着手心呵了几口热气,才回复道:“前些日子村正告诉俺们,要把这些祠庙拆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男丁都一起出来拆庙。” 贺难看着冻得皮肤红肿的大叔,不禁问道:“这大冷天的,你们这么出来不是挨冻么?” 没想到大叔却一挥手,丝毫不介意:“什么挨冻不挨冻的,村正说每人每天给二十文钱……小兄弟,俺瞅你这装束就知道你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二十文钱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俺们这些个做力工的,一天挣个二十文钱就已经不算少啦!” 听到这话,贺难心中不禁一阵赧然,他也并非富家公子,但却被人这样看待,看来自己的穿衣用度还是太过奢侈了。 不过平心而论,贺难也用不着为此羞臊,因为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件师父送的大氅,他自己经手过的钱财不多,占大头的就是五皇子给的那些赏银,也全被他捐献给萧山脚下的百姓了。 “对了,大叔,你们村长就没有和你们说为什么要拆除这些祠庙么?”贺难又问起原因,这么大规模地拆除祠堂庙宇八成是衙门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有何缘故。 “嗨,俺们这些人就负责出力,哪知道为什么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些玩意儿早就该拆了——你说我们又供菩萨又供神仙的,风调雨顺不保,饥荒倒是不少——而且盖这些祠堂庙宇的钱还不都是从我们裤兜子里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中年大叔还是比较敬畏鬼神,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 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他倒是对此深有感触——盛国境内几乎十里一祠堂、百里一庙宇,这还不算那独门独户的小神龛,几个村中间都得佛道两门十来个神仙争地盘。可供奉神仙又有什么用?真赶上饥荒战乱的年头,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叩死在神像脚下的人不计其数,也没见到哪个神仙跳出来显灵的。 “大叔,您要去哪?我送您一程吧!”贺难拍了拍自己的马。中年大叔拉车的那匹马又老又瘦,连着拉了这么些天的货物蹄子都已经软了,大叔也是为了让马歇一歇自己才停下来的,贺难便主动提出帮大叔拉上一段路。 中年大叔就住在附近的村庄,离此地也就不到十里的路程,拉着车也只需两刻钟的功夫,到了村子里,贺难才发现这里已经积下了不少的木材和石料。 “这是在做什么?”贺难有些不解。“官府有命令,拆除剩下的材料不必运到城里,都留给俺们用。”大叔从马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小伙子,你是要去郡城对吧?上俺家喝口水再走也不迟。” 贺难也是有些口干舌燥,便跟随着大叔回家。此地名为敖家庄,算是比较大的村落了,不过大叔的家中却略显局促。 中年大叔从院中的水缸中打了一桶水,便要提着去灶台边煮沸,贺难倒是连连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我喝口凉水就行。”说罢,便摘下挂在水缸边的大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 天气寒冷,这水缸虽然有一层盖子,却也挡不住那透缝的凉气,一口凉水下去,给贺难激的打了个寒战。 大叔憨厚地笑了笑,对贺难说道:“小兄弟,你要去郡城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不然先在俺这儿吃上一口热饭再赶路。咱们两个也能继续聊聊天。” 这大叔说话口音重,颇为有趣,一路上贺难几次忍俊不禁,要不是自己急着回去见师兄,估计就和他多聊一聊了:“今儿就算了,我还有事要进城。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您聊天。” 见贺难急着走,中年大叔也不多留他,只是硬在他手里塞了两块干粮让他路上还能垫垫肚子。 从敖家庄到郡城的路不算近,贺难快马加鞭,总算是在日落之前赶回了郡城。 十里八乡为了这事已经忙的热火朝天,郡城更是车水马龙,贺难打西城门往里进,足足排了两柱香的功夫才进到城内。 衙门里,周獠亲自坐镇,衙役们领着一批又一批人向周獠汇报着进度,拆除进度可喜可贺,但周獠却始终眉头不展。 “师兄……”贺难走近周獠身边低声呼唤:“我这一路上看到这般光景,不想却是你的安排。” 周獠轻轻点头:“自从年后就开始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有不少事还得你去办。” “为何要拆?”这是一路上都在困扰着贺难的一个问题,他想了数百里也没能想明白。 周獠轻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贺难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内厅走去。 “想知道原因?”周獠边走边问。 贺难干笑了两声:“更想知道目的。” “你觉得这些祠堂庙宇的作用是什么?”周獠抛出来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祠堂庙宇除了拜神佛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但贺难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 “请师兄指教。”贺难虚心求教。 “自从千面邪教一事过后,我就倍加关注这些所谓的鬼神之说,仔细一看,才觉得触目惊心。“周獠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在我盛国的土壤上,还有如此恶劣之事。” 贺难皱了皱眉:“您是说……还有如千面教一般的邪祟作怪?” 周獠摇了摇头:“比鬼怪还能为恶的……是人。” 山河府这对师兄弟惩治了贪赃的侯如明、惩治了徇私的王隗、惩治了和他们一样数不清的、不洁的官员,可是这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水寒郡的祸根……还未清除干净。 周獠因夔县的千面老仙一事对鬼神之说讳莫如深,他准备将水寒郡内一切打着鬼神名义作乱的邪祟全部祓除,但在深入调查之下,却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水寒郡中祠堂、寺庙颇多,每逢节日便要祭祀,而负责操办祭祀的就是当地的土豪劣绅。 山河府出身的周獠自然能在其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顺藤摸瓜之下才发现,这些祠堂庙宇都是郡县中的土豪劣绅们伙同官员建造的。正所谓“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腐朽的官员乡绅勾结起来急敛暴征,由百姓们出钱建造,他们却中饱私囊,而每逢节日便又要以祭祀为名再次横征一批钱粮。另外,不止是这些神庙,还有他们为自家所修建的宗祠,居然也有脸让他人出钱供自己的祖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这种方式经过多年的演变已然变成了他们压榨盘剥百姓的三板斧——无数不知名仙家的佛祠神龛如雨后春笋一般建了起来。 百姓们哪里得到了神仙保佑?分明就是一直被这些活生生的恶鬼所压迫! 如今虽然处理了不少恶吏,但乡绅们早就建成的祠庙却仍在,而百姓们一面苦不堪言,另一面也苦求菩萨问世,只可惜他们始终都没有参悟到,正是因为这些劣绅们立起的假神仙,骗走了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 听完师兄的诉说,贺难叹了一口气:“师兄的意思,是要双管齐下?” 所谓双管齐下,便是一方面立即拆除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吸血的纳垢之所,另一方面打压这些劣绅。 “还是师弟你了解为兄的想法啊……”周獠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我也来出一份力吧!”贺难对这件事一如既往的上心,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兄,帮助拆除庙宇的劳工们都享有薪酬,这也是你的安排吧?” 周獠点了点头:“百姓谋生不易,尤其是如今寒冬还未过半,我便从府库拨出了一笔钱款,每人每日二百文作为补贴。” “二百文?”贺难愣了愣,随即便想到了什么:“师兄……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啊!” 周獠仔细地嚼了嚼这句话,便也品出了贺难的意思:“你是说,就连这份钱都有人从中克扣?” 贺难耸了耸肩,便向师兄道明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尤其将今日之事说明了一番。 “二十文?”周獠皱起了眉头,拳头紧攥:“这些蛀虫,竟然贪掉了九成之多!” 贺难“啧”了一声,缓缓言道:“这九成恐怕也并非一人贪污,而是层层剥离,雁过拔毛……不如我来办这件事?” 周獠思忖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交给你也好……不过你准备怎么办?” 贺难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轻笑一声:“先威慑那些弱小的,再打击那些强大的,至于那些不强也不弱的家伙……自然会心悦诚服。” 第一四四章 笼鸟困疑境 郡城周遭村落的村长不少都被贺难召集到了一起,在郡城的衙门内,近二十位村长被人陆续带往了不同的房间。 房间大同小异,里面只有一张矮桌和一个拄着杀威棒虎视眈眈的衙役,这些个村长虽然年龄最小的都有四十多岁,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本来还欲对贺难这个年轻人指手画脚,现在一个个全都心事重重地坐在矮桌后面,欲言又止。 “为什么把你们召集到这儿,是因为有人揭发你们——擅自克扣官府给拆除祠庙的劳工们的粮饷,所以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是否属实。”贺难对每位村长都说了一样的话,一字不差。 村长们的反应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各不相同。 有说自己冤枉的,有问是谁造谣生事的,有说弄错了的,有把锅推给其他人的……就是没有自己承认的。 当然,这些也全都在贺难的意料之中。 于是,贺难向他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从上面拿到了多少钱。” 发给村子的钱都是自郡城府库拨款,由仓吏发放钱粮到乡长手里,再由乡长发放至村长手中,最后由村长发给村子中的劳工;如果是县城,在郡仓吏和乡长之间还多了一层县吏的中转。 无论是各人是狡猾还是老实,聪明还是愚蠢,都不难想出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如实地说出自己发下去了多少钱。因为无论是从中贪污的还是没贪污的,只要答案能和劳工的证词对的上,那就相当于减轻了大部分自身的嫌疑,从而把“乡长——村长——劳工”这种联系直接变成了“乡长——劳工”的对接。 但这些人能想到的,贺难没有理由想不到,事实上他第一个问题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指向村长们本身的。 今日到场的村长们不但有敖家庄附近村落的村长们,还有不少来自县城的村长,而不同地域当然有着不同的属官,贺难就是要从他们身上扒出来每条线的状况。 剥茧抽丝,层层递进。 这一圈下来就足足耗费了个把时辰的时间,答案也并不让贺难感到意外——所有村长的口供都和他私下调查的该村村民能够对的上。 但每个人报出来的数字都不尽相同,这就说明在他们上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一村之长也只不过是有样学样。 “从根源就开始溃烂了么…”周獠死死攥着贺难呈上来的报表,然后招来了郡城主簿:“拿着这份报表,把分管这些村庄的乡长、县吏都给我带回来,一个人都不能差!” 在把这件事交代完之后,周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要找的人正是负责管理府库的仓吏。 钱粮都是从他的手中发出去的,仓吏本人有没有从中作梗最需要核实。 就在全郡衙都开始动起来的时候,贺难也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们之中有人检举了彼此,你们承认其他人对你们的检举属实么?” 这个问题贺难诱导性地暗示了每一个人“你们认为是谁检举了你们”,其目的有二,其一就是试探他们是否联合起来互通有无,其二就是让他们互相攻讦彼此掣肘。 最先激烈“反抗”的是新丰村的村长马国元,要不是门口还有衙役挡着,这家伙就要闯出去了,听完这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破口大骂:“他娘的,一定是姓刘的坑老子!姓刘的一直都和老子不对付,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他们所在的小单间并非是正儿八经的审讯室,所以隔音并没有那么好,马国元这大嗓门扯开了喊,旁人也能听到一二,于是事情从这儿开始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马村长咬刘村长,刘村长咬王村长,王村长又咬张、赵两位村长……到最后一圈问下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狗咬狗,一嘴毛,看着这帮人互相揭露对方的老底,就连对方媳妇偷汉子,孩子不是亲生的都给挖出来了,贺难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但直到现在为止,贺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用这种方式完全瓦解了这些人之间的信任。 接下来,就是贺难向他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今日一共来了十八人,每三人都分属于不同的乡长分管,那就以同一乡长手下的三人为一组好了——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不承认自己贪污公款,那等待你们的当然就是牢狱之灾;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承认自己贪污,因为你们坦白的行为,我会对你们进行宽大处理——当然了,如果你们之中有人承认贪污,但其他人没有承认,那承认的人我不但会放他回去,还会因为他戴罪立功而额外嘉奖,至于没有承认的人,则会得到更加严酷的惩罚。” 贺难的话音未落时,伏在矮桌上的村长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他们如今的处境。 有人弱声问道:“更加严酷的惩罚是指什么?” 贺难嘿然一笑,正巧他手上端着一碗饭吃着,顺口说道:“你觉得这双筷子塞进你喉咙里算严酷不?” 百姓们大多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他们所知道最严酷的刑罚也不过是杀头,次一点的就是打板子,所以也不算特别畏惧。 因为这点儿事杀头肯定不至于,打板子虽然一般人也扛不住,但好歹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听贺难说把筷子掖到喉咙里去,那问话的村长一下子便把头低了下去——他想都不敢想这是多大的折磨。 当然,贺难也就是随口一说,酷刑对于他来说是逼供的手段,而不是虐杀人的目的。 无论是承认或者不承认,都得整理出来一份供状出来,贺难便招来了小吏们为这些大字不识的村长们录下口供,而就在这短时间之中,周獠也把仓吏提审完毕了。 这一审,可审出来个大事——仓吏负责管理府库,所以金银钱粮都在他手中,平日里也没人细细查账,便教他糊弄了过去,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周獠亲自问罪,仓吏便将事情由来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 这仓吏平日里好赌几个大钱,有时输了便从库中私自拿些,等到赢钱了再还回来,一来二去倒也没有人在意。可是上山多来终遇虎,总行夜路撞鬼怪,前些时日他是逢赌必输却又屡败屡战,库里的窟窿堵不上不说还变本加厉的监守自盗,到了周獠下令赈济劳工的时候,他便想出来这么一个辙——在账面上作假搪塞过去,等到这件事过去了风平浪静再想办法。 可是今日这么些人都被贺难带到衙门里关了单间,看的仓吏是提心吊胆,他是知道贺难手段的,落在素来仁慈柔顺的周獠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那孩子手上,自己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命都不知道,所以周獠一见到他,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交代了。 周獠处事的确相对仁和,但此次事关重大,且这是衙门官员监守自盗的例子,当场便革去了他的职务,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的官员、尤其是负责钱粮的一定要仔细遴选。 到了晚上,这些村长们的口供也被贺难归纳了出来,绝大多数都因为不想落得“严酷刑罚”的压力下招供。在和彼此以及村民们的口供对比之下得出,十八位村长,没有贪污的竟然只有二人。 “继续?”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 “继续。”周獠无比肯定的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大县城的各级官员纷纷到此一游,无一例外的进了贺难设置的小单间里。 然,这些读过圣贤书、久经名利场的官员们可比白丁们要难搞多了。 问题还是差不多的问题,但村长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畏惧于官府的权势和刑罚选择了认罪;可这些官员们哪一个不是大风大浪里翻滚过的?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理性和团结,要么拒绝承认,要么三缄其口。 就算是他们上面的仓吏和下面的村长们都能从侧面佐证了他们贪污的事实,但他们本人依然不予承认。 这样的行为让贺难更加确定了他们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唯一的困难就在于,要如何让第一只蚂蚱松口。 “大家好啊!”贺难罕见地在卯时起床,大清早地就一个一个访问了关押这些官员的单间。 官员们虽然被关了一夜,但显然还有精力与贺难继续磨下去——这也由不得他们。 今日的贺难,直接向这些人快进到了第三个问题,可今日却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我会向你们每个人都提出十次同样的问题,认罪或是不认罪,每一次的结果我都会告诉你们,让你们可以根据上一次的结果进行下一次判断——当然,只有最后一次的结果才是有效的。” 这便是贺难想出来的最优解——限制困境。 为了保证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处于困境中的人大多都会像村长们所做的决定一样选择出卖他人来换取自身的利益——因为无论对方选择认罪与否,自己选择认罪才是最稳定的选择,因为如果你选择了不认罪但其他人选择了认罪,你会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 当所有人都不确定会重复多少次这样的困境之时,那么大家为了保证都活下去,只能选择互相信任,也就是极力否认自己和他人的罪名。 但限制住了次数,并且告诉他们每一次的结果,让每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假设维持着互信的局面直到第十次,再继续否认还有意义么?自己认罪,对方不认罪,自己就可以逃脱。 既然第十次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为了避免对方会在第十次背叛自己,那么最优解就变成了自己在第九次时先一步背叛对方。 以此类推……那么理论上第一局时平衡就会被打破。 但,这个理想的情况放在官员们身上却并不一定适用——因为有着“场外因素”的干扰,村长们之间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除去这些之外并无瓜葛。但这些官员却因为处在同一个利益集团、背叛的行为会招致报复而选择缄默。 所以贺难在离开每个人的房间之前,都“不经意”地说了一声:“如果你认罪,那你就是证人,我向来都保护证人。” 这句话,彻底让这杆秤失去了平衡。 每个人都听到了贺难这句话,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做证人,但每个人又不确定贺难是否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了这句话。 贺难用一种破坏规则的方式,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笼子里的人都是聪明人,都做出了聪明人做的决定;但他们也都不是聪明人,因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被人关进笼子里。 所谓自作聪明,正是如此。 “怎么样了。”周獠单手捧着一卷书正读到兴起。 贺难轻声笑了一下,把一叠黄纸压在了书案上,然后端起了师兄给自己准备的早饭:“都在这了。” 第一四五章 质子阿祀尔 夜深人静之时,贺难刚熄了蜡烛准备睡觉,却被一串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听到这串敲门声,贺难倏地便从床上蹦了起来,左手拾起被子遮挡在面前,右手已经摸到了床头的无柄刀上。 三长两短,是贺难与“一个大帮派”中兄弟们所制定的暗号。 但据他所知,大家都远在京城附近,此时此地怎么会有暗号响起?贺难防止有诈,便慢慢朝着后窗退去——万一来人想要对自己不利,进则手中有刀,退则跳窗逃跑,还可以用被子阻拦对方的视线。 “别装屎啊!我刚柴还看见你屋里蜡烛亮着!”外面的人叫了一声,声音雄浑,口音奇怪。 “呃……不会吧……”贺难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浑身一个激灵,却又不敢确定来人是谁。 贺难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闩,从门缝看了对面一眼,显然对面也看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你跳大神吗?”来者看贺难那怪异的姿态,鄙夷地说了一句。 而贺难却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儿了?” 来人方面阔额,浓眉细目,单眼皮,高颧骨,一头长发粗暴地拧成一绺绺粗细不一的辫子,金银饰品在浓密的褐发中熠熠生光。他身上的装束也与盛国人有些不同,一身的皮毛里面裹着布衣,脚底下踩着带马刺的皮靴。虽然他的长相并不能以英俊视之,但浑身却透露出一种粗野张狂的美感。 阿祀尔,在胡部语中意为“苍穹”,而他的姓氏也是极为显赫的“巫勒”,三胡部中云胡部首领及其子嗣的姓氏。 说是姓氏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胡部的文化中并没有姓氏的概念,不过胡部人却会将部落的名字冠于自己的名字之前。 胡部人的部落或王国多以第一代首领的名字命名,而他们的名字则来源很多,例如祖先生活的地域、值得纪念的人物或事件、猛禽猛兽、日月星辰等等。巫勒便是云的意思,盛国人口中的云胡部,其实真正的名字叫做“巫勒部”,因为生活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与高山之间,距离天空上的云朵最近,于是便有了“巫勒”这个称呼。相同的,西北大漠中的三胡部之一的沙胡部,胡部语为“厄勒苏部”,取沙漠之意。而三胡部中唯一比较奇怪的褐胡部,本意为“高勒部”,意为河流,但却在两国人口音不同的情况下以讹传讹地从“河胡”翻译成了“褐胡”。盛国北方除了这最为强盛的三胡部之外,还有一些小的部族,但命名的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巫勒的阿祀尔,是巫勒部诺颜之子,换成盛国便是诸侯王的世子。诺颜,是胡部人对于部落首领的称呼,与大部分人所知的“可汗”一词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胡部人的心中,只有统一了胡部的人才会被称为“可汗”,相当于盛国的“皇帝”,而胡部的历史中也曾有过数位可汗,但随着这些可汗逝世后,胡部再次趋于分裂,各大部族重新独立,经过多年的分合,才演变成了如今这三大胡部鼎足而立的稳定局面。 当然,稳定的局面也是由牺牲换来的,阿祀尔便是做出了牺牲的那个人,或者说他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人。 云胡部本是草原上的一个小部族,但由于离汉人的国土最近,往来也最为密切——其中经历过互相攻伐,也曾有过相安无事的蜜月期。直到云胡部的前代首领遭遇了几乎灭族的危机,为保族群火种不息,便与盛国的皇帝达成了约定——云胡部以诺颜的世子为质送到盛国以换取钱粮来抗击其它胡部。 就这样,云胡质子的契约一过便是将近百年,阿祀尔便是其中的一位。从古至今,异国质子都要被放在国都严加看管,身处异乡要经受多少白眼可想而知。虽然阿祀尔在胡部贵为世子,但在白玉京里便是一个处处受到监视的人质。 不过由于云胡与盛国之间的契约已经有了八十多年,所以阿祀尔的待遇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他有自己的住所和车马仆从,衣食住行也较为自由,日常生活就是看看京城的瑰丽风景、品尝一下百味小吃、欣赏一下江南美女……可以说除了离开都城与私会官员,其余的事情他爱干嘛干嘛。 而阿祀尔与贺难的结识也正是在京城里。彼时的二人都是少年,阿祀尔是跋扈的异国质子,带着他与他年龄相仿的云胡仆从终日在街上游荡,贺难还是山河学府的一个小学童,但已纠结起一群同好的少年飞鹰走马。 直到有一日,贺难的小兄弟与阿祀尔的手下发生了口角,双方便约人茬架,而就在京城的西十八条街,贺难把阿祀尔揍了一顿。 说起来可能很魔幻,贺难瘦弱非常,阿祀尔人高马大,贺难凭什么揍阿祀尔啊?因为在约好的日子前一天,贺难便带了几个人给毫无防备之心的阿祀尔套了麻袋。打这天起,两伙人就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少年的仇易结也易解,诸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便因为豪气相投而握手言和,贺难与阿祀尔也成为最好的兄弟。 “你怎么穿成这样?”贺难睨了一眼阿祀尔,奇怪地问道。 自八岁开始,云胡部首领的第三子阿祀尔便被送到了盛国的国都白玉京,在他这二十二年的生命中,盛国对他的影响甚至高过了自己的民族,平日里他都是学着盛国人的衣着打扮,只有正式场合才会换上胡部的装束。 “巫勒派银传信来,说我阿布身体有恙,便召我回去看看。”胡部语中,阿布便是父亲的意思。巫勒的诺颜身体抱恙恐命不久矣,叫儿子回家也实属合情合理,不过契约还在,便又送来了一个儿子换阿祀尔回去。“祢图说你债水寒郡,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了我们巫勒一匹好马。” 云胡的使节每次到访盛国都会带一些好马作为礼物进贡给盛国的皇帝,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阿祀尔想着自己要顺道去拜访一下兄弟,便留下了这批骏马中最好的一匹。因为贺难和祢图一直通信,所以阿祀尔知道他的行踪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贺难假客气了一句,随后又问道:“那你这次回去,还回来吗?” 阿祀尔沉默了许久,犹豫地开口道:“只怕是,不债回来盛国了。” “阿布病的很重,他召我回去就是要宣布诺颜位置的继承人。”说到此处,阿祀尔的情绪显然有些低沉:“我和大哥二哥不是同一个额吉生的,如果是他们成为了诺颜,那我们这一支肯定不好过。” “我只有成为诺颜,才能保住额吉的命。“胡部人的传统粗鲁野蛮,当新的部落首领上位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进行残暴的清洗,这也是为什么胡部总会出现分裂的原因之一。 但饶是如此,胡部人也没有去修正这种血腥的传统,因为他们信奉只有这种方式才会将强者的血脉延续下去,培养出最强壮的战士,诞生最伟大的可汗,带领他们统一所有胡部。 “哎……”贺难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虽然早就知道阿祀尔是胡部人,但他也是在认识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世子的真实身份的。本以为这家伙一辈子都会待在京城,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离开,却要面对这么大的一件事。“用不用我给你支个招什么的?” “行啊!”阿祀尔本以为贺难是戏言,便跟着说笑了一声:“你给我出谋划撤,等我当上了诺颜,就封你当台吉。” “台吉……是啥?并肩王啊?”阿祀尔平时都是胡汉话混着说的,贺难也不知道台吉这个冷门词汇是什么意思。 阿祀尔笑了笑:“台吉就是诺颜的继承银,跟太子差不多意屎。” “你大爷的,还想让老子给你当儿子啊?”贺难笑骂了一句。“对了,你们选诺颜是怎么选的?” “一般来说,我们都是比武选出诺颜的,但如果为巫勒打下赘多的土地,也有成为诺颜的资格。”阿祀尔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的阿哈(哥哥)们一直跟着阿布与厄勒苏、高勒打仗,他们都比我更加强壮、更加善战。”来访盛国、负责接走阿祀尔的使者当然是他母亲这一支的人,一路上便将严峻的形势给阿祀尔仔细讲述了一番。 “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家人接到盛国来生活?”听完阿祀尔的难处,贺难不由得问了一句。 “那枕么行!”阿祀尔突然激动了起来,断然拒绝:“只有懦夫才会因为怕屎离开炒原,真正的巫勒勇士,就涮是屎也要屎债炒原上!” 本来这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用阿祀尔这怪异的口音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哎……那你们草原上除了巫勒、厄勒苏和高勒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小部落?”贺难摸着下巴,边思索边说道:“不要那么认死理嘛!既然你觉得打仗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吸纳那些小部落嘛!” “可是草原上的勇士们只印可债战场上流血的男人,如果我不能用武力征服他们,就算是小小的部落也不会臣服于我的。”阿祀尔驳道。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贺难缓缓言道:“打仗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手段,你要扬长避短才是。战争,不应该是目的,而应该是走向和平的手段,如果你能统一草原,让所有的臣民都不再流血牺牲,他们自然会臣服于你,而统治那些小部落的手段也很简单,你要展示出你的实力,让他们看到追随你的好处。如果你当上诺颜之后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土地、更多的牛羊,那他们为什么不追随你呢?” “可是我比起阿哈们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啊!我要枕么说服这些小部落的诺颜追随我呢?”阿祀尔不愧是能被贺难套麻袋算计的男人,从内而外透露着朴实二字。 “画饼,画饼!”为了教导阿祀尔,贺难真是煞费苦心:“如果这些小部落都愿意追随你,你不就有了和你哥哥们抗衡的实力了么?比如你可以对甲说乙和丙都已经表示愿意追随你,再对乙说甲和丙已经追随了你,最后再对丙说甲和乙……” “你让我杀皇?”阿祀尔语出惊人,当然,这俩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贺难还是对这个敏感的词汇感到心惊肉跳。 “手段、这是手段。”贺难一阵无语,他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这样吧,你就多留在我这儿几天,把你们部落详细的情况给我讲一讲,我给你写几道锦囊妙计让你带回去。” 就这样,阿祀尔便在水寒郡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并且让接自己回国的使者将详细的情况都说给贺难听。起初使者还怕贺难会将部落的秘密泄露出去不愿开口,直到阿祀尔再三命令之下、加上贺难的一句“你要是不说,那还没等我泄露你们部落的机密你们就完蛋了”才愿意说出一些。 “兄弟,保重。”贺难送阿祀尔一行人出城数十里,直到即将离开郡城属地才停下来。“我写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还要看你如何去努力。如果你真的有生命危险,又不愿意做一个离开草原的懦夫,那个时候你就给我写信吧,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贺难,我的安达,如果你现在就跟着我一起回到巫勒,帮助我成为诺颜该多好。”离别在即,阿祀尔由衷地感叹着。 贺难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保姆手册:“有这个在是一样的。我现在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可不比你的诺颜宝座要轻啊。” 阿祀尔接过了贺难手中厚厚的书册,下马给了贺难一个熊抱:“我的安达,谢谢你为我写的撤略,如果我真的成为诺颜,一定会分给你赘大的土地!” 贺难干笑了两声:“你不会把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全都用在我身上了吧?”他指的当然是阿祀尔拜访他的第一晚,他教阿祀尔给人画饼的事情。 “不对,不对。”阿祀尔摇了摇头,“我们马背上的男银,赘重视承诺。如果你来到巫勒,那我会让你跑十天马,所经过的土地都属于你。”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四还是十,反正贺难就当十听着呗! “既然你们马背上的男人最重视承诺,那你要答应我,千万别死啊!”贺难盯着阿祀尔那双褐色的眼睛说道,“等你成为诺颜的时候,我一定会去草原上与你相会。” “好,我答应你。” 阿祀尔也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他叫人牵出最好的骏马,将马缰绳亲手塞进了贺难的手里,然后以盛国的礼节向贺难拜了拜。 一串飒沓的马蹄声逐渐远去,那是巫勒诺颜之子阿祀尔和他的卫队回归草原的声音,携带着贺难为他所描绘的、胜利的篇章。 胡部人的作风远比盛国的军队更加彪悍、更加野蛮、更加凶狠,他的前路,是带血的弯刀和锐利的箭矢,是嘶鸣的骏马和鲜红的草原。 马背上的男人一诺千金,而阿祀尔的承诺却远比千金更贵重,这份承诺将会在遥远的未来彻底改变这片大陆。 第一四六章 瓮中捉两鳖 “周大人,这件事情有些过火了吧……”青年强忍着怒火说道,不过却也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虽然他一身皮裘价值不菲,顶的上周獠的十身衣服,但身份摆在这儿呢——周獠是官,正四品,直接向左右丞相汇报,能跟皇帝说得上话的人物;自己再有钱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自从拆迁工作进行的七七八八、贪污公款的各级官吏也一一革职之后,周獠便把重心放在对本地豪强的打击之上。 周獠令税官把往前十年的账簿都仔细对了一遍,果然发现了许多漏洞,全郡上下包括县城里豪强二百余人,把粮食都兑成银子算,统计出了四百万两白银的空缺。 这是个什么概念?盛国如今国库一年的收入。而这笔钱却只是账面上的——一来齐长庚重商,驳杂赋税本就免去了不少,二来这些豪强们压榨百姓血汗的黑色收入还都没纳入统计,也没法统计。 呈上来的账目如除夕当日的雪花一般,周獠越看越觉得揪心。 于是大半夜的便遣人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郡城里匿税的豪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到了衙门来报到。 当夜衙门里可以说是比过年那天都热闹,文职人员到了大半,武职人员更是没有一个缺席的,甚至连驻水寒关的将士都被周獠抽调过来了一队。本来这群豪强还仗着脸熟或势力和各位官员套着近乎,水寒关驻军的小队挎着长刀迈进衙门大门的时候却都吓得噤声。 那天晚上,周獠下了一条指令,命令这些地主们三日内将过去十年内所匿的赋税如数上缴,少一两银子一石米都是一大板。 当时一片肃静,事后一片哀号。 豪强们当然不服,但又不敢去触周獠的逆鳞,只好推举出了两个代表,由此二人去拜访一下郡守。 主要的目的,其实还是谈判。 豪强的代表分别是一老一少,二人都是郡城人,老的那位已经过了六十岁,少的那个也有三十好几。 两个人憋着一肚子火呢,可是脸上还得露出笑模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求周獠给他们多宽限一段日子。 宽限日子,就意味着这些豪强们有更大的“操作空间”,周獠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他一口回绝,不过说辞倒挺有意思:“想要宽限日子也行,每宽限一日就来领十大板,你要是能受的住就给你宽限,但也最多十天。” 其实这一老一少听完这话倒还真合计了一下——只要能宽限,那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不妨就先这么答应下来。 结果贺难却从中插了一句嘴,彻底断绝了这二人的心思:“每一日早上先来衙门领板子,领完之后才算数。不然就按定好的三日收税。” 听完这话,二位脸绿的和青豆一样,于是乎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过火么?我倒是觉得没有你们做的过火。”周獠冷笑了两声道。“你们想让本官宽限你们,那你们又何曾宽限过百姓呢?你们说本官此举过火,那你们又何曾收敛过你们的行迹呢?” “你们可以得寸进尺,就不许本官依法办事?还是说从前的风气给你们惯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掷地有声,对坐的二人俱哑口无言。 憋了半天的话,还是由岁数大的来说:“周大人,关于此事,实在是我们考虑不周……在下有一个提议,或许我等可以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以弥补过失——不知周大人您意下如何?” 老地主的本意,是想以此法象征性地掏出一笔钱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地就将这一页翻过去,虽然此法肯定也少不了大出血,但比起那天价的赋税……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哎呀哎呀,还是老人家您明事理啊!”还不等周獠作出什么反应,贺难已经摆出了一副喜上眉梢的神情,双手僵硬地拍着掌。他转头便向师兄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但迷途知返回心向善自然是一桩美事,既然老人家不但要补齐所缺的赋税,还主动提出要捐献钱粮,您就高抬贵手给他个面子!” 在座的没有一个傻子,周獠也不是看不出这老地主话中有何居心,但贺难这么嚷嚷出来可就不一样了——这衙门中还有别人呢,贺难摆明了就是要把这顶高帽扣在老地主头上,恶心一下对方。 “这……”老地主当时就傻眼了,他倒是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本意,但经过贺难这番胡搅蛮缠,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周獠也顺势接过贺难的话头,不给对方任何的空当——反正话也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虽然把这件事赖掉也不犯法,但他要脸啊:“既然曹员外这么说了……那就请三日内准备好银两和粮食吧,等到放粮的日子,你便去东六条街的菜市口即可,我也会差人前往,记录下你的功劳。” “贺狱曹,代我送客,本官还有要务处理,便不多奉陪了。”说罢,周獠便离开了会客厅。 “哼!”那年轻的豪强见周獠就这么离开了,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鼻子中哼出两道冷气,然后便拂袖而去。 也不知道他这出是气周獠的严词拒绝还是气同伴的一时语失。 “哎……有些人啊……真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贺难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位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把脖子缓缓地拧到了曹员外的方向:“曹员外,您不会跟他一样吧?” 曹员外知道贺难说的这番话是给自己听的,连忙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虽然贺难在他眼里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但他也听闻过贺难的手段如何。 “您呢……年纪大了。”贺难移步过来,行至曹员外面前的时候,双手伸到了对方的衽口:“既然年纪大了,就不要想着和年轻人们一起趟浑水了……您说您好好活了一辈子都没遗憾,到老了要是因为这点儿事全家跟着遭殃……不值当。” “说句不好听的……您死都死不安生,要是把自己这么大的家产搭进去了,等儿孙下了地府不得戳您脊梁骨啊?”帮着曹员外整理完衣襟,贺难笑了两声。“有十分力使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这不也挺好么?总比一个子儿都剩不下强。” 曹员外虽然已经是个过了花甲的老头,反应是慢了点,嘴也跟不上脑子,但贺难单独跟他说的这些话却特意放慢了语速、放低了声音。 “你……什么意思?”曹员外沉声问道。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儿,就是想知会您一声——一下子处理二百多个人,我们也嫌麻烦,所以就得先杀两只最不听话的鸡。”贺难的声音妖冶眩惑:“您今儿说出了要开仓放粮这一番话,甭管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可周大人已经给了你一个台阶下,您是要帮着我杀两只鸡呢?还是要当那两只鸡呢?” “有什么要求……你说吧。”思考了许久过后,曹员外颤抖着说道。 当日回去之后,曹员外便召集了那些“同仇敌忾”的豪强们,说出了一个解决他们如今处境的办法——既然周獠在这一天他们就不得安生一天,那不如就把这尊大佛送走——一家都掏出一笔巨资来,咱们给周大人买个大官让他升迁到别的地方算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当时就有人骂出声来了——周獠已经是一郡之首了,官居四品,再往上走那就是去京城——那得花多少钱? 当然,他们只对花钱的数目产生了质疑,却没有对“花钱买官”这件事本身产生质疑——因为他们也都清楚,“花钱买官”在齐长庚当朝以后便是一种潜规则。因为商贾也想要功名,齐长庚便给他们行个通路。 到最后,他们大致算出了一个数字——八十万两白银,差不多是把一个地方四品大员抬到京城三品的价格。 八十万还是四百万,这不是一个很困难的抉择,虽然一样让这群老混蛋们觉得肉疼,可前者像砍手指头,后者就是挖掉腰子了。但这帮人却卡在自己心里这道坎儿上了——姓周的这么整老子,老子还得给他花钱? 最后,还是曹员外这个年高德“少”的说话了:“只要姓周的在这,咱们就落不了好,等他走了之后咱们花出去多少钱都能再找补回来,现在能忍则忍吧!” 这件事拍板也很快,因为这群人难受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周獠上任之后他们几乎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定下来每人拿出多少钱来之后便纷纷回家准备银子去了。 就算这些人一个个都腰缠万贯,但八十万两白银也很难凑,该卖土地的卖土地,该卖珠宝的卖珠宝,算是把之前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个大半,而就在这个关头,却没人要他们手中的地契了。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把价格压得越来越低,直到低于他们当时收购百姓手中农田土地的价格时,才算是卖了出去。 这一系列的事情三天肯定办不完,所以从第四天开始,这帮人天天都得大清早去衙门领板子,排队挨揍的人从衙门里排到大街上,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也有浑水摸鱼不去的——当天晚上就被扔进牢里了。 直到第八天晚上,这笔钱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还是领头羊曹员外说事不宜迟,把钱给周獠送过去,然后自告奋勇地推选自己作为送财童子。 曹员外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可就炸了锅了——谁不想在周獠面前表现表现,就开始争取这个送钱的名额,这回真涉及到个人利益,就算曹员外是老大哥也不行了——上一次让你去代表就是送你去背黑锅的,反正到最后大家有罪一起受,现在可是给人家送钱的美差,还能轮得到你? 曹员外是前几个就被否决的,而这帮人从戌时初一直争到亥时末,才把人选定夺下来,同样是两位。而这两位,恰好就是和曹员外原本就不算对头的。 这二人立刻准备车马随从,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拜访周獠府邸,这么仓促的准备也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钱都带过去,所以他们只带了一批头款,先给周大人过过目。 到了这个时间,周府上下也都熄了烛火,这二人敲门的时候,还是周獠亲自接见。 “你们这是?”周獠面露疑惑地问道,放眼望去,面前数架车舆。 “周大人……咱们不妨进去再说?”二人满脸堆笑地说道。 等到了周獠的书房,二人叙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之后便步入正题:“周大人,我们二位是给您送贺礼的。” “我又不过寿,你们送什么贺礼?”周獠轻轻的笑了笑。 “您是青天大老爷,哪天都是您过寿。”其中一人油嘴滑舌道:“我们二人的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瞧瞧,前脚出门之前还是大家一起凑得钱,后脚到这儿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了。 “你们二人?还是说是水寒郡数百豪强啊?”书房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所以他们也看不清周獠的脸色,但听声音还是挂着笑意的。 “他们一个个都抠的像铁公鸡一样,只有我们二人有这份心啊!”另外一人也是紧跟同伴话语,恬不知耻。 周獠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得小心翼翼:“你们知不知道,向朝廷命官施贿,是掉脑袋的大罪?不光是你们,连我都要被你们牵连!” “哎,这话就不对了……”一人堆笑着道:“此事您不说,我们二人不说,还有谁向外面说去?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声怪笑从周獠身后的屏风响了起来,在这只有一丝烛光的空旷房间内显得极为诡异:“现在我也知道了!” “还有我!”这是一个大嗓门。 “那俺们不都知道了么?”还有一个说方言的。 听到这几声,送礼来的二人脸色顿时大变,其中一个四肢瘫软地倒着伏在地上,另外一个几欲夺门而逃。 周獠先是无奈的笑了一笑,然后厉声道:“此二人欲向我行贿,给我速速拿下!” 第一四七章 一个大帮派 稀稀拉拉的余晖洒在了向阳的大道上,一行马车缓缓地驶入京城。 这队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随行的人员纷纷下车牵马进行休整,只有为首的那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独自离开。 斗笠青年按图索骥,每过一条街都要看看自己手中的地图,直到他行至京城东北角落的永安坊乌云巷子才停下脚步,此时却已经是天黑了。 “自东向西数……第十九间……”斗笠青年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终于摸清楚了这巷子之间的房屋排布,最后敲了敲这方小院子的大门。 “你找谁?”门内一个少年探出头来,谨慎地询问道。 “祢图在么?” “没这人,找错了。”少年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然后一口回绝,顺手关上了大门。 斗笠青年怔了怔,正欲离开,但在门前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数错数字,更没有数错方向,便知道对方在玩什么幺蛾子了,于是又伸出手叩了叩门。 开门的仍然是方才的那个少年,一脸的不耐烦:“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麻烦你和祢图说一声,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的,请他一定要见我。”斗笠青年也不和这孩子置气,轻声说道。 这少年挑了挑眉毛:“什么人?” “贺难。”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两三息的时间才回应道:“那你稍等片刻。” 少年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又进了正房,房内一片黑暗,少年一摸床铺却没有人影,便低声呼道:“祢哥,门外有个人说是贺难大哥让他来找你。” 沉寂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么?可有什么证据?” “这……我忘了。”少年咽了咽唾沫。 “教给你多少次了,如果有人上门一定要问是谁,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黑暗中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知错了。“少年低下了头。 “罚你扫三天院子。”撂下这句话之后,一道黑影顺着房梁倒吊了下来,还未等落地就又一次消失在了少年的视野中。 且说门外等候着的斗笠客正百无聊赖之中靠着墙打瞌睡,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人声,却不见人影:“阁下何人?所为何事?找我做什么?” 斗笠客虽然看不见说话之人,但却把身子转向了门前的那棵苍梧树上,朗声道:“好风山抟云观东方柝,受贺难之托,捎你一封书信。” “怎么证明你就是东方柝?”那声音又一次传来,却换了个方向。 东方柝继续追着声音的来源转身,然后揭下了自己罩在脑袋上的帽檐,露出了一头素丽的银丝:“这样足够了么?” 祢图沉吟了一声,然后落了地:“够了。” “贺难要你捎给我什么信?”贺难当然是给东方柝好好介绍过一番祢图的,但东方柝仍然没想到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祢图本身相貌平平,但从他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能看到淡淡的伤痕,为这个瘦弱的少年添了许多猛恶和怪异。 祢图自出生便被父母所遗弃于城郊的荒野之中,当时虽是盛夏时节,但夜晚仍不免冰凉,况且还有蚊虫蛇鼠等害可危及他的性命,最后落到了一群乞丐手里。天下并非所有乞丐都归属于丐帮、有豪情侠气,这些乞丐们不属于丐帮反而才说明了一些问题——都是些道德低劣不择手段之徒。几个乞丐本想趁这孩子不懂人事就将其分食,但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其中较为有资历的那个乞丐于心不忍,便说服了同伴们将这孩子留下来,将来也能多一个帮手。 就这样,祢图从乞丐们的嘴边活了下来,但日子却也并不好过——乞丐们本就过着朝不保夕、寅食卯粮的日子,他作为最小的孩子更是有上顿没下顿,于是便长得十分瘦弱。不但如此,自从他会说话开始便跟着乞丐们上街头要饭,也被他们教习着学习偷鸡摸狗、揭箧探囊的伎俩。 乞丐中有不少如他这样的孩子,大多是被人抛弃流落街头的孤儿,都被他们逼着偷盗——要饭撑死也就能拣一些吃剩的、发霉的食物来吃,但偷盗却能将真金白银拿到手,但伴随着利益而来的也是残酷的风险。要饭就算人家不给也不至于向你动手,但偷了人家的东西可就不一样了,轻则拳脚相加,重则报官领赏,还可能被那些出手没个轻重的打死打残,所以这些成年的乞丐逼着小孩子们去偷去抢,自己则坐享其成。这些小孩子们若是不愿意听从他们的命令,招来的便是毒打。许多偷抢被人抓到的孩子就算被人打死也无人问津,反正官府也懒得管这些乞丐们,由他们自生自灭,而就算他们中有命大的侥幸活了下来,多半也落下残疾,可饶是如此也不免被这些成年乞丐们压榨最后的价值——让这些残疾的孩童们继续上街要饭,博取路人的同情之心。 祢图脑子机灵,手脚灵活,是这帮乞丐中偷窃技术最好的,本来他倒是能保住自己无虞,还颇受这帮人中的乞丐头儿赏识。但他颇重情义,又耻于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便不对和他一样穷苦的百姓下手,只偷那些贪官恶吏,不法之徒,还经常把偷来的东西分给其它的孩子,让他们也能免遭欺凌。 只是后来东窗事发,这些成年乞丐也知道祢图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少了许多收入,便将祢图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甚至还用砖头砸他的双手双脚,用烧红的烙铁烫花了他的前胸后背,才留下了这身可怖的伤疤。 自此事之后,祢图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报复这些人,但又苦于无门路——去官府揭发他们肯定不成,官府会不会费神费力地去抓这些一哄而散的乞丐不说,他自己就得先进牢里蹲着。所以祢图也只能暂时忍耐,继续过着这种令人不耻、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 这样的窘状一直持续到他结识贺难——当时的祢图黑吃黑偷了一间黑店的脏银,却被酒楼的打手发现,追他直追了几条街,刚巧冲撞了逛街市的贺难和朱照儿,二人看他也是可怜,便替他还了银子。 在听过祢图的境遇之后,朱照儿义愤填膺,贺难却冷眼相待——他虽然对祢图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但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调查了这些乞丐的种种无赖行迹之后才决心帮祢图和其它深受压迫的孩子脱离苦海。 彼时的贺难已经在山河学府中名声大噪,深受李獒春的器重,便在师父面前有意无意地提及了此事,但唯恐师父将祢图等误入歧途的孩子一并降罪,却也有所隐瞒。不过李獒春却也是看破不说破,只教京城的捕头将这些乞丐们该抓捕的抓捕,该驱赶的驱赶。 但不做乞丐、不去偷盗,这些从小便被人领上了邪门歪道的孩子们却陷入了另外一种境况,他们从未经过教化,几乎不懂得礼义廉耻,又大字不识一个,此番又因为借了贺难的光不得不从良,一下子便失去了生活的收入。贺难也知道他们不易,但甩开他们又于心不忍,所以便分出学府给自己的补贴、又时不时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为他们带来一些书籍,教他们读书识字、三纲五常。 此事过后,祢图对贺难感激的涕泗横流,自此便奉贺难为兄,而他也知道贺难的身份颇为难做,又不愿总受贺难与朱照儿的恩惠,所以从不在贺难面前提及偷盗之事,只悄悄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来养活自己和手底下的这些小孩子。贺难虽然也有些察觉,但祢图下手的也都是些不义之财,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的贺难离开了京城,祢图便租下了贺难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子,给自己以及其余如他一般的孩子留下了一个住处,而他虽然也不懂什么四书五经,但却记得贺难的嘱咐,监督那些更小的孩子读书识字。 这些年来,贺难与祢图等人除了原本的小乞丐们之外,还收纳接济了一些孤儿。如今二十多个孩子一齐住进小院里,最大的也不过比祢图大两年,最小的却只有不到十岁,大一点儿的就找个小店帮厨或者其它什么买卖帮工,以换来食物,小一点儿的就在家安心念书。可饶是如此,吃住的环境也相当简陋,几乎是没有床铺的,只用捡来的旧褥子缝在一起拼成一个大通铺,吃的也都是极其便宜的大锅饭。 正如他满身的创伤一样,他祢图已经是满手罪孽,早没有了回头的路,可这些孩子却还没有像他这样,就让他们好好读书,盼着将来能够出人头地,至少也不应该像自己一样做一个贼。 祢图也不过是个十九岁、正当年少的小伙子,但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他却如兄、如师、如父。 当年他们建立起一个大帮派时,只觉得这个“大”字颇为威风,但如今想来,却能延展出许多不同的涵义。 大,是这寥落之地的不甘,是这些潦倒的孩子们对于未来的祈盼,是首领“一人”便要为所有人撑起的荫。 从前的贺难如此,现在的祢图也如此。 第一四八章 若个草头王 祢图从东方柝手中接过了书信,却发现这信笺中一式两份,一封是给自己的,另一封则没标注名字。 他捻开标注着自己名字的那封信纸,细细地读了下来。 从前贺难与祢图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从未让人特地捎过,此时却也不难想到,这两封信的内容皆是不传六耳的秘密。 给祢图的那一封倒是简约,除了日常的问候之外就是一些寻常的嘱咐,唯有一点举足轻重——贺难让祢图尽快去找朱照儿一趟,然后把那封无名之信交给她,然后跟她说,把信给“某人”就可以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贺难这样大费周章的兜了个大圈子,直接让东方柝把信交给“某人”不行么?为啥还要借祢图和朱照儿之手? 显而易见,“某人”又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包括朱照儿的家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登门——谁知道你是哪个?有何图谋? 但祢图自有能联络到朱照儿的办法,而朱照儿要见到某人也是轻而易举。 “既然信已送到,那我就不久留了,告辞。”东方柝又戴上了自己的斗笠,转身欲走。 祢图也不留他,只点点头,拱手道:“保重。” 待他回房后,那给他通报消息的少年仍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祢图看了他一眼,本想让少年代自己把信烧了,可想了想还是自己亲手生了火,待信纸于火盆中焚成灰烬,祢图又翻身勾到了梁上。 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来可以锻炼自己的轻功,二来又可以防止别人趁自己熟睡对自己不利。 祢图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也无须等待三天,翌日一早他就揣着这封信匆匆地出了门。 辰时正刻,梳洗完毕的朱照儿正坐在起居室内复盘棋谱,她从小便善于弈棋,以围棋一门来说,就算是贺难和齐单这等人也并非她的的对手。朱照儿一手托着香腮,另一手压在棋笥里一刻不停地抓挠着,看起来心中有些烦闷,忽而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进门便说自家府邸后墙之外升起了一只白色纸鸢。 这小丫头也是朱照儿从小的玩伴,当然知道这只纸鸢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便向她来通报。 朱照儿蹙着眉头想了想,便放下了手中握着的棋子,顺着朱家大宅的后门溜了出去。 这一走足足过了数条街,等到了一处车水马龙的闹市,人群正如过江之鲫一般涌来,祢图不知道从哪里骤然出现,伸出手来拍了拍朱照儿的肩膀。 “何事?”历来都是贺难去放纸鸢的。自贺难走后,祢图也不经常主动找朱照儿,反倒是朱照儿往乌云巷子跑的次数要多些,这次祢图主动找自己,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难托我给你送一封信,但信也不是给你的……”祢图也不知道该怎么一句话就说清楚,“说是让你再转交给‘某人’。” “某人?什么某人?”朱照儿怔住了。 祢图摇了摇头:“贺难说你一定会知道,其余的就并未提起了。” 朱照儿心思玲珑,一听是贺难刻意强调过的,顿时了然于胸,于是便伸出了一双小巧玲珑的手作捧水状,俏皮地笑道:“那我现在知道了,你把信给我吧!” 看着朱照儿这憨态可掬的娇俏模样,祢图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以手握拳掩在面前,似乎是要挡住自己涨红的脸颊,过了片刻才将信笺交给朱照儿。 少女又是明丽一笑:“多亏你大老远跑一趟,中午我请你吃个饭如何?正好你给孩子们也带回去一些。” 听完这话,祢图顿时开口:“怎么好意思让你请我,还是我来吧……” 朱照儿也不解释,她自然是知道祢图的难处的,拉过祢图的手臂便朝着街市深处走去。 二人寻了个实惠的小店,点了不少孩子们爱吃的肉菜,甚至连汤都盛了好几种口味的,朱照儿甚至还想给祢图带点酒回去,但祢图却一口回绝了:“这些已经足够吃上两三天了,再者我现在也不让他们喝酒。” 朱照儿听完却莞尔一笑,揶揄道:“你现在还真跟个老父亲一样。” 祢图也不恼,只是略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又当爹又当娘……确实很不容易。” 到最后,还是朱照儿没有让本来就养着一大帮“儿子”的祢图破费,这点儿饭菜钱对于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来说也就是毛毛雨。 户部嘛,管的就是钱粮。 在送走了祢图之后,朱照儿也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拆开了信笺。 字迹神采飞扬,骄狂跋扈,横如大戟,竖如悬针,一撇一捺更是要飞到天上去,一看便知道出自贺难之手——贺难没有客套地写着什么“吾兄展信安”之类的屁话,大剌剌地写着“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始由中宫。中宫偏宠宦竖,宦竖盖印压龙”。 朱照儿看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贺难与齐单谋划着什么。 想罢,她便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信纸,奔赴齐单的小小赵王府而去。 近来五皇子偶染风寒,已有四五日并未出门,全是月牙儿在照顾着,此时的齐单正坐在榻上,裹着一层白绸缎的寝衣,外面还披了一层锦缎套子的棉被,一手捧着温热的姜汤,另一手握着手绢捂在口鼻处不停地掩面叹息。 他齐单何曾有过如此窘迫不堪的时候?说话都带着痰音了。 朱照儿进门也是月牙儿给开的大门,月牙儿正端着一盆热水,见了朱照儿也不免慌张——不知道是先放下水盆施礼好还是先打招呼好,朱照儿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问了齐单目前在何处之后便不理会那小丫头了。 “咳、咳……照儿……你怎么来了?”齐单坐在榻上望见朱照儿进门,刚欲开口说话便是两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听的朱照儿一阵揪心。 虽然病成这个样子,齐单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我见犹怜,朱照儿可是见过贺难生病的样子——扒着床头上吐下泻,俩鼻孔能流出四条线来,饶是如此还嘴硬自己是天妒英才、终有此劫呢。 本来还想刁钻刻薄地嘲讽一下齐单背着自己“金屋藏娇”的朱照儿,这下子心也软了下来,她落座在齐单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姜汤吹了吹,然后把贺难的信笺奉上:“你的好兄弟贺难托我给你送的信。” 一听是贺难来信,齐单顿时打起了几分精神,他伸手展开书信,然后脸色便起了变化。 “又是谜啊……”齐单苦笑了一声。 朱照儿望着齐单那形销骨立的面庞,一下子捕捉到了重点:“又?” 齐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这一次的谜倒是比上次直白了许多……” 叹罢,齐单问道:“你可知贺难想说什么吗?” 朱照儿撇了撇嘴:“要说就快说,别在我面前卖弄你们俩的聪明才智。” “蔡环……”齐单轻声吐露出了一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远在天边的他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但很显然这件事已经大到天上去了。” 中宫便是皇后的代称之一,而最受皇后娘娘宠信的太监莫过于司礼监的这帮老鬼了,而司礼监中执掌印绶的,正是蔡环。 盖印压龙——这倒也能解释成司礼监的权力已经能越俎代庖、高过齐长庚了,但显然齐长庚也不是受制于一群阉人的主儿,所以齐单能想到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蔡环在搞一些大的猫腻。 然而,蔡环本人可能都不知道他自己要“谋反”,只是贺难用了这么一出计策,要让齐单把目光对准他。 蔡猛送给蔡环的那十箱子礼物中,有一件是本来没有的,而把这东西塞进礼物中,才是贺难亲自带队劫车的目的。 这多出来的“礼物”,也是一封书信,而且也只有寥寥数字,一句狂言。 “愿将效魏祖,若个草头王。” 就这十字,已经构成反诗的标准了。 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大概就是我蔡氏和曹氏头顶上都顶着一个“草”,我爹是您收的干儿子,魏祖之父也是其祖父收的干儿子,而我与魏祖都是宦官之后,何其相似——不如咱们爷俩也搏上一搏? 这句话,当然不是蔡猛写的,他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胆魄,更没有那个想法,只是这封提了反诗的信若是真被外人看到——谁管是不是你蔡猛写的? 重罪有十,谋反首当其冲。 若是蔡猛给蔡环进贡的箱子里搜出了这玩意儿——那就等着全家掉脑袋吧! 然,贺难此计的本意并非是让皇帝降罪于蔡氏,因为一旦涉及到了“重罪十条”,那调查此案的官员必须做到事无巨细,若是真让人发掘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贺难的这个小把戏很容易就会被拆穿,到时候铡刀的落点可就是他贺难的脖颈上。 所以贺难才另外修书一封给齐单——齐单一方面可以籍由“蔡猛反诗”借题发挥,要挟蔡环;另一方面,也能将事情的发展控制在某个小范围之内,不至于惊动龙庭。 到最后,结局就会像贺难所谋划的那样——蔡环一旦主动和蔡猛割裂,那么蔡家在斧阳郡城里便是一番孤立无援的景象了。 第一四九章 驱虎吞豺狼 “蔡公公,殿下有请。” 作为司礼监掌印、陛下的亲近宦官,蔡环与季斯年一样有着独辟一府的权力,而由于其职务原因,平日里倒也不是常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吃住也时常不在宫中,算得上是“陛下特许”。 被五皇子派遣过来“请人”的,也不是左膀右臂的姬巨山,而是“狂才”施洛。不过蔡环虽然有资格独辟府邸,但宦官终究也是皇家的下人,平日里前呼后拥不假,但说到底也都是小宦官们捧着,士人们人前叫一声“蔡公公”,人后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阉狗”呢!毕竟士人和阉人从两千年就是死敌,这一点从未变过。所以施洛的语气也并不是十分客气。 当然,可能有人问,为啥在人后都要在心里骂呢? 因为骂出声来被人家听见了可就要命了呗。 能够影响皇权决策的三大集体(士人、外戚、宦官)中,宦官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宦官们是这个国度中最可怜、也是最残忍的一个群体,他们比之常人失去了身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伴随而来的往往就是失去了人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奴仆的身份让他们十分卑贱,但他们与皇权之间的距离也带来了许多的便利,失去了对美色的眷恋,注定无妻、无后的他们,那么对于权势和金钱的追逐恐怕就是绝大多数宦官一生的追求了。又因为他们得天独厚的诸多便利,使得他们能够影响后宫,所以历朝历代都少不了出现天子听政,宦官垂帘的景象,而宦官们又是极为狠毒的——得罪宦官的人极少有好下场,所以又有哪个人敢骂出声来呢? 当然,世界上也有心地善良的好宦官、也有恶贯满盈的坏士人,不能一竿子打死全部,可几乎所有祸乱的根源不是由前者引发,就是由后者源起。 由此可见,说士人与阉人两千年来的斗争史就是人类的历史也不为过。 为啥在这里会落下一个外戚呢?因为古早的外戚往往都依靠于其中一方来攫取权势,其中大多都与士人世族站在一起,偶尔也会与宦官们交换利益,不过士人们逐渐发现了这些靠着自家出了个美娇娘才得以鸡犬升天的家伙脑子是真的不够用,所以也就渐渐和外戚割裂。后来这样的外戚因为选妃制度的更迭便逐渐稀少了,而皇后又多半从世家中的女子里册立,所以外戚这种身份便渐渐和士人融合到了一起。 “殿下?哪个殿下?”蔡环的精气神倒是不差,年过五十仍然面色红润,满头黑发中也不见一点银丝,他的声音异常尖利,从这一点来看,倒是和所有的宦官们没什么两样。 施洛又道:“五皇子、赵王殿下。” 齐单?他找我来做什么?蔡环转了转眼珠子,感到匪夷所思。他和齐单没有多少交情,甚至算不上熟识。从前他还没执掌印绶的时候是负责在东宫伺候太子爷的,虽然太子与赵王同住在偌大个五官城中,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也没有许多工夫见面,后来季斯年因年老从掌印自迁至秉笔太监,这份差事便落到了蔡环头上,可是齐单也已出宫,就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了。 “注意你的态度。”蔡环当然也得摆摆谱,毕竟有资格跟自己不客气的人并不多,他施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都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真当他那玩意儿白割了啊?“殿下找咱家,你就是一个传话的,先不说什么事……就算是六部侍郎见了咱家也得用敬称,你又特殊到哪里去了?” 施洛也不负狂才之名,他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反而反问了一句:“蔡公公,要不然咱们先出门?别人外边等着的大人候的着急了。” “哼。”蔡环倒是看出来了面前这年轻人就是个仗势凌人的主儿,他倒也不去继续纠缠,自顾自地便走了出去。 齐单为何让此人来做此事,目的就是如此——姬巨山的性格实在是不太适合给人下马威的,要是客客气气地给蔡环领出门,对后面的环节也会有影响。 刚一出大门,蔡环的脸色就变化了。 站在家门前等着他的,是北军校尉夏则,京城禁军的二号人物,在北军之中仅次于北军中尉、也就是执金吾。 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再讲一讲一些有趣的事情——盛国的开国皇帝以彰自己的正统,找了个看起来有些搞笑的理由——他是正儿八经的汉朝皇室后人,虽然时隔两千年,族谱也找不到了,但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曾经也有人质疑过,大意是“你的姓氏就不对啊?汉朝皇帝姓刘,你不是姓齐吗?” 人家也有理由“齐乃是文刀二字,刘也是文刀二字,为了避祸只得该刘作齐。” 要说牵强,确实牵强,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所以盛国朝廷的官职除了延续前朝的三省六部之外,还多了许多汉朝时建立或保留、后来被废除的制度,比如现在作为虚衔的三公头衔、比如各种复古的将军号、再比如类似却又独具一格地不给诸侯王封地的郡县制、还有以外戚担任车骑将军的奇怪传统。 所以京城禁卫军如汉时一般分南北二军也就不奇怪了,南军为宫内禁军,北军为城内禁军,此二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又统称为“无前军”。而无前军又与皇帝身边的督察亲卫“天边卫”遥相呼应,天边必查、眼前必杀,正是如此。 若论个人武力,或许军队中的士兵未必比得上江湖中的高手,但若论起集体战斗力和严谨的纪律性,那无前军比起天狼军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们负责的就是京师的安危。 北军负责京城内巡察镇暴,北军校尉夏则虽然官位不高,权力也未必很大,但他的到来,显然是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或已经发生什么事情的征兆。 则,夏则的名字和他所掌管的禁军倒是很相配。 禁——制也,胜也,戒也,谨也,止也。 夏则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就是蔡环看到他之后产生了忌惮的原因。 “蔡公公,请您移步跟我们走一趟。”夏则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带丝毫情绪。 “走?你想让咱家跟着你去哪?”看着面无表情的夏则,蔡环心里也有点儿慌。 夏则冷冷地看了一眼蔡环:“我们在送往您府上的车舆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所以想请您过去核实一下。” “你说让咱家跟你走,咱家就得跟你走不成?”蔡环本就心中有气,此时更是恼怒,“陛下还有许多要务需要咱家处理,咱家哪有工夫跟你胡闹?待咱家去请示一下陛下也不迟。” “您现在最好不要面见陛下。”夏则突然说道,然后便挥手令北军卫士将蔡环钳在了中心。 ………… 到了北军驻地,蔡环发现早有齐单在等他,而偌大个北军议事府之内,也仅剩下了齐单和夏则二人,此情此景让蔡环觉得更加可怖——他对别人动用私刑的时候,通常也不许人围观。 “呦,蔡公公已经到了啊。”齐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声音高亢嘹亮,看上去病是好的差不多了。 “赵王殿下……方才咱家听说是因为送给咱家的东西有问题,不知……”也不知蔡环是怕了还是懵了,总之现在又有些畏缩了起来。 这也不难理解——蔡环得宠,得的也是齐长庚的宠,他只不过是齐长庚手中的一把刀而已,齐长庚让他砍谁他就得砍谁,而他自己要是想砍谁当然也得看陛下的脸色。 蔡环自然是用手段迫害过不少与自己有过节的大臣,但要么是陛下示意,要么是陛下默许,毕竟那都是外人。可甭管齐单再怎么混不吝,齐长庚再怎么不喜欢齐单,那都是他的亲儿子。 庶民若有罪,有官员治之;官员若有罪,有律法治之;唯有皇亲国戚——律法虽然可以治之,但治他们的“人”只能皇帝本人。 因为对皇子不敬,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蔡环活了大半辈子,承君恩宠,当然是通透的。 “是啊,有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齐单对着惶恐的蔡公公扬了扬手中的物件儿:“你和你的干孙子,胆子可不小啊!” 话音未落,齐单面色霆震,说不出是威严还是狠厉,但光看着就让人想下跪。 果不其然,蔡环“咣当”一下就扑倒在地,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殿下手中的似乎是信件文书一样的东西,想来也是自己的某一个干儿子在信里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偏巧让人给看见了。 “小的……实在不知啊!” “不知?”齐单冷笑了一声,“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 说罢,齐单将手中的书信团成团砸在了蔡环面前。 正当蔡环颤颤巍巍地展开书信看时,齐单便在一旁补充道:“今日我与故友相约,竟撞上了这种事,真不知道是万幸还是晦气……” 五皇子所说的故友便是夏则,二人不但是少年玩伴,后来在军中也颇有一番交情。不过他到底是“偶然”碰到了这事儿,还是预谋已久,就值得商榷了。 因为贺难的信,齐单可是整整盯了数天蔡环身边的动静,今儿一听有人要给蔡环送礼,便自然而然地来找夏则,“恰好“便见到了送礼的车队。 蔡环手中的书信自是蔡猛亲手所写的一封,信中对干爷爷溜须拍马、嘘寒问暖,极尽孝顺体贴之能事,但蔡环把信细细读了三遍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唯一有些多余的就是向蔡环打听了一下是否有京师中的少年官员赴任斧阳。 “殿下……这不过是咱家收的义子为咱家的年贺……”蔡环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你再看看这一封。”齐单又把一封信拿了出来,几欲拍在蔡环的脸上。 愿将效魏祖,若个草头王。 此十个大字与蔡猛字迹如出一辙。 蔡环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此时心中惶恐震骇无以复加,脑袋磕得头破血流。 “本王虽然不担当督察百官的职务,但毕竟盛国是我齐家的天下,所以查了你的车也不算逾矩吧?”齐单当然也是看完了车里掖着的两封信,才明白过来贺难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贺难与蔡猛有怨,想借自己之手除掉蔡猛,齐单看完信件之后便已了然——贺难这是玩了一出驱虎吞狼啊! 齐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蔡氏谋反的事情,但看到蔡猛贺礼中的两封信这份疑虑就已经打消了——既然贺难已经与斧阳郡中的官员交好,那么如果蔡猛谋反是真,他又何必借自己之手呢?直接报到当地官府差人抄家不好么?再说如果是蔡环要谋反,第二封信中的那句诗文却又不成立了——毕竟无论这封信出自蔡猛之手也好、贺难之手也好,都是“蔡猛”的“提议”,而非同意蔡环的想法,所以蔡环是不知情的。 由此可见,贺难是假蔡猛之名构陷蔡环,而他给自己的谋划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挟持无辜的蔡环收为己用。 算盘打的倒是不错,只是用我去捣灭蔡猛这么一个小小的郡城土豪是不是有点儿太看不起人了啊? 我齐单……会让你贺难那么称心如意么? 第一五零章 武士须原贺 海水一点点地爬上了沙滩的边缘,又迅速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东叁港,盛国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港口之一。 红色卷发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不似盛国的衣衫,抱着双臂极目远眺,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列船队劈波斩浪而来。 那船队一共十几艘,均是轻捷的小舟,在夜色的掩护下有如一条海蛇蜿蜒游动,而船上的人也是各色各样,有裹着头巾的异邦水手,也有长相似盛国人、但妆容衣着却相去甚远的负剑之人。 几支船锚砸进水面,将寄托在砂石巢穴中的虾蟹搅得不得安生。 “须原桑,我们又见面了。”红卷发的青年站在码头的最前面迎接着来人,但说的却既不似盛国语言,也不似番邦文字。 被红卷毛称为“须原桑”的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出头,他的发型非常奇怪——中央的头发在后脑束成长条的发髻,颅顶大部分都是光溜溜的头皮,只有两侧留着些许长发,看上去又古怪又滑稽。 这种发型在须原桑的家乡出云国,被称为“月代头”,因为战场上佩戴头盔更加舒适所以在出云国流行了开来,许多如须原桑一样的中青年武士都会保持这种发型,也可以说是出云国武人的某种象征。 出云,是盛国东海之外的海岛之国,状如长蛇,据说古时的汉人为了躲避战乱、或曰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最后抵达了那里并建立起了出云国。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出云都向汉人的帝国朝贡,虽然没有实际上的附庸关系,但两国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盛国像是出云国的宗主。 须原贺,日本剑道世家须原家的家主,也是剑道门派须原一刀流的掌门人。他全身都裹着蓑衣,而在枯黄的蓑衣下面是半身铠甲,胸前的护心甲上隐隐露出刻印在上面的、须原家五只十字飞镖形成环状排布的家徽。 “是啊,好久不见,我的朋友。”哪怕是和久不见面的朋友互相打招呼,须原贺的脸和身体仍然保持着紧绷,他口中吐出来的,显然和红卷毛同属一个语种。 红卷毛却并不在意须原贺这令人尴尬的神态,他了解须原贺,所以并未苛责,而是又开始逗弄须原贺身后的少年。 跟着须原贺一同从船队中下来的除了隶属于商会的水手们和与须原贺同龄的武士,还有着七八个看上去就很青涩的少年少女,少年都是清一色地剃成了近乎光头的样子,而两个少女一位也将头发剪得齐颈,另一位则结成了发髻盘在脑后——这是因为在海上飘荡了很长时间打理头发多有不便的缘故,所以须原贺便命令他们剪短了头发。 为首的少年长相和须原贺有七分相像,但性格却大有不同,似乎很是活泼,却也少了许多礼貌,在看到红卷毛之后本来还低声抱怨着的他立刻中气十足地大叫道:“又见面了,红毛叔叔!” 话音未落,须原贺已经拔出了少年所佩的木剑,狠狠地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阳太,对参孙先生要说敬语!” 有了须原阳太这个前车之鉴,那些跟随着须原贺下船的少年少女们一下子都变得小心了很多,每个人都恭谨地走到参孙面前鞠躬,并以敬语相称。 “须原桑,这还是您第一次来到您的宗主国吧?”参孙总是笑嘻嘻的样子,此时他将双臂枕在脑后,满不在乎的说道。 须原贺不知道参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在他听来这句话却有些刺耳:“参孙先生,我记得我应该向您提到过,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我们的宗主国。” 参孙立刻用手捂在嘴边,作出一副失言的样子来,然后不停道歉道:“是我出言不逊了,须原桑……不过,这不正好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嘛……去证明出云并不是盛的附庸……” “哼……”一直眯缝着眼睛的须原贺看了一眼参孙。 这个红色长卷发,脸上挂着雀斑的青年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可不相信这是参孙的无心之失,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件事就是了。 他此次应邀来到盛国的土壤上,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术、出云国的武术要比盛国强大的多,向世人证明他们出云并不是所谓的“附庸”。所以他丝毫不必掩饰自己心中对于两国地位的不满。 寒暄结束后,参孙就带领着众人缓缓离开了码头。船队是以商船的名义进驻盛国港口的,虽然得到了当地衙门的准许,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大量携带兵器的人从船上下来,那一定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出云国剑客们将刀剑裹在蓑衣里,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参孙的脚步。虽然东叁港的码头很大,但却建立在城郊的沿海地区,商会的分部当然也不会离这里很远。 “嗯……不得不说,盛国的土地真的很辽阔。”坐在车舆里的须原贺的视线一直顺着窗外望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那是当然。”参孙自然是与须原贺同乘一车的,在听到须原贺的感慨之后他笑了笑,“所以才有价值不是么?” 马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参孙将红色的脑袋探出了车窗,向前方望去。 此时一行人已经进入了密林,按照距离来算已经离商会的分部不远了,但偏偏在这里,却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伏击。 “我们是……”参孙下了车想跟对方的头领交涉,却被一脚斡在了小腹处,顿时跪倒在地。不过这家伙倒是尽职尽责,依然把被打断的半句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商会的人……” “算了吧。”黑衣人的头领叹了一口气,“我们劫持的就是商会。” “所有人,放下兵器!”那头领对着成群结队的马车大喝了一声,“我们只要钱,对杀人没兴趣……不过你们要是不配合的话,那可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他在说什么?“须原贺看向了为他们驾车的车夫。 车夫是盛国人,虽然隶属于商会,但他既不懂番邦语,也不知道须原贺说的是什么话,只能用手在面前胡乱比划着,最后以手作刀状在喉咙前划了划。 须原贺也看懂了车夫的手势,所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须原贺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兵器——看上去像是以唐横刀为模板演化出来的长刀,弧度更大,握柄也更长。 此时须原贺双手执刀,右手食指轻顶刀镡,左手则完全包裹住刀柄的末端,刀刃的长弧朝天,要与对方一战。 黑衣人头领不是个罗嗦的人,见对方已经亮出了那怪模怪样的兵器,他便吹了声哨子,七八个黑衣人一同扑击过来。 然,只见须原贺手中的大太刀后发先至,虽然看起来十分笨重,但却远比想象之中来的更快! 刚猛,迅疾,须原贺心中轻声念道。 还未等众人看清什么,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已经被须原贺掌中的大太刀拦腰截断,死状无比凄惨。 凭借这一斩之威,须原贺再进,脚下踩着的简陋草鞋在泥土中旋出了一道深深的鞋印,每进一步俱是如此,顷刻间几名黑衣喽罗全部死伤在这柄大太刀之下。 那黑衣人头领却也不慌,手中的朴刀迎面便要撞上须原贺的大太刀,但还不三合,那朴刀的刀刃便被大太刀砍断了。 “参孙先生……还不下令停止么?”须原贺突然收刀,两只眼睛瞥向了伏在一旁的参孙。 听到须原贺的话,参孙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泥土,然后笑着说道:“被您看出来了啊……” 面对这样的试探,须原贺心中无疑是有些愠怒的,他倒不是因为商会表现出来的不信任,而是因为他们为自己找的对手居然会如此的孱弱。须原贺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我须原贺是诚心和你们合作的,但这样水准的试探就免了吧!” 参孙倒也不恼,而是走近须原贺的身边奉承道:“这些已经是盛国武人中的高手了,看来还是您太强了啊!” 参孙这话明显就是扯淡,他安排的这些“劫匪”,不过是山寨喽罗的水平,客观来说就算是那个黑衣人头目,也绝对不会强过萧山的牛头马面之流。 不过他却需要这样一场蹩脚的安排——如果须原贺看不破,那借此奉承对方一下也不为过,如果须原贺看破了,那也无妨,这些人在参孙的眼中就连棋子都算不上,无非就是消耗品而已,哪怕须原贺将他们全杀光,参孙也没有什么心疼的情绪在。 很快车马便抵达了商会的分部,参孙给须原贺等人安排好了住宿的地点之后便告辞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参孙大人。”东叁港作为重要港口,商会在这里的势力不小,而作为此地分部二号人物的参孙,自然有着享有个人书房的权力,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有一个盛国青年早在这里等着他。 “你想让我说多少次……称呼是lord,lord!”参孙自顾自地坐在了椅子上,连看都没看那青年一眼。“算了,还是快点儿说正事吧!” “嗯……对如意商号的兼并行动,失败了。”向参孙进行汇报的正是在郁家府上纠缠许久的徐珙,虽然参孙比起徐珙来年龄还小上一些,但徐珙在这个红头发的青年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还能带来更令我生气的消息么?”参孙不悦地皱了皱眉,徐珙的父亲在商会中地位不低,而且功劳也不小,但怎么就生了一个这么废物的儿子呢?参孙本来对徐父自荐其子一事充满了信心,因为毕竟徐家与郁家是故交,让徐家去拉拢对方要比外人少了很多阻力,可看徐珙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参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珙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本来想对郁家的人用药,但似乎被他们识破了……” 其实徐珙也想过隐瞒对方识破了自己的手段这件事,但他更清楚参孙一定会把他失败的原因调查到底,与其让别人大书特书自己的过错,还不如主动交代,而且他也知道在参孙面前瞒骗的下场。 “啊……”听到这个更令人震怒的消息,参孙不由得掩面咆哮——既然郁家已经识破了徐珙的手段,那就证明很难以怀柔的策略去接近对方了。 “把事情原原本本、丝毫不差地给我,复、述、一、遍!”狂怒的参孙如一头红毛狮子一般。 听完徐珙那战战兢兢的叙述,参孙彻底沉默了下来。 要是以强硬的手段去逼迫对方,不但会投入大笔的金钱,还要承担事情失控的风险,可要是不把郁家吞并,那商会在钺月郡的图谋就会有着巨大的阻力,可以说是前功尽弃。 他想过徐珙失败的可能性,但他却没想到徐珙会把事情办得这么难看。 不过参孙毕竟是参孙,他能以这个年纪就坐到分部二号人物的位置,除了他显赫的出身之外当然也有他独到的本事。 红毛狮子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走到墙壁边上,拨弄起了挂在墙上的一个转盘:“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如果说参孙的性格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过于顽劣了,从他对须原贺的几次试探与挑衅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个非常喜欢戏弄他人的家伙。 参孙口中的规矩,就是无论领赏还是领罚,都要用飞镖去扎转动中的转盘,扎到哪里算哪里——立大功的人可能只会领到微薄的奖赏,而铸成大错的人也有逃脱惩罚的可能性。 可能有人会觉得参孙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一些,但他也并不在乎——因为商会本身并不吝啬,如果你不愿意在参孙手下做事,大可申请去其他人麾下效力,所以留在参孙手下的人,都是些十分狂热的“赌徒”。 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够每一次都得到最好的结果,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也都如他们的主子一样儿戏。 所以正因为参孙如此御下,他的手下不提能力与办事效率如何,反而却对参孙本人异常的忠诚,因为这是手下们自己所选的主君。 “很遗憾啊……”当转盘停下来的时候,参孙仔细地瞧着飞镖的落点,虽然嘴上表达着惋惜,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冷笑。 “左手的手指和右手的手指,哪一个更没用呢?” 第一五一章 刺客出梨园 在接到蜃城长生盟总部的一封信之后,关凌霄和谢斩这对姐弟便在月江之南分道扬镳。 这封信乃是长生盟盟主宋归潮手墨,大意便是自己身体抱恙,想让大儿子回来探望一下自己,顺便再将下一任盟主之位的册立提上日程。 无论是老盟主的身体、还是新盟主的位置,这对于这个少盟主乃至整个长生盟来说都是大事,“关凌霄”自然不可能再陪着谢斩两人周游了。 谢斩和龙晴儿自然是要向北寻找可能藏有“鲁班天工图”踪迹的新墨门人,而关凌霄便沿水路辗转回了蜃城。 宋归潮不止给儿子写了这封信,还将盟中上上下下大小头领全部召集回了蜃城的总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许多接到信笺的头领们心中都暗自揣度——宋盟主这是要不久于人世了啊。 其实宋归潮的年纪也没有想象中的老迈,如今还不到六十,但他身体有疾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当年长生盟不似如今这样声名远播,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但仍参与了南海侠士围剿臭名昭著的万截教一事。在节节胜利之下,宋归潮与其他三位武林名宿追逐独自逃跑的万截教主,将其逼入了万截教的禁地悬天峰,但没想到却是万截教主所设下的圈套——他知道自己四面楚歌,便诱敌深入,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在悬天峰设下了重重陷阱。虽然最终万截教主授首,但四位武林高手却也只活下来了一个宋归潮,还因为万截教主那阴毒的功法落下了病根——每逢季节变换,宋归潮只觉得五内俱焚,万虫噬心一般的痛苦,而这一痛便是十余年。 当然,灭杀万截教主带来的绝非仅仅是伤痛——此一役过后,宋归潮的声誉水涨船高,被南海侠士推崇为抗击魔教的巨擎魁首,而死去的那三位名宿本来也都是南海诸门的掌门高手,此事过后有两家的门派都依托在了长生盟之下,使得本来与其它三门不分伯仲的长生盟拔地而起,长生盟也变成了仅次于九大宗门的豪门。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十分曲折,因为在事后不久便有人提出了异议——灭杀万截教主的四位侠客只存活下来了宋归潮一位,而他在此事之后获利极大——名誉、权力、势力,可谓是应有尽有,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就独吞了四人的全部功劳。再想想看他失去了什么——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病痛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起初,提出质疑的人只是单单觉得此事对其他三位掌门的在天之灵颇有不公,毕竟人家不但身死道消,就连门派都变成了长生盟的嫁衣,不过毕竟宋归潮名声在外,人品也有目共睹,所以这种声音也没掀起很大的浪花。 不过后来这种说法愈演愈烈,甚至到最后已经传出了“另外三位并非死于万截教主之手,而是宋归潮为了侵吞他们的帮派产业而暗下黑手”这样的言论。或许也是因为人心思旧,原来三帮的成员竟然也有许多相信这种说法的人,逐渐对长生盟、宋归潮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直到原三帮之一成员的左丘槐亲自动手诛杀了许多乱党,此事才得以平息下来,毕竟三位身陨的侠客中的左丘锋是他的亲生兄长,如果真是宋归潮暗算了他的兄弟,那左丘槐又怎么会帮着仇人做事呢?而左丘槐也因此功劳被封为了长生盟中掌律的户神。 只是……其中的秘辛也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然作为宋归潮“大儿子”的“关凌霄”,也不会说他虚伪了。 “少盟主!”关凌霄刚下船,便有两名负责“接驾”的喽啰迎了上来,他们是奉命而来,早在此地恭候着。 关凌霄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诧然一惊,疑窦丛生——他下船的码头距离长生盟的总盟还有大约三日的路程,真的有必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等着自己么? 不过关凌霄毕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就算心中再多不安也不会表现出来,只顾跟着这两个喽啰前行。 回蜃城的路有许多条,走城内虽然慢了些但是十分安全,而走城外小道安全性大大降低,却是一条捷径。 以往常的经验来说,行城中大路是最佳选择,毕竟荒郊野外无论是有人设伏还是黑店都是拿不准的事情,可两位喽啰却借宋盟主急召之词带着关凌霄走了小路。关凌霄胸中疑惑渐深,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行了一日半,到第二天傍晚时,三人一同下榻在一间客栈中。小路上客栈本就难寻,纵然他们可以赶在日落前再走上一段路,但这附近有几家住宿的地方三人可都是了如指掌,于是便只能在这里下榻,待明天再一鼓作气地直达长生盟。 “对了,其它头领如今何在?已经全到蜃城了么?”卡着店家上菜之前的时间,关凌霄向喽罗们问道,一副闲聊的样子。 其中有个喽啰嘴快答道:“蜃城里现在只有盟主大人和门神、户神两位头领,其余的头领还未抵达。” 话音未落,关凌霄的心头已经了然。 看样子……宋归潮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了。 喽啰虽然口中说的是“其余的头领还未抵达”,但实际上以他们二人的行程来算,根本无从知晓从海阴出发的薛俨和裴鸢走到哪里了,而且宋归潮给自己的来信也是让自己直奔蜃城…… 在关凌霄的猜想里,宋归潮的“有恙”恐怕压根就是假的,这封书信只是一个钓自己回去的借口罢了。而以宋归潮那种性格,恐怕绝对不会让长生盟中的同道看见自己回到了蜃城,在半路上动手才最符合他的作风。 比如……就在这间客栈中。 这荒野小筑也没什么别的吃食,就连肉都供应不起,只有一些茶点和粗粮而已。没过多久,客栈的主人便将茶点送了上来,连着一起的还有一壶烧酒。 “少盟主,您请。”喽啰朝关凌霄恭恭敬敬地伸了伸手。 “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自从想通了此事的种种疑点,关凌霄就料定食物里有毒,他是一口都不准备动的。 两个喽啰也是一副尊卑有序的样子:“少盟主不吃,小的们也不敢先上手啊!” 听这两个喽啰这么说话,关凌霄心头是又好气又好笑——长生盟中都是些快意的江湖客,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哥先吃我后吃的繁文缛节,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个小喽啰的行为更加印证了关凌霄的猜测。 就在这双方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时候,那送上小菜来的店家却在关凌霄的背后动手了。 那粗瓷大碟下面垫着的赫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关凌霄视线之外的地方直奔他的后心攮了过去。 但关凌霄何许人也?别说他对周遭的环境早有防备,就算是临场反应他也丝毫不慢,几乎是在图穷匕见的一瞬间他便闪开了身子,然后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只一刀便斩断了店家的小半条手臂。 这一刀很快,快的在店家还未等叫喊出声时,又蹿到了关凌霄的背后,以刀脊堪堪架住了喽啰手中的解腕尖刀。关凌霄的左手也并未闲着,在右手拔刀的同时便已掀起了面前的桌子抵在身前,将那小栈转角处射来的七八支弩箭招架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弩箭根根钉在木制的长桌上,却冒起了诡异的烟,显然是淬过毒的。 “要对付关某……还真是下了不小的功夫啊!”关凌霄冷笑了一声,再挥手时,面前的两个跟着自己一天一夜的喽啰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下一刻,楼上又翻下了数名刺客,皆弃弩拔刀,围着关凌霄缠斗开来。这些人虽然都以黑布覆面,但关凌霄凭借自己的眼里也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宋归潮的手下,不说是绝对的心腹,却也相去不远。 他们只听从宋归潮的指示,所以就算派他们来杀自己这个少盟主,他们一样也会照办。 少盟主不知道对面是否还有伏兵,而且更令他感到忌惮的便是淬过毒的兵刃,天知道他们使得是什么毒药? 毒药这东西,可以说是最为恐怖的手段。因为甭管多高的高手,只要没有防毒的功夫,那碰上了都得认栽。 弩箭淬毒,叫人防不胜防。但换言之,只要关凌霄仍和这几个刺客贴身纠缠,那些放冷箭的总不至于把自己人连带着一块杀了吧?于是他便且战且退,直到迫近小栈的窗边时,他一个鹞子翻身便折腾了出去,转身奔着大路就跑,边跑边喊救命。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也太丢人了,完全没有一个武林高手的气魄,但须知这个时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不是你多杀了几个人就能活下来的时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古人诚不欺我。 关凌霄的轻功,还在以神出鬼没著称的血蝠王之上,此时出了那狭小的客栈,便是一望无际的密林,凭着自己的轻功,就算一时间甩不开这些刺客,也能和他们周旋一段。 但就在关凌霄刚踏入这片密林不久,却见霎那间十数人从密林里嗖嗖地钻了出来,将关凌霄团团包围在中心,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关少盟主,好快的轻功。”这群密林中的人看样子是守株待兔已久,亦或是一直盯着客栈中的动静,其中走出来了一个涂着花脸的中年男人,肋条下夹着一根双头的短枪,他也不怕关凌霄暴起伤他,走到距离对方面前十步的距离还没停下。 “你们是……”关凌霄看着对方那张怪异的大花脸,又看了看这些刺客们的妆容,俱是戏台子上净角儿的扮相,显然是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那大花脸汉子轻笑了一声:“先不用说咱们的事儿……”他将背上插着的小旗甩给了身边跟着的二花脸,二花脸顿时带着人朝着关凌霄来时的方向去了,一行人行动如风、训练有素,顷刻间这片密林中只剩长生盟的少盟主和大花脸汉子二人。 “为什么……”关凌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有了此问,但他心中着实平添了许多的不解。 大花脸用脚尖挑起了手中的扎枪,又伸出手横空一抓,最后潇洒地将枪头甩向了林外的方向:“他们,是来杀你的;而我们,是来杀他们的。” 说罢,大花脸又用左手拈了蓝色战袍的一角,原地转了一圈:“宋归潮派他们来杀你,又雇了我们将他们灭口。” “那你们为什么又放过了我呢?”关凌霄又把刀收了回去,他能看得出来,对方并没有敌意。 “宋归潮不靠谱,但你还可以。”大花脸摇了摇头:“我们‘梨园’只和靠谱的人谈生意,替宋归潮杀了你,他迟早也会把我们‘梨园’推出来背黑锅。” “没有人会替雇主杀人还要替雇主背黑锅,梨园,更不会。”大花脸又道:“我们想只杀一个人,然后挣两个人头的钱,所以我们想和你谈一谈。” 梨园,江南第一刺客组织。 第一五二章 花脸殷小童 梨园,江南第一刺客组织。 梨园中人居无定所,没人能找到他们的根据地;梨园中人也正如名称一样,他们会在出手前为自己画上浓厚的脸谱,这是他们掩盖身份的手段,也是他们扬名立万的方式,更是对外人的一种威慑。 四大行当,生旦净丑。生角儿多以男性扮相出现,旦角儿则正好与之相反,多以女角儿的面目示人,此二者出手多以独身行刺,或风行雷厉,或惶惑人心;净角儿俱涂花脸,动辄率数十人协同出手,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其中唯有丑角儿特殊,因丑角儿多负责内务处理,调兵遣将、统筹局势,所以外人罕有见过丑角儿出手的。 而关于梨园组织中最为神秘的丑角儿,又有一说称唐明皇喜爱戏曲,在梨园教习艺人时便时常与之同台唱戏,为博贵妃杨玉环一笑,便在脸上搽粉亲自下场扮演丑角,于是此后的戏班子多以丑角儿来任班主,所以梨园这一组织的头目便是搽着三花脸的小丑。 当然,这些传说也未必可信,因为见过梨园的人也鲜有安然无恙的。 不过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作为一个刺客组织来说,他们的行事风格如此显眼,名气又如此之大,或许有些舍本逐末。 但若是以掮客、或是佣兵的角度来想,这也就不奇怪了,只要你出钱,他们就可以是任何一种身份——杀手、商人、镖师……如果你给的钱够多,那把梨园之主的位子都交给你或许也说不定。 不过无论什么身份也好,说到底梨园也是一个以暴力手段闻名的团伙。他们杀了很多江湖中的名人,至今却仍能有一席之地,实力便可见一斑。 此时站在关凌霄面前的男人,脸谱勾了一副水白脸,一副奸臣扮相,手中却提了支武生耍的两头枪,披的也是武行的战袍靠旗,看样子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但关凌霄本人却很清楚——对方这行头,摆明了告诉自己“我能唱的了花脸,也可扮做武生”,无疑是梨园中有名有号的头目。 “梨园的规矩……我懂,但可否说来名号,让关某也听个响?”关凌霄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故作放松地笑道。他指的是当然是梨园那上台不卸妆的规矩。 “好说。”眼前这位净角儿又摆弄了两下靠旗,“一枪翻出两样红,好水滩头殷小童。” 这位,可了不得。 殷小童本是月江支流好水滩边的渔家子弟,自幼熟识水性,又因捕鱼练就了一手扎枪的功夫,但也只是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随父亲捕鱼为业。直到他二十那年父亲被鱼市恶霸讹诈,讨要钱财未果反被害了性命,殷小童报官之后却得知当地县令和这恶霸早有勾结,还暗中通知恶霸再迫害殷小童的性命,无奈之下殷小童只得杀了恶霸一伙,又提了扎枪朴刀到那县令的府上将其一枪捅了个对穿,将县令枭首之后又将头颅挂在枪头立于县衙大门口,然后便逃之夭夭。 当地百姓虽然都对殷小童之举拍手称快,还传出了“杀狗官”的故事,但终究也改变不了殷小童那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自此他便销声匿迹。 再听得他的名号时,便是伴随着梨园之名一并传扬了,彼时的殷小童已然成为了梨园的一大头目,叫个净班班主。 “原来是殷班主……久仰大名。”关凌霄拱了拱手。 “关少盟主的名号,殷某也是听过不少次了,鄙人手下有个兄弟,也曾受到过你的接济,这也是为什么我暂且留了你一命的原因。”殷小童说道。 “哦?关某是沾了哪位兄弟的光才有今日之荣幸?”关凌霄也是笑着回应道,他以关凌霄的名义仗义疏财,助人无数,朋友遍天下,倒也不知道哪一位竟是梨园中人。而他以这般谦辞既捧了那位兄弟,又捧了殷小童,则是他说话的艺术了。 “哎。”殷小童举起了手,“关少盟主倒也不必如此,我手下那位兄弟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之人,而说回到咱们的事来——还是谈谈交易吧。”殷小童显然也颇具城府,他是代表梨园接下了宋归潮的买卖,并不是说两句客套话、拉两句关系就能彻底撂挑子不干的。 当然,为什么殷小童会权且留下关凌霄的原因也很简单——梨园和宋归潮无旧,只是单纯的受雇,但和关凌霄却有那么些缘分,而从两人的行事、风评来讲,关凌霄显然也比宋归潮要靠得住,所以殷小童才提出和关凌霄“商量”一下。如果关凌霄同意,那梨园拿了两份钱,还让关凌霄欠下了自己一个人情,而关凌霄不但可以免遭杀身之祸,还有机会坐上盟主的位置。 至于关凌霄不同意……这一点倒是殷小童不曾考虑过的,不同意就杀了呗,而且关凌霄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他最好奇的问题是——宋归潮杀自己儿子的目的,老话讲虎毒不食子,所以对此极为不解。 “谈……当然可以谈。”关凌霄沉吟了半晌,“我倒是可以花钱买自己的命,但要是让我再去雇你们杀我父亲……恐怕有悖人伦。” 殷小童摇了摇头:“那不行……宋归潮可是让我们提着你的脑袋去领尾款,且不说你愿不愿花买凶的价格来买命,就算你给的钱超过了宋归潮的尾款,但如果我们没做到,那梨园的声誉会受影响。” “你们把宋归潮的钱退回去不就行了么,我来补给你们就是。”关凌霄又提道:“据我所知,梨园也曾有过失手的时候,这次‘失手’不也一样么?” “关少盟主……我得劝您一句,我们手底下的人是刺客,但我们班主却更像商人。”殷小童微微一笑,却不动声色地回绝了关凌霄:“他经营梨园不是因为他是杀人狂魔,而是因为他要赚钱。他想大赚,我们手下办事的就得跟着想如何大赚,至于亏本的事情嘛……梨园或许有失手,但却从来不亏。” 是的,梨园作为一个这样另类的组织,为何仍能立足,就在于他们在行刺杀人的背后还有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交易存在,你来我往之下,便形成了一张足够坚韧的网络。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梨园倒下了,那其它和梨园有过勾结的所谓“正道”,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看着沉默的关凌霄,殷小童又开口了:“关少盟主若是出于父子之情不愿作如此主张,我倒是觉得……既然老子都想杀儿子了,那儿子也没必要再考虑老子了吧?” 这句话,彻底打破了僵局。 关凌霄真的不愿、或者不敢杀宋归潮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面具下的神秘客代替了关凌霄身份的那一刻起,宋归潮如何退位就已经在他的考量中了,杀了他……当然也是一种可行的方式。 但这话他不能自己说,必须得由站在二人之间的殷小童来说。 “不如这样如何?”少盟主抬起了眉眼,表情凝重地说了一句:“两条命的钱……我一分不少的给你,但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这个“处理”二字指的是什么,对面的两人心中都有数,但没人会戳破。 “哦?”殷小童皮笑肉不笑,他摸了摸自己那沾满油彩的下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关少盟主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样下来倒是少欠了我们梨园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过别怪殷某没提醒你,宋盟主那里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你自己恐怕不好处理吧?” “如果殷班主答应的话,那钱我就放在这儿,咱们暂且两清,剩下的就是我们父子二人的家事了。”说着,关凌霄已经从怀中掏出了几张大数目的银票。 就在关凌霄说话间,殷小童的心里也在算着这笔帐——宋归潮能干得出来让手下去杀儿子,再让外人灭掉手下口的事情,不愧是枭雄人物。而这位少盟主却也不遑多让,听对方这意思,恐怕儿子也在算计着老子,只不过老子先发制人快了一步罢了。 这下子倒是有意思了,殷小童无声地笑了笑。 “关少盟主准备什么时候处理完呢?梨园可不想等太久。”殷小童问道,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宋归潮和关凌霄最后达成了和解,反而把他们梨园给装进去了。 至于是不是宋归潮和关凌霄从最开始就在唱双簧,要在这戏班子面前演一出戏这种情况,殷小童却是不考虑的——先不说长生盟和梨园无冤无仇,就说执行的环节变数就太大,要是殷小童耿直地给关凌霄杀了,那宋归潮不是赔了儿子又折兵? “十天,十天之内……”关凌霄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就算我事不成,宋归潮也绝对追究不到你们梨园的头上,这样……殷班主可还满意?” “那就一言为定。”关凌霄给出来的时间,也正好是殷小童心中的价位。 关凌霄保住了命,不但有机会夺取盟主之位,甚至也不必有把柄在梨园手中握着,而殷小童这边也能拿到比原来多很多的钱——不但是双赢的局面,甚至关凌霄还是赚的。 有人赢就会有人输。 “祝你好运,关盟主。”殷小童看着关凌霄离去的背影,轻轻地捡起了对方放在地上的银票。 第一五三章 春风一杯酒 气沉丹田,运转周天…… 贺难,在练炁。 不似第一次运炁时那尴尬的场面,如今的贺难很明确自己体内的确是有“炁”存在的,这一点连东方柝这位“仙师”都亲口承认,而东方柝临走前也叮嘱过了贺难事须缓图,欲速则不达,如果身体在行炁的过程中有了异常,那么一定要立刻停下。 好在贺难也并不是个急脾气的人,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比起变强来说更怕死”这一点,所以倒也不紧不慢地练着,至今也未见什么异常。 只是唯一一点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体内的炁,就卡在这儿了。 武人练气,除了最基础的气运周天来锻体之外,第二步就是要将真气外放才能起到效果,但贺难却无论如何没办法释放出体内的真气。寻常人练气,最难的都是第一关,即如何找到气感,在能将气运行过一个大周天之后,基本上就进入了“如何运用”的阶段,而贺难第一关过的轻轻松松,反而在第二关前迟迟不得入内,不得不说,还真是个奇葩。 带自己上道的师父东方柝已经离开身边,贺难也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前些日子魏溃过来水寒郡探望他的时候,贺难倒是向老魏咨询过这个问题,不过老魏却也表示无能为力。 “练气?练气做什么?”这是魏溃的原话。 “先不说东方兄说练气能修仙,你们练武的高手不都练气么?”贺难疑惑道。 “没这个必要。”说罢,魏溃信手一拳下去,只见拳锋所指之处,一棵挺拔的柳树被打的中心开花,树皮寸裂,这一拳直直打凹进去三寸有余。“这多简单。” 看到眼前这惊人的一幕,贺难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为了搞清楚自己体内炁的问题,贺难还真没少向人打听,提出建议的人倒是不少,但能解决问题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反正死不了就行,贺难如是想道。 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一天,贺难正提着夜宵往家走——最近公务并不繁忙,师兄便准了贺难几天的逍遥快活,让他养精蓄锐。 别看书中未表贺难做了些什么,但实际上郡城内的治安恢复的不错要和他有不小的干系,平日里贺难除了作为师兄的副手帮忙处理公文之外,基本上就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泡着,无论罪名大小,至少都得在贺难手里过一遍。 不管怎么说,经过这对师兄弟以及全郡上下的共同努力,水寒郡还真一扫当年那副颓势。 当然,说到功劳,居功至伟的还是周獠。 自他上任以后,所做的每一项决定基本上都可以说是“力排众议”。追责旧官、清剿流寇、接济难民、镇压豪强,别说放在从前的水寒郡想都不敢想,就算是放在京城三辅之地要施行起来也颇为困难。 而他所做的事中最为重要的一件,就是重新赋予了大批流民户籍、并为他们提供了租赁官府土地耕种的机会。这样一来,这些流民们不但不必为了糊口的风险四处藏匿流窜甚至打家劫舍,甚至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变相减免了赋税,而周獠也籍此整顿了郡城治安,还多了不少稳定的人口。 而由此事便可见,虽然都是山河府这个科班出来的,但贺难所学偏侧执法掌刑、审案断狱,算得上是特种人才;而周獠才是真得李獒春传授的那类弟子——要知道李獒春可不是仅仅靠断案的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们这类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更加务实,而且实际处理起来的阻力也更大。 贺难当然风光,但在他的背后如果不是周獠不遗余力的支持与整改,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无从施展。 后人们在阅读史书之时,多会以那些纵横天下、豪情万丈的英雄史诗为楷模,也更加偏爱那些个性鲜明、锋芒毕露的人物。无论是力敌万人的猛将,奇策百出的谋士,抑或是吞吐天地的君王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显然会更深,就连史官们在辟撰经史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着墨甚多。 然而,猛锐盖世的名将也得依赖兵精粮足,雄姿英发的帝王也不免借祖父余荫,若是没有幕后经年累月的“厚积”,又何谈“薄发”呢? 如果没有那些务实派的人处理着那些在史书上或一笔带过、或看上去枯燥不堪却又极其费力的政务,便也不会有所谓雄主和盛世的存在了。 而历史有关的另一件极为滑稽的事情,就是后人们总会以各种标新立异的心理,去为那些早已被盖棺定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古人翻案,他们将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称之为“必要的牺牲”,将那些穷奢极欲的产物美誉为“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人们总是幻想着自己若是生在风云色变的乱世,定能博得不世功名,成就一番伟业,但如果真生逢乱世,也不过就是城墙下、河道中的多一具泥灰罢了。 贺难像往常一样走到了家门口,正欲伸出钥匙捅开门锁的时候,却发现大门不知道怎么着已经开了个缝。 借着月色,贺难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院子中有一个人坐在石桌边自酌自饮。他将手暗暗放在了刀上,然后静谧地迫近了过去。 “不请自来就在别人家里大吃大喝,这不太好吧?”贺难将无柄刀架在了那人的侧颈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却总觉得有些眼熟。“嗯?喝的还是我的酒?!” 这位不速之客轻声干笑了两声,转过身来用手拨开了刀刃:“好久不见啊……吾之子房。” 盛国第五皇子,赵王齐单,亲至水寒城。 在看到贺难的一瞬间,或者说看到贺难手中无柄刀的一瞬间,齐单有些错愕,紧接着便突然回忆起了什么。 而在看到齐单的一瞬间,贺难的心情很难用语言去描述。 复杂,那是肯定很复杂的,其中有敬畏、有惶恐、有震惊、有蛋疼…… 这种心情直接影响到了贺难的下一个动作,或者说行为——他居然拔腿就跑。 “哎……”齐单猛地伸手拦住了贺难。 贺难这会儿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但还是逃开齐单距离有数尺之远,然后惊魂未定地说道:“殿下,你……你怎么来了?” 贺难没有问齐单“为什么知道他在这儿”这样弱智的问题,毕竟对面的人可是皇子,想打听这点儿事还不简单么?如果贺难问出这样的话,那不但是怀疑五皇子的能力,还在侮辱自己的智力。 “我为什么不能来?”齐单冷笑了一声,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作出一副孤傲的样子:“贺难啊……你想利用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你以为本王会按照你的想法做事么?” 齐单很少在别人面前拿出王爷的架子,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身份去压人的人,不过他现在心里很不爽。 迟则豹给自己带回来的那封信,贺难给齐单指出来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却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法,反而借此跟齐单扯皮;朱照儿给自己带来的那封信,贺难又给齐单指出来了另一个目标,但却依旧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法,反而又想借自己的手去给他扫清障碍。 你说,齐单如何能不气? 不过齐单毕竟是齐单,就算心中再气,也不会因为情绪而影响行为。 “我说……你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呢……”贺难此时也平静下来了,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齐单当然知道贺难什么意思:“哼……你觉得这里的人会认识我么?” 是的,普天之下绝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更别提皇子了,所以齐单也一直能以白无庚的身份出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这次更是直接杀到了盛国最北边的水寒郡。 “哎……”贺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自己的夜宵放在了石桌上,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说实话,我做过你会不满的准备,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你别忘了,我们之前‘交换’的条件,我已经宽限了你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也得回报我一下了?”齐单比贺难要高上一个脑袋左右,此时他站的笔挺,审视起了贺难的神情。 “画策啊……当然可以,不过你知道的……大家要有来有往嘛,来而不往非礼也。”贺难的双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贺难!”齐单也是怒极反笑,“是什么给你的勇气,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没想到贺难没有正面回答齐单,而是不紧不慢地解开了自己装夜宵的包袱:“你要吃么?” 包袱里面,是两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和一些齐单压根儿就没见过的野菜。 “这是什么?”齐单好奇地伸出手拈起了一把打量着。 “曲麻菜。”贺难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了酒,然后平静地说道:“可能你不信,但这就是我的勇气。” ………… 红薯和这名为曲麻菜的野菜,都是平民百姓每日的食物,北方的百姓们在菜地里闭着眼睛都能闻出它的味道,而贵为皇子的齐单却根本不曾听说过。 贺难敢于和齐单进行这么高难度拉扯的原因,便是如此。 用通俗的话来讲,那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而如果是贺难来说这句话,大抵就是“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从不防守”。 看到贺难如此潇洒,齐单也不禁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一同坐了下来,学着贺难的样子,将那绿叶上展开紫色脉络的野菜塞进了嘴里。 “有点儿苦啊……”齐单咀嚼了两口之后便感觉到了这菜的味道十分古怪,他本想直接吐出去,却又不知为何强忍着又咽了下去。 “苦就对了……”贺难给二人各斟满了一杯酒,“从来都是苦的。” 这话,也不知是指二人口中的曲麻菜,还是指人,如果说是指人的话,那又是指谁呢? 还不等齐单想明白贺难要说什么,贺难却抬头望了望天上星斗,然后举起了酒杯:“春天到了,我敬你一杯。” 第一五四章 一招,一天 “你还真能说得出口啊……前脚还‘吾之子房’,后脚就让我送死去啊!你见过张良自己提刀砍人的吗?”在听完齐单的想法之后,贺难立刻便忍不住道。 齐单亲至水寒城找贺难压根就不是问计来的,不说他现在手下也养着一票的谋士,就说五皇子本人做出的谋划也绝对不在贺难之下。 所以,真正的答案可谓是昭然若揭——齐单,需要贺难去“卖命”,至少也是“卖力”。 换句话来说,齐单才是策划者,而他需要贺难去做一个“执行者”。 齐单微微一笑,轻轻呵了一口气:“博浪锥……这个故事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贺难刚欲反驳在博浪沙朝始皇帝扔铁锤也不是张良本人,但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来如此……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 “不然呢?”齐单打断了贺难的话,他是怕隔墙有耳——尽管贺难暂住的这个小院里并没有外人,但齐单还是习惯性地谨慎行事。“本来我也曾想过像你一样用‘嫁祸’这招来弹劾……嗯,你懂的,但他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要跟老大竞争的意思,我能看到他在京城的日子不多,但完全就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除了逗鸟观鱼就是和一群番人学鸟语……” 齐单也去找过齐骏不少次,总是能看见齐骏和外邦人在秦王府中交谈,大多数时候是那个名叫萨穆尔的,不过偶尔也会有其它没见过的外邦人在场。 “等等!”贺难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来,示意齐单先停下,而他自己脸上却出现了一种罕见的、凝重的神色。 “你刚才说……番人?”贺难双眉紧蹙。 “怎么了?”齐单看贺难的脸色出奇的难看,不由得问道。 贺难呼出了一口气:“那你听我跟你说……” 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内,贺难给齐单讲了自己在数月之前刚返乡的经历——与宋乌炎的争斗,以及他背后贾巴尔、马歇尔等人的存在,还有隐藏在幕后的神秘商会。当然,贺难对此也有所保留——比如郁如意在写给他的信中也提到了“商会”的存在,贺难只诉说了商会中人在江南地段也有所染指,不知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跟那个外邦商会有勾结?”齐单也在脑内理清了纷乱驳杂的思绪,织出了一副庞大的关系图来。 贺难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真实情况恐怕更加严重,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很有可能就是‘商会’的幕后主使。” “你我都知道秦王‘富可敌国’,试想,他这么庞大的财富从何而来?他又要用这笔财富来做什么?或者说……他要做什么事,才需要这样一笔庞大的财富呢?”贺难又道。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 贺难所提出来的,齐单未必不曾想过,但此种想法实在是太过大胆。 “如果仅仅是他想利用外邦人来为自己谋取天下的话也就算了……只是我亲眼见过外邦人的行事手段。”贺难的两条眉毛几乎是绞在一起的,“我曾经亲眼见过外邦人为了防止我抓活口而不惜杀害自己人,也曾见过商会的成员为了保守秘密服毒自尽……” “而最恐怖的是……我还曾听闻商会中有一种最为歹毒的东西,此药不知名称,只知道吃下去一颗之后就会逐渐对这种药物上瘾,一段时间没有服用便会四肢百骸瘫软如泥,三魂七魄飘飘升仙……这便是商会用来控制一些不服从他们的人的手段。”贺难还真不是夸大其词,他和小郁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虽然小郁第一次将那“升仙丸”送往柳青风柳三哥处辨别时柳青风有所误判,但事后那半粒升仙丸还真给柳青风带来了一些小麻烦,而柳青风也是一路调查比对,才分析出了升仙丸的实际作用,但是否有解药还未可知。 百毒不侵的柳青风尚不能避免仅仅半颗升仙丸的影响,更何况寻常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齐单的手紧紧攥住了膝盖处的裤角:“他这是在玩火……” 玩火……自焚。 无论是当今的五皇子还是山河府的前府丞,都意识到了这些外邦人会给脚下这片土地带来些什么。 “当然,商会和你三哥也不一定真的有什么关联。“贺难又给齐单宽了宽心:”没准儿你三哥身边的外邦人和商会不是一路人也说不定。“ 事实上也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对于齐单来说都一样。三哥挡了自己的道,商会又何尝不在暗中图谋这方迟早属于自己的天下? 若是两件事合为了一件事,那坏事变成好事倒也说不定。 “哼……看来你还真得出去走走了。”齐单说道。 “我本来也没准备在这里待上很久。”贺难看了一眼齐单,“我出京城也压根不是为了躲你,而是我师父交代给我了一些事儿,本来准备回家探个亲就走的,但是我师父突然改变了主意,所以我才在这边多留了将近半年。” 听到贺难提起了李獒春,齐单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几分紧张,他又回想起了贺难那日架在他脖子上的黑刀:“你师父到底让你出来办什么事?” 贺难吸了吸鼻子,鼻涕倒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就像我也不会把咱们俩的事告诉我师父一样。” “呵呵……随你便。”齐单也知道自己这轻描淡写地一问根本撬不开贺难的嘴,不过他也很清楚,如果贺难保守不住李獒春的秘密,那同样也保守不住自己的秘密。 “我回京城继续盯着我三哥,你就‘顺便’去刨那个商会的根儿吧!”齐单的话术同样刁钻,不经意间便把“顺便”这两个字塞进了句子里,想悄无声息地套贺难的话出来。没想到贺难却把齐单的心思给看穿了:“先说好,这可不是顺便——且不说我师父这边我还有的是事情要做,就是你让我办得事都已经不是顺便就能做的来的了——得加钱。” 钱,对于齐单来说不是问题,对于贺难来说不算重要。这个钱所指的,也别有深意。 “我给你谋划了一条路,你也得给我一条不是么?“ “那得看你能帮我做到哪一步了。” “用计于势,不在于事。”贺难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虽然我当时给你写的……是你三哥,但你懂的……不会只有你三哥。” 秦王齐骏,只是贺难的谋划中的第一个,但不是唯一的一个。换句话来说,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谋划中的一个个目标,只不过贺难认为秦王应当是最优先来解决的,不过这也不代表在同一时间只对付他一个人。 齐单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芳兰生门,不可不除。 “让你三哥去对付你大哥,让你大哥去对付你二哥,让你二哥去对付你三哥……”贺难压低了声音,低到齐单必须也附耳才能听清的地步:“并不需要你来主动出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 “又是驱虎吞狼?”齐单皱了皱眉,他现在对这种计策显然有点儿应激障碍。“你就不能用点儿别的、有新意的么?” “还有点儿离间计的成分,不过在用间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擅长不是么?”贺难揶揄道,然后又反问了齐单一句:“好用,为什么不用?” 一招鲜,吃遍天。真正的谋略也未必就要花样百出,奇策连环,真正的谋略追求的应当是“有效”。 只要好用,为什么不用? “虽然说是驱虎吞狼,但用计者至少也得是个猞猁什么的……所以我做不到,但你可以。”贺难又自嘲了一句。 “当然,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妨你就顺手帮我搞定一下蔡家的事情吧……如果我走不开,那你不就白安排了么?”贺难看着齐单如水的面色,又舔了舔嘴唇笑道。 齐单看着贺难那张写满了臭屁的脸,沉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这些的?”他所指的当然就是贺难“顺理成章”地就让齐单不得不帮他把眼前蔡家这些烂糟事儿给解决。 “一天前,咱们俩见面的时候。”贺难把嘴角最大弧度地弯曲着。 齐单藏在桌下的手又攥紧了裤角:“你是想说……我们之间的差距差了一天两夜是么?” 贺难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这么想……你我不是互相打过哑谜么?你用了多长时间解我的谜?” “半天。“齐单是个求真之人,他想知道贺难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器量,所以尽管他实际上解谜用了不到半天,但还是把自己中间睡觉的时间给算了进去。 “那我就是一天。”贺难说道。 第一五五章 揭露(上) “关凌霄”和殷小童约定后的第九天夜。 今夜的蜃城雾气丛生,正是“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宋归潮的睡眠一贯不好,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旧伤影响,还是因为他心中的旧伤影响,总之,他每天晚上都要至少起一次夜。 宋归潮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共有一妻二妾,三女各育有一个孩子,分别跟随他们母亲的姓氏,而每位妻妾分娩诞下子嗣之后,宋归潮都会将这对母子送往蜃城郡中各个不同的小县城中,直到孩子们成长到五六岁左右再举家接回长生盟。 自当年受重伤之后,宋归潮就再不与妻妾们同房而卧,总是自己一人独居。 真奇怪,如果他真的伤痛难挨的话,有个人照应着岂不是比自己方便得多么? 子时三刻,宋归潮如往常一般睁开了眼睛,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将喉咙中的污血吐到了手帕上——自从当年大战之后,他便落下了这个病根儿,只是今夜的血腥味儿似乎出奇的重,宋归潮又拈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狠狠地擦了几把脸,然后便披上了一件大衣向外走去。 “怎么……大半夜的谁又在大堂里忙活?”去往茅房的路上,宋归潮隐隐看到大堂内有烛光闪烁,一道飘忽不定的人影印在了窗纸上,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道。 想罢,宋归潮便调转了方向,朝着长生盟的聚义厅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要推开聚义厅的门,但不知为何突然又缩了回去,而是化掌为指,在窗上戳了一个小洞。 聚义厅里的男人背对着宋归潮,面向供桌上九尺高的关公像,正将手中点燃的熏香一支一支地插进香炉里。 “谁在那?“关凌霄听到门外有沙沙的声音,便循着声音的方向问了一句。 “霄儿,你回来了。”宋归潮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便径直推开了聚义厅的门,强压住心中的惊诧笑道。 宋归潮的笑容没有丝毫的破绽,他此刻的架势也没有丝毫的破绽,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是啊……父亲,我回来了。”关凌霄只是看了一眼宋归潮,然后又自顾自地烧香拜神,把后背暴露给对方。 “我还派人去接你来着,怎么还耽搁了这么久?”宋归潮试探着问道,在重新见到关凌霄本人之前,他是由衷地希望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但现在他是由衷地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和关凌霄从始至终就没碰过面。 “我受了伤。”关凌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见到了咱们的人,但他们说——他们不是你派来接我的,而是你派来杀我的。”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宋归潮皱了皱眉头,神情震怒,“难道你会相信……” 关凌霄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的话呢?我想……恐怕是其中有人作祟。” 宋归潮心中略微松懈了些,然后问道:“你可留下他们的活口?咱们父子现在就去与此二人对质,好把挑拨离间我们父子的人给抓出来。” 其实宋归潮心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他却偏偏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当时情况紧急……便没能留下活口。”关凌霄摇了摇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倒也无妨,咱们可以慢慢查,只要你没事就行。”宋归潮的神情无比自然真诚,好像真的期待关凌霄安然无恙似的,“不过……霄儿你的武功退步了啊,那两个人就是盟中的普通喽啰,怎么会伤到你?” 关凌霄没有再接这个话茬,而是又把身子转了过去,将手中的一把香火全都插进了香炉中,然后便伏低了身子跪在了关公铜像前磕了几个响头:“是啊,多亏关老爷保佑,不然我的命就交代了。” 动手……动手……到底动不动手?! 此时,宋归潮的心中就像是有一个声音在蛊惑他一般——眼前的关凌霄对自己毫不起疑,而且他现在正背对着自己,绝对不可能发觉自己的动作,更何况此处就我们二人,他还受了伤……简直没有更加完美的机会了! “爹……你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么?”关凌霄仍跪在地上,不过却抬头望向了关二爷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 宋归潮走了几步,拉近了与关凌霄的距离:“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此时宋归潮可以看到关凌霄的脸,可以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是一股悲哀的神色。 兔死狐悲,便是如此。 “为父当然相信了。”宋归潮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之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义者天助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说的真好啊……”关凌霄仍旧一副丧气的模样,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都像是在骂人。 “霄儿!”宋归潮自然是听出了关凌霄的阴阳怪气,额上两条眉毛纠在了一起,右手作势要打,但却已经暗暗运起内功。 宋归潮祖传的一门神功,唤作“归海诀”。 这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功夫,易学难精。起初学习这归海诀,只能起到屏息凝神的作用,而随着修为的精深,归海诀所积累下的真气可以说是远超其它功法,一息之间便可以恢复两三成气力,有如水之归海;而若是修归海诀至大成者,其真炁如水无常形,动可如平湖不生波澜,静可如瀚海奔流不息。 可能你以为“动”和“静”的效果写反了,但实际上并不是。 一门功夫,在出手时不见丝毫征兆,这是何等的凶险? 当然,即便如此,也只能说这是一门在消耗战或突袭中相当厉害的武功,真正能让归海诀被称之为“神功”的,是它最玄奥的一种效果——如果可以将归海诀练到极致,那么修炼者可以自由的改变自己真炁的“性质”。 听起来可能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做“真炁的性质”? 内功与外功一样,都是挑人的。刚猛者练的了罡气,自然就练不了柔气;迅捷者有一套鬼魅身法,那就势必不能再去练上一身横练的功夫。这是天道的制约,也是自然的规律,更是人体的限制。 但归海诀,是一门可以逆天的功法,他可以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杨柳絮藏下海中针,此等绝学,唯有神功二字可以相称。 宋家本是三流武学世家,自宋家老祖得授归海诀后历经数代人才出了一个将归海诀练到大成之境的宋归潮,而这样的宋归潮,也从来没在活人面前展示过归海诀中那已经颠覆了传统武学之理的那部分。 不是没在人前展示过,而是没在“活人”之前展示过。 从前没有人在接下这一招后能活下来,如今也一样。 宋归潮,出手便是他的最强杀招——如水就下。 如水就下,不可阻挡。 这一掌蕴含的是宋归潮练武五十年的功力,在他的预想中,关凌霄就算正面接招也会被打成肉泥,更何况他现在背对自己,避无可避。 “只是这样就藏不住了么……”关凌霄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千钧一发之际用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避过了这无声无息却又凶险万分的一击。 “你是……”宋归潮这一掌拍在了比人头还大的香炉上,但连同整张香案都被打成了齑粉。 “我是怎么躲开的?”关凌霄的身体此时挂在了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上,“你难道不知道……铜像是会反光的么?” 只缄默了半刻,宋归潮便又挥出一掌,这一掌不同于方才刚猛无敌却又不动声色的一招,而是凭空外放磅礴真气,在空中凝成了一道掌印,朝着关凌霄抓了过去。 关凌霄辗转腾挪,终究还是没有被真炁抓到,他疾退了数丈有余,落在了地砖上。“我倒是没想过,你竟然也会这一手……看来当年的事情好像有了答案呢……”关凌霄看着关公像上那五道深有几寸的握痕,自顾自地说道。 当年悬天峰一战,三大高手无一不是被握碎了咽喉和心脏,万截教主最擅长的便是爪功,但今日亲眼见识到宋归潮在爪功上也不输万截教主,真是引人遐想。 “我的儿子……还活着么?”宋归潮没有正面回答,但终究停下了攻势,望向了对面的关凌霄。 “死了。”关凌霄摇了摇头,从此刻开始这对“父子”彻底撕开了各自的伪装,“早就死了。” 尽管宋归潮在识破眼前这个“大儿子”的身份之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仍然不免浑身一颤,心下无限悲伤:“你……是为了这个身份才杀的他么?” “不,是在杀了他之后,我才决定用他的身份。”关凌霄似乎也回想起了他杀死真正关凌霄的情景,“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了……他该死。” 真正的关凌霄和眼前这个冒牌货相比可以说是一无是处,无论是智谋、武功乃至人品,他在这个假货面前只能算是渣滓。 但他是宋归潮的亲生儿子,嫡长子,就算宋归潮本人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难堪大任,但他终究是自己的血脉骨肉。 可自己的骨肉不但被人杀害,还被人盗用了身份整整数年,他宋归潮怎能不恨? “该死的是你!”宋归潮胡然暴起,双掌连舞,化出万千掌影,他要让这个冒牌货死无全尸、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关凌霄倏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但余音绕梁不绝于耳:“说真的,我也不想杀他的,但我没想到堂堂长生盟的少盟主居然是一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家伙……” “杀了他之后我才知道他是长生盟的少盟主,但已经晚了——也没有什么但是,因为我也不后悔。” “关凌霄死有余辜,不过如果你现在能冷静下来,我也可以一直当关凌霄给你养老送终……” “说真的,你考虑一下吧,以原本关凌霄的那个尿性,估计等不到你死就得把长生盟的基业挥霍一空,但我却能让长生盟更进一步……” “啊!!!”冒牌货字字诛心,让宋归潮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口中长啸一声,双掌握成虎爪,朝着“关凌霄”的咽喉和心脏钻了过去。 这是此二人的第一次直接交手,“关凌霄”的双手死死钳住了宋归潮的两只虎臂。 宋归潮的怒火几乎可以喷吐到他的脸上,但他只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你不会以为我叫了你几年爹,就打不过你是吧?” 第一五六章 揭露(中) 归海诀——如水就下! 宋归潮生出一股猛力恶力,双臂一绞便摆脱了冒牌关凌霄的钳制,在二人的间合正好是一臂长度时杀招又出。 归海诀——如水就下。 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关凌霄竟然猿臂轻展,打出了和宋归潮完全相同的一招! 两掌相抵,两股劲力却没有抵消,宋归潮被推开了十步远,而冒牌关凌霄则“噔噔噔”退的更多。 招式虽然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但显然宋归潮的真炁更为精纯醇厚,绝非冒牌关凌霄这个年龄可比,所以才这般结果。 但关凌霄居然能使出自己的独门绝技这件事,还是给了宋归潮极大的震撼,这也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 “你……居然会……”宋归潮可以理解,以眼前这个冒牌货的资质可以从真正的关凌霄和自己的身上偷学到归海诀,但他不能理解的是,这冒牌货居然还会自己花了数十年的功夫才悟到的如水就下? 不过虽然同样使出了如水就下,但冒牌货由于真炁所限,终究是有些不敌,此刻他晃了晃身子才勉强站稳,喘着粗气道:“既然你能悟到这招,那我凭什么悟不到呢?” 这话,听起来可就不那么是滋味了。 宋归潮的武学天赋不说当世绝顶,但也实属上佳,不然也不可能练成归海诀、参与诛灭万截教主、发扬光大长生盟,但他参悟大成归海诀、练就绝技已经是四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可眼前的这个冒牌货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三十岁,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今日我绝不会让你走不出聚义厅!”如果说宋归潮原本的杀机是因为冒牌货杀死并替代了自己大儿子的身份,那现在就多了一条——他由衷地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恐惧之心。 一个天赋绝顶的人,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一个宋归潮无从猜测将来会做出什么的人,此子今时不除,他日必为大患。 想罢,宋归潮拉开了一个弓步的架势,随即浑身一震,真炁四溢,两眼中精光爆射,双手自胸前横推,一股狂浪便朝着冒牌关凌霄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这在寻常的较量当中实在是罕见的招式——实力不够的人用不出如此具有压迫力的招式,而实力够的人也不会如此的浪费真炁,只有如宋归潮这样内功深厚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这种堪称“奢侈”的战法。 然而,这种奢侈也不过是佯攻、铺垫罢了。 无论他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宋归潮都得承认此人的轻功极佳,所以宋归潮绝不能让对方依靠身法来躲闪自己的攻击。这招“掀潮催浪”,就是宋归潮在一定程度上的封闭空间内克制身法高绝者的最优解——其势如潮如浪,意在压制,只有用此招逼迫对方不得不摆出一个防守的架势,才能保证自己的下一招必定命中。 但冒牌关凌霄的才能又怎么会在宋归潮之下?他一眼便看破了掀潮催浪的破绽所在——其中最薄弱的一点就在最强势的浪潮之中。 想象一下,如果你站在滩头,一股巨浪袭来避无可避,那么你会用什么办法让自己生存下去? 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关凌霄已经做出了他的决定,这是他从锦官城越戎刀越城主那里“偷师”而来的,但却意外的好用。 却影刀,如影随形,一而再三。 如影随形,顾名思义,分为“形刀”和“影刀”两柄,刀气相叠,防不胜防。 当日较量,无论是越戎刀还是关凌霄,在使出如影随形时都只出了固定的“两刀”,但关凌霄不知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研究,居然又在形影两刀之后藏进去了一把“第三刀”! 关凌霄并不知道越戎刀当初是留了手、还是如影随形本身就只有两刀,反正关凌霄在发现“藏刀”之后便对这种招式起了莫大的兴趣。 三刀,将浪头斩开了一个口子,而在越过浪潮的一刻,双方再次短兵相接。 关凌霄这厢踩得玲珑步伐近来,便是飞起一脚,踢的是大须弥寺的腿法“玉阶两错”,又有个名字唤作个“玉环步”与“鸳鸯脚”,如今却是两招并作了一招,左腿还未收回来的时候右腿便已经踢了出去。 然而这招虽然凶险,也不过是关凌霄用来作“垫子”的佯攻罢了,他只待宋归潮连闪了这两脚之后再出一记扫腿作为杀招。 人,是要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的。 宋归潮终究是老江湖,他平生所经历的大小战斗可不是关凌霄可比的,虽然他未能看破关凌霄的虚招两记,但却在关凌霄扫腿之前抢到了破绽,一招“垂练倒转”拧住了关凌霄的手臂。 这是个什么招式呢——把胳膊外翻,手肘与掌心向上,再用整条手臂绞住对方的一条手臂——就这么一个极其诡异古怪的姿势,一时间两个人拧在一起的半身都难以有所施为。 关凌霄不能动的是右臂,而宋归潮是用左臂去抓的,右手已然是杀招再出。 如水就下,不可阻挡! 关凌霄如今是躲也不能躲,挡也无暇挡,只能靠着肉身和真炁硬顶。 “去死吧!”宋归潮暴喝一声,掌心已然运起罡风。 五十年的如水就下,如果挨实了,那冒牌关凌霄必死无疑,而且死状将会极其惨烈,先不说能不能有个全尸,至少体内的脏腑器官是全化成肉酱了。 存亡绝续之际,关凌霄心一横,拗断了自己的右臂。 当然,此刻的断臂之举并非是将一块骨骼用蛮力从中掰断,而是用巧劲将关节扭断,换言之——就是他把自己的肩膀和手肘弄脱臼了。 如果宋归潮是用手掌抓住了关凌霄的手臂,那关凌霄除非一刀把自己胳膊砍成两截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但正是因为宋归潮是用自己的手臂、利用关节的制约去“绞”,才给了关凌霄逃过此劫的机会,因为当右臂整个脱臼之后便不受到关节的制约,犹如一杆长枪变成了九节鞭,直接便从宋归潮的臂绞中滑脱了出来。 当然,也不能说宋归潮的决策就是错误的——因为绞这种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比抓会起到更好的效果,而且壮士断腕这种事情也不是想做出来就能够实施的——绝大多数人,哪怕是铁骨铮铮的硬汉都难以在这种时刻自断一臂,胆量和韧性还在其次,“对于疼痛的忍耐”才是最要紧的。 痛觉,既是人体对于自身的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限制。 壮士断腕,确有效果。但即便如此,宋归潮一掌打在关凌霄右肋之下也足以断掉几根肋骨了,关凌霄先有了断臂之痛,又被一掌打的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额头脊背可以说是冷汗直流,连呼吸都有些断断续续。 脱臼当然比整条手臂断掉或者被人一掌打死的结果要好得多,但也得关凌霄活到养好伤的那天才行——此刻的宋归潮杀意高涨,又取得大捷,可谓是士气正盛,而关凌霄这边……就算不计数他前些日子所受的皮肉伤,也确确实实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斗力,连行动都会受到限制。 能逃么?他不能逃也不愿逃。 且不说身负重伤还能不能逃走,就算今日真得以逃出生天,今日一战后宋归潮势必会公开自己的身份,那他苦心积虑伪装成关凌霄的数年时光便会功亏一篑化成泡影。 这是他最不希望出现的结果。 那……能赢么? 能。 因为……香中有毒,在施展三次绝技之后,宋归潮终于还是被香毒所影响。 这种毒并不罕见,它的效果既弱小又简单——让人头昏脑胀,气力不济,运炁时产生阻滞;但限制却颇多——不但需要在一个相对来说封闭的环境中提前布置,发作的时间也会因为中毒者的内功越强而越迟缓,如果双方实力相差很大的话就算有这种毒作为辅助也没什么用处,最重要的是——这种弱鸡毒药是没有解药的,因为只要迅速离开毒气范围,然后平心静气的坐下来缓上个一时半刻就能被逼出来的毒药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解药。 但此时此刻,就是这种连名字都不配有的香毒,抹平了二人之间的一筹。 不过,若是宋归潮今儿没突然抽风非得进长生盟的大殿,或者沉住了气没有在大殿动手呢?冒牌货还能赢么? 答案是……还能。 因为他的武功……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在滠水之上被霍浅一刀击退,在锦官城被越戎刀逼平,在今日又被宋归潮占尽先机? 滠水上的红鳞二当家霍浅,天生大力;锦官城中的越戎刀,帮手在暗;眼前的宋归潮,气海不竭。 这些,都是冒牌关凌霄所不能及的东西。 但他当然也有“能及”的东西,那便是“武功”。 冒牌的关凌霄之所以能够偷师其他人的招式,是因为他身负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绝世神功,这种神功加上他的天赋可以让他轻松的“见破”很多招式并学为己用,但内功的底子仍然是他自己的底子。 这份底子,就是归海诀。 用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说吧——却影刀和玉阶两错那是他“看到的”,但归海诀,是他从真正的关凌霄以及宋归潮身上“学到的”。二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他只看到了使用者如何使用,后者,他却读到了白纸黑字的典籍。 所以尽管他的真炁不如宋归潮那经过漫长时光的积累,但在对于归海诀的领悟上,他比宋归潮更胜一筹。 这就是为什么他还有机会赢的原因。 因为在他的眼中,宋归潮、乃至天下的绝大多数武夫,对于真炁的理解认知和他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好厉害啊……但是如水就下……真就是归海诀的极致了么?”拖着一条无力手臂的冒牌货突然发问。 “难道不是么?”宋归潮反问道。如水就下当然不止一种施展的方式,但无论是以罡气、柔气还是其它什么性质的真炁施展,如水就下的威力已经可以说是“招式的极致”了。 “那我就给你看一些……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归海诀的用法吧……”说罢,冒牌关凌霄左手轻轻挥出了一掌。 这团真炁宁静柔和,在宋归潮眼中慢的几乎不能再慢,可以说是“好强的威力,但是打不中”的典范了。 然后,在即将被宋归潮避开的一瞬间,这团柔和的真炁变成了一股急剧的暴风狂澜。 “这不可能!”宋归潮有幸能成为第一个见识到这惊艳绝景之人,在中招的一瞬间,他已经无心再去惦记他短命的大儿子了。 第一五七章 揭露(下) 万截教禁地,悬天峰。 四道身影在这方乱石穿空的禁地飞速地穿梭着,直到他们抵达这方山崖的尽头,为首之人突然面色一变,伸出一支手臂拦住了同伴们前进的脚步。 与众人预料的不同,这悬天峰之下是被嶙峋怪石包围着的万截教总坛,但峰顶却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游园。 为首之人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小心有毒。”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顿时脸色一变,紧接着便开始各自运转内功来试探空气中是否有毒雾存在。 四人满怀戒备地迈入了花园之中,走了一会儿后却看见这花园腹地有着大片的空地,正中一座凉亭傲然屹立。 亭中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胜雪,十指纤细如矛,此人背对着四侠,两手负在腰后,颇一副悠游自如之态。 “魔头!束手就擒吧!”还不等同伴们有所动作,那站在第二位的中年汉子厉声喝道,此人手执一条八尺长的蟠龙齐眉长棍,虽然与旁人相比显得身姿纤细,但却生的浓眉大眼,阔鼻方口,正是“神猿大侠”方大圣。他倒是当真有些正道的风范,自知以四敌一已是为人所耻,不想再做些背后偷袭的勾当,方才有此一喝。 “魔头?是在叫我么?”听得这一声大喊,那驻足观花的白衣青年转过身来,语气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总之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闯到本教的地盘上来,还要用这么恶毒的名头来称呼本座……是不是有些太无礼了?” 这四位此前从未亲眼见过万截教主的庐山真面目,此刻一见这偌大魔教的一教之主竟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不免暗自心惊。不过他们也当真是不知道万截教主姓甚名谁,若要以“万截教主”来称呼,不但有些拗口,又显得很是抬举此人,所以便只好以“魔头”呼之——当然,万截教作恶多端臭名昭著,说万截教主是魔头也没什么不妥。 “我呸!”站在队伍最前方昂首挺胸的长髯男子咬牙切齿、横眉卓竖,此人是“沥剑门门主”左丘锋,手中一柄“三尺天光”在天下名剑谱中排行第七,其为人也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倒是和他那儒雅的相貌不相匹配:“你万截教中恶徒猖獗,残害百姓无数,我们又何须跟你这妖人讲些什么礼义廉耻?” 不想那万截教主却冷笑了一声:“谁残害百姓你就找谁去啊?难道你亲眼见过我出手杀人了?” “哼!你是万截教的教主,你手下的人作恶多端,难道不是你这个教主上梁不正下梁歪?” “歪理。”万截教主讽刺地笑了一声:“难道小兵犯了杀头的罪过,将军就应该也跟着一起杀头么?” 左丘锋皱了皱眉,但还未等他开口,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便已经呛声道:“小兵获罪咎由自取,但你万截教中岂止是一人有罪?如果军队里一半的士兵都该杀头,那么自然就是将军管教不力。” 这青年唤作蒋云雷,一身硬桥硬马的横练功夫,性格也是倔强强硬。虽然他因年龄最小而位居队伍最末,但武功着实不弱,口才也是上佳,一席话语驳斥万截教主,倒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万截教主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忽而又冷笑一声道:“无所谓了……你们四个一起上吧,正好叫本座看看你们手上的本事是不是和嘴上一样厉害!” 眼见得那万截教主腾空而起,不知使出了什么功夫,两袖黑风四溢,直奔四侠而来。 排在首位的左丘锋高声呼喝,提醒众人躲避妖风,而居中的宋归潮也沉声道:“此处是他们万截教的禁地,小心有什么陷阱埋伏!” 万截教主倒是游刃有余,还有心思回应着宋归潮的话:“哼……什么禁地不禁地的,此处不过是我赏花的花园罢了,也只有你们这些人会一口一个魔头、妖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相比之下,四侠的模样就有些狼狈了,这两股妖风愈吹愈烈,渐渐合为一处,左丘锋手中宝剑挥下一道锋利剑气,但不过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四人只好各自躲避。 那蒋云雷并非名门出身,而是全凭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声,对自己这身横练自然颇为自信,他避过妖风肆虐之处便直奔万截教主身侧,以图发挥自己的最大优势。 方大圣既然号作“神猿大侠“,自然是学得了一身灵巧的武功,他的速度比蒋云雷可要快上不止一筹,但此刻却故意放慢了速度,直到蒋云雷已经和万截教主交手时才突施冷箭,肋下长棍如蛟龙破水一般径直蹿向了万截教主——他倒不是有意要让蒋云雷去”送死“,而是想配合蒋云雷夹击这不可一世的魔头。 万截教主这厢刚接下了蒋云雷的一双铁拳,镔铁长棍已经向他搠了过来,他只好又分出一条手臂去阻拦那诡变的棍势,而左丘锋的剑气“天光云影”和宋归潮的掌力“浪打孤舟”也已经迫在眉睫。 “哼……真有意思。”万截教主冷笑一声,心中倒是觉得这四人配合的招式倒是由远及近错落有致,只可惜……还不够。 只见万截教主浑身黑气勃发,左手两根手指直戳蒋云雷胸膛,右手使了一招“天地倒悬”,将镔铁棍的汹汹气势搅开,正和剑气、掌力撞在了一起。 这一个回合下来,万截教主似乎是毫发无伤,但蒋云雷的胸口上已经多出了两个指头粗细的血洞。 “一个。” 下一瞬,万截教主骤然出手,蒋云雷只见得眼前掌影无数,而自己一身金刚不坏的横练硬功……竟然被……悉数破尽? 离蒋云雷最近的方大圣看的清清楚楚,就在那须臾之间,万截教主的一双快手出手了十余次,而蒋云雷身上的伤口也并非抓痕,而是一个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血洞! “去死!“见到如此骇人的情形,方大圣心里又惧又怒,手中蟠龙镔铁棍势如山崩,穿云裂石,分山碎地,似要将万截教主直接砸碎! “我来助你!”这手持宝剑的左丘锋见出师不利已经折了一人,心中顿时血气上涌,一招“孤帆远影”施展开来,“三尺天光”的剑锋顷刻间已经杀到万截教主心口之处。 “还有我!”宋归潮也唯恐万截教主还能抵挡住攻势,强行施为,左右双掌接连打出数道气劲,有拳之破势、掌之绵柔、爪之狠厉,可谓是“泾渭分明”。 一时间,三人皆使出了自己最强的杀招,意图在一招之内就将这有着恐怖功力的万截教主扼杀在此! 万截教主方才那招“天地倒悬”能将数道真炁同时扭转方向,但此时却是铁棍和长剑先至身前,而他正欲躲避时,脚下本应昏死过去的蒋云雷却凭着最后一口真炁强行吊住了性命,不惜以自己身躯为锁,抱住了万截教主的一条腿,使他不能移动半分! 蒋云雷是江湖中有字号的高手,这几人包括万截教主在内都无一不是他的前辈,但他们又何曾见过这么不要性命、这么不要脸面、这么粗鲁而又毫无章法的打法? 但正是蒋云雷这不惜躯命的一扼,使得万截教主不得不以肉身直面两大高手以各自神兵的夹击! 面对如此危局,万截教主也不得不全力施为,祭起浑身黑炁。 赢……赢了么?宋归潮一直都是以掌气在后方支援,但见几人磅礴真炁激起无数烟尘,砂石疾走,万花凋零,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前方战况如何,连忙拔腿而上。 “四个。”就在宋归潮冲入这片黑风之中的刹那,一只光滑的手已经洞穿了他的腹部。 万截教主的右臂似乎是被镔铁棍击碎,此时已经软绵绵地吊了下来,而胸前也有三尺天光所留下的一道骇人伤口,但除了他之外……这方战场中其余的四侠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 宋归潮也不知同伴们是生是死,他只看清了万截教主的左手正在慢慢逼近他的咽喉。 “你们四个……不差,所以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万截教主突然沉声问道:“你们是想死四个……还是活一个?” “你们口中的魔道,追求的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而你们所谓的正道……也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势利之徒。”万截教主负手而立,傲然言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作恶多端的魔头妖人,现在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是要慨然赴死还是苟且偷生?” “嗯……也不能说是苟且偷生吧……”万截教主看都不看四人一眼,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活下去的人就会成为‘剿灭万截教’的英雄,而死了的人,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 方才在他脚下的蒋云雷心口处有多了一道剜心的足印,此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方大圣却伏在了地上生死不明,这番话基本上就是说给那两人听的。 “我呸!什么狗屁英雄!我们四人既然协力诛灭魔教,自然是同生共死!怎会有人蝇营狗苟?今日一死是我们技不如人,但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这个魔头!”左丘锋听完万截教主的话后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立刻破口大骂道。 “咳!咳……”蒋云雷嘴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血,他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们江湖豪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若是那时你还在世,我必来生再向你寻仇!” 说完这番壮怀激烈之词,蒋云雷倏然间脖子一歪,显然已经是死了。 “还有一个呢……你是想活,还是和他们一块儿死?”万截教主看向了离自己最近、却迟迟不开口的宋归潮。 忽然一道身影自地上暴起,一招便掐碎了仍然活着的左丘锋的喉咙。 这一招已经竭尽了宋归潮浑身全部的力气,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用一只手捂着自己还在不断往外流着鲜血的腹部,另一只手伸到了左丘锋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上用力地要抚平他那目眦欲裂的双眼,却怎么样都合不上。 “你……你可要说话算话。”宋归潮的身子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边。 沉默了半晌,万截教主突然发出了一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的大笑。 而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崖边。 第一五八章 潮落 在宋归潮还未能来得及做出反应的瞬间,冒牌关凌霄弹指一挥间的那团真炁已经从柔和之气转化的无比暴烈,这团真炁在触及到宋归潮的右臂时急速扩张,以一种无法抵挡的态势肆虐。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宋归潮右臂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都消失不见,连同他右侧肋下的半边躯干也伤痕累累,几能见骨。 受到气劲和疼痛双重冲击的宋归潮跌倒在地,他挣扎着伸出左手想要捂住那被摧毁的半截右臂,却怎么样都使不上力气。 是的,我描述那支残肢使用的词汇不是“截断”,也不是“粉碎”,而是“摧毁”。 因为以目前这个状况来看,被那股真炁所席卷的地方如同被锋利的转轮连剐带碾,宋归潮的前半截右臂已然是被真炁打成了一地骨、肉、血、泥的糊状混合物。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宋归潮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他自五岁开始习武,至今已有五十年,早就成为了江湖中的第一流高手——但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招式。 不讲道理在哪?在于他释放出来的炁居然可以改变“性质”。 真炁虽有属性的不同,但也只有极少数天才或者绝世功法可以让一个人同时修炼多种性质不同的真炁,因为如果没有绝顶的天赋、体魄或是功法的辅助,人体无法遏制这些真炁在自己体内的冲突。 归海诀便是顶尖的功法,它有着顶尖功法所具备的修炼难度,同样有着顶尖功法所具备的神妙效果。 它之玄奥,不仅是可以让修炼者拥有同时具备多种不同性质真炁的资格,而且可以免除重复修炼真炁的冗长时光,即“将真炁的属性在自身体内进行自由转化”。 这便是宋归潮对于自己浸淫了大半生的归海诀的了解。 但,冒牌关凌霄此番施为,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的所有认知——将体内的真炁自由转化,宋归潮自己便是个例子;但将已经释放出去的真炁进行转化——可谓是前无古人的案例。 这件事的难度大概仅次于“让射出去的箭自由转换方向”和“把水变成火”。 所以宋归潮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当然且十分合理。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这个冒牌关凌霄这么厉害,为什么在面对那群刺客时还要逃走呢? 很简单,一对一和一对多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当时敌暗我明,冒牌关凌霄一来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还藏在幕后;二来他忌惮对方用毒的手段;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他真的展现了这种远超过对方预估的手段,那他就必须杀掉在场的所有人,因为但凡有一个人可以逃走,那关凌霄真正实力的底牌就会暴露在宋归潮面前,连带着他的全部大计都归于尘土。而将对方“全灭”这种事,关凌霄是做不到的——不是实力的问题,而是人数的问题。对方已经现身的便有十余人,只要有至少三个人逃往不同的方向,那么关凌霄是没有任何办法确保自己一定不会暴露的。 这无疑是关凌霄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所以他做出了最优解——在保证自己安全存活的情况下宁愿不出手也要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隐藏下来。 至于后来殷小童的乌龙,则是关凌霄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去对殷小童动手,至于因此不得不分给“梨园”一些利益,关凌霄也并不吝啬,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当然会有……而且这才是归海诀的‘真面目’。”冒牌关凌霄毫不客气地说道。 宋归潮咬牙切齿怒道:“放屁!我练武五十年,归海诀同样练了五十年,如果它真的能做到这样的事……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没想到冒牌关凌霄却歪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练不成,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和归海诀无关——至于神仙能不能做到,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做到了……” 宋归潮怔住了,微微张开了嘴,但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冒牌关凌霄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父亲”,慢慢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就当是我送你一程吧……我必知无不言。” 他吞下了言无不尽这四个字,想必有些东西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你……你究竟是谁?”宋归潮也知道自己今日大限将至,但他不想死都死不明白——他还要让活着的人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冒牌关凌霄四处张望了片刻,似乎是想找来一把椅子坐下和宋归潮促膝长谈,但放眼望去这聚义厅内却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可以供人坐下的物件儿了,他只好找了一个宋归潮可以不用费劲儿转头也能看到他的角度盘腿坐了下来:“我是一个本来不该活下来的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无名之人说道,“不过名字也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重要的也不是我叫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 “你……潜入长生盟……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是宋归潮的第二个问题,他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似乎想动一动身体,但却无能为力。 无名之人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他似乎是有什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便顿了顿:“几年前吧……我还在顺州的时候,碰到了你的儿子,也就是真正的关凌霄……” “不得不说,你的亲生儿子比起我这个假子来说真的是差远了——他没有继承你的任何一个优点,武功平平,心胸狭隘,暴戾恣睢——我能想象到当你得知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提出‘闯荡江湖’的时候你得有多头疼,如果不是你还暗中派了三个高手在保护他,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听到这儿,宋归潮不禁心中一惊,“关凌霄”回来那大概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连同他一并回来的当然也有他派出去暗中保护儿子的三位高手,可那三位却从来都没有向自己提过“关凌霄”已经被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而后来这三大高手也因为种种原因和事件要么战死要么病故,这事儿也就渐渐不了了之。 “别这样看我……”无名之人看了一眼宋归潮:“既然我能报出具体数量,当然也能顺便干掉他们……至于跟着我一起回来的,当然也是我的人……而后来这三个人的死也是我安排他们放弃了这个身份,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加入了长生盟中……因为以你的智谋来看,他们三个的暴露会是迟早的事儿……” “当然,我不会暴露的那么快,而且就算我像如今一样已经暴露了身份,你也必须得用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做掉我不是么?毕竟长生盟少盟主这个身份太特殊了。” “话好像扯远了,还是说回到关凌霄吧……让我没想到的是,作为名震一方的宋归潮的儿子,他居然能因为在青楼里跟人争风吃醋而痛下杀手,这就是他的死因。”无名之人的眼神骤冷,但语气依旧平静:“他杀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妓女和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中的书生,但他们是我的朋友……而那三位在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过程中被我逐个杀死。最后轮到你儿子本人时……他临死前的表现一点儿都不让我感到意外——可不是什么人都会被钱收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长生盟所吓倒。” “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身上的少盟主令牌,这才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无名之人看到宋归潮那充满了憎恶和愤怒的眼睛,不由得轻笑了起来:“与其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如感谢一下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那副令你蒙羞的嘴脸吧。” 言及此处,无名之人又伸出手来捏了捏自己的脸皮:“当然,取代他的身份就必须取代他的脸,所以我制作了面具——你别误会,这面具不是用人皮做成的,我没有那么变态。然后便是学他的功夫、模仿他的行为……不得不说,幸亏关凌霄学艺不精,把归海诀的上半卷誊了一份带在身上,不然我还真不好模仿……至于他的行为……说实话,我丢不起那个人,所以只能以‘江湖历练’这样的结果来掩饰过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后我回到了长生盟。”无名之人可谓是万般感慨:“一个长得和你亲儿子一模一样的人,但却有着更高的武功,更聪明的头脑以及更大的野心,不但摆平了很多他本人摆不平的事儿,还追到了他追不到的姑娘……除了我在血缘上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之外,难道我不是一个更令你感到满意的‘儿子’么?” “你……你……还有脸提?”宋归潮不由得气血狂涌,几乎要被对方直接气死过去:“你杀了我的儿子!你取代了他的人生!居然还妄想着鸠占鹊巢?” 无名之人嘲弄地哼道:“那不如换一种思路……如果我以我本来的面目加入长生盟,坐到了五祀头领的位置,你会让我来做这个长生盟主、而不是你的儿子们么?” “当然。”宋归潮不假思索地说道。 没想到无名之人突然把头凑近宋归潮的脸低声狞笑了起来,令人一阵恶寒:“这儿现在就你我两个人——所以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么?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你口中的‘当然’,你就不会观察了这么多年才动手不是么?” 这番话,将宋归潮驳斥的哑口无言——事实上,宋归潮也早就对这个发生了莫大变化的儿子起了疑心,但他却没有动手的原因其一是证据不足、其二是他自认为就算对方已经不是真正的关凌霄但自己也能够驾驭得住——直到他自感旧疾复发命不久矣,为了替年龄尚轻的二儿子扫平这个祸患,才最终决定在这个时机下手。 “虚伪而又自私……”无名之人嘲弄着说道:“这就是你和我真正亲生父亲的区别……” “你的亲生父亲……”宋归潮怔了怔,他终究是不能完全摆脱“关凌霄”这张脸所带来的影响。 “呵呵……那就不劳您费心了。”无名之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沾了尘土的下装,显然已经是最后的宣言:“至于你的家人……我会让他们好好活下去的,这是我能为这些年我使用关凌霄这一身份给你带来的困扰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宋归潮知道无名之人不是自己,所以一定会践行他做出的承诺——他突然觉得很可笑,不知道到底是该仇恨对方杀了自己的大儿子,还是该感谢对方允诺会放过自己的家人。 “永别了。” 回光返照的时刻已经过去,恍惚之间宋归潮只看清了无名之人的左手正在慢慢逼近他的咽喉。 聚义厅内只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咔”。 无名之人没有用归海诀夺走宋归潮的性命,而是给了他一个最体面的死法——真正的长生盟主宋归潮早就应该在当年的悬天峰、死在万截教主的手中。 在做完所有善后的一切后,火……烧了起来,就像早就布置好的那样,这把火会烧掉整座聚义厅,烧掉里面所有争斗过的痕迹。 或许有人会从大火之后的余烬中发现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宋归潮”从自己的卧房走了出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第一五九章 幌子 “这把火……终究还是烧起来了。”白无庚望着开始燃烧的宅邸,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京城重地,防火严苛,而无论是皇族还是贵胄脑子也都很正常,不会效仿某人没事儿就点把火看着玩儿,所以即便是五皇子,也从来没见过火灾的场面。 呃,哪个正常人会天天朝思暮想看火灾呢?对吧? 贺难也没有见过火灾,虽然他跟“正常”二字关系不大。 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处理这样的事件,无论是白无庚也好贺难也好,他们都是天生便拥有“解决问题”这种才能的人。 “救火。”贺难望见火起,立刻吩咐道。 蔡家宅邸以及蔡家各处店铺的附近,早有数十名衙役枕戈待旦。这“救火队员”大致分为两部分,前者负责“灭火”,清一色面裹湿绢,身穿皮甲,手持斧锯,腰佩绳索,或提水桶、或推水车,只待冲入大宅扑灭火情;后者负责“防患”,装备倒是与前者无二致,只是手中的物件儿变成了铁锹铁铲。 蔡家这座大宅虽然没坐落在闹市中,但周围却也存在着不少的民居,这年头木制的建筑多如牛毛不胜枚举,有道是“水淹一半,火烧全无”,一旦火势蔓延开来,烧掉的可不止是蔡家一户,要是抑制不住火情,烧掉半座城也不是没可能。 而防止烈火延烧的最好办法就是“连拆带挖”,把周围的草木等易燃物全部拆除,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并围绕火场挖掘出一圈阻止火情蔓延的防线出来。 倏然间,装备齐全的衙役们流星赶月一般开动,一拨人破开蔡府大门直入火场,另一拨人早就备好工具,绕着蔡府开始掘沟挖壕,势要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一道“防火线”。 “百姓!快组织百姓撤离!”衙役队伍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朝着李仕通这边赶来,此人是负责组织防火的衙役头领。 李仕通看了身边的贺难一眼,然后向那位心系百姓的头领说道:“我早就将百姓们安顿好了……现在就看你们能不能把火势压制住了。” 白无庚听得李仕通说话,怔了一怔,然后俯身至贺难耳畔问道:“你居然连这一步都安排好了?” 贺难颔首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悠然答道:“那是当然。” 白无庚皱了皱眉:“如果我是蔡猛,那么一定从百姓突然撤离住处这件事中就能看出端倪,那么你不就无计可施了么?” “所以这是对付蔡猛的招数,而不是对付你的。”贺难耸了耸肩:“为了让火烧起来,又得让它在刚烧起来就熄灭……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呢。” “你是要跟我在这儿救火,还是去追蔡家人?”贺难看了一眼白无庚,自从二人更新了“秘密协定”之后,贺难可以说是把五皇子当牛做马的使唤。 因为五皇子不能随意暴露身份,所以也只能以贺难的“宾客”或者“朋友”的身份待在这儿——想看戏,那自然得交个戏票钱吧?贺难正是掐准了殿下的心理,才这么心安理得地对五皇子颐指气使。 而齐单显然也不满足于只做个看戏的,他还要做个唱戏的,他悄咪咪地又在贺难耳畔说了些什么,贺难的表情变了几变,然后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擅长解决问题的人,往往也十分擅长“制造问题”,自打五皇子从京城不请自来之后,贺难便展开了对蔡家的一系列部署。 贺难的直觉没错,蔡猛是个什么事儿都能干的出来的狠人——在贺难回到水寒郡不久,蔡猛便遣人到煊阳县打听贺难的底细,甚至还暗中雇佣了一些绿林人士不断进行小规模的侵扰,幸好贺家还有魏溃坐镇,虽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好在没有出现伤亡。 蔡猛不知贺难在其中做了些什么手脚,自然有些肆无忌惮,但他却也在时光飞逝中意识到了自己派出去送年贺的手下们不但没有返乡,甚至连个回信都没有,于是也感到了一丝危机,便想继续派人进京打探一下情况。 而贺难与不速之客齐单研究了一下过后,决定简单地释放出一些“蔡环谋反”的谣言来。人都说三人成虎事多有,这一来二去假也真,这桩谣言虽然传播的范围不广,但听到的人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京城里的蔡环以为是蔡猛欲反,可谓是坐如针毡寝食难安,自然不敢有所动作;郡城里的蔡猛以为是蔡环谋反,心下都凉了半截,他只想借蔡环的名头威风,哪里想过自己这位干祖父年过半百还要折腾两下?又因为恐遭牵连不敢修书致问,一时间心中也有些自危。 再然后,便是贺难用计于势,全面倾轧蔡家了。 先用间于这干亲祖孙之间,散谣乱心,切断二人联系,是为斩其双臂;再夺蔡家声势,连横斧阳诸豪杰,将蔡家名下的产业不断压缩,使蔡家渐失立锥之地,是为断其二足。 如此,蔡家颓势尽显。 而最后,便是到了“取下那颗头颅”的时刻了。 但蔡猛也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知道贺难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靠山,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跟他耗下去了。蔡家手底下养着不少人,除了酒囊饭袋之外,当然也不少颇有些胆色谋略之人,其中有人便献计道:“您何不变卖产业,离开郡城,另谋出路呢?” 此计,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年头拖家带口的离开已是不易,而若不是生活所迫,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不过蔡猛也并不在乎——他连祖宗都可以改,籍贯又有什么不能改的呢?他唯一所顾虑的一点,无非就是将家财产业变卖是个很费时间且声势浩大的事情,一旦被贺难知晓,恐怕连城都出不去就会被发现。 于是,蔡猛做了一个堪称“不要命”的计划。 他准备放弃自己的田宅产业,只带上能带走的亲眷家属和金银细软星夜出城,再安排手下各人趁他们离开之后在各地纵火,一旦火起,贺难势必会忙于救火,而他们便可以趁此机会化整为零的离开斧阳郡。 这是蔡猛深思熟虑许久之后才做出来的决定,一个堪称绝妙的毒计——此计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逃出生天”,而是“鱼死网破”。 与贺难对蔡家行使的手段大同小异,蔡猛的反击也同样是“借势”,倘若火情难制,烧毁了许多房屋,烧死了许多百姓,他蔡猛难逃一死,贺难也难辞其咎。 “火起!火起!” 不止是蔡家大宅一处,斧阳郡中蔡家名下的产业都有不同程度的烈焰升腾而起。 ………… “蔡先生,好久不见啊!“ 贺难用双手狠狠地将头发向脑后拢了拢,一夜辗转了数个火场,贺难的头发已然被烈火烤的发焦,灰头土脸,看上去十分狼狈。 但他现在笑得可是很开心,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与他对坐的蔡猛倒是沉稳的很,纵使坐在牢房之中,已是阶下囚徒,倒是不失半分“斧阳第一豪强”的风度:“看你这么高兴,是因为抓到了我呢?还是因为灭了火呢?” 贺难伸了个懒腰,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睥睨蔡猛:“你这是……承认火是你放的了?” 蔡猛摇了摇头,丝毫不惧贺难的目光:“贺公子……你应该比我清楚,没有证据就定我的罪,那就是你输了。” “我在火场中抓到的你蔡府的家丁,这算是证据么?” “起火的地方都是我蔡家的产业,我家的家丁出现在那有什么奇怪的?” “那你这拖家带口的出城又作何解?” “带家人出游罢了。”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 “是巧合……又怎么样?”蔡猛见招拆招。 “那……要是我输不起,就要定你的罪又如何?”贺难把脸几乎贴到了蔡猛面前,抵胸对撼。 “那只能说明——山河府,也不过如此。”蔡猛当然也对贺难本人进行了缜密的调查,贺难留学山河府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贺家因为这事儿不知道欢庆了多少次。 “嗯……幸亏我早有准备呢。”贺难又离开了蔡猛身侧:“带证人!” 证人被衙役们带了上来,这个人,大家都认识。 “王子明?”蔡猛看到此人时脸色不禁有些惊愕。 来作证的,正是万宝当铺的掌柜,王子明。那个背叛了贺难,如今又背叛了蔡猛的王子明。 “你……”蔡猛挑着眉毛,他甚至不知道该质问王子明什么——因为让他下定决心“火烧斧阳城”的,正是王子明。 当蔡猛为是去是留踌躇不定之时,那个一直唯唯诺诺的外人王子明却主动找上门来,请求蔡猛带上他一起,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我得罪了贺难,要是留在这儿简直生不如死。” 这个理由很合理,因为王子明不但主动请求蔡猛替他出头、收拾了对他不敬的何太清,后来也被贺难派人多次殴打羞辱,所以他想跟着蔡猛一起跑路也很正常——虽然蔡猛对他也不怎么样,但总比在贺难眼皮子底下强。 “蔡员外,由我来为你指使人纵火这件事而作证……这总算是证据了吧?”王子明缓缓开口。 蔡猛被枷锁铐住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王掌柜,我一直以为你和我是站在一边的……” 王子明摇了摇头,那张五官分得很开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之色:“我是个商人,我只和钱站在一边。” 从一开始,何太清就只是一个幌子,王子明才是贺难为了扳倒蔡猛所布置的棋子——为了演戏演的更像一些,何太清甚至被蒙在了鼓里,而从如今的结果来看——王掌柜这几顿打,也没白挨。 蔡家一倒,郡城里的典当生意便几乎是王子明一言之堂了,所以王子明有什么理由不去扳倒蔡家呢? 在送走了王子明之后,幽暗的牢房中又只剩下了贺难和蔡猛两人。 “是我赢了吧?”贺难在黑暗中挑了挑眉毛。 蔡猛没有正面回答贺难的问题,而是开始回忆往昔:“贺公子,你还记得咱们是因为什么结仇的么?” “因为你儿子非礼了我的朋友。”贺难有些不解,但他却总感觉接下来蔡猛要说出一些很危险的台词来。 “那你有没有意识到……我的儿子在哪?你的……‘朋友’又在哪?” !!! 这把火……也是幌子。 第一六零章 了结 “你……是什么意思?”贺难拧住了眉毛。 蔡猛放声大笑,笑过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平静:“这不是很明显了么?” 在二人角力的这段时间中,蔡猛一直都对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贺难为了一个女人,至于么? 卜红蔷这个女人,就像一根引线一样横亘在贺难与蔡家之间,但随着局势的升温,她却又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消失在了蔡家的视野里、远离了漩涡的中心。 在蔡猛心中,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就是“情人”,只有二人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朋友,贺难才会跟自己闹得不死不休。于是乎,蔡猛便按照这个思路,布置出了“局外”的一手,即以“火灾”为饵,调虎离山。 蔡猛被各种人用各种描述方式冠以“狠人”的名号,绝对的名副其实,他是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和贺难对赌——赌的是同归于尽。 而今夜唯一没有被缉拿的蔡自琰,正是蔡猛的杀手锏,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杀死卜红蔷,让贺难付出代价。 蔡公子的武功或许算不得高明,但对付白菜西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已经绰绰有余。 “……蔡自琰……去找红蔷姐了?”贺难眼睛瞪得像铜铃。 “贺难!你会为你的傲慢、愚蠢和自不量力付出代价!”蔡猛的情绪突然亢奋起来,他猖狂的大笑着,如痴如癫。 凝视了癫狂的蔡猛数息,贺难也像疯病发作了一样笑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点燃了烟草,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 与此同时,斧阳郡城郊的某处村庄里。 “现在……看到了么?”白无庚用一块白绢擦了擦手上的血。 与他面对面保持了一段距离的蔡自琰也算是“白面小生”那一挂的,只是比起白无庚来说便显得相形见绌。 在大概一刻钟之前,蔡自琰带着他的手下们来到了卜红蔷家中,打昏了卜红蔷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将卜红蔷逼入了绝境之中。 但现在,蔡自琰这边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我和贺难不同,他是个比看上去心软的多的人。”白无庚缓缓走近蔡公子的身边,拾起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等等!”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蔡公子突然叫停:“贺难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十倍!你帮我去杀了他!” 蔡自琰也不傻,尽管白无庚自迈入卜红蔷家一言不发就开始大开杀戒,以一下一个的方式解决掉了蔡家的家奴们,但蔡自琰也很清楚,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只有贺难派来的人。 不过这滥俗的求饶式发言自然是救不了他——人家可是堂堂的盛国五皇子,区区钱财何足挂齿? 或许是心情不错,白无庚居然少见地应了一声:“啊……你看我这样儿,像是缺钱的人么?” 说罢,白无庚便轻描淡写地撅断了蔡自琰的一条胳膊。 不是“切断”,也不是“掰断”,而是“撅断”,蔡自琰的手臂被以“反曲”的姿势从肘部开始折断,只剩下一小块皮肉相连,半截白骨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五皇子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但他此刻却听到了在战场上都没有听到过的、惨绝人寰的嚎叫。 ………… 数日过后。 “白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卜红蔷朝着次座上的白无庚欠身,然后说出了一句极其微妙的台词:“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什么的……那还是免了吧。”五皇子摆了摆手,将白菜西施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你应该也知道,我救你是为了让贺难的计划周密的进行下去,而非别的什么原因。” 卜红蔷也是正儿八经在学堂里读过书的,而且还很擅长此道,当然是懂得礼义的,便又转身来向着坐在首座的贺难致谢。 其实二人对于当年同堂而学的记忆倒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终归不似两个完全陌生之人那么生分,再加上近来的一段日子里贺难也没少对卜红蔷一家进行安排,所以卜红蔷对贺难的语气倒是比对五皇子还亲近了些,只是具体说出来的内容嘛——反正她跟齐单说的是“只得以身相许”,到贺难这里就是和“来生做牛做马”差不多意思的话了。 “都是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贺难不禁碎碎念道,其实他心中也未必在乎卜红蔷到底要怎么答谢他——说到底,无论是最开始和蔡自琰发生矛盾也好,还是和蔡家纠葛越来越深也好,都是他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心态,而非特意为了卜红蔷。 就算是换成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贺难也应当如此作为——不过正是这一点居然让蔡猛误判,导致他的计划全盘落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如果说有差距……那显然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五皇子笑道,“武侠演义里难道没教过你么——英雄救美。” “哼……都是些三流评书才会把男欢女爱大书特书。”贺难死鸭子嘴硬,故作忿忿不平之色:“左右天下归属才是大丈夫的归宿。” 五皇子耸了耸肩:“那你去写一部争夺天下的好了,我一定让全京城的书商纸商都大力宣传你这本。” 面对这呼之欲出的嘲讽意味,贺难不由得佯怒:“你信不信老子写书第一个就写死你!” 这二人斗嘴斗了半天,终于是将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却又无从插言的卜红蔷给斗走了,而在卜红蔷离开之后,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迅速恢复了正常。 “你的事已经了结了,现在……该办我的事儿了吧。”齐单用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贺难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蹑手蹑脚地关上了窗,然后才应道:“办自然是要办的,不过需要时间。” 时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齐单并不缺时间,但显然也不会太多。 如果说靠时间去赢,那齐单大可以熬死一个又一个的兄长,毕竟他和那几个哥哥都差着不小的岁数呢!可是别说太子的大儿子已是总角年岁,就连三皇子齐骏的子嗣都会说话了。 想罢,齐单给了贺难一个具有相当明显暗示意味的通牒:“我的时间比我哥哥们充裕,但不一定有我这些侄子充裕,而且……我现在可没有儿子。” 果不其然,听完这句话后贺难一下子就变了口风:“你要知道,你才是直接操纵局势的那个人,我只是负责替你剪除他们的羽翼罢了,这种事不是说越快越好,追求的是‘同步’。” 思索片刻,贺难吐出了一口云雾,神情诡谲:“现在的形势对于你我来说,就算不是大好,也总归算个‘小好’——你三哥那里敌明我暗,有的是时间查清他和那些外邦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真是商会背后的推手,那你就更有借口堂堂正正地把他踢下擂台了;你二哥是个直肠子,又和你一样是庶出子,最重要的是他同时和两个兄弟都不对付,要利用他可比利用你那个比狐狸还狡猾的三哥轻松得多;至于你大哥……”话及此处,贺难却突然住口。 “嗯?”齐单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踌躇了很长一段时间,贺难才艰难地开口道:“他最大的支持者……是我师父。” 齐单当然知道,李獒春做了几十年的太子师,又是两朝肱骨重臣,于情于理他都是太子党的忠实拥趸。 但贺难把这话说出来,无疑是向齐单挑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可以帮助齐单向楚王、秦王挥刀,但绝对不会把刀锋指向太子,因为那就等同于贺难在背逆师门。 “我会帮你铺出一条通往决战的路来,但至于你的决战打不打得赢……那就与我无关了。”贺难狠狠地攥了攥拳头,望向齐单的眼神穿过层层烟雾,却异常的坚定:“到那个时候就算你用照儿威胁我,我也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呵呵……”五皇子也站了起来,拨开屋内厚重的气氛,站到了贺难的身边:“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然也在培养我的势力——只是你就那么有自信,能帮我走到‘决战’?” “那和我有没有自信无关。”贺难的眼神陡变,迅速地扯开了话题。“还是说说你自己培养的势力好了……” 或许是为了激起贺难的好胜之心,齐单虽然隐瞒了顺风镖局这部分,但对于自己新招揽的几个谋士可谓是不吝赞叹,而贺难却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听起来本事都不小嘛……不过你似乎还缺少一个稳坐中军帐的人物。” 目前在齐单手下担纲一号谋士的,自然是姬巨山。但显然此人的弱点正如狂才施洛所点明的一样,比起才智来不如施洛那样快人一步,比起心性来却又缺乏吕崇崖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的态度,而若是说起操持大局,似乎也是力有不逮,捉襟见肘,不如张文文那般自如。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样样通却又样样都差了那么一口气的人物,如果一个人在每一项都有八九分的能力,那么可以说是“全面”,但若是只有六分上下,那就是“平庸”了。 “听你这口气……你这是又准备自夸了?”齐单揶揄道。 没想到贺难的反应却在齐单的意料之外:“非也……我可不是那种可以坐镇一方、中流砥柱一样的类型,不过若是你需要,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个。” “谁?”齐单顿时来了兴趣,能让贺难这眼高于顶的家伙给出这般高评价的人,着实是不多见。 “倒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就是了……一个逃亡路上收留了我一夜的朋友。”贺难笑了笑,“那就老规矩……猜谜吧——雁落西北方寸,儒生弃车行船,并非好水易渡,实在鱼肉两难。” “这你让我怎么猜……从前的谜底好歹是跟咱们两个都息息相关的,可现在你却搞了个只有你自己知道谜底的谜面……”齐单无奈道。 “那我再给你个提示好了……里面包含了他的住址、身份和名字。”贺难得意道:“要是你猜不出来……那就说明你和他没缘分呗!” ………… 五皇子还有更大的事要做,所以不会在这偏僻的郡城里逗留太久,他来时给贺难带来了一个疑问,走时也带走了一个谜。 而贺难,也该带着他那份“莫名的自信”,赶一赶进度了。 贺难“自信”的来源,当然是因为他“双面间谍”的身份。 别忘了,他为齐单所描绘的决战,是齐单与太子的决战。这一方必须是齐单,而另一方也一定会是太子。 他所背负的师门重任,自然是和此事有着莫大的关联;而他所设计的未来,当然也是如此。 贺难,以及他背后的庞然大物,并非在为一个人铺路,而是同时在为这对互为敌人的兄弟俩在铺路。 齐单啊……现在你知道了么?到底是谁在谋划着,借你的刀去了结那些该了结的人? 第一六一章 麻烦 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死人,你害不害怕?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长得像死人的活人,你害不害怕? 如果你起夜去茅厕的工夫,看到房顶上趴了一个长得像死人,而且武功很高的活人,你害不害怕? 贺难的三个答案都是“害怕”。 而魏溃的三个答案都是“不怕”。 一个鬼魅行尸一般的怪人在静谧之中先发制人,但魏溃的反应也丝毫不慢,待那怪人冲近贺难身前,魏溃一手提起贺难向身后一掷,另一只拳头已经探到了怪人的面前。 怪人偷袭虽不得手,但他的反应也是神速,双掌齐出,便要拍击魏溃的面门,这一变招倒是让魏溃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他被怪人的掌力直接印在了前胸之处,整个人向后滑了数尺之远才堪堪定住了身形。 “用我帮忙么?”贺难见魏溃落于下风,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但这话一出口他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说了也是白说。 魏溃和人交手也好打仗也好,加起来大大小小数百次,还从来都没有过以多欺少的时候。 “你顾好自己就行。”魏溃的表情凝重,拳脚的架势已经展开:“这家伙不弱,你插不上手。” 如果说贺难是会说话的典范,那魏溃就是“不会说话”的代表了——这话无疑把贺难定义成了“弱”的那部分。不过贺难也不在乎就是了,论武功他确实很弱,找个八尺以上的成年男子几乎就能制服他。 二人这边嘀咕了两句,那怪人可等不来,只见他身形暴动,转瞬之间便以凌厉之姿扑至魏溃身前,一招“腥风血雨”直掐对方咽喉。 快、准、狠。这是这个状如行尸的怪人招式的最大特点,招招直取命门,力求一击必杀。 但在魏溃这里,行不通。 很多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刻板印象,一个人瘦小就一定很敏捷,一个人身躯庞大就一定很迟缓,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诚然,眼前的这个怪人是一把好手,但魏溃的速度绝不在他之下,那壮如金钵力能扛鼎的手臂朝着怪人撞了过去,宛若一架无前的冲车。 冲车撞击城门不一定会一次成功,但这一拳如果打中了脑袋,怪人却一定会死得很惨。 权衡之下,怪人还是收敛了攻势,蜷身退走。 如果天狼军的白马将军厉铎或者雁山惊鸿派的天才少年萧克龙在这儿,大概会用同情的眼光来看这个怪人——前者深知魏溃攻势之凶悍勇猛,当时只懂得粗浅技艺的魏溃单凭气势和力量便让他吃了不小的瘪;而后者更是有着被魏溃“教习”的惨痛经验。 与魏溃交手,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怪人退却的空当中,魏溃连抢带打,逼得怪人不得不以守代攻卸去攻势,但只数个回合下来,怪人便感到了有些吃力。 这拳的力量……太大了,大到这怪人几乎接不住的地步。 但怪人也不是寻常人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觅得了一线机会,腰间一柄似锥似矛的短刺骤然出手,一瞬千击! 说是一瞬千击,当然不可能有一千那么多,但这短刺的锐利却令魏溃不得不有所顾忌,冲锋之势锐减,那怪人也顺利的逃开了魏溃的“包围”。 “中了我一掌……你居然还能安然无恙?”怪人眯了眯眼,他的掌法内含独特真炁,但此刻看来竟然毫无作用。 “软绵绵的一掌而已,能有什么事?”魏溃倒也不是在故意嘲讽对方的力度,而是他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怪人所修的掌法有个很朴素的名字,唤作“阴掌”,通过掌法将一种性质黏着的真炁打入敌人的体内,只要这股真炁不散,受击者就会愈发觉得身躯沉重,四肢钝痛,渐渐失去还手之力。 “纯粹的外功锻体是吗……”怪人听完对方的话就已经琢磨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阴掌的效力是作用于体内气脉、通过真炁流通影响对手,但纯粹的外功武者体内的气脉几乎是闭塞的,所以阴掌那部分“真炁”的效果便全无用武之地。不过就算刨除了真炁的部分,怪人也是实打实地使出了七八分力气拍出那一掌,寻常的武者也根本消受不了,但在魏溃眼中却只是“软绵绵”,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肉身真是强悍无匹。“能把肉身锻炼到这个程度,还真是不多见……” 受限于人体的制约,拳头再硬也硬不过铁锤,所以有能力有条件修炼真炁的武者通常都会走上这条路,因为真炁能做到很多血肉做不到的事情——换句话来说,就是锻体的“性价比”太低了——绝大多数人练十年体也没办法和老虎来一场肉搏,而练十年炁可能隔空就能打老虎一个七荤八素。 但“性价比”是常人才会考虑的问题,绝世天才是不需要介意“性价比”的。如果是魏溃的话——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好像也没有什么难度。 血肉苦弱,所以人类才发明了武器。 而这个怪人,便可以称得上是一件“武器”,他还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船鬼”。 在经历了鹭洲变故、也就是四海帮的头领古辉阳,在王巨溪与霍云震两位大佬的密谈过后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客栈内这件事,归四通便奉王巨溪的命令,秘密地前往苦云城。 王巨溪交代给归四通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向苦云城分舵主贾壬癸确认当时之事的结果。霍云震这里出了岔子不要紧,只要贾壬癸那里没有任何变故,王巨溪就仍然可以高枕无忧。 变故呢,倒是没有什么,贾壬癸把打擂事件的后续处理的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不但没有走露风声,还安抚住了徐清的情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然而,王巨溪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对贾壬癸下达了“宁错杀不放过”的指示。 麻烦,就是从这儿来的。 当日陪着沙龙一起到苦云城分舵领取赔礼的人中也只有贺难三个是外来户,当时的贾壬癸觉得这辈子也见不着这三人第二回了,也就没当作一回事——但此时大哥发话要杀,这段隔了小半年的旧事便这么被提了起来。 贾壬癸倒是记性不错,他还记得三人是向北渡,也依稀能回忆起他们的长相来——但仅凭着这两点恐怕是大海捞针,可大哥的命令又不敢违背,于是也只能抱着瞎猫去碰死耗子的态度寻人。 也该着贺难和魏溃命中注定要被卷进这桩横祸之中,魏溃连挑了绿林中两位阎王的豪举也算是江湖中的一件大事了,被无数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也终归到了贾壬癸的耳朵里——样貌粗野,形同鬼神,擅使双戟,武艺高强,这种特征想不出名都难,而贾壬癸也成功地把听说来的猛人和跟自己交过手的壮汉联系在了一起。 既然已经知道魏溃是如此彪悍的一个人物,那就算要杀也得是贾壬癸这个级别的亲自动手才有机会,寻常的帮众去了就是白给,而又由于贾壬癸的身份问题不能轻离苦云城,所以这件事最后便落到了归四通的头上。 贾壬癸在一通联系得知魏溃如今所在之后,便命令归四通北上,不过归四通的任务并不是“刺杀”,而是“调查”,毕竟魏溃的上限不明,一旦刺杀不成就有可能暴露出很多问题。 按理来说,贾壬癸和归四通的在四海帮的职位是平级的,好像没有权力指挥归四通,归四通也没必要非得干这个费时费力的活儿,但这是从“四海帮”的角度去衡量——如果从“王巨溪”这一角度来看,那贾壬癸妥妥的是“死士兼三号人物”,归四通虽然受到的信任也不差,但他因为缺乏一些统筹管理才能、以及相貌的亲和力问题等多方面原因,就只能屈居于人下了。 毕竟能被派出去执行多年卧底任务的人,必须得有绝对的忠诚度和能力才行,在王巨溪的几位心腹当中,贾壬癸的地位也几乎是无可撼动。 可能有人会觉得十分疑惑——你归四通接到的命令不是“暗中观察”么?怎么今天又跳出来跟人搏命了?是不是你觉得你能杀掉魏溃啊? 而这才是整个“密谋四海帮”事件中最为精彩的地方。 贾壬癸身为王巨溪的心腹,却可以把“对徐陵泉忠心耿耿”的形象扮演的惟妙惟肖,那凭什么归四通的“忠诚”就不能也是一种伪装呢? 在了解了归四通的真实目的后,他今夜行为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杀死魏溃,也不想杀死魏溃,他只要确保自己能活着从魏溃面前逃脱就足够了。 说是敲山震虎也好,打草惊蛇也罢,归四通觉得魏溃和贺难这对组合不但可以给王巨溪添上很多麻烦,甚至还可能把王巨溪的阴谋公诸于世,闹得风雨飘摇,江湖大乱,而只有乱起来,归四通才可以舒展开他的羽翼。 不过在此之前,归四通也得活着才行。 “再来啊!”随着这山崩地裂的一喝,魏溃那崩山裂地的一拳已经杀来。 第一六二章 负伤 与他那不可一世的狂力相比,现今的魏溃在技法上还是显得过于粗糙了。 或许这么说,多多少少有点儿贬低他的意味在其中,那不妨换句漂亮一点儿的话来说好了——魏溃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远比他那本就不俗的技艺还高出数倍。 我们可以将招式的威力简约地理解为“力量与技巧的结合”,而能打出如魏溃这一拳之威的,当今江湖上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哪怕算上朝廷和军中——让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把手脚指头加起来也能数的过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是武功高的人就一定会赢,威力再大的拳头如果打不中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很不巧,归四通就是一个身法很灵活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种类型的家伙正是猛打猛冲的魏溃的克星。 君不见就算是临时变阵的武夫雷鸣也可以靠着身法和魏溃周旋十几个回合,更别说在四海帮中都数得着的归四通了。 归四通应对的方法却也不难,他见魏溃这战意昂然的一拳杀至面前,向左轻轻一踏,手中的钢锥便直捣黄龙,朝着魏溃的胸前刺去,而魏溃也是见招拆招,右拳还未收回时左臂便已经伸出,欲扯住归四通的胳膊。 这一扯的意义看似云淡风轻,但归四通心知肚明若是自己持兵器的手臂被对方牢牢抓住,那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于是他的反应在一旁观战的贺难眼中显得十分过激——归四通右手所执的钢锥突然间奋力挥舞,带出奇招“百转千回”,以夺目的攻势来逼迫魏溃收招,而同时他的左手则暗中蓄势,引出一式“阳奉阴违”。 魏溃虽然猪突猛进,但他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看到兵器还往上撞,见此刻难撄钢锥之锋,便作闪避之姿,右拳再一次如重槌一般打出,目标却是归四通藏下来的那一掌! 拳掌相对,纵然归四通这招式也附带了阴掌的内力,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地被魏溃那强悍的铁拳给压了回去,不过右手的钢锥却又像蛇行一般攀到了魏溃的臂膀上,留下了一道不深却很长的划伤。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魏溃这边要重整一下攻势,归四通虽然未受伤,但方才的施为也多少有些仓皇的成分在其中,所以二人心照不宣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我遇上的……都是这种麻烦的人物……”魏溃看了一眼肩膀上的伤口,虽然并无大碍,但他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 归四通是个比较寡言的人,而由于长相原因,其他人显然也难以从他面部的表情来分析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倒是在魏溃身后掠阵的贺难极力张望,但无奈月黑风高,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出来。 其实贺难的这种“巴眼儿瞅着”的行为未免有些过于儿戏了——他的确是尊重了魏溃本人的意愿不错,但设使如果归四通不讲武德,提前埋伏好了更多的人该怎么办?或者归四通的武功高过魏溃很多又该怎么办? 贺难的这种做法,很好地反映出了他的心态和处境——一来他对于魏溃的实力有些盲目的信任,二来他这段时间过的有点儿太顺了,以至于麻痹大意。 如果是刚出京城那段时间的贺难,早就在魏溃劝退他的第一时间跑到衙门去喊人围殴归四通了。 所以说……人不能过得太顺,越顺的时候越要居安思危,否则处境将会很危险,不知道哪天就会栽一个大跟头。 还是说回到魏溃和归四通的交手吧,二人分开战团也不过是片刻而已,魏溃仍然是先发制人的那一个,以一模一样的霸道直拳作为起手。 归四通这边应对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本来方才占了便宜的就是他,那他为何又要主动变招呢? 但归四通很显然低估了魏溃这一拳的决心,就在拳锋离归四通还有至少一臂的距离时,魏溃的速度突然有了爆发式的提升!他在冲锋的过程中突然压低了身子,强行刹住了右拳的推进。 右拳只是佯攻,一个近乎完美角度的左手勾拳自归四通的下颚处斜提,带着摧锋拔城的气势冲天而起,避无可避!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拳的威力,也不会有人去质疑挨实了这一拳的结果。 闪,不可闪。 挡,无暇挡。 在闪避和防御这两个最有效的手段全都没有机会施展的情况下,要想降低自己受到的伤害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让魏溃这一拳没有办法发挥最大的威力。 归四通做了一个令人无比意外,却可以说是当前最优解的举动——他赫然挺胸而出,用自己的躯干直面魏溃这惊天一拳! 此举的意义一在于避过下颚这处要害,二在于压缩魏溃出拳发力的空间,至少要让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在达到最大威力之前就停下来。 魏溃和归四通都听到了,沉重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归四通被这勾拳凿中,直接倒飞出去数丈之远,但他在临此一击之前竟然横生一股恶力,手中的钢锥深深地扎进了魏溃的腹部,魏溃猛然吃痛,闷哼了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老魏!你没事吧!”贺难见二人打成了这种惨烈的局面,立刻叫了一声,但腿的方向却是朝着归四通的身旁跑去——以魏溃的体格来说这一刺应该也不会致命,目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得先确保归四通没有反击的能力——如果归四通就这么死了,那看一眼总没错,如果归四通还活着,贺难虽然下不去手杀人,但至少可以把人留住。 归四通……当然没死,就在贺难即将冲到他身边之时,本来躺在地上的他飞起一脚就把贺难踹开到一旁。 虽然还有行动的能力,但魏溃这一拳终究是打的归四通气血翻涌,他踹在贺难身上的一脚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只是让贺难歪了歪身子。 贺难本欲再追,但余光却瞟到了魏溃脚步踉跄,就在这分心的一瞬,归四通一个旱地拔葱便蹦到了墙头上,然后便消失的不见踪影。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贺难连想都没想便返身扶住了魏溃:“你别死啊!” 魏溃立刻应了一声:“你先去追他啊,我还死不了,你丫别咒我啊!”随即大手一挥便要把贺难推开。 不过贺难倒是委身避过了魏溃的推掌,他迅速地扫了一眼魏溃腹部的伤,这柄少说也有一尺长,但此刻赫然已经没入一半:“先别管那怪人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说到处理伤口,贺难和魏溃两人也都是久病成良医了——魏溃这个战阵出身的自然少不了伤痕累累,贺难少年时期与人街头斗殴的经历也积累下了丰富的挨揍经验。 ………… 魏溃的伤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请过来的大夫说要是这伤搁别人身上早就死了,但像魏溃这么强悍的虽不致命却也得静养十天的时间,还让他这段时间一直喝稀的。 听完大夫这么说后贺难也就放心了,只要不会死、留不下什么后遗症就行。 因为这段时间贺难与魏溃为了准备出门一直暂住郡城里,所以魏溃的负伤不免也被很多和他们关系不错的朋友们,几乎日日都有人来探望伤情,王子明和何太清还好巧不巧地在贺难的住处“偶遇”了,这俩人虽然仍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贺难的调停下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 至于和贺难交情深厚的李仕通,虽然公务缠身,但百忙之中也是亲自带了些补药上门,还有对魏溃的武力深感敬服的捕头鲁鼎也是常客,一有闲暇便来坐坐。 鲁鼎的到来算是个好消息,毕竟他曾经也是江湖中有一号的人物,也是贺难能接触到的、最为可靠的消息来源,便向鲁鼎询问了知不知道那夜夜袭的怪人是何身份。 “你且说说,那人有什么特征?”鲁鼎就算是和贺难聊天也会时不时看向魏溃,他是真心觉得魏溃后生可畏,二人也曾有过较量,每一次都以鲁鼎的“惜败”而告终。 “虽不健硕,但个头挺高,浑身瘦骨如干尸,长相也是挺可怖的。”贺难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当夜的见闻。 魏溃虽然卧榻,但说话却是中气十足,补充道:“眼窝深陷,面骨突出,使得是一手阴柔的真炁,但兵器修为显然在内功之上。” 一提到兵器,贺难忙不迭地把那夜被魏溃用肚子“缴获”来的玩意儿拿了出来,递到了鲁鼎面前:“就是这个。” 看到此物,鲁鼎的面色便有了些许变化,他把这柄钢锥握在手中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到了桌上,指着这东西朝贺难问道:“你可知道这种兵器是什么人最常用的?” 贺难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也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鲁鼎嘿然一笑:“锥刺……是在水底下最好用的一种兵器,既可用于刺杀搏斗,也可用于开舟凿船,在水下这玩意儿的地位可不亚于陆地上的刀剑——虽然这柄钢锥和寻常的分水刺略有不同,但大体上的用途还是一致的。” 说到这儿,鲁鼎的表情又变的严肃了起来:“身材高瘦,长相怪异,武艺不凡,又使用这种兵器,这几项原因结合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选,我能想到不外乎三人——绿林中一大贼首、浑河小龙王晁密和四海帮的船鬼归四通,此二人都是靠水吃饭的,使得一手好刺,以及一个亦正亦邪的江湖客、双蛇出洞史孝文。” 不过鲁鼎倒也怕其中产生什么误会,说罢又连忙补充道:“当然,有很多当贼的都面相凶恶,而练家子里高大者也不少,其中有强手虽然以别的兵器出名,但想来这分水刺也是用的惯的,所以也不能说这行凶之人一定在这三人之中。” 贺难听完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但心中却另有一番考虑。 第一六三章 动机,时机 缄默了良久,贺难突然抛给了魏溃一个问题:“你觉得是谁?” “你觉得我会在乎……‘是谁’?”魏溃用手掌撑着自己那尊庞大的身躯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身上的道道伤疤。 贺难背过手走到了床边:“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很重要。” 冤有头,债有主,一语双关。 行凶之人向谁讨来很重要,而贺难去向谁再讨还回来也很重要。 那尸面怪人率先朝自己发难,看似是奔着自己来的,但其实也不然——如果他真要杀自己,既然能大半夜扒在房顶上,又怎会不能找一个避开魏溃的时候动手呢? 贺难在思酌的,是“动机”。 做一件事,需要动机——这动机或许合理,或许愚蠢,但总该需要一个。 那么,那尸面怪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贺难虽然算不得神探,却也不乏办案的经历,但饶是神探、神算,也得有线索才能勘破全局。 那种本末倒置,由果推因之为,并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外挂开的太大了。 见贺难屏息凝神,蹙眉不语,魏溃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许是你斩杀的那两个贼首的好友、旧部为仇而来,又许是和青面阎罗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贺难寻思道,”但我觉得……和他们关系都不大。” “你也能感受的到吧……” 魏溃试探性地扬起眉毛:“你是说……来者并无杀意?”从魏溃的角度来回顾,尸面怪人最为惊险的也只有第一次奔着贺难那记突袭,至于捅在魏溃身上的那一刺,倒像是情急之下的信手而为,只为阻滞魏溃的追击。 贺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的,这家伙出手给我的感觉就是……随意,倒不是招式随意,而是意图随意,好像欲杀,又好像无所谓,可杀可不杀的观感。” 鲁鼎并不是当夜的当事人,所以也就一直在旁边静坐静听,直到贺难在分析用意的时候,才一拍脑门抢话道:“二位贤弟,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一听鲁鼎这个老江湖开口,贺难和魏溃都侧目过来,毕竟鲁鼎也是江湖中人,知道的传闻秘辛不会少:“江湖上有这么两种人,或者说是两种行为——第一种呢,就是年轻一辈或者无名之辈要借着已成名的人物来彰显自己、扬名立万,多半都是上门踢馆挑战,黑话叫个‘拔份儿’。而第二种就是贼人们要是盯上了哪一家,便会派一个两个的先来看看情况,摸清楚了再下手,黑话叫个‘踩点儿’。不知二位贤弟觉得那不速之客是不是出于这两种目的呢?” 各地黑话、行话、方言虽然都不一样,但贺难跟魏溃也都是知道这两种行为性质的——像魏溃,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他也是结结实实靠和厉铎交手“拔了两回份儿”的,而贺难有祢图这个兄弟,更不可能不知道踩点儿是什么意思。 不过鲁鼎这话倒是结结实实给了贺难一些启发:“听鲁大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差不多的……黑话嘛,我们这种当过差的也懂一些。” 点卯,本意是衙门在卯时升堂,点查到班的人数,清点姓名,后来便演化出了不同种的意思。其一为形容人应付差事,敷衍了事,点个卯就拉倒;其二便是“跟人打个照面儿,让别人知道知道自己这号人物的存在”。 贺难所说的“差不多”,自然指的是后者,也就是说这尸面怪人是要让贺难和魏溃“知道知道”自己这一号人的存在。 “这倒是个合理的推测。”鲁鼎点评道:“只是他‘点完卯儿’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贺难是一个嘴和脑子都不会停下来的人,嘴上说的和脑袋里想的可能都压根不是一件事,但他的脑袋确实要比嘴更快的。 就在鲁鼎附和又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之后,他脑海中的结也解开了。 “冤有头,债有主。”贺难轻声笑道,又拾起了桌上搁置的那柄分水刺,用指腹在光滑的把柄上摩了摩:“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债主就可以了。” “说了就跟放屁一样……”魏溃低声嘟囔了一句,贺难之言的确没什么道理,听君一席话,如听半席话。 鲁鼎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毕竟以他的年纪来说是兄长辈份,又和贺难没有那么亲近的关系,所以也不便说出口。 “嗯?”贺难蓦然回首,笑得神鬼莫测:“你们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么?” 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债主”,至于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欠了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贺难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正主儿显露真容。 ………… 如果说困扰贺难的,在于“动机”;那么催促归四通如此行事的,便是“时机”了. 即他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时刻。 在挨了魏溃那一招全力以赴的重拳之后,归四通当然不好受,他所应对的方式是“丢车保帅”,用胸膛代替脆弱的下颚去承受,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魏溃的实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要不是他扎在魏溃身上的那一刺所取得的成果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估计他今晚就折在这儿了。 在确认自己脱身之后,归四通没有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栈,而是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找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蹭着墙壁坐了下去。 “呼……”归四通盘腿而坐,开始调息,一股股清新的空气被他吸入体内,吐出来的却是一口浑浊、粘稠的污血。 ………… “船鬼”,并非是在四海帮中成名的。 在加入四海帮之前,归四通以在鲠水劫掠为生,常于天色入夜时独自驾一艘乌篷船,袭击往来航船旅人;又或以长绢裹面,斗笠罩头,扮作艄公渡人涉水,但行至江心便凶相毕露。 因其孤身一人,神出鬼没,相貌可怖,凶残非常,便成为了“宛如志怪传说”一般的存在,可止小儿夜啼,当时鲠水边渔人皆道“勾魂鬼,索命鬼,不如鲠水船上鬼”,可见归四通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又令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当然,归四通也不是生下来就学会了劫江的勾当,反而他走上这条路,和他的出生不无关系。 兴祚六年,鲠水边上浏溪镇中姓刘的大户家生下来了一个丑儿,浑身皮肤皱如老人,面目更是惨不忍睹。 按理来说生下来个丑孩儿也不算什么,毕竟长相这玩意儿是天定的,有美就有丑,长得丑又不是不能活。 但坏就坏在,这丑孩儿降生之后,刘家是祸事不断,先是孩子的母亲生下孩子不久之后便暴病而亡,再然后就是家中的管家坐船时翻了船淹死河中,直到丑孩儿六岁的兄长失足掉进井里摔死之后,刘家的老爷终于坐不住了,最后他请来了一个方士驱邪,以盼保佑家中平安。 这个方士呢,也不知道是真的能掐会算,还是靠着一张嘴招摇撞骗,总之他便断定一切的祸端都是自这个丑孩儿而起,只要这个丑孩儿没了,刘家的“祸根儿”也就断掉了。 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刘老爷毕竟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年富力强,再找个漂亮女人生个漂亮孩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何必在乎这个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丑八怪呢?于是他便听从了方士的话,把这丑孩儿扔到了鲠水里溺毙。 丑孩儿是无辜的,所以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顺流而下漂到了鲠水下游一处村庄附近。 真是他命不该绝,恰巧被这村庄中一对老来无子的夫妇捡到了,这吉利村虽然也在鲠水边上,但两地离得甚远,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幸的象征”,一想到自己半生都无子嗣,这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也算天赐之喜,便将这丑孩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收养下来。 同样一个孩子,在老刘家是“不祥之兆“,到了老归家就成了”报喜鸟“,就在丑孩儿被收养的几年后,归夫人竟然有喜了,而小儿子也平安诞生——归氏夫妇觉得这正是这个丑孩儿带来的好运,不但没有抛弃这个养子,还愈发地对丑孩儿关怀备至,为他和弟弟分别取名为“四通”和“八达”。 然,归氏夫妇虽格外关心归四通,但归四通是捡来的野孩子这件事却瞒不过乡里乡亲,再加上他的相貌丑陋,所以同龄的孩子们经常欺侮他,嘲笑他是个“丑八怪”、“野种”。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刘家的厄运仍旧没有断绝,刘老爷本以为送走了丑孩儿,自家就没这么多幺蛾子事情了,便纳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为妾,日日洞房,盼着能给自己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来。 但几年过去,新媳妇不但没有任何生育的迹象,刘老爷的身体却是愈发的衰弱,浏溪镇便有了传言说刘老爷要不行了。直到有一日他在行房事的过程中无端吐血,几曾仙去,据家中下人所说刘老爷昏迷的这几天脸上黑气冲天仿佛火场浓烟,这一下子可是给刘老爷吓坏了,急忙来找大夫来看,但大夫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刘老爷再一次把希望投入到方士身上,盼着神仙救他一命。 当年的方士可能是因为炼丹给自己毒死了,来人是他的徒弟。徒弟随师父,总之就是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之后说了一句:“你家的丑孩儿可能还没死,所以祸根苗才没断绝。” 听完这话之后,这刘老爷可谓是急火攻心,差人在四郡八县十里八乡调查过之后,最终找到了归氏夫妇,希望能“买回这个孩子”。 说是买回来,实际上就是要买回去之后亲手弄死,归氏夫妇虽然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门道,但当亲生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说卖就卖?归四通本人也更愿意留在自己的养父母身边。 但这无疑是刘老爷不愿意接受的局面,所以他一咬牙一狠心,便下令让人硬抢,抢不到就算是冒着犯法的罪过也不能留丑孩儿在世上。 最后,归家活下来的只有归四通一个人,他跳进鲠水里藏了两天两夜,渴了便大灌江水,饿了便生吃鱼虾,唯独不敢合眼。 年过六十的老父母和不到三岁的小弟弟惨死的景象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掠过,怎可忘之?怎可休之? 冰冷浑浊的江水泡伤了他的双眼,日光之下归四通几乎目不能视,但在夜晚和水中他的眼睛比谁看的都要清楚;江水泡肿了他的身躯,他全身如溺毙的尸体一半发白浮肿,但浮肿消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然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气脉。 但他倒是想用自己这一身的“特异功能”,来换老头老太太回来。 归四通没有朋友,他有的除了已经死去的亲人外只有仇人。吉利村里的孩子说他是野种,浏溪镇中的镇民传他是怪胎,就连亲生父亲也视他为祸根,欲杀之而后快。 他所信任的只有这江冷水。 浏溪镇中姓刘的大户被人灭了满门,镇民口口相传是当年的丑孩儿化作厉鬼索命;鲠水之上多了一艘行迹诡秘的鬼船,无人能在遭遇这艘鬼船之后生还。 船鬼归四通,就在这无数个夜晚,用他心中无处宣泄的愤怒报复这个让他觉得恐惧的人间。 归四通其实也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他的相貌让他自卑,他的经历又让他内向。他也有话很多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的乌篷船中,对着他眼前将死的人,讲述他的故事。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该死么?“这句话,通常作为归四通一席话的收尾。 他并不在乎对方的答案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他只是想问一问,或许是他真的想和人交流一下,哪怕是马上要被自己杀掉的人。 “啊……我觉得你是该死的,但不是该死在你小时候,而是现在。”船上的青年沉稳如一尊洪钟,“难道你不觉得,你活的很可悲么?” 青年没有给归四通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说道:“我不是佛,不是仙,无意于劝人向善放下屠刀,只是觉得你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而已。” “既然你已经报了自己的仇,为何又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之中呢?为何又迁怒于那些如孩提时的你一般的无辜之人呢?” “如果你觉得世道不公,大可去改变这个世道;如果你觉得心如死灰,不如找一堵墙撞死。” “丑陋的不是你天生的相貌,而是你如今千疮百孔的心。”这宛如心灵鸡汤一般的话语好像每个人都能说出来,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和归四通交手之后活着说出来,“我之所以不杀你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讲究什么慈悲为怀,也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我不会划船,如果没有你渡我过江,那我杀了你自己也得饿死在船上。” “但是……渡人不如渡己,你觉得呢?朋友。” 这句“朋友”,也未必是这人的真心之语,听上去更像是一句口头禅,但这是归四通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归四通在那人下船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江水里逃走了,而这个说了一大通心灵鸡汤的人也没有再追到水里。 又过了许多年后,他又一次乘上了归四通的船,此时的他无论是相貌还是名字都变了,但归四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然他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在光下看不清楚,但在夜里却比常人看的更加久远、清晰。 “几年前我渡了你,今日你也渡我一次可否?”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当年明明摆渡是归四通,青年只是一个乘客。 但显然他说的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你是四海帮中的头目。”喜欢叫人朋友的青年笑了笑:“但想必帮朋友一个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你觉得呢?朋友。” 第一六肆章 归也 一阵南风呼啸而过,草原上伫立的大纛猎猎作响。 巫勒部的台吉、被送往盛国的诺颜质子阿祀尔用那双并不白皙却也并不粗糙的双手勒住了马缰绳。 阿祀尔在八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盛国的国都,成为了寄人篱下的质子,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寥廓的草原,他本以为自己会逐渐淡忘关于故乡的一切…… 但随着他扫视过巫勒那绣着云朵图案的大纛时,所有尘封的记忆都如野草疯长一般重新浮现,而他也怀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将实现久久地停留在云朵大纛之上。 “少主人。”一队骑兵从阿祀尔的对面赶来,疾驰如飞,最后停在了风尘仆仆的阿祀尔面前,为首的中年男子披着绣云朵的披风,头戴一顶雪白的毡帽,他恭恭敬敬地呼唤着年轻的阿祀尔。 阿祀尔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只觉得十分亲切眼熟,但时隔多年过去,却又不敢相认:“你是……兴哥叔叔?” 兴哥的名字也未必是这两个汉字,他的辈分也的确当得起阿祀尔的叔叔辈,但人家名字的发音就是这么发的。 兴哥怔了怔,显然他也没有想到阿祀尔可以将他认出来,但这个结果令他大喜过望,他点了点头,语气慈祥却又不失尊敬和喜悦:“是的,当年就是由我负责护送您去往盛国的都城。” 兴哥是巫勒部最强壮的勇士之一,因为其精湛的骑射术与无可撼动的忠诚被巫勒部诺颜任命为自己的卫队长,赐予了白云披风,而当年负责护送阿祀尔安全抵达京城的人也是兴哥。 事实上,阿祀尔可以认出这位卫队长也实属情理之中,毕竟兴哥作为一个成年人,虽然年龄增长了十四岁,但相貌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充其量也就是皮肤上多了很多岁月的沟壑。反倒是阿祀尔——他在离开巫勒部时只有八岁,身形也算是比较瘦弱的,但这些年过去不但成长的膘肥体壮,就连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如果把他现在这身胡部人的装扮换成盛国的布衣长衫头冠,说是盛国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兴哥边引领着阿祀尔的“返乡团”融入自己的骑兵卫队,边闲聊道:“做事要讲究个有始有终,当年是我送你到盛国的,本来也应当是我去接你回来,但无奈诺颜大人在前些日子亲自在饮马河战场与高勒部大战,我也是分身乏术。” 虽然胡部语中鲜有“成语”的概念,但巫勒部是与盛国接壤面积最大的部族,兴哥也曾经作为使者和卫士护送阿祀尔入京,对盛国语也算是略懂,便说出来一个差不多的概念。 阿祀尔点了点头,但两条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我父亲传信来说身体有恙……是否和战事有关?” 说到此处,兴哥一下子变得神情黯淡,语气忧愁:“说来是我们卫队的失职,我们没有保护好诺颜大人,导致他被箭矢射中了大腿,至今还在休养之中。” 可能有人会对此感到疑惑,魏溃被人一刀攮进了肚子也不过是休息了十天,皮外伤更是包扎之后当天就猛喝大酒,怎么胡部的诺颜却只是被箭支射中大腿就足足休养几个月呢? 这玩意儿,首先跟个人的体质不同有关,魏溃的体魄本就极为强悍,自愈能力远超常人,更别说他一身外功已是炉火纯青,况且以他的年岁来说体能还处在巅峰期。有此诸多因素相加,当然好似铜铸铁打一般;而巫勒诺颜的年事已高,六十高龄已经算得上是高寿了,辉煌早已不在,休养数月也就不足为奇了。 实际上,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话,就算是射在屁股上的箭都有可能轻易要了人的命。 虽然父亲现在还卧病在床,但在得知了至少性命无虞之后,阿祀尔还是松了一口气,情绪也没有那么低沉,还顺便开导着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的兴哥。 既然已经看到了象征着巫勒部的纛旗,那么说明离巫勒的金帐也不远了。尽管离开巫勒多年,但阿祀尔倒是并不为这陌生的景色感到意外——胡部与獦狚的生活方式相仿,皆是以游牧游猎为生的民族,按时节气候来说一年通常都在春秋两季进行迁徙,寻找更宜居的地理位置。阿祀尔当然不会忘记游牧民族的传统,也并不觉得诧异。 如果以天空的角度俯视巫勒的金帐所在,可以看到数以百计的胡帐营地将诺颜的金帐簇拥在中心,而再向外扩散则是三五成群的牧栏与草场,从平原蔓延到矮山,又从山脊跨越过河流,犹如一头雪白的麂鹿卧在这方草原沃土之上。 诺颜的金帐是最为庞大显眼的一座,至少有一般营帐的五倍空间大小,而一行人在望见金帐顶上的王旗后边纷纷下马解鞍,以步行的方式走近过去。 倒不是胡部人对此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只是单纯的忌讳忙乱的马蹄声惊扰了诺颜的休息,以及用步行的方式证明自己没有敌意——毕竟只有敌人才会驾着快马冲向营帐。 “你觉得……那会是阿祀尔么?”听到帐外人声鼎沸,两名衣着贵气、英武非凡的男子撩开金帐走了出来,在望见兴哥带着增添了两三倍人数的队伍返回后,年长一些的向年轻的询问道。 年轻男人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后才话里有话地说道:“你连一声弟弟这样的称呼都不愿意说么?”说罢,他不等兄长的回复便大踏步地向前迎接过去。 这两位,便是阿祀尔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德勒黑与沓来,与代表“苍穹”的阿祀尔相对应,他们名字的含义分别为“大地”与“海洋”。 海陆空三兄弟都非出自一母所生,所以在继承父亲长相的同时也都遗传着各自母亲的一些特征。德勒黑明显是三兄弟中最为高大强壮的一个,长相也十分刚毅,只是眉宇之间有着些许傲慢的神色,他也是三兄弟中武将气息最为浓郁的一个,披着用坚韧的牛皮绳串起来的内甲,腰间还挎着以宝石镶嵌的弯刀。 二哥沓来比起另外两位兄弟来说相貌居然有些秀美,这可能也和他的母亲是巫勒部最漂亮的女人有关,皮肤白皙的不像一个经历日日风吹雨打的游牧汉子,反而有些偏于南人的意味。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性格柔弱,在战场上他的勇敢与气魄丝毫不逊于坚毅的德勒黑,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代表了。 值得一提的是,德勒黑的年龄要比另外两位兄弟大上十岁左右,已经育有两个孩子,沓来和阿祀尔的年岁倒是相差不多,只是阿祀尔因为肤色相貌的原因看上去比二哥还老成上一些。 “大哥!二哥!”在看到两人走出金帐时,兴哥便已经为阿祀尔道明了时刻多年未见的两位兄长,而阿祀尔也是单膝跪地,向二人下拜。 “这是你从南国学来礼节么?”沓来大声笑道,但并非是嘲讽的意味,而是惊讶中带有一丝好奇,他伸出手将跪在地上的阿祀尔拉起来,用肩膀撞了撞后者的胸膛以示亲昵。“回到巫勒可要想起巫勒的礼节啊!南国那一套在这儿可行不通——不过有机会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我对南国很感兴趣呢!” 南国,便是许多胡部人在私下里对于盛国的叫法,倒也无关褒贬,只是盛国在胡部语中发音有些拗口,便习惯性地以地理位置来称呼。 “弟弟,欢迎你回来。”被沓来“提醒”过的德勒黑此时也快步走了上来朝阿祀尔伸展出了强健的双臂,他脸上的傲慢在此时也无声无息地收敛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 在回来之前,阿祀尔便听使团的人说过诺颜要趁此机会确立继承人,他虽然对于继承人的位置并不是很有兴趣,但却不想看到兄弟相争的血腥结局,所以心中一直都十分忌惮,对于两位兄长可能出现的态度也十分忐忑。 直到两位兄长向自己示好,阿祀尔那颗有些仓皇的心才略略平稳下来。兄弟三人寒暄了两句之后,阿祀尔主动提出要先看望一下父亲,这才一同走入了金帐。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且瞠目结舌的是,金帐中早就沿着圆形的帐篷摆好了一圈又一圈木制的方桌,众星捧月地将正中心的长桌拱在其中,而桌前端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诺颜苏赫与母亲娜仁。 “父亲!母亲!”阿祀尔越过重重桌案和人群跪倒在了父母的面前,此时的他全然不在乎这礼节属于盛国还是胡部,他只想近距离地看一看离别了十五年之久的父母。 严格来说,娜仁并非是苏赫的正妻。但在今日这个母子团聚的场面之下她坐在主位却也没有丝毫不妥,但一向稳重端庄的她此时却有些失去了女主人应有的风范,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在见到游历而归的孩子一样,她带着喜悦的泪水扑在了阿祀尔的身上,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当年阿祀尔远走之时,尚不如母亲一半高,但此时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娜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又见到唯一儿子的心情,但却让在场无论男女所有人都有着感同身受的动容。 就连人如其名、一贯如利斧般强硬的巫勒诺颜也不免为之落泪,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但作为一个父亲理应成为孩子的表率,仍旧坚持着用平稳的步伐走到了阿祀尔的身边。 为了准备这场迎接儿子归来的宴会,苏赫召集了巫勒部几乎所有的将军回来,让所有的战士们、牧民们都为此欢呼,连山排海的牛羊与美酒便是其中最为昭彰的一种佐证,但此时所有的人却都觉得自己在这方帐内显得格格不入,这片净土只属于别来无恙的一家人。 第一六五章 继承者们 阿祀尔的位置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了正中心,和母亲娜仁一左一右坐在父亲苏赫身边。 载歌载舞,觥筹交错,胡部的宴会和盛国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方式却更加粗犷,豪意沛然,场面也更加热闹一些。 “儿子,你在盛国的生活怎么样?”趁着苏赫应酬着手下们敬酒的工夫,娜仁移步到阿祀尔的身边,低声询问道。 做母亲的总会比做父亲的更关心孩子在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阿祀尔一五一十地给母亲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连第一年都还未说完的时候,父亲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示意帐内的人群们安静下来。 “巫勒部的战士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会以如此盛大的方式来迎接我阔别多年的儿子阿祀尔回归么?”苏赫站了起来,左手握拳按在自己胸前的金甲上,右手则举酒杯高悬,开始了他的陈词:“我苏赫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巫勒部诺颜,在这三十年里,巫勒扩张了三百里的土地,增添了数以万计的牲畜,抵御了高勒和厄勒苏的猛烈进攻,这都仰仗于你们这些忠诚勇猛的战士们。我知道我的生命总会有终止的那一刻,而巫勒却不会,所以我将已经成年的三个儿子全部召集到了这里,希望能在我离开此间、面前长生天之前选拔出巫勒诺颜的继任者,也希望下一位巫勒诺颜可以接替我继续开拓巫勒部的荣光。” 在谈论起“死亡”时,人们总会怀有莫大的战栗和恐惧,但胡部人对此却鲜有忌讳。他们信仰长生天,认为长生天会庇佑勇敢健儿们的一切,包括消逝与转生。而苏赫在作如此重大的宣言时也并没有慷慨激昂的情绪、没有长篇大论的赘述,他只是平静地、简短地总结了他在位时为巫勒做出的贡献,以及宣告了对于未来的规划和企盼。 “德勒黑、沓来、阿祀尔。你们是诺颜苏赫的儿子,是巫勒部的后继者,体内流淌着最强大战士的血液,山脉铸成了你们的身躯和骨骼,白云将会成为你们的旗帜和冠冕,你们要牢记这一切。”苏赫示意自己的儿子们站起身来,“我将会分给你们三人各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你们需要用战果来彰显你们的能力和荣耀,只有征讨下最大土地的人,才有资格接手巫勒部的最高荣耀!” 在各自走到父亲面前进行过对长生天的祈祷之后,三兄弟心中的想法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若是有心人观察过后,便能从神情动作上瞧出端倪。 德勒黑心高气傲,自认为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继承者,此时却要与两个差了自己一轮岁数的弟弟去争夺这个诺颜的宝座,既感到不满又觉得可笑,只得暗中紧攥双拳,但表情上倒没什么变化。 而与之相对的,沓来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此刻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左右摇摆不定,在看到大哥那绷紧的面容与身躯后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情最为复杂的可能就是阿祀尔了——尽管他早就做好了被拥到台前的准备,但在他这短暂的生命中还从未亲自上过战场,却要骤然面临着与两位兄长竞鞭的情形,说不惶恐肯定是假的。 “父亲……孩儿久在盛国国都,远离家乡,虽然修习武艺和研读兵书从未落下,但还不曾亲自上过战场……”阿祀尔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跪拜在父亲的面前说道:“比起两位兄长来,孩儿的阅历和能力都有所不足,所以孩儿准备先跟随大哥二哥磨砺一番。这诺颜之位于我来说,或许并不合适……” 这番话,是当着金帐内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一时间各人都在心中对阿祀尔有了天差地别的想法——大多数都是认为他软弱无能,未战先怯的。 然,这番话其实也并非是阿祀尔的本意,而是贺难教给他的。 在临别之前,贺难特意教给了阿祀尔“以退为进”的话术,其中的重点便是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一番示弱的话说出来。 “以退为进,其益有三。”贺难掰着手指头给阿祀尔数道:“其一,既然你父亲贵为诺颜,一言九鼎,又是特地召你回去,自然不会因为你这自谦的一番话就应允你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反而会因为你的‘不才’对你更加上心;其二,为了弥补你的其它兄长们之间存在的差距,他也一定会给你更加优厚的隐性照顾;其三,因为你的主动退让,你的兄长们也会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和彼此的争斗当中,而不是这个无论是能力还是决心都差的很远的你身上。” “而有此三益,你自然可以韬光养晦一段时日,等到他们发觉你的势力已经强盛起来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贺难信心满满地说道。 阿祀尔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异议:“我们巫勒人尚勇尚武,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一定会被很多人认为是软弱的表现,进而失去他们的支持。” 没想到贺难听完之后“噗嗤”一声乐出声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本来就不会支持你?你的两位兄长和他们一起生长在草原上,而你却是一个被送往异国他乡的质子,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信任上,他们本来能够给你的最多也只是同情而不是支持——就算你不说,难道这些人就会支持你么?” 贺难并非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但他却精于洞察人心,此刻德勒黑与沓来的心思的确被他说中了八九不离十。笑面虎一样的沓来或许对三弟此话的真意还多少持一些保留意见,但向来盛气凌人的德勒黑却已然和大部分人一样将阿祀尔视作了一个羸弱平庸的懦夫。 不过这倒也并不能说明德勒黑较之两个弟弟愚蠢,只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而已——他本身就是父亲苏赫手下出类拔萃的战将,以骁勇善战著称,而对于这种小心机一窍不通也实属正常。 毕竟到头来还得手上过,他德勒黑可不惧任何人。 而在苏赫看来,自己的三儿子虽然也是英姿过人,但他所处的环境的确是缺少了磨练,便开口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很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但作为巫勒的领袖,我很抱歉我并不能给你宽裕的时间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说罢,苏赫将兴哥召唤了过来:“兴哥,你是我最忠诚的卫队长,也是极为善战的勇士,现在我任命你来辅佐我年轻的儿子,教导他何谓坚定与勇猛,守护他性命的安全。” 事实上,苏赫早就想好了阿祀尔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也早就想好了安排兴哥率领诺颜卫队来辅佐阿祀尔。这位巫勒部的诺颜是个兼具了猛虎的威严与狐狸一般狡猾的男人,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又何尝听不出阿祀尔的弦外之音呢? 兴哥不属于德勒黑与沓来中的任何一支派系,所以作为阿祀尔的嫡系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当然,阿祀尔也需要展现出他能够胜任未来君主的雄才大略才行,而如何培养自己的嫡系势力,在短时间内追上兄长们的多年积累,毫无疑问也是苏赫对于阿祀尔的一道重大考验。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么?如果有意见的话,可以尽管提出来。”苏赫站起身来,一身金甲随着动作而摇动。 “一切都听从诺颜的号令。”德勒黑与沓来异口同声道,而阿祀尔也紧跟着有样学样。 “我会给你们十日的时间作为准备,十日之后就是你们尽情施展拳脚的时候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可以获得你们应有的荣耀。”苏赫又一次高擎起斟满烈酒的酒杯举过头顶。 第一六六章 假痴,藏拙 巫勒勇士们在营帐前以人墙围出了一个圈,呐喊助威之声此起彼伏,跃跃欲试之人揎拳捋袖。 圈内,是两名赤裸着大半个上身的壮汉正抱在一起角力,青筋暴露,血管突出,肌肉虬结在一起。 “兴哥……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快认输吧!”德勒黑喘着粗气,浓重的呼吸几乎可以喷到对方脸上,两条手臂正死死地勒住兴哥的脊背。 “臭小子,你还差得远呢!”兴哥突然奋起,以双腿为基石,腰部为轴,双臂奋力一张,扯破了德勒黑的钳制,然后委身一擒一抱,欲将德勒黑那壮硕的身躯横空拔起。 德勒黑应对的方式很巧妙,他趁着自己右半身还未腾空的情况下,伸出左脚绊了兴哥一下。 这种绊法虽然并不花哨,但却极为实用。胡部摔跤的规则是脚踝以上的部位着地便判作负,兴哥为了保持自己的平衡也只能放弃将德勒黑拔起的想法,双方又一次回到了最初那种四臂交叉、互相僵持的局面。 德勒黑与兴哥的臂力是差不多的,场面上也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有擅长摔跤的勇士已经可以在心中预判出胜负了。 兴哥……会输,因为他的体力跟不上了。 那竭尽全身力气的浑然一举已经是兴哥强弩之末的杀招了,正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久战不利,才会选择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豪赌方式。 只可惜岁月的流逝也会让人的精力随之下降,若是十年前的兴哥,绝对不会使用这种策略,也绝对不会可以有充足的反应速度来避过这记绊腿。 最终的结果也并不出乎意料,兴哥还是受到了体力不支的阻碍,被德勒黑一记左手侧摔掀翻在地上。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在被德勒黑搀扶起来过后,兴哥突然感慨了一句。 其实这二人的关系很不错,德勒黑以及沓来同龄的巫勒贵族子弟的摔跤功夫,都是由兴哥指导着练起来的。 “弟弟,你要来试一试么?”寒暄过后,也不能让气氛冷了场,作为胜利者站在圈中央的德勒黑朝着阿祀尔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在盛国有没有疏于练习!” 阿祀尔欣然点了点头,便走近大哥的身边,两人先互相拥抱了一下以示友好,便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说是“激烈”可能并不是很恰当,本以为这对兄弟会有一场恶战的众人也没有想到——片刻过后,阿祀尔便被德勒黑一招漂亮的背摔给砸到了地上。 “我败了。”阿祀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表情却十分的不自然,像是想笑又不敢笑,嘴一歪便从圈中退了出去。 “啊这……”人群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讨论声,虽然阿祀尔的败北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德勒黑本人就是巫勒部可以排进前三的猛将,但这落败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儿吧? 但身为当事人的德勒黑的想法,却和观众们完全不同,他沉默着目送阿祀尔挤出人群的背影,心中却罕见地开始沉思了起来。 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阿祀尔的力量不可小觑,就算胜不过自己,也绝对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自己碾压式的一记背摔而打倒…… 德勒黑心中的所想的,可以用这样一个盛国词汇来形容——藏拙。 事实上,阿祀尔不仅在与大哥的摔跤角斗之中藏了拙,在二哥沓来面前也是如此。 前几日,沓来曾邀请阿祀尔与自己一同出门狩猎,两人两马,各带一把长弓一壶箭矢便出了门。 沓来的目的也很简单,一方面是要拉近一下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阿祀尔的骑射术怎么样。 但结果却显然出乎了沓来的意料——阿祀尔的射术可谓是神一阵鬼一阵,一箭可以命中十几丈之外的野兔身躯,但也有连近在咫尺的牝鹿都两击不中的不加表现,用“瞎猫碰上死耗子”来形容也不为过;至于骑术,至少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但要是想马背上开弓那就大失准头,箭箭虚发。 沓来倒也半开玩笑地过问阿祀尔是不是今天状态不好,而阿祀尔用“摆个靶子就能练习射箭,但盛国国都之内不让骑马”这样的解释糊弄过去了。 而这种花里胡哨、神头鬼脸的表现,绝非阿祀尔的性格,不用说也知道是贺难教的。 “你不是让我谦退自保么?怎么又让我表现得这么……奇怪?”阿祀尔已经快被贺难给绕晕了。 贺难直接回答阿祀尔,而是像变戏法儿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根细铁丝,手上和嘴上都不停:“就拿折铁丝来打比方吧……你要反复来回地去折才会让铁丝断掉,只折一次是不够的。” 一席话说完,贺难已经用极快的手速反复折了铁丝十余次,话音刚落,铁丝应声而断。 阿祀尔看到了贺难折铁丝的动作,但却没听懂贺难说的是什么意思。“来,你给我整一根。” 贺难以为阿祀尔已经领悟了自己的潜台词,便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根。 “只需要折一下就够了。”这根铁丝刚落在阿祀尔手里便断成了两截,而且看样子好像不是“折断”的,而是从两端硬生生地“薅”断的。 “你他妈故意找茬是不是?”贺难当时就忍不住说道。 “嗯?”阿祀尔挠了挠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阿祀尔是不笨的,但他的性格属于“比较轴”的那一类,再加上盛国语言较之胡部语更为复杂,对于贺难这种怪异的比喻自然难以领会。 “我想说的就是……你两位哥哥们的心绪就如这根铁丝一般,当他们过分轻视你的时候,你就要表现出一些实力让他们对你不敢掉以轻心;当他们过分重视你的时候,你就要收敛起来甚至故意扮蠢来让他们麻痹大意。久而久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能者’还是‘庸者’了,所以就会无从采取对付你的策略。”贺难两手各捏着半条铁丝在胸前举着,模样有点儿傻:“虽说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但他们本身就需要把精力投入到相对你来说更强的对方身上,你只需要反复牵扯他们的心绪和精力,让他们在心中不得安宁,手上却又对你施展不出什么余力,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嗯……”阿祀尔好像有点儿领悟了贺难的指导,兴趣盎然地问道:“这个叫做什么计策?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贺难故作高深地说道:“当其机未发时,静屯似痴;若假癲,则不但露机,且乱动而群疑;故假痴者胜,假癲者败……这一计,‘假痴不癫’。” “若要非得解释出个理由,我觉得更像是……暗示吧。”贺难道:“我曾经在一个死鸭子嘴硬的犯人身上尝试过一种方法——我蒙住了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鼻子,又在他手腕上轻轻划了一刀,接着便是一点一点儿地将温水滴在他的手腕上——其实那一刀所造成的伤口没过多久就已经痊愈了,连血都没流出来几滴,但他的心理却崩溃了……” “想象一下,你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嗅觉,闻不到任何气味儿;只能通过一张嘴来大口呼吸,耳朵里听到的是‘血’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感受到的是体内的‘血’慢慢流过皮肤的温热触觉……”贺难的表情变得十分诡谲,笑容里也充满了恶意,让坐在他对面的阿祀尔不寒而栗:“就算是水,你也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往外流。” “自信、傲慢、镇静、焦虑、坚定、怀疑、不安、恐惧……以及永不停止的胡思乱想。”贺难就好像会戏曲中的变脸一样,表情瞬息万变,无数种浮夸到极致的神情随着他的描述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面庞上掠过,直到此刻又回归了平静:“情绪最终会摧毁一切,就如同这根铁丝一样,当它被反复弯折了几十次、上百次之后,也总会有崩溃的一天。” “阿祀尔……如果你想战胜你的哥哥们,就一定要先战胜自己,如果你的内心是脆弱的,那么再强大的外在也如同枯木一样腐朽。”贺难这样说道。 平心而论,阿祀尔的演技很差,但达成的效果却意外的好。 无论是德勒黑和沓来,都已经对阿祀尔产生了一种与宴会当日截然相反的看法。 再然后,便是约定好的、十日后三人各自的远征了。 第一六七章 争锋夺帅 如果现在从天空的角度俯视草原并且绘制地图的话,“三胡部”各自的疆土可谓是犬牙交错叶影参差。 就拿云胡来举例好了,巫勒部的疆域就如天上的云团一般,在南接壤盛国东北方的水寒关和铁寒关,边界还勾连着大盛唯一独立的“诸侯国”言国,西方毗邻地域狭长的厄勒苏部,在北又被高勒部如一个碗一般扣在头上,而几方部族的交界处则是零零散散地存在着十数支小部族的势力,尤其是巫勒部以东的地界——西边大部落打大仗,东边小部落也在打着小仗,而由于存在多个不同部落的原因,局部上甚至比三胡部争霸还要激烈。 然而,这也只是大致的框架,巫勒的其中一支大部队目前正卡在另外两家交界的腹地进退维谷,而厄勒苏也不断地在他们的东战线对巫勒西部进行侵扰,高勒部更是有两股先锋兵马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绕到了巫勒的东线,不知意欲何为。 好一个乱字了得。 金帐之内,苏赫与三个儿子正分列在沙盘的一侧,从东指到西,从南指到北。 苏赫的双拳枕在大腿上,正襟危坐,目光炯炯:“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一人向北,这样还算公平吧?” 三兄弟彼此都对视了几眼,最后还是老二开口了:“我认为不妥。” 苏赫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儿子,和大儿子德勒黑这样的“勇战派”猛将来说不同,沓来是一位富有战略眼光的“谋战派”,所以他的意见很有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说下去。” 沓来在得到父亲的肯许之后便将手指探到了沙盘上,他所描过的正是巫勒与厄勒苏的边界线:“诚然,我巫勒部如今兵强马壮,麾下勇士个个以一当十,但要说一口气扫平厄勒苏与高勒两部,机会仍然渺茫,两线同时进行大规模的作战也终究差了点儿意思,更别提兵出三路了——我的想法是,两军合一西讨厄勒苏部,再派一支大军镇守北方,对高勒部的动向严加看管,进行小规模的游击骚扰,至于东边——等我们讨灭收拢了厄勒苏,自然会归附于我们。” 在简述完自己的想法之后,沓来环视众人,寻求着肯定的意见。 “二哥……”阿祀尔站起身来:“我并非否决你的提案,只是有一点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进攻厄勒苏部,而对高勒部采取守势呢?难道是因为相比起来,厄勒苏部更加羸弱的原因么?” 沓来又看了一眼父亲和大哥,见他们也有些犹疑,便解释道:“不,恰恰相反,之所以我这样制定战略,是因为厄勒苏部对我们的进攻欲望远比高勒部要强烈得多——受制于地势地貌的限制,大半疆土位于沙漠中的厄勒苏部的资源是三大部落中最为匮乏的,而为了尽可能地存活下去,他们一定要不断地进攻、掠夺和扩张,而比起倚仗河流水脉、易守难攻的高勒部来说,一马平川的巫勒草原显然是更好的目标。”沓来侃侃而谈,“而与之相比,高勒部的扩张欲望要低的多,因为他们完全可以依靠河流与草原慢慢发展。我们三大部落鼎足而立彼此对峙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高勒在近十年几乎没有对任何一方进行过大规模的进攻,他们打的算盘还不够明显么?无非就是把厄勒苏当成攻伐我们巫勒的棋子,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虽然厄勒苏与高勒有‘盟誓’的默契存在,但我们要考虑到一点——如果我们进攻厄勒苏,高勒几乎不会有所反应,顶多就是还像原来那样游而不击,这样我们只需要在正面战场上和厄勒苏一决高下;但如果我们进攻高勒,不但会遭遇顽强的抵抗,厄勒苏也会对我们展开猛烈的突击……得不偿失啊。” 清晰、明了、洞若观火,沓来不愧是三子中最富有谋略的一个,他所规划的可谓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策略,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规划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一切,犹如静水流深——“两军合一”西征厄勒苏,应当是一位帅才加一位勇将的组合才最为稳妥,德勒黑和阿祀尔都属于勇将,那自己必然拥有一个参与西征的位置,而阿祀尔新至,未必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去防守高勒的任务势必就会落在大哥德勒黑的头上,一支以防守为主要目的的军队,若是贸然进攻不说取得战果如何,也会遭到同僚的声讨与弹劾,继承人位置的评定在于“开疆拓土”,那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便已经被排除在外了。再说回到西征厄勒苏这边,虽说进取之功需要沓来和阿祀尔二人去分享,但阿祀尔自己有言在先需要向二位兄长学习,主将的位置还不就是沓来的囊中之物?功劳也会更大一些。 按照沓来所设想的战略,只要能取得寸土,这诺颜之位就是唾手可得。 但是,变故往往就发生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刻,沓来看见父亲苏赫微微点头的时候心中已经暗喜,但就在此时德勒黑却突然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对诺颜大人说道:“父亲,我主动请缨带着三弟一同西征厄勒苏!” 德勒黑只是性格倨傲,但并非缺心眼,就如同沓来的勇猛不次于德勒黑一样,这位大哥心中的算计也未必逊于老二,在听完沓来的方略之后,德勒黑已经反应过来二弟这是要做什么了,便先发制人,直接把沓来的位置给顶了下去。 诺颜苏赫看着大儿子这般阵仗,心中想了些什么暂且不说,不过嘴上还是问道:“为何是你与阿祀尔西征啊?这番安排又有什么道理?” 德勒黑早就想好了说辞,立刻接道:“征伐之事,需得文武兼备才最为有效,我德勒黑的勇猛自不必说,而三弟阿祀尔久在盛国,盛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兵法战术也与我巫勒部不同。我想以三弟的聪慧,若是能将盛国的兵法用在厄勒苏部身上,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于防守高勒一事,需得是一个心思最为缜密之人才能将此事做的最漂亮,那非二弟莫属了!” 德勒黑和沓来所想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由自己带着阿祀尔这个老三出征,把最大的对手排挤到防守线去,而最令人哭笑不得是——阿祀尔在沓来那里是“勇将“,在德勒黑这里竟然成了”谋将“,反而成了一块香饽饽。 这诺颜苏赫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二儿子说完点头,大儿子说完也点头,但就是不下定论。 沓来显然也看到了父亲的态度,索性心一横,亡羊补牢也得补了再说:“好方略,不过我想稍作修改。” 这老二心中是真急、真气,也不等大哥反应过来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以我之见,不如我与大哥一同出征,由三弟防守高勒——一来我和大哥都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我二人配合才能取得最大战果;二来三弟初归,阅历略显不足,而防守之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方便三弟潜心磨砺一下带兵的经验;三来高勒不会集结大军进攻,三弟能战胜高勒也是对他信心的一种积累,为日后的征讨打下基础。” 沓来的潜台词也很明显,就是说给大哥听的——咱俩就在同一战场公平竞争,谁也别想把谁排出去,能打下多少地盘全凭本事,至于老三就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德勒黑自然是听懂了二弟的弦外之音。他一贯自恃勇力,从不服输,此刻二弟邀他接招,他岂能自甘认怂?当即便嘿然一笑:“这也成。” 两个对手一下子减少一半,虽然不如最初的设想,但也算可以接受,只是苦了阿祀尔——刚才还是二人争抢的对象,转眼间已经被踢出局了。 这边德勒黑与沓来达成了默契,苏赫便转头看向了小儿子:“阿祀尔,你觉得如何?” 让争锋夺帅的两位兄长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祀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父亲大人,阿祀尔有个不情之请——大哥二哥愿为巫勒部开辟疆土,征伐厄勒苏部,进取之心可谓表率,以我的才能和资历是万万不可与他们相争的,但我却想对二哥的战略提出一点儿意见——我想带一队人马往东,若是能收服一些小部落为我巫勒鞍前马后自然是最好的结果,若是没能取得成果,我想以那些小部落的势力也不会对我巫勒造成什么影响,就当是我为日后积累经验了。” 三个儿子,都不甘于人下,诺颜苏赫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高勒部怎么办呢?” 阿祀尔厚着脸皮憨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不情之请——我们对高勒部的应对策略是防守,但诺颜之位需要靠打下的地盘多少来决定,三兄弟哪一个去做这防守的任务都不合适,还得仰仗父亲麾下其他的勇士啊!” 第一六八章 引狼入室 “好像不是啊……”年轻的长发男子啪唧着嘴,发出啧啧的声音。 “不用好像,肯定不是。”与他并排而立的壮汉沉声道。 “那你要打么?”长发男子很鸡贼地把自己摘了出去,不过看同伴的表情来说,对此也并没有很在乎就是了。 “你觉得呢?”壮汉狞笑了一下,他摆了摆自己的双臂,用十分期待的语气说道:“希望来点儿有本事的家伙才好啊!” 长发男子左顾右盼,末了很不仗义地说道:“那我就给你‘掠阵’好了,你尽情发挥。”说罢,他一夹胯下的骏马便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 这俩人都是“很嚣张”的人,但嚣张的点却不太一样。 贺难的“嚣张”,是选择性的、以一种出人意料地姿态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他自己未必会抱有某种看不起人的心态,但在旁人眼里就是十分的欠揍。 而魏溃的嚣张,则是纯粹的、目空一切的狂傲,甭管对方有多少人,先干了再说,威雄四海,气焰万丈。 话说回来,魏溃这么嚣张,真的没事么?毕竟他还是一个有要案在身的“通缉犯”。 这就得说回到军队与江湖中情报系统的差异了——军队以朝廷作为背后靠山,要找个登记在册的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种劣势就在于一旦这个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或者就地往深山老林里一钻,以朝廷那一层一层往上汇报、又一层一层往下传令的方式,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为什么这年头能破的案子少之又少;而江湖中的情报系统就显得有趣的多——主要是靠谣言、吹牛逼以及道听途说,你说真么?有些描述未必是真的,因为魏溃已经在绿林道中被以讹传讹变成了“三头六臂、身高二丈,口喷烈火,鼻生浓烟”的形象了。但也不会假的到哪去,因为抛开人们在他身上赋予的神异色彩之后,至少他手刃了“泰山王”武不知和“平等王”钟柏虎这件事是确有其事、言之凿凿。 而经过贺难一番“暗箱操作”之后,魏溃在朝廷这里的身份不说是洗白,至少目前也是无人在意,毕竟天狼军所驻守的沙寒关距离水寒关隔了大半个盛国,手也伸不到这里来,而对此事略知一二的齐单也没和魏溃打过照面;不过在江湖上,魏溃倒是已经声名鹊起。 眼前这一伙人将这条狭窄的山道堵的水泄不通,看样子好歹也有五十人,乱哄哄的连个头儿都找不出来,唯一值得肯定的那就是来者不善。 不过五十人也好,一百人也罢,只要是没有达到一定水准的,在这条路上就是砧板上的肉,一斤是剁,十斤也是剁,无非就是快慢的问题罢了。 “敢问兄台……可是前些日子连斩两位十殿阎罗的魏溃?”人群中钻出来了一个白面男子,说话还挺客气。 魏溃皱了皱眉,但仍然不敢大意:“你是……?” 那白面郎君朝着魏溃拱了拱手,满面春风:“鄙人仵官王郑去来,绿林旱道十殿阎罗第四,敢问足下可是近来名动江湖的魏溃?” 魏溃已然将挂在马背上的大戟绰了一条在手上:“这么说来,你是为那两个报仇来的?”无疑已经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郑去来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只是久仰壮士大名。几日前我仵官寨里的前哨刺探您要打这儿过,我便是日日带人在这恭候您大驾光临啊!” 似乎是怕魏溃不信,郑去来又补充道:“当然,兄台可能不相信我这个‘山贼’的一面之词,毕竟我和那二位在您看来可能都是一丘之貉——这我得解释解释,虽然我们同属于绿林道的十殿阎罗,但彼此之间可谈不上什么交情可言,甚至我和那泰山王武不知的过节在绿林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兄台要是担心我是为了那二位报仇的……大可不必。” “那你今儿来这一出儿又是啥意思呢?”魏溃还在思索着郑去来所言是真是假,贺难这边见一时间也打不起来便又往前走了两步。 “在下不知道魏溃壮士挑了那二位,是铁了心的为民除害还是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主动触了您的眉头,但我郑去来倒是想和二位结交一番——今儿这么折腾,就是想请二位到寨里坐一坐,吃上一顿酒席,若两位看得起我郑去来,大可多留几日,若是实在碍于我这‘贼寇’的身份,那也赏个脸吃顿饭再走,郑某也有盘缠相赠。”平心而论,郑去来这一番说辞已经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了,而他喘了口气之后又补充道:“今日郑某亲至,带的兄弟也不多,怕的就是手下的不听话跟二位动武伤了和气,郑某诚心正意,恭而敬之,还望二位赏光。” 贺难不知道郑去来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自己已经把心里的账算明白了——跟郑去来走一趟,好处就是再往南去,那些小贼小盗都不会找自己的麻烦,坏处就是有可能郑去来在寨子里会有埋伏;但要是不跟他走呢……梁子是肯定结下来了,而且免不了动手。 一旦动起手来,那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寨子里,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寨子里人再多,真正能交上手的也就是那一圈,而且以这帮山贼们的尿性来说,只要把领头的砍了或者杀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就是一哄而散,构不成什么威胁。当然,如果人家进了寨子跟你翻脸,那危险性一定是要大过在这山道上的。 “我觉着……跟他走一遭也无妨。”贺难低声说道,他是觉得郑去来在背着人搞些名堂,要是不亲眼看看,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了么? 方才郑去来在山脚下和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的确是早几日就探听到了魏溃和贺难要打这片儿“两龙塘”过,也的确在寨子里置办好了宴席,虽然从贺难的角度来说会怀疑郑去来下毒也很合理,但的确是正儿八经的一桌好酒好菜。 由于当年之事所致,魏溃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帮山贼,虽然到不了杀之而后快那种地步,但主动劫他道的那两位十殿阎罗,他也不介意亲手送他们上路;而贺难跟他的想法倒是有些不同,从对于萧山那帮贼寇的收编就能看得出来——贼寇是除不尽的,能把他们从拦路打劫的贼寇转变成乡勇也不失为一条路。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的并不算是十分愉快,但至少场面上是很热闹的。 当然,贺难与魏溃也不会因为郑去来好吃好喝的供了一顿饭就失去了警惕,魏溃千杯不醉,贺难两口就开始装醉,摇摇晃晃地便奔着茅房走去。 别看绿林中人大多都没念过几年书,可山寨里的布局也是有讲究的——茅房不能盖到风口,这道理自不必说,而茅房边上大多都是库房和马厩。 这年头儿,兵器和马匹就是任何一个武装组织的命脉,全天候看守着都不为过,而为了能提高看守的效率,库房和马厩建在茅房的边上也不难理解了,毕竟人有三急,守库房的人也不能不上厕所不是?而且马的屎尿也得需要处理,都是为了方便二字,就连军营也都是按照差不多的思路去修建的。 这天底下和茅房不挨着的库房,可能只有国库和一些大钱庄了——毕竟有身份的人多多少少得在这方面讲究一些。 就这么在茅房里一进一出,贺难突然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守库房的人未免有些太多了,而且自打他一露面都把眼神儿往他身上可劲地瞟。 列位可别忘了,贺难是正儿八经整顿过萧山那一票人的,对于山贼们的德行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看门守户可是苦差事,哪有像眼前这几位一个个好像长枪一样杵在门口戒备森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背后有事儿。 想罢,贺难便调转回到聚义厅的脚步,往另一边儿走了过去。 “干什么?”还未等贺难接近,杵在那站岗的一个喽啰便主动走了过来,他也知道这是寨主的贵客,所以也不好拔刀相逼,只是伸出来一条胳膊阻拦一下。 “哦,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都得喂马,马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不是?”贺难顺嘴扯道。 那喽啰听贺难这么说,神情稍有缓和,客气道:“不麻烦您了,您是寨主的宾客,还是吃饭去吧,喂马这点儿小事我们这些人来干就行。” 贺难摇了摇头:“哎,不行不行,我的马认生,必须我喂才肯吃草料,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好了。”贺难这是似演非演,演也不演,仗着醉态直接道破了对方的心思,然后便自顾自地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喽啰也是没什么好再阻拦的,谁知道寨主到底对这两位客人打的什么主意,虽然马厩里的确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为了防止贺难瞎逛游到库房那边,他便主动引着贺难往马厩深处走。 连喂马带观察,在马厩晃了一圈过后,贺难这双眼睛倒还真看出来了点东西——借着正午的阳光,他瞥到一间库房的内墙上,有影子在动。 什么玩意儿?指定是个活物,大概率是一个人。不过贺难并没有声张,他还是神色如常地喂着自己和魏溃的两匹马。 其实人家库房里有什么跟你贺难能扯上什么干系,但丫就是打山脚下就觉得这郑去来有阴谋,一看这寨子里氛围这么不对劲,就更怀疑郑去来图谋不轨了。 也不知道是喝多了尿憋得还是贺难本来就三急,马厩之行一共一刻钟,贺难又进了一趟茅房。 只听一声巨响,茅房……塌了。 第一六九章 二世祖何必为难二世祖 没有人知道贺难在茅房里做了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郑去来和魏溃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声震响,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寨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郑大寨主几乎要气的钢牙紧咬,双眼冒火,但他还是忍耐了下来,平静地看向了自己的手下:“这是怎么回事?” 在说眼前之事前,还是先详细地为大家介绍一下仵官王郑去来吧。 郑去来,年方二十七,两龙塘本地人士。 可能有人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介绍人的籍贯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哪个郡哪个城这么介绍,哪有就说一个方圆不过百里的洼地的? 但事实上,郑去来的确没有籍贯,甚至户部统计人丁的黄册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乍一听,好像感觉这人不是一般的牛,活脱脱一个“黑户”啊,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郑去来之所以是“黑户”的原因,是因为他爹落草为寇之后他才生下来,就生在两龙塘的仵官大寨里——您心里琢磨琢磨,有强盗落草之后还特意给儿子上户口的么? 郑去来他爹郑业,便是上一代的仵官王,等于说郑去来这个仵官王的名头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继承下来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绿林当然也有绿林的规矩,而其中与朝廷、正道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罕有“裙带关系”的存在。 拿朝廷的官僚体系来举个例子好了,科举的中榜考生在应试过后会认考官做老师,自己就是这位考官的“门生”,得以君臣父子之礼侍奉,将来做了官也不能忘本,逢年过节都得给老师祝贺,而考官也得提携自己的门生,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实力。单就这一层投靠援引的联络便已经足够坚韧,更别说更为枝繁叶茂、历久弥新的宗族、外戚、联姻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 那些江湖上的大门派也同样如此,掌门之位基本上传的都是亲传弟子,外门弟子武功再牛也白扯,因为你外门的就是靠不住,信不着你——虽然亲传弟子坐上掌门位置后也有吃里扒外的,但在金库里找金子总比在泔水桶里找金子靠谱。 但在绿林中,这一套行不通。绿林道里,以强为尊,甭管你爹有多牛逼,你不行就麻溜儿的滚下来。你子承父业接着做贼没人管你,但子袭父位不行,没人惯着你那脾气,天王老子也不行——原因也很简单,大家都是烂人白身,谁怕谁啊?你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自然有憋不住、且拳头更硬的人给你踹出来,好一点儿的还能给你留一条命,更多的就是乱刀砍死然后重新排座次。 不得不说,还真是挺讽刺的。 话又说回来,既然绿林不时兴“继承”这一套,那郑去来又是咋当上仵官王的呢? 实在是因为他爹郑业,对整个绿林道的贡献太大了——这十殿阎罗名号的创立、以及各自地盘儿的划分,就是郑业所主持的。 郑业不是个好人,因为好人绝对不会干拦路抢劫的事儿,但他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坏人,因为他所制定的“绿林最强十人”这一套法则,让绿林道中出现了整体性的秩序,换个角度来说,绿林道中有了秩序,对百姓也是好事。 如果只论各自手下的小弟数量来说,青面阎罗程青树的萧山寨至少能挤下去一半,但出了这块地界,谁又把他当成个人物了? 十殿阎罗,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十支强大的地头蛇,而是盛国绿林中的十块区域,十殿阎罗本身或许没有那么多小弟听候差遣,但他坐镇的这块“地域”里,无论是聚啸山林的贼寇一伙,还是独来独往的江洋大盗,都算是他的附庸。例如郑去来所在的势力范围内两个其它山寨发生了矛盾,那就得交由郑去来进行裁决;而每位阎王都有权力决定自己势力范围内每个寨子是按月上贡还是按年上贡,以及每次上贡的钱粮数量。 换句话来说,说这十殿阎罗是“绿林共主”也不为过。 当然,列位看官也不要觉得郑业或者十殿阎罗整顿了“绿林道的秩序”就是什么值得百姓歌功颂德的人物了——因为他们害人的时候可也没手软过。 总而言之,郑去来很幸运地因为其父郑业的贡献,成为了十殿阎罗中唯一一个不靠实力便坐上了这个位置的人。 但不费吹灰之力地坐上仵官王的宝座,不代表就可以轻松地管住这些绿林汉子——要知道,这些人上山作贼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走不了正儿八经的路,就是因为凶悍蛮横不守规矩。而这个年纪轻轻的二世祖,对付这帮老油条显然是力有不逮,所以在当了七年的仵官王之后,对势力范围内的掌控比他爹在位时少了一大半,若不是名义上还是仵官王,估计和寻常的贼寨也没有什么差异。 十殿阎罗不是荣誉称号,更不是终身称号,而是每十年一次通过比较“智谋、武力、贼心”等多方面因素选出来的。郑业死在“任期”之内,当时一帮老弟兄可以不看僧面看佛面,破例让郑去来继承仵官王的名号,但下一个十年呢?老黄历已经撕了三千多页了,这些个老阎王也换了个七七八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去保你的位置? 郑去来,当然不想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让出位置,虽然他当初上位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但现在他正是人生巅峰期的开始,所以他一定得牢牢地把握住一切有利于他“续杯”的机会。 什么机会?这就是机会。 魏溃连挑两位阎王,可谓是名动江湖,就连鲁鼎这半退不退的都已经知晓了此事,但江湖中的正道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件事在绿林人士心中的份量——一句话,阎罗听了会沉默,喽啰听了会流泪,“天下绿林共讨之”。‘ 十殿阎罗之首的秦广王广发“阎王帖”,直接放话“谁能做了这个魏溃,谁就能坐住下一任十殿阎罗的位置”,虽然这张阎王帖得到绿林中人的广泛响应,但还是那句话,也就是响应了——如今的十殿阎罗多多少少有点儿青黄不接,老的老,少的少,那泰山王武不知已经是在十殿阎罗中武功排行前三的强手了,平等王钟柏虎也着实不弱,不都成了黄土一抔?秦广王自己心里对这个魏溃都有点儿发怵,也就是武功最强的楚江王说要跟这魏溃比划比划——但丫的地盘在盛国最南边,怕是这辈子都和魏溃照不上面儿。 其实最开始望风放哨的探子把魏溃的消息带回来的时候,郑去来也没想过主动找麻烦,毕竟阎王宝座和命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郑去来心知肚明,自己本就不是武功高强的主儿,真交起手来可能就是被瞬杀的命,而自己手下也没有什么镇得住场子的人物,否则也不能越混越回旋、落得阎王呼号有名无实的地步了。倒不如装聋作哑,就当不知道魏溃打自己地界经过,谁爱惹谁惹。 “郑兄……”贺难摸着自己的下巴,舌头在唇上过了又过:“怎么还藏了一个人呢?” 贺难口中的,自然就是那个被押在库房里面、疑似活人的家伙。“茅坑爆破”的威力远比想象中的大,看来这群山贼平时的确不怎么讲究为生,总之就是除了茅房之外,周围的几间库房无疑也都通了风,那被捆的像猪羔子的人也得以露出真容。 贺难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心道这郑去来将此人关押在库房、还命人严加看守,自己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看着此人枉死,便搞了这么一出大动作,如今看来,倒是反客为主把握住了局面。 魏溃跟贺难心有灵犀一般,此时贺难的无柄刀为魏溃所持,自然是架在了郑去来的脖颈上。 “贺贤弟,魏兄,你们当真是要与郑某为敌么?”郑去来虽然才能不显,但胆色却着实不一般,此时被魏溃挟住,却异常冷静地言道。 虽说这“虎父之犬子”武力不佳,但智计却不俗,他所做的调查不止针对魏溃一人,还包括了与魏溃十分紧密的贺难,这当然更加打消了郑去来“动武”的想法——魏溃也就罢了,这贺难就算官职再小也是在京城里挂了号的,要是真把贺难杀了,或许比干掉魏溃的麻烦还要大。 但事情的转机,就在于郑去来,或者说仵官阎王寨的人劫了一个人。 库房里捆着的,是一个青年,一个相貌不俗、衣着华贵却蓬头垢面的青年,看样子已经被囚禁数日了。 青年名叫陈炎弼,很不巧,他也是一个二世祖。 第一七零章 三方交易 曾几何时,“宋齐梁陈”是历史中一个如同接力棒一样承前启后的时代,是四个汉人雨后春笋一样建立出的王朝的统称。 当然,这方土地的历史虽然和我们所熟知的相像,但并非完全一致。究其原因,一些重要的地理人文、一些重要的时间点、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以及一些重要的人物——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如果非要刨根问底的话,那应该追溯到上古时期,两块甚至更多块大陆发生了本不该有的碰撞和迁移,“地缘”这一自然条件应该为“人类”这个种族出现的时间较为迟滞负主要且最大的责任。 而这就直接影响到了这片土地上文明的起源与发展,某些本应该是王侯将相的人可能因为战乱或病痛不幸早亡从而籍籍无名,而某些无足轻重的角色反倒是被时代的洪潮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之上,某些震古烁今的阴谋阳谋未经采纳,而某些看似漏洞百出的谋划却在阴差阳错之中成为了绝妙的手笔……在经历了类似于“蝴蝶效应”一样的连锁反应之后,产生了另一条未必更好、但同样有趣的世界线。 或许是命运使然,又或许是某种不必要的巧合,一千多年之后,“宋齐梁陈”四字的含义又新添了一层。 这四位姓氏不同的老大们,或者说分别以这四个姓氏为主体的四股势力,可以说是覆灭前朝乱政的功臣,终结了以“柴”姓为皇族的朝代…… 不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统一”早就印刻在每个汉人王朝的骨血与心脏之中,柴氏的覆灭,代表着其它氏族的兴起,而大家都觉得是自己这一支儿。 说是自信也好,狂妄也罢,总之这四家都对自己将会成为最后、且唯一的胜利者这件事儿深信不疑。 大家应该也都清楚现在的事情了……最终,是姓齐的建立了盛国,并成为了这片土地的最大股东,而他们除了负责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感到喜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帮失败者们记录一下失败的原因,顺便帮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合上棺材盖儿。 为什么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呢……因为陈氏中掌权的陈老大是很鸡贼的,他们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多方鏖战之后发现他们虽有问鼎之志,但实在是打不过了,于是便选择成为最先宣告投降的势力。 而他们投降的对象,就是姓齐的霸主。 投降这件事儿呢,对手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毕竟给谁打工不是打,更何况从小势力的马仔变成大势力的马仔某种程度上还有升官发财的空间。而最亏的莫过于首领,因为投降,就意味着陈老大降格为陈老二,甚至陈老十二,但活着的陈九十九也比死了的宋老大、梁老大强。 事实证明,陈老十二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旧时“梁宋”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陈家的陈老大受封为国公,功臣名录上位列第十二,陈家仍然可以支楞一下,过的日子也不比投降以前差,没准儿齐老大哪天为了缅怀故人而邀请陈老十二一起煮酒论英雄,陈老十二还可以一边儿腆着脸说“此间乐,不思旧土也”,一边儿在心里暗暗鄙视宋老大和梁老大是俩傻子。 从主动投降这件事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陈老十二虽然未必有多强的能力,但嗅觉绝对灵敏,所以在盛国的元从功臣集体鄙视排挤这家伙的时候,陈老十二又一次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他很清楚这些从龙之臣看不起他的原因,人家从起义那天开始就跟着齐老大冒死打天下,但很多人的地位甚至不如他这个投降派——所以他主动辞官下野、回到老家茂林郡做一个富家翁,只保留一个“陈国公”的荣誉称号,并和盛国的初代皇帝齐老大盟誓“不越雷池”。 事实又一次证明了陈老十二的高明,因为元从派的第一功臣、大将军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生出了谋反之心。这场谋反足足牵动了半个天下,被卷入其中的官员不计其数,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元从派的功臣们下狱的下狱、断头的断头、罢官的罢官,灭族的灭族,大将军之位也从此被废弃。主动保持距离甚至“自毁长城”的陈家,不但安然无恙,还被当成正面典型,在齐老大临终之前授予了陈家一块“免死金牌”。 到齐长庚继位为止,“茂林陈家”仕官之人仍旧不多,且官位都不算很高,人家的心态摆的又平又正,就安心当自己的地主。 为什么要聊这么多前尘往事呢?因为被郑去来抓到的这个陈炎弼,就是茂林陈家的嫡子,甚至可以说是“嫡长子”。 只不过这个嫡长子的位置,有点儿尴尬。 陈炎弼名义上的父亲陈渠,是茂林陈家的当家人,但他血缘上的父亲,却是他如今的二叔陈柔。 在看上面这一段的时候,希望列位看官别误会“陈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合天理人伦的事儿”,且听我细细说来。 这档子事儿的根源呢,其实出在陈渠身上。 如同帝室一样,世家大族也会有当家人的存在,而当家人的选取也无非就是“立嫡、立长、立贤、立爱”这四种,而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和手足相残,主要是嫡长子继承制。从陈老十二开始大家就能清楚的了解到,陈家是一个不太喜欢搞幺蛾子的家族,所以这么多年,都是由嫡长子接任家主的位置,从无例外。 陈渠这个家主呢……他生不出儿子,倒不是他的生育能力有啥问题,因为他的正妻连续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可偏偏就是没有一个能承担起下一任家主位置的男丁。陈渠本来是不在乎这点儿事的,因为他的年纪又不算大,继续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生十个女儿出来,以他们陈家的财力也完全能养得起。 然而,陈渠的身子骨强壮,夫人却不一定,这年头的接生手段、卫生条件都一般,所以陈夫人这个弱女子就患上了大病,陈渠一方面忧患夫人身体,一方面也是担心家族后继之事,便和族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将自己二弟的大儿子、也就是陈炎弼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 但是吧,事情复杂就复杂在,陈夫人的身体又逐渐恢复了健康,而陈渠尽管已经有了陈炎弼这么一个“儿子”,但陈夫人心中终究还是不太愿意的,陈渠自己也多多少少有点儿心结的存在,所以陈家主和夫人又有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 孩子,是个男孩儿,用个文雅一点儿的词吧,麟儿。 或许真是造化弄人,如果第四个孩子仍旧是千金,那或许陈氏夫妇也就认命不去折腾了,毕竟陈炎弼虽然不是亲儿子,但也是亲侄子,只要陈家这个大家族还能延续下去,传给侄子就传给侄子,毕竟古代也有不少这样的事儿。 但这个孩子的出生,让陈炎弼的地位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 陈炎弼在被过继给他大爷之后本来是陈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就算他能力平平,只要不是个明显的弱智儿童就应该他接班,可这个孩子才是陈渠心中真正的“接班人”,从后来陈渠给他取的名字便可见微知著。 陈燊举。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却大有玄机。 陈家的每一任家主可谓是生下来就定好了名字,辈辈都按五行相生的顺序来取名,就是木火土金水这个顺序,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家主的名字更为特殊——不但要包含自己辈分的五行,连父辈表五行的字也要包含其中,象征着传承。比如陈渠的“渠”字,有水有木,再比如陈燊举的“燊”字,有木有火。 陈炎弼的名字是出生之前就定好了的,虽然他是这一代的长子,但实际上家族对他的期望就是担当起“辅佐”的责任,也就是“弼”这个字的含义所在,那时候谁又知道陈渠后来生不出儿子只能过继、却又在过继之后真弄出来了一个血缘上的嫡长子来呢? 两位“嫡长子”,一个是宗法上的,一个是血缘上的,总之陈家为了这件事儿明里暗里的讨论了无数回,但到最后也没个让所有人都能达成一致的结果出来。 本来大爷大娘对陈炎弼也还不错,整个家族也都倾力栽培他,但自从陈燊举出生之后,大爷的确是更关心这个弟弟,大娘也偶尔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让陈炎弼觉得很不自在。 他是个很豁达随和且怕麻烦的人,虽然出身于陈家这个载满了荣耀与富贵的望族,但他却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土纨绔,最大的梦想其实是稳稳当当顺顺利利的过完一辈子,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家里的事儿让他感到特别为难,他不记恨父母,也不记恨族人,更没有对自己这个后来居上的弟弟有什么负面的想法,在想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主动退出。 啥意思呢?就是自己出去闯荡,总之等到弟弟到了弱冠之年、已经继承家主之位了再回去也不迟。但这话他不好明说,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主动提出“退出家主之位的竞争”,肯定有人会背后嚼舌根子说是老一辈给他施压,那大爷大娘乃至弟弟就都不好做人了,所以他给了家族一个很扯淡的理由“寻仙拜师访名山,修道不成便修武”。 陈家人一开始都觉得大少爷疯了,但仔细想想,陈炎弼好像真是个适合修道的苗子,“不争”嘛,而且陈家这种望族也是从小就让孩子打下一身武术底子的,不为行侠仗义,只为强身健体。 总之,这个提议大爷大娘是心里举双手赞成的,自己的亲爹妈为了家族团结这方面考虑也没有多加干涉,家族乃至仆人都想主动给他派些人跟在身边儿,保护一下他的安全,但陈炎弼的想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何苦又连累着别人跟他一起漂着?于是严词拒绝,趁某天半夜拿着行李就跑了。 陈炎弼是个好人,脑子也不笨,但差就差在他二十年来都是在家里长大的,纵有跟长辈学习过经营之术,但孤身一人闯江湖实在是不曾有过,总结一下就是“江湖经验太差”。 陈炎弼靠着幸运一路从西南的茂林郡过了两条江,但好死不死地却被郑去来给劫了,他倒是知道命比钱重要,于是把全身钱财都双手奉上,只求活命,而郑去来也看出来了这位家世不俗,人傻钱多,便顺口问了一句,陈炎弼也就如实回答。 在听完陈炎弼是茂林陈家的大儿子之后,郑去来也犹豫过是不是要放人,毕竟陈家是货真价实有皇上的手谕保着的人,要是真把陈炎弼给杀了让人家知道了,那自己这两龙塘非得被人变成两虫塘,自己这个“空头阎罗”也得被人送下去见见真阎王。 但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一条绝妙的毒计在他心中产生。 “所以……你是想假意跟我们结交,在我们走了之后就悄悄地干掉这位兄台,最后放话说是我们俩干的?借陈家之手除掉我们?”贺难搂住了郑去来的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怎么想的?你不觉得有一个天大的漏洞在里面么?” “什么漏洞?”郑去来现在是被贺难与魏溃一边儿一个架在中间,硬挺着一口气。 “你想啊……你要是想借陈家的手除掉魏溃,自己藏身于幕后,那绿林道上谁又会认为这是你的功劳呢?你要是想让绿林道认可我们俩翘辫子是你借刀杀人的成果,那陈家又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到头来你要么成了一肚子憋屈没处说的‘无名英雄’,要么得跟我俩前后脚的见阎王,你图个什么?”贺难哑然失笑道,他现在已经狐假虎威控制住了局面,心情愉悦。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所以我在做好计划的时候便写信给秦广王伯父,到时候让他替我在绿林同道之前作证,但此事却不会外泄到陈家耳中。”郑去来自信地说道。 没想到贺难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了:“你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此计毒则毒矣却破绽百出,你就那么能确定他一定会替你作证?他要是说是他干的呢?或者他觉得惹不起陈家,反手就把你卖了呢?你一个拔了毛的鸡凭什么相信这秦广王会为了你放弃陈家这棵高枝儿呢?” “当年我能坐上这个位置,就是秦伯父出了最大的力,他怎么会抛弃我?”要不然说郑去来岁数越来越大,势力却越来越小呢!泡在山贼堆儿里还不知道人心险恶,自己对别人用计倒是狠毒,别人是不是背后算计着他,他根本没那个脑子去寻思。 “哎。”贺难轻轻感慨了一声,“现在你的命捏在我们手里,无论是杀了你再冲出去还是挟持着你先跑路,你终归已经是没得选了,因为你手下这帮人也就那么回事儿,根本拦不住我们,不然你也不会玩这一出狗屁计策了,直接刚正面就好。但是我呢,不想徒增杀孽,也不想惹麻烦——因为就你混成这个逼样,还能留在你手下的估计都是死忠了,真杀了你我还得提防着哪天睡觉的时候被人一石头砸死,所以……” “不如我们来个三方交易,三方共赢,你觉得怎么样?”贺难,给了郑去来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第一七一章 再返苦云城 来时兄弟二,走时三人行。 贺难所说的“三方交易”,其实也很简单。 仵官阎罗郑去来和茂林陈家的陈炎弼,分别捡回来了一条性命,前者和贺难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交易,虽然自此受制于人但也不失为有利可图,而后者也半应邀半自愿地搭上了贺难这趟不知道去往哪的马车——反正他闲人一个嘛,也没什么目的。 当然,贺难给郑去来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主要是被他“玩”塌了的茅房和几间库房,就一笔勾销了,不但如此,之前抢陈炎弼的钱如数奉还不说,还多了一笔不小的“赔礼”。 在离开两龙塘阎罗寨的时候,贺难突然觉得有老魏在心里是真踏实——要是贺难自己一个人儿,估计就和陈炎弼一起打包被人埋一个坑里了。 贺难是要继续南下的,魏溃虽然对贺难的目的与意图略知一二,但他并不在乎,而陈炎弼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是认识到了孤身一人闯江湖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能抱恩公大腿何乐而不为? 不过在经历过这件事儿之后贺难也算是又捡起了自己的仔细,小心谨慎更胜从前——他和魏溃的形象太过扎眼了,原来没什么名气还好,现在总不能过一个山头就跟人发生点儿冲突吧?又不是所有人都是郑去来,有道是平路跌倒千里马,浅水溺死善水人,多小心一点儿总没有什么坏处。 而论起显眼来说尤其是老魏的双戟,就算用麻布裹住,有道行的高手不难察觉出来那是兵器,于是他便搞来了两架板车,一架上面放了个空箱子,三人的包袱都放在里面,另一架干脆堆满了草料,魏溃的双戟包好了藏在其中。 这样平实且普通的形象就好得多了,旁人再多看他们几眼,也是因为魏溃那异于常人的身高,而非看出这仨人“心怀鬼胎”。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日之后,故地重游。 这一次返回苦云城,贺难没有从河对岸的码头直接泅水而渡,而是选择从另外的港口坐官府的渡船先至日江南岸,再走陆路自东向西到苦云城里去。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在鲁鼎为贺难提供了三个“行凶者”的人选之后,贺难自是斟酌过一番,诚然他倒是欲以直钩挂饵钓出真凶,但这三个目标总该是分出个高下的。 最下人选自然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双蛇”史孝文,此人独来独往亦正亦邪,虽然这独行侠的风范倒是与当夜之人相符,但要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中庸的选择便是“浑河小龙王”晁密,据鲁鼎所言此人也是一位强手,在浑河一带做劫江的勾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他倒是不难找,但浑河乃是月江中段,跨越半个天下跑到北地去只为了捅一刀他图什么? 而最优的选择,自然是四海帮的“船鬼”归四通了。虽然贺难也不知道这是哪号人物,但四海帮好歹也是九大门派,总不至于干出谈不拢就剁了这种莽撞事儿,更何况四海帮也是鲁鼎所言中唯一一个跟贺难与魏溃二人产生交集的,苦云城更是事发地,不来一趟怎么也说不过去。 当然,对于四海帮贺难也没有放下戒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坏水的人贺难见的多了,苦云城的码头以及周边地区肯定有不少四海帮的眼线,如果贸然进城被人做掉了怎么办?这才有了这一条迂回的路线。 “陈兄。”贺难停下了马车,钻进车舆里拍了拍陈炎弼:“帮个忙呗?” 陈炎弼点了点头,正色道:“贤弟但说无妨。” 贺难对着陈炎弼抽动了一下嘴角,看那奸笑的表情就知道没憋好屁:“陈兄,烦请你先至城中探听情况,我和老魏等你消息。” 陈炎弼疑惑道:“这不是早就交待过我了么?“ “那你准备去哪打听消息?难不成逮着一个问一个么?”贺难问道。他是看出来了,陈炎弼是真的没有什么江湖经验。 “那不然呢?”陈炎弼的答案果然不出贺难所料。 贺难把手掌垫在颈侧,五指在后颈按了按:“你那是问路的问法,不是打听江湖事的问法。” 陈炎弼迟疑道:“那我该去哪?该问谁?” “妓院呗。”魏溃从车窗外将脑袋探了进来,以这车舆的空间来看,魏溃如果要挤进来那三个人就只能脸贴着脸的说话了。 陈炎弼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魏溃,又看了看贺难,却发现这二人的态度出奇地一致,都是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 陈炎弼平生并不嗜好女色,虽然他具备了一切逛青楼的条件,但却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见二人司空见惯的模样不由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别想多了,陈兄。”贺难弓着身子蹭到了陈炎弼身边:“风月之地多轶事,去那打听准没错。” “哦,原来是这样。”陈炎弼胡乱地点了点头:“但是我从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简单。”贺难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大钱能使磨推鬼——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只认银子不认人,拿钱开道一路畅通。” “你进城之后先到四海帮总舵附近找个不差的酒楼吃些东西喝上两杯,但切记千万不要喝醉,结账的时候向老板打听周围最好的青楼是哪一家,进去之后向老鸨打听他们这儿的头牌花魁,但一定不要主动问价格,不然显得跌份儿——你得抢在她主动说起价格之前问这花魁是卖艺还是卖身,如果是卖艺,那你就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如果是卖身,那你就说自己只想听个曲儿喝杯酒。”虽然是在谈论艳俗之事,但贺难仍旧十分严肃地说道。 “等等!”陈炎弼伸手示意,截住了贺难的话头:“为什么要这么问?” 贺难的手伸到了车舆内的包袱里,一角一角地展开:“首先,虽然从郑去来那里坑出来不少钱,但苦云城这等大城内的上等青楼头牌绝对不是我们能够养得起的,我们要做好长线计划的准备。但又不能让人看低了你的身份,日后会有很多事不方便做。其次,打听花魁只是为了彰显财力,就算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无需与她产生什么瓜葛,因为这帮老嫖客里什么人都有,跟他们争犯不上,真要是惹人眼红会带来更多的麻烦。最后,无论老鸨说什么,你只需要反着说避开花魁这个话题就好。” “接下来,你要把话题往其它姑娘身上引,你要找的姑娘不能太差,最好是中上等的,因为太次的接触不到什么太高级的人物——你要向老鸨打听打听这帮姑娘们都有什么风流韵事,尤其是两个男人为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打的头破血流的事儿,老鸨若是不愿意多说你便给她塞点儿钱,她不会跟钱过不去。” “如果你了解到其中有跟江湖人士扯上关系的姑娘,那这就离成功不远了——从这些姑娘里再挑出最畅谈的一个——注意,是嘴上最没有把门儿的,而不是嘴最甜的,因为嘴甜的人往往不会聊太多自己的事儿,而是想方设法地恭维你,但你不是去听她拍你马屁的。” “当然,你也不要表现得太紧张——你就当自己是去玩乐、是去闲聊的就成。”贺难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嗓子都要冒烟了,不过看陈炎弼的表情,还是不太能完全理解。 “呃……我尽力而为吧。”陈炎弼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忐忑,这里边儿的弯弯绕绕在他耳朵里听来也不比家族里的勾心斗角要简单。 “放心,你可以的,我看你有这个才能。”贺难笑着胡说八道。 陈炎弼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是啊……我们三个里就只有你是最有这个才能的了——老魏不擅长跟女人打交道,我……则是女人没法跟我打交道,你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了。”贺难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一七二章 陈公子初次青楼行(上) 戌时初刻,陈炎弼站到了“涌金阁”的楼前,虽然看上去神态自若,但被两片长袖盖住的双手止不住的流汗已经出卖了他真实的想法。 在进入苦云城之后,陈炎弼的一切行动都很顺利,找个上档次的酒楼吃饭不难,结账过后向店家问路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吃饭总共也没有花多长时间的功夫,但在涌金阁的大门口不远处,陈炎弼却磨了大半个时辰的洋工。 然而,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正当陈炎弼一筹莫展之际,视线所及之处却有一场骚乱发生,见此情形,陈炎弼也是鼓足了勇气往前近了几步,想探听一下几人争执的内容。 涌金阁前聚了七八个人吵吵嚷嚷,看装束和站立的位置分成了两拨,从门里出来的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三四名杂役打扮的男子,而堵在外侧的则是两个头发剃的极短、俱穿一身灰色轻便短打的大汉。 “雄爷,尉爷……你们来这儿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但咱们得仔细地说道说道理儿——涌金阁历来守时守约,可以说自打开张起就一分钱都没少交过,咱们掌柜的和你们樊大人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吧?”妇人一手叉着腰,另一手里还摇着一面薄如蝉翼的绣花芭蕉团扇:“今儿你们如果是要钱也就算了,我们涌金阁给得起,但你们想把姑娘带出去,这恐怕不太守规矩吧?” 被称为雄爷的汉子顿时脸色不悦,正当他要开口说出“让你们干嘛就赶紧干嘛,哪儿那么多废话”这等不善之语前,尉爷走上来一步抢先言道:“萳姨,见谅吧……这不是樊堂主的意思,而是贾大人的意思。” 说完后,萳姨那方才还怒气冲冲地表情一下子变得木然,几息过后才换上了一副笑脸,磕磕巴巴地道:“早、早说啊……行,是萳姨我多嘴了,二位先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这就去安排姑娘的事儿。” 尉爷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寸步不动,沉声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快点儿办事就行,把最好的四个姑娘带下来——对了,徐少爷点名要红麝姑娘,这件事儿萳姨可别忘了。” 萳姨几乎是硬撑着维持住那僵硬的笑容,一转头迈进涌金阁的门槛儿便垮了下来,忧心忡忡。 但凡想把买卖做大做稳,手下一定要有坐馆,背后一定要有靠山,不然别说同行,就是闹客也够人喝一壶的。 就拿这勾栏行当来说吧,京城的“相思阁”,坐馆看场子的高手是一等一的狠角色,背后的靠山来头更大,不用说你们都知道有谁,这才让相思阁站住了京城名楼的位置。 这苦云城里的涌金阁自然不能与之相比,但在当地来说也是寻常人惹不起的——涌金阁本身是没有镇场子的高手,但却依附于苦云城的四海帮分舵,按月为期交上一笔价格不菲的保护费来寻求庇护。 四海帮是九大宗门中生意做的最大的,虽然大头主要还是来自于水产漕运,但和门派驻地的一些商家也有生意上的合作,主要的形式便是作为打手出力或者出面,而这种赚钱的方式在哪里也都不新鲜了——毕竟九大宗门也要维持、也要发展,要壮大宗门总不能光靠信仰,到最后还得落实到银子上,四海帮稳稳位居中四门之首、甚至有跻身“上四门”的趋势,其中底气便生于此。放眼天下门派,也就能吃到皇粮的上三门敢说他们不靠当打手收保护费来经营宗门,其他的门派赚钱的方式虽不尽相同,但扮演的角色却也大同小异。 说回到眼前之事吧,既然涌金阁是吃这碗饭的,那便少不了和四海帮打交道,这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涌金阁的当家和在分舵负责掌管财务的樊粤樊堂主关系可以说是相当不错,樊粤没少来涌金阁潇洒,四海帮的不少帮众也都是常客。 今日气势汹汹的邓雄、李尉也算是涌金阁的熟人了,萳姨也不得不在心中唏嘘,这帮混蛋平时人五人六的,一口一个“萳姨”的叫着,到了这时候就翻脸不认人了。但想归这么想,他们交代的事情萳姨还非得办不可。 因为他们提到了两个人——苦云城分舵的舵主贾壬癸,和东海龙王徐陵泉的第三子徐清,这二位在苦云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官老爷也得给他们三分薄面,涌金阁是有涌金阁的规矩,但四海帮的规矩才是苦云城的规矩,跟樊粤这个等级的尚有商量的余地,可要是惹毛了贾壬癸,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连想都不用想,四海帮杀人从来都是水葬。 而最让人担忧甚至忌惮的,莫过于那个纨绔的少爷徐清、以及徐清点名要的“红麝姑娘”了,这才是萳姨满面忧愁的根源所在——红麝是涌金阁的当家花魁,吹拉弹唱无有不会、三教九流无有不通,徐清初见红麝时便惊为天人,欲与红麝共度良宵,几乎到了死缠烂打的地步。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涌金阁的大掌柜花费了不少资源培养红麝,是卖艺不卖身,图的是将来嫁给个大财主作妾要上一个好价钱,若是徐清真有为红麝赎身的打算,那掌柜的倒也不会推三阻四,但徐清明显只把红麝当成一个玩物——亏本的可是涌金阁,所以非但红麝几次都推脱身体有恙,就连涌金阁上上下下也帮着打掩护。 涌金阁是个名副其实“财源滚滚”的地方,可以说是给苦云城分舵上贡最多的一家青楼,所以会算账的樊粤与明事理的贾壬癸也就没把这茬子当回事儿,真要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少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对于四海帮来说可划不来,徐清每次碍于此二人面子也就不好发作,但今儿可不是在涌金阁里,而是欲将红麝带到外边儿去——徐清要是用强,谁还能拦的住他么? 樊粤自然是没有那个资格的,而苦云城舵的一号人物贾壬癸——谁不知道他是徐家的头号忠犬?在外面他是要脸的人,而在他自己家里真要是发生点儿什么难道还指望着他能替涌金阁说两句公道话不成? 萳姨就这么一扭一扭地上了楼,很多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邓雄已然是等不及了,便拨开那几个陪笑的衙役,抬腿便要往里冲,但下一刻风姿款款的萳姨便伸手拦住了他:“雄爷着什么急,姑娘们也得沐浴洗漱、涂好胭脂才能见人啊!您和尉爷不妨先进屋坐坐,我派人给您二位沏壶好茶。” 邓雄是个没什么头脑的莽夫,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急躁,张口欲骂却还是被同伴拦住了,李尉比起邓雄可是沉稳多了,他也知道萳姨所言非虚,这帮姑娘就这么贸然带过去场面也是不好看,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便拉住了邓雄的胳膊,二人在萳姨的安排之下坐进了一间厢房之内。 这两个“门神”一被拉进去,便把陈炎弼这好事之徒给露了出来,陈炎弼和萳姨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一起的?”还是萳姨这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先开了口。 “呃……”陈炎弼也是一时语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我是……过来光顾生意的?” 萳姨不愧是涌金阁的“门脸”,尽管刚才有再多的不快,听到宾客光临还是立刻露出了一副满面春风的笑容,他见陈炎弼相貌堂堂衣着不凡,便踩着小碎步揽住了陈炎弼的胳膊:“哎呦,公子里边儿请,您等了半天了吧?刚才我们是在处理一点儿私事,招待不周,请多担待。公子是想喝茶还是喝酒?待会儿我安排人给公子送来,这壶算我请公子的!” 陈炎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萳姨拉到了一张僻静的圆桌旁坐下,还不等他说话,萳姨已经讨好似地打趣道:“听公子的口音,恐怕不是北方人吧?” 陈炎弼先是点了点头,他本来还想着能不能不踏进这柳巷花街、在门口就搞定,但既然已经被拽进来了,那就硬着头皮待下去吧,于是便拐弯抹角地闲聊道:“方才大门口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就算在萳姨的眼里,她也不会把陈炎弼往“刻意打听”这方面去想,在她看来无非就是旅居苦云城的外地人想逛逛结果碰上这档子乱遭事罢了,但即便如此,这个人精还是岔开了话题,毕竟这是涌金阁和四海帮之间的事情,属于“内事”:“嗨,就是几位熟客邀姑娘们出去走走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还是听萳姨我给公子介绍介绍我们这儿的姑娘吧!” 这话,一来掩饰掉了邓雄李尉四海帮的身份,还顺便堵上了别人传涌金阁闲话的嘴,最后还巧妙地把话题带到了自己这开门做买卖的“正事”上,不得不说萳姨在交际方面的高明。 “嗯……萳姨……”陈炎弼虽然得知了面前这位中年妇女的名讳,但还是感觉有些难以启齿:“咱们这儿有什么特别……标致的姑娘么?比如说……当家的花魁什么的?” 萳姨继续笑道:“公子莫急,请公子去雅间小坐片刻,吃些茶点解解乏,过一会儿我便将姑娘们带到你面前任你挑,这样可否?” 陈炎弼是真心觉得在这个人精面前有些束手束脚,便点头同意了,萳姨便叫了守在门口的一名杂役引领着他去楼上。 虽然雅间内鹅黄嫩粉、高床深帐的布置让陈炎弼不敢多看,但这负责带路的杂役倒是健谈,陈炎弼灵机一动,往这杂役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叫他给自己讲讲方才大门口事情的始末。 要么怎么鬼二爷、萳姨这样的人物可以掌事,但这小子只能做个杂役呢,他倒是完全没考虑过大嘴巴会不会给涌金阁、四海帮以及自己招来什么样的麻烦,总之他收下了钱后便喜笑颜开地把今夜门前闹事得始末给陈炎弼娓娓道来。 小杂役正给陈炎弼讲到一半,却忽然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小杂役大叫一声不好,正欲拔腿出门却又想起了萳姨嘱咐他要招待好客人,半推半掩着门,又回头望着陈炎弼,陈公子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点头道:“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 第一七三章 陈公子初次青楼行(下) 不止是陈炎弼与小杂役两人,这涌金阁的二三楼有不少闲人都被楼下的喧闹给惊动,一时间从各个房间里冒出来十数个或酒气醺醺、或衣衫不整的男子,一并来到了楼上的正厅处,透过木栏正好能看到大堂的风光,也算是应了那句“造谣只嫌是非少,闲聊但求事情多”。 涌金阁与四海帮的人同样分列两边,当中还有一张被砸碎了一半的圆桌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见此情形,小杂役也是快步跑下了楼,钻进了涌金阁的队伍里面,但涌金阁这边男男女女二十多号人,在气势上却被邓雄李尉二人所压倒。 “老东西,你可别蹬鼻子上脸!”邓雄手中还攥着半条桌腿,瞪着萳姨骂道,他的腰间别了一把四海帮帮众的标志短刀,但他自忖对付这帮龟公和女人还用不着正儿八经的兵器。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就是了。 不过这一次的冲突,就连较为稳重的李尉也没有再阻止同伴的行为,看来是真没有什么和谈的余地了。 萳姨终究还是没有说服红麝,或者说没有说服自己,这场骚乱的起因,还是红颜祸水。 这件事儿吧,其实并不复杂,但要是论起理来,那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于小事而言,萳姨有言在先,称姑娘们梳洗装扮,要邓雄李尉在此稍候,而邓、李二人等了半天却等来了一个“红麝不便出行”的消息,这是萳姨食言在先,也不怪邓雄闹事、李尉愠怒了。 但于大事而言,这红麝姑娘本就活人一个,又算是涌金阁的“私人财产”,于情于理人家都不愿意做你这笔生意,又何必强求?四海帮此番仗势欺人,也是落人口实。 掌柜的现在不在,那萳姨就应当做主,她倒是不甚在意邓雄骂的难不难听,末了说道:“此事是我们做的有失妥当了,烦请两位不要动怒,我涌金阁再多安排几位上佳的姑娘随你们去便是了,若是贾舵主和徐公子怪罪下来,萳姨我一力承担。” 萳姨也并非什么高风亮节、深明大义之人,但她愿意承担,一来在其位谋其事,掌柜的早就授意她要在“红麝”一事上与之周旋,她是绝对不能忤逆的;二来红麝这姑娘懂事,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多少少也于心不忍——只叹红麝命比纸薄,若是早有好人家愿意为她赎身……或许也不会如此了。 “喝——呸!”邓雄可不在乎这个,他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飞溅到萳姨的裙摆上:“老不死的!你能承担个屁!一个婊子而已,我们少爷能看上她是她……” 邓雄本人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有什么问题,但心思细腻的李尉却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妥——这不是把徐清的身份也给拉低了么?于是便拉了拉邓雄的半截袖子,邓雄才改口道:“你他妈的快点儿交人就是了,以后我们四海帮还能照顾照顾你们这个破窑子,不然你们这一窝没卵蛋的东西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这话,把涌金阁的男男女女全包括在内骂了一遍,萳姨咬着嘴唇,最后还是说道:“雄爷……还是等我们掌柜的来再……” “去你妈的!”邓雄一个饿虎暴跳,蹿进了守在楼梯口的人群中,一巴掌扇在了萳姨脸上,将这体衰的妇人直接打倒在了地上,人群顿时乱成了一团,躲得躲,扶的扶,邓雄拿着那半截桌腿左驱又敢,直到打出了一条路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二楼。 楼上探头看的都是些好事之徒,见这鸟人横冲直撞地冲上来,唯恐自己惹祸上身、也被一棒子打在头上,顷刻间便作鸟兽散,偌大厅堂,转瞬之间便只剩下陈炎弼一人。 “这位壮士……”陈炎弼刚想开口说话,邓雄却不搭理,他只道此人堵在楼梯口,便一桌腿甩了过来,陈炎弼赶紧闭口不言,矮身避开,二人就这么一错,邓雄上了二楼,陈炎弼却下到了一楼。 “这位仁兄,还请听我一言……”陈炎弼现在是知道邓雄这莽夫无法交流了,便小跑到还算能说上话的李尉面前。 “你是何人?”李尉皱着眉头问道,看此人相貌堂堂,装束不凡,应当不是涌金阁的人,却似有些身份地位,便回问道。 “我就是一个花钱买笑的客人罢了。”陈炎弼这会儿反倒是不紧张了,“但有两句大实话想说,还请兄台先知会楼上那位一声住手……” 李尉虽然也不觉得此人能说出什么高见,但他也自知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确有些失控了,便借坡下驴地朝着邓雄喊了一嗓子:“老邓!先等等!” 李尉的注意力回到眼前,陈炎弼便适时地开口道:“在下也久仰四海帮大名许久了,虽不曾得知二位兄台姓名,但想必也是有一号的高手……” “呵呵……”李尉歪着嘴冷笑了一声,“马屁就不用拍了,有话快说。” 陈炎弼也不恼,一句话便堵住了李尉的嘴:“这么闹一出,就算把那位红麝姑娘带回去了,徐少爷也未必会高兴,就算徐少爷不在乎,贾舵主也不会高兴。”陈炎弼早就听过贺难魏溃给他介绍过苦云城的贾壬癸,又听熟悉此地风土人情的杂役扯了半天,对这两人有个判断也不足为奇。 李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陈炎弼,忽地问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和我们上面很熟似的?” “只是久仰盛名罢了,还未曾有机会得见。”陈炎弼谦顺道:“四海帮素有侠名,乃是中四门之首,本就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在这种风月之地闹了笑话,不但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还容易落人话柄——方才阁下也看到了,这是有多少人围观着呢!虽然他们现在是不敢撄锋而上,但谁又能保证不在背后嚼些烂舌根子呢?” 陈炎弼所说,李尉未必就不知,但他方才也是因为萳姨食言而生出火气,经过陈炎弼这么一打圆场,他也算冷静了下来。 “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李尉心下已然有了定数,但还是把皮球踢给了陈炎弼——你小子不是愿意出头么?我就看看你怎么和稀泥。 “见好就收。”陈炎弼小心翼翼地说道:“既然涌金阁愿意为红麝不愿出阁这事儿赔礼道歉,那不妨先把其它的姑娘带回去,这件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理——请贾舵主亲自定夺。” “笑话,我们贾舵主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管这档子破事儿?”李尉冷笑一声。 “难道兄台认为还有比这更好的处理办法么?贾舵主忙,总会有其它大人来处理,总会比这样强——他们涌金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咱们四海帮可还是有头有脸的……“ 李尉沉思了片刻,抬眼看了看陈炎弼:“那不如阁下随我们一同回去好了,也算是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人——反正你也‘久仰’我们贾舵主大名,不妨就让我给你引荐一下,看看你这巧舌如簧能不能说动我们贾舵主。” 李尉这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把这个出头鸟给逮回去,如果上面怪罪下来,反正黑锅也轮不到自己背,前有邓雄莽撞,后有此人打岔,自己顶多就是因为“办事不力”挨一顿骂——闹成这个样子,挨骂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啊……这……”陈炎弼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可以不在这儿继续跟女人混在一起了,反而直接深入四海帮腹地,省去了很多繁琐的步骤;忧的是天知道四海帮这帮人能干出什么来,李尉明显就是把自己架上去挡刀的。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是非去不可了——从自己看不下去邓雄这般作为、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最好的无非就是这个结果了。 ………… 萳姨安排了除了红麝外闲着的、最好的八个姑娘跟随邓、李二人离开了,随车伺候的还有几名杂役。 和李尉、邓雄同坐一架马车的还有陈炎弼,陈公子现在是真的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回到涌金阁,挨了邓雄一巴掌的萳姨正一个人坐在僻静的房间内思索着什么,脸上红肿的掌痕还未消退,但她显然无暇顾及自己脸上的伤。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美艳的姑娘端着一盆热水,用手肘带开了房间的门,热水盆上还搭着一条温热的手帕。 “萳姨,我来看看您。”姑娘坐到了萳姨身边,将手帕轻轻抚在了萳姨的右颊上。 萳姨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橘花?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安排你去四海帮了么?” 橘花为萳姨热敷着红肿的脸颊,嗫嚅着说道:“方才我正要下楼,昕哥儿说不用我过去了,有别的姐妹代替——我想着萳姨您受了伤,便过来看看……” 萳姨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反而“腾”地站了起来:“那是谁替你去了?” “我……我不知道。”橘花姑娘又道,她从萳姨的表情和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妙。 “小昕呢,叫他过来!”萳姨急切道。 “昕哥儿跟着一起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萳姨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眉头拧的像是一条麻绳:“找个闲人去,通知掌柜的过来一趟。” 第一七四章 防不胜防 夜,苦云城四海帮分舵内院。 虽然是内院,但作为贾壬癸的办公起居以及商议内事之所,面积丝毫不小于正厅,只是贾壬癸此人不贪恋奢华,所以布置的简约了些。 屋子里共有四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分别是贾壬癸和徐清、以及大徐清和大大徐清。桌上的菜肴不少,多半都是名贵的河鲜海鲜,苦云城本地的鲟鱼、瓘湖中的大蟹、以及东海里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壳类食物……其中有些都已经不是时令菜了,但对于四海帮来说,那都不叫个事儿。 “我们有独特的养殖保鲜方法。“这是四海帮某一任养水司司主在答户部尚书问时给出的答案。 平心而论,虽然四海帮至今为止仍不能与上三门中的任何一个相媲美,但他们能稳坐中四门之首,最重要的其实是他们那远胜于“武林门派”的优越制度。 若干个年头之前,在“九大宗门”这一概念未曾出现的时候,四海帮还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门派。为了图强图存,当时四海帮的帮主薛无敌曾经做出了一项重大的举措。薛无敌改制四海帮原有的组织结构,派出了四位得力干将分别向东西南北四方发展,以各江为轴、水路枢纽为中心,建立起了有一定“自治权力”的分舵,这便是后来“四海龙王”及其麾下势力的雏形;在攘外的同时,薛无敌亲自坐镇的四海帮总舵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原本管理混乱、职责不清的“副帮主”的职位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四大水司”——行水司司掌江河漕运、养水司司掌水产养殖、易利司司掌制盐及贸易、泾渭司司掌门风纪律。 比起四海龙王,四大水司起到的更多的是“文职”的作用,这样的角色在武林中似乎有些突兀。以权力级别和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小来说,四海龙王无疑是远超过四大水司司主的,但如今的四大水司对于四海帮的重要程度已经日渐超越了四海龙王——如果假设四海帮是一个帝国的话,那么总舵就是首都与权力中枢,帮主便是皇帝,而四海龙王则相当于有一定自治权力的诸侯王,四大水司则扮演着相当于“内阁”一样的角色。 总之,改制的确消耗了薛无敌的很多精力,也遭到了内外的多重阻力,但薛无敌也无愧于他的名字,还是成功地改变了帮派,把路走宽了——而改制之后的四海帮恰似龙之归海,在参与建立“九大宗门”一事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成功跻身于其中一位,后来的薛无敌也成就了自己一代武林盟主的地位。 为什么突然说起四大水司呢?就是因为徐清的两位哥哥,都是四海帮的“文职人员”。 三兄弟一母同胞,相貌各继承了父母的几分风采,仔细看去五官都有七八分相像,稍微胖一些的是东海龙王徐陵泉的长子徐正,总舵泾渭司副司主,虽然掌管四海帮内纪律,但待人接物却十分温和。徐清的二哥徐真则是在父亲手下效力,替东海龙王掌管手下的地方产业,或许是和钱待的太久了,气质也显得极为精明。 虽然徐正徐真担纲的都并非是需要武力的职位,但他们的武功也着实不弱,虽然称不上什么高手,但也算是有勇力在身,比起徐清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弟弟强多了。 当然,徐清也并非没有优点,比如他就很擅长招待客人——去涌金阁找姑娘陪座便是他的主意。 虽然这也没啥好得意的就是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四人酣谈之际,房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舵主,人带到了。” 虽然屋内四个都是四海帮的人,彼此之间关系也都熟悉,但到了苦云城还得聊表地主之谊不是?听到李尉声音响起,贾壬癸和徐清便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出门检阅。 “我要你带来的红麝姑娘呢?”果不其然,徐清在环顾了一圈之后发现并没有自己朝思暮想的红麝,便瞪着李尉说道。 李尉正想解释,却被贾壬癸截住了话头。不愧是得到了徐陵泉和王巨溪“双重认证”的能人,贾舵主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姑娘,而是一眼便盯住了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陈炎弼,低声问道:“这位是……” 李尉凑到贾壬癸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把脸转向了徐清:“先把人带进去吧,好好招待你大哥二哥,我这边处理点儿事情。” 徐清虽然对李尉邓雄二人办事不力有所不满,但贾壬癸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再者说这些姑娘们一眼望过去也是百花齐放,便也把不快抛之脑后。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贾壬癸问道。 陈炎弼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又拱了拱手。 贾壬癸将面前这三人一并带到了前厅,又给陈炎弼赐座,又要李尉复述一下今夜涌金阁的始末。 “陈公子,我这兄弟说的句句属实否?”等到李尉和邓雄七嘴八舌地说完,在贾壬癸的询问下,陈炎弼也做了作证。 “好!”一切都已明了,贾壬癸突然叫了一声好,双手紧握交椅扶手,整个人顺势靠在了椅背上:“陈公子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既助了涌金阁解围,又劝解四海帮维护住了名声,巧言有名士之才,高义有侠客之风,你这个朋友我倒是想交下来。” “李尉邓雄,你们两个好好看看陈公子是怎么做的——我命你二人出动是要请人过来,不是绑人过来,徐清虽然点名要了那位红麝姑娘,但人家不愿,你们又何必翻脸?”贾壬癸又说教起自己的手下,“若不是今日有陈公子这等深明大义之人维护住了场面,四海帮和涌金阁又当怎么相处?从今以后他人又会怎样看我四海帮?还不快谢过陈公子替你们两个找台阶下?” 这李尉邓雄也是心里有火,只是在舵主面前不好表现,只得低声下气地朝陈炎弼一抱拳。 “行了,念你们两个还是把人带了回来,这次就不罚你们——一会儿去樊堂主那把事情说清楚,请樊堂主定个日子亲自带你们两个前去涌金阁赔罪。”说完这番话后,贾壬癸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去,李、邓也遵照舵主吩咐。 “贤弟,让你见笑了。”贾壬癸朝陈炎弼点了点头:“我四海帮多聚湖海之士,豪气不除,手下们平日里逍遥管了,难免会有些冲动之举,还请见谅。”贾壬癸连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陈炎弼一定是被李尉邓雄“胁迫”着来的。 陈炎弼倒是心胸坦荡,他见识到了贾壬癸这处事的手段也颇感高明,称道:“哪里是见笑,分明是见识到了贾大哥的厉害,就说这公私分明,赏罚得度便已是十分难得。” 贾壬癸得陈炎弼盛赞,不由得豪迈地笑了两声:“陈老弟看着面生,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小弟是茂陵人,因平生酷爱结交侠士,便出来游历四方。”陈炎弼的谎话也是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早就听说贾舵主才干胆略兼有,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贾壬癸也不在乎陈炎弼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就当真的听呗,又有谁不爱听好话呢? 聊了半晌,贾壬癸还惦记着后院,便主动送客:“贤弟在城内可有地方落脚?我派人送你回去,咱们兄弟二人改日再谈。”其实四海帮分舵就有很多空房,要真想和陈炎弼畅聊直接把他留下来不就行了,但贾舵主还是以相当体面的话术来送客,这样俩人都有台阶下。 当然,陈炎弼是巴不得赶紧离开,赶紧应声道:“送就不必送了,此处离涌金阁也不远——小弟再去潇洒潇洒。”他算是想明白了,在这儿跟贾壬癸尬聊,还不如在青楼里听杂役吹牛皮呢! 二人还是半推半地走到了大门口,免不了又是一番“送送吧”和“别送了”的戏码。 在目送陈炎弼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后,贾舵主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他信手点了一个看大门的帮众,朝着陈炎弼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跟上。” 在听完邓雄李尉的复述以及和陈炎弼聊过两句之后,贾壬癸的确是觉得此人颇有值得赏识之处,但对于他来说——赏识可未必是什么好词。 君不见他也曾赏识过魏溃的武功? 值得赏识,就同样意味着值得提防,有陈炎弼这等谈吐气度的人可不多,这样的人难道就这么巧、“恰好”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而不是预谋已久的么? 不可不防。 只可惜,日防夜防,防不胜防。 贾壬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真正有问题的不是陈炎弼,而是来自“青楼”的姑娘。 在贾壬癸推开内院房门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自己这才出来多长时间,怎么变成这样了? “贾舵主,不要声张,不要叫人,我们坐下聊聊吧——我的意思是,聊完我们就走,不多打扰。”说话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此时正坐在徐清方才所坐的位置上,而座位的原主人却被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青年扼住了喉咙,表情惊恐不已。 第一七五章 拿人 这姑娘明眸皓齿,细腰长颈,端得是一位浑然天成的美人,虽然肌肤并不十分白皙,但这如麦子一般的金黄色却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神采,原本身着的云裙水袖被她以内力震碎,露出一身靛青劲装,显得极为矫健利落。此时她端坐于内室正中,虽然是不请自来,但却颇具凌人之势,犹胜此处的主人。 除了被人扼住了咽喉的徐清之外,另外这两兄弟虽然未受钳制,但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三弟出了什么事儿,只得神色凝重地盯住那青年掐在徐清脖子上的大手。本来负责陪座的青楼姑娘们看起来对现今的变故也毫不知情,已然是各自退到了屋内的一角,若不是大门被刚刚进来的贾壬癸堵着,怕是已经四散奔逃了。 “看来……我倒是不必再遣人向涌金阁致歉了。”如此紧张窘迫的情形下还能临危不乱游刃有余,也不愧是能总领东海地区最大分舵的贾舵主。 无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涌金阁是否知情,她们送来的人里出了问题,那就由她们来承担——贾壬癸拎的很清,公事就要有公事的说法,而他淡定地提起涌金阁也是向对方传达着“我有信心摆平当下这个局面的意思。” 二十来岁的姑娘发难,贾壬癸又有何理由不敢接招呢?他旁若无人地拈起橱柜上的紫砂茶壶,在两个干净的空茶杯之内各斟了一盏热茶,旋即凝气于掌,轻轻一推,那两盏茶竟然被这掌力一拍两散,沿两个方向骤然飞出,目标显然是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两只茶杯于半空中且旋且进,竟然不见一丝水花溅落出来,那如野花一般的姑娘扬手一掠,长臂如弧月一般将茶杯裹在了掌心,而那青年应对的功夫更加俊俏,只抬出那空着的右臂在空中一抽,众人只见茶杯顷刻间消失不见,却稳稳地停在了青年的指尖上。 “好功夫。”贾壬癸称赞了一声,能在这个年纪武艺如此纯熟、将真气运用的如此的细腻,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下了一番苦功,无论哪一种都值得人去钦佩。 “敢问二位尊姓大名?闯我四海帮又有何贵干?”称赞归称赞,贾壬癸可不会因此就对这两个年轻人放水,事实上如果他试探出这二人的武功远不及自己,那么第一时间就会下杀手。 那俊俏的姑娘银铃般地笑了两声,然后郑重其事地答道:“丐帮掌钵龙头,苏眉秀。” 全称应该是“丐帮掌钵龙头,九袋长老,苏眉秀”,其中每一个词语砸在人心头都应激起一阵浪花。 短短七个字,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你……怎么证明?”贾壬癸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眼前这个姑娘真的是苏眉秀,那就意味着……是否王巨溪和霍云震的计划已经败露?不对,至少现在为止苏眉秀还未曾揭开全貌,否则这件事早就引起轰动了——所以她来的目的,应该只是确认沙龙手上那笔钱的来源。 苏眉秀颔首,亮出来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钵来,那钵通体碧色,钵身内壁五方篆刻“稻、黍、稷、麦、豆”五字,钵底外圆内方,显然是铜板样式。 “这五谷钵应该能证明我的身份了吧?”苏眉秀道,碧玉五谷钵是丐帮掌钵长老的信物,同样也是身份的象征。 贾壬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恭敬:“原来是丐帮的苏长老,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苏长老见谅。” “你们丐帮的是不是有……”徐真刚想骂娘,却又觉得如此直白实在不妥,便改口道:“丐帮和咱们四海帮同为九大宗门,苏长老有事相商大可走正门……又何必委身于青楼混进来呢?”徐真可是憋了一肚子火——弟弟安排了酒宴美姬助兴,却被这两个人给搅和了,徐清的性命还捏在对方手里,而最令人光火的是明明这黄毛丫头还未必有自己的岁数大,但自己还得低眉顺眼地叫敬称。 甭管苏眉秀的武功是不是和徐陵泉相齐,但人家也是丐帮的九袋长老,从地位上来说是和东海龙王并驾齐驱的存在,只要你是江湖中人,就算心中老大不愿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苏长老”或者“苏掌钵”。 但徐真不好明骂,不意味着他不能暗讽,便在话里夹枪带棒,故意说苏眉秀委身青楼,恶心一下对方。 “管好你的嘴!”一个凛冽的声音从那一言不发的青年喉咙中吐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更为凛冽的掌风,而他掌中的茶杯也如同一枚飞锤一般位于风眼的正中。 快,实在太快!狠,实在太狠!贾壬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那青年突施杀手的,在最后关头堪堪护住了徐真,但没想到那一掌所蕴的真气突然爆散,连带着那茶杯一同碎裂飞溅,一枚碎片直接略过了贾壬癸的守势,径直划过徐真的脸颊,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 “看来这杯茶我们是无福消受了呢。”苏眉秀笑望贾壬癸的方向,反唇相讥。 “是我失言了,我该罚。”真疼过了,徐真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两个人有多危险,只好自认倒霉。 “贾舵主。”苏眉秀也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场闹剧了,便主动把话题扯到正事儿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沙龙’这个人?” 贾壬癸的反应有些茫然:“谁?” “沙龙。”苏眉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睛死死地盯着贾壬癸的脸,希望从中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半年前,就在这里,他和你们的小徐少爷发生了点儿矛盾,最后还打了一场擂——但就在沙龙即将赢下来的时候,却被贾舵主你插手给阻止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贾壬癸也清楚自己不能再装傻了,便应道:“苏长老这么一说,贾某倒是想起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苏长老要提及此人?” 贾壬癸是明知故问,但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晓王巨溪和霍云震计划的全貌。 苏眉秀顿了顿,缓缓说道:“那场比武之后,沙龙带了整整一百两黄金回来,说这是贾舵主因为擅自干预了‘生死状’救回小徐少爷的命所赔罪的礼物,此事属实否,我想还得让贾舵主和小徐少爷亲口回答一下。” 徐清觉得只要对方得到了答案,自己便能脱身,就要急着张口,但却被贾壬癸高声盖了过去:“嗯……这很重要么?” “我个人是觉得并不重要,但有些人觉得很重要。”苏眉秀眨了眨灵动的双眼,有条不紊地说道:“有些人把沙龙手中的钱和前段时间我们丐帮景副帮主在江上遭到袭击险些遇害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沙龙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朋友,他们怀疑沙龙,就是在怀疑我。”苏眉秀继续道:“我苏眉秀问心无愧,但我也需要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所以直接来找你们就是最简单的选择。” 说到此处,苏眉秀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我也听说了我们丐帮中的某些人和你们四海帮走的很近……虽然说这些也是风言风语,但和沙龙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同不是么?有些事儿——可未必是空穴来风。” 听完苏眉秀的来意,贾壬癸爽朗地笑了两声:“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苏长老欲自证清白又何必遮遮掩掩,直接登门问我便是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不错,沙龙手中的一百两黄金的确是因我而起,此乃我擅自出手干预生死状的赔礼。” 贾壬癸说完,徐清也跟着猛点头。 “好。”苏眉秀低声道,笑颜如花:“有了贾舵主这番话,可算是能证明沙龙的无辜了。” 不得不说,苏眉秀笑起来真有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意味,将这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众人的心情也缓和过来,一副团结和睦的景象。 “那就请小徐少爷跟我们走一趟好了。”但接下来的话,又变了一番模样。 “什么?”徐清的四肢在空气中乱蹬乱摆,慌张道:“我们已经告知了你真相,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苏眉秀偏过头看向了徐清:“我就这么带回去一句话,空口无凭会有人相信么?徐少爷你若是跟我们回去把事情澄清,这件事才算是了解不是么?” “原来你们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贾壬癸此时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苏眉秀不以丐帮掌钵的身份正面拜访,而是悄悄摸摸地混进来。 当然,换成是贾壬癸自己来做这样的事,选择也是一样的——因为对方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地让徐清跟着自己离开,所以必须第一时间便抓住徐清作为人质,才能完美地脱身。 “苏长老……徐清虽然是我舵下的帮众,但他同样也是龙王之子。”贾壬癸搬出了徐陵泉来压苏眉秀一头:“您若是想带人走,还得过问我们龙王的意思吧?” “对!我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徐清可算想起了自己还有亲爹这根救命稻草,连忙附和着说道。 没想到苏眉秀却一副奇怪的神情:“为什么不同意?徐少爷跟我们去一趟丐帮总舵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是说……你们压根就不想解释清楚丐帮和四海帮的误会?”不光你四海帮的人会狐假虎威,苏眉秀也是扣帽子的好手,这一顶“存心作梗”的黑锅扣过来,谁敢背在身上? “这……”贾壬癸转头拉着徐正徐真低声说了些什么,三人耳语了半天才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 “苏长老想带徐清走可以,我们也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但有一条,为了保证徐清的安全,我们四海帮也要派人随行。”贾壬癸的双眼中露出了摄人的光。“而且,你们得给我们两天时间准备一下行程。” 第一七六章 打破僵局的关键人物 “乱入”的陈炎弼陈公子,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变成了三方都为之好奇的焦点人物。 这个结果,无论是贺难还是陈炎弼本人都没有料到,甚至连立场各不相同的三方势力也都没有料到。 盲人摸象,不知全貌。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按理来说,有心算无心的苏眉秀应当是掌控全局的人,她为了避开贾壬癸,安排青年以杂役“昕哥儿”的身份潜伏进涌金阁准备在外面劫走徐清,但却没有料算到徐氏兄弟莅临苦云城,徐清要把涌金阁的姑娘们接到外面去,所以才临时改变了计划。虽然到现在为止也算是有惊无险,可她毕竟对于“沙龙受金”这件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手操办王、霍二人计谋的贾壬癸倒是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他甚至完全可以接受苏眉秀带走徐清这个结果,因为自己反而可以派人在路上击杀徐清嫁祸苏眉秀,直接激化徐陵泉和丐帮之间的矛盾,提前把后续计划启动,但这个突然之间出现在视野中的陈炎弼却让他感到十分可疑;而陈炎弼的突如其来也并非完全是个巧合,正是因为贾壬癸选择了唯一有能力斩草除根的归四通去对付贺难与魏溃,却没有想到归四通也是个“内鬼”反而打草惊蛇,于是才有了贺难转进苦云城。 但是,上面简述的三条线仍然不能解释清楚很多疑点。 比如,四海帮和丐帮也就算了,你说涌金阁一个窑子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这就得把事情再“勾回”到苏眉秀这里,她为什么可以顺利地将青年安排到涌金阁之内,自己也以一个近乎隐形的姿态蛰伏呢?涌金阁那个神秘的幕后老板或许在其中也有所助力。 而若是涌金阁的老板真有如此大的能量,为什么又在“红麝”这件事上对于四海帮采取插科打诨的态度呢?而红麝一个已经沦落风尘的女子,又为何会被幕后老板维护清白呢? 再说回到“涌金阁”这个名字上——在北地的斧阳郡,有一座听起来差不多的酒楼,唤作“销金阁”。贺难也好、迟则豹也好,到了斧阳的第一个落脚地点便是此处,而迟大总管更是一下榻便足足一个多月,简直把这里当成了江湖闲散人员集会中心,更有甚者,迟则豹手下的天边卫们那身另类的行头也够引人注目,无时无刻不在脸上蒙个铁面,难道往来的客人们就真这么淡定,面对这样一群奇装异服爱好者整日三五成群的行动也当作视而不见?那天贺难被迟大总管堵在茅房里的时候,天边卫们可是跟空中飞人一样“唰唰唰”地就从楼上跳下来把茅房围得水泄不通,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大阵仗,没理由不被外人看见、或是不被酒楼老板怀疑吧? 当然,也可以把种种的一切都当成是一个巧合,什么苏眉秀、贾壬癸的都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什么涌金阁、销金阁的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老板为名下各不相同的产业取了个希望日进斗金的名字图个吉利。 不过,至少有两件事值得、也应当现在揭秘一下。 其一,贺难对陈炎弼撒了一个谎,陈炎弼的确是“先至”苦云城,但贺难与魏溃却并没有比他慢多少,也就是说此二人此时此刻就在城中。 其二,贺难也对所有人隐瞒了另外一件事情,虽然他在二人遇袭的当夜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至少离开斧阳的时候,他已经确定了袭击者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他执意要来到苦云城的原因。 或许有些人会不理解贺难的做法,但换个思路就会了然了。 陈炎弼值得信任,但不值得完全信任,当然,他的确是一个可以培养起来的人才,所以贺难才在把事情交给陈炎弼去做之后再紧跟而上,如果陈炎弼对贺难的意图产生了怀疑和动摇,那么贺难便会切断彼此之间的联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果陈炎弼对贺难抱有信任的态度,那就算交给他的事情失败也有亡羊补牢的余裕;而若是陈炎弼能够完美完成他应做的,贺难自己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他本人要执行的计划。 至于为什么不把归四通的真实身份告知魏溃,这倒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他要做好或许有一日跟贾壬癸再次接触的准备——一个人在知道、不知道和明明知道却要假装不知道这三种心理状况之下所呈现的表象会完全不一样,为了万无一失所以只能先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更何况,贺难也需要对归四通的动机继续进行调查。 苦云城这弹丸之地下,多方人马已经在有意无意之间各自展开了谋划,但要说最接近达成自己目标的,还是先发制人的贾壬癸——如果事情继续按照目前的状态发展下去,那贾壬癸则会最先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而王巨溪也会成功地将霍云震踢开,独吞最终的成果。 当然,贾壬癸的谋划也并非无懈可击,至少眼下这个局面苏眉秀和贺难的行为会对他造成一定的妨害,但也必须将双方各自掌握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才可以洞悉个大概。 作为日江的重要水道枢纽,苦云城单城的在籍人口约有三十万左右,而这三十万人中两个素不相识的、特定的人相遇且进行交流的概率可想而知。 但……陈炎弼作为今夜之事的“关键人物”,使事情发展的走向产生了变化。 ………… 在离开了苦云城分舵之后,陈炎弼想了想还是回到了涌金阁。 虽然未入世的陈公子江湖阅历尚浅,但他的头脑却很聪明,聪明就意味着学习能力很强,也意味着他想的东西要比常人多些。 趁热打铁,如果说什么时候可以从萳姨嘴里多撬出来些什么,那就是现在了。 “萳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炎弼刚抵达涌金阁的大门口,就发现萳姨在大厅来来回回地踱步,扇子压在手臂上像个摆设,而萳姨一见到陈炎弼却也愣了神,片刻后才拉着陈炎弼坐进了一个单间里。 萳姨的脸色虽然沉郁,但态度却比初见时好上了不少:“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陈炎弼点了点头:“贾壬癸……贾舵主问了我今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我答过之后便回来了。” “孩子……”萳姨连对陈炎弼的称呼都变了,也不那样虚情假意地叫着什么公子,只是皱眉说道:“从今天你替我们解围这件事上,萳姨能看得出来你是个侠肝义胆的孩子,所以萳姨劝你别搅合进这里面……有些事,萳姨我也不知道,有些事,萳姨我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说。” 陈炎弼抿了抿嘴,最后道:“萳姨,你不愿说的,我不问便是了,但在下初来乍到苦云城,想和您请教些此地人尽皆知的轶事,还望您能知无不言。” 萳姨叹了口气,将窗户和房门都合上,然后便开了口。 聊过了午夜,萳姨便离开了,她一下楼,却见到昕哥儿、也就是苏眉秀身边的青年正守在楼梯口等着。 “萳姨,我来找陈公子。”昕哥儿冷冷地说道。“苏姑娘让我来一趟。” “嗯,嗯。”萳姨虽然是涌金阁的管事,但直接面对昕哥却也只是胡乱点着头。 陈炎弼正要熄了蜡烛,但房门再一次被推开,正是之前滔滔不绝为自己讲着徐清和红麝香艳故事的小厮,但此时他冷着一张脸几乎判若两人。 “你……有事么?”面对这不请自来的家伙,陈炎弼疑惑地问道,这也亏得是陈炎弼脾气好,大半夜自己不睡觉还要撬别人门,要是魏溃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昕哥儿笑了笑,把陈炎弼之前塞给他的银子抛了回去:“之前你给我的银子,现在我还给你。” 黑暗中陈炎弼有些看不清,接住那块碎银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等他站稳了之后,昕哥儿继续说道:“陈公子……在下也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贾壬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算上这次,这一晚上陈炎弼已经说第三回差不多的内容了,但他还是如实回复了昕哥儿,最后也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问这些干什么?” 虽然陈炎弼现在也看出来了昕哥儿绝非常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人不但在自己从四海帮驻地出来的这趟功夫里试图绑架徐清,还让贾壬癸和徐真吃了个小亏。 “他就跟你问了这些?”昕哥儿有些难以置信:“那他为什么派人跟踪你?” “什么?”这回轮到陈炎弼惊了,他可不知道贾壬癸还玩尾行:“他派人跟踪我?” 昕哥儿怎么看陈炎弼都不像是装的,只好道:“算了,反正跟踪你的人看了你回涌金阁之后也会回去汇报给贾壬癸的。” “那我怎么办?”陈炎弼指了指自己,“这样一来他岂不是会认为我和你们是一伙的?”陈炎弼倒是不知道昕哥儿实际上也不隶属于涌金阁。 昕哥儿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喜欢出头么?等明儿你再去跟贾壬癸解释一趟呗?” 第一七七章 街头接头 “站住。”昕哥儿见陈炎弼也说不上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把他晾在原地自己离开了,等他从涌金阁的后巷离开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低喝。 “嗯?”昕哥儿回头看去,但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你杀了贾壬癸派来跟踪他的人,还想嫁祸给他。”那诡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被沙沙的杂音给盖住了一些:“真猥琐,真猥琐啊!” 一粗一细两个声音一唱一和,但却像是同一个喉咙里发出来似的。 昕哥儿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惧——他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也从不妄语,所以他相信一定是有人在捣鬼,而非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高手的直觉告诉他,危险,危险,危险! “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还要指责别人猥琐么?”昕哥儿不敢托大,体内真炁暗运,凝而不发,只待觅得对方行迹一招制敌。 “那好啊!我就露给你看看!”雄浑之声骤然响起,千钧之力不蓄而发。 一条堪称巍峨的臂膀自影下攫来,仿佛要拦腰握碎昕哥儿一般,但昕哥儿的动作却更快一步,后发先至,用手背下了那只大手,又在对方的手腕处侧拍一下,配合着脚下诡谲的身法,堪堪让那只手扑了个空。 说是一只大手,当然不可能只有一只大手,手的后面连着一条胳膊,胳膊后面连着一个人,是个极其雄壮的人。 “你很强嘛……”壮汉咧了咧嘴,当然,在夜色的掩盖下昕哥儿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话音未落,这雄壮莽汉暴动,声未至,拳已来! 昕哥儿早有提防,左臂横拦,右手在腰侧划了个圆圈,随即从左臂之下穿出,一掌打出,正和壮汉的拳头短兵相接。 “卧槽!” “卧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魏溃第一次在正面攻坚中被人击退,此“击退”并非是退了几步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攻势都被人以决堤之势摧毁”。 魏溃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强的不讲道理啊……” 昕哥儿也不答话,他分明听得还有一个人暗中埋伏,此刻要么选择退遁而走,要么就干净利落的解决掉面前这个壮汉再把另外一个抓出来,就在他还在思索之际,魏溃已然又贴身而上。 和刚才那重拳一试不同,魏溃这回卯足了一口气快拳连打,果然取得了成效。 他那怪物一般的实战天赋,让他几乎在受击的瞬间就看破了对方招式的缺陷,在发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之前,必须要先行炁,尽管对方运气的速度已然傲视群雄,但仍旧需要哪怕一息的时间。 魏溃就是掐准了这一息,用狂风暴雨一般的拳势瓦解了对方的招式! 昕哥儿很强,能凭借技巧而非真炁和魏溃贴身短打坚持到现在的,目前也只有他一个,但落入下风也是迟早的事情,毕竟他最为擅长的招式根本无暇施展,只能以己之短硬撑敌人之长。 来吧……就让我看看,你还有没有更强的手段! 昕哥儿被魏溃逼得不得不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 就是现在! 魏溃双臂贯力,左右分擎,握指为拳,两翼齐飞,此招名为“丷锤”,势要将昕哥儿的头颅直接碾烂! 昕哥儿猫行虎步,屈身委势,左拂右掸,化炁为龙,是为“出渊”! 竭力的拳势,舍命的炁功,倏然的一瞬,必死的结局。 步斗踏罡! 一个高挑的女子踩着极其诡异的步伐切入了战局,昕哥儿见状唯恐误伤了她,便散了那搏命的气劲,而这女子也仗着身法灵动,直接将昕哥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酣战之中的魏溃那管的了那么多,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两个他打一双就是,眼见自己双拳拍空,便又挺身一跃欺了上来。 苏眉秀和昕哥儿各出了一模一样的招式,一刚一柔两道气浪堆叠,竟然将魏溃又给压了回去。 “我劝你停手。”苏眉秀威慑道,“现在是二对一,你绝无胜过我们的可能。” 听得苏眉秀说“二对一”,昕哥儿正欲提醒还有一人存在,却只见一把精致的小弩已经架在了苏眉秀那纤细的脖颈上,弩箭正指着她的咽喉。 “二对二。”贺难终于硬气了一回,尽管他对上的是个女人,但这也是丐帮的掌钵长老苏眉秀不是? “二对一。”苏眉秀看也不看贺难,信手一掌便将他拍开。 贺难连滚带爬地跌坐到了地上,手中还握着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小弩,悻悻地说道:“丐帮的苏长老是吧,你手下这位……可不太听你的话啊。” “与你无关。”苏眉秀抱着双臂傲然道,但心中却有了犹疑——此人是谁?又从何得知我身份的? 贺难讥讽道:“我们好心好意来帮你们丐帮传递情报,你们却要嫁祸我的人,恩将仇报——也太过分了一点儿吧?” “你们是……”苏眉秀有些恍然大悟,但又不敢确定。 “对,我们就是……”贺难差点儿就把该人的真名给念出来了,幸好他反应的快:“总之,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为什么要帮我们?”苏眉秀皱了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信不信随你。”贺难笑道,“但沙龙收钱的当日,我和我这位兄弟,可是亲眼见证了事情的始末。” “你是四海帮的人?”昕哥儿突然问道,掌中又运起了真炁。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往后更不会是。”贺难像是说绕口令一样:“当日我二人只不过是看客而已,你也不必再追问我这么做的原因,我直接说给你就是了——四海帮的人为此还追杀到了我家。” “这么说来你是和四海帮有仇了?”苏眉秀轻轻点了点头。 “算不上有仇,我这个人心善,记恩不记仇。”贺难拍了拍自己腿上沾染的灰尘,站了起来:“但他们这么迫害我,我要是不做点儿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对吧?” 说实话,苏眉秀一点儿也没看懂眼前这个青年的行事逻辑,但既然他主动要说,那无论是真是假听一听也不会吃亏,总不见得这个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射箭过来吧? 贺难见苏眉秀端着,就当她是默认自己说下去了:“苏长老,不觉得沙龙那一百两有鬼么?” 见贺难直接准确地报出了数字,苏眉秀也是心下一惊,这意味着贺难要么是知情人,要么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当日的见证者之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沙龙有问题?” “沙龙当然没问题,他只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为了防止误会,贺难连忙解释道:“但一百两黄金这个价格,就很有问题,我想以苏长老的聪明才智,也不会不知道‘一百两黄金’意味着什么吧?丐帮也好,四海帮也好,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拿出来一百两黄金给人赔礼道歉么?” “当然,所以沙龙才会被人怀疑和四海帮有勾结,谋害景副帮主。”这话一出口,苏眉秀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明明想的是听听也不会吃亏,但还是被人套出了一些情报去,她现在也只能故作淡定的继续听着,期待对方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但这可是贺难,山河府首屈一指的拷问大师,从一开始他便想趁苏眉秀不注意将丐帮的经济情况套出来一部分。 “所以贾舵主是怎么对你解释这笔钱的?”贺难又问道,不过他马上便自问自答道:“算了,我估计你也不会愿意总是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自己说吧——如果他对这一百两多做任何解释,比如说我没给这么多钱之类的,那他就是个蠢货,因为这么多双眼睛看到的事情他没法更改;如果他直截了当的承认了徐清的命就值这个价钱,那他就是清白的;如果他没对这个数额做任何解释,而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无论是提出要求还是顺着你的话说,那他心里铁定有鬼。至于是哪一种情形,你不必说,我也不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他的心理?”踌躇了半天的措辞,苏眉秀才问出来这一句。 “因为沙龙不是祸根,贾壬癸才是。”贺难一副很奇怪地问道:“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好奇,既然你们丐帮会认定沙龙勾结四海帮,为什么不直接锁定跟他有金钱往来的贾壬癸呢?” 对于这个问题,苏眉秀选择了缄默,她再说一些,估计丐帮的内事都要漏穿了。 “我会尽量帮你们搞定眼下这件事,因为搞定了对我们也有好处。”贺难特意选择了“我们”这个词,目的就是要混淆苏眉秀对于他立场的认知:“苏长老要是想合作,那不妨就先帮我们也解释一下——为什么贾壬癸派出来跟踪陈炎弼的人会死,可以么?” “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自己解决呢?”苏眉秀撒气道。 “嗯……现在我还在幕后,不方便出面,你懂的。”贺难邪笑道:“幕后的人一旦走上了台前,就意味着这出戏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第一七八章 启动之前 “要不然……我亲自率人护送阿清好了,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些。”贾壬癸朝着徐家的三兄弟说道。 贾壬癸打心底里是肯定不会去承担护送这个任务的,但表面上的姿态一定要做的很足,“徐家忠犬”这个面具,现在还不是揭开的时候。 或许直到他死,都不会揭开这张面具。 “不必,苦云城的要务更加繁重,哪里能离得开你。”徐正缓缓说道,“我写封信通知一声父亲,然后我和二弟亲自陪同三弟赶赴丐帮。” 徐正的提议也算是其他人心中所想,但贾壬癸还是补充了一句:“再多带上几个护卫吧,我怕其中有诈。” “有诈?你是说……”徐真此时有些反应过来了。 贾壬癸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沙龙之事,若是追根溯源,怎么说都是我的责任,毕竟赔礼致歉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但他们却偏偏绕开了我,选择来绑架阿清——其心可诛,不得不防啊。” 徐氏兄弟对于贾壬癸的说法深以为然。 ………… 翌日正午,茶楼一间。 苏眉秀上了二楼,见第一间屋子的大门敞开着,一眼便望见了里面坐着的贺难。 “你又要说什么?”苏眉秀也不客气,拉过椅子便坐在了贺难的对面。 贺难笑意盎然地说道:“只身赴约,苏长老好胆量。” 苏眉秀白了一眼贺难,她身姿挺拔,比习惯弯腰驼背的贺难还高上一丝,相比之下显得十分坦荡又正气凛然:“既然你也是独自一人,我又有何不敢? 然而,贺难的下一句话却让苏眉秀心尖一颤:“你没看到,不代表没有。” “事实上,此时此刻,就在这茶楼里,还有一位我们这边的人存在哦!”贺难故意恐吓道。 苏眉秀眯了眯一双细目:“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她昨夜便一眼识破贺难的武力极为低下,而那雄壮汉子虽然强横,但凭她的手段逃出生天也是轻而易举,只怕还有没露面的高手。 只是从昨夜始,一个疑问便盘亘在苏眉秀心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如果说是那人的手下,有这样的本事倒也不足为奇,但看行事作风,又与之截然不同,与其说是从属,不如说是合作更为恰当些。 贺难压低了声音,伸出右手食指悬空向上,点了点头顶:“就在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我们这边儿的陈公子和四海帮的贾舵主正在饮茶。” 苏眉秀沉默不语。 “在下有一问,不知道苏长老是否方便回答呢?”贺难恭恭敬敬地奉了一杯茶到苏眉秀面前。 “问不问随你,答不答看我。”苏眉秀凝视着贺难的动作,轻轻吐出一句。 “接下来,苏长老想怎么办?”贺难直入主题。 苏眉秀也笑了笑,她还以为贺难会问出什么令她意外的问题:“这很重要么?” “哦,其实不重要,你别想太多了。”没想到贺难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本来是想从你们和贾壬癸接下来的行动反推一下贾壬癸的立场和动机,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要说的东西你听了也白听。” 苏眉秀的笑容一下子便僵硬在了脸上,贺难这副嘴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咄咄逼人。 “你就是这么跟人谈判的?”苏眉秀皱了皱眉。 她十几岁时便主动离开了显赫的家族,自愿加入了丐帮,虽然说在这个年纪坐上丐帮掌钵龙头之位也和她的背景不无关系,但实事求是地来说,无论是哪方面的才能,她都是“天之骄女”一般的存在。 论混蛋,丐帮中那些街头霸王们可不知道比贺难混蛋了多少倍,一样被她治的服服帖帖,但此刻竟然被一个还不如她年纪大的“孩子”占据了话语权的上风? 贺难似乎是看穿了苏眉秀心中所想,把送到嘴边的茶盏又给放下了:“苏长老……你要知道,我们帮你,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你们好,难道你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想追查下面的事情了么?” 贺难说的话一直都不算中听,但方才这稍微柔软一些的说辞却也让苏眉秀心静了下来,刺耳归刺耳,但着实都是实话,苏眉秀咬了咬嘴唇:“我和贾壬癸谈过了,我会带徐清到丐帮亲自将这件事情的始末解释清楚。” “咦……”这个结果,却是贺难觉得最不可能的几种之一了,他无意之中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来:“这也太顺利了吧……” 苏眉秀很是警觉,一双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顺利?” “当然是贾壬癸的态度啊!”贺难不假思索道:“无论贾壬癸有没有问题,让你把东海龙王的亲生儿子带走岂是那么容易松口的事情?就算装,他也得跟你谈谈条件不是?” 苏眉秀反倒觉得贺难的想法十分奇怪:“贾壬癸和徐清当然也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对我们丐帮和他们四海帮都好,至少可以排除很多人的嫌疑。”说到这儿,苏眉秀突然惊觉,蹙眉道:“从一开始你就在挑拨我们两帮之间的关系,你到底是何居心?” 看到苏眉秀这自以为是的紧张感,贺难不禁哑然失笑:“我的大姐哎……我要是真居心不良,我干嘛非得主动跳出来?别忘了,贾壬癸可是派人要杀我灭口的。” “哼,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就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万一你想让我们两败俱伤呢?”苏眉秀拱了拱琼鼻,讥笑道:“而且看你这副样子和你昨夜说的那番话,怕是那种一定要时不时跳出来显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家伙。” 苏眉秀看人还是挺准的,或者说贺难的表现欲实在是太过鲜明了一些。 “随你吧……”贺难也不跟苏眉秀辩解了,这位姑奶奶简直是油盐不进,他为了化解被人嘲讽的尴尬,只得硬着头皮把热茶送了下去,同时嘴里也在含含混混地嘟囔着:“第一、不管姓贾的有没有问题,归四通肯定有问题。第二、在贾壬癸没有问题的基础上,归四通不可能和贾壬癸是一边儿的,那他故意找上我们应该是要把贾壬癸推出来替真正的幕后黑手背锅;在贾壬癸有问题的基础上,归四通如果和贾壬癸站在一边儿,那他们大概率是要把徐陵泉废掉,至于上位的人是贾壬癸还是另有其人那就说不好了,而如果他们两个都有问题且属于两个势力,那就有意思了,但以目前的情报和这帮人离谱的搞法,到底还有多少人藏在幕后根本算不清。第三、无论是上述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一件事儿——四海帮里的内鬼无论有多少个,都已经做好把丐帮的那个内鬼推出去送死的准备了……“ 贺难连想带念地嘀咕了一大串,嘴里的茶水至少漏出去一半滴落在衣襟和裤裆上,在外人看来活像一个痴呆症患儿,但坐在他对面的苏眉秀可就不一样了——毕竟贺难边念念有词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的苏眉秀浑身发毛,要不是端着丐帮掌钵龙头的架子,她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 “你干什么呢?“苏眉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时已经运气在手,防止贺难做出什么怪异之举。 “嗯……我简单跟你说一些我刚才推断出来的一些东西吧。”贺难被苏眉秀的声音惊醒,连忙回过神来。 ………… 他妈的,今天可真是不顺。贾壬癸心道。 自己派出去跟踪陈炎弼的人也不知道死哪去了,陈炎弼本人对此也毫不知情,而且此人的确一切正常,聊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怪异之处。 自己这个多疑的性格,是不是该改改了。 正当贾壬癸独自坐在内室罕有地惆怅之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来人,列位看官也都很熟悉了,正是船鬼归四通。 “徐家那三个都在这儿,让他们看到你就麻烦了。”贾壬癸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不会在这种关头问些有的没的,他知道归四通到访一定是有事要说。 归四通还是那副平静而又可怖的脸孔:“那个魏溃和贺难已经离开了斧阳,我跟了他们一段,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归四通这是在扯谎,他一路跟着魏溃和贺难,知道他们已经抵达了苦云城附近,但偏偏要给贾壬癸一个假消息。当然,他故意晚些回来也是要养养内伤,否则被贾壬癸看出来不好解释。 “比起你来怎么样?”贾壬癸最关心的是魏溃的实力问题,既然归四通说了魏溃还活着,那必然是没有把握杀死对方。 归四通给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我打不过他,他杀不死我。”这可是他的亲身经历。 这个答案让贾壬癸心中一惊——他知道魏溃厉害,但和自己伯仲之间的归四通都这么说,意味着魏溃的实力已经远超了自己的预料。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贾壬癸感叹了一声,而归四通对此不予置评,他和贾壬癸只是共事的关系,就算都是王巨溪的“心腹”,也没到会互相聊上一会儿的地步。 “你快些把这段时间你这边的事情总结一下,我直接带给龙王大人,好让他那边心里有个数,关键时刻还能配合你。”归四通说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至于带给谁,给的是不是真的,那就只能看归四通的意愿了。 二人的行动都很快,贾壬癸言简意赅地写完了工作汇报,归四通二话不说便离开了,再无任何交流。 看着归四通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中,贾壬癸忽然觉得有些冷。 第一七九章 梨园入局 男人、女人、爱情、复仇、反抗、误会、革命、骨肉相残、野心勃勃…… 多么复杂而又俗套的故事,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可惜上述的每一个词和贾壬癸都没什么关系,哦,除了男人。 数十年前的猿桥县,一个外来的、姓贾的女子怀抱着自己鼻涕拉下的儿子来到了这里。贾氏本是外地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少爷搞大了她的肚子,老爷和夫人却不想给她一个名分,于是便给了她一些钱将她打发走了,就连这个私生子也一并赶出了家门。 贾姑娘就这样一路辗转地回到了老家,但早已物是人非,她当年便是为了父亲下葬才不惜卖身为婢,现在回来,怕是只剩下了一份念想。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贾姑娘这些年当丫鬟也跟着学了不少活计,诸如女红一类,便在当地的大裁缝铺子里做了个绣娘赖以谋生。 这一来二去,贾姑娘便和裁缝铺子的王老板一家熟络了起来,王老板及王夫人念她干活肯卖力气,又孤苦伶仃地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每逢过节便多支她些银子,有时候到了年关还撮合着两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过。 等到王家那个天生便有着孩子王气质的小子和贾家那个拖着大鼻涕的小子长大之后,两家关系也依然如此。王家小子豁达大方的很,十二三岁不到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帮半大孩子,贾家的小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父母辈的原因,王家小子对这个鼻涕孩儿可谓是当成亲弟弟一般照顾。 到了当朝皇帝齐长庚继位的时候,北地的商人大规模南迁经商,王家也想赶着这股浪潮,便也随着这股风头离开了猿桥县,那间裁缝铺子也就留给了贾氏母子俩,这对异姓兄弟,便从此断开了联系。 这两个小孩儿,便是后来的王巨溪和贾壬癸,只是当时他们也都还不叫这个名字。 后来他们各自也经历了很多事,可能是宿命,又或是缘分,二人奇迹般地重逢时,却是在四海帮的总舵之中了,贾壬癸是新任东海龙王徐陵泉的手下,而王巨溪也做好了接手下一任南海龙王位置的准备。 “婶子怎么样了?”王巨溪给自己久别重逢的弟弟倒了一碗酒。 谈及此事,贾壬癸无比惆怅:“我娘这一辈子……真是命苦,几年前她因病过世了,临终前还念叨着想再见你们家一面——算来,她这辈子最享福的时候,倒是我们两家在一起过日子那几年。” 王巨溪无奈地苦笑了两声:“谁又何尝不是呢?我爹想赶着皇上重商的时候发一笔横财,但没想到把本钱都赔光了,我家的二老虽然还在世,但也是后悔万分。” 兄弟二人碰了碰酒碗,各自一饮而尽,贾壬癸抹了抹淌到领口的酒液,然后道:“大哥,你觉得我调到你手下怎么样?反正我初来乍到,我们头儿……徐陵泉也不在乎少我一个,而且我听人说你俩一直不对付,要是他知道咱们俩是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肯定给我气受。” 王巨溪豪迈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已经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贾壬癸的肩膀:“不,你要留在那。” “为什么?”贾壬癸显然没能理解王巨溪的意思。 “因为你来我这儿,就永远只是我的手下,但如果你在那边儿,将来或许能与我并肩,难保不会在我之上。”王巨溪低声道。 贾壬癸傻笑了两声:“别逗我了,我哪有那份才能。“ “不,不要看轻自己。“王巨溪很认真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总是一大帮孩子在一起玩吗?” 贾壬癸点了点头,王巨溪继续说道:“当时每次我给你们带吃的来,他们总是一哄而上地来抢,但只有你永远都不会抢,一直站在队伍外面,难道你是不想吃么?” 一提起来这件事,贾壬癸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不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第一,我不想因为抢吃的跟自家兄弟闹别扭,第二,那是你带来的吃的,理应你来分,而不是我们去抢,第三……我知道每次你都会留下最大的一份给我。” 看贾壬癸这么说,王巨溪不由得十分欣慰:“是了——你懂得这些道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让你留在东海。” 从前的贾壬癸是这样,将来的贾壬癸也会是这样。 贾壬癸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相反,他对自己的物欲极为克制。谋废徐陵泉,并非是他想要坐上东海龙王的位置,也并非是因为他和徐陵泉之间存在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出于他对于王巨溪那崇拜一般的忠诚。如今王巨溪想气吞五湖、手握四海、袖纳三江,那贾壬癸便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无人能出其右,只为报照拂之恩、兄弟之义。 ………… 徐家三兄弟坐在同一架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攀谈着什么,在这支队伍中,四海帮的人甚至比丐帮的人还要多。 苏眉秀的待客之道做的还是不错的,虽然说当夜和徐氏兄弟发生了摩擦,但几日下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也不知道徐真脑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他现在对苏眉秀的态度出奇的恭顺,甚至有些追求的意味含在其中。 “二哥,你可真没出息。”徐清撇了撇嘴,这架车舆里只有他们三兄弟,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由于被沙龙在擂台上暴打,又被青年像提小鸡一样提在手里,导致徐清对丐帮的印象极差,看一眼都会觉得闹心的那种。 徐正倒和三弟相反,他倒是觉得苏眉秀要是真能做自己的弟妹也不错,只是其中还有个碍事的家伙存在,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你就不怕那个跟屁虫再找你麻烦?” “跟屁虫”,当然指的是那个出手狠戾的青年,也就是昕哥儿,当然,昕哥儿也不是他的真名就是了,不过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倒是都不知道青年姓甚名谁,也懒得问。 比起丐帮的人,昕哥儿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苏眉秀的私人护卫,这也是为什么徐家这三个给他取了一个这么矬的外号的原因。 数支弩箭猝不及防地射穿了车板,其中一支刚好从徐正的鼻尖经过,三人手忙脚乱地冲出马车,却发现外面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所有人注意隐蔽!敌袭!敌袭!”苏眉秀临危不乱,只见她翻身上了车顶,指挥着丐帮弟子的行动,此时她也注意到了四海帮的人也陷入了危机,连忙朝这边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躲!” 话音未落之际,那群刺客已然撤了埋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其众皆穿彩衣,面涂脂粉,头戴桶子样头巾,手中兵器或是短枪或是朴刀,乌泱泱地便涌了上来,丐帮和四海帮总共近三十人,却被这伙武生冲撞的乱了阵脚,各人都只得自顾自地与面前的对手交起手来,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 车马队伍拉的甚长,苏眉秀在头开路,徐氏兄弟所乘的却在后半截,她唯恐伤了徐清,乱掌连挥拨开人群欲前去救援,却见武生阵中又抢出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来。此人行动煞是迅速敏捷,装扮也显著不同,头上罩一顶绒球花盔,背上插四面彩绣靠旗,通体绿底金纹,掌中兵器也是十分怪异,枪头扁平似鸭嘴,挂一绺黑色枪缨,他看也不看苏眉秀,只顾朝着后方砍杀而去。 “清哥!”苏眉秀见此人骁勇无敌,手中大枪连挑了数架车舆,连忙大喊了一声。 徐清恍然之中以为是喊自己,正回头过去看,却见昕哥儿宛如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正迎住了那武生。 这骁勇武生见昕哥儿朝着自己直撞过来,欲撄锋芒,便挽了个枪花,且旋且打,背上彩旗宛如走马灯一般晃着昕哥儿的眼。 昕哥儿出手果断,也不细视这令人目眩的威势,左手去拨那骁勇武生的长枪,右手直直拍出一掌“震金锭”! 骁勇武生的反应却是快,他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大枪,先隔开昕哥儿的手,再疾退数步,屈身一蹲一扭,一招“蟒翻身”,枪尖直指昕哥儿的咽喉! 这边打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武生们可是仗着人多势众和先发制人愈战愈勇,丐帮和四海帮的人也被冲的散乱,几个人正围着徐清连劈带刺,后者全凭一股死力硬撑。就在徐清快要坚持不住的关头,一个剃着青皮的汉子扯了一匹骏马踏阵而入,顺手捞了徐清上马:“三少爷快来,你不能有事!” 第一八零章 徐清之死 一杆铲头枪,骁勇无人敌。两只求钱手,胜负未可料。 昕哥儿和骁勇武生打的难解难分,昕哥儿这边用“抢字诀”欲撞入大枪的内围,骁勇武生便以退为进,用一式“凤点头”来逼迫昕哥儿退却;而骁勇武生使了一招前突的“龙探爪”,昕哥儿便以双手去缠那龙身。 “厉害。”骁勇武生轻轻吐了一句。 “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昕哥儿也回应了一句,但手上却是不慢,一左一右两掌同出。 这是他那日见了魏溃的“丷锤”有感而发,便有样学样地使了个类似的招式。 而同一时刻之下,苏眉秀乘着骁勇武生无暇四顾,也在其视线的盲区发动了一记突袭。 苏眉秀那潋滟的真炁爆发出来,骁勇武生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震惊,连忙催动手中大枪暴转,将那扁平的鸭嘴枪头嵌进了车轮之中,紧接着他倒挥枪柄,逆挑长车,竟然将那架马车连同缰绳一并扯断! 这高车被骁勇武生挑于头上,有如巨大的锤头下连着一支极细的柄,又宛如一尊天神手托赤日。 这一招,也不叫个招式,但骁勇武生便凭着这架大车攻守一体,来阻拦苏眉秀那蕴藏了滔天骇浪的一击。 马车被苏眉秀的真炁打的四散破碎,而骁勇武生也重整体势,挺枪直取昕哥儿。 然而……苏眉秀和昕哥儿的二打一,却也和方才的单挑没什么不同,至少结果上——仍是平手。 “阿秀……替我掩护。”昕哥儿突然低声说道。 “清哥……你……”苏眉秀怔了一怔。 “顾不上那么多了……”昕哥儿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从武技的角度来说,无论是我还是你,拍马都赶不上这家伙,所以只能用那一招……” “我是在场唯一有机会杀死他的人,那一招是我唯一有机会杀死他的招式……”趁着双方拉开,昕哥儿低声说道:“给我争取时间!” 苏眉秀的性格,比起一般的男子来说都更加果断,既然清哥看清了战局并且选择发动这一招,那她便再也没有劝阻的必要。 就在苏眉秀再次冲上前去的同一时刻,昕哥儿拉开马步,双臂夹于肋侧,灼热的真炁疯狂上涌,宛如海水沸腾。 “好像在酝酿什么了不起的招式啊……”就在各处乱糟糟的战团之外,一双锐利的眸子正观察着眼下最激烈的战况。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骁勇武生倒是没有过多在意那个青年,毕竟苏眉秀也着实有些难缠,他能看得出来这二人使得都是相似的武功,但昕哥儿的招式更为猛烈,苏眉秀走的则是轻盈的路数。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眉秀在“纠缠”这方面做的比昕哥儿还要好,但她毕竟功力还是不如昕哥儿,单她一人去抵挡骁勇武生还是有些勉强,没几个回合便渐渐落入了下风。 俄而风起,树叶沙沙作响。 “嗯?!”骁勇武生终于意识到了昕哥儿的动作,这种察觉并非出自肉眼,而是类似于“内力共振”。 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浩瀚真炁正在天地间升腾汇聚,恍若道道素练,而它们的终点正是昕哥儿那双粗糙的手掌,而从真炁运行的角度来讲,昕哥儿正在把它们“揉”成一团。 所谓的炁团并没有随着真炁的凝聚而变大,而是愈来愈小,昕哥儿双掌之间的距离也从一开始的分列胸前两侧,到现在只有拳头大小的距离。 但这并没有减少那肃杀的气氛,反而让人觉得分外恐怖。 骁勇武生自知此等招式无可以力撼之,已然产生了退却之心,此时他奋力挥枪,荡开苏眉秀,大喊一声“撤退”,旋即便要遁逃。 “都闪开!”苏眉秀知道这一招是昕哥儿压箱底的绝式,唯恐自己一方的人不知晓其猛烈之处,连忙喊道。 呼啸而过,就在此时。 降龙掌——勿用! 关于降龙掌,有人说有二十八式,有人说有十八式,有人说更少,有人则压根不相信它的存在…… 事实上,与其说降龙掌是一种“武功”,不如说它已经摸到了“武理”的边界。 因为罕见,所以众说纷纭,但只有真正领悟且参透了降龙掌的人才懂得,每个人的降龙掌,都不一样。 苏眉清的降龙掌勿用式,是源自于“出渊式”的变招,但内外却均有不同。 在外,勿用式会比出渊式多了一个准备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时长便决定了招式的威力。 在内,“出渊”运用的是自身的真炁,而“勿用”则已经可以有着调动天地之间气机的效果。 而招式具体的威力有何表现呢…… 上薄天云,下盖后土,力欺虎豹,气吞蟒龙。 一招“勿用”拍出,有龙旋翔而过,止在须臾之间。苏眉清面前的三十丈长度内,宛如飚风犁过,土石漫天,树折叶散,百物尽摧,人仰马翻。 那骁勇武生倒是祭出全身气力抵挡,但却也如杯水车薪,被这一掌打的鲜血直喷,筋断骨折,手中大枪化为数段,浑身衣衫也碎为褴褛,那些个华冠丽服的武生们也被这一招震骇住,有些未被波及到的武生见此情形也不敢恋战,一窝蜂似的抢到那骁勇武生的身边,把这位被打的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老大抬走,而众人也无暇去追击穷寇,只出了一个人跟上去。 这一招无论是威力还是消耗都实在是太过惊人,苏眉清见事情已经平息,踉跄了两步欲走到苏眉秀身边,但实在是无以为继,“噗通”一声便晕倒在了地上,所幸这一招并非是什么自毁长城的招式,性命倒是无虞。 苏眉秀虽然心系兄长,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清点一下人员和损失,她安排了两个还能动弹的丐帮兄弟去照料苏眉清,自己则忙不迭地跑到了车队尾部四海帮那里。 徐正和徐真由于有四海帮帮众拼死护卫着,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但至关重要的徐清却不知道去哪了。 苏眉秀皱了皱眉头,怎么偏偏在这个当口,最重要的徐清不见了? “刚才有人看到徐清了么?”苏眉秀问道,徐正和徐真也是一脸迷茫,他们三兄弟本来在一起,但却被那群刺客给冲散,混乱之中也无心顾及彼此。 苏眉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头有些不详的预感,她觉得这群人正是为了徐清而来,她一边指挥着众人将伤员集中在一起看护,又派了几个还能行动的人前去四处寻找。 ………… 话说徐清被那精壮汉子扯上了马,几乎是被卷着杀出了重围。 二人也是慌不择路,只怕身后追兵袭来,那汉子是马鞭不停,直到胯下大马跑到口吐白沫,几乎将二人从马背上折下来,才发现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何处。 “呼……呼……你是咱们四海帮的人?“徐清大口喘气,他分明知道所有随行的四海帮成员的名字,但却不认识眼前之人。 汉子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便从土坡上跳了下来,和徐清一同藏在土坡之下。“丐帮的,我们大姐特意嘱咐我要保护好您。” “谢了兄弟。”徐清双手扶在膝盖上,半蹲着身躯,刚才在马背上他一直半坐半挂,再加上这马跑的急,颠的他头昏脑胀,干呕不止。“看你面生啊?怎么称呼?” “姓铁,铁越云。”铁越云抱着双臂看着徐清,“三少爷,您怎么看这件事?” 徐清愣了愣,有点儿没明白铁越云的意思:“什么事?” “三少爷不觉得……这些刺客是冲着您来的么?”铁越云皱了皱眉。 鹭洲地界上古辉阳离奇的死亡之后,铁越云听从王巨溪的安排去找霍云震讨个说法,此事之后便一直充当贾壬癸和霍云震之间的桥梁,也带队策应着贾壬癸的行动。 梨园的入局显然也是贾壬癸的手笔,虽然以他的资格来说并不能联系到班主级别的狠角色,但他本来也不准备惊动梨园的高层,而是和大武生之一的“小高宠”高祺搭上了线,雇佣他率人截杀车队,而铁越云也一同随行,扮成丐帮的人方便去浑水摸鱼,毕竟徐清认得自己家的人,却没法把丐帮这么多人都识个遍。 贾壬癸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他只告诉高祺尽量多杀几个人,杀不死也要尽可能地制造一些混乱。 藏木于林,真正要完成“截杀徐清”这一任务的,是王巨溪手下新晋的红人铁越云,这是他的投名状。 但在杀他之前,他还有话要问。 “呃……你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我活着到丐帮?”徐清没什么心机可言,但也不是个痴呆的傻子,经铁越云这么一说,他倒是反应的很快。 铁越云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我们大姐在丐帮的地位很微妙,有不少人都不希望她接替帮主的大任。” “所以徐三少爷,看在我救了您一面的份儿上,您能不能跟我交个底——沙龙兄弟那笔钱究竟有没有问题?”铁越云自然是心知肚明怎么回事的,但他要套出一些别的话来,所以才以此为切入点。 “靠!”听铁越云提到沙龙,徐清明显有些不悦,但毕竟此人救了自己一命,还是强压着不爽回道:“能有什么问题?还有我说,你们丐帮的人能不能别老提这件事?” “抱歉,是我不对。”铁越云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如果说有人以此来做文章的话,那不光我们丐帮……四海帮里同样也会有想对您不利的人,您觉得会是谁?” 听到铁越云说四海帮里有内鬼的事情,徐清明显迟滞了片刻,不确定地说道:“四海帮里有人想害我?这不可能吧?” 铁越云摇了摇头:“丐帮会有,那四海帮内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其中没有关联的话,我们又怎么会在这里被人埋伏?” 听完铁越云的说法,徐清彻底相信了这番说辞,慢慢地说了几个名字出来。 可能会有人觉得徐清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但事实上并非这么简单。铁越云之所以会被王巨溪看中的原因并非是身手,而是脑子,他先假冒丐帮帮众趁乱救走徐清,又主动分享出“丐帮内部有内鬼”的秘密,甚至煞有介事地分析着这次伏击的成因,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引导着徐清跟随他的思路去走,最终将他引入陷阱。 徐清之死,死不瞑目。 他是一个不算有才能的人,文武不及两位兄长,更别提自己的父亲了,在旁人眼中,这不过就是一个投胎投的好的家伙罢了。不过,尽管他相当优越的出身导致他养了一身少爷脾气和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缺点,但至少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虽然才能有限,但也尽职尽责的做着他应当做的事情。 或许正是因为与显赫背景不相匹配的才能害了他,或许也是因为人心那无限膨胀的欲望害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恩公竟然又亲手抹了他的脖子,他更加想不到,他的死亡正是他最敬爱的贾大哥一手促成的。 徐清的死,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幕后,是荒唐的勾结、蹊跷的巧合,是齿冷的密谋、胆寒的真相,是成河的血流滚滚,是称霸的野心勃勃。 第一八一章 江湖的新一代们(上) 南安城城郊,长风书院。 内院西偏堂内,数十名年龄各异的弟子正跪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听老师讲学。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此乃荀圣人在性恶一篇中所提出来的观点。”老人说道:“诸位弟子中在此处听讲时间最短的都已经有三个月了,能否谈谈自己对此观点的看法呢?” 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家伙“腾”地站了起来。 此人的长相倒是不太寻常,圆额瘦颊,浓眉细目,八字短髭,三绺长髯,毛发十分旺盛,一身灰色宽大素服,顶不戴冠,腰不系带,形容十分邋遢。 只见他袒胸露背,振臂一呼:“荀子教出韩非李斯两位法家弟子,还有个搞算学的张苍,这也能算儒家圣人?我建议尊荀子学说的滚出长风书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而这出言不逊的家伙竟然还双手叉腰,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气得身旁几个弟子当时便将他团团围住。 “哎哎哎你们干嘛?”这活宝对着身边众人指指点点,大叫道:“荀子讲究以礼为准绳,你们这些不肖徒孙还想动手不成?” 其中为首的一个被气得怒极反笑:“对付你这无礼之徒,我们还用得着……”话说到一半,那活宝已经一拳印在这位可怜兄台的脸上了,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都住手!”见学生们打作一团,老人当时便怒喝了一声:“口出恶语,动手伤人,成何体统?”说罢,老人那枯瘦的手指便点在了活宝的方向:“滚出去。” “滚就滚!”活宝歪了歪脑袋,霍然蹲伏在地,双手抱膝,就这样从偏堂内“滚”着出了门。 然而,就算是从这里滚了出去,活宝也不曾消停下来,只见他站起身来,连身上沾染的尘土都懒得去拍,直奔与此处相对的东偏堂。 长风书院内院的正堂专研习孔圣人说,而孟子荀子两派的拥趸则分据东西两座偏堂,而除了这三座大堂之外,内院弟子也可在经学楼静读、在春秋居研讨、在论辩舍辩学等等,甚至还可以到外院去练骑射武术…… 与西偏堂相同,今日的东偏堂同样有教师率众弟子解读孟夫子言,活宝悄咪咪地进了东偏堂寻了个无人角落坐下听众人抒发各自见解。 不少人都知道,孟子与荀子两位儒教圣人之间的学说有很大的异同,包括但不限于孟子主张“仁义”,而荀子主张“礼义”,孟子内发而荀子外铄,孟子强调“思”而荀子提倡劝学——最为相歧的便是二人截然相反的“性善论”和“性恶论”了。 当然,别看这活宝在西偏堂闹了一番,就觉得他就是孟夫子的拥趸了,不然他为什么在进东偏堂之前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根短棒? 正当讨论的声音愈来愈激烈的时候,这活宝突然又站起来,双臂张开,放声大叫:“只有我觉得孟子说的人性本善就是扯淡么?‘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本体和喻体完全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物嘛!”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活宝的身上,其中不乏带着灼热火气的目光,但他却视若无睹,继续讲述着自己的长篇大论。 “这位小友,我想你是错的。”离他最近的人走到了活宝的身边,虽然神情不善,但至少语气还算温和:“孟夫子的性善之说并不能断章取……” 活宝没有一句废话,他甚至连话都没说,而是十分迅速地抽出自己藏在笼袖中的短木棒,捅在了对方的膝盖上:“老子给你一闷棍!” 在做完这一切挑衅的事情之后,活宝一溜烟地便离开了东偏堂,跑动的身姿像一匹欢快的獐子。 “你做的太过了。”一个面相庄严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了论辩舍的庐顶,站在了活宝的身边。 活宝狡黠而又轻蔑地笑了笑,他伸出两只手,分别指向东西两个方向:“现在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趣的就是看这群榆木脑袋的呆瓜为了彼此的观点互相攻讦了——就凭他们去治国平天下?“ 庄严男子摇了摇头,显然,他领会了活宝的意思,但却不敢苟同:“圣人之言,诚然不能尽善尽美,但走在前人铺出来的康庄大道上,总比自己去开辟一条道路来的容易。” “哈?”活宝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所以这群人就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我已经看过太多庸碌之人在复刻前人荣光这件事上疲于奔命了,但我想……难道我们不应该去根据如今的时势去做出一些大胆的改变么?” “我同意你的最后一句,但显然你看过的还不够多。”中年男人神情严肃:“苏崇,我想你该出去走走了。” ………… 河北觉洲,须弥寺。 须弥寺的后山有一座僻静隐秘的凉亭,就在此时此刻,凉亭内围坐着三个和尚。 “知道今天把你叫出来是因为什么吗?”胖大和尚一手握着一个桃子,另一只手轻轻捏着小和尚的脸蛋,他的胳膊赶上石桌的立柱粗,口气像极了要霸凌这可怜的孩子。 小和尚一脸呆滞,眼前这对“胖瘦头陀”压迫感十足,眼神恨不得要吃了他。 “笨!练武啊!”瘦的像长杆一样的和尚敲了敲小和尚那反光的圆脑瓜,痛的小和尚连忙捂住自己的头。 在这儿玩排排坐吃果果的三个人都是须弥寺里的武僧。 胖大和尚粗眉巨目,体壮如牛,脖子上的一百零八颗挂珠俱为精钢所铸,能承受如此重量的脖子还没有断开,就能看出他的实力非同一般了。此人法号宝音,俗名“雷大宝”,诨号“铁如来”,还有个他懒得提的身份“四暗箭之首”。 瘦和尚的面相要更慈祥一些,但脾气可是非同一般的火爆,与他那“空明”的法号极为不符。 而这个圆头圆脑,性格青涩的小和尚,则是须弥寺新一代弟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养素”。 为什么在这个当口,宝音和空明要拉着小和尚养素搞什么特训呢? “妈的!要不是我那天拉肚子,在少年英雄会上夺魁的能轮得到燕春来吗?”空明捶胸顿足地大骂,一点儿都不在乎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一想起来我就来气,对你进行特训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打败惊鸿派!” 和燕春来有着莫大渊源的宝音和尚添油加醋,跟着拱火:“对!对!燕老二还老跟我吹嘘他们惊鸿派又出了个天才,说的好像我们须弥寺没有一样!养素,你可得争点气啊!” 养素懵懵懂懂,一脸呆相:“方丈告诉过我少年英雄会的事情,但他说了我们出家人淡泊名利,不记胜败,只需要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够了。” 宝音和空明当然知道方丈会叮嘱养素什么——因为他们分别参加少年英雄会的那两届,方丈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所以二人对此早有准备:“你要想,我那年可是少年英雄会的魁首,空明也是第二,你怎么不得拿个第三?”宝音循循善诱:“你想想,你代表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还有咱们须弥寺和整个释教,几百几千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呐!” 养素今年只有十五,虽然颇通佛法,但难免会被宝音这老秃驴洗脑,再加上他还是个很富有荣誉感和责任心的孩子,所以便慢慢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双手握拳,义不容辞地说道:“好吧!那我该怎么练?”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空明已经给一颗碗口粗细的树干开了个洞,还不等养素说些什么,接着又以相同的力气一拳打在了宝音的胸口上。 “大概就练到这个程度吧。”宝音指了指空明的拳头,又指了指自己毫发无伤的胸口,懒洋洋地说道:“等你练到一拳打穿树干,还能挡下这样威力的一拳,我再教你点儿别的。” 没想到养素却突然打出了像模像样的一拳,直直地轰在了树干上,这一拳虽然比不得空明直接把树干打了个对穿,但也凿了一个深坑出来。宝音和空明四目相对,同时露出了惊讶与喜悦掺杂的神情。 养素自幼便在须弥寺中为僧,修习的都是最上乘的心法和武功,但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力,仍然是十分难得。 “行,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本事,那我就给你露一手看看。”宝音摸了摸养素的小脑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两个,捂住耳朵!” 一啸之威,砖石震动,林叶片落,飞鸟惊觉。 ………… 朱雀山,扶摇派。 一个少年背着一把长剑站的笔直,望着树杈上的喜鹊屏息凝神。 “兔起鹘落。”少年心中默念道,倏然间,一道狭长如流光的剑气自他背上喷薄而出,直奔树冠而去。 那疾风迅雷一样的剑气没入了树冠之中,片刻后,最高的一枝掉在了少年脚边,而那小鸟却连翅膀都没扑腾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头上有何变化。 “我还以为你要打那只鸟呢!”少年的背后走过来一个人,比少年高一些,相貌也更加英俊,二人的穿着和佩剑倒是一模一样。 矮个的少年冷冷地看了一眼高个的,又仰头看那只鹊,半天才说道:“为什么要打它?” 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手法,那高个儿的少年收剑入鞘,飘飘掉下来的却是喜鹊的尾羽,那只鹊儿慌忙扑棱棱地飞走了,不见身影:“我看你是打不中吧?” “尹寰!你干什么?”矮个的少年惊怒交加,背后长剑拔出来了一半。 “呦呵?你还想跟我动手不成?”高个的少年笑的并无恶意,但眼里尽是寒光:“冉渊,别怪我没警告你,门内动手可是大忌。” 冉渊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尹寰,但手还是离开了剑柄,转身离开了此处。 第一八二章 江湖的新一代们(下) 太阴山,大竹林,广寒宫。 一春之荣过去,太阴山的竹子又拔高了几分。 和以往的装束不同,今日的郁如意抛却了她那身多种款式但总是格外鲜艳的大红色裙裾,换上了一身粉白色的劲装,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姚仙姑抱着拂尘在溪边看着郁如意,沉声道:“可以开始了。” 郁如意听得师父应许,一跃而起踏入寒潭之中,早凝聚好的真炁立发,自脚下竟冉冉升起一条水龙将她托在龙头之上,水龙的下半截身子与寒潭融为一体,但龙头已然雕琢的栩栩如生。 “嗯……有点意思。”姚仙姑欣慰地评价道。郁如意在气脉上的天资终于发挥了出来,单这一手聚气于水,化浪为龙的本事,如果没有庞大的真炁支持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而且极为奢侈浪费。 但郁如意不同,抛却她那天生的“仙人体”之外,她在真炁方面的造诣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状态最佳的时候,只一息之间便可恢复一成气力。 “就是不知道,你这一手威力如何呢?”姚仙姑主动求战,雪白的拂尘一挥,一道长鞭便奔着水龙缠了过去。 鞭形真炁卷住水龙,直直地将水龙卷成了三截,落入水中,而郁如意凭着轻轻一蹴滞在半空片刻,翻掌一挥,溪底又一条水龙朝着岸边的姚仙姑张牙舞爪。 姚念见水龙一张嘴迫近,又捻拂尘作枪形,自水龙巨口的咽喉处挑入,真炁水汽一同破尽,却见水面中又一道“龙摆尾”砸了下来。 “师父!”郁如意唯恐自己这招太急太兀,会伤了师父,连忙提醒道。 “你这小妮子,也太小瞧师父了。”姚念笑道,手中拂尘横挥,一道凝实的圆环在仙姑身边绽开,那龙摆尾撞上去反倒将自身打了个粉碎。 然而,郁如意想提醒师父的,并非是这一招佯攻的龙摆尾。 桃花娇靥,教春风羞去;佳人素手,引粼光又来。 小郁双手十根玉指相叉,檀口轻开:“水龙吟。” 之前的所有攻势,都是在为此招作铺垫。 空中水汽凝结,脚下寒潭或如深海,一共八条水龙浮显,或咬或慑,或直或卷,将姚念围剿其中! 郁如意落了下来,踩在了水面上,漾出一圈圈清波。 “为师教出来了一个好弟子啊。”姚念将那八条水龙一一击破,但却也不可避免地耗费了许多力气。 “师父过奖了。”郁如意从小就是个不禁夸的人,虽然心中难免有些得意,但娇俏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嫣红。 “要是你两个师姐有你这样的下苦功的尽头就好了。”姚念又说起了李问渠和宁藏花,一个是终日游手好闲惹得鸡飞狗跳,另一个简直掉进了名为“凌霄哥哥”的深坑里。“毫不客气地说,她们俩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起你来可差的远了。” 说罢,姚念凌空弹出两指,稠密的气劲将藏在密林中的两女揪了出来。 “嘻嘻,被发现了。”李问渠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个女儿看。 “别说我在如意这个年纪不如她,就算现在的我也不如她啊!”宁藏花更是嬉皮笑脸,本来三姐妹中她就是那个最不爱练武功的那个,完全是被裴鸢逼着来广寒宫的。 “哎,对了!”宁藏花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你不是说你那个阿难也要去少年英雄会吗?我们跟着你一起去呗!顺便帮你把把关。” 郁如意双手叉腰:“你们去便去,但别在他面前说些奇怪的话就是了。” “放心,我们怎么可能乱说话呢?”李问渠拍了拍小妹妹的头,然后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张字帖来:“顶多就是把这张写满了他名字的字帖给他看嘛!” “哎呀!给我!”小郁跳起来便要去抢那字帖,以她现在的轻功来说应该是能轻松够得着的,但整个身子却被宁藏花一把抱在了怀里。 ………… 雁山,惊鸿派。 自从参与到惊鸿派与贺难联手攻灭青面阎罗程青树后,萧克龙便一直待在门派里,就连年关前后也没有离开,萧父萧母倒是过来看望过儿子,但也只是短短见了一面之后便被儿子打发回家了。 从心态上来说,萧克龙和魏溃倒是很相像,这俩人都是实战派,而且变强的动机也很充分。 无论武功强弱,无论天资高低,又有谁没做过天下第一的梦呢? “师弟,歇歇吧。”今儿负责陪练的是陈龙雀,他和萧克龙一样都是擅长武技而非真炁的类型,所以他能给到萧克龙的经验十分宝贵。他陪着萧克龙从天还未亮时练到了现在,除了中午草草吃过一口饭后二人都没有休息。 经过最近高强度的磨练,萧克龙已经逐渐适应了陈龙雀那“开屏快剑”,但为了跟上陈龙雀的速度,萧克龙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汗水从浑身毛孔中往外溢出,而手掌心也被粗糙的枪杆磨出了血茧。 虽然在萧山阻击战中,萧克龙放弃了正在练习中的双枪,选择了拿手的双刀,但现在的他已经能将双枪运用的如臂使指。 关于这点,还真得感谢魏溃,毕竟作为对手的他给了萧克龙一个足以改变他武道生涯的建议。 “师兄,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再练练。”萧克龙一刻都不曾停歇,拄着酸软的两腿又站了起来。 见萧克龙这么坚决,陈龙雀便也不再说些什么,毕竟无论是如今还是当年,他为了超越燕春来所付出的并不比如今的萧克龙少,他们是一类人,相互理解,心有灵犀,只好留下一句:“天黑之前回来吃饭。” 在陈龙雀走后,萧克龙又拖着两杆大枪站到了练武场的中央。 “还不够……比起那些家伙来,我还是太弱了……”萧克龙沉重地喘着粗气,鼻息在气温还寒的西北形成了两股白烟。 待到心中平静,萧克龙默默地运起体内那股未加梳理而显得极为暴烈的气流,气流走过的每一寸经脉都隐隐作痛,但他还在咬着牙硬撑。 他并不是不知道真炁乱流的后果和代价,但他更痛恨自己的弱小。 “这一招……快成了。”片刻后,萧克龙中断了自己的施为,“至少在短时间内,我强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啊……” ………… 翰海茫茫,波涛起伏。 幽暗的小船舱内,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围坐在一起,就着一些并不新鲜的水果喝酒,他们的衣服胡乱地堆在一旁,散发着难闻的鱼腥味儿和汗水的味道。 这只船队的目的地是盛国的东南海,但从这些人的相貌和叽里呱啦的语言听来,他们并不是盛国人。 他们是一群往来于盛国和新暹国的水手,做着倒卖两国特产货物的生意。 当然,此处的“倒卖”并非含有贬义,他们所做的生意都是经过两国官府批文准许的,而他们为两国人民带去的异国特产也很受欢迎。 大部分的钱都被船队的老板纳入了自己的钱囊里,这些水手船工们赚的都是辛苦钱,要说有什么吸引他们干这一行,无非就是比起其他卖力气的职业来说赚的的确要多上几倍,而且船上的食宿都有保障。 当然,这种高酬劳的工作必定会有高额的代价,大海上的风险远比陆地上要高得多,脆弱的船只,凶猛的海鱼,以及那时刻欲来的暴风骤雨,这些都会导致一船人永远沉入海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别提那漫长的、无聊的、让人看了会觉得眩晕的海上生活了。 船上的娱乐活动并不多,无非就是赌博和吹牛等寥寥几种,这几个都是新招募的水手,工钱并不高,在船上的地位也很低,所以也没什么钱来靠赌博消遣,也没资格跟那些老水手们同桌,只得借着米酒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喂!那边儿的小子,过来一起喝点儿?”一个强壮的水手看向了小舱的尾端,那里一片黑暗,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年龄不大的小孩儿睡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人是哪来的,只知道他抱着一个装满了腌鱼肉和芒果干的小坛子在码头游荡了几天,坛子的夹缝中是零零散散的小铜钱,他把这一坛东西交给了这艘船的船长,算是得到了一张船票,跟着他们一起往盛国走。 说的好听一点儿,他是“乘客”,说的难听一点儿,他就是一个“偷渡者”,每次出海都会有一些不属于船队的人一同航行,船长会把他们安置在最下面的船舱。有些偷渡者会帮忙一起做一些船务工作以换取路上的口粮,但更多的都是些被贩卖到异国的“奴隶”,所以不像水手们一样有免费的食物和廉价米酒。 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是自愿上船的,有时也会帮着水手们一起做点儿打杂的活儿,所以和这帮水手挤在同一个船舱里。 “我没喝过酒。”男孩儿说道,但还是从黑暗中探出了头。 “哎,难道你在没吃过饭之前不会饿吗?”一个水手爽朗地笑了笑,但他觉得自己这个比方说的不太好,便补充道:“凡是都有个第一次。” 这几个水手都对这个沉默寡言但却很能干的男孩印象很好,便跟着一起邀请他坐过来。 盛情难却,男孩还是坐到了他们之中,但没有去用碗盛酒,而是挑了一个小块的果干儿放进了嘴里。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水手给男孩儿端了一碗酒,自报家门道:“我叫瓦拉丹。” 男孩犹豫了一些,还是接过了那只碗,捧在了手里却没有喝:“那猜,我叫那猜。” “那猜,你多大年纪?为什么要去盛国?你的父母不管你么?”旁边又有人问道。想去盛国的人常有,但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可是极少数。 那猜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回应道:“十七,我没有父母,是师父收养了我,师父临终前要我去盛国。” 说完这些之后,那猜就闭上了嘴,没有再说原因。 但这番话却引来了水手们的兴趣:“师父?你的师父是教你什么的?” 这个崭新的话题让水手们乐在其中,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但谁的说法都没有说服其他人。 只有瓦拉丹深深地看了一眼瘦小的那猜,他附身到那猜耳边,低声说道:“武术,你是学武术的,对么?” 那猜惊讶地看了瓦拉丹一眼,却没有作声,眼神显然是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瓦拉丹笑而不语,摩挲着自己的各个关节,那猜很快便领悟了瓦拉丹的意思。 和围坐在这儿的所有水手都不同,那猜的身体关节极为粗大和坚硬,骨头像是要挣脱那层薄瘦皮肉束缚一般突出,虽然这男孩儿很瘦,但并不弱——他的力气不比这些水手们小,肌肉的紧实程度更是远胜。 “你很厉害嘛,小子。”其他水手也看到了瓦拉丹的动作,注意到那猜的与众不同。 那猜羞涩地笑了笑,友好地朝着众人挥了挥拳。 第一八三章 新盟主 蜃城,长生盟总部。 这一天可能是长生盟总部人最多的一次。万人空巷,座无虚席,不是报喜,便是送丧。 长生盟盟主宋归潮,于三日之前殡天。 披麻戴孝的“关凌霄”面无表情地安排着丧葬的事宜,平静的像是一尊雕像。 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二人争斗过的痕迹,也烧尽了宋归潮和无名之人的恩怨。也幸亏宋归潮为了杀掉这个假儿子,没有把他回来的消息公之于众,无名之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宋归潮的身份一段时间。 但并没有太久,也不会很久,无名之人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尽管他的易容之术相当厉害,演技也是惟妙惟肖,但关凌霄这个身份显然比宋归潮要好用得多。世人皆知宋归潮有沉疴宿疾在身,拖着被万截教主留下重伤的身子还活了十几年,那么什么时候去世也都是没准儿的事,无名之人便利用这一点自导自演了一出“宋归潮”的寿终正寝。 棺椁里面装的当然不是真正的宋盟主的遗体,他的身躯早就被那一场烈火焚烧殆尽,残躯也被无名之人收拾妥当,但他还是留下了一点儿余灰置入了那方棺椁之中,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当时他跟宋归潮所说的并非是假话,如果宋归潮真的能把他当成关凌霄,他也不介意以关凌霄的身份让宋盟主颐养天年。 只是没有任何一个父亲,在面对自己的杀子仇人时还能将对方视为亲生骨肉看待,无论有何种合理的理由都不行,更别说宋归潮这一世枭雄了。 无名之人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哀意,但更像是兔死狐悲。亲手了结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一位有些远大野心的雄主,这让无名之人也想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谁能肯定自己不会和宋归潮落得一样的下场呢? 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宋归潮伪君子,但自己难道便是真君子么?回顾一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一个加强版的宋归潮罢了。 武林中有不少宋归潮的旧识都到场吊唁,不少宗门的门主也写了挽联连同帛金差门下弟子送来,但来的更多的显然是关凌霄这些年所交往的“朋友”们,就连锦官城城主越戎刀也派了人前来慰问。当然,越戎刀到底是想慰问一下已故的宋老盟主还是即将上任的新盟主就说不好了。 安顿好了这一批来的客人,关凌霄走进了灵堂里,宋归潮的女眷们正跪坐在灵位之前哭天抹泪,就连他那两个亲生小儿子也换上了孝服陪着娘亲们一同跪坐,那即将成年的二儿子倒是懂得父亲已经亡故,神情十分悲怮,而那还未到十岁的小儿子则还是懵懵懂懂,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战战兢兢不敢妄言。 “时辰到了……”关凌霄将家眷们从地上拉了起来,又看向了立于棺椁边上的五个男子——除井神娘娘裴鸢之外的四位全都到场,而抬棺这种事女人家总是不方便做的,便由她的丈夫宁季阳代劳。 “抬棺,发丧。”关凌霄拾起了搁置在灵位边上的白幡,五人便即刻听从吩咐行动。棺木拔地而起,送丧的队伍跟在后面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并非听从的是“宋归潮嫡长子”这样一个身份的命令,而是长生盟的新一任盟主的号令。 ………… “家父虽已故去,但长生盟还在,我想诸位应当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重新振作起来。”关凌霄站在重建的议事厅中央环顾四周,在座的都是长生盟的高层成员,关凌霄召集他们留下,也是要宣布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长生盟也不可无盟主,所以关某作为老盟主的嫡出长子和长生盟的少盟主,即日起暂代盟主一职,诸位可有异议?” 关凌霄并没有直接接收盟主的位置,而是选择了“暂代”,其中自然是有一番文章的——长生盟既然是“盟”,那么便要有“盟”的样子,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那一套本身便不适用于江湖规矩,不是说老盟主亡故就得由少主自动补上这个缺。关凌霄声明自己只是“暂代”,便是去堵住那悠悠众口,等到时机成熟,自己做出一番事业之后再正式上任也不迟。 和他预料的一样,在场并没有反驳的声音,至少反驳的人都把想法憋在了心里——老盟主刚去,还看着你们呐!这个时候去否决关凌霄的提议,无异于把自己陷入众矢之的,真有心去和他争一争盟主宝座的,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等到盟主的丧葬期彻底结束后再把这件事重新放到台面上也不迟。 当然,关凌霄的支持者可不在乎这个,他们巴不得关凌霄一屁股坐在这个椅子上,然后椅子越换越大,他们也能跟着换张更舒服的椅子,其中声音最洪亮的便是五祀头领之一的户神“左丘槐”。 “要我说,少盟主就算是正式上任都无妨,暂代倒是多此一举了。”左丘槐比起众人来算是年轻一辈的,说话很是直接:“老盟主病故,长生盟正值动荡之际,外面虎视眈眈的我就不多提了,咱们长生盟内有多少事我最清楚——一个‘暂代’的名号恐怕难以让某些人心服口服,但正式落实了盟主之位,便不怕有人背后嚼舌根子。” 左丘槐负责掌管盟内纪律规范,其人也是刚直不阿、心狠手辣,算是最不好惹那号人,他一说话,其他人顿时噤声。 其实心中有它念的几个人听完这番话之后也在心里嘀咕——按常理来说,长生盟的基础组成除了原本长生盟的人员外,最为根深蒂固的便是沥剑门的门人了,毕竟他们的原掌门左丘锋才是当年围剿万截教的发起者,而作为左丘锋亲弟弟的左丘槐怎么也得争取一下将长生盟重新洗牌的机会——可是他现在为何反倒替关凌霄说起话来了?难道关凌霄是他天王老子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但左丘槐在很早的某个节点开始,就已经是关凌霄最大的拥趸了,君不见关凌霄与宋归潮酣战正值夜深人静之时,俩人是交战又不是坐在那下棋,动静不小,怎么没有一人注意到此中情况?还不都是左丘槐在替关凌霄做这些善后之事? 再把左丘槐的经历回溯到当时万截教覆灭之时,难道他就不知道万截教主的死有猫腻么?就算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流言蜚语渐生,难道他就不曾有过丝毫怀疑和调查么? 在隐约摸清兄长死亡的真相之后,左丘槐并没有选择把它公之于众,而是默默蛰伏。他很清楚尽管有些人是真心为了另外三位侠客讨还公道,但更多的则是宋归潮的支持者和一些心怀不轨、借此生事作乱的人,如果他贸然行事,不光不会砍倒宋归潮这杆大旗,就连他们沥剑门的门人也会连带着遭殃,于是便将此事隐没于心,甚至为了攀登高位不惜表现出一副宋归潮死忠的态度来,才得以被封为户神之职。 关凌霄向薛俨和裴鸢抛出过自己的橄榄枝,当然也没理由漏下其他的五祀头领,而在笼络左丘槐的过程中,他也渐渐看到了宋归潮真正的过去。 左丘槐当然没有理由去为宋归潮的儿子卖命,但如果是一个只用了宋归潮儿子身份的英人雄主就不一样了。左丘槐当然也有过自己的野心,但这么多年沉抑宁静的生活也让这个心思深沉的人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才能,作为一个执法的头领他十分合格,但作为一个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的首领来,他显然不具备那个能力,再加上当年的沥剑门门人对于长生盟的依赖程度也愈来愈高,就算重起炉灶自立门户也不过是放弃了凤脖子选择当鸡脑袋罢了——他最大的愿望还是向宋归潮复仇,并将他的恶行公诸于世。 无名之人正是以此为诺,争取到了左丘槐不遗余力地支持。 紧跟着左丘槐说话的是宁季阳和裴鸢这对夫妇,他们俩虽然不清楚宋归潮真正死因这个谜团,也不知那些前尘往事,但此二人倒也是关凌霄的支持者,从长生盟的角度来看,关凌霄的身份和能力都足以匹配上盟主的地位,唯一略有缺憾的便是年纪轻轻,威信不足;而从私人的角度来看——关凌霄和他们家花儿的好事也不远了,他们很中意“眼前”这个未来女婿。 五祀头领中唯一没有表达自己态度的是薛俨。 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薛俨和宋归潮认识的很早,堪称知己,也是宋归潮把薛俨从一个少年伙夫引领到了江湖之路上,而正是因为如此,薛俨才是最了解宋归潮的那个人。 他亲眼见识过青年宋归潮的刚胆和高义,见识过中年宋归潮的野心和铁腕,也同样见识过晚年宋归潮的假仁和伪善,所以他始终无法相信,权势究竟有何等魔力,才能让宋归潮变成如今这个让人感到陌生的模样。 薛俨的踌躇,并非是因为他不支持关凌霄坐上盟主之位,而是因为他犹豫着是否自己应当卸去灶君之名,退隐江湖,一了百了。 关凌霄英雄才俊,简直就是另一个年轻时的宋归潮,那他往后会不会也走上那条老路? 关凌霄一眼便看穿了薛俨的心事,但他并没有多嘴,他当然希望薛俨可以继续留下来支持他,但如果薛俨执意要离开,那便是人各有志了,关凌霄也不会去干预。 还不等薛俨给出答复,关凌霄的下一句话宛若惊雷一般炸开,让所有人都没心思再去想长生盟盟主这茬子事儿了。 “不知道诸位对于九大宗门和武林大会怎么看?”关凌霄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原本宋归潮应当坐下的位置,睥睨四顾:“我想……咱们长生盟倒是也有争取一下的实力,就算武林盟主不成,把九大变成十大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嘛!” 第一八四章 胜负一局 “作壁上观……真的好么?”贺难罕见地表现出他那正经的一面,人模狗样地站的笔挺。 他在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岁数的男人说着话,中年男人身宽体胖,但并非让人看了觉得油腻的肥,反而将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的面前正摆着一局象棋的残篇,而他正在潜心钻研:“作壁上观,有何不好?更何况这本身就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看着他们这么简单?“贺难显得有些不敢置信。 “对,就这么简单。”说着,胖男人攥住了黑棋仅剩下的一个“士”,在九宫之内的斜线上比划着,最后又落回了原点:“如同你脚下这座涌金阁一样的情报据点在盛国的土地上有很多,这些据点的建立由礼部牵头,户部出钱,刑部和山河府出人,甚至连天边卫和一些其它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部门都有参与其中,而且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不太一样——我想说的是,我有至少五个‘上司’,并且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和立场都还有待商榷。” “如果我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比如没有向上司汇报就贸然行事之类的,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会引发一些麻烦。”胖男人用一种无奈的表情说道:“正确的流程大于一切,不是每个家伙都能像你一样胡闹的——作为特勤人员,你的待遇可以说非常好了。” 贺难讪笑了两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身负着某些不可说任务的关键人员,的确在处处都被人行了一些方便,比起其它苦哈哈的同僚们来说,他所做出的成绩,其实并非只有他个人能力所致,最重要的还是他背后的大手在推波助澜。 “但是……这是师父的命令。”贺难言道。 听到“师父”二字,胖男人猛然惊觉,抬眼看向了贺难。 “你说……什么?”胖男人动了动嘴唇。 贺难点了点头:“师父……可不想作壁上观。” 李獒春亲传弟子排行第六,“魁笔”南应之。 书中魁首,好“字”唯“之”。南应之以一手冠绝天下的书法被先帝任命为尚书令,连御诏都多由其代笔,更得先帝赐号“魁笔”。当年的南应之盛气凌人,不比如今贺难收敛,终是因言获罪,被贬为庶人。幸而得功獒惜才,为其出面作保,先帝才撤了谕旨,而南应之也从此拜入李獒春门下。 南应之方才之言,可谓是发自肺腑。贺难进入山河府之后,南应之便已经重新步入仕途,在礼部听差,但回山河府也每每能见过这个小师弟,他深知贺难心高气傲,不由得以自己前车之鉴来提点贺难,为他后车之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南应之是真的怕了,所以才有如此小心谨慎、甚至得过且过的心理。 但贺难却把师父给搬了出来,这让南应之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再问究竟有何吩咐。 “……就是这样。”贺难不多赘述,迅速地把师父的谋划解释了一部分给南应之听。 南应之听完久久没有回话,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师父竟然有如此大的手笔,而贺难所说的也无疑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师父竟然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了你……”南应之的心情也并非羡慕,更多的还是惊讶和同情。“没想到你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挑上了这样重的担子……” “我是最有江湖气的一个嘛……让我按部就班地做事,我肯定是做不来的。”贺难自嘲道。“怪就怪名字没取好,我要是叫个贺不难,恐怕就没这么多事了。” 南应之大笑了两声,似乎也被贺难这句玩笑所感染:“来吧,我记得你棋艺不错,陪我下两盘,要是赢了我——师兄就帮你一把,机会你可要自己把握住啊。” “那怎么才算我赢呢?我和师兄的棋力相差太大,要说三局两胜定然是不能,但下个几十盘总会被我侥幸赢下一盘,对六师兄你又有些不公平吧?”贺难笑道。 南应之边复原棋盘边道:“我排行第六,那我们就下六盘——六盘之中你赢一把,那便遂你的愿。” 李獒春的嗜好不多,棋艺便是其中少有的一个,无论是什么种类的棋类游戏都十分娴熟,连带着他的弟子们也都有所涉猎,南应之和贺难恰好都最擅长象棋,前些年南应之偶尔回山河府拜谒师父的时候也曾观摩过李獒春与贺难对弈。 李御史总说棋路见性格,南应之深以为然——当年还在做尚书令的时候对象棋便有所研究,彼时擅长大刀阔斧的猛攻,而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棋招便变得小心翼翼,以虚诱掩杀为主,也算是体现了他心境的变化。 贺难执红棋为先,南应之执黑棋后手,贺难先出当头炮立中,直指对方中兵,而南应之也迅速吊起屏风马来应对,也算是一种常见的开局路数了。接下来贺难进了三七两路小兵作双头蛇势,而六师兄则连起了另外一匹屏风马和一只车来巡于河线之上。 贺难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他十分喜爱先建立棋子数量上的优势再一步步去兑子蚕食对方,便趁着南应之双马屏风连打了对方的三七路卒,而南应之似乎对此全无反应,只顾着把自己的另外一个车调动到肋线之上。 又过了数个回合下去,贺难终于亮出了他的獠牙,连续的兑子攻势杀的南应之看起来有些措手不及,正当贺难双炮并进准备将军,让南应之的老将挪一挪位置的时候,六师兄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小师弟……你有些着急了。” “嗯?”经六师兄这一提醒,贺难才注意到自己的局面已然是岌岌可危——自己虽然打了几个卒子和一匹马下去,看上去战国斐然,但实际上在六师兄的调度之下,几路大军已然锁定了自己的中兵——中兵一破,自己的中军帐便是唇亡齿寒。 强行兑子,那正中了南应之的计策,但若是仓促回防,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慢性死亡。 贺难可谓是已经落入了死局,但他也不曾犹豫,沉入对方盘底的一车一炮莽撞攻杀,意图以攻代守,却先失了自己悬在师兄头上的中炮,那突入敌阵的车炮也在南应之以付出一士一象的代价被绞杀殆尽。 下到贺难被绝杀之时,可以看到师兄的大军已然在贺难这边步步为营连成一片,而贺难这边的棋子则是“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散乱不堪。 “年轻人,总会大张旗鼓的做出一些事情来,想一鼓作气的结束。”南应之点评道:“但要知道,飞龙在天之后,便是亢龙有悔——越是得意,便越要小心啊。” 一连四盘下来,贺难仿佛是使用了浑身解数,把自己这些年被师父虐出来的经验全都用上了,开局也是用了四种不重样的套路,无一不是被南应之看破化解,甚至到了第四盘的中局,贺难主动进行防守,是由南应之进行的弃子攻杀。 南应之的攻势没有贺难那么张扬,但却更加老练,难以应对,他前几局都是以慢打快,第四盘猛然转变了风格之后直接杀的贺难一溃千里,算一算用时还不到第一盘的一半。 “突然转变风格是不是很难适应?”南应之看着贺难焦躁不堪的神情安抚道,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说出自己转守为攻打了贺难一个措手不及,又点出了贺难想主动防守却由于战术风格问题难以两全,反而败得比之前还要快:“还有两局的机会,小师弟,你可别让为兄失望啊!” 第五盘的开局,仍然是贺难以输家的身份执先,而他这一次的开局几乎和第四盘一模一样。 “想让我陷入定式,然后再突然变招打我?”南应之一眼便看破了贺难心中所想。 “算是吧。“贺难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在南应之眼皮子底下变了章法,直接出车。 从前几局的历史来看,南应之是了解贺难喜欢用炮抢先,出车很慢的弱点的,这一回战车速出,一下子让南应之警觉起来,格外地注意着贺难左右两车的动向。 果不其然,贺难这回车马炮齐头并进,错落有致,战线连成一片,布置地出奇的好,这也让南应之更加有所防备。 寻觅到一个机会,贺难本来停在自己六路的车长驱直入,飞下对面中宫,欲以大刀之势,直剜中士之心! 这一往无前的长车吹响了进攻的号角,这是前几局都没有出现过的、极其激烈的对攻战,一时间双方连连兑子,极其血腥。 几个回合下来,棋盘上的棋子仅剩下不到一半,而双方堪堪打成一个平手——贺难的两车两炮一马都已壮烈牺牲,而南应之的后防线也是千疮百孔。 “师弟,这一盘你可是有长进啊!”南应之赞道,随即又来了个但是:“不过你只剩下最后一局的机会了。” “师兄,你有没有听过师父说的这样一句话——过了河的卒子,就是车。”贺难云淡风轻抬了一子。 两个绑着红头巾的兄弟兵,像龟爬一般地匍匐前进,看似千里送死,实则触目惊心。 “什么时候……”南应之脊背一冷,他的注意力全被贺难那两副车马炮的冲杀所吸引,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大头兵泅水偷渡。 “在那个被我当作幌子的车冲阵之前,他们就已经时刻准备下水了。”贺难揭示了自己藏下的妙着。 小卒,没有车的横行霸道,没有马的大杀四方,没有炮的隔山打牛,只能一步一格,连回头路都没得走。 他们是数量最多却最不中用的单个棋子,是匍匐在光鲜亮丽、耀武扬威将军们麾下的炮灰,也可以是一根卡在喉咙上的一根小小鱼刺。 断却中宫,二鬼拍门! 其实贺难早在师兄说出六盘胜一盘的时候,就布置下了三重“局外”的妙手。前三局的憾负让师兄摸清自己的棋路,第四局一转守势的大败培养着师兄与自己对攻的信心,第五局复刻第四局的开局再猛然出车,是将师兄注意力死死拉住的关键。 从第一局伊始,贺难便计划着第五局的每一步,他甚至根本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背水一战的第六局上——如果师兄想帮自己,自然会在第六局放水;如果师兄重视承诺,那第六局则会是他最认真的一局。 贺难下的并非是棋盘上的每一局,而是把六局棋当作一整局棋来下。 第一局,贺难胜。 第一八五章 问计 苏眉秀等人原地扎营,两三人为一组地去各个方向搜寻徐清的下落,可是在此驻足了两日仍然一无所获。 铁越云手刃了徐清之后当然不会把尸体就往那一扔,而是又拖着他的尸首走了几里后随便找了个土地松软的地方草草下葬,这地方就算是让铁越云本人重来一次也未必能找得到,更别提苏眉秀她们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 徐清如果是趁乱脱身的话要么会优先回到苦云城来确保自己的安全,要么会再回头寻找大部队,可如今一点儿音讯没有,苏眉秀也清楚多半是没有什么好结果了。 “分两队走吧。”人是在自己手上丢的,那苏眉秀便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丐帮的人先回鹭洲,我和清哥跟着四海帮的人回苦云城确认一下徐三少爷的下落。” 徐正和徐真兄弟二人可比苏眉秀着急多了,这两伙人本就因为当夜苏家兄妹的“不请自来”而心怀信任危机,几次都欲向苏眉秀发难,但却又咽了回去——说到底他们俩还是对弟弟的下落心存了一丝去向,与其责难不如先把人给找到。 “秀姐,你们两个去四海帮……能行么?”凑到苏眉秀身边的丐帮兄弟年纪比苏家这对兄妹大得多,但也一半恭敬一半亲近地称呼着。 上一回虽然只是苏家兄妹在贾壬癸面前露了脸,但实际上丐帮的帮众们也早已遍布了苦云城,为的就是防一手贾壬癸突然翻脸。 可这一次若是徐清真出事了,那贾壬癸翻脸可是板上钉钉——真打起来就是四海帮一个分舵打苏家这两个人。 这位兄弟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苏眉秀还是婉拒了他的提议:“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们先回总舵汇报一下这件事的情况,再拨些人马回来接应。” ………… 回去苦云城的路上,众人当然也需要食宿,就算轻装快马,也不可能一日千里。 半夜,苏眉秀等人下榻的客栈,苏眉清的房门无端地响起了突兀的“笃笃”声。 苏眉清在苏眉秀身边承担的更多的是“保镖”一类的角色,所以他的觉很浅,或者正是因为他觉浅,才能承担这么重要的职责。 不过这一点的因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眉清从床上惊醒之后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压低了脚步,整个人贴到了门上。 如果对方想硬闯,那他可以第一时间就干掉最先冲进门来的人。 “开门,我知道你在。“门外的男声低沉,苏眉清只觉得耳熟,但也说不上来是谁。 “你是?”苏眉清故意把头扯的离门远一些再开口。 “贺难。” 贺难这厢不客气,苏眉清刚给他开门,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房间正中的长凳上,指挥起了屋子的主人:“把你妹叫起来。” 这像是骂人一样的话怎么听都不对劲,更别说内容还是苏眉清最为在乎的妹妹,他当即就一把抓住了贺难的领子,将这小子扽到了半空之中,恶狠狠地说道:“你说什么?” 贺难哪里想到苏眉清会因为这事儿暴跳如雷,一时间也懵住了,片刻后推了苏眉清一把,但他那力道也没什么作用,只好低声怒道:“你发瘟啦?赶紧去把你妹妹叫过来,我有要紧的事儿要说!” 苏眉清狐疑地看了贺难一眼:“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说。”他倒不是不信贺难的话,但怕的就是贺难对苏眉秀懂什么歪脑筋。 “三更半夜的,我一个男人不方便敲女儿家的门才找你这个当哥哥的代劳,你现在让我跟你说?”贺难也佯装发火,怒目圆睁道:“他妈的!我跟你说的着吗?你妹子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苏眉清也是个不让人的主儿,但他实在是难以反驳贺难话中的内容,只好放狠话道:“你给我放尊重点儿!” 人呢……就是这样,当你反驳不了对方语言中关于“内容”那部分的时候,又觉得心里有气,面上难堪,就只能吹毛求疵地找一找对方语气、态度、动机、立场上的不妥了。 我们可以不给贺难面子,但作为本书中第一个使用武学大招杀死强手的男人,多多少少我们还是要给苏眉清一点儿面子的——总之,就在这俩人因为这点儿六岁孩子都能解决的掉的破事闹腾的时候,苏眉秀已经被隔壁的声响所惊动,并且移步到苏眉清的房间了。 “贺难?你怎么在这儿?”苏眉秀在看到了来人之后也是一怔,苏眉清也顺势松开了手,放贺难自由。 贺难这会儿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开口就道:“徐清死了。” 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直接打了苏家兄妹当头棒喝。 “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苏家兄妹各自的性格从他们的反应之中便可以看出,苏眉清虽然武功比妹妹高得多,但此刻的第一反应只有震惊,独独苏眉秀脑子转的快,一针见血。 贺难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眉秀,过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副“我有难处”的表情:“如果你非要问的话……那天你们被那群身份不明的人袭击的时候,我在场。” “那你为什么不帮忙?”苏眉清没来由地对贺难有反感,但这个质问确并非没有道理,既然贺难和苏眉秀一伙已经达成了阶段性的同盟,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便是大忌。 “首先,你也知道我不是打正面的类型,我也没那个能力。”贺难慢悠悠地说道,不以为耻,当然,也不以为荣就是了:“其次,徐清的死我也并没有目睹,而是根据可靠消息来源提供的。” 听完贺难的解释,苏家兄妹的抵触心理渐渐平复了一些,但心中不免仍有三分火气:“那你事后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贺难叹了一口,不似方才轻佻:“那也得有时间才行——我一直跟着那群穿的像戏子一样的家伙们,后来便去和给我提供情报的人接头,能在现在这个时间追上你们,已经是我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结果了。” “他们……好像是梨园的人。”苏眉秀说道,她身为丐帮的掌钵龙头,对江湖事十分熟悉,就算不知道梨园内部到底是个情况,但至少是听闻过名字的。 “梨园这个名字我从他们嘴里听说过了,二位能不能再详细的解释一下他们是个什么样的组织?”贺难的轻功不错,在追击的路上逮住了一个因负伤而落单的梨园武生,以他的拷问手段来说问出名字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人在混战中便已经受了重伤,还没等说出更多信息之后便在贺难眼皮子底下气绝身亡了。 “梨园是一个风格极其鲜明的刺客组织,其宗旨便是拿钱办事,其中成员多以戏班角色的面貌作打扮,其中大抵分为生旦净丑四班,各有一个班主负责统率。”苏眉秀对此没有多说,想必丐帮和梨园也有某种程度的接洽。 贺难扶着下巴:“那就是买凶杀人咯?” 对于这个结论,苏家兄妹不予置评,他们在那群旌旗招展的武生冲上来的时候便清楚了他们势必是为了徐清而来,可惜那骁勇武生的实力相当厉害,逼得苏眉清使出杀招才解决掉,但却为时已晚。 “你们现在最好不要和姓徐的一起回苦云城,我现在严重怀疑是贾壬癸作祟,除了他之外的人要么不清楚你们这支队伍的具体动向和行进路线,要么应该没有资格请动那种实力的家伙。”贺难置身事外,旁观者清,给出了一个极其接近真实答案的回复:“当然,如果有其他的家伙藏在幕后,或者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徐清而是你们,只是事情误打误撞变成了这个样子——那很遗憾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说这些?”苏眉秀皱了皱眉。 贺难挠了挠自己的头:“当然不是——我是来给你们出主意的。” “我的意思是——别跟四海帮的人一起回。”贺难说道:“或者,如果你们觉得徐家兄弟于情于理都甩不开的情况下,那就越过贾壬癸,直接到东海龙王徐陵泉那里。” 第一八六章 只欠东风 李獒春就像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那样,做事慢条斯理。 他磨好墨,又在案上缓缓地摊开一卷纸,最后在笔架上选了一支他今儿觉得颇为顺眼的兔项健毫。 然后便坐了有一刻钟没有动笔。 他的心,不静。不静,便做不好任何一件事。 直到那三男一女各显神通地来到了他的面前,李御史仍然一个字都没有落在纸上。 亭亭而立玉如意,赫赫有声铁如来。分明玄鸟接春到,却见阎王坐泉台。 四暗箭,齐聚于此。 雷、燕、柳、郁四人站成了一排,听不到大人说话,却是哪个都不敢先开口,只得垂手肃立。 而李府首看见他们四人的心情,却又是一番别样滋味,止不住地在心中感慨。 山河府的“四杆明枪”,年纪最小的都比宝音和尚雷大宝要年长上几分,更别提自己孙女辈的郁如意了,他们四个,说来实在是非常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有大好的前途,无限的未来。 其实,这哪里是四枝暗箭,明明就是下一代的“四杆明枪”! 四暗箭设置的本意,并非是李獒春需要他们,而是他想要将这批优秀的年轻人留给李准,迟早有一天,当李准接替自己成为这方天地的支柱之时,这四人便是替他解决麻烦的帮手。 只可惜天妒英才,李准的离去不光让四暗箭的境地有些尴尬,也让李獒春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老了,诚然他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但那也是不远之后的事情。 李獒春还有想要完成、且必须完成的事情,他想为盛国、为百姓再多做一些事情,他也必须得为李家、为山河府的将来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放眼自己门下这些弟子们,或多或少都有让他感到为难的地方。 陆挺孤鸷,叶蒸不驯,曹生性毒,常儿内荏,南、周年迈,李凉尚幼……到头来,自己终究还是把这担子最重的一头压在了最年轻的小子身上。 这位都御史大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无奈,准儿过世后,竟然有一个和他那么相像的小子出现在自己身边,去承担本应该由准儿肩负起来的责任。 就连准儿当年提出来的“大计”,自己都一并交给了他。 作为父亲和师父,李獒春也曾幻想过若是这两个孩子若是同台唱戏会是个什么场景,要是准儿还在世,或许两个小子都能活得更轻松一点儿吧。 又或许,还真应了那句“你方唱罢我登场”。 静默良久,李獒春还是搁下了手中的笔:“来吧,一个一个汇报。” 宝音和尚雷大宝是当大哥的,无论好事坏事都当仁不让的第一个顶上,他强压着自己的粗嗓门说道:“上三门是通过气的,还是老规矩,少年英杰会不缺席,武林大会不参与。” 说罢,宝音和尚又从自己那合不上扣子的衣襟内侧掏出了几张汗涔涔的纸:“这几张上面分别是去寺里上过香、和找过我们方丈的官员名单,能详细写的我都把内容写上去了。” 李獒春接过宝音和尚递过来的名单,扫了一眼之后便放在了手边,朝着燕春来点了点头。 燕春来会意,立刻点了点头,随即道:“九大宗门之外的门派,基本上也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年轻一代的好苗子在少年英杰会上露露脸,但武林大会也只能做个看客。”说到此处,燕春来突然犹豫了一些,但末了还是说道:“阿难……贺难路过萧山一代地界的时候为了清除在当地作乱的匪寇,曾经到惊鸿派去搬过救兵,而交换的条件——他说要在今年的大会上帮惊鸿派往上走一走。” “还有呢?”李獒春虽老,但可不是老眼昏花,一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刺穿人心。“比如说……走到哪一步?” 燕二哥咽了咽唾沫,他也不知贺难这是自作主张还是大人授意,本来有心替贺难瞒上一瞒,但却不得不在大人面前败下阵来:“跻身九大宗门。” 听到这儿,李獒春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没必要替那小子隐瞒,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嗯?”一时间,四个人都显得有些错愕,其中尤其是以燕春来为甚。 “怎么扶持都是扶持,不如扶一个关系更亲近的门派,这个不难理解吧?”对此,李獒春没有解释太多:“春来这么些年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 “那就谢过大人了。”燕春来面露喜色,工整地拜了几拜,又退回了队伍中,和四人并肩而立。 紧接着就是第三位的柳青风,他无门无派,所负责的事情自然也和另外三位不同,说话也是言简意赅:“一人不差。” “那就好。”李御史指了指方才宝音和尚提交上来的名单,指示燕春来和柳青风:“这些人你们两个分一分吧,把动向都盯紧,有任何异动都要先汇报。” 相比之下,郁如意的任务可以算是最轻松的:“嗯……这段时间一直在好好练武。” “想在少年英杰会上夺魁?”李獒春饶有兴致地问道,别看郁如意是个小姑娘,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丫头内心里相当好胜,宝音和尚和燕春来都是英杰会魁首出身,柳青风则是因为性格和功法的原因压根儿就没参与其中,但其实力也不在那二人之下。 四暗箭,就意味着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有几位兄长珠玉在前,郁如意蛾眉又怎肯让人? “嗯。”小郁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她也不是张扬的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宝音和尚接过了话茬道:“我那个小师侄被我教的现在好生厉害,估计武状元还得落在我们须弥寺。” “这话可别说太满,我们惊鸿派还有人呢。”燕春来就喜欢拿这事儿挤兑雷大宝:“你可别忘了,当年就是我把从你们须弥寺手里抢过来的魁首,空明最近脾气还那么暴躁?”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揭短,俨然要上升到“比划比划”的时候,还是李獒春终止了这个话题。 “最近谁和阿难有联系?他到时候能顺利到场么?”在李獒春的计划里,贺难是不可缺少的一环,这个老幺虽然性格不怎么让人放心,但办事的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周獠早就回信给师父夸赞这个小师弟了。 “别问我,我不认识。”宝音和尚一摊手,他确实跟贺难没见过面。 “同上。”柳青风附议,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问小郁。”燕春来直接把话题引到了郁如意身上。 “能。”郁如意点了点头,随即呈上来了一封叠了几叠的书信。 李獒春展信细视,大字龙飞凤舞,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贺难的手笔,这封信由于内容十分重要,是夹在给小郁的书信之中要她呈给师父看的。 洋洋洒洒千字有余,贺难可是把这一段时间的苦水倒给了师父。当然,既然是出自他手墨,也免不了一番邀功。 而这封信最大的作用,便是给师父吃了一颗定心丸。 李獒春的心,静了下来。 “嗯,等到贺难就位的时候,前线的一切指挥事宜便全权由他处理。”李獒春拣起了那根名贵的紫毫笔,不吝其价值地在长卷上铺出了八个锋锐的大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风啊……吹起来吧。 第一八七章 临宁往事之江湖风云二十年 若要说从前,这临宁县城只是一个在中原数百县城中平平无奇的一个,温度不冷不热,宜居度不高不低,治安不好不坏,收支不富不穷,唯一值得说一说的,恐怕就是这里出过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一个天下武功首屈一指、江湖同道自叹弗如的大人物,一个真正的武林共主。终其一生六十多年,前半生便以无可匹敌的武功称霸江湖,后半生又毅然决然率领天下武道中人投身边关抵抗敌寇,可谓是真正的“侠之大者”。 而后世之人为表纪念,便将他祖籍所在的临宁县定为历届“武林大会”的举办地,虽然再往后时过境迁,武林大会及少年英杰大会的举办也多次落在了别处,但在中原武夫的心中,这里依旧是一个值得朝圣的地方,爱屋及乌连带着在“临宁县”选出来的武林盟主都仿佛天生套着一层光环似的。 由此,一般人可能会得出来这样一个结论——临宁县,可以算得上是中原的“武术之乡”了。 然而,其事实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与其说此地是武术之乡,不如说是“赌术之乡”。 或许乍一听,这是两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无论是少年英杰会还是武林大会,说到底,都是类似于比赛一样的活动,既然沾上了一个“比”,那么就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意外,有意外,就意味着有些独具慧眼的人从中觅得了商机。 这个所谓的商机是什么呢?就是“盘口”。 这件事大致可以追溯到九大宗门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即“不夜山庄”的建立,彼时中原武林虽然仍以长风书院、须弥寺和扶摇派为尊为首,但还没有九大宗门这么一种说法,可以说在儒释道三家之下,是一种百花齐放的局面。 其中呢,有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门派,叫做莱州剑派,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以剑法为主的门派,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也不过是居于二流之末,三流之首。而在莱州剑派中也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叫做皇甫宇,虽然他这个姓氏非常稀罕,但其本事也就是稀松平常,虽说在莱州剑派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弟子,但放眼偌大一个江湖,真就是“查无此人”的程度。 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事儿。要知道就算是莱州剑派的掌门,无论是功夫还是名头或许都不如三教之中的中游弟子来的响,在武林大会的“观众席”也就是有个板凳坐的地位,更别提作为弟子的皇甫宇了,到场就是充个人数看个热闹,类似他这种级别的人多了去了,下盘功夫好的那就站着,要是不嫌丢人蹲在自家掌门后边儿也行。 皇甫宇武功平平又名不见经传,自然是没资格登上少年英杰会的擂台,跟一帮通天彻地的大佬争夺武林盟主更是想都不敢想,但他心比天高,思维又异常活络,这样的人当然是闲不住的,便在脑子里打起了别的算盘。 这算盘是什么呢?说得简单一点儿,就是搞钱。 来参与武林大会的人,无论是门派还是个人,绝大多数都出于自愿,而非应邀,既然是自愿,那就得自负食宿,因为你就算是想找人报销也没有会当这个冤大头。莱州剑派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小门派,本意是趁着武林大会的时候与其它大门派和新任的武林盟主攀攀交情,一切食宿车马杂费当然是他们自己出钱。 莱州剑派的掌门性格比较贪慕虚荣,为了攀龙附凤每逢碰上个江湖上有字号的高手都得打肿脸充胖子请人吃饭饮酒,但问题是莱州剑派本就没那么多余钱,你掌门请别人喝一次酒,那弟子们就得喝一晚上西北风。也是形势催人紧,最后皇甫宇和几个弟子不得不想了一个搞钱的辙出来。 是什么呢? 开盘放赌。 因为以当时各门各派的条件和财力来说,不可能每逢一场武林大会就得盖起几座高楼,拔出一座会场,所以才会把临宁县定为一个“固定”的场所,而这个会场也比较简陋,除了三教以及其它富有的大门派出于脸面会时不时出钱修缮一下,基本上就是个公共景点,平时基本上就跟旅游区差不多。 旅游区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服务项目。临宁县的百姓们本来对这帮舞刀弄剑的江湖中人又敬又惧,但在慢慢接受了这里成为武林盛会的固定举办地之后便有人开始在周边大规模地建立客栈、酒肆、兵器铺、药坊等店铺——你武林中人也是人,也得吃饭喝酒,兵器在比试之中被打断了有铁匠给你再打一把,手脚在比试之中被打断了有大夫给你重新接上……,这些店铺基本上就秉承着一个原则“五年不开张,开张吃五年”。而且除了这些为武林人士提供生活便利的店铺之外,此地原本就有着不少民居存在,虽然老百姓们大多不能亲眼看到里面打的血雨腥风好不热闹,但扒着墙根瞅一瞅或是事后听个热闹也是一件足够打发许久时光的乐事。 皇甫宇呢,就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地做起了他的买卖。 少年英杰会虽然已经过半,但此刻正好是最热闹的中盘阶段,大伙儿不是都想看个热闹么?那皇甫宇白天就在会场里仰着脖子瞅里面的比武,晚上再像说评书一般地给外面的听众复述一遍白日的战况,紧接着再趁热打铁——明儿准备上台的都有哪路英雄少年,门派、武功、年龄、事迹等等嘁哩喀喳地这么一介绍,然后把铜钱碎银往写着该人姓名的盘子里一扔,买定离手。 这事儿能成么?还真能成。 首先,“玩”这个字是刻在广大人民内心深处的,但凡有点儿闲钱或是闲时,人们总得有一个途径来放松放松,皇甫宇整出的这个“一条龙”,就很好地满足了临宁县这帮看客的娱乐心理;其次,皇甫宇选择“目标群体”并非是会场中的武林人士,而是平头百姓,如果有闹事的不服的,他这一身武功也算是没白学,打不过江湖人士无妨,收拾这帮庄稼把式还不是手到擒来?最后,作为放赌的庄家,他讲究公平二字,事先就说好了无论是押哪边儿的赌客赢了钱他都抽走一成的利润,就算是给你们坐庄的酬劳了。 当然,这件事草草促成免不了有所阻力,前两日的生意十分惨淡,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在于皇甫宇选择的时机。 因为他选择在晚上“播报战况”再趁此机会开了明日的盘口,但无论他口才如何绝佳,已经有许多江湖人士一进门儿就已经把今儿的胜负结果都传开了,所以在他这儿基本上没有听他口若悬河的,赢的人急着把自己的钱收走,输的人谁还愿意听听自己是怎么输的?但要是不用这些手段去调动一下赌客参与进来的积极性,还是死路一条。 于是乎,皇甫宇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他安排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在会场里观看各路英雄的比武,自己就等在外面,只要出了一场的结果,也甭管里面的人是不是这么打的,他就根据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天花乱坠地编,只要胜负别给人弄差了就行。 从“赛后点评”变成了“实况转播”,皇甫宇这小赌场的生意还真让他给折腾起来了,不说赚的盆满钵满,至少是能供上师兄弟几个好吃好住了。 但像皇甫宇这样的人怎么肯放过这种机会?虽然这一届的武林大会还没结束,但他的眼光已经超越时间地看到了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在莱州剑派的众人班师之后,皇甫宇便立即着手观察下一个五年后具有潜力的苗子们,把他们的个人信息调查的一清二楚,就差进门的习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了。 而在少年英杰会将近的时候,皇甫宇更是说服了莱州剑派的掌门和几个头部弟子,凑了一笔钱直接在临宁县开起了一个小赌场,这一回他不但把五年前的经验教训全部汲取,不仅打点好了当地的衙门,还推陈出新地安排了几个生面孔的新弟子给赌场当“托儿”。 老掌门去世之后,莱州剑派的新掌门之位自然是落到了皇甫宇头上,就连那些个武功和资历都比他高上不少的同门都一致赞成。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绝大多数人习武的理由很简单,第一就是混口饭吃,第二就是防身自保,行侠仗义也得建立在吃饱肚子的基础之上。你武功高,但手下连饭都吃不上,皇甫宇武功平平但跟着他喝豆浆能喝一碗倒一碗,吃糖饼光吃里边儿的糖,那选谁当掌门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然后,莱州剑派就解散了。或者说是名亡实存,因为皇甫宇发现了个很大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学一辈子武不过就是二三流的水平,但我在临宁县正儿八经地经营了五年的赌场已经够雇佣一个一流高手给我当十年保镖了,那我干嘛还要当这个莱州剑派的掌门? 莱州剑派本来就不是什么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门派,所以门下弟子对于这个门派的称呼并没有很深的归属感,在听完皇甫宇的一番理论之后便纷纷被他说动,跟着他一起常驻在了临宁赌坊。 皇甫宇也没有想到,自己练了二十多年的武功,不如一朝弃武从商——如果开赌场也算是商人的话,总之他由此便声名鹊起。而由于名人的“光环效应”,许多人也顺着皇甫宇的老路跟风,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赌场在临宁县乃至县城所属的东山府拔地而起。 从莱州剑派的无名小卒,变成了冠绝天下的“赌王”,皇甫宇的一生岂止是“传奇”二字那么简单?或许他所做之事远不如当年那位武林盟主伟大,也称不上一个“侠”字,但至少在传奇性上,他的风头已经远远盖过了那位武林盟主。 当时乃至后世之人谈及皇甫宇的一生,有人说这是江湖没落了,有人说如今的人们比起侠义更看重利益…… 究竟是什么原因,也很难说得清楚,是对是错,更不可一言以蔽之。 至于皇甫宇的身后之事,值得玩味之处倒也不亚于生前,他的门人徒众最终分成了两派,一派便以临宁县为根基继续做大师父的赌场生意,反倒是皇甫宇的亲儿子却率领了另一派重新投身武林,最终由皇甫宇的嫡长孙、皇甫明月建立了后来九大宗门之一的“不夜山庄”。 可能真的是皇甫家的人骨子里流的便是做生意的血,不夜山庄的兴盛恰恰又是因为后来赶上了盛国两代皇帝重商的浪潮,自此便彻底奠定了九大宗门的格局。 今日的临宁县,皇甫宇所留下的“莱州赌坊”之中,依然是人声鼎沸。 “哈!自摸九万!胡了!”一张方正的麻将桌前,贺难正笑得乐不可支,他拍了拍桌子,示意同桌而坐的三个倒霉蛋掏钱。 第一八八章 赌一把 贺难到临宁县的时间着实不短,差不多已经是可以在周边茶楼酒楼赊账的程度了。 或许有人不太理解,“在茶楼酒楼赊账的程度”算是个什么程度? 在盛国的交易过程中,有个词叫做“三节结账”,意为在除夕、端午、中秋三个时间点统一把账簿上的内容清点结算,无论是商家还是客人,都能把心揣在肚子里,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好节。 “三节结账”这个词不难理解,但不少人或许对“赊账”这一行为的出现有着不小的疑问,但实际上“赊账”在这年头是个非常普遍的行为。 其原因,大体有这样几种——其一,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丰厚,如果只是在茶楼简单地喝一壶比较寻常的茶叶,一两银子便够得上喝个十顿八顿,要是只在平价的酒楼中酌一壶酒温两个素材,那更是一个月才能堪堪吃完;其二,银两大多数都是散碎银两,不好称重,使用起来不如铜钱来得方便;其三,虽然铜钱代替银两成为了第一流通货币,但二者的价值却截然不同,一贯钱足足有一千枚铜板,但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值,可谁出门遛个弯儿又会随身带着重达几斤的铜钱呢?既不方便也不美观,还把自己累的够呛。 综上所述,便有了熟客赊账这种潜规则,又或者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贺难自然不属于临宁县地方大大小小酒楼的熟客范畴,但别忘了这小子还有一张能说破天的嘴,人情人情,最架不住的就是攀人情,贺难这厢一口一个老哥哥的叫着,任谁来也都觉得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贺难来了临宁县,自然也少不了老魏和陈公子,三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贺难自是游走于街头巷陌,与那三教九流之众来往;陈炎弼这个堂堂茂林陈家的大公子却是被贺难打发去混迹于胭脂粉堆儿里;要说轻松还得是老魏,整日便自行练武,一旦逢着个贺难和陈炎弼都喝多了酒的日子,魏溃一天都未必能跟人说上一句话。 以贺难的性格来说,他自然是喜欢与人赌斗的,但也只限于私下里和朋友之间嬉闹玩笑,因为师父严厉禁止山河府弟子沾染不良习气,他至今也不曾踏足过赌坊一类的场所,再者说他也没那个闲钱去花天酒地,直到这一回进了临宁县、又必须得插手放赌一事,也算是不得不进宫了。 临宁县作为将赌博一事发扬光大的“赌术之乡“,赌博的项目自然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光是利用”骰子“这种赌具进行、且规则完善的游戏就多达几十种,更别提棋牌类的玩儿法了,而最为热闹且激烈的还得属以动物昆虫互相搏斗的游戏,如斗鸡、斗蛐蛐一类,当然,这种要专门饲养赌斗工具的项目并非是寻常人家可以玩儿的起的,多半都是些达官贵人才会热衷于赏玩。 以专业的角度来讲,刚刚踏入这座临宁赌坊的贺难并非是一个合格的赌徒,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赌客而已,和绝大多数来这里打发时间的普通玩家们一样,赢了会欣喜若狂或心中暗爽,输了则会骂一声“晦气”然后抽身离开等着哪天手里又有一点儿能支配的闲钱时重复上面的过程。 起初的贺难,的确会自恃上佳的头脑和记性以及不错的眼力赢上一些小钱,直到他在一张麻将桌儿上输了个精光。 聪明如他,自然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掉进去两回,也正是在和他人的“对弈”上遭遇了惨败后,他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临宁县会被人称作“赌术之乡”,而非“赌博之乡”。 能在这里的赌场混迹下去的,都是些真真正正手上有两把刷子的家伙,和那些输赢全靠运气的玩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江湖道上的黑话,把他们称为“老千”。 赌博赌博,赌的是筹码,博的是技术。就拿麻将这一种项目来举例好了,普通的麻将爱好者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依靠观察每个人打出来的麻将牌来确定对方手中的牌型,次一点儿的就只有把自己的手牌整理好后等着同桌的某一个傻子“放铳”或者老天赐给他一张“自摸”的牌;但对于真正的赌徒来说,从掷骰、定庄、洗牌,码牌的时候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每一个赌棍都有着他们各自不同的风格和手法,也就是“技术”和“千术”,而这才是通往胜利的真正法门…… 至于牌桌上的一些其他的决定性因素——拥有着强运的人当然会在赌场上无往不利,但是真正的赌徒们都知道,赌博是靠着计算、心理、作弊这些“手段”来赢钱的,这些手段在赌场里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轻则被这个赌场送去吃牢饭,重则永久性地失去参与赌博的能力,甚至生命……能靠着运气赢一两局的时候人人都有,但是能靠着运气一直赢下去的人——一个都没有。 贺难对于出千自然是一窍不通,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会教给他这些手段的人,所以他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采用了一个“笨办法”。 这个所谓“笨办法”的原理,便是根据麻将牌的制作材料形成的。出于成本上的考虑,赌坊的麻将桌上都有着固定一到两套、分别由竹片或骨片制作成的麻将牌…… 因为无论是竹子还是牛羊骨,每一张牌背后的纹理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这就给了老千们可乘之机——贺难,记下了整整两副麻将牌。 说是笨办法,但这种方式如果没有相当惊人的记忆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也算是种非常了不得的本事了。但说它“笨”的原因当然还是和老千们常用的、依托手法的迅速而实施的千术相比,“默牌”有根本上的效率差距——就说一点,只要给你换一副牌,那这招便已经不攻自破了。 当然,这个笨办法是千术中最安全的一种。贺难在临宁县待了不少日子,据他的观察这里残疾乞丐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其他地区,想必原因自然是不用多说——总之,贺难可不想变成无臂大侠,要不是需要自己亲自出马钓出一条大鱼来……他又何苦自找不痛快呢? …………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出千了啊?”坐在贺难上家的醉汉今夜已经是第九次把钱往贺难面前推了,而直到现在他还没开张,自然是十分眼红。 贺难用舌头剔了剔牙,发出“滋滋”的口水声,他轻轻瞥了一眼招摇的醉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你怎么解释你今天晚上赢了九把牌全都是自摸?”那醉汉呛声道,虽然贺难并不是连赢了九把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但九把自摸在这张桌子上的确是个极其可疑的事件。 要知道,醉汉说贺难出千也算是“贼喊捉贼”,这张麻将桌上的常客无一不是千术好手,让他们去相信一个人能靠着运气赢他们,比千术上的碾压还难以接受。 “运气好咯。”贺难连看也不看那醉汉,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手牌:“我劝你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内容,是为了你着想……赌场的规矩,大家都懂——你要说我出千,那就得当场抓包才行,不然你这种胡乱指责别人出千、输不起一样的行为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不是么?” “呃……”醉汉也迅速地反应过来,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同桌的人,最后眼神落在了贺难的对家身上,悻悻然地闭上了嘴。的确,如果没有证据却妄加指责别人出千,那下场也不会比被人当场抓包的老千好到哪里去,接下来的牌局便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 贺难并非是那种自认为掌握了局势便不留后路的家伙,事实上今夜的战果已经是他“收着来”的结果了,而他今夜的目的,自然是…… 就在贺难今夜牛刀小试,即将把钱带下桌子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只刺着花绣的手臂轰然穿过倒塌的牌山,按在了贺难的战利品之上。 手的主人是个面目看起来相当狠厉的青年,倒吊三角眼,高拱狮头鼻,顶发枯黄根根竖立,他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贺难,吐掉了口中衔着的牙签:“小子,在莱州赌坊里出千,你很够胆嘛!” “你终于肯吱声了。”没想到贺难连看都没看那堆成小山的铜钱一眼,直接双手插在头后仰躺在靠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我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呢……” “您说是吧……莱州赌坊的大监赌。”贺难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直接道破了对方的身份。 无论是莱州赌坊这样久负盛名的大赌场,还是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就在街边攒起来的黑局,都有特定的人手专门负责看场子,低级一点儿的就只是打手,而高级一点儿的场所便会出重金聘请懂行儿的高手专门作为“监赌”,以防止参赌的人作弊。 而监赌一职也有门道,通常分为明监和暗监两种,明监便是赌坊的工作人员,上至管事,下至小厮都可以算得上是明监的一种,就如同灯笼一样明晃晃地在你身边亮着,教人心生忌惮不敢轻易出千。与之相对的,“暗监”的特殊性就在于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隐藏自己的身份,就如同一般的赌客一样混迹在赌场之中,他们和明监所负责的业务也有本质上的区别——被明监抓住的无非就是该送官的送官,该砍手的砍手,可暗监就没这么好心了,在对你上刑之前他们会先把你的钱掏个一干二净,然后该送官的送官,该砍手的砍手。 “你找我做什么?”青年也不去计较贺难是怎么看破自己身份的,但既然对方想让自己出面,那先问问目的再说也不迟。 “谈一笔交易。”贺难笑眯眯地说道。 青年皱了皱眉,眼里流露出倦怠的光:“谈生意应该去找我们老板,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不不不……”贺难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这笔生意,是请您监一场大赌,我想您应该很感兴趣,当然,此处人多嘴杂,在下也不敢妄言。” “哼,连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千的事情你都敢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妄言的?”大监赌冷哼一声:“请我去倒也不是不行,我们赌行儿本来就有替手的,但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 “莱州赌坊是我看的场子,就算你是诚心来找我谈买卖,但在这儿出千就是坏了赌坊的规矩,也是打了我的脸……”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谈,可以谈,但你得先把该清的帐给清一清……你说是吧?” 大监赌这话刚一撂下,便有候着的小二递上来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和一块白布,大监赌将那钢刀抹的干干净净,然后将白布垫在了贺难的右手手腕底下。 这般场面,贺难自然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但他面上偏偏还不能示弱:“赌坊有赌坊的规矩,可大监赌您自己的规矩我也有所耳闻……” “哦?”大监赌的刀都已经悬在贺难的手指头上了。 “我邀您赌一局……”贺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管输赢,跟您谈生意我是一定要谈的——我赢了,账目两清,我输了……双手奉上。” 说罢,贺难把自己的左手也塞进了钢刀之下,那刀锋正贴着贺难手腕上的寒毛。 第一八九章 方圆一寸 赌一局,这个提议对于沈放来说很喜欢。 如果把赌博的技术类比成兵法,那么沈放无疑就是赌博界的韩信,有个古老的成语故事叫做“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放在沈放身上也差不多,这家伙是可以让手中的钱“无中生有”的类型。 那么话又说回来,沈放这一身赌术又是哪里来的呢?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诸如此类的话语似乎在不断地证明着“血统”的重要性,但实际上比起“血统”来说更能影响一个人成长的,应当是“环境”和“教育”。 而沈放,应当是这种观点中一个最为有力的论据之一了。 沈放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农家庭之中,丰衣足食,家给人足,父亲是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小地主,母亲也算得上是当地县城里的“大家闺秀”,而沈放也一直遵循着父母安排的轨迹日复一日地成长着,合情合理。 跟他如今的生活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在沈放十四岁那年,他偶然间从他们家的一个佃户那里接触到了他接下来的人生中所从事的事业,也就是“赌”。 到此为止,有很多人都会认为接下来我所讲述的将是一个出身优渥的少年误入歧途之后败光家业最后浪子回头的故事——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事情离谱就离谱在,这跟人们想象中的完全是两码事。 沈放的“天赋”很高,他在赌博一道上的境界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无师自通地便领悟了一些相当深奥的出千手法,而在十七岁那年他准备离家闯荡的时候,他的本事早已经超越了带他入行的赌徒。 之所以会用“带他入行的赌徒”而非“师父”这种词汇来描述,那就是独属于这一行的特殊性了。赌场无父子,在赌场上的搭档因为彼此之前的感情因素失手乃至到断送赌徒生涯的可不在少数,因为一念之差就人头落地的也是比比皆是。 带沈放入行的那个佃户,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千,从他在沈家做了半辈子的佃户来看此人的赌术也只能说是一般,但只有沈放知道,自己这位“领路人”虽然没有赢过什么大钱,但却永远保持着自己“不输”甚至“小赢”。 他在早于千术之前教给沈放的第一堂课,就叫做“放手”,而这一堂课却是绝大多数赌徒一生都没能学到、或者说做到的道理。也正是这一课,让他本人可以安然无恙地退出了赌行,也让沈放成为了“不败”的赌徒,他离家时身上不带一文钱,但每年年关回家的时候总是能给家里添置几样大件的玩意儿,然后把一沓面值相当惊人的银票塞在炕沿的一角。当然,所谓的“不败”也并非是说他从来都没有输过任何一小局,而是指以月或季度为单位的时间内他总会是赢的。 可能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会认为既然如此,他只要靠着他赌博的本事积攒下一笔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之后“退隐”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要在赌坊做一个监赌呢?这既不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也不是一个很有“钱途”的职业。 要知道,在赌博的世界里,是没有“最强”“不败”“无敌”等等这种说法的,这种头衔对于赌徒来说既是赞美也同样是枷锁,因为在这里只要失败了一场,就很有可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一场赌注奇特的赌局之中,“不败”的沈放欣然接受挑战,而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涩。 他没有输掉“钱“这种身外之物,也没有被割掉某一部分的肢体,而是输掉了“自己十年的人生”。赢他的人是莱州赌坊上一代的大监赌,在赌博业林立的今天,莱州赌坊并非是盛国最大、最豪华的赌场,但绝对是传承的最久远的赌场,“久远”就意味着随着名气、财富的积攒会有一些特殊的规矩流传下来,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大监赌”的位置。 莱州赌坊的老板都可以作为交易的筹码,只要开价够高便能换人,唯有“大监赌”的位置是需要靠赌来决定的。 为了纪念和供奉祖师爷皇甫宇,莱州赌坊的每一代的大监赌都只能坐十年,而大监赌要在自己的十年监赌生涯的末期寻找一些在道上有潜力的年轻人,或是等人上门来挑战,再通过“赌”的方式决定下一个十年的大监赌花落谁家。 按理来说,莱州赌坊的大监赌也算是赌博界中里程碑式的地位标识了,但偏偏沈放对此毫无兴趣,因为赌博对于他来说并非一种职业,而是一种“追求”,他孑然一身的离家就是为了无所拘束的“赌”,但大监赌的位置却肩负着异常沉重的责任。 是的,明明是一个对大监赌兴致缺缺的赌徒,却比那些野心勃勃的赌徒们更清楚,莱州赌坊的大监赌,比“技术”更加需要的是“责任”。 世事无常,却又搞笑。那些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的赌徒们被一个一个淘汰,反而一心想逍遥自在的沈放却被铐在了大监赌的位置上。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沈放不想坐大监赌的位置,何不从一开始就故意示弱被淘汰呢? 如果你是沈放你就懂了。 回到眼下,这已经是刚满三十岁的沈放在大监赌位置上坐的第十个年头了。 赌,自然是可以赌。 但赌什么,还得两说。 “事先说好,你提出的赌局我可以接下。”沈放想了想,把钢刀猛地插进了桌板之中,刀身震动嗡嗡作响,而他自己则坐到了贺难的对面,用大拇指剔着中指的指甲。“但前提就是……别想着跟我玩什么‘我赌你会砍我的手’这种文字游戏……” 在赌场之中,沈放见过的、希望通过这种小聪明获得胜利的家伙多了去了,在他心情好一点儿的时候无非就是给对方一个机会重新赌一局,而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就会变成“先赢下来,然后再收取应当支付的赌注,最后再从这个人身上拆下来点儿别的什么零件。” 贺难……当然是个很会耍小聪明的人。 但表面上,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一样:“那当然……既然是在这个场合之下,那我们就赌‘钱’好了。” 为了让沈放听得更清楚一点儿,贺难还特意在“钱”字上咬了重音。 “赌钱?”在这一瞬间,沈放似乎都觉得有点儿听错了,他知道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无论是什么奇怪的赌局他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是赌钱——他真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么? 这可是……“不败”的沈放。 “啊……当然不是那种很简单的赌法……”贺难也开始施展着自己的小聪明:“钱是什么形状的?” 沈放也搞不清贺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豫了片刻之后给出了一个十分谨慎的答案:“铜板是圆,银票是方,元宝便是元宝状,至于散碎银两……什么形状都有。” “嗯……你是这么认为的么?”贺难从口袋中摸出了一枚铜钱在手中不停地抛着玩:“那我们就拿这一文铜钱来赌上一局好了……” “胜负由命,成败在天。铜钱一落,结果便知。我赌……”贺难自信地对沈放说道。 赌铜钱的正反面,看起来这是“最公平”的赌博了,因为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出现的概率都是无限接近于相等的。 然而,贺难自是不会把自己的双手赌在这一半一半的结果之上——他这枚铜钱,是极为罕见的“错面钱”。 在盛国的铜钱版型中,正面印有“盛国通币”,背面印的则是发行当年的年号,即类似于“元初三年”、“成武十二”这样的字码。 而贺难手中握着的这枚“错面钱”,就是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铜币。 然而,以沈放的经验来说怎么可能就让贺难这么自说自话的决定呢……所以他愣是抢在贺难说话之前把话头给止住了:“等等!你手里这个铜板不会暗藏什么玄机吧?” 伎俩……被拆穿了。 伎俩……被拆穿了? “喂喂……”贺难一脸不爽地倒打一耙:“你别自说自话啊,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这枚铜板可是罕见的两面都是正面的错面钱,也是我的幸运币哦!” 神他妈的幸运币,那你岂不是赌正面永远都会赢啊!沈放被气得怒极反笑,类似于这种用到道具的出千手法他也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用过,但这么无耻的说出来他还是头一次见。 “谁说我要跟你赌正反面了?”贺难振振有词:“我要跟你赌的是……形状!” 话音未落,沈放已经脱口而出:“我赌圆的!” 沈放已经看清了那枚铜钱的两面,当然没理由看错形状,那分明就是圆的嘛!事实上如果是平时,沈放压根儿懒得理会贺难这种无赖似的赌法,但今夜贺难这一系列奇葩操作让他也不得不气血上头。 再说了,赌圆的难道会输? “这样啊……”贺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像是羊癫疯发作一样嘿嘿地笑了两声:“你赌圆……那我就赌‘方’好了。” 沈放现在已经不把贺难当成正常人去看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尊重整个赌博的过程,然后在硬币落地的时候一刀把贺难的膀子削下来:“随你便吧,你就赶快扔就好了。” 莱州赌坊自然是有着很多私密的、供人赌博的单间的,此刻贺难与沈放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位于三楼的、打麻将的单间,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两个同坐的赌客和一直候在房间里的杂役正好做个见证。 贺难,轻轻地朝着天的方向扔出了手中的那枚铜钱。 忽而一阵风自窗外送了进来,屋内的所有烛火……灭了。 “这他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噤声,沈放却一拍桌子。 “看到了吗?”贺难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桌子正中间的那支蜡烛重新燃了起来。 众人第一时间还不知道贺难在说什么,但下一秒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那枚铜钱虽然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但沈放背后那堵墙上却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白影。 “是方啊。”贺难笑了笑,弹指掸灭烛火。 是方。 是放。 第一九零章 天下第一快刀 第一九零章天下第一快刀 “这……” 在望见那方被烛火映出的白影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迟疑了。 那一枚铜钱,分明就是圆的,但映入眼帘的…… “行了。”在一片寂静之中,沈放主动落下了脚,他自然是能看穿贺难玩儿什么把戏的,“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我来的……” “输了想赖账啊?”贺难抽冷子说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你要是觉得钱是圆的,那你把那枚铜钱找到,然后砍我的手,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话说的……就跟放屁没什么区别,贺难自打进这屋起就准备好了至少三种安全跑路的方法。 “呵呵……”沈放笑了笑,又把蜡烛点了起来,脸色忽明忽暗:“用这种小聪明的手段跟我赌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我对你这个很有兴趣……我给你个台阶下,也是给我自己一个台阶下——你要我监的赌局,我可以接,但在这之后……我们再来赌一把。” 到此为止,贺难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而至于贺难想要沈放替自己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此处暂且按下不表,先来看看另一头发生着什么…… 近七年的军旅生涯让魏溃养成了相当优越的作息习惯,他通常在卯时就能自然醒来,然后叫上陈炎弼两人出去吃上一口早点,最后顺便给懒鬼贺难带回来一份儿。在贺难与陈公子拼命“出外勤”的时候,魏溃当然也不会闲着,他的修炼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现在对他而言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究竟变强到什么地步了? 在魏溃“叛逃”出天狼军万骕营之前,他和厉铎最近的一次交手已经差不多达到了可以对抻的程度了,也就是说厉铎无需再像刚遇见这个愣头青那样刻意留手,而是几乎毫无保留地和这家伙展开对攻。 当然,厉铎当时并没有动用真炁,而是只在纯粹的兵击上进行的交锋,但他在这种层面上已经感到力有不逮,也足以说明魏溃的实力如何了。 转眼过去已是一年,而这一年之内魏溃的对手也都是颇具些含金量的人物,惊鸿派的两代最强弟子燕春来和萧克龙,绿林道十殿阎罗中的泰山王和平等王,四海帮中的贾壬癸与归四通,以及丐帮掌钵龙头的贴身护卫苏眉清…… 其中有些是点到为止的切磋,有些是你死我活的搏杀,但唯一让魏溃使用出“招式”的对手却只有一个。 是的,和天下所有武夫一样,魏溃当然也有自己的武功招式。那是一套学自杜荣又经过他本人自创改良、推陈出新的拳法。 魏溃的文化水平不高,也懒得给拳法起什么名字,但贺难却热衷于此,只不过在二人结识之后魏溃也没有什么机会去使用罢了。 只有在对上会降龙掌的苏眉清时,魏溃以“丷锤”硬撼对方的“出渊”,但却在双方都发招未半时被苏眉秀截下,不然两个人中至少会死一个,或者说是两败俱亡的场面。 不过,就在今日,魏溃又遇上了一个实力高到不得不让他使出“招式”的人物来。 一个男子走进了这家客栈,他的相貌粗野,但也并非到凶神恶煞那种程度,他的外形高壮,但也并非魏溃这种夸张的体型。 他迈进客栈之后迅速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自顾自地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叫小二点了一壶酒和两个素菜,然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百姓,但在老魏的眼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家伙走路很轻,以他的身高体重来说除非刻意练习过步法,否则不可能走的那么轻盈;这家伙的手掌很长,虎口有茧结成,这是练过手上功夫的特征;这家伙的选位意识很好——那是客栈中最好的位置,能看到所有人的动向,但不一定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这个理论当然也是贺难给老魏说过的,他当时就是靠着这个才发现了魏溃,但魏溃倒是不会刻意地选择这种位置去落座。 最重要的是,魏溃的鼻子对血味儿很敏感,血的味道对他的效用大概是荆芥之于猫,所以这男人打他身边一走一过,本来饱餐过一顿午饭觉得十分无聊的魏溃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很浓的血腥味儿,但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也没见到沾血的地方……老魏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个合着双眼的男人。 “他杀了人,很有可能杀了不止一个人。” “如果是练拳脚的,就算杀人通常来说也不可能见血。” “那就是练兵器的,锐器杀人才会见血。” “当然,也有可能他擅长很多种武功,只不过当时用了最方便的一种。” 就当魏溃还在脑内做着分析的时候,已经有几名武林中年轻一辈的弟子从二楼下来,这几人也看了一圈在一楼落座的客人,直到目光落在那僻静的角落处,几人不敢相信地对视了一眼,最后一起凑了过去。 少年英杰会和武林大会将近,这个时期的临宁县内自然汇集了不少武林中人,绝大多数都是作为各个门派的先头部队前来踩点儿占地方的,几乎每家客栈都是爆满的程度,而魏溃脚下这座当然也不会例外。事实上魏溃这些天也结识了不少颇有些本事在身的江湖中人,闲来无事便会比划比划。 而结伴一起下楼的几人都是义刀门的弟子,因为和义刀门长老鲁鼎有旧的缘故,魏溃和他们就算是搭上桥了,而这几位也是近来被魏溃抓着“练武”练的最勤几个,叫苦连天。 “李大侠?”义刀门弟子中有胆子最大的走近前去,双手抱拳,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却又不失恭敬。 那瞑神之人慢慢睁开了双眼,有些疑惑道:“你们是?” “我们是义刀门的弟子,曾经有幸在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一睹过前辈的风范,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几个弟子七嘴八舌地说道,总之表达的都是钦佩艳羡之情。 这边一通寒暄过后,义刀门的弟子还提议给李大侠加几个好菜,但被对方婉拒后也只能作罢,几人挑了一张离李大侠不远的桌子坐下,时不时过去敬上一杯酒。 “喂,这什么情况?”魏溃从背后一把搂住义刀门的赵贤,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耳朵边儿上。 赵贤是义刀门这几个里武功最高的,跟魏溃的关系也最好,他倒是不会介意魏溃这粗暴的动作,但却搞不清楚魏溃的意思:“魏兄……什么……什么情况?” 魏溃瞥了一眼李大侠,朝着那个方向努了努嘴:“这位……谁啊?” “魏兄,难道你不认识这位前辈?”赵贤虽说也听闻过魏溃手刃绿林道两大巨头的事迹,但却算不上了解对方的过去,对于魏溃不认识李大侠这件事感到十分惊愕。 “废话,盛国几万万人,我都要认识吗?”魏溃也不跟他们几个客气,一屁股坐到了赵贤边上,其它几个义刀门弟子只得抱着自己碗坐到了二人对面的长凳上。 赵贤也看了一眼李大侠,见对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动,才低声问道:“不知道魏兄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四个高手,并称‘老弱病残’?” “啥?”魏溃听完之后人都傻了,他冲着赵贤挑了挑眉:“并称老弱病残……你确定这是四个高手?” “是的,而且是公认的超一流高手。”赵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溃,然后挑了一筷子肉丝送进嘴里:“这四位超一流高手的绰号分别是——老狗、弱雉、病猫和残猿。” 听到这儿,魏溃已经无力吐槽了,他只觉得要么是赵贤疯了想今儿加练一个时辰,要么是自己疯了听到的都是胡言乱语:“你是觉得我是弱智还是你想被我打成弱智?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给自己取一个绰号叫做‘弱智’吗?” 面对魏溃半开玩笑半恼火,赵贤也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雉是野鸡的那个雉啦,不是智慧的智,还有这些绰号又不是我取的,你应该去问他们本人——当然,这四个绰号并非是独一的,而是代代传承下来的,这四位高手会把绰号留给自己看中的徒弟,所以你要是想问为什么会有这么让人觉得离谱的绰号——那你只能亲自下去问问那四位前辈了。” 魏溃也不知道赵贤说的是真是假,他也不可能亲自去问四个绰号的创始人,但他依旧很迅速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这四大高手的名号是代代传承下来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并非每一代拥有这些个绰号的人都是超一流高手?” 赵贤朝着魏溃比了个大拇指:“魏兄果然厉害,的确如此,但拥有这四个绰号的人就算不是绝顶高手,但也足以位列当世一流的水准,绝对不会弱到哪里去。” “那你跟我说说……这个……李大侠,他的武功怎么样?”魏溃一听到当世一流这四个字,立刻来了兴趣,他能看出来这个男人不弱,但却不知道对方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当然,至于他究竟是老弱病残中的哪一个,魏溃才不会在乎。 听完魏溃发问,赵贤又偷偷瞟了一眼李大侠:“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 听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赵贤还是没说到点儿上,魏溃等的着急,一巴掌就拍在了赵贤背上,终于让这小子把话吐了出来。 “天下第一快刀。” 第一九一章 病猫李遂 天下第一快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最接近“天下第一刀”的称呼。 因为最强的刀客,最终所追求的都是“快”,你的刀越快,就能先人一步地砍下对手的脑袋。 当然,这位李大侠终究还不是“天下第一刀”,因为还有其它在刀术一途上通过种种因素能够和他分庭抗礼的人存在。 但即便如此,他的刀法已臻化境却是江湖中公认的事实,凭着这一手快刀他也足以位列天下顶尖高手的行列。 魏溃,是绝对不可能放弃这种机会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要尝试着去挑战一下这位顶尖高手。 但不是说你想对别人发起挑战,别人就必须得应战不可,这里面的门道可多着呢。 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规矩,有些规矩是摆在台面上的,而有些规矩是藏在桌子底下的,但无论是明着还是暗着的规矩,本意上都是在约束着种种出格的行为。 就比如“论资排辈”或者类似的现象,无论是在任何一个行业中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一点儿,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利好的行为,但也不能否认它在某种场合之下还是有积极作用的。 就拿眼下魏溃想要挑战李大侠来说吧,二人之间的武功差距很可能远远小于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差距。诚然,魏溃这一年也算是声名鹊起,在一定范围之内小有名气,但说白了在大众的眼中还是没有你这号人的存在,顶多就是一个做过一些行侠仗义之事的小角色;但李大侠就是一年到头什么都不干,天天去各大门派蹭饭蹭到狗都不跟他一桌,人家也是“天下第一快刀”。 这样的描述并非是为了贬低魏溃或者李大侠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要站在一个第三方的角度,客观地描述二人之间切实存在的资历差距。 话又说回来,江湖里一点儿也不缺与李大侠地位相仿的高手,而想拿这些高手们来拔份儿的家伙只会更多,那些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哪一个没想过一举成名?而成名的最好捷径就是打败一个江湖上的知名高手。 问题其实就出在这儿,你说这些武林名宿、各大掌门如果被人登门挑战的话,到底是接招还是不接招呢?如果不接招,那不免会落下一个“怯战”、“惜命”、“名不副实”的话柄,如果接招——那这一天还干不干别的了?在门口坐等一群人排着队跟自己打擂台就行了。 可别觉得这话说的夸张,要知道有句话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光脚的人,如果真的谁来挑战你都应,那别说是武林中人了,就是门派山脚下种地的打铁的卖菜的都想跟你“试吧两下”,输倒是没什么输的可能性,但烦人却是真的够烦死人的。 而关于挑战的潜规则除了防止那些怀揣着“下克上”梦想的人乱拳“烦死”老师傅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它在“维系武林平衡”之中起到了相当程度的作用——在那个武林刚刚起步,还没有那么多规则进行约束的时代,无论是一方豪杰还是街头霸王都免不了因为某些不必要的因素而好勇斗狠,尤其是“面子”。结果也显而易见,中原大地的武术光辉险些就因为人丁凋零而胎死腹中,从血与泪时代走过来的武术家们从此也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有些架,不是非要打的,就算是不打不行的架,那也别往死了下手。 江湖呢……它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它不能光是打打杀杀,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了。 但是,有些人并非是“绝大多数人”,就比如眼下找了个宽阔场地准备比试一场、正在互相对视着的魏溃和李大侠。 对于魏溃来说,“强大”远比活着重要得多,“复仇”应该也算。 对于李大侠来说,“成为一个大侠”也远比活着重要得多。 很少有人知道,“李大侠”并非只是一个称呼,而是他真正的名字。当然,这个听起来十分滑稽的名字肯定不是他父母给他取的,但自从他出名以后就已经被人这么称呼了。 李遂,江湖人称“病猫”。 李遂出生在一个猎户家庭之中,自出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一度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无奈之下父母便抱着他找到了他们力所能及范围中最具有势力的人物,也就是上一代的“病猫”。 可能有些人会对于一个普通的猎户认识病猫这样的高手感到奇怪,但每个人都有遇到麻烦的时候,病猫曾经被这个姓李的猎户救过命,所以他也要救一救这个孩子。 病猫找了很好的大夫给李遂看好了病,为了强化他的体质又收他为徒,教习他武功,最后又在自己临终之际将“病猫”这个绰号传给了仅仅只有十七岁的李遂,也算是仁至义尽。 事实上,以上一代病猫的实力来说,慕名拜他为师的人不在少数,就算他不愿意收徒也完全可以把“病猫”这个影响力颇高的称号传给其它相中的人才,但他却一意孤行地把它留给了这个不但年轻而且天分武功在同龄人中都并不算突出的孩子。 因为他在李遂身上看到了在江湖上已经失传已久的精神,一种本该存在的精神——侠义。 他可以为了替朋友出头独自面对十几个人人的围攻,他可以用身上仅剩的零钱买一些烧饼分给沿街乞讨的乞丐们,他可以义愤填膺地去为被恶霸欺压的百姓讨回公道,他可以和与自己曾经发生过矛盾的人一笑泯恩仇…… 病猫相信,这个孩子将来会是真正能成大器的人,把病猫这个称号传给他,对师徒二人都意义深远。 李遂并没有辜负他师父的期望,“天下第一快刀”就是他努力的证明。 其实以李大侠的身份来说,他完全可以拒绝、甚至十分硬气的拒绝魏溃这无礼的要求,但从他成长的过程就能看得出来,此人是极富有“豪气”的类型,甚至于在其他人眼里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比如他答应接受魏溃较量时的说辞是:“真正的男人就应该接受一切挑战!” 嗯……怎么说呢,这样的话以及这样的语气,实在不像是从一个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口中说出来的。 在李遂将他的刀从包袱中整个掏出来的时候,魏溃的眼神在刹那间便产生了变化。 那柄刀从外形上来看极为普通,只有一尺半长,但它的刀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杀气是掩藏不住的。 而魏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所感受到的血腥之气并非来自于李遂这个人,而是来自于他配带的这把短刀。 “你的刀……”魏溃皱了皱眉头,那柄刀给他一种骇人而又熟悉的感觉。 “历代的‘病猫’除了会将这名号传递下去之外,也会把这把刀一同授予后人,可以说这把刀就是病猫的象征……”李遂不知道魏溃想要说什么,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道。 “小伙子,从你的体型和气势上来说我就能看得出来你的实力很强,你的求胜欲望和战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要提前告诉你一声……我也是不会留手的。”李遂在抽刃相向之前还是很客气地通知了魏溃一声:“当然,你用拳我用刀终究还是有些不公平,所以我尽量避免让你受伤。” “呵呵……无所谓,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情。“魏溃笑了两声。 “也对。”李遂点了点头,对魏溃的话表示赞许,然后倏然脸色一变,竟出现了十分狂热之色:”看你长相像个粗人,倒是还挺明白事理的……那就让你使出浑身懈数、然后了无遗憾地败在我的手下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李遂话音落下的时刻,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魏溃的视野当中。 天下第一快刀,快的当然并不只有刀法,如果他的身法不够快的话,那么刀法又怎么能快的起来呢? 尽管在赵贤口中了解到李大侠身手凌厉的魏溃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丝毫没有掉以轻心,但这一刀还是让他应接不暇。 “一日千里!”也不知道他是在提醒魏溃还是本身的性格所致,李遂还挺激情地喊出了招式的名称。 “接住了。”魏溃在短刀近在咫尺的时候感知到了那股强烈到避无可避的血气,他正是凭借自己这敏锐的嗅觉和出色的反应能力一把攫住了李遂的手腕。 “真的接住了么?”可下一个瞬间,李遂却在魏溃的眼前回应了他一句。 一股轻微的、撕裂的痛感从魏溃的肋侧传来,虽说他的忍痛能力极强,这点感觉对他的动作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但伤口却是切实存在的。 魏溃……血如泉涌。 第一九二章 过招 一刀、两刀、三刀。 须臾之间,李遂已经在魏溃身上留下了三道刀伤。 “还能打下去么?”李遂此时已经收敛了眼神中的狂热和战意,停在距离魏溃一丈远的地方。对他而言,魏溃的本事也不过尔尔,对于一个和他差距如此之大的人,他也没有什么再出手的必要了。 而对于魏溃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无力感。 那是自己刚到沙寒关前线时厉铎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尽管当时的他不服,但实力上的差距是极其显著的。 从客观的角度换句话来说,就是“再打下去魏溃真的会死”。 然而,魏溃心中还有另一股无法抑制的感受逐渐攀升,盖过了无力、盖过了恐惧、盖过了其它所有的情绪…… 那是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当然能。”魏溃攥了攥拳头。 李遂看着继续求战的魏溃,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落:“那就得看你能不能拿出别的本事了……” “好啊!”魏溃咧开了自己的大嘴,颇自信地回应着。 一拳击出,风云变色!如针如刺,锋芒毕显。 魏溃打出的看似只是一记普通的直拳,但在拳锋迫近的时候李遂才意识到这青年的力量有多么恐怖。 但超一流高手毕竟是超一流,李遂骤然出刀后发先制,欲以刀锋逼迫魏溃收招。 魏溃从不退缩,哪怕是面对天下第一快刀也不会退缩,这一拳打出去,就没有回头之路! 最终,李遂这横栏似的一劈还是在最后关头改用了刀背,魏溃虽然没有收招但也以“卸了几分力气”来回报对方的手下留情。 “先说好……虽然我很理解你不想伤我性命的做法,但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在双方变招的间隙,魏溃一股脑地说道:“你不是想让我拿出真本事么?现在满意了么?” 也不等李遂答复,魏溃的第二拳已经欺了上来,仍旧是一式普通的直拳。 在旁人看来,魏溃的两次直拳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力出奇迹”,但李遂却清楚地看出了区别。 前者迅、疾、由缓至急,不留余地;后者刚、猛、凝而不发,“锋”回路转。 在李遂的刀剐在魏溃出拳的左臂时,魏溃的拳头也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真是不要命的拳法……”这是李遂对魏溃的第一句评价。 “天下真的能有人和他对拳么?”这是李遂对魏溃的第一次肯定。 即便被魏溃当胸一拳打中,李遂也没有失了顶尖高手的风度和架势,顺势后跳稳住了身形。 “你这拳法……叫什么名字?”李遂颇为诧异地问道。 “第一拳叫做悬针,第二拳叫做垂露……”魏溃对自己受伤的手臂可以说是不管不顾的态度:“至于拳法……本来都是没有名字的,但我兄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横竖拳’。” “以笔划的名字来命名吗?有点儿意思。”李遂所指的有意思一语双关,这拳法厉害,这名字倒也不差。 没想到魏溃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当下便摇了摇头否定了李遂的说法:“这是我的拳法,他取名的时候当然得征求我的意见……你也能看得出来,我是个粗人,不喜欢附庸风雅那一套,大字我都不会写几个,要那么文绉绉的名字干什么?” “他说横竖拳的意义只有一个——打架无非就是一横一竖,赢的站着,输的躺着。”魏溃露出了变态的笑容:“这个解释,我很喜欢。” “既然这么说,还真是符合你风格的名字啊……”李遂也笑了:“那我就再多领教几招你的‘横竖拳’吧!” 悬针、垂露以及丷锤无疑都是横竖拳中的招式,除此以外甚至还有“竖折撇”、“横折弯钩”乃至“横折折折钩”这种令人蛋疼且抽象的名字。当然,也并非每个名字都与拳法相对应,单纯是因为贺难的恶趣味罢了——当时他对魏溃说的是“你在报出横折折折钩这种名字的时候对手肯定提防你要搞什么幺蛾子拳法,然后你直接给他一直拳打他脸上”。这种投机取巧的战术魏溃倒是并不怎么使用,其一是因为真正的高手不会听你喊出什么招式名字,而是看你身形的变化和发力的手段,其二是因为他是真记不住“横折弯钩”和“横折折折钩”到底有什么区别,能让他记住的招式名无非就是如悬针垂露这种具象的称谓。 重新交手过十几个回合之后,李遂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或者说,其实是魏溃的速度变快了。 “横竖拳——浪掠。”魏溃高举右拳,径向斜下半劈半砸。 “千叠!”李遂祭刀而出,眼花缭乱,令人目眩。 以肉拳对钢刀,魏溃的劣势不言自明,再加上李遂本身的实力远超于他,所以就算后者刻意压住了自己的刀芒,魏溃仍然吃尽了亏。 但就在这一手“掠”后,魏溃又变招为拦,猛地攥住了李遂持刀的右手腕。 “这把刀……我说怎么这样的熟悉。”魏溃看了一眼李遂的祖传宝刀。 “病猫”代代相传的宝刀,当然非同凡响,或者说压根并非凡品。 魏溃只细看了这把刀一眼,便认出了这刀的材质和自己那对大戟同源。 “怎么?”李遂倒也不恼,他腕子还被魏溃拿在手里,但就在对方一臂所及的范围之内站定。 魏溃的眼神还停留在刀身上:“我的兵器,倒是和你的刀是一种玩意儿打造成的,只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稀罕的宝贝材料,不然我就能再打一副了。” 就算是小山神的双戟,在如今的魏溃用来也感到有些轻了。 刀虽然是代代相传的宝刀,但铸刀的方法和材料也并非是能留传下来的东西,所以李遂也不知道这刀有什么玄机,他倒是对魏溃话中的别意有兴趣:“我还以为你是练拳的。” “拳只是因为方便罢了……我用的兵器是戟,一对戟。”魏溃说道。 “你的双戟带在身边么?不然你换兵器我们再来?”李遂和魏溃倒是有些相像,也是武痴一样的人物,起初他觉得魏溃的本事不足以与自己匹敌,但打斗了一番下来却也看出了这家伙愈战愈勇,实力匪浅,单就这一双铁拳便足以横扫半个武林。 “不了吧……” 这是魏溃有生以来“第一次拒绝了别人对他发起单挑的邀请”,话音落下时他的身躯已经轰然倒塌。 李遂的每一刀,尽管留情,但远比看上去沉重的多,魏溃能坚持到三十个回合左右,已经是他硬撑的结果了,如果换做旁人,恐怕在第一刀之后就已经躺下了。 “你的伤要不要赶紧处理一下?我去叫人来。”这场战斗并没有什么旁观者,义刀门的几个包括赵贤在内都觉得魏溃虽然跟他们比起来无比强势,但在天下第一快刀面前只有跪的份儿所以连围观的兴致都没有。 “不用……养两天自然就好了。”躺着的这位虽然无力再战,但至少说话的力气还有,就连称呼都变得尊敬了起来:“前辈……不如等我休养两天,再向您讨教?” 如果说魏溃除了天生神力之外还有什么比较奇特的天赋,那就是他的身体素质堪称离谱——这家伙是连破伤风都不怕的存在,所以他说养两天,那就是养两天。 李遂饶有兴致地看了魏溃半天,最后抹了抹自己全是横肉的脸:“行,那等你伤好了我再指点你几招。” ………… 没有人知道,当日李遂回房之后便呕出了一大滩血,更没有人知道,就在魏溃养伤的这两日之内,李遂同样养了两天的内伤。 第一九三章 开会 如果说把令人讨厌的事情编排成榜的话,那么“扰人清梦”绝对是前三甲的有力竞争者。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起床气,但美梦被人中断终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一片混沌之间,贺难的意识飘飘荡荡,他欲伸手拨开混沌,但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什么力气,两条手臂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是梦啊……”很难说这句话到底出自于贺难的心中还是脑中,但毫无疑问的是,贺难是可以明确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的。不仅仅是如此,贺难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做出影响梦境的行为。 就像……现在。 尽管在梦里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他还是极力地“希望”着自己能冲出这片寂静,紧接着他便抬起了一只手…… “回去吧。”在贺难还没有触及到眼前的浓雾时,所有的灰白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贺难赶紧“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诫着自己。 那是一种他完全没办法描述的声音,非男非女,也听不出来老少,讲的话虽然他能听得懂,但其中的意义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我要回到哪里去?”贺难奋力地挤出了这句话,身处梦境的他是没办法在现实中开口说话的,所以此时贺难所谓的“语言”相当于“心声”,而实际表现出来的形式大致就是梦中的自己所听到的和说出去的都是在眼前浮现出来一行字句——是的,就算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里的贺难都是闭着眼的状态,字幕还是会出现在一片漆黑之中。 “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去。”又是一句同样意义不明的话,但随着这声音再次响起,光芒也变得不那么闪耀刺目。 “谜语人啊?”梦中的贺难慢慢睁开双眼,那声音的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但外形却极度奇特——与其说对方是个人,倒不如说它是个“人形的光团”。看到眼前这极度荒诞的场面,就连贺难也忍不住傻眼了:“我靠,什么玩意儿?” 它并不理会贺难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不应该来到这儿。” 或许是福至心灵,又或许是多动症犯了,总之贺难四顾了片刻,才发现二“人”正站在一只巨大的橙红色神鸟的背上,随着那对瑰丽翅膀的每一次扇动,都会有无形的气浪和有色的光焰在他们的脚边翻腾流淌,贺难这才意识到浑身都有些发热。 “这里莫非是仙界?我们脚下的是太阳么?”贺难“不耻下问”,在盛国的传说中太阳的化身正是一只三足金乌。 它的声音还是那么特别,就算二人近在咫尺,贺难也没看见对方说话的时候“开口”,或者说对方那一片模糊的“脸”上压根儿也没有什么五官的存在,也可能它的脸和后脑勺根本没什么区别:“这里不是仙界。” “而你脚下的也不是太阳。” “这才是。” 那人形的光团高擎起它身上类似于手臂的那部分,下一个瞬间它的“手”中冉冉升起了一团火,火越烧越烈,从拳头大小的火苗逐渐烧到城墙那么高,把它的整个身子都映的通红,巨大的光环自那团火为中心绽开,无比骇人又无比震撼。 面对如此神异的景象,梦中的贺难突然想到了一个典故。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古时曾有圣人伊尹梦见自己棹舟于天际,经行日月之间,后来便遇到了商国的君主成汤,以奴隶之身成就了一代名相的功业。 这算是一种暗示么?难不成……我将来也会成为伊尹那样的人? 只是贺难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因为他“瞎了”,眼前一片漆黑,再没了光影和志怪。 当然,并不是现实中的贺难睡着睡着就变成了盲人,而是梦中的那团火实在是太过炽烈,就像是它将梦境焚毁一样。 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如虫鸣一般干扰着贺难睡下去的欲望,贺难依稀听见旁边的人在说着什么“赌钱”的事儿。 贺难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在赌场里泡着,自从他和沈放有了下一次赌约之后关系倒也融洽了不少,不过拉拢沈放还是其次,主要的目的还是在赌场里收集一下情报,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夜自己回了客栈,没有在赌场留宿,怎么自己这是睡迷糊了么? 想到这儿,贺难翻了个身把脸朝外,使劲儿挤了挤眼睛,然后慢慢睁开。 还好,屋里的全是自己人,燕二哥,老魏,陈公子…… 燕二哥?他什么时候来的? 三人正着圆桌坐成一圈闲聊着什么,所以没有注意到贺难已经苏醒了,而贺难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人之后也是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盘着双腿靠墙发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儿的是魏溃,他立刻便笑逐颜开地朝着陈公子和燕春来开口:“我说的吧,贺难肯定要醒了,快点儿给钱!” 魏溃那个嗓门儿就不用提了,只这么一句便把贺难震精神了,他也明白了这仨人在玩儿什么把戏——敢情这是拿自己什么时候睡醒找乐子呢! “燕二哥,你怎么来了?”贺难睡觉的时候上身只披了一个褂子,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形象的人,直接就半裸着从床上蹦了下来。 燕春来大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拍着贺难的肩膀说道:“上一回分别的时候,不是你小子跟我说今年再见的么?那我可不就来喽?” “不过我这回来,也不单纯是来凑热闹的。”如果说燕春来身上最让李獒春看中的地方,那就是他做事的水平极高,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听到燕二哥这么说,贺难也立刻会意,这是师父又有话要交代给自己了,魏溃和陈公子也非常识趣地主动出了门——尽管他们也都是自己人,但毕竟是人家师徒之间的私事,关系再好也不便旁听,而为什么是他们俩出门而不是燕、贺出去说呢——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临宁县的客栈里几乎都是爆满的状态,去外面说难免会被人听到,那就防人之心不可无呗。 就像从前的那样,燕春来负责说,贺难负责听……以及点头,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贺难越听越觉得心惊,本来还能插科打诨的他到最后已经完全地沉默了下来。 就拿其中最为关键的事情举个例子吧——从时间节点上算来,师父竟然比他本人还要早得知四海帮和丐帮之间幺蛾子事儿。而自己虽然莫名其妙地就被卷进了其中,但师父却告诉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少年英杰会和武林大会上没准儿可以利用四海帮与丐帮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 会不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师父安排的?听着燕二哥给自己传达的指示,贺难的心中也产生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因为每一个点都太巧了…… 但很快贺难便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如果真是师父亲自操刀这件事,那么一定不会做的这么粗糙,而这件事背后的幕后黑手虽然同样厉害,但却有些操之过急了。 燕春来很快就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把李獒春“全权授意”的态度转达到了贺难这里,贺难心中却觉得沉甸甸的。 妈的,要累死我啊! 不过抱怨归抱怨,贺难也心知肚明只有自己才能把所有的一切处理好。 “燕二哥,你们惊鸿派的人都来了么?” “当然,李大人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了——所以这次可谓是大举出动。”燕春来所说的自然就是贺难当初上门拜访惊鸿派的事情,其实青面阎罗的事情才是插曲,贺难拜访赵沉钧的目的就是为了实施师父将惊鸿派推上高位的计划,而共同收拾青面阎罗也算是顺水推舟,让双方积攒下一些战友之情。 贺难点了点头:“好,那你今晚回去的时候记得和赵掌门以及许师父说一声,我明天便登门拜访他们。” “为什么是明天?”燕春来问道。 在得到了师父亲口确认的“全权”之后,贺难是一点儿都不肯浪费这个机会,立刻拿出了一副“领导”的架子,身体往后倚靠在椅背,十指交叉垫在了桌上:“因为今天我要给你们开个会,而且很可能要持续一整天。” “我们?”燕春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会?” 这两个词,无论是哪一个都让燕春来感到离奇。 “开始会议。”贺难点了点头:“把所有‘自己人’都叫上,第一次山河府编外小组行动会议,从现在就开始。” 第一九四章 换是不换 惊鸿派当然知道这次少年英杰会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对此极为看重,掌门赵沉钧亲自点将,随行之人二十余数,就算在准一流门派之中也可以算是规模相当庞大了。 何止人数,这个阵容的质量也是相当豪华,作为参赛选手的萧克龙自不必说,惊鸿四羽也是倾巢而动,许白蝉等老一代的高手也是悉数到场——就拿这个阵容的整体实力还说,就算对上九大宗门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志在必得。 次日清晨,贺难不但起床格外的早,还破天荒地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虽然他宣称自己是为了对赵掌门和许师父表示尊重,但只有郁如意一眼看了出来他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的拆穿。 这家伙明明就是还在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就是惊鸿派众人议论他相貌不如柳青风那件事。 虽然在昨天的行动会议上贺难一睹过柳青风的真容,还无数次对其用堪称“悬疑”的目光进行打量,而且众人也都分别以或直白或委婉地方式表示了二人之间的差距,但丫就是不服。 “赵掌门,许老前辈。”贺难在燕春来的接引下见到了惊鸿派的两位高层,端的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 不单是表现得彬彬有礼,贺难这回来还提了点儿礼物,比如说茶叶和酒,这也都是从燕春来口中得来的情报。 求人办事,当然得需要送礼开道,虽然贺难与惊鸿派之间是合作,但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礼物未必需要很贵重,但态度必须得摆在这儿,这就叫做诚意。 而这也就体现出来贺难的重要性了。 表面上看这是贺难与惊鸿派之间的事情,但内里其实是李獒春要扶起惊鸿派这个招牌——那你说能让李獒春给赵沉钧送礼么?那不是扯淡么? 换句话来说,这个送礼的人非贺难不可——李獒春的其它亲传弟子要么在朝中身居高位,要么在各郡坐镇一方,就算官位不高的也都肩负着要职,这些人难道会拉的下脸屈尊降贵的来和一个武林门派的掌门称兄道弟么? 但贺难却非常合适,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屁民,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说叫赵沉钧和许白蝉一声前辈非但不吃亏,反而算得上是给自己贴金。 当然,就算贺难在这件事上丢了面子,那他硬着头皮也得把事情办了。 面子?面子就是鞋垫子,在小事儿上——比如柳青风和自己谁相貌更好,贺难可以耍宝似的闹闹笑话,但在大事上谁要面子谁傻逼。 “贺难来了?快坐下吧。”许白蝉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示意贺难不必客气。 赵沉钧和许白蝉在惊鸿派中地位超然,所以饶是临宁县内房间紧缺的情况之下,二人也有资格各享有一间独立的上房,但眼下房间内却正正好好摆了四张椅子,对应着赵、许、燕、贺四人,显然就是为了贺难登门造访做好了准备。 “二位前辈近来身体可好?自上回惊鸿派一别,小子也有大半年没看望过两位前辈了。”贺难这张嘴倒也不白长,不光能说难听的,也能说好听的。“赵掌门还是那么威风凛凛,许老前辈也是精神矍铄,不减当年风采啊!” 许白蝉笑了两声没说话,但眼神却瞥向了赵沉钧,而赵沉钧也是一改他沉稳严肃的特点,轻轻玩笑道:“上回你打我们雁山离开的时候,我记着也说过不少这样的吉利话——借你吉言,这一年过的是风调雨顺安安稳稳,所以我看你小子说话倒还是蛮准的——只是不知道再往前的话,是不是一样的作数啊?” 话里显然别有深意,或者说是已经把话放到台面上说了,不过无论是深意还是浅意,在座的四位也都心里明镜儿似的。 “赵掌门,您话里褒义的那部分我就收下了,但后面半句……到底是信任在下呢?还是不信任在下呢?”贺难很喜欢笑,而且他的每一个笑容都有所不同,就像现在,尽管他的话里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但单看这个笑的话却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赵沉钧凝视了贺难片刻,长吁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好了——春来已经把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了,对于李大人的决定,我雁山惊鸿派是诚惶诚恐,但平心而论这对我们来说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所以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争取,既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完成大人的安排。” 说到此处,这位黑脸汉子话锋一转,正色道:“贺难,我并不是不信任你这个人——相反,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品性相当不错的孩子。” “但品性不错和能力不错是两码事,这么大的事情,李大人让你来挑大梁,你挑的动么?” 这话,是欲抑先扬,夸也夸过,但同样也表示了自己的不放心,其实赵沉钧说出来倒也没什么让人能挑理的地方,但这个节骨眼儿上…… 果然,此言一出便如同一座丈二高的石像“噗通”一声便扔进了湖心里,说话的人怎么想暂且不提,听着的三个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心态变化。 可能有人会觉得十分不理解——那当时贺难在雁山地界的时候好像和赵沉钧相谈甚欢,把这件事儿谈妥了啊,不然惊鸿四羽也不可能被派出来给他助拳,怎么事到临头的节点,赵沉钧又好像不信任贺难能力似的来了这么一出? 仔细想想其实就能明白了——上一次贺难的身份是“说客”,作为一个说客而言贺难的确是很成功,但一个好的说客不代表就是一个好的领袖。 赵沉钧也是奔着五十岁去的人了,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能说会道的家伙这世上可不少有,贺难作为山河府首李獒春的亲传弟子有这等口才也并不奇怪,但作为一个领袖来说——经验可远比天赋重要得多。 赵沉钧本身就是一派之掌,又素来以沉稳厚重著称,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将惊鸿派的命运全权交到别人手里?更别说对方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了。 许白蝉所想自不必说,他肯定是站在赵沉钧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说考虑的细枝末节还会更多;而燕春来想的却很简单——或许别人处在他这个位置会觉得两边儿都不好帮腔,只能打圆场,但实际上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定。 李大人要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做,而面对掌门质疑的贺难,他也相信贺难能把这件事妥善地处理好。 “哎呦呦……赵掌门,恕贺某愚钝,在下这才听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贺难突然站起身来,神色谄媚。 但怎么看都有那么一股子阴阳怪气出来。 尤其是燕春来,他一听到贺难那声“哎呦呦”,便知道这小子要做什么了。 “但是吧……赵掌门您也要想清楚。”贺难那张脸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各司其职的五官显得有些凶狠:“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能力,那尽管自便好了,我相信还能找到别的替代品。” “大人钦定的‘全权负责’是我,也就是说就算抛开你们惊鸿派、换一个门派来扶植,对此‘全权负责’的人也还是我。”这个瞬间,贺难的气势冲天而起。这应当是第一次用“霸气凛然”来形容贺难,但放在此时却显得毫无违和感。 不可否认的是,贺难说的没错,惊鸿派是因为李獒春惦念着燕春来的功劳才搭上了这一程顺风车,但哪怕没有一个关系更近一些的门派,在利益的诱惑之下想要这个名额的门派也会如过江之鲫。 “你有得选,我没得选。”贺难说道,看上去就好像让赵沉钧去决定去留一般。 但换言之,就是“有得选你,没得选我”。 看着神情肃然的赵沉钧和许白蝉,贺难忽然又收敛了自己的气势,他采取的话术和赵掌门恰恰相反,后者欲扬先抑,他则是欲抑先扬:“您不用去激我证明自己的能力给谁看,我也懒得向别人证明我的能力如何,但……” 贺难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手也自然而然地盖在了上面,里面的东西几乎要把封口的火漆撑开。 在做完自己的动作之后,贺难轻轻开口道:“这里面,是这届少年英杰会大部分选手的详细资料……” 赵沉钧的呼吸突然一滞,许白蝉同样感到有些震惊,这玩意儿贺难是怎么搞来的? 他们不是不知道类似于这种情报的存在,事实上他们自己惊鸿派也会有意无意地收集着参会者的信息,但看贺难手掌下压着的这厚厚的一叠,恐怕是连这帮人祖坟在哪都囊括其中了。 “赵掌门,许老前辈,如果你们觉得这件事还能谈成,这份东西我就留在这儿了,如果你们觉得还有顾忌,那咱们就以后再找合作的机会好了——你们就凭本事去争这个魁首,我也会按照我师父的意思再找一个下家。”贺难轻声道:“当然,这里面的东西燕二哥是每一张纸都看过的,甚至有些资料的收集他也出了不少力,你们也可以选择问他……” 说罢,贺难又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 赵沉钧清楚他笑的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不想合作却又私下问燕春来,那可就有些无耻了。但气氛是自己烘托到这儿的,他有点儿骑虎难下:“龙儿那孩子你也见过,我想你应该清楚以他的脾气来说是不会用这些手段的……” “那和我无关。”贺难打断了赵沉钧的话:“我的任务是扶起来一个值得掌握的门派,夺魁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而已。如果说要合作,那对象也是整个惊鸿派,而不是萧克龙一个人,他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情,你们能不能劝的动他也是你们当前辈的事情。” “如果是我作为一个掌门,那就应该确保整个门派的利益,而不是某一个弟子的情绪,哪怕他是天才也不行。”贺难的话说的很坚决:“或者说,如果你们有打算过培养萧克龙成为未来的惊鸿派继承人的话,那就更好了——他应当、也必须学会把自己个人的情绪和尊严排在门派的后面。” 能行,最好,不能行,就换一个。 这是李獒春对惊鸿派的态度,也是贺难的态度,更是惊鸿派应当对萧克龙的态度。 第一九五章 宿命的相逢 谈判成功了。 或者说从始至终这场谈判都没有不成功的理由——自古以来都是下面的人主动去巴结上面的人,上面的李獒春主动赏光,惊鸿派是全体成员脑子坏了才会拒绝。 所以贺难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个结果,他心里很清楚,赵沉钧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让他觉得“领袖”应当有的态度,而贺难也还给了他强硬的一面。 ………… 最近需要忙起来,所以就算是懒鬼贺难也不得不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缩减自己那可怜的睡眠时间。 大概卯时五刻的工夫,贺难已经早早地走进在一家客栈的大堂里了。 他当然是来等人的,至于等谁,想必也不用多费口舌。 虽然各个门派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女弟子的存在,但像广寒宫这样一出马就是莺莺燕燕地还是极其少见的,而且这么多姑娘和一群外来的糙汉子挤在一家客栈里既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广寒宫便将这家熙来客栈整租了下来,每逢大会将近,熙来客栈都会把整家客栈租赁给广寒宫作为据点使用,也算是数十年来的传统了。 走进客栈大堂的第一个瞬间,贺难下意识地便四处扫视起来,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熙来客栈的厢房虽然全部都被广寒宫占据,但楼下的大堂却是照常营业的,贺难本来以为这个时间人流会稀少一些,可看了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 熙来客栈之内,可以说是人声鼎沸,喧闹的场面几乎和包括莱州赌坊之内的大部分赌场差不多——而且是清一色的老爷们。 这场面着实吓了贺难一大跳,但他也就在同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男人嘛,梦想无非就是两样,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说得再直白一点儿,这熙来客栈一楼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奔着一睹这些鬓影衣香的广寒宫姑娘们芳容来的。广寒宫中的女弟子们在江湖上可是久负盛名,据说个个冰肌玉骨、倩影仙姿,就算不能有幸结识,那远远的瞻仰一下也不亏不是? 这群人的心思,贺难倒是很清楚,但比起掺和这些事来,贺难更想找个地方看看热闹。 很不巧,这间客栈里的“最佳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了。 关于他曾经教给小郁的“位置理论”,贺难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讲出来。 比如说,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中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越靠近整个平面的中心,便越是“黄金位置”。 而在贺难的眼前,“黄金位置”正被一个平平无奇的青年人坐在屁股底下。 “兄台,借个光?”贺难慢悠悠地走到青年那张桌子附近,然后指了指青年对面空无一人的长凳。 平平无奇的青年低头自顾自地夹着盘中的小菜吃着,听得头顶上有人说话声才抬起头来。 “自便。”那青年笑了一声,摊开左手掌,指尖对着那空荡荡的座位。 桌上又来了别人,青年也不好意思自己吃独食,哪怕对面是个和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一起吃一口?” “这怎么好意思……”虽然嘴里好像显得很难为情,但贺难的动作可一点儿不慢,就这说句话的功夫,手已经伸到筷筒上了。 “嚯,讲究啊!”不知道怎的,贺难突然又蹦出来一句,眼睛也瞥到了青年的手里。“出门还自带筷子吃饭?” 那青年手指间夹着的,赫然是一双银光闪闪的纯银筷子,显然不是这客栈免费提供的。 “人在江湖,多小心一点儿总没坏处。”面对贺难这怪模怪样的提问,青年爽朗的笑了笑:“眼看着大会在即,这地方鱼龙混杂,不可不防啊!” 贺难的眼珠子转了转,也不忙着蹭饭了:“这么说,兄台你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咯?” 贺难会有这样的疑惑也实属正常,毕竟你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谁会有那个闲心害你?或者说你压根儿就是临宁县本地的普通百姓,也没有那个闲钱和精力去特意打造一双银筷子专门为了下馆子。 “哈哈……”青年笑的神鬼莫测,然后撂下了筷子,两只手平铺在桌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倒是不至于,不过承蒙江湖上各位朋友的抬爱,鄙人倒也算小有名气。” “旭日长升,仙人长生。国运常盛,我盟常胜。在下长生盟,关凌霄。” “哎呀,原来您就是是长生盟的关兄,久仰久仰。”贺难连忙抱拳,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 其实他久仰个屁的久仰,贺难对于长生盟的了解就只有一个名字而已,甚至他都不知道长生盟的盟主是谁,听完这一大段话之后唯一的感觉就是这段贯口不明觉厉,但偏偏他那副尊容比真久仰的人还要真上三分,好像他是长生盟的拥趸似的。 “贤弟听闻过关某的名字?“没想到关凌霄这会儿倒是来了兴趣,也不知道是看破了贺难在扯淡还是真想听听自己的风评如何。 但贺难是何许人也?比武他十个都不顶人一个,但扯起淡来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狠角色,当即就接过话头去:“关兄你的大名在当今武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何必自谦?” 不等他口中的关兄再说话,贺难赶紧补上了一句:“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问问我叫什么嘛!” 这话直接给关凌霄逗笑了,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会笑,但以关凌霄的情商来说肯定不会去拆对方的台,反而颇给面子的问道:“既然贤弟有意,那关某不妨便问一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当然也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人物……江湖上也没什么朋友抬爱,但终归有个名字——贺难,恭喜发财的贺,穷途末路的难。”贺难憋了半天,也来了个贯口似的自我介绍。 在听到贺难说出名字的时候,关凌霄的心猛跳了两下。 和贺难那虚情假意的“久仰”不同,关凌霄,是真的听说过贺难这个名字,也听闻过他的一些事迹。 当然,天下这么大,重名的人并不会少,就算是“贺难”这个带有些古怪的名字,也不会只有一个人叫。 但关凌霄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眼前这个油嘴滑舌的青年,就是那个他所知道的、传闻中的贺难。 不过,他并不准备揭露这个秘密……至少不是现在。 “贺难老弟,看样子不像是武林中人呢!”关凌霄盯着贺难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这双手,看起来没有什么练过武功的迹象。” 关凌霄这话说的既对也错,对是因为他说的句句都属实,错,是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是“看”出来的。 当然,无论是关凌霄和贺难其实都不知道是,贺难跟着东方柝所进行的修炼,是实实在在起到效果的,只是贺难的身体素质孱弱,而且东方柝也没有教给他释放的法门,所以他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哈哈,还是被关兄你看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关凌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吸引着贺难,总之他还挺愿意和对方多聊上两句的,但也就止步于插科打诨为止了:“我还真不是什么武林中人,就是一个凑热闹的。” 就在二人东拉西扯,相谈甚欢之际,整个一楼的大堂已经开始了一阵骚动,二人同时望向了引发这阵异动的根源。 熙来客栈的楼梯上,三个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款款而来。 这三个人,当然是李问渠、宁藏花和郁如意。 李问渠还是一袭长衫作俊美公子打扮,手里还捏着一把名贵的折扇,走路虎虎生风;宁藏花和郁如意倒是打扮都差不多,均是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但二人的姿态却大相径庭——花儿可比小郁要活泼的多了,要不是最前面还有一个李问渠挡着,宁藏花都能蹦下来。 “哎……”宁藏花正和小郁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突然却哑巴了。 “嗯?”小郁抬头看了花儿姐一眼——她的身材是真的娇小玲珑,就算宁藏花站在下面一级的台阶上也比她微微高些。 宁藏花突然往人群的方向一指:“你看那是谁?” 毫无疑问,宁藏花就算是化成灰也不可能忘记关凌霄长什么样子的,而她也曾经在小郁的画作中识得贺难的脸——那两个人怎么坐一起了?难道他们本来就认识? 客栈本来就没多大,就在宁藏花还在错愕之中的时候,李问渠和郁如意已经越过了人群走到了二人边上。 李问渠这虎娘们儿开口就是一句“卧槽”,然后扯着脖子大喊:“花儿,是你自己来介绍还是我给你代劳啊?” 贺难和关凌霄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别说李问渠都这么开口了,单看三人的神态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敢情大家都是认识的啊。 “我们已经认识过了——就在刚才。”贺难看了看小郁,又看了看三位美人,最后把头转向关凌霄,二人在分开的时候便一直互相回信,所以贺难就算没见过广寒宫铁三角的另外两位,也能从信中的描述对得上号。 众人七嘴八舌地又互相详细介绍了一番,最后还是关凌霄笑呵呵地总结道:“原来都是自己人。” 这话说的显然是没什么毛病的,广寒宫三姐妹都知道关凌霄代长生盟盟主之位以后,二人的婚事也该定下日子来了,而小郁和贺难的关系也好的不太正常……反正都是自己人就对了。 但贺难本身就是个极其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关凌霄的语气之后,总觉得这个“自己人”似乎另有所指。 姑娘们本就不太喜欢这样喧哗的场合,再加上他们本身就约好了见面之后一同出去走一走,所以五个人在交换了一番意见之后决定还是先离开客栈再说。 但就在此时,骤变陡生。 大家都知道,在话本里这种男女主角重逢的时刻,总会有一些被故事情节刻意安排在此处的龙套出来闹事,然后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才能推动剧情的发展。 这里当然也不能免俗。 “别急着走啊!”就在五人穿过层层人群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伸出手来。 可能是因为小郁看上去像个受气包一样最好欺负,总之这个男人的目标就是要去拉住小郁的衣角,也可能是手。 贺难当然不可能让这傻逼有这种机会,他自告奋勇地殿后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从进客栈的第一刻起,贺难就已经在心里把“色鬼”的帽子给坐在一楼的这群人扣上了。 临宁县最近很不太平,所以贺难出门的时候都会把刀带上,但亮出来又会显得招摇过市,所以无柄刀就一直被贺难别在腰间,平时在他那墨色大褂的遮掩下倒是看不出来,但现在却恰好能派上用场。 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拔刀,未来还尚有转圜的余地,但他的刀在拔出来以后,未来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当然,我指的不是眼前这件事。 那汉子反应倒也是迅速,见着对方动刀子了立刻把手往回一缩,贺难这一刀砍在了木桌上,直接把木桌削成了两半。 “你再敢伸手试试看。”贺难把刀架在了汉子的脖子上,无柄刀的刀锋带出了一道血迹。 这个变故无疑吸引了整座客栈的目光,哪怕前脚已经迈出大门的关凌霄和宁藏花都回过头来看。 虽然不算是英雄救美,推动的也不是男女主角的感情戏。 但剧情,该往下走走了。 第一九六章 插曲 “大哥!” 那汉子既然敢伸手拦人,自然也是个霸道惯了的主儿,身后跟着一屁股的小弟,眼看着大哥的脖子都被刀架住了,自然得站起来撑撑场面。 一时间,十几个人便在熙来客栈的门口对峙起来。 “怎么?要比人多啊?”走在中间的李问渠看着眼前的诸人,抱着双臂冷笑了一声:“要不要我把广寒宫的人全叫出来,咱们再说道说道?” 按理来说,这熙来客栈作为广寒宫的大本营也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所以这群饿狼们也只敢在边上看着,像这汉子一样色迷心窍上了头的人并不多。 但这汉子既然敢当众做出这样的事,自然也是有几分底气在的,他瞥了一眼被贺难劈成两半倒在地上的桌子,又不动声色地拨开自己脖子上的刀:“呵呵……敢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你还是第一个。”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不起女人,还是理亏不敢回答李问渠的话,又或者是他觉得解决掉这把迫在眉睫的刀更重要一些。 “吹牛逼谁不会啊?”贺难噗嗤地冷笑了一声,无柄刀的刀锋又深入了几分:“你现在最好给我们道歉,不然我保证我也会成为最后一个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人。” 话音未落,贺难突然想到这句话可能有些歧义,便又补充道:“因为你很快就不需要脖子了。” 贺难当然是在吓唬对方,他不敢也不会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个人,更何况对方也罪不至死——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吹牛逼谁不会啊? “放肆!你知道我大哥是什么身份么?”还未等汉子再言语,他身后的小弟已经按捺不住了,手臂已经探到了贺难胸前,似乎是要揪住贺难的衣领,又似乎是想夺刀。 斜刺里突然一条腿横拦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那喽啰一脚踹进了人堆里,沿途的桌椅板凳倒了一片,汤汤水水也洒了满地都是。 “是么?那我还真想看看,你这个大哥是什么身份。”腿的主人挡在了贺难的身前,依然笑呵呵地。 “老魏,你怎么才来?”其实今儿被小郁约过来的也并非是贺难一人,还有老魏的份儿——关凌霄在听小郁说过二人之后,便拜托她为自己引荐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魏溃却在此姗姗来迟。 老魏看也没看身后:“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其实也并不是像老魏解释的这样——现在他每天早上都要接受李遂的指教,所以并没有跟贺难一起行动,但他迟到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迷路了。 亲眼看过这霸道的一脚,那汉子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我……” “你什么你,让你说话了么?”魏溃突然暴起,一巴掌甩在这男人的脸上,对方的嘴里赫然可见有两颗还粘连着血丝的牙跳了出来。 打完这一巴掌,魏溃又闪身躲了一下,生怕那两颗牙蹦到自己身上,然后又朝着男人目瞪口呆地喽罗们勾了勾右手的手指:“来,你们说,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有兄弟在就是好,贺难不方便做的事情魏溃都能代劳,而且就像心有灵犀一样。 “你……你敢打我们大哥?”小弟们被这莽撞人吓得噤若寒蝉,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我们大哥可是尘州郡守的公子,你敢打我们大哥?你完了!你完了!” 在场所有人听完之后,不管面上神情如何,但多多少少都心头一凛——这个被教训的这么惨的家伙,来头还真不小。 民不与官斗,这是古往今来都适用的道理。就算是江湖上的头马门派,一般来说也极少和当地的官员发生冲突。 君不见一句话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虽然此话中多带有一丝调侃的意味,但意思却是实打实的。 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无官阶的捕快,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惹不起的存在,更遑论一郡之首了——或者说,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惹到这个级别的橘色。 当然了,眼前的这个可怜的男人并不是郡守,只是郡守家的公子而已,但你打了人家的儿子,老子会不会出来?临宁县可是直属于尘州郡的大县,从郡府到临宁拍一拍马也就三天的工夫。 不过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儿,魏溃可不鸟这个,小郁和贺难都是他的朋友,对他的朋友动手动脚那就该揍,而且他本来就对这些仗着关系的二世祖没有好印象,当即又捏住了男人的咽喉:“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一下,又把男人整蒙了,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说,这个时候亮出身份已经足够把对方震慑的全都跪倒在地上磕头求饶了,但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但他又不敢撒谎,只好点了点头。 “魏溃兄弟,你先把手松开吧,我来跟他说两句话。”魏溃一撒手,这男人的身子便如同烂泥一般软倒在地上,关凌霄走近前蹲下身来,假惺惺地给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土,嘴里说的却是另外一种意思:“那这样吧,你给我们道个歉,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但你要是没这个态度,那就只能你爹出来替你道歉了。” 可怜的汉子听完这话气得差点儿哭出声来——挨揍的是我,我还要给你们道歉?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想让我爹给你道歉? 但关凌霄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毕竟是他先要冒犯郁如意,被贺难当场逮住,挨揍也不是莫名其妙就被人揍了一顿,俗话说“先撩者贱”,那揍你一顿也是应该的,所以很公平——在场的一双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再换句话来说,就算贺难等人不占理,但他们现在至少是站着的——你个被人干躺下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说理啊?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谁强谁有理? 第一个道理,男人是不明白的,在他这将近三十岁的年华之中还从来没有意识到什么叫“公平”;第二个道理,男人是明白的,但以前都是他站着别人倒着给他道歉。 说实话,关凌霄其实是打心眼儿觉得闹心——郡守的儿子他又不是没见过,海阴郡守卢宏的儿子比自己实际年龄岁数还大,见面照样得叫一声大兄;郡尉高峡的儿子高麟可比这个人牛多了,挥挥手照样灭他满门——你要是跟高麟一样不服不忿的也就算了,顶多就是出手教训教训你,但看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也只能轮到自己出来唱这个白脸。 让关凌霄出来唱白脸的人都是什么级别啊?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龙套也配?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这个话题或许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辩题。 但现在面子已经没了,那肯定是命重要——面子往后可以再找,但命就这一条。 所以男人尽管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扭扭捏捏地向众人、尤其是小郁求了饶,再然后,就带着他那一群酒囊饭袋的喽罗们灰溜溜地离开了熙来客栈。 “是我看走眼了。”看着这帮人离开的背影,关凌霄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贺难看了一眼关凌霄:“什么?” “先前我说你是不会武功的,没想到出手也算是干净利落。”关凌霄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两截桌子。 贺难也笑了:“那哪是我自己的本事啊,全仰赖这把刀厉害了。” “哦?”关凌霄像是不经意间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来贤弟你这把刀也是一柄宝刀了?若是不介意的话,为兄倒想见识一下。” “那有什么好介意的,关兄想看就看好了。“说罢,贺难把无柄刀连鞘一起从腰上解了下来,交到了关凌霄的手里。 别管练没练过武功,看过无柄刀全貌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这刀怎么没把手”,关凌霄自然也不能免俗。 “此刀是一位长辈所赠,到我手里就是这个样子,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刀客,也就随他去了。”贺难当然不可能把师父的事情说给外人听,每逢他人问起,都是大差不差的解释。 关凌霄捧着无柄刀端详的神情很奇怪,从中看不出一个刀客对于宝刀的惊叹与艳羡,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隔窗听到外面三五孩童嬉戏打闹所流露出的情感。 那是一种什么情感? 如果是贺难来说,那是“丫还不想死。” 如果是关凌霄来说,那是“对过去的怀念和对人间的留恋吧。” 第一九七章 一招秒了有什么好说的 自打重聚之后,贺难和郁如意的独处时间其实是很少的。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个都是从半大不大的年纪就在身上肩负着重担的人。 相比之下,郁如意倒是还算轻松一点儿,毕竟她还没有到必须由她来承接起家族未来的时刻,作为暗箭,她更多的时候也只是作为学徒和帮手的角色,目前的小郁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到武功的修炼上。 但贺难不一样。 他是李獒春落在盘中的棋,是五皇子匿在腰间的刀,是串联起未来的针线…… 更别说他还有大仇未报了。 害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做,所以每每想起和小郁之间情感,总会自觉十分沉重。 和小郁的相处是惬意愉快的,这是他久违的、可以暂时让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刻,但这样的时间还能有多久? 是的,虽然贺难承担的使命是谋划出一个光明的未来,但他本人,真的会亲眼见到那个未来么? “你好像有心事。”正握着一叠密密麻麻手稿看的小郁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里带着好奇和疑惑。 贺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慌张的表情,但很快又被压制了下去:“我能有什么心事?” 小郁突然笑了,很不客气地说道:“如果你的第一反应是‘啊?’那说明你是真的没事,但你却故意掩饰了一下,非得让我注意到你神色的变化之后追问下去……” 郁如意的话留了半截,却见贺难一脸无辜。 “这种行为,我一般称之为‘贱’。”小郁眯着两只眼睛,神情活像一只狐狸。 贺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只手足足遮盖了自己的半张脸的表情变化,但仍然不难看出他因为小郁戳穿了自己,眼底莫名流露出一丝愉悦和得意。 “委屈你了。”尽管我很难把“温柔”二字和贺难联系到一起,但不得不说他现在表露出来的情绪的确是这样:“我知道你为了夺魁做了很多的努力……” 小郁摇了摇头,示意贺难不必再往下说了:“我知道,李御史的命令更重要,不只是对你,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我已经不是个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小姑娘了,知道大局为重。” 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或许是为了宽贺难的心,小郁俏皮地从资料中抽出了几张纸:“而且我也未必就一定是最强的啊,未必能轮到我和萧克龙去争这个魁首,有好多人的纸面实力都不在我之下呢!” “我担心的,反而是萧克龙的实力并不能十拿九稳……万一失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小郁问道,她不相信李獒春和贺难会把计划全都赌在一件事上,但以贺难这别扭的性格来说只会在每一件事即将开始之前才会告诉所有人该怎么做,并不会在最初就和盘托出。 “是的,所以我会在场外做一些手脚,来确保计划的成功。”贺难的脸色有些阴沉:“但就算既定的目标没有达到,也有后备计划……” ………… 少年英杰会,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群雄会”的前哨战,在少年英杰会上得到好名次的门派,自然会被众人另眼相看青睐有加,没准儿就会成为在天下群雄会上大放异彩的契机。 历届的大会都是由上三门挑头,其它大宗门辅佐举办,这一次也并不例外,长风书院的内院掌教夫子祝诘、须弥寺的宝相大师以及扶摇派的齐道长在各自发表了一番勉励之言和宣布了规则之后,便落位在会场正中的主位上,众望所归。其余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重要门人也分别按照江湖上的地位依次排座,至于像李遂这样独来独往的高手,享受的也都是掌门级的待遇。 掌门级的待遇都有什么呢——首先一个能够看清楚擂台的位置是必须的,其次一人一张高靠背四出头的官帽椅,一张四方的茶几上摆着一壶好茶和几盘点心,点心的类别花样繁多,甜的咸的软的硬的一应俱全,甚至你想让手下的弟子给你嗑西瓜子都行。最后当然是其它的杂项了——嫌热有人给扇扇子递毛巾擦汗,嫌冷有人给送毯子,总之和来这儿养大爷没什么区别。 当然,各大掌门有门内弟子伺候,那些孤家寡人的掌门级高手也有大会安排的专人负责安顿,多出自临宁县本地——沈放作为与大会息息相关的莱州赌坊的大监赌,虽然不好在明面上露脸,但实际上也算是主办方之一了,也有交好门派中的弟子。 关于这点,倒是没什么人质疑,毕竟人家能坐到这儿都是靠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你不服你跟他比划比划,你坐着让他伺候你呗! 至于规则——可能有人觉得会十分复杂,但实际上却简单的很。 别害人性命,别致人残废,就行。违者直接判负并且要承担同等的代价,杀人了就偿命,把人弄瞎了那你自己也得瞎着下台。 而决出胜负的条件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和天狼军中的比武规则大差不差,毕竟天底下的武人也没那么多讲究,这套规则算是从江湖中传到军队中的——主动认输判负,掉下擂台判负,倒地十息不起者判负,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军中为了保持战斗力的旺盛防止伤重大多采用统一规格的木制兵器,但江湖人不在乎这个,你带什么就能用什么,就是用暗器都没人管你,只要不下毒就行,你要是练奇门兵器的也无所谓,因为以前甚至出了一个用烧火的炉钩子当兵器的怪才。 江湖上的比武,最重要的就是热闹和利索,前脚宣布完规则,后脚直接就叫双方上台开打。 为了防止某一门派的包揽高名次,提前使大会失去悬念,每个门派只能出一个人上台比武——这一条规矩是近两届新添加到其中的,因为十年前那一场大会,惊鸿派的四羽把八强席位占了一半,拂了不少门派的面子。 当然,这么做也有利有弊,利就是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保送”的事件发生,确保一定的公平,而且缩减了名额后大大缩短了冗长的时间,毕竟一个门派的青年弟子人均报名的投机取巧之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比起三脚猫之间的粗鲁互殴,显然少年英杰会的目的还是展示出少年才俊们的实力。而弊的是,这样做的确让某些人才辈出的大门派失去了一定的优势,在少了很多杂鱼的同时也少了很多的精彩。 当然,总体上来说依旧是利好的,毕竟以弱胜强的场面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 “第一场……由灵风派赵松涛,对阵,广寒宫郁如意!”负责报幕的裁判官猛地吼了一嗓子。 灵风派的武功风格便如门派名称一样,以拳脚功夫为主,风格异常灵巧洒脱,一招一式打出如春风临玉树,可以说是十分适合相貌英俊的男子练就的一门功夫,而这个赵松涛的相貌也显然不差,通体白色长衫,腰系玉带,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往台上一站那架势便能看出潇洒来。 赵松涛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青年一辈,一出场便引得不少女弟子眼前一亮。 但若是比起名声来,广寒宫的“玉公主”显然更胜一筹,前几日熙来客栈里因郁如意引起的纠纷在这几日也成了一段新闻,而郁如意的家世背景也被好事之徒们挖掘了出来,因为其“种子选手”的身份和俏丽的容貌,说是人气最高的选手好像也不为过。 才子佳人,这第一场的比试便充满了噱头,容貌上佳的二人站在台上就已经够精彩的了,但小郁的心思却没有放在对手身上,而是止不住地往台下瞟。 她知道贺难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会场内,但说好了自己的比赛他都要看,这会儿怎么没影了呢? 儿女情长可不是个好兆头,就在郁如意还在暗自寻找贺难踪迹的时候,全然不知她已经无视了赵松涛的数次搭话了,可怜的赵松涛就像个局外人一样被晾在擂台的另一边。 “看不起我?”赵松涛向来也是众星捧月的对象,由于容貌和武功都不错的原因,他的性格也是相当自信健谈,尤其对面还是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三番五次地被对方无视,哪怕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当即便纵身一闪,一拳击出。 其实这他就误会小郁了,因为她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冰霜美人,就算不想些有的没的,也不可能跟赵松涛搭话。 走神归走神,小郁的反应可是一点儿不慢,赵松涛欺身上来的一瞬间她便有所察觉,脚尖一点便闪到了赵松涛的背后。 以拳起手的赵松涛其实也没失了风度,因为他是练腿功的,这一拳并无威力,只是给郁如意提个醒儿罢了,这回既然交起手来,方欲施展自己的真功夫。 只见他扑空之后化拳为掌,顺势以单手撑地,凌空便是三脚踢出,隐隐有真气流转。 很帅,但是没打中,因为郁如意闪过他之后便直接退到了另一头,相当于二人换了个位置。 赵松涛的武功套路并非以猛烈著称,也并非连绵不绝的缠斗,但偏偏郁如意全程都在闪躲,甚至连招架都没有,不光是与她对战的赵松涛迷茫了,就连台下不少高手都觉得奇怪——到底该说赵松涛厉害呢?还是郁如意发挥的不尽人意呢?这并不精妙的几招就能将她逼成这样? 郁如意突然笑了一下,没有笑声,只是莞尔——她看见贺难了,这厮正从茅厕的方向往回跑,一手攥着还未用尽的厕纸,另一只手还在提裤子。 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就不能憋一下么? 是的,如果贺难从一开始就憋着,现在估计也如厕完毕了。 因为郁如意在和贺难对视了一眼、确认贺难看到自己了过后,第一次组织起了攻击。 气海凝诀,化水为矛。 赵松涛只觉得膝盖疼了一下,然后眼前的事物便从郁如意这个对手,变成了天上的太阳。 一招秒了,有什么好说的。 第一九八章 方向 对于这个结果,很多观众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郁如意的实力,的确在赵松涛之上,就连灵风门的掌门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任谁也没能想到二人的差距就只有一招——毕竟这赵松涛也算是年轻一代中实力相当不错的了,就算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二流高手想要拿下他也不会这么轻松。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其一,小郁方才连续闪躲,游而不击的行为让赵松涛低估了她的实力,自己也放松了警惕,出招完全不顾防守,门户大开,这才让小郁找到了一击必杀的机会。 其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郁如意手重。 什么叫手重呢? 每个人的武功和性格是密不可分的关系,性格柔弱的必然不可能去练那刚猛的外家功夫,性格刚强的也很少打的拖泥带水,就算同一套武功在不同人手中打法都有可能出现天差地别。 虽然小郁外表上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实际上她的性格无疑是非常“刚”的那种,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魏溃还要“刚”,因为饶是遇强则强的魏溃在碰上实力不及自己的对手时也不免生出几分“玩儿”的心出来,譬如他和萧克龙的第一次交手就是先端着高手架子,直到被萧克龙先下一城之后才拿出真正实力;但郁如意就没有这么多事,能一招解决就不会去拖到第二招,所以显得手重了些。 论实力或许距离真正的一流高手还有一段距离,但要是比虐菜的速度,郁如意绝对艳压群雄。 听着裁判数了十声判赵松涛落败,小郁连头也没回地便下了台。 “打的不错。”贺难谄媚地凑了上来,他是没看见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小郁那一招“膝盖杀”他可是亲眼见过不少次了。 面对贺难这等阿谀奉承,郁如意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子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只见她双臂抱在胸前,好笑道:“知道你还有事,赶紧去忙吧!” 贺难离场之后,小郁便回到了广寒宫的队伍中,规规矩矩地站在师尊姚念的背后。 毕竟这少年英杰会本质上还是孩子们的事情,且距离天下群雄会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很多门派的掌门并未随着大队人马到来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像是九大宗门这种地位卓绝的,除了必须要到场监督理事的三教掌门之外,其它人都选择了晚来一步。 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重量级人物之中,当然也包括如今的武林盟主——四海帮帮主,陈风平。 陈风平的武林盟主之位,是从前代四海帮帮主于顺手中接过来的,而在四海帮独占武林盟主二十年之前,这个位置在“天下第一大帮”的破布袋子里装了更久。 四海与丐帮,一个是近些年来风头正劲、气吞万里如虎的新贵,一个是从诞生起便始终延续、薪火不绝的昔日霸主,究竟哪一个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这个让江湖期待已久的悬念,陈风平准备在下一个十年让一切尘埃落定。 徐清失踪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了徐陵泉的耳朵里,而就当徐陵泉怒不可遏歇斯底里的时候,陈风平亲自到场安抚住了这位东海龙王,让苏家那对兄妹得以平安回到丐帮去交差。 陈风平这番举措,到底揣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徐陵泉从帮主口中得到的答案是:“在天下群雄会上,我会把丐帮和四海帮这么些年的宿怨全都了结。” 而丐帮那边,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易可贺和易可喜这对老兄弟俩也从这一连串的事情中嗅到了一丝诡异,于是便故意拖慢了自己赶赴大会的脚步。 但偏偏在少年英杰会的第一轮上,四海帮与丐帮的弟子……撞上了。第一轮比赛到此为止除了惊艳一指秒了赵松涛的郁如意以外,再没出过什么强悍的角色,也并无什么门派之间交手的噱头可言,从清晨打到日上三竿好不容易来了个值得众人关注的,却一下子就来了个大的。 丐帮这边出战的是他们的五袋弟子阎奇。以十九岁年纪就能成为五袋弟子,阎奇的本事当然不小,单看武功修为甚至还在许多六袋以及部分七袋之上,算得上苏家兄妹之下的生力军了。好个阎奇,虽然其装束打扮和寻常乞丐也没什么分别可言,一样的衣衫不整邋里邋遢,但看他那雄浑的肌肉和鼓囊囊地太阳穴便可以看出是个硬茬子。 而四海帮这里,出战的少年名为“向东流”。 哪个他妈是个“向东流”? 乍一看“向东流”这名字,再想一想四海帮中帮主、各位龙王以及头目的名字,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如此贴合四海帮这水路门派风格的姓名,再加上作为代表四海帮出战少年英杰会的身份,这小子恐怕是作为未来帮主培养的啊…… 可实际情况却完全相反,因为整个武林之中,除了随同前来的四海帮帮众之外完全没有人知道这人究竟是哪来的。 四海帮的席位很宽阔,与丐帮对称分作两边挨靠着三教,向东流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第一反应是看向了王巨溪。 南海龙王这一回没盘着他那两颗铁核桃,而是换了一串不知道什么木制成的珠子,看上去就像宝相大师脖子上那串念珠的缩小版,见向东流附耳过来,王巨溪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输赢倒是无所谓,但别输的太难看就是了。” 从王巨溪的反应来看,这个向东流好像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无论是领头的还是选手本人似乎对于这场比赛的胜利不怎么抱希望。而王巨溪这种反应,并非是故布疑阵或是另有安排,而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四海帮内部,正在经历阵痛,这是他们上上下下都无可否认、也不愿提起的事实。 陈风平,是毫无疑问的超一流高手,甚至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上最接近“绝顶级”的几人之一,但四海帮中除了这个帮主之外,四海龙王中最强的徐陵泉也只是一流高手中“比较靠上”的一个。 四海帮的青年人才,正在青黄不接,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出未来有什么超一流高手的苗子,更别提绝顶高手了。 回顾过去,也就是四海帮从“薛无敌时期”开始崛起的年代——薛无敌改制四大水司、分立四海龙王,究竟是一出惊才绝艳的妙笔、还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殊死一搏呢? 只凭一个超一流或是绝顶级高手,或许能给门派带来一时的风光,但绝对带来不了长久的繁荣,薛无敌参破这个玄机,所以把四海帮发展的重心从“武功”转移到了“产业”上,四海帮也是因此一跃而起,除了三教地位无可撼动之外,似乎其它任何一个门派都不被放在眼里。 薛无敌的谋篇布局当然给四海帮的兴旺带来了极其迅猛的势头,但没有哪个抉择是完美无缺的,这个方向终究也会有其不足的一面——四海帮的转型已经转了太久了,久到如今的门人更愿意谈起“今儿进了多少帐”而非“最近武功练到什么程度”。 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你能给朝廷带来利益,上头自然会罩着你——但缺乏一个绝顶级高手来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产业,还是让人惴惴不安。 高手存在的意义,绝对不是简简单单地用得到过什么荣誉去衡量的。对于一个门派来说,高手的数量与质量就是一份保障,一个最终极的手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你拥有一份至宝但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去守护时,那最终的结果就是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的陈风平,作为硕果仅存的超一流高手,加上武林盟主的地位还能安稳一段日子,但将来呢? 在这种局面之下,四海帮不得不做出一个壮士断腕一般的决定——到底是重新整顿帮派制度、强化武功的重要程度、砸也要砸出一个绝顶级高手,还是从现在开始逐渐模糊掉江湖门派的头衔,走上类似于不夜山庄一样的道路,甚至彻底摒除武力、全面依托于朝廷? 王巨溪不可能选择第一个选项,因为他清楚四海帮的蓬勃并非来自于一个所谓的绝顶级高手,他也不会去赌这个“一半一半”的未来,而朝廷也显然不能完全信任,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忍痛维持住这样的局面再慢慢走向平衡。和单纯贪慕权势的丐帮传功长老霍云震不同,王巨溪的目标并非只是帮主这一职位——如果四海帮缩水了一半甚至变得更加羸弱,他还要这个帮主之位做什么?相反,如果四海帮发展的比如今更为庞大,那让他安安稳稳做自己的龙王也是值得接受的。 但四海帮里有一个人,是和霍云震非常类似的——徐陵泉就是标准的、老派的江湖武夫,既有老派武夫的坚持,也有老派武夫的冥顽。他作为四海帮中武功一人之下的龙王,是坚决拥护将重归武道的,甚至觉得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位超一流高手。 对于徐陵泉这种天真的想法,王巨溪不予置评。 “芳兰生门,不得不除啊……”南海龙王是真心实意地发出这样的感慨,与精明擅于算计的外表不同,王巨溪也是非常看重情谊的,可有什么情谊能比得上帮派的未来呢? 但如何平稳地度过这黎明前的黑暗,同样也是一个难点。 在陈风平的计划中,再把武林盟主的位置攥在四海帮的渔船中十年是最好的结果,而如果不能,那还有一重保险——削弱对手。 对三教自然不能用这样的手段,人家在这片土壤上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就连四海帮中也有不少拜佛崇道的人存在,而且三教也不会和四海帮发生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三教之下最有威胁的对手,那就只有丐帮了。 挑动丐帮内乱,重整武林格局,搅动一滩祸水。 乱中图强,动中求存。 以王巨溪的能力来说,他可以轻易地挑拨离间,但还不至于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程度,尤其是四海帮之内怎会对这种事一无所知? 真正策划出这样动荡的,从来都不是王巨溪这个南海龙王。 但想要这种混乱局面出现的,从来也不是四海帮这一股势力。 第一九九章 养素 比武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奇迹发生,就像赛前很多人暗自在心中预测的那样——向东流负,阎奇胜。 当然,向东流输的确实也并不难看,纵观整场比赛的结果,他的发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亮点的,也给阎奇制造了一些麻烦。 只是就像江湖中最为简单朴素的道理所说,强者就是比弱者有更多的取胜机会,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以弱胜强呢? 要求向东流这个临时被推选出来顶缸的去战胜阎奇,还是太强人所难了。 不过,还是有有识之士从四海帮与丐帮的“直接对话”之中看到了一些玄机——四海帮这个向东流的本事,似乎配不上中四门的地位,这些人也在心中暗自揣测着,到底是四海帮不在乎少年英杰会的胜负与名次,还是真的无以为继呢? 但就算有人做出这种揣测,也不敢妄下结论,毕竟四海帮的势力在那摆着。 “承让。”虽然丐帮给人的整体感觉向来都是不拘小节的,但阎奇却出奇地讲究礼貌,在裁判宣布分出胜负之后便向站在另一端的向东流拱了拱手,向东流也还了一礼。 王巨溪也并未对这向东流多加苛责,反而勉励了他一番。其实四海帮中的少年一代最拿得出手的也并非只有向东流了,但即便比向东流更强也更年轻的其它人,在少年英杰会上也未必就能比得过那几个呼声颇高的夺魁大热门,与其暴露全部底蕴,倒不如安排一个年龄刚好二十岁的向东流亮亮相,所以在陈风平的授意之下,向东流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上了场。 或者说浑浑噩噩也并不恰当,因为看向东流这首次登台便败北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往那一杵,就冲这份气定神闲,能力倒是其次,心态放的是真平。 对向东流的表现,王巨溪并没有过多关注,这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能到这个场合去历练历练也好,但此时的他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比赛结果之上——王巨溪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重重地落在了丐帮那群人的身上。 虽然苏眉清平时表现的就跟苏眉秀的贴身护卫一样,但实际上他在丐帮也是八袋长老,地位如日中天,原因无他,就是能打。 同为中四门,四海帮怎么会不羡慕丐帮拥有这种年轻的天才强手?但也就是想想罢了,毕竟花陵苏家这对兄妹和丐帮的渊源颇深,不是能靠金钱攻势就可以拉拢过来的。 但苏眉清也只是能打而已,论起为人处世的能力来说被他妹妹可甩了好几条街,要不然怎么苏眉秀是掌钵龙头,身为哥哥的苏眉清只能“沦落”到给妹妹打杂。 如果说丐帮对于出席少年英杰会的队伍安排上更看重武功,那景神相和霍云震比起这个年轻小子来说更具备带队的资格,可眼下不擅长人情世故的苏眉清作为丐帮的头号人物出现在了少年英杰会上,那就说明苏眉秀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处理,而同样地位凌驾于苏眉清之上的人物也全都在此列中。 “既然到席的人是苏眉清……”王巨溪显然已经阅读出了丐帮作出这样安排的用意,“看来他们丐帮上下也忙的焦头烂额啊……” 从南海龙王的心理活动上来看,他对于霍云震是否暴露这件事好像有点儿“事不关己”,但从这份态度来说倒也能看出一些东西。 在王巨溪的棋盘上,霍云震已经是一个弃子了,更别说王巨溪本人也在陈风平的掌握之中,至于霍云震到底是还做着丐帮帮主的春秋大梦也好,或是已经被丐帮动用了帮规也好,都有些无关紧要,现在的四海帮内只等待着一个结果——天下群雄会的落幕,将会见证四海帮的未来。 “下一场,由须弥寺养素小师傅,对阵游天阁秦炬!” 江湖上,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三教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虽然说三教向来不与世俗相争,就算你不给三教面子,三教多多少少也给你一个面子,可是朝廷这边儿就未必了。 所以王巨溪也跟着鼓起了掌。 由于当今陛下齐长庚和兴佛的老皇帝不同,对于三教他采取的是一种近乎一视同仁、相当平衡的态度,所以这些年来原本地位超然的释教渐渐的又与儒、道两门回到了一条线上,但毕竟兴佛兴了这么多年,底子还是要更深一些。 作为须弥寺赖以众望的天才弟子,养素的内功修炼的是释教经文、也是须弥寺顶级心法“楼至佛韦陀心经”,而外功也尽得门内真传,硬桥硬马的“金铁衣”被他修炼到极致,足以用肉身与刀剑相抗,还“临时抱佛脚”地被宝音和尚教了一手“不传之秘”。 若说养素唯一有所不足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对敌的经验了。 毕竟在须弥寺内,师门之间的切磋只是点到为止,养素这十五岁的年龄也未曾经历过什么江湖俗事,所以他从来没跟外人动过手。 再加上养素心善,释教也讲究慈悲为怀,所以难免出现胜负欲不足的情况。 “干死他!”脾气暴躁的空明和尚突然振臂一呼,引得众人频频侧目,熟悉空明的人都在低声窃笑,而不了解这位颇有个性的师傅的也在心里暗自嘀咕着这个出家人怎么口不择言,空明这一声呐喊也引起宝相大师注意,回过头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 宝相大师向来慈祥和蔼,教出来的徒弟却和他是两个极端。 被对方宣判“被干死”的游天阁弟子秦炬也从擂台另一边走了上来,只是看起来有些手脚僵硬——他本来就有些紧张,再听场外空明那振聋发聩的一声吼自然就更紧张了,此时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秦施主,小僧要动手了。”养素在前一阵子得到了宝音与空明的指点,这些内容可不单纯地包括武功,还有比武的一些特殊技巧,比如说如何向对手施加压力、如何节省自己的体力等等,这两个为老不尊的大和尚甚至连“趁双方互相通名时发起突袭”这种龌龊手段都教出来了,真可谓是下了血本——当然,养素肯定不会干出这么没谱的事情,所以老老实实地通了一声姓名,然后才摆出架势。 但秦炬这边……显然是出了一些状况。 游天阁算是九大宗门之下的前列门派之一,门中武学颇为广博,从拳脚到刀剑、从枪棒到暗器无所不教,且武功品质也可以说是比较上乘,按理说教出来的弟子水准应该不差才对,更何况秦炬可是游天阁阁主的亲外甥,于情于理都是重点栽培的对象,武功自然是不可能太差的。 秦炬的武功不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虽然纸面实力比起养素略有不及,但差距也并不大,真打起来谁胜谁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他有个毛病,就是在公众场合表现的时候很容易紧张。 可能是由于他自幼便表现出非凡的武学天赋的原因,游天阁阁主打小就十分偏爱这个外甥,一身的武功都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但当家长的嘛,总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外人面前让自家孩子表演一下拿手的才艺,就算是游天阁阁主也不例外,而且他这个身份自然是朋友遍天下,每每有人登门拜访,游天阁阁主总会把外甥叫出来让他表现一下,秦炬被人夸赞,他这个当舅舅的脸上当然也有光。 按理来说,秦炬这毛病就是练也练出来了,但事实上他的心理压力大得很——他在舅舅的朋友面前表演的很卖力,心里想的其实全都是万一搞砸了怎么办,舅舅会不会怪我? 说白了,秦炬这孩子相当的内向、敏感,越大的场面、越多的大人物,他就越难受。 难受到什么程度?养素的当胸一拳打来,他紧张的甚至连剑都拔不出来了,就这样被试探性地一拳直接轰翻在了台上。 “这……”养素都不知道该怎么打了,以他的性格肯定不能看对手倒地之后就骑在对方身上嗯抡王八拳,所以便扎了个弓步盯着秦炬看。 真丢人啊……秦炬心里想着,他甚至都想直接找个地缝钻起来了。 这么看来,向东流这样没心没肺的选手也有其优点,甭管实力好与坏,比武输与赢,人家至少能把该有的水平发挥出来。 “秦炬!站起来!你能赢的!舅舅相信你!”外甥要参加少年英杰会,游天阁阁主自然是亲自坐镇,眼看着秦炬像根倒栽葱一样翻倒在地上,也不顾身份了,直接站起身来。 可阁主不说这句话还好,话没说完,秦炬差点当场落泪。 但比武就是比武,不可能因为你紧张所以让你多放松一会儿,少年英杰会上的裁判官也是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报数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当数字喊到八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养素突然蹬蹬蹬地跑到擂台边上,那一瞬间许多人甚至以为他要主动认输。 “大叔,您能不能先等一等,我觉得这样对他来说不公平。”养素蹲在擂台边上探头探脑地和裁判交流了起来,口中的“他”指的当然是秦炬。 见过求情的,但哪有在比武中给对手求情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可是关乎江湖地位的少年英杰会!每赢一局那就代表离魁首更近一步,每个选手肩负的不只是个人的荣耀,还有门派的声誉。 正常来说,这场秦炬打不了,那就应该判你养素赢,无论是正儿八经较量出来的结果,还是因为某一方个人原因出现的结果——要是有个选手因为拉肚子、没睡醒等等因素迟到,难道也要给他“等一等”? 或者退一步来说,养素愿意给秦炬求情,那要是秦炬不领这个情呢?如果养素被状态恢复的秦炬击败止步第一轮,难保整个须弥寺不会沦为笑柄,就算碍于三教的威信,谁能保证背后没有人去嚼舌根子? 裁判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养素的一句话擅自改变规则,但目光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中心席位——三教是少年英杰会的组织者,宝相大师又是须弥寺的代表人物,于公于私都得听听宝相大师的意见。 “两位施主,你们怎么看?”宝相大师倒是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看向了同为三教代表的祝诘祝夫子,和齐小乙齐道长。 “该输的输,该赢的赢。”乍一听,祝诘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但他立刻又补上了一句:“祝某以为,养素小师傅的心是好的,他的要求也并非出于个人私利,而是在为对手争取公平对决的机会,这一点十分难得,也值得称赞——但比武就是比武,我个人更加尊重规则。” 听完了祝诘的话,宝相大师微微点了点头,又把脑袋转到了齐小乙这边:“齐道长有何见解?” 齐小乙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显然是已经知道宝相大师心中所想了,于是便像生出几分玩儿心一样戏谑道:“宝相大师,您是知道的,我们修道的和你们念佛的说不到一块去——但我们道家讲究的是不争。好事者,未尝不中;争利者,未尝不穷。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所好,反自为祸。养素小师傅能抛开简单的胜负,足以说明他具有相当的心胸气度啊——你要是不同意,不如把这徒弟让给我得了。” 面对齐小乙这玩笑话,宝相大师自然是一笑置之,他知道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养素表现出来的品格已经远远超过这一场的胜负了。 “这样吧……养素,秦施主,就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好了,一炷香之内若是秦施主能摒除杂念,那你们再分胜负也不迟。”老和尚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是皇上也得称一声大师,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秦炬的问题所在。 如果能化解秦炬的郁结块垒,就算养素输掉了这一场,宝相大师也不会责怪他,养素自己也不会产生什么烦恼,反而会觉得这是一桩善事。 而对于自己的做法以及养素的做法,宝相大师没有再对旁人多做解释——须弥寺的大师若是真有凡夫俗子的争强好胜之心,怎能一心修禅?又怎配称之为大师? 不说别的,要是须弥寺也想坐一坐武林盟主的位置,在场的高手有几个能跟老和尚比划两下子的? 至于扶摇派这边儿的齐小乙齐道长——别忘了人家姓什么,也别忘了人家的名字藏着什么玄机——跟你们争什么武林盟主也太看不起人家了。 台下的人等归等,但也不免低声讨论起这意料之外的状况,而台上的养素也没闲着,一屁股坐在秦炬旁边给他讲着对方根本听不懂的禅理。 比武的擂台上,还从没出现过这种诡异的场面,但在有趣之余却又让人感到格外的温馨。 就连分外紧张外甥的游天阁阁主都把一颗心揣在了肚子里,还有空高声跟台上的养素互动:“小师傅,别是你这一番话下去,我外甥比过武之后直接被你拐到须弥寺里当沙弥去了!” 是的,真正紧张的哪里是秦炬一个?作为舅舅的游天阁阁主又何尝不是? 有因必有果,或许正是因为游天阁阁主的百般呵护与溺爱,才让秦炬落得这个心病。 “那是你舅舅?”养素说佛门禅理说的嘴皮子都要干了,但秦炬还是像挺尸一样捂着脸没什么反应,养素也不敢去扒开对方的手看看这比自己还大一些的少年哭没哭,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死马权当活马医。 “你舅舅肯定对你很好吧?我看你摔倒的时候他可着急了——我也真想有个舅舅啊!可惜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是师父把我从寺院门口捡回来的。”养素也知道出家人不应该留恋红尘俗世,但像他这般年纪,显然不能和修行了多年的大师相比——至少对于他来说,还是会在意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人。 秦炬突然张开了手指缝,从缝隙中看了养素一眼。 “你能给我讲讲亲人在身边是什么样的感受么?虽然师父和师兄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但我还是想知道出家人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实养素现在已经不抱有什么让秦炬能跟他交流的想法了,完全就是他说他的。 “我舅舅……的确对我很好,甚至比我爹我娘对我都好。”但秦炬偏偏就是开了口,不知道他是因为同情这个从小便被父母抛弃的小沙弥,还是因为参懂一些禅机。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但秦炬还在和养素说着些什么,台下有些人本欲示意,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养素回头望了一眼,见立在师父面前香炉里的那支香已经焚的没有了杆,便站了起来,秦炬见状也跟着捡起了自己一直没能来得及出鞘的宝剑。 “你可不许把这些话说给别人。” “放心吧,须弥寺里没人愿意听这个。”养素回道,但他怕这句话又打击到秦炬,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肯定不会乱说就是了。” “那接下来的比试,请你也不用让着我,我们都全力以赴。” 第二百章 海外来客 只见拳开六路,剑斩八方。 调整好心态的秦炬率先出手,只见他手中的长剑骤然出鞘,便掀起一阵狂风,擂台下的观众席上有识货的立刻惊呼道:“这是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撄空’!” 撄空剑,与当年沥剑门门主左丘锋所用、如今为长生盟户神左丘槐继承的“三尺天光”同为名剑谱前十,而排名还在三尺天光之上一位。 此等宝剑,当然是游天阁阁主的佩剑,此时出现在秦炬手中也并不令人意外。 有一把好兵器,在决斗中的影响不言自明——没正儿八经学过武功、只会寥寥几招刀法的贺难仗着无柄刀几乎瞬杀了贾巴尔爵士,那这柄撄空剑,会不会成为决定这场胜负的天枰倾斜的关键之物呢? 果不其然,面对撄空剑和秦炬这一招来势汹汹的“剜心刺”,养素也不敢硬接,只得暂避锋芒。 虽然是友好切磋,双方也不会下重手,但秦炬仍然是反应颇快地翻腕将剑反手一挑,撄空剑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养素不放,而站定的养素正欲伸手去拿住剑锋,秦炬却又如同泥鳅一般操控着长剑沿着养素的指尖滑走了。 “小小年纪有这般精妙的剑术,真是后生可畏啊!“游天阁阁主邻座有交好的同道见秦炬的水准非同一般,立刻称赞道。 是的,剑术的确非常精妙,单从招式的运用与变换来说,秦炬的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很多在剑道上浸淫多年的剑客。 这不是光凭努力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它需要持之以恒的汗水,以及天赋的加持。 交手数十个回合,秦炬攻势如潮,连绵不绝,养素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双方你来我往却始终难以破开这僵持不下的局面。 终于,秦炬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找到了一个破绽,撄空剑在最后关头指向了养素的胸口,却又横移了几分,戳中了养素的肩膀头。 剑……刺中了养素,但更像是养素用他厚实的肩膀“顶”住了长剑的去路。 须弥寺外功,号称天下硬功横练首屈一指的“金铁衣”。 是的,秦炬的剑术的确高绝,不愧是深得游天阁阁主真传的少年英杰,但是他也有他的弱点——那就是功力不够。如果他的力量更强,配上这把撄空剑当然能刺进养素的皮肉之中;如果他的真炁更精纯,也能破开养素的防御达到差不多的效果。 剑术,本质上还是技巧的一种,它提升的途径除了努力之外依靠的是天赋中的“悟性”,而秦炬棋差一招的地方在于外力和内力,需要的是天赋中的“根骨”,那就不是秦炬所擅长的东西了。 “是我输了。”在看到这个结果之后,秦炬立刻收剑入鞘,也收敛了自己的战意,主动认输。 其实,若是秦炬主动提出让养素站着不动,以对方的金铁衣硬撼自己威力最强的剑式也未尝不破,而以小和尚的性格来说多半也会答应,但秦炬不是那么无耻的人——既然自己常规的进攻根本破不了对方的防御,威力强劲的招式也没有机会使用,那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只会让小和尚暴露出更多的手段从而被人针对而已。养素刚刚还帮了自己一次,他秦炬可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 闲话休提,养素和秦炬决出胜负之后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众人便纷纷散去各自吃了些午饭,然而酒足饭饱之后人便自然而然地乏力起来,再加上春光明媚,这观众席上一个个地都显得昏昏欲睡,格外萎靡。 然而,很快就有一条消息的播报让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雁山惊鸿派萧克龙,对阵须原一刀流……须原阳太。” 将众人涣散的精神重新凝聚起来的人,并非是萧克龙,而是他的对手须原阳太。 而大家对此感到意外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个须原一刀流听上去并不是中原门派的名字,这个须原阳太也明显不是盛国的人名。 “倭寇?”台下已经有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倭”字与“委”字相通,表示随从恭敬之意,虽然多多少少有些轻视的意味,但其本身却并非贬义,之所以会演化出“倭寇”这样的蔑称,那还得从头说起。 盛国建立之前,曾经的宋齐梁陈四大家族覆灭了柴姓皇族之后又整整僵持了数十年之久,而中原地区这加起来总共半个百年的乱世已经足够让它的一些附庸国产生心态上的变化了。 当柴姓王朝终结的消息传到了海的另一头时,出云国的国主便决定暂时保持一个观望的态度,断绝这段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的朝贡关系——就算事后新王朝的主人问起,也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毕竟中原一下子出现四股强大势力,那到底要给谁朝贡? 要知道投资这东西,投资对了是赚,投资错了很可能连命都给搭进去。 然而,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的速度,当盛国这个新一代帝国从这片富饶的土壤上拔地而起之后,出云国也经历了一番动荡,新国主有着不同于老国主的激进态度,他认为以出云国现在的实力来说根本不需要成为盛国的附庸,而他的想法无疑也影响着出云国的未来——其中就包括须原一刀流的须原贺这样的人,当然,须原家作为剑道世家来说只是单纯的看重武力上的比拼,认为他们本家的武术更值得学习和传承,而更为激进的群体却另有所图。 随着盛国重建了通商口岸,恢复了与各个国家的贸易之后,出云国的部分势力便盯上了沿海地区这块肥肉,艰难维生的渔民、一贯作恶的海盗、流离失所的浪人等等在本就别有用心的势力带领下组织成了一股股海盗集团,向着盛国富裕的地区发起了堪称剧烈的袭击,为恶生乱,寇盗边陲,于是便渐渐被以“倭寇”呼之。而因为这些人的残暴行径,中原的武夫们自然对他们没有什么好脸色——例如长生盟便自发性地组织过各种规模的战斗以抵御倭寇入侵,这也是他们能和沿海地区大郡交好的重要因素之一。 但有趣的是,如今的倭寇集体中除了出云国之外,还有很多来自于其它番邦的成员,甚至连盛国人都有参与其中。 须原贺以及他的儿子须原阳太当然不是倭寇组织的一员,虽然有不少落魄的武士会加入倭寇的行列之中,但像须原家这种在出云国方兴未艾的武道世家是不屑于像盗匪一样抢劫的——尽管出云国的幕府曾经或明或暗地向须原家表达过招揽的意图,但高傲的须原贺可不会被人当成倭寇那样的奴才供人差遣。 可能有人会问了——你给商会当奴才,好像也不比给出云国幕府当奴才高贵啊? 然,须原贺之所以会踏上这样的旅途,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以“合作伙伴”的身份与商会保持联系的。虽然他拒绝以倭寇的方式为幕府效力,但如果以更高的姿态去为须原家争取应有的荣耀,他也不会拒绝。 须原阳太这个出云国名字的出现的确让众人感到了一丝惊讶,但也只是到此为止罢了——少年英杰会可从来不会挑你是哪来的人,此前也有番邦人士参与的先例。强大的帝国当然也要有庄严的姿态——既然你来参加,那就用堂堂正正地方式击败你就是了。 当然,不但允许你参加,还给了你须原贺一个掌门级高手应有的待遇——虽然中原武夫们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水平,但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又是个什么流派的门主,也不至于因为你的出身而冷落你——如果你真的强大且人品值得尊敬,那给你一个掌门级的位置也无妨,但若是你猥琐卑鄙,那这个位置你坐上去了也不过是徒增笑尔。只不过考虑到绝大多数人对于倭寇的排斥,须原一刀流的门人们都被安排在了很边缘的位置。 尽管大家对于须原阳太本人没什么概念,但出于对倭寇的厌恶还是对同台竞技的萧克龙抱有了格外支持的态度,可以说还没有亮相,萧克龙就已经自带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但支持率不代表胜率,如果支持的人多的话就能赢,那干脆直接给郁如意颁发魁首的荣誉算了——毕竟小郁不但是天才,而且是美女,粉墨登场便已被很多青年侠客视为除自家门派以外第二支持的选手。 在盛国的土地上度过了数个月的时光,须原阳太的头发也长了不少,气质也变得成熟了一些,天性大大咧咧的须原阳太并未受到刺耳杂音的影响,而是缓慢坚定地登上了擂台的一端。 至于萧克龙,就更不会受到影响了,这家伙的性格可以说是另一个版本的魏溃,信奉力量,刚而自矜——须原阳太?是谁?不知道。出云国人?不在乎。他只相信凭自己的实力打败拦在面前的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顺便一提,贺难送给惊鸿派的资料中并未出现属于须原阳太的那一页,这也并非贺难对于外来者的轻视,而是他根本无从收集关于此人的任何讯息——因为在此之前除了须原一刀流的门人和商会的人之外,没有人见识过须原阳太出手。 而他一出手,便是须原一刀流饱含无尽杀意的极招。 第二零一章 必胜的宣言 须原一刀流——胜居合! 双方甫一站定的瞬间,须原阳太的目光陡变,随即挥出了自己最强的一刀! 居合,是出云国古武术中的一种,在发展完善的过程中又被称作“拔刀术”或“坐合”等多种名称,它既是一种招式,又是一种流派。 这种武术的源起可以说是十分有趣,因为出云国接待访客的礼仪多以双方保持近距离跪姿对坐,就算是双方谈判也不例外,在这个距离之下,熟练掌握居合术的剑客可以在开战的一瞬间拔刀击杀对手。而就算是保持站姿的情况下,居合术的使用者也可以依靠脚步的移动来扩大自己所能攻击到的范围。 最强的居合术,是在刀光笼罩范围之内就一定能最先杀伤到对手的拔刀! 怎么可能这样出手呢?这是在场绝大多数武人在看到须原阳太拔刀的感想——倒不是他们觉得须原阳太选择的攻击时机很卑鄙,只是单纯的无法理解这种“拔刀术”的效果,就连李遂这样的刀术名家也没有轻易肯定这一击。 通常的兵击技术都会在刀剑相交后才会争取胜利,但“居合道”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所追求的,是在双方交剑之前便决出胜负,可谓是把“致命一击”修炼到极致的刀法。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八个字可以说是道尽了居合之术的真谛。 作为须原贺的长子,也是代表着须原一刀流、乃至出云国出战少年英杰会的须原阳太,他的居合术造诣当然是具有相当水准的。 求胜的居合,求胜的一刀。须原阳太手中的大太刀仗着不逊于双枪的长度逼近了萧克龙的胸膛,素净的圆弧凭空绽开,血飞溅出来的时候甚至刀芒还未散尽。 萧克龙被这极速的一刀正面命中,身体倒飞了出去。 “这么快啊……”感知到疼痛的一瞬间,萧克龙的心中喃喃道,在最关键的时刻,萧克龙的本能救了自己一命,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所以这一刀没有直接将他顺着肩膀斜劈成两段,而即将从擂台上跌落的时候他将双枪猛地插进了砖石之中,才堪堪遏住了自己的身躯。 须原阳太并没有进行追击,而是反手将刀锋送到了自己的面前,轻轻吹掉了大太刀锋利刃口上残留的血迹。 “这个东洋小子……竟然有这么强?”最为震惊的当然还属惊鸿派的人,他们可是最清楚萧克龙实力的,但须原阳太这惊艳的一刀着实令他们不敢相信。 “你能有这么快么?”陈龙雀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燕春来。 燕春来的神色罕见的凝重:“如果是在已经拔出刀的情况下,这样的速度我当然可以驾驭——但如果是在拔刀的瞬间作出这样的攻击……我不行,这种技巧是要经过相当刻苦的磨练才能练就的,但我们的刀剑术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用法。” “如果你每砍一刀都得装模作样地吹一吹刀上的血,你会死的很惨。”令人没想到的是,先开口的居然是被人差点一刀秒杀的萧克龙,而且是在叫嚣。 须原阳太对于汉人语言掌握的并不算熟练,但从对方的神态上也能看出一二,尤其是“刀”、“血”、“死”这样的字眼他还是能领会其中意思的,他皱了皱眉,思索了半天后才找到一个可以表达自己此刻心情的成语:“大言不惭。” “随你怎么说好了。”萧克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伤势,又啐了一口血沫出去。 然后,一枪袭来! 萧克龙右手一枪刺出,左手紧接着又递出一枪,须原阳太架刀横拦时,萧克龙右手的第一枪堪堪落下…… 虚晃一枪! 第一枪是个虚招,但须原阳太对此早有准备,而第二枪也是虚招,三四枪几乎同时探头,须原阳太竟然同时见破。而他在招架住第三枪后反手荡出一刀,反客为主地破开了萧克龙的第四枪! 须原一刀流,虽然名字中带有“一刀”,但绝对不是只有一刀就拿出来炫耀的门派。 事实上,这个流派是一个相当看重“机会”的门派,居合那极速的一刀只是取胜手段中的一部分,而他们取胜的主流打法却并不依赖此道。 欲练刀功,先练眼功,须原一刀流的宗旨是先捕捉到对手的破绽再发动致命的杀招,居合术是抢占先机,现在的须原阳太现在所演绎的自然是“防守反击”! 出云国当然也有修习二刀流的剑客存在,虽然同样因为双持兵器的劣势而渐渐没落,但像惊鸿派一样固执的门派也依然在夹缝中求生着,所以须原阳太懂得“以单破双”的技巧也不足为奇。 而有一个很可怕的事实还在等待着萧克龙——无论是面对二刀流还是长兵器,在“目录”这一段位水准的较量之下,须原阳太的胜率是十成。 出云国的武道流派不同于盛国民间通过“谁打赢了谁”或“谁一招的威力能达到什么程度”的方式来估算出武者的实力,更没有像是“二流”、“一流”和“超一流”这样极为模糊的界定方法。每一个流传至今的出云国剑道门派都有着名称各异但本质相去不远的评定方式。 以须原一刀流为例,弟子实力的评定通常分为四个阶段——入门、切纸、目录和最高等级的“免许皆传”,而须原阳太的实力就是在目录这一段位。 能得到“免许皆传”这样头衔的,大多都是像须原贺这样的一门之掌,而能在二十岁前便得到此头衔的,古往今来都没有几个,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 所以须原阳太在看到萧克龙兵器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这一场是“必胜”的,绝无失败的可能性。 因为他很了解二刀流的弱点。 惊鸿派的双持兵器多种多样,单惊鸿四羽就分别练了刀、剑、斧三种兵器,如果算上李飞的短刀用法还和燕春来的长刀有所区别,那就是完完全全的四种兵器,再加上萧克龙的双枪和其他的钩、锏、锤等等,无论是教习还是练习的难度都处于武林中最高的那一批次。 萧克龙是由刀改枪的,按理来说应该会有相当长的一段“适应期”,但实际上除了要重新修炼枪法之外,萧克龙也没有其他的不适。 因为双持的本质是不变的,无论是双手都持有相同兵器、还是如刀盾一样相异的兵器,其战斗的方式都是一手主攻,一手主防,在格挡的同时也在进攻。 负责进攻的那一只手,通常都是惯用手,所以须原阳太面对萧克龙的右手枪的时候采用格挡,而面对大多数人难以习惯的左手时进行了反击。 诚然,双持兵器的使用者是绝对不会落下另一只手的锻炼的,但一只手的力量很难大过两只手,这是天生自带的弱点,毫无办法的以力破巧。 “你就只有这样为止了么?”这个攻防转圜的瞬间,两个人心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但……被击中的人是须原阳太,他的下颚被萧克龙高高挑起的一腿撞了起来。 落在地上的出云国少年剑客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站姿,并收刀入鞘。 “同样的招式对我来说可是不管用的。”萧克龙歪着嘴嘲讽了一句,然后迎着刀光冲上。 须原阳太的第一刀的确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算自己仍然练习刀法,也绝对达不到那种程度。 可是这个擂台上并不是谁的刀法更高谁就会赢——因为他还可以仰仗惊鸿派那独到的身法!萧克龙有这个自信,他看出了这一刀的破绽! 须原阳太,拔刀! 又是那至疾至快的居合,像是要斩断飞燕一般的居合! “须原一刀流·——燕切!” 而萧克龙现在要施展出的、为了躲避这一刀而施展出的身法,是燕春来自创的“燕回游”。 单看名字来说,萧克龙这一边无疑是很不吉利的,就像落凤坡,绝龙岭一样不吉利。 但萧克龙却逾越过了这道不详的刀光,他以一种鬼魅般的姿态堪堪避过了这道绝命的斩杀! 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萧克龙在冲破这剑围过后,身上又添了一道伤口,从旁人的视角上看,就好像是他自己主动撞上了须原阳太的刀一样…… “相当不错的‘封闪’。”须原贺在看到了儿子巧妙的应对之后向其它弟子们称赞着,“平次郎、凉太,你们要好好学一学阳太的判断,其实你们两个的刀法并不比阳太弱,但在对战局的判断和机会的把握上还是要比他逊色一些。” 封闪,可以说是一种招式,也可以说是一种技巧,用简单的话术来说就是“预判”,须原阳太的“燕切”同样也是虚招,而紧跟着的封闪才是实打实的攻击。 在观众席的另一边儿,李遂也给出了同样的肯定:“真是大胆的判断……拔刀的那记攻击是故意留下了一个陷阱,就等萧克龙去利用这个漏洞去抢攻,如果那孩子稍微退缩一些或者没有踏入那个陷阱,反而须原阳太会陷入危机之中……” 封闪的命中给了须原阳太莫大的信心,连带着他的攻势也变得猛烈了起来,而受到两次重创的萧克龙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虽然一招一式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但总给人一种勉力支撑、强弩之末的感觉。 “你觉得萧克龙会输?”站在李遂身边的居然是魏溃,虽然李遂也没说要收魏溃为徒,但俩人每天就跟搭伙过日子似的。 “就算还能支撑个一时半刻,但输掉也是迟早的事情。”李遂摇了摇头:“那个须原阳太的实力真的很强,这么看来或许有夺魁的机会也说不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魏溃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他竟然也学着贺难的语气说话:“我同意你的后半句,那个须原阳太或许真的有夺魁的能力,但萧克龙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家伙……” 李遂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他知道魏溃的性格是什么鸟样,以为魏溃是将自己代入了萧克龙的处境:“不想认输归不想认输,但有些事不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就在李遂的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擂台上的情况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李遂也顺势将自己的下半句咽了回去,目光重新回到了正在激战的两人身上。 “看来你的实力也就仅此而已了。”萧克龙又开始发神经。 须原阳太摇了摇头,他对于萧克龙这种嘴硬的行为很不理解:“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和目前的局势来看,这场战斗我是必胜的。”当然,萧克龙只听懂了他最后半截子话。“你的速度太慢了……如果躲不开我的斩击,那只有死路一条。” “是嘛……既然如此,那我就象征性地、提一提速好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萧克龙居然还松开了左手中的枪,然后自膝盖以下撕开了自己的裤腿,将贴着小腿皮肉紧紧绑住的布条解了下来。 几声碰撞的声音响起,几个厚重的铁疙瘩掉在了萧克龙的脚边。 第二零二章 一轮战罢 萧克龙从腿上解下来的铜块劈里啪啦地落下来,落在擂台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目测大概有几十斤的重量。 这就意味着,在之前的战斗之中,萧克龙相当于一直在腿上挂了大半个人。 在看到擂台上的惊变之后,在场的武林群豪的心中突然间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卸下了这些“包袱”之后,萧克龙能变强多少?第二个问题是,就算他变强了,但身上受到的伤害也是实打实的,那他还能坚持到击败士气正盛的须原阳太的时候么? 很显然,须原阳太并不想给萧克龙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收刀,拔刀,胜居合! 这一刀,须原阳太可以说是用了十二分的气力,但见大太刀的耀眼光芒自刀鞘中喷薄而出,欲将蔓延过的一切都染成红色! 萧克龙,加速。 左手的长枪精准地招架住了大太刀迅猛的斩击,而右手的长枪也在同一时刻向前递出,须原阳太微微偏头,躲过。 但迎接他的是绚丽的枪尖,如暴雨一般的突刺。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之下全身而退,就算是以防守反击著称的须原一刀流的刀法也不行,但须原阳太还是冒着被戳成筛子的风险去抵挡着袭来的每一枪,脚下踩着碎步不断地进行小幅度的位置调整。 暴风骤雨一般的十几次连突,在持续的时间之内须原阳太捕捉不到任何反击的机会,只能被动地抵抗,萧克龙的攻势几乎达到了完美。 但终究是有极限的,第十七枪和第十八枪之间的衔接出现了一点缝隙。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而已,擂台下那么多好手也只有寥寥数人看出了萧克龙在这个瞬间慢了一拍,但对于苦苦支撑的须原阳太来说就是一个机会,一个稍不留神就会从手中溜走的机会。 须原阳太没有反击,他对这个瑕疵选择了放任自流,但不反击就意味着局势没有丝毫改变,萧克龙的攻势立刻又变得十分紧密。 第二个机会来自于第三十枪,而到此为止须原阳太身上已经多出了四五道伤口,虽然擂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余力去计算这个效率,但台下的人却可以看的清清楚楚,也有更多的人看出了萧克龙的破绽,这一枪留下的空当更大,大到只要须原阳太发出“胜居合”那样刚猛或是“燕切”那样迅疾的斩击,那萧克龙的攻势一定会被迫中止。 “还在寻找更好的机会么?”就连须原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样近距离的攻坚战显然不是长枪和大太刀所擅长的,但作为防守一方的阳太应该会比萧克龙的体力消耗的慢一些才对,应该可以支撑他完成绝杀的一刀。 思索间,萧克龙的枪法又有了迟滞,比以往都来得更早,第三十五枪姗姗来迟,在须原阳太全神贯注的双眼之中,这一枪几乎慢若静止。 “须原一刀流,旋环,连封闪!”须原阳太轻轻说道。 在台词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攻击便已经完成,这一刀极其阴险,可以说是须原阳太的巅峰技艺,除了对萧克龙现在的位置造成相当大的威胁之外,就连萧克龙的左、右、后方三个方向都覆盖到了,可谓是将反击发挥到极致的刀法。 虽然这一刀命中后未必就能一击决出胜负,但萧克龙那已经负伤的身躯显然已经是一种累赘了,在须原阳太的理解中,萧克龙现在就是一簇篝火,火中的木柴即将燃烧殆尽。 “你也太小看我了。”萧克龙的声音胡然从须原阳太的背后响起,令人脊背发凉。 燕春来独创的身法,燕回游,其重点便是这个“回”字,在刀锋落下的前一刻,萧克龙“鸠占鹊巢”,实现了这次易位。 杀人会被判负,萧克龙可不想就此被淘汰出局,更何况他和须原阳太也无冤无仇,所以这一招变刺为打,枪杆横扫出去欲抽在须原阳太的背上,而须原阳太会被这一扫直接打下擂台,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但就是纵向的突刺变为横扫,给了须原阳太挣扎的机会,情急之下,须原阳太做出了一个相当反人类的动作,身躯整个下蹲,把握刀柄的右手就像挥舞套索一样举过头顶抡至背后,在一个微妙的角度上架住了这一枪。 旋即,萧克龙一脚踹出,将须原阳太踹了个趔趄,身体向反方向倒去。 他这才意识到萧克龙的脚力到底有多大,方才被铜块束缚住的高踢连这一脚一半的威力都没有,须原阳太觉得自己的肝差点儿被踹了出来。 双方再起,但和之前的景象又是何其相似,可以发挥出真正速度的萧克龙几乎将须原阳太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而他的速度还在提升…… 这世上真的有“不破的防御”么?没人能说的清楚。但有一句话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在萧克龙那几乎无止境的快攻之中,须原阳太的防御,破了。 事实上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了,毕竟他的兵器是刀而不是盾,所谓的“防御”也是且战且守,寻觅机会伺机而动,而非举起一面盾牌挡在面前。在无法进行反击的局势之下,须原阳太的失败看来也是注定的。 ………… 须原阳太所表现出来的水准,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就连站在台下观赛的不少青年高手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而战胜了须原阳太的萧克龙,他的实力显然更加强大,设身处地的想一下,那样密集如潮的攻势他们又该如何解开呢? 这一场比试无疑是第一轮至今为止最精彩的一场,唯一令人有些遗憾的是,如果这两位极其出色的选手没有在第一轮撞车就好了。 但不管怎么说,第一轮便击败了须原阳太这种强敌,无疑是对萧克龙实力的一种认证,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一匹黑马,就连一直在会场之外主持赌局的贺难都感到暗暗心惊。 虽然比武的胜负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干扰和影响,但至少沈放与贺难在制定赔率的时候是严格按照他们赛前收集到的资料而定的,也就是所谓的“纸面实力”。 “我说……如果再出现几个意料之外的胜负,你的计划就毁了吧?”沈放翘着脚搁在桌子上,戏谑地看着贺难。 “所以说,我准备改变一下赔率。”贺难掐着一叠草纸,头也不抬地说道:“每一轮比赛过后,我们重新计算。” “以前可没有这么麻烦,这可能会影响到我们赌坊的口碑。”沈放皱了皱眉,态度有些不悦。 贺难笑了笑,终于抬起了头颅:“总要发生一些改变的,以前你们还只开胜负的盘口呢,现在不也开设了许多新项目么……比如说时间什么的。” “哼,随你便吧。”沈放也不再纠结这些,对于他这个赌徒来说,有什么比意外更容易接受呢?“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点……如果要在下一轮开始前改变赔率的话,那这家伙……” 说着,沈放沿着粗糙的桌面推来了一张纸,那是第一轮比赛拥有最低赔率的家伙,也就是拥有“理论上最强实力”的家伙。 “扶摇派的冉渊吗……”贺难当然知道此人,事实上这也是他重点叮嘱过小郁和萧克龙的对手。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才的话,那冉渊应该算一个。 他不是魏溃那种“天生神力”的类型,也不像小郁有着浑然天成的仙人体,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他更像是“终极强化版”的秦炬。 单纯从对于剑术的理解、也就是俗话说的“招式”上,现在还活着的人里没有几个能和他相媲美。 冉渊,作为第一轮比试中压轴的选手终于登上了擂台,或者说这就叫做签运,一种名为“主角就应当最后登场”的签运。 冉渊的对手是谁好像并不重要,有没有姓名也并不重要。 总之,这个实力颇强、客观来说和秦炬在伯仲之间的龙套少年,在同为剑客的冉渊的剑下走了没有十个回合,就被人把剑顶在了喉头上。 除了第一场郁如意隐忍不发一招打躺了赵松涛之外,这应该是结束的最快、也是实力相差最为悬殊的一场比试了——事实上就算是小郁那一场从出招的回合数来看还是略有些水分,如果从赵松涛发起进攻的那一刻算起而不是郁如意出手的时刻,那用时还是比冉渊久上一些。 冉渊能表现出这样无懈可击的实力来,扶摇派当然也很高兴,齐道长更是乐的合不拢嘴。 但有一个人,不高兴。 隐藏在欢欣雀跃的扶摇派门人之中,有一双分外怨毒的眼睛,正带着一种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缓缓走下擂台的冉渊。 第二零三章 黑马 “呦……你们来啦?”听着其余的三支暗箭陆陆续续地推门进来的脚步声,贺难可算是有了一点儿反应。 为什么是“其余的三支暗箭”呢? 因为小郁本来就在这屋子里,一手托着香腮拄在桌上,另一只手正在一颗一颗地往贺难这厮的嘴里塞着葡萄,而后者是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地把头垫在木桌上,小郁严重怀疑就算自己给他喂马尿他都能往下咽。 “又开会?”宝音和尚抱着胳膊一屁股墩在贺难对面的位置上,暗箭都是武职人员,而他这个和尚也当真没念过几天经,自打他不小心撞坏了须弥寺里的蒲牢洪钟之后便被“发配”到罗汉堂练武功去了,着实是没有几次集议经验的人。 “无所谓,反正现在也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跟着蹭蹭空饷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柳青风自进屋之后就一直站在窗边,双眼不住地扫视外面的环境。 不得不说,贺难和柳青风好像天生犯冲,柳青风长得帅也就算了,说话还那么气人——四暗箭是能领朝廷饷银的,或者说是李獒春发下来的任务经费和个人津贴——他妈的贺难可没有啊!自打从山河府收拾铺盖“滚蛋”之后他上哪领俸禄去,至于在水寒郡那半年,纯属是打白工。 见贺难佯怒,还是老好人燕春来出来捧哏,自嘲道:“算命的说我命带七杀难休闲,我是看出来了——就属我是个劳碌命。” 没想到贺难这厮不解风情,还真就抬头仔细看了看燕春来的面相,歪着嘴说了一句:“差不多。”气得燕春来直接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一段捧逗之后,气氛也变得没那么严肃,贺难这才把话题往自己要说的事情上引:“总之,经过大家这些天的不懈努力,以及结合今日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以说我们第一阶段的目标即将达成,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请各位加倍上心——尤其是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一定要及时互相通知。” 话到这儿就截住了,三人俱向贺难频频侧目,只有郁如意一个人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的恬淡神情。 宝音和尚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这就完了?” “要不然我请大家吃个饭?”贺难突然又提出了一个新主意,而且看他若有所思地神情似乎真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郁如意摇了摇头:“不太好。”她所说的不太好,指的当然是怕身份暴露的事情。 “对,对。”柳青风也紧跟着在贺难的心头补上了一刀:“现在就开庆功宴,我觉得也不太好——上头那边没法解释啊!” 贺难站起来伸了伸腰,看来也不坚持:“那就随你们便吧——对了,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时间还早有点儿无聊的话,不如就去赌坊里耍一耍。” 所有人都了然了,贺难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但看他那惬意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大家第一时间都看向了劳碌命的燕春来。 很简单,宝音和尚这形象太扎眼,更何况和尚跑到赌场里跟人耍钱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柳青风的形象也比较引人注目,一身挂金坠玉很容易被人盯上,至于小郁就更不可能了——就算她主动想去也过不了贺难这一关,不过以她的性格来说必然是很讨厌那种场合的。 身份、形象、性别都合适的人,就只有燕春来了,燕二哥也是无奈地一摊手,倒走到窗边一个后仰,身子往下一倒便从窗外消失了。 “帅!”贺难也不知道燕春来到底是走土地还是上房檐了,不过肯定不能摔死在外头,所以这潇洒的退场方式得到了他的称赞。 ………… 莱州赌坊,最上层内室。 任何一个赌场都会有这样的房间,四面围墙,密不透风,其构造和贺难与沈放初次会面的格局差不太多,但这间屋子显然更加宽敞一些。 也更加冷清一些。 最上层的内室,当然是专属于东家的地盘,但大部分的时间这里都空着,就连莱州赌坊的很多中下层监赌、打手,小二等等都没见过他们这位新掌柜的庐山真面目,尽管他已经接手莱州赌坊将近四年的时间。 “坐啊。”内室里只有一簇微弱的烛光,里侧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沈放双手抱胸杵在门口,微微摇了摇头:“不必。” “呵呵……虽然你我有上下级别之分,但今日是私人邀请,不用那么拘束。”沙哑声音的主人笑了两声。 踌躇了半晌,沈放还是松开了紧攥在上臂袖口处的手指,晃了几晃坐了下来。 “沈先生,你做莱州赌坊的大监赌已经快有十年了吧?”对面的人忽然问道。 沈放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好笑,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差二十二天期满。”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这行的规矩,也知道大监赌的特殊性,所以你要离开我也不会多留,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毕竟还是朋友,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但我毕竟还是莱州赌坊的东家,你走了之后大监赌的位置还得有人接替——这个人选你找好了么?” 沈放从来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此时那双倒吊的双眼中却在沉默之中流露出了一丝凝重,好在这昏暗的光线很好的掩饰住了他的目光:“不如您指点一二?”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推荐给你。”对面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手:“进来吧!”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的手……这种情况可当不了大监赌吧?”出于职业习惯,沈放第一时间就瞄到了男子的双手,引人注目的是对方的左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手指全在指根处尽断,伤口甚至还未完全长好,粉红色的新皮和略微发糙的老肉狰狞地结在一起。沈放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亲手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此时却看的他心中发毛。 “正好有我做个见证,不如你试试他的能力?” ………… 少年英杰会的第二轮比试在第二日的巳时初刻正式打响,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一般只有第一轮会提前到一个很早的时间点来确保能在一日之内完成,如果实在完不成就顺延到下一日,以此类推。 这么看来,决出魁首大概需要四到五日的时间,这可比以前未限制参赛人数的时候短上太多了。 根据赛程的安排,小郁依然是第一组出场的,这也算是个相当利好的消息——如果她能一直赢下去,那和理论上最强的冉渊只有在决赛碰面的可能,而上半区的强敌比较有限,所以小郁这边应该不需要担心。 而在下半区的萧克龙显得就有些难受了——理论上最危险的局面是他将会在八晋四的四分之一决赛上遭遇冉渊,之后的半决赛还会迎接养素或战胜了养素的家伙,可谓是不容乐观的魔鬼赛程。 贺难倒是想过从一开始就在抽签上做手脚,但可控性极低不说,还是三教亲自掌签,这条捷径也就到此为止了。 萧克龙本人倒是很无所谓,反而他那强大的斗争心一直在催动着他和冉渊以及养素这样的强手来一场殊死对决,尤其是在战胜了须原阳太之后,他的信心更是剧增——对于这种想法,贺难不置可否。 个人那所谓堂堂正正的胜利、名誉、尊严甚至生命,绝对不能凌驾于大局之上——虽然性格是两个极端,但贺难在这方面无疑与师尊同出一辙。 话分两头,小郁的第二轮也是势如破竹,轻取了义刀门的钱明,虽然不像第一轮对阵赵松涛那样轻松,但钱明着实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压力,一手龙头大铡刀舞的倒是虎虎生风,只可惜碰都没碰到小郁一下,最终败在小郁的真炁爆发之下。 “这丫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啊!”魏溃当然是看出小郁比起从前的进步的:“你觉得她和萧克龙谁更强?” “这小姑娘的实力还有待考量,她所碰见的对手和萧克龙差的有点儿多,不过目前来看萧克龙想要战胜冉渊还是有点儿困难。”李遂说道,他倒是一点儿都不端着顶尖高手的架子。 总之,半天的打斗下来,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场面——该赢的都赢了,该输的也都输了,都是理论上更强的一方取得了胜利。 然而,一切皆有可能。 “上半区”的最后一场比赛,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 三教之一、长风书院的苏崇,爆冷出局——这也是近五届以来,三教门人第一次在少年英杰会的头两轮就被淘汰。 虽然看面相像个三十来岁的邋遢青年,但苏崇刚好二十岁,可以说是在少年英杰会上占据优势的年纪,他的实力当然也非常值得称道,在贺难的统计中苏崇的实力可以排在第五,正好被夹在第六的萧克龙与第四的郁如意之间。 但苏崇在这一轮……可以说是惨败,他的棍棒被对方破的一干二净,而对手的每一拳都让他摇摇欲坠,这场总计一炷香不到的比武过程之中,大半时间都是苏崇在苦苦支撑。 而战胜他的人,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在少年英杰会之前甚至还没有人听说过这号人,在第一轮的比赛中表现也平平无奇。 新暹国,那猜,代表长生盟出战。 第二零四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们 至少在目前,临宁县内的“夜生活”比京城还要丰富多彩。 为了维护京师秩序和治安,每月都由北军中尉选取两个“半旬”的时段实行宵禁,自戌时正刻之后本来繁华喧闹的大街上几乎霎那间便被噤声,只有身着黑衣玄甲的北军如同肉眼可见的暗流一般蔓延过大街小巷,将一切行为举止诡异的家伙吞没其中。 宁见狼首,不见朱玄。其中的朱与玄,指的便是宫内披红甲的“南军”和城内的着黑袍“北军”,无前军的军士都是从各军中抽调出来的绝对精英,其中就包括盛国第一的野战军“天狼”,在这种精英荟萃强者云集的建成体制的对比下,那天狼军也只有等而下之的份儿了。 北军中尉康锴和北军校尉夏则各领了一支队伍分别沿东西街巡察,而夏则的队伍之中,齐单也赫然在列。 五皇子当然不是北军之中的一员,他就是来找夏则叙旧的,既然碰上了巡逻这种趣事齐单也没理由不去跟着凑凑热闹——然而,五皇子显然是想多了,北军的城内巡逻可以说是相当无聊,夏则这支队伍沿城东走了大半个时辰,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不过很快,齐单的心情便有所起伏。 北军队伍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少年,一个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大街上不知道闲逛什么的少年。 “大人……”站在排头的兵士回看了一眼夏则,等待着校尉的指示。 夏则没给齐单发挥他玩儿心的机会,直接比划了一个手势,在北军之中这是“拿下”的意思。 队伍的方阵保持着像是尖锐箭头一样的锋矢之势,下一个瞬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前列的两名勇士冲出,一左一右便要将少年按在中心。 然,这少年像是一只飞舞的黑蝴蝶一般,面对两名北军锐士的包围夹击,愣是闪了个一干二净,直奔北军大队而来。 “变阵!保护大人!”夏则当即便下了判断,北军将士纷纷改换阵型,右手拔出了腰间斜挂的长刀,左手则探到背后取下圆盾,箭矢化作铁桶,将齐单与夏则裹在中心。 面对北军的大张旗鼓,少年就地一滚到了对方的刀口之下,然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回大人,在下有要事禀报给殿下!” “你是何人?”夏则先开口道,可不是随便哪个谁说有事禀报就能近距离接触皇子的。“你可知道我们是负责巡查的北军,今夜正在执行宵禁?你这般举止,可是公然违背禁令!” 面对夏则的质问,少年没有反驳,而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我有要事要禀报给五皇子殿下。” “你认识我?”齐单推开面前的重围走了出去。殿下就应当有殿下的格调,像个普通的膏粱纨绔那样只敢在前呼后拥之下才敢高声说话可不是齐单的作风,而且就算对方是刺客齐单也有自信搞得定,所以他无视了夏则那怀疑的目光,径直来到了少年的面前。 “回殿下,我叫祢图,是贺难的朋友。”祢图直视着齐单的双眼,末了又像是赌气一般补充道:“也是照儿的朋友。” “我可没听说过照儿有你这样的朋友。”齐单笑了一声,他刚才看过少年那潇洒的闪身之后便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但这种挑衅的态度无疑让他忍不住要打压一下对方的嚣张气焰。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照儿。”祢图的行为只能用摸老虎屁股来形容。 这小子……齐单心中又喜又愠,但最后还是平息了下来:“你有什么事要禀报给我?” “这事只能说给殿下您一个人听。” 夏则当然也听清了二人的交谈,立刻走近上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对殿下不利?” “如果我真想对殿下不利,就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你们面前了。”祢图本来想用“堂而皇之”这个词,但他很讨厌“皇”这个字,尤其是避免在齐单面前使用这种字眼。 “殿下……”夏则根本不理会祢图说什么,而是要确认齐单的意见。 “放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齐单摆了摆手,又把矛头对准了祢图:“说吧,照儿的好朋友,你想到哪儿说?” 祢图转身便走,齐单就在后面跟着,更远处是夏则带着北军以二人步行速度的一般尾随着。祢图是个贼,除了手脚很快之外耳功当然也很好,所以他在一个与北军队伍微妙的距离停了下来,这个位置之下他能听到对方的交谈,而且也有自信别人听不到他的话。 “贺难要我给殿下带到两句话……” ………… 临宁县内的来仪客栈是扶摇派的驻地,和广寒宫一样,每个大门派在临宁县几乎都有其固定的住所,甚至有些门派干脆便效仿皇甫宇开赌场,差遣门内弟子或弟子亲眷在这里开下一间客栈,一方面是为了落脚方便,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种营生。 来仪客栈从属于扶摇派,经营客栈的老板也是扶摇派的俗家弟子,所以安保问题倒并不值得担心。 但还是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这里,并且进入了扶摇派名宿齐小乙齐道长的房间。 齐道长正准备熄灯解衣,但听得有敲门声,便又把敞开的衣衫重新系上。 门外是一个模样和齐小乙有些相似的青年,但若说相似,他更像当今的天子齐长庚。 “六叔。”青年微微颔首,满面春风。 “哎……?”对于来者,齐小乙显然有些诧异,语气也不知是惊讶还是烦恼,但还是侧身让了一步放青年迈过门槛:“三殿下……您怎么来了?” 齐骏很有礼貌,至少比他二哥楚王齐直和老五齐单有礼貌多了,等到齐小乙完全坐下才开口:“正好在附近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听说今年的天下群雄会在即,就想到六叔您应该在这儿,所以办完事儿之后便过来看看您。” “呃……我是说你怎么上来的,来仪客栈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齐道长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为了保证门人安全,来仪客栈夜夜都有人在门口值勤打更。 “我对楼下守门的小子说了,我是您的侄子,他便放我进门了。看来我运气不错,您果然在这边。”齐骏温和地笑了两声:“还有,六叔您太客气了……不必用这么生分的词称呼我吧?” 齐小乙也学着齐骏的模样笑了笑,他这才发现这是一种只有话里有话的人才能笑得出来的样子:“我早不是盛国的六皇子啦……说到客气,难道不是带着东西来的人更客气么?” “一份礼物而已。”齐骏抬手,将一个矩形的长木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缓缓推开了盖子,里面盛着一只精致修长的玉笛,价值非凡:“前段时间一个朋友送了我这个,但我平素也不喜好乐器……我记得六叔您是爱吹笛的,正好带过来送给您。” “行,我收下了。”齐小乙也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懒得去因为一支弟子而你来我往推三阻四。 “敏儿最近怎么样?”齐骏又问。 齐敏是齐小乙的独生子,当年齐长庚夺嫡、齐小乙还未婚娶便入了道门,后来娶妻生子也全在朱雀山上,再不过问皇家之事,就连齐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当年还是个皇子。齐敏诞生时齐骏倒也去看过,那是为数不多他和几个兄弟聚齐的时候。 “除了不怎么听话之外都挺好的。”齐小乙有些无奈道:“早知道孩子这么难养,我干脆入了不许嫁娶的和尚庙算了。” “同感。”齐骏点头赞同,说来他儿子和齐敏岁数其实差不太多,但还没见过这个小叔叔。 二人闲聊了一会过往,终于还是齐骏先提起了这个话题:“我听说六叔你们扶摇派中有一个叫冉渊的小子,在这次少年英杰会上夺魁的呼声很高?” 到今天已经是四轮战罢,而每一场冉渊都表现出了他那碾压级的实力,其中不乏强手,但面对冉渊依然难有招架之力。赛前贺难统计的资料中实力排在第三的“南地少侠”秋圣心在与冉渊斗了五十余个回合后终究不敌落败,这也是唯一一个在冉渊手中坚持超过三十个回合的人,至于理论排在第七的药王斋白忆儿在失去了用毒这一手段之后,只凭武功连十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贺难还在盘算萧克龙的魔鬼赛程,但实际上,冉渊的夺魁之路可一点儿也不比萧克龙轻松。 “都是些虚名而已,到头来还得在手上过招,现在晋级的也都是些颇有天分的孩子,谁胜谁败还不好说。”虽然话里代替冉渊作了谦辞,但毕竟是他的亲弟子,听到齐骏这么说,齐道长还是有些高兴的。 “那这孩子以后就一直在山里待着了?”齐骏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 齐小乙不傻,甚至他有可能是齐长庚的兄弟中最为早慧的一个,早在齐长庚还未对皇位展现出意图的时候,齐小乙便看出了未来兄弟阋墙的趋势,可惜他却无力改变,只能遁入山门以求自保。这样聪明的齐小乙当然也听出了侄子的弦外之音:“你想让他跟着你做事?” “孩子大了,总该出去见见世面的,坐井观天……岂不可惜?”齐骏笑道,“尤其像这种天才,更不应该拘泥于一地。” “那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如果你真有这个想法,我可以替你把话带到。”齐小乙也并非极力反对齐骏想招揽冉渊的愿望,但他很清楚一点——以自己对于侄儿和弟子的了解,他们二人并非良配,若是强求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如果楼下那个少年就是冉渊,我倒是不必再跑一趟了。”齐骏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意愿。 齐小乙无奈地摊了摊手:“可惜不是。”齐道长又想补充些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是没有开口。 楼下的那孩子倒也是个不逊于冉渊的,可惜同样不适合“出山”这条路。如果说冉渊是因为齐骏的问题,那孩子则完全是因为自身性格的问题。 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齐骏便告辞了,他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传达一下自己的招揽意图,只不过作为亲叔叔的齐小乙所代表的扶摇派相对来说与他的关系更近一些。 就在齐骏的前脚跨出来仪客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您是三皇子对么?“ “你认识我?“齐骏偏过脑袋看了一眼,正是之前放自己进门的少年,那孩子从客栈的柜台后站了起来,半个上身探在外面。 “我刚刚听到了您和我师父的对话……”尹寰怕自己难以解释偷听的问题,紧接着说道:“我想跟着您。” 齐骏觉得有些好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跟着我做事的,我需要的是有才能的人……最有才能的。” “您是说冉渊?”尹寰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比冉渊强的多!” “但代表扶摇派的人是他,如果你比他强得多的话,应该是你才对。” “那是因为……”话音戛然而止,尹寰自己改口道:“我会向您证明这一点,我比他更强。” 第二零五章 你试试看 关于冉渊的盘口,总会和常人的不同,绝大多数人在贺难那神乎其技的吹嘘之下,几乎已经达到了默认冉渊得到胜利这种心态。 是的,没错,作为要把萧克龙扶上少年英杰会魁首之位的男人,贺难在赛前狂吹冉渊的嘴脸让人觉得恶心,但其目的是什么想必知情者们也都清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贺难需要赚出一笔任务经费来,从两龙塘的仵官王郑去来手里骗来的金银对于他之后的上下打点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总之不管怎么说,在冉渊和萧克龙这场对决开始之前,萧克龙能坚持超过五十个回合的赔率已经达到了一比六,而关于胜负盘的赔率,更是一度冲上了一比十七这样恐怖的数字,堪称历代八强赛的赔率之最。 没有人认为萧克龙不堪一击,只是因为冉渊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太过惊人了而已。 “如果让你们根据这几轮的结果再重新评价一下冉渊的实力,应该是什么级别?”在制定赔率之前,贺难曾经询问过魏溃和小郁这个问题。 “反正病猫前辈跟我说,至少他在冉渊那个年纪时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这是魏溃的答案,之所以拿李遂的话来应对,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不好拿自己进行估量还是因为重量级高手的话更值得信服一些。 “比我强。”小郁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强……很多。” “这样啊……”贺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但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切还在掌控中。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在昨夜,除了齐家兄弟们分别的异动之外,贺难也当了一次不速之客,他同样秘密地见了一个人,并且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约定。 而八进四的格局,也和他们两人预测的一样,小郁、那猜和养素纷纷晋级。最后一场的结果,眼下即将诞生。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强力选手们的逐渐晋级,比赛的烈度也在急剧提升着,所以在这一轮中小郁和那猜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唯一将状态保持的较好的反而是养素——他那以慢打快的消耗战打法和号称第一横练功夫的金铁衣着实帮了不少忙,但体力的消耗却也不容忽视。 回到现在,冉渊与萧克龙,俨然已经站在了擂台的两端。 居东者,双枪绰手,不露声色。 在西者,长剑未现,已有鸣音。 “你就准备这样和我打?”冉渊皱了皱眉,但问出来的问题却让人无法回答。 萧克龙当然没听懂冉渊在说些什么,但他的确是个喜欢在动手之前和别人闲扯两句的人:“不然呢?” “我看得出来,你有更强的本事,所以我希望你拿出更加认真的态度来……”冉渊那平静的眼神中突然闪烁出一丝狂热:“夺魁对我来说只是其次,我更希望碰见强大的对手作为我努力成果的试金石……所以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原来如此……那看来我们的目的差不多嘛!”萧克龙回嘴道:“不过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你究竟希望我拿出‘哪种层次’的实力来呢?” “总之别是那种哗众取宠一样的、在腿上绑铜块增加负重的手段就行了。”冉渊也是那种说话很气人的家伙,或者说这就是天才们的通病吧。 这话……很狂,狂到根本不把须原阳太这种级别的对手放在眼里,毕竟被“卸甲后的萧克龙”所击倒的须原阳太在冉渊的眼里不过尔尔,好像还不如“哗众取宠”的程度。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啊……”没想到对此萧克龙居然表示高度赞同,完全没有因为冉渊把自己也被纳入到哗众取宠的行列里而气愤,反而脸上的神情也呈现出一种向往:“那我们就先来打个五十回合再说!” 五十回合,正是这场盘口的最高回合数,贺难为了激励萧克龙便把这件事透露给他了,虽然嘴上没表现出什么,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在意的。 “正合我意!”话音未落,冉渊,拔剑! 飞剑铺玉画,水银泻锋前,但见冉渊摘剑,凭空便凝出一道白霜,径向萧克龙指去。 “来的好!”萧克龙兀自连舞双枪,如鸾凤和鸣,将那剑气破的一干二净,反手又还以颜色。 双枪并举,其状奇崛,但终究是慢了一分,冉渊早快步上来,长剑也逼到了萧克龙的胸前,再有一寸便能刺入胸膛。 “没这么容易!”萧克龙双手一上一下,将双枪回收至胸口,堪堪抵住了剑锋,四目相对,火花迸溅。 “这个距离……无论是剑还是枪,都没办法发挥威力吧?”对视之际,萧克龙突然说道。 头槌!在这个咫尺之间的距离,双方在兵器互相挟持钳制的情况下竟然选择了同样的做法! 二人的额头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然后又同时后撤一步,重新对峙。 “准备好了么……”冉渊信手挽了一个剑花:“接下来是两成力了……” “谁怕谁!”萧克龙也战意昂然。 双方又是同时冲上,冉渊仍然一跃而起先发剑式,铺天盖地的剑意浑然如雪,似要将萧克龙掩埋其中。 这一招“袖里寒笼”与方才那招“霜结玉画”迥然不同,虽然都被冉渊附上了冰凉彻骨的真炁,但前者乃是一道直刺的剑气,后者则是大范围的招式,而其功用便是拖慢萧克龙的速度。 萧克龙沉腰拧身,双枪擎在头上,叮叮当当地拨开长剑,终是觅得一个绝佳机会,左手短枪荡开日月,那右手长枪的枪头猛然一颤,如一条活蛇般朝着冉渊的肩头叼了过去。 就当萧克龙都觉得这一枪必中的时候,冉渊的身形也胡然抖了一抖,长剑斜落,一道疾光弗若弯月般坠了下来,他的身子也像是“穿过”萧克龙的枪尖般,直闪到萧克龙的背后。 “这是……”萧克龙的胸口上赫然出现了数道绽开的血痕,但比起这个他更不愿意相信冉渊做了些什么。 “鸠占鹊巢……改。”在萧克龙背后的冉渊抖腕翻手,剑柄顶端的方头剑首照对方后心捅了过去,萧克龙被这一刺中所蕴含的力道直接送飞至擂台边缘。 “你的招式……我就收下了。”正午的阳光披洒在冉渊的发髻与脊背上,逆着光的萧克龙看不清冉渊的神情,但他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到了一丝寒意。 这个家伙……只需要看过两眼,便能学到别人的招式么? 从观者的角度来看,能偷师的冉渊似乎和无名之人扮演的关凌霄有着异曲同工的特质,但其中门道细细说来可谓是有着天壤之别。 无名之人的天赋的确很高,不然也不可能只用了几年时间就练成了归海诀,甚至参悟到了在此浸淫一生的宋归潮都没有领会到的更上一层,但即便如此他的“偷师”也是建立在他身上另一种神奇武功之上的。 可冉渊可没有那种奇遇,他的学为己用,就是切切实实地,“我见,我思,我用”,单论对于招式技法的悟性来说,比之无名之人还要更上一层楼。 南地少侠秋圣心?这是和冉渊打了五十余合才落败的人,但如果冉渊动起真格的来,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冉渊觉得秋圣心那套“夔龙刀法”中还是有些值得学一学的东西所以才故意以与对方相近的实力多打了一会儿。至于白忆儿,在失去了药王谷赖以成名的毒功之后,她的暗器功夫倒也可圈可点,但并非是冉渊所喜爱的风格,所以就干净利落地送她下了场。 冉渊想在萧克龙身上学的,自然就是燕春来所自创的那套玄奥的身法“燕回游”。 “还不到五十个回合呢……萧兄。”和平时内敛文静的外表不同,战斗中的冉渊几乎可以说是性情大变,此时的他一改温文尔雅,竟是轻狂地笑了两声:“这才只是两成力而已,需要我再翻一番么?” “他说的是真的?”宝相大师和祝诘夫子同时看向了齐小乙齐道长,纵然是他们这等高手也不免对于冉渊的话产生质疑。 “差不多吧……”齐道长懒洋洋地说道,但眉宇之间却泛出一丝无奈。 “原来如此……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喜欢小看我啊……”萧克龙将双枪往左右就地一插,将胸前残破的衣衫撕开当成汗巾一样擦了擦血迹便丢在了一旁,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兴奋:“那我劝你还是赶紧拿出十成力来吧……” 冉渊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这一点萧克龙也能明白,对方说的两成力,那就是两成力。 那么,他的十成……有多恐怖? 虽然冉渊本身并不嗜杀,甚至可以说是能不下死手就不下死手,但如果真按单挑来算,他在全力之下的实力——在场的除了超一流高手之外,全都会有生命危险。 “哦?”面对萧克龙的“倒戈卸甲”,冉渊不但没有趁此机会突袭,反而表现出了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我就知道你还有压箱底的好东西……不过你真的确定要我拿出‘十成’来么?一旦到了那种级别的战斗,真的很难收场啊……” 很难收场的潜台词,就是我们两个搞不好至少有一个会死在台上。 “呵呵……就算是我被你杀死,那也用不着你来负责。”萧克龙就那样笔直地站着,双手攥拳微微抬起到高过腰际,但气势正在急剧的增加,连带着整座场地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暴戾气息:“但你要是没来得及拿出全部本事就被我干掉了,那我可是会相当失望啊!” 冉渊也笑了,他虽然没有像萧克龙那样夸张的空门大开,但心情却是一样的:“那我们就说好了,就算有一方死在这儿,另一个人也应该晋级怎么样?” “不行!你们快停下!”坐在正中席位的三教元老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两个人要做出极为出格的事情了,立刻放声喝止道。甚至在看台最前面的一些负责维护比赛秩序的高手们已经准备冲上去按住二人了。 但很显然,台上的两个人此时是不会因为外力的阻挠而放弃他们对于各自“武道”的追求的。 随着低沉的吟声响起,萧克龙已经完成了他的招式,仿佛将所有的压抑之气都纳入了自己的血管之中——从他那赤裸的上半身就可以非常直观的看出,他的皮肤微微泛起绛红色,而肌肉也比方才变得膨胀结实,甚至可以说……他整个人都变大了一圈。 “你不是喜欢学别人的招式么?那来学我这招试试看啊?” 第二零六章 染渊 “这是……”比三教名宿还要担心的,自然是惊鸿派的众人了,萧克龙是他们寄予众望的后辈不假,但他们更不希望他因此就赌上自己的性命。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修炼了这种功法么?”年龄最高的许白蝉突然转头看向了陈龙雀,这个大弟子是陪练最久的,如果说有谁能发现什么端倪的话,那只有他了。 看到许白蝉那虬结成一团的眉毛,陈龙雀也很茫然:“不知道啊……我们俩对练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用过这招……” 这一招“变红”,并非是惊鸿派内的武学,那萧克龙要么是从别人那里学到的,要么就只有出自自身的开悟。 但一流以上的高手们,显然都能察觉到萧克龙体内那股狂暴真炁的乱流。 这意味着什么? 四个让武者畏之如虎的字眼浮现在他们心中——走火入魔。 关于走火入魔的结果,在武夫门登堂入室的时候就被师父烙印在心头,就连东方柝也曾给贺难充分讲解过可能存在的危害。 轻则筋脉俱毁,重则爆体而亡。 但值得奇怪的一点是,萧克龙体内的真炁无比狂乱嚣张,但始终却没有崩溃的迹象。 “那我们是不是该主动叫停弃权?”赵鸿鹄看到了许白蝉心中的担忧,也看到了萧克龙那怪异的姿态:“看样子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不……如果我是他,我就算是死也要打完……”陈龙雀突然坚定地阻止了师父与好友。“诸位,算我求你们,至少让他打完这一场吧……” 听到陈龙雀这话,惊鸿派的众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愣住了,紧接着他们又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旧事。 十年前的陈龙雀,也是在少年英杰会的八强之战中折戟,而当时击败他的对手,就是他生平最好的兄弟,燕春来。 本来按照惊鸿派的既定策略,一旦发生同门相遇的情况最好采取“保送”的策略,也就是让理论上实力更强的那个晋级——当然,这并不能算是作弊,只能说是人情社会下默许的潜规则,毕竟在那个允许同一门派的多个选手参赛的时候,绝大多数门派在出现内战的时候都会采取这种手段来保持种子选手的体力。 但在那一场,双方都战的酣畅淋漓,只可惜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毫无保留的陈龙雀依旧在燕春来底牌未尽的情况下含恨而北。 惊鸿派无疑是相当富有人情味的门派,怀古、尚义、不然也不可能把双持兵器这种怪异的开宗立派规矩从几近凋零的时代保留至今天,所以当时他们对陈龙雀与燕春来的做法表示了谅解。 所以陈龙雀也希望他们能谅解萧克龙一次,他在看见在堪称自虐一样的训练中苦苦挣扎的萧克龙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一样。 那种挣扎,是有些天分却又不够天才的家伙们悲戚的哀歌。 平生已是多旧难,何必凄风又冷雨。 “你们觉得呢……”许白蝉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萧克龙还年轻,还有至少几十年的年华去锤炼自己,但为了今日的胜负便牺牲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还是太过不负责任了。 “让他放手一搏吧……”最后,还是作为掌门的赵沉钧拍了板:“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到前面,一旦出现了问题,那么从今往后都要禁止他再用这一招……” “一定要赢啊……”在赵沉钧的上半句话之后,陈龙雀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场上,暗自替萧克龙祈祷着。 ………… 萧克龙的异动所引发的轩然大波,连场外的贺难都被惊动,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我靠!他怎么回事?红温了?”贺难看到萧克龙此时的外形之后不禁槽性大发,这家伙现在红的就像煮熟的螃蟹一样。 “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啊……”魏溃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起来还挺适合我的,不然我也学学这一招?” “那可不是什么好学的东西……”李遂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惶恐,而能让超一流高手感到惶恐的东西,显然非同一般。 李遂并非忌惮萧克龙的实力,而是忌惮那气息流转的方式,即便他并非是以炁著称的,但对于炁的理解也比寻常的一流高手还要深奥,这般行炁,与赴死何异? “这就是你的全力了么……”无视擂台下一切的二人对峙了片刻,冉渊突然发声。 萧克龙狞笑了一声,无话,暴起! 快,迅,急! “狂化”后的萧克龙宛如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化作一道血影扑击在冉渊面前,而他此时所展现出来的这份速度……就连须原阳太的居合与之相比都显得无比迟钝。 “有意思。“面对这令人目不暇接的攻击,冉渊却是精准地用剑锋抵御住了锐利的枪尖。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萧克龙突然放手,在长枪还未落地的时刻,一拳轰出! 这就是一记无比普通的勾拳,但却有着如同铁锤一样的气势。 拳锋狠狠地撞在了冉渊的上腹部,而游刃有余的冉渊竟然被萧克龙“挑”在了拳头上,一股热流从冉渊的喉咙里直冲而上,毫无停滞地涌了出来。 这力量……冉渊在空中后跳数步,终于撤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然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腹部的剧痛也难掩冉渊的震惊,这是少年英杰会迄今为止,第一个让自己见了血的家伙。 思绪未尽,枪锋已至! 萧克龙此时双手提单枪,发动了堪称“混乱”的攻势,但偏偏就是这连招式都算不上的大开大合的胡乱攻击,逼的冉渊不得不一退再退! 原因无它,只是这股力量和速度已然形成了绝对的碾压。 以力破巧!这就是萧克龙修炼这份“狂化”的目的,也是他面对冉渊这道难题给出的答案。 没有沛然真炁的加持,无论多么精妙的招式始终都有所缺憾,因为浑厚真炁不但能将招式的威力与范围成倍的扩大,甚至根据性质的不同还有着极其玄奥的变化——前者的典型就是郁如意那堪称奢侈、浪费一般的招式“水龙吟”,而后者的代表就是关凌霄那提升到全新境界的“归海诀”。 萧克龙没有那般绵延不绝的气海,他的身体素质也谈不上最强,在除了身法以外的招式上也并无惊艳的运用…… 他为了变强,压榨了自己全部的潜能,另辟蹊径的开启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这世上不是没有体炁双修的武者,但所谓的“体炁双修”也无非就是既提升身体能力又同时进行炁的修行罢了。 只有萧克龙,为求武道极意,他破天荒地开发出了“极致的自我强化”这条途径,在世人苦心孤诣的追求真炁释放的效果如何继续增加的今日,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纳天地之炁于己身! 同样是调用天地之炁为人所用,丐帮苏眉清的“降龙掌勿用式”所覆盖的范围达到了数十丈,威力也是摧枯拉朽;萧克龙的“狂化”却并没有那么炫目的效果,他要是想击中目标还是只能用拳用枪。 但只要他的身体还能承受的住,他的力量和速度就会因为炁机流转而愈来愈强! “是我变慢了么……还是他越来越快了?”冉渊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被同辈的少年逼到这种狼狈的境地里,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对方逐渐提升着的气势,但自己本应该对这样的攻势也应对自如不是么? 直到如浪潮一般疲惫的感觉涌了上来,冉渊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行过如此高密度和快节奏的战斗了,此时的萧克龙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凶暴的困兽!除了咬杀对方再无别的选择。 “以为用上这种拼命的招数就能赢了么?”冉渊心思流动,忽然向后一倒,横卧台上。 就在此时,攻势扭转! 这一仰避过了萧克龙的猛刺,冉渊顺势一个兔子蹬鹰,双脚齐齐踹在萧克龙的腰间,袖下寒光斐然。 一股有质无形的剑气如一潭泥沼般蔓延,渐渐将萧克龙裹入其中,这股庞然的炁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萧克龙的感觉就像是被镶在了一团泥巴之中,连抬手都十分困难。 “萧兄,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你真的给了我相当大的压力……”冉渊和萧克龙保持了一段距离,然后缓缓开口道:“我身上真炁的真面目……除了师父之外没有人见过,但此刻却不得不被你逼出来……” “这种自卖自夸的话就没必要再说了吧!”萧克龙在挣扎的同时也不忘回嘴,或者说是回嘴的同时也不忘挣扎:“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捧杀我了……” “你能理解真的是太好了……”说到此处,冉渊突然高高跃起,宝剑在空中仿佛能荡出波纹:“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力量和招式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优越呢……只可惜我还从来都没有碰到过纯粹依靠力量的武者……” “切……那算哪门子的力量……”台下的魏溃听到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可惜现在这个节点上没有人理会他说了什么。 “来吧!萧兄!看好了!”冉渊突然大喝了一声,提醒着萧克龙不要放松警惕:“这是我最强的一招!” 冉渊的真炁,在这一刻提升到了顶点,而台下不少一流高手们脸色纷纷大变——他们不是担心萧克龙会死在这一招之下,而是担心就算是自己上去也同样难逃一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来领教一下!”萧克龙此时也不顾一切地燃烧,将冉渊那如附骨之疽一样的粘稠剑意全部崩散! 但见真炁浩荡如云,汇聚于冉渊张开的五指之上,一柄通天彻地的剑影缓缓凝为实体,这并非是郁如意那种依托于水产生的龙形真炁,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炁化形! “剑名……染渊。” 何物染渊?以血染渊。 第二零七章 毒发 那澄澈的炁剑被冉渊的五指斜托于掌中,剑锋正指着萧克龙的方向。以这柄炁剑的尺寸来看,若是就这样砸下来,恐怕这方擂台都要被打的分崩离析。 “去。”冉渊的右手缓缓下降,仿佛是要将那炁剑投掷下来一般。 而就在这一刻,萧克龙体内那流窜的真炁,毅然决然地狂涌起来! 倏然一瞬,那遮天蔽日的炁剑烟消云散,而冉渊本人更是猛然坠落,口鼻中鲜血横流。 另一头,萧克龙那万丈气焰也只短短燃烧了一瞬,随即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一场万众瞩目的决斗居然会是以这般局面收场。 “这……”候在擂台附近的裁判也傻眼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两边的话事人各派了一个门人上台,这也并不违反规则——至少你得让人把伤员从台上搬下来救治吧? 惊鸿派这边的陈龙雀踢风踹云地落到了擂台上,萧克龙却挣扎着爬了起来,但他的双腿好像还是有点儿不听使唤,只能用一条胳膊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 但另一边儿……冉渊似乎没什么动静。 “齐道长!冉渊他……”扶摇派负责查看的弟子突然叫了一声,话音未落之际,齐小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台上。 此时的冉渊口鼻中依旧源源不断地有血液涓流而出,但颜色已经逐渐变得发乌,与他那苍白的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齐小乙面色沉重地捻开冉渊的眼皮,却发现他的双眼已经完全泛白。 “去请药王斋的谷前辈来。”齐小乙转头对门人吩咐道,不一会儿,弟子便将在台下上座的一个老头子搀了上来。 这老人看上去七十岁左右,一副病恹恹的尊容,满脸的老人斑,甚至左腿还有些微跛,总之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作为一个大夫,自己那条瘸腿还没治好呢,能指望你治谁啊? 而这也是世人对于药王斋的一个刻板的印象——人家药王斋是专精于用药用毒的门派,换句话来说就是“内科”,虽然在外伤方面也不是没有个中高手,造诣同样出神入化,但仍旧是以内科为主。 俗话说医者不能自医,这药王斋大药师之一的谷连芃,他的腿是先天有疾,等到他医术大成的时候已经难以根除,能把自己在三十岁还处于半瘫的身躯医治到七十岁的时候居然还能走路的程度已经是奇迹的一种了。 顺带一提,柳青风便是谷连芃的学生,但特殊的是他只是拜谷老为师,却并非投入到药王斋门下,在为徒六年学艺大成之后便自顾自地走人了,自此这师徒二人便再无什么联系。柳青风不谈自己出身,而谷连芃也懒得过问——世人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柳青风连跟自己亲爹的关系都很差,更别提跟这个“养父”了,唯有这师徒二人想的都挺明白——反正对方不知道哪天就突然暴毙了,多付诸一分情感到时便徒增一分悲痛罢了。 话说回来,谷连芃的弟子中柳青风也不算是个特例,因为谷连芃收徒的规矩是只收那些天生患有顽疾的,没病还想学艺的那就得乖乖的在药王斋先打杂去,所以谷氏弟子也可以说是个个身怀绝症,而入门的第一课、也是终生的课题就是把自己治好,等到你把自己治好了,就算是出师了。 但柳青风却是几乎唯一一个让谷连芃本人对其病症都毫无头绪的弟子,这六年的时光里与其说是柳青风在学艺,不如说是谷连芃在设法攻克他身上的怪病,但后来也就释然了——别忘了,柳青风的生父可是谷连芃的死对头,本事当然也是旗鼓相当,两个医界泰斗一样的人物都只能做到去抑制病情的恶化,那恐怕柳青风能活多久就真得凭天意了,反正他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期了。 且说谷连芃拄着一根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到已经咽了气的冉渊旁边,伸手在他身上的几个部位按了按,冉渊猛地又吐出了一口污血,虽然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但至少有了生人的气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谷连芃和齐小乙看来也是有些交情的,或者说药王斋这种性质的门派和哪方势力交情都不会差。 “先听好的吧。”齐小乙相对来说算是个乐观派,而且他心里也有数——要是人真的死了,那还有鸡毛的好消息可言。 “好消息就是……他的性命无虞,昏迷只是因为脱力了而已。”谷连芃看了一眼齐小乙,然后继续说道:“但坏消息是……能不能保住他的一身修为,还得两说。” “这是什么意思?”齐小乙讶然。 “他中了毒。”谷连芃解释道。 谷老的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而他们下意识地便看向了萧克龙,萧克龙虽然现在还做不出大幅度的动作,但至少说话是没什么问题,立刻不满道:“我说……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啊,你们觉得我会是那种下毒的人?” 谷老也道:“那孩子说的没错,的确不太可能是他下的毒,你们没必要用那种眼神看他,因为他根本没有下毒的时间。” “谷老这是何意?”齐小乙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可能不适合让别人听到,所以便凑到了谷连芃的身旁。 “你还没发现么?他体内的炁源已经衰弱到感知不到了——一般来说能够抑制真炁的药物发作根据其种类分为短期和长期两种,通常都是发作快的危害小,发作慢的危害大。速效的以敛气散为例,生效快但并不持久,就算剂量再大最多三五日也就恢复如初了,但服用了敛气散或同类型的药物后不会有这种血液乌黑的特征存在,而且也不可能放出这孩子那种磅礴的真炁来。”谷连芃低声对齐小乙说道:“但需长期喂药且高效的药物就与之截然相反了,这孩子的所有特征都完全符合,这种药物通常有长达三到五个月甚至更久的发作时间,具体时间因人而异,但所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甚至不可逆转——三五个月之前你们都还没下山吧?所以当然不可能是那边躺着的孩子干的。” 谷连芃所言非虚,能够抑制真炁的药物要比直接取人性命的毒药罕贵的多,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关键因素便是制作材料的稀缺和配方的隐秘。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再普通不过的泻药吃多了也会要了人的命,但像这种具有特殊效力的药物可就不一样了——就拿药王斋举例,寻常弟子可以接触到的、能够迅速使人暴毙的毒物足有十余种,而其中性能优越、即“不着痕迹”的猛毒也有两三种,但能够对真炁产生作用的一种都接触不到。 而谈及其具体效力,这些杀人的毒药通常对于很多高手来说可能并不能达到致命的效果,因为真炁修为足够高的人通常可以依靠内功将毒素的效果稀释甚至完全逼出体外,毕竟不谈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但专门为了抑制真炁的药物可就不同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些毒药对于没有内功的普通人来说可能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副作用,但使用得当的情况下就是能够将真炁雄浑的高手变成一般人的程度。 “当然,也有那种生效快、破坏力强的至尊毒物……只可惜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不是那么好入手的,就连我们药王斋也没多少,而且如果是我们的人用药,那我给你喂毒可比给这孩子喂毒赚多了。”谷连芃看似说笑的话,实际上也在向齐小乙证明着他们药王斋的清白。 谷连芃命人抬着昏迷不醒的冉渊直接去往自己下榻的客栈,然后和齐小乙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赛场,路上还在为齐小乙说明着:“如果说我保住他性命的可能性是十成,那让他完全痊愈的可能性差不多五成吧,具体还得观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毒所致才能对症下药,所以我劝你一方面做好心理准备,另一方面去把投毒的人给找出来。” “谷老的意思是,我们扶摇派中出了内鬼?”齐小乙道。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孩子的症状像是‘炁绝丹’造成的,这种药物的特点是越催动真炁便发作的越快,而今日他这般强行透支的施为无疑是加剧药物发作的诱因。”谷连芃道,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的那么绝:“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了,等接下来我再做些检查再下结论也不迟。” 第二零八章 舆论造势 四分之一决赛的最后一轮,晋级者自然是萧克龙。 对于萧克龙胜利这个结果,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十分意外,甚至背后以阴谋论进行猜想的也大有人在,但也没什么人再敢轻视萧克龙的——毕竟他是实打实地把冉渊逼入了“自称最强一招”的绝境,而如果二人在最后一刻都没掉链子的话,那谁赢也都不奇怪,萧克龙那匪夷所思的“强化”也更是亮眼。 于比赛规则来说,冉渊是被人从台上抬下去的,而萧克龙好歹能自己爬起来,至于冉渊中毒虽然也是谷连芃确定的事实,但这个结果也不能算在无辜的萧克龙的头上不是?更何况就算这场比赛的结果因为投毒这种“场外因素”而不作数,那也总得有一个人出来接着打下去吧——冉渊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说到冉渊,经过谷连芃及药王斋其他药师的问诊和救治,至少是恢复了意识清醒过来,而经过众位医师的观察过后基本就能断定,他身上被人投下的毒物也正是谷连芃口中的“炁绝丹”。 但……可惜的是,直到目前为止,冉渊体内的气脉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也就是说他现在的真炁修为尽失,就连谷连芃本人也只有五成的把握让他完全恢复,可作为当事人的冉渊表现的却并没有众人预想的那般激动,反而情绪十分平静。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得而知,或许只有他痊愈或完全失去恢复的可能时才能够得出答案。 尽管这个结果以及过程都出乎意料,但比赛依然要继续下去,而随着连冉渊这头号种子的不败纪录都被打破,那仅剩下的四名选手和三场比赛的结果也变得扑朔迷离,这四人的支持率也是不分上下,各自的背后都有一票人从各种方面分析着他们夺冠的可能性。 号称“江湖万事通”的名士、也是著名论客的韩述也特地在今日晚间时发表了一番评论,这也算是少年英杰会的保留节目之一了——名家学派自先秦以后便逐渐衰落,其中虽然不乏能言善辩的名士,但却始终没有复兴起名家的论辩思潮,直到某一位高士在少年英杰会上品评天下英杰全部言中,才使得学派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前。 郁如意作为四强选手中唯一的女性,其弱势便在于体魄和体能与其他三位对比起来全面落入下风,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少年英杰会的四强选手中,其余的三位都是以强悍的身体能力而非醇厚的真炁杀入了最终的决战。而纵观以往的少年英杰会中,能够夺魁的选手也都是外功优于内功的类型居多,这是否意味着对于少年来说,“体术的锻炼要比内功的积累收效更佳”这个话题似乎已经有了定论,不过最值得肯定的一点就是,面对这种长赛程且休息时间短暂的赛制,外功强悍的选手那优越的耐力天然地便具备了优势。但郁如意面对其他三人也并非没有胜算,因为她也有着不可模仿的优势——那就是她的真炁要比同龄人精纯的多,单论威力来看似乎已经冠绝少年英杰会之最,而对于她来说最大的不公平可能就是擂台的范围并不够宽阔,导致她本来可以充分利用到的远距离消耗手段被极大地削弱,这一点在同为女选手、且同样擅于中远距离作战的白忆儿身上也有所体现。 那猜选手作为目前唯一一个非中原选手,是实力最为难以捉摸的一个,但从他的表现来看,无疑是本届少年英杰会中最大的黑马。他的战法以凶暴、血腥著称,多以肘、膝等坚硬的关节发动猛攻,和中原的拳法有着极大的不同,这一点让所有与他交过手的对手都尝到了苦头,这种异于正统的拳法很难通过经验去破解,只能凭着选手们的临场应变来处理。如果他能成功地闯入决赛,我们就可以看到他和下半区的两位选手都有一部分相同的特质——比如类似于须弥寺的养素小师傅的铜皮铁骨,以及完全不逊于萧克龙那奇崛的风格。但首先还得战胜郁如意才行——二人之间的胜负手其实就在于距离的把控上,如果那猜能迅速拉近间合想必取胜便是易如反掌,而若是郁如意可以牢牢地将前者压制住,就能建立起稳固的优势。 须弥寺的养素小师傅可以说是四位之中唯一一个防守型的选手,他的获胜时长可以说是最久的一位,但他的绝学“金铁衣”到现在为止也如他那不破金身一般的成绩一样,没有被任何一个选手击破过,不得不说“天下武功出须弥”绝不是一句空穴来风的过誉,养素本人对于真炁的细微掌控也值得赞赏。但他的缺陷也并不能忽视,那就是他还从未在身法上有过精彩的表现,或许这正是横练一系外功的弱点,毕竟他接下来的对手萧克龙可以说是本届少年英杰会上最为敏捷的一位,横练那种以慢打快的手段是否能捕捉到萧克龙的身影还未可知,但萧克龙也绝对有着和养素“近身角力”的资格。 如果说本届最大的黑马是那猜,那给人最惊艳印象的绝对就是萧克龙了,他不但以绝对强硬的姿态成功地阻击了“天才”的前进之路,更是展示出了武林中绝无仅有的神奇功法,这种能够让自身外在形貌与实力都在短时间内产生极大变化的奇招不但前所未见,更是前所未闻,一度使得在进攻端表现相当强劲的冉渊都不得不以守代攻。当然,这种奇招也是有代价的,萧克龙选手在最后关头的“脱力”也证明了这种招式的副作用不小,如果在短时间内没能拿下对手很可能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所以养素没准儿就是萧克龙命定的克星也说不定,而且在和冉渊的这一战中两人都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能不能在明日比赛前将体力恢复到最佳状态也是个未知数——每位选手都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与夺得魁首的可能性,但从韩某人个人的角度来看,最期待的无疑就是那猜与萧克龙这两位给我们最大惊喜的选手在决赛战场上带来一场拳拳到肉的巅峰对决了,毕竟二人的风格如此近似,或许会在少年英杰会的历史上留下一场最为精彩的近身白刃战也说不定。 少年风华,蒸蒸日上,江湖快意,浩浩汤汤。英风锐气,谁人可挡,超前绝后,古今无双! 总之,以上就是韩述对于四位选手的评价了,只不过最后这句像是什么“口号”一样的玩意儿从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嘴里冒出来、甚至在念词儿的同时还伴随着相当有节奏感的“举臂前挥”动作,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当然是诡异的,因为这段儿极尽浮夸的词儿以及配套的动作灵感都来自于贺难——山河学府每年都会举办“六艺”的考核或者说是竞赛,而贺难这种四体不勤的家伙自然不可能参与骑射这种项目,所以就负责给同班的成员助威,而助威的主要形式就是喊口号——丫话多嗓门儿又大,与其让他闲着搞幺蛾子,不如拉上来发挥发挥余热。 而至于为什么韩述会从贺难这儿得到灵感呢……当然是因为贺难背后搞小动作了呗,甚至连这段稿子的主笔都是贺难——有心之人就可以发现,四位选手的点评之中几乎段段都离不开明里暗里吹嘘萧克龙的身影。 用贺难的话来说,这就叫做“舆论造势”。 当然,让韩述为选手造势的人也不止贺难一个,那猜背后的关凌霄也有份儿,毕竟这位可是朋友遍天下的人物,韩述这等名士他也实在没有理由不去结交。事实上若不是看在关凌霄的面子上,韩述在听到贺难强烈要求加入最后一段表演的时候就给他一脚踢出去了。 而为什么关凌霄可以出马帮贺难一手,原因也不用多说,这两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肯定是狼狈为奸了呗!没准儿二人唠第一句话的时候连怎么“分赃”都想好了。 势,已经被舆论造起来了,而接下来能否如贺难的愿往下走,就得看萧克龙争不争这口气了。 第二零九章 攻防 “怎么可能……”郁如意银牙紧咬,目光汇聚在对面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的少年身上,那猜浑身血流如注,擦伤、撕裂伤、贯穿伤……几乎所有能够人为造成的外力损伤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但他仍旧还能站着。 郁如意的攻势无比的豪烈,动辄凝出十几个炁团一股脑地扔出去,寻常人需要精打细算安排的合理使用的真炁在她这里就像撒豆子一样,看的直叫人心疼——当然,别人就算是想学她也学不来,气海空虚者敢像郁如意这样出手的,有个两三轮自己就被自己作死了。 而郁如意这十几个炁团扔出去能有多高的命中率?她自己没算过也不想算,能砸到对面就是赚,砸不到也不亏,至少能起到干扰的作用。 “这妮子……”魏溃砸吧着嘴,摸着下巴上刚刮过不久的胡茬:“难道就这样把对面打到力竭?” “不……不对……”这场比赛对于郁如意至关重要,对于贺难也一样,所以他断无缺席的可能,但此时他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她不是想用这种战术,而是只能用这种战术……” 贺难对于武功的造诣并不高,就算身边有着中青少三代高手,耳濡目染也比不上一拳一脚地修炼,但他能看穿战局的原因是,他很懂小郁…… 他说的是对的,在大多数人都看到小郁用这种肆无忌惮的战术打的那猜头破血流的时候,贺难却看到了小郁的心声…… 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小郁不是在进攻,而是在防守。 她与贺难初识时那句“不会武功”并不是矫情,如果说她的内功和真炁是满分,那她的拳脚连合格都算不上。 她自己很清楚自己的弱点,那就是她的防御能力很差,如果真被那猜贴上来,恐怕几个回合之内便会败北,所以只能用这种铺张的手段……去掩盖。 不过很不幸的是,作为对手的那猜同样看破了这一点,而他有自信,只要实实在在地击中对方一拳,就能赢下这场胜利。 但也得先击中对方才行。 ………… “师父……”正在用勺子扒着饭的那猜被来自侧后方的一块方砖直接从座位上拍飞了出去,嘴里含着的半口菜直接喷溅出来,淋得到处都是。 “不合格,罚你今天加练。”趴在地上的那猜还没完全爬起来的时候,头上已经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像是五十多岁的男中音还被炭烧毁了喉咙,但声音的主人却意外的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过四十岁:“对了,你还得把这堆烂摊子收拾一下。” 那猜倒是很想跟师父争辩一下,但他也明白的确是自己的反应还不够快,所以只能乖乖地去清理被自己撞翻的现场。 是的,反应还不够快,这就是那猜一直以来的问题,从他被讪攀收养时便如此,到如今正式学拳六年仍然如此。 作为新暹国的老拳王,讪攀并非只有那猜一个弟子,但只有那猜是算是讪攀的养子,所倾注的心血自然也是最多的。 话说回来,讪攀不过四十来岁,怎么就成了“老拳王”了呢? 因为有个词语叫做“拳怕少壮”。在越老内功越强的盛国的武林中都是如此,更别提本就不提倡修炼真炁的新暹国了。就如出云国多剑客一样,在新暹国的武师的传统观念里,认为身体的磨练才是武术的正途,这种追求极致的做法带来的除了强硬的拳脚之外也加剧了肉体的超负荷,被年轻时的伤病困扰终生的武师大有人在,而讪攀显然也并不例外,在他正好四十岁那年输给了年轻力壮的新任拳王,自此也就在武林之中沉寂了下去。 那猜是亲眼目睹过师父最辉煌时刻的人,所以重新证明师父的实力便是他毕生的追求,在这种心态之下,那猜每日都要进行极度艰苦的训练,这种训练强度就算是年轻时的讪攀都赶不上。 但苦练,有可能只有苦,仅此而已,最先给他打击的人,正是同门的师兄弟,在门内的对练当中,那猜屈居第二。 “停下吧……你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无用功。”落败的当晚,那猜自发地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加练,但却被讪攀喝止了。 “为什么……”那猜回过头看着师父,却不能理解。 讪攀突然一肘击出,面前的木桩霎时便被打的粉碎:“这样的一拳,你能打出来么?“ 仿佛是赌气一般,那猜也做了一模一样的肘击,达到的效果却也不亚于讪攀。 “那你再来对我用这一招试试。“讪攀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那猜面前,讪攀的个子也不算高,仅仅比还未发育完全的那猜高出不到半个脑袋,二人的距离短到甚至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那猜在得到师父准许之后便出手了,但一连几招发出,却全部落在了空处,讪攀化解那猜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偏偏将这威力强劲的攻击闪的一干二净。 “现在知道了么?“讪攀看了那猜一眼,”单论身体,你已经属于最顶尖的一批了,而你的力量也是门内最强的……但你要明白,打不中对手的招式,就是废招。“ ………… “打不中对手的招式,无论威力多么强大,都是废招。”那猜到现在还记着这句话。 郁如意不在乎自己的招式是否命中,但那猜在乎,郁如意那看似莽撞奔放的乱击实则粗中有细暗藏杀机,看似每个炁团都差不多,但实际上她却选择性地调整着炁团的威力,九成都是看似凶险实则平淡,唯有一成才是绝命之式。 那猜很显然也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避实击虚,通过承受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炮火来营造出一种假象,那血淋淋的外伤下面隐藏的则是最关键的反击。 讪攀一脉的拳法,膝撞如锤,肘过如刀,端得是凶狠非常,而那猜更是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先前对阵长风书院的苏崇,那猜便已经表现出了他那惊人的攻防水平,只消三拳两肘,便把苏崇打的吐血不止。 “能用一招解决掉的,就不要使用第二招。” 这也是讪攀教给那猜的要义之一。 小郁的攻势急则急矣,但她自己也清楚那猜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而一时半刻之内自己也能压得住场,便一直就这样温水煮青蛙,也实在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破局。 先变招的,是那猜,在小郁又凝聚出十几片炁刃蓄势待发之际,那猜这回却是主动迎了上去,只见他双臂护头裹胸,左脚掌向外横拧三分,右腿猛提至半空,膝尖前探,后腰发力,整个人浑如一柄金刚伏魔宝杵一般便向前钻了过来! 郁如意看的分明,立刻运炁将刃齐齐攻向对方,此时的那猜身在半空无处躲避,又是将至关重要的双腿暴露在外门户大开,若是这一招打实了,便是分出了胜负。 气刃如飞蝗一般掠过,却是尽数扑空,那猜这一招飞膝竟然不是进攻,而是借这动作骗出小郁招式,反而自己却是就地前滚,一瞬之间便拉近了许多距离,已然不过是再一个猛扑就触手可及了。 小郁虽然气息不竭,但凝聚招式仍需要时间,而那猜显然也不准备让小郁做出下一轮进攻,云腾雾行地便欺到郁如意身前,双手前攀小郁两肩,如锤如杵的膝盖已经撞至她的心口! “呵呵……”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郁竟然轻笑了一下,随后上身后倾,在空中翻了半圈,两只纤细的手掌同时拍在了地上…… 在这场关于距离的消耗战中,小郁几乎没有离开过原地,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她的脚下,大有文章! 在足下布置、积蓄了半炷香时间的炁,终于派上了用场,等到了爆发的时机。 “鹤……冲天。” 仙人体的庞然炁力在这瞬间凝聚化形,一只孤高的白鹤拔地而起。 第二一零章 狮吼 “是……真炁化形!”看台上的前辈们心中暗诧,而有小字辈的已经叫出声来了。 “这一届的孩子……个个儿都有点儿压箱底的东西啊。”宝相大师笑道。 真炁化形,是衡量炁派武者水平高低的标准之一,一流的炁派几乎个个都有能将真炁凝聚成形的能力,换句话来说,能做到真炁化形的都有一流高手的水准。 能在二十岁之前的就有这一手本事的,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小郁的化形还并未到达那种炉火纯青的程度,“水龙吟”需要依托外物,而这一招“鹤冲天”也需要积蓄一段时间,并非运用自如,姑且算得上是“伪·真炁化形”吧。 冉渊的化炁为剑倒是足够惊羡,甚至可以说是信手拈来,但只可惜最后关头毒发气散,未能让众人看到威力如何,所以众人对于小郁这招鹤冲天的期待仍然被无限地拔高了。 攒了这么久的鹤冲天,正面命中那猜! 白鹤那晶莹剔透的翅膀扇动,似云卷云舒,那猜就这样被鹤翼荡开,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但还没等裁判开口报数,他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颔首,含胸,双只脚如树根一般牢牢抓在地上,屹立如松。 “这家伙……是妖怪么?”郁如意扪心自问,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该问谁,只是在心中暗自低语。 那猜不是妖怪,但他有着丰富的挨打经验,那是他在和讪攀的训练中积累下来的,老拳王为了锻炼那猜的实战能力经常亲自披挂上阵,在拳头上绑着厚厚的手带,这样既不会伤到对方也不会伤到自己。 绑手带也是那猜的习惯,但此刻原本黄白色的绑带已经被他的血染成了红色。 “到此为止了……”那猜突然大声喊道,新暹国的语言发音在盛国人的耳中听起来有些滑稽,可仍旧难掩其威势。 一个暴跳过来,那猜那精瘦的双腿在空中似乎踢出了幻影,不过并非是攻击,只是单纯地移动,那猜移动的身形像是一只暴躁的黑猿。 形容人的威仪有龙凤,凶猛有虎豹,甚至就连莽夫都可以猪突,猿猴实在算不上什么强悍的动物,但就是这个节点上只有猿猴才能灵巧地躲开郁如意的招式。 那猜练的不是五形拳之类的仿生学拳法,只能说这就是他武功的本来面目。 凶恶的黑猿在地面上攀援,灵活的就像是在密林中摆荡,他轻巧地避开了郁如意所有的炁刃,然后向前狠狠地递出了一肘。 肱骨、桡骨与尺骨嵌合在一起构成了锋利的肘关节,这是天地赋予人类身体最强大的兵器,按照那猜肘部动作的轨迹来看,这一招是新暹国拳法中的“雕颌”,如果砸在郁如意的下颚上完全有可能致命。 但不知道为什么,郁如意却并没有对这杀人的一击进行闪躲,反而也同样向前拍出了一掌。 那一掌绵、软、柔,轻飘飘地拍出去好像也没什么威力,但偏偏就是这一掌却把“雕颌”推偏开,二人的攻击同时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优雅的仙鹤不会死于血型粗鲁的下颌骨粉碎,受那一掌的力道影响,那猜最后不得不把肘击变成了一记摆拳,捶在了郁如意的小腹上,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 郁如意踉跄地退了两步,然后落下了高台,她在半空中调整身姿,平稳落地。 按照比武的规则,胜负已分,那猜只命中了郁如意一拳,但他只用了这一拳便赢得了胜利。 过不多时,郁如意从会场中孤零零地走了出来,贺难正抱着双臂在外面等她。 “好疼……”郁如意的手还在揉着自己的上腹部。 贺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看你气定神闲,还以为你是装的。” 按照贺难之前的计划,郁如意把那猜消耗的差不多的时候就转为近身单挑然后乘此机会认输,但他没想到郁如意居然真的受了伤。 “倒也没那么严重,但被打了一拳肯定是不好受就对了。”郁如意摊开了手掌,表示自己一切正常。 “敷药会不会好一点儿?” “如果你接下来想说,你来给我敷药的话,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郁如意瞪了一眼贺难,后者嬉皮笑脸地就把这事儿给揭过去了。 习武之人,江湖儿女,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如果被人打了一拳就哭天抹泪的,那还是早点儿退出江湖回家喝奶算了。 “行吧,中午吃点儿什么?”贺难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萧克龙和养素的那一场马上就开始了,我们不留下来看看?”小郁抬头看,似乎对贺难的决定感到诧异。 贺难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可看的,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所有的结果对我们都是好结果。” 思考了半天贺难话中的含义,郁如意突然灵光一闪,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让关凌霄放水了?” 那猜是代表长生盟出战的,自然是代盟主关凌霄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算是吧……”贺难模棱两可地回应道:“总之目前关凌霄还是站在咱们这一边儿的就是了。” “你把李大人的事情透露给他了?”郁如意在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贺难不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 “怎么可能……”贺难扶额:“他当然也有他的算盘,只不过我们和他的目的并不冲突罢了,再加上你姐妹的面子,就顺手帮了咱们一把。” “那你就不担心他反水?” “就算他反水也是冲着我来的,和你们无关……”贺难突然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猥琐:“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在完成李獒春大计的前提下,贺难当然也不会拒绝关凌霄的挑战,直觉告诉他关凌霄要搞的事儿比他还大,但他如果不接招就不是贺难了。 “真拿你没办法……”郁如意摇了摇头,“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别到最后全盘皆输……” “或许吧……”贺难突然哑了火,似乎也没有什么信心,但他还是拉起了小郁的手:“但就算输掉了这一局,也只是我一个人输了……仅此而已。” ………… 倒数第二场的比赛终于来临,特意把两场都安排在上午,也是防止选手们的心气随着一顿中午饭而衰落。 这样做,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场打完之后如果还要吃顿饭再回来,那对于双方选手士气的打击是很大的,更何况如果中午吃太饱很可能被人在台上打的呕吐,吐血是件能点燃全场激情的事情,但吐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午饭来就只有恶心了。 萧克龙的早饭吃的不少,不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消化完了,而小和尚本身也不吃肉,素食和米面就算吐出来也不会很恶心。 “我说……我们要不要跳过试探的阶段,直接进入到更高层次的战斗中呢……”打架前扯犊子可能是烙印在人类基因中的本能,萧克龙不能免俗,先发制人。 “呃……上一个这么说的我记得是冉渊施主……他还在床上躺着呢吧?”没想到养素这浓眉大眼面相纯良的家伙也吐得一口好槽:“诳语不吉,祸从口出啊萧施主。” 萧克龙本来还想挑拨一下养素的战意,但被养素十分诚恳地呛声过后,纵使胸中百万雄论也只能憋回去了。 “干死他!干死惊鸿派!”就在此时,宝相大师背后的空明跳了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只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宝相大师也没有再拦着他。其实空明和燕春来也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无非就是还在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过过嘴瘾罢了。 空明喊完这一嗓子,马上就把头伸到惊鸿派的方向去了,正好看到燕春来对他淡然一笑,更是气急败坏,伸手就把自己面前的空杯子扔了过去,而燕春来在接过杯子之后居然还自顾自地斟起茶来了。 能在这个场合出现的、有些资历的人自然对二人之间的恩怨不陌生,只觉得好笑,反而是年轻一辈儿的东瞧西看不明所以。 气氛,就被空明的一嗓子给烘托起来了,虽说除了战意之外还多了点儿滑稽,但萧克龙是不准备再等下去了。 提枪,冲上! 闪跃着凉光的枪在养素的眼里就像是横冲直撞的猛龙,用枪的人倒是很少这么大开大合、忽略防守似的蛮干,百兵之王通常都是攻守结合留有余地的用法,但萧克龙这种蛮不讲理的攻击却切实地产生了效果。 因为养素的武器只是他的一双拳头,那就是没有武器。 二人的攻击所能笼罩到的范围可以说是云泥之别,萧克龙敢不要防守,是因为他现在压根儿就不需要防守,双枪比单枪的规格要短,但也有八尺左右的长度,这样的距离还要担心拳头能挨着自己么? 养素只得祭出自己的金铁衣,罡气在瞬间包裹住全身的表面,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这炁衣薄如素纸,却坚不可摧。 钢枪扎在金铁衣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频率快的像是厨子拿铁刷子搓锅底,养素虽然没受到伤害,但萧克龙且战且走,一时间仍然无法贴身。 金铁衣号称天下第一横练,自然不会被萧克龙这种寻常刺击破开,可同样也会拖慢养素的速度——一来横练本身就是硬功,练横练的人肌肉之变化当然和萧克龙这种练身法的不一样,二来萧克龙的枪法也不是一股脑地往上戳,而是每一枪的力度角度都各不相同,养素也得聚精会神地控制真炁流动。 “嗯……就这样做好了……”养素的眼球一直在试图捕捉萧克龙的身影,心下已然制定出了一个计划。 就在萧克龙至刚至猛的奔雷一枪出手一刻,养素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居然主动散掉了金铁衣! 高仰头,快吸气,猛发声。 “喝!!!”轰隆隆一声巨响,宛若九天降雷,地陷山崩。 佛门……狮吼。 第二一一章 听吼 须弥寺武学渊源,光一流以上的内外功法就多达数十种,门中武僧根据各人特点选修,几乎个个练的都不重样。 譬如空明擅长的就是“浑天棍法”和擒拿手中的“须弥握”。当年的大会之上,空明也是一杆齐眉棍,横扫群英无敌手的人物,直到在决赛撞上了燕春来,其无人可当的二郎劈天被燕二哥以一招极其精彩的“枭悬”惊险破解,饮恨而北。 再比如,宝音和尚便以绝技“狮吼功”为专长。 在出家为僧之前,雷大宝本身是雎山县内的一个富户地主家的长子,少年时期的雷大宝性情十分顽劣,其唯一的爱好就是天天领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打架,虽然不曾闹出过人命官司,但父母也是日日不着消停,索性心一横就把他送到了须弥寺里修行——雷父雷母的想法也很简单,须弥寺乃是天下闻名的大佛寺,既然自己教不了这孩子,那就让高僧们教他修身养性,就算他到了须弥寺里还不老实,那武僧们也能替二老收拾收拾他,而且还不会把孩子打坏。 这个想法,的确是不错,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所以雷大宝就开始了自己为期五年的“俗家弟子”生活——注意,那个时候的雷大宝还是俗家弟子。 但在须弥寺里,无论是有头发的还是没头发的,你都得干活儿,所以身强力大的雷大宝就被“发配”到去撞钟了,撞钟可是个苦差事,不但要有把子力气,还得时刻打起精神防止误了时辰。 本来以雷大宝的脾气来说,肯定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但他在钟楼之上正好可以瞄到内院武僧们练功,所以也就半推半就地把撞钟这个事儿给应付了下来,没事儿的时候就跟着偷学,别人都是拿木人桩练手或是彼此之间切磋,他一个“梁上君子”就只能拿洪钟当靶子。 然后他就把钟给敲碎了。 按理来说,把钟敲碎了再赔一个就是了,虽然须弥寺的大钟造价昂贵,但雷家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不过雷大宝觉得“我这么牛逼都能把钟给敲坏了,岂不是学武的天才”?就跟方丈提出自己不想敲钟了,想进内院练武功。 俗家弟子在须弥寺里练武是个很平常的事情,但雷父雷母给他送到这儿的目的也不是让他来练武回家之后继续跟人打架的,所以这事儿肯定不能答应他,但方丈又架不住雷大宝的软磨硬泡,最后想了个说辞——你不是想练武么?真正高端的武功只有出家弟子能练,你要是真想练武那就剃度,而且剃度之后你得跟着一起念经。 方丈的本意是想让雷大宝知难而退,但这话说出去的当晚,雷大宝从柴房顺了一把斧子自己就给自己“剃度”了,然后闯到方丈房间“噗通”一跪,给方丈都吓傻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一样,须弥寺的方丈要是食言岂不是让人笑话?这事儿最后就只能交给雷父来判断了。 听说儿子要削发为僧,雷家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一行人七八口赶赴须弥寺,但也劝不回来雷大宝,最后还是方丈悄悄告诉雷父,随便教给雷大宝一点儿粗浅的功夫糊弄他一下就让他还俗,雷家人这才放心下来。 或许真是时也命也,法号“宝音”的雷大宝本来傻乎乎地学着那些三流功夫也挺开心,但偏偏有飞贼至须弥寺藏经阁盗取秘籍,正好被雷大宝截获,而落在他手里的,便是一部天下孤本的“狮吼功”。 宝音和尚潜心钻研了十年有余的狮吼,摧山动谷,而被临时传授这佛门妙法的养素竟然也有非同一般的水准。 严格来说,类似于狮吼功这种“音”类的技巧并不罕见,这少年英杰会的大会场就有数十丈见方,若是没有技巧辅佐,就算台上的人喊破了喉咙最外围的人也听不见,所以说高手在需要用到之时,都会以炁来辅佐发声。 但若是让这种“音波”能起到伤敌的效果来,需要的可不只是醇厚的内力,最关键的还得是独门的技巧。 养素这一啸,威力自然比不得铁如来雷大宝,站在最外围的观众也无非就是觉得这声音巨大,但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距离的萧克龙可就惨了。 萧克龙本来是要以轻重缓急各异的攻击来试探“金铁衣“的防御效力,又仗着长枪的优势有些掉以轻心,被养素抓住机会放出吼声连防御的措施都来不及做,只见这一声长啸过后,萧克龙目眦欲裂,口鼻流血,内海翻腾,七窍见赤,若不是两手各支了一枪,恐怕整个人当即便已经跪倒在地了。 在此之前,养素从未让这一招亮过相,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用不上,毕竟之前碰上的对手都没有什么让他破防的实力,倒不如藏一藏招,在关键时刻祭出来当作一手奇兵。 而这手奇兵也果真不凡,甫一开腔便立下大功。 场上如此惊变,燕春来第一时间便偏过头去看宝音和尚,而宝音和尚则是寻衅一般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这意思也很明显——和咱们俩的交手的情况很像,不是么? 燕春来早就知道这件事,但对于这个结果,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地接受——他曾经在贺难面前自评是四暗箭天赋最低、唯有拼命决死才能和江显一换一也不是谦辞。 可能他当时的用词并不是很准确,用一个更加精确的形容来描述,那就是他所练的武功的“上限”是其中最低的。 如果只是以拳脚交手,那宝音和尚和燕春来自然是不分高下,一人大力雷霆万钧,一人神速无影无形,柳青风的体术距之二人是相差甚远,小郁还未成长完全,可以说四暗箭内部的排名已有定论。 但那是建立在常规交手之上的结果——宝音和尚有一手冠绝天下的好喉咙,柳青风毒术也是谷门第一,假以时日成长起来的小郁更是可以伤敌于千里之外,而燕春来练的都是最简单朴素的贴身短打招式——任凭你身法再好,无论是拳脚兵器还是气功都摸不着你的边儿,你还能躲得过全方位无死角的音波攻击么? 这并非是燕春来一人的痛点,而是所有纯粹“体派”武师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体派的精进速度是最快的,少年英杰会四强三练体、过往的魁首也多为体派就足以为这个理论做出佐证,但其弊端就是上限比起其它稀奇古怪的武功来说还不够高。 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的废话了——如果单纯的身体修炼真的足够强,那古早的武师们也不用千方百计地去开发出炁派这一门了。 总之,养素的大声咆哮不止是震倒了萧克龙,还让几乎所有的旁观者对于少年英杰会的态度尘埃落定。 落定的不只是这一场比赛的结果,而是少年英杰会的魁首争夺。 看萧克龙的样子,养素再吼一声估计魂都要没了,至于在上一场挺进决赛的那猜,在炁方面的表现还不如萧克龙,正是倒霉催的纯粹体派,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有效防御”狮吼功的手段。 双手捂住耳朵肯定是不行,除非掌门级的高手还得是对腿法有造诣的才能这么打,不然还是滚一边儿去吧;提前用棉球等外物塞进耳朵里好像也不太行,因为当年宝音和尚夺魁那一届就有人尝试过,如果有用的话应该就不是他夺魁了。 ………… “二哥,你有办法能帮我破解狮吼功么?”萧克龙骄狂不假,但也不是无脑之徒,在看完贺难提供的资料之后,他留意到了一些对于他来说比较棘手的问题,于是便向师兄燕二哥请教。 贺难是怎么得知养素会狮吼功的这个问题就没必要了,他手里有黑箭令,他对于四暗箭就是仅次于李獒春本人的存在。 “要想破解狮吼功,其一便是从源头上解决,不让他发声;其二便是以真炁与之相抗——至于堵耳朵,说实话没什么用,至少对于雷老大这个级别的来说没什么用,不过如果是养素的话,你试试倒也无妨。”燕春来颇为无奈地总结道,如果他真能找到更好的、能够破解的法门的话,那他就是燕大哥了。 “聋子应该也不受狮吼功影响吧?”很不巧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贺难半开玩笑地提出了一个非常脑残的建议。 ………… “呵……堵住耳朵果然没什么用啊……”萧克龙狠狠地将脸上的血抹了下去,他在上场之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很显然就是杯水车薪:“那要不要试一试……贺难老狗的主意呢?” 导致耳聋或者听力衰退的因素不少,除了先天性残疾之外,后天性的耳聋无非就是疾病和受伤两种,萧克龙身体健康,没什么大病在身,那看来也没有什么选择了。 养素道德水准很高,或者说临阵经验不足,总之他没有趁人之危,这就给了萧克龙继续战斗下去的时间。 万众瞩目之下,萧克龙猛然从地上弹起,两手高举,双枪落地。 血……自萧克龙的耳洞里滴了下来。 第二一二章 绝技 人类的身体是具有自我修复功能的,耳内的鼓膜也并不例外。 但自我修复所能达到的效果也是有极限的,比如皮肤表面被划破一个小口子或是皮下的毛细血管破裂所造成的淤青等等。 像萧克龙这样自己用手指、或者说用炁直接把鼓膜洞穿这样的行为,无疑是上升到了“自残”的程度,如果只是靠人体那缓慢的自我修复速度,就算萧克龙还没老死,也会因为各种老年病或者后遗症完犊子了,而这种伤势……就算及时得到医治,能不能恢复到原本的状况也是个未知数。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是因为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在“终生残疾”这一代价换取的也只不过是“胜利的机会”,他也愿意。 事实上,如果萧克龙的动作慢一点儿、惺惺作态地传达出“自己要通过自残的方式去规避养素的狮吼功”这样的意图,以小和尚的性格来说肯定会主动缄默,不再去施展那绝技。 萧克龙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阻止他做出这样的事。 用我的一双耳朵来换你的一张嘴,这样做也勉强算得上公平,对吧? 看着萧克龙那决然的笑容,站在对面的小和尚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他轻轻摇了摇头:“这又是何苦呢……” 小和尚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什么欲望的人,这也符合禅宗的要义,而他参加少年英杰会的初衷不如说是被宝音和空明两个人赶鸭子上架给赶上去的,虽说他也不至于主动弃权,但综合下来他的求胜欲可以说是极低。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须弥寺的香火不会因为一胜一败就断掉,养素也还是那个养素,改打扫的禅房也还是由他来打扫,该念诵的经文也还是由他来念诵。 养素从最开始就不是被当作“武僧”来培养的,只不过他的武功天赋也如他的禅学天赋一样出色罢了。 眼见得萧克龙为求此胜自刺双耳,养素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这是他刚历人事便听方丈说过的故事,也是须弥寺中人人口中都传颂得故事。 传说中原佛教第二祖慧可禅师求道于达摩祖师,为表求法之决心,立于雪中以戒刀自断左臂,终得偿所愿,得授达摩祖师之法器衣钵,将中土禅宗发扬光大。 “既然萧兄有愿,那小僧便度你一程。”养素双手合十,轻声念诵两句,而后一掌穿空。 养素要成全的,便是萧克龙这堂堂正正取得胜利的意志,而至于二人胜负如何,那便手上见真章。 养素一掌拍来,萧克龙立刻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借着这股推力,萧克龙从容后撤,身形遽然暴涨,狞狰的青筋又浮凸在体表,仿佛要挣脱皮肉的束缚一般,“狂化”,开启! 狂化之后的萧克龙矫健更胜从前,双腿沾在台上的瞬间便又将自己“蹬”了出去,双拳齐发,这如同把自己当作箭矢一般的招式也是令人闻所未闻,只眨眼间,两拳便已经迫近养素的胸前! 却见小和尚也无意重铸金铁衣,反而是在低处卧了一记扫堂腿,正将萧克龙弃在地上的一杆枪勾了起来,那枪就像长了眼睛一般跳到了养素的掌中,枪锋斜斜指着萧克龙。 既然宝音和尚把狮吼功教给了养素,那空明也传下来一份浑天棍法也并不奇怪,枪与棍本就是相通的兵器,许多招式用起来毫无二致,至少养素端着长枪的这番造型还是挺像模像样的。 “有趣……”虽然萧克龙现在听力大损,但至少说话没什么问题,狂化之后的他对于疼痛的耐受性也显著地增强,他落下的双拳分开,一只手直直握住养素那柄枪,另一手又拾起另外一支,直刺前胸。 单枪对单枪,二人就在咫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对撞,萧克龙只用单枪的方式很怪异,左手单持长枪进攻,而右手总是游离在战场之外寻找机会,养素则是标准的须弥寺枪棒术使用者,一板一眼稳扎稳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空明那么刁钻狠辣。 只论单枪的用法,养素的造诣还在萧克龙之上,但眼下这个造诣更高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重新将金铁衣聚在了体外,金刚一样的炁在皮肤上缓慢地流动着,时刻戒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挥打在上面的拳头。 随着二人交手的回合数急速攀升,养素的手已经被萧克龙那股狂力震得发麻,照这样看,无敌的金铁衣被突破也只是时间问题,想到此处养素突然没来由的心一横,手中的长枪变刺为砸,对准萧克龙的头就劈了下去。 熟铜的韧性上佳,制成的长杆兵器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弯曲,这是防止兵器相交时断裂的材料,但两柄长枪交锋的烈度不逊于两条巨蟒在彼此殴斗噬咬,最终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断成了四截躺在地上。 一个阶段的结束就意味着下一个阶段的开始,兵器断裂之后两人都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对此早有准备,萧克龙那一直蛰伏着的右拳在此刻成为一支奇兵,狠狠地捶在了金铁衣之上! 肉掌与炁衣的交锋却爆发出了刀剑交错一般的鸣音,结果却是金铁衣安然无恙,萧克龙的右手指骨却鲜血淋漓,但狂化状态下的萧克龙视疼痛于无物,继续固执地将焦点聚集在养素的前胸。 这个时候,双持兵器的优点被放大了,因为双手持握的力量大于单手持握,想要达到同样程度的威力那么一只手就要有别人两只手的力量才行,萧克龙刻苦修炼的成果斐然,拳头如雨点儿一般滑落,养素很难将它们全部都防在外面,击打在金铁衣上的声音密集而又洪亮,听起来就像是两军阵前擂鼓。 擂鼓是一项振奋人心的仪式,但养素绝对不会因此振奋,因为他就是被重锤不断敲打的那只战鼓,而支撑战鼓的底座已经被疯狂擂鼓的兵士给敲进了地面——萧克龙本来就比养素高一些,狂化的身形更显得巍峨挺拔,居高临下的猛捶甚至让养素的脚微微陷进了皲裂的砖石之中。 “双峰贯耳”,这一招和魏溃的丷锤很像,或者说丷锤就从此招中脱胎换骨而来,唯一的不同是双峰贯耳是先由里向外展臂,再由外向里弧形夹击,而丷锤则是直来直去,或在平行的高度横向夹击,或纵向砸击。 养素的反应很快,在萧克龙的两手夹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臂膀提到了头颅两侧,正好将这招防了出去,而在萧克龙一击不中准备变招的节骨眼儿上,养素竟然翻腕抓住了萧克龙的双手。 金铁衣在此刻消弭,或者说化作了别的东西,一个有形质的鎏金洪钟从小和尚的肌肤表面向四周扩散开来,给了被养素束缚住双手的萧克龙迎头痛击。 金铁衣,本来就是将炁加以运用的两种功夫的结合,附着在身上刀枪不入的“铁衣”,和将炁凝实荡开的“金钟”。养素化铁衣为金钟,却是将本来用作于防御的招式变成了沉重的攻击! 鲜血自萧克龙的牙缝里暴溅出来,但养素酝酿已久的攻势却并未停歇。 高昂首,快吸气,猛发声。这是狮吼功的发力方式。 面对一个几乎全聋的家伙,狮吼功似乎有些鸡肋,但养素这次发招却和之前不同,上一次将萧克龙震慑的摇摇欲坠的是高亢洪亮的爆音,而这一次却极度的低沉。 炁流汇聚在养素的喉头,像是暴风一般从他的口中向外吹袭,萧克龙那魁伟的身姿被这股伟力撼动,后退的痕迹是擂台被他的双脚犁出了两条沟壑。 在低声呼啸的持续时间之内,纵使萧克龙用出了浑身力气向前,却也无可奈何!那无形之音,有形之炁像是一堵高墙一般拦在了他的面前,阻挡着他寸步难进。 而方才那金光熠熠的洪钟却在养素的掌中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佛门宝器。 “伏魔……金刚杵。” 这是宝相大师的绝技。 第二一三章 铄金 十年前宝相大师在天下群雄会上以一招“伏魔金刚杵”技惊四座,但见那高达数丈的伏魔宝杵通体金光流溢,正气摄人,杵上铭文清晰可见,尾端十八面上罗汉威仪各不相同,绝顶高手的风采果真非同凡响。 相比之下,养素酝酿了半天聚在手中的金刚杵就小了许多,不过一尺来长度,光华也十分黯淡,至于那栩栩如生的菩萨、佛陀面孔更是全无迹象,光溜溜的独股宝杵一根而已。 与冉渊、郁如意等不同,养素并没有丰厚的内劲作为倚仗,他擅长的是在细微之处操控真炁流动变化,从他那化铁衣为金钟,变金钟为神杵用的都是一股气劲便可看出端倪。 而这柄短短一尺的炁化降魔杵,竟似有形有质的器物一般被养素握在了手中。 与此同时,狮吼所掀起的风压也被萧克龙以刚强的姿态冲破,庞然的巨人又站在了小和尚的面前。 小和尚手中的降魔杵寂静无声,砸过去的时刻却似乎带有雷霆万钧的气焰,独股杵的尖端奔应该以“戳刺”的方式作出攻击,但在养素手里更像是一柄铜锤。萧克龙不会硬撼这危险的东西,尽管他现在对疼痛的感受很微弱,但如果用小臂去挡的话没人知道会不会导致桡骨断裂,所以他飞起一脚攻击小和尚的下盘。 武术中有个说法叫做“起脚不过腰”,指的是出腿不要轻易的高过腰际,因为这样做的话会导致重心全部压在支撑腿上,导致失去平衡,而且高踢的动作幅度太大,会留下相当大的破绽。 但以萧克龙目前的身高来说,他的腿可以轻易而迅速地踢到养素的胸口,只不过那样也会面临和降魔杵正面交锋的局面,所以他用了一记低扫踢,想把小和尚扫翻。 扫腿踢中,像是踹在了铁板上,小和尚的下盘极稳,这是横练带来的优势,而降魔杵也和萧克龙的双拳交织在一起,一时间难分上下。 萧克龙的速度还是更快,他的双手绞在了养素的双臂上,也封锁住了降魔杵进攻的轨迹,然后便施展出了一个奇招。 他的右脚还钩在养素的脚踝上,但愣是将左腿提了起来,膝盖狠狠地凿进了养素的怀里,与此同时像猿猴的长臂一样悬挂在养素大腿上的右脚也飞了起来,直到抵达养素头部的高度时剧烈地舒展开。 萧克龙不会放弃观摩任何一个对手的机会,那猜的膝法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近身缠斗的时候那猜惯用的套路就是先用手臂或腿脚就缠住对手,再利用自己空闲出来的身体武器进行突袭。 两腿全部命中,养素的身躯旋转着倒飞出去,而在最后一刻他也成功地将降魔杵拍了出去,一个在当时情况下自己最顺手的位置,小小的伏魔金刚杵钻破了萧克龙的血肉,在他的侧腹上留下了一个杯口粗细的血洞便消散了,如果再深一点儿没准肠子都漏出来了。 萧克龙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顶着还在冒血的伤口又朝着养素扑了过去,只是小和尚在未落地的时候便重新张开了铁衣的防护,暴风骤雨一般的拳头砸下去,飞溅起来的却全是萧克龙的血。 金铁衣张开后可以有效地减免外力的影响,但养素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被动地任凭萧克龙施展那狂烈的连打,这个场面很奇怪也很惊悚,就好像一个浑身披着伤疤的铁匠在执着地锤锻着面前的钢铁,浑身被升腾的烈焰映照得通红,飞扬起来的血色液体就是迸射出来的火花和铁水。 “结束了。”萧克龙的喉咙里流淌出了低沉的音节,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养素也是强弩之末! 一拳崩出,如同巨枪,萧克龙把手臂当作长枪一样使出了无前的极招,流泄出盖世的霸气,教天地黯然失辉! “一以贯之”。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 萧克龙的武道,从一而终,不曾改变,唯有胜利,唯有……向前。 离最终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自己岂能在这里倒下? 不坏的防御被贯穿,无敌的金铁衣化作尘埃。 养素重重地摔到了擂台下面,他对着已经脱力、意识模糊的萧克龙笑了笑,被鲜血浸透的胜利者浑如趟过地狱业火的恶鬼,但小和尚觉得自己终于把他度到了彼岸。 在血红的掩盖之下,就连萧克龙自己都没有发现“狂化”的时间早已过去,支撑着他打出崩铁铄金一拳的是比金铁衣还坚定的意志。 ………… “萧克龙居然用这种方式赢了……”看台中的关凌霄搓着自己的手指,目光却在寻找某个人的身影,环顾了一圈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发现:“贺难呀贺难,你究竟要干什么呢……” 但关凌霄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很快就从沉浸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看了看身边的那猜,笑问道:“觉得怎么样?你决赛的对手。” 那猜看了看已经换上崭新绑带的双手,沉默了片刻后回复道:“很强。” “有信心能赢下来?”关凌霄又问。 这一回那猜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给出了答案:“能。” 那贺难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能让他本人来回答了。 唯一让关凌霄没有料算到的一点是,他本以为贺难会在这关键的一场中做出什么小动作,但现在看来,贺难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行动。 那决赛,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长生盟这位代盟主很是纠结。 无论是于海阴郡除高氏一族,还是在蜃城亲手杀掉了名义上的父亲,关凌霄永远都是后发制人,纵然他已经准备好了百套千套的计划,他都是后发制人。 他不喜欢成为先动手撕破脸皮的那一方,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性格弱点之一,就算因此差点丢过性命,也没有改变。 “难不成……贺难就是因为看穿了我不会先动手,才在半决赛演了一场戏给我看?”他是个敏感的人,不会放松一丝的可能性。 会场的人很快便散去了,长生盟的诸位也随着人流退散,只剩下关凌霄一个人望着擂台出神,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只是还不能确定他最终的目的到底意欲何为。 ………… 贺难需要再多几支暗箭,独立于李獒春四支暗箭之外的、属于他自己的暗箭。 扶惊鸿派上位九大宗门是李獒春的计划,而他自己准备趁这个机会,为自己留下足够的后手。 如同萧克龙打破坚不可摧的金铁衣一样,贺难也要摧毁一堵高墙,而方法就如他借关凌霄之力使韩述作背书一样。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第二一四章 防守大师 决赛之日,山呼海啸,就连很多凑热闹的本县居民都想混入会场之中,亲眼一睹新科冠军的斐然风采。 今日诞生之魁首,就有可能是几十年后武林中的绝顶人物。 在赛前的预测当中,不少人都透露出自己的口风,二人之间的支持率相差的并不太高,但总体来说还是看好萧克龙的人更多一些——一来是占了地利、也就是本国人的关系,中原武林高手们也更倾向于支持他,二来就是他在上一场的对决中,正面击破了金铁衣,这对于他的实力来说是一种极为强有力的佐证。 至于那猜,人们对他的印象和萧克龙十分近似,都是一样以硬打硬冲为标志的风格,还多了一点儿独特的阴狠劲儿,但同一类型的选手之间很容易分出高下,那猜比起狂化之后的萧克龙来说,似乎在力量、速度以及抗击打能力这三个基准方面来说还是要略逊不止一筹,但若是那猜真能够击败萧克龙,那么他将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夺魁的“外国选手”。 这无疑是一个会被中原武林历史所铭记的时刻,所以众人都想要亲眼见证一下,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呢? 但一个并不能算得上是意外的因素,还是让胜利的天平重新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了……在万众瞩目之下,两名选手从东西两侧登上了擂台。 今日的那猜还是作往日装扮,干净利落的短衣,双手和脚踝都用厚厚的绑带紧紧裹住,站姿凌厉。 但萧克龙却没有带上他的双枪。 昨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当时养素与萧克龙一人一枪打的激烈,最后双枪俱断,但这县城里就有现成的铁匠铺,这一日的时间怎么都能新购置一对兵器来,就算长度和重量没有自己惯用的兵器趁手,但也比两手空空地上来要好。 要是单纯地比拳脚的话……萧克龙能胜过专精此道的那猜么? 这可不是最初的几轮,而是少年英杰会的最高舞台,如果萧克龙以为自己单纯靠拳脚就能打赢那猜,那也太过于托大了吧? “无所谓……”萧克龙轻轻捏着自己的指骨,左右拧了拧脖颈,浑身活动过的关节都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兵器不过是肢体的延伸罢了……但对于这场战斗,用兵器的话那就太难看了……” 那猜没有听懂萧克龙说什么,所以仍旧保持着沉默,但他也看到了萧克龙没有携带兵器的举动,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理解的笑容。 “要不要先来热热身?”萧克龙两手交叉,向前外翻,最后朝着那猜勾了勾手指。 那猜浅笑了一下,将身体逐渐放低,颈椎和脊椎高高地隆起,在中原的拳法要诀之中,这种形态被称之为“虎弓”。据说猛虎在苏醒的时候会做出一个类似于这样伸展的动作,前肢长舒,后腰拱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唤醒肌肉——因为亲眼见过老虎的人很少,所以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可靠,但根据人们对于猫的观察来说……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虎张弓的那猜被自己的脊柱发射出来,像是一个巨人握着无形的弓,而那猜的身体既是弓弦也是箭矢,面对郁如意真炁狂轰滥炸的时候他不敢这样移动,因为身体移动的轨迹不能改变,如果直愣愣的向前一定会被炁浪打回来,但萧克龙可不是那种选手,他们之间的对抗只在短兵相接。 那猜的冲刺就像是跳远,落点被锁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之内,所以萧克龙只要后撤至多三尺距离就能让这个凶猛悍将扑个空,但萧克龙并没有选择这种做法,而是毫不示弱地向前对撞。 他要把这个“跳远选手”的攻势扼制在中途! 半空中的那猜使出了一记狠辣的飞膝踢,棱角分明的膝盖骨就像是钻头,要把萧克龙的脑壳像是打水井一样打穿,而萧克龙也使出浑身力气凿出了一拳,他这是在交换,用自己的右拳来交换那猜的右腿。 右手骨折了他还有左手,但腿骨折了那猜连移动都很困难。 但毕竟热身就是热身,那猜身姿的坠落速度比预料中来的快得多,飞膝顶空,那猜用小臂抵挡住了萧克龙的直拳,又还以一肘。 肘比拳要短,但却比拳更硬,更何况在这个距离之下手臂根本施展不开,这正是那猜所擅长的领域,贴身短打,贴身到极近的位置然后展开猛攻! 萧克龙勉强接了几招,然后只能后退,不然那猜的脸都快贴到他的脸上了,“热身”的结果明了,力量和速度上二人平分秋色,但技巧上那猜更胜,所以在后撤的过程中“狂化”已经开启。 狂化的开启本来就不需要很久,萧克龙和冉渊的那一战着实是为了营造气氛互相扯皮才显得有些拖沓,天地之炁流入萧克龙体内的脉络之中,暴戾的青筋顿时凸起,但却没有前日那种夸张的幅度。 “他这是……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台下有人看出了萧克龙的异常,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狂化会给浑身的肌肉群都带来剧烈的增幅,但今日的萧克龙显然只是变快了一些而已。 “昨天的消耗太大了吧……”有人附和着前者的声音,萧克龙在把养素推出擂台的时候,自己的模样比对方还惨,几乎已经失去全部意识,而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手背和指骨上还有土黄色的药渍和未完全愈合的崩裂伤。 谁也不知道萧克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再回过头来看过场上的局势,那这个“削弱版”的狂化也十分有价值。 虽然看上去增幅的并不多,但萧克龙仍然凭着这股新生的力量和速度扳回了局势,那猜的攻势戛然而止,反过头来是萧克龙的回击。 劈里啪啦的击打声不绝于耳,二人拳脚所带出的声势就像一瓢水被泼进了热油锅之中,而两人都要争当大厨。 萧大厨明显是北方菜系的名厨,大火爆炒,每一次挥动锅铲的气势都像是要把锅底掀开,而且放的都是重口味的辅料,如果把重拳当作大葱来量化的话,那现在的锅里应该放了大概有五斤葱,大葱炒大葱。 而那猜你看不出来像是要做什么菜的厨子,更像是案板上的鱼、屠刀下的猪和蒸锅里的螃蟹——总之都是特别有求生欲的食材,就算拼了命也不要被人送上灶台。 在场的人都来自各大门派,平日里没准儿都有过轮流到后厨帮工的经历,亲手杀过人的也不少,但罕有亲手杀过猪的——长生盟的灶君薛俨应当算一个,可以说是武功最高的厨子,也可以说是厨艺最好的武者。如果把这种比方对薛灶君说,他应该会笑出声来。 其实杀猪比杀人难多了,薛灶君甚至亲眼见过被豁开一半脖子的猪突然暴起,带着一把卡在脖子里的杀猪刀跑了几里地直到血被放干才倒下的景象。 当然,这只是拿普通的猪和普通的人来对比,要是一头猪会武功的话,三五个大汉根本拿这头神猪没有办法。 这世界上没有会武功的猪,但是眼前的那猜会武功,不但会,而且还很强,所以萧克龙拿不下他。 就算狂化之后的萧克龙,也只是用力量和速度来弥补上了技巧的劣势,把战斗的主动权接管到了自己手中而已,还远远到不了“完全压制”的地步,而随着时间数字的攀升,萧克龙那狂放的攻击似乎越来越难以为继,那猜甚至捕捉到了几次相当漂亮的反击机会。 “嗯……萧克龙看起来……”宝相大师评论道:“有些每况愈下啊……” “倒不如说是那猜打的越来越好了,他逐渐适应了萧克龙现在的力量和速度,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应对方式。”夫子祝诘说道,他的弟子苏崇就是被那猜淘汰掉的,所以祝诘也就一直对这个其貌不扬的新暹国少年倍加关注,要么看着他登上顶峰,成为第一个非本国的少年英杰会魁首,要么就看着他落败,让仍然为自己找借口的苏崇也知道这个战胜他的对手并非无敌。 “宝相禅师,容老道士我说一句话……”另外两外都有的聊,当然也不能缺了齐小乙:“这孩子的防守技巧……可称本届大会最强了吧?” 寻常人听了,可能会误以为老道士在借此挑衅宝相大师,毕竟养素的金铁衣可是公认的“金刚不坏”,唯有被萧克龙玩儿命才打破过一次,而此时战局未定,就这么把那猜置于养素之上也太过于武断了。 但宝相大师是个明白人,他立刻就明白齐小乙指的是什么了——单论防御,养素的确可以称得上最强,但他的防御力是依托在“金铁衣”之上的,只要金铁衣还存在,那么大部分攻击养素都可以视之为无物,连做出防御或者闪避动作的必要都没有——但眼前的那猜,是实实在在的通过“技巧”来消化着萧克龙的每一次重拳出击,将那一鼓作气的爆发力拖到如今的地步。 回过头来想,那猜在对阵郁如意的时候便早有了端倪——小郁的攻势嚣张跋扈,那猜遍体鳞伤看着也很是唬人,但终究还是后者赢得了胜利。 都说那猜是个和萧克龙类似的、以凶猛粗暴著称的家伙,但实际上,他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真正以技术作为胜利基石的“防守大师”! 第二一五章 各人的禀异 那猜矫健凶暴如黑猿的身形在众人眼中显得极为拖沓,举手投足之间再无那股凌厉的劲头。 借着狂化给予的伟力,萧克龙压制了第一天才冉渊,击破了养素不坏的金铁衣,年轻一代无人可撄其锋,但狂化的时间是有限的,既然不可争锋,那就拖到狂化结束为止。 拖到再而衰,三而竭! 江湖中人数最多、声势最广的两个门派是四海帮与丐帮,究其原因还是由于这两个帮派的包容性极强——不论出身、不论武功高下、不论头脑敏捷还是鲁钝,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哪怕是肯卖一把苦力气,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换取一份能养活自己的酬劳。 而四海帮与丐帮的势大,也揭示了当今盛国底层社会的一些现象,那就是江湖人士的文化水平普遍较低。 人都说“穷文富武”,但世事哪里有那么绝对?无非是一个年代一个惯例而已,赶上民殷国富四海升平的好时候,出身好的儿郎们做什么都能通达,再不济也有家底撑着,而要是生逢乱世,那甭管穷富,在铁蹄之下谁又不是烂命一条? 和中原的大部分江湖人士类似,那猜的文化水平也很低,就连新暹国本国的文字他都未必能认得全,更别提历史积淀更加悠久的盛国了。 但文化水平不高不代表这个人就愚钝。相反,新暹国那比起盛国来显得蛮荒、落后的环境之中,自然有着相去甚远的风土人情流传下来——没有稳定的选拔人才体系,所以乱象丛生;没有成熟的官府和律法制度,所以人命更如草芥。那猜的拳头比起来自于师父讪攀的传授,更像是在街头巷尾的殴斗中成长起来的。与被高墙拱卫着的华丽都城“大上城”犹如两个世界一般,新暹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显得落寞破旧,大上城中锦衣玉食的贵族们永远不知道下城街巷里每天都有人因为一顿饭钱死在地下武馆的拳台之上。 但那就是那猜的日常。师父死后武馆没有了收入,学生们也就作鸟兽散,那猜在新暹国打了足足两年的黑拳,直到打死了新任拳王“信”的得意弟子“查速”之后才登上了前往盛国的船。 换言之,那猜的实战经验无比丰富,就算萧克龙在落雁郡还有过挂职捉贼缉盗的经历,也很难与日日经历“生死搏杀”的异国少年相媲美。 所以他在今日看到萧克龙没有备用的兵器之后,便已经制定好了战术——在那猜看来,自己的克星是冉渊那种用兵刃的,萧克龙若是依然用枪也是个难以处理的麻烦,但若是比拳,那自己绝无败北的可能。 那猜的只守不攻,反而把压力让渡到了萧克龙的头上。 因为他的体力消耗更大,就算排除了狂化的余裕在一息一瞬地逐渐减少,也是如此。 为什么这么说呢?萧克龙的最大优势便在于身法,但只要那猜不出手进攻,那萧克龙的敏捷便相当于废掉了一半,就算他可以利用身法的优势、把速度在进攻端发挥到淋漓尽致,但攻击的动作幅度永远是大过防守的,动作幅度大,就意味着体力的消耗也在加剧,就算每一拳的影响都微乎其微,积少成多便也变得不容忽视。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那猜没读过荀子的名篇,但这个道理就像是卖油翁的故事一样,人人都能说出个差不多的一二三四出来。 萧克龙是虎、是豹还是其它什么凶兽?但他只要是活物,就一定会有慢下来的时候,当他慢下来,那就是那猜的胜机! 一拳落下,那猜明显看到了萧克龙的破绽,因为他太急着找到那猜的空当,所以脚步落点有些虚浮,下盘不稳的结果就是连带着拳头也没了呼啸而来的气魄。 “碎中关!“虎爪拍下来的刹那,那猜横起一腿,赫然带着万钧力道,直指萧克龙的髋骨而去。 练拳不练腰,终究艺不高、腰力不足,拳脚虚浮……腰部作为人体的中心环节,承载着人的核心力量,也是无论何种武术中最先强调的部位。 人没了手还有脚可以站着,没了脚还有手可以工作,但如果没了腰,就是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 那猜的“碎中关”,就是要直接以摧毁对方的胯骨腰力为目的的杀招! “真够狠的……”没想到萧克龙对此早有防备,也不知道是故意卖出的破绽还是随机应变,他的灵巧步伐在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横跳一步以便腾出空间,左臂一沉立刻夹在腰间,将这凶险的碎中关防了出去。 但就是这一沉,留下了一个更大的破绽。 那猜左手一个勾拳,直接叼在了萧克龙的下颚,庞然的身姿立刻晃了一晃,而右臂的肘骨也剜至萧克龙的胸前,顿时向后倒飞出去。 萧克龙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他早看穿了那猜的目的,和须原阳太一样,二人都在防守中寻觅机会,所以他故意卖出破绽就等对方出手。 可惜他遗漏了一些事情——须原阳太的速度赶不上他常态的极限速度,但那猜却能将狂化之后的速度应对的绰绰有余,这是其一;大太刀的间合过长,会留下给自己鸠占鹊巢的时机,而近身战却是那猜所擅长的领域,这是其二。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萧克龙还处于半空中的时候,那猜追打上来,居然又补上了第三拳,这一拳砸在了萧克龙的嘴角,顿时开裂。 冉渊和养素都没有在狂化后的萧克龙面前占到便宜,但那猜却做到了。 虽说冉渊有着身负剧毒这种外力因素,但做到就是做到,没做到就是没做到,就算冉渊本人也不想对败于萧克龙之手作出任何借口——如果是超一流高手,那就算中了走七步就死的七步蛇毒,那在死前也能把萧克龙拉着垫背。 所以,没有打败对手,就只能说明自己还不够强。 只有弱者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而在失败后急于为自己开脱的人永远都没有机会成为“最强”。 同样,那些怀揣着嫉妒之心,使用旁门左道去争名夺利的人,也不配成为“最强”。 尹寰在冉渊毒发后的第二天便消失了,齐小乙没有主动向外提起这件事,但他的心中也在暗自思索这孩子究竟会去哪? 其实论天赋论武功,尹寰也并不比冉渊低许多,仗着年龄大一些和父亲“飞天道人尹高航”的便宜,他在门内一直都被视为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只是在选定参与大会的人选时他在和冉渊的直接交手中以一招之差而落选。 当然,这一招可不是冉渊那穷极气力的“染渊血剑”,而是平常状态下的一招,说不定尹寰看到了冉渊居然能做到真炁化形之后更受刺激了也说不定,毕竟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对手居然在让步了的情况下还赢了自己这件事更加难以接受。 齐小乙乃至扶摇派中人倒也不是不清楚冉渊和尹寰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存在嫌隙,只是他们作为修道之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尹寰居然会因为一己之私对同门下这样的毒手,而两个年轻天才一个半废不知道何时恢复、一个畏罪潜逃直接失踪,这样的先后陨落也令人不胜唏嘘。 但话又说回来,没有兑现的天赋就是擦屁股的纸,你没有成就,谁知道你是真有天赋还是假有天赋?如果以唯胜利论的视角来看,那么最有天赋的两个人现在还在场上打的不可开交。 狂化似乎在逐渐褪去,萧克龙那逐渐恢复正常的肤色便是一条佐证,但令人生奇的是局面似乎并没有因此便一边倒向那猜,反而似乎像是二人约好了从此刻开始才是真正的对攻一样。 “萧克龙没有被动地等待着狂化结束,而是主动放弃了狂化来保留体力……”魏溃给贺难讲解着武人的世界:“而那个黑小子……他的体力也很拮据了。” “不是说那猜的防守方式体力消耗要远远低于萧克龙么?”贺难突然想到刚才老魏也不是这么说的啊? “只是低于,而非没有消耗罢了……你真以为面对那种状态的萧克龙,黑小子能游刃有余么?”魏溃撇了撇嘴:“体力的消耗还是其次,精神上的负担才是关键……黑小子必须全神贯注地死死盯住萧克龙的每一个动作,不然只要挨实了一下就会相当危险……” “谁的体力先耗尽,谁就会输。”这是魏溃的结论。 老魏如今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莽夫浑汉,李遂的指导和对少年英杰会上这些受过系统训练选手的观摩使他受益匪浅,而他对于武学的理解也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之中。 他判断的没错,二人之间的胜负手,就是谁更能坚持。 就在此刻,惊变又起。 萧克龙身上的红芒一闪而逝,身形如潮涨潮跌,仿佛一个幻影滋生出来,而他这一拳快如闪电,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猜的面门之上,后者顿时应声飞出。 “这小子居然也藏了这一手……”魏溃啧啧地感叹了一句,笑容里却有些别的意味。 “也?”贺难倒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老魏话语中的别样色彩。 “因为我也会啊……”老魏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搭在上臂上的食指和中指轻抬,一道和萧克龙身上毫无二致的红芒也闪了又暗。 但贺难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他能切实地感受到魏溃在这一瞬间的变化。 第二一六章 鲜艳的龙 “这是……你……”贺难连续两次都想要说些什么,但却罕见的没有组织好语言。连一贯能说会道的他都变哑巴了,可想而知魏溃的行为到底带给他多大的冲击和震撼。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魏溃慢条斯理地说道:“在第一次看到萧克龙用这个怪模怪样的招式的时候,我就试了试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是我发现这个招式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对于体力的消耗太快了,可能是跟体型和体重有关,总之这个招式在我身上发生作用的时间远远短于萧克龙。” “所以我就在想,能不能在需要的瞬间才发动然后再停止,以此来达到强化体术和节省体力的目的。” “如你所见,就是这样了。” 贺难吧唧了半天嘴,最后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不是……不会使用炁么?而且我记得你还跟我说过炁没什么用来着?” 魏溃抱着胳膊斜楞了贺难一眼,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有谁会拒绝变得更强呢?病猫前辈虽然并非专精于炁派,但他给我的指导的确非同凡响。” 贺难点了点头,然后尝试着消化魏溃提供给自己的信息:“我能不能这样理解——打个比方,假设把所有的概念都‘数量化’,你的力量和体力都为一百这个数字,当使用这个招式的时候,你的力量和速度都会增加,而体力会以一个相当高的数字匀速下降?” 老魏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尤其是算术基本就是一窍不通的水平,能力只维持在加减法和十以内的乘除,所以他想了半天才想好怎么纠正贺难的说法:“我个人的感受应该是类似于……我不知道这个词用的准不准确——‘比例’,差不多这个意思吧!无论我和萧克龙的体力是多少,在使用这个招式的时候消耗速度应该都是跟自身的体质来的,而且下降的速度也并非匀速,而是和动作的剧烈程度有关……我的话大概最短只维持了十息,也就是说每息之间我的体力都要折损去一成之多,但从他的表现来看坚持的可比我久多了。” “怪不得你说这招的缺陷很大……”贺难感叹道,十息还不到拉泡屎的工夫呢! “但这十息之内……我终于可以和毫无保留的病猫前辈过招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魏这个浓眉大眼的好汉也开始说话大喘气。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贺难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魏溃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中似乎还算不得什么,至少在拳脚这方面还过不了贾壬癸那一关,但如今的贺难通过锻炼也算将将有了正常青年男子的战斗力,而魏溃已经进步到能在短时间和超一流高手打的不落下风了。 那猜是实战派丰富经验养出来的,但说到实战,恐怕在场的没有人比魏溃经历得还要多,毕竟他当年可是和獦狚人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拼杀。 二人的窃窃私语当然影响不了场上的局势,萧克龙这瞬发的狂化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那猜吃此一记攻击显然还有点儿懵,狠狠地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又拍了拍自己的脸。 感觉就像是被熊拍了一巴掌似的……那猜的脑子里响起了嗡嗡的蜂鸣。 萧克龙已经了解了那猜的意图,断断不会再给对方调整战姿的时机,立刻又扑了上去,双拳连续快打,却并没有再用上瞬发狂化的高阶技巧。 这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举措,有些东西不一定要真的使用,只要它存在,那就能起到威慑的作用,而如果使用了却没有达到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 只要萧克龙不启动狂化,那猜就必须时刻提防着,这对他的精神也是一种消耗。 在常态之下,二人的身体素质综合起来算得上是旗鼓相当,那猜虽然有着高超的近身搏击技术作为屏障和倚靠,但又不敢贸然进攻,一时间那高水平的对攻战突然又变成了你一拳我一脚的拉锯,就连在座的一众高手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收场。 萧克龙和那猜两人浑身都隐隐有钝痛发作,看样子不是被打出了内伤就是折断了骨头,但到了这个关头谁也不能示弱,气势先弱那就等于将胜利拱手让人。萧克龙瞅准了一个机会,狂化之后的左臂上扬,半个身子都贴靠了过去,仿佛一堵墙在地上平移,而那猜屈身一闪,右手二指便插向了萧克龙的双目。 去他妈的不能致残、杀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谁还在意那些虚名、头衔、荣誉?赢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这插眼的毒辣手段,萧克龙顿时便一个头槌磕飞了那猜的两根手指,而这厮贴上身来的目的居然是…… 白森森的钢牙咬在了那猜的肩膀上,萧克龙也不管对方多长时间才洗一次澡,反正这种激烈的战斗中二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两排利齿一合,顿时在那猜身上留下了一块凹陷的牙印,直到那猜抱着萧克龙的脑袋狠狠地揍了两拳才松开。 规则上说不能杀害对手,可没说不能咬人,但放眼天下,无论是有头有脸的江湖高手还是普普通通的庄稼把式,随便挑出一百场斗殴里都不一定有张嘴咬人这等情况出现——这是什么招式?这就不是个招式! 萧克龙又不可能是妖精变得,对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双方已经彻底打红眼了。 那猜这边趁着萧克龙松口,又飞身反扑了过去,双手直接环抱在萧克龙的腰间,妄图使用一记背摔。 近身缠斗中被人抱住可是大忌,萧克龙被锁住身躯的瞬间便要施展狂化,借着狂化带来的身躯膨胀来撑开这个合围,但哪里想到那猜这小子居然精通锁技,双臂一攫便从腰间直攀到萧克龙的脖颈,矫健的身躯也翻到了萧克龙的背后,两只瘦削如枯骨的手臂一横一竖呈十字状便死死勒住对方的咽喉。 狂化的幅度也是有极限的,脖子再怎么粗也不可能撑过手臂的包围,而那猜的绞杀也让萧克龙的狂化瞬间褪去…… 那猜并不了解中原武林中所谓的“炁”是怎么一回事,但他通过发音来猜想,炁和气是相通的,这招“气绞”可能是自己破解狂化的最后手段,便觅了个机会用出来。 如果在这招式完全锁死之前破解不了气绞,别说狂化了,就连命都得捐在这儿,萧克龙将会被勒得意识逐渐模糊,而无论是朝着那猜的头部拼命摆拳还是向后推肘,那猜都可以照单全收——疼当然是疼的,但要是松手了又会回到之间的情况之中,所以就算疼也得忍着。 有了刚才的“一嘴之鉴”,那猜这回特意放低了手臂的位置,就算萧克龙想下口也够不着,而且他绞在萧克龙脑后的手还抓住了萧克龙的头发——但萧克龙却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因为那猜的头发剃得很短,根本无从下手。 萧克龙也不愧是能自悟出狂化这种绝技的怪才,这个时候凭着本能横展双臂,做了个类似于“展示自己上臂肌肉”的动作,而正是这一展的动作让那猜慢了三分,萧克龙的狂化已然先于绞杀落位。 那猜也不固执地坚持锁喉,既然萧克龙主动送了两条胳膊上来,那猜立刻便双臂齐出,直接将萧克龙的右臂扭断,但没想到背身对着那猜的萧克龙丝毫都没有因为右臂的伤势而停滞,反而回身便一拳钉在了前者的面门上! 好一个回马枪,萧克龙双持兵器练就的左右手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左拳的威力丝毫不逊于右拳,这一拳生生砸出了那猜的一颗门牙。 拳拳到肉、血型粗鲁的互殴并没有飞天遁地互相戳剑气那样潇洒精彩,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才是最原始的搏斗。 萧克龙看了看已经垂落、耷拉在身侧的右手,那猜也舔了舔嘴里湿润的血水,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还能稳稳当当地站住,屹立的身躯随时都有可能像是没有地基的砖房草屋那样轰然倒塌。 两人扭曲的身形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面对一个已经只剩一只手能动的对手,那猜不再有所顾忌,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武术全部发挥了出来,而萧克龙也挥舞起了仅剩的左拳。 狂化在这一刻被全部激发,萧克龙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战斗力,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了,铁铸的背肌如浪涛般伸展开来,顶天立地的姿态再一次重现。萧克龙的发髻被那猜方才的绞索抓散,凌乱地披在肩膀上,贺难看着他的背影,总给他一种魏溃站在那里的错觉。 “该是时候了。”有人轻轻说道。 萧克龙抓住了那猜,凶暴黑猿那嶙峋的瘦颈在他手中不堪一握,他将猎物高高举起,像是在宣告或是某种仪式,然后狠狠砸在地上,印出爆裂的龟甲纹,飞溅起的砖石嵌在那猜的脊背上留下可怖的瘢痕。 但没有人在乎这些伤,那猜在一次次的摔打中拼命地尝试挣脱,而萧克龙宛如入魔一般循环着这残暴的施为。 如此反复,无比鲜艳。 第二一七章 新魁诞生 萧克龙的双膝一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炁力顺着他的五脏六腑、七窍八脉中流泄出来,狂化如泡影,终于在此刻彻底为止。 那猜躺在反复十数次的砸击留下的凹坑之中,砂土混合着血液铺满了他的全身,看起来反倒像是被人从坑里挖出来的一样。 “十、九、八……”裁判仔细地计算着读数,而就在读到“二”的时候,那猜的手指突然开始了一阵颤动。 灰黑色的脚底板突然伸出来,一脚踹在了萧克龙的额头上,跪坐着的萧克龙的身形立刻踉跄地倒向了一边。 “这……”裁判都已经把判萧克龙获胜的话挤到嘴边了,但没想到这异国他乡的黑小子竟然又爬了起来。 那猜的双手抓在碎砖之中,几乎是用两只小臂的力量将自己的上半身托起,但始终没有彻底从深坑里爬出来,最后不得不改手为肘,用两只磨裂的手肘拄着自己慢慢蠕动到了裂纹的边缘。 形势瞬间反转,本来至少能保持自己“立着”的萧克龙被一脚蹬翻,而被人当成舂米的大碓的那猜现在还能动…… “十、九……”再一次响起的读数声到八的时候便戛然而止,歪歪扭扭侧躺在地上的萧克龙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蹦了起来,“砰砰”两拳就擂在那猜的小腹上,每一拳都打的那猜浑身一震。 那猜也不甘示弱,轻轻伸出一腿,如同微风扫烂叶,便把萧克龙拨倒在地,然后翻身便骑到对方的脑袋上,也是原模原样的两拳回敬,打在了萧克龙的脸上。 萧克龙抬手摁在了那猜的胸口上,连续发力数次才成功地把那猜拥开,但在这之后便也没了下文,二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又回到了谁也不能动的状态。 裁判不由得也在想,自己要不要开始读数——谁知道这两个货会不会又在读数最后生出什么幺蛾子来?要是不开始读数,那什么时候才算个完?但要是开始读数,那到底算谁赢? 但这毕竟已经是最后一场了,众人哪还在乎读数不读数的? 打!打到天塌地陷,打到抚平海浪,打到推倒山阿! 谁赢了,谁就是清于老凤声的雏凤,谁就能再领武林风骚数十年! 那猜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从嘴里吐出了一块细小的烂肉,天知道这是他的什么脏器上的一部分,反正连他自己也不在乎就是了。那猜颤颤巍巍地抓起了萧克龙那已经折断的右臂,膝盖猛然跪压在对方的胸口上,数道红流如同几寸长的小蛇一般从萧克龙的齿缝里游了出来,然后倒拽着萧克龙的身躯往擂台的边缘走去。 那猜受的伤很重,但他毕竟还有一丝体力残存,所以在适应了疼痛之后重新站起来也不足为奇,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萧克龙的一条腿抬起来夹在自己的腋下,然后倒拖着对方的身体步履蹒跚。 他走的很慢,但萧克龙就像是没有任何反应一样任由对方摆弄。 “要分出胜负了……”同样的念头从每个人心中升起。 这场比赛的冗长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时候该结束了,无论是惊鸿派、长生盟还是他们背后更加错综复杂的势力都抱着一种“快点结束吧”的心态——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无论谁获胜都并不奇怪。 “萧克龙要输了。”魏溃看了看贺难,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叙述一件客观的、及将要发生的事情,反而更像是提醒贺难注意一下场上的状况。 “你是想让我想想对策?还是单纯的要告诉我结果?”贺难打了个哈欠,似乎已经全然无心于此。 “都有吧……”魏溃抬头看了看场上,那猜还有大概三四步的距离就可以把萧克龙从擂台上扔下去了。“不过似乎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了……” “是啊……的确改变不了了。”贺难笑了笑:“从某个时刻开始,结果就是注定的。” “我为每一个结果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尤其是对待失败。” “但现在看来……好像用不上了。” 就在贺难和魏溃谈话的这点儿时间里,那猜也迈开了下一步。 “嗯?”这是台下观众们的心声。 “嗯?!”这是那猜本人的惊诧。 “啊!!”这是离擂台最近的裁判的反应。 一个十分离谱的状况在此刻骤然发生,甚至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的变故。 那猜在距离擂台边缘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一脚陷空。 擂台当然是平平整整的,又不是走楼梯,既然是平地又何来“踩空”一说呢? 就在那猜落脚下去的位置,高达的半丈有余的擂台赫然倒塌,或者说是“分崩离析”,从擂台的表面开始,深邃的裂痕在一瞬间便蔓延到了基石之下,并且连带着整个方方正正的擂台大约六分之一的表面都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或者说,那道裂痕是先自基底产生,由下而上,直到那猜踩到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部分才暴露在众人眼前。 碎砖裂石滚滚而下,如同决堤泄洪,浊浪排空,如同泥流化波涛,山头走蛟龙。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垮台’吗?”贺难十分夸张地伸展开右手的五根手指捂在了嘴前,但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来。那猜的反应神速,真不愧是练防守技术的,他一脚下去感到滑坡的时候便松开了萧克龙那条被挟持在自己肋下的大腿,俯倒之际还是抓住了擂台边缘的一角。 萧克龙把那猜在地上摔来又打的目的,除了在当时立刻分出胜负之外,就是要制造出这么一个“意外”的后手来,整个擂台的架构在萧克龙的暴力摧毁之下岌岌可危,如果那猜还有余力的话,那就等着他踏入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虽说“精心设计”和“萧克龙”放在一句话里,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如果说是场外的人对此早有谋划,又显得变数太大,或者单纯地把它当成一个巧合,只此而已。 然而,那猜还没有输呢!因为少年英杰会的规则中明确表述了“掉下擂台”才判负,他现在这种“悬挂”的状态,的确不好界定,所以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猜赶紧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但作为对手,萧克龙会给你爬上来的机会么? 这个桀骜不驯的怪才拼了命的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他换取到的最后一次胜机,他必须要把握住…… 萧克龙掰开了那猜死死抠进砖石中的手指。 ………… 新魁首,就此诞生。 虽然少年英杰会的魁首也不需要颁发什么荣誉证书,但却能得到一些实打实的好处——比如三教库藏中的一部武功秘籍或者一把神兵利器之类的,燕春来的得意双刀就是当年扶摇派和须弥寺各赞助了一柄。 宝相大师一如既往地作为三教代表登台祝贺,萧克龙也在裁判和赵沉钧的搀扶下勉强能站得住——别人讲话的时候你躺着怎么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对不? 和开幕一样,少年英杰会的闭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除了宣布并勉励一下新科冠军以及通知一下诸位同道、天下群雄会的具体召开时间之外也没有什么。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天下群雄会原定的日期可能还得往后推迟个一两天——毕竟擂台被毁坏成这个样子也得重新修缮一番,不过这也并非是第一次修整会场,只是头一回发生在两次大会之间罢了。 被人搀着走下擂台的时候,萧克龙突然抬起了胳膊,他那双被那猜打的乌青肿起的双眼也在同时奋力张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的踪迹。 他的左拳对准了一个方向,然后大拇指缓缓张开,最后拧到了下面。 “这小子……”魏溃呲着牙,怒极反笑。 萧克龙的手势当然是比给魏溃看的,而其中的意思则代表着…… “你是下一个”。 第二一八章 九头龙王 尘州郡,邠县邠州渡。 ……两日前。 三只风船顺着邠河而下停靠在了渡口。 从外型上来看,这三只风船也并无特色,和渡口大大小小几十只船融合在了一起,宛如一道河流无声入海。 但渡口的纤夫、力工以及水手们却在望见这三只船时纷纷驻足凝视,伸头伸脑。 船是普通的风船,尽管这样的大船并不常见,但在邠州渡这种大渡口中也算不得稀罕的物件儿。 但悬挂在船头上面的旗帜,可并非寻常的旗帜。 常在码头上、靠水吃水的人们几乎都认得,挂在最前面船头的那两面旗子中的其中之一,是专属于四海帮的“三江四海旗”。 三江之中,无所不至,四海以内,莫有不从。 然而,若只是三江四海旗倒也就罢了,四海帮罩下的船头都挂着这面旗帜,以彰显威风和作为通行证,在邠河上的航船中有接近三分之一都会挂上三江四海旗。 真正值得说说的、也是让众人围观暗叹的……是船头上的另一面。 边绣祥云银,通体茶叶青,点点墨渍作雨露,泽被四海三江。悬将一丈挂,横裁五尺长,片片鳞甲隐风雷,唤作九首龙王。 四海帮帮主大帜,九头龙王旗! 在四海帮之内,就算是四海龙王都没有专属的标识,除开三江四海旗以外,那裁缝也只做了一面这特殊纹样的图画。 “属下铁越云,奉南海龙王之命在此迎候帮主与各位龙王大驾!”那三条船上下来的人汇成一股海流,而青皮脑袋的铁越云匆忙几步迎上,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在他身后十来个人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跪了下来,好似一股春风吹倒麦浪。 四海帮帮主,也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陈风平自然是走在最前面,和大多数人臆想出来的“武林盟主”不同,陈风平身上看不出来什么大侠的气概,既没有长于水路的豪迈粗犷,也没有王巨溪那股子商人的精明巧劲,反倒像是一个儒生。陈风平披了件嵌套了三层的翘领湖蓝长衫,脚上踩了双高头的鳞纹皮靴,两手各戴一只丝绸的白色手套。 可能有人觉得奇怪,四海帮作为水路帮派,怎么帮主穿了一身完全不适合下水的衣裳啊? 的确,就这一身来看只要沾了水那就是给自己添麻烦,下了水就跟兽毛一样裹到身上十分不便。 但这不是废话么?都当上帮主了,难道还需要亲自下水? 而且无论是代表四海帮还是整个武林,同时拥有两个最重量级头衔的陈风平怎么也不会和普通的纤夫水手一样赤裸着膀子有碍观瞻。 如此看来,王巨溪还真是相当看重这个铁越云,就连迎接帮主这头等大事都交由他来主持操办。 “王巨溪人呢?”帮主还没开口,背后已经有一个人急着问话,此人长相和徐家三兄弟有七八分相像,只是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全白,看来正是东海龙王徐陵泉。 徐陵泉如今也不过六十来年岁,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老迈,全是因为自己的小儿子下落不明,几乎一夜白头。 “回大人,南海龙王此时正在临宁县内,替四海帮参与少年英杰会。”铁越云朝徐陵泉拱了拱手。 “咱们四海帮的子弟成绩怎么样?”陈风平拍了拍铁越云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小铁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便如实回答道:“回禀帮主,咱们这次派出去的向兄弟和丐帮的阎奇在第一轮便撞上了,不敌落败。” 本来铁越云还想着要不要说些“二人实力旗鼓相当,只是向东流运气不好”或者“没有拂了四海帮面子”的话来开脱一下,但后来还是算了——输了就是输了,如实相告也是自己这个当手下的职责,添油加醋很可能会给龙王与向东流带来更多的麻烦。 “哼……”徐陵泉听闻后不由得冷哼一声:“既然都没我们四海帮的份儿了,他还在那儿干什么?” 徐陵泉向来眼高于顶,视自己为四海龙王之首、帮主之下的第一人,所以对其他人说话都是一种教训般的口吻,再加上徐清的事情搅得他最近心神不宁,所以这种反应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呵呵……”但不令人感到意外,不代表就不令人产生别的什么心思,就在徐陵泉背后半步处可是还有两个人呢! 这低声浅笑之人乃是北海龙王薛开源,薛无敌的直系后代。作为最强一代帮主的后人,薛家后来虽然没有再生出一个帮主,但在四海帮之内一直以来都有相当高的地位,算得上是帮派元老。薛开源此人地位尊崇,性格又比较古怪,所以很多别人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他倒是毫不介意,这两声笑落入各人耳中,又引起各样浮想。 反倒是西海龙王方岸,作为四海龙王中最年轻的一位,却是若无其事一样,铁越云汇报,不在乎;徐陵泉说什么,听不见;薛开源笑什么,不知道。方岸能在三十来岁坐上龙王之位,能力肯定是相当非凡的,也正是因为有两把刷子,所以他才在这儿装聋——至于搅混水和稀泥?大家都是河里捞出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啊? 薛开源冷笑,方岸装傻,皆是因为徐陵泉这话说的不妥,而且是相当的不妥——别管四海龙王平日里颇多恩怨,各有好恶,但在这种面向于整个江湖的事情上,必须得做到同仇敌忾。换句话来说,王巨溪出现在少年英杰会上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四海帮的脸面,如果说因为四海帮的弟子输了王巨溪便退场,岂不是折了四海帮的度量,小肚鸡肠落人笑柄? 徐陵泉也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他就是来气,他来气就要说这气话——这就是他比起王巨溪来落了下乘的缘故了,霍云震给王巨溪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可曾听南海龙王说过一句不中听的? 心智成熟的人并不是不会生气,而是更能懂得控制自己的行为——生气有什么用?生气又不能解决问题。 “徐龙王……您这话说的,是不是对我们龙王太不客气了点儿?我们龙王可是在替整个四海帮在操办少年英杰会的事儿。” 铁越云这句话,宛若晴天横空霹雳,平地炸响惊雷,以陈风平为中心的数人表情当即大变,徐陵泉登时一股恶火便烧上了心头,而薛开源和方岸却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 这句话……可是以下犯上。 可能有人会问,不是说王巨溪相当器重铁越云么?而且铁越云本身也是非常机敏巧思之人,怎么能做出这种冲动的事、说出这种不敬的话呢? 此番举动,看似无礼,实则不然。 做小弟的,有人当着你的面非议你大哥的不是,难道你就在那唯唯诺诺的听着?这番反驳,虽说缺了礼数,但实则诠释了忠、义二字,也让另外两位龙王高看了铁越云一眼。 “行了。”陈风平那浑厚的声音响起,将可能发起的冲突彻底截断:“帮派的大事为重,在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铁越云,你给东海龙王认个错,这件事到此为止。” 从道理的角度来讲,铁越云实则是没有什么错的,要说他以下犯上,那也是徐陵泉出言不逊在先,但陈风平好歹也要照顾一下徐陵泉的面子和心情。 此事再平常不过,任谁处在陈风平的位置上都会如此这般,但薛开源却隐约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和徐陵泉、陈风平三个都是同一辈分的人,彼此了解颇深,以陈风平素来的性格都是压着徐陵泉的,断然不会给徐陵泉太多的得意,就算是徐清失踪的时候也是以自己帮主身份把徐陵泉的怒火强行盖住,怎么今儿却变了天了? 其实,就在徐、铁因为一句话而呛声的功夫,陈风平心中的思绪却如白虹贯日,倏忽便想了很多——向东流的落败是他和王巨溪早就预料到的,但也实在是没有更值得推举的人选了。 这件事,是不是正好证明了,四海帮到今日已经没必要、或者无力再与其它高门大派作尖端人才的比拼了呢? “帮主,您看咱们是直接启程到临宁县,还是先在邠县暂时落脚?”铁越云恭恭敬敬地问道,而后又压低了声音:“丐帮的几位……也于昨日从水路走到了此地……” 陈风平斟酌了片刻,便高声道:“兄弟们坐了几天船想必也累着了,那咱们今日便在此地寻个客栈整顿休息。” 铁越云忙不迭道:“南海龙王已经提前命属下在邠县安排留宿的客栈,请帮主、诸位龙王与兄弟们移步。” 听这话,陈风平不禁抬头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听铁越云的意思,这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而且还丝毫没有争功的意思,真不愧是王巨溪挑选出来的人。 “那就带路吧!”陈风平大手一挥:“路上你再给大家说说少年英杰会目前的情况。” 第二一九章 两帮 也不知是怎的,邠州渡本是个四季如春、不见阴雨的地段,不然当初也不可能选址在此地建造河岸渡口,但自打午后四海帮三条船一到,天空中顷刻间便阴云密布,没一会儿便下起了雨来。 所以,陈风平和随同的三位龙王在水手们的眼中变得更加神秘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逻辑呢? “先有龙王到,后有大雨至”,五行之中水属阴,这几位的脑袋上顶着的都是龙王的头衔,龙王不就是行云布雨的么?论证完毕。 在这个人们对于天文学知识极度缺乏了解和钻研的年代,大家也只能把上天的伟力归结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身上。 可能有人会说,这不是扯淡呢么?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岂不是齐单孤独一生,魏溃每战必败,贺难命途多舛?那这本书我们还看鸡毛啊? 所以说嘛,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或者说干脆就是迷信。 当然,对于四海帮这几位来说,他们对于这种“兆头”可谓是深信不疑。 要知道,上一任帮主名为于顺,如今的帮主叫做陈风平,合起来就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靠水吃水的可不就是讨个顺风顺水风平浪静?所以二人分别担纲了两届的武林盟主,四海帮也在这二十年来里展现出蓬勃之势,逢凶化吉也能成为一种“名字吉利就是个好彩头”的佐证。 或者说,于顺和陈风平俩人能够先后被四海帮内推举为帮主,和他俩这名字多多少少也沾点儿关系,反正当时他们的支持者就拿二人的名字当作论据进行宣传,还举出了一个反例——再往上倒推个几代,四海帮曾经出了一位叫做“贝一帆”的帮主,这位贝帮主的见识和武功也相当不俗,但只做了一年半的帮主便一命呜呼了,死法堪称离谱。 这位贝一帆贝帮主,居然是被淹死的。 这年头会水的人没那么多,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河,泅水而渡时淹死个把人并不奇怪,因为连吃东西噎死,上下楼摔死的人都有的是,但贝一帆作为四海帮的帮主来说,死在了水里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说来当时的情景也是十分的离奇,这位贝帮主偶有一日突发奇想便自己驾舟出行,沿着四海帮总舵附近的沱水漂着玩儿,但在经过河道中一处狭路湍流时船突然翻了,按说贝帮主谙熟水性,就算船翻了怎么也不至于当场就沉底,此地两岸狭窄,游到岸边不过是蹬两蹬腿的距离,但偏偏巧就巧在贝帮主当时还有风热感冒在身,鼻塞流涕咽肿痰浑……总之就是最后一口气没上来,不幸葬身于此。 老话说的对啊,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 还有句老话说的也对,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四海帮的人通过贝帮主殒身沱水中长了什么“智”呢?就是他们根据谶纬学说放马后炮,说贝一帆名中带帆,就是“命中带翻”,行船走水最怕遇见“翻”字,“背就背在这一翻”,所以也是该着命中有此一劫。 虽然说这种解释的确充斥着满满的扯淡意味,但要是从后面他们选举出来的帮主来看,其结果倒也不差。 ………… 就是在这么一个阴雨天里,陈风平吃过晚饭便出了门,身旁陪同着的则是铁越云,兼职负责给帮主撑伞。 “你说昨日丐帮的人也是从这儿下的船,都见到谁了?”陈风平边走边问道。 “丐帮的几位九袋几乎尽数到此,跟在后面儿的还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我猜那是丐帮的掌钵苏眉秀。”铁越云想了一会儿,便如实回答道:“他们也见到了属下和咱们四海帮的兄弟,易帮主问了一嘴,属下便告知了我们在此等候的目的……”说到这儿,铁越云的声音渐低,神色也有些惶恐,不知道是否自己此番举动会对帮主今晚出行产生影响。 “不用那么紧张,你做的对,咱们四海帮和丐帮同为中四门,见了其它帮派的前辈自然应该请安。”陈风平不是在故意说反话,因为铁越云这般举动再正常不过,哪怕四海与丐帮明里暗里都在较劲,但该有的礼节和表面文章可万万不能失了。 “越云,你的功夫怎么样?”陈风平虽然贵为帮主,但也不是对帮内所有人都有很深的了解,譬如眼前的这个铁越云,他便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在上次和王巨溪会面时见过一次。 “属下天资愚钝,虽然有幸得龙王指点,寻常三五人倒是近不得身,可若是碰上真正的高手,便显得拙了些。”铁越云小心答道。 这话,是真也是假,主要还是看怎么定义“高手”二字了,但能在王巨溪身边做事,甚至连迎接帮主这头等大任都交由他来操办,除了聪明之外硬功夫肯定也不会差——起码也得有个舵主级别上下的实力来。 而不得不说的一点是,也就是铁越云超过了少年英杰会的年龄限制,不然以他二十岁时的实力来看,怎么也能比向东流做的更好,运气再好一些没准儿都能进个八强。 “那待会儿如果情势不好,你撒腿就跑就行了。”陈风平背着手径自往前走。 陈风平的示意,让铁越云陷入了默然,过了半晌后才低声道:“帮主……您这是……” “没什么,待会儿我进去和易帮主谈些事情,你在外边儿等着就行,如果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马上回来报信。”虽说他是王巨溪的亲信,但也没资格参与进帮主级别的谈话之中,无论陈风平要和易帮主谈些什么他也只能在外面守门——而就算里面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也帮不上手,还不如趁此机会赶紧把四海帮的人都给摇过来。 那可能就有人要问了——既然陈风平预感可能要出事,或者说做好了“出事”的准备,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多带点儿人呢? 首先,这也只是陈风平的“预感”而已,并不是说双方一定会爆发冲突;其次,你乌泱泱带一群人过来,本来没事最后也给整出事儿来了,而且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派,怎么说也是顾及着九大宗门颜面的,四海帮和丐帮在此大军对峙,被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解释;第三,陈风平这样安排……肯定也有不能说的道理。 ………… “易大兄,易二兄。”等到陈帮主与小铁二人走到丐帮下榻的客栈附近,远远便望见了两个老头各把着一张凉椅,悠哉游哉地躲在檐下吹凉风。 说来这两个老头儿也是怪,外面明明还淅淅沥沥地淋着小雨,但偏偏在脚底下支起了一个小炭炉起来,炉子上还烘着一些土豆地瓜等粮食。 陈风平一开口,易家兄弟立刻便站了起来,与陈帮主互相问候了一声。哥哥易可喜穿一身褐色布衣,胸前斜挂九条破布袋儿,层层叠叠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分清数目,而帮主易可贺的穿着和兄弟类似,唯一的区别便是没有袋子傍身。 按照丐帮的级别来分,帮主与副帮主是唯二凌驾于“九袋”这一等级之上的。 “两位兄长,好生惬意啊!”陈风平眼神四顾,称赞道。 “陈帮主真是说笑了,我们两个老叫花子哪里懂得享受,烤两个洋芋吹吹凉风已经是了不得啦!”易可喜性格要比弟弟开朗一些,也比较喜欢开玩笑:“陈帮主是今儿到邠县的?” “哦?莫非易大兄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陈风平倒是不客气,他从旁边儿拽了张板凳便在易家兄弟面前坐下,伸手从炉子上拿了个土豆捏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外皮剥去。 铁越云是非常懂事的,见此情形便立刻走到了远处,撑着把伞为三人站岗,而他心中也在琢磨着——这三个人可以说是江湖中中最具分量的前十人之三,可要是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或许不会这么认为。 这些老派的江湖人,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高手的架子,哪管是两派掌门谈话,看上去也和街坊邻居串门儿无异。 “哪里来的千里眼顺风耳,无非就是看着雨下起来,便知道龙王爷到了这儿罢了。”易可喜继续打趣道,然后三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高手高手,高在哪手?高的可不光是手上的硬功夫,高的同样是嘴上说话的软功夫——陈风平见易家兄弟对于自己的到来丝毫没有诧异之色,便借玩笑试探二人的情报来源,而易可喜也以其人之道,不动声色地借玩笑把陈风平的试探给揭了过去。 铁越云的情商够高了吧?但表现出来的也无非就是谦逊与牢靠,距离这帮加起来活了快二百岁的老油条们还差得远呢! 又闲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陈风平先开口说到正事儿,倒也不能说是陈大盟主沉不住气,因为毕竟吃了亏的是他们四海帮:“二位大兄,最近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帮小的们可是没少给咱们找麻烦啊……不知道二位大兄对这些事儿了解多少呢?” “略有耳闻。”说到这儿,一直话比较少的易可贺终于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前段时间秀秀那丫头回来之后把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全都给我们这帮老东西说了一遍……徐陵泉小儿子的事儿,的确有我们丐帮的责任。” “丐帮的立足之本,便是信义二字,既然是我们的人请你们四海帮来帮忙的路上出了事情,那我们当然要给你们一个赔偿和交代……”易可贺继续说道:“但想必陈帮主也听小的们说过了吧……动手的是‘梨园’。” 表面上动手的当然是梨园,梨园也不惮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实际上亲手干掉徐清的人可就在他们边儿上杵着呢! “本来我们武林和他们绿林道上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居然连九大宗门的人都敢下手,依我看也该让他们消停消停了。” “梨园……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其次,但主动招惹九大宗门可还是头一回。”陈风平话里话外都不买易可贺的账:“虽然梨园的幕后主使藏形匿影,就连我也对他知之甚少,但梨园的规矩可是全天下都知道的……” “有人出价,他们才会出手。” “陈帮主,您的意思是……”易可贺的神情微变,老年斑在褶皱的挤压下被掖进了沟壑里:“九大宗门,或者说就在四海帮与丐帮之中有内鬼?” “呵呵……易二兄,您应该是会错我的意思了。”由于陈风平不好蓄须的缘故,所以五十来岁的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出头,所以很多人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很年轻,也因此会不自主地轻视他:“有内鬼,那么丐帮便揪出那个内鬼;没有内鬼,那么丐帮也得交给我一个‘内鬼’。” “这不只是给徐陵泉一个交代,也是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 第二二零章 明牌 “陈帮主、不,盟主……”易家兄弟的神情同时凝固,易可贺已然改变了对陈风平的称呼:“这不符合江湖规矩吧……” 陈风平左手三指托着从易家兄弟摆在脚下的小炭炉上毛来的土豆,一口便咬掉了三分之一,留下了一排整齐的牙印,等到他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后,才缓缓开口:“易二兄,陈某有一问想请您解惑——什么是江湖规矩?” 人们总有思维误区,而其中就包括一个——大家总是下意识地“将谈判设置在一个相对而言、尽量正式的场合,而双方也必须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才能开始。” 易家兄弟单拉出任何一个都比陈风平长了十几岁有余,论阅历城府绝不会低,但陈风平的当头棒喝却结结实实地给二老上了一课。 谈判就像是打仗,等到你排兵结阵完毕的时候,很有可能中军帐都被人一把火给点着了。陈风平无需借着酒宴茶局,哪怕就是坐下来啃你一个土豆子的功夫,都要把正事说出口。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就是江湖规矩。”陈风平的发难突然归突然,但易可贺也绝对不会被一句话就给打懵,从容不迫地答道:“始作俑者我们要抓,帮凶我们也不会放过——但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为这件事而蒙冤。” 陈风平听着易帮主讲道理,不自觉地下颚上抬,一双锐利的眸子抬头望向屋檐:“是啊……不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蒙冤,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冠冕堂皇。” “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两个月了,你们还是没能给我哪怕一个和这件事有牵扯的人出来。”陈风平面无表情地说道:“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需要维护九大宗门的和谐,维护四海帮与丐帮的面子,维护整个武林正道之中的秩序——但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够说了算的。” “往小了说,徐陵泉的儿子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给四海帮的人讨个说法;往大了说,谁知道那个密谋出种种一切的人,是不是和邪道有所勾结?是不是又在暗中图谋着更大的计划?” “既然他的手能伸到四海帮与丐帮里面,难道想要的仅仅是眼前这种局面、仅仅是一两个人的性命?我想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做出更加大胆地推测。” 陈风平一口气说下来这么多话,易家兄弟耳朵里听着,心中也很是为难——他们做出的分析和陈风平这番话相去不远,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四海帮与丐帮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有些微妙,易家兄弟也不可能把什么事都跟陈风平抖落出来。 “陈盟主言之有理,但也请容老夫提醒一句……”易可贺轻轻掸了掸衣装的下摆,把炭炉里飘出来的飞灰掸去:“最开始挑起事端的可不是我们丐帮。” “您是说景副帮主那件事儿?”陈风平沉吟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笑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件事儿已经解决了吧——景副帮主来调查的时候都是我亲自接待的,最后还是我们四海帮帮你们找到了那群江匪……” “难不成……易二兄对这个结果还是有所怀疑?”陈风平瞥了一眼易可贺,忽而又笑道:“难不成你怀疑我四海帮自导自演了这一出?” 易可贺冷哼了一声:“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当然有。”陈风平的回答铿锵有力:“但这种可能性基于两种结果——要么这件事就是我本人授意手下去做的,要么这个人连我都瞒过去了。” 陈风平把自己这张牌明晃晃地打在了牌桌上,丝毫不加掩饰,言下之意便是“我不怕你怀疑我”,虽然易家兄弟对于陈风平这样的举动早有预料,但真碰上这种情况,还是免不了心中嘀咕。 思索了片刻,易可贺讪讪笑道:“陈帮主,老夫可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您别太激动了——不过就像您说的一样,我们丐帮中有心怀不轨之人,四海帮中也未必没有不是么?” “丐帮中有人暗中作乱,我们兄弟一定彻查到底,但四海帮……您也得给我们交个底儿——至少也得有个值得去怀疑的人选对吧?” “有啊,当然有,只不过你一直没问不是么?”陈风平接话道:“王巨溪。” 这是一招险之又险、又凶残无比的险棋,站在陈风平的角度来看,他连续把自己的两张最大的牌打在了桌面上,如果这是一场赌桌上的斗牌,那就连沈放都不敢亮出这样的一手——每一张牌、每一手牌都有着不同的价值,而这两张牌肩负的是什么?是整个四海帮的未来! 什么人、有什么样的胆子敢这么打? “王巨溪?”易可喜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印象里王巨溪一直都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商贾,好像跟发生的一切扯不上太大的关系。而易可贺不愧是做帮主的,立刻便反问道:“陈帮主为何要怀疑他?” 他怕陈风平早就看此人不爽,是要把王巨溪推到台前,借丐帮的手找个合理的借口给干掉。 “前段时间王巨溪因为公事去了鹭洲一趟,然后我们四海帮有个堂主死在那儿了,是霍云震接手的调查——这件事,两位大兄应该知道吧?”陈风平虽然不确定易家兄弟是否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好在他有证人,所以也不是很在乎:“这位陪我来的小兄弟当时就在场……小铁!过来给丐帮的二位前辈说说当时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张明牌了……。 如果说把陈风平的行为必须成打麻将,那他现在就是当着易家兄弟的面儿把自己的杠牌给拆了——陈风平无疑是“会打牌”的人,他不会毫无目的,所以他究竟要干什么? “易可贺、易可喜,你们二位可别辜负我的一番‘苦心’啊……”………… 说到猝不及防,临宁县里倒是也有一个家伙经历了一场贸然来访。 “贺难贤弟,现在该是你回报为兄的时候了。”关凌霄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圆桌前,抱着双臂看向了那个不正常的少年。 贺难上身只披了件单衣,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关兄……恕我冒昧的问一句,您做了什么值得我回报的事情呢?“ 他可不是在装傻,而是要逼关凌霄把他做过的事情亲口说出来。 “我还以为当朝御史教出来的弟子不至于用这么赖皮的手段呢……”关凌霄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关某也认识一个和山河府里出来的人物,堪称光明磊落。” “哦?这么快就把我的底儿都查清了?”贺难故作吃惊道,然后脸色一变从床上跳起来:“别废话,你也别激我——他们爱谁是山河府的光明磊落谁就是,我是山河府的寡廉鲜耻。” 关凌霄看着贺难激动的神情,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那你就当我托你办件事儿好了。” “这就对了嘛……”贺难佯装得意地笑着:“一码归一码事,我办事,你放心。” “你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这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关凌霄后知后觉地脊背一凉,上一回见面,他好像没对贺难透露出什么。 却又好像什么都透露出来了。 “当然知道了……”贺难从床上蹦下来,随手把黄瓜尾巴一丢:“能让你的心里都藏不下的事情……很多么?” “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贺难笑得彬彬有礼:“韩述那件事儿,算我欠你个人情,但别的事可不算——我们之间的合作只建立在彼此不互相妨碍的情况下,对吧?” “你大可以揣测我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无论你猜对了还是猜错了,我都不会说出来,因为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更没办法逆转,唯有当我达成我的目的之时才算结束……” “你帮我,我帮你。” 贺难这些话,其实和关凌霄想说出来的差不多,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说一遍就够了。 还有些话,根本用不着说出来。 ………… 关凌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也没什么必要在贺难这儿留太晚,像他们这样的人与其彼此之间培养感情建立纽带,反倒不如直截了当地交换利益来的划算。 “对了。”关凌霄一只脚都迈过了门槛,忽然又听得贺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过阵子可能有一个赌局,关兄如果没事儿不妨来坐坐?” “缺人啊……”关凌霄立刻便听懂了贺难的弦外之音。 “那肯定啊……麻将嘛,都是四个人打的”。 第二二一章 一段往事 短短数日,这临宁县近郊的大会场内竟被翻新了一遍。但见千峰盼日,挨山塞海,会场里的人数竟是翻了两倍不止,本来松松快快的环境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但饶是如此,会场里仍旧添了三分之一数目的椅子进去。 可能有人不理解了,人越来越多,椅子又占地方,按理来说应该是撤掉多余的椅子啊?怎么反而又往里添呢? 那请各位好好想一想——这些人来参加“天下群雄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人生七十古来稀,抛去老十年,幼十年再练武十年,不过是四十年的光景,而在这四十年之内,你的江湖生涯究竟能达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上都是在这天下群雄会上决定的。 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且有那个雄心壮志的,自然要争取一下“武林盟主”的宝座,而稍次一点儿的,也要在天下群雄会上混个“一席之地”来证明自己的地位与实力,再不济一个小年轻,也都奔着在这群英荟萃的场合露露脸,就算没资格登台亮相,在台下多结交几个朋友对自己的前途也是大有裨益。 人活着呢,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前边儿在少年英杰会上都有把椅子坐的人,没几天儿过去椅子让人撤了,板凳都没得坐一张——那这不是欺负人么?作为号召者的三教本就通悉人性,面子里子都给照顾的好好的,人多起来无非便是挤一挤,但要是折了谁的面子,大家都难堪。 所以,这椅子非但是一把都不能少,而且还得再往里添。 而能在天下群雄会这武林头等盛会上捞到一把交椅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不是各大帮派的掌门上座,就是赫赫有名的江湖豪侠。 当然,尽管天下群雄会十年才举办一次,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来凑这个热闹的,其中有些人长期隐居不问世事、有些人则是路途遥远出行不便,还有些人则是肩负着看家守户的重任——一个帮派里的高手要是全出去了,万一有贼人仇人上门施暴怎么办?就拿长生盟的五祀头领为例,这五位的身份名声要在天下群雄会上混个座儿也不难,但这次关凌霄出来只带了其中的三位。 总之,江湖上的名宿高手们大概到场了个十之六七,算是历届大会的平均水平吧。 话又说回来,既然有着“十之六七”、“平均数量”这样的统计,那也应该有最多的一次和最少的一次,而说来也有趣,这最多和最少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次”,这里不妨便在此处暗表: 前朝、即以“柴”姓为皇族的丰王朝,出过一个很奇葩的皇帝,奇葩到什么程度呢?他的谥号为“庄夸”。从谥法的角度来讲,无论是庄字还是夸字,都算不上美言,尤其是夸字,贬义中还带有那么一丝滑稽。 那么,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武而不遂曰庄,华言无实曰夸,恢诞。通俗一点的讲,就是说这个人不切实际、异想天开、大兴兵戈却毫无功劳建树,最后因此取败,死于非命。 谥号,可以说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而给皇帝上谥号,这可是件儿要命的活儿。如果是新朝臣子给前朝的末代皇帝上谥还好,谥法里那么多字你就挑去呗,就算给的谥号难听至极,那皇帝本人也不可能从土里爬出来找你要个说法,他的后代就算有命活着八成也没胆子让你改;但要是本朝臣子给驾崩的老皇帝上谥上错了,那九族就等着脑袋搬家吧——新皇帝可是就在眼前看着你呢!甭管这新老交接有没有摩擦和矛盾,但最低也得给个褒贬折中的平谥。 但这位丰朝的“庄夸皇帝”柴正匡,的确是本朝的臣子给他钉到了耻辱柱上。 柴正匡,是丰朝武桓皇帝的嫡长孙,因为其父早亡,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太孙——这位武桓皇帝,前文也有提到,正是文德皇帝柴寒从侄子中过继到自己名下的柴明言。 文德皇帝柴寒一生以德治国,作风俭朴,励精图治,改革礼、法,将丰朝的积弱一扫而空,后世称此阶段为“文德中兴”;而武桓皇帝柴明言继承了叔父遗留下来的强盛国力与志向,多次挥师北上,御驾亲征,为丰朝再拓疆土,虽然对国内的经济民生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观其一生也仍不失为一代明君。 柴明言驾崩后,嫡长孙柴正匡顺理成章地继位,那年他十九岁。 十九岁,说幼小肯定不算幼小,说成熟倒也并不完全成熟,但柴正匡是亲眼看到过爷爷意气风发的人,而他正值年轻气盛,意欲也在自己的功劳簿上添个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边的胡人,被他爷爷打怕了,而西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和接天连地的群山,一时之间柴正匡的一腔热血还真是无处发泄,而他旺盛的精力让他把目光从疆域之外转移到了国土之内。 武林,一直都是困扰着朝廷的一大难题,这些江湖人士们或有组织、或没组织,但多多少少都不把法纪放在眼里,怀着“攘外必先安内”和“闲着也是闲着”的双重心态,柴正匡准备着手整治一下这些不是很听话的江湖人士们。 其实江湖也需要整顿,因为武林和绿林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一个好人、一个仗义的大侠,出于某种原因便有可能转化成为一个恶人、一个强盗。而就算没有这层转化,江湖人士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于王朝法纪的一种漠视,因为江湖信奉的是“以暴制暴”、“血亲复仇”和“路见不平便拔剑”,即“结果正义”;而朝廷信奉的是“秩序井然”和“法成令修”,即“过程正义”。这种根源性的冲突,使得江湖和朝廷的矛盾一直都存在且无法被根除。 但整顿也是需要方法的,柴正匡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了代价,他选择了一个最为极端的方法,意图一蹴而就,在朝堂之上他力排众议,派遣大军对各大门派进行围剿。 这个决定,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弱智”。 诚然,丰朝的军队都是刚刚经历战火洗礼不久且得到战场考验的强力军,其中最强的“龙骧卫”和“虎步骑”更是无人可当,分别位列步骑翘楚,虽然单兵实力或许不如江湖高手,但在正面战场上依然能轻松战胜任何一个单独的门派。反观江湖中人,就算整个武林中的精英结合到一起,也难以战胜朝廷的大军压境,双方的战力之差可谓悬殊。 但柴正匡错就错在,他觉得朝廷的军队战斗力更强,就能赢下整个“战役”。 那一年的天下群雄会,血染江湖。面对龙骧虎步的突袭绞杀,武林群雄展现出了惊人的团结,也开启了这场旷日持久、堪称惨烈,最后也没有赢家的战争,就连一直保持着中立的三教也未能幸免——到场江湖高手损伤近半,直接导致须弥寺群僧受缚、扶摇派道观闭门,唯有长风书院因这些年来在朝中的势力得以苟延残喘,而当时三教之下足以和丐帮分庭抗礼的最强门派、号称“天下武夫,非丐即魁”的天魁派更是悉数战死,从此一蹶不振。 江湖,沉寂了整整五年,各大帮派还是没能恢复元气。 柴正匡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志得意满,但不意味着这事儿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你打了人家,人家是会还手的,今日不行便明日,明日不行再明日,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子孙孙,无穷匮矣。 江湖中人并不是傻子,经此一役他们明白了正面战场上没有战胜的能力,自然也没有接战的必要。 不打正面,就行了。 本该是少年英杰会再次举办的时节,但整个江湖却不声不响,柴正匡自然很满意自己的决策——他认为这群人怕了。 然后,便是如鹅毛大雪一般的加急文书飞一般地从全国各地送到了他的书桌上,书信中的内容大同小异,衙门失火、官员遇刺……一时间,举国是震。 这一次,柴正匡的调兵遣将并没有达到他预想中的效果,因为人家每干完一件事就跑路,再不济整个门派全躲进荒山野岭之中,等到风头过去便再次出来重复之前的行为。 军队的战斗力很强,但一个人跑路,总要比一群人追踪要轻松得多,这群江湖人士的做法也相当的泾渭分明,摆明了就是对朝廷的挑衅。 这种治安战,一次两次甚至十次都未必伤及朝廷的筋骨,但胜在烦人,而且铢积寸累滴水成河,与柴正匡一步登天的做法正好相反。 怀着复仇热血的江湖人们可以餐风饮露,但朝廷的军费每天都在燃烧,账簿上那明晃晃的统计灿烂的吓人。 经年累月的游击摧垮了这个本应成为历史丰碑的帝国和这个时代,丰朝前两位皇帝铺陈好的江山社稷,开始走向了衰败,而与此同时西北的獦狚、东北的三胡部悄然崛起。 直到再五年过去,这场双方拉锯到极致的内战终于落下了尾声,天下群雄会换了个地方东山再起。 可能是隔代遗传的因素,柴正匡不像他父亲一样体弱多病,反而继承了柴明言的英武,这一次他准备御驾亲征——他要将自己的决策贯彻到底,这一次就把这群反贼彻底消灭干净! 倒悬岭烂门峡,是大规模部队要前往天下群雄会地点的唯一途径,柴正匡亲率大军突进,但见峡上两岸炁焰熊熊,滚石连连,这是天下群雄会集结高手最少的一次,也是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 只为四个字,叫做“血债血偿”。 过去的十年中,也不是没有人被朝廷所收买成为王公的走狗或是从此潜心匿迹不问世事,但仍有更多的人于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每个人的理由都不尽相同,每个人的选择也难分高下,他们会在不同的时代之中被唾弃,也会在不同的时代中被褒扬,但总会有一个时代会给所有人一个公正的评价。 ………… 倒悬岭烂门峡,不正,无框。 柴正匡死后,丰朝仍旧存在了六十来年,但短短六十年竟换了四位皇帝,两位小皇帝都是不满十岁继位,但都没活过十五,满打满算直到第三位皇帝稳稳当当地活到了二十岁,才有功夫给这个败了半壁江山的皇帝上谥。 长风书院的谢瀚作为宰相,给这位荒唐的皇帝以及那十年中的腥风血雨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他在上书议谥为“庄夸”后被打入大牢,最后于狱中自尽,而朝廷中出自长风书院的大小官员辞官、下野、入狱及流放者十之八九。 这些被视为骑墙派的儒生文人,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与仕途,把柴正匡钉在了名为“遗臭万年”的棺椁之中。 丰朝的落幕是必然的,就算没有三胡部的外力,它的内部也已经渐渐瓦解,此后的历史大家也略知一二,无非就是宋齐梁陈四姓之乱和新帝国的诞生。 话题看似扯得有些远了,但之所以会被提到,肯定是因为这段历史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因为就在这方天下群雄会的会场里,一位柴氏后裔,出现在了这个本不该他出现的地方。 第二二二章 评断 “承蒙各位英雄抬爱,陈某……感激不尽。” 天下群雄会的会场之中,只有武林盟主陈风平一人傲立高台正中,只见他浅提内劲,聚炁于喉,道出了自己的开场白。 这会场占地面积不小,要想让所有人都听清楚自己的声音,那就算是扯着脖子大喊也未必能够做到,但陈风平却运用着“传音之法”轻松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超一流高手的实力可见一斑。 这传音之法虽然在实际运用上非常方便,但也算不上什么极为高明的手段,对真炁有所造诣的高手多多少少都能理解并加以运用,而功力越深,所能传播的范围也就越广。说来,不少“声音类”的武功和这传音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将炁力以独特方式在体内流转,只不过狮吼功等招式的发力极为玄奥且具有相当大的破坏性,而传音之法相对来说简朴许多。 而既然说到了这儿,那就不得不提到这世间上最为高深、也是极尽精妙的“传音”了,当初东方柝在后山屙屎时遭到了抟云观祖师的算计给“送”到了山下,二人之间相互交流便用的是真正的道术,唤作“百灵神讯”。这百灵神讯除了能够千里传音之外,最为神秘惊奇的一点就是,声音可以随心所欲——即你想说给谁听,那便只有该人可以听见,其余人等就算是和他站在一起,对双方的谈话内容也毫无知觉。 话又说回来,可能有些人对于陈盟主这番开场白有些不解——诸位英雄究竟“抬爱”了陈风平什么,才让你陈风平感激不尽呢? 这话呢,也不用深究,历届天下群雄会上、武林盟主的开场白其实都大差不差,就是表达一个礼貌——一来,十年前是诸位同道或推举、或选拔、或见证了盟主的上位,当然需要感谢;二来,在天下群雄会开始之前,武林盟主是需要广发英雄帖,邀请各路英雄参与到其中的。 当然了,发英雄帖这事儿就是个仪式而已,到了今天也就是走走传统规矩的过场。有些门派例如三教,你就算不发人家也得来,有些来无影去无踪行迹不定的侠客,你就是想发也不知道往哪寄——到最后能进入到会场里面的,还得是看你的身份与资格,比方说要是英雄帖在邮寄的过程中不甚遗失,恰好被你捡到了,你能凭这张帖子进来么?或者说你是一个飞贼,把别人的英雄帖给偷了冒名顶替,当然也不会放你进来,人家负责会场秩序的也不是傻子,肯定有很多方式来确认你的身份。 那贺难和魏溃是怎么混进来的呢?当然是靠蹭了,贺难是蹭惊鸿派的路子进来的,而魏溃则是靠蹭李遂的面子——当然,就算没有李遂这么一出,魏溃也可以沾贺难的光就是了。 萧克龙替惊鸿派夺得了第二枚少年英杰会魁首的荣誉,李獒春的计划可以说是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就是要在天下群雄会之上,将惊鸿派彻底扶植成“第十大宗门”了,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贺难的亲自坐镇? “陈某能担得这十年的武林盟主,除了各位同道的抬举之外,更应该感激四海帮的上一位帮主、也是上一任武林盟主,更是我的恩师……若不是他老人家倾心栽培,想必也没有陈某这满载着风光荣耀与责任担当的十年……”陈风平能当上武林盟主,当然是打心底里得感谢自己的师父于顺,但这个节骨眼儿来提出这么一嘴,肯定不止是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表达自己感恩的心,更是在拿这番话提醒众人。 提醒什么呢……应该包括十年前的天下群雄会上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担当武林盟主的时间,也不是说只有十年,超过十年的例子大体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呢,是武功人品声望俱是楷模,且年龄正值巅峰的,这样的人如果三十岁左右便当上了武林盟主,那当到六十岁或者到生命终结的一刻也不是什么问题;另一种呢,对比起前者就显得有些尴尬,主要是出于天下群雄会的时间,因为这年头路途不便,再赶上个什么天灾的时候,大家还哪有心思举办什么天下群雄会?就算是有心举办,大概也得不到号召,所以赶上这种灾年或战乱,那天下群雄会就会推迟个那么一两年甚至更久,所以当时的盟主也就能多当个一段时间。 那陈风平在此说起前任盟主于顺,究竟藏着什么弦外之音呢?十年前的天下群雄会举办之前不久,时任武林盟主的于顺便因为衰老驾鹤西去,所以他的“卸任感言”以及大会的组织是由得意门生陈风平代劳的,也就是说虽然陈风平只当了十年的武林盟主,但严格来说他操办天下群雄会的经验却有两次——而这话里话外的潜台词就是在暗示,我一来年龄正合适,二来有经验,三来和我师父一脉相承,绝对够格继续当下一个十年。 其实每一届的武林盟主,多多少少都会说些类似的话,毕竟大多数人都还是凡人,而每一个江湖中人谁又没做过武林盟主的大梦呢?这些已经尝到过权力滋味的人更是如此。 不过陈风平并没有在这件事儿上流连太久,这些话说个三两句就够用了,听得懂的人自然能懂,听不懂的人你只有把话挑明了说他才能懂,反反复复说车轱辘话非但没什么意义,还会招致他人的反感,所以陈盟主很快便转移了话题:“这十年来,武林的和谐离不开各大门派的蓬勃发展,也离不开列为同道对我这个盟主的监督,要说这份稳定,无论是近在眼前的、还是远在天边的,每一位都有功劳。”瞧瞧陈盟主这话说的多漂亮,既抬举了自己,又抬举了别人,试想如果两个各方面硬条件都差不多的人物任你推选,你八成也会推举那个更顺心的不是? 但就在这其乐融融之际,陈风平的话头……突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陈某本以为这十年能够顺顺当当地过去,但万万没想到,就在最后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在座的江湖人大多数都有些疑惑,因为他们也没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但对陈风平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心里有数的人,可就都在各自心中盘算起来了…… “说来……也是鄙人一时失察,在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这种恶劣之事,酿成大祸,而此事又事关整个江湖兴亡,所以陈某不得不把这件事在整个武林同道面前公之于众,也是请列位同道一齐来做个推断评判。” 这话,当真是吓到了台下的这些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脸色都纷纷有了变化——什么事情能这么严重,还“关乎整个江湖兴亡”?而有些人心中所想更是十分滑稽,无疑都是些在暗中做过不可告人之事的家伙,他们都隐隐觉得自己暗搓搓做的事情被陈风平发现了,但怎么想好像都够不上江湖兴亡这么严重。 见台下英雄们都面色肃然,侧耳倾听,陈风平便开口讲了起来,按照他和易家双雄商量好的,把“能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口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全都说了出来,而且丝毫不掺杂个人的情感和观点。 客观,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你现在想请天下英雄们给你“评判”,就不能掺杂任何自己的臆测和瞎掰,而且易家双雄就在台下正座看着你呢,陈风平如果胡说八道肯定被人当场戳穿。 “我想,丐帮和四海帮之间出了这样的事情,往小了说也算是轰动半个武林,往大了说往后有可能也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的帮派之间,所以称得上是关乎江湖兴亡也并不为过。”陈风平十分冷静地说道:“既然赶上了天下群雄会,那正好也不用天南地北的调查,咱们有话便直说——必要将这个别有用心之人揪出来。” 陈风平话音落下后便再没了下文,显然是在等候旁人的意见,很快台下便掀起了嘈杂的声音——其实就在陈风平讲话的时候,有关系相近地便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盟主,易帮主,依老衲之见,这事情最开始的起因是因为丐帮的景副帮主在江上遇到了盗匪,那何不让景副帮主亲自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宝相大师还是坐他原来的那个位置,老和尚心善而且细致,他倒是想帮四海帮和丐帮解决这桩事,但还得让几个当事人都亲自来说说才好定夺。 老僧一席话说完,那易家双雄便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了他们身旁的一个青年汉子。 只见那青年汉子飞身一跃,便落在了台上,正停在陈风平的身边。 丐帮副帮主景神相,堂堂登场! 第二二三章 嫌疑人王巨溪? 景神相,丐帮副帮主,又有江湖诨号称之为“石人”。 只见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高手一个虎跳,便从台下飞身翻至台上,“砰”地一声便立在了盟主的身侧。 常言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而这景神相无论是其姓名还是绰号,却都直截了当地指向了此人的相貌——那张刚毅如同刀劈斧削一般的面庞,和那魁伟如崇山峻岭一般的躯壳,以及那副永远都面无表情的神态……都让他整个人浑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神佛石像。 如果简述的话,那就是一个标准的、神仙该有的长相。 可能有人要问了,什么叫做“神仙该有的长相”?难不成你见过神仙? 那当然是否定的,但绝大多数人所熟知的神话都来源于人类根据自身的形象、经历与愿望所编撰出来的,那神仙长什么样子还不是由人来定义?换句话说,盛国的国库中就有对于古人肖像的画作典藏,这些相隔上百年近千年的人们的肖像也是八九不离十——毕竟都是出自同一位、或是同一派别画师之手。 观这位景副帮主的尊容与仪态,大多数人都会根据“相由心生”等等依据,下意识地觉得此人定当是极其稳重,而由他本人所进行的论述,可信度应该很高。 然而,所谓的相由心生并不能这么理解…… “既然诸位同道都想听我景某人一言,那我不妨就给大家说一说……” “大概是去年的二月末左右,我孤身一人在渡口乘了四海帮的一艘小艇,准备通过小莲江。想来是早有预兆,船夫刚一开船,我随身携带的银两便遗落在水中,只可惜我当时并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待这船夫将小舟驶入江心,忽然便慢了下来,而后便见十余艘乌蓬小艇伴着数只大船不知道何时便出现在了身后,没过多久便将我连同这艘小艇团团围住。” “在下目力极佳,打老远就看见他们个个都用各色布帛裹在脸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明显就是奔着我来的——就在这霎那之间,在船头摇橹的船夫对我突施冷箭,但哪里想到我对此早有防备,一掌便将此人打的口喷鲜血,坠落河中。只见呼啦啦地一阵江风吹过,那船头顿时便有人探出头来,一眼望去足足数百人,但想必是我这一招毙敌的掌法震慑住了他们,一时间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三段话下来,离他最近的陈风平心中是骂了一万句脏话——先别说他到底对此事真相是否知情,当初景神相去四海帮调查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说的啊?几乎是一句话都对不上。“呃……景副帮主,陈某记得当初你说的话跟今日之言略有偏差啊……”陈风平实在是忍不住了——还几百人?你当你项羽转世啊?要是几百号专业江匪在水上还干不掉你,不如他妈的你来当这个四海帮帮主好了! 其实呢……当时情形的确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景神相大大地夸大了在场的人数,以及自己的英姿——当时总共就三艘大船,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人,而景神相本人的确没防住船夫的偷袭,被人一脚蹬进了水里,只是反应快攀住了船头——不过他这还真不算是撒谎,只能说是……吹牛吧。 可谁规定武林高手就不能吹牛了? 景副帮主倒也无愧这“石人”的诨号,被人拆穿也是面不改色地把话头圆了回来:“那就是我记错了,大概三四十号人吧……总之他们一时间被我逼的不敢上前,而我又福至心灵,计上心头,翻手便挥出一记绝式,登时便将那船体穿了个大窟窿,那船登时便在水面上坠了一坠,而我见此招有效,便一手摇橹向岸边划去,另一手催动降龙掌,生生把这三艘大船全打的粉碎,而这帮江匪水性也着实不弱,在江水里就跟鱼似的游得飞快,但哪有能吃我一掌的能耐?只见我连消带打,将那小莲江水劈的飞散开来,藏在水下的杀手们死伤无数。而当我到了岸边,这群蟊贼便也不敢再追,我才得以脱险。” 到了此处,景神相江上漂流记的部分便告一段落了,但实际情况哪有他本人说的那么轻松写意?景神相固然武功卓绝,但水上又不同于陆上,他又是个旱鸭子,这三四十人的围攻也称得上是缜密,当真给他吓得是六神无主,徒手拆大船倒是确有其事,但景副帮主本人也是狼狈不堪,九死一生,差一点儿就魂归地府了。 “景神相……奶奶的你要是不死,还是改行去说书去吧……”陈风平心中暗暗咒骂,牙根子都快咬烂了。 景副帮主吹牛归吹牛,但这件事的可信度却在他这番添油加醋之中反而被抬高了,再加上小莲江这件事儿在江湖上也传播开来,所以大多数人只是对景副帮主夸张的那部分一笑置之。 “后来脱险之后,我便开始着手调查了这些杀手的目的和身份,最后查到了四海帮——陈帮主倒是给我了一个答复,这些人并非是四海帮里的人,而是本来就干那腌臜勾当的匪徒。”说到这儿,景神相的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四海帮究竟在这件事儿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是不敢妄下定论——但至少我能确定,丐帮里倒是有想害死我景某人的内奸。” 这个结论的得出并不反常,甚至可以说完全站得住脚。从景神相的角度来看,自己无论在外面遭遇的是劫匪还是妖怪,这都是有预谋的为之,预谋的前提就是得知自己的行程安排,而这只有丐帮内部的人才知道;而从谋划者,即霍云震的角度来看,就算景神相调查不出来切实的证据能证明自己和这起凶案有关,但难保不会出于“分析动机”而怀疑到自己,所以才有了后面的祸水东引之事。 可是稍微有一些头脑的人,在了解了沙龙事件的全程之后,都可以摸到真相的门槛,那这“祸水东引”岂不是一招极为粗糙的臭棋? 但别忘了,想出这个办法的人虽然是霍云震,但实际上在局部进行操作的人可是王巨溪。 霍云震,无疑是很信赖王巨溪这个盟友的,或者说他除了信赖这个盟友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若是真有独立策划并且执行的那份本事,也不至于会忌惮景神相会把自己竞争下去了不是? 以王巨溪的头脑与贾壬癸的执行力来说,要想布置出一个更加精巧、更能迷惑人心的局可不是什么难事,但却偏偏搞得漏洞百出——不说别的,就是苏眉秀当面找贾壬癸对质沙龙那百两黄金的时候,贾壬癸连谎都不能撒,只能把真相如实招来。 但一件事的真相,未必不能成为另外一件事中的谎言。 没有任何物证能证明贾壬癸和王巨溪有所联系,如果大家将贾壬癸的行为看成一个手法低劣的叛徒所做的“拆东墙补西墙”的话,那徐陵泉才是该为这件事儿负全责的人。 负责实施的王巨溪,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天下群雄会就是霍云震和徐陵泉的死期。 霍云震被揭发之后要把王巨溪咬出来?当然可以,而且发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从二人合作的那一天起王巨溪就盘算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他所做的种种一切,也都是为霍云震拖自己下水时的救命稻草——要拉我下水,随你的便,反正你越咬死是我,你的行为反而越像是在保护你的“真正同盟”徐陵泉。 那可能有人会质疑,徐陵泉的儿子都没了,他有必要把自己的儿子都牺牲掉么? 第一,能把四海帮这等帮派的掌门地位握在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第二,徐清比起他那两个哥哥来说没有什么价值,三个儿子里要牺牲肯定也得可着最废物的来;第三,你说他的儿子没了,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徐清压根就没死,徐陵泉那痛不欲生的表现只是一个表象呢? 这些话,都是王巨溪给徐陵泉准备好的理由,而他本人也没必要把这些挑明,到时候自然会有那自作聪明的人替他进行分析种种可能,不是么? 第二二四章 嫌疑人贾壬癸? 一年的光景之中,究竟足够发生多少事? 单就说四海帮与丐帮,在这一年的时间之内双方成员的会面次数——根本没法计数。私交甚笃的、商谈公事的、擦肩而过的、不期而遇的……彼此之间的每一场交流,其内容都有可能成为撬动两个大帮派乃至整座江湖的杠杆。 我们所了解的、在其中担纲重要环节的“三件大事”,只是从贺难的角度出发所看到的,但在没有文字记录的地方,这些事情的确也在发生着,其中也不乏双边高层的其它动作。 举个例子好了,霍云震也并不是把事情交给王巨溪之后就全盘当一个甩手掌柜的,虽说他搞出来的幺蛾子操作还真不少,但却偏偏歪打正着让苏眉秀和景神相两派都相当难受,苏眉秀被逼无奈不得不亲至苦云城为沙龙和自己讨回公道,反而摊上了更大的事,景神相则是在各地疲于奔命之后陷入了重重的疑虑之中——而就在这个期间之内,霍云震本人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变相得到了丐帮总舵一干人的支持。 一个崭露头角的小丫头片子,一个不是很靠谱的副帮主,还不如这个除了岁数稍大了些外没什么明显缺点的传功长老呢! 当然,他和王巨溪在鹭洲碰头的时候发生的小插曲,也就是古辉阳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客栈里这件事的责任落在了他的头上,但动手的本来就不是丐帮的人,那他怎么去给王巨溪交代?霍云震也不是没有想过王巨溪这是在给自己敲警钟,但这古辉阳也算是王手下的一把好手,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不过往好了说,至少王与霍两人因为古辉阳的死,在众人眼里站不到一边。 回到眼下,天下群雄会上已经根据陈风平和景神相两人的描述展开了低声的讨论,也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发表自己的推断,但遗憾的是,这些人既没有说中真相,也没能说出陈风平想要他们推测出来的“真相”。 很快,沙龙和贾壬癸便一左一右地登上了高台。 贾壬癸自不必说,在四海帮的内部议事中他主动请缨在天下群雄会上与丐帮的人对质当时细节,所以便随同陈风平和三位龙王一同前来。 而沙龙的情况就有些复杂了。大半年过去,沙龙的样貌虽说还是那么邋里邋遢,黝黑干瘦,但气质比起当时可谓是天壤之别,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似乎消失殆尽,不再是那个在擂台上堂而皇之地耍小聪明的六袋弟子,反而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 自从“苏眉秀联合外人谋害景副帮主”的谣言在总舵蔓延开之后,沙龙便被执法长老易可喜关押起来进行审问,但沙龙自己问心无愧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呢?再加上他深知苏家兄妹待他不薄,更不可能信口胡诌,所以便一直被囚禁在丐帮的执法禁地之内。苏家兄妹赴险夺人的目的就是把沙龙从大牢里捞出来,结果没想到后面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沙龙的暂时释放也是因为天下群雄会的原因,但由于丐帮大部分长老仍对他有所怀疑的缘故,所以代表他身份的六只破布袋子已经被除去。 景神相虽然说话没谱,但心中对于自己为什么遇刺的原因还是有数的。他本人倒是不怎么怀疑沙龙,因为他对这个人没什么过多的印象,他同样也不怀疑苏眉秀,因为这丫头在他看来是个性子耿直的姑娘,反倒是苏眉清这个冰冷阴鸷的妹妹奴可能会出于帮扶自己妹子上位的理由赶出这档子事儿——但苏眉清又没有这个智力去搞阴谋诡计…… 事情发展到后来,沙龙的自由已经不是景神相本人能说了算的了,而是丐帮一干长老人人自危,谁都怀疑彼此是那个叛徒,谁都怕自己哪一天就被同僚给干死,所以除了苏眉秀以外谁都不敢主动说把沙龙从禁闭里放出来。 “丐帮的沙龙是吧……你还记得徐清么?”陈风平看了一眼那个形销骨立的男人,放声问道。 提到徐清这个名字,台下的徐陵泉和台上的沙龙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沙龙更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呜咽道:“回禀盟主……”然后便从头到尾地把他和徐清的过节、贾壬癸的插手以及整个事件的始末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这番话沙龙在丐帮的大牢里面跟形形色色的人说了数十遍之多,多到一闭上眼睛都是自己在苦云城中的经历如同画卷一般来回翻滚,已然有些魔怔了。 “望盟主,望天下英雄还我沙龙一个清白!”说完之后,沙龙又是伏身在地,磕头声不绝于耳,直到他额头渗出斑斑血迹还不停息。 状若疯癫的沙龙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在说假话,不少观众脸上都流露出了些许的不忍,而这番景象自然逃不出站在最中心的陈盟主的双眼,心中不禁得意道:“没想到这沙龙倒还博得了不少同情,看样子要是再推一把,我看你丐帮这义字当头的招牌还能不能坐的住?” 至此,四海帮与丐帮那藏在幕后的“暗斗”,已经是一边倒的局面。丐帮可以说是几条命脉都被陈风平掐在了掌心——于情,你丐帮打着侠义的旗号却将沙龙折磨成这副样子;于理,贾壬癸一会儿自会证明沙龙所言非虚;说进,沙龙的清白也即是苏眉秀的清白,丐帮的内乱还是没能解除;说退,霍云震这枚棋子就算是卖出来也伤及不到四海帮的筋骨。 丐帮的分裂已成定局,到现在只不过还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四海帮一家独大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风平思绪快如电闪,眨眼功夫便已思索了不少事,只见他上前一步双手将沙龙扶起,十分严肃地说道:“若你真是清白的,那我们定会替你沉冤昭雪——但在此之前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儿……” “徐清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沙龙又是一个激灵,神情慌乱道:“这可跟我没有关系!这段时间我一直被关押在执法禁地里!” “我知道你和徐清的失踪无甚关联,但他导致他失踪的凶手目前我们还是没有抓到……”陈风平轻声回应着沙龙的惊惶:“贾壬癸,你是我们四海帮在苦云城的舵主,刚才这位沙龙兄弟说的可是真的?” 贾壬癸朝着陈风平与沙龙点点头,便将身子转了过来正对着群雄会的正席:“在下贾壬癸,以身家性命发誓,可以替沙龙兄弟作证,他所说的话字字属实,绝非虚言!” “但贾某还有一事要昭告诸位英雄——早在我兄弟徐清失踪之前,丐帮的掌钵苏长老便已经来过苦云城,此事我已经在当时便告知苏长老,也是因为苏长老需要阿清作为当事人亲自去一趟丐帮解释清楚,我才同意阿清跟着他们离开。”贾壬癸突然高声说道:“我想请问丐帮的人,我兄弟徐清究竟性命几何?路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而你们为什么又一直扣押着沙龙?” 是的,的确很奇怪,因为沙龙的表现就像是刚知道徐清失踪这件事一样,按照常理来说,虽然徐清本人没能被带回到丐帮总舵,但至少贾壬癸的话也应该被带到了才对。 “因为我们也不能确认徐清到底是失踪还是……”苏眉秀顾及着众人的情绪,终究还是没把死字说出口。 没想到贾壬癸不怒反笑,大声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海帮‘言之凿凿’的说阿清已经死了,是我们自己人下的手反而嫁祸你们咯?”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苏眉秀蹙了蹙眉,补充道:“当时我们遭到了梨园刺客的袭击,这一点你们四海帮的人应该也很清楚,徐清是在混战之中失踪的……” “我觉得我们最应该问的,应该是梨园的人吧?”苏眉秀突然坚定地说道,就好像她手中有确凿的证据一样。 第二二五章 证人 苏眉秀的身姿挺拔高挑,较之寻常男儿也不逊色,她挺着修长的颈子与贾壬癸遥遥相对,好似一只高傲的天鹅。 但鹅也是一种极为好斗的禽鸟,为人所豢养的家鹅非但不怕人,甚至都敢追着蛇虫鼠蚁撕咬。 贾壬癸敢拿话头来点丐帮的不是,苏眉秀便敢当面反驳。 “梨园?哼……”贾壬癸深深地看了苏眉秀一眼,“虽说此事的确和梨园脱不开干系,但以他们的立场来说又凭什么为我们来解释清楚?” 苏眉秀巧笑了一声,笑如银铃,动听悦耳:“让他们开口的办法……我想就算我愿意说,大家也未必愿意听,但终归是有些作用的……” “把人带上来!”苏眉秀自顾自地一扬手。 在苏眉清的心中,妹妹的话比天还大,如果易可贺跟苏眉秀发生了意见分歧,苏眉清肯定无条件站在自己妹妹这一边儿,在丐帮之中,苏眉清妥妥地属于“听调不听宣”那伙儿的,所以苏眉秀一招手,他就把一个人给押上来了。 其实苏眉秀能在今天这个场合把人给准备好,说明易家兄弟是有跟她通过气儿的,但按照易家兄弟的意思,还是别把双方的矛盾暴露在天下群雄会之上才好,而苏眉秀可管不了这个,大不了咱们把所有的事儿都挑明,大家都别五十步笑百步。 被苏眉清像赶驴一样推搡着到台上的人穿一身花衣长袍,上半身被五花大绑,双脚之间也被戴上了镣铐,这厮走路姿势很怪,步履蹒跚一步一扭,好像脚丫子不听使唤似的。苏眉清一脚踹在此人后腰处,那人登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了陈风平的面前。 “这就是梨园的人?”陈风平朝苏眉秀挑了挑眉,后者点了点头默认。 “把你之前跟我们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苏眉清的声音凉的刺骨,而他的脚掌正踩在这个犯人的后膝盖窝处。 那人的表现倒也算镇定,苏眉清让他开口他便说道:“我是梨园生班的大武生‘小高宠’高祺的手下。前些日子我们大哥接了一笔买卖,也就是在陉风林埋伏丐帮和四海帮的车队,其实按理来说不是班主派发下来的活儿我们是不能随便做的,但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大哥就应承了下来。总之,等到约定好的日子我们便早早在陉风林处埋伏好,但除了我们梨园的人之外,还有一支队伍也跟着一起行动,领头的是一个剃短发茬子的小伙儿,看上去很年轻。” “高老大让我们负责对丐帮和四海帮的人动手,杀不杀人倒是其次,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过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撤退,不可恋战。至于这个跟着我们的队伍具体要做什么,高老大也没跟我们这些当小弟的说,只知道他们就是跟我大哥谈买卖的那伙人。后来这个苏护法把高老大打伤了,我们看时间也差不多便四散逃亡,但是我运气不好被……” 话头说到这儿的时候,苏眉清的脚尖在暗中戳了戳这小子的膝盖窝,似乎是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而这人也立刻噤声。 “那个领头具体长什么样子?你还有印象么?”陈风平走的离梨园刺客近了些。“头发很短,短的能看得到脑瓜皮,长得不算丑,大概八尺左右高,他和他带来的人穿的都是丐帮的装束,他本人身上挂了六个袋子。”那人老老实实地吭声道。 “听见了么?”苏眉秀把头偏向了大部分观众坐着的方向,身子则是立在陈风平与梨园刺客之间的斜角位置,她同时向台上台下解释道:“我们丐帮的人要掩盖身份非常简单,只要把随身背着的布袋扯下来就行,但在暗杀时还要如此明目张胆招摇过市地把袋子亮出来,就是故意要栽赃陷害混淆视听——更别说丐帮少有剃短发的,反倒是四海帮的人为了下水方便才会把头发剃的很短。“ “笑话。“贾壬癸大手一扬,怒声喝道:“且不说此人究竟真是梨园刺客还是你弄来鱼目混珠颠倒黑白的,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他真是被你捉住的刺客,你又怎能保证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按你的说法来看,那支队伍的目的是要‘栽赃陷害’,那难道不能是你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这种心态来蒙蔽众人呢?而且这些人既然能学你们丐帮的背袋子,自然也能学我们四海帮的剃头。” 贾壬癸城府颇深,而且相当沉得住气,他作为和高祺合作的对象听着这个被活捉的倒霉蛋作为丐帮的证人把事件的细节公之于众,却没人能看出他有什么异常来——要说有,应该也是“因为徐清的遭遇而感到愤怒”而非“因为自己就是幕后黑手而心虚”。当然,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气定神闲,因为他扮演的角色就是重情重义好大哥和忠心耿耿好走狗嘛! 这也能侧面印证,有些在没听完证人述词就痛下杀手的沉不住气的家伙有多坑爹了,这种人简直就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一样,智力低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如果贾壬癸没等这厮说完话就上去给人家杀了,那就算是搓澡师傅都搓不干净他这变态的行为了。 不过平心而论,贾壬癸所指出来的种种疑点站在第三方的角度上,的确是存在的,因为从第一步,即“梨园刺客自证身份”这件事开始的每一个节点上都同时存在着至少一正一反两种不同的逻辑链,而通过不同逻辑节点的结合又能诞生出数种不同的可能性……所以根本没人能把事情的真相推定出来。 “以你的身份和立场来看,你的证词可信度如何暂且不说,我现在很好奇的一点是……如果你真是梨园的刺客,那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作证。”陈风平看向了那个被紧缚住的刺客,他提出来的问题的确也是众人想得知的。 没想到那人苦笑了一声,开口答道:“陈盟主,不是我说……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高估了我还是误会了梨园这个组织……” “我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武功三流,正儿八经混江湖的话一辈子都没机会在这个场合和您们这些名宿侃侃而谈,倒是捞偏门的话还多多少少能赚点儿小钱养家糊口,加入梨园也是因为梨园给的酬劳高,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杀人或是我对梨园很热爱啥的……”说到此处,这人顿了顿:“梨园也从来不是一个以什么信仰或是情谊来维系的组织,如果真有,那也是上面大人物之间的事儿,跟我们这些打下手的没什么关系——我被人抓住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梨园可不会施以援手,我个人虽然也有些关系不错的兄弟——但您想想,就我这个样子,跟我混在一块儿的能有什么牛逼人物啊?” “至于为什么我会答应来作证,一方面就是我不想死,而苏掌钵答应了我只要我出来作证就放我一条生路;另一方面就是……”这刺客倒也有趣,说骨气肯定是没什么骨气,但偏偏还有些另类的洒脱,正扯着淡的功夫他便用自己被绑在腰后的双手一点儿一点儿的撩开了自己的裤腿:“不是我说,搁您来您也受不了啊!” 陈风平离得近,自然看的仔细,而台下的英雄们就并非这样了,虽然习武之人要耳聪目明,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名堂。 “丐帮的人居然下手有这么狠?”陈风平心中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刺客的小腿上乍一看光溜溜红彤彤一片,细看却能看出来此人小腿上的毛发都是新生的小绒毛,那红彤彤的大片皮肤想必就是用刑时留下的痕迹了——这厮的腿毛被人拔了个溜干净。 “呃……动手的人我还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应该不是丐帮的……”刺客无奈地说道。“苏护法不让我说,已经在后面踢我好几脚了,但我还是说出来算了——我是被一个壮汉抓住的,而给我上刑的是一个看上去毛都没长齐的年轻小子,最后把我交到了丐帮的手上。” “呵……又他妈引出了新人物……”陈风平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蛋疼,究竟还有多少意外是自己不知道的?怎么事情发展到现在,局面好像已经不受自己这个真正主谋的掌控了呢? “如果这个刺客所言非虚的话,我倒是觉得苏掌钵你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就算事后证明我的分析有误我也认了——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出让这么一个家伙来演一出苦肉计的理由……”陈风平先对苏眉秀说道,进而又把脑袋转回了刺客的方向:“虽然以我的身份来说提这件事儿并不合适,但你这小子倒真是有点儿意思,这次你要是不死,不如来我们四海帮做事吧……”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天知道陈帮主这是真有心要招揽对方还是纯粹为了应景儿说出的这句话,但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在场众人本就对他不多的怀疑反而被打消了——因为陈风平就是一个性格非常爽朗豁达的人,搬个板凳就跟易氏双雄面对面啃烤土豆的人,能在这个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真没有什么奇怪的。 老谋深算,难以捉摸,不是指你一天天拉落个一张死人脸好像有人抱着你孩子跳井了一样就叫做有城府,也不是指什么“喝完酒一言不发的人真的很可怕”这种只有脑残才会相信的流言。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是一张一弛,虚虚实实,能进能退,收发自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如是,怒色勃然而笑意在心者亦如是。 武林之中要说比陈风平武功同一档次乃至更高的人物,虽然不多,但终归是有一些的,但像他一样的枭雄可就不多了。 下一个十年,他未必会成为武林盟主,但四海帮却一定会压倒丐帮…… 当然,那是在“意外的发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的事情。 第二二六章 胡搅蛮缠 “无论怎么说,今日我们一定要把事情见个分晓……”陈风平沉吟片刻,旋即道:“就算不能立刻调查个水落石出,至少也要将这件事遏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这件事,我们拖不起,越拖延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只会让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我们之间的信任出现裂痕。”虽然陈风平陈盟主有点儿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但其实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问心无愧”和“客观公正”的立场上讲出来的,而非为了掩饰或者隐藏什么,那样只会显得鬼鬼祟祟。 纵观全局,陈风平有嫌疑么?当然有,但陈风平那光明正大的表现让他的嫌疑变得很小,在有那些藏着掖着像是做了贼的家伙们“珠玉在前”的情况下,去怀疑一个堂堂正正维持大局的人,是一种极为不合理的选择。 “同意。”站在台上的景神相和苏眉秀异口同声地回应着陈风平的话,而苏眉清和贾壬癸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口不言——他们俩的级别还不足以去对武林盟主的决定表达意见。 “那苏掌钵……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陈风平等的就是苏眉秀的允肯,苏姑娘前脚刚点头,后脚陈盟主便把话头跟了上来:“至少,你应该让我们知道,将这梨园刺客活捉并且交给你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站在苏眉秀的角度来说,她和贺难有过协定,在未经过贺难允许的情况之下绝对不能暴露他的存在,所以贺难才会把这根“救命稻草”交到苏眉秀的手上,但一来陈风平想要得知贺难身份的态度十分强硬,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武林群豪的共同态度;二来这多嘴多舌的刺客这“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已经把贺难其人的存在给戳了出来…… 如果贺难是苏眉秀,这个情况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果断把队友给卖出来了,但苏眉秀却偏偏是个还挺信守承诺且死板的性格,所以一时间她和陈风平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僵持了半晌。 “是啊,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那跪在地上的刺客旁若无人地插嘴道:“虽然鄙人不是什么高手,但自认逃跑的本事还是有一套的,在梨园里能混到今天也可以说是一种佐证了……” “呵呵……这个嘛……”就在此时,高台之下突然响起了嘹亮的一声,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年男子腾地从人群之中钻了出来。 “神圣不敢妄言,乌合之众罢了。”贺难,终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由于高台的角度问题,陈风平虽然看不到贺难的身形,但也能听出来这声音非常年轻,便招呼道:“小兄弟不妨上台一叙。” “好说。”言罢,贺难便蹬蹬蹬地顺着台阶走了上来,而一个怪物似的躯体将他的身子压在了一片阴云之下,魏溃也亦步亦趋地与贺难一同向上走。 “……”所有人,台上的台下的,认识他们的不认识他们的,在这一刻的心情都很复杂。 惊鸿派以赵沉钧为首的一干人并不清楚贺难要做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小子要再一次发表他那暴论了,但应该不至于影响到贺难与惊鸿派的约定;长生盟的代盟主关凌霄则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心头却是在盘算着做出某项决定;而李獒春手下的四暗箭除了小郁之外俱是心头一惊——贺难和丐帮存在着联系这件事他们倒是知道个大概,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为什么要打乱原定的计划。 但要说心情最为复杂的,当然非贾壬癸不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活捉了梨园刺客的人就是贺难与魏溃这一对组合。 难不成归四通传达的信息有误? 怀揣着一颗悬在空中的心,贾壬癸静默地将目光投放到了贺难身上。 “晚生贺难,拜见陈盟主。”贺难双臂抬至与肩平齐的高度,两手前伸手掌交叠半握,向陈风平施了一礼,又介绍道:“我旁边这位便是我的结拜兄弟,拳打泰山王武不知,戟挑平等王钟柏虎,江湖人称‘干死虎’的魏溃。” 魏溃也抱拳作礼,但却没有作声——他深知“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子动手不动口”的道理,贺难是负责说话的,他是负责打架的,合理分配,干活不累。 “是你捉到刺客的?”陈风平看了一眼这个后生:“你们是什么人,当时为什么又会在场?” 陈风平所问的,自然就是二人的师承和门派,这一点倒是很重要,万一你是什么旁门左道的魔教恶徒呢?那你的话还有几分价值可以取信?不过虽然他对贺难一无所知,但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绿林中十殿阎罗被人做掉了两个这件事儿,只是当时没有太过在意罢了。 当然,魔教中人未必就认为自己是“魔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为自己才代表着“正义”或者“自由”,而就算对于恶行毫不掩饰的家伙们也不会把“坏蛋”两个字写在脸上,这种质问看似也没什么意义,不过问问也不花钱,万一说谎被人拆穿了呢? 为什么陈风平会有此废话般的一问?以他的修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二人的武功如何,但怪就怪在贺难的根骨平庸甚至有些差,但体内炁转如洪;而魏溃则兼修内外,内劲刚猛,外力无匹。 这样两个人的横空出世,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影响么……? “晚生无门无派也无师承,只一闲人尔。” “在下跟着一个叫杜荣的武师学过几招,除此之外再无师父。” 自报家门过后,贺难看没有人有打断的意思,便将自己当日为什么会出现在陉风林的缘由、以及当日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掐头去尾的简述了一番。 “那你和丐帮的苏掌钵又是怎么产生联系的?“陈风平代表整个武林向贺难提问道。 “啊……那您就得问问贾舵主了。”贺难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视线也望向了贾壬癸的方向:“别来无恙啊,贾兄。” “是我,贺难,还有这位魏溃兄弟。”看着贾壬癸严峻的神情,贺难玩儿人的兴致大起,为了防止贾壬癸来一手装脸盲,贺难立刻补充道:“去年我们在苦云城坐船北渡咱们见过,我这位魏兄还和您过了过手——对了,沙龙兄弟和徐清兄弟当时也在,我和魏兄还跟着沙龙兄弟一起去您舵上作个见证呢!” “遍插茱萸少一人啊……”虽然贺难念叨的这句诗在这个场合之下并不适用,但大家却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奇怪意思。 但更多人的思绪则是想到了一个其它的方向,也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这个贺难,竟然亲眼目睹了沙龙和徐清事件的全程?而且陉风林的事儿他也有份儿…… 如果说他是清白的,那他将会是一个最大的证人,如果说他并不清白,那么同样也能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闲话少说吧,小兄弟。”在贺难即将脱轨之际,还是陈风平把他越说越跑偏的嘴给拉了回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入这个会场的,但我倒是很庆幸你能出现在这儿……想必你也听到了刚才两位的‘供词’,那么在你看来其中是否有谎言的部分呢?” “啊……和我记忆中的片段基本吻合。”贺难作回忆和思索状道:“沙兄也好,贾兄也罢,苏掌钵还有这个被捆在地上当沙袋的兄弟,他们所说的话在我听来都有理有据。” “但我想提醒各位一下,有理有据不代表就是实话,实话也不代表没有隐瞒……”贺难懒洋洋地说道。 “贺难兄弟,你现在说这个我很难不认为你是在胡搅蛮缠……要说嫌疑,那现在应该是你这个——无论哪发生什么事都存在的人才最大吧?”贾壬癸说这话还真不是为了甩锅给贺难,他主要是怕贺难瞎说一气反而把真相给蒙出来。 “是啊,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贺难朝着贾壬癸点了点头,表情认真诚恳,好像真的要谢谢贾壬癸的提醒似的。 “徐清死了,是我杀的……” 一语作罢,贺难的瞳孔猛然缩小,双眼将此刻的景象完全定格在脑海之中。 “会是我杀的……么?” 第二二七章 颠倒乾坤(上) 陈述句,是贺难嘴里念叨着的话,而疑问句,则是他的心声。 贺难讲话的声音洪亮,但语气却很平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杀人凶手开始认罪的自述。 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贺难这石破天惊的一语甫一脱口,天下群雄会的会场整个沸腾了起来,用“哗然”或者“骚乱”都并不足以形容这种震动。 知晓真相的人们在这一刻集体沉默了,因为无论是贺难的表情还是语气都无比逼真,就好像真的是他干的一样,甚至让真正的凶手、即贾壬癸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贺难阴差阳错地把徐清给杀了——幸好亲手处理掉徐清的铁越云此时并没有出现在会场里,不然他的表情一定更加精彩。 而那些不知晓真相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某一个瞬间都相信了这个怪异的少年所说的话——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他为什么要承认?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他为什么能把一个凶手的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 当然,其中也有像小郁或是燕二哥这样的,虽然不知道贺难到底在发什么羊角风,但却坚定相信不是他杀的人。 但……有些人的表现只不过是惊诧而已,有些人的表现,就显得不那么冷静了。 “混蛋!还我儿子命来!”忽然一声怒啸惊响,浑如洪流爆发,一道利箭似的人影自四海帮的席位中拔出,将周围桌椅震荡得七零八落,茶水点心四散一地,瓷壶骨碟碎为数片,只见徐陵泉内劲运起,双掌齐发,饿虎扑食一般便朝着贺难席卷过去。 如此浩荡铺张的声势,让在场众人为之一惊,这徐陵泉这是要奔着贺难的命去啊!但反观台上的贺难,却似灵魂出窍一般自顾自地念念有词,表情十分漠然,对这凶险的必杀之招置若罔闻。 贺难没有反应,可能是他心不在焉,亦或是他的本事不足以支撑着他做出反应,但徐陵泉发难的片刻之后,台下有两个人也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应对——燕春来掌心飞刀出手,与此同时整个人也化作一道翔燕赶赴擂台,而郁如意更是抬手便唤出数道水箭,无需多时便可顷刻齐发! “停!”魏溃凌厉的眼神扫过燕二哥和小郁的脸,将二人呼之欲出的阻挡之势生生的遏制下来。 暗箭,是绝对不能出手的,就算贺难今儿死在了台上,那也是他自找的! 更何况……还有我在呢! 那山峦一样的雄姿悍然守卫在少年的身前,他那浑然天成的绝佳体魄踏步前行,伸出一记重拳,与徐陵泉针锋相对。 “自不量力的小子,找死!”此时的徐陵泉五感敏锐异常,眼见那粗壮汉子上前阻挡,心下更是盛怒,一声大喝,浑身炁力再催! 拳掌相对,二人俱被余波震开,徐陵泉倒退了两步,而魏溃则是顺着那粗糙的石台面一路滑行,两只脚在地上留下两道浅沟,在即将撞上贺难的时候才堪堪停止。 “呵……”魏溃扭了扭右腕,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说……你能听他把话说完么?”“挡我者死!”这震荡不但没有让徐陵泉清醒过来,反而使他的愤怒变本加厉,双腿一弹便再度发难。 如果说第一回合的交锋是针尖对麦芒,那第二回合的情形便如同浪打巨礁,徐陵泉怒海狂涛一般的攻势在魏溃的胸前戛然而止。 “怎么会这样……”徐陵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的魏溃双手交叉,像钳子一样握住了这暴怒的白发人的手腕,那双掌上浪涛般的真炁仿佛被他握碎了一般,再无威力可言。 “你这老头儿……是听不懂人话么?”魏溃铜铃一般的巨目瞪着徐陵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我说,听他把话说完。”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此时比徐陵泉本人更为震惊的,当属武林盟主陈风平了,他对于徐陵泉实力的了解丝毫不比本尊少,即便是算上陈风平,徐陵泉在四海帮中也可以排进前三高手,但他的进攻居然被这个小伙子给挡下、破解了? “你!”徐陵泉怒不可遏地挣开了魏溃的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扭曲:“怎敢如此小瞧老夫!” 其实陈风平和徐陵泉都误会了一件事儿,魏溃本身的实力未必就比徐陵泉强,之所以他能化解掉徐陵泉的攻击,其原因有三——第一,暴怒之后的徐陵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虽然看上去很唬人就是了,但破绽却因此变得十分明显,举个例子大概就前者像是一个力量正常的人弯弓射箭,后者则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依靠自己本身的臂力把弓整个扔出去,虽然对于近距离的目标来说可能造成的伤害差不多,但前者就是拥有除了威力之外其它方面不可逾越的优越性,比如精准度和稳定性;第二,魏溃的力量要远大于徐陵泉,在下盘不稳,后发于人的时候他或许会陷入一定的劣势,但在稳稳当当站住脚跟的时候徐陵泉这不伦不类的发招很难撼动魏溃;第三,魏溃接受过严格的、应对各种攻击的训练,作为一个前半生极尽钻研外功的武者,他对“发力”方式的掌握程度要更高。 此三点结合,相辅相成,才造就了这一次堪称标准的防御。 “徐老,冷静一点儿!”陈风平的眼界格局是徐陵泉所不能比的,他很快便想清楚了这一点,所以在徐陵泉再一次出手时紧急叫停:“先听听那孩子到底要说些什么。” “帮主……!”徐陵泉刚想开口奋力争辩,但却被陈风平流露出来的气势给压制住了——这个场合谁都可以不给陈风平面子,但四海帮的人不行。 ………… 离自己不过一屁股的距离上又吵又打的半天,贺难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从旁人看来,他现在就好像被鬼上身了一样,浑身各处都充斥着一股叫做“魔怔”的气息。 由于在魏溃与徐陵泉短暂交手的过程中,贺难一直没有停止自己那诡异的行为和低语,所以他的话显然被遗漏掉了一部分,但在他“清醒过来”之后又重新复述了一遍,所以在此不妨将他的“论调”完整地记述下来。 “动机、时间、地点、手法、凶器、死因……冗长的时间线和开放性的地点以及尸体的失踪使得后三项变得并不重要,因为要杀死徐清的办法有很多,除了使用武功和武器之外,一个更加健壮的家伙就是用胳膊勒都能勒死他。” “那么就从前三项来缩小凶手、或者说幕后主使的范围。” “如果我有杀死徐清的动机,那么无非就是……我是个杀人狂,我是受人雇佣的,我能从徐清的死亡中获利——后两者都代表着我有无比鲜明的立场可言,如果是某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狗屁倒灶的小门派雇佣我,那他们为什么要花费高昂的价钱来雇佣我去找四海帮的麻烦呢?如果是其它大帮派在雇佣我,虽然他们可以出的起价钱,但他们本身就具备更优秀的高手,完全没必要去外聘,就算他们害怕被发现凶手的身份,也完全可以设计一个更加精巧的时间和地点,要知道这年头的破案率低下的令人发指,随便找个山沟河道把尸体一扔没人可以找到;如果是丐帮指使我这么做的话,那在逻辑上行不通,因为假手他人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但丐帮无论如何都在嫌疑人之列;最后就是我自己本身可以通过杀死徐清获得个人利益——但我的人际关系网络与徐清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杀了他对我本人能有什么好处?” “至于杀死徐清的时间节点——的确,我在那个时候跟随着丐帮和四海帮的车队,在梨园出手发起进攻时我也只是冷眼旁观,但他们撤退之后我和老魏便追踪了上去然后便分开了,我捉到的刺客死了,而老魏活捉了台上那位,但我们重新碰头已经是在我和苏眉秀交谈之后了,根据行进的速度来计算,我们都没有时间杀人——不,杀人的时间是有的,但我们没有时间去处理尸体。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徐清死亡的时间段,为什么偏偏是在贾壬癸和苏眉秀达成带走徐清的协议之后呢?之前不可以么?但从我作为嫌疑人的角度来看,我的动机都不算成立,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杀死徐清呢?” “陉风林的确是一个适合打埋伏的地方,也是苦云城到鹭洲的必经之路,但这里的地理位置却不适合抛尸——河流是最好的选择,其次则是山谷,但陉风林处于平原地带,周围有矮山但无法形成深邃的山谷,苏眉秀的人调查却一无所获。最近的大水源则是日江支流中的盘河,但去往盘河最快也需要四五日的路程,除此之外就只能就地掩埋了,为了埋尸不被发现,必须得早做准备才好,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徐清死后我没有充裕的时间沉尸河中,在徐清死前我没有时间提前挖坑,所以我的嫌疑就很小了。或者说凶手没有当场杀死徐清而是挟持了他,直到一个合适的抛尸地点才停下?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徐清并没有死,对么?” 在贺难念念有词的过程之中,听众们也在不断地思考贺难的话是否合理,“短暂地恢复清醒”的贺难,在把一大段分析又复述了一遍之后开口问道:“有人能提出异议么?如果没有的话……” “那我就开始下一个回合了。”一件让人觉得莫名惊悚的事情突然降临,贺难的声线在此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一个有些沙哑的少年音色转而变成了一个中青年男子的醇厚嗓音。 第二二八章 颠倒乾坤(中) 这个声音初听起来并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异常,但随着贺难展开了他的叙述之后,令人寒毛炸起的冷战在人群中开始了如同瘟疫爆发一样速度的散播。 越听就越觉得像是贾壬癸的声音……至少贾舵主本人就是这么觉得的。 “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贾舵主冷汗都下来了,贺难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能说和他一模一样,但也是极为相近了,要说有区别的话——也只能说贺难的音色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自然,多少有一些模仿的成分存在。 是的,这就是模仿,或者用一个更加专业的词汇来描述此时贺难的所作所为——“口技”。 贺难是一个信奉技多不压身的人,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也同样具备着一定程度上的天赋,这两者最终促成了他学习到了很多看上去并不怎么实用但的确很有意思的小伎俩,比如说他就向祢图请教过“妙手空空”的偷盗本事,再比如说他还跟一位彩门的前辈学习过“吐火”的戏法。当然,人家把这些当成谋生的本事,而贺难只是出于兴趣才接触了这些玩意儿,所以样样也就练到个入门级的程度。 不过值得称道的是,虽然这些奇技淫巧并没有在贺难的人生中起到什么切实的作用,但在练习过程之中得到的相应部分的锻炼却发挥了一些作用,比如练妙手充分锻炼了贺难的手脑协调能力,让他不会患上老年痴呆或者说至少比别人的痴呆来的要晚一些;练吐火的时候让他的喉部肌肉得到了强化,在贺难有一次差点儿被茶树枝卡死的时候他强劲的喉咙最终救了他一命…… 而能够派上用场的技巧中,就包括了这一门“口技”。 京城的外环,也就是贺难所居住的永安坊乌云巷子附近有一块热闹的街市,这街市里有一个卖艺的老头儿,这老头儿虽然说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本事,但他那吹拉弹唱的杂技逗小孩儿一乐倒是没什么问题,尤其是模仿禽鸣兽啸更是惟妙惟肖,甚至还招引过发情的公猫……而贺难跟着这位老卖艺人虽然没有学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但由于贺难对这门功夫也算上心,所以随便模仿个音色相差不算太多的声音并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一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贺难为什么会对这门本事“稍稍上心”呢,说来和李獒春有关。李御史曾经尝试着在山河府推广过一种“实验性的破案手段”,内部称之为“角色扮演”。这种“角色扮演法”带有相当程度的换位思考的成分,要求推理者通过扮演嫌疑人,即包括但不限于模仿嫌疑人的行为、思考嫌疑人心理、剖析嫌疑人信息等方式来推定凶手,而贺难也是被师父要求着去尝试学习有关“扮演与模仿”的知识。 声音的模仿,也是增强表演效果的一种,至少它会给推理者本人以及分析者们带来代入感。 然而,这种看似“跨时代的技术”却没能被推广到下级郡县,成为了一次较为失败的实验,或者说仍然处于一个发展的阶段之中,其原因大抵出于两点——其一,这种概念相对来说非常抽象,“如何进行扮演推理”成为其中最困难的命题,学习的难度与成本非常大,不适用于普及至大众;其二,对于破案率的提升效果并没有预期中的显著,泛用程度不高,基本只适合用于特定情况下的案件,如确定了嫌疑人的范围但没有锁定到具体某个凶手的场合,但绝大多数悬案的“悬点”在于根本无法锁定嫌疑人范围,即在“角色扮演法”发挥效用之前便宣告了失败。 在贺难长达将近十年的学习和实践中,角色扮演法的表现次数着实不算多,但眼前的这种情形,却符合“理论上可以运用”的条件,所以贺难才选择了这个貌似鸡肋的办法。 “贾壬癸的话……比起他那不着痕迹的动机,时间和地点简直是天衣无缝般的吻合,毕竟徐清一直在他手下效力,他对于徐清的了解极深,而且虽然这一次出行的时间和线路是苏眉秀决定的,但贾壬癸依然有非常合理的理由来从苏眉秀口中获得准确的信息,所以设计埋伏对他来说完全是易如反掌。” “那么,果然是动机对么?只要找到了贾壬癸的动机……那么所有的一切,便迎刃而解。” 对于外界的变化,贺难的反应并不算快,不然也不会被判定为根骨不佳了,但他的思考速度可以一等一的彪悍,这是常年刻意进行锻炼得出来的结果——而他此刻所处的状态,姑且就称之为“真我”好了,更是能强行将自己的思维运转提高两倍以上——这当然也是锻炼得来的结果,贺难最常用、也是最为简单粗暴的训练方式是通过压缩时间的方式来强行提高自己的速度,例如说在考试中他通常会消耗掉一半甚至更多的时间来强迫自己在短时间内完成试题,他拥有的时间越少就意味着他必须思考的越快,这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绞尽脑汁”。 而“真我”在赋予了贺难强大的头脑能力的同时也有着副作用,这是所有超人本领的代价,那就是在脑海中集中精神的情况下会使得他本就平庸的身体反应变得更加迟钝,对外界的感知更是趋近于无,所以才会需要魏溃在这个时候对他进行掩护,防止他被徐陵泉或是别的什么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一掌毙命。 这也就是为什么贺难的表现像是一个魔怔的痴呆儿。 “为什么我要杀死徐清……”贺难的嘴巴里回荡着贾壬癸的声音,视觉和听觉的结合之下令人感觉十分不适:“我想……大抵是因为我要把徐清的死亡嫁祸到丐帮身上吧……” “喂!你在胡说些什么!”贾壬癸立刻怒道,刚才贺难自己发疯也就算了,现在他模仿着自己的口气说这种话,岂不是在暗示别人就是自己搞得鬼?“你小子失心疯了?” 当然,贾壬癸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如果他现在表现得很激动、像是他的好大哥徐陵泉一样对贺难出手,没准儿会被人解读成心中有鬼,更何况徐陵泉作为四海帮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都没能在魏溃面前动了贺难的一根汗毛,他贾壬癸又何德何能啊? 不过回过头来想一想,贾壬癸也有些后怕和疑惑——要知道去年的魏溃跟自己过那两手也没展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水平,非说有什么特殊的不过是力量极大而已,归四通给出来的口述也显示魏溃还是可以被归四通所伤的,怎么不到一年的时间过去这小子已经摇身一变挤入一流高手的行列里了? 莫非……归四通这小子给我的是假情报?他叛变了? 贾舵主哪里想得到,魏溃本身的天赋在年龄的上升期肆无忌惮地爆发着,前一阵子甚至还得到了病猫这等超一流高手的指点,短短数日便引发了“从量变到质变”这种现象、实现了飞跃——但他却歪打正着地得到了一个不但是真相、而且非常重要的结论。 “维持着真我”的贺难显然不会理会贾壬癸的唾骂,他依旧自顾自地分析着贾壬癸的心理:“挑起丐帮和四海帮之间的战争,对于我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是为了我个人可以在战斗中表现自己加官进爵,那作为徐陵泉颇为器重的手下迟早我都会更进一步,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或许是因为我的野心更大,想要成为龙王?通过杀子之仇来煽动徐陵泉与丐帮的决裂的确是个好办法,但这并不能保证我会取代徐陵泉的地位,龙王需要实打实的武力作为支撑。” “除非我和徐陵泉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否则杀死徐清这件事就并非是为了我个人了——但如果真想要徐清去死,那我也完全可以通过束手旁观的方式眼睁睁地看着沙龙在台上把徐清活活打死对么?因为这是两人签过生死状的赌斗,就算徐清真死了,那也是他活该,徐陵泉如果因为我没有插手他儿子的生死斗来责罚我甚至要了我的命,该被武林同道口诛笔伐的就是他了,四海帮也不会允许他滥用私刑。” “徐清并非不能死,而是必须死在一个最为恰当的时间对么?并且我杀死徐清的理由不能是为了自己。” 别看群雄们面面相觑,但说实话也只要离擂台最近的人才能听清楚贺难在嘀咕什么,但看徐陵泉和贾壬癸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想必贺难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贾舵主还好,他在骂完一句话之后就抱着膀子一脸“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而徐陵泉则是一口一个“你放屁!” “我能够替谁、又以什么目的去杀死徐清呢?” “但别忘了……我可不是要把徐清的死,怪罪到整个丐帮的头上——只是怪罪到苏眉秀的头上而已,与我联手刺杀景神相的盟友可是很希望苏眉秀被冤枉的,因为丐帮帮主也要卸任了不是嘛……苏眉秀的出局,可是替我这个盟友剪除了一大威胁呢!” “可话又说回来——一个能在丐帮去竞争帮主的角色,会来找我这个舵主合作么?单我一个舵主……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吧?” “嗯……那么徐清,究竟死没死呢?” 贺难,以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疑问句作为扮演的结尾,指向的都是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了谜一样的徐清。 “喂,姓贺的,可是你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徐清死了这件事的。”苏眉秀见贺难又恢复了神智,赶紧抓住机会见缝插针,谁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再发癫。 “啊……我这是在替你洗白啊,你着什么急?”贺难这句话没头没脑,倒是把苏眉秀要说的话给堵回去了。 “你小子倒还这能编故事啊……”贾舵主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虽说未必会有人相信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但当贺难分析到与丐帮中的神秘人物练手的时候,贾壬癸差一点儿就忍不住采取物理方式让他闭嘴了,好在这小子最终居然扯到了徐清没死上:“我倒是真想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彼此彼此吧。”贺难轻轻说道,也不知道他在回应着什么,却笑意盎然。 第二二九章 颠倒乾坤(下) “看你这架势……是还准备继续说下去?”陈风平看了一眼贺难,这厮的行为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不过陈帮主倒是乐得让贺难再多扯点儿不着边际的东西,毕竟贺难现在指向的结论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啊……其实我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贺难回应着这位武林盟主,“但我自己明白和大家都明白之间仍然隔着一层障壁……对吧?” “看来你也有不得不说下去的理由啊……”陈风平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了贺难的潜台词。 “现在您想让我停下来也晚了不是吗?”贺难半开玩笑地说道:“如果这个时候您要阻止我,反而会让您的嫌疑变大哦!而且让一个人把拉出一半的……算了。” 不难看出贺难想要打个什么下三路的比方,但好在这家伙还是多多少少注意着脸面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扯淡并不合适。 “是啊……所以你就尽管说好了,我倒真想看看你最后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结论。”陈风平笑道,这种一唱一和的扯皮氛围一直都在洗刷着自己身上的嫌疑,陈盟主是个十分擅于审时度势的人,在贺难发表他那番真真假假的演说的同时,陈风平也在心中盘算着得失——已经被推到台面上的贾壬癸也好,还隐藏在疑云浓雾之下的王巨溪也好,亦或是早被他们当作弃子的霍云震也好,就算这三张牌全部都暴露又能如何?只要自己还在,那就足够了。 反过来想一想,再一点儿破绽都不露出来的话,贺难会不会咬着自己不放倒是其次,反正这小子人微言轻,如果武林群雄们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才是个麻烦——要不要现在把霍云震卖出来呢?陈风平心中如是思索道。 不过霍云震如果成功地把苏眉秀和景神相都挤下去,对于四海帮来说也是个好事,首先,霍云震被他们死死拿捏着把柄,是断然不敢反抗的,不然自己可以让他谋害景神相、嫁祸苏眉秀的黑料满天飞;其次,就算霍云震真有胆子和四海帮对着干——就他那蠢驴一样的脑子,丐帮能在他手里兴盛就怪了。 用蠢驴评价霍云震确实没什么问题,一个人空有野心却没有能够驾驭这份野心的头脑,反而差点儿把盟友连累的家伙,若不是作为一枚棋子还算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早就被王巨溪一脚给踢出局了。 陈风平正在犹豫着要用什么办法把霍云震的存在引入到众人的视野里,贺难陡然间又开口了,一张嘴就令人浑身一颤:“我想,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丐帮中那个一直想把其它人搞掉的家伙是谁呢?” “这……”易家兄弟倒是变了脸色,看来这个话题在丐帮内部也不是一个能说清的。 景神相和苏眉秀如果都是清白的,那内奸的目的肯定就是要铲除“继任帮主”的竞争对手了——易家双雄难道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么?只是有一座客观存在的大山横亘在丐帮人面前——大家都有嫌疑,那就是都没有嫌疑,反之亦然。 传功长老霍云震如何?他虽然年龄稍大,但如果命够硬的话当个十几年也不是没可能,帮内很多中高层弟子都受过他的指点,支持者并不少;掌棒龙头白坤又怎么样?他执掌丐帮最重要的信物打狗棒,还是帮主的智囊,代行帮主之职,总领全帮大权,谁能保证他不想把这个“代”字给去了?再说九袋长老之一、也是老弱病残四大高手中的“残猿”,虽然说他的九袋是个挂名的虚衔,他本人也并不在丐帮常驻,但他要是过惯了这独行侠客的日子,想要换换口味也体会一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滋味呢?更别说其它的护法长老们了——论武力都是大差不差,论身份更是一字平齐,论人望也是各有千秋。 像贺难这样抓着所有人一个一个分析疑点的事儿,丐帮也不是没干过,少年英杰会为什么是苏眉清这个性格缺陷十分明显的武夫来率队?还不是因为其他人都在丐帮总部里没日没夜地讨论这个事儿?说动机,那当上丐帮帮主就是最大的动机,谁都不敢腆着个老脸说自己没想过这一茬;说时间地点,这帮武林中人混江湖不就是为了个逍遥清闲?说人际关系,又有哪一位没和四海帮中的某个人或是某些人接触过? 不说别的,往前倒两年的时间,单王巨溪和上述的丐帮高层里的一多半儿都有过会面,更别提其它的龙王和四大水司的司主了。往近了说,残猿从行水司的码头经过,行水司司主是不是得给几分薄面?霍云震在四海帮的地头上想吃几尾鲜鱼,养水司司主是不是也得招待一下?掌棒龙头白坤要谈些私盐的买卖,易利司司主是不是得亲自到场?谁又知道他们碰了面之后除了公事私事之外是不是还谈了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呢? “当然了,如果真能找到一个明确的内奸,也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了对吧?正因为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我们根本无从推定,丐帮这头的线索就算是断了。” 万万没想到,贺难居然立刻把自己的设问给否决了,就像潘金莲打在西门庆头上的叉竿一样,这个节骨眼儿上武林群雄们就是一群西门庆,心急如焚地要敲开武大郎家的门,结果屋头里那女子从潘金莲摇身一变成林娘子,从你手里接过叉竿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就把门从屋里一锁,留下西门庆在冷风中茕茕而立。 当然,这只是西门庆们的感受,贺难本人既不是潘金莲也不是林娘子,他就是个天生手贱的货,纯属扔着玩儿,甭管外面是西门庆还是黑李逵,就是一头老母猪打窗户底下走过去他都要吹个口哨撩拨一下。 正当心中有鬼的霍云震听贺难亲口说完“丐帮的线索断了”感到暗自欣喜的时候,下一句就直接一盆冷水泼到他头上:“那我们就假设出来一个内奸好了……现在丐帮除了易老帮主和景副帮主之外谁地位最高?执法的易长老?他和老帮主差不多。传功长老霍云震?行,那就是他了。” 这话气的霍云震把压惊的半口茶吐的满天飞:“小子,你这不是胡说么?” 没想到贺难还挺有理:“难不成刚才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了?怎么?你心里有鬼啊?说不到你你就幸灾乐祸,说到你了你就恼羞成怒?” 一句话顶回来,霍云震当场就怂了,气哼哼地坐下。 可能有人不理解,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贺难的前辈,贺难在这说些有的没的他们怎么不反驳啊?而且这帮人又凭什么看贺难在这抽半天风啊? 这就要说回来了——作为武林盟主、也是四海帮帮主的陈风平允许贺难在这儿说,因为他希望贺难说出他想要的结果;丐帮的苏眉秀也是得到易可贺默许才会让贺难在这儿出洋相的。因为人家想要一个清白。作为当事人的两边儿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就当看热闹呗——真别以为这些高手一个个都逼格满满不食人间烟火,除了非常能打以外,也没什么特殊的,心态和你搬了条板凳隔着街看对门的邻居两口子掐架差不多。 反正陈风平这会儿是狂喜,他巴不得霍云震表现得再激动一点儿,最好当场把贺难一掌拍死坐实他丐帮叛徒的身份,然后自己这边儿顺势把徐陵泉一卖就齐活儿了。 贺难也给霍云震找了个台阶下:“霍长老要是实在听不得别人说你,那我就多带上点儿人,你们所有人都是内奸总行了吧?但无论你们谁是内奸,想要谋夺帮主之位都得找一个实力强劲的盟友。” “那就不得不说到我方才指向的疑点了——徐清,真的死了么?” “如果徐清没有死,只是失踪,或者换一个说法——他装作死亡或失踪来说,对谁的收益最大呢?” 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陈盟主都能跪地上给贺难磕一个——这答案还不明显么?徐陵泉啊!而且如果是贺难言之凿凿地说徐陵泉就是主谋,就算多年之后被人重翻旧账找出种种疑点,陈风平依然能说自己一时失察被人蒙蔽,把锅甩到早就翘辫子的贺难身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留下把柄呢?就算贺难只是个孩子他也要斩草除根。 贺难果然没有让陈盟主失望:“获利最大的人当然是徐龙王……” “他妈的,你找死!”徐陵泉就站在魏溃和陈风平之间,情绪立即爆发。 借着魏溃在前面作为屏障,贺难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嘴里还不忘继续说着:“我真是不知道龙王您动哪门子怒——是您儿子不幸殒命那一段儿?还是您操纵事件从中谋私这一段儿?” “您就这么希望您儿子真的死了?” 贺难毕生所说过的所有脏话加在一起都不如这句话来的恶毒刺耳。 “给我……住手!”一瞬间,浩如烟海的炁力以陈风平为中心荡开,覆盖在整座擂台之上,正如他的名字“风平”一样,在他的领域之内,就算是风都要停驻不前。 徐陵泉被陈风平死死地压在了原地,后者冷着一张脸说道:“给我听他说完。” 贺难看了一眼陈风平,继续说道:“徐龙王大可以打着徐清被丐帮谋杀的旗号去挑动两帮的对立,这样级别的大事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陈帮主也会被徐龙王以道义来裹挟着,不得不向丐帮讨个说法——就如同今时今日的情况一样,丐帮中人人自危,四海帮内也不得安宁,而谁又能去怀疑一个丧子的老父亲呢?” “而如果真按照徐龙王的戏本走下去,那最终的结果就是丐帮大乱,他的那位盟友已经成为弃子,就算跳出来揭穿他也没人信,而徐龙王则可以一个一个地将他的绊脚石踢开,或者变成垫脚石——但他所付出的代价,只有一个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儿子罢了。” “但和当上帮主来比,这也算代价么?别忘了,那时候的丐帮多半是无力再和四海帮相争了,四海帮将会成为除了儒释道三家之下的天下第一帮派。”贺难笑着说道,好似与他无关。 平心而论,他话里所揭示出来的信息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大脑,他们也真没想到——陈风平在开场之前说的那些话,诸如什么颠覆武林之类的居然真得到了印证。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相,除了徐清的生死未卜,除了主角从陈风平变成了徐陵泉。 有人说过,只有说了九十九句真话,最后的谎言才能以假乱真。贺难说的应该算不上是谎话,只不过是一个错误的推论而已——但也足以掩盖这真相了。 “徐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陈风平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混合了震惊、怀疑、失望和痛惜,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的存在——就好像他真的相信徐陵泉,期待着徐陵泉反驳贺难的鬼扯一样。 徐陵泉没有回应,只是一脸绝望地环顾着四周,最后视线重新聚焦在陈风平的脸上,正当他刚准备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贺难突然插嘴,把这位龙王到嘴边儿的辩解或是别的什么话硬生生塞了回去:“盟主……您要是想现在就处置叛徒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先下去,我可不想沾上一身血——我这衣服挺贵的。” 虽说做戏得做全套,但就算是老辣如陈风平也有些麻木——他还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一个结果,他也同样在思索如果自己真是一个不知情者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情,所以迟疑了片刻才有所反应。就在他点头的瞬间,台上除了四海帮这至高无上的二人之外都动了脚步,就连贾壬癸也不外如是——他听命于王巨溪,但却不知道再往上是否还另有其人存在,但徐陵泉被当成叛徒处理这个结果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贺难经过陈风平身边的时候,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不用客气。” “嗯。”陈风平还沉浸在扮演之中,他觉得对于“一个帮助自己找出帮中内奸”的人来说客气一下也是应该的。 而就在陈风平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的刹那,如坠冰窟。 他回望了一眼贺难离开的背影,却发现那厮正用双手扒住擂台的边缘,伸出一个脑袋看着自己。 世界上的所有表情都不如这个笑容来的恶毒刺眼。 第二三零章 枭雄之末(上) “徐老……您辛苦了。”贺难双手一撑,又重新跳了上来,远远地望着擂台中央的二人,轻声说道。 徐陵泉没有回应贺难的话,他早没了那昂然的怒意,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陈风平,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如何,只看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浑身一颤,好似被抽干了精气神魂。 会场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窃窃私语之声渐渐弥漫起来,但更多的人还在等待着结果——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 把时间回溯到刺杀事件之后、苏家兄妹返回苦云城的路上,却被贺难赶上的那个夜里。(见第一八五章问计) “为什么要跳过贾壬癸?“苏眉秀眨着眼睛,不能理解贺难的逻辑。 贺难踌躇了半天,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一般:“因为要送一件东西去给徐陵泉。” “你觉得现在给徐陵泉送什么礼能抚平他的怒火?”苏眉清没好气地说道:“人家儿子都没了,你觉得送出去的东西算什么?挽金么?” 贺难鄙视地看了一眼苏眉清,这鸟人看自己不爽所以处处挑刺,但贺难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们跟我来就知道了。” 客栈的前院停着一架板车,上面装满了厚厚的干草,拉车的马被拴在一边儿打着响鼻,而守着马车的是两个青年男子。 苏家兄妹狐疑的目光在这两个没见过的男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二人没什么气势,看上去就跟普通的马夫差不多,但苏家兄妹却能看出来二人都是练家子——虽然谈不上武功有多高吧。 “这两位是?”苏眉秀问贺难。 “上面儿的人。“贺难面无表情。 苏眉秀还想追问一下“上面儿”指的是什么,反倒是一贯冲动的苏眉清反应过来了,连忙拉住了妹妹的衣袖,俯身说了些什么——随后兄妹二人看向贺难的目光都变得有些不同。 虽然贺难看不清这对兄妹的表情,但他知道二人在那嘀咕什么,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就让他们猜去呗。 这二位,是贺难的六师兄南应之手下的密探——盛国的土地上遍布了这样的密探,他们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农夫、衙役、手工匠人等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有在闹市里摆摊儿卖狗皮膏药和炸面糕点心的,这样的身份说是一种伪装或掩护也可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需要做好表面上的工作,“顺便儿”再跟人打听打听最近有什么风言风语。而他们碰头的地方,则是类似于涌金阁这样的场所,向上级汇报近来的风闻。 每一个朝廷认为值得监控的地方,都会存在一座“涌金阁”,而愈重要的地方,负责人的级别就愈高——连武林帮派都会有分舵、龙王舵和总舵之别,朝廷又怎么可能没有呢?而谈到级别——南应之自称有至少五位上司绝不是虚言,但其中官阶最低的也是从四品。苦云城具有日江南岸最大的码头,值得布置下分量颇足的警戒,而“魁笔”所执掌的区域也并非一城一池,他是苦云城所在的河南地带的总负责人。 这样的人,不会因为一个赌注就替人做事;这样的人,也不会因为关系亲近就替人做事;这样的人,更不会因为师弟“真诚地”带到了师父的命令就替人做事。 与其说这两位密探和这架板车中的东西是贺难通过一局棋从南应之手里赢来的,倒不如说南应之本来就准备交到他手里的,不然就凭贺难那半吊子的水平,南应之会输给他? 而南应之把东西交到贺难手中的理由,也不是贺难拿着鸡毛当令箭就能搞定的,而是师父口谕抵达在先——“我让贺难去你那儿了,你给他提个醒儿,他知道该干什么。” 而南应之交到贺难手中的东西,贺难见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苏家兄妹也不例外。 贺难掀开了马粪味儿的干草,露出了徐清的脸。 尸体保存完好,日子也不长,除了需要掩盖一下臭味之外并没有腐烂的迹象。 “真是一份大礼……对吧?”贺难回应着苏眉清方才的挑刺。 “你还有没有人性?”苏眉秀毕竟还是个姑娘,看到徐清的遗容之后心中五味杂陈,不忍道。 “和我有没有人性无关,重要的是你应该把他交到徐陵泉的手上。”贺难强硬地说道:“只有这样才能洗清你们的嫌疑、说服徐陵泉合作,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藏在幕后的人揭穿。” “所以就别这么多废话了。请二位,务必要听从我的请求,并且安抚住徐陵泉的情绪,就算他要给徐清下葬也只能先草草掩埋,绝对不能露出一丝风声——三天,最多让你们一起等上三天,我和魏溃汇合之后就去找你们,然后我会把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 “也请你们一定要守护住这个秘密……最后知道徐清尸体下落的人,只能有你们兄妹和我,再加上他的父亲。” ………… 就这样,四个人各司其职,在陈风平的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瞒天过海,最后终于让陈风平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 就凭这一个非正常的情绪反应,就判了陈风平的死刑,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武断了? 的确有些不公平,没准儿陈盟主当时就是被沙子迷了眼呢?但更多能证明陈风平罪行的东西贺难不能说出口,当时在徐清的无名冢前面对徐陵泉声嘶力竭地吼着“为什么不救我的儿子”的他就已经保持了沉默,而今在整个武林面前他依然如故。 那关系到李獒春早就设计好的江湖未来与朝廷秩序,他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口,那是他背负的“罪”,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因为他人阴谋失去了儿子的老父亲也不行。至于辩解——贺难可以找到很多理由骗过徐陵泉,但他骗不了自己,哪怕他是巧舌如簧的贺难,也不行。 徐陵泉是理解自己也好,还是憎恨自己也罢,贺难照单全收。 这个结果对于徐陵泉和徐清这对父子来说并不公平,曾几何时贺难也是个执着于“公平”的人,但现在至少他不会再把公平二字挂在嘴边——因为刻意的陷害,造成魏溃的战友们殒命沙场,但军官沆瀣一气互相庇护,最后被定义为“小小的失误”而一笔带过,这对魏溃来说公平么?齐长庚一怒之下便让无辜之人为他的遇刺负责,酿成血流滚滚,贺难的父亲被牵连枉死,这对贺难来说公平么? 徐陵泉的愤怒并非来自于表演,那是真真切切地与杀子凶手不共戴天,是对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背叛同袍的鄙夷厌弃,或许其中还包括了对于袖手旁观之人的失望和天道不公的绝望。 急火攻心之下,徐陵泉的身躯猛然栽倒在地,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垂垂老矣。 贺难冲到了徐老的身边将他扶住,然后看向了陈风平:“陈盟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陈风平这会儿堪堪想明白了贺难究竟做了些什么,幽幽地说道:“真是好算计,不过我不后悔。” 其实就算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陈风平大可以鼓唇弄舌死不认账,甚至倒打一耙说徐陵泉是被贺难所蒙蔽,或者这二人就是在串起来栽赃自己,作为武林盟主的话终归是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跳梁小丑更可信一些——但他从贺难的眼神中读到了更加复杂的东西。 怜悯?同情?应该是理解。 理解就意味着“如果我是你,或许我也会这样做”。 宵小有宵小的自在,枭雄却有枭雄的羁绊。陈风平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一丝后悔,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成就、没能看到四海帮一家独大的辉煌而已。 所以他很坦荡,虽然使用阴谋诡计的人是他,但阴谋阳谋都也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不过反倒是你……贺难。”陈风平的手扼在了贺难的咽喉上,贺难就算是想躲也躲不开:“如果我不带上你做个伴,想必阎王爷也觉得不公平呢。” “别啊,带我一人儿多没意思。您不嫌黄泉路上孤单,我还嫌呢!您还是多带上几个人、咱们热热闹闹地一起走吧!”贺难笑道。 第二三一章 枭雄之末(下) “别急,你只是一个开始。”陈风平手上微微用力,贺难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 水箭和飞刀铺天盖地,精准地锁定了陈风平的双眼、咽喉等要害之处,而魏溃也飞身一跃直扑台上,但见陈风平空着的右手一挥,一道劲风化作无形的障壁拦在了擂台边缘,水箭爆散如雨,飞刀应声落地,而魏溃居然被这道炁墙生生地盖压在了原地。 “喝……啐!”魏溃露出了一脸不快的神色,甩了甩右腕然后一拳挥出,将那炁劲打散。 “你兄弟对你倒是真不错。”话音未落,魏溃已经蹿到了陈风平身前,拳锋近在咫尺,但陈风平也不过是一挥手的工夫,魏溃那骁勇的身姿便被轻而易举地拨到了台下。 “是啊,可惜你已经没有能这样的兄弟了吧?”贺难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笑容中尽是讽刺。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陈风平微微眯起双眼,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 “结果不是很明显么?以您的本事、不,换成任何一个成年人早就能给我掐死了。”陈风平虽然没有现在就灭口的意思,但手上的力气还是让贺难吃了不少苦头,逼的贺难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来发声:“您现在还不敢杀我,因为您不知道我究竟还掌握了多少秘密……我说的对么?” 陈风平略略松了手,然后把贺难的脑袋拉近,近到只有他们能听清彼此声音的程度。 贺难拼命地吸着冰冷的空气,直到他感觉好一点儿之后才再次张开嘴:“您是个聪明人,这不是奉承,而是事实。” “从您没有负隅顽抗,再做那些无谓的争辩的时候,我就清楚了——正如您也清楚了‘我’一样,您这样的人,是能成大事儿的人,对此我深感敬佩。” “既然您已经选择了自己把这事儿担了,那晚生也可以给您做个保——您的事儿,我背了。当然,我不可能不做准备,我已经把那些秘密写在了纸上,就算您杀了我也无妨,我的同伴大可以把那东西拓印个成百上千份儿传的满天飞。” 陈风平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愠怒,在这个小子抓住自己那一瞬间的情绪流露之后他非常平静,在面对徐陵泉那歇斯底里的咆哮时他十分坦然,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态出现了波动。 “你算计我,现在还敢威胁我?” “是的,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贺难理直气壮:“那也是因为你留下了把柄,我才敢威胁你。” “我拿我的命,来赌你不敢跟我玉石俱焚。” 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前最重要的就是性命,身后最重要的便是名节,但是这些东西在陈风平那儿统统都得往后排——为了给四海帮铺就一条辉煌鼎盛的路,他陈风平虽九死而不悔。 但眼下,好像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就算是死,他陈风平也要用自己的死,来为往后的四海帮留下最大的价值。 “您如果就这样把罪名揽在自己头上慨然赴死,那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调查下去,可您如果不认的话——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怀疑的种子已经种在了在场所有人心中,到最后迎来的可不是您一个人的末路,还有……您的后继者们。” 随着贺难在那自顾自地阐述,陈风平心中也做好了决断。贺难说的没错,既然事已至此,那“陈风平”这个名字的陨落会为很多事情画上一个休止符,而如果他还活下去,就算今天他可以清清白白,日后也总会有人去不断地回想今日之事,重翻旧账还是其次,对于四海帮的提防会使得陈风平的计谋彻底停滞,这并非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至少证明一下吧……你究竟掌握了多少。”陈风平低了低眉:“这决定了你是否有活下去的价值。” “王巨溪和霍云震。”贺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声音压到了极低,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已经足够了吧,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够了。”陈风平打断了贺难的话:“如果你是我的手下就好了,二十年后由你来担任四海帮帮主或许正合适,我真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帮徐陵泉。” “我志不在此。”贺难只回答了陈风平的上半句。 陈风平掐在贺难脖子上的手突然松开,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眼望天:“真是后生可畏……” “但老夫还是要告诉你……你算错了一件事。”说罢,陈风平缓缓闭上了双眼。 “莫非……”贺难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迅速将徐陵泉扛在身上往擂台之下跑去。 贺难想的没错,陈风平现在要做的事情,正是—— “除了死之外,我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用绝对的力量,来让整个武林臣服在我的脚下。”陈风平在此刻睁开了双眼,一股难以言喻的炁以他为圆心绽开并不断向外推进:“就让所有人来亲眼见证一下,我究竟是会含着耻辱死去,还是在此成为超越你们这些人的存在吧!” 和那些相对模糊的分界线不同,对于绝顶级高手的标准很明确——一息之间,翻天覆地。当然,并非是指真正地能将天地给毁灭,而是绝顶级高手的能力,可以在一瞬间让天地自然都发生变化。 谢斩花了十年的时间将龙首山的头峰削成了龙形,绝顶级高手只需要弹指一挥;苏眉清憋了一炷香的时间打出了摧毁几十丈范围的“勿用”,而绝顶级高手吹口气就是一个威力更强、范围更大的招式。 当然,想成为绝顶级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冲破从超一流到绝顶级的桎梏所需要的努力,甚至比从普通人修炼到超一流还要多,而天赋、机缘和气运更是缺一不可。 武林之中,百年以来,绝顶级高手不超过十个。 陈风平作为当世最接近绝顶级的几人之一,在此选择了强行冲关的方式,要么他成为当今武林中唯一的绝顶级,要么……连其他人出手都不用,他自己就会被天地之炁冲击的爆体而亡。 “快阻止他!”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武林群豪们终于意识到了陈风平正在做什么,一瞬间无数的远距离攻击手段都朝着他身上招呼了过去。 冲关的时候,是一个高手最为脆弱的时候,他们需要集中所有的精力、真炁和元神去突破天地所设置的壁垒,所以高手大多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闭关或是找人护法。 陈风平孤立无援,但好在还有超一流高手的真炁护住他的肉身,浩浩汤汤被陈风平纳入体内的天地之炁也在无意间将那些威势不足的攻击冲击的七零八落。 “真可笑。”一个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玩着自己手指的人低声冷笑,刚才贺难被陈风平差点儿掐死的时候,根本没有几个人出手救他,都在观望着狗咬狗的热闹,但现在眼看着陈风平要冲击绝顶的界限,这些人都坐不住了。 “寻常的攻击对他根本没用……”有人分析着:“暗器一出手就会被炁吹离原本的轨道,而真炁外放也突破不了他的护体真炁。” “要不要试试近身突破?”有人试探性地提议。 “不行,身体都有可能会被炁压撕得粉碎。”很快便有反驳的声音出现。 贺难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会什么“传音之法”,是靠嗓子吼出来的:“你们不会真觉得他能冲关成功吧?” “嗯?”不少人都被贺难的声音所吸引,那些蓄势待发、准备一鼓作气拿下陈风平的一流高手们也在此刻暂停了自己的施为。 就在这一刻,陈风平的身躯突然一震,一道炁团化作剧烈的狂岚卷碎了他的护体炁障,他下意识地再运炁,体内的经脉却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经脉寸寸断裂,鲜血从他体表的伤口向外渗透出来,几个时辰前还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陈盟主现在仰躺在地上,成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废人,可谓霄壤之别。 “你看,我早就说过你会失败的。”贺难又凑了上来,一点儿面子都不给陈盟主留。 “……那你刚才跑什么?”一张嘴便有血从嘴里涌出来,连话都说不太清,好在都这个时候了,陈风平也不需要在意什么体面了。 “我是怕你想不开,一失手真把我给杀了。”贺难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风平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为了能把后事交代完,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节省自己最后的一丝气力:“你要说话算话。” 陈风平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替自己保守住自己的秘密,那是他为四海帮的辉煌遗留下的最后的可能性。 “嗯。”贺难点了点头:“您还有什么遗言要留下么?我可以替您转达。”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陈风平并没有流露过多的情感,也没有什么婆婆妈妈的遗言,他唯一留下的,只有壮志未酬:“真是不甘心啊……我的霸业……” “您的不甘心,最好还是和秘密一样带到坟墓里去,如果您觉得这样难免有些遗憾,我可以帮您把这段话刻在墓碑上,这活儿我熟。” “至于霸业,正站在地府里向您招手呢!”贺难轻轻地叹了口气,送了这位枭雄最后的一程。 第二三二章 遗留之事 陈风平死了,他的死因没什么好说的,那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在天下群雄会的第一日上,他主动挑起了四海帮和丐帮之间的矛盾,却在一个又一个当事人、以及一个作为关键证人的少年的出现后,选择了以一个颇为壮烈的方式自戕。 当然,如果有这样一本记载着江湖秘闻野史的书录,比方说被后人们称为“武林大事记”之类的玩意儿,那关于陈盟主的这一段儿描写肯定不怎么正面,没准儿连他的前半生都会被描绘成一个利欲熏心又不择手段的野心家,而且说的煞有介事,好像打他生下来那天就是为了挑动武林争端做准备一样。 这种观点并不客观,甚至有“根据结果反推过程”的嫌疑,但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陈风平的死并不光彩,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如此。 不光彩到什么程度呢……就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四海龙王中最年轻的方岸咬了咬牙上去,把陈风平的尸体用草席卷了拾掇了下来装进棺木里,最后遣人送回了四海帮的总舵,仍旧以帮主之礼下葬。 徐陵泉自是不会给这个害死自己儿子、还想要借刀杀人除掉自己的家伙收尸的,这位老人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行将就木、心如死灰,随时都有一口气上不来的危险;王巨溪则是心中有鬼所以才按兵不动,心中惴惴不安,唯恐他出面给陈风平处理后事会被人视作陈的同党,而且看陈帮主死前的一番做派,怕是做了个壮士断腕的决定,以自己的死来把其余人或保或藏了下来;薛开源则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和陈风平的关系没那么亲密,和其他人也是如此。陈风平死了,四海帮无非就是再换个帮主的事儿,反正他薛家又倒不了,“流水的帮主,铁打的薛家”才是每一个薛家人要做的事儿。从这一点上来说,薛开源的格局好像比陈风平这种吞天改日的壮志落了下乘,但实则也不然——野心大风险就大,陈风平这不是落得一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陈风平的确是个枭雄人物,无论是智谋、武力、名声还是势力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但就算文武双全也终归有个主次——他的智谋是非常不错,但比起他的其它优点来说就显得有些不足了。反正贺难在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对陈风平的谋划的评价是“太糙”,这个太糙所指的并非是细节和步骤,而是这个计谋的“性质”。因为陈风平给自己留的后路太多——这口黑锅可以甩给丐帮中的任何一个人,也可以甩给四海帮中的任何一个人,其实就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彼此怀疑的怪圈之中,并且他还选择了一个“让武林为之评断”的方式作为收尾,说白了就是借别人之手、能弄掉几个算几个。这样的计谋优势在于稳定,他可以顺着武林群雄的话,风往那里吹他就往那边儿倒,但劣势就在于,你把选择权交给了别人,那别人要是选你,你也没话说。 打人性和心理战术的路子,算得上是“奇谋”,但奇谋这玩意儿并不是很好用的,它不拘泥于形式,却受限于时局,就如同五皇子手下的狂才施洛的自评一样。陈风平明明是霸道之才,正攻之能,但偏偏要走这条奇路,那失败也是可以预见的。要是五皇子处在陈风平的位置上,估计就用雷霆手段直接把徐陵泉给一撸到底,而如果是贺难,他也不会像陈风平这样非得借天下英雄的悠悠众口来嫁祸别人,直接挑拨徐陵泉把苏家兄妹砍了,最后让徐陵泉也“死于混战”,双方就此打住就完事了。 可能有人要问了,那如果这事儿打不住呢?那就来想想后果——打住了,就是双方各损失几员大将,但帮派的根基未损;打不住,那就是四海帮和丐帮拼到至少一个帮派彻底覆灭,另一个最好的结果也是半死不活,最后双双从九大宗门跌落,为别人做嫁衣。 陈风平呢,就是想要的太多,又想成王成霸,又舍不得自己的名声,又顾忌着丐帮会不会翻脸——最后反而只能用自己的命来“弃车保帅”。 当然,要不是有不止一个家伙在背后暗搓搓地捅陈盟主的刀子,陈风平的大计估计也成了,以上这些假设也就都失去了意义不是? 说回到西海龙王方岸,他来给陈风平收尸的理由也很简单——于私,陈风平是他方岸的师父,虽说陈风平的弟子也不少,方岸也不止和一个人学过本事,但方岸是陈风平亲自给开的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为“孝”;于公,无论如何陈风平都是他们四海帮的帮主,在其它三个龙王的辈分都高于自己的情况下,苦力就得小辈儿来卖,再者让陈风平曝尸台上对死者也实在是不尊重,此为“忠”。至于自己这般作为会不会被他人误认为陈风平的同党,方岸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是陈风平的弟子,无论自己替不替师父收尸,别人该怀疑也还是怀疑,这和行为无关,而是身份导致的一种必然。而且自己能当上龙王除了自身能力不错之外,靠的也是师父的提拔抬爱,以及众元老看在陈风平的面子上同意的。 方岸明白一个道理——自己学得了一身好武功、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当上了西海龙王、前半生过的顺风顺水,都少不了陈风平的帮助,如今陈风平众叛亲离身死道消,自己必须得送他最后一程。这和“知恩图报”的关系也不大,更多的是“享受了这种便利,那也得承受相应的代价”,总不能占便宜的时候少不了你,担责任的时候你拔腿就跑让别人替你担着吧? 只可惜,这世道里的人们,懂得这个道理的很少,而懂道理的人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装聋作哑的,他们瓜分到了最大的便宜,却又在需要他们来承担责任的时候或推三阻四,或信口雌黄,亦或是干脆消失的无影无踪。 ………… “如今陈风平都驾鹤西去了,你如果再不行,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贺难反手撑着下巴,目光却一直在窗外神游,貌似心不在焉。 “我如果不行,那你的事儿岂不是也不行了?”关凌霄的兴致看起来更好一些,他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这扇子还是檀香木的扇骨,绫罗绸缎的扇面,只是扇面上空空荡荡一片,也没什么图案。 “我的事儿从一开始就一定会行,只不过帮你一把会让这件事儿的提出更合理罢了。”贺难把目光从远处收拢到近处:“是更合理,而不是更顺利,你要注意我用词的差别——而且惊鸿派孤身一个,就算挤进去九大宗门变成十大,资历的浅薄也摆在那儿呢,所以一个不属于九大宗门的人来做盟主,更有利于制衡。” 贺难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我贺难要做的事情不需要你关凌霄帮忙,也不需要跟你做利益交换,你关凌霄坐上我这趟顺风车,是你欠我的人情,日后得还。 “我已经把归四通交给你了,你自己没用上这不能怪我——婚礼都办完了,你总不能说把大女儿退回来娶二女儿吧?”关凌霄一点儿都没有比贺难大十岁的稳重,所做的比喻也很奇怪,但至少意思传达到了。 贺难冷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是归四通,不然我为什么直接杀到苦云城?” 关凌霄这边立刻反驳道:“你早知道是他没有用,只有他站出来替你作证才有用,但没有我牵线,他凭什么冒着给陈风平陪葬的风险给你作证?” “四海帮里还有没有你的人?” “陈风平怎么会那么干脆地就去死?” 二人同时向对方提问,指向的都是同一件事。 两个人也都同时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心中都浮现了同一个词语“欲盖弥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憋了半天,贺难突然又问了一句。 “愿闻其详。”关凌霄笑道。 “你说……玩弄阴谋诡计的人,下场会不会和今天的陈风平都一样?比如你,也比如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第二三三章 高手的自信 立了夏,这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但清晨那会儿还是冒着些凉意,尤其是昨儿刚下了一日雨。 说来这一届天下群雄会也是命途多舛、别具一格,往届的会上也不是没闹出过人命,失手误杀的有,刻意打死的也有,但第一天还没正式开幕,上一任武林盟主就当场去世的……可谓是绝无仅有。 而陈风平这一死,老天爷居然都很给面子——陈风平不是四海帮帮主、号称“九头龙王”么?此番“龙王归天”,天上就下了这么一场雨。 这场雨并不大,但其范围却广到难以想象,几乎笼罩住了盛国境内百分之八十的水路路段,也就是说盛国的漕运行业在昨日“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天。天下群雄会也因为这场雨而推迟,总不能让好汉们顶着雨比武观礼吧? 这事儿……你要说是恰巧发生的超自然现象也行,你要说是陈风平精通天文擅长天气预报算计好了死在今天,留下一个神异的传说,也不是不可以。 但贺难这孙子就是很不应景地评价道:“老天爷要是真不想让陈风平死,那就应该助他晋升绝顶,现在假慈悲有啥用?” 这么说,也的确有一定道理,但其实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心情都是很复杂的。 总之,这一场雨令无数人都不胜唏嘘。 ………… 说回到现在,也就是正儿八经的“第二日”,等到武林群雄们纷纷入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人顶着雨后风站在台上等着了。 此人细眉长目,直鼻阔口,发型古怪,好似一个被削皮刀自当中刮了一条的土豆,刮下来的土豆皮还藕断丝连地挂在上面,而他的装束也和盛国人的常服有所区别,上半身是宽大的无袖衣,下半身则是松腿的裙裤。他这身装束最大的特点,就是左胸前襟与背后都刺绣着一个古怪的图案——五只十字飞镖呈环状排布,以中线为轴左右对称。 这是出云国大家族“须原家”的家徽,而有资格佩戴着家徽与中原英雄一战的,便也只有家主、须原一刀流的掌门人,须原贺。 按理来说,须原贺此举有些不合规矩,或者说是“冒昧”,但他本人又无所谓,反正他不是来争夺武林盟主的:“鄙人须原贺,乃是东洋出云国中‘须原一刀流’的现任掌门,素闻中原大地人杰地灵,在下为求剑道之极意,也为证明我出云国剑法之精妙,特地跋涉万里前来中原,寻求最强的剑客与之一战,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须原贺的盛国话说的很标准,丝毫听不出古怪的口音,而且他也并不只是会讲一门语言而已,对于盛国的文化他也十分精通。 文化包含很多种,而须原贺所掌握的,就是其中之一。就拿他上述这段话来举例子吧——虽然他不打招呼就往台上一站这个行为不太好,但话说的还是很漂亮的,尤其是点明了“我要和剑客打”这一点。 天下群雄会上发生的比武,除了对于武林盟主宝座的争夺之外也有不少,比如说两个在同一领域中难分高下的强手,或者有积怨的两人或是两个帮派,如果赶上了这场盛会那就上台来打一打,李遂那“天下第一快刀”的名号就是这么出来的。 而须原贺的目的呢……也很简单,我先把话说的不那么满,咱们就可着我这个“客人”的要求来,如果你们之中有剑术高手击败我,我心服口服认输便是;但如果在场的所有剑客都不是我的对手,那我就是“天下第一剑”,而你们盛国武林中第一剑客的头衔被我一个异国人所夺得,那也证明了你们不过如此。而如果你们派上来一个练别的什么功夫的人和我打,赢了是你们胜之不武,输了是老子虽败犹荣——有“礼”和“理”在这儿压着呢! 把自己的姿态放低,甭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样的行为叫做“谦逊”,而谦逊的好处就是更能博得他人情感上的理解,就算输了也好收场——不然你牛逼哄哄地跳出来说要挑战整个武林,争做天下第一,结果一上来第一回合就让人干挺了,哪还有脸继续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至于为什么须原贺非得限制“剑客”这一条件,倒也并非是因为他不敢面对练其它功夫的高手,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以剑客自居,以剑客自傲,他所追求的就是剑道极意,这一点他没有撒谎也不会撒谎。 须原贺话音刚落,便已经有数人都飞身跃至台上,准备给这位异国的剑客一点儿教训,告诉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怎么写。 这几位都比较年轻,性格也比较火爆,所以便急不可耐地上了台,而他们几个之中虽然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手,但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二三流终归是有的。 可能有人要问了,就这么一群“二三流”的剑客,凭什么敢这么大胆子上去接这个至少有了一章画面的须原贺的招儿呢? 这个吧,倒也好说。首先这些人都是有字号的,平生的事迹如果写出来,差不多也能够个一章;其次,他们并不知道,在我们要讲述的故事里须原贺已经“有过”一章,而他们才刚刚出现在本章里;第三,也是不开玩笑的一点——他们或见过、或听说了,须原贺的儿子须原阳太在少年英杰会上的表现,从儿子身上反推了一下他老子的实力如何,感觉这老子也不怎么样所以就上场了。 而他们推理的逻辑是这样的——虽然萧克龙是“少年”英杰会的魁首,但他的年龄没到二十岁,所以武功肯定不超过自己,而须原阳太不但是第一轮就被淘汰的选手,此二人更是有过“直接对话”,萧克龙把自己身上的包袱一卸掉就把那出云国的小崽子给赢了,看来这须原阳太也不过如此,再根据“虎父无犬子”推导出“犬子有犬父”,说明这须原贺也不怎么样嘛。 这番逻辑中的槽点我也就不一一细说了,反正一会儿交手就能看出结果的事儿。 当然,他们也并非是要一起上,只不过是没有提前沟通好罢了,不过现在沟通倒也来得及决出一个和须原贺交手的次序来。 “飞云剑”朱斐然落在台上的位置最好,与须原贺正面相对,而他也是左右看了一下,朗声道:“列位兄台,不如就将这个先拔头筹的机会让给朱某如何?” 朱斐然左侧最近的男子性格比较开朗,正是“快剑如风”乔小满,这家伙顿时接话道:“朱兄,这我可得说一句了——这个‘头筹’可是整个武林都看着呢,让给你不太合适吧?” 而朱斐然右侧的胖子也插了一句嘴,此人是“雷岭五虎”中的老二,以一把重剑作为兵刃,只见这胖子老二瓮声瓮气地说道:“能跟异国番邦高手切磋的机会难得,我是一定要争取一下。” 四人中的最后一人,倒是没什么绰号,按年龄来说也是最长的一个,但也没过三十,他乃是“罗山剑派”的掌门,罗诀——这是个小规模的门派,而地址也并非在一个叫罗山的地方,罗山这个名字来源于门派的开创者,不难看出这门派的掌门之位,主要是世袭制。罗诀站在朱斐然身后一些的位置,他见这三人争论不休,还没等和须原贺交手就要打起来了,便说了句公道话:“诸位莫急,依我之见还是让朱贤弟先来试他一试。” 罗诀打的是什么主意呢?此处不妨暗表:飞云剑朱斐然和罗诀的关系不错,往来密切,而且朱斐然要比罗诀的武功差上一些——如果朱斐然能赢过这个外来户,那自己也算是送了他一个顺水人情;如果那须原贺能够险胜朱斐然呢,自己正好可以上去将其拿下,一展神威;而要是朱斐然被对方秒杀,那自己也不用上去丢这个人了不是? 罗诀的算盘打的不可谓不响,但变故不是出自这四人,而是在须原贺身上。 “不必争了,你们四位一起上吧!”须原贺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平静。 “你说什么?“一瞬间,四人都变了脸色,就是心里打退堂鼓的……也下不去了。 如果说少年英杰会采取的是“淘汰赛”,那么天下群雄会则是“擂台赛和淘汰赛的混合赛制”,在这个如今也处处是规矩的武林之中,选取盟主的方式依然保持着武者之间最原始、也最纯朴的规则——“谁能站在最后,谁就是最强”。 当然,这种原始和纯朴也曾经引发过一些问题,比如说一个门派的人一拥而上打一个人,以及一群人以极为卑鄙的“消耗车轮战”来对付一个人等等让武林盟主头衔失去公信力的行为,最终在九大宗门的带领下终于制定出了一个较为完备的规则——在天下群雄会的“前八个比赛日当中”,每个比赛日的日落时还站在场上的人,就是盟主的候补,而这八位将会在最后的一到两天内进行一对一的淘汰赛,最终的胜者就可问鼎武林。 而这种赛制考验的并非武力一项,还暗中囊括了智谋、人脉、势力等因素——比如说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站在台上,那他要面临的对手就会比别人更多;如果第一天胜者的实力极强,那其他的竞争者就可以选择“保存实力”留到下半组再发挥,以避免在淘汰赛中提前遇到此人。 当然,既然是“武”林盟主,那最重要的还是武功的高低,其它因素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附带,所以如果你强到没边儿,不管谁来都是一巴掌一个,那武林盟主非你莫属。 话又说回来,像是须原贺这种主动提出以一对多的人并不是没有,因为一对多拿下的胜利更有“价值”。 换句话来说,这就是“高手的自信”。 但反过来说……这份高手的自信也需要一些“低手”来成就,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甘愿做一个“低手”的。 所以,这四位剑客产生了愤怒的情绪,而他们的实力,也因为“愤怒“而发生了一些变化…… 第二三四章 论剑群雄会(上) 愤怒是生物最原始的情绪之一,它会让人丧失理智,也会赋予人强大的力量。据说数百年前江湖中久负盛名的“铁腿霸拳宗”中,有一位高手便能将怒火融入至武术之中,“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连躲对手三十发暗器,最后一拳将对方打倒”。 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暂且不提,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人和人的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这位高手能发挥出超常的实力,不意味着别人也能做到像他一样。 当然,这欲与须原贺台上论剑的四人,在愤怒的加持之下,实力肯定还是有所提升的。提升了多少呢?大概是平均一个人提高了三成左右的程度。 也就是说,这四个人能够发挥出“五个人”的实力来,当然,这所谓的“五个人”和实际上的五个人并不太一样。 不过对于须原贺来说,四个人,五个人,都一样。 如果只是这种水准的对手的话,十个百个,也都一样。 在四人选择迎战、还在互相交涉之时,须原贺便已看清了他们的本事如何,所以他才主动提出了以一敌四这个解决办法。 一对四,人数上非常不利,但从须原贺的角度来说,这样对自己体力上的消耗会更小一些。 对于擂主来说,最大的考验恰恰是体力的消耗。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一茬又一茬的人,纵然你武功卓绝,一天下来也得打个百十来招,到最后就会有力竭的风险,那只要上来一个和你本事差的不太远的人,就有可能把你一天的苦劳全都占为己有。 如果是一个接一个的打,四个对手至少也需要四招,但如果四个人一起上,那须原贺只要用一招解决掉四个人,那就赚了。 所以这四位剑客的愤怒也不难理解,他们虽然不了解须原贺的实力,但却很清楚对方提出这个意见时的心态,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蔑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斐然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夫,也敢如此夸口? “虽然四个对一个胜之不武,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所以就算输了你也别再找什么借口。”乔小满也被激出了火气。 雷岭五虎中的老二倒是没说什么,他就是单纯想领教一下“中原以外的剑法”而已。 唯有这罗山剑派的掌门罗诀,心里已经有点儿打退堂鼓了——本来他是觉得自己好歹是一派之尊,但在天下群雄会上连张椅子都没有,只能沦落到坐板凳,实在是脸上无光,而这海外小国的劳什子掌门居然还能混一个正座,让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登台挑战——但看现在这个情况,对方貌似是个高手不说,四打一赢了也不算自己的本事,要是输了自己可就连凳子都没脸坐下去了。 但心中发怵归发怵,表面上罗诀可是一点儿下风都不能落的,几人谈话间便已经绰剑在手,为自己壮胆:“那就放马过来吧!” “好!”须原贺面对这被激怒的四人,朗声应道。 那颇为标准的一个“好”字余音未逝,但见一道溢彩的圆弧自须原贺身前绽放,剑气宛若流光。 台上的四人还未见须原贺拔剑,首当其冲的飞云剑朱斐然便已见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猩红,而号称“快剑”的乔小满的快已然成了一个笑话,他的身子打着斜落在了擂台之外,要说败的速度,他倒真是最快的。 “不可能吧……”胖子老二握着自己那把重剑的手都在颤抖,那已经是一柄断剑了,这把剑虽然模样普通,但在铸造时却掺进了不少玄铁,所以比看上去要重很多,足有十斤的份量。 或许是胖子老二的功夫比前二者高一些,或许是因为他离须原贺的距离更远一些,又或许是因为须原贺砍中了两个人有所阻滞,总之胖子老二及时运剑招架下来了这一招,但却被折去了兵器。 “看剑!”一招过后,四位挑战者便只剩下两个人的战斗力了(朱斐然和老二加起来算一个),罗诀心中也是分外诧异,但现在哪里是踌躇的时候? “嗯?”罗诀喊了一声过后,须原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这厮身上,但足足过去了三息,那一剑也没看到。 就在须原贺稍稍松懈的一瞬间,那黯然无声的一剑终于拍马杀到。 为掩护罗诀这“卑鄙”的一剑,身负重伤的朱斐然和半把断剑的老二也奋然起身,一人忍痛挥招,祭出“飞云掣电”,一人双手合握,一展“力劈华山”! 须原一刀流·奥义·天罗地网。 三人终于看清了须原贺出刀的轨迹,可惜他们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朱斐然本就有伤在身,而胖子的兵器都被人打烂了,这二人的攻击说好听点儿是强弩之末,说难听点儿就是“形同虚设”,而罗诀那延迟了片刻、出其不意的一剑,威力也不过如此。 “你不去当忍者简直是浪费了你的天赋。”须原贺看着倒地不起的罗诀说道,他这话可不是褒扬,而是在暗讽对方当着自己的面儿“声东击西”的卑鄙战术,然后便一脚将罗诀踢到了台下。 ………… 虽然本来想一招解决战斗的须原贺终究还是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两招和一招的区别也并没有那么大。 中原剑客们对于须原贺的狙击和挑战也并没有停止——当然,这也就意味着,须原贺的连胜也没有停止。 “要是我刚才可以再快一点儿……” “如果师父也在场的话,哪还能轮到这家伙嚣张这么久……” “他已经受伤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有人能赢下他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落败人数的增加,武林群雄们对于须原贺的评价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从一开始的“鄙夷”和“轻蔑”,到“诧异”和“震惊”,和现在的“恐惧”和“忐忑”……足以证明须原贺的水准已经远超出他们的预计。 而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的人中,也不乏一些“搬出远在天边的人物”来虚张声势的存在,反正说的再怎么好听,这些人现在也到不了场,那就还有能战胜对方的“希望”。诚然,并非所有的高手都会参加天下群雄会,那些此刻没有到场的豪杰中也有剑术极高的剑客——但此时此地,最强的剑客就站在台上,你不服你倒是上去把他换下来啊! “您觉得他的实力怎么样?”魏溃请教着病猫前辈。 “从目前表现出来的水平来看,大概已经摸到超一流的门槛了吧,不过也不排除他到现在还隐藏着实力的可能。”李遂回道。 可能有人会质疑李遂,“你不是天下第一快刀”么?怎么不上去和须原贺比划比划呢? 首先,李遂是一名“刀客”,而须原贺点明了要“剑客”,虽然须原贺的武器大太刀也很难去界定到底属于刀类还是剑类、虽然刀和剑之间的差异也比其它兵器要小……但盛国的刀客与剑客是泾渭分明的。其次,李遂可以接受别人击败自己,也可以接受自己被人围攻,但他是那种不会“趁人之危”的类型,他在见识过了须原贺的本领之后倒是想和此人过招,但那得建立在对方是“全盛状态”才行,自己吃饱喝足上去和一个体力不满还负了伤的家伙对打,那不是欺负人么? “不如……明天我也上去守个擂?到时候在淘汰赛阶段就能碰上他了。”李遂对须原贺感兴趣的原因并不只是想要领教一下这来自异国的剑术,更重要的是他对须原贺所用的兵器也非常感兴趣。 李遂也曾经见过出云国的高手,还曾经见识过“忍术”这种堪称奇妙的战斗技艺,但就算是出云国常见的“太刀”与“打刀”,也罕有像须原贺手中这般怪异的——须原贺的大太刀长度惊人,光是刀柄的部分就长达三尺多,几乎比随着病猫称号代代相传的“妖刀”还要长,而它的刀刃部分也同样惊人——这把大太刀按长度算已经超过标准规格的长兵器了,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 而这种长度的兵器,须原贺居然可以单手挥舞出那样惊人的速度,称其为超一流高手绝对不为过。更别提就在这半日的光景里,须原贺击败的一流高手已有数位,其中还包括游天阁阁主晋涂这等一门之掌。 晋阁主乃是前文中少年英杰会选手秦炬的亲娘舅,秦炬的一身剑术便是由他所传授,但晋阁主此番上阵并未使用他赠与外甥所用的名剑“撄空”,在与须原贺缠斗了数十个回合之后便败下阵来。 而现在,中原的剑客们终于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晋阁主已经算是到场剑客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了,就连他都战不过这东洋武士,还能有谁? 如果没有人再敢挑战这厮,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可就要被一个外人给夺取了——虽说天下之大,也并非只有盛国能出高手,这种观点未免太过狭隘,但不得不否认的是,大多数人心中都抱有这个念头。 “我来试一试吧。” 第二三五章 论剑群雄会(中) “我来试一试吧。” 共有八条甬道直通会场之内,而这声音,正是由其中一条里传出,伴着狭窄甬道内的回响。 一个相貌平凡的少年出现在甬道的尽头和声音的源头,青丝在后脑处绾成高髻,佩剑松松垮垮地挂在背上。 “这小孩是谁啊?那么多前辈高手都败了,他上去试试有什么用?” “哎,你这是没看今年的少年英杰会吧?这小子可是赛前最大的热门,号称剑道天才的冉渊!” “他就是冉渊?这小子在南边儿听说是很出名呐!” “嘁,天才有什么用?最后夺魁的好像也不是他吧?” “那倒是,不过我听说他是败在了那个魁首萧克龙的手里,非要说的话他最多能排在第二?” “可不是——少年英杰会我是亲眼看下来的,他的实力可以说是相当厉害,和萧克龙交手那场的结果只能说是个意外。” “什么意外?” “那一场的前半段,可是冉渊压着萧克龙打的,给这位新科冠军打的找不着北了都,但是萧克龙突然用了个什么秘法,全身烧的通红,这秘法不但看着吓唬人,也着实是厉害,一下子便反客为主了。” “然后呢?” “然后……冉渊就搓出来一个几丈长的炁剑,而萧克龙就准备硬扛,不是我说,就那架势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栋楼都能给砸塌了。” “扛住了?” “没有,冉渊突然就吐血了,他那一招也就烟消云散,而萧克龙也噗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那怎么分出的胜负呢?” “萧克龙倒是过一会儿就爬起来了,但冉渊据说是中了毒才突然泄劲的。” “中毒?” “是啊,当时药王斋的谷连芃谷老前辈亲自上来给看过的,说冉渊这是因中毒所致,而且这种毒可不得了,好像叫什么气绝散,就连谷老前辈也说不一定能保住他这一身修为呢!” “毒是萧克龙下的?” “不像,谷大师说是这毒是慢性毒,得长期投毒才会生效。” “那下毒的人抓到了吗?” “不知道啊?不过有传言说是他们扶摇派自己人干的。” “话说回来,既然冉渊都准备上场了,是不是说明……他中的毒已经痊愈了?” 人群中有认识冉渊的,有不认识的,有在少年英杰会上见识过他本事的,也有姗姗来迟的,有亲眼目睹的,也有道听途说的,议论之声就像是对暗号一样,七嘴八舌地就把冉渊的事儿给那些不知情的观众们给讲了一遍。 冉渊打甬道出来,两边人群如浪裂,纷纷散开为其让出一条通路,他的耳功不错,自然是能听得见对他的讨论,但看他的状态似乎也不外界的影响。 就在冉渊准备自顾自地登台时,齐小乙突然叫了一声:“渊儿,你现在……” 冉渊冲着齐道长摇了摇头:“无妨。”说罢,冉渊提着腿就站在了台上,与须原贺隔着空气遥相对望。 “冉君此度现身,是否说明身上的伤势已经痊愈了?”须原贺笑眯眯地问道。 虽然须原阳太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但这也不妨碍须原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继续关注着大会的进行,相反,他更是要求包括自己的儿子阳太与凉太在内的所有弟子非常认真地汲取着经验教训。萧克龙是淘汰掉阳太的人,冉渊是最强的少年剑客,于情于理,须原贺都会把他们二人的对决当作重点来观摩。 这场争斗的确精彩,就算是那个荒唐的结尾也可以说是出乎意料。但以须原贺的角度来看,他认为如果不是冉渊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体内毒发,毫无疑问会是他取得这场胜利,或许是因为二人也算同道中人的缘故,须原贺还颇有些为冉渊感到惋惜的意思。 若此子修为不损,当世的顶尖剑修便已有了其一席之地,而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他成为远迈前人的剑魁也未尝不可。所以此番冉渊跃跃欲试来挑战自己,须原贺反而由衷地感到一丝兴奋浮腾于心。 面对须原贺的问候,冉渊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一缕有质无形的炁如烟雾一般在他手中绽开,转眼便化作一片缥缈:“如您所见,就只有这样了。” 这个动作,就意味着本来能以己身为炭火、真炁为铸料、天地为鼎炉造出“染渊”这一柄巨剑的天才已然不复存在,现在的冉渊……拼尽全力也只能像是挤羊奶一样挤出一缕残炁。 而从炁派武者的角度来衡量,冉渊现在的状况就连初开气脉的学徒都赶不上,这一缕残炁可以说是毫无用处,它的存在就好似杯中的最后一滴水,喝也喝不尽,流也流不干,更是解不了渴,只是作为他曾经是一个天才的证明罢了。 “冉君,你……”须原贺的脸色凝重起来:“你并没有恢复实力是么?” 冉渊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要坚持和我对阵?”疑惑的神色出现在须原贺的脸上,他顿了顿紧接着说道:“我相信冉君并非是那种自大到就算被毒物拖累、还仍认为可以战胜我的人,但我实在是很感兴趣……为什么冉君你要坚持上场呢?” “因为听说有一位技艺卓绝的剑客在群雄会之上大杀四方、未尝一败,冉渊听闻后也是心向神往,所以便拖着这具残躯来了。”冉渊笑道。 “嗯……我明白了。”须原贺点了点头,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和对方交手的:“只是这样的战斗,对你而言并不公平不是么?” 冉渊闻言,不禁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战场上哪有公平可言呢?这世上有天才有庸才,对庸才来说公平么?有练兵器的和练拳脚的,对练拳脚的公平么?我不到二十岁,练武不过十年,对我来说公平么?你打了一日还有伤在身,对你来说公平么?” “冉渊执意亮剑,追求的是最强的剑术,此番折了一身道行,也不过是返璞归真,大不了再重来一回。”说罢,冉渊伸手从背后摘下了自己的佩剑。 “有道理,那我便和冉君……共同探讨一下剑术的真谛吧!”须原贺闻声,也将大太刀握在了掌中。 和此前所有的战斗,都不同,这是属于两个真正的、“剑客”对于各自剑道理解的对决。 顷刻间,两人胸中剑意凝聚一处,在剑斗之前,先来了一番“意斗”。 一人快意如冬雪,不曾掩寒锋;一人心气沉若水,难藏块垒重。 “这样可不行啊……冉君,既然都做好了上台的准备,为何还是没能抛却杂念呢?”须原贺在这番意气之斗中占据了上风,不由得说道。 “因为我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带着这份郁结度过一生的准备啊!”冉渊回道。 “那何不放下呢?” “如果真的能放下……那他也不会给我下毒了,不是么?”冉渊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但显然不是说给须原贺听的,须原贺也不会理解,有些事就是这样,不理解那就永远都不会理解。 心不理解,剑会理解,那就拔剑! 先出剑的人,是须原贺,只不过他考虑到了冉渊的实力大损,内力全无,所以并没有动用真炁。 这是一场无关武功高低的对决,重要的,唯有他们二人各自对于剑道的理解。 须原一刀流·奥义·胜居合! 这是须原一刀流赖以成名的绝技,快到斩断空气的致命流光,就算没有真炁的加持,居合在须原贺这位大宗师的手中也比须原阳太那稚嫩的出招还要快! 但冉渊更快,就算他是后发制人,也更快。 天河玄剑·辰星拱日! 冉渊所持的佩剑并不稀罕,扶摇派量产的兵器而已,门中每个练剑的弟子都有一把差不多一模一样的。 但冉渊用的剑法很稀罕,稀罕到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用。 换句话来说,这是他自创的剑法。 有些招式名字直白的吓人,而这招辰星拱日也不例外,冉渊的持剑的右臂向左侧斜伸,剑尖与左胸大概呈三十度角,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刚好招架住了须原贺的居合。 下一个瞬间,少年的脚步向右后方轻踩退了半步,翻腕逆握长兵,以剑首对着须原贺,曲臂一折令长剑以自己胸口为起点画出了一个半圆,弧线的尽头正是出云剑术宗师的咽喉。 就算冉渊还小退了一些距离,但如此狭窄的间合之下,须原贺那长的离谱的大太刀依然难以全力发挥,所以不得不在这一招中暂居守势,以刀背架住了“岁星长挂”的横斩。 金属摩擦的刺耳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浅漫出来的鲜血。 “岁星长挂”本就是一式两段,第一击的横斩不中没关系,冉渊推着长剑蹭过大太刀的刀背完成了一记直刺,以目力难暇的速度,在对方的颧骨到耳侧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任谁也难以想象,这一天下来能在须原贺面前先声夺人取得一丝优势的,居然是一个已经“半废”了的冉渊。 第二三六章 论剑群雄会(下) 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个结果都感到匪夷所思。 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因为根据须原贺的表现来看,无疑是已经接近了人们对于“超一流高手”的定义,就算是冉渊在全盛状态之下,也未必能在须原贺面前占据上风,但如今的冉渊已经修为尽损,却能先手在须原贺身上开个口子,这当然会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个结果也并不奇怪。 首先,要跟大家明确一个概念——中原的剑术门派也好,剑法也好,一直都存在着两个流派,即“剑宗”和“炁宗”,前者偏重剑术本身的修炼,认为剑客修习武功应当注重剑理与招式;而后者则与前者有区别,认为武艺的修行在于内力是否深厚,只要真炁足够强大,那无论什么功夫都能信手拈来,就算是平平无奇的招式也可发挥极大的威力。 当然,这两种流派并不是什么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关系,只是以绝大多数人的天资来说并不能达到某种兼而顾之的程度,再加上人生短暂韶华易逝,所以必须在修行中作出取舍罢了。 而至于剑宗与炁宗的功夫孰优孰劣,武林中大致有一番定论——外功招式易学难精,比起内功来可以算得上是“速成”,而专精于剑法招式的剑客也会在初学时遥遥领先;而炁宗的剑客们通常是“大器晚成”,随着修炼年份的增加、内力水涨船高,达到后来居上的结果。 能把其中一条路走明白,便已十分不易,如果两门齐于一身,那就可以称之为高手了,而要是再加上“年轻”这个条件,就是理所当然的天才。 而冉渊不但以上三者全占,甚至还自创了这一套“天河玄剑”,足以看出其才能。 隐藏在“天河玄剑”这么一个少年自取的、伴有浓厚中二气息的名字之下,这套剑法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即“剑术招式”和“内功运用”。 比如冉渊在与萧克龙的交手中曾经用过的一招“袖里寒笼”,这一招便是将真炁外发再凝聚一处,如牢笼般困住萧克龙的身躯,令其难以周旋转圜,其功效之强甚至连“狂化”之后的萧克龙在中招之后都动弹不得。 而“招式”的代表则就是方才那能后发先至、截停居合的“辰星拱日”,以及一式二段,先逼迫对方不得不招架,再以二段直击对方必须露出的破绽的“岁星长挂”了。 可能有人要问,既然冉渊的剑术这么精妙,那为什么在面对萧克龙的时候不用出来呢? 因为他的炁招更强、更好用,不是么?既然用炁就能简单利落解决的问题,何苦再费事呢? 就说最后冉渊祭出的那柄“染渊剑”,那是剑宗子弟一辈子都攒不出来的玩意儿,染渊神剑一劈下去能把整个擂台都豁成两半,要不是“破炁”在那一刻爆发,恐怕萧克龙就碎在台上了。 而如今的冉渊失了真炁,再无此般依仗,所以只能转而用剑招来与须原贺切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儿,到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事。 在与狂化后的萧克龙交手的后半程,冉渊便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他比从前慢了,也比从前更加容易感到疲惫了。诚然,这其中有毒药发作侵蚀气脉的因素,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自己自从将真炁修练至大成之后反倒有些舍本逐末、疏于对自身剑术与体魄的锻炼。而在谷连芃通知他这个噩耗之后,他也并没有消沉很久。 虽然被人呼为天才,但冉渊却很少以天才自诩,但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当时一般感激自己的天赋——自己断了一条路,却还有另一条后路可走。 而且自己还年轻,所以并不晚。 不,就算自己已经年迈古稀、七老八十,一生修为毁于一旦,那也不晚!因为求道,什么时候都不晚! 齐小乙当时并没有答应齐骏让冉渊出山跟随三皇子鞍前马后,因为齐小乙很了解冉渊并非是一个擅长心计的孩子,也不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他是一个天生的剑客,一个为了剑而生的人,他和齐骏的权谋并非同路,到最后只会毁了这个如璞玉般的少年。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考试,那么齐骏和齐单这对兄弟可以写出很多篇思想不同、但极尽瑰丽华美的文章,若骈文歌赋;李獒春的文章则会让别人很满意,甚至连与他同场竞技的考生都心生钦慕,于上有疏,于下有铭;而贺难与关凌霄这样的人则会因为种种原因或许得不到高分,比如没准儿会搞出什么反问考官或者篡改题意的离谱行为,不过关凌霄更倾向于论说,而贺难应该是篇檄文——他还真写过一篇,贴在了某位同门师兄弟的大门上。 而冉渊并非是那种“会有很多话要说”的人,他作不出许多回答。 他能回答的问题、他能给出的答案都不多,但每一条都只与剑有关!就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位绝世剑客般! 天河如瀑垂下界,星汉若子落棋盘! 霎时间,冉渊连出“恶蛟挺角”、“猛虎开弓”、“怒龙开鳞”三式,此三招俱属“苍龙七式”,苍龙七式以变化万千著称,剑剑诡变莫测,这三剑下来除了第一剑被须原贺以架刀之势弹开之外,其余两招俱落在实处,虎尾摆落胸口,龙头压在右肩,须原贺身躯之上登时便平添两处伤口。 冉渊趁胜追击,又一朱雀七式中的“天马钩蹄”前突,这一式倒是威力万千,若是被那“前蹄”撩中恐怕要生生撕开胸膛,不过其破绽就是出招空当处略大,须原贺也是聚精会神,以一招霸气无匹的“刚力返”振开长剑,大太刀如风吹树枝头般乱颤,紧接着就是一阵擎盖天地的狂舞! 须原一刀流·奥义·回翔! 须臾一瞬,那大太刀被须原贺以双手握持之姿挥舞的虎虎生风,而这一招回翔的姿态则是类似于风车水车的转动,说白了就是“抡圆了乱砍”,只不过乱中有序,处处埋藏杀机。 若是比拼力气,冉渊这个瘦弱的少年无疑是不如须原贺这大汉,但也并非毫无应对之法,玄武七宿中的“室火猪”与“壁水?”两宿相连,而七式中最末的两招也并作一招,珠联璧合之下,这叮叮当当的乱斩之声不绝,却被冉渊防了个水泄不通。 你来我往之下,全然不动用真炁的须原贺……竟是被冉渊压了不止一筹。 也就是说——剑道之上,这位天才少年要比这东瀛番邦的大宗师还要远跨了不止一步。 “岂有此理……在剑术上我居然落了下乘?”须原贺愈战愈惊,虽然剑法依然张弛有度,但渐渐已生疲态。 反观冉渊,自从先手的几招取得优势之后,便越发的游刃有余,前扑后让,左点右搠,搅得须原贺剑势散乱,心绪不宁。 “破绽!”忽然一刻,双方心头同时一跳,对方的破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须原贺若是能捕捉到这个破绽,那他将会一扫颓势,甚至一击制胜;而冉渊此剑如果命中,他便能以此残躯再证剑道,也会挽回中原剑客的名誉! 月下真新阴流·禁手·雨穿! 这一招,是须原贺自目前为止所掌握的、最强的突刺技,并非来源于他本家的须原一刀流,而是他从出云国的另一位天才剑客那里学到的——自从达到了须原一刀流的“免许”之后,须原贺只逢一败,那是一个如崇山峻岭般令人生畏的家伙,而他把击败自己的那一招教给了自己。 这是从血腥的战国时代前就流传下来的杀人技,在试炼中完全不允许出现这种招式,所以才会被冠以“禁手”的名号,据说如果足够快的话——就算是在雨幕下挥舞这招式,刀上都不会沾染一滴雨水。 天河玄剑·叁垣! 这是冉渊在天河玄剑的创作中保留下来的剑招,所以被他冠以了最响亮的名字。 三剑齐出。 并非是象征意义的“连环三剑”,而是太微、紫微与天市三剑在同一时刻一齐爆发! 这一剑,会从须原贺的侧颈没入,穿过他的上身,最后在腰际之下拔出,一剑留下三个致命的伤口,谓之“叁垣”。 第二三七章 两日过后 兵器,就是一个武人的魂魄。 一把好的兵刃,可以让你超越很多不可超越的人,而一把下品兵刃,可能会让你在一场不可能失败的决斗中死于非命。 须原贺的大太刀,是以家传的工艺所铸造的。在出云国内,每个剑道大宗或家族都会有其专属的铸剑师,为家族的每一位武士打造合适的兵器。铸剑师的手艺,可能会直接影响到剑客的性命与荣誉,所以每一位铸剑师都至关重要——为了笼络这些拥有出色铸造工艺、却又极其稀少的匠人们,每个家族都有其不同的方式,而须原家选择的是“联姻”,两个姓氏变为一个,两支血脉相互融合,铸剑之法从此也在须原家内部代代流传。 大太刀名为“梦丸”,刀身铭“天治三年斩鬼梦中”。须原贺并不是在刚刚接触剑道时就选择了这种非主流的兵器,而是在他第一次接受须原一刀流免许试炼失败之后,当时的他实力陷入瓶颈,无法做出进一步的突破,直到有一夜在睡梦中梦见自己手持一柄巨大无比的大太刀斩杀鬼怪,睡醒之后便让家族的刀工以自己梦中的大太刀为原型铸造了这柄宝器,取名为“梦丸”,又刻上了这样特殊的刀铭。 月下真新阴流的禁手非同凡响,令人目力难暇的刀光从梦丸的尖端延伸,就像是白昼之下的流星,在天幕上划过却只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细线,但足以把天空割成两半。 须原贺曾经无数次地在雨里演练过“雨穿”,想看看传说中的极速究竟能快到什么地步,但很显然每一次都失败了,梦丸的刀身上仿佛在水里浸泡过一样湿润,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识过将雨幕撕开的剑术。 将这神技传授给自己的年轻人站在屋檐之下,对着瓢泼大雨挥刀,他穿过雨水又返回来,浑身的衣衫都被打湿,但唯独刀上干燥的像是被火烘烤过一样。 神速,在我的手中重现吧!须原贺的心中狮子怒吼。 在交手的过程之中,须原贺不得不在内心中承认,冉渊的“术”是他所无法比拟的,而在此之间他只遇到过一个人,所以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需要用另外一个绝世天才,来打败眼前的这个! ………… 叁垣成功地贯入须原贺的肩膀,又从他的胸膛离开,但最后一剑被“雨穿”截停。 冉渊手中的长剑在接触中被梦丸斩成了两段,“天市”与“雨穿”同时中止。 “我输了。”冉渊看了看握在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剑。 须原贺摇了摇头:“在我们这场比试之中,输的人应该是我。” 须原贺比冉渊强是一定的,但那是“武功”的层面。在“剑术”上,就算须原贺穷尽其信念与能力,甚至还用了别人的剑技,仍旧被冉渊先发两剑之后才堪堪终止了第三剑,而且若不是梦丸的质地比对方那量产的普通长剑强了不知多少倍,自己绝无还站立的可能。恐怕只有“他”才能比冉渊有着更高的造诣了吧?须原贺心中想着。 “比武就是比武,须原前辈肯主动抛弃功力的优势来和在下进行一场公平的对决,已经是冉渊承您之情了。”冉渊说着便把手中的断剑收回了剑鞘,连同地上的那一半也收拾了起来。“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 “对了,方才您最后用出来的那一招……不是须原一刀流的招式吧?”走到台边的冉渊突然回首,“我看过须原阳太的比赛,他和您的招式如出一辙,须原一刀流的招式也都是以防守、捕捉机会为主,但最后那一剑很不一样。” 须原贺怔了怔,怎么?这小子居然连这种事都能看出来么:“冉君这是何意?” 冉渊的神情肃然:“那是把进攻发挥到极致、全然抛弃掉防御的剑招,和须原一刀流、和您的风格太不搭了。” “如果您在开战的第一刻就用出这招,我是绝无可能战胜您的,但您希望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去使用——那就大错特错了。”冉渊顿了顿,然后说道:“这招式是不需要机会的,它本身就是在创造机会。” “嗯?”须原贺有些懵了,他不是听不懂冉渊在说什么,而是不明白冉渊想要表达什么。 “虽然这一招和须原一刀流的‘胜居合’看似是差不多的、都是追求速度的路数,但实际上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胜居合重视出手的瞬间,越快就能越先砍到对手,而这一招……”冉渊扬了扬手,须原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飞过去了,等到那东西停下来才看清。 那是冉渊方才捡拾起来的断剑的上半截,此刻这半截剑已经完全没入脚下的青砖里。 “它追求的是贯穿性,速度只不过是表象而已——使用者速度能够快到什么程度,那么每一招都能快到什么程度。” 说完之后,冉渊便自己走下擂台了。 ………… 须原贺理所当然地在擂台上站到了最后一刻,无论中原的剑客们有多么不愿意承认,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就是最强的剑客。 只不过,他们在寄希望于没到场的前辈高手之外,又多了一个选择,那就是期待着恢复实力的冉渊,或者是有了一把好剑的冉渊,于是乎这段时间里剑客们对冉渊可谓是嘘寒问暖,不止有替冉渊铸剑的,甚至还有主动把自己家传宝剑送给他的,这让少年也是哭笑不得。 剑,并不是铸造的材料越稀有、铸造的工艺越高明就是一把好剑了,最好的剑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刃长、刃宽、重量、剑柄……以及一个剑客与他手中剑的羁绊。 而在得到师父齐小乙的准许之后,冉渊便离开了临宁县,独自踏上了他的江湖问道之路。至于去哪儿倒是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重新恢复自己的实力才是,或者说,让自己的剑术更进一步,再臻极境。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冉渊这事儿现在算是后话,紧跟着的则是赛程的第二日,不同于第一天须原贺不请自来地大清早站在台上挑战天下剑客,第二日的进行就显得规矩、正常了很多,虽不如头一天那么众情激愤,但也算精彩纷呈。 由于剑客们在第一日已经被须原贺刷下去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今儿各路高手都冒了出来,但由于没有了兵器的限制,所以这守擂大将变了又变。 这是个什么原理呢? 在同一领域之中,强者对弱者几乎就是碾压,而一旦到了不同的领域,那胜负关系就会变得十分微妙了——比方说长枪在绝大多数距离之下都比匕首要好用,可一旦对方以身法不断拉近距离直至短兵相接,你长枪舞的天花乱坠如飘瑞雪,枪头也扎不到人不是?再比方说你是个标准的硬功选手,拳脚一流还很抗揍,唯一的缺点就是轻功不行,碰上了一个甩飞刀的,好不容易等人家把身上带的家伙什用完了,结果你刚往前走一步人家又开始用气功,你难受不难受? 而以上也只是比较普遍的例子,至于像其它什么偷偷扔暗器、假装扔暗器实则用假动作迷惑对手、上台后把兵器放在地上结果交手的过程中突然又捡起兵器痛击对手等等离奇行为……这么多年下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别以为天下群雄会上,上台的就都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手了,想通过以下克上为自己争取名声地位的大有人在,哪怕台上站得是一位超一流高手,也有人敢抱着“偷鸡”的态度上去试一试,万一对方早饭吃坏了肚子呢?更别说就算是一流高手,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也难保没用过什么阴招,光靠堂堂正正,是很难活得长久的。 第二日最终的赢家,是关凌霄,他从当日的午后便登台击败了“一十九路神拳”,然后整个下午就打了六个人,其中还没有什么太出众的角色。 昨天的须原贺和他一比可能都要哭,须原贺一天下来大概和二十来人连续交手,中间连吃口饭的功夫都没有,按照这个比例关凌霄怎么着也得打至少十个人才对。 但关凌霄……他朋友多啊!这厮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有不交,而且现在他已经接替“其父”成为长生盟的盟主,既然他有争夺武林盟主的意愿,不妨就卖他一个面子呗。反正今年四海帮和丐帮出了这档子事儿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竞争力了,九大宗门除了本就不参与其中的上三宗之外又刨除了最有实力的两家,那大家也不急着做这个出头鸟,所以挑战关凌霄的这六个人里除了有两位是其它有志于盟主的候选人派出去的“试探”以外,剩下四个都是和“以前的关凌霄”有过过节或交手经历的,觉得这小子本事高不到哪去,可他们哪里想到如今的长生盟少盟主不但武功进境堪称神速,就连人都换了一个呢? 而到了第三天呢……局面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终于轮到老子登场啦!”这个效仿须原贺大清早就在台上站岗的家伙大声说道。 第二三八章 不见之人 最强……何为最强? 如果是我的话,我所理解的“最强”,那便是绝对强大的武力。 虽然现在的我还不是最强的,但我的梦想是。 不过和我有着同样梦想的人多如牛毛,就在此时此刻,站在台下的人里有一半以上或许都做过这种梦。 只可惜,最强的人只能有一个。 ………… 魏溃效仿须原贺、“学坏不学好”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也要从头打到尾”。 至于为什么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原因主要有二——其一,就是魏溃对须原贺有些不爽,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外国人的缘故,而是须原贺非得搞什么只有剑客才能上台的幺蛾子规矩,魏溃当时难受了整整一天;其二,第二天倒是贺难不让他上去和关凌霄打,所以给他憋坏了,而且他觉得通过长时间守擂的方式可以锻炼自己的耐力,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我今儿站上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多打几架。”魏溃抱着两条铜梁铁柱一般的胳膊,睥睨四顾:“现在你们可以上来挨揍了,谁想排第一个?” 和很多人一样,魏溃在登台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撂狠话,上至江湖高手恩怨,下至街头混混茬架,放狠话环节从来都是必不可少、且极为精彩的一个部分,与“表情管理”和“提人儿”通常会混合使用。 而这一段儿精彩在哪呢?精彩就精彩在,不管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样子,以哪一方的失败为结束,总会有一方、或者一个人,为自己说出来的话买单,堪称喜闻乐见的场面。 很多人对魏溃的这番言辞都感到不满,很多人也都希望能看到魏溃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代价——但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是他们好像还没有那个把自己的不满转化成魏溃的不满的实力。 魏溃这份狂妄的底气究竟来源如何,观众们也不清楚,但他的强悍,却是肉眼可见的。 四海帮内的第一人、帮主陈风平,妥妥的超一流高手,他以真炁筑成的高墙却被魏溃所打破,虽然后来只凭单手便将对方掀翻找回了场子,但也足可见魏溃的实力位列一流之中。而对这个结论作出作证的另一个论据很不幸地也同样出自四海帮,虽说贺难与魏溃是一伙儿的,徐陵泉又和贺难“勾结”到一起把帮主给做掉了,但练家子们却都能看得出来,徐陵泉当时动手那两下子绝无表演痕迹,真是奔着人命去的——只是到底这番怒火是朝着贺难还是陈风平就说不好了,而魏溃把徐陵泉拦下来的那两下子举重若轻,也足以说明其实力相当不俗。 更何况早些时候就有传言说这厮拳打泰山王、脚踢平等王,十殿阎罗个个恨其入骨却又无可奈何,这种传说更为他增添了一分猛恶的色彩。 “魏兄,不如我来……”义刀门的赵贤嬉皮笑脸地就要往台上走,这家伙也是个精似鬼的,身为义刀门年轻一辈最为出众的弟子之一,他不只有一手上得了台面的刀法,更是颇擅于交际。这段日子以来他带着义刀门的几个同辈天天跟在魏溃和病猫前辈后面混着,非但学到了不少宗门以外的功夫,更是和这两位高手关系异常熟络,大有在李遂名下混个“记名弟子”的趋势。 赵贤眼看着魏溃放下狠话之后台下竟无人应战,便主动承担起了这个“热场”的职责,而由他来负责做这个“出头鸟”,可以说是一箭三雕的好计——其一,于魏溃来讲这是个不错的“热身”,而且还能借着暴揍自己来彰显一下武力;其二,于那些有心与魏溃交手的挑战者来讲,能多看看魏溃的实力如何定位;其三,自己跟魏老大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赢是肯定赢不了,但在这个场合上就算是输了,只要输的不难看,那自己也算沾了魏溃的光,在武林同道面前小露了一把脸。 “你啊你……”魏溃看着赵贤笑容可掬的脸会心一笑,然后朝他勾了勾手指:“那就来吧!” 虽然相貌和体型都在沿着“莽夫”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而且因为其长达八年的军旅生涯以及生长在山沟子里并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化教育,导致魏溃的文化水平属于很低的程度,但其实这个豪壮的汉子并不傻——如果把智力这个概念狭隘地量化,那贺难应该跨过了天才的门槛儿,而魏溃也应该算得上是优秀。 而头脑发达的家伙们无论各自的特质是什么,但总归有一部分是共通的,那就是一种名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 对于赵贤的那点儿小心思,魏溃洞若观火,虽然赵贤多多少少有点儿利用魏溃狐假虎威给自己增加名气的意味,但魏溃也并不反感这种行为。 他当年初入天狼军就跟厉铎一斗,不也是这么回事么?虽然当时的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心中不服而已,但从结果来看自己的确也因为这件事获得了关注。 一个并不突出的渺小家伙,就要通过踩着那些“大人物”来上位。更何况贺难说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像赵贤这样会来事儿、有眼力劲的家伙值得拉拢。 说到拉拢……其实贺难与陈炎弼在这段时间里倒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儿,少年英杰会上的参赛选手有一个算一个,贺难都去混过脸熟,而陈公子更是把聚集在本地的一些豪商请了个遍。 虽然陈公子的存在感有些薄弱,也有四五十章没在故事里露过面儿了,但人家的确是一直在办着正事儿的——和他差不多的还有沈放,这位大监赌也即将卸去他身上的重担,而他和陈公子无非就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区别。 而这些见不着面的人,无疑都是在配合贺难酝酿着什么阴谋。 ………… 言归正传。 魏溃和赵贤这个热身活动大概维持了三十个回合,这三十个回合里赵贤发挥了浑身解数,来完成了一场“表演赛”,而魏溃也尽力配合着他的演出,总之,至少赵贤退场的方式还是挺体面的。 赵贤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在全武林面前现了一把,而等到他再一次曝光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 “还有没有第二个?”魏溃送走了赵贤之后,视线又在人们的头顶上扫了一圈。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魏溃话音未落之际,有一个全身披罩在连帽斗篷之下的人已经一个虎跳一跃而起。 虽然此人连头带身子都藏在了那身粗麻布长袍之下,但看其身形以及袍子遮蔽不住的双脚尺码来看,无疑也是个身高八尺腰围一丈的魁伟之士——至于是男是女倒是看不出来,虽然这年头男子能有这般伟岸的都比较少见,但谁又敢打包票说女子不能生的与男子一般健壮呢? “阁下这是……”魏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 那斗篷下的人哼出一口粗气,随机用那五雷轰一样的嗓门儿说道:“我也久闻你魏溃的大名了,一直都想和你过过手,只是没什么机会遇见,既然今儿在这天下群雄会上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在这儿一决高下!” “你跟我认识?有仇?”听对方这口气,好像是认识自己的,魏溃便好奇道。 “说不上认识,也说不上有仇,只能算……”那人应和着魏溃的话,却好像怕自己说漏嘴一样,突然改口道:“你少废话,就说你打不打吧!” “呵呵……”魏溃干笑了两声,然后双手交叉捏了捏自己的指骨,如一挂鞭炮噼啪作响:“既然你这么想找死,那我一定打到你尽兴为止……” 说罢,魏溃当即便绽开气势,抡拳如打铁般擂了过去! 而那斗篷人也毫不示弱,一招威力差不太多的直拳也如锋刃一般推了过来! 但……魏溃这一拳可不是冲着打人去的,就在拳锋擦着斗篷人的脑瓜子过去的时候,这一拳突然化作利爪,将那斗篷向上扯起! 第二三九章 楚江王 魏溃这上来就要“扒人衣服”的举动,无疑是很不礼貌的。 但不礼貌,也并不意味着“不正确”。 毕竟除了与斗篷人交手的他本人之外,在场下观赛的观众们对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也十分好奇——你说他想当武林盟主?这遮遮掩掩的样子好像也不是,否则他大大方方地上来不就得了?更别说只要他能一直站在台上,那真面目迟早都得曝光,所以只能推测他和魏溃存在着某种渊源。 然而,斗篷人可是有备而来,既然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隐藏自己的身份,想必也不会没做好“在交手的过程中被人掀开头罩”的准备,魏溃此举说是不出所料也好,说是正中下怀也罢——但见魏溃那如虎爪一般的大手即将薅住帽顶之时,斗篷人的手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并且还趁此机会反将了魏溃一军。 “咦……有点儿意思。”魏溃的手腕被猛然擭住,神色稍稍发生了一点儿变化。 在交手之前,高手都会依据对方的体型、架势以及肌肉的分布等外在因素来对对手的实力进行一个简单的判断,例如一个七尺左右身高,体型匀称的家伙在面对八尺大汉与六尺矮人之时,抛开双方的实力不谈,至少在战术的采取上肯定会有所不同。 绝大多数人的身高与臂展的比例都接近一比一,由于直接决定攻击范围辐射区域的缘故,臂展越长在近身格斗中占据的优势越大,尤其是在作战的双方比起远距离真炁对轰都更擅长贴身肉搏的情况下,老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便是如此。 为什么人们学会了使用兵器而不是用拳脚蛮干?“距离更远”绝对不是唯一的因素,但一定是最重要的因素,武器就是手脚的延伸,武器越长就意味着可以先击中对手,就意味着自己越安全。 作为在军队接受过正儿八经兵击训练的前天狼军万骕营先锋官,魏溃对于“距离”的掌控远超同辈的江湖人,这也是支撑他实力的一大柱石。他通过观察斗篷人的身高和体宽,料定对方就算有所防备,但面对自己的速度也绝对防不住…… 可是没想到,居然失算了。 斗篷人擒住了魏溃突袭的大手,食指中指在魏溃腕上一捏,老魏只觉得腕上一麻,仿佛过电一般迟滞了一刻,而就是这一刻,已经足够这斗篷人作出下一次进攻了。 一记凶狠无比的直拳自袍底探出,魏溃虽是右手受钳,但左手已经足够他作出应对,面对这直拳正攻,魏溃一拦一推,欲将斗篷人的攻势生生拗断! 只是…… 那拳路比魏溃想象的还要快,快,不止一分! 魏溃这“拦”的架势倒是出来了,但还是慢了些许,斗篷人的拳头已经探进魏溃的怀中! 一击即中,万击待发,斗篷人第一拳得手,也松开了钳制魏溃的那只手,双拳连打如暴雨倾流。 这是魏溃最擅长的进攻方式。 “我会怕你?”魏溃睁着一对虎目,凶相毕显,在对攻这件事儿上他绝不认输,也绝不会输。 横竖拳中的“百火”,拳打如烈火燎原,又如铁水迸溅,但见两人四手交织一处,打的拳影乱飞,砖石四射,风惊云走,电闪雷鸣。 场面上,双方堪堪战了个平手,但魏溃心里却很清楚——对方击中自己的次数比他的有效攻击更多。 “方才掐住我手腕的手段应该是‘点穴’,点穴的影响到现在还存在,但这绝对不是我慢下来的理由……”出拳的过程中,魏溃的大脑也在极速运转:“这家伙也没快到病猫前辈那种程度……” “所以不是‘快’,而是某种可以延展自己攻击范围的手段是吗?” 想到这一点,魏溃决定试他一试,便猛然向后退了一大步。 敌退我进,斗篷人抓住这个机会也猛进了一步,那拳头正印在了魏溃的胸膛之上。 这一拳重的很,但好在魏溃能承受的下来,他本就是以抗揍著称的。 一拳、两拳、三拳……魏溃忽然便如慌了阵脚一般,本来凶悍的势头土崩瓦解,而斗篷人则愈战愈勇,打的魏溃节节败退。 但就是这几拳,让魏溃那个极其大胆的猜想得到了认证——这个蒙面的对手,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攻击范围和角度…… “让你这么一直打下去,我也很累啊……也该到我了。”魏溃一个侧身逼进斗篷人的怀内,树干般的上臂将对方的双手挟持在自己肋下,斗篷人的力量也不弱,但他试着抽出自己的胳膊,却纹丝不动。 斗篷人心知在这个距离之下的角力对于自己来说极为不利,两手又各伸出二指来戳魏溃的穴道,但魏溃的反应更快,一膝盖便顶在了对方的胸口处,斗篷人的身躯登时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 而魏溃没有丝毫的犹豫,紧跟着进步,两只拳头在空中一拽一砸,终于扯下了这神秘怪客的荫蔽。 ………… “居然是他……”台下有识得这位的,已经惊呼了出来。 而魏溃见到此人本尊,也是颇有些惊讶——当然,这并非是魏溃和他早就认识什么的,而是因为此人的相貌实在是……太为怪异。 至于怪异到什么程度呢……总之,这应该是全书截止到现在出现的、形象最为特别的一个,而据我估计就算是到完结,也不会出现比他更奇葩的人了。 如果用两个字来描述他的外貌,应该是“猎奇”,如果是三个字的话,那就是“不像人”。 只见这斗篷下藏着的,是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壮汉,而汉子那张国字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横肉,反倒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对浓眉,好似用黛石描过一般。 单看脸,这男子说得上是英俊非凡,就算他的相貌与身材严重不符形成反差,也不会被冠以“猎奇”的怪称了。 之所以此人不像人,还是因为他身上的其它特征——比如说他那短的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再比如说他那长的手腕垂过膝盖的胳膊。 离远了一瞧,活脱脱一个长臂大马猴。 关于这种相貌呢,纵观历史都找不见几个,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是刘皇叔了,据说玄德公双手垂膝,能自顾其耳,也就是胳膊特别长耳朵特别大,但还缺少了“脖子特别短”这个同样非常醒目的特点。 后世的人们通过研究某种叫做“生物学”以及“遗传学”等科目,认定了人的诞生并非是由神仙用泥巴捏出来的,而是和灵长类动物有着某些渊源,甚至有着共同的祖先,而这种外貌特征应当是有一定程度的“返祖”。 但就在如今这个时代,就在武林之中,这种相貌可以说是天生的练武奇才。 那他究竟“奇”在哪儿呢?首先,脖子特别短,就意味着咽喉这个十分重要的要害不会被暴露出来,天生就比别人少了一个致命弱点;其次,胳膊特别长就意味着无论是徒手还是使用兵器,总会比别人有非常大的距离优势;第三,他体态也非常健硕,力量耐力和抗击打能力都比常人发达。 能将这三点异于常人的特征兼于一身,且这是别人无法复制、先天优势于一身,那他不是奇才谁是? “原来你的秘密就是这个……”魏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的一双长臂,他总算是洞悉了对方动作不快但总能先自己一步的奥秘——魏溃比这怪汉还要高出大半个脑袋,也更加强壮,但要说臂展反而还比对方短了一些。 “你误会了。”长臂怪汉冷哼了一声:“我披着那斗篷并非是要在比武中刻意隐藏我身体的异常……而是要隐藏我的身份。” “哦?看来你也是个很出名的人物了,不过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吧?”练武之人大多五感发达,魏溃也不例外,其实自打长臂怪汉显露真容便有人将他认了出来,这些话都落入了他的耳中,只不过魏溃出于充分尊重对手的原因,还是觉得让对方自己报上名来比较好。 “楚江王,芮无勋。”长臂怪汉冷哼一声答道。 魏溃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我了……你要给那两个废物报仇?” 芮无勋又道:“你又猜错了……我和那两个夯货没什么交情,我们绿林中人也鲜有替别人报仇这种说法,活着的人自己去报仇,死了的人儿孙去报仇,他们两个落得这种下场只能说是自己技不如人。” “十殿阎罗的位置有了空缺,自会有人再去补上,但你连杀了两个,绿林要是不还以颜色,旁人会以为我们怕了你。”芮无勋继续说道:“秦广王老而不死,宋帝王胆小怕事,阎罗王隔岸观火,卞城王风瘫发作……”其中倒是没有提到已经与贺难暗中勾结、继承了其父威名才得以上位的仵官王郑去来,估计就没把他当人。 “算来算去也就我有胆子、也有能力提着你的脑袋回去了。”芮无勋说着又看了看四周:“当然,你们江湖中人向来号称嫉恶如仇,看不上我们这些落草的,估计我今儿也难有命从这天下群雄会上离开,不过要是死在你们所谓的‘对付这些邪魔外道,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的借口之下,我在绿林里也算是个传奇了。” “少做梦了……”魏溃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丫只会死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就是我,谁敢上台我先干死谁。” 第二四零章 芮无勋 三十年前,盛国南海边儿上的一个小城里诞生了一个相貌颇为奇特的婴儿,下生时重八斤二两,红光满面,十分健硕。然,此子与其他婴孩最大的殊异,便是那双生下来就显得又扎眼又恐怖的手臂,就连这个婴孩的父母,在亲眼看到他们的孩子之前也从来没听说过哪家的孩子能有这么长的胳膊。 为人父母,无论旁人怎么谣传这孩子是个怪胎,但自己肯定不会因此就对孩子产生什么偏见,尤其是芮父——他本就是练武出身,在县城里经营着一家武馆,虽然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名声,武功也只能说是三流,但关于武学的理论是共通的,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若是练武,那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奇才,反而很是欣喜,还取了个小名唤作“猿儿”。 他也同样清楚,自己的本事放眼整个武林实在是说不上厉害,自己能做的也只是把儿子领入行,若是想让他有一番大造化大作为,还真得找个名师传授才行。 虽说芮父的能力平平无奇,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人脉在的,更何况这孩子的情况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不少武师都到芮家来串过门儿,想要见识一下这无比适合练武的体格儿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这些人的心态和刚刚把魏溃引入武道的杜荣差不多,教一个也是教,教十个也是教,收下这孩子不但能卖给芮老头儿一个人情,万一这小子未来真成了一把好手,那自己这个当“启蒙师父”的也跟着沾光。 然而芮父知道,这些上门的武师和自己都是半斤八两,稍有些本事的也只能说在郡城中还算有几分名声,综合考虑下来,还不如自己教儿子来的放心,便以孩子还没长大、等到岁数了让他自己选个想拜的师父拜入门下的借口推辞了。 终于,在猿儿六岁那年,终于有一位江湖上大有名气的一流高手愿意收下猿儿为徒,芮父为了庆祝便摆下了一个“拜师大会”,除了猿儿未来的师父以外,还宴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到场。 可就在这拜师大会之上,一位游方的老道却闯了进来。按理来说,这是个喜庆日子,芮父作为武者本身又比较爽朗阔气,那老道想来混一顿饭吃那无非就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但这老道吃完饭抹了抹嘴之后还非得要见主人一面儿,第一句话就是:“既然拜师宴我都吃完了,那这孩子我就带走了。” 此话一出,不只是芮父芮母脸色变了,就连这位欲收下猿儿为徒的高手也是心生怒火——这场拜师宴是给我摆的,结果你跳出来说这话,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于是乎便要下场跟老道较量较量,如果老道输了给我们赔礼道歉然后赶紧走人,如果自己输了那就是技不如人呗,这师父自己也没脸当了。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高手兄说出来的话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而这老道倒也不恼,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啊?” 此处的“文比”,并非是要跟高手兄俩人一人一张纸一根毛笔比谁的字写得好看或者谁能写出诗词歌赋来,而是对于不同比武方式的划分。“文比”就是二人不直接交手,通过一些项目间接比试本领,比如说射箭、举重之类的;而“武比”那就是对打,直到一方认输或者躺下为止。 这两种比试手段各有千秋,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比无疑是最为直接且传统,但缺点就是拳脚无眼,毕竟还是“比试”,没那么多你死我活,万一给别人打死了打残了怎么办?与之相比,文比就减少了很多这样的风险,也更加轻松、省时省力,但缺点就是不那么直观,因为很多不学无术、以旁门左道来作弊的人喜爱采取此方式,营造出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而这些“专精于文比”的人一旦到了实战中很有可能就当场拉裤里了。 对于老道提出的问题,高手兄也是一点儿情面不给,直言咱们文比武比都来一场——关于这一点,高手兄也是藏了个心眼子的。 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专精一门的多,但只会一门儿的少,这位高手兄四十余岁,年富力强,正是内力和体力都处于巅峰之际,而他的看家本领就是一手精湛的暗器技术,弹无虚发。 文比,那咱们就比谁的射术精湛。高手兄在这一点上也颇为自负,就算是绝顶高手,除非是在暗器上有过将近十年造诣的,否则绝无强过自己的可能。 一群人闹哄哄地将老道与高手兄拥出芮家大门,为二人选定了五十步开外的一棵坚韧挺拔的樟树作为靶子,又用面粉在上面画出了靶心。高手兄率先出手,欲让这老道知难而退,只见他自腰间一抹,然后便在面前一扬手,围观众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自他手里飞出,再往前凑近定睛一看,那三把不到巴掌长的小飞刀齐齐钉在靶心当中,最深的一把足足没进去了一半长度。 老道则是一副“这群人真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把刚才吃饭时用过的木筷子伸了出来,若要细看,那筷子上还泛着油光。他也不等别人说什么,“唰”地出手便将一根木筷子掷出,而那根筷子也是嗖地便消失了踪影。 “这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啊?”人群中叽喳作响。 芮父本着当家作主的态度,走到那棵樟树前面一看,顿时便感觉到自己这些年的武都白练了——如果说飞刀是“入木三分”,那这根筷子就是入木十分。只见那普普通通的筷子不但全然没入树干之内,落点竟然还不偏不倚地扎在了三把飞刀形成的中心, 接下来的武比,结果想必也不用多说了,老道留着另一根筷子的目的就是来应付这场武比的,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就给高手兄打发走了,还是高手兄主动向芮父请辞。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样子,芮父的心理也不好说是喜悦还是迷茫,但既然老道的本事更高、且高出了不止一点儿,自己找来的那位高手又主动退出,那就让孩子跟着老道走呗。当然,芮父也对老道的身份行踪产生了不小的疑问,只不过大部分问题老道回答的都差不多:“有缘。” 直到猿儿跟着老道去了,芮父也只知道这瘦巴巴的老道的道号,唤作“万霞道人”。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一家三口也只团聚过两次,而老道也给猿儿取了个大名,也就是芮无勋——据老道所说,芮无勋相貌奇特,命格更甚,此生不可出仕为官,不可参军入伍,前半生不宜扬名,只要如此四十岁之后定会称名天下,最后得以善终。 而芮无勋出师之后落草为寇,也是师父万霞道人所准许,但同样给了他一条戒律——我知你平生好斗,也不甘心默默无闻,所以你去落草是命中注定如此,为师并不拦你,但须知盗亦有道,你若是肆意杀生,那一定会遭到天道报应,到那个时候为师也救不了你。 芮无勋虽然性格比较狂傲好斗,但对于师父的话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听,所以就算时至今日,他凭借一身旷世的武功在绿林道上横空出世,用拳头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便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席之地,更是坐上了十殿阎罗中楚江王的宝座上,打是打了不少,但在他手上……还真不怎么杀人,按他入行十年多一点儿来算,一年平均也就杀一个人吧,而且他杀的这些人基本上以同行儿居多。 这种事发生一个绿林巨寇身上,恐怕任谁都难以相信,他不杀人,难道他的手下也不杀人么? 这么说好了……楚江王芮无勋,作为十殿阎罗来说,并没有自己的直系手下,最初的确有一群对他又敬又惧的喽啰们跟随他,但很不巧某一次这些人坏了他的“规矩”,于是他便把这几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喽啰给统统干掉了——这事儿以后他就想清楚了,这群傻逼只会坏老子的事儿,那还要他们干什么?别再哪天他们害人老子挨雷劈,所以他就把这群喽罗全都遣散了,自己无事一身轻。 这么做,的确遭遇了不少微词。当然,绿林中人不会“口诛笔伐”,因为他们之中普遍文化水平都很低,但要是动手——就算是十殿阎罗级别的,也得同时来三个以上才有可能赢他,还不能保证自己死活。 所以就算是十殿阎罗,也都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魏溃连挑了泰山王和平等王这事儿,其实跟芮无勋也没多大关系,但一来同为武者,他也想和这种强手较量一下,二来既然他也是十殿阎罗中的一份子,他也得出力,三来转轮王对他有恩,这回是转轮王特地到他的地盘儿上请他出手,他也不得不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师父万霞道人来信,说他马上要经历一场大劫,大劫度过去就是一场大造化,他觉得正好对应了此事。 出于以上这四个理由,芮无勋便提着脑袋玩命儿似的来到了天下群雄会上。 ………… 回到现在,在揭破了芮无勋的神秘面纱之后,擂台上的二人又重新开始交手。 但情况似乎和魏溃所想的不太一样。 “你就这点儿能耐?”芮无勋的一双长臂招摇,朝着面前右半身像是中了风一样的魏溃勾了勾手指。 第二四一章 力 “拳法,擒拿手,点穴……”魏溃的心中在盘算着芮无勋已经暴露出来的招式。 “通背拳应该是胡圣的胡家通背拳,擒拿功夫则是拈花铁手,与点穴同源,这是一种专精于近身缠斗的功夫……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儿鞭法的影子?“与此同时,台下也有一个见多识广之人分析道。 两人对芮无勋的分析与了解高下立判,不难看出,魏溃的弱点……已经开始展现出来。 他是一个长于行伍、从底层小兵一直干到先锋大将的军官,战斗经验比之一般的江湖中人更加丰富,这得益于天狼军中残酷的实战训练、以及亲身在战场上的玩命冲阵。 然,能去提着脑袋在边疆和外族打仗的人,鲜有武功傍身之人,大多都是参军后由军队统一传授武艺,虽然其中各类项目也不少,但一来十分驳杂,拳脚兵击骑射列阵等多而不精,二来军中教习的都是些十分平庸的武术,至于这些武术适不适合你、你能练到什么程度——基本就只能看你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了。 而军人去跑江湖,尤其还是在这群英荟萃集结的场所里,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一种劣势——他们对于武功的了解、无论是项目还是类型,都太过稀少了。虽然就算是江湖人士也不可能对所有的武功都有所涉猎,但交游广阔的总归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当然了,武功这种事儿,并不是说你对它有所了解,就有办法能破解的了的——就按目前芮无勋所展示的这几种武功来说,都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上等武功,其中也就那鞭法值得人高看一眼,其余的都是些寻常功夫,就比方说那胡家通背拳,是芮无勋之父在其幼年时期武术启蒙时所传授,在南海一代不少武师都是教这个的。 真正强的,也不一定是武功,还是武功的使用者,眼下,这个强到很难破解的家伙,正是魏溃面前的芮无勋。 武功被创造出来的原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更快、更有效率的杀人,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基于对手是一个正常体型的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但芮无勋并非常人,有些可以攻击到常人要害的招式对他来说不痛不痒,有些可以见招拆招的场合则会被他那双长臂生生搅乱。 总之,这种身体上的先天优势是别人无法企及也模仿不来的,和魏溃的神力刚体差不多,都是顶级的根骨。 那眼下魏溃与芮无勋交手落入下风,是不是说明魏溃的“神力”,距离芮无勋的“长手”还是差了那么一些呢? 这倒也不尽然,因为魏溃的拳法除了和杜荣学习过一段儿时间外,其余的主要是靠自悟,而拳法这东西本身在格斗中就比较劣势——“三年拳不如一年跤,一年跤不如两天刀”。排除兵器的存在,在一对一的肉搏之中最好用的是关节技,其次是抱摔,最末才是抡拳头。芮无勋所擅长的擒拿点穴功夫属于贴身战中的王者,刚好克制魏溃的拳。 威力再强的招式,只要打不中对手,那就没有意义了。 魏溃是怎么吃亏吃到现在“半身不遂”这个局面的呢?说来也很简单,那就是芮无勋一直在精心控制着二人之间的距离——离远一点儿,不是魏溃打不中芮无勋,就是芮无勋的攻击先至,破坏了魏溃的架势;而如果贴到极近处……人家芮无勋就是练擒拿的,就算手臂的“间合”过长,也可以通过技术来弥补。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难缠……”魏溃现在心里想的则是另一回事儿,当初自己初出茅庐,就被厉铎给技术碾压,现在自己好歹也是个一流高手了,居然还被人技术碾压?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这其中蕴含着两条道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他某方面的长处过于长了之后,就会下意识地去发展自己的长处,而忽视自己的短处;这第二条就是,同类型的武者,只要其中一方的修为比对方稍高一些,那打起来都会是碾压的场面,具体可以参考须原贺一挑四对阵四个杂鱼。 天底下可以和魏溃在力量方面作对等较量的,绝对不超过十个人,而这种力量恐怖到一拳打过来,如果你不做任何防御,纯靠身体素质硬顶有很大的概率会当场就死,那就算没有技术狂抡王八拳说不定也能抡出个准一流高手来,那么这个人还需要特意去锻炼技术么?最多也不过是锻炼一下如何能更快更准地把拳头打在对方的要害上对吧? 但标准和标准是不一样的,上述说的只是“准一流高手”的标准,一流、绝顶甚至天下第一又如何呢? 天下第一,就意味着你可以战胜所有对手,无论是一对一还是一对多,都必须战胜。 念及此处,魏溃突然浑身一震。 一股腥甜的血气在他的舌尖绽开,冲刷着整个鼻腔。 右臂的麻痹逐渐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全身脉搏莫名的狂涌,魏溃微微拧动着右腕,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占尽先机的芮无勋突然脸色有些变化,他那双俊秀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魏溃的动作,他知道,这是对方在释放危险的信号。 “了不起……你居然能靠自己解除点穴的限制……”芮无勋不是没见过能解开穴位封锁的人,但通常都是同样擅长点穴的高手才行,他看不懂魏溃做了些什么。 “这一点我倒是很惭愧……只能说是我的体质比较特殊吧。”魏溃的右腕还在不断地扭动,整个人的身躯也微微后倾。“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点穴对我是没有用的。” “那还得试试才行!”芮无勋那张白净的脸上骤然流露一丝狰狞,身躯如利箭一般射出,两只大手被远远地甩在背后,但细看其十指,竟然隐隐有真炁化作红光流动! 每根手指都刮起一道锐利如刀割一般的气浪,在芮无勋的手还未触及到魏溃的皮肤时,气刃已经先一步划开了他胸前的衣襟! “去,你,妈,的。”魏溃酝酿了半天的招式终于发作,他用了一个类似于投掷什么东西的动作,把自己的右拳挥了出去。 这一招是他练功时灵光一现产生的想法,但一直没有机会在实战中施展——根据他的估计,其他人很难接住这一招,而可以接住这一招的李遂肯定会依仗身法的迅捷躲过去,速度不够快的芮无勋倒是非常合适作为一个试刀的对象。 虽然这姿势看着很不对劲,发力方式也比较奇怪,但就在出手的一瞬间,风云变色! 比风云还要剧烈的,是芮无勋脸色的变化,此时他的身子还没落地,而他的轻功也没有好到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的离谱程度,所以他只能硬接。 或者…… 芮无勋的两手化作流云,攀附在魏溃右臂之上,左手小臂垫在魏溃肘前,手背顶在肘弯,对拳路形成挟制,而右手则趁势握住魏溃的手腕,两手合力向反方向逆推,欲将魏溃的胳膊自肘部为中心拗成两段! 魏溃的手臂极其雄壮,自然不可能一碰就碎,而右臂被夹住的一瞬间他便提着左拳照面砸了过来,二人就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下展开了激烈的攻防。 “你倒是比那个废物厉害一点儿……”魏溃边打拳边打嘴炮也是习惯了,原来这种行为在他身上还不明显,但自从拜了病猫为师之后,他连毛病也一起学了来。 “也就一点而已了……”芮无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他话中好像另有所指。 霎时间,芮无勋委身一蹲,半坐半卧地倒在了擂台上,然后便将魏溃拽倒在地,然后便反剪住了魏溃的双臂。 虽然芮无勋并不以速度见长,但这瞬间的一扭一拿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在剪住魏溃双腕时他又把重心前移,身子压在了魏溃的背上,手臂也勒住了魏溃的脖颈子——魏溃的颈部肌肉十分发达健硕,但芮无勋的胳膊甚至能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一圈半。 在芮无勋的计算中,不到十息的功夫魏溃就会被自己勒死——这种锁技是人力完全没有办法破解的——或许护体炁障可以,但自己刚才下手的位置全都是对方气脉上的关键穴位,此时就算想要施展炁力也来不及了。 不能跟这家伙再耗下去了,杀了他之后还得想办法跑路……要不要挟持个人质什么的? 什么样的人适合当人质?身份重要,实力还得很弱……这天下群雄会上可不好找啊…… 在芮无勋看来,被自己这个人形绞索困住的壮汉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稍稍分神,为接下来的退路做出准备。 “你不会真觉得能打的过我吧?“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芮无勋的耳畔响起,魏溃的脑袋扭转了九十度,凶神恶煞的眼神笼罩在芮无勋脸上。 下一刻,已经连气都喘不匀的魏溃,凭借着一股不知道哪儿来的恶力,在身上还挂着大半个人重量的情况下,站了起来。 第二四二章 公私分明 这是一个外行看了很滑稽,内行看着却深感恐怖的景象。 魏溃可是正面朝下被芮无勋压在地上的,而且芮无勋姿势的重心在前,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魏溃的脊椎上,还卡住了他的脖子——但就算如此,魏溃依旧凭借着腰力给自己“撑”起了身,两条腿宛若梁柱。 在这个过程之中,芮无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要遏制住魏溃这种极度危险的行为,但他那狰狞的表情和魏溃那淡然的态度形成了反差,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杯水车薪。 紧接着,魏溃肩头发力,稍稍用力抬起了左臂,将“裹在自己身上”的芮无勋举了起来。 “你……”芮无勋看着纹丝不动的魏溃,不禁低声惊呼。 “我怎么了?”魏溃把胳膊展平,芮无勋方才死死卷住魏溃的长臂像是海水退潮一样从他的脖颈上离开,魏溃的力量就像是一股飓风,那是人力无法违逆的天灾。 顶级的根骨中,也会有顶级和更顶级之分,所谓“一力降十会”,正是如此。 “神力”并不是斗不过“长臂”,只是因为魏溃到现在才刚刚展现关于“神力”的那一部分而已。 大手将芮无勋的身子抓举起来,往天空的方向一抛,离地丈余,而魏溃的右腕又重新开始了疯狂的抽搐,当他攥成拳头的时候,就是芮无勋的死期! 他今儿既然要试招,就一定要试到成功为止! “不……不……师父说过在这场大劫之后会有一场大造化在等着我……那我怎能止步于此!”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陷入悬空无处可逃的芮无勋拼上了命来调整自己的身形。 他在坠落的过程中横移了约莫一尺多的距离,而就是这一尺,让本照射在他背上的刺目阳光洒了下来。 没有人能直视太阳,至少魏溃不行,所以日光灼烧他的瞳孔之前,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眶周围的肌肉隆起,仿佛峰峦被握成山口,余下一阵透过眼皮的温热与异样的橘红。 就是现在了! 芮无勋不成功便成仁,右手四指并拢朝着被晃了眼睛的巨人发动了致命的要害攻击,他的指上功夫仅次于擒拿技法,稍微咬咬牙连铁板都能戳穿,更遑论皮肉?只要指尖戳进去,那就是必死无疑。 在名为“死亡”的戳刺逼近咽喉的最后关头,魏溃忽然让了一步然后转身,就是这一退一转,本来能像枪尖一样刺进去的攻击被迫变成了小刀一样的划,但只要没深到一定程度那短时间就并不致命。 错失良机的芮无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魏溃就算闭上了眼睛也能躲开自己的杀招,但他没有自暴自弃地停止进攻,也没有主动开口问话暴露自己的方位,而是趁机绕到了魏溃的另一处防御死角依然延续着自己的攻势。 像是“为什么你闭上眼睛也能躲开我的攻击”这种废话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必要说的,因为就算你问了人家也不一定会回答你,而且魏溃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阳光闪花了眼又不是彻底瞎了,现在找机会进攻才有赢的希望,等到一会儿对方缓过来了马上情势就反转——难不成你觉得芮无勋得到了魏溃的回应然后就可以心满意足的去死了? 答案显然是不。但魏溃的答案也一样。 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没有让芮无勋变得愈发狂躁,反而让他变得更加专注和冷静,所以他发现了一些事情——魏溃依然闭着那双虎目,但眼部的肌肉却不再紧绷,反而变得柔和——那是一种不应该出现在这种狂人脸上的违和表情,而那张粗犷的脸上也不再闪烁轻蔑与狂热,反而沉着如水。 “你知道么?自从我和一个速度很快的家伙认识了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追上乃至战胜比你要快的人。”就算在日常中,魏溃也鲜有如此平静的时刻,好似一个孤坐岸边垂钓的老翁:“当对手的速度快到你应接不暇的时候该怎么办?当你依靠常规手段根本捕捉不到对手的行动时该怎么办?” “我运气不错,最近刚好结识了一个在此造诣极高的前辈……而他给我的指导是……”魏溃继续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有些时候,我们要学会抛弃五感。” 抛弃五感,去感知炁的流动。 说罢,魏溃一拳击出,这看似偏颇的一拳本将打空,但芮无勋就好像是在等着魏溃出拳一样撞了上去。 但他自己明白,是魏溃预判到了自己的行动轨迹。 都说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但如今这闭了眼的金刚似也不弱于目眦欲裂时。 “要是你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儿,那就可以准备去见阎王了。”魏溃眼中精光四射,这是他给芮无勋施舍的最后一点儿耐心——他厌恶山贼,一直都是。 “老魏……”贺难在台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朝着魏溃比划着:“别杀人。” 魏溃看了贺难一眼,这小子还真是“公私分明”。 ………… 就像芮无勋所说的那样,他把群雄们“架”了起来,没有人会背着骂名一拥而上干掉他,就算有些人有那个心,也得考虑一下影响——他是魏溃的手下败将,魏溃都没有在台上杀了对方。 从芮无勋离开擂台的那一刻起,魏溃就并不关心此人的去向了——那是贺难应该做的事情,自己只负责打败一个又一个强敌。 “你不歇一会么?”下一个登台者向魏溃发问,虽然看似是关心,但依据此人恶劣的性格来说也有可能是挑衅。 苏眉清依然是那身打扮,不像个乞丐,当然也不像个公子哥儿——江湖上有不少传言都与侠士们身上的秘闻轶事有关,就比如丐帮里这对冉冉升起的新星兄妹。 据说这对兄妹是“花陵苏家”的人,而苏家的发迹可以追溯到盛国的太祖皇帝——苏家先祖于四大姓起兵时便追随太祖皇帝左右,负责统领亲卫,军中呼为“铁将军”,曾数次在大战中舍身救主,护太祖皇帝周全,最后于危难时刻亲自率军殿后殒命沙场,太祖痛惜之,遂赐其子继承父爵,享有免死金牌。而盛帝国建立之后大将军谋反一事中,苏氏的二代先祖同样为护皇帝性命阵亡,于是太祖皇帝便以苏家为自己的护陵人镇守花陵,世世代代享有国公之爵位俸禄。 这个传言并非是假的,苏家兄妹也从未否认过这一点,更有甚者甚至曝光出了苏眉秀乃是苏家当代家主苏挺的嫡长女。只是人们想不通,苏家这种显赫的家族,怎么会让子孙掺和到江湖这个大染缸里呢?有所不同的是,无论是苏眉秀还是苏眉清都对此三缄其口。 原因很简单,苏眉秀是嫡长女又不是嫡长子,苏家轮不到她来接手,而她又着实是个女中豪杰,便决定入江湖来闯荡——苏挺虽然觉得女儿家打打杀杀有些不妥,但也没有过多干涉,便让苏眉清陪她一起。 那苏眉清是嫡长子么?当然也不是,至于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以后再说也不迟。 回到眼下,苏眉清也不是非要挑衅魏溃,但他就是看对方不爽,贺难也好,魏溃也好,他都很不爽。 “我们之间还有一场胜负没分出来。”苏眉清直抒胸臆,他相信魏溃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 当时的魏溃与苏眉清各出绝命之式,但就在即将发生碰撞之前被苏眉秀所阻止。 “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出来挨揍了?”魏溃挑了挑眉。 “这不光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还代表着丐帮……于情于理,都是我该上场的时候了。”苏眉清丝毫不惧魏溃,只要不谈及这个死妹控的软肋,这家伙还是很健谈的。 魏溃冷笑了一声:“丐帮还真是会做人,别忘了我们刚刚还帮你们讨还回了清白。” “两码事,对于你和贺难的出力,丐帮感激不尽,日后来丐帮做客,我们定会奉为上宾。”苏眉清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是他们丐帮做的有些不厚道,所以转移了话题:“与其等到你被消耗的油尽灯枯,倒不如趁你状态正佳的时候上来,这样就算输了你也没话说了吧。” “真是笑话……”魏溃不满地撇了撇嘴,心想这个苏眉清还真是讨人厌:“老子会输给你?” 苏眉清对着魏溃比划了一个“一”,而魏溃也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 他们形成了相当的默契……一招决定胜负。 只用一招。 第二四三章 矛与盾 苏眉清并非是苏挺的亲生儿子,他和苏家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他的生父是花陵苏家当家人苏挺的至交好友,也是一位武功相当不俗的高手,但在某次与人相约决斗之时惨遭对方毒手,最后不治身亡,苏挺便将好友的遗孤接到了自己府上,认作养子,而恰好他与苏眉秀年龄相仿,便一同取了大名。 而关于自己的身世,苏眉清本人是知道的,但苏眉秀知不知道……还不好说,因为养父跟他说过,这件事儿是个秘密,就算在苏家也没有几个人清楚其中的细节,而苏眉清也不敢主动开口问苏眉秀。 为什么不敢呢? 其实站在苏眉清的立场上,理由也很简单——这个死妹控对于秀秀的感情并非是完全的兄妹之情,或者说他本来以为是,但自从他知道自己不是苏挺的亲儿子之后,就不是了。所以苏眉清在这件事儿上才会显得左右为难——你要是把话和秀秀挑明了呢,就算秀秀有那个意思,那苏挺也未必同意,再进一步来说就算苏挺同意了,那世俗的眼光与压力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而如果保持现状——至少他还可以以兄长的身份陪在秀秀身边。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上述这个时间节点选择披露出一些苏眉清身世、以及他对于人际关系的考量——那是因为苏眉清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是一个纯粹的莽夫。 试问,丐帮如果真想去争夺武林盟主,那至于派出苏眉清么? 从年龄上来看,苏眉清的资历还是要差一些;从忠诚度的角度来看,他对于丐帮的确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但这其中苏眉秀起到了主导作用,假设有一天苏眉秀和丐帮闹崩了,那苏眉清百分之百能干出火烧丐帮总舵这种事儿来;而从武功的角度来看,苏眉清应当略逊于霍云震,比起景神相来说差的就更多了。 而丐帮派出自己去挑战魏溃的原因,苏眉清大致是心里有数的——平心而论,这回是丐帮欠了人家的人情,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丐帮已经做好了蛰伏的决定,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让苏眉清来把这个人情给还回去——如果景神相上去演一把输给魏溃,一来有点儿太假,难以让人信服;二来丐帮如日中天的第一高手输给了魏溃,甭管是真输假输,那岂不是拂了帮派的脸面? 当然了,尽管苏眉清被派出去给魏溃垫一垫,但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所以便示意魏溃一招来定胜负。 打完一招,无论结果如何,直接认输就是了——至于对拼的招式究竟谁占上风,俩人自己明白就行,旁人就让他们自己研究去呗! ………… 降龙掌号称最顶尖的武功之一,这可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而一切被称为“顶点”的事物,大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上限不明”,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上限。 武功的表现形式,往往也因人而异,在降龙掌这种级别的武功上更为明显——就拿掌法为例,比较容易上手的铁砂掌,大多数人都打得一模一样,高手与庸人的区别主要体现在威力上;而降龙掌的使用者每一个都有着天壤之别,苏眉清的掌法不拘于形,软硬兼施、内外同修,既可贯力于寸短寸险之处,更能借天地炁于百丈之前,摧枯拉朽。景副帮主之神威更甚,每挥出一掌便如一龙升空而去,徒手拆大船举重若轻,而他此时正处在四十多岁的黄金年龄,无论是经验还是体力都正处于巅峰。而易家兄弟虽然如今老迈,不复往日,但他们在年轻时也是各执内外两道之牛耳,景副帮主和苏眉清都曾受过二老的指点。 话又说回来,四海帮对于景神相的刺杀计划确实没什么毛病,如今这个年头有水性的人不多,选择在江心这无天无地之所发起突袭,真可谓十死无生——但他们偏偏错估了景神相的实力。 这事儿……其实也赖霍云震,王巨溪是有提前向霍云震打听过景神相的本事如何,但霍云震为了面子,便把景神相的武功说的比自己要略逊一筹,虽然王巨溪也不偏听偏信,而是按照相当高的规格制定了刺杀行动,但他哪里知道——景副帮主比起霍云震来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 回到眼下,苏眉清已经蓄势待发。 和苏眉秀娟秀如天鹅般的皮肤不同,苏眉清干的都是重体力的活儿,所以他的手掌异常粗糙,如果说前者的肌肤就像上好的绫罗绸缎一样光滑细腻,那后者大概介于树皮和未经打磨的石板表面之间。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苏眉清练功更加刻苦,他也必须刻苦,他要用这双手来保护秀秀。 这是一个你付出了就一定会有收获的世界,有些收获并非肉眼可见,但一定会在某些时刻发挥着属于它的作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眉清都只拥有这对长满了厚重老茧的手,而实力的增长却陷入了瓶颈。 依然是熟悉的姿态,依然是熟悉的“勿用”,但比起在陉风林被小高宠伏击时,苏眉清的实力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浩如烟海的天地真炁被苏眉清的双手在胸前揉成一团,如同巨匠手中得到了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炁弹将天地之炁强行吸附过来,拉成了一道道凝实的鳞甲,慢慢嵌在无形的躯壳之上……如天空一般澄澈透明的龙仿佛在苏眉清的身边盘卷,直到最后悄无声息地降临。 层云的暴动是它苏醒前的预兆,当它醒来时,雷霆万钧! “接我这一招!”苏眉清一直刻意压低的气势彻底爆发,他像是挥舞刀剑一般挥舞着那条龙。 魏溃一直都在注意着苏眉清的动作,他清楚地知道,这般运行炁的方式,自己是绝对做不来的。 狭路相逢,他可以用丷锤硬撼“出渊”,来个以命兑命,但面对这天云般的青龙……魏溃完全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真炁可言。 但他能接下来这一招。 稀薄的真炁在他的体内蛇行,炭火般的暗红色燃烧起来,魏溃要以他从萧克龙那里学来的“狂化”来硬扛! “狂化”是非常极端的“自我强化”,和它性质差不多的武功,就是须弥寺的金铁衣,但一个是让真炁在体内加速流转,另一个则是在体表形成如同铠甲的炁障。 单纯从防御的角度来说,金铁衣的功效是远超于狂化的。 所以魏溃没有防御,他是要进攻。 他是矛,最锋利的矛决不退缩,最锋利的矛永远向前。 鼓点一样的重拳不断地捶打在龙头上,打的皮开肉绽,打的嚼齿穿龈! 魏溃的双拳就像是炉中炙热的火炭,血色渐渐从皮肤上剥落,转而染红了巨龙的锐齿,但饶是如此也仍然无法阻止“勿用”的势不可挡。 一场战斗,只用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勿用,是苏眉清拿来搏命的招式,虽然他也不想杀死魏溃,但只有把这招使出来,无论胜败他都心服口服。 不过“击败“和”杀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目的,所以苏眉清在出招的时候也有他自己的考量——他把勿用中本来所蕴含的”贯穿力“,全都转化为了”推进力“。 打个比方,前者就好比一拳打穿一块铁板,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口,而后者则是一拳把这块铁板整个打飞,由于发力方式的不同,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不同。 但现在苏眉清有点儿后悔了…… 因为魏溃的脚死死抵在了擂台的边缘,然后再没有退后一分,他的双臂仿佛被锯子沿着每条指缝划过,一直延伸到肘前,血肉模糊,但苏眉清造出来的炁龙,已经被抓着两颚撕成了碎片。 “呼……呼……”为了消耗对方的招式,魏溃已经把狂化提升到了极致,现在正处于一个“褪色”的过程之中,但至少还保留了战斗的余力:“现在该我了吧。” 第二四四章 成长 与苏眉清完全不同,魏溃对于真炁外放的理解程度还没有那么高,他的招式也没有那么华丽和震撼,龙啊虎啊什么的也就想想算了。 但他的招数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威力强大,强大到将会冠绝天下! 只见魏溃双拳攒于腰际,十指指节如猛兽獠牙一般怒张,身形也在此刻暴涨,至此一瞬,狂化已经再一次完成。 魏溃曾经在观摩萧克龙与那猜的决战时对贺难自述过,他的“狂化”完成度并不如萧克龙高,所以体力的消耗会极度剧烈,最短只能维持十息左右…… 在格挡苏眉清的“勿用”时,魏溃的狂化按理来说已经被消耗殆尽,但现在居然又重新发动了…… “他这是……在透支自己么?”贺难不禁向病猫前辈请教道。 李遂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担忧之色,反而浮现了一丝莫名的喜悦,脸上的横肉随着嘴唇的开阖不住颤抖:“这绝不是强行施为,而是他的实力又有长进了……不行,这么看来我也得精神精神了……” 这话的后半截是李遂说给自己听的,但贺难是个耳朵非常灵敏的人,稍作思考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莫非这病猫也要上台去搅一搅浑水? 贺难想的没错,病猫正有此意,只不过他倒是不急于现在上台试试自己徒弟的水平——用他的话来讲,那就是“击败一个受伤的对手没有任何意义。” 病猫并非是一个喜欢追名逐利的人,他对自己“天下第一快刀”这个名号并不过分的在意,而且他本来也不是为了争夺武林盟主才来到这临宁县——人家邀请他,他便受邀而来,仅此而已。 但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给了自己很大的惊喜。他知道魏溃是天才,但魏溃的进步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期——那就让为师与你一战,来校检一下你如今的成色吧——在决定明日登台的时刻,李遂连与魏溃交手前的台词都想好了。 面对这至狂至强一拳的压迫,苏眉清暗定心神,两条手掌扯起一股浑厚的真炁,欲正面接招。 “见龙……”真炁再化游龙,护佑在苏眉清周围,凝成了一道厚重的墙壁。 “哼……”魏溃的左拳先至,抵在了龙墙的正中,顷刻间那凝实的炁墙上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坑,苏眉清的身躯顿时一颤,连人带墙一起向后平移了数寸,双脚已然陷入了青砖的裂纹中。 魏溃隔着墙睨视苏眉清,发出了慑人的冷笑:“还没完呢……你可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魏溃那势若万钧的右拳已经杀到,丝毫不差地落在了相同的点位上。 “哎……”苏眉清的脸色大变,坚实的龙壁上已经以魏溃的拳锋为中心蔓延出了裂纹。 “只是这样,还没有办法打破……我铸造起的高墙吧。”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炁墙的崩坏停止了,苏眉清也松了一口气。 “嗯?”魏溃冷哼了一声,随即露出了一个轻蔑地笑容:“你是这么想的?” “那我就让你看一个好玩儿的。” 魏溃浑身如炭火炙烤一般的红色以极快的速度从全身剥离,进而汇聚在他的右臂之上,仿佛一团流动的熔岩,而那股灼流正沿着地床向前奔涌喷发。 血红色的铁拳在龙壁上贯穿出一个巨大的创口,进而瞬间粉碎,最后接触到了苏眉清的胸口,这位年轻的丐帮长老顿如一件被扔出手的物件儿一样飞了出去。 ………… 第三天的终场,还是魏溃坚守到了最后,虽然魏溃在赌约之内一守一攻击败了苏眉清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旁人光从他那表情上来看,大多产生了“这家伙不会还能再战三天三夜吧”的想法。 平心而论,就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儿的人中,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能够赢下魏溃的人已经不多了,而能“稳赢”他的,满打满算也就一手之数上下。 大家都是练武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看出魏溃方才举措的离谱之处——毕竟苏眉清也算是丐帮中数的上的高手了,能两拳将他用来全力防守的炁招打破,光这一点也就景神相差不多有这个能耐,霍云震都绝对做不到,至于丐帮内更老的两个老头儿……倒是勉强可以一试,不过很有可能在打完之后连口气儿都喘不匀,再倒霉一点儿估计当场就挂了。 拳怕少壮,说的就是这么一个道理。虽然年龄的增长会带来丰厚的经验,但只要迈过了某一个时间节点的坎儿,就跟一条腿踩到鬼门关里没什么两样,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经验、阅历以及内力修为的增长速度只会越来越难弥补身体素质的下降,没准儿睡一觉起来就腰间盘突出或者情绪一激动就心脏病发了——易家兄弟对此倒是颇有感触,上一任丐帮帮主就是在下楼的时候不慎滑了一下,结果给自己滑到下半身瘫痪了,到死都没能直起身来,老兄弟俩近些年也是老年病频发,唯恐和老帮主殊途同归。 所以说,一个武者的黄金年龄就那么点儿时日,过了五十岁以后都未必需要什么了不得的杀手,没准儿一个台阶就足够要了你的命了——这也是为什么陈风平拼了命也要把“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往四海帮手里划拉的原因。这十年是他所有一切素质的巅峰时期,他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四海帮能在武林中占据什么地位,基本上就指望这十年了。 当然,就算是智谋、武力、人望、背景都处在巅峰,也未必就能达到自己期望中的目标,陈风平自己又当了一回例子——或许他真的欠缺一点儿运气也说不定,又或许他倒霉就倒霉在本来就算大计不成也未必身殒当场,却因为种种原因难逃一死,而他心心念念的四海帮反而前路更加飘摇。 世事正如此刻无常,放眼整个江湖数百年,陈风平的经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更有些习武之人终其一生也只能靠卖艺来糊口度日,还有些人就算死了都死的极其猥琐——若是陈风平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四海帮帮主,估计也能活到颐养天年的岁数。 当然,这也都是马后炮了,若是陈风平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或许他也做不成四海帮帮主也说不定。 说回到眼下,既然谈到了年龄的问题,就又有一个非常令人感到恐惧的大山横空出世——既然武林中公认的巅峰期是在四十岁到五十岁……那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魏溃——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虽然长得很像三十多岁的人,但很不巧,魏溃,盛国金刀郡卧虎山魏家村人,今年虚岁二十七,距离巅峰的伊始还有十三年。 也就是说,如今的魏溃至少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时光里,无论是经验还是体力乃至各方面的水平,依然有着充分的成长空间。 等到那个时候,这家伙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少堪称绝世的高手,都在其青年乃至少年时期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天赋,他们的进境远超常人,同一时期被称作天才的其它选手被他们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那么这是否证明了魏溃也有着如此的才能呢? 没有人敢确定这一点,但他的第一位师父杜荣曾经说过“他能做魏溃的启蒙老师,是三生有幸。” ………… 而如今,在第四日的擂台赛上站到最后的李遂也有同感。 第二四五章 赌徒 虽然莱州赌坊是最大、也是最闻名于世的一间,但临宁县的赌坊可不止他们一家。 闲客楼就是其中之一,和莱州赌坊比起来,这里的面积小的可怜,设施也毫不精美华丽,一共两层半的小阁楼里赌客稀稀拉拉,一共三个负责招呼客人的小二也都东倒西歪地把着大堂内的一条长凳坐着。 “沈哥。”一个稍有些健壮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遮住了前堂的亮光,小厮们连忙凑上来招呼着:“掌柜的说请您移步到楼上。” 莱州赌坊的大监赌沈放还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面对小厮们热情的伺候,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然后便带着身后的两个人在赌馆伙计的接引下往楼上走。 这两个人都是青年男性,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一个是高挑挺拔,相貌平平,但观其姿态仍可见不凡之色,另一位身高较矮一些,特征是一头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单论长相还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厮脸上一直挂着谜一般的笑容,显得十分猥琐。 这奇怪的三人组,是由沈放、关凌霄与贺难组成的,而他们三个人到这来的目的,是来见一个人。 虽然这闲客楼的规模并不算大,但却意外的隐秘,二楼算上阁楼共有七间房,每一间房门都上着锁,打走廊经过几乎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除非扯着脖子喊才行。 一行人走到道路尽头的阁楼上,沈放一把推开了门,在看清了屋头里坐着的人之后,一屁股便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朝该人歪嘴笑了一下:“老王……咱们认识也不少年了,要不是贺难……我还真不知道你是朝廷的人。” 被沈放叫做老王的人是这家闲客楼的掌柜,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胖子,沈放在输给上一任大监赌之前便已经在临宁一带小有名气,也是那个时候就和这位老王结识,一晃也有十年多了。 没想到老王的表情却很古怪,也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窘迫,憋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小沈你有所不知,我也是后来才被收编的……” “具体什么情况,还是等我上面那位大人来了再说吧!” 老王的话一说完,沈放这才注意到,这间阁楼的中桌上放着五副茶具,其中放在老王面前的那副已经用过,却只有四把椅子。 “看来找我的人……不是王兄,而是另有其人咯?”贺难自来熟地搭话道,受师兄南应之的指点之后,贺难学会了如何与朝廷的情报据点接头,比如这些据点的牌匾上的题字统一并不对称,而是偏向右侧,而且还会在匾下或门柱上挂些物件儿作为标识,就拿这“闲客楼”来举例,挂的就是一簇小铜山坠饰,证明这是山河府的直系下属,但级别不高,而南应之所坐镇的涌金阁则是左右各挂三面黄旗,表明这是一郡当中级别最高的卫所,受“刑部、山河府、天边卫”这三法司直接遥控。 贺难在初到临宁县的时候便积极地寻找能接上头的地方,这县城地界不大,后来果不其然被他找到,当时他也只是抱着“找个靠山好办事”的心态,老王也给贺难间接介绍了沈放,不然贺难也不会偏偏就和沈放这位大监赌搭上线。 本来呢,其实老王也只要安安心心地当好他的潜伏人员、定期向自己的上级汇报就行了,这么多年下来他也一直没向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包括跟他关系非常不错的沈放。但或许是贺难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亦或是如果贺难没来,可能就无人能察觉到在此地酝酿的阴谋——总之,一系列的事件发生之后,沈放从一个边缘人物,一跃成为了贺难“反制计划”的主角。 至于关凌霄……则是被贺难拉进来入伙的,虽然二人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很深的交情,但他们还是出于对彼此能力的信任结成了暂时的同盟——尤其是在关凌霄主动戳破了贺难来自于山河府这件事儿之后——至于为什么关凌霄会知道这一点,贺难也没有多问,毕竟以对方的交游广阔,有一个甚至有那么些“上面”的朋友也再正常不过了。 而之所以会有所谓的“反制计划”,那就得追溯到少年英杰会上第一轮战罢,沈放接受到他们莱州赌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任掌柜”邀请的那一夜。 ………… “他的手……这种情况可当不了大监赌吧?”沈放朝着他的东家皱了皱眉。 这位在莱州赌坊做了四年甩手掌柜的新东家,在赌坊之内也只有寥寥数人识得此君形容——一对细长明亮的蓝眼,高耸如山峰般的鼻梁,以及一头向背后梳理的十分整齐的金色长发,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脸中央上有一道横贯鼻梁的旧伤疤——客观的来说,这样的长相在洋人里也算是十分英俊的,疤痕虽然丑陋,但也为这个气质儒雅的青年添上了一丝狂野的异样美感,至少给人的观感不像狡狯的参孙一般恶劣。 东家轻笑了一声,扬了扬自己的下巴:“正好有我做个见证,不如你试试他的能力?” 东家带来的男子左手只有一根大拇指,这是非常严重的残疾——就算是日常生活也有诸多不便,更别说最依赖手上功夫的赌博了——这样的人连一般的小老千可能都做不了,遑论莱州赌坊的大监赌? 不过毕竟这是东家带来的人,沈放虽然和东家也不算熟悉,但至少清楚对方还是极有本事的,既然是他相中的人,定然有一技之长,所以心下已经想到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测试。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谁是主谁是客,但这里可是莱州赌坊,沈放理所当然地默认是自己来试试新人——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摸出了三个骰子拍在桌面上,让面前的两人看清处,然后用手一抹将三粒骰子攥在手心,等到他再丢回桌面上的时候,那三粒骰子均以六点朝上的方式铺在了桌面上。 这并不是什么戏法,也不是碰运气,就是经过千锤百炼得来的“技术”,好比卖油翁“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一样,惟手熟尔。而这样的手法,沈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做一百次就能成功一百次,绝无失手的可能。 “你照着我这个做一遍呗!”沈放抱着臂膀朝桌面上努了努嘴。 “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断指的男子冷笑了一声:“可别太小看我了……” “就算只有一根手指头,我也照做不误!”说罢,男子便伸出他那残疾的左手,用仅剩的大拇指将三粒骰子一并“团”在了掌心,再掷出时也是同样的三个六点朝上。 “呵呵……用左手的话,勉强算你及格吧。”沈放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或许你应该用右手再试试?” 断指男子也毫不示弱,既然对方提出要求,他便见招拆招——只是他不太清楚一点,自己都用难度更高的残疾手做了一遍,为什么对方还要让他用右手?难不成规则上有什么玄机? 但想归想,这种对于赌徒来说本能一样的动作来的更快,断指男子的右手无疑比左手更加稳定、高速,令人眼花缭乱的一抓一摇一掷便将三个六点呈现给了观看的二人。 “掌柜的……您应该看出来谁胜谁负了吧?”沈放连看都不看那断指男子一眼,直接扭头看向了洋东家。 “呵呵……”洋东家模棱两可地笑了两声:“不妨沈先生再做一遍,让我这位兄弟开开眼。” 其实这老洋鬼子也屁都没看出来,两人一共扔了三次骰子都是六点,而且自己的手下不但左右开弓还有着先天不利因素,在结果相同的情况下肯定算自己这边儿赢啊!但他看沈放那慵懒而自信的表情,反倒又觉得另有玄机——但他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啥都没看明白,便找了个借口让沈放重新做一遍。 沈放这边儿也是不说话装高冷,按照自己第一遍的动作原模原样地重复了一遍,三个骰子稳稳落在桌面上。 “这回总该看明白了吧?”大监赌懒洋洋地说道。 洋东家的眼力不错,头脑反应也快,啧了一声悻悻说道:“看来还是沈先生更胜一筹……”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因为沈放所掷出来的骰子,除了六点向上之外,三粒骰子均是齐刷刷的五点朝南,两点朝北,三点向东,四点向西,好像一个一个放在桌上一般规矩,而反观断指男子,虽然两次也都扔出了三个六点,但骰子的朝向却并不整齐。 “你‘照做’了么?”沈放还刻意加强了重音。 “哼,这有什么,只是我刚才没注意到而已!”断指男子恶狠狠地说道,随即也有样学样,完成的倒也标准。 “你是不是误会了一件事……”沈放低着眉眼,表情十分虔诚:“别把大监赌和小老千混为一谈了。监赌监赌,重要的是这个监字,重要的是眼力而非手法,因为你的责任是保证场子里的‘公平’。” “既然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了套你都没发现,那你就已经不合格了……” “真正的赌徒永远都不会抱有侥幸心理,老千没有第二次机会,因为只要失手一次就有可能赔上自己的命,监赌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因为只要走眼一次就会出现一场不公平的赌博,后面很有可能背着倾家荡产和血债血偿……” “哼,那只不过是你在自圆其说罢了,我能做到就说明我不比你差!”断指男子的情绪异常激动。 沈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洋东家,然后一副“这小子没救了”的口吻道:“随你怎么想吧……” 在拉开密室的门即将走出去之前,沈放突然回头道:“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儿好了——第一次掷骰子的时候,我也是乱扔的,没有那么整齐……” “你!” “赌徒……永远要把场上的局势掌握在自己手里,永远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说罢,沈放便关上了门。 ………… 后来这俩人在密室之内又交流了些什么,沈放就不清楚了。 但除了此二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对谈话的内容简直是身临其境。 这个人姓燕,他的轻功很好,在沈放还没进入密室之前,他就已经上房揭瓦了。 他是干情报工作出身的,所以记忆力很好,密室内每个人所说的话被他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一个阴险的家伙。 而他为了更好的执行自己的情报工作,甚至还特意和同僚学过精准高效地描绘人像,这两张人像也被送到了那家伙手里。 其中有一个人,被认了出来。 第二四六章 赵希客 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金发男子,众人对他一无所知,但看到那个左手只剩下一根手指头的盛国青年,郁如意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此处暗表,这人自然就是徐珙。自从上一次任务失败,他向参孙复命后便付出了四根手指头的代价,他本人虽然心中又恼又恨又悔,但全家都已经上了商会的贼船,可以说荣华富贵都是商会给的,纵是想退出也退不得了,于是他便向参孙主动请缨将功赎罪。 参孙这人虽然性格比较恶劣,看起来精神也不是很正常,但他的智力终归是非常优秀那个档次的,对于徐珙心里这点儿小九九,他看的一清二楚——徐珙留在自己这儿算是砸手里了,但他又急着立功表现一下,那倒不如给他送出去好了,省的天天在自己眼前晃还添堵。 正好前段时间安德烈那边儿想从自己这里调过去一些专业人才,不妨就打发他去那好了,正好自己也是迟早要过去的…… 而贺难也正是通过小郁的指认,将所有一切关于外邦人的线索给串联起来个七七八八,所以最后又和老王联系上了,还顺便把沈放也拉入伙。 不过老王也只是山河府的一个下线而已,真正指挥着他的山河府上峰,还另有其人。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四人在屋内简单理清线索的时候,房门被忽然推开了,老王那位上级堂堂登场。 这是个很“标准”的青年男子,一丝不苟的发髻,干净利落的穿着,鹄峙鸾停的站姿,以及一双深邃的眼睛,只一刻便将屋内众人的面孔、神态、坐姿尽收眼底。 “呃……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贺难昂着脖子眨巴了几下眼睛,在确认了对方的面目与自己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了之后,悠悠地来了这么一句。 而反观这位一眼看上去彬彬有礼的青年才俊,破口大骂道:“贺难,我日你大爷!” 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出呢?当然是因为这俩人有仇呗!不过这仇怨也并不算大,还得从少年时代说起。 山河学府内的学子们,也是在私底下分等级与派别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圈,从地域划分上来说大体有京城和外地两种,三辅地区也算京城,外地又分南北;而从身份划分上也能分出个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来——学子之间,最得势的便是京城官宦子弟,像贺难这种外来户还没有什么背景的妥妥属于底层。 这赵希客就是京城官家中的一员,这个人能力相当不弱,品德上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就是有点儿看不起人,尤其是贺难这种穷乡僻壤里出来还特别狂的主儿,而贺难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受过别人白眼了?所以两边几年下来发生了无数次摩擦,从大打出手到小打不断——只能说这里毕竟是京城,所以纵使贺难一伙人联合了大部分外来户兄弟们,也只能做到勉强平分秋色的地步。 说是平分秋色都有些抬举贺难了——因为按照挨揍的次数来说,贺难至今还冠居山河学府,而赵希客虽然也被贺难摇人群殴过,但从数量上来说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当然,看贺难与赵希客现在的表情神态,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次交锋是谁赢了。 赵希客要比贺难大上几岁,很早就被四杆明枪之一选中,算是“光荣毕业”,而他也在临近实习之前请自己的一干兄弟到酒楼吃喝,当作给自己的壮行酒。 结果就是在那一天,这哥们被乔装成后厨帮工的贺难在酒里下了麻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捆起来插在泔水桶里了,桶上还有人题字“记得沐浴”。 ………… “今儿终于犯在我手上了啊,贺难。我看你这回往哪跑。”赵希客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在其中。 “啊……真是往事不堪回首。”贺难撇了撇嘴:“你不会是那种会把个人私怨带到工作里的外行吧?” 这话倒也没有什么毛病,但作为终结了少年时代斗争的”胜利者“来说,有点儿太没风度了——有句老话叫做劝人大度,天打雷劈,说的就是贺难这种行为。 但赵希客显然也并不是当年的那个暴躁的青年了,方才那种略显激烈的反应也是本能——等他冷静下来想想,说不定对那段旧日的时光也挺怀念的。 怀念个屁!你会怀念自己被人泡在泔水桶里的事迹么? 赵希客没有现在跟贺难翻脸,一个是因为眼前的这件事儿是公事,公事公办,他也不想掺杂个人情绪在其中导致双方忙于内斗而误了大局,另一个则是因为他还是有点儿怕贺难把他当年的丑闻再渲染一遍宣传出去——贺难的嘴有多厉害,赵希客也没少领教就是了,你放个屁他都能说你是把屎拉裤裆里了,说的还像真的一样。 赵希客人到了,老王便端着自己的茶缸子离开了阁楼,他是负责执行的人,上边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呢! 与会的这四人中,贺难的目的比较复杂,但总体上与赵希客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都是为李獒春以及朝廷效力,对于外邦人在盛国的土地上那不可告人的计划势不两立;而关凌霄就比较奇怪了,他入伙的原因贺难猜测大概有两个,一是他想在武林中建立一番功业,而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们会对他造成阻碍,二是他现在帮朝廷做事对他自身的发展的确有好处。唯有沈放——他一介寸头老百姓,纯属是因为比较方便接近外邦人才会被拉拢,现在反而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关兄,我就直说了吧。”赵希客锐利的双眼锁在关凌霄的面孔上:“长生盟少盟主的名号,在下也早有耳闻,无论你是想为中原武林还是朝廷出一份力我都可以理解,但既然咱们今天一同坐在这儿,那就别玩那些虚的了,你跟我交个底,我回头也好向上面汇报——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关凌霄笑而不语,片刻后才回答赵希客的问题:“您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话,就是纯纯的谜语人发言,什么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难不成皇位你也想要?别人的媳妇儿你也想要? 但当谜语人就是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会显得你非常像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深不可测的智者,而如何进行“谜语人式的发言”,也是需要天赋和功底的。 比方说大人给孩子读三国,孩子要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不懂,那他就是看不懂,但如果孩子突然给你蹦出来一句:”这好像不是给孩子看的吧?“你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就觉得这孩子非常早慧乃至神童? 理,就是这么个理,而赵希客却不太能领会,便试探着问道:”武林盟主?” 虽然赵希客这个人很标准,但这种反应就已经落了下风了,标准的回答应该是贺难式的反问:“凭什么?” 为什么这个反问很精髓呢?因为它可以把一句话当成很多句话来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语双关。假设关凌霄真的想做武林盟主,贺难的反问就同时具有两种含义了——“凭什么我就要知道你想要什么”和“凭什么你就能做武林盟主”。 “因为我有这个自信。”关凌霄朝赵希客礼貌地笑了笑:“朝廷想控制武林,而我既有资格,也有能力做这个执行人。” “但这和外邦人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关联吧?”赵希客皱了皱眉,他的直觉告诉他关凌霄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赵兄可能有所不知,现在竞争武林盟主的人中,也有一位海外来客,他便是那个古怪商会的人,也正是鄙人接下来的对手。”关凌霄看来早就对须原贺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我会用行动证明我是个非常值得被栽培的家伙,这样可以么?” “就算你战胜了他,你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赵希客的眼神里充斥着怀疑,既怀疑关凌霄的能力,也怀疑他的立场。 今天这场碰头,赵希客打一开始就没准备研究接下来要做什么,而是先搞定信任问题——如果这场会是另外三个人伙同老王做的局怎么办?如果这些人中有内鬼怎么办? 虽然这种盘问交锋也不能百分之百有效,但至少赵希客一旦发现了什么疑点可以先发制人,甚至中止合作不是么? 作为四杆明枪的弟子,赵希客也不是吃素的。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这是关凌霄的答复。“或许明天晚上就能有答案了。” 贺难撇了撇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要是真觉得他有问题,单方面把他开除就行,我没意见。” 贺难与关凌霄的一唱一和,让赵希客暂时放下了戒心,在他眼里贺难虽然人品低劣,但手段可不是假的,那再等一夜也无妨。 ………… 幸好关凌霄在昨天当了一把谜语人,不然他的脸将会被打的啪啪作响——他所安排的“后手”,竟然出问题了。 第二四七章 劲敌 被关凌霄寄予厚望的越戎刀,倒在了天下群雄会第五日的擂台上。 当夜,关凌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直接赶到了越戎刀修养所在的医馆。 “关兄。”在医馆门前守卫着的,正是前段日子与关凌霄有过数面之缘的熊有光,看来此人也颇得越戎刀器重,不但统领着锦官城的城防警戒,在越戎刀负伤时也由此人担当护卫。 熊有光也算是知道了这位长生盟少盟主的厉害,这次毕恭毕敬地问候了一声,脸上多多少少带了些谄媚的笑容。 “我来探望一下越城主。”关凌霄朝对方点了点头,彬彬有礼,他不是那种乐于在意别人态度转变的人,在他看来熊有光无论是轻蔑还是谄媚都没什么两样。 ………… “关盟主……还恕老夫有伤在身,不便迎门啊……”越戎刀的声音并不中气十足,但听上去也没有到那种快死了的地步,这句话也是以半开玩笑地方式说出来的。 越戎刀给熊有光打了手势,后者小心翼翼地阖上门退了出去,而关凌霄则趁着这段时间拉来了一张靠椅,坐在越戎刀的榻前。 “越老兄,身体怎么样了?”尽管越戎刀这里出现了纰漏,但关凌霄不是那种没有问清缘由上来就发难的人,粗暴的做法只会对彼此之间的信任造成无谓的损害。 越戎刀轻轻撩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胸膛,然后淡定地将涂抹在胸口的药膏拭去,镇定如关凌霄也不禁脸色一变。 厚实的胸肌上印着一个久久未能散去的黑色掌印,在掌印的边缘甚至有着微微发肿的痕迹。 “打斗的全程,我只中了他一掌……”越戎刀微微颔首,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悲观:“但就是这一掌,让我再没有了还手的余地。” ………… 作为九大宗门之一的实际掌控者,越戎刀的实力相当强悍,这种一对一的战斗中,就算他对上丐帮易家兄弟中的一个,也绝不会落入下风。 再加上他那极其优越的武功——“却影刀”,就算是面对超一流高手,也足有一战之力,而超一流之下,几乎没有败的可能。 这才是为什么关凌霄会选择向越戎刀抛出自己的善意,因为这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掉链子的可靠盟友——只要他们还是同盟。 但事情总会有例外,当事情发展的越顺利的时候,越要小心,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性,那么无论这种可能性有多么的微小,坏的结果就总会发生。 越戎刀所面临的意外,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做“皇甫让”。 来自……不夜山庄。 ………… ”在下,也想领教一下越城主的却影刀。“ 鏖战了大半日,越戎刀的晋级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寂静就在此时被打破。 身穿黑衣劲装的男子跃上了高台,双手攥拳自然垂立在腰间,意气风发,神采斐然。 “哦?敢问英雄姓名?”越戎刀在脑内回想了片刻,发现并无此人印象,不禁开口问道。 ”在下不夜山庄,皇甫让。”青年答道。 皇甫让?越戎刀愣神了片刻,他对这个名字毫无感知,但从他的姓氏与年龄来看,八成是皇甫垂云的亲戚吧? 不夜山庄从建立的伊始就由皇甫家掌控,庄主之位在族内代代相传,今日也不例外,虽说近些年来不夜山庄有些淡出江湖的意味,但名义上仍旧属于九大宗门,这天下群雄会还是要参与进来的。 只是皇甫垂云本人并没有亲至,率庄中弟子到这儿的是他的大儿子皇甫雨,那这个皇甫让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越戎刀并没有思考太久,与其纠结对手的身份与人际关系,不如打过再说,但他毕竟是武林名宿前辈,便主动让了三招,待皇甫让攻上。 皇甫让也不客气,见越戎刀摆好了守势便奋身前突,大有一鼓作气击溃对方的气势。 第一招。 两人四手相交,竟爆发出震响,越戎刀以手臂为长刀施展刀法,借此试探皇甫让,而这冷面的青年面对这滴水不漏的防守却也没有一丝懈怠,如潮的攻势就此展开。 第二招。 寻得越戎刀一记破绽,皇甫让顿时向前抢出一个身子的距离,然后自腰间一记丝毫不易察觉的掌法翻出,急急如彗星袭月,险险如血雨挟风。 此掌,唤作”鱼肠“,有如天下闻名的鱼肠剑,专为刺杀而创! 然,越戎刀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左手飞旋遮拦,右手平伸架、拿,直将这鱼肠一剑荡开至一侧。 第三招…… 皇甫让比越戎刀高出寸许,就借越城主反推这一刹那,皇甫让猛然发力,左右开弓,双拳如连珠一般打来,瞄的均是越城主的头颈,而越戎刀自是不会露出要害破绽,脚下向后滑出一步,须臾之间便带出两道刀光。 却影刀,如影随形。 重叠在一处的刀气凝实为一个“十”字,径直朝着皇甫让的头顶削去,而皇甫让也是突发奇想,在这极近的距离之下一蹲一仰一钻,刚刚好从这两刀的缝隙之间溜走,毫发无伤。 或者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毫发无伤……越戎刀早有后招等着,一掌托在此子后腰,便将皇甫让”送“了出去,直到临近擂台边缘后者才就地一滚,将掌力尽数卸去。 ”本来以为越戎刀的压迫感不如前几个,可没想到也这么难缠……“停在台边喘息的皇甫让暗自心道:”只能说不愧是九大宗门之一的掌门……” 但我也不是没有过战胜“这种级别”对手的先例…… 念及此处,皇甫让忽地浑身一震,护腕的绑带当即寸断,劲装的紧袖随之散开,化作宽大的袍袖,遮蔽住自己的身形,越戎刀不敢怠慢,立刻重运真炁,信手出刀,这一刀却是与关凌霄的却影刀大同小异。 十字形的刀光之后,又被他添上了第三把刀!直奔那遮拦而去! “欻!”的一声绢裂,袍袖被撕成数片,但却并非却影三刀所致,而是皇甫让刻为之,青年化作一道黑芒,一掌便将三刀全数挥断,眨眼的功夫已经欺身至越戎刀身畔! 越城主双掌齐出,同时推在皇甫让胸膛处,而这小子的身形却退也不退,滞也不滞,浅浅舔舐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流,然后便回敬了一记腥风血雨的“吴钩”! 臂开如弓,掌出如曲,指握如钩! 越戎刀正是收招之际,避无可避,便想着以肉身硬扛下这一招再作反击,所以便全然无视防守,双手中又各自祭出一柄刀。 但在这一掌直直拍在胸口之时,越城主才胡然发觉一股凶毒的戾气蹿入四肢百骸,浑身真炁登时一散,身形如破车一般翻倒了出去,然后便再没了意识。 ………… “一掌之威,何至于此……”关凌霄在听过越戎刀的情景重现之后不由得说道。 “我也觉得不至于……但事实就是这样。”越戎刀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倒是后生可畏。” “或许也不是什么后生可畏,而是旁门左道。”关凌霄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冷冷笑道。 “嗯?”越戎刀听出关凌霄话里有话,饱含深意,直起身子问道:“关盟主这话是……说那皇甫让使诈?” “没有证据,倒也不能言之凿凿,但这凶毒的武功,或许并非什么堂堂正正的功夫。”关凌霄回想起宋归潮生前曾经向他提起过的万截教主就并非善类,所用的武功听起来倒与这皇甫让算是一个路数的。 “那关盟主准备如何应对?”越戎刀提醒道,是正是邪暂且不提,但这皇甫让或许会成为拦在关凌霄面前的一道坎儿,总得想出对策才行——在斗败了越戎刀之后,皇甫让也战了数场,但过程与结果都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抓到机会便一掌一个。 “虽然现在也没什么头绪,但这事不急。”关凌霄正色道,“你先好好养伤吧。” 第二四八章 人海战术 “关兄,在下有一事请教。” 关凌霄正凝神关注着擂台上交战双方的一举一动,猛然听到贺难在自己头顶说话,心下不由得一震。 这可还是天下群雄会的会场之内,人多眼杂,他这会儿……要跟我说什么? “但说无妨。”关凌霄压低了声音,对贺难进行了暗示。 “我听说关兄平素最爱结交天下豪杰,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天下群雄会,有多少人和关兄有交情?又有多少人是关兄你认识的?”贺难左手肘撑在茶几上,右臂环住了关凌霄的脖子,半个身子都压上了椅背。 “有交情的人自然不少,算上我听说过名号的、见过面的……认识的怎么也该有个三分之一吧。”关凌霄说话间,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擂台。 “是这样?”贺难玩味地笑了一下。 “你想问什么?”关凌霄头也不抬。 “你贺老弟别无所长,唯独记性还算不错,照过面的也好,通过名的也好,怎么着也能记住个七七八八……”贺难笑着说道,左手却在茶几上蘸着水划拉着:“但关兄不觉得,这场子里的人……多了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么?” 茶几上的水渍,或者说是“水字”,写的是“有变”,关凌霄看的真切,便一挥衣袖,将那细碎的水珠掸作雾汽,然后又顺着贺难的指引环顾整座会场。 正席上坐的依旧是“三教九门”,丐帮一派的雍容不迫,四海帮则大多沉靡萎顿,这也是自然,四海帮本届的竞争力在陈风平已去,徐陵泉退隐之后一落千丈,帮内已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现在几位龙王都在临宁县彼此相持,一旦群雄会结束后无论是各回驻地还是共赴总舵,势必会有一场大乱;而丐帮却未受什么影响,再加上景神相正于第六日守擂成功,跻身盟主候选的行列,自然一片和谐。 广寒宫莺莺燕燕笑成一片花海,而药王斋半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另外半数一脸苦相——药王斋历来对武林盟主没表现出过什么兴趣,对这种事儿的态度就是重在参与,而无论是英杰会还是群雄会,却万万少不了他们——且不说比武的伤亡就需要他们来救治,这些天、这些人,有风寒、头疼、腹泻的也得指望着他们“望闻问切”,斋中弟子几乎是轮班倒地给天下群雄们眼前刷好感。 这也是为什么药王斋无论和哪一方势力关系都不错的原因,就算是有些亦正亦邪、不入主流的侠客们提起他们都是肃然起敬——人家要么过去曾经救过你的命,要么未来可能会救你的命——跟谁不顺眼都别跟大夫起矛盾。 而最后的下两门中,锦官城缺席了大半数人,席位上空落落的,不是在照料越戎刀就是有别的打算,而与之相对称为座的不夜山庄——皇甫让正是踩着越戎刀夺下擂主的,气氛本应该欢欣松快才是,但不夜山庄却人人面目严肃,抱着一股子肃杀的气氛。 除了九门之外,其余的大势力譬如自家的长生盟,也都是团在九大宗门边缘,连同一些有名的侠客一起,把最前排一圈的好位置给占满了。 再往后看去,关凌霄也有不少熟人在其中,这都是帮着来捧场来了,捧得就是各家的场子,谁当了武林盟主,这帮人都得上去联络联络关系。 就这样扫了一圈下来,关凌霄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会场之内的确是多出了不少此前从未见过的人出来。 那这些人……究竟是赶巧了一同参与天下群雄会,还是别有所图?又是谁的安排? 关凌霄把贺难拉近,轻声问道:“赵希客那边儿怎么说?” 贺难摇了摇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这事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关凌霄何等聪明的人物,这话就是贺难在告诉他,和他的合作要优先于赵希客。 “我信任赵希客的能力,但并不信任他的立场——在他看来外邦和江湖最好同归于尽。”贺难的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敢违抗李……你们那位府首的意愿?”关凌霄的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自从他道破贺难山河府的身份后,便把这小子身上的谜团一点一点串联清楚了,所以能猜到贺难是带着何种命令下来的也不令人意外。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违背——朝中对于江湖的态度本就分为几派,师父以柔,自然有人以刚。” “但你别误会了一件事——我师父想怀柔,不是因为他心善,而是因为怀柔在当时是最优的策略,既不会产生祸乱致使生灵涂炭,又能让手下团结一心。”贺难攥着自己的指骨,捏的噼啪作响:“但现在外邦人早已经搅合进来,又是另外一番局面,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也会让江湖来当这个急先锋,最后两边儿一起收拾干净。” “但师父早就知晓了外邦人的存在,却依然把指挥大权全权交给了我,说明他的本意并没有发生改变,而他老人家也知道我在临宁县无论发生了什么八成都会呼叫上边儿支援,这么看来赵希客也并非是个意外……” “这群外邦人究竟在策划着些什么呢……” 就在贺难连分析带盘算的当口,关凌霄突然推己及人,给出了一些启发:“如果说,这群外邦人也在觊觎武林盟主的位置呢?” “若说最有可能被他们操纵的,就是同为异国来客的须原贺,姑且把他算成一个。 ”争夺盟主,一个人并不稳妥,至少还得有一个才行,这样直接就把成功的可能性翻了一倍——既然须原贺在第一日便打了头阵,那么下半区至少也会有一位是他们的人。” “只有这样安排人手,才最为合理,两头下注,即使是其中一位出了岔子,也完全不会影响到另一边。” 关凌霄这话不是很有道理,是非常他妈的有道理,因为他自己为了争夺盟主就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只不过越戎刀临时失利才发生了变化罢了。 “这些生面孔的出现并非偶然,我想是因为他们已经锁定、或是即将锁定第二个席位之后才陆陆续续发动的……” “那么,下半区已经晋级的……” 第五日的皇甫让、第六日的景神相、第七日的曹白虹,以及眼下…… 关凌霄又看了一眼擂台,守擂大将刚刚又战败一人。 无独有偶,这位守擂者也是个前几日都没到场的家伙,此人姓谢,单名一个斩字。 锦官城一别,谢斩和关少盟主便各奔东西,关凌霄回长生盟,谢斩则带了龙晴儿北上寻找新墨的踪迹,二人相约在天下群雄会再聚,只不过谢斩那头临时耽搁了几天,所以在天下群雄会已经过半时才姗姗来迟。 其实关凌霄本来也并没有让谢斩出战的意思,但越戎刀的篓子得有人补上,所以才有了谢斩赶着最后一天登场。 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到了八强的最后一天,数得上号的高手们已经尽数亮过相了,平均下来最后一日的竞争力较之前些日子稍低,关凌霄才作此安排。 事实上也果然如此,谢斩这一日都未曾遇见过什么隐藏的强手,而且若是有心之士算起,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在第八日还未完结的此刻,谢斩交手过的人数已经排在第一了。 关凌霄也在帮谢斩计数着,他甚至一度觉得这些三脚猫功夫的家伙上台来完全就是碰运气的,能碰上就是天上掉馅饼,碰不上也没什么损失。 但贺难突然拍了拍关凌霄的肩膀。 “我有一个很大胆、很变态的想法……”贺难的表情非常夸张:“你说,会不会外邦人甚至准备了不止两个人……” “别的先不论,就说这第八日……” “如果人手够多的话,就算是磨,也能再磨出来一个席位来。” 这一瞬,关凌霄脑内如晴天霹雳——这是谢斩的第几个对手了? 第二十七个了……谢斩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落,被他用已经湿透了的袖口拭去。 第二四九章 独龙斗双蛇 谢斩一路打过来的对手们,基本可以被两个字所概括,“杂鱼”。 但即便是杂鱼,指向的也不过是“武功不精”这一点,只此而已。 只要你仔细看这些人的出手,就会发现,他们仿佛丝毫没有“求胜”的欲望,所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混含着拖泥带水。 曹刿为鲁庄公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虽乃军阵,但用在比武场上也仍旧有效,这般拖泥带水的打法,目的就是消磨谢斩的战意与心神,直至对方体力枯竭,心力憔悴。 而现在,可能就是谢斩崩溃的边缘。 当然……谢斩的对手们,也并不好过。 贺难与关凌霄的判断没有错,“商会”正是想在最后一日,以人海战术来发动阻击,将最后一个席位纳入手中,而他们也对此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他们调集了东部地区大部分以武力著称的商会成员,从中选出了比较适合擂台战的总计四十人,为的就是确保胜利。 为了防止被人察觉导致的变故,商会还特意排除了所有外邦成员引发大会的警觉,这四十人无一例外都是盛国武夫,以个人或三五成群的小团体的名义参与到大会之内——而这四十人的构成也相当精简合理,分别由四名一流或准一流高手作为主将率领,来负责接收最后的“战果”,其中每支队伍分别配有至少两位可以达到二流的“副将”,副将们的职责是“补刀”,给予对手充分的杀伤来为主将作铺垫,而其余人等便是“杂兵”,他们虽然武功平平,但均是擅长于缠斗的选手,只需要对守擂者进行消耗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这四支队伍,就是商会为最后一日所准备的布局,而在他们本来的计划中,每支队伍的协作至少都可以解决一位一流高手,再加上那些不明真相的其它高手们彼此之间的消耗,席位已经是十拿九稳,成竹在胸。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从卯时正刻敲锣开打之后,这个谢斩居然一直站到了现在? 在商会看来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赛前他们就曾经做过一次演练,就算是须原贺这位无限接近于超一流的剑术大宗师,也在三十人以内便力竭,最终止步于二十八这个数字——这个战绩由参孙亲眼见证,以他的脑力当然也计算过种种误差,比如说双方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没有下死手,但只要没有达到超一流水准以上的武夫,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关底。 从谢斩的招式来看,这家伙肯定没有那种实力,甚至距离须原贺都很有些距离,但结果就是谢斩已经连续砍翻了三十七个人——其中有五位还是不隶属于商会、单纯想要和谢斩切磋一下的武林中人。而商会仅存的战力——只余下最后一队,其中还有一半“上去送”的杂鱼。 “真是顽强。”关底的最后一位队长赞叹道,“如果他真打到了我面前,真让人觉得胜之不武啊!” 他身旁的副将无疑是听到了这话,不禁语气怪异地说道:“难不成,您要把到手的席位再拱手让人不成?” 队长睨视了这位副将一眼,冷笑道:“如果真让他见到了我,那是你的失职,大家都是一步一步把他抬上去的罪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么?” 那副将听闻这话,又见队长脸色,便不敢再言,径直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众人,飞奔至台上,欲做谢斩的第三十八位对手。 从二人这只言片语便可知,商会之内也并非是铁板一块,门前雪也不比别家少——这员副将就是典型的、对商会忠心耿耿的打手,反观这队长,态度倒是模棱两可。 不过这样并不反常——这位队长本就没加入商会太久,商会给他的酬劳的确丰厚,但他一来不是非要吃这碗饭的,二来对商会也没什么归属感,说出这种话来不足为奇。 这世道就是这样,本事一般的家伙为了口饭吃就得拼命的捧着主人,而手段高强的,通常都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么这位队长手段能高强到何等地步呢?至少以他加入商会不到一年的履历,便能入选四位队长的一员、甚至坐在了“关底主将”的位置上,便不容小觑。 而这员副将虽是商会中的老资历,但我连名字都懒得取,实力便可想而知有多平平了。 总之,就是接连两位你知道、且我也知道你知道他是龙套的副将,上去纷纷和气力看上去几乎已经见底儿的谢斩总共交过五十多回合手,便双双败下阵来,他们还真不是不想赢,就是打不过而已。 至此,留给”关底主将“的,只剩下一个精、气、神俱不佳的谢斩了,而谢斩要面对的——却是一个纸面实力丝毫不弱于他,且状态正盛的对手。 虽然两个人目前的状态云泥之别,但处境其实对他们来说都一样,输了,也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那么,商会派遣出来作为压轴的狠角色,究竟是何等人物呢?此处也不卖关子了,这位爷的姓名在前文也有提及过一二,正是”吻颈竹叶碧,缠腰信子红,气贯海西山东。人言忠孝两全手,自称文武俱不通,怎留一地狼藉在?但见双蛇出洞”的史孝文,又因其相貌丑陋、见钱眼开,又有个诨名叫做“丑奴儿”。 当时贺、魏二人临行之前向鲁鼎打探江湖事,便根据“兵器非凡、武功不俗,身材瘦高、相貌怪异”这四点特征提及到了三人,其中便有这史孝文,而和归四通那因为泡在江水里才变得如同尸体一般的相貌不一样,史孝文就是单纯的丑而已,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丑。 没鼻梁、肿眼泡、一张黑炭四方脸,下颏如案板方正,两排冲天大龅牙,门齿似怪石突出。 说实话,这也就是贺难和魏溃在夜里看不清归四通的面相,鲁鼎也只能听描述——但凡白日下打过一眼,这张脸都是想忘但忘不了。 而史孝文这一登场,都不必自报家门,便有许多人将他认了出来。 在江湖上,史孝文的名声并不算好,因为他就是典型的“谁出钱给谁办事”,以往的老主顾被人斥资买了人头也毫不留情面,据说他的义父就是他为财而亲手斩杀,而若是目标反过来再给他掏上一笔,那他回头把雇主杀了也不是不行。如此行径,可以说是一个独行的、且不太讲究版本的“梨园”,也难怪被人冠以“不忠不孝”的称呼了。 而所谓的“人言忠孝两全手”,不过是他为了表达对外人看法不屑一顾的自我创作罢了——反之,那“自称文武俱不通”,当然也是出于自负所写出的一种反话、调侃。 总之,你可以认为这小子是天生邪恶相由心生,也可以说是因为外貌缺陷导致的性格缺陷,但他的武功的确是很高,不然早就被人砍死了。 只见这史孝文刚刚落地站稳,便用那张恶口戏谑地问了谢斩一声:“还能打几个?” 好个谢斩,纵使如今握重剑的手都微微颤抖,但想必也早听闻过此徒恶名,不愿示弱,冷冷撂下一句:“你来便知。” “既然如此,那我便试试你有几斤几两!”说罢,史孝文便一扬左手,兵器随风扎来! 这丑奴儿所用的兵器,乃是一对阴阳判官笔,左手那支长一尺三寸,手指粗细,唤作竹叶碧;右手这根长一尺四寸,枪杆宽窄,叫个信子红。 若练刺,先练枪,其实这一对判官笔就像是萧克龙双枪的缩小版,而范围缩小的同时,出手也变得更加隐蔽凶险,恰如一红一绿两条蛇般诡异难防。 谢斩本就不以身法速度见长,手中的“一把剑”刚将那竹叶碧荡开,左肩便已挨着了信子红一下,匆忙急退再整攻势,但史孝文显然不会放过这个破绽,起手的第二招,就是他的成名绝技“双蛇出洞”! 这可不是寻常的两手判官笔一同向前一戳,而是左右手分别向前攀援,如长蛇攀附枝桠穿越山间,两条蛇的进攻路线吊诡莫测且相互辉映,教人完全不知道哪里是虚招哪里又是实招,许多人看的眼花缭乱都以为这蛇要咬了下来贸然出手,但却被另一条直接取走了性命。 这也实在不是一个寻常人能用的出来的招式,蛇以阴诡著称,判官笔也不如大枪矫猛,所以两条凶蛇的配合进攻乃是觅得良机一口毙命,而非长枪以力欺人以快压人,而这招看重的就是使用者的反应——用的人眼疾手快,就算是已经出了的招也能收回来,史孝文正是十分擅长眼功,在他面前就算是苍蝇乱飞都会被全程捕捉到,最后一刺挑在笔尖儿上。 虚虚实实,以假乱真,防不胜防,那便都防!谢斩一个后翻腾空而起,一把剑舞作白日夜月,又似玉镜铜盘,双环相错,将那两条蛇一一套在剑围之内,双蛇出洞本是相得益彰,但哪比日月交相辉映?捉实了一条,另一条便也不攻自破。 见谢斩用一怪招破了自己的绝技,史孝文倒也不恼,又顺着竹叶碧的尾巴将兵器拽了出来,右手信子红错手一刺,噌地便扎进了谢斩的肩膀肉之中。 信子红,信子红,吐信便见红。 信子红的笔尖儿上带着两根倒刺,还磨出了三道血槽,史孝文拔刺霎时便见一股血流被带了出来。 此时的谢斩哪里顾得上伤势如何?肆意狂欢的疲惫和疼痛被他咬紧了钢牙生生压制下去,正趁着史孝文得意之际,拼命挥出了一剑。 龙首山派·升龙剑式·捧日托天! 第二五零章 渔翁得利 在史孝文一击得手、调整身姿之际,谢斩强忍剧痛,双手握剑,自下而上地使出了一招“捧日托天”。 此乃一记角度刁钻、威力庞大、攻势凶猛的上挑,指向史孝文的裆部、胸口,最终直至咽喉。 竹叶碧精准地在下盘的位置招架住了“一把剑”,在史孝文看来,谢斩的动作已经变得相当迟缓,这一剑大概只是他回光返照的放手一搏而已。 然而,史孝文虽然试探出了谢斩的速度,还是错估了谢斩的目的,重剑在被竹叶碧架住的瞬间便翻腕回扭,剑刃掠过史孝文的手腕,在他的小臂上斩出一道血色。 从一开始,谢斩的目的就是废掉史孝文的一只手,双蛇协作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极其难以破解,若要求胜,只有拼了命地赌一把去废掉其中一条蛇。 只可惜,若是全盛之下的谢斩,或许这一剑直接便能让史孝文再无应战的可能,但已是油尽灯枯的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二人各自向后拉开了一段距离,史孝文看了一眼左臂的剑伤,然后从衣摆上扯了一块儿包住,而谢斩则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全靠拄着剑才没有躺下。 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吗?谢斩攥紧了手中的剑,如果不是疼痛的刺激,或许他现在已经晕过去了。 但只要还醒着,便能出剑,便有胜利的可能…… 这微乎其微的胜利的可能性,究竟会出在哪呢? 如果说把一个人的状态比喻成一瓶水的话,那么目前的谢斩就像是一个只剩下瓶底的一点点水,且瓶身上满是裂痕的瓶子了,而史孝文却只不过倒出了一点点水而已。 不过那精彩的一剑也在史孝文这个瓶子上留下了一个口子,所以瓶内的水终究是会通过那裂口向外流出来的,而且拖延的越久,那些水的流向便越无意义。 谢斩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次机会了,所以在此之前不管受到多少次伤,都必须要忍耐下去,直到可以一剑封喉的时机来临。 ………… 但史孝文会给谢斩机会么?他本就是和谢斩同一水准乃至更高的武者,对于局势的阅读只会更加精准。 “不玩儿了。”史孝文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上下两排龅牙挤在了一起。 他再次冲上来的时候,两手判官笔一前一后地架在面前,护住了头胸,攻守一体,谢斩佯攻出去卖个破绽,后招已经跃跃欲试。 这一剑过后,胜负便分。 但史孝文压根儿就没有给谢斩留下出剑的机会,在剑笔相错的关头,史孝文身形如蛇般游弋,将两根判官笔几乎同时拍进了谢斩的皮肉之中。 天下群雄会上并没有不能杀人的啰嗦规矩,这是为了防止失手,但大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欲作武林盟主的人,就算是装也得装一下,所以人命闹出来的并不多,将对手打倒之后也不会再去补刀把杀人杀掉——但史孝文跟正常人又不太一样,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出于兴趣就把谢斩给杀了? 关凌霄不敢赌,所以在谢斩倒下的一瞬间,他便冲到了台上,将奄奄一息的谢斩扛在了肩膀上。 “哦?莫非长生盟的少盟主也想跟在下一战?”史孝文明显也是认得关凌霄的,咧开大嘴一笑。 关凌霄心中怒意盎然,但脸上也就是表现出几分冷笑而已:“你也配?” 从史孝文自己给自己写的诗号、以及他的一些行为就能看出来,这厮自视甚高,却又不是很在意别人对他怎么样,喜怒颇无常,所以被关凌霄一句话就戗回来也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反而一脸遗憾:“哦,对了,我都忘了少盟主您已经晋级了——那看来今天是没机会再打过了。” 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史孝文脸上那种遗憾的神情不过是戏谑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而已。 ………… 不就是车轮战么……谁不会啊? 那劳什子商会可以派人轮番上阵,关凌霄自然也可以——虽然准备的不如商会充分,在可以调动的人数上落了下风,但质量却不差。 关凌霄的心腹大将,在长生盟内担任户神、与灶王爷薛俨齐名的五祀头领左丘槐立刻补上了谢斩的位置——在出征之前,关凌霄便已经与长生盟的诸多头领透露过自己的计划,所以除去被安排在盟内看门守户的门神、和对关凌霄的决定持保留态度所以主动留在海阴照料生意的薛俨之外,剩下三位头领悉数到场——但裴鸢主要的目的是“看孩子”,且她正面过招的实力并不十分强悍,所以关凌霄不会派她上去冒这个险;而土地神,这么说吧,他是个文官,负责的是外交和后勤的事宜,关凌霄压根儿就没想过派他上擂台。 和谢斩一样,左丘槐也是用剑的,而且还继承了自己大哥当年所用的十大名剑“三尺天光”,不过从关凌霄把谢斩优先安排在给越戎刀“打替补”的位置上,也能看得出来,左丘槐的武功的确是逊于那龙首山派的弟子。 不过比武的胜负也不是说谁实力更强谁就能赢的,因素颇为复杂,既然关凌霄敢让左丘槐登场,便说明在他心里觉得左丘槐有机会。 天下第七的宝剑果然不同凡响,这可是在万截教主胸前留下过狰狞刀疤的神兵利器,一交过手,史孝文便察觉到了这柄宝剑的威力,于是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兵器的碰撞。 而左丘槐见史孝文频频示弱,便知道对方不敢正面相抗——他和谢斩的思路其实差不太多,都是想先卸了“双蛇”这左膀右臂,便能定下大局,所以抢攻而来偏偏使得都是史孝文没法闪避只能招架的攻势。 于是他便中计了。 虽然比不得十大名剑,但竹叶碧与信子红也是史孝文专门打造的兵器,怎么会一触即溃?他这般猥琐的行事,不过是诱左丘槐猛攻的幌子罢了,左丘槐攻势越急越重,破绽便随之暴露的越大…… 须臾之间,史孝文一个疾退向后滑出数尺之远,左丘槐不知是计,便仗剑向前,只见史孝文右手那枝红笔”突突突“地倏然暴涨,笔尖儿后面接着哗啦啦地铁链飞了出来,从一尺四登时便变得超过了七尺的长度,真若一条红灿灿的巨蟒一般。判官笔一下子变成了软鞭,在三尺天光之上卷了又卷,最后用力一扽便将宝剑从左丘槐手中拽飞到一边儿去了。 宝剑脱手,左丘槐也不是不能徒手再战——但有剑的他尚且斗不过史孝文,所以落败也并不奇怪。 左丘槐之后,车轮的下一环是滠水上红鳞帮的二当家霍浅,这家伙是个“大力出奇迹”类型的选手,守擂的能力肯定不及格,但用来“兑子”却能完美发挥他的风格,大刀阔斧一般的攻势把史孝文逼得渐露疲态。 但霍二当家的缺陷也很明显,他是个莽夫,而且难以久战,他那种先砍一刀再说的战术面对史孝文这种极其擅于应变的高手是相当吃亏的,史孝文在霍浅身上终于也将竹叶青中的长链展开,维持着一个中距离进行游斗,最终又击败了霍二当家——关凌霄心中不禁喟叹看来霍浅这家伙也是很久没有打过像样的仗了,武功稀疏的不成样子。 但结果终归是利好的,在连战三位高手之后,就算是史孝文也不可避免地负伤疲劳,一如最开始被他轻取的谢斩一样。 “要不要让宁叔上去呢……”关凌霄心中盘算着,宁季阳虽然本事也不输五祀头领,但毕竟年纪还是大了些,关凌霄唯恐有失,但自己指挥的动的、且有那个实力上去和史孝文一战的,也是真没人了。 就在关凌霄还在思索之际,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已经慢慢踱步到台上了。 他自称“田木”,放眼整个会场之内,人人的脸色都很奇怪——因为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见过这张脸,更不知道这人的出身、事迹。 而作为对手的史孝文,其神色中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惊异犹疑,而田木却容不得他思索,一拳便打了上来。 几十个回合之后,史孝文便仓皇败北,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逃也似的离开了会场。 ………… 诸位猜的没错,史孝文和这个田木,无疑是认识的,但要说他们串通好了谋夺这个位置,倒也不至于——他是真的打不过田木,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而这个田木,倒也不叫田木,他真正的名字是…… 第二五一章 夜捕 是夜,临宁县城北郊。 一个丑汉子神色匆匆地穿行在城外荒郊的小路上,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在出城之前并没有骑马——反正路上一定会有驿站,到时候再搞一匹马就是了。 说到这儿,可能诸位都想让我“先等一等”,并且问出一个问题——上回书末出现的那个来路不明名的“田木”,不是说好了要告诉我们他的真名么? 这个嘛……倒是不着急,而且我想以各位的才智,应该也不难猜出这是谁。 反正今儿还没轮到他的戏份儿就是了。 说回这逃之夭夭的丑汉,此人正是今日在天下群雄会上大出风头的史孝文,这家伙在和田木交手不敌,离开会场之后就找到自己的上司请辞退出商会,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已经再次离开,彻底失去了踪迹。 以参孙的脾气,能惯着别人给他来这个先斩后奏?更别说商会一年给史孝文的酬劳相当丰厚,现在你把事办砸了之后就想撂挑子不干了?所以在得知了史孝文落跑之后便发动了手下们在整个县城之内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厮抓出来。 看得出来,史孝文是得罪的人不少,没少干出过跑路的事儿来,已经积累下了丰厚的经验,所以这厮一直在城里躲到天色已暗、城门大闭之前才溜出城去。 然后,他便被截住了。 史孝文自然以蛇为称,自然速度是不慢的,而且在这种郊野小路上飞奔也可以说是如履平地,那么截住他的人要么是早就知道他会沿着这条路走才会在此设伏,要么就是比他更快。 这个、不,是这些追逐他的人,是后者。 会有人不解,史孝文作为一流高手、而且对身法上颇有造诣,又是哪来的一帮比他更快的高手呢? 一群高手,的确名副其实,但主要原因是他们骑马了。 可以,这很合理。 赶上史孝文的这帮家伙,并非是商会属下,而是另有其人。 “关盟主……莫非是手下的弟兄被史某打伤了,特地前来寻仇的?”眼见得几人几骑将自己围在垓心,史孝文便主动开口与唯一能叫的上名字的人搭话。 “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关凌霄主动拨马走出人群,左手勒住缰绳,右手擎着火把,俯视对方。 “哦?”史孝文迟疑了片刻,旋即问道:“怎么个配合法儿?” “至少……得回答我几个问题。”关凌霄的脸色在闪耀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叫人看不出心情如何,史孝文也只能从语气中推断对方的态度。 “那要是我不配合呢?”史孝文试探性地说道,他这样的人物,岂会轻易受制于人? “我有很多种办法能保证你‘必须配合,而且也能保证得到的答案一定是真实的。”关凌霄的背后绕出了一个黑袍黑骏的年轻人,笑容锋利:“唯一不能保证的就是你在被迫配合之后是否还能称之为一个健全的人。” 贺难是个非常喜欢学习一些杂七杂八技能的人,比如变戏法儿之类的,为了自己补衣服方便他还在一个裁缝铺当过几天学徒:“我可以试着把你的嘴缝在你的屁股上——在不把它们任何一方切下来的情况下。” 史孝文脑补了一下对方所说的画面,浑身掀起一阵恶寒,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他可以不相信这个年轻人胡诌出来的玩意儿,但不得不做好动武和逃跑的双重准备。 插在腰间的一对阴阳判官笔也转移到了手上。 “哦?想动手是么?”关凌霄站得最近,眼也最尖,史孝文趁着夜色悄咪咪把兵器攥在手里的动作被他一览无余:“不过为了防止你待会表现得太丢人,我还是提前和你说一声好了……” “能出现在这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人会在单挑中输给你。” “也包括他?”史孝文指了指贺难所在的方向,高手们都能通过一些特征乃至炁的流向来判断彼此的实力,虽然有些时候并不精准,但史孝文也能看得出来这几位的功夫都了不得,唯独那个年轻人怎么看都不是个会武功的。 “啊,我不算人,你们玩你们的。”贺难看见史孝文拿判官笔指着自己,立刻就回马躲到了人群外围。 擦……这人是不是爷们儿啊?史孝文都惊了,刚才说要把自己对半缝上的时候还以为是个胆色过人的,结果就这么怂啦? “不如关少盟主来陪史某过两招?”史孝文还真是给杆子就爬,居然还真选上对手了:“正好了却一下今日在台上未能交手的遗憾。” “呵呵……”关凌霄才不中这个计,他是马上就要和须原贺打淘汰赛的人,无论是被人摸到了武功的底儿还是体力的消耗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他和魏溃李遂这种醉心痴迷于武力提升的纯粹武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对于魏溃等人来说,达到武道的极致是追求,而对于他来说武力只是工具,提升武力只是他实现理想中的一环罢了。 再看今日围捕史孝文所出动的豪华阵容——关凌霄和魏溃这两个已经挺进八强的好手不谈,四暗箭除了小郁也悉数到场,不管谁上都不会败给史孝文。 其实在史孝文意识到对方高手林立的时刻就已经有了示弱的想法,此君也是颇擅于审时度势,所以更知道一个道理——自己对于对方越有价值,就越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命,而自己的价值除了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之外——作为一个优秀的打手也是很有意义的。 于是史孝文便跟燕春来和魏溃先后短暂地交手之后便果断地选择了“投诚”。 “行,我服啦!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史孝文把言无不尽给吞了下去,不过他也不指望这种玩弄文字的小伎俩起到什么作用。 “你是谁手下的人?在天下群雄会上的目的又是什么?”关凌霄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他想用第一个问题就试探出史孝文的态度,所以采用了模棱两可的问法,而不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你是否和商会有关联”这种会暴露出己方已掌握信息的问法。 而史孝文的反应也很有趣,至少不在关凌霄的预料之内,出奇的直白了当:“给洋人卖苦力罢了。” “洋人?有组织的洋人?他们也想做中原的武林盟主?”关凌霄神色大骇,却又藏着一半的怀疑,这种表演堪称无懈可击,就好像他真的第一次听说一样震惊,并且还带着怀疑史孝文扯淡的疑惑。 “组织的确是有组织的,他们在外通常都打着西洋商会的旗号,以洋商身份示人——但他们是不是想做武林盟主、为什么要做武林盟主,以及真当了武林盟主之后想做什么……”史孝文提及此处之后顿了顿:“这就不是我一个受雇的打手能知道的了。” “恕我直言,虽然你的态度很诚恳,但谎言也太过拙劣了一些……”关凌霄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疑心病患者的特征:“若是你口中那个洋人商会的规模不大,那根本就无法染指中原武林,但若是势力十分庞大,倒也轮不到扶植你来号令武林吧?” “我也只是一个为他们的核心成员扫清外围障碍的卒子,这武林盟主当然也轮不到我来当,史某无非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史孝文讪讪地答道:“不过具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我只知道那个出云国的剑客也是商会中人,说来这可是关少盟主您即将面对的对手呢……” “你想说什么?”关凌霄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在脸上,他已经洞穿了史孝文的所思所想。 “关于这家伙,史某倒是有一些了解,想必也能为关少盟主所用一二——而史某人,无非就是想寻求诸位的庇护而已。”史孝文把兵器收起来,搓着双手道。 “庇护?你不想逃跑了?”贺难又一次钻出人群,直面史孝文。 “我逃是因为我没办成事,不好和人家交代——但现在有诸位罩着我,自然是不用跑了。”史孝文没皮没脸地笑着,嘻嘻哈哈。 关凌霄和贺难交换了一下眼神,二人不约而同地准备将史孝文先留下来——他们两个意识到了史孝文态度转变的异样。 “罩着你倒是好说……但只凭须原贺的信息我想还不够。”关凌霄敲打着史孝文的心绪:“或许,你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给我们……” 第二五二章 刀剑乱舞(上) 关凌霄最擅长的兵器是刀。 刃长三尺、刀身带有一丝细微弧度的横刀,朴素的不带一丝缀饰,挥舞时只能看到雪亮的寒光。 而这把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无鞘”的,没有刀鞘,就意味着省略了拔刀的环节,拿起来就能砍。 而此刻他对上的敌人却恰恰与他相反,这个人或许是当今世上最擅长拔刀术的剑客之一。 须原贺把自己的身躯压低,整体前倾,大太刀“梦丸”被他夹在左臂、肋骨和后背形成的三角区域之中,就像壮士背负长枪。 关凌霄将须原贺的身形死死地印在了自己的双眼之内,他注意到了须原贺此刻的应战姿态和以往大不一样——那么招式是否也会变得不同? “须原一刀流·奥义·胜居合。”须原贺低声念叨着招式的名称。 “又是胜居合?”关凌霄不由得一阵恍惚,那他摆出那么怪异的姿势来是要干嘛? 在下一个瞬间,须原贺给出了答案,突进如雷霆。 “缩地。”那东洋剑客的身躯仿佛贴地飞行,转瞬之间已然在擂台的边缘掀起一道庞大的银弧,而关凌霄就身处在那弧形剑浪的正中央。 梦丸与无鞘刃一横一竖呈十字形交叉相抵,刀刃之间鼓角争鸣。 “通过突进来延展居合的范围吗……真是完美的衔接。“关凌霄眉头紧皱,显然在角力中并不站上风。 “过奖了……”另一边的须原贺实际上也并不轻松:“能接下我这一剑的家伙可不多。” 两人默契地同时收刀,再次对砍。 须原贺这里用的是须原一刀流的奥义“流斩”,关凌霄也不知道是出云国的剑客都喜欢给招式如此命名还是须原家自家的传统,总之须原两父子喊出来的招式名称大多都是以“某个具象的事物加上动作”作为架构,比如“燕切”、“流斩”之类,而顾名思义,这招“流斩”,就是能斩断水流的剑道! 须原家的人会站在海潮之中,对着奔涌而来的怒浪不断挥舞刀剑,直到将流水一分为二。 而此刻的关凌霄,正是流水! 归海诀,掀潮催浪。 在这个对攻的关口,也不知道关凌霄是怎么想的,竟然用出了他那个便宜爹的招式。 而且用法一模一样,以左手打出凝练一掌后,右手的无鞘刃已经逼了上来。 当时的关凌霄破解宋归潮的时候,用的也是刀,锦官城越城主的却影刀;如今的须原贺同样用的是刀,场景何其相似? 须原贺拧动梦丸的长柄,流斩,将汹涌的浪潮一分为二! 然后……那骇浪竟复而合一。 关凌霄对于归海诀的理解早就超越了宋归潮,所以宋归潮招式中的弱点,并不能成为他的弱点,宋归潮的浪潮只有一波,但关凌霄则如同波涛怒吼。 ………… 但那又能如何?一刀斩不尽的,便再斩,直到将海流削平! 须原贺的双眼中精光爆射,纯黑色羽织背后的家徽随着双臂的牵扯在气浪里浮浮沉沉,他每劈出一剑便向前进一步,仿佛出云国神话中迎着犬牙般怒涛斩杀蛇魔的须佐之男。 八剑,为了向前他足足出了八剑,将关凌霄铺就的潮水斩的七零八落,而最后一剑精准地将无鞘刃截在了自己面前。 “真是好剑法……”关凌霄隔着刀剑称赞道。“这样的才能我可比不上啊!” 须原贺仗着大太刀的重量,将关凌霄握刀的手逐渐压低:”关君这是想要认输了么?” “须原门主,小生有一问——您所修炼的剑道,是因何而起?” 乍一听,关凌霄的提问好像是在向须原贺咨询出云国剑道的起源,但仔细琢磨一下,又好像是在问另外一回事。 须原贺虽然对盛国文化了解颇深,但这种带有歧义的问题就连盛国人都不好回答,所以他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没听明白。 “为什么,须原家会创造出这样一种流派呢?”这回关凌霄换了一个更简洁清晰的说法。 话音未落,须原贺便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须原家以武力作为荣耀的象征,要成为最强的剑道世家,我本人也以最强的剑客为目标。” “纯粹地追求强大吗?”二人挥剑对砍的过程中,关凌霄却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姑且算是个勉强过关的理由吧,用剑的家伙无趣就无趣在这儿啊……” 面对如此荒谬的言论与不屑的态度,须原贺明显有些恼怒了:”难道关君有更深刻的见解么!” “在中原的理念中,剑是王者的礼器。”关凌霄用动作回应着须原贺的逼问:”而你们出云国称之为剑的东西,明显就是我手中这把刀的改版嘛!” 横刀正是太刀的前身,就算是须原贺手中这把不同于普通太刀的梦丸,也和苗刀非常相似——但须原贺对这种观点是非常不屑的,他从来都不认为盛国具有某种宗主地位,更何况他刚刚才击败了所有出战的中原剑客——那就说明出云国的剑道更强!至少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须原贺立刻便以一招“天罗地网”回敬给关凌霄,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长点记性。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这一招虽然难以防御躲闪,但威力却并不算强,只有“飞云剑”那样的货色才会被这种招式打倒,而须原贺在此施展的目的就是为了衔接他接下来的一招…… 只可惜在挥剑的衔接中,须原贺的动作被迫中止。 令他止步的是没入他躯干的无鞘刃,而关凌霄将嵌入血肉的刀拔出来后以鬼魅般的步伐绕到了须原贺的背后:“刀和剑不一样……刀是杀人的凶器。” “而我的刀……有一个一定要杀死的人,所以在杀死那家伙之前,我会杀掉所有挡在路上的人。” 以正面突刺直破须原贺防守的刀技叫做“攻城”,而绕背准备一刀斩首的叫做“拔寨”,关凌霄这套自创的刀法,每一个招式都带有浓厚的、摧毁的意味。 须原贺不可能坐以待毙,无鞘刃即将落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梦丸被他以一个相当诡异的角度架在了背后,有点儿像农夫跨着扁担。 须原一刀流,是一个擅长寻觅机会,一刀致胜的防守反击型流派。 而现在就是机会。 “须原一刀流·秘奥义·鬼斩!” 须原贺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天授”这么一说,但他自己是信的——因为在天治三年夏季某一日的那个梦中,他不但复制出了一把“梦丸”,还参悟到了梦中斩杀鬼怪的剑技——或者换一个更为精确的说法,他终于参悟了。 与冉渊的一战,让他对这个少年产生了深深地忌惮,而冉渊在战后以断剑的剑锋向他展示出的理念,也终于让这个被拘束在瓶颈处很久的宗师前进了一步。 鬼斩,就是他得到冉渊“提示”后才终于完整掌握的技巧。 …………或许,这独属于须原贺的招式应该以”我流“为前缀会更加合适? 金光流转,梦丸逆刃斩出,玉钢强劲的韧性在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须原贺借力从地上弹起,刀锋在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将关凌霄整个儿劈飞了出去。 等到关凌霄再站起来的时候,他眼中的须原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一层若有若无的紫金色气焰,正盘踞在梦丸之上。 ”好!好啊!”关凌霄空荡荡的左手,也终于抽剑。 第二五二章 刀剑乱舞(下) 梦丸绽放出紫金色气焰,而执剑的须原贺在关凌霄的眼中已然是另一番模样——因为对炁的理解更加高深,所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须原贺体内真炁的流转方式有何不同。梦丸作为一把兵器,此时浑如与主人融为一体,仿佛本就是须原贺身躯的一部分、手臂的延伸。 “现在的中原……这么流行双持兵器么?”须原贺见到关凌霄不知道从哪儿又抽出一把剑来,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须原贺吐槽的倒也精准,因为截止到目前来看,就算把整个惊鸿派都排除在外,也有魏溃、关凌霄以及史孝文这种人存在,按戏份来算的话甚至占了武戏的一半儿还多。 “哈哈……”关凌霄笑了两声,丝毫没有自谦的意思:“谁让我天赋异禀呢……”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惊鸿派收徒也不会刻意挑选资质,进门就练,所以练到什么程度的人都有——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天赋本就高到某种程度,在武功也达到某个门槛儿之后,兵器就是信手拈来,拿双筷子都能杀人,左右手一边儿一根那种用法都行。 “看来关君对自己的天赋很是自信啊……”须原贺对关凌霄那种自鸣得意的态度并不欣赏,甚至可以说是嗤之以鼻——他本身是个比起认同天赋来更加认同努力,而就算是他所承认的天才——也不过只有两位而已。 而关凌霄此前所表现出来的,距离他们两个差的还是太远了。 “嗯……怎么能不自信呢?”关凌霄翻了个白眼,气势陡变!“倒是你的居合……也不过如此嘛!” 左手的一把剑剑走刀势,右手无鞘刃刀作剑形,两把锋刃带着无匹的气势,向出云国的剑道宗师发动了致命的突进!甚至比之“胜居合”亦有过之! 梦丸被须原贺舞动,浩荡杀气席卷战场,须原一刀流的风车战法“回翔”使得须原贺手腕不断来回翻转,以应对关凌霄的刀剑合击。交相争鸣之中,起先还是关凌霄占据上风,但随着大太刀如车轮滚滚般转动之后,须原贺又重新抢占先机,长生盟少盟主被逼的只能抵挡。 在回翔将关凌霄压迫至擂台的边缘时,关凌霄若是一昧后退再不反击,恐怕只有落败这一个下场了,于是便趁着须原贺掉转刀刃的瞬间再起凌冽一招。 须原贺当然也不会认为关凌霄会这样一直退到台下去,所以在抡刀乱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对方会反击的准备。陷阱早已布好,在关凌霄出手的一瞬间,就是罗网张开之时! 回翔的最后一刀,须原贺刻意减小了挥动的幅度,以图用最快的速度收刀入鞘。 奥义·胜居合再现,而刀锋却没有向前,而是朝着自己的左后方斩去!须原贺就像一个狡猾的猎人,一直尾随着猎物却保持缄默无声,直到猎物放下戒备的瞬间再射出绝杀的一箭! 关凌霄现在所处的位置,的确是须原贺的左后方,这一点并没有错。但他的思路也的确和常人不同,他早已酝酿好的反击竟然是左右手同时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式。 此招,名为“惊阙”! 阙,乃是帝王宫殿两旁相对称的高台楼观,也泛指门户,这招惊阙,正是要摧毁须原贺赖以攻防的两只手! 一个剑客,连两只手都没了还算什么剑客?还是回家踩豆子做大酱去吧! 一刀一剑在空中合击,使悍然而来的居合斩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而这一招过后,二人都负了不同程度的伤。 关凌霄被居合的末端撕裂了上腹,而须原贺的左手掌心被开了一个口子——从伤口的面积上来看,自然是关凌霄更亏一些,但须原贺却只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逐渐放弃左手的权重了。 “那种长度的大刀,只凭单手真的能使用自如么?”台下不少人都产生了疑问,这其中也包括贺难——他这人的爱好有个特点,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最近连续观摩了这么多高水准的高手对决之后也对武功产生了兴趣,故而有此一问。 贺难不算是个好学生,因为他做事还是有点儿三分钟热度的,所以会的小玩意儿不少但都不精,不过他这厮倒是擅于伪装成一个态度十分端正的好学生,“经常提问”就是一种——有的时候他本就知道答案,有些时候他也并不是真正感兴趣,但重点是“发问”这个行为本身所带来的意义。 李遂是不知道贺难是否真对须原贺的大刀感兴趣,但还是掰碎了细讲两句:“这要看你对‘自如’的定义了——如果说重量,那肯定是有影响的,这种规格的兵器单手和双手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如果说是技巧,倒也还好,这个东洋人的‘拔刀术’所用的就是单手,却仍然具有那种目力难暇的速度,那应该符合你所说的自如。” “那也就是说姓关的现在还处在劣势?”关凌霄身上明晃晃地两个大口子,贺难觉得如果再拖延下去这兄台迟早死于失血过多。 “那倒是不至于。“李遂又看了一眼台上:”你可别因为关凌霄年轻就把他给看扁了……“ 其实在李遂这妥妥的超一流高手、且在刀术上浸淫四十年有余的视角中看来,从二人交手的第一招开始胜负就已经有了眉目——只要在关凌霄别玩儿脱了的情况下。 从始至终,关凌霄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势态,换句话来说就是“没认真”。只不过李遂和关凌霄没什么私交,所以不知道关凌霄为什么要有这般表现。 当然了,没认真这种事儿是当不了借口的——那些在失败之后以“我没认真”为理由替自己开脱的家伙,通常认真起来也改变不了什么;而那些在失败之后自我安慰是“大意”、“马虎”了的家伙们,下一次遇到同样的事情也只能得到同样的结果罢了。 失败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必须要承认的一点就是“技不如人”,你可以说你没认真输给了我,那我还可以说我也没认真就赢了你呢。 总之,打嘴仗谁都能来两句,而且通常到最后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因为谁都可以“说”自己赢了,除非你的舌战水平的确高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对手骂到不吭气恨不得找个茅坑钻进去都是轻的,直接让对手羞愧到神志不清坠马而死才是真正的牛人。 但比武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正如李遂的判断,关凌霄到目前为止的确是抱有着一丝“轻敌”的心理,这倒不能说是心存侥幸或者玩心大发,只是为了隐藏住自己的实力而已。 不过轻敌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这个已经和梦丸“融会贯通”过后的须原贺。 阵阵剑风使得空气中都似乎有粼粼波光闪动,须原贺突然强硬起来的挥剑让关凌霄有些措手不及。 就在关凌霄试图以身法暂避锋芒的时刻,剑道大宗师双脚一抬,身躯猛然跃起,大太刀梦丸被他以单手举过头顶,大拇指和食指死死地顶在刀镡底部,刀柄斜指天际。 须原贺的真炁在此刻提升到极致,梦丸的刀身上金光来回喷吐,几若化身作鬼人。 须原一刀流·奥义··奈落。 这是佛经中永无解脱的无间地狱,是深不见底的恶渊。 “须原一刀流?奥义?”关凌霄猛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也飞身起跳,迎上带血的利刃,撞入须原贺的内怀。 胜居合。 第二五四章 传统艺能 就在关凌霄学着须原贺的口吻念出招式的名称时,无鞘刃脱手而出。 这把刀不是被关凌霄主动投掷出去的,也不是被须原贺劈飞的,而是自他的掌心垂直掉落坠在地上。 右手弃刀,左手拔剑抵住对方来势,俯身撞进须原贺的内围,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短兵相接,这对于须原贺来说略微有些不利,因为在这个距离之下大太刀的间合过长难以发挥,而关凌霄手中剑的长度却恰好,但他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方法——只需要后退半步拧刀就可以将关凌霄逼退。 但接下来关凌霄的言语让须原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如果他有“幻听”这个概念的话。 “须原一刀流·奥义·胜居合。” “啊?”一众中原武者包括贺难在内双眼暴凸,几乎跳出眼眶。 “怎么会……”须原阳太以及其它须原门下弟子个个恨不得站起来、冲到台上去观看。 “不可能!”须原贺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眼泪几乎要不争气的流下来。 胜居合并非是须原一刀流中单一招式威力最强的,但却是最实用的,绝对可以称之为须原家的“门面”,“一刀流”的来源便与这拔刀术息息相关。但眼下,须原一刀流道场的门匾好似被关凌霄摘下来一脚踢了个粉碎。 胜居合,乃至居合术都并非是什么独门秘技,每个剑道流派都或多或少在这个领域中有所涉猎,就算关凌霄偷师,也只能在道德上谴责一下,而如果说他是看着看着就学会了,那就只有让人羡慕的份儿了——但被人用自己的招式击败,可谓是天大的耻辱。 极少有人能看清关凌霄的动作,因为实在是太快,也只有寥寥数位高手看懂了关凌霄此刻的施为几何——只见他上身前顾,持剑的左手反扣住须原贺手腕,右手照着对方的胸口一“扒拉”,顷刻间便见了红,一道深邃骇人的裂口自他指尖划过的方向朝两边开裂,连皮带肉一同崩溃。 须原贺曾经听说过出云国古代曾经有剑客施展过“无需鞘具的拔刀术”,但你关凌霄又不是专门儿练这个的不说——连刀都不需要的拔刀术,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被一击打的瘫倒在地的须原贺不可思议地看着关凌霄,尽管对方的出手并非正统的居合术,但在速度上已然超越了自己。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我看来你所谓的‘居合’之要义可以用此八个字来概括,这是一种需要时刻提防敌人出手时机的技术。”关凌霄的右手指尖稍稍溅上了几滴血,他正用手帕擦拭着:“但很可惜,就算你有所提防,还是慢了些许。” 刀也好,剑也好,枪棒拳脚也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至于为什么连刀都不需要……”关凌霄看了一眼须原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这便是我的刀。” 却影刀,绝对不止有远距离丢丢刀气那么简单,关凌霄方才正是以自己的手臂为刀,施展出这别具一格的刀法来,越戎刀此前也在擂台之上展示过这番手段,只不过没人想到关凌霄也会而已。 ………… 之所以被视为“不认真”,是因为关凌霄在与须原贺交手的过程中,还分出了一半的精力在思考一件事儿,眼下他想通了,也就不演了——他要隐瞒的东西太多了,又何惧暴露出自己问鼎武林的雄心壮志?展露出自己可以恣意习得他人招式的天赋也无不可,曝光出自己和越戎刀有着同盟的关系也无不可,于是乎他便选择了以却影刀结合对手的胜居合作为终结比赛的手段。 但现在看来,被自己重伤的须原贺——居然还有一战之力? 半跪半坐的须原贺默默地又将梦丸握紧,表情十分凝重,似乎在进行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 关凌霄以为他这是要拔刀再战,但其实是会错意了。 那这个重大的决定是什么呢?出云国人的传统艺能——切腹。 切腹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很远,而这一行为的含义,大多都以“荣耀”为根本,向四面八方呈树根状辐射,到了如今这个时节,切腹的理由也变得愈发多了起来,比如“引咎”、“谢罪”、“不愿受辱”、“死谏主君”等等,总之,出云国的武士们是把“切腹”当成很正经的一件事儿来做的,切腹者必须保持双膝合拢跪定,下刀干净利落,尸首俯身前伏——只有完成了这三点,你才死的像个武士。至于其它的规矩也有很多,比如不能喊叫出声、武器不能留在肚子里等,甚至某些地位极高的人为求庄重还会在切腹前沐浴、穿好华丽的服装并写下称为“辞世之句”的诗歌或遗言,都是为了表现出对荣耀的重视和对痛苦的轻视。 当然,这种自戕的方法比上吊、自刎等等血腥残忍太多,而且疼痛程度极高,最重要的是一刀下去不会当场就死,所以历史上也有很多肠子都流出来了结果后悔了的人——为了“守住”这些人的荣耀,不让切腹的武人们死相太过凄惨,以及减轻他们的痛苦,这个流程中又发展出了“介错人”,主要工作就是在武士切腹后将其一刀斩首以避免失态,通常介错人都是由切腹者的亲友担任,但也有对手尊重切腹者而主动担当介错的。 眼下这个情况,须原贺显然是来不及做一番庄严的准备的,而切腹这个想法又是刚刚诞生,显然也不会有什么介错人插手,而且他胸腹部本来就有关凌霄开出来的口子,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还减轻了他本人的工作量——这老小子一脸的便秘相就是在做心理建设“活着的时候败得这么难看,那死后一定别更加耻辱才是啊!” “阳太!凉太!要担任起振兴须原家的重任啊!”须原贺突然用母语高呼了一嗓子,显然这是在交代后事,而须原贺也并非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说罢便对着自己的肚子就是一刀。 不愧是剑道名家,切腹的速度也不比出剑斩杀对手要慢,而且考虑到梦丸的长度,他还特意双手握住了剑刃朝向自己反捅……然而,就在这须臾之间,须原贺的手腕却忽地一麻,下意识地松开了双手,梦丸被关凌霄直接抽走,而他的两个儿子阳太与凉太也一左一右在背后钳制住了父亲的手臂。 “你们……”须原贺神情惊愕,又带有一丝愤懑屈辱。 “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自杀嘛……”关凌霄将梦丸插在地上:“如果因为区区一次比武的失败就放弃自己的性命,那未免也可惜了。” “你们这些武士所信奉的荣耀,我也略有耳闻——但战死也比自杀要光荣吧?”关凌霄接着说道。 关凌霄是绝对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他是“死过一次”的家伙,对生命理所当然地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 “放屁!你根本不懂……”须原贺怒目圆睁,几欲暴起,但话音未落便被关凌霄一个手刀砍在了脖子上昏了过去。 “别忘了这个。”关凌霄拔出梦丸丢给须原阳太,看着两个少年把昏倒的须原贺抬了下去。 关凌霄并不嗜杀,当然也不厌杀,如果是与须原贺的私斗,对他来说杀了也就杀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不好下手——就算你以绝伦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的称号,但若是人们对你并不心悦诚服,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罢了。关凌霄要的是彻底让武林听从自己的号令,在行为上就应当有所约束以体现自己的德行。 关凌霄这种击败对手后又劝阻对方寻短见的行为,是很能博得众人好感的。 就在关凌霄还在台上杵着摆造型的时候,有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姓关的,你玩够了没有,该到我了!” 魏溃一个虎跳跃上高台,仿佛大地都跟着晃了几晃,与关凌霄四目相对,后者冷哼了一声:“你着急投胎去啊!”不过他也知道魏溃性格难缠,比了个骂人的姿势之后就迅速离开了,不和他多搭话。 而魏溃将要迎战的,正是他的新任师父,有“天下第一快刀”之称的李遂。 第二五五章 这厮居然还会用计? 魏溃在很长一段时间用拳用的都很频繁,甚至贺难都快忘了魏溃本来是用双戟当兵器的,甚至于他守擂守了整整一天,那对材质不明的对戟都没机会出现。 但今时不同往日,面对自己新拜的师父李遂,魏溃终于扛出了这血腥粗鲁的凶暴兵器。 而他今日选择取用兵器的唯一理由,恐怕就是他知道自己只凭拳脚在李遂面前没有任何一丝胜算——如果李遂不让招的话,当然魏溃也不需要别人让他。 魏溃的武道,他宁愿顶天立地的死,也不愿意矮人一头的赢。 “心情如何?”这对师徒明明是坐在一块儿的,有什么话完全可以在私底下交头接耳,但出于“爱显”的性格,有些话李遂是一定要登台之后才会说的。 “今时今日,已非往昔。”魏溃抱着膀子自信说道。 李遂朗声大笑:“好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交手了三十个回合,今儿你觉得能打多久?” 魏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右手、竖起食指比出了个“一”。 “一根手指,这是一百回合的意思么?”这个数字正合李遂心意。 谈笑间,魏溃已经亮出双戟:“我是说……一直打!” 庞然的身躯暴起,如同猛虎入阵,巨熊穿林,魏溃的起手势依然保持着浓厚的行伍风格——他是率领万骕营精锐骑兵的先锋将领,最擅长的就是冲阵突击,虽然骑兵部队通常会在侧翼切如战场发挥最大的功效,但无论是万骕营的重甲铁骑还是魏溃本人都无惧正面的对撞。 戟刃合在一处,发出刺耳的争鸣,响彻云霄,但这种声响就意味着魏溃的攻击已然落空。 李遂就像无声无息地融化在了空气之中,魏溃匆忙四顾,却完全找不到师父的形迹。 这可是李遂从未在魏溃面前展示过的一手,也是十年前助力不到四十岁的他成就“天下第一快刀”的一手。 从一流迈入超一流的难度,恐怕比从头修炼到一流还要困难得多——因为“上限”这个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只由天赋决定——至于掉下山崖得到神功秘籍这些个奇遇就另当别论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四十岁前能成为超一流高手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的确是万里挑一,或许以人口的密集程度来说拥有这种天赋与才能的人会更多,但实际情况却大不一样——很多有可能成为“超一流”的人,或许没有习武的条件,终生被困于垄亩;或许无意于江湖,立志登堂入庙;或许天赋异禀却横死于少年,没等到成长的机会便遭兵戈之祸;亦或许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白白荒废了自身的天分。 这世上能被称为“天才”的人不少,但如何从天才继续向上攀登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李遂的攀登方式,叫做“猫行”,利用步法不断移动自己的位置以达到消失在对手视野范围之内的效果。 与魏溃的行伍作战风格不同,这是完全属于江湖人的派系,基本也只适用于一对一的单挑——如果对方有两个人,无论站位是面对面还是背对背,视野都是没有死角的,猫行狗行的也就都失去了作用。 但无可否认的是,在一对一之中,尤其是对付像魏溃这种力量型选手,“猫行”就是管用。 魏溃自然也意识到了李遂到底在玩儿什么花样,而他也迅速地想到了一种应对的策略——既然眼睛捕捉不到对方,那只要朝着看不到的地方攻击不就行了? 这种方式,简单粗暴,且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建立在双戟那庞大的攻击范围之下,就算抽签似的乱挥也有一定的几率将原本即将面对的攻势产生阻断。 那新的问题便产生了——如果我用的不是戟这种攻击范围相当辽阔的长兵器,而是匕首至刀剑这类的短兵器呢? 这不废话么?你要是拿着匕首都没有人家拿戟的灵活,那干掉你也用不上这种高级技巧吧? 魏溃向来是个身体比头脑先行动的家伙,半靠思考半靠本能地就抡圆了一戟朝身后劈了过去,但手感让他瞬间反应过来李遂并不在自己攻击的方向。 刀锋划过自己后腰的第一时间,魏溃向后推肘,但依旧扑了个空,反而自己的身形因为仓皇出手而有些不稳,一时间顿入下风,接连几次被李遂命中。 台下的观众们也是反应各异,有惊呼的有赞叹的,甚至还有看着李遂在哪儿然后指挥魏溃怎么做的,当然也不免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从而胡说八道的。 魏溃的精神很专注,所以他丝毫没有理会嚣乱的声响——他曾经摒弃五感,感受真炁流动战胜过楚江王芮无勋——但李遂的实力哪里是前者可比的?他对于真炁的控制只会更加谨慎细微,速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猫行”的天下第一快刀客时动时静,或蹲或伏,动作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所以狂乱挥打的魏溃从观众的视角来看显得十分可怜——就好像拍苍蝇的人,无力地挥舞着拍子但永远在落下的一瞬间被目标飞出罗网。 很快,一个绝佳的机会暴露在李遂面前,持续性大开大合的防守似乎让魏溃的体力也有些吃不消了,动作变得缓慢了一些,来不及补上自己防守的漏洞。 “以这小子的身体状况而言,还远不到慢下来的地步吧……更别提他还有‘那个’作为杀手锏,看来这么明显的一个破绽是要诱我进攻啊……”李遂心中念念有词,他太了解魏溃的本事如何了,所以就放着对方守株待兔的圈套不钻,想看看接下来徒弟意欲何为。 大戟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突兀地调转方向,劈头盖脸地斩了下来。 李遂的瞳孔霎时紧缩,手中短刀一尺半登时反握格架,却难挡第二戟再来,不得不连消带退地卸去魏溃雄浑力道,但第一戟的万钧气力仍旧消除不尽,最后终于被戟耳抹了下手臂。 “好小子,你怎么知道为师在这儿?”李遂也是颇为好奇魏溃如何能精准地逮到自己。 魏溃嘿然一笑:“我刻意留出这个空口,能够看穿这是个破绽的角度不多,而且以师父你的本事定然能看出来我这是故意卖出来的所以才停了手,那我只需要朝着‘能够看到破绽’的方向进攻不就行了?” 实际上,魏溃在单方面挨打的过程中就已经构思出了这个战术,时不时挥空的双戟也都是在试探李遂的动向,而以他的力量结合双戟的重量,只要命中一下就可以把之前的颓势给扳回来。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学会用计了……”李遂也是不禁感叹,魏溃从来都是硬打硬冲一力降十会的主儿,哪曾想到他在比武之中也会有主动算计的一天? 魏溃会的东西可还多着呢……这一点,他用掌中的双戟给出了答案。 雷鸣电闪,风卷云残,这八个字足以凸显出这豪壮猛烈的攻势,被双戟掳掠过的地面一片狼藉。 无坚不摧的双戟把魏溃的暴烈提升到了顶点,但李遂的状态依然十分惬意——对于他来说,这种攻势所造成的威胁甚至还没有须原贺那般快刀乱斩来得大。 猫仍旧自顾而行,就像寓言故事中猫唯独没教给过老虎上树一样滑稽,任凭猛虎狂啸也来去自如。 但猛虎也有猛虎的解决方式,故事中的猛虎智力低下,但现实中的并不一样。 魏溃“犁地”一般的攻击已经把擂台表面的砖石碎成了粉末,而李遂的每一次移动,都会荡起烟尘——魏溃可以找不到李遂在哪儿,但他只需要追踪尘土飘扬的踪迹…… 重戟势若流星般出手,魏溃凶悍的投掷欲仿后羿射日! 古有吕奉先辕门射戟,魏溃这番把戟当箭用也算是一种奇能了。 这种规格的“箭”,李遂是非避不可的,但避向何处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而兵器可不会给人思考的时间。 最终,李遂还是决定向前。 真男人,就要向前! 病猫化作一只矫健的野兽,乌云踏雪而前,戟声从耳畔划过。而魏溃也在同一时间张开了“狂化”,双手持戟一跃而起,势若坍天。 第二五六章 猛将 a/rxpafctr28yau7kdypnxv6dzeygsnthws/ikrf4swwoumwysysqb/u+fckw7d44bexdmait i91vnfjhgdnjo3flk71pinulb1ldt3dcuyz7wgjrhti7gdnbzzs+ayniads5yiryoftnzddayuah jl6wtti4f4mkjez6elqkk3ocurcpyjx9t+3w4lk968ra6jard00ufypaow0m5tcutrcb1u5xzfmw t7xzo2/5rbvqcuwncgdw+zmaeru1cagd0k8+ypwlbu+eq49wtp5uvgptxieyzghiyrtjkrsgg jcedabv/ko+cihbuai3t2mhyqyxd4fjybhn3jqixplfsedbac5txydm8wjep0yp+ff510xsto mrbfdfkdy9tq+ggttzzrejurqae9sjrcoyk+3udgkzay/jzko6izelxhnpzibekriaatmqjou xvl/bdhqilpapmrldw2otv+425lsjfkiufg8d0j+ps8qcku/ulu7f6jkthslsgs/w4mz9zvja +adqpzzxqe7s9xtxu7vtimmvps5bzinusnflzkiittb7m9aeea47zptlqckcgo7tcxrw8aqhtkxt wjeexhak7oha5qyqksxmqlqebuaq2dz4yfn3b5quezrhayytffsqhly/ctwda/ikw7wz3tlx/2hv q+suhvwgo1tgs8c2nnw6tosjl7uxazie+bpfjun7wq8aeoitsvkqmynrdpzikg6o5/0of6jen+54 unrn1hasm16gj+tcshtdruoou7ip6s79ga33swpyc2wgp2vjg6b4g7ikpbqoylplwxb/ucbh3 blwa7aavtvszmimvgzlbfprpzbllu58mxelvu0jmaernrimgukeic0liryzntagbxhvv7sf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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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给出一个解释,那基本从道门或古人遗留下的书籍著作可以找到一些源头所在——道门以“精、气、神”为三宝,当今的主流说法大多都会将三宝的含义所简化,直白地来说就是“精对应肉身、气对应真炁、以及神对应魂魄”,若要飞升成仙,需得三宝结合。 而化形的本质是“气”,无论操纵真炁成为何等模样,本质上依旧是对真炁的运用,而化神的本质是“神”,已经不拘泥于气的领域,进而将自己的魂魄意志“具象化”,当然,具象一词并非是流传甚广的词汇,当时的人们也难以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概念,所以便以“化神”称呼。 用炁当然也能“捏”出来个人形,但和化神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所以在中原武林中也存在着一种较为小众的理论,将武学的境界分为四重——最基础的便是精气神均未经打磨或者俱不到家的“朴”,又称之为“璞”;而以此相对应的就是精、气、神三境界,后三者虽说大体平行,但绝大多数武者都是以体入道,再逐渐进行修炼,但也有极少数的天才对后两者拥有极其高绝的天分,可以跨过前者直接修炼后者。比如“炁”之于冉渊、郁如意,“神”之于东方柝——没错,东方柝能感受到大地转动便是他在“神”这一领域中有着相当彪悍的天赋,而他所承受的副作用也很明显,那就是几乎无法寻找病根儿的眩晕,若非后来拜入抟云观祖师门下得祖师指点,迎接他的必然是天妒英才的结局,这也算是对境界高下论的一种佐证。 而把这种理论结合到主流中模棱两可的分界中,便大致可以得出“在一种领域中达到一定水准的是一流高手,在两种领域中都有建树的便已经超越了一流,而若是已经将前两者修炼到极致、抵达了第三层,那便可以被誉为‘绝顶’了”这样的结论。 修为同样高深的齐小乙齐道长,在目睹了金刚力士显身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那种比炁更加难以捉摸的性质,但他本人也并未到达传说中的绝顶地步,于是乎便快人快语地向宝相大师寻找印证。 而老和尚也不知道是谦逊还是诚实,只是回应道:“道长谬赞了,老衲也只是初及新境,无非是爬了两级台阶还没有跨过门槛而已。” 本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原则,齐道长还是相信老和尚不扯谎的,但同时也得知了一个信息——宝相大师的确已经离绝顶级高手非常近了,或许就差最后那么一哆嗦。 虽说道门参“无”,释教悟“空”,但两家多多少少还是在修行之路上有所分歧,所以齐道长也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语,而是把注意力又集中在了擂台之上的战况。 魏溃的“坍天”杀招,的确是非同凡响,其声剧烈,其势磅礴,此番能逼得宝相大师为防伤及场外无辜群众使出了佛门最坚固的防御招式之一也算是侧面印证了坍天的恐怖之处,以坍天来命名也绝非空穴来风——作为在场修为最高且很可能没有之一的释教禅师,是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这招有多凶险的。 八壁浮屠将擂台整个儿包裹在内,而除了坍天雄霸的真炁在接触到浮屠的墙面后所产生的一瞬间的震动之外,内里便再传不出一丝声响,而众人的意识也被突然起身施法的宝相大师吸引了过去,一时间纷纷赞叹不已——此等绝景、绝技,非天下群雄会不可见,除此之外估计也就是到须弥寺踢馆儿被老和尚一招拿下才有机会见识到了——但见过之后是否还有命在又是个难题。而也有人不禁心中暗自思忖道:“幸亏三教一直都不屑于武林盟主之位,不然老和尚出手甭管是一个还是十个,这塔落下来不还是得困死在里边儿?”抱有此等想法的人并不多,但个个都是对盟主之位颇多关注的主儿,老和尚浅亮一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暗自庆幸或是心有余悸。 忽然,一声震响又从塔内响起扩散至外面,但看宝塔的外观又没有丝毫变化,还不等众人彼此探讨里面发生了什么,又是一阵清脆但激烈的鸣声,有眼力耳力俱佳的高手立刻注意到每有一声鸣动,宝塔的一侧外壁上便多出了一道裂纹,直至声音停止,裂纹也连成了一片,或许就差最后一敲就能把炁墙开出个口子,但最后却也落得一个无声无息,也不知道这是打完了还是出不来了。 半晌,或许是宝相大师感受到了塔内再无声息,又或者他是估摸着那师徒二人已经分出胜负,便挥一挥僧袍撤去了浮屠塔,将真炁散开归还了天地。 而塔内的景象也让人稍稍为之讶异——李遂站在接近擂台中心的地带,两只前袖已经消失殆尽,裤腿也好像被火烧到了上半截似的,小臂外侧的皮肉和膝盖一下都隐隐有像是灼烧过的通红痕迹,看样子是硬接了魏溃那招坍天所激发出的炁浪,而另一边儿狂化消去的魏溃则是浑身伤痕累累,两臂低垂连戟都再握不住,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伸平了坐在擂台另一边的边缘——哪还有什么擂台,丈高的石台子现在几乎就是一座坑,坐着的魏溃高度刚刚好和地势略低的李遂平齐。 “去吧,去继续你的挑战,有朝一日你终究可以打破那堵墙!”李遂高喊着属于他的“男子汉宣言”,但不少人听他话里的意思姜还是老的辣所以送了徒弟一程,那沉重的闷响应当是魏溃干的,而劈里啪啦的乱响自然就是李遂千刀万剐而留。 魏溃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于三教席位上屹立的宝相大师,露出了十分向往而又显露出有些痴呆的表情,直到李遂捡回了自己的短刀拉着他下场之后才一起离开。 等等……李遂的刀刚才是落在了浮屠塔之外? 那不断凿击塔壁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五八章 搏命 “就这样打?”丐帮副帮主景神相飞身一跃,立至擂台的边缘处,先看了看三教的代表人,眼神又在寻找着自己的对手。 擂台存在的意义就是多一种分出胜负的手段,同时“掉落擂台”这一判定规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减小伤亡,不然性格暴躁好斗的武者彼此之间很容易非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皇甫让的目光与景副帮主对上,然后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同样施展轻功踏在擂台边缘,双手抱臂:“修好了也有可能再毁坏,打一场修一天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这话讲的是在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一番激斗后把擂台毁掉的例子,多数都是等比赛彻底打完再进行修缮——至于少年英杰会的决赛之后,那是因为两场大会交接之际时间比较宽裕,而且残破不堪的会场在“开幕式”上也并不好看。 “我可不是在问你。“景神相的重音放在了问字上,然后便朝着擂台中心的深坑挥出了一掌,掌力撕扯着飞沙走石化作龙形,沿着地面逐渐推向皇甫让。这招的速度并不算快,但威力不小,这种“炫技”一般的用法算是对皇甫让的一种试探,很多彼此之间并不熟悉的高手在交手的第一回合都会采取这样的试探性攻击,来观察对手侧重的风格。 就拿景神相这一手来举例子好了,这一招“滚地龙游”,如果对手选择以闪避来应对,那便可以看出对方是更擅长游斗的类型,若对手选择用招式回敬正面相抗,那便可以在接下来运用速度优势贴身短打。 当然,这种方式并不绝对,但姑且可以算是一种能够帮助自己取得一定优势的小手段。 而皇甫让这边应对的诀窍又如何呢——他以一招同样催动体内狂暴真炁的“巨阙”掩杀而来,两股真炁绞杀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高下。 “你就只有这点儿本事而已了么?”景神相说话间,裹挟着沙尘的游龙将巨阙的截杀冲破,皇甫让也是身躯微颤,显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当游龙压至面前时还是连出几招抵挡了下来。 这第一回合的短暂交手,便足以看出景神相的内力比皇甫让强了不止一筹,而这样下去你来我往的拼内力,皇甫让明显是不占优的——所以,先变招的就应该是后者。 于是但见这不夜山庄的代表选手双眼中精光一摄,浑身墨色劲装化作一道霹雳,顷刻间指尖便已探至景神相身前。 景神相见过这一招,锦官城的越城主也是在斗技上占据了上风,但最后却被一掌拍的不省人事,所以他自然不敢托大贸然去接,而是原地蓄势,待到皇甫让半爪半掌的一招杀至自己面前,景副帮主别出心材地双臂一展便顺着擂台的边缘往中心倒了下去。 这一倒,不是什么招式,也并不存在于任何武功秘籍之中,但在这一刻,它的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裂地的神戟和吞天的狂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避无可避的时候,景神相不但用一个仰倒化解了皇甫让的突袭,甚至还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胜机。 就在他下落的过程中,景神相张开五指朝着自己的斜上方,也就是皇甫让现在所处的位置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伏龙”! 在这个距离之下,以伏龙所覆盖的范围是绝对无法躲过的,除非皇甫让也学着景神相一样向后倒下去——但他需要倒下的方向是擂台之外。 而若是不躲又能怎么样呢?要么硬接,要么被伏龙的炁浪从擂台的边缘推下去——结果还是一样的。 众目睽睽之下,存亡绝续之际,皇甫让赫然又使出了他那“震炁”的高绝手段,真炁自七经八脉流泄出来,半攻半守地聚在身前,与降龙掌的大成招式正面对撼。 ………… 龙啸声响彻四方,被“伏龙”指向的位置顿时出现了一道骇人的缺口,就好像摔成两半的瓷碗一样,而皇甫让已经失去了踪影…… “不会是被打成末了吧……”有人这样吐槽着。 “景副帮主可是徒手拆楼船的人,打成末还不是信手拈来?”旁边甚至还有捧哏一唱一和。 皇甫让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便被景神相打死,但勉强接下这一招的他也并不好受,不得不使出一些超越常规的手段来退避三舍,而正当景神相也在环顾四周寻找对手的行踪时,突然一道黑影从土地中蹿出,带出数绺烟尘。 皇甫让的眼球闪跃着诡异的红色,遍布的血丝组成了猩红的蛛网,景神相被这般模样的皇甫让欺身而来也不免心下一惊,刚欲生出退让的心思,对方锋利的手指已经擦着自己的腮边过去了。 景神相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忽然心生一股不详的预感出来。 “石人……也不过如此而已啊?”皇甫让回头看了一眼景神相略有些紧张的反应,讽刺地笑了一声。 ·景神相对烂话没有任何回应,一张刀劈斧削的刚毅脸庞默默染上了一丝凝重,真炁也悄然包裹在那双粗糙的大手之上。 皇甫让的眼神相当不错,就算是此刻疑似红眼病发作也不影响他阅读出了景神相的心思和表情的变化,但怎么说呢……他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不说话就算了,那就等着我把你这块巨石击碎吧!“皇甫让怪啸一声,带起周身阵阵烈风,凶煞四溢的十指抓来,与景神相裹着真炁的双掌连连对撞。 待皇甫让的“吴钩”锐爪探至身前,景神相稍退半步,自肋下穿插出一掌,精准地拍在了后者的手腕处,而皇甫让反应也颇快,立刻稳住身形,错手翻腕便擒住了那只宽阔的手腕。 皇甫让是断然不可能主动松手的,而景神相是以左手换了对方一只右手,倒也不会去挣扎,所以二人便陷入了各少一臂的窘境,但空出来的那只手可绝没有闲下来的功夫,砰砰梆梆打的倒是热闹。 “唔……”忽然,景神相吃痛,不由得低吼一声,瞳孔紧缩,皇甫让趁着景神相稍有松懈,钳在对方手腕上的五指突然发劲,将护体的真炁穿破,犹如五根钢锥刺入血肉之中,而任凭景神相的降龙掌如何爆发真炁打在他身上,这只虎钳也死死咬住不放。 这是一场耐力的对决,谁更抗打,那谁就会赢。 然而,皇甫让可以一边摧毁景副帮主的左手,再用另一只手来博弈,反观景神相……不说持续性的疼痛对于他的精神有着多大的折磨,他现在已经完全地落入了被动。 皇甫让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一般,咬住猎物之后永远不会松口,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啊!”一声凄厉的吼叫从景神相的喉咙中爆发了出来,他终于把血淋淋的左臂从猎犬的獠牙中夺了回来,但代价是他手腕上的经脉已经被野兽啃噬的残破不堪,就算有幸能把皮外伤治好,恐怕灵活性也大不如前了,更别说这只手彻底废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对一个毕生修习掌法的人来说不亚于致命的打击。 与冉渊所遭受的状况完全不同,他是因为毒物导致的内伤,类似于炎症,通过对症下药以及人体的自我恢复完全有可能痊愈,只不过内力修为需要重头来过罢了,而冉渊还年轻,并不缺少重新再来的机会——但景神相所受的伤相比之下还要严重得多,这种断毁的方式无异于将手从胳膊上砍下来,就算再接好……终究不是一回事了。 盛怒与痛苦交杂之中,“石人”并没有失去理智,面对已经发生的最坏的结果,他的头脑反而变得更加清醒了一些——居然使出如此邪道手段……若是让这种人来统领整个武林,那岂不是一场灾难? 虽然景神相对于江湖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并不感兴趣,但他毕竟也是丐帮的副帮主,清楚这样的人会给武林带来长达十年的混乱,甚至会遗祸千秋。 已经失去了一只手的景神相知道自己注定要落入败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牺牲的觉悟——他要以完全放弃防守的姿态,去逼这头恶鬼将自己的弱点彻底暴露出来! 熊熊的气焰在一瞬间爆发,丐帮副帮主景神相在这一刻将自己的气脉完全点燃,欲以一招石破天惊的“难悔”……舍命一搏! “还是省省吧……景副帮主。”皇甫让的爪落在了他的胸口,“扳命那一套在我这儿可行不通啊……” 第二五九章 病猫的病 天下群雄会的擂台上不是第一次出现死人,远的不说,各种意义层面上的“故盟主”陈风平也才刚刚下葬而已。当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除非这是最后一届。而武林之中高手过招总是避免不了伤亡的,尤其是两个实力非常接近的人,到最后多半都会演变成“以命相搏”的局面。 那你能苛责其中一个人么?好像也不能。于情,你哪天没准儿也会遇到和别人以命相搏的局面,你用杀人的借口去审判别人,自然也会有人用一模一样的借口来审判你,或者干脆你就是被杀的那一个;于理,刀剑无眼,伤亡是难以避免的,如果真怕死的话还来打什么擂台,别来掺和就是了。 更别说景神相现在还没有被一票专业的医术高手们宣布死亡呢,仍处在“抢救”的阶段。 不过“故意杀人”或者“残忍虐杀”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如果你在明显实力高于对手、已经处于压倒性胜利以及对手投降的情况下还要进行致残致命的攻击,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有三教作为最终的裁判,后果很有可能是被群起而攻之联手灭杀。 当然,如果你的武力强到就算天下群雄合起伙儿来都没办法把你怎么样,挥挥手就爆掉一座城,那就无所谓了——拳头硬才是真的,最开始还义愤填膺要诛灭你这不仁不义、无法无天恶棍的家伙们没一会儿就会有倒戈的。 至于那些就算是死也绝不屈服于你的暴行的人们,他们该死,他们也该是英雄。 回到皇甫让的行为性质上,就算是三教恐怕也没法儿干涉——因为皇甫让和景神相表现出来的实力的确非常相近,而皇甫让为了获胜所采取的手段虽然不太好看,但以他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换上不少人来或许也都会采取相近的方式,至于最后为什么非要给景神相致命的攻击——让景神相决死的一招打出来那就说不好谁死了,前者被一掌打死、后者气绝而亡也很有可能。 而景神相为什么会拼命……理由基本上都是他脑补的,根据就是皇甫让下了毒手——但换句话来讲,景神相的品德无疑算是比较高的,所以他肯定不会做出故意把人弄成残废的事儿来,但不是说一个人心狠手辣、或者没有那么在乎世俗眼光就一定会是一个妖魔。 那请问,这个皇甫让,究竟是哪一种人呢? 这个,咱们还得日后再说。 而现在最受到关注的,是八进四中的最后一场……也颇有看点。 首先是第七日的胜者,与“病猫”李遂齐名的“残猿”曹白虹,也是八位选手中唯一的女性,着一身素白劲装,戴一顶雪纱檐帽,执一条亮银缨枪,相貌英姿飒爽,风姿绰约,至于年龄么……保密,不过可以知道的一点是,十年之前她便已是不少江湖儿女的梦中情人了——对,无论男女都有倾心于她的。 能得到“老弱病残”之传承的,超一流的实力或者资质那肯定是妥妥的,而这曹白虹也是得到上一代残猿的倾囊相授,和病猫一派的刀法类似,残猿一系传下来的便是棍法,而枪法和棍法本身也都是大同小异,安上枪头就是枪,拔了枪头便是棍。 当然,人们对于曹白虹的关注倾向和对于田木的关注点其实是差不多的——都超越了武学的范畴,他们谁的实力更强?谁又能以弱胜强?没有多少人会像讨论“老虎和狮子谁厉害”一样为了他们据理力争,真正令人产生兴趣的是他们身上的那种“神秘感”。 比如,曹白虹和另外一位高手之间非常引人入胜的情感纠葛…… “很多年以前了吧……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李遂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疲惫,在曹白虹登台的时候他便脸色一变匆匆离开了,而贺难一眼就看出病猫神色有变,催促着魏溃一起跟了出去,此时三个老爷们儿正坐在酒肆中央,李遂也是半受二人追问、半受酒意烘托的将往事娓娓道来。 李遂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而大部分嫉恶如仇的人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那就是冲动,而且心软——就比如他二十多年前省亲结束返回师门的途中救下过一个被掮客拐卖的小女孩儿,因为她无处可去,最后不得已领回了山上,拜在了病猫的门下,而这个小女孩儿当然就是曹白虹。 乍一听,这个故事好像跟冲动和心软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段故事其实应该是“后传”,因为直到解救并收养了这个小女孩将近一年之后,李遂才意外得知了一件事儿——他不但是曹白虹的恩人,更是她的仇家——造化偏偏如此弄人,她正是李遂当年初出茅庐时除掉的一个贪官的遗孤。 虽然李遂杀狗官这件事儿对他自己来说是不算什么的,那位贪官活着的时候曹白虹还是个女婴,所以也不能把过错株连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李遂也很清楚,曹白虹陷入当初那种落魄的境地和自己脱不开干系——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果的,而且谁也没办法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你救了一个人,没准儿这个人将来作恶会害了成百上千的人,那若干年后的你到底是该后悔呢?还是不该后悔呢? 李遂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用自己的一身武功、一腔热血上来行侠仗义,但直到他意识到他缔造出曹白虹这样的悲剧来,他却除了愧疚之外也想不了太多,只是每次面对这个天真良善的小女孩儿时,他的内心都格外煎熬。 彼时的曹白虹当然不知道自己亦师亦兄的恩人哥哥是和自己有着杀父之仇的,事实上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所以心中没有这样的芥蒂,反而对李遂产生了异样的情愫——小姑娘可以糊涂,但已经成年的李遂不行,所以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果断地将曹白虹介绍到了“残猿”的门下,在他看来这种做法对每个人都好。 但是……李遂认为正确的做法,对于曹白虹来说并不一定对——直到很多年后还是这样。当初李遂将她送到老残猿那儿拜师的时候,这个能掐会算的老者还意味深长地说过一句谶语:“情残形不残,意马驮心猿。”李遂以为是说给自己听的,还追问了很久,而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一些。 十年之前,曹白虹在天下群雄会上证明了自己已经接过了“残猿”的冠冕,并且指名道姓地让李遂接战——说是接战,但其实多多少少也有“逼婚”的意思存在,而早已是病猫的李遂当场就怂掉跑路了,因为在他心里这实在是一个迈不过去的槛儿。 那些年,也包括这些年,曹白虹不是没有找过他,但李遂大多都选择了避之不见,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来报恩的还是来寻仇的,亦或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与其让曹白虹爱他,倒不如恨他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又这样你追我逃的又过了整整十年,二人又在天下群雄会上对上眼了……至少李遂没有想到,曹白虹居然还有如此大的毅力,而他主动退出与魏溃的战斗,也未尝不是一种借坡下驴。 “看来前辈这时已经落下一块心病了啊!”贺难笑呵呵地说道:“那前辈还准备再躲十年二十年吗?” “反正人生不过三万天,已经这样过了二十年了,再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李遂一脸沧桑地回应道:“对我们俩来说,爱也罢恨也罢,都是自寻烦恼。她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烦恼的是我;而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情,那烦恼的就是她了。” “所以前辈您觉得您的做法是在……保护她?”贺难的态度不置可否。 “有什么不妥么?”病猫反问道。 “那要是她已经知道了呢?”魏溃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贺难没有给李遂立刻接话的机会,而是强行抢过了话头:“其实无论她视您为恩人也好,仇人也罢,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前辈您自己内心的桎梏罢了。” “但我要说的是,人得学会改变——在我还当差的时候,除了偶尔会在某些家伙身上采取一些尝试性质的刑罚之外基本也能算是个合格的监察工作者,但自从我流落江湖之后,律法在我面前就越来越像一坨狗屎了。”贺难自嘲地笑着,但看样子没人能读懂他的心声。 李遂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听懂了一些贺难的意思,但又难以抉择。 第二六零章 使史识屎(上) 虽说这个田木身份极为神秘,但在李獒春手下的“王牌特工”燕春来的调查之下,贺难一伙儿人也得知了一些关于此人的重要信息。 首先,就是“田木”这个名字便是一个假身份。 而他的真正名字叫做什么呢?根据燕春来的密报,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的真名叫做“柴思畴”,而“田木”便是将这三个字去掉偏旁再调个顺序所简化而来,燕春来还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柴思畴也并非是孤身前来天下群雄会的,同样带了一些随从,而这些人对他的称呼皆是“少主”。 其次,那就是柴思畴本人似乎对武林盟主的位置并没有什么志向存在,但其动机仍然不明。 最后便是此人的实力了,虽然“田木“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相当不俗,几十个回合之内便将连败了谢斩、左丘槐以及霍浅在内三位高手的史孝文打的落荒而逃,虽说史孝文的形容颇为古怪,怕是其中有什么隐情,但让天下英雄都没有察觉出来其中有异,也足以说明柴思畴的武功也绝不在史孝文之下——而今日他以田木之名与残猿曹白虹的一战结束后,便能知道此人到底有几分本事了。 而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柴思畴的事情,“拷问”一下史孝文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在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刻,贺难便去了史孝文的房间。 “呦,自己吃独食呢?”一推门,贺难便看见史孝文对着摆了一桌子的晚餐大快朵颐。 别看史孝文现在的身份是半个“俘虏”,半个“门客”,但这人的脸皮就是能厚到一声不吭地点上一顿大餐然后堂而皇之地跟小二说“记在贺难的账上”,当然,贺难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因为他通常都是“记在关凌霄的账上”。 “一起吃点儿?”史孝文见贺难不敲门便进来,面不改色地应声道,贺难也不跟他客气,吩咐小二再送来一副碗筷和一壶酒之后便在史孝文的对面坐了下来。 “看来你这是有事儿找我啊。”贺难夹第一口菜的工夫,史孝文似是已经吃了个半饱,便撂下了手里的筷子。 “何以见得?”贺难头也不抬。 “因为你很忙,关凌霄也很忙……如果不是有事的话,根本不会到我这儿来。”史孝文歪了歪嘴,那张有所缺憾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得意:“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聪明,但也别小看我这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啊……我知道你们在策划着什么事情。” 那么,史孝文真的知道么? 首先,他肯定是没撒谎就是了;其次,他的确知道关凌霄有做武林盟主的意图,而贺难在史孝文眼中像是关凌霄的谋士或者副手一样的存在,但具体的步骤就不是他能看出或是打听出来的了。而史孝文也不愧自称是“老江湖”,他只表明自己知道,但却又不明说自己具体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以此来扰乱贺难的思路。 但贺大爷岂是那么容易就被史孝文这糙汉所拿捏的?别说他很清楚史孝文这种表现就是在诈自己——就是史孝文真的“知道”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能阻止的了么? 所以贺难对史孝文的挑衅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将了对方一军:“你爱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也能酌情跟你聊一聊——但有一句话你的确说对了,今儿我过来就是要向你问一些事情的。” “但说无妨。”史孝文啧了一声。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啊……”贺难端起酒盅和史孝文碰了一杯,在史孝文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之后,他直接来了个当头棒喝:“柴思畴为什么会用一个假名字?” 虽然嘴里的话是“直”说,但贺难可一点儿都不直接,或者也可以说是直接的过了头——这种提问的方式无疑是在试探史孝文的反应。 他跳过了询问史孝文与“田木”是否认识的第一问,也跳过了田木是否使用了假名字的第二问,甚至无视了史孝文是否知晓田木的真名这种可能性——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这种问法约等于在你还没蹲稳、发力、鼻子中发出闷哼的时候,粪便就从肠道中倾巢而出。 可能你会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恰当,甚至非常恶心,但我想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会让你觉得无论是“非常”还是“恶心”,似乎都使用的太早了一点儿。 与贺难所预料的差不多,史孝文的反应很有趣,尽管他在表面上装作迟疑、思考的样子,但贺难依然从这个男人的眼神中阅读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不但对这个问题的始末非常清楚,而且几乎在一瞬间就编撰好了一个答案,或许早就对类似的问题有过准备也说不定?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史孝文一贯油滑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一丝凝重:“居然连这种事儿都能知道……” 贺难似笑非笑地把酒盅送到了自己嘴边:“那么答案呢?” ………… 根据史孝文的说法,他和柴思畴不但认识,而且相当熟悉,柴思畴比他略大些年岁,当时的史孝文便以兄事之——他这“丑奴儿”的绰号便是柴思畴所赠,而在柴思畴的一干结义兄弟之中、与史孝文同样得以“词牌”为绰号的人共有五位,其余分别是——菩萨蛮、钗头凤、临江仙与金错刀。 不难看出,这格式统一的五个绰号,代表着他们背后的柴思畴已经拥有或致力构建一个庞大的组织,而他也正在经营着与大名鼎鼎的“梨园”差不多的勾当,但史孝文当初受赠这个绰号一方面是看在与柴思畴的交情上,另一方面也是凭着一手技术吃饭,而非就要给姓柴的打一辈子杂工,再之后二人之间产生分歧,史孝文便趁着同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留下书信一封自顾自地离开了——在这之后二人虽然也有过书信往来,也见过寥寥几面,但感情却不比从前了——直到这次天下群雄会再见到熟悉的面孔,不辞而别的史孝文毕竟还是心中有愧,又意识到柴思畴或许也有问鼎武林之志,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再与之共事,便草草落跑。 对于史孝文这声情并茂的追忆,贺难的态度大概可以用几个成语来形容——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且不说史孝文这番话的真实性如何,这跟“柴思畴为什么取假名”有啥关系么?所以一定有更深的东西隐藏在这番不着调往事的后面。 只是史孝文似乎不胜酒力,过不多时又说了一些真假难辨的话之后便醉倒伏在桌上,贺难也不好再把人拉起来多问,便自行离去。 ………… 子时初刻,万籁俱寂,史孝文的房门悄悄地拉开了一条缝儿,在确认了门外没人之后,史孝文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他当然没喝醉,事实上许多练炁的高手都可以用炁将酒精逼出体外,这也是为什么侠客们大多喜爱饮酒的原因之一——既可以享受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又可以不受酒后发癫的连累。 而他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给柴思畴通风报信了。较为严谨的来说,傍晚史孝文对贺难说的那些应该有七分真、三分假,还有九十分瞒——除了二人青年时的共同经历以及“五虎将”之外,最后一段真话就是史孝文是真的不知道柴思畴来做什么。 当年柴思畴初定大计之后,史孝文便被他派出来行走江湖,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加入某一个组织,再利用他人之手成就自己的大业——不得不说,柴思畴这人也是一个巧思奇才,多半人都会在具体的敌手出现后才会派出卧底,但柴思畴却反其道而行之,在敌人还未出现便播撒下种子,种到哪儿算哪儿。 这种方式最大的弊端,可能就是因为各人之间联系的并不紧密从而缺乏凝聚力,但这个问题被柴思畴很好的解决了——因为他布置出去的人,都怀有和他相同的目的,因为他们的利益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所以感情交往是否密切就显得非常次要了。 而史孝文这番“夜走”,就是要与柴思畴商议接下来要如何行事,他的任务是否从潜伏在洋人的商会中变更成潜伏到关凌霄或者贺难的手下。 史孝文这厢前脚已迈过客栈的大门槛儿,胡然觉得小腹一沉,便意如潮水上涌,不得已之下便匆匆退了回来,调转方向径直去了位于后院的茅房——这玩意儿哪有等的?再说柴思畴的住所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万一半路上憋不住了咋办? 更何况如果贺难等人若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发现自己在茅房蹲着,想必也能打消不少疑虑,那今晚上就算是混过去了。 史孝文这边稳稳当当地马步扎好,正准备蹲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有些不对,念头闪过的瞬间,他双脚之下踩着的砖地居然断裂,登时便塌了下去。 这年头的茅房,底下就是一个整排连在一起的大粪坑,这要是掉下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肉体不死,心也想死了。 史孝文也不愧是一流高手,在双脚带着身子下坠的一瞬间,掌中两条判官笔赫然展开,两道长链被真炁催动着向上飞速蹿去,欲钉死两侧的土墙上。 但是……这俩人怎么会在这儿? 在看到来人的瞬间,被链子坠着悬在粪坑上方的史孝文冷汗都下来了。 第二六一章 使史识屎(下) 如果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的话,想必答案也能算是丰富多彩。有人希望活得久一点,死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痛苦,寿终正寝;有人希望死的壮烈、有所价值,一生戎马死于沙场埋骨青山;也有人想死的浪漫凄美,如借月色沉于水中,如昙花绚烂。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会想死在屎里,永远都没有。 neverandever. 你可能不懂上面这句什么意思,不过没有关系,贺难也不懂,但他很懂上上一句。 所以他才会在今时今日,布置好这样一个陷阱。 眼下,史孝文虽然只面对了贺难与魏溃两人,但却远没有当日被若干人围捕那么从容。 不过这也不难以理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被挂在粪坑上面、裤子只穿了一半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和人侃侃而谈的。 “小子,你算计我……”史孝文咬着牙仰视贺难,他看不大清对方的表情,但却能借着烟斗中的火光看到一丝笑容。 “没有啊……”贺难咳嗽了两声:“肚子有点疼就想着来方便一下,正好看到史大哥你不慎失足坠入粪坑,就想着伸出援手来救一把——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史孝文可不吃他这套,他清楚贺难肯定忍不住要炫耀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于是就闭口不言——现在这种对峙的情况,谁先开口谁就破功了。另外,他现在倒也能凭借轻功上去,但很有可能被魏溃居高临下地一脚蹬下来,反正判官笔的两条链子稳稳挂在土墙上,他也掉不下去不是? 但接下来,贺难做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他把嘴上叼着的烟斗掐在手里,然后微微调转了烟斗的朝向,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丝丝点点的火星飞散惹人注目,像是通向地府的引魂灯,而火星蔓延的方向……就是史孝文的脚下。 史孝文很清楚,明火在这里会发生什么,虽然贺难手中只是燃烧的烟草而已,但这是一种明晃晃的威胁,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点着火折子扔进来?所以受制于人的他也没什么办法:“好吧……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能算到我蹲在哪一个坑位了,因为你可以对所有坑位都动手脚——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闹肚子?” “下毒呗……”贺难笑了笑:“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实践,所以剂量稍微下少了一点儿——如果你早半个时辰离开的话应该就不会挂在这儿荡秋千了,不过好在你为了装醉还是多磨蹭了一会儿,不然你现在应该已经能和柴思畴碰面了。” “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史孝文嗤笑了一声,通风报信只是他自己的内心想法,还没有做出任何实际行动,除非贺难会读心,不然可没有实际证据:“谁说我要去找姓柴的了?我躲他还来不及……上个茅房都能被‘自己人’暗算,看来我这个俘虏的待遇也并不怎么好嘛!” “少废话……你半夜出来大号还带兵器?”贺难瞪着眼睛说道。 史孝文对此早有对策,忿忿道:“习武之人兵器不离身的道理你还不懂?再者说我带不带兵器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是我没带兵器岂不是现在已经死在这儿了?” “原来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啊……”贺难的脸一下子便垂了下来:“那就是我这个坏人暗算你这个良民了又能怎么样?” “你要是想英勇就义在后世留下一个好名声,我成全你,只要你愿意赴死,那我现在就送你归西。但你要是不想死,那就把你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当然,我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只要你说的东西和我对不上,结局也是一样的。” 就在贺难说话的功夫,魏溃仗着身高臂长已经将判官笔的笔尖从墙上拽了下来,两条链子被他扽在手上,只要稍稍一松史孝文的身体就会再下沉几分,而史孝文也不得不将铁链在自己手臂上多缠绕几圈,防止对方松手,或者突然失手。 至于贺难是否真掌握了那么多……答案是并没有,但这就是一个博弈的过程,既然他现在完全占据了主动,那就要将这份主动转化成该有的价值。 “给你点儿时间考虑好了,但我数到一的时候你就彻底没机会了——十、九、八、五、四……” “等等!六和七呢?”史孝文脑子懵了,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啊? 贺难歪着嘴笑了一下:“我算术不好不行啊?而且我也没说按顺序计数不是吗?” 比起肉体上有形质的刑罚,这种“形而上”的精神折磨在某种情况下无疑效率更高,史孝文虽然不是什么铁汉,但如果常规手段来对付他可能没有什么成效。 “我靠,你疯了吧?算了,我跟你说好了!”贺难每念出一个数,魏溃便会扯动一下链子,但最让人闹心的是有的时候魏溃会往上提一提,然后等到下一个数字蹦出来的时候再猛地放开一大截…… “呼……”史孝文昂着头呼出了一口气,趁着这功夫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如果说天下第一的刺客组织是‘梨园’,那么可以称作天下第二的便是‘无衣’,而无衣并非像梨园那么高调、那么大张旗鼓,无衣只做两件事——杀人,和收钱。所以就算是很多江湖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无衣这个组织。” “而无衣的现任首领,便是柴兄的父亲,或者说无衣这个组织,就是由柴家代代经营起来的,但无衣的建立时间就算是其中的成员也无法追溯,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到现在也还是。” “你也不用问我无衣的根据地在哪儿、其它成员都有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像我这样不打着组织旗号在外漂泊的人很多,由组织给我们发布任务,再以个人的名义去完成,偶尔也会接点儿私活什么的,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接到过很多‘长期任务’,就是以个人的身份投身于某个组织当中,等到组织需要我们的时候再出手,大部分时候都是借助被‘寄生’的组织的力量来达成某种目的,偶尔也会依靠身份之便除掉该组织中的某个人物,不过事后是继续潜伏还是脱身那就要看情况了。” “综上所述——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无衣的根据地在哪儿,因为我是柴思畴的人,而不是柴家的人,而我所知道的成员,比较出众的那几个今日下午我就已经提过了。” 趁着史孝文停顿的功夫,贺难插了一嘴问道:“那你现在所获得的‘任务’是什么?在我们这儿待下来然后等到你口中时机成熟的时候再一刀剁下我的狗头么?” 史孝文对贺难这把自己都编排进烂话里的本事也是十分佩服,摇头晃脑地说道:“不是……是那个洋人商会,我奉命留在那儿监视这帮洋人的动向,但当我在天下群雄会上见到柴兄的时候,便知道我的任务中止了——被你们逮到只能说运气不太好罢了,不然现在我已经逃离这儿很远了。” “哦?”贺难这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真心有些不解:“按你的说法来看,你应该是柴思畴相当器重的兄弟吧,我是不知道柴家的继承顺序是怎样,不过姑且假设一下——如果有一天柴思畴继承了整个‘无衣’,像你这样的心腹与功臣难道不会回归组织么?所以在我看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压根儿就没有必要逃出城,而是先偷偷与柴思畴汇合——至少看看他是否在群雄会上用得到你吧?” “呵呵……看来贺府丞还是太年轻了呀……”史孝文突然叫出了一个他根本不应该知道的称呼,但内容却意味深长:“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得势了……你会让你原来一直干脏活干到恶名昭彰的手下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么——那带给名声的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贺难没有对府丞二字作出丝毫反应,就好像他没听见一样,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史孝文的后半句话:“这么说……柴思畴有问鼎中原的志向咯?” “……”史孝文自知失言,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哪个像他一样的人会没有呢?” 贺难无声地笑了两下:“你继续说。“ 史孝文在这恶臭熏天的粪坑上面吊了约莫半个时辰,而贺难与魏溃便一同堵在这儿半个时辰,直到对方似乎已经言之无物、变着法儿的说车轱辘话之后,贺难才把史孝文放了出来。 双腿重回地面的感觉让史孝文心中不禁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他看着已经被铁链勒出印痕的手臂,从未想过站在地上的感觉竟然有如此的令人心安,而贺难接下来说的一番话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我是不是听错了的感觉”。 “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我们也回去睡觉了——你自便吧,是留在这儿还是去柴思畴那儿,亦或是去过之后再回来,都随你。”说罢,贺难居然真的与魏溃一同走回客栈里,噔噔噔地回楼上客房休息了,只剩下史孝文一个人傻站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贺难这种作态,不可谓不大度,但细思其目的,却也不可谓不恶毒。 他知道史孝文仍旧有所保留,但已经获取到的信息在他看来也已经足够,至于剩下的东西倒也不急于一时去得知——但史孝文回去之后又该怎样面对柴思畴呢?是跟柴思畴如实禀告自己被迫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七分真两分假一分瞒得秘密?可柴思畴真的会相信么?但若说史孝文不跟柴思畴言明他今夜所坦白的一切,而是藏在自己心中——那他史孝文还是对柴思畴忠心耿耿的史孝文么?若是将来有一天柴思畴知道了种种一切,他又该如何自处、如何处置曾经的兄弟呢? ………… 百年之后,人们从野史之中翻到了有关于贺难的边角料,而根据这些亦假亦真的史料与传说,贺难被后人们冠以了一个颇为贴切的称号。 间圣。 第二六二章 最终交易 就在魏溃与关凌霄的“半决赛”即将开赛之前,贺难却并未到场。 眼下,已经是布局的最关键阶段,每一步都不容有失,各人也都枕戈待旦——反倒是一度最忙的魏溃一下子就闲下来了。 就说这一场吧,无论魏溃和关凌霄打的有多热闹,其本质还是逃不开一个“演”字,就是要保送关凌霄以最佳的状态挺进最后一轮决战的嘛! 那可能有人要问了,以魏溃的性格来说,他会陪关凌霄演戏么? 但其实换个角度来思考,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逻辑——魏溃并不想争名夺利,他也不在乎自己能在这大会上排到第几名,他就是单纯地想和各路高手一一过招,来提升自己的实力。那关凌霄答应他等到天下群雄会结束之后好好陪他打一场,再介绍一些其它的高手给他“喂招”,这不就得了么? 更何况魏溃也知道关凌霄现在的心思全然不在论武之上,跟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打,输了赢了都没有意思。 所以今日这第一场比赛,不但要打的热闹,而且还要打的非常拖,最好一打就是一天——这样,“场外”的人们才有更充裕的时间去办事。 既然说到了场外,那我们就把目光放到贺难身上,这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带着一名护卫,与另外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碰面。 这名护卫是谁呢?也是前文中与魏溃交过手的高手之一,十殿阎罗中的楚江王芮无勋,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是十殿阎罗了。 至于芮无勋为什么会担当贺难的护卫,这就要再说回到魏溃坐擂的那一日了。 当时的芮无勋退场时可谓无比的灰心丧气,信心满满地攻擂,结果却被魏溃拿下,再想到恪守了几十年师命所留下的大造化、大机缘也被自己白白浪费,更是懊恼悔恨不已,简直前路一片灰暗。 而在当日的比赛结束之后,贺难与魏溃便找到了在某个酒馆里借酒消愁的芮无勋,二人本以为芮无勋会对他们的来访感到紧张,但没想到这厮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想开了,总之就是一副“爱咋咋地”的摆烂人生态度。 “芮兄难道不曾想过,败也是造化的一种?”贺难笑着敲了敲桌面。 芮无勋对贺难的说法并不赞同,只当成是一种安慰:“那如果按你这么说,岂不是败的越多的人越有造化?” “不是败得越多的人越有造化,而是从失败中汲取更多教训的人才有。”魏溃此时冷冷地插了一句嘴,这话由他来说也非常合适——他就是一个不断挑战比自己强得多的高手的人。 芮无勋抬眼望向魏溃,双目中俱是战意:“那我这个败者要是再想挑战你这个胜者一次呢?你敢不敢接?” “谁不敢谁孙子。”魏溃抱着双臂,很不客气地应战。 “咳咳……”眼见得气氛越来越不融洽,贺难不由得打断了二人之间又要动武的趋势:“芮兄,总不能做一辈子的草寇吧?”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芮无勋问住了,因为师命有言,所以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想过如果这份造化没能到自己手里,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落草是因为他平素喜爱与人打斗,又不愿受人束缚,再加上师父给自己强调了许多四十岁前都不应做的事,也没得选。 “不做草寇,又能做什么?”芮无勋反问道,他倒是希望贺难能说出点儿不一样的来。 “成就一番大事业……如何?”贺难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语气也充满诱惑力。 芮无勋没吃贺难这套,江湖骗子他见得多了:“大业?我这样的人能成就什么大业?” “如果芮兄不嫌弃的话,不妨就与我们一同行动观察几日再做决断也不迟,若咱们志同道合,那我也会将大业和盘托出,若是芮兄无意于此,那咱们也算是交下了一个朋友。” 就这样,芮无勋便暂留在贺难的团伙之中,当起了一个类似于“编外人员”的角色。 但编外人员可是没法承担“陪同贺难与人洽谈”这样要务的,贺难把芮无勋彻底拉入团伙的契机还是在于围捕史孝文这件事。 肯定有人不理解,围捕史孝文的时候芮无勋也不在场啊,他怎么就加入贺难一伙儿了呢? 因为有的时候让人顺服不一定非要让他去做什么事儿,而是不让他去做。 芮无勋性格耿直好斗,属于一激将就上头的那种,却又脸皮薄了点儿,你要是说让他一起参与围捕史孝文,他倒是乐意卖你这个人情,但这么多高手出面反而会让他有一种“我就是来凑个数”的感觉。只有你好吃好喝的对待着他,却又表现得不把他当成个大才,用得着人的处处都把他当闲人晾着,才会让他产生一种“我非要做出点儿什么功劳不可,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的想法。 所以在魏溃唱黑脸、提出“明儿我得和关凌霄打擂,顾不上你”的时候,贺难再一唱白脸说“那除了你之外哪还有能护我周全的人”,芮无勋当时就自告奋勇请缨说要陪贺老弟走一遭——这就中了贺难的计了,而且在芮无勋面前把众人分成“魏溃“和“其它闲杂人等”这样的话术更能激起他的好胜心。 于是,不服输的芮无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入了贺难的套路之中,你要说他事后没想明白吧,好歹也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绿林中比这险恶的算计可要多太多;但你要说他想明白了呢——他还真咽不下和魏溃较劲的这口气。 ………… 贺难与对方约好的地方是在临宁县城外的一个靠山的小村庄附近,为了合理的上山不被人怀疑,二人还特意乔装改扮成一对樵夫父子,远看就跟一头大猩猩领着小猴子似的。 走到一处险要山路边,忽然便有一个全身盖在长袍之下的人从林中走出来,扮相和初登群雄会的芮无勋差不多,一副不敢见人的样子。 “这位兄弟看相貌形容,想必一定是个奇人吧!”黑袍之下传来了一个清朗的男声,听起来非常年轻,事实上很多人对芮无勋的第一印象都是如此,但直截了当说出来的人着实不多。 “少废话,你丫是不是疯了,穿成这个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是吧?”贺难倒是一见面就开始吐槽对方的装束——他们是来接头的,穿的当然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对方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黑袍子,怎么看都是那种百姓看了会直接报官的对象。 “特意找迟总管借的,他们不都这么穿么?”黑袍人又道,还特意秀了秀自己脸上只露出双眼口鼻的全覆盖铁面:“管别人知道做什么,只要不知道我是谁就行。” “他们这么穿是因为得罪的人太多了怕遭报应……”贺难吐槽之余还不忘黑一把山河府的直接竞争对手,事实上天边卫的这种装扮也的确有此等含义存在,包括梨园那种脂粉涂面也有这般因素,另一方面这一身铁黑主要是给人一种铁面无私、杀气腾腾的威严之感。“你要是非要这么穿我也不拦你,但这玩意儿可不吉利就是了。” “算了,时间紧迫我也不废话了,我要的东西你有准儿么?” 贺难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看一眼芮无勋,芮无勋也是十分识趣地走到一旁,拎起手中的斧子就开始砍柴——你说这不是伪装么,怎么还真干起活儿来了?但实际上贺难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既然伪装就要装的面面俱到,你下山不挑柴不还是惹人怀疑?芮无勋也是第一次与贺难合作兴奋过度,不但一拍即合甚至还提出把柴薪找个地方卖了还能赚点儿,他对卖山货的行话、铺子都门儿清。贺难在同意之余也不禁暗自腹诽这芮无勋到底是干山贼的还是干挑山夫的,怎么这么有经验。 “贺难啊……这丑话我得说到前头——你说的东西我肯定是有这个权力调出来的,但给不给你、什么时候交到你手里,还得看你的诚意。”黑袍人戏谑笑道。 “怎么?你还怕我搞出事儿来啊?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搞得事儿越大对你越有利么?帮我也是帮你自己。”贺难把帽巾一歪。 黑袍人没有搭这一茬儿,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但如果我私自调用这个东西的事情被我爹知道了,你、我都会掉脑袋——你他娘的随便找个山沟子躲一辈子都行,我后边儿可是背着好几个世家的命呢……” 贺难本来想说点儿什么硬气的话宽宽对方的心,但话到嘴边儿的工夫他突然意识到了对方在暗示他什么——贺难要的东西他能弄来,就说明他的人嘴很严,而贺难拟定的、参与这个计划的人也都是绝对不会泄密的…… 那么对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若想不让上面知道,那这起事件的受害者,只有一个活口都不留。 “真够狠的啊……”贺难叉着腰,把头转向了山下的层层林荫。 黑袍人也跟着一起眺望,只是他眼中的风景与贺难完全不同,他看到的并非眼前这一山一木:“这山可不是谁都能坐的住的……” 二人在这儿又聊了半天,芮无勋自己砍的木柴都够四筐的了,临别之际贺难突然回头叫了黑袍人一声:“我劝你是脱了也好、扔了也罢,赶紧把你这身衣服换了,当然脸还是得挡上。” “怎么?”黑袍人疑惑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这儿来见面么?”贺难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反问。 这个问题黑袍人没有回答,因为让他回答他也只能再反问一句“为什么“,一直问为什么的人显得很蠢,贺难爱显就让他显摆吧,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这小子了。 “因为要观察地势,而至于为什么要观察地势——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你三哥现在应该就在脚下的这座村子里。” “所以为什么我建议你别穿的像个蝙蝠怪人似的,因为如果村子里有闲的蛋疼的好事者很有可能会胡说八道。” 第二六三章 搜查 一日前,莱州赌坊。 今日的赌坊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沈放正在莱州赌坊的洋东家安德烈的授意之下,带着新任“大监赌”徐珙熟悉着赌场方方面面的环境,顺便把自己卸任时的一些事务以及账本交接给对方。 但见门口一阵吵嚷,哗啦啦一群官兵鱼贯而入,排头的官兵也是轻车熟路,直接穿过人群就走到后门边上把守着,把那些想要趁乱脚底抹油溜走赖账的赌客门全都堵在了门口。 而队尾的官兵们则在前门口排成了两行,个个按住腰间的佩刀,面目上凶相盈盈,眉宇间恶煞溢溢,而在夹道之下,走在最后的捕头才进门来。 “这……什么情况?”徐珙才刚刚上任几天,哪里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迟疑了一下便看向了沈放——这倒也不能说他没见过世面,单纯的这种排场他还是见过不少的,但他也不知道这些官兵是冲着赌坊来的、还是某一个人来的。 “杜哥,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虽然这台词听上去很像妓院的老鸨,但吃喝嫖赌各行儿基本上也都是差不多的话术,见领头的露面了,沈放叉着腰便迎到杜捕头面前去了。 这杜捕头看上去四十来岁年纪,将军肚便已经非常突出了,右手捏着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汗,左手朝着各个方向往下压,笑呵呵地回答道:“例行检查、例行检查啦!” 面对杜捕头这番说辞,莱州赌坊的老赌客们彼此之间都对视了一眼,有些脾气大的、身份高的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讥笑——别管你老杜捕头还是手底下的兵,哪个不是赌坊的常客?平日里的例行检查不就是你老杜带着两个大头兵来赌场晃一圈再打打牌揩些油水?犯得着乌泱泱这么多人?糊弄鬼呢? “杜老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交情不浅——带这么多人来,真是例行检查的?”沈放搂了搂杜捕头的肩膀。 “啊哈……沈老弟你误会了——这不都是武林大会给闹得么?这么多江湖人在呢,上头说怕真遇上什么事儿三两个人压不住。”杜捕头看上去也是个好说话的人,低声给沈放解释道。 这个解释也很合理,沈放微微点头,然后朝着一屋子的赌客们放声喝道:“都听清楚了吧,杜捕头说就是例行检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不得不说,只要跨进了莱州赌坊的门槛儿里,沈放的话是绝对说了算的,刚才还呜呜喳喳的人群立刻便消停了许多,赌客们回原位的、在角落低头躲起来的,反正是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不过官兵来来回回地穿梭让所有人都没了赌博的心情。 “对了,沈老弟,我还有一件关于你们赌坊的事儿要跟你聊聊。”杜捕头看局面控制住了,便扯了扯沈放,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旁去。 “这么神秘,公事私事啊?那你得先等我安排我小弟们招待你小弟们。”沈放抱着膀子笑道,随即又指挥着手下的小厮们:“豹子,顺子,陪着官爷们走一走。记住,咱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官爷们想看什么都甭拦着,不然显得咱们心虚。” “应该算是公事。”等到沈放安顿好了手底下人的差事,杜捕头正色回道,但脸上却有种难以启齿的神态。 “公事的话那你找他。”沈放闻言随便儿拉了一把凳子就坐下了,指了指身旁的徐珙。 杜捕头也是一愣,莱州赌坊向来都是由大监赌说了算的,公事找别人是几个意思?但他也没有明着问:“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啊……不像是本地人?” 徐珙正欲自报家门,但沈放却抢先一步介绍道:“这位就是赌坊的新任大监赌徐珙——东家的人,不过他刚来不久,所以即便我已经卸任也要带他熟悉熟悉工作。”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好大,杜捕头也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手指头敲了敲柜台的桌面:“既然莱州赌坊已经换了大监赌,那我单独找你们谁都不合适,所以我就直说了吧——上头下了命令,从今往后你们的税要再加一成。” 听闻这个消息,无论是沈放还是徐珙的脸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显然他们知道这一成意味着什么。 盛国的税法在齐长庚登基后变化过很多次,而目前的税率是大部分地区的农人每亩地每岁应纳两斗米,匠人每岁得八税一,商人每岁得五税一,有些富庶地区每亩地还要多交个一两斗粮食,至于妓院、赌坊、勾栏、高档酒楼等则税率高达十分之四——无它,赚的实在是太多了,某个王孙公子喝多了没准儿一晚上就能砸出寻常一家四五口一年的收入。 而提高一成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往后将会是五五分账了。 “哦……那多出来的这一成,是所有赌坊都涨了,还是就我们莱州赌坊?”沈放问的问题非常关键,问题的答案则会决定将来的“风向”,更别说莱州赌坊本来每年就得再额外花出将近一成的收入去上下打点,相当于本来到手的也就是一半收入。 “嗯……包括咱们这儿在内的几家大赌坊是这样,其它的小店倒是没有。”杜捕头扭捏的理由也很充沛啊——他年年都不少拿,报喜的事儿是从来没干过,坏事儿还得由他来开口。 沈放做了十年的大监赌,莱州赌坊收成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哪怕是一成的数字要是摆出来都格外惹人眼红,而徐珙更是生在商人之家,虽然他还没把这十年来的总账过眼,但听得官府要涨一成的税率,心下便已经知晓了这莱州赌坊是个肥缺,不由得又喜又恼,喜得是自己因祸得福落了个清闲还富裕的职位,恼的是自己怎么早没来安德烈手下,非得跟着参孙那个疯子干什么。 像是徐珙这样的商贾子弟,不少任都将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捡不着算丢的,徐珙更是倒霉催的丢了四根手指头。 “我们年年孝敬上面的可不少……”沈放把烟草点燃,猛地吸了一口:“这是赌场,可不是功德寺。” 杜捕头也跟着讪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他人算是不错的,但他也不可能替别人开这个少拿点儿的口。 就在此时,豹子和顺子灰头土脸地领着检查的官军从楼上走了下来。 “沈大监赌,麻烦楼上锁着的门帮我们打开一下。”那官军是杜捕头的副手,先是趴在老杜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走到沈放面前。 “门?什么门?楼上的门通常不锁的啊?”沈放一下子愣住了,除了贵客盈门要沈放亲自陪着打两圈,楼上几个厢房的门从不上锁。 “最里面那间。”副军头提醒道。 一提起最里面那间,徐珙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最里面那间是我们东家的房间——那里没什么可查的吧?” “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彻查’,所以还请行个方便。”副军头态度很是硬气,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什么命令?谁下的命令?”徐珙有些急了。 “我。”就在此时,大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此人年纪颇轻,徐珙看他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岁数。 “你是……”徐珙试探着问道。 “不该问的就别问,现在我就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打开门让我们查,查完我们公事公办,该走人走人;第二,我们破开门查,然后把你这个妨碍公务的家伙一起带到衙门去。”赵希客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拍出两个选择来。 徐珙是断然不敢打开门来放官军搜查的,因为他也知道安德烈的房间内大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玩意儿,但要是态度十分强硬地阻拦,自己怕是也免不了挨一顿板子,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暂且迂回周旋一下:“这位官爷,这上锁的厢房是东家的房间,眼下他本人并不在此地,不妨稍等片刻,待我差人……” 赵希客压根儿不等徐珙说完那番屁话,直接朝副军头挥了挥手:“破门。” 话音刚落,徐珙便作起身状,赵希客眼疾手快,便将他按在了原地,命人将徐珙绑了,而副军头则带着数名捕快噌噌噌地上了楼。赌坊一楼大堂内的人立刻噤声,偷偷地看着这边的好戏。 等了许久,那队捕快便回了来,为首的副军头手中掐了一个脑袋大的布囊:“大人,搜到了这个。” 徐珙抬头一看,顿时面如死灰,而沈放脸上却带着一丝好奇,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这袋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才会被当作证物呈到赵希客面前。 “你是莱州赌坊的前任大监赌吧?”赵希客表现得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沈放,只是刚从杜捕头嘴里听说的一样,他将布袋拉开一个小口看了里面的东西一眼,然后又把东西拿到沈放面前晃了晃:“跟我们一块儿走一趟吧!” 第二六四章 黑锅呼叫转移 赵希客令杜捕头带着一部分官差将沈放和徐珙二人带回去打入大牢听候发落,而自己则拿着“证物”,继续与副军头等人慢悠悠地坐在莱州赌坊的大门口等着。 那么,他是在等谁呢?当然是在等莱州赌坊那位传说中的西洋掌柜了。 赵希客也不愧是能在山河学府内压制了贺难数年的人,其能力如何从这短短一夜的安排便能看得出来颇有水准。 那么这所谓的水准究竟体现在哪呢? 就以他对今夜两路兵马的人手安排为例好了——杜捕头为人厚道甚至有些油滑,再加上和沈放是老相识关系匪浅,让他把人带回去处置一定不会为难沈放,反观副军头和沈放关系一般,而且此人性格严肃,是眼睛里容不得钉子的那种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没准儿会误伤了这个重要证人。至于留在这儿的人,当然也是副军头这种秉性刚强的家伙随自己与那西洋人对峙更显气场,这证物也是他亲手搜出来的,对方就是想抵赖都不成,而老杜因为没有亲自上楼不但对搜查的细节知之不详,气场也偏软弱了些。 待人接物左右逢源的,便用来打探消息,交下人情;办事利落雷厉风行之人,便驱使着冲锋在前,以作表率。这用人之道看似简单,但实则不然,能把每个人都安排在合适的岗位当真是一项非常了不得的才能——当年以贺难的聪明机敏尚且逃不过赵希客的层层布置好一顿毒打,又遑论徐珙呢?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或许也是沈放早先给赵希客提供的情报无误,差不多戌时正刻的功夫,那一头金发、鼻梁上横一道疤的西洋人安德烈,果然到了。 “哦……敢问这位上官在哪高就、任何职位啊?”但见安德烈大步流星地走进莱州赌坊之内,神色之中却并无异常,看那淡定的态度应当是早知道赌坊内发生了什么——虽然官军们是一个人都没有放跑出去,但左邻右舍的街坊同行们可都是眼睁睁看着沈放和徐珙二人被押走了,再退一步说今儿被“例行检查”的也不止莱州赌坊一家。安德烈一进门便盯上了同样淡然的赵希客,一口流利的盛国语说的只听声音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洋人。 “尘州郡兵卫所,指挥使,赵希客。”赵希客睨视了一眼安德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他报上的是自己公开的职务,但只是这个名头就已经十分了不得了——因为手上握着兵权呢!而同样是在地方执掌兵权,郡尉和郡兵卫所指挥使也有着相当大的分别——前者的兵员虽然数目不少,但大多都是从当地乡勇中募集的,而后者的直属部下极少,但无一例外不是从各地抽调的精锐,指挥使更是必须要有在京城供职的经历——即朝廷各部的绝对心腹。 顺带一提,几乎所有兵卫所指挥使、乃至其它在边地握有兵权的职位都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要想提拔,得先成家。因为兵权这个东西你不能不下放,但又不能随随便便谁都掌握着兵权,所以朝廷便依靠这种方式来保证各地指挥使不拥兵自重——就算是想不开的时候也得想一想,你家里人可都在京城呢! 赵希客虽然比贺难大不了几岁,但他出身好、成家也早,再加上又是山河府四枪的候补,信任度这块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原来是赵指挥使,失敬,失敬。”安德烈起初态度还有些倨傲,但听到赵希客的来头之后脸色微变,语气也恭顺了很多,看来他对官差的职务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不知赵指挥使这是……” “本来是例行检查,但既然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那也只好烦请掌柜和我们走一趟了——您的两任大监赌已经先行一步了。”赵希客将茶杯用三指托着送到嘴边,笑着对热水吹了吹凉风。 “了不得的东西……”安德烈的湛蓝双眸转了转,瞳孔微缩:“赵指挥使指的是……” 赵希客示意副军头将证物递给自己,然后稍微撑开了布袋的口子:“这个东西难道掌柜不认识?” “这可不是我的东西……”安德烈矢口否认道。 “那你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当差的在陷害你咯?”赵希客挑了挑眉,他早就料到了对方会在这一点上抵赖:“这玩意儿的气味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形成的,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掉的——要不要我调两条好猎犬来嗅一嗅?” “不、不,您误会了……”安德烈立刻回应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在陷害我,或者手下的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的事儿……”说着话间,安德烈便又走近了几步,从袖口掏出了一卷银票要塞进赵希客手中,但赵希客没有接过来的意思,最后他只得悻悻地将银票垫在了布袋子之下。 安德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服软了,这就是要花钱消灾——或者说把自己的灾转移到别人头上去。 “呵呵……”赵希客噗嗤一声就乐出来了,那银票他直接折了个纸鸟就从手里飞出去了:“你打发叫花子呢?我差你这仨瓜俩枣的?” 赵家也是世家,赵希客不会见钱眼开,更别说他这次就是奔着把安德烈给办挺才来的。 “赵指挥使,你也别太过分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见对方如此轻佻的羞辱自己,安德烈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配上那狰狞的刀疤倒也有几分气势。 “怎么,你上边儿有人啊?”赵希客一个甩手就把安德烈按在地上了,副军头也适时地给安德烈反绑住手腕:“那就让他亲自来上我这儿领人来。” 就在赵希客擒拿安德烈的功夫,沈放和徐珙已经被扔进临宁县的大牢当中了。 “沈……兄,现在该怎么办?”一路上,徐珙都紧张的不敢说话,他哪里受过这等蹲号子的待遇,有些六神无主——虽然他对沈放颇不服气,但眼下二人关在一间牢房里,所以也只能询问对方的意见。 沈放则是一脸的沧桑,直接就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墙边的草席上:“我当年也没少进来过,所以还是有点儿经验的——其实蹲号子是无所谓,就看这事儿是大是小了,小事儿的话估计明天早上咱们就能出去了。” “话说……那几个官差搜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知道这事儿不?”沈放瞟了一眼缩在另一个墙角的徐珙。 徐珙犹豫了半天,最后站起身来顺着牢门往外看了看,在确定了四下无人之后才磨蹭到了沈放边上儿,声音低的比蚊子叫还小:“……你知道罂粟么?” “啥?”沈放一激灵便坐起来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那玩意儿不是制大烟的东西么?这东西你都敢碰?” 说罢,沈放便一巴掌甩在了徐珙脸上:“操,你丫真是疯了,干出这断子绝孙的事儿来居然还连累了老子!”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累了之后才又坐了下来。 徐珙挨了一通乱揍也是敢怒不敢言,哭丧着脸说道:“沈大哥,沈爷爷,我也是受东家指使的啊!这玩意儿我哪有胆子去搞,还不是那些洋人支使的?” 沈放又骂了两句脏话,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乐了出来:“嘿嘿,这事儿对我来说倒也不算个坏事——反正这东西是你们搞的,跟我没关系,凭我跟老杜他们的交情也不会很为难我。这帮官差要是真铁了心的查下去,你们两个铁定掉脑袋,那莱州赌坊不就还是归我管了么?” 徐珙一听掉脑袋这么严重,顿时吓坏了,虽说他心中对沈放也有怨气在,但听沈放的意思他倒是有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就到了沈放身边儿:“沈大哥,你也帮小弟我在杜捕头那说两句好话吧!小弟我也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帮人做事啊!杜捕头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能留我一命在就行!只要你这回帮了我,以后小弟我就听您差遣,赌坊还是您来做大监赌,我给您端茶递水就行!” 别看徐珙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这小子也藏着心眼儿呢!官差怎么偏偏就查到了这个东西?是不是沈放在其中搞鬼?若是真帮商会捉到了这个害虫,自己不就是大功一件么?而且后半段基本就是鬼话——莱州赌坊现在属于商会,就算徐珙和沈放俩人都平平安安出去了,那赌坊也轮不到沈放这个外人接手,反而被商会干掉还差不多。所以徐珙虽然表现得非常窝囊,但实际上还是在试探沈放的口风。 “呵呵,端茶递水的人多了,我还差你一个?”沈放嘲笑道:“我怎么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很不服气来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徐珙是求爷爷告奶奶还是表演什么节目,沈放就当他在放屁,自己还不断拿砍头这件事儿眉飞色舞地吓唬对方,再加上路过的狱卒以及杜捕头黯淡着脸过来通知二人安德烈也被抓了进来,被渲染的如此恐怖的氛围之下,徐珙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沈放,你还真蹬鼻子上脸是吧!”徐珙猛地站起身来推了一把沈放,然后说道:“哼,就算你不帮我,我背后的商会也会保我无虞!” 沈放略微一滞,神情呆滞:“什么商会?” “当然是洋人的商会了,我和安德烈都是商会中人,凭借商会的能力,很快我们就都能脱离险境!到时候你就等着被安德烈清算吧!” “你说的那个洋人商会真有这么厉害?”沈放挑了挑眉毛,一副感兴趣又半信半疑的样子:“我看未必吧?方才你也听到老杜说的那些话了——这件事儿的严重程度必须得有人为此负责,我跟这件事又无关联,那你们俩肯定至少要死一个——真到了抉择的时候,你觉得那劳什子商会是要保你还是保安德烈呢?” 徐珙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难看,仿佛痴呆。 “看在咱俩睡在一个笼子里的份儿上,我也给你一句忠告。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绞尽脑汁地去寻思怎么把黑锅全推给安德烈,这样对你我都好——出去了之后你把莱州赌坊让给我,咱们就都不提这件事儿,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是继续给洋人打下手也好,还是再寻点儿别的活计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说罢,沈放便双臂一抱,在冰冷的草席上假寐起来。 第二六五章 私人恩怨 就在贺难和齐单在望山扯淡的功夫,关凌霄和魏溃的对决已经接近了尾声。 魏溃是在不是个好演员,甚至可以说是演技非常拙劣,打着打着就已经将关凌霄与自己的约定完全抛诸脑后。 而关凌霄终究是没能全身而退,在挨了魏溃两记重拳之后火气也渐起,当即便回敬了两下狠的,但却没想到起了反作用,让魏溃战意更浓。 这不是关凌霄毕生以来打得最为艰难的一场战斗,但却是最为疲惫的一次较量,最后他也不得不稍微用了点儿“非常规”的手段——他一个手刀砍在魏溃的侧脖颈子上,这西北大汉就这样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我靠,什么情况,怎么天黑了?”魏溃睁眼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现在这个时间点儿太阳已经快完全沉没了。 “天黑了?”贺难正靠着窗看书,一歪头看向了躺在床上发懵的魏溃,冷笑了一声:“我看你是失忆了吧?” 魏溃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翻身从床上跳下来:“那倒也不至于,不过我就记得我和关凌霄正打着呢,突然眼前一黑就没意识了。” “那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了么?”贺难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魏溃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似在思考,实际上是在放空:“呃,大概几个时辰?” 贺难笑了一声,然后慢慢走到了魏溃面前,脸色十分严肃:“你知道么?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年……” 魏溃足足沉默了十息的功夫,最后用一种看猴戏一样的眼神看着贺难:“你是不是觉得我智力有问题啊?” 但贺难依旧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真的,我没骗你,也没有侮辱你人格的意思——不信你出门问问。” “哦,那真是恭喜你了,我一直觉得你活不到明年呢。”魏溃虎着脸反唇相讥。 贺难的玩笑就到此为止了,终于开始说正事儿:“关凌霄的实力,你觉得怎么样?” 魏溃扭捏了片刻,然后上牙轻轻敲了敲下牙:“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只能说这家伙比我预估的还要强得多,他真实的实力我推测与病猫师父也相差不了多少了。” 仔细想一想,这是个非常恐怖的答案——李遂和关凌霄可是相差了将近一倍的年纪,但二人之间的差距可远远没有那么大,更何况至今为止也从来没有人试探出来过关凌霄的“上限”。 “一个不显山不露水,曾经无比纨绔的一个家伙……”贺难无疑是对关凌霄进行过调查的,甚至连“过去的关凌霄”是个什么混蛋玩意儿他都知道:“现在却拥有这么强的武功,智谋甚至犹有胜之,而且就连他爹生前都未必有这种实力……” “这家伙的身上要是没点儿秘密……可太对不起他的本事了啊……”贺难奸笑着分析道,他手里把玩儿着的正是关凌霄送他的绸缎面儿折扇,已经被关凌霄亲自题好了四个字“欲盖弥彰”。 是的,魏溃的“临时变卦”根本就不是激战中上头了,或者说只能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就是贺难想让魏溃借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关凌霄真正的实力。 当然,现在的当务之急也不是在长生盟身后搞什么小动作,而是眼前的两个囚犯。 ………… 当夜,临宁县府衙大牢,徐珙被人提溜着扔进了审讯室。 “哎,你不是那个……”徐珙感觉贺难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贺难轻轻吐出了一口烟,笑的非常儒雅:“看来商会的情报工作做的也不怎么样嘛!” “嗯?啊?”徐珙愣了一愣,他心里倒是清楚对方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商会的存在,但却不理解其中含义——难不成商会的人必须知道你是谁不成? 思索了半晌,徐珙才想起来这人是总跟在沈放边儿的那个少年,至此也算把莱州赌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自己脑海里串上了线:“哼……我道内奸是谁?原来就是沈放,只是我还真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捕快!” 沈放这也是从来没上过公堂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抓捕和审讯属于两个系统,贺难虚咪着眼睛纠正了他的说法:“我不是捕快,非要说我是当差的……那我应该算是刑曹和狱曹的混合。总之,你能在现在想到是沈放把你们给卖了,说明你还没傻到不能交流的地步,所以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不过我警告你,我这儿可是掌握着证据呢,你说的要是和别人说的对不上,你就可以安心领死去了。” 贺难的话也算是刑曹一类的常规开场白了,无非就是一哄二骂三吓唬,但要是让贺难用出非常规手段来,那结局一般都不会很好——咱们细数一下,京城纨绔江辰的祭日都已经过了小半年了、迟则豹手下那三位打酱油的三凶现在也都各自单飞、萧山贼寨的马面马宝财更是流落江湖去向不明,水寒郡的几位贪官恶吏也该流放的流放、该处斩的处斩以及等等……一直到前几天刚被贺难阴了一手的史孝文武功应当是其中最高的,但也没什么用,到现在一进茅房还得一惊一乍的,甚至连遗传性心脏病都被贺难诱发出来了。 而徐珙这边儿的态度,就比较模棱两可了——他肯定是怕死的,也有供认不讳的意愿,但前提就是他交代清楚之后可以活命,如果说他无论怎么做都会死,那他还不如死鸭子嘴硬搏一个壮烈的名号,这样商会也不会为难他的家人。 但就在徐珙即将开口要跟贺难讨价还价之时,贺难突然又自言自语起来:“哎,我真是忙昏脑袋了,还有个洋人呢,怎么不比这个当奴才的知道的多?我非得审他干嘛,直接定罪不就行了?“说罢,贺难就把头偏向门口张罗了一嗓子,叫人把徐珙带走,再把洋人安德烈带进来。 这下子徐珙可是真慌了神了:“哎,哎,我说你、你就这么就完事儿了?” “不然呢?”贺难很奇怪地看了徐珙一眼:“审他比审你得到的信息多,我干嘛还非要废两遍功夫?累不累啊?” “那我怎么办?”徐珙又问道,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命安全。 “废话,你一个制造贩卖大烟的有什么怎么办?轻则砍头,重则全家砍头,你出来混不先考虑考虑后果啊?”贺难嘲笑了徐珙两声。 徐珙还不等对方说完话,马上回应道:“那我要是能说出安德烈不知道的事儿呢?虽然现在我是他的手下,但也是从别人那调过来的,其它地方的事儿他不一定比我清楚啊——我要是把这些事儿都说了,能不杀头么?” 至此,徐珙已经彻底被贺难的演技所拿捏住命脉了——轻轻诈唬一下,徐珙瞬间就被看穿了:“死不死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国律决定的,不过国律中也有关于减刑方面的条例,你没事儿的时候可以研究研究——总之你要是想说就赶紧说。” 虽然贺难的意思比较模糊,但对于现在的徐珙来说也算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为了争取“坦白从宽”,徐珙恨不得从自己刚记事儿的时候讲起,而他曾经的上司参孙,更是从外貌、性格、人际关系、处事方式及具体事例等全方面多角度地被徐珙出卖,徐珙也很清楚安德烈乃是商会的头目,自己要是想活过他那就只能踩着参孙的尸骨上去了。 徐珙一边儿说,贺难一边儿记,当然也只是挑重点记录下来,等到徐珙说到词穷的时候,贺难一共记了五六张纸——要不是参孙的家乡在西洋,徐珙恨不得把他祖坟位置都得披露出来。 “上官,这我可是把我知道的东西全说出来了,您可得保我一命啊……”徐珙穿着粗气说道,刚才他可是一刻没能停嘴。 贺难把纸仔细地折好放进袖子里,然后冷笑了两声:“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采访你一下——粪汁好喝么?你当时喝的是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 “嗯?什么?”徐珙愣住了,拜他自己气急败坏踢走了家里两个仆人所赐,这事儿在钺月郡传的很广,但怎么都传到这临宁县了?但这他妈谁会认啊,徐珙也只能装傻。 “别装了……”贺难的表情很慑人,哪怕是笑容都透着一股冷意:“你放心好了,你的命我是不会取走的,是死是活那都得看朝廷怎么办这件案子……但接下来是咱们俩的私人恩怨。” “啊?上官说笑了吧?咱们二人从来都不认识,哪来的私人恩怨呢?”徐珙赔笑着说道。 “啊……”贺难说的话,让徐珙如坠冰窟,他现在巴不得一个时辰之前就暴毙身亡。 “郁如意……你认识吧?她是我的人。”贺难这句话的指向并不明确,甚至还有点儿暧昧的意思,但他不是很在乎,小郁也不是很在乎。 第二六六章 贺难的炁 第二六六章贺难的炁 “姓名?” “伊万·安德烈维奇·彼得洛夫。”安德烈弓着背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手腕交叉垂在裆间,四肢腕踝处具有镣铐锁着,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他能自由走动,但也无法做出大幅度的攻击行为,更别说逃跑了。 贺难冲着这一段洋文想了半天该怎么用汉文写出来,然后低声骂了一句最后把笔往桌上一拍,仰倒在座椅上:“我说你们这些洋人就不能取个简单一点儿的名字么?话说我一直以为你就叫安德烈来着。” 安德烈简单地笑了笑,语气中略带有些讽刺:“盛国以外的土地也是十分广袤的,国家并不只有一个,而像我这样的名字在我的国家也算不上生僻。” “那看来还真是我孤陋寡闻了。”贺难的确不怎么了解西洋文化,所以他也很坦诚地承认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看来你们西洋人彼此之间往来倒是不少么?” 既然对方不按套路走,那安德烈就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呗,反正急的人也不是他:“正是因为大部分国家的土地没有盛国辽阔,所以才需要更加紧密的联系才是……当然,土地面积的大小跟实力的强弱也没有必须的联系。” “这样啊……”贺难昂着头念叨着:“所以,商会的组成也并非来自于一个国家咯?” 安德烈稍稍伸直了脊背,双臂抱在胸前,在贺难的认知中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防御性姿态:“看来你对商会的了解比我想象中的要深啊……” “毕竟我和你们交手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们可真没少给我天南海北的添麻烦。”贺难玩弄着自己前额的一绺头发:“不过上一次是我赢,看来这一次也一样。” 安德烈沉默了许久,在他的印象中商会的拓展一路高歌猛进,失利次数并不多,所以也非常好锁定具体事件:“哦?那是北地、钺月郡和兴业郡中的哪一次呢?” 盛国的国土划分很有意思,以平均面积来说,月江以南的郡治要比月江以北的郡治大,而过了日落河这种现象更为明显——在一定程度上这属于地缘问题,因为更古早的年代月江之南满是大块的沼泽和山地,再加上雨季绵长,不利于种植干旱作物,导致人烟稀少之下处于蛮荒,所以大片的土地被划分在了同一座郡府治理,而北方恰恰相反——北方的郡所十分密集,安德烈也是商会中主要负责在东南一带的头目,所以一时间想不起地名也很正常。 “在北方的斧阳郡,我碰到了你们的人。”贺难稍微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和你一样的西洋人一共有四个,带头的是个叫贾巴尔的家伙,甚至还是个子爵呢……” 安德烈又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从同事那里听说来的讯息,心神俱凛:“你就是杀死了贾巴尔的贺难?” “正是鄙人,但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一点——随你信不信,这个贾巴尔可不是我杀的,我记得他手下三位骑士中有个叫马歇尔的,他亲手了结了贾巴尔的性命然后逃了回去。”贺难可不替别人背上这口杀死贾巴尔的恶名,连忙纠正道。 安德烈和马歇尔本人不太相熟,但听说贾巴尔死后是他接替了贾巴尔的位置,所以稍微一想便也知道了马歇尔这么做的动机,但对于商会来说马歇尔是自己人,贺难是个外人,他也不会偏听偏信:“那看来我得找个机会问问马歇尔你说的是否是真的了。” 贺难挑了挑眉:“你不会以为你还真有命能活着回去吧?” 面对这个问题,安德烈与徐珙表现得截然不同,因为他了解徐珙不清楚的事情,自然就拥有徐珙所没有的底气:“我能坐在这儿跟你平心静气的聊天,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商会不可能置我于不顾,你也不敢杀我。就算你真有胆量把我杀了,商会也不会放过你的。” “呵呵……”贺难见安德烈如此硬气,便讥笑道:“那你们就放马过来好了,我能挫败你们一次两次,就能挫败你们第三次,别忘了这可是盛国,能让你们这帮洋人翻了天?”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翻不了天的洋人们’,究竟是怎么发展到遍布大半个盛国的呢?”安德烈身体后倾,雄阔的背后靠在了审讯室的土墙上,神情惬意慵懒。 “……”贺难装着语塞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你这意思,就是有靠山呗?“ 虽然贺难与齐单都知晓,商会背后所依仗的正是齐单的三哥,帝国的三皇子,秦王齐骏,但说到底他们的“知晓”,在证据层面上几乎一无所获,那摆到明面儿上也只能构成“怀疑”。 但如果齐骏的存在得到了商会高层成员的承认,那就相当于得到了一份供述,怀疑也就变成了论证。 但安德烈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不会被贺难三言两语就把背后的主使给套出来,事实上他作为商会的死忠,和徐珙这种唯利是图、意志不坚定的家伙可完全不一样,就算贺难杀了他,不该说的话他一样不会透露出半分——至于严刑拷打,商会的对策在斧阳郡中那个宋乌炎身上贺难便已经领教过一二了,他们都是有在万不得已关头了解自己的手段的。 安德烈是不受药引所控制的,但凭他的意志完全可以做到自己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来防止自己经受酷刑的折磨。 “说实话,我看你也是个人才。你们盛国不是有一句古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么?”安德烈见贺难迟疑,却反客为主跟贺难谈起了交易:“如果你这样的人才肯加入商会,一定大有可为。” “如果你对贾巴尔的事情有所顾虑,那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找马歇尔对质,如果商会真的确认了马歇尔才是杀害贾巴尔的凶手,那自然不会放过他,而你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他的位置——那就已经是和我平级的地位了。”安德烈也是深谙交涉之法,以利诱之:“你现在当差看起来也赚不了几个钱,要是加入了商会,金银美女可是唾手可得。” “何止是赚不了几个钱,我干活儿几乎都是倒贴的……一切外勤的经费都得自己掏。”安德烈一谈到待遇问题,贺难也是槽性大发,在山河府的时候一年也就三十两上下的俸禄,在水寒郡反贪纯纯的打白工,想了想自己这么多年收到的最大的一笔巨款是齐单“打赏”给自己的三百两白银,转手他就给了萧山脚下的百姓作为安置费用——他这人手里还真是留不住钱。 “但你要是想用金钱和美女收买我可就想太多了。”贺难虽然表情不是很严肃,但态度还是摆的比较端正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些东西虽好,但强行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儿就是个祸害,钱就是如此,至于美女就更别说了——哥们儿见过的美女有多美你都想象不到。” “至于你……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等到我们把所有证据搜集齐,你就等死吧。”贺难也是看出来了安德烈在这儿跟他滚刀,知道对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出卖商会的——不过他有句话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算个鸡毛的朝廷命官。 “看来我们之间是真没得谈了?”安德烈皱了皱眉,鼻梁上的刀疤随着五官的变化起伏,怒意也随之起伏。 贺难摆出了他惯用的贱笑嘴脸:“你要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会让你走的没那么痛苦,还能留你个全尸。不知道你们西洋人讲不讲究落叶归根,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个正经做生意的洋人把你的尸体转运回你老家——商会你就别想了,迟早要完蛋的……” 当怒火攀升到极点的时候,安德烈反而冷静了下来,或许他也清楚了贺难与自己一样,是那种不会动摇立场的人:“也罢……不过我可不保证能给你留下一个全尸……” 言罢,安德烈站起身来,两手腕上的镣铐应声脱落,原来他早就有此意,刚才双臂抱胸便是在掩藏自己的小动作,而下一个瞬间他便扯断了脚镣上的链子:“虽然我不是在商会中以武力见长的,但想必杀了你再逃走也不是问题。” “哎哎哎……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贺难一下子就蹦到椅子上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表现出摇人的意图来:“你杀了我也未必能逃得出去,不如换个方式,挟持我一下?” “随便,反正胁持之后也得杀——你这样的人对于商会来说太危险了。”安德烈魁梧身躯向前猛掼一步,一只大手便朝着贺难的头上擭来。 “对你来说也一样危险。”贺难的双目中突然精光流转,纤瘦的身体一转一倒便贴近了安德烈胸前。 一股磅礴丝毫不亚于小郁的真炁在这一刻以贺难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爆散,其斥力在一瞬间便将室内的桌椅物件儿炸为碎片。 第二六七章 意外 贺难溢出体外的真炁并不像魏溃那般暴戾,也不如郁如意那么干脆,而是一股性质浑浊的斥力以贺难为圆心向外排去,而被炁所笼罩的事物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也并非是断裂,而是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粉末。 单纯以真炁的“质量”而言,贺难的炁惊人的雄厚,或许这和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释放出体内的真炁积少成多有关,其破坏力也抵得上小郁的“鹤冲天”,但也有一个十分致命的弱点——他依旧无法自由操控真炁的走向和形态,截止到目前他只掌握了一种释放出真炁的方法,就是这种球形的无差别攻击。 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炁派一般的修炼过程都是由丹田产生后天之炁开始,再学着将炁游走于七经八脉,在这个过程中真炁会不断消耗、也会不断产生,等到将炁脉完全疏通,周天游走自如之时,“炼炁”便已完成,接下来就是练习如何将自身真炁从体内解放,冲破经脉的桎梏——以养素与郁如意为例,养素是由体至炁,所以他最先接触到的使用方式是让炁完全覆盖体表形成防御,紧接着再将真炁转化为有形质的“武器”;而郁如意在出生的时候便因其罕见的“仙人体”而臻至炼炁巅峰,所以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将真炁与外物结合,直到“化形”为止。 但贺难与所有人都不同,他释放真炁达不到化形是因为他修为不够,但他也不能像养素那样将炁包裹在体表,更别提延伸至武器或者进行定点的远程气功爆破了——打个比方就是,虽然你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自己的,但有些器官你并不能完全指挥它,贺难的炁也是一样。 “那你们说,真炁是否不像从前所说的那样——不能修练炁的人永远不能修炼,而是真炁本就存在,只是那些‘不能修练的人’其实并没有掌握到对于自己来说正确的修炼方法?所以他们才感受不到自己的炁,更无从谈论操控了。”贺难是个十分喜欢钻研的人,尤其是真炁关乎到他性命,所以在发现自己身上这种现象时便主动找周围的各位高手解惑。 这番关于炁的理论,还真没有多少人想过,因为在座的几位相对来说天赋都是较高的,在基础上没遇到过困难,自然也就不会去想基础的问题,就好比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深究为什么一加一会等于二一样。 ………… 安德烈显然没有料到贺难居然还有这么一手,直接被炁浪推到了墙边,正面被贺难肘击的部位也有一大块淤青——他还真是正如自己所说的,不是擅长武力的类型,以练家子的耐打程度而言,贺难这一下估计也就浅浅落下个红印。 “你们盛国人一个两个的都会炁功?”一招过后,安德烈虽然狼狈,但贺难也不是马上就能再“爆气”的,所以他还能堪堪利用自己更加魁梧的身躯周旋一下。 贺难现在倒是没有精力扯淡,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跟人动手单挑,要是自己连炁都已经会用了,居然还败在一个很弱的对手手里,那可不是一般的丢人。 又过了几招,安德烈发现贺难除了那招诡异的爆气之外,拳脚功夫着实是一般,肉搏之中身高和力量的压制使得他扳回一城,但他此时也意识到了想安然无恙地擒住贺难再走脱是不可能了,所以意图便转变成了逃出去,进退转圜之间都在往门口的方向相逼。 终于,贺难一个扑空使得安德烈终于闯到了门前,却见贺难身子刚转到一半的时候便又是“爆气”! 湖水般的炁浪冲击在安德烈的脊背上,连同审讯室的木门也被瞬间向外冲开,一瞬间,室内明亮的烛火俱被炁浪浇灭,安德烈的身子几乎是从房内滚到了外边的走廊里。 “嗯?”老洋人刚爬起来准备跑路,却见走廊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其中有男有女,将审讯室的门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目力所及之下却看不见一个官兵。 莫非这群人都是越狱跑出来的?但仔细一想之后安德烈却又觉得不像,这群人一个个衣着光鲜靓丽,面貌精神抖擞,怎么看也不像是蹲了很长时间大牢的主儿。 还未等安德烈出声,一个身高九尺来多的巨汉“砰”地一脚就把本来半蹲着要站起来的他踢倒,然后便一脸忿忿地掏钱给其它几人,朝着安德烈嚷嚷着:“没用的东西。” “我靠……”贺难扶着门框踉跄地走了出来,看到外面景象之后不禁低声叱道:“衙门是你家啊,你怎么把人都叫来了?” 魏溃干笑了两声,没有作答,关键时刻还是小郁贴心:“魏溃说今天晚上你要跟人动手,所以就把我们都叫过来了,还赌了钱——他赌你打不过人家。” 贺难轻轻啧了一声,脸都气歪了:“我叫你来是干这个的?” 魏溃当然也有话讲,两手一摊表情倒是颇理直气壮:“人多好办事嘛,万一这帮洋鬼子真来劫狱,一群人总好过一个人。” 贺难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怕他们来劫狱,而是怕他们不来……” 贺难早就与赵希客约定好,埋伏下不少人手,只待商会得知消息后来营救出安德烈,只叫魏溃来既是一个幌子,也是一道保险。 但商会那边儿,却也不知道为何毫无动作,要说他们根本没有收到安德烈被捕的消息是绝不可能,但这种石沉大海一般的静谧却也让贺难心中升腾起一丝不安。 ………… 后半夜一过,贺难便让大伙儿都各自分散开来离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留守在衙门。 “既然他们毫无动作,那接下来就按照我们提前定好的那样——如果没出什么岔子,那这两个人我亲自押回京城。”赵希客说道。 “那我建议你还是多找几个人跟着点儿,现在他们越是没动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贺难提醒道。 “这事儿不用担心,我已经调卫所的人过来了,等他们一到我们就出发。”赵希客现在显得很是轻松:“倒是你……我可听说你是带着命令下来的?” “是啊……任重而道远。”贺难轻轻笑了两声:“再想回去……也不知道该过了多少年了。” “依我看,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在‘山门’待着,但要说跟我似的在‘水门’,倒也差点儿意思。”赵希客看了一眼贺难:“这回是任务,咱们俩合作了一把——但我告诉你,咱俩私底下的事儿可没完。” 赵希客这还是憋着气呢,当然这一点儿也不能怪他——换你让人插泔水桶里了你能不记仇? “行。”贺难笑呵呵地说道:“等下次见面儿,你我再比划比划。” 赵希客的鼻子中哼出两道冷气,把贺难送出了衙门,临分开之时赵希客突然又叫了贺难一声:“对了,我得提醒你个事儿。” “嗯?”贺难回过头来,身体姿势却是全然戒备,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严重怀疑赵希客趁此机会暗算他。 “关凌霄这人……我查了一下,他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而且自从他离开长生盟再回去之后,性格可以说是截然不同,这很难不让我怀疑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无论发生什么,现在的关凌霄都非常棘手。”赵希客还真没想过贺难居然用这么卑鄙的想法儿揣测自己,直说道:“既然你身上还有命令在,那你跟他合作还是小心着点儿吧,别因为他把任务给搅合了。” 贺难沉默了片刻,朝着赵希客点了点头:“受教了。” ………… 贺难回到客栈,刚一推开自己的房门,马上就又退了出去。 “谁?”房间里有人。 “长生盟,左丘槐。”里面的人主动出来了。 贺难知道对方肯定有事儿找自己,所以便示意他直说,但他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震惊的消息:“我们盟主……出意外了。” 现在,距离决赛开始,还有三个时辰。 第二八八章 盟主一上任就死了 “左丘兄……先别急。”贺难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先跟我说清楚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丘槐也是表情犹豫,他舔了舔嘴唇,最后才说道:“情况有点儿复杂,不过我们少盟主目前倒是还清醒……他说要你过去一趟。” “需要医师么?我们这儿倒是有个相当不错的……”贺难想起了柳三哥是擅长医术的:“我叫他一同去看看吧!” “不、不用。”左丘槐的表情略微有些变化,不过在一片黑暗中贺难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们那儿也有大夫,已经替盟主看过了,只是外伤而已……” 左丘槐的这般举动,还真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猫腻,也并非是关凌霄身上的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左丘槐临行之前来自关凌霄的亲口嘱托:“如果贺难要带柳青风一起过来给我治疗,那就想办法回绝。” 而关凌霄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关凌霄”在成为关凌霄之前,便和柳青风认识。如果只是面对面的交流,柳青风根本不会意识到关凌霄居然会是曾经的那个家伙,但要是柳青风通过脉象去诊断关凌霄的身体状况,那很有可能会发现这个真相——从而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自己的身份的秘密,关凌霄可是相当的谨慎警惕——哪怕是曾经的好友,不该知道的也完全没必要去知道——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但贺难怎么会知道关凌霄会出于这个原因拒绝呢?所以也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那就客随主便了,带路吧,左丘兄。” ………… “我还以为你离死就差一口气儿,叫我来是要托孤呢……”看到关凌霄正靠在床头被宁藏花喂着水果吃,贺难气极反笑,情绪跌宕起伏之下连表情都很难控制的住,此时的嘴快歪到脚后跟儿去了:“你丫居然还有心情吃葡萄……”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是个什么状态?”关凌霄也撇了撇嘴,反唇相讥道:“像个没明天的人一样躺在床上等死吗?” “你要是真死了,那对天下还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儿。”贺难拉过了一张椅子靠坐着:“不过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肯定出席你的葬礼,就算一滴眼泪都留不下来我都会把口水抹在脸上给你哭丧的。” 关凌霄冷笑了一声:“那真是太感谢了,不过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挤不出来眼泪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早在我入土之前就变成干尸了。” 互相人身攻击带诅咒的斗了半天的嘴,二人的情绪也终于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关凌霄也让除贺难之外的所有人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看起来你伤的也不是很严重嘛……”贺难冷嘲热讽地说道,当左丘槐跟他说关凌霄出了意外时,贺难还真以为他快死了。 关凌霄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衣襟前,说着:“与其说是伤的不严重,不如说差一点儿就要了我的命——只不过我这人可能不太招阎王爷喜欢,所以比别人更能活的久一点儿。” “果然,这东西的威力比想象中的要大啊……已经接近于一流高手的招式了,而且更加难以防备。”关凌霄的语气中仍然带有一丝后怕,然后慢慢把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露出了精悍的上半身。“要不是我反应快……” 在关凌霄的后背上,赫然是一道极为恐怖的贯穿伤坐落在心脏下方偏右的位置,而在那已经干涸、开始结痂的不规则圆形孔洞的附近则是可怖的撕裂创伤。 “这种伤口……”贺难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看来他也很清楚袭击者究竟出动了什么玩意儿。 “火枪。”关凌霄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威力比一般的火绳枪更大,准备时间也更短。” 贺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询问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 田木与皇甫让的对决,最后还是后者取得了胜利,而田木也和所有与皇甫让交手过的对手一样,被那极为阴毒的掌力所伤。 为了更好的调查出那掌法的细节,关凌霄便想着主动去和田木交流一番,但对方却并没有回应,于是吃了闭门羹的关凌霄便带着亲信左丘槐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又去拜访了丐帮,得到的消息却是景神相依旧没有苏醒。 差不多是酉戌交接之时,二人从丐帮的驻地离开以后便在外随便对付了一口才返回客栈,但就在这个途中……枪声响起。 在同一时刻,火焰闪跃了四次,却只有一道响声,四发铅弹毫无例外地锁定在关凌霄的身上,完全无视了就走在他旁边的左丘槐,而这四枚被击发的子弹分别瞄准了关凌霄的头、心脏和双腿——这是多重保险,只要击中一枪,关凌霄就算不至于当场毙命也会来得及补刀。 左丘槐的反应还是慢了,他在拔剑欲挡时,四枚铅弹已然呼啸而过,关凌霄那强大的生存本能在瞬间救了他一命,他在翻滚的过程中躲开了瞄准自己头颅和两条下肢的子弹,但最后一枚却钻在了他的背上。 铅弹的杀伤力是相当恐怖的,因为铅比起铜、铁来说更加柔软,在撞击到目标之后弹头会瞬间破裂,创伤面积甚至可达弹头截面的几十倍,而弹丸裂片将会撕碎人体组织,留下一个几乎不可愈合的开放性创口。 但那毕竟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在炁派武者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火枪射击的,尤其是像关凌霄这种高手,如果是正面射击几乎不可能突破关凌霄利用真炁所构成的防御——但背后射击还是让关凌霄慢了一步,所以在弹丸接触到自己身体的一瞬间,关凌霄凭着触觉而非痛觉本能地将体内的真炁爆发出来,才不至于被一枪打死。 听完关凌霄的描述,贺难若有所思地心道:“看来我这招倒是个保命的好手段啊……” 是的,因为敌明我暗的缘故,关凌霄在最后关头所释放的真炁形态,便是与贺难掌握的唯一招式所类似的无死角释放,就连真炁的性质都差不多——如果是罡炁,反而会瞬间击碎弹丸使得裂片在关凌霄体内炸开,只有这种性质浑厚粘稠的真炁才可以起到“将弹丸推出体外”的作用。 “盟主……”左丘槐也意识到了盟主已经负伤,连忙扶住了关凌霄摇摇欲坠的身躯。 “别废话,快走!”关凌霄也不逞强,倒在左丘槐的怀中说道,他深知对方选择火枪进行偷袭的缘故便是正面作战不利,而火枪弹药的装填还是挺慢的,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这段儿时间能跑多远跑多远。 而也正是凭着左丘槐的脚力,二人才成功脱险,但当他们抵达客栈的时候关凌霄已经完全昏迷了。 “呼……那我应该知道你叫我来的目的了。”在听完了关凌霄的讲述之后,贺难回应道。 关凌霄把衣服穿好,又侧靠在床头:“那你这是有解决的办法了?” “解决的办法……我刚进门就已经说过了。”贺难来时对关凌霄的嘲讽就是单纯的嘲讽,但现在这个情况之下却意外地变成了能够倒打对方一耙的策略。 “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关凌霄也回道。 贺难冷笑一声:“那你还叫我来干什么?你丫就是想让我替你想辙然后剽窃我的创意。” “去你大爷的,老子年轻的时候号称京……江湖点子王,用得着剽窃你?”关凌霄也急了,差点儿把不该说的东西脱口而出:“我叫你来是因为要你配合我接下来的行动。” “那你倒是先说啊?”贺难不屑道。“你要是说不出来还是把点子王的称号让给我算了。” 这俩人又陷入了不肯相让,但又要互相攀比的境地,于是为了公平二人便各在掌心写了一字,摊开给对方一看——当然,写的并不是“火”,而是“死”。 “你现在的状况,除了我和你们长生盟的人就再没有人清楚了吧?“ “当然没有。” “那现在就可以让人准备给你发丧了……对了,花儿姐还是别知道真相了,她藏不住秘密的。”贺难倒是通晓人性,生怕露出一点儿情绪上的破绽:“到时候跟他们的借口就说是伤重不治好了。” 第二八九章 谁动了我的棺材 辰时六刻,天下群雄会。 “什么情况?关凌霄人呢?”有叽叽喳喳的声音早等的不耐烦。“莫不是消遣各位!” “擦,这人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不会是怯战了吧?” “诸位兄台莫急,我与关少盟主有过几面之缘,他可不是怯战的人,到现在都没来可能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告诉你们,可别长一张嘴净唠屁磕,关盟主是我结义兄弟,你们这些背后嚼他舌根子的,敢不敢跟我比划两下?” “哎,你知道长生盟的少盟主为什么今儿早上没来吗?我可听说昨天晚上他好像被人袭击了!” “被人袭击?他都跟人争武林盟主了,谁敢袭击他啊!再退一步说,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谁还有那个本事啊!” “呵……你可不知道这世上在野的隐世高手有多少,别说是一个关凌霄了,就算是十个、二十个又能如何?不瞒您说,我就曾经有幸得到一位前辈指点,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修炼金刚不坏身的秘籍,只可惜我资质愚钝无法参悟——这样,你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把这秘籍就卖给你,你要是自己练不成——也可以去转卖给其它人嘛!” “甭听他放屁,他那秘籍我买了,上面就几幅画教你拿铁棍子往身上敲,你要真想练神功,不如买我这灵丹妙药——把这药囊日日放到浴盆里泡他个九九八十一天,保管你外功再上一个境界!” “咋传着传着都说关凌霄被袭击了呢?我跟你说,昨儿我可是亲眼可见,关凌霄在妓院跟人争风吃醋打起来了,最后被带到衙门去啦!这一时半会儿是真难出来哎!” 这到了争夺武林盟主的最后一天,场内可以说是人声鼎沸、八方扰攘,江湖上有名儿的没名儿的,民间各种看热闹的,是一窝蜂地往会场里挤啊,没地方坐都不要紧,找个墙角靠着、土坷垃垫一垫屁股都要看一看这新任武林盟主究竟花落谁家——这些可都是将来的谈资,等到自己七老八十的时候往凉椅上一躺还能跟晚辈追忆追忆当年的风光。 别人的风光也是风光。 老话诚不我欺,这人一多啊,嘴就杂——打负责清理场地的小工第一个走进会场起,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了,单说关凌霄迟到之后,便有那饶舌的、骂街的、和稀泥与吹牛逼的,也有那造谣的、传谣的、瞎胡闹和卖假药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端的是听取蛙声一片。 而正看台这边儿,三教大能等的情绪也产生了些微变化,岁数最大、定力也最强的宝相大师还好,齐小乙的性格也决定了他对此不是很在乎,而一贯比较讲究规矩的祝诘夫子则比较忙活了,不时的长吁短叹不说,每隔一会儿便差人到会场之外去等候消息。 嘈杂的会场随着一支稀疏人流的渗进而渐渐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窃窃私语。 因为这支队伍的行进沉重而缓慢,从天空中俯视仿佛一条将死的白蛇留下最后悲壮的形迹。 “这……”有人讶异起来,这支白衣队伍是长生盟的人,但其中并没有关凌霄的身影,而仔细看他们所有人的表情,所蕴含的都是一种名为悲愤的情绪。 而站在队首引领整支队伍的左丘槐也是卖力,只见他额头上系着一条白绢,身披素白麻布外衣,走近正看台前,“砰”地一声双膝便磕在了地上,连土地都被跪凹陷了两块,而他身后长生盟人也俱学着他的样子跪成一片,嚎哭之声悲怮伤人,远看一条残龙伏倒在地,真叫个惨烈动天。 “这……这是……”纵然是三教大能也未曾见过此等场面,不由得一时语塞,但心下便也知晓了这长生盟自头领及帮众俱是一身孝服,关凌霄又不在此列,恐怕便是出了什么意外。 “请三教前辈为关盟主以及我长生盟千万帮众讨回公道!”左丘槐砰砰地便朝着三人磕了三个响头,嗓音较平日里沙哑许多。 “请三教前辈为关盟主以及我长生盟千万帮众讨回公道!”身后长生盟帮众也跟着一起喊,有样学样地用脑门儿凿地。 当然,长生盟肯定是没有千万帮众那么多的,不然江湖早让他们给统一了,这么喊显得气势比较足而已。 三教掌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祝诘夫子从看台上走了下来——谁让他最年轻、资历最浅呢!他双手扶起了左丘槐,慢声道:“左丘少侠莫急……至少也要先跟我们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才好帮忙。” 左丘槐也是定了定心绪,略一思索从何说起,然后便声泪俱下道:“就在昨夜,我与我家盟主一同去拜访了田木大侠,但田大侠身体有恙不便见客,之后我们又去丐帮探望了一下景神相景副帮主,从丐帮那里回来的路上吃了一口饭,便打道回府——结果就在半路,有几个人使火枪偷袭了盟主,当时对方一共开了大概三四枪,盟主背后中了一枪,我把他抢回了客栈,让大夫处理了一下伤口。哪里想到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人突然就没了啊!” 这番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极大,几乎每一句话都值得提出不少问题,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宝相大师和齐道长也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站在左丘槐身边确认细节。 “哦?又有丐帮?敢问田木施主与丐帮的诸位施主可在场?能否为左丘施主作证?“宝相大师声如洪钟,不过心中也是暗自腹诽怎么回回出这档子事儿都有丐帮的参与其中。 田木一伙儿虽然不在,但丐帮当即便跳出来为左丘槐作证二人昨夜的确走访过丐帮,顺带还解释了一下原因:“因为我们景副帮主与皇甫让有过交手的经历,关盟主便想来打听一下有何经验,只可惜景副帮主至今还未苏醒,所以他们不久之后便离开了。” 紧接着,三位掌事又询问了其它的一些细节,比如说他们遭遇袭击的位置,左丘槐也是顺手便呈上了证物——昨夜与贺难画策后,关凌霄便让左丘槐去当时的地方将铅弹碎片重新收集起来——而这一举动也并无丝毫不妥,甭管人死没死都要尽可能地去把证据留存。而左丘槐更是“非常老实”地说出了:“这是盟主生前的意思,当时他醒过来之后便让我回原地将铅弹碎片收集起来留作凭据——盟主有先见之明,可偏偏却被奸人所害……”说罢,左丘槐又嚎啕大哭起来。 “这武林盟主之位谁爱要谁要吧!我们长生盟却只想查明杀害关盟主的凶手,将他千刀万剐!”哭着哭着,左丘槐便来了一招“以退为进”,这无疑也是贺难教给他的话术——天下群雄会场外的暗算害死了武林盟主的候选人,这事儿是绝对不可能一句“你们自己查”就揭过去的,不然只怕寒了众多江湖正道的心,但如果你要直说怀疑是竞争对手皇甫让搞的鬼,拿不出证据反而不占理,只有这以退为进,才能让武林盟主之位的争夺暂且停止,为贺难等人争取出时间来。 果不其然,左丘槐这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武林盟主之位的争夺,反倒是点醒了三教眼下最先该解决的事儿是什么,三位掌事也是低声商量了片刻,最后还是由宝相大师出面:“列位英雄,想必你们也看到了,长生盟的关盟主青年才俊,但却在昨夜被人暗施毒手遇害,甚是可惜。依老衲愚见,这武林盟主的决出便先告一段落,待查清凶手以告慰关盟主在天之灵后再议盟主之事如何?” 老和尚喘了口气,又把目光望向了一直面无表情的皇甫让:“皇甫施主,这番举措并非是针对于你或是怀疑你是凶手,而是为了公平起见——毕竟凶手一日不除,也有可能加害于皇甫施主你。当然,诸位同道在这段时日也要万分小心那真凶再次作恶。” 理是这么个理,但其实多多少少也有怀疑皇甫让的意思存在——假设今儿就直接让皇甫让继任武林盟主,但最后查清真相,皇甫让居然真的是谋害关凌霄的凶手——那你这盟主是不是还要重新选?又或者皇甫让不是凶手,但真凶也把他给害死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皇甫让盯了老和尚半天,最后幽幽地来了一句:“既然宝相大师都这么说了,我要是拒绝显得我太不懂事儿了点儿,关兄不幸遇害鄙人也深感痛心,毕竟少了一个与我年纪实力都相仿的好对手十分可惜。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但这查凶手也不是说查到就能查到的——当然我也没有说长生盟的人故意拖延时间的意思,但真要是十天半个月的查下去……好像对在下也不太公平呢!” 宝相大师也是沉默了一下,低声与左丘槐以及其它二位掌事商议了片刻,旋即回应道:“三天,若是三天之后还未有眉目,那武林盟主的就任便按照群雄会一直以来的规矩继续进行。” “既然宝相大师作保,那在下便等上三天好了。”皇甫让点了点头。 皇甫让这个正主儿都这么说了,其它人也不好再张嘴——毕竟人家是当事人,其余人无非就是个看热闹的而已,想继续看的便留下,觉得这时间太过冗长的想走也没人拦你。当然,每十年一届的天下群雄会也不是回回都能看到的,更别说今年的戏码格外精彩——先是前盟主陈风平欲搅得江湖大乱的阴谋被揭发当场自戕,这会儿新盟主的选拔又死了个关凌霄。 总之,现在心情最为沉重的人就是那些和关凌霄有交情的朋友们了,不少人都对这个结果唏嘘不已。 但……变故终究还是来了,就在皇甫让前脚刚点完头的功夫,他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那要是关盟主根本没死,只是因为负伤怯战所以诈死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不与人作口舌之争的齐道长都看不过去了,皇甫让这话对于一个过世之人来说真是大不敬。 “没别的意思……既然要查,不妨就查到底呗!反正现在我也是最大的嫌疑人,我说这话反而是为了让案子更快的推进下去,找到真凶就能洗清我的嫌疑。”皇甫让的嘴角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开棺验尸,这也是查案必须的流程吧?” 第二七零章 我就知道是这样 “开棺?”皇甫让的话瞬间气的左丘槐情绪失控,悲怒交加之下反而笑出声来:“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皇甫让弹了弹自己的指尖,冷笑道:“怎么,不敢啊?” “我只希望你别得寸进尺过了头。”左丘槐虽然实力不及皇甫让,但在这种关头之下,气势却丝毫不减,腰间三尺天光喷薄而出,剑锋遥指那出言不逊家伙的胸膛。“乱说话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动手啊……”皇甫让一翻手腕,炁如珠帘倒卷攀升,抬手间一柄炁刃便向左丘槐射来。“我倒要看看你能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胡闹。”就在这炁刃向左丘槐穿插过来时,齐道长一摇手便握住了剑锋,那炁刃便烟消云散而去。 齐道长制止皇甫让与左丘槐的私斗是出于个公正,现在说的话也是出于个公正:“虽然皇甫少侠此言失了些礼数,但既然要查清凶手,那检查一下关盟主的尸身也是必要的——对了,关盟主信佛还是信道啊?” 不得不说,齐道长还真是个厚道人,连谁给关盟主的亡魂进行超度都想好了,而且还充分尊重死者的生前信仰。 ………… 等众人来到长生盟下榻的驻地时,客栈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灵堂——这里本来就是长生盟开的客栈,所以也不在乎什么晦气与否或者做不做生意了。 关凌霄的灵柩就摆在灵堂的正中央,因为是暴毙身亡的缘故,也只是用了十分简单朴素的棺材敛了,等到运回长生盟的总部蜃城再好生安葬。 由于这件事影响不小,就连临宁县的县衙门也派了人来一同协助调查——官府和江湖虽然大部分都保持着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毕竟关凌霄这个级别的武林高手死在临宁县的县城里,官府不出面也实在是说不过去,而派来带队调查的也正是那日在莱州赌坊进行检查的杜捕头。 左丘槐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灵柩,但他也令皇甫让作出承诺——给关凌霄披麻戴孝,皇甫让虽然言辞颇狠毒,但也绝不赖账,当即便披了孝服,站在队伍前列。 众人见了躺在灵柩中仍如生的关凌霄,俱是摇头叹气,一片唏嘘,一身雪白孝服的宁藏花的心绪当即崩溃,哭喊着便往尸身上扑,被裴鸢与宁季阳伸手拦住,却是身子一软直接昏倒了过去。 “把她送回房吧。“宁季阳也是心中一痛,让妻子将女儿扶上去休息。 在得到了左丘槐的应允之后,杜捕头与手下官差将关凌霄从灵柩中抬了出来,又翻到背面撩开寿衣与常服两层衣物,果不其然在后心偏下的位置看到了那惨烈而致命的弹痕。 铅弹几乎将关凌霄背心大部完全撕裂,虽然根据左丘槐所说,在关凌霄生前进行了紧急的处理,将铅弹碎片挑出,但依旧深入心脉。 “老衲不了解这是否是火枪造成的伤口,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关盟主遭受的这次攻击威力极大,而且他也用真炁护住了自己的心脉——可惜时机或许慢了一些,以至于心脉已经受损,这样的伤势是生是死恐怕也不在人为、全在天数了。”宝相大师看过后,便如此言道。 “连禅师也不知道这是否是火枪所为吗?”江湖人士对于火枪的了解基本上就只是个皮毛,知道这是种非常厉害的远程兵器,但若说辨认枪伤的确并非他们所长,而像杜捕头这样的县城捕头,也很难接触到火枪——除了洋人从海上商路带来的火枪之外,盛国本土所制的火枪一律都被武库所管制,一般人根本无从了解。 “虽然贫道不清楚火绳枪的威力能不能击穿如此高手的护体真炁,但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这就是火枪发射铅弹所致。”齐道长言之凿凿——别忘了,人家出家之前的身份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见过火枪甚至亲手使用过也不足为奇。 众人也是多多少少听说过齐道长在俗世中的一些秘闻,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肯定不可能有假,只是又交头接耳起来:“这火枪当真有这么厉害?就是关盟主这等高手被突袭都抵挡不住?” 其实,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挡肯定是能挡的住,但火枪这种远程兵器的使用基本等同于暗器,最有效率的做法肯定是百步之外一击必杀,而且火枪的操作难度可比暗器低太多了——练暗器是一练眼力、二练手法、三练内功,火枪除了要求眼神好使、端枪的时候手别抖得像羊癫疯似的就能使用,也就是说你练了三十年暗器的高手,其实也未必就比一个使用火枪的熟手杀人效率更高,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其实是——一个没有任何武功的普通人用火枪也可能狙杀一流高手。 如果说从前江湖中还对于火枪这种“旁门左道”不以为然,但关凌霄之死着实是震慑了这帮草莽一回。 “既然尸身也验视过了,那就莫要惊扰死者了,贫道这就开始斋戒沐浴、设坛做法,为关盟主超度往生。”左丘槐当时给齐道长的答复是关凌霄本人虽然将佛道一视同仁,但毕竟道教是本土宗教,佛教是舶来产物,那还是由齐道长来主持法事。 但左丘槐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也是十分忐忑、惴惴不安——他可是知道关凌霄欲用诈死之计暗度陈仓的,哪有给活人做法事超度的?可是既然齐道长已经提出来了,他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能回绝又不令人生疑的借口,所以也只好按照关凌霄“生前”的嘱咐硬着头皮扛起了这面大旗:“接下来的事由你全权操办,你也不用怕什么晦气之类的,一切就按照老盟主葬礼的经过就行。”而当时“宋归潮”的葬礼,也的确是特意请了扶摇派的掌教高人来操持法事,这也是左丘槐选择齐道长的原因之一。 ………… 是夜,灵堂。 左丘槐使了个借口将所有守灵之人都打发回房了,唯独自己守在灵柩之前。 “你觉得他现在这种状态是醒着呢?还是‘死’着呢?”贺难进门来便环着灵柩走了一圈,好奇道。 左丘槐是没这个心情配合对方的笑话的,这一天最忙碌疲惫的就是他,几次险些都露出破绽来。不过倒也不用左丘槐回答,黑漆漆的棺木里传来了几声沉甸甸的闷响,这是关凌霄在敲棺材板——也不知道他是自己出不来了还是单纯地表达不满。 “看来这是一直都醒着呢。”二人合力将灵柩打开,轻拿轻放。 关凌霄早就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开棺验尸的流程,所以他丝毫没有抱着侥幸心理找个假尸体塞进去扮演自己,直接亲自上阵——贺难从东方柝口中听说过很多得道高人在闭关时可以通过道法或内力使自身进入假死,所以对关凌霄欲使此法瞒天过海也并不感到意外。 但关凌霄的“假死”和后来所学的武功完全没关系,这是他“死而后生”所掌握的技巧,反而他之所以在这个年纪就参悟了无数神功,就是和他使用假死来修炼有关。 “来说说,你这假死有什么体验?”贺难好奇问道。 “要是说感受的话,其实和你睡着了差不多,半梦半醒之间也能听到周遭的声音,但比起睡眠来要感官还要清晰很多,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醒着还要敏锐。”关凌霄解说道:“但从外观上来看,与死人没有任何区别,就连心脏都近乎完全静止。” “我听说下午可是扶摇派齐道长亲自给你做的法事……给活人做法事可能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回,你就没有什么特殊感觉之类的?”贺难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个:“如果这法事对你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岂不是什么三魂七魄都是骗人的?死了就是死了?” “这个我也没法回答你,因为每次入定的感觉都不一样,如果你非要验证的话——那还得多进行几次有个参考。”关凌霄倒是实事求是,不过他既不崇佛也不信道的观念想必也和他自身可以进入“假死”这种超乎常理的境界有关。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左丘槐去处理了,二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但就在二人已经改换装束,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客栈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笑着说话。 “我就知道是这样。” 第二七一章 咬紧牙关的狼与狈 “……”关凌霄与贺难在看清来人之后,心思俱是一滞,贺难这厢已然是紧提真炁于双腿,待关凌霄朝此人发动攻势之时便果断拔腿开溜。 贺难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就算上去也是帮倒忙。 然,关凌霄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最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贺难啊,我想你刚才问我的事儿,现在应该有答案了。” 关凌霄的意思,就是贺难所问三魂七魄是否存在,现在的他已经明确了。 “齐道长,真不愧是扶摇派的掌事,当真好手段。”关凌霄双手抱拳向前一推:“关某佩服。” 干干巴巴的齐小乙掸了掸自己的道袍,笑眯眯地说道:“客套话就免了吧,与其你说我好手段,倒不如我说你好胆色——居然敢在天下群豪面前使一招假死来瞒天过海……” “道长谬赞了,在下也是无奈之举。”关凌霄神情也有些无奈,但得齐小乙称赞仍不免觉得受用。 “哼,谬赞个屁!”没想到齐小乙一下子就变脸了:“你知道活人被人做法超度有什么后果么?” “还望道长指点一二。”虽然齐小乙话里带着气,但怎么听也都是为自己好,而对方的意思似乎也是给活人超度会引发相当严重的后果。 “若是那些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假和尚也就罢了,他们所谓的超度也就是念几句经文给生者听,实际上没有任何效力——但若是真有修为在身的人且别有用心,现在你已经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去了!”齐小乙气哼哼地说道:“人有三魂七魄,人之将死是七魄先失,三魂再离,魂魄完全消散便是大限将至,而超度便是将那游离于天地的残魂送归地府,以免成为孤魂野鬼——你当那假死之法是如何?还不是将三魂散至体外,七魄随着肉身一同假寐才呈现出那假死之相?若是真将你散出去的神魂驱赶到了地府,你还怎么回来?” “你是哪里学的法术,难道你师父都没告诉过你么?”齐道长询问道。 一连几个反问,字字都令关凌霄心惊肉跳,后怕连连,他也是再朝着齐道长施礼:“关某谢过齐道长大恩。”但却没有正面回答,因为这招完全就是他在濒死之际“自悟”出来的,根本没有人引路。 齐小乙这厢也是摆了摆手:“道谢就不必了,贫道在发现你魂魄的异常之时便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全貌,也略知你此番施为是要引蛇出洞找到凶手,但贫道必须得提醒你一点——宝相大师为你们在整座武林面前争取到了三天,无论结果如何,你都算是摆了大家一道,而若是你逮住了凶手还好,若是逮不住——光声誉上就要受损不小,其它的你也自己掂量办吧。”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想必作为当事人的你也有你自己的办法,这件事儿我会保密,但我们这‘明面’上的查案也是要调查下去的,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支持的话,也可以尽管来找我——当然,那多半得是入夜之后了。” 不得不说,齐小乙还真是个厚道人,倒是颇为体谅关凌霄的难处,而这份厚道其实也是建立在他本身的智慧之上。 “那晚辈就谢过齐道长美意了。”最后,关凌霄也是恭恭敬敬地施礼告退。 而就在这最后关头,齐道长突然又开口了:“且慢,站在边儿上那位小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叫贺难对吧?” 齐小乙记得贺难这号人也并不令人意外,事实上就“贺难在台前逼死陈风平”这件事不但很难被人忘记,也很有可能被写进武林大事记之类的文献中,不过各人对于贺难的看法倒是众说纷纭,比较普遍的一种就是贺难其实是丐帮请过来的“钩子”,真正策划起逼杀陈风平这件事儿的主谋就是丐帮。 不过齐小乙叫住贺难的目的倒不是询问这件事的细节,而是他注意到了贺难体内的不同寻常:“小子,你身上居然有一丝道力的存在?你修过道?” “嗯……也不能算是吧,但给我启蒙,教我修炼真炁的老师是个道士。”贺难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东方柝是他在真炁上的启蒙老师倒也没错。 齐小乙颔首笑了笑:“哦?那不知你师承哪位道友、可有名号么?” “嗯……不好说是正式的师承吧,只能算指点了我两手。”贺难谦逊道:“此人乃是好风山抟云观中道人,道号不寐子。” “哦?”这个答案不得不令齐小乙吃惊了一下,因为他还真知道东方柝,不但知道,而且还挺了解的。 在天下道门之中,隐于好风山中的抟云观也是公认的起源地之一,以法之广博、术之精深著称,但在俗世之中因为鲜有事迹,以至于声名不显。齐小乙作为扶摇派的掌事,也曾去往抟云观拜访同道交流心得,抟云观中的百态自然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甚至于冉渊向自己辞行的时候,齐小乙想到他身上余毒未消还曾建议他或许可以去抟云观中拜访高人寻找解决的办法。 既然说到了抟云观中的奇人异士,那东方柝却是绝对绕不开的一位,其修为可以说是令人叹为观止,而他那独树一帜的性格,更是令人记忆犹新,甚至令许多修道之人都不免生出些艳羡的情绪来。 “不寐子道友,居然会下山?”齐小乙能辨识出贺难身负那一点点道力的确是道门正宗,绝不是邪魔外道,所以贺难应当也没有理由蒙骗于他或者信口胡诌,只不过那个慵懒嗜睡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是会跑出来游荡的,所以齐小乙也很是惊讶。 “啊,倒也不是他主动下山的,好像是奉他师父之命下山游历,碰巧他便救了在下一命,也就顺带着教了我一些基础知识。”出于种种原因,贺难没敢把东方柝是特意来救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也没有再说他和东方柝哥俩好,二人以兄弟论处。 听到此处,齐小乙点了点头:“好,天下道门是一家,既然你得了抟云观高徒的传授,那也算是与道门有缘,若是有什么难处,你也可以尽管来找我,只要是为匡扶正道,但说无妨。”说罢,齐小乙一抖道袍,双方各自还礼,最后便各向一处去了。 ………… 虽然齐小乙今日对关凌霄有恩,也因为贺难身上的一点道门机缘承诺了自己的协助,但俩人倒也没把对方的话往心里去——也就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会去求助齐小乙的意思。 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们俩和齐道长不是一路人啊——齐道长乃是修道之人,讲究个清静无为,非要说掺和什么事儿也是为正道着想,而这俩是心思一个赛一个沉重的野心家,今日欠了人家一份人情,也不知明日要以什么方式还回去,道不同不相为谋,纠葛太深最后只会产生更大的矛盾。 而且关、贺二人的性格出于他们成长的环境也都有点儿外热内冷,比起相信别人他们更相信自己,关凌霄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就不说了,贺难也是从不轻易放下戒备——齐小乙是有口皆碑誉满天下,对他们的态度也不错,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知道这不是一种伪装呢?而且以他们的手段以及目前早已安排好的计划来看,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成功,去找齐小乙求助反而是给自己添乱。 其实你要说他们如果放下这份沉重且深远的心思,过的反而可能会比现在要好,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谁也不能去对别人的人生做出指摘,有人随遇而安就一定会有人好高骛远,狼与狈,选择的正是后者。 当然,他们不想把齐道长卷入其中徒增变数只是一方面,但无论是关凌霄欲成为武林盟主、还是贺难想把惊鸿派扶入十大宗门,还是有和齐道长搞好关系的必要的。 但人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贺难来拜访齐小乙的本意是来试探对方对于第十大宗门的口风,可偏偏是上天弄人,这一拜访就又出事儿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要在齐小乙这里坐一坐,二人,擦肩而过。 第二七二章 火烧眉毛的禽与狮 贺难向齐道长道别离开,顺着楼梯往下走去。 而与此同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正踩着通往二楼的台阶,这青年皮肤苍白,五官俊挺,就算是四下无人脸上也会挂着和善的笑容,仿佛笑意就粘在那张脸上。 “借过。”在楼梯的拐角处,贺难与青年擦肩而过,贺难看了青年一眼,然后立刻将身体让到了一边。 楼梯上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响起,贺难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错觉,两道寒光死死地投射在自己的脊梁骨上,他被来自身后的目光盯的毛骨悚然,但他仍旧没有停止自己的步伐,直到平静地离开对方的视线为止。 直到迈过门槛儿站在大街上,贺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内衬已经被冷汗浸泡透了,但也只是迟疑了一瞬,他便又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啊,好像有东西落下了。”贺难对着守在前台的小道士说了一声,然后再次踏上吱呀作响的台阶。 ………… 秦王齐骏从自己六叔那里出来的时候,嘴里一直咀嚼着“贺难”这个名字。 ………… “六叔这里倒是很热闹啊,刚才也有人来看过您?”齐骏笑呵呵地问着老道。 齐小乙摆了摆手:“热闹倒算不上,不过的确是有客人来。” “那孩子居然是‘客人’?”齐骏也很好奇,虽然刚才擦肩而过的人看上去有些老成,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年岁颇轻。 齐小乙略一迟疑,然后笑道:“别看他年岁小,本事倒是不小呢……” 紧接着,齐小乙便对侄子简单地说了说天下群雄会的第一日发生了什么——其实齐小乙此举还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贺难这小子有些小聪明,在江湖里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跟班有些可惜,正巧齐骏跟他提过招揽人才的意愿,便顺口推荐了一把。 但是他哪里知道,贺难身上的纠葛有这么深。 “贺难……”齐骏好像从很多个不同的人嘴里都听说过这个有点儿奇怪的名字,但一时间又不太能想起来这是个什么角色,只觉得有些耳熟。 常有人说年纪越大记性就越不好,可齐骏才三十三而已,远没有到记忆力衰退的地步,那么原因就应该出在他的精神最近有些过于紧张了。 在少年英杰会还未正式开始之前,商会的各路人马就已经陆续集结在此,参孙陪着三皇子一起过来验视准备工作,也顺便儿将徐珙塞进了安德烈的手里——在参孙的视角里,徐珙的能力上限差不多就是这种能稳定为商会赚钱但却不用承担重要职责的工作了。 但参孙的行事风格实在是有些过于跳脱了,这让齐骏感到非常头疼——由于在此之前一直负责坐镇京城一带的心腹大将费尔南德因病过世,齐骏不得不把一直随同自己行动的萨穆尔留在京城接替费尔南德的位置,所以原定来代替自己把控武林大会进程的人选便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本来一直负责接洽各路武林高手的参孙按照顺位来说倒是可以理所应当地补上这个缺,他的能力也十分合适,但在观察了几天之后齐骏还是放弃了这个决定——参孙的性格招摇行事激进且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如果没有人压制他的话,参孙很有可能会把事情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而现在再去调动其它地区的负责人有些为时过晚,所以齐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便将安德烈临时“升了一级”。 安德烈本身能力不错,资历也很高,最重要的是他久居尘州一带,还有一层莱州赌坊掌柜的身份为商会在本地的行动做掩护,可以说是上佳的人选,所以让他来主持本次行动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而考虑到安德烈日常经手的事务与这次需要他负责的事情有所差别,以及他洋人的身份难以驭下,齐骏还特地将参孙的副手、盛国人罗兴舟留下来协助他工作。 而除了辅佐安德烈做出决策之外,罗兴舟的主要职责就是保证“会场之内”的计划不受干扰,从少年英杰会开始就全程隐藏在与会人员之中。 安德烈被衙门带走的那一夜,罗兴舟自然也通过眼线得到了情报,一方面安排人手伺机将安德烈营救出来,另一方面立刻派人给齐骏汇报情况呼叫增援,而齐骏在得知情况危急之后也是连夜赶回临宁县,与罗兴舟商议对策。 而为什么一向冷静的齐骏这次都慌了阵脚呢?还不都是那堆被查到的“证物”闹得。 那可是大烟、大烟、大烟! 对大烟的禁令本来就是由李獒春带头起草的,现在居然落到了郡兵卫所指挥使的手里,那指挥使还偏偏是山河府出来的人,那他怎么能不急?要知道,只要人证物证到了京城,那这件事儿就是捅破天的大事儿。 这么多年假手洋人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商会毁于一旦还算轻的,他毕生的野望破灭、努力付诸东流才是齐骏最无法接受的事情。 但齐骏毕竟是这天下最擅长经营的人之一,他深知细水长流的道理,越是六神无主就越会步步滑向深渊,所以在理清了思绪之后,他摒弃了通过常规手段把安德烈与徐珙带离大牢的想法——郡兵指挥使一般都是不掺和这种事儿的,这股风定然是从京城吹过来的,所以无论是他亲自出面,还是他假手其它官员,都势必会与那个小指挥使接触,他卖自己的面子还好,若是他铁了心地要查,那自己不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与这件事儿有直接关联了么?山河府的人知道了,李獒春就不可能不知道,那就意味着齐老大迟早也会知道…… 齐老大仁义,但李獒春那个老狐狸能放过自己?只要安安稳稳地把齐老大推上皇位,那李獒春就是无可争议的三朝首辅! “大人,您这是想出办法了……”望着齐骏扭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罗兴舟小心翼翼地问道。在商会之中有资格见到齐骏的人着实不多,而他们对于齐骏的尊称也有所不同——肯定不能称呼他做“殿下”,否则养成习惯之后当着别人的面儿失言会暴露齐骏与商会之间的关系,所以洋人一般都会叫他做“boss”或者加以“mr”的前缀,而盛国人则都会模棱两可地以“大人”来称呼。 “嗯……安德烈那边的情况你让人持续关注着,有任何变化都立刻把消息传回来,我们已经先失了一城,所以即将到手的东西一定不能再丢了,武林盟主我们势在必得——你亲自带人去把皇甫让的对手解决掉吧。”齐骏曲着右手中指敲了敲眉心。 “您说解决的意思是……”罗兴舟有了猜测,但又不敢直说——说对了显得大人的心思好猜,说错了又显得自己愚蠢,所以只敢留半截子话。 “开火。”齐骏似乎并不把皇甫让的对手放在心上。 ………… “大人,探子来报称那个赵希客已经准备将安德烈大人和徐珙押送前往京城……还有,徐珙现在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的了。”见到殿下回来,罗兴舟连忙上前迎接。 齐骏略一思考,然后说道:“这次还是由你亲自带队,再把须原先生等人一起叫上,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安德烈——徐珙如果能带回来也一并带回来,带不了就算是杀了也别留他活着到京城,东西同理。” 他刚从齐小乙口中旁敲侧击地得知了江湖人调查这件事儿的进度还很慢,所以也不急着将人手留在此地,而把亲手击杀关凌霄的罗兴舟三人派出去截击赵希客也同样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在向罗兴舟交代完一切安排之后,齐骏又一次出门,到了这村庄中另外一间房里,他这次是要拜访一下“严先生”。 严先生是他来到临宁县后所结识的人物,虽然对方很年轻,但无论是谈吐气度还是胸中韬略都十分令齐骏欣赏,而齐骏也准备将严先生招揽为自己的幕僚,所以便请他到这个村子住下,时常与齐骏谈天说地。 刚走到半路,齐骏脑海之中忽然灵光一闪,脚步也随之停驻——他倒是想起来在哪听过贺难这个人了。 今年三十的那一天,老五亲自驾车去秦王府请自己回宫里过年,而路上二人闲聊的时候,齐骏问起了老五的婚约,而老五就提到了贺难这个名字,貌似天天围着老五相中的那个丫头转。 如果说这两个贺难是同一个人的话……齐骏又揉着自己的眉头。 他的思路豁然开朗,有如醍醐灌顶,只不过因为信息的缺失让他得出了一个比较邪门儿但是又基本正确的结论——为了扶持齐老大上位,李獒春对所有的皇子都有所监控,也得知了老五与朱照儿之间的关系,所以派出贺难来离间二人,但出于种种原因离间失败,所以贺难在得罪了老五之后便逃离京城,实际上却是李獒春采取了和自己基本相同的思路,也就是先掌握江湖中的力量作为最后的底牌,所以贺难其实是被用在此处,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到处都有此人的身影了。 “这么看来……我还是把老五拉下水让他替我去对付齐老大好了。”齐骏心中,已经诞生出了一个“移花接木”的雏形。 但齐骏的推理过程,齐单可不知道,所以这封内容为“贺难在临宁县”的书信到了京城、又被迟则豹差人交到正隐姓埋名私访临宁县的齐单手里的时候,五皇子人麻了。 第二七三章 伏与杀(上) 夜色……如墨,而一群身着靛蓝色夜行衣的人们在夜空的掩护下宛如流动的墨汁,渗透在土壤内外。 “去看一下。”貌似商会这边也有轻功不低的高手,罗兴舟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扬了扬自己的下巴颏,而此人领命之后便遁入暗幕之中,浑如有形质的鬼魅。 “避役人(chameleonman)”,这是瓦西里·彼德罗维奇·索科洛夫的外号。 常言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句话虽然瓦西里并没有听说过,不过把这句话告诉他的话,那么他应该也深以为然,因为他也相当中意自己这个绰号。 瓦西里出生在一个猎人家族之中,父祖都以打猎为生。或许是因为强大的基因影响,瓦西里从小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敏锐五感,而在经受过浓烈氛围的熏陶之下,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小猎人。年仅十三岁的瓦西里凭借一张老旧的弓、一把弯刀和自制的陷阱就能在丛林中轻松地完成狩猎,就连最警觉的鹿都无法察觉危险的存在,而在接下来的数年时光中,阿尔特拉山脉中的野兽都在为这个年轻的魔鬼而感到战栗。 但在成年之后,瓦西里便解放了阿尔特拉山脉中的羚羊、跳鼠和猞猁等等一切,因为他给自己准备的成年仪式是独自猎杀一头熊。 作为陆地上体型最大的食肉动物,熊常常与虎相提并论,抛开哪种猛兽的战斗力更强这种充满争议的问题不谈,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同样危险。而裹着厚重毡衣、埋伏在冻土之上的瓦西里为自己准备的武装是一杆火绳枪。 在这场充斥着埋伏与对抗的追逐战之中,最后还是使人类迈入火器时代的璀璨科技结晶战胜了原始野蛮的尖牙利爪,但在这场交手之中起到决定性因素的,还是瓦西里那强韧的意志与高超的技术。 敏锐的感官造就了精准的枪法,矫健的身手练就了精湛的隐匿技术,而瓦西里甚至还精通药理学——这简直就是为了暗杀而生的人才,所以瓦西里也成功地被商会从东教国近卫军中挑选出来,“避役人”的称号也是在此得名——那干净利落的暗杀术令人胆寒,而更恐怖的是,在他出手那一刻前,你甚至都不知道这人究竟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顺带一提,当日狙击关凌霄的四人中就有他一个,而对关盟主造成“致命”伤害的子弹,也来自于瓦西里的枪口。后来窃取到临宁县衙牢房之内情报的人中,也有此君一个。 作为体毛十分旺盛的人种,瓦西里的头发与胡须罕见地剃的很干净,这是他的习惯,从下半张脸看容易被误认为是个太监,而从上半张脸看则像个番僧,因为过长的毛发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感官。只见这个脑袋光溜溜地家伙十分灵活地扒着砖块的边缘,转眼便趴在了顶楼一扇窗边。 瓦西里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窗框将窗纸割出一个细微的口子,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细长的管子,他将管子的一端含在嘴里,另一头则探进窗纸的另一侧。这是他自制的迷烟,效力足够在丛林中较为开阔的地带迷倒一头野猪几个小时——西洋的计时工具发展的较之盛国先进一些,而他们的计时法也有所不同,换算过来差不多是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而一个小时被分成了六十分钟。 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瓦西里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也相当出色,这是为了分辨出猎物的动向,而通过前半夜的环绕侦察,他记住了所有亮过烛火的窗户,于是便在每一扇窗都复刻了同样的行为——负责在另一面执行这个任务的是他的学徒帕维尔,瓦西里也丝毫不担心他的能力。 在完成了自己布下迷烟的举措之后,瓦西里便独自攀上了房顶,而十多分钟后帕维尔也同样悄无声息地登了上来,但二人却没有使用语言交流,互相打了几个手势后便分头离去。 或许会有人觉得二人这般行为多此一举,但从安全隐蔽的角度来说是十分有必要的——就算领头的并非罗兴舟这个盛国人,众人也明白商会的戒律之一就是严禁与官员私自发生冲突,避免无谓的麻烦,这还是齐骏亲自规定的,三皇子行这般冒险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赵希客等人押送俘虏也做了相同的考虑,为了安全起见都在沿途的官驿下榻,这也导致了商会一方更不好贸然行事、一窝蜂地冲进去见人就砍。而回到瓦西里的行为本身,他和帕维尔两人同时行动是为了提高效率,而一旦对方出现什么纰漏也可以互相照应及时弥补,而两人分别时的方向也是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有别的任务存在——在此之前就各找好了地势较高的位置随时准备策应战场,狙击漏网之鱼。 火枪的响动极大,在万不得已的时刻不会轻易击发,但只要开火就必须保证不留活口。 “多长时间之后可以行动?”见到瓦西里返回本阵,罗兴舟又向对方确认道。 瓦西里从同伴手中接过了自己的火枪,又掏出手帕擦拭着枪身,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负责这面大概十分钟左右吧,但帕维尔那里因为有一间房内当时还有人未睡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才下手,所以至少得等三十分钟——这些迷烟是我亲自调配的,足够保证他们昏迷到天亮,所以也不差这些时间,耐心等候就好。” 耐心,这是瓦西里最胜于同行的地方,也是一个猎人乃至一个杀手最重要的素养——他可以为了寻觅最完美的时机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自己的猎物整整一个日夜,只为了打出最夺命的一枪。 “先发制人只有一次。”这是瓦西里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祖训,其中蕴含两条含义,其一是索科洛夫家族对于射杀技艺的骄傲,其二则是教育后人谨记一击必杀的重要性,因为野兽可不会给你射出第二箭的机会。 少年瓦西里对此曾经不以为然,但当他险些死在野猪的獠牙之下后,他终于理解了父亲为自己介绍祖训时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严肃。 人只需要跌倒一次就足够了。 ………… 瓦西里再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朝着罗兴舟点了点头。 命令传下,大部队将在五分钟之后无声无息地杀入这间静谧的驿站,再无声无息地杀死里面的人,仍然是有两个人作为先遣部队进行试探——这一回出动的是两个盛国人,在脱下那身夜行衣之后露出了里面的伪装,二人一个扮作书生,另外一个扮作书童,各骑一匹瘦马,挑了盏灯。 紧张的杀阵袭来之前,急促的马蹄踢踏声是几乎是唯一的响动——他们不能慢悠悠地晃进客栈的院子里,因为那根本不符合深夜赶路人寻到落脚处的心态,那样就会露出破绽,而他们不能留下任何一丝破绽。 扮作书童的人替身后的公子栓好了马,然后上前叩门,几声门环响后仍不见人回应,那书童一发狠便使劲儿将大门拥开——寻常的客栈在这个时间点儿或许已经插上了门闩,除了用精巧的工具挑开和大力出奇迹之外毫无办法,但官驿却从来不会——虽然官驿也不是只为官差准备的,但因为其不菲的装修、上佳的环境以及优越的安全性所以受到青睐,你也不知道哪个达官贵人深夜投宿,所以那就一概夜不闭户好生接待——留人看门儿就行。 书童在官驿的大堂里低声问了几嗓子,又环顾大堂绕了一圈,终于在某个角落里发现了昏倒在地、手里还握着一块儿抹布的跑堂,看起来这家伙在昏倒之前好像是在擦桌子,不过他倒是没有补刀,反而又在对方口鼻之处吹了一筒迷烟——人在疼痛的情况下可能会喊出来,惊醒楼上的主要目标就麻烦了,所以要杀也不急于一时。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向坐在门口的同伙儿打了个手势,而在同伙会意出门儿招呼大部队行进的功夫,这厮还溜到了柜台里对散碎银两搜刮了一番。 ………… 帕维尔全身贯注地紧握自己手中的燧发枪,右手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在见到大部队从南北两个门鱼贯而入之后更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入到战场。 他应该算是瓦西里最为得意的弟子,除了经验有所欠缺之外一身本领也学到了瓦西里的八成,刺杀关凌霄和窃取县衙门当然也有他一个,而他还很年轻,如今只有十九岁的年纪,未来的路还很长。 “多好的景色啊。”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帕维尔顿时毛骨悚然,浑身热血直冲大脑,他刚想叫出声来,却被一只手从斜上方死死地卡在了喉咙上。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居然连我都丝毫没有察觉?帕维尔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自信,在这方面他甚至不弱于瓦西里,但此时他这个本应潜伏在暗处的杀手居然被人给扼住了咽喉? 对方的腕力十分强劲,帕维尔甚至连扣动扳机鸣枪示意的力气都没有,在挣扎之中,他用余光扫视到了对方的脸——无论如何,至少也让我示意大家……出现问题了啊! 那是一张三十岁左右的、十分沧桑的男人的脸,长相也就是普通人偏上的水准,并不会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但在帕维尔这个“同行儿”的眼中,这男人恐怖的同类气质简直浓厚的可怕,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就仿佛看见了师父。 但男人没有让帕维尔思考太久,他干脆地捏碎了对方地咽喉,捡起了枪斜挂在自己的肩膀处,最后在帕维尔的尸首上摸索了一阵,最后消失在坡底。 第二七四章 伏与杀(中) 无数双脚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向前行进,但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何等的谨慎。 罗兴舟分出一些人留在了一楼守着,顺便把后厨与院子里都搜索一番,顺便把干柴稻草等助燃物准备好——放在寻常他们定然是不会、也不敢这么做的,但今日之事绝不能泄露,所以就算一把大火毁尸灭迹也不足为奇。 而其余人又分成了两队,一共三路人马分布在这座三层的小楼中,罗兴舟本人则站在楼梯口,这方便他在出现变故的时候同时指挥到所有人,是一个非常标准且合理的位置;而就在罗兴舟的面前,二楼的人手又均匀地守在每个房间的门口,楼上的情况也大差不差——他们的第一目的还是营救安德烈,否则在混战中安德烈或许会被误伤,也可能会被对方当作人质。 “动手。”罗兴舟轻轻打了个响指,在这个瞬间,杀手们从腰间亮出了凶器,齐刷刷地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 负责一楼的人是须原贺,他虽然不完全隶属于安德烈,但也同样是商会的一份子,而且这个命令是齐骏亲自下的,所以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在被关凌霄击败之后,须原贺几次都想要自我了结,但阳太和凉太早有预谋地将一切兵器都藏了起来,甚至最后还请动了齐骏这个至高首领亲自来劝说须原贺放弃自裁的想法。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对于您信仰之坚定我也十分敬佩,但还请容我说一句——有些时候,活着要比死亡更加需要勇气。”齐骏的劝说和关凌霄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换句话来说,除了光荣赴死之外,报效主君应当也是武士道精神的一种吧?你我之间的约定还未履行完成,就这么一死了之,我也很头疼呢!” 总之,出于很多种原因,须原贺终于“暂时”放弃了这个在所有人看来都非常任性愚蠢的想法,至少在他完成向关凌霄复仇、并且报答完商会对于须原一刀流的经济援助之前是不会再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了。 前后门各留了几人盯梢外面的风吹草动,须原贺自己则率领着阳太和凉太等人在一楼其它区域进行搜索。不得不说官家盖的驿站就是气派,一层楼的面积就相当于很多客栈加起来那么大,甚至还有一座供奉着三尊神像的神龛。 不过这神龛却和寻常所见的略有不同,一般信佛的会塑佛祖或观音菩萨的神像,信道教的则是三清,或者关二爷、赵公明等财神,而这里的神像看面目好像是儒释道各出了一个代表——最中间的是儒家文圣人,左侧是手捧拂尘的老君,右侧则是敞开袈裟的弥勒,还真是颇古怪的组合。 在出云国内,主要的宗教信仰分为两种——本土的神道教与外来的佛教,须原贺也是颇崇敬神佛之人,再加上今夜恐怕要大开杀戒,便怀着敬畏之心焚了香插进香炉——香案上有现成的一束香就放在那,供来往旅人祈祷。 三柱香借着火燃烧起来,为幽暗的长廊添了一丝明亮,但不知道为什么,须原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赵希客看着被扔在角落里五花大绑的两个阶下囚,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他们会来救你?” 安德烈也不愧是辗转四方、周游世界的人,就算身陷囹圄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而他这么有底气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贺难与赵希客需要一个活着的自己,而非一具死尸——贺难没有对他处以极刑,就是因为对方曾经领教过商会那恐怖的“自绝”,这也是一定程度上的佐证了。 而贺难一方不希望自己死,商会当然也不愿意损失一员大将,安德烈自己就没有自杀的意愿了,所以只要对方还想破获这个大案,他根本就死不掉嘛! 这也是为什么安德烈没有再尝试逃跑的原因——因为他想明白了目前的局面,现在互为对手的已经不是自己和这群官差了,而是商会和赵希客一伙儿——商会把自己救回去,那是大获全胜,而就算赵希客成功地将自己押送到京城,自己也活下来了,也是赢。只要破案的大前提还在,那他安德烈就赢麻了! “不是我觉得,而是一定,没准儿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破门而入了呢!”安德烈看了一眼旁边昏迷着的徐珙,又看了一眼窗外,说了一句笑话。 “如果他们真有这个本事的话……”赵希客没把这句话说完,但语气不置可否。 ………… 斯派克持匕首的右手垫在左腕之上,慢慢逼近了厢房最里面的床榻,在掀开被子的瞬间他的刀已经奔着床上去了,但直到那柔软的刺入感才令他意识到这床上没人。 斯派克立刻将头探到了床底,但仍然是空空如也,他连忙带着同伴出门向罗兴舟汇报情况,但迎接他的却是一走廊的面面相觑。 “你们也……”斯派克看着从对门儿走出来的同伙,对方耸了耸肩。 就在众人都为之一筹莫展之际,楼上突然传来了喧闹的响动,打砸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不好!”站位最近的罗兴舟转身便冲上了三楼,而聚集在二楼走廊中的人们也忙不迭地跟着一溜小跑。 但就在此时,二楼尽头最后一间房门才像是慢了半拍地被人从里面打开,挥掌便是一股带着药香味儿的内力直扑众人的后心。 柳青风的掌力并不强横,在未拍中人的时候就化散开来,好像是给人用扇子扇风似的,但直到那股怪异的香气钻进鼻孔,这群人才意识到了对方做了什么。 “香里有毒!”商会中也不乏能辨认出气味的高手存在,顷刻间便反应过来对方使了什么手段,队尾的几人瞬间转身围住了柳青风。 而柳青风这边倒也丝毫不慌,轻轻念叨着:“那就让你们拖延一会儿吧……” ………… 三楼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魏溃已经按耐不住了而已。三楼由于没有罗兴舟的直接指挥,所以进度稍稍慢了一些,而早就准备好的魏溃实在是难以压制自己兴奋的情绪,所以一马当先地便杀了出来,而同行的郡兵卫所士兵便也跟着一起冲锋。 但他们发现自己好像也没起到什么作用——狭窄的走廊被魏溃一个人便堵的水泄不通,双戟挥舞之下好似两个车轮向前碾压,商会的杀手们根本无从抵挡。 “这家伙居然跟着一起出现在这儿?”罗兴舟在群雄会上见识过魏溃的武勇,对方可不是那种“不可小视”的程度,而是“必须玩命”的对手。虽然对于独自战胜魏溃没有把握,但罗兴舟也承担起了统帅的觉悟,在魏溃杀出狭窄长廊的瞬间,罗兴舟朝他勾了勾手指:“来单挑?” 罗兴舟就是要自己作出最大程度的牺牲拖住魏溃,让手下们去将安德烈快点儿救走。 魏溃当然知道罗兴舟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他可不在乎,对方发起单挑,那他接受就是了:“那就来吧!” ………… 须原贺终于意识到那种异常的感觉出现在哪儿了。 在这周围……有个非常强大的武者,那种“不详”,就是来自于对方的“气势”。 楼上骤然传来聒噪之声,但须原贺却寸步未动,反而冷静地指挥着阳太与凉太上去看看情况,自己则仍守在这里——如果所有人都因为一点儿变故惊慌失措地脱离了自己的岗位,那被人包抄两面夹击就陷入了必死的局面。 在两个儿子从长廊离开之后,须原贺的手轻轻搭在了梦丸的剑柄上,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他在寻觅那股“气势”的来源。 就是现在! 须原贺拔刀,胜居合瞄准的事物赫然是神龛上的佛陀! 无声的斩击被一只大手徒手接住,那本来半坐半靠的笑弥勒此时竟然换了个姿势,半蹲在莲台上,态势如怒狮。 “不愧是练快刀的,果然眼力不凡啊。”装扮成佛陀泥像的僧人笑道。 “能接住这一刀,你的反应也不差。”须原贺心中窝火,能接住自己得意技的高手有这么多么?“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僧人一跃而起,如狮子扑兔:“洒家法号宝音,俗名作雷大宝,江湖诨号铁如来是也!” 须原贺灵巧地避开了宝音的扑击,又还以颜色,但大和尚的金铁衣已经在无声无息之间流转体外,这一刀竟连个痕迹都没能留下。 还不等须原贺收刀,“狮吼”已然落下,在这狭窄的回廊中不断回响,须原贺的双耳登时便飙出两道血花。 第二七五章 伏与杀(下) 杀声响起之时,这幽暗的客栈即刻变得灯火通明——摸着黑打算个怎么回事?而且对于商会的杀手来说更加不利,因为他们人多,所以误伤自己人的概率就会更大。 一个又一个杀手们主动纠缠着对手破窗而出——他们在外边有远程火力支援,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优势不用。 但出人意料地和他们原本的计划产生了出入——枪声,并没有照常响起。 “嗯……瓦西里他们在干什么?”罗兴舟这边更是在苦苦支撑,他虽然算是强手,但距离魏溃这种层次的还是差的太远了,再加上他的分心,更让自己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对于“安德烈夺还战”,无论是齐骏还是罗兴舟都做出了充分的准备,在经过周密的计算之后将战力和隐秘性维持在相当平衡的状态——这样的组合在齐骏看来对付赵希客以及他手下的卫所驻兵们已经绰绰有余,甚至再来两个同级别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至少也能保证安德烈可以成功被营救。 但赵希客这边所投入的战力,已经远远超出了罗兴舟的想象,这姓赵的究竟是从哪搬出来这么多救兵的?他是孙猴子吗?! 其实这也并不能怪到齐骏或是罗兴舟,因为他们有着至少两个天然且致命的劣势——其一,他们的行动与盛国的执法部门是相违背的,闹得越大自然对他们越不利;其二,就是他们的战力不够强。 到此,可能会有人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逻辑问题——商会的势力范围几乎遍布整个盛国,难道还没有能和魏溃他们对等的高手么?这未免也太假了吧? 是的,若说商会中没有超一流的强手为他们保驾护航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也别忘了,那毕竟分布于整个盛国的范围之内,因为一场已经被视为志在必得的天下群雄会,如果谁提出把商会所有高手都集中在此处,那生意还做不做了?恐怕齐骏第一个就会把提出这种建议的人给砍了。 然而反观贺难这边儿,他可是已经把所有自己能调动的资源倾巢出动了,换句话来说,四暗箭也足足占了山河府至少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呢!如果嫌弃贺难的量级太小不够资格对等,那就算把他换成李獒春也无妨——就算是李獒春亲自做决策,能打出来的牌也绝对不会再多了不是么? 且在齐骏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至少关凌霄和长生盟已经无法出现在战场之上了,已经算是斩了对方的左膀右臂。 不过无论怎么说,在局部上贺难仍旧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当然罗兴舟也不是没得玩儿了——只不过需要那关键的一枪击发出来。 枪声啊,快些响起来吧! “砰!”枪火果然不负所望。 ………… 瓦西里将自己视为珍宝的火枪端在胸前,枪口瞄准着三层小楼的方向。 如果和他贴的足够近的话,可以看到他一侧的腮帮子正在不断鼓动着,那是因为他在咀嚼东西——干果可以帮助他更加集中自己的精神,以最快的反应去应对战场上的变化。 枪声响起,瓦西里精准地命中了跳出窗外与同伴缠斗着的一位盛国士兵——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这种只能借助客栈院内灯笼和火把才能在十几米内分辨出对方性别的环境下,瓦西里愣是可以在百米左右的射程精准地命中目标——这种燧发枪的最大射程在三百米左右,而超出八十米的距离就会因为弹道等因素逐渐失去有效杀伤力,但瓦西里硬是可以通过极其过硬的技术将有效杀伤范围再延长最多一半,不可谓不恐怖。 但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个问题——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三名狙击手包括帕维尔在内都没有击发。 “难道是出现什么问题了?”瓦西里心中这样猜测着,但他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来,将部分火药倒入扳机上方的药池,再将剩余的部分和底部刻有他姓氏首字母“c”的纸包铅弹从枪口倒入,然后用通条将二者下压至底部直到贴紧膛线,最后将通条再复位到枪身的卡槽中。整套流程十分繁琐,但好在管用——其中所有用到的道具和步骤都是一个又一个实验者被炸死在枪屁股后面才完善出来的,单说对于火药量的把控就是一个成熟的枪手必须要娴熟掌握的技术,火药放少了会哑火,而放多了又很有可能会伤害到自己。 无暇多想,瓦西里已经再一次完成了填装,而第二枪同样配合着近身缠斗的同伴取走了一人的性命。 如此反复,直到将对方杀光——这就是罗兴舟为何还在苦苦支撑的理由,因为他们有着领先于时代的强援! “嗯……”在完成了第三发子弹的填入后,这一次的瓦西里却迟迟没有开枪,他的鼻腔发出了微微的哼声——想必帕维尔他们至今一枪不开的理由,应当就是如此了吧…… 他慢慢地将枪口调转到了身后,那是一片不算茂密但却极其幽暗的树林。 里面有人。瓦西里这样告诫着自己,而且看样子是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同类啊……想必帕维尔他们……就是被此人解决掉的吧。 尽管猜测到自己的爱徒已经罹难,但瓦西里的心中仍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事实上就算是同伴死在他的面前,索科洛夫家的人持枪的手也不可能有任何颤抖。 这是一场战争,自己的目的就是杀死对手取得胜利,而为不幸牺牲的同伴们哀悼是在战争结束后才需要做的事情。如果因为这种“小事”就分神,那死亡名单上的数字将会源源不断地增加,甚至就包括自己一个。 不愧是经历过真正战场的人,瓦西里的觉悟很高,而他尽管已经锁定了对手的大致方位,但仍迟迟没有开出那一枪。 “同类吗……”瓦西里在战场上经历过杀手之间的一对一,先手固然是重要的决胜因素,但他也时刻谨记着家族的训诫——他需要比对方更沉的住气。 瓦西里的对手虽然也是个相当厉害的刺客,但他却似乎缺少了一点儿战场上的经验,一柄飞刀穿林打叶而来,带着死亡呼啸而过。 催命的判官、或者说死神与瓦西里擦肩而过,他灵敏地避开了飞刀,任由那精致但落后的玩意儿没入石缝当中,而瓦西里的枪口也在同一时刻捕捉到了对方的藏身之所。 “你也是负责清除的底牌吧?看来这场战斗的胜负就押在我们两个身上了。”瓦西里说道。 “那可不一定,毕竟我们都有值得信赖的同伙儿,不是么?”林荫间声音回荡,这让瓦西里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开出那一枪,对方的身法同样很快,至少这种一句话时间至少变换三个位置的本事他自己是做不出来的,而从这样的速度来估算,在稍远一点儿的距离之下避开子弹也并非不可能——瓦西里知道盛国人的格斗术很是奇妙。 “但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让我找到了你的位置。”瓦西里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存在,心理战也是战术的一种:“我的祖训告诉我……先发制人只有一次,既然你的先手没有成效,那就意味着该轮到我了。” “恕我不敢苟同——那你倒是开枪啊!”对方戏谑着说道。 “你别着急啊,至少再让我……”瓦西里不算是个非常健谈的人,而他陪着对方瞎聊了这么半天的理由就只有一个——趁着对方松懈的时候击发那出其不意的必杀一枪!话音未落,枪声响起! “那你的祖训有没有提到过——如果你足够快的话,先发制人可以有无数次!” 快,快到无视枪火,快到斩断时光!瓦西里目测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大概在六十米左右,但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雪亮的长刀已经斩到了自己面前! “我知道你们用的玩意儿虽然发招很快,但准备时间可是……”燕春来的声音与孔雀尾同时落下,本来他还想嘲讽对方的火枪填装需要时间,但这个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瓦西里果断地选择用长枪当作近战格斗的兵器挡了一刀,整支珍贵的火枪直接被砍成两截。 “啊……现在是我拥有无数次‘先发制人’的机会了。”燕春来还特意强调了这个成语,见对方又从腰间摸出了匕首,燕春来不禁劝诫道:“我知道你也有不俗的近战水平,但你绝对打不过我就是了,如果你现在投降的话,我能留你一命。” 本来燕二哥其实也没准备能说动对方,但没想到瓦西里像是真对此有所考虑一样,虽然没有缴械,但至少持匕首的右手从胸前卸到了身侧。 然,就在燕春来等待对方给出是否投降的答复之时,瓦西里的左手——竟然又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单手就能完全持握的短枪!! 索科洛夫家族的新训诫,或者说对于瓦西里的后代会成为第二条的祖训——只要有所准备,先发制人也能重来。 就如同当年战场上的一对一,神射手的第二把枪——命中! 第二七六章 王车易位 火枪和武功哪个更强?这是商会在进驻盛国之后就在不断思考的问题,到现在也成了整个盛国武林都在思考的问题。 有一种说法在目前看来比较靠谱——二者之间的胜负手取决于距离和速度,准确的来说,是有人提出了“七步之内拳快,七步之外枪快”这一观点,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长时间、高水准的锻炼使得武者的瞬间反应和爆发力极强,尤其是掏枪瞄准也是需要时间的,使得在极短距离之下武者有机会瞬杀枪手或者缴械,但人力终究有穷时,如果将距离拉长,那么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和子弹一较高下。 但瓦西里对这种说法是嗤之以鼻的,像他这种从小便接受过严酷训练、且天赋极高的枪手,只要提前装弹,那么拔枪瞄准都是一气呵成、须臾之间——自己的枪法可以做到瞬发,快到在这个距离之下他完全能忽略用肉眼去确认目标的过程,对一般枪手来说是劣势的距离因素对他来说反而是优势。 在他看来,“七步以外枪快,七步以内,枪又准又快!” 硝烟弥漫的枪膛里,火舌喷出,这一枪避无可避,这一枪一击必杀。 “啊……真的必杀么?” 瓦西里的眼珠子已经惊得要爆出眼眶了,在这个距离下,自己绝无射失的可能,就算他开一百枪,也会命中一百枪。 但燕春来的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两把刀。 “你有第二把火枪,我也有第二把刀。”燕春来祭出了他名唤“金雕喙”的右手刀,与刀刃平滑、刀柄柔顺的孔雀尾不同,金雕喙正宛如其名般凶横暴戾,血槽足足开了四条,刀背处还长了一根倒钩。 “你怎么知道……”话说了一半,瓦西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没有必要问的——如果帕维尔等人都是被他解决掉的、且对方有摸尸的习惯,那他理所应当知道他们每个人都配了一把短枪防身,此刻的他更希望知道刚才这个男人究竟怎么避开了自己致命的袭击。 “啊,还是挺难的。“燕春来吐了口气:”在你开枪的刹那我把刀对准了子弹的路径……“ 连出膛的子弹都能精准无误地切开……该说这人究竟是实力强还是胆子大呢?瓦西里彻底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弃了所有抵抗。 ………… 柳青风这边解决的速度并不快,至少比起燕春来和郁如意各自跑了两个不同的地方干掉狙击手还要慢一些,但他的效率很高——非常高。到现在为止,客栈的二楼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就连从一楼“救火”攻入二楼的须原二子也不能幸免——而且这还是他留了手的结果。 考虑到这是集体行动,柳青风选择了一种十分温和、效果只是致人昏迷的毒药,否则他可能会把这间客栈里的所有人全部毒死——诚然,无论是哪种毒,内力对其都有抵抗性,但随着处于毒雾笼罩下的时间流逝,还是避免不了中招,一呼一吸之间,毒烟便已进入了对方的体内,而最好的应对措施除了依靠更加深厚的内力硬抗一段时间之外,只有运功调息。 而在解决掉二楼的所有杀手之后,柳青风慢慢走上了三楼,见魏溃打的兴起,倒也没有插手的意思。 但对于罗兴舟来说,这心理压力是巨大的——有点儿类似于葬身于萧山的青面阎罗,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什么时候会出手攻击自己,所以不得不分神,这也导致了本就不敌的他被魏溃狂抡大嘴巴子的结果。 “你看着这家伙吧,我出去帮帮手。”魏溃把已经晕倒的罗兴舟扔给了柳青风管着,然后自己顺着窗户就跳下去了——外面还有正在与赵希客的手下缠斗的杀手。 ………… 要说惨烈程度——我是指无论是对战双方肉体上的,还是对战场环境的破坏,那在一楼回廊中爆发的伏击战无疑问鼎。 须原贺与宝音这两位顶尖高手,已经将长廊的两面土墙拆毁过半,但胜负仍未见分晓。 当然,心中更难以平静的是须原贺,他倒不是被其它几处的战况耽误了心神,而是单纯地惊讶于自己的刀竟然无法伤到对方分毫。 强如关凌霄,该挨刀挨刀,但这死胖的大和尚浑如个铁板金钟——须原贺坐在台下见识过养素的招式,两个和尚如出一辙,他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碰到了这种龟壳一样的防御该如何打破。 是萧克龙给了他启发——瞄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脆弱的一点进行猛攻,须原贺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成效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罢了。 其实,想要破解“铁衣”,最实用的办法有两种——第一便是像萧克龙那样,用稍稍大于铁衣防御力的攻击集中在一点,第二便是将对手用来构成铁衣的炁消耗殆尽。当然,所谓的破解攻略,也必须建立在实力的强大上,不然被人一拳就揍死了。 须原贺见久战不下,索性便彻底放弃了速胜的想法,本身他们流派也偏重于伺机而动,于是他便大刀乱舞,对着微微泛起金光的胖和尚施展起了“回翔”! 这胖大和尚由于体型的原因速度不快,也不是擅长身法的类型,但反应倒是不慢,这风车转轮般地劈砍或许能创造出一些破绽来。 一串“叮叮当当”的乱响,步步紧逼的须原贺将宝音逼至了角落,现在只要宝音再故技重施出他那能震开四周事物的“金钟”——在交手的过程中,须原贺早已意识到在施展金钟的瞬间,覆盖在宝音体表的铁衣会有大概一息长短的消散,而那就是自己施展杀招的最好时机! 果不其然,鎏金的钟形炁劲笼罩在大和尚身周,而须原贺也趁此机会用上了最强的突刺! 月下真新阴流·禁手·雨穿。 但这天才的剑招并没有如愿地发挥完成,因为宝音和尚手中多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玩意儿——他为了伪装成弥勒佛,便把原本放置在神龛上的佛陀铜像给藏了起来,此刻这玩意儿正好坐落在他被逼近的死角。 一人多高的铜铸像在宝音手中好似个畸形的大锤,照着须原贺的面门便投掷了过来,而大宗师被这不伦不类、欺师灭祖的攻击直接抡出了几丈远。 ………… 贺难正在和史孝文下棋,但下的既不是围棋也并非象棋,而是一种来自于西洋的棋类游戏。 因为史孝文曾经在商会内待过不少时日的缘故,所以被贺难找来教自己一些关于西洋的知识——比如较为基础的洋文,以及这种和象棋有几分类似的游戏——他认为棋类游戏是智慧的结晶,通过玩法可以让自己更好地揣摩西洋人的思考方式。 “你倒是真敢啊,高手们都不在,你就不怕我趁这个机会杀了你然后逃之夭夭?”史孝文露出两排怪石嶙峋的牙齿笑道。 “他们走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天你都没杀我,今天你又有什么想不开的理由呢?”贺难正抓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思考落位,和盛国棋类那种扁平的棋子设计有所不同,这种西洋棋的棋子是竖立着、带有底座的形状,看上去倒是精致一些,而且每一颗棋子都和象棋似的有着不同的名字与走法,比如说贺难手里抓着的这枚顶部类似于城墙构造的棋子,和象棋中的“车”的行动规则就十分类似。 不过史孝文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盘棋上,反而他一直对贺难的行为感到惴惴不安:“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柴大哥本来想留你一命,但现在又想杀掉你了?” “绝对没有。”贺难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道,斩钉截铁:“不过听你这意思……你这位柴大哥好像对朝廷的态度并不友好啊?” “啊?”虽然史孝文很想问贺难是怎么得出这种非常接近正确答案的结论的,但他也不敢说话——现在还能糊弄过去,要是问出口不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了么? “我知道你想问,而且我也想炫耀一下。”贺难伸了个懒腰,关节处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你们那个柴大哥是个很拎得清的人,但是你做出的这种假设,是他有可能会对我产生杀心,这绝非空穴来风,说明以他的立场是有可能对我不利的。那他究竟会因为什么对我下杀手呢?答案也很简单,筛除掉所有跟我们无关的利害关系之后,就只剩下了一条——我是朝廷的人。当然,我的职位和权能太小了,杀了我不但没什么意义还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我才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 史孝文撇了撇嘴:“我可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就把你这话当成‘佩服’来理解了。”贺难笑了笑,然后也不管棋盘上的局势:“你要是真脑抽了想动手就趁现在干掉我好了,差不多今天晚上他们几个就都回来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啊?往返有这么快么?”史孝文惊诧道。 “当然没有,但他们是兵分两路啊……”贺难笑了笑。 从一开始,负责押解犯人的赵希客就没和大部队一起出发,四暗箭与魏溃的组合为了引人注目还特意与赵希客的郡兵一同行动,而这支队伍的真实目的——就是引诱杀手们上钩,从而保证赵希客可以安然无恙地抵达京城。 这个计策,在盛国的兵法之中叫做“金蝉脱壳”,而在西洋棋中也有一个术语来描述类似的行为,也就是贺难刚学到不久的“王车易位”。 第二七七章 禽兽之聚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还是很慌的。”齐单把三哥兜兜转转交到自己手里的信顺着桌子推到贺难面前,他可不是在撒谎,在拆开信笺的那一刻他恍然间真觉得贺难好像落到三哥手里了。 “看来你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很大啊!”贺难露出了一点儿嘲笑的神色,他知道齐单一贯是很冷静的,这种误判无疑是来源于齐骏给他的压迫感有些过头了,或者说他现在很缺乏信心。“每到关键时刻就容易胡思乱想,这是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是说这是你排解压力的方式?” 齐单罕见地没有反驳贺难的话,看来他面临的难题还真不是通过互相人身攻击就能解决的:“我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方式才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原来你也会犹豫啊……”贺难冷笑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从一开始就很坚定呢!” 齐单仍旧没有气恼,但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服,随即反问道:“难道这种事情上犹豫不是常态么?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铁石心肠?毕竟我们是兄弟……” “呼……”贺难长吐了一口气,四肢放松自然下垂,以脖子为轴心将脑袋枕在了椅背上:“这样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你觉得你大哥和你二哥……会怎么对待这群‘兄弟’?” 经贺难这么一问,齐单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大哥和二哥的形象,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齐单的形体也不那么紧绷了:“如果是大哥的话,只要我们没有矛盾应该会相安无事,但要是二哥……恐怕会天天变着法子找我们的茬吧,尤其是大哥和三哥。” 虽然贺难和齐单都没有提到具体的情景,但二人心知肚明他们是在谈论一些很恐怖的事情,冒天下之大不韪。 “难道不对?”齐单发现贺难的表情代表着“原来你这家伙是这么想的,可惜完全错误。” “当然不对,你对你这几个哥哥了解的好像太少了。” “那什么才是对的?”齐单不耻下问,他不会赌气似的问贺难“难道我哥哥你比我了解的更多”这种屁话。用人不疑,对于贺难的人品齐单没有丝毫期望,但对于贺难的能力他倒是毫不犹豫,既然对方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就算说的不对也不妨一听——只容得下自己观点的人是容不得天下的。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事实和你的想象正好相反。”贺难从椅背上弹起来,仿佛被松开的弹弓:“我肯定不如你更了解你的几个兄弟,但我见识过的人却也绝对不比你少——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说给你听的结论当成是因为天赋和见识结合出来的东西。” “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齐骥……我们的太子殿下是非常谦和仁厚的一个人——但那也仅仅止步于此了,作为太子他应当谦和仁厚、温良恭俭。” 说到这儿,贺难突然插了一句题外话:“顺便跟你说一声好了——其实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够资格的那个……但现在看来还是我tooyoungtoosimple了。”贺难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所以就用了句新学的洋文作为平替。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齐单没有摸清贺难的意思,不过那两句洋文他倒是听懂了——在将三哥与洋人商会联系起来之后,齐单也在私下里学习过,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得到。 “不,无论是谦谦君子还是心性凉薄,那都是真实的他,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处在不同的位置上而已——换句话来说,他比你们成熟太多了,也很早就做好了继承那个位置的准备和觉悟。” “而关于你二哥,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果是他的话,的确会时不时找一找你们的茬儿,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更过分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难道二哥他就没有你口中的准备、或者说觉悟么?”齐单提问道。 “是的……到现在为止,那种级别的觉悟目前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你的大哥。”贺难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又有些怅然:“其实我一直都挺自满地认为师父最信任的弟子应该是我,毕竟连这么大的事儿他都交到我手里去做,但后来仔细想想才发现,他老人家教给我和教给我这个师兄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齐单眯起眼睛,活像一只狐狸。 “我学的东西,终究只是‘做事’的,而他学的东西,则是‘驭人’的。”贺难的语气多多少少有点儿苦涩在其中。“把事做的漂漂亮亮的人有很多很多,就算没有也能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但把人控制的心服口服的手段,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学的。” 听到贺难的真情流露,齐单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江家夜宴上贺难那最后一丝苦笑与此时他的表情完全合一,他终于领会了贺难为什么会选择站在他的旗下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太子齐骥,不只是他这个五殿下的梦魇,也是贺难的梦魇——一直以来,齐单都有一种冥冥之中被这个小疯魔推着走的感觉,他本来以为这是李獒春的深谋远虑,但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贺难本心作祟在其中的成分要更加浓烈。 所以当他自己感到手软,甚至有些打退堂鼓的时候,这个“外人”反而咬着牙逼迫自己和他一起向前。 ………… “大人……是属下无能,属下没有看出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居然用大部队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只率了三五人仓皇逃回的罗兴舟第一时间就到齐骏面前请罪——他这吃了败仗不说,几条火枪和狙击手,乃至须原贺这样的高手都折在里面了,罪当致死。 但齐骏仍然没有发怒,他细嚼慢咽着将自己面前的食物全都吃光,才开口道:“这事不能全怪你,毕竟就连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玩出这么一手……但是损兵折将这么多,就算不给我,你也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齐骏不是一个喜欢发火的人,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但这不意味他就可以把失利当作没发生。 “属下愿意一死……”罗兴舟心一横,说道。 不过齐骏并没有让他说完,很不客气地打断道:“哎……死就不必了,而今大敌当前,安德烈已经是救不回来了,你再一死,损失的更多,除了发泄情绪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就算你想死,也得替我打赢了这场仗再去死。” “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接下来,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齐骏用绢擦了擦嘴,眼中不经意地闪过寒光。 派了数十名杀手,却只回来十分之一……罗兴舟的逃回,究竟是他的本事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齐骏当然不希望罗兴舟是被策反后才被放归的,所以他要根据罗兴舟给出的建议,来试探出他如今的立场。 “如今我们已经失了先机,山河府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小人无能,只想得出两条算不得高明的计策应对——要么大人您撤出临宁县,斩断山河府顺藤摸瓜威胁到您的线索,要么……便抢先将皇甫大人的位置扶稳,将这股江湖力量握在手中,再配合咱们的大军……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第二七八章 三教会审嫌疑犯(上) 转眼之间,这所谓的“三日之期”便已经到了。 而明里暗里调查着“关凌霄死亡事件”的三波人马,手中所掌握的线索也是各有不同。 首先,咱们来说说第一拨,也就是以贺难为首的山河府“暗部”、以及关凌霄麾下的长生盟——前者的所作所为在前文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以贺难的诡计为核心展开了一场反围剿、并且成功取得了人证与物证;而后者在这三天里也并不是光顾着哭丧,许多在舆论上的宣传也都是长生盟通过种种途径传达出去的,包括但不限于在坊市中传闲话、在青楼里传闲话、在赌场里传闲话等等,又为这起并不离奇的刺杀案件增添了许多离奇的色彩,而其中大部分的内容可以说是与真相“南辕北辙”。至于关凌霄本人……则不知所踪,就算是左丘槐这等心腹都对盟主的动向十分茫然。 第二拨人,自然就是意图为这场盟主之争主持公道的江湖中人了——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积极进行调查的人、事不关己看热闹的人以及“不会刻意进行调查但如果偶然之间听到什么惊风秘雨也会当成线索汇报一下的人”。而他们所得到的东西除了对案发地附近的一些走访调查之外,基本上都来自于闲言碎语,但却有一条举足轻重的信息“无意间”在三教掌事面前被揭示开来。 而第三拨人,就是临宁县本地的官差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混吃等死。当然这也不怪他们,本来这就是江湖恩怨,官府一般是不插手的,只不过死的是个大门派掌门级人物,当地官府才派人来配合一下罢了。本来贺难也想继续利用官府的人做些文章出来多一份保险,但赵希客离开临宁县以后人家也没有鸟你的必要,所以也只得作罢。 而到了“开庭”的日子,会场之内也是似三天前一样座无虚席。 如果有心人去观察三教掌事的面部表情的话,可以发现他们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阴翳,而唯一的知情人齐小乙的双眼更是略带些忧患地看向了长生盟的席位。 关凌霄……居然还没有出现么? 这不是个好兆头,天下英雄肯给这三天,是关凌霄承了他人莫大的恩情——至少关凌霄应当出现在众人之前,把这盟主之事尘埃落定。 但齐小乙毕竟是道门掌事,既然他答应了关凌霄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就绝对不会泄露一丝口风。 “承列位英雄抬爱,老衲借了三日为长生盟的关盟主操办丧事、缉拿凶手,这三日里也得不少豪杰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也使得这件案子终于有了眉目。而如今这三日之期已到,咱们也应当给这群雄大会一个了结。”宝相大师双手合十,捻了捻手中佛宝,也不知道这是早就设计好的暗号还是什么,总之祝诘夫子立刻便招呼着人将关盟主的灵柩抬了上来。 “哎呀妈呀……这棺材也太沉了。”按理来说,这抬榇是要长生盟的人来做的,不过为了多方面周全的考虑,祝诘还是命自己门人去帮了帮手,苏崇就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道他是身子骨虚还是怎的,那黑木棺椁一落地他便低声嘟囔了一句,立刻得到了师父严厉地瞪视。 这也是长生盟上下的意愿——希望在群雄会上手刃凶手于盟主尸身之前,以告慰在天之灵。 “左丘少侠,我听说长生盟已经抓到疑似凶手的犯人了,那你们就但说无妨,有我三教九门在场,一定会给你们个公道。”关键时刻,还是齐小乙把控着场内紧张的气氛,他强压下心中疑惑,镇定自若地开口道。 左丘槐也是朝着八方各施一礼,算是敬谢过各路英雄,然后他便举着手中的引魂幡面对正北方看台的位置,朗声道:“前辈如此承诺,晚生受宠若惊,先代长生盟谢过了——关于盟主遇刺,我们的确是掌握了颇多证据,还望诸位前辈、同道能够秉公处理,助我们长生盟一臂之力。” 说罢,左丘槐便将那丈高的幡挪到了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朝着长生盟的方向比划了两下:“将人请上来吧!” 而左丘槐要请上来的人一出面,却得了许多看客的议论。 “哎,这俩小孩儿是谁来着?” “有一个看着眼熟,好像是小会的时候上过台呢?”江湖里对少年应届会与天下群雄会也各有简称,前者一般就叫做小会,后者就以大会呼之。 “哎卧槽,那不是那东洋鬼子的俩儿子么!”有席位与须原贺距离颇近的人立刻扫了一眼平日里须原一刀流所占据的位置,发现不止他们的门主须原贺不在,所有的弟子门人也都没有出现。 这两个少年,正是须原阳太与凉太这对兄弟。 “哦……这二位是……”祝诘挑了挑眉。 “证人。”须原阳太可不想被人误会——自从来到盛国之后,他算是了解了盛国人和他们出云国人之间矛盾颇深,都是以沿海侵入盛国劫掠的倭寇而结怨,须原阳太可不想被视作与倭寇为伍的人,但他也没少听得各种闲言碎语——父亲败给那个关凌霄之后,讥讽之声不绝于耳。 虽然他们双方一度对立、甚至彼此互为寇雠,但关凌霄救他父亲一命有恩,所以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替长生盟作证。 至于须原贺——他现在正在被长生盟的人扣押,这位剑术宗师还是那个钻牛角尖的榆木脑袋,说什么都不肯出卖商会,而贺难也懒得和这油盐不进的家伙再谈交易——须原阳太出面作证,也是保全他父亲性命的条件之一。 不得不说,须原阳太可比他这个爹明事理太多了——但齐骏肯定不这么觉得就是了。 当然,就算是须原贺也对商会内部的机密知之甚少,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武者代替商会追求名次而已,还是半大孩子的阳太兄弟就更不可能知晓什么不可告人之秘辛了——还好,他们作为当事人、对于这次抢救安德烈的行动知之甚详,所以也能提供出不少信息,也能算上是一种侧面佐证。 “……为了救出被逮捕的安德烈,商会派遣我们对官兵进行阻截,但却因为对方高手众多而失败,我们也落在了长生盟的手中,答应他们来作证……”须原阳太的官话讲的不算流利,但总体下来还是能让大多数人听明白的。 听完须原阳太的简单陈述,大多数人都保持了一段十分诡异的沉默——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西洋商会居然胆子大到敢截杀官兵”的消息比“用火枪打死了关凌霄”更加劲爆,反正他们自问是没有胆子和官府爆发大规模武力冲突的。 “嗯……这位小友说的话我倒是听懂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个问题。”游天阁阁主晋涂反应比较快,立刻提出了一点质疑:“就算小友说的话句句属实——可是又和关盟主遇刺有什么关联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恍然大悟,方才听须原阳太的讲述虽然不明觉厉,但他们仍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直到晋阁主点明问题所在,诸人才发觉须原阳太的话好像与关凌霄这件案子本身没什么联系。 “是的,所以他们二人只是人证,他们所言的也不过是‘佐证’而已。”左丘槐对着晋阁主抱拳施礼:“接下来,我们长生盟就会拿出‘物证’来,以解晋阁主之疑惑。” 说罢,左丘槐又是伸手一挥,一个青衣长衫、满面慵色的男人自人丛中穿出,肩上扛着大包小包浑如逢年过节省亲一般地……来到了台上! 第二七九章 三教会审嫌疑犯(中) “哦呦……惊鸿派的人,居然也参与进来了?”祝诘的记性很好,这可能是得益于他多年来都坚持诵念经典,虽然一晃也有十年过去,但他还是率先认出了这个年轻人,正是在少年英杰会上夺得过魁首的燕春来。 燕春来把手里的包袱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抱胸,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燕二哥的性格,却是最能配得上这个“侠”字的,重情重义,磊落潇洒。 “那么这东西就是物证咯?”祝诘把话题拉回到正事儿上,他也很在意长生盟究竟掌握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足的底气。 燕二哥点了点头,然后先后挑开了两个包袱,稍大一点儿的包袱中是三把全长三尺多的燧发枪,而小包袱里则是型号袖珍的手枪,数量与前者一致。至于为什么一共缴获了四套却只带来了三套——贺难在自己手里留下了一套,他准备研究一下这玩意儿的构造,看看能不能再量产出来。 “这就是……” “从对方手中缴获来的火枪。”燕春来一歪头,狭长的双眼中流露一丝精光。 “我靠……这玩意儿就是火枪啊!”大部分江湖人对于火枪这种新鲜事物的了解只限于名字,但却没有什么机会近距离接触,当然一般人也不会想近距离接触这玩意就是了——不过今日有幸得见,一个个都是伸长了脖子欲瞧出个惊奇来。 “这东西怎么有长有短的?这形状也太奇怪了吧,长的勉强能当刀剑使,短的可能都不如匕首好用。”有人询问质疑道。 “看看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火枪可不是拿来和人家对砍用的!”立刻有嘲笑的声音响起。 “那你说说,这是怎么用的!”那人不服气道。 “我听说啊,只要你抓着后边儿那个把手一抖,就能从前边那个口里喷出暗器来!” 燕春来也是早有预料,他慢悠悠地解开了最后那个最大的包袱,露出了里面的半扇猪,看颜色应该是今天早上新杀的,他也不怕猪油滑腻,倒拖着一只猪后腿便将这块“靶子”拖到了擂台的边缘:“为了让诸位直观地看到这火枪的威力,所以在下就演示一下好了。” 说罢,他又返回原地扛起了一柄长枪,走到擂台的另一端。 燕春来学着当初瓦西里的动作填装火药、纸包弹和使用通条,最后举起了火枪瞄准标靶,扣动扳机。 一声巨响过后,只有为数不多眼功臻至极境的高手才能捕捉到子弹射出的轨迹,而大部分人只看到了枪口在瞬间喷出的火舌与硝烟,而被当作靶子打的半扇猪肉则被这一枪打的震动不已,连飞带滚地落到了台下,还散了许多肉渣在四周——离得近一些的人甚至都能隐约地闻到空气中的焦糊肉味儿。 “这威力……”儒释道三家全都站起来凑近了瞧了瞧被铅弹命中后的猪肉,命中的位置千疮百孔,恐怕只能用一个碎字来形容了。 如此,那么关凌霄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被一枪击杀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了——就算是换他们来,恐怕结局也是一样的。 在燕春来展示过燧发枪的威力之后,绝大多数第一次见识到火枪威力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凛,这种杀伤力是何等的震撼?而且最值得称道的优点就是隐蔽不易察觉——虽然说有枪响存在,但从枪响到命中的时间只有一刹,防不住那就是个粉身碎骨,“七窍流血”——给你开出七个窍来往外流血。 “能缴获这种兵器来……燕少侠你也是身手高强啊。”祝诘的注意力放在了燕春来本身。 “啊……您太抬举我了。”燕春来笑道,随即他又补充道:“这种兵器的威力虽然可怕,但是缺陷也很明显——在一定距离之外就会逐渐失去杀伤力,以及每打出一发后都得重复一遍填装流程,短枪我就不给大家展示了啊,道理都是一样的。” “所以,这已经能足够证明刺杀关盟主的人,和你所说的商会——是同一拨人了对吧?” 燕春来沉默了一下,他总觉得这句话本来是应该由他来问的才对,不过他还是语气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是啊……这些东西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我们的战利品。” 事实上,如果需要的话,燕春来也能拿出更多证据来——比如说这杆燧发枪的使用者瓦西里,他是四个枪手中唯一的活口。不过取得瓦西里的口供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和在交易、或者说要挟下轻易妥协的须原家两个孩子不同,瓦西里对商会的忠诚不言而喻,所以贺难对他采用了一些手段。 拥有军队背景的瓦西里甚至是比安德烈更坚定的硬汉,但贺难也并非束手无策——因为他不需要留活口,安德烈必须活着去证明“商会在制造和贩卖大烟”,这和盛国的国运、律法息息相关,而瓦西里却没那么重要,所以贺难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他在除去了瓦西里用于杀身成仁的药物之后便上了刑。 贺难所用的刑具是可以就地取材的,而瓦西里的意志最终也败北在一缸清水之下,无论刑具发展到什么程度,水刑总是最有效的一种——除了招供之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死,而且会死的比想象中还要痛苦十倍。 虽然瓦西里在台上改口也是可以预见的情况之一,但贺难也从不惮于在天下群雄面前展现一些不那么人道的刑罚,来彰显一下“天下第一执法机构”的威严。 不过燕春来还是没有擅作主张,他很清楚今天的主场是谁的,又该由谁来完成这场演出——所以在提交证据之后他就自动退到一旁去了。 而负责主持的祝诘在因燕春来的笑话笑过两声后,神情也转而变得严肃:“诸位同道,燕少侠所言,祝某认为不虚——因为在这三日之内,我们也得到了一条相当可信的信息。” “的确有一个以洋人为主组成的商会,正想以武林盟主之争为开端,颠覆这个武林。” 此言一出,所造成的效果比起火枪的威力来说更甚。因为本来这个江湖自有规矩,这火枪虽然神奇但也就是图个热闹,可一旦洋人介入的话那火枪的枪子可就真要崩到自己身上了。 尤其是祝诘提到了“武林盟主之争”这个非常关键的要素,再加上不少人“适时“地在台下起哄,所以众人带有怀疑和审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投射到了与关凌霄竞争的皇甫让身上。 关凌霄这个已经被打死的人总不可能属于商会吧?不然这也太搞笑了,那么从一开始就有着最大嫌疑的皇甫让身上更是平添了一层疑窦。 他们需要皇甫让,或者说不夜山庄的一个解释。 身为少庄主的皇甫雨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动作,给了站在他身后的皇甫让充分的自由,而皇甫让也丝毫不惧众人眼中含有的疑惧之色,朗声道:“既然大家都在等着我的解释,那我就给大家一个交代。” 只见这皇甫让胸有成竹,也学着左丘槐那样伸了伸手,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便被不夜山庄弟子给押送了上来。 “鄙人知道,自打关兄遇刺之后最大的嫌疑人正是自己,所以为了给关兄在天之灵一个满意的答复,更是为了洗刷自己身上的疑点,所以这三天内我们不夜山庄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调查——幸好,我们缉拿到了真凶。” “而至于这个凶手到底是确有其人,还是我们不夜山庄构陷出来的替罪羊,我想诸位现在心中也各有一番猜想。” “那不如就让长生盟的证人,来验证一下我们不夜山庄凶手的真实性吧!” 皇甫让所送出来的凶手,正是罗兴舟。 第二八零章 三教会审嫌疑犯(下) 喂喂喂,不是天下群雄会么?怎么变成刑侦大会了啊?说起来这场景是不是有点儿眼熟啊?大会伊始,陈风平好像也是这么死的啊? 或许是因为盛国有个成语叫做“凤头豹尾”,又或者叫做“善始善终”,反正照今儿这架势——台上估计又得死个把人才能罢休。 不过呢,对于大家伙儿来说这也不叫个什么事儿——因为往届的天下群雄会上,各方人马也会把近些年来的积怨摆在台面儿上让大家评评理的,谈崩了演变成流血械斗事件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尤其是在新盟主上任之后。 既然谈到了“尤其”,那么这个“尤其”会不会有什么说法呢?是的,不但有,而且其中大有文章。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双方各执一词的江湖恩怨好像让已经担任过十年的老盟主来解决事件更为妥当一些,但其实则不然——让新盟主来处理这些事情至少有以下几点好处:第一,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盟主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取得大家的信任,那么很大程度上会尽心尽力地处理,而老盟主已是昨日黄花,摆烂和偏袒的可能性要比新盟主高上不少;第二,这是一次很好的、和新任盟主交换人情的方式,今日他帮了你的忙,来日你便再帮他的忙,一来二去也就有机会构建一个关乎共同利益的集体;第三,这可以成为对于新盟主的一次试探,甚至很多所谓的“纷争”其实就是两家共同演了一出戏给新盟主,以便更好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打个比方,假设作为大门派的甲对这个武林盟主存在异议,但又不好直接指出,所以就会拉上与自己交好的门派乙一起搞出点儿问题扔给新盟主,然后再暗戳戳地鸡蛋里头挑骨头似的找到几处纰漏等到秋后算账。 再比如,小门派甲想攀附上势力强大的新盟主,就会伙同另一个与自己抱着同样想法的门派乙也搞出点儿问题教交给新盟主,最后就是一通你来我往的请客吃饭,就算是结交下来了。 而这其中最为普遍的,还是那些顶级门派对于新任盟主器量以及能力的一场“测试”,假设这位新盟主能力很强,那么他们对待你的态度就倾向于“合作”,而如果你这个新盟主除了武力之外一无是处,那顶级豪门们就多多少少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了,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越俎代庖地去“替你”做一些决定。 总之,这些琐事代代都不少有,只不过今年的阵仗来的格外猛烈罢了,第一个被解决掉的就是前任盟主,而现在又死了一个新任盟主的有力候选人,在这之后至少还得加上凶手。 就像某位隐居的老前辈口中的那样:“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年啊。” ………… 皇甫让言之凿凿“捉拿到了凶手”,就像是本就波涛汹涌的浪潮上又升起了一股暴风。 因为这件事的确给了众人很大的冲击——大家的潜意识里还处于商讨凶手是谁,甚至没有到计划如何抓捕凶手那一步,而皇甫让居然已经声称自己抓到凶手了? 虽然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但在这个时机说出这种话来,的确也存在不少疑点。 因为几乎没有人认得罗兴舟这张面孔——作为商会负责特殊任务的一员,罗兴舟的曝光率还不如安德烈,更比不上那些专门负责贸易、日常抛头露面的人,所以没人认识他对于本职工作来说也算是他的优势。但在这个场合之下,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皇甫让随便找出来替自己顶包的人。 当然,如果最后的调查结果得到了“罗兴舟正是真凶”的推论,那么他的命肯定是保不住的了,但却能换来皇甫让的盟主地位,对于商会来说也是个收益大于损失的买卖,但这样下去最大的受害者除了关凌霄就是罗兴舟这个自己人了。 而罗兴舟为什么会出席这个必死之局,自然也是齐骏的手笔——罗兴舟给出的两条策略,齐骏一个都没有采用,因为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安排。 既然罗兴舟有失利之罪在身,也有一定的可能性已经被策反,那就索性让他最后再发挥一下自己的价值吧,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虽然齐骏不会因为泄愤而杀人,但他却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接受利用罗兴舟的人头来反将一军。 至于这倒霉的家伙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来送死,其实也不难理解——或许是他对齐骏真的忠心耿耿,或者是因为家人还在商会的掌控之下,总之不难把齐骏的命令归结成“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罗兴舟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一个人的死换来全家的衣食无忧总好过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下黄泉。 “此人名叫罗兴舟,是各位口中提到的洋人商会中一个地位颇高的头目角色,同时他也是从官兵手里抢夺商会成员的组织者,这是得到了我们不夜山庄调查和他亲口承认双重界定的信息——至于他的身份是否属实,我想可以问一问那两个孩子。”皇甫让看向了须原家的兄弟二人,不过在此之前,皇甫让还是凭借着真炁传音将自己如何抓捕到形迹可疑的罗兴舟、以及之后的审问过程统统叙述了一遍。 在得到了祝诘的允许之后,须原阳太走到了罗兴舟身边,仔细地辨认着对方的容貌——他和成年人接触的机会不多,但罗兴舟指挥过他们父子,所以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嗯,这就是罗……罗桑。”须原阳太在来到盛国后对于礼制也变得注重了起来,在这种场合之下对曾经的上司也使用了相对尊敬的称呼。 “没想到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居然出卖了商会。”罗兴舟跪在地上,仰视着须原阳太说道。 他妈的,你个逼养的究竟是哪来的脸说别人的啊,都被人绑的像猪似的还这么神气啊?有不少人心中已经开始吐槽罗兴舟的行为了,而作为当事人的须原阳太也冷着脸说道:“我并不认为保护父亲与弟弟的性命是件可耻的事情,而且以罗桑你的行为来看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立场不是么?” 可能是因为须原阳太为了保护家人的举动触及到了罗兴舟的内心,这家伙居然也低下了头,似乎在品味着对方的话,又或者是想到了自己:“是啊……为了家人……” 看似是真情流露之下的无奈,但显然有些不太对劲,也马上有思维敏锐的人借此提出了疑问。 因为这不像是一个被抓捕后对罪行供认不讳的凶手的反应——更像是一个被亲情羁绊而被迫作出牺牲者的反应。 以这句话来推断罗兴舟的立场,更符合逻辑的思路应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他只能自己来背这个黑锅”,那么就能衍生出几个不同的答案——凶手是罗兴舟,但他也是被人驱使的小卒,背后仍有主使;凶手是皇甫让或与皇甫让利益有关的人,罗兴舟完全是被皇甫让以家人作要挟来顶包的。 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罗兴舟和关凌霄本身就有关于亲人的血仇才会发表这样的言论,所以罗兴舟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资源对关凌霄进行了私下里的报复,而考虑到这条原因与“商会颠覆武林的阴谋”的关联性,也可以解释成罗兴舟把公事私事一起办了。 “关凌霄害了我妹妹,所以我杀了他,这很难理解么?”罗兴舟突然咧开嘴,张狂大笑,一副释然的神情:“大仇得报之后我就做好了被抓到的准备,不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被抓到无非就是一死,我们一命抵一命,而没被抓到那是老子命大。” “你们所说的商会倒是确有其事,我也不否认,不过我加入商会的目的就是借着这股势力寻仇,只不过你们这些人倒也算是有点儿本事,连商会的目的都能挖出来——虽说我对商会谈不上什么忠诚可言,但和上上下下的人好歹也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在,既然无论如何都是一死,那你们要杀我就快杀,想让我说出来别的东西……你们就猜去吧!你们这群杂碎都和关凌霄是一丘之貉,看你们彼此怀疑互相揭发,老子真是看一百年都看不够呢!”言罢,罗兴舟又是一阵放声大笑,然后便看着世间众生百态,仿佛乐在其中。 这一番话的效果,不只是把武林群英给说的昏昏沉沉,更是把皇甫让本人都给惊傻了——他妈的,排练的时候你说的也不是这段儿啊?难不成你这工夫给自己加戏,孟婆能多给你盛一碗汤不成?但你这即兴发挥不是把我给坑了么? 齐骏和罗兴舟串的词儿本意是让罗兴舟把这个罪名担下来,如果对方没揭出商会的存在那就一言不发装硬汉等着皇甫让表演就完事了,如果对方知晓了商会的目的就透露出一点儿不痛不痒的玩意儿当作被“被拷打出来的情报”糊弄一下。但罗兴舟也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还临时加了一段儿血亲复仇的戏码进去。 不过皇甫让反应也是颇快,一把就薅住了罗兴舟的衣领,语气中惊疑不已,装的像青年痴呆似的:“你嘴里到底哪句话是真的?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休要蒙蔽众人陷害于我!” 罗兴舟倒也不恼,反正这火是他拱起来的,他也不介意再添一把柴,只见他睥睨四顾,最后眼神斜视地瞟了一眼皇甫让近在咫尺的脸:“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么?我又凭什么让你好过?” 皇甫让大概是明白了罗兴舟的思路,这家伙倒也是卖力,故意做出一副搅屎棍的样子与自己对立,反而是变相地帮助自己洗清嫌疑——在脑内捋清了思路之后,罗兴舟便站起身来,面对着祝诘:“祝夫子,依我看这凶手的话就是在刻意混淆视听,不如……” 但还没等话说完,敏锐的皇甫让便注意到了视野之内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劲儿,而他们的视线全部汇集在自己身后跪着的罗兴舟身上。 “啊?” 第二八一章 上一个十年的休止 “罗兴舟是凶手?” “罗兴舟是凶手……” “罗兴舟是凶手。” 既然罗兴舟自己都承担下了这个罪名,那么其它人好像也没有继续否认的道理,于是在种种讨论声中最后还是确认下了这个事实。 但怪哉怪哉,偏怪是那罗兴舟,又生了事端。 “我去……” “他奶奶的……玩我是吧?” “什么情况?唱戏呢这是?”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见那罗兴舟低声浅笑,嘴里咕哝着:“罗兴舟是杀了人啊,可我又不是罗兴舟。”然后便挣脱了绳索的束缚,在面孔和脖颈附近摸索了几处,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的脸皮给了揭了下来。 这种描述着实恐怖,一个人把自己的脸撕下来的情况恐怕几辈子都难以见到,更加难以实现,如果非说这种桥段会发生在什么情节之中,大概是类似于《聊斋志异》这种志怪小说里,不过人家都是用法术的,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不过关凌霄又无所谓,反正一层面具而已。 而在看到了关凌霄居然一直扮成这个凶手罗兴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脑子一时间都转不过弯儿来,对关凌霄的状况略微知情的齐道长倒是莫名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在皇甫让还欲向众人述说心中韬略的时候,关凌霄已经改头换面完毕,声线也恢复了本音,他从背后轻轻敲了敲对方的肩胛骨:“皇甫兄,说完了吗?” ………… 死亡一般的静默降临在皇甫让身上,纵使是他这样的人,也很难想象出自己“活见鬼”之后的表情,更无法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怎么,哑巴吃黄连啊?”关凌霄笑了笑:“托你们的福,这几天我倒是搞清楚了自己的‘死因’呢!”关凌霄把死因两个字嚼的很重,在四暗箭打破了商会的围剿之后,罗兴舟就被交到了关凌霄的手里,而关凌霄也自然而然地进行了一番狸猫换太子——他获悉的东西可不只是自己的死因这么简单。 “你在说什么鬼话!”皇甫让的第一反应便是矢口否认,他也知道这是在自己骗自己,但现在他只需要别人相信自己就行——他倒是清楚“谁掌握了舆论,谁就掌握了真理。” “哦,我明白了,从始至终罗兴舟这个人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在欺骗我们!”皇甫让的脑子转的也不慢,第一时间就用话术将关凌霄标记成为了一个欺诈者的角色,而将自己划在了线的另一头——也就是和“大部分人”站在一起,“你知道凭武功胜不过我,就故意演了一出假死,还装模作样地到我身边伪装成凶手欺骗我的信任,就是想在今天置我于死地吧!我怎能让你得逞!” 面对皇甫让的倒打一耙,关凌霄只是不停地发笑,直到笑得浑身颤抖,他已经懒得去反驳皇甫让这番话里那些离谱的逻辑了,至少也不是现在——现在争吵不过是比谁的声音大而已,而他早就过了和人吵架的年龄——只要他证明了自己的武力胜过皇甫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对方那“因为打不过,所以使阴招”的观点。 但不想争吵的理由也有很多——比方说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开口,那就是单方面的辱骂和嘲讽,压根儿算不上争吵,任何人都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哈哈哈哈哈……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四海帮故帮主陈风平,可以胜任武林盟主了。”乘着皇甫让换气口的空当,关凌霄见缝插针:“你的器量距离陈盟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要我说,你们之间的差距就好比蛟龙与泥鳅,像你这种器量的人,是做不了盟主的,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比你更强,而就算你侥幸当上了盟主,也不会当很久就是了。” “同样是阴谋败露,你知道陈盟主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坦然么?他完全可以恼羞成怒地突然动手,抱着‘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态把台上的人全部杀光,直到自己被群起而攻之力竭而死;他也可以不顾脸面地撒泼打滚死不认账,像个地痞流氓一样胡搅蛮缠。” “但他却选择了对自己最不利的一种做法——承认自己的一切阴谋,也接受他人的一切批判,最后孤注一掷、主动求死般的强行冲关,若是成了,天下再无人是其对手,而若是死了……” “至少也能保全四海帮的其它人,把所有的罪名都从四海帮头上摘得干干净净,随着自己的身殒一起带到坟墓之中。” “虽说陈盟主的阴谋手段确实不为人所容,但他最后一刻的表现却也算是令人扼腕——我们就以相似的结果和不同的过程,为上一个十年做个收尾吧。” 说到这儿,就连关凌霄这个叙述者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动容,当时陈风平被贺难活活说死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当时他的想法与此刻既然不同——他想过如果他是陈风平,就和贺难来一场世纪嘴仗也无妨——但直到现在,他只差一步就将掌握整个武林的时刻,如醍醐灌顶。 要想真正地将整座江湖握在自己手中,就要有与之相符的气度,教人尊敬、教人敬畏、教人心悦诚服。否则就算你的武功再高,势力再强,也会有人不断地反抗由武力构造出的强权,且永不停歇。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 在享有无上的权力之前,必须先承担起最大的艰难险阻——换句话来说,就是比所有人都承担更高风险的人,才配拥有最高的冠冕。 凭什么别人是小弟你是老大?因为别人赦免你坐牢,别人坐牢你杀头,别人杀头你便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你说完了么?”皇甫让蹙着眉头,关凌霄所讲述的一切他都不能理解,他也不想理解——每个人对于事物都各自有一番看法,谁对谁错需要一个证明的过程,而对于此时的二人来说,要证明就先得活下去。“说了这么多,到底还不是要一战?” 汹涌的斗气从皇甫让身上升腾而起,扑面而来的杀机让人不由为之胆寒,杀意几乎凝成刀剑指向了关凌霄的命门。 “这么重的杀意,可不是武林盟主该有的玩意儿,你真是入错行了——去魔教进修一下比较适合你吧?”关凌霄在这股压迫感面前依然谈笑自若,而他的气息也十分收敛。 皇甫让则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而是改变了一个话题:“到现在还要畏畏缩缩的么?你似乎是在用实际行动证明是由于怯战才搞出这么一场大戏来的啊?” 嗯……是的,如果单纯看二人目前的状态来说,关凌霄更像是一个内心阴暗、操纵阴谋的鼠辈,面对质问顾左右而言他,喜欢说些有的没的,得意忘形地大笑——这些都是反派的标准特征;而反观皇甫让,则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希望通过武力来一决高下,目标更是非常明确,没准儿在某些武侠小说里也能混上个主角儿当当。 “激将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也不是那种通过愤怒或者意志就能提升实力的类型——好像在西洋那边儿的说法叫做‘唯心’是吧?”关凌霄懒洋洋地说道:“你还是收起这副武侠话本的嘴脸吧,真是看的人恶心呢!” “上一个在战场上才临时出现‘绝对不能在此倒下意志’的人,现在正被我们长生盟关禁闭呢。”关凌霄也是精准地吐槽着须原贺,随即又叹了口气:“但我不一样,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会倒下。” 长生盟的盟主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震惊四座的亮相,所以他决定把逼装到死,关凌霄在正色的同时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示意所有人都离开这个擂台。 “左丘,清场。” 第二八二章 皇甫让 东海不夜山庄产业颇大,比起门派、帮会甚至半独立城邦这样的权力结构,不夜山庄的模式说不上独特,但以一姓之传承能经营数代不倒、甚至跻身于九大宗门,却实属不易。 在武林中,以宗族为主体的门派并不是主流,这个原因大家懂的都懂——因为江湖是一个包容度很高的地方,只要你武功够高,总会找到适合你的位置。而宗族的理念却在某种意义上与这种高自由度相悖,因为就算你的本事比天大,人家也不可能把这么大一个宗门都交到你一个外姓人的手里。 假设你是个少年天才,武功高绝、声名卓著,却因为出身受限永远都比不上宗门里混吃等死的大少爷,将来他做门派之主,你连老三老四都混不上,明明门内门外大小事务都是你操碎了心,但偏偏你还要给他伏低做小,需要你的时候跟你说“把宗门当成你自己的家”,看你不爽的时候时不时还用话刺你一句:“真把这儿当你家啦?” 是不是光看这段文字描述,就有一种心头无名业火起的感觉? 生气就对了,因为这就是皇甫让的感觉,而且他的经历比上述的段落还要狗血…… 那有人肯定会好奇,那皇甫让也不是外人啊?不夜山庄不就是皇甫家的后人创立的么? 姓氏呢,虽然不是外人,且还是入了族谱的;但在血缘上,他和皇甫一氏可以说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那我们就得把皇甫让的人生往前倒回个至少三十年。 他的生父姓敖,单名一个虎字,敖虎的父亲非但是不夜山庄中数得着的高手,更身兼皇甫家的大管家一职,所以年龄相仿的敖虎与皇甫垂云便成为了非常要好的玩伴,二人吃喝拉撒睡基本都在一起,武功也难分伯仲,而他们的人生之路也差不多一眼能望到头——皇甫垂云会接手山庄,敖虎则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敖虎并非是追逐功名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周边包括自己都植入了“自己将来是要辅佐好兄弟”这种观念,其实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因为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老大的;而皇甫垂云就是典型的三好青年,出身好,武功好,志向远大,天生做一把手的苗子。 两个情同手足的男人心中芥蒂的起因往往非常简单,大致只有两种,一种和理想信念有关,另一种就是因为女人,皇甫垂云与敖虎……也不外如是。 这兄弟二人很不巧地爱上了同一个姑娘。虽然兄弟两个都非常不错,但按照综合实力来说,肯定还是做大哥皇甫垂云的女人更好一些,敖虎说到最高就是个二哥,而且这个二哥的儿子还未必能成二哥。 但姑娘最终选择嫁给敖虎的理由也很简单——敖虎更能给她陪伴,皇甫垂云从小就颇有大志,在正式参与山庄要务、向外拓取产业直到事业迈入正轨的那几年里,哪有精力分在爱情上面?而敖虎虽然也是一位得力助手,但当时老庄主老而弥坚、少庄主少有壮志,挑大梁哪里轮得着他?所以闲暇时光就更加充足,对姑娘颇多照料。 这并不能证明兄弟二人谁对谁错,谁君子谁小人,只能说他们的人生选择和目标不同,让当时的皇甫垂云再选一万次他也会选事业,只是这姑娘的一颦一笑汇成一汪遗憾罢了。 在兄弟的大婚上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祝福过后,皇甫垂云也就不再多想这茬子事儿了,还是一心扑在山庄发展之上,直到后来不夜山庄与另一门派相争,对方派出杀手行刺,最后敖虎舍命相救,这兄弟二人自此阴阳两隔。此时的“皇甫让”已经出生半年,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作敖让。 但接下来,皇甫垂云就做出了一个可能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举动——因为敖家替皇甫家掌管内事,所以敖虎一家一直便住在皇甫府上,久而久之就有流言蜚语滋生,甚至还有人说皇甫垂云就是因为与这女人通奸才故意害死了兄弟。而皇甫垂云一来也是禁不住头脑发热,二来也是既然堵不住旁人的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在庄主之争平稳落地后立刻就娶了敖虎的遗孀,将敖让也过继到自己膝下,改姓皇甫。 平心而论,这事儿呢……是皇甫垂云做错了,无论是从恩义还是伦理上,他都不应该求娶弟媳,就算娶了,至少也不应该给孩子改姓,但当时的皇甫垂云就是怎么看敖让这个名字怎么不舒服——敖让,就好像如今遗孀再嫁是“让”出来的似的,总有一股子阴阳怪气掺和在里面,尤其是绯闻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关于这孩子姓名的阴谋论调和过度解读,更加助长了皇甫垂云心头这一根刺。 而在皇甫让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之后,皇甫垂云也是赌气一般地给孩子取名为皇甫雨,谐音便是“予”,颇有暗含当年是皇甫垂云给了敖虎机会的意味。 然后,便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被下一代继承的故事了。 皇甫让和皇甫雨这对兄弟,倒是没有爱上同一个女人,他们之间的芥蒂来自于第一种原因。 从性格上来说,皇甫让非但更像继父皇甫垂云,甚至还犹有过之,而从能力的角度来说,也是皇甫让更加优秀,反观皇甫雨却性格木讷、智慧平平——但自打当年之事过后,皇甫垂云的心态已经完全转变了,甚至陷入了某种怪圈,皇甫让越优秀,他就越不合心意——就好像这是敖虎的亡灵冥冥之中向他挑衅一般,都是同一个娘生的,敖虎的种就比他皇甫垂云的种牛逼?再加上到现在也没彻底擦干净的屁股,岂不是让别人戳脊梁骨证明敖虎与自己的妻子才是天作之合? 如果说上一个决定可能让他后悔终生,那么这个决定他是铁了心无怨无悔的——在庄主继承人位置的抉择上,皇甫垂云的心中连小妾所生的孩子都拿来和皇甫雨斟酌比对了一番,但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排除了皇甫让——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提了皇甫让的名字,但皇甫家的族人也没有几个支持他的。 皇甫让那种心头无名业火起,饭里半只死苍蝇的感觉……就是从这儿来的。其实他在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也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既然皇甫垂云对自己从没有物质上的亏待,那就算心中不喜欢自己,那让弟弟继承庄主之名留着传给他亲孙子、自己掌握庄主之权施展才华的结果也能接受。 但真正让他感到崩溃的,是他从皇甫族人的眼中看到了对于一个外人的不信任与不认可,这对他这些年来的汗马功劳是一种极端的讽刺与否定,而皇甫垂云这个一生强势、激进与自己别无二致的人,为了给亲儿子铺路更是对自己的抱负采取了打压的态度。 所以,他黑化了,一如当年的皇甫垂云。 皇甫垂云当年与商会互利共生,使得不夜山庄位列九宗,大有黑白通吃的态势,商会也得以在盛国站稳脚跟,生意遍播四海内外,而皇甫让这个与皇甫垂云极其相像的新生代又怎么会差?不夜山庄对于齐骏的重要性首屈一指,和商会乃是并驾齐驱的存在,而皇甫雨这个“呆头鹅”上位后侵略的态势顷刻间便偃旗息鼓,这当然引起了多方不满——齐骏还算能理解皇甫垂云的想法,因为他自己的亲爹就是这么个德行,但商会可不在乎你们父子是不是亲生的,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生意。这也就给了皇甫让机会——他与商会里应外合扫清了山庄内的异己,又单杀了继父皇甫垂云,只留下了皇甫雨作为一个傀儡代言人——否则江湖上可能根据兄弟相残争夺地位的事情推测出他们本不应该知晓的存在,对外也好宣称皇甫垂云退位后便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 “哎……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恨意呢?”关凌霄揣度他人情绪的能力已然成为了一种本能,在识人方面的能力甚至胜于贺难,此刻虽然二人交手颇为激烈,但在下意识中却阅读到了皇甫让那种怪异的情绪。 如果说皇甫让对他有来自于竞争对手的敌意,来自于阴谋败露的杀意他都能理解,但这股强烈的憎恨实在是让人感到莫名——那是一种从骨髓中散发出来的势不两立,关凌霄甚至觉得在皇甫让面前自己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概念”一样的存在,他的出招是为了杀死自己,但更是为了杀死某种没有实体的存在。 “难道你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怨恨么?“皇甫让虽然情绪激烈,但也是未出全力,不过他的回答更让人感到奇怪和困扰。 “我这样的人?我什么人?你嫉妒我啊?“二人对了一掌,各自退了半步,关凌霄却又品出了一些东西来。 那股憎恨的本质,就是嫉妒与蔑视构成的矛盾混合体。 而对于皇甫让来说,这恶念的源头是他那矛盾的心理,既有些妒忌皇甫雨因血亲身份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自己费尽心思的东西,又对其“能不配位”这一事实感到轻蔑,甚至可以说是对于“血统”、或者说人们“重视血统大于能力”这一态度的极度仇视。 而“关凌霄”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本身能力平平,但却因为他长生盟主嫡长子的身份就继承了偌大基业的投胎家,是他有些羡慕但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可能有人说,那关凌霄既然能跟你同台竞争武林盟主,你怎么就觉得人家没有本事呢?你这不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么?你有本事你倒是打赢他啊? 但站在皇甫让本身的视角,其实并非如此——现在的关凌霄虽然和自己一样离武林盟主近在咫尺,但你看看他一路上是怎么走过来的?守擂只打了不到半天、寥寥几个对手,靠的是投机倒把摘桃子,一个像样的高手都没碰上;第一场对手又是自己颇为熟悉的须原贺,打的也不如自己利落——私下里切磋自己可是完胜东洋剑客;第二场那个魏溃明显就是假打,但凡是高手都能看出来其中有猫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闯进了决赛也配让自己看得起? 不过皇甫让终究还是应了关凌霄“器量落了下乘”那句评价,因为有心之人完全可以发现其中蕴含的一些道理来对皇甫让做出反驳——擂台赛你自己也是攻擂方,虽说有越戎刀这样的一派之掌,但数目也不多,没人愿意与关凌霄交手也是因为他交游广阔人缘好;第一场打须原贺二人用的都是刀剑,而你贴身有快拳锐爪,远程有气焰如炬,刚好在不同距离上都克制须原贺;第二场商会本来也是安排了假打的,只不过史孝文莫名其妙就被田木给打跑了而已,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人家的小动作成了你的没成而已。 当然,这些其实也不是最根本的理由,充其量算是“锦上添花”而已。 一切令皇甫让厌恶、仇视、看不起关凌霄的原因除了出身之外,最重要的一条还是来源于那很难磨灭的第一印象。 当年每个门派还能同时派出多个选手的少年英杰会上,不夜山庄依然只让皇甫雨一个人露脸,皇甫让就只能在台上看着这群傻瓜菜鸡互啄,而彼时还是真正关凌霄的关凌霄,是被皇甫雨给淘汰掉的——刻板的第一印象当然不可取,但的确很难以改变,别说皇甫让这个实力照燕春来和空明都不差、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酣畅激斗的人看不起他了,就连那个勉强挤入八强、现在在锦官城看大门的熊有光二次相逢关凌霄,不也是满脸的目无下尘? 一个被自己大废物弟弟淘汰掉的小废物,这俩人甚至都能组个虎父犬子的组合出来,现在居然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皇甫让当然非常不爽。 第二八三章 弑父的两人 千般妒火,这一个钩镰十指如残月,万缕杀机,那一个气走双臂似弯刀。 在不知不觉中,关凌霄与皇甫让都在无意间提升了自己出招的强度。 但是……还不够。 至少让人觉得,以二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水准来说,比当年的陈风平激战易可贺还差了点儿意思。 或许,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十年,与上个十年截然不同的缘故。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若说短,总有度日如年,而若说长,也不过白驹过隙。若是将前后二十年两厢对比,又能体会到许多新东西。 而今的青年高手,倒是愈来愈多了,所以才会有此二人对比起同一届的选手来不如陈风平那般独秀的感觉。 这无疑是一种讯号——青年高手的越来越多,这意味着无论是习武之人的数量和质量都有所提升,也同样意味着一件事。 这天下,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而这乱世将临的局面,究竟是一种果还是一种因,也很难说得清,或许正如世间如车辙一般的一切事物一样,既是前轮之果,也是后毂之因。 不过既然都说到了这儿,就不得不提到两个人。 三皇子、秦王齐骏和他的深谋远虑,都御史、山河府府首李獒春与其先见之明,而眼下这巅峰对决的诞生,实际上正代表了这两股意志的直接交锋,而其结果便足以成为扭转未来的重要因素。 商会并非是由齐骏一手缔造出来的,甚至商会在盛国土地上存在的年头要比三皇子的年龄还要长,但早在十年之前齐骏萌生出想法并付诸行动的时候,他便想到了利用这扎根未深的外来势力为自己的大业铺路,而为了将生意越做越大,商会也允诺给予齐骏支持,而齐骏的策略正是收拢江湖势力为己所用——这群洋人可未必安什么好心,到最后还得需要本国人冲锋陷阵;而李獒春对江湖也早有规划,太子新帝登基势必要做出一番改革,而为了防止江湖作乱他必须要提前将局面稳定下来,本身这个计划的执行者是李准,李獒春对于长子的一切栽培都源于此,但在痛失爱子之后李獒春不得不将计划搁置再寻良骥,直到贺难成长到接近李准的程度,才重新启用了尘封已久的策略。 而迈向混乱的时代除了导致武力的重要性逐步提高之外,也导致了人们的道德观念在不断下降,至少台上这两位——都在不为人知的某处,背负着“弑父”的罪名,甚至死在他们手中的父亲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这一点都相当的雷同。而这两个带孝子加上齐家兄弟甚至也能组出一个父愁者联盟之类的组合。 相似的天才,相似的手段,和相似的罪孽,如今他们站在这里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就仿佛宿命的安排。 当然,这更有可能是一个根据无数人的选择所交织出来的巧合。一个兼具野心与实力、且不惮于为自己的野望做出任何过激行为且能为此负责的天才,本就比平常人更容易取得一些成就,而这世上同时出现两个这样的人并选择同一条道路,那他们最终也会一较高下,就算不是今天,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是如此。 因为这条路是如此的狭窄,所以最后只有一个人能走到尽头。 关凌霄虽然不知道皇甫让的过去与他有些类似,但终究还是从对方的种种言行中做出了“器量狭窄”的评价,而对比二人也可以发现,皇甫让却是在气度上要差了关凌霄一筹——无论怎么说,关凌霄是愿意与宋归潮保持和平的,或者说放他一条生路,甚至都提出了给宋归潮养老送终的条件,但怀有杀子之仇的宋老盟主没有应允也不可能应允,所以最终只会有一个人继续欣赏着世间的风景。 现在的情形,也是一样的。皇甫让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在意关凌霄的评价,他能走到今天靠的从来都不是格局,而是实实在在的武力。当初与皇甫垂云一战,他没有让任何人插手,堂堂正正地在单挑中杀死了自己的继父。 器量并不能帮助自己活下来,但武力可以。 关凌霄,你就把你挂在嘴上的器量带到坟墓里去吧,希望你给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可以装得下你的光风霁月! 怒意随念而起,汇成瀚海,在皇甫让的驱使之下,杀炁化作刀兵。 ………… 由炁凝来的兵戈如暴雨一般淋下来,这般倾泻叫人生惧,而皇甫让本人却也站在雨中岿然不动,全凭护身炁障便能毫发无伤。 “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关凌霄单手撑起了一道炁墙,像柄大伞般罩住了自己周身:“你这玩意儿看着倒是吓人,但实际上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啊……” “连你自己都伤不到的玩意儿,你觉得能伤到我?” “那你可以破了我这招试试。” “那你可别眨眼。” 一声冷笑,关凌霄抬起了另一只手,归海诀使得半空中兵戈尽数勒止,只一握便如烟消云散。 但就在这瞬间,皇甫让的身影消失在了关凌霄的视线之中。 锐利的五指彷佛刺破了空间,抓向了关凌霄的后心,少盟主举起手臂仓皇抵挡,立刻留下了五道血痕,但实力相仿的两人之间交手哪有不受伤的?借此机会关凌霄反推出一肘,撞在了皇甫让的胸膛。 你来我往,只见得江河逆走,嵩岳倒伏,皇甫让越来越快,关凌霄却也在步步紧逼,但从二人神态之中也能得见,还是关凌霄显得更加自如一些。 皇甫让是练指爪功夫的,而恰恰是关凌霄非常熟悉的类型——宋归潮的手上功夫相当粗猛,关凌霄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了解颇深,而为了有朝一日能战胜宋归潮,关少盟主当然也少不了做准备。 宋归潮的外功其实并不如皇甫让出色,一来是因为他的年纪已经是走下坡路的时候,二来也是因为皇甫让招式凶狠,而宋归潮还是惯于以炁力欺人,但关凌霄眼中看到的可不只是这些…… 他看到了皇甫让的致命缺陷——不抗揍。 皇甫让出手比须原贺的拔刀还要利落上三分,而且比大太刀更加灵活,他那快而紧密的攻势堪称标杆,多少速度型的高手都有的向他学——但在这种快而密攻势之下,关凌霄意识到了,这和皇甫让从小到大的交手经历有关。 因为天赋极佳,实力高超的缘故,皇甫让大小百战当中最常出现的情况就是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这种压制的节奏直到战胜对手,鲜有被人占据先机的时候,这也导致了皇甫让的防守其实很差,他一直在用不断地进攻来代替着防守,而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没有太多下风的经验,所以他也没怎么锻炼过自己的抗击打能力。但关凌霄则不然——从某种角度来讲,他甚至比霍云震更能担得起“百家饭”这个称号,因为他没有明显的弱点,就算每一项都不是最顶尖的,但他是那种所有技能都有八分以上水准的人。 如果各方面都只有及格上下,那就是“平庸”,但像关凌霄这样的,就可以称之为“全面”。 关凌霄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击都没有那么重,但非常疼。 疼痛是人体对自身的一种保护机制,但在战斗中却弊大于利,因为疼痛会阻止你的动作,甚至会消耗你的体力。 “不好……”在一掌拍空过后,皇甫让明显感觉到自己慢了一丝,心中暗道。 但关凌霄死死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一拳剜在了黑衣青年的心口之上。 皇甫让的身形轰然崩塌,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如果你已经没戏唱了的话,那我就这样一拳一拳地把你打到死好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关凌霄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知道皇甫让不可能仅此而已。 而皇甫让慢慢地站起身来,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只希望你别后悔……” 关凌霄双臂抱胸,表情十分的欠打:“无所谓,反正今天我们俩一定会有一个人死在这儿——各种意义上的。” 他看的很清楚,在说完那句话之后,皇甫让的腮帮子动了动,对方在嘴里咬碎了什么东西。 第二八四章 绝顶 “如果你觉得咬碎后槽牙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强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少听评书,多治脑子。”关凌霄已经看出了皇甫让的行为代表着什么,因为那个动作比起“咬碎硬物”更接近“咀嚼软物”。 但他没有任何阻拦或者揭穿的意思,因为他其实也非常好奇——那东西究竟有没有对方口中那么强的功效。 ambrosia,亦称为“仙馔密酒”,是西方某国度神话当中神的食物,据说食用这种物质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代表着爱与美的女神更是将其当作香料涂抹在肌肤上,故在该国语言中意为“长生不老”。 当然,长生不老这种事的来源毕竟出自于神话传说不可尽信,而皇甫让本人也并非是那种非常具有求知欲的人,他对于西方神话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关于仙馔密酒,让他所在意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这玩意儿……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神奇。 没有人亲口品尝过神话当中的蜜饯,但这种同名药物能被以“仙馔密酒”而冠名,又在盛国得到了一个“琼浆”的雅号,当然也绝非凡品。皇甫让并没有亲眼见过这种药物、或者说是食物的研究者,但在他第一次体会过仙馔密酒的效力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能调制出这稀世珍宝的人是个绝世天才。 原版的仙馔密酒,因为耗材巨大且其中部分核心药料极其罕见的缘故,所以被调配、或者说是酿造出来的总量也非常有限,且生产出来之后的贮存方法也十分苛刻,可以说是满足了包括优点与缺陷在内的一切“天才地宝”的条件。而在那个被道上称为“狄俄尼索斯”的天才酒匠、药师去世之后,这种酿制方法被保留在了商会的手中,而只能拾人牙慧的、不那么天才的家伙们只能照本宣科地去炮制。 当然,商会也有不少人出于命令或者个人兴趣对这琼浆进行了研究和改造,但无一例外地可以被称之为“阉割”版本,比如说以粮食为基础、酒浆为辅助,单纯在味道上具有相似性、但除了会喝醉之外没有任何附加功效,只作为商品出售的“仙酒”;以及连同功效与耗材一起“节省”下来的版本,因为加入了一些其它药材作为原材料的替代品,且在加工过程中多了一道“将炮制出来的琼浆与新药材重新混合加热”的工序,使得这种新琼浆最终呈现出来的形态是“丸状”,多了可量产以及贮存标准低这两种特性,但相应的效力和口味比之原版也有所缺憾。 当然,这种所谓的“量产”也只不过是相对于原版本来说罢了,因为作为替代的药材同样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像吃馒头一样吃这药丸版琼浆纯属做梦,但其效力仍然超出了炮制家们所预估的情况,算是意外之喜。 而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用呢…… 皇甫让当初堪堪迈入一流高手门槛儿的时候,服用过总计重量二十克的丸状琼浆,也就是相当于人两颗眼珠子那么大的两颗药丸,就拥有了媲美超一流高手的实力——且这效果还是半永久的——虽然在药效衰退之后还是不及真正的超一流,但一部分药力已经永久地被身体吸收进去,让自己的实力迈上一个台阶,而且能提前体会到更高的境界,对于修炼的帮助也是大有裨益。 而眼下皇甫让所服用的东西,是在盛国的商会总共只保留了三瓶的、膏状的、原版的仙馔密酒,而根据皇甫让此刻的体验感来说,其效力至少是自己曾经服用的丸状的三倍,而就算是有过经验的皇甫让本人也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水平,但就算说他已经成为传说中的绝顶级,也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 “好像有点儿意思啊?”等到皇甫让停止了动作,关凌霄抱在胸前的双臂终于舒展,信手一挥,便掀起狂澜。 而皇甫让面对如此攻势,身形竟纹丝不动,待到那粉碎般破坏力的暴风即将触及到身体之前,他不过一指便将那股风停了下来。 “这就是……最初的……” 在掸去了关凌霄炁劲过后,皇甫让喃喃自语道。此时的他与交手伊始的状态截然不同,不但张扬的气势无影无踪,就连无意之中泄露出的杀意很快也销声敛迹而去。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体内没有一丝真炁的普通人,但又有些不同——反正普通人是绝对挡不住关凌霄那一招的,别说普通人了……宋归潮在第一次面对这招的时候也吃了亏,半根胳膊和一扇肋骨当场失踪,找到的概率都不如他找到亲儿子尸体的概率大。 “哎呀……”关凌霄尴尬地张了张嘴:“这回好像真玩儿脱了啊……” 一滴冷汗从关凌霄那隆起的额角滑落,滴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化作晕开的水痕,就算是当时被宋归潮设计伏杀,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当时他有一万种办法把对方干死的计划,当然不会紧张。 但现在可不一样,他总不能跟皇甫让说我认输,大圣您收了神通吧? 刚才还在嘴上言之凿凿:“今天我们俩必须死一个”,现在对方准备拼命立马投降?这是贺难才会干出来的事儿,曾经的关凌霄或许也能干得出来,但现在他可是长生盟的盟主,他不要脸长生盟的脸面也得保住。 但他毕竟还是他,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的“上限”,就算是死人都没有那个资格。 只见关凌霄举起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自己脸颊,随即消失! 皇甫让突然朝着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拍出了平平无奇的一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后背突然被蚊子叮了想要挠一挠,但更加离奇的是关凌霄的右拳正抵在皇甫让的掌心。 一拳不中,少盟主的身影再次隐没,但他的每一拳都被皇甫让稳稳当当地接在了手里。 “真可怕啊……” 扶着棺材昂首看戏的苏崇吓了一跳,当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回头看的时候,差点儿一个趔趄坐到地上,那棺材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掀开了,一个人正从里往外爬,边爬还边评论着场上的局面。 “我靠……兄台你是人是鬼啊?”从棺材里站起来的男人长得还凑合,但气质零分像人,十分像鬼,而他这嚎一嗓子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贺难左顾右盼,对异样眼神全盘接收,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人,你见过哪个鬼是用爬进行移动的?” “那你为什么说可怕?”苏崇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智商重新占领高地的他就算对方是鬼他没什么怕的,佛道两教高人都在此处,还怕你个小鬼作甚?“我是听说有种说法,人怕鬼,鬼也怕人。” “我是说关凌霄的实力啦……这家伙的速度已经快到离谱了。”贺难认真道。 单纯从移动的速度来说,的确是这样——今日的贺难也是有点儿道行在身上的人,就算打起来还是那个废柴样子,不过至少理论上有很大的进步——关凌霄和皇甫让所对的每一掌已经够令人琢磨,但实际上那也只是因为他在出手攻击之前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放慢,而旁人所看到的两人身影,不过是交手的瞬间被炁所留存下的残影而已。 而场上二人对于速度的竞逐也越来越激烈,直到皇甫让也和关凌霄一般化为残影,每一次两拳相碰都好似在一瞬间定格,恍若这二人有分身术般同时出现在擂台的各处。 直到有一个人的身子在半空中旋转着飞了出来,待他双脚踩在地上滑退至擂台边缘,众人才能看清楚这是哪一个。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皇甫让步步向前,逼近对方,但气势仍未有一丝流泻,蕴而不露,含而不发。 关凌霄的呼吸很沉重,皇甫让的一拳之威仿佛创造出了一个从胸口蔓延到耳根,在他所认识的人中也只有魏溃和雷大宝这种重量级选手能打出这样的一拳,但皇甫让和他的体型其实没什么差距。 “你的伤势好像对你没什么影响啊……”关凌霄挑了挑眉毛,他在试探琼浆的效果。刚才的乱战之中他悄然化炁为刃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浅伤,但现在血迹已经干涸,说明饮用琼浆后至少还多了一个快速止血的能力,只是不知道是否对脏器上的内伤和骨骼断裂同样产生修复效果——这将会影响到关凌霄接下来的战术。 “那只能说明你打的太轻了。”琼浆好像并没有连同性格一起改变的效果,但这种带有自嘲性质的笑话显然不是皇甫让会说出来的——难不成这家伙喝了酒就会是这样? “那我就也稍微再多用些力好了……”关凌霄捏紧了拳头,自右拳开始浑身骨骼噼啪作响,一个直径超过三尺的炁拳迎面而来,但这经历了琼浆玉露沐浴之下的身躯仍旧是不躲不闪。 “你还没有明白么?你面对的是什么?” “是很有可能当世唯一的、绝顶!” 那平静的炁,终于被搅动起来,但绝非是皇甫让的体内,而是这方天地。 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泰阿”没入了关凌霄的躯干之中。 第二八五章 三教出手 只有一个分级在武功中是特殊的存在,那就是“绝顶”,其余所有级别的标准都是“人”,比如说你能战胜或者杀死什么人,但只有绝顶,有着极为严格且特殊的标准——以炁,能沟通天地。 在绝顶级以下,也有人可以通过特殊的武功或招式来借天地之炁为己所用,譬如降龙掌中的某一部分,但那终究和真正的绝顶有着天壤之别。 简单的来说,那就是由量变所引发的质变。 ………… 被皇甫让打穿的位置,鲜血狂飙,锋利的屠刀刺进猪的脖颈也不会比这更轻松。 关凌霄的护体真炁阻挡了片刻,但很快就被突破,衣物破碎的更快,而锋利的拳爪面对血肉就好似流氓遇美女,饿虎扑羔羊。 当然,这美女也有可能是大汉假扮的,回过头来一脸铁线般的络腮胡须——你说这不对劲啊,我看她背上刺着花绣呢? 谁说绣花的就一定要是美女?没准儿是个一胸盖胆寒毛的胖大和尚。 关凌霄这般肠子差点儿都被人掏出来了,但看样子浑身气力并未流失,在开膛破肚的一瞬间他的双手便死死钳住了皇甫让的胳膊,使得那利爪未能再进一寸,却像个大蟒缠牡鹿,动弹不得。 “绝顶?你也配?”四目相对,角力半晌,关凌霄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很难看,但那嘲弄的笑容和刺耳的声线和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大概有点儿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上台唱戏,在台上憋了三口气的功夫突然“嗷”了一嗓子,等观众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总之就是猎奇中还带了一点儿膈应,但又让人忍不住要探寻一下老头的死因…… “反正肯定不是被人在肚子上开了个洞的人。”这仙馔密酒果真是人间珍馐美味,皇甫让一开口就是一股酒香,关凌霄也是喝过好酒的人,一闻便知道和对方这玩意儿比起来可都差远了,也可想而知皇甫让的性格变化其实很可能是因为酒精入脑。 关凌霄的笑脸晦气的像个死人,说的话也都是皇甫让不爱听的:“彼此彼此。”说罢,只见他双臂奋力一绞,略施巧力,生生地将皇甫让落在自己手中的胳膊自关节处拗断,只见皇甫让的一条前臂登时便垂了下去。 “啊!”关节被扭断的皇甫让也无暇再去角力,退后半步便瞄着关凌霄的中盘踢出了一脚,这一脚可不是用脚掌踹的,而是用脚尖戳的——这就说明了哪怕对方身后就是擂台下面,但这一脚仍然是奔着关凌霄的命去的。 关凌霄两臂招架在对方小腿下面,算是化解了这一招,然后一个扭身便从皇甫让暴露出来的空当处钻了出去。 这一回合可以说是相当惨烈,双方各有损伤,但其实……一切都还在关凌霄的算计之内。 前文也说过,关凌霄的武功走的是非常全面的路子,也就是无论什么领域都能和对方比划两下,但同样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对方更擅长的领域中,关凌霄就会显得吃力。皇甫让最长的长板就是高频的贴身猛攻,在极近距离下就算是景神相的降龙掌都落入下风,关凌霄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策——那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和皇甫让的一条胳膊兑子。 不得不说,少盟主还真是艺高人胆大,但凡皇甫让这一拳的威力再强个三分,便可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直接贯穿他的身体,而少盟主之所以能够采取这种大胆的战术,仰仗的还是他那深不见底的气海——关凌霄的炁可以一直维持着伤口愈合,这也是为什么被火枪命中后心的他仍然没死的原因。 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那他就有把自己救活的能耐。 当然,就算是有着超强的自愈能力,也不是说就可以肆意妄为地使用,哪一招能接、哪一招能闪,都是关凌霄计算好的。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死了……”皇甫让扫视着关凌霄腹腔上的伤口,暴露在外的血肉正在真炁的修补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被杀么?” “那倒也不是……只要你用比刚才更快、更强的一拳直接把我的心脏掏出来,那就算是神仙也得死啊!”就算皇甫让已经落入自己的陷阱,但关凌霄仍旧不敢大意——他以自己的躯干受损为代价兑掉了对方最长的长板不假,但伤势对他自身的影响也是切实存在的,更别说皇甫让本就不俗的炁力在仙馔密酒的提升下变得更加恐怖。如果说近身对攻是关凌霄的慢性死亡,那么现在他也只不过是把必败的局面扳回到有机会取胜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忘记继续嘲讽着对手:“但现在的你连手臂都废了一条,恐怕想打出来那种威力的拳头也很难了吧?” “哼,绝顶高手怎会拘泥于一招一式?”皇甫让阵阵冷笑,旋腕推掌,便是一柄炁刃射来。 虽然远不如那铺天盖地的兵刃雨壮观,但关凌霄非常清楚,这一柄利刃比起所有的剑雨都来得危险,只见他重吐真炁,猛提斗元,双掌已裹上一层无形无息的杀意。 归海诀,如水就下! 这不可阻挡的招式后发先至,顷刻间拍马杀到皇甫让身前,而皇甫让周身也在同一时刻祭出数把兵刃,配合着皇甫让的攻势夹杀对手。 山呼海啸般地的真炁轰鸣,将擂台犁碎成数块——在那三天的大会暂停时间,其余人也没闲着,把会场又重新修缮了一番,但高手对决环境遭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最后都得由新任武林盟主出钱报销。 “怎么可能?我已臻绝顶境界,为何还是拿不下这区区蝼蚁?”鏖战已久,虽然皇甫让略占上风,但他心中仍生出了三分焦躁之情——在他看来自己能做到的远比现在要多,早就应该将关凌霄杀死了。 “那可能是因为我也是‘绝顶’吧?”关凌霄语气不善地揶揄着对方,他废掉了双方差距最远的一项,将皇甫让拖入了近中距离彼此真炁对耗的泥潭——虽然饮用了琼浆的皇甫让炁力已然接近于绝顶级,但他很清楚,那并非真正的绝顶。 因为皇甫让没有领略过绝顶的风光,所以就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但关凌霄知道,就算是绝顶……自己也依然有办法以弱胜强! 炎炎夏日的时节,关凌霄的每一次呼吸竟然在面前都聚成了一股白烟,漫布在天地之间的先天真炁,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气门向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入,此刻的关凌霄在众多高手以衡量“炁”的基准上看去,他就像是传说中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你究竟在做什么……”皇甫让也被关凌霄的举动震慑,他能看得出来,关凌霄的气势正在以非常的速度攀升,直到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地步还不能停止。 “你看不出来么?我这是要给你展示出来……你梦寐以求的绝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关凌霄正面的伤口已经全然愈合,崭新的皮肉白皙地犹如婴孩稚嫩的肌肤。 在参悟了归海诀的真谛之后,关凌霄的进境一日千里,当初的他由于时间的限制气海尚不如宋归潮,但现在已远非那以一息之间可取三成炁力、以磅礴著称的老盟主可比。 “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世间只有一个绝顶,那就是我!”言罢,皇甫让也催动丹田,意欲将琼浆带来的神妙全部激发出来,只一瞬间,那气势重新赶超关凌霄。 “不好!”宝相大师率先注意到这二人在做什么,手诀已经掐住,八壁浮屠再次升起,将二人困在其中,而这一回笼罩的范围倒比原来更小了些——但墙壁的厚度足足是上次出手的两倍。 与此同时,齐小乙与祝诘也配合着宝相大师同时出手,齐道长一抖道袍,四面大旗便扎在了擂台的四角,而祝诘夫子也是头一回在如此多的观众面前展现了儒教长风书院第一高手的手段——只见他从弟子手中接过十六弦筝,借鸣音垒长城。 三教同时出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如果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话,今天死在会场的人就不止一个了。事实上他们保护的也只是观众、也只能保护得了观众,至于二人究竟谁生谁死,没人能说得清楚,看这势头就算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以三教手段来说就算真有一个绝顶级高手,要刻意突破这三重壁垒也绝非易事,更别说这两个未达绝顶的小子所打出来的余波了。 ………… “三教……居然同时出手了?”关凌霄的嘴角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本来还以为又是禅师一个人干这苦差事呢。” “这你都能知道?”皇甫让皱了皱眉,他只能看到将他们镇在里面的浮屠塔内壁,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倒是不清楚。 “哈,你连炁的动向都捉摸不清,还有脸说自己是绝顶?”关凌霄笑道,“在宝相大师使出八壁浮屠之后,道长和夫子也分别用了五方旗和我叫不上来名字的琴音……当然这五方旗还少了失传的一面……” “哼,你就算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又能如何?”皇甫让只当关凌霄在诈唬,说话间地毯式轰炸般的炁刃仍不停手,这一回的威力可远超方才,每一柄炁刃的威力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命,所以他也不敢托大用护体炁障硬撑,而是攀附着浮屠塔的墙壁从上而下的施展招式。 “哎,算我倒霉吧……偏偏禅师和道长的招式都依托于法宝,只能勉强用上祝夫子的玩意儿了。”关凌霄丝毫不理皇甫让的反问,他正全力以赴地结出气旋抵挡着皇甫让的暴风骤雨,但他所说的话却是不明觉厉。 而就在同一时刻,祝诘夫子弹筝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宝相禅师立刻偏头看向对方,用眼神询问着对方的异常,而祝夫子那一贯严肃的神色更厉了几分:“我施展出来的炁……被不知道哪一个小子给化为己用了。” “真的假的?那两个小子要是有这种手段,不是早就分出胜负了?”齐道长还在维持着自己的旗阵,不过他还是有余力搭这个话茬。 “或许是因为无法吸收攻击的招式吧。”祝诘也只能推测:“但如果真让他们无休止地用下去,恐怕禅师与道长你们的法阵也有可能被突破……” 第二八六章 竖子成名 通过种种试探和观察,关凌霄已经确认了,尽管皇甫让饮下的琼浆能为他提供相当程度的自愈能力——包括开放性创口和脏器损伤的治愈,但他那仍晃荡着的右臂证明了还有一些事情是皇甫让力有不逮的。 而在之后的炁力对耗之中,关凌霄也摸清了皇甫让的极限在哪——所以,他准备用一招,来分出胜负。 ………… 炁之归吾,如鱼之归海也。 这就是宋归潮数十年也未曾参悟到的,归海诀的真义——他以为归海诀那能够让修炼者的炁脉同时容纳多重性质不同的真炁便已是真谛,但实际上比那更上一层楼。 将归海诀参至绝顶,我即天地,天地即我! 当然,关凌霄的实力绝对没有达到那个级别,否则他将会是古往今来最为年轻的绝顶级高手。 但至少,他接下来要使出的招式……差不多。 从意象的层面看去,就好像一头饕餮巨兽饥餐渴饮着世间的一切。 而这也是关凌霄最不想被人看到的秘密之一……尽管无论如何他都会暴露出一部分,但知道其中细节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所以他才主动激将皇甫让和自己一起提升炁的强度,逼着宝相禅师再用一次八壁浮屠将二人封在里面——就算老和尚与寥寥数人感知到些什么,但想必也不会乱说。 当八壁浮屠升起的刹那,便已是关凌霄为皇甫让设计好的死局。 然,这也只是关凌霄的算计……而已,这世上可不只有他一个聪明人,也不只有他一个人在战斗中还在进行着思考。 ………… 皇甫让的浑身上下突然充斥着阵阵异响,随着墙壁构筑出的狭窄空间甚至引发了阵阵回音,而在短促的响声停止之后,皇甫让的双眼中又泛起了诡异的红光。 比之与景神相一战更甚,此时鲜红的血丝几乎覆盖住了整对眼球,而皇甫让也强行将自己被扭断的右臂复位。 和关凌霄类似,皇甫让也有着一些不太方便让人看到的绝招,而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数次以自己的最外层的长衫遮蔽众人的视线作为掩护——而在这无天无地的浮屠塔内,他也不用再藏下去了。 歃血奇术,此乃皇甫让偶得之绝技,也是他杀死皇甫垂云的看家手段,更在与越戎刀、景神相的先后交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还未施展出这歃血奇术的全部奥妙便已取得了胜利。 “歃血”,便是取得对手的血来增强自己的实力,皇甫让那“掏心掏肺”的一爪便已采得了相当多的血样,尽管血液已经干涸在了手上,但结果也是一样的。 “关凌霄,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在短短十年之中就从一个四体不勤的废物进步到如此境界,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真是神奇……”皇甫让缓缓地开口,这是他第一次肯定着对手的实力,“而我也算佩服你的品行……毕竟你没有揭穿我借助琼浆的事情——不过你也别指望我会因此就留你一命就是了。” 当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是像皇甫让这般自傲的家伙,使用这种言辞的目的绝对不仅仅是承认对手强大那么简单,而是要衬托自己更强:“但有些东西是你不可能比得上我的……那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修炼,和能够为此牺牲一切的意志。” “为了实现理想,我抛弃了母亲、杀死了继父、蒙蔽了弟弟……这是我用‘人性’换取到的‘才能’,如果在这儿止步不前的话岂不是太过儿戏了么?”仙馔密酒终究还是酒,皇甫让可能也是酒意发作,不知不觉地就说了一大堆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今日关凌霄就要死在这儿了,说给他听也无妨,总不至于他在地府还能替自己宣传去吧? “其实我是个非常喜欢研究对手的人,我对你的了解恐怕比你想象得更多——我们二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些相似的……我虽然将姓氏改作皇甫,但终究还是个没有亲缘的外人;而你虽然顶着母亲的姓氏,却是实打实的长生盟主的嫡长子。像你这样从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家伙,如果还能战胜化屈辱为动力的我……”说到此处,皇甫让的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哽咽,亦或者是二者兼有,“那不是这个老天太不公平了么!” 说罢,皇甫让的身形仿佛超越了光阴,在一瞬间闪现到了关凌霄的身后,一拳便击穿了关凌霄的左胸! “你……你怎么能……无视我的……”关凌霄的肺好像也被打穿了,说话都泛着血沫,他不可思议地偏过头看着皇甫让,似乎是想问出对方能完全无视自己炁罩的缘由。 歃血奇术,比起武功来说更像是一种“法术”,甚至与东方柝的“纵地金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自然能超越常理——只要取得对方一定量的血液,皇甫让便能倚仗这奇术瞬间出现在对手的身边,完成不可能的刺杀。 不过皇甫让是不会和关凌霄解释这么多的,这事关他压箱底的绝招,前面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也就算了,就算是他这般自负的人也不会将功法的效果详细解释给对手听的,哪怕是将死的对手。 然,就在皇甫让从那血窟窿中把手抽回来的刹那,惊变陡生! 也不知关凌霄是否回光返照,在皇甫让懈怠的一瞬之间,杀力赫然而生。 如水之就下,如鳞之竞跃,如龙之归海! 皇甫让心思流转迅捷,仓皇使出全身炁力抵挡,那漫天兵刃顷刻间全部汇成一面大盾,招架在皇甫让身前。 但……没用。 关凌霄一掌推出,犹如千龙逐浪,无可阻挡,那盾顷刻间便连纹带缝龟裂,带着皇甫让一同被推至浮屠塔壁之上,再一息,墙倒屋塌。 “起!”齐道长见浮屠塔已破,四方旗幡大阵终于出手,围成四堵高墙,宝相大师也终于再显金刚法相,将场内二人拦在其中。 待金刚散入凡尘,幡儿收归袖里,终于是胜负分明。 那皇甫让足下一对靴子连鞋底都磨没,两只手臂自肩头以下已然消失不见,面目上全无血色,胸腹前骨肉横飞,躺在地上是只有气出、全无气入。 而关凌霄也并不好受,左胸处虽然真炁也如药敷,但仍潺潺滴血不断。 “咳、咳……”皇甫让的表情格外狰狞,到现在仍有愤恨不服之色,但他想再抬起手来,却只能看见自己一对尺长的骨头了:“这老天,待我不公!待我不公!” 关凌霄踉跄走来,似是过了一个春秋,只见他轻声慢语言道:“没有什么不公,如今你败在这儿,只能说是力有未逮,而你死在这儿……是你咎由自取。” 皇甫让想再说些什么,但一时间血涌到喉头吐不能吐咽不能咽,便给了关凌霄再说的余地,只见关凌霄低声附耳道:“其实你从我没有被火枪打死就应该能想到的……就算我能用真炁抵挡住贯穿,也绝对抵挡不住铅片碎裂——常人的心脏在左,而我的偏右,所以才有此一生。” 皇甫让的神情没有因为关凌霄的解释而变化,看来他在意的也不是什么关凌霄心脏在左在右这种屁事,而关凌霄何等聪明,怎会猜不到对方因何耿耿于怀?他苦笑了一声:“死在我手里,你一点儿也不冤……因为我就是比你更有才能。” 这一句,直接把皇甫让气的能开口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一股力气,将口中含着的血直接喷在了关凌霄的裤腿上,然后竟然能流利地说完一段话:“真可笑,你生来就是嫡出长子,继位顺理成章,而我却因为没有流着皇甫垂云的血,依靠自己的能力才走到了今天,成为了不夜山庄的实际掌控者,你说我不如你?” “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也不知道皇甫让这句话到底是在贬损关凌霄还是皇甫垂云,还是他那个弟弟,又或者他现在已经疯了,把天下人都囊括在其中。 “啊……只有竖子能成名,像你一样的‘横子’都死了。”关凌霄心中暗叹一句无药可救,便借二人此刻的姿势揶揄了一句,又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绝妙的谐音梗,“哦,我说的竖子就是竖立的竖,不是庶出的庶哦!当然,你连庶出也算不上吧?毕竟不是一个爹生的。” 关凌霄的嘴,绝对毒过贺难,而皇甫让本身就心胸狭窄,此话一出,登时便使得他急火攻心,气绝而亡,临了也没能再留下一句原创的遗言出来。 “当然,我和你差不多嘛……我也不是亲生的。”关凌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咕哝着,然后朝着皇甫让的尸体充满恶意地歪了歪脖子,似乎要让这句话追着皇甫让到黄泉下去。 第二八七章 设宴(上) 按照以往的规矩,新盟主是要宴请四方豪杰的,这同样也是武林盟主展示自己实力的一种方法。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武林盟主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势力撑腰,但只要你武功够高,实力够强,仍然有人愿意为你而买单。 这世上的一切,也大多如此。 不过长生盟自然是出的起这个钱的,事实上关凌霄把土地神许悰调来自己身边的目的就是这个,而许悰也早早就做好了为盟主庆贺而设宴的准备——他拟定的计划是包下了临宁县内最大的酒楼……一条街的酒楼。 而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就是不夜山庄本来也是这么计划的,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钱庄,不夜山庄自然也没道理在排场上会输给长生盟,好巧不巧地双方甚至计划都有所雷同,当然,到最后只有赢得那一方才会获得“请客”的资格,输了的人就算想请也没多少人去。不过这一番操作下来,最高兴的还是那些酒楼老板们——无论是哪一方赢了他们都有的赚,而且他们给两边儿的菜单都差不多,备菜甚至只需要备出一份菜谱就行。 当然,这会场里来来回回少说也得千人上下,请谁不请谁都是有说法的,你要是都请吧,那少不了蹭吃蹭喝的,你要是不都请,那也少不了别人传闲话,到最后关凌霄也是拍板定下了一条街,拟定了数份宾客名单安排在了不同的店里——许悰最近就一直忙着写名单写请柬。 按说这活儿完全不需要许悰这堂堂土地神一个人来做,但列位看官你们也要考虑到一件事儿——关凌霄可是装了三天的死,肯定不能让很多人知道,哪怕是自己人都不行。许悰通过左丘槐的指示“该干嘛干嘛”推理出来事有蹊跷,才自己一个人把活儿给揽下来了。 于是乎呢,最好的一间酒楼便留给了长生盟本家和三教九门中的头面人物,外带一个惊鸿派和与关凌霄关系相近的朋友们,其余人也各自有安排。 “晚辈见过齐道长。”见齐小乙领着扶摇派弟子莅临“武林庄”,早候在门前的关凌霄登时便深拜了一拜,而随同迎宾的诸人动作也整齐划一,别人且不说,左丘槐和宁藏花倒是真感激齐道长,只不过区别在于左丘槐的理由和关凌霄一致,而花儿姐觉得是齐道长“冥土追魂”把关凌霄给救活了。 齐小乙也不急着答话,而是一双眼睛四顾,最后回到了关凌霄的身上:“穿红啊?” “啊?”关凌霄一愣神,他也没想到齐道长居然还有闲心观察他的穿着:“这不是……喜庆么。” 齐道长轻笑两声,边摇了摇头边迈进酒楼里,留下一句:“要不是请柬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参加的是新盟主的贺宴,我还以为是婚宴呢!” 饶是关凌霄聪明无敌手,听闻也呆了片刻,才发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宁藏花也穿了一身红,要不是她头上没盖头,就和新婚夫妇差不多。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不过一直没敢说。”左丘槐挤眉弄眼地说道,这身衣服是宁藏花选的,其实她在昨天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死而复生”,直到关凌霄在台上露面后,裴鸢连决战都没看就回了客栈唤醒了女儿——不得不说,爱情的力量十分伟大,三天内粒米未进的宁藏花醒了之后便恢复了正常饮食,本来苍白的小脸儿一下子便红光焕发,而她这回也像是丢过孩子的爹娘似的,从昨天关凌霄从台上下来为止到现在几乎是寸步不离,当然介于二人现在尚未成婚,所以依旧还是分房睡。 除了在一本正经办正事和一本正经跟人扯淡的时候,关凌霄着实是没什么架子的,就算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三年轻的武林盟主也仍然如此。或许也是没适应自己如今的身份,总之几个年轻人还是像关凌霄挂着长生盟少盟主头衔那般打打闹闹。 “关盟主,别来无恙否?”正当几人玩笑间,一个声音浑厚的中年男人走近前来,低声向关凌霄打了声招呼。 “嗯……”关凌霄的朋友很多,关凌霄的记性也很好,他与之交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在脑内留下印象,但这回他愣是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这个人叫什么,甚至于这张面孔他都觉得十分陌生。不过听对方那打招呼的方式,二人还真是有交情的。 中年男人的反应也暴露出了他对这种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或者尴尬的态度,而是轻轻地提醒了一句:“哦,差点儿忘了,今儿我是洗了脸来的。” 这下子,关凌霄就懂了,忙招呼着左丘槐:“左丘,快去招呼弟兄们腾出一间上好的空厢房来,引我这位大兄上座。” 此处也不卖关子了,这中年汉子,正是与关凌霄有过“一命之恩”的梨园净班班主,殷小童。而考虑到殷小童的身份,关凌霄自然是要给他安排独自一间厢房的,这待遇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三教掌事还高呢!毕竟三教虽然也各占了一间,但他们都是带着弟子来的——给释教单独准备的一桌饭菜还特意上了一桌全素。 殷小童虽然嘴上说的是“来蹭关盟主一口饭吃”,但实际上却也是连着道贺与商量生意一起,而且他也知道关凌霄今夜肯定是忙的顾不上他,便推辞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和兄弟们坐一起就成。”左丘槐也是心思澄澈的人,立刻便招呼着殷小童进屋去了。 此后,各方大能也是纷纷抵达了武林庄,关凌霄当然少不了一阵寒暄,就连丐帮的易家二老和四海帮现在还停留在临宁县的两位龙王都颇给面子地坐上了一张桌子,包括今天刚折了实际上的庄主的不夜山庄,也是名义上的庄主皇甫雨亲来——只不过他的神情颇为复杂,随他而来的庄丁也不过二人罢了,他倒是数次都想和关凌霄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除此之外,惊鸿派的人也到了,由于贺难与关凌霄的利益捆绑其中一条就是关凌霄得在惊鸿派的事情上搭一把手,所以燕二哥也是刷足了存在感——不但惊鸿派的人一直在配合着贺难调查商会的行动,甚至于还安排了燕春来亲自到台前“炫耀”一下自己取得的战利品。 武林盟主设宴邀请天下豪杰,那么受邀的宾客自然也是要还礼的,惊鸿派备上的东西可不少,和九大宗门保持了相似的规格,也算是彰显出了自己的雄厚财力和野心,人员方面也是赵掌门和许老前辈带着四只鸟儿,萧克龙倒是没来——他被贺难给“征召”走了,至于为什么大功臣贺难等人不在,此事我们后文再表。 五人先进了酒家落座,唯独燕春来刻意落后了一步:“阿难让我问你一句,今天晚上还用等你么?” 关凌霄怔了怔神:“这么急?” “倒也不是,至少昨天还看不出来他们接下来要有什么动作,但机不可失,阿难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晚上有机会的话,那当然是越快越好。”燕春来背着手,身子已经探进了屋内:“他那边还真少不了我,临走前你知会我一声就行。” 关凌霄点了点头,等到燕春来留给他的只有后背的时候,他又突然冒出来一句:“谢了,二哥。” 也不知道次序是怎么排的,总之和燕春来熟悉的同辈都习惯叫他一声二哥,反倒是“大哥”能有好几个,燕春来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但却总觉得关凌霄这一声叫的怪怪的。 于年龄,关凌霄应该虚长他几个月,而于交情,他和关凌霄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深——不过燕春来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这种事他通常也不去多想。 临宁县是个小地方,虽然是武林大会的常驻举办地,但酒楼的规模还都不算大,好在作为最豪华的一家,武林庄内部的装潢倒是非常气派,倒也能容纳个百来人松松快快,除却厢房之外,这大堂就摆了十张大桌,大部分人也都在大堂内就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关凌霄也是和之前的所有盟主一样说了一番欢迎捧场、多多请教的客套话,便带着宁藏花一桌一桌地敬酒——总之,就如齐小乙评价的那样,还真挺像二人大婚似的。 而直到这位新晋盟主走到皇甫雨边上的时候,不夜山庄的少庄主“噌“地便站了起来,连同手中的酒杯都有些颤抖。 第二八八章 设宴(中) 问,酒楼最不爱接待什么样的客人? 答,武林高手。 问,酒楼最爱接待什么样的客人? 答,武林高手。 截然相反的两个问题竟然呈现出了相同的答案,这就意味着“武林”这一无组织无纪律团体实在是令人又爱又恨,非常困扰。 时常有那道德败坏的武林高手在酒肆鲸吞豪饮,最后抹了抹嘴便溜走,亦或是仗着武艺高超恃强凌弱吃霸王餐,此实是教人痛恨;而相反,不少酒楼也颇爱那武林中人到此一游,因为他们通常都饭量极大,且喝酒如喝水——只要懂得真炁功夫的,都可以用真炁将酒精逼出体外,所以只要他们付帐,那对店家来说就是一笔非常不菲的收入。 而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关凌霄这样的客户了,有钱、有武功、有口皆碑,而且与之交往总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用真炁逼出酒精这一招,关凌霄当然也会——否则在敬了这么多杯酒后,就算他千杯不醉,肯定也是走路双腿发软、浑身打颤了。 但反观皇甫雨,应该是没这两下子,或者是欲借酒消愁不愿意用,总之他现在的状态可谓是面红耳赤,神头鬼脸,站起身来的姿态都摇摇欲坠,险些撞倒身旁的椅子。 “哦,皇甫贤弟莫不是有话要说?”关凌霄伸手托了皇甫雨一把,等到对方站定,方不慌不忙地问道。 皇甫雨嗫嚅了片刻,随即在万众瞩目之下鼓起勇气道:“关……盟主,我哥哥的事情……” “嗯?”见皇甫雨吞吞吐吐,关凌霄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不过在旁人看来倒像是关凌霄大发淫威,威吓皇甫雨住口似的。 不过皇甫雨本性木讷,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因为他还没怎么组织好语言,而且关凌霄带给他的压迫感不是一般的强,所以一时失语:“您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话呢,肯定是不该问的,至少不该在这样的场合问出来,不过要是皇甫雨知道其中的利害,他也就不是皇甫雨,而是皇甫让了。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口,便有人拉了拉皇甫雨的衣袖:“皇甫庄主……不合适。” 也有人帮忙打着圆场:“盟主,皇甫庄主不胜酒力,再加上兄弟情深,一时口误,请您勿要动怒……” 当然,这种场合就不要以为会有人和皇甫雨一样不长眼、跳起来就呵斥皇甫雨诸如什么“小子,你再敢乱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之类的屁话了。 皇甫雨毕竟是九大宗门之一的少主(众人皆不知皇甫垂云已死),就算今日失势,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关凌霄的亲近者不会如此无礼,这会显得他们仗势欺人;而其它人更是个顶个的人精——能被关凌霄安排在“主场”的人,又有哪一个会做这种蠢事? 不过关凌霄倒是表现得十分随意:“啊,无妨,少庄主有这等心,鄙人也能理解……但如果要我回答这个问题,还请少庄主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皇甫雨没有应声,而是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会杀了他么?” “当然。”皇甫雨答道。 “那如果有人杀了你的亲人,那你会杀了他么?” “也会。”皇甫雨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不过关凌霄的第二问倒是引发众人浮想联翩,有反应快的立刻低声和旁人讨论了起来——难不成这皇甫让和关凌霄还有什么杀亲之仇? “那如果有人想祸乱整个武林,使得偌大江湖沦为棋子,太平世界化作人间地狱,那你会杀了他么?” 这一回皇甫雨倒是不假思索:“此等恶徒,武林中人人得儿诛之。” “那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了……”关凌霄持觞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唇边的酒液:“你哥哥有此三罪,咎由自取。” 对于这个答案,所有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只要是长了眼的,就能看得出来皇甫让欲杀关凌霄在先,此为其一;而通过三教的证实与长生盟提供的证据,也姑且能相信皇甫让与那个洋人商会勾结意图搅动江湖,勉强为其三;唯独这第二点,还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你的意思是,我哥哥杀害了你的亲人?还妄想祸乱江湖?”皇甫雨皱了皱眉,作为傀儡的他的确不知道皇甫让和商会在密谋什么,他只道商会与不夜山庄从他父亲那一辈开始就一直保持着互利共生的关系,所以从昨天二人在台上互相攻讦的时候心中便生出了这样的疑问,直到此时才借着酒意在宴席上把话讲出来。 关凌霄看向这青年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怜悯和同情,也不禁为皇甫让的阴毒感到叹息,这兄弟二人对彼此的态度,就像是皇甫垂云对两个孩子一般截然不同——这皇甫雨无疑是很关心长兄的,若是当年皇甫让能放下芥蒂与仇恨…… 念及此处,关凌霄忽然产生了一种把真相吞没的想法,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对这个老实古板的青年吐露出实情,他会不会到最后也变得像皇甫让那般走上一条不归路。但考虑了片刻,关凌霄最终还是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他不是皇甫雨的爹娘,他没法为这件事的结果去负责;他也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那你听好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质疑他是否背负了一个祸乱江湖的罪名,那宴会结束之后你可以跟我回去,我会用证据来证明;如果你想问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别的仇恨,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 “我所说的、那个被杀害亲人的人……”关凌霄的眸子闪了闪,他的眼睛很好看,这是他“原装”的玩意儿而不是来自于面具,“是你。” “怎么……可能?!”一时间,皇甫雨也不知道自己是惊是怒,他以为这是关凌霄在用杀死他哥哥的事情在嘲讽他,但又隐隐觉得对方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而其余人等旁观者清,倒是接近了真相。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你父亲皇甫庄主了?”关凌霄又给自己斟满了酒,反正他又喝不醉。 “父亲已经闭关一年多,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皇甫雨回想着。 “那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呢?” “当然是大哥。” “所以你还没意识到不对劲么?这完全是你大哥杀了你父亲之后为了控制你所以才编织出来的谎言。”关凌霄朝着皇甫雨晃了晃酒盅。 “这、不、可、能,”皇甫雨顿时满脸怒容,几乎一字一顿:“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然是你大哥亲口告诉我的,他不是你父亲亲生的,而你父亲对他也不怎么样,所以才会酿出这样的惨案来。”既然做不了救苍生的神仙,关凌霄就做自己好了,而他的“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加强版的、大号的贺难:“至于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你知道的,有些人,尤其是成长经历曲折导致苦大仇深、性格变态的人,就是喜欢在被干掉的过程中喋喋不休一些废话,包括但不限于自己天愁地惨的过去、不切实际的理想以及二者结合所导致的黑历史之类的……你大哥就是这种人,难不成你一直觉得他是阳光大男孩、温柔好哥哥么?” 话语如刀,每一刀都扎在了皇甫雨的心口上——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觉得的,不得不说皇甫让的伪装其实也不逊于关凌霄,只不过还流于表面而已。 关凌霄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嘴炮太伤人了些,他伸手拍了拍皇甫雨的肩膀:“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我想刺激你所以才编出这些瞎话来,而是我觉得你有权利、也必须知道真相——皇甫让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影响到了很多人,包括你我,也包括在座的诸位——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我不希望你因此对我产生仇恨,因为他的错误不应该让我来买单;当然我也不指望你感激我,因为我毕竟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帮你报仇。”关凌霄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转过身去继续进行着宴席的安排:“当然,如果你真的想要恨我,我也不介意,因为恨我的人多了并不差你一个——要是你能化仇恨为动力在十年之后击败我成为武林盟主,那也是你的本事。” 然,就在关凌霄转身过去的一刹那,皇甫雨再忍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无从分辨关凌霄话语的真假,只有大哥的两种形象在他脑内交织让他感到十分痛苦,而崩溃的结果就是他只能朝着关凌霄去发泄——就算关凌霄所说的都是真的,大哥背叛了父亲,那也是他亲手杀了大哥。 所以,皇甫雨便趁着这个机会,猛地朝关凌霄的后心挥出了一掌。 第二八九章 设宴(下) 谁也没有想到,皇甫雨失心疯了,而他陷入疯狂的结果就是在这个距离之下暴起,对关凌霄突施杀手。 当然,也没有人能想到皇甫雨这个众人眼中的庸才,这一招倒也还有模有样。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如果战胜了众多敌手,功力已如海纳百川的关凌霄被这一招给打死,那可就太可笑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关凌霄会中这招——皇甫雨这点儿本事在关凌霄面前就跟玩具一样,能被归海诀余波打死的水平。 关凌霄迅速转身、将宁藏花护在身后,并且擭住了皇甫雨的手腕,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而他的脸上也已有了些愠怒,连带着死去的皇甫让一起吐槽:“你们家喝二两猫尿就发疯的酒量是祖传的么?” 看皇甫雨这神情,倒也是没觉得自己这招能打中的样子,纯粹就是悲愤交加之下的本能出招,而现在手腕上痛意袭来反而给他带来一丝清明——但以他的智力城府而言,这一丝清明反而让他乱了阵脚,不知道接下来改何去何从。 “如果不夜山庄自上而下都非要像今天这样闹个天翻地覆的话,九大宗门也不是没有替补。”关凌霄的双瞳之中闪过暴戾,虽然已没有多少人能在武功上比肩乃至超越他,但在场也不乏颇具英才的人杰和执掌门派多年的前辈高手,但在这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被他的气势所折服——比之当年陈风平的雄才霸略更甚。 “领袖气质”,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你很难用词汇或语言将它完整地定义出来,但却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观感——那些能在江湖中引领一派欣欣向荣的掌门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特质,或如金如锡,或如圭如璧,但比起关凌霄来,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缺憾。 此等威压,竟迫使皇甫雨再次失语,也不知道如何动作,连挣扎都没有一丝。 似乎是感觉到了从皇甫雨的身上传来软绵绵地下坠感,关凌霄也适时地松开了对方的手腕,果不其然这不夜山庄的庄主已如一团烂泥般堆在了地上。 “哎,今儿这日子不宜横生事端啊……”关凌霄掐了掐手指,望天长叹,就好像他真的会算命似的,随即他又把眼神重新投在皇甫雨和他的两名随从身上:“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再有下次,我杀你一户籍册。” 杀一户籍册是个什么程度呢?大致介于杀一个和灭满门之间吧——没到年龄的小孩儿是不录入户籍的,所以这么看来关凌霄还挺讲究——上回在海阴算计了高家那么狠,他也是放过了女人和孩子。 皇甫雨没有再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许是他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只得收拾一番后黯然离场了。 这段风波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很快就平息了下去,而又过了不久燕春来在得到关凌霄要忙一晚上的答复之后也就离开了。 话又说到贺难这里,这惊鸿派的少、青两人在贺难这里缺一不可的缘由,还是因为在这最后关头出了个空子。 就在前天,贺难在最终定计的时候,小郁突然说了一件事。 ………… “阿难,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今天一整天小郁看起来兴致都不是很高,颇有些郁郁寡欢的意味,推门进来的时候说话声甚至被吱呀的门声所掩盖。 “啊,说呗。”一直以来的顺利让贺难并没有掉以轻心,反而这种顺境会让贺难更加谨慎,他向来是个惯于以小博大的人——因为他跟谁比都算是弱势的一方,就算想以大欺小也没那个本钱,但这一回他要把优势贯彻到底。 光是各种版本的计划和细节,贺难就铺了数十张纸出来,包括但不限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参与人员的构成和事件发展的可能性与应对手段等等,而贺难这些天来最多的收获就是枕头上残留的头发变多了。 小郁眨了眨那双黯淡的眼睛,最后小声说道:“我收到家里的来信了。” 郁家人知道小郁会参加大会,所以便发信到了广寒宫的客栈,就算小郁已经离开县城,也总会把信转交到她手上。 “嗯……信上说了什么?”贺难没顾得上回头,他现在写字的速度几乎达到了平时的两倍,乱飞的笔画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加密文件”了,而就算是这样也跟不上他大脑运转的思考速度——几乎是在落笔写出旧想法的同时便产生了推翻过去的新想法。 小郁坐到了贺难身边:“我父亲他……受伤了,伤的很严重。” “嗯?”耳听八方的贺难转过身来,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怎么回事。” 小郁捧着自己的脸,把手肘枕在膝头,声音低沉:“信上说镖局出事,父亲在押镖的路上受了重伤,损失惨重——到发信之前他还未能从床上下来……” “嗯?是谁干的?找到了么?”贺难的职业病发作,第一时间关注的就是凶手。 小郁摇了摇头:“能把父亲抢救回来已经十分不易了,这阵子镖局上下一直忙着照顾伤员和善后,调查凶手的事情就只能放一放了。” 听到小郁的声音愈来愈微,贺难轻轻地把手放在她手上:“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照顾你父亲吧。” 小郁抬了抬头,她本来就是想和贺难请示这件事——贺难和李獒春的事情显然要更“重要”一些,尤其是在最后的关头。二人现在的关系可不只能以简单的朋友、伙伴来论处,更像是上下级。 作为下级,在工作的过程中因为家事要请假,自然要向上级请示。 在这种关头,小郁也很被动——作为暗箭,她必须完成任务;但作为女儿,她又不可能不牵挂着父亲的安危。 贺难把小郁额前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虽然看起来像个变态,但已经算是温柔的笑容了:“我也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儿的家伙嘛……就算我强留你在这儿,以你现在这种心绪也发挥不出实力来,而且这一仗或许比以往来的都更加凶险……如果你定不下心,很有可能会受伤。” “至于本来该由你承担的工作,咱们又不是没有替补……”贺难又抓了抓小郁的手:“这帮人闲的脑袋上都快长青苔了,是该让他们活动活动了。” 贺难的确是没有什么安慰别人的能力,但他能把这番话说的没那么阴阳怪气已经很不容易了,小郁也了解贺难的意思,所以就没有再说,而是把话题转到了计划上:“那我走了之后,谁来代替我?” “当然是燕二哥。”贺难是个不会闲下来的人,尤其是脑子,他现在已经开始重新构思小郁走后的人事调整了,而他的手同时也没闲着——从前的计划作废,为了防止对自己的效率进行干扰,也为了防止这些草稿被外人看到,所以之前的手稿被他挑选着扔进了脚边的炭炉里,付之一炬。 “那燕二哥本来要做的事儿呢?”小郁再问道。 “嗯……可能要叫萧克龙来了。”惊鸿派现在基本上都可以被贺难指挥的动,但贺难不太希望老一辈儿的人参与进来,而四羽又和他没那么熟悉,所以只能让萧克龙来给燕春来打替补。 “可是那样……攻坚的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小郁越问,就越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离开——另一个攻坚手当然指的是魏溃,那家伙职业先锋,无坚不摧。 贺难何等聪明,当然意识到了小郁的不安和内疚,但这份内疚本来也不是该由小郁来承担:“我会安排好的……你就放下心回家去吧——等这档子事儿结束之后,我去看看你,如果案件的调查还是没有进展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出一份儿力呢。” ………… 是夜,贺难与齐单终于合流。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儿好像都喜欢在晚上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就连贺难他们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诡异的骨碌碌,骨碌碌。 第二九零章 二子内伐 齐骏所住下的这个村庄,算是一个临时的据点,此地离县城不远,但又十分隐蔽,整体地形也是陡峭险峻,易守难攻——与其说是一个村子,不如说是半座堡垒。 讨生活的村民,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自发地修建房屋、组成一个聚居地的,而这个村落的形成,自然是商会进行修缮的。 商会为了这次天下群雄会铺垫已久,提前修缮好这样一个驻地,能让他们的人、他们的计划进行的更加隐秘,商会的打手和不夜山庄的人不必去县城和别人混居,都落脚在此处。住的近的好处就是遇事好商量,而在天下群雄会尚未举办的平时,这块儿地也能被安德烈用得上。 但现在,商会在此地的境况岌岌可危——安德烈被山河府的人逮捕押送至京城,莱州赌坊彻底失去掌控;罗兴舟又被证实是关凌霄狸猫换太子,真身生死未卜疑似遇害;皇甫家的兄弟二人,得力的那个已经为关凌霄所杀,废物的那个着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如果被他知道了商会害死了他爹没准儿还要倒戈;从外边儿请来的高手须原贺也被长生盟所俘虏,更别提顺带着还丢了一员商会亲手培养出来的大将瓦西里。 本来质量颇高的高手阵容,却随着关凌霄与贺难这两个绝顶阴逼的重重庙算所折腾的千疮百孔,这怎能叫人不恼火? 齐骏可不是圣人,他现在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已然乱了心神——安德烈的被捕倒是全然在计划之外,这事儿倒不能怪他,因为这是对方有心算无心,只不过齐骏还是希望安德烈在必要的时候服毒自尽;但罗兴舟带队不利致使损兵折将可是首罪,一众高手不是被杀就是被抓,连带着关凌霄也偷梁换柱窃走了许多底细。 而最让齐骏感到失望和恼怒的就是皇甫让——要说资源,商会可是给他提供了不少,又用药帮他提升实力、又协助他算计皇甫垂云将不夜山庄纳入手中,可你看看皇甫让是怎么回报自己的?磕了药都打不过关凌霄? 如果皇甫让能够斩杀关凌霄,那就是力挽狂澜、托扶大厦的最大功臣,商会也可以借此逆转此前的所有劣势;可皇甫让不但败北身死,甚至还让人家抓到了密谋的把柄——他倒是一死了之,齐骏现在连发火的对象都没了。 而在这段糟心日子里,唯一能给齐骏带来些许慰藉的好消息,可能就是得到了严先生这个良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会武功的高手商会完全可以利诱使人为己效力,而像是严先生这般对于经商颇有见地、还胸有韬略之人实在是不可多得。 商会虽然在此受挫,但以其庞大的能量来说东山再起也只是时间问题,而齐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 “严先生……您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想必也知道我是谁、要做些什么了。”临行之前,齐骏将严先生召唤到了自己的住所。 只见那严先生并未正面回答问题,而是神色轻松地拍了拍手,然后回答道:“鄙人在来时的路上,也已经见到他们在忙些什么了……如此看来,殿下这是要销声割迹,以待卷土重来了吧?” 听完严先生的话,齐骏强挤出一丝欣悦来,赞道:“看来我果真没有看错严先生您,只是不知道严先生愿不愿意与齐某同去,来日再共襄盛举呢?” 这严先生也未有一丝踌躇,而是自顾自地走到齐骏的案前,将文书账簿等物件收敛了到一起,边收拾边说着:“都到这个时候了,殿下您也就别整那些虚的了……迟则生变啊!” “您烧了外边儿那些玩意儿不要紧,若是这些东西没了,又谈何重来?”严先生所言不假,这村庄实际上就是商会用来种植大烟、存储原料并且进行加工的“工厂”,集生产加工为一体,而齐骏在有心撤离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灭迹之心——他可不会抱着侥幸心理继续把这个“聚宝盆”给留下,否则这在未来就会成为自己的断头台。 严先生所说的这些文书账簿,则是齐骏必须要留存在手里的东西,往近了说还需要这些玩意儿来清点损失,而往远了说也得依靠这些东西继续牟利。 而严先生这般行为话语,便已经是自己要“入伙”的意思了。 对方如此答复,齐骏的心中也总算有了点安慰,便和严先生一同整理着籍册。 不多时,这小村竟亮如白昼,冲天的火光从各家各户开始燃起,意欲将这满载龌龊的据点付之一炬。 “大人,事情不对劲,咱们还是先走一步。”齐骏和严先生正在给文书装箱打包,忽然有一个壮如铁塔般的异国汉子闯了进来。 严先生在此地也住了一月左右,但还从未见过此人,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位是……” “我从京城调来的,负责护卫我们的人。”齐骏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海格力斯,这位是严先生。” 严先生对异国文化知之不多,所以无从知晓“海格力斯”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实际上这个称号所有者的地位,要比那个发明出仙馔密酒的“狄俄尼索斯”还要高。 海格力斯知道二人在做些什么,所以他也没有一点儿废话,他把平顶的两个箱子放在最底下,拱顶的箱子放在最上面,加起来数十斤的玩意儿被他一抱就抗在了肩上,另一手还通过铜环提着一个箱子,保着二人便出了大门,而严先生怀里也抱着一堆来不及装入箱子里的各种书册跟在最后。 村子中央已经有数架马车整装待发,齐骏深知要跑便要化整为零分批有序撤退,而且他的身份至关重要,所以必须先走不可,这数架马车其实都是为齐骏做掩护的——其余商会成员等到将此地焚烧殆尽之后再撤离。而三人一起上了中间的一辆,整队车马便朝着西边儿进发。 这村庄除了北面靠山之外,剩下三个方向都有出口,所以就算有人来围追堵截,至少也要派出三倍于己的人手来,所以突围也是势在必成。 然而,就在车队先行一步突出村口来,忽然便见到数十人披坚执锐地在小道上列出枪阵,生生地将车马截停,而站在盾墙后面儿的人此时也露出了一张笑脸:“三哥,都到这一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咱们兄弟俩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其实齐骏也知道现在藏着装孙子是最佳的策略,但他在听到老五的声音之后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忿怒,总之他最后还是指挥着车夫驱马到队伍的最前方,然后拉开了遮帘:“老五……我真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跟老大站在一边儿……” 齐骏的猜想很简单也很合理——一切烂摊子的起点是山河府,山河府的府首是李獒春,而李獒春又是齐老大的师父,老五出现在这儿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他选择了站边大哥——他本来还想推老五出去作挡箭牌,没想到一切压根儿就是对方设计好的。 当然,他做出这番推理并不奇怪,因为他还有很多未知的信息,而且他这番推理也改变不了结果。 齐单见三哥终于露面,倒也不急着答话,而是拈弓搭箭朝天上射了枝响箭,然后才笑道:“也不尽然吧……不过无论是大哥还是我,似乎都觉得你是最大的威胁呢!” 齐骏仔细地思考了一番五弟话里的意思,也终于了然:“原来是这样……” “咱们兄弟一场,我也不想骨肉相残——只要三哥你跟我回去,那么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就算是贺难本人在这儿,也很难摸清齐单这话到底是真心实意地手软,还是诓骗他三哥。 齐骏觉得现在这种状况相对来说还是有可谈判的余地的,所以也没急着翻脸:“这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大哥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而且咱们俩都不是和大哥一个妈生的……三哥只会给你更多。” “是吗?”齐单笑了笑,但他的脸色阴沉如死水:“但我想全要。” “既然如此,好像我们都没有留手的余地了……”齐骏还是商人出身,逐利之心不死,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做好了优先保命的准备。 “不,不是没有余地——我再给你最后一次决断的机会,希望你看到这玩意儿之后能改变你的态度。”齐单声色俱厉,看来是心中已有决断。 他拍了拍手,有什么东西从地上骨碌碌地“爬”了过来。 第二九一章 最强兵器登场 “卧槽……” “真的假的啊……” “whatthehell……” 在那骨碌碌地移动的东西爬到正面的时候,盾墙散开,而对面的商会车队震惊到无以复加,就连马都止不住地打哆嗦,四蹄不断踉跄退后。 认识这玩意儿的人,心中的念头基本都差不多,他们都希望这玩意儿只是掏出来做做样子的。 他们面前的东西,并不是活着的、有智慧和思想的生物,而是代表了死亡与毁灭的兵器。 以青铜器与铁器为代表的冷兵器时代的尾声、第二次军事革命彻底完成前的战场霸主——aka“火炮”。 ………… 事物的发展,来源于选择,而不同的选择之间所进行的交错,最终演化为新的事件,同时也在影响着未来的演变。 而在“选择”之中,除了人为因素之外,当然也包含了自然的选择。 前文也已经提到过,这个世界由于小行星撞击、地壳运动等自然变化,导致了包括智人在内的人类繁衍都晚了那么“一点”时间,而蝴蝶效应所产生的变化也让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就比方说,“真炁”的存在,没准儿就是从外太空的一颗陨星坠落所带来的,而其中所含有的某些物质或者说化学元素,也刚好可以被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所利用,两厢结合之后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反应。 当然,变化肯定不止于此,譬如说真炁所带来的蝴蝶效应——这很可能导致了一些本应该适配于时代的玩意儿没有出现,同时也有很多本该在未来才会形成的东西提早了一些年代,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科技树的改变。 这个世界的火药,也是被某个中古时代的中原人在炼丹的时候所发明出来的,并且也随着商路传播到了各个大陆——但很明显东方和西方文明对于火药衍生出来的武器的理解有所不同。 西方文明,是不太讲究利用“真炁”进行个人修炼以极端强化单兵作战能力的,所以大炮这种武器的发明要早于东方一些,而为了适配其被应用于战争的功能性,西方对于火炮这种武器的研发可以说是非常的均衡——比方说构造、射程、机动性和填装速度等等,基本上和你我所熟知的历史中的发展差不多。 但这个世界中的东方文明,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他们所发明火炮的目的,虽然不能说是唯一目的,但至少占有相当大比例的因素,是为了让普通士兵所组成的军队,在战场上面对使用真炁的高手时也有一战之力,甚至达到压制对方的效果——所以东方文明所制造的火炮,几乎把所有的科技点都点在了“威力”上。 而为什么朝廷会在压制武林高手这件事儿上这么上心呢?这就不得不再把传说中前朝那位滑稽皇帝柴正匡拉出来鞭尸了——这位皇帝一手导演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江湖与朝廷之间的对立,引发了长达十几年的血案并遗祸后世,硬生生逼的江湖这群散兵游勇开始有组织地搞起了战术,以治安战和游击战为主要策略活活将大好王朝拖垮到民不聊生,搞得帝国的财政赤字就和大动脉喷出来的血一样吓人。 有道是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虽然盛国建立以来双方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和平,但为了防微杜渐,朝廷还是把这事儿给提上了日程——可以说江湖还沉浸在“全民练武”的热闹氛围之中时,冰冷的炮口就已经架在他们的头上了,而且这玩意儿也不用特意瞄准,只要填装的是开花弹,差那么个三五米也都无所谓的事情。 当然,这玩意儿也不可能轻易地就拿出来用就是了,因为炮弹就和粮草一样是消耗品,用一发少一发还得再造,而且这玩意儿也并不是很便携的东西,你推着一门火炮去找高手单挑就够傻叉的了,一对一且近距离的情况下人家肯定能在你点燃引信之前砍了你,所以发挥作用的主要领域还是正面战场。 当然,既然这玩意儿限制条件这么多还能被赖以厚望,那么其优点当然就是无可媲美的威力了,那它的威力究竟能大到什么程度呢——当今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燧发枪使用铅弹的情况下大概是可以一枪打死任何无防护的人的水准,但面对一流以上高手有所准备的情况下稍微有些力不从心。至于火炮……这么说吧,填装石球或铁球这种实心弹的威力相当于超一流高手用全力或运真炁来投掷相同的玩意儿,但距离更远,没有真炁或者防御武功的人挨着就是重伤起步;而依靠碎片杀伤的开花弹则不需要刻意瞄准撞击,只要是在爆炸范围之内,一流高手以下众生平等,是生是死得看运气。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所轰出来的每一发炮弹,都相当于一个超一流高手的招式,而一个武者成为超一流高手,最快也需要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而造出一门火炮以及维持的费用虽然也不低,且并不能和那种级别的高手完全等同,但这种效率也已经足够高了。 ………… “你……来真的?”齐骏虽然脸色未变,但心中已经开骂了——老五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这种做法明摆着就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自己纵容商会制贩大烟被父皇知道了固然死路一条,贬为庶人都算是轻的,就算侥幸活下来终其一生也得被常锁深宫冷院,秦王之名不复存焉,但老五私调军队军械的下场也不会比自己轻多少——到最后不全成了给老大铺路? “啊……我向来说话算话。”齐单这时候已经把天边卫的铁面具戴上了:“今日灭杀商会的是天边卫、山河府与江湖势力三方联手,和别人无关。” 齐单这个行为,代表了两个意思——其一,那就是马甲的重要性;其二,那就是他仍然释放了不想手足相残的讯号,但商会成员必须剿除。 不过在齐骏看来,除了他解读到了齐单的本意之外,他又想多了一件事儿——齐单提到了天边卫,他身上穿的也是天边卫的卫服,而天边卫可是父皇亲卫……难不成这里面儿还有父皇的意思?莫非安德烈把事情全都交代了? 其实这也真不能怪他多想,怪只能怪齐单算准了他三哥的多疑,这身被贺难嘲为“蝙蝠怪人”的装扮也是齐单用来给他三哥施压的攻心之计。 他当然舍不得让他三哥死,因为他还要留着他去牵扯大哥——逼反逼反,他若是不把齐骏逼到不得不把事情闹大的绝境,以齐骏的心态还真未必能明刀明枪的和大哥叫板。 就算胆大包天如贺难、如齐单,也不敢搬出来更多门火炮,两座火炮已经是齐单能不惊动京城的极限,而且他也不放心把这王牌放在贺难手里……当然,调用这玩意儿和真点燃了引线之间还有斟酌的余地。 现在的齐单只在一件事情上拿捏不定——那就是会不会太过火了,三哥要是真在这儿跟自己拼命,那自己这一炮……是开?是不开? 而秦王心中也自有一笔账在算,他为大计付出十数年,怎能在此功亏一篑?若是竞鞭逐鹿,鹿死谁手却也未可知——他也只怕老五失心疯了直接朝着自己开火。 就在两方首脑心中各自打着算盘,草木皆兵的时刻,一个人的举动突然打破了所有的僵持。 严先生突兀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怀里还抱着那堆在齐骏桌面上收敛来的账簿文书,疯了一样的逃之夭夭。 齐骏的反应很快,他以为是严先生一介文人看不得这兵戈肃然的场面所以萌生惧意,刚想出言提醒外边儿更危险,但他脑袋一探出车外,就发现好像他妈的不是很对劲儿。 只见这严先生逃跑的方向并不是村庄里,而是正立在对面的盾墙。 “且慢!且慢!自己人!自己人!”严先生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齐单。 第二九二章 死斗(上) 人言道,“不知者无畏”,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假设今儿站在这炮口面前的,是一个老农,这辈子出过最远的门是去县城赶集,听过的最厉害的人物是评书里的高手,那他自然不会觉得这轮子上载着的、无非是深一点儿的猪食槽子有什么可怕的。 但恰恰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面对这两门大炮才会令人感到恐惧。 严先生吓得逃跑,情有可原,但你一边儿跑一边儿还朝着对方“投诚”,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不知者无畏——齐骏当然也有“不知”之事,所以他到现在为止还只畏炮口。 严先生,自称姓严,单名一个“弼”字,齐骏也是觉得这严先生名字对于辅佐自己来说大吉,所以才有所偏爱。 但严先生的真名呢……叫做陈炎弼,在看到这个名字之后,想必很多事已经不用解释了吧? 不过,我还是得解释一下,已经长达一百章没有出现的陈公子,其实也是一直活着的……或者说,他一直默默无闻地承担着最艰巨但也最艰苦的任务。 你以为,贺难也好,关凌霄也罢,是凭什么“算无遗策”的? 还不是因为陈炎弼给贺难提供了堪称恐怖的信息量?而就是依靠着越来越大的信息差,贺难与关凌霄终于打赢了这场暗战——就拿最为凶险的一场来举例吧,也就是那场奠定了胜局的反伏击。 陈炎弼给贺难提供了齐骏所派遣的人员名单、器械配置和最为关键的路线,所以贺难才能“刚刚好”以略胜对方一筹的战力几乎零损失的俘虏了对方的数位大将,从而为今日的局面做出完美的铺垫。 这……就是情报,和情报人员的价值所在。 在贺难的棋子中,魏溃和燕春来是毫无疑问的两架战车,而陈炎弼最多也就是士、象之流,或许从贺难安排他这个相识没多久的家伙去结识齐骏的行为来看,把他当作一枚可有可无的小卒也说不定。 但就是这颗从未引人注意过的小卒,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影响着战场! 其实陈炎弼和贺难魏溃认识的也没有那么久,犯不上为了贺难去玩儿命,但陈公子最终依然选择站在贺难这一边的理由也不难理解——贺难救了他的命,他要还这条命的恩情,而且随着他越了解齐骏,他就越觉得齐骏这个人如果真实现了他的野心,日子好像还不如现在太平。 ………… 陈公子把上嘴唇粘着的两片小胡子撕下来,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本来这就是他用来扮老的道具,至于他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倒是真的——毕竟他也出身于茂林陈家这种名门,最擅长的就是做生意,若不是因为他这个血缘上的堂弟的存在,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挑起陈家家主这个担子了。 在出发之前,贺难自然是通知了齐单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陈公子安全撤离——如果卧底连这点儿待遇都得不到,以后谁还会为你卖命呢?而为保万无一失,他还特地让小郁在临走之前“速写”了一副陈炎弼的肖像,而齐单经过一番比对,也是放陈公子安然入阵。 忽然,齐骏的马车又有异动滋生。 那魁梧无匹的海格力斯竟然委身从厢舆里冲了出来,只见他一个虎跳便跃上马背,然后双手猛勒缰绳,将那马头勒的调转方向,然后一挥马鞭,连车带马便撞了出去。齐单手下锐士匆匆结阵欲阻,但却被海格力斯夺取了一条长枪,这莽汉横枪一推,竟然将方阵最前列的数名战士推的趔趄连连,向后倒去。 而海格力斯占了便宜却也不多做纠缠,驾车抢了条路径直撞了出去,那马也端得是匹神骏,总之顷刻间便只留下一路音尘。 有海格力斯开道,后面的几架马车也跃跃欲试,但立刻就被反应过来的盾墙团团围住,而他们之中又没有海格力斯这种万夫不当的狠角色,只得束手就擒。 “穷寇莫追。”齐单轻声示意手下军士们转向进村,而自己又是挽弓射箭,这次他引燃了箭头上捆绑着的油包,只见一道火光自天幕上划过,正朝着齐骏离去的方向,“自有人追。” 老大就应该有老大的范儿,出身于顺风镖局的这些军士进村冲杀,而齐单却闲庭信步地走在最后,和陈炎弼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陈炎弼也不愧是贺难点名要护住的人物,就算跟齐单也能搭上话头。 倏然间,人群之中又杀出一骑,正是魏溃,只见他看也不看周遭一眼,直接就迈过人丛,朝着齐单火箭的方向追了过去——他本身就身强体壮,寻常马匹几乎吃不住他的重量,所以这回他也没挂这那对奇重无比的双戟,而是随便抓了条枪就沿路追杀了过去。 这村庄的三条大路,分别由齐单、贺难与燕春来三人带队围住,而贺难主要负责的,就是灭火——这村庄周围密林遍布,若是不将火情遏制,恐怕整座山都要烧的光秃秃一片,而且贺难也需要将那仓库中的原材料保留下来一部分作为罪证提交;而燕春来这边则率领萧克龙及一众官差将商会成员尽数逮捕。 当然,就算商会大厦将倾,好手尽损,就连老大都跑路了,这些成员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而拼死突围之下竟然也爆发出了不弱的战力出来,整座村庄之内血流成火,尸横遍野。 “二哥,你去接应一下老魏吧。”贺难皱着眉头挤到燕春来边上,明明现在战局已定,但他却莫名地有些担心:“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燕春来答应下来,双刀斜挂鞍前,又点了几个人一同沿路追了过去。 ………… 鎏金鞍前响鸾铃,银丝弦上三五声。这一路上,听得鸾铃乱颤,魏溃只恨自己胯下这匹马脚力不够快。 当年意外成为搭档的“神骏”、驴头马癞麒麟倒是涉水拔山如履平地,但这厮生性机警胆怯,当年在战场上屁股中了一箭之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征,癞麒麟也是天生没什么心气儿的主儿,就算是拉磨都比打仗来的起劲儿,魏溃也只得在探亲的时候把这家伙留在家里。现在想来若是当年癞麒麟还随自己一同征战,或许还真能靠它那日行千里的神速把事情挽回。 不过这匹马虽然比不得万里挑一的癞麒麟,但也是精料饲养出来的宝马,而海格力斯所架的马毕竟还拖着一架车舆,两行人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近,追上对方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果不其然,海格力斯望见前方大道,准备遁出密林之时,斜刺里魏溃杀来,枪锋寒光夺目。而海格力斯也是马术极其高超的狠角色,不然也不可能从盾阵里直透重围,一个“漂移过弯”竟然连人带车都闪过了长枪,只是可怜了那马夫,魏溃第二枪扎来他却没有那么快的反应,被一矛从车上掼了下去。 这两位都是举世难寻的铁汉,四目相对之下,了断之心已生,海格力斯也是一贯的冷漠严肃:“大人,看来您得独自逃命了。”还不等齐骏接过他手中缰绳,海格力斯已摘了夺来的那柄长矛,一跃而起,激起地上烟尘阵阵。 “看来要是不把你干掉,是没办法抓住这家伙了啊……”虽然还有任务在身,但魏溃也知道如果不把这碍事的家伙给除去,想擒获齐骏也是痴人说梦,而且看海格力斯这个体型也知道,对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和自己同一吨位的对手。 直到齐骏驾着马头也不回的离开,海格力斯才把注意力转向了魏溃:“来。” 第二九三章 死斗(中) 对比两人的体型,不难看出魏溃要稍高个一寸左右,而海格力斯看起来更壮——或许是因为正三角形的身材比魏溃这种倒三角看上去更胖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是在各自的民族中也好,还是在全人类范畴内也好,都是无可争议的“巨人”,极端的力量类型。 魏溃向来是个不喜欢占人便宜的家伙,就算重任在肩也要保持自己的原则,这也难怪病猫前辈这么喜欢这个半道徒弟,既然海格力斯步战,那魏溃也绝不会骑着马和对方交手。 长枪算是魏溃所用的单耳戟的原型,也是魏溃最为熟悉的武器之一,但他的枪法和寻常人可不太一样,基本上都是单手持握当作单鞭或锏来抽的,而海格力斯显然也颇擅于此兵器,两枪相错之际攻守不断易形,你来我往。 “你在商会里……能排到第几?”魏溃久违地被挑起了兴趣,在海格力斯反握长枪招架住自己当头一劈的时候问了出来。 面对魏溃的好奇心,海格力斯显得格外冷淡:“现在的话……第十左右。” 这话让魏溃顿时一愣,第十?就算你想抬高同伴的实力也不是这么个吹法吧?如果你这家伙只能排到第十,那岂不是还有九个比你还厉害的高手? 倒不是说魏溃不信——如果商会真能拿出九个比眼前这个壮汉还要强的高手,那为啥不让他们去参与天下群雄会呢?非要派须原贺和皇甫让这俩家伙来? “那看来你们的第十今天要换人了……”话音未落,魏溃暴喝一声,挺枪如蟒翻身,方才还被轮的像个锤子的长枪陡然间变得凶诡灵动,枪锋一扫便直向海格力斯的怀中搠去。 然,海格力斯也非寻常人物,但见他退步半尺,轻拨枪尾,便给自己留出了一个还手的空间,任凭那蟒蛇左冲右突,却始终穿不过海格力斯的包抄围剿。 “我好像明白你这家伙在干什么了……”读懂了对方的行为,魏溃没来由的一阵恼怒。 从开始到现在,海格力斯其实没怎么做出过像样的攻击,但防守遮拦却是密不透风,使得魏溃难以寸进——这是在给齐骏的撤退争取时间,而反观自己,居然还沉溺在幼稚的比较当中么? 念及此处,魏溃向后一跃退出战圈,将手中的长枪一撅两断,他这吊诡的行为举止让海格力斯也为之一震:“嫌这武器不好用是么?” 没想到,魏溃居然点了点头,而随着他胸口的起伏,狂化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完成:“如果要杀了你的话……拳头更好用。” 如果说燕春来的步法如鹄雁,关凌霄的身形如鬼魅,那么魏溃的体格就是牛象,扑击似虎豹风雷! 横竖拳·悬针、垂露! 两招势不可挡的直拳飞裂,海格力斯显然还没领教过狂化之威,在此处竟然误判,而代价就是被一拳击中胸口,胸骨似乎都裂开了一道缝隙,而另一拳直接将枪杆拦腰斩断! 三百斤重的力士,竟然被魏溃一拳打的倒退了十步。 “呼……”海格力斯再站起来的时候,却和方才完全不同了,这夏日的尾声之中,他的嘴里竟然吐出了白烟:“看来不把你杀了,我也走不了。” 魏溃狂笑一声,粗犷的面目上充斥着战意,他一把将自己的上装扯去,将一身狰狞伤疤暴露在外:“想杀我的人多了,这里的每一道疤都足够要了我的命……只可惜阎王爷不收我啊!” “看来你们的阎王不太喜欢你,不过我们的死神不是那么挑剔的人。”海格力斯这一脸冷漠的家伙也说了句垃圾话,然后他缓慢而有力的拧了拧自己的手腕:“现在……那我就让你领教一下,商会的第一。” 魏溃误会了海格力斯的意思,他口中的“第十”指的是自己使用长枪的水平,而他现在所说的“第一”,正是…… 不要以为像他们这种体型的人就很慢,反而一身强健肌肉所带来的爆发力远不是贺难这种小鸡仔般体格可以比的,海格力斯冲锋的样子像极了一头狂飙的犀牛,魏溃正欲一拳将这头犀牛截停,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自己击中对方的刹那,海格力斯的双手已经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克里特之坠。”海格力斯的嘴里念叨着魏溃听不懂的音节,然后将魏溃整个扛起来玩儿了个背摔。 正如“海格力斯”这名字一样,克里特也是神话中的一员,只不过它是一头被传说中大力神所制服的会喷火的发疯公牛——而海格力斯这招式名字的取材正来源于此。 魏溃那同样三百斤左右的身躯就这样被海格力斯的双手托举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儿之后坠地——魏溃对抱摔缠斗的技术也略有涉猎,这是他本来用在芮无勋身上的手段,但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那点儿摔跤的技术比起这家伙来实在是逊色太多了。 他抗摔芮无勋,主要依靠的是力量,而海格力斯这招施展出来甚至要比自己省力一些,这就意味着他用相当强大的技巧代替了蛮力。 “尼密阿之擒。”同样类型的招式,大力神曾用这招扼住猛狮的咽喉,使其无法张开血盆大口撕咬自己,而魏溃的脖颈也被海格力斯圈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 丷锤,魏溃最喜欢招式之一,在即将被山脉一样的手臂勒杀之际,魏溃双拳比翼齐飞,挥打在了海格力斯的眼睛上,眼眶处传来的剧痛让海格力斯不得不松手,也正是这一回合的攻势没能延续下来,让魏溃又击出一拳。 劈拳如浪头翻涌,砸在了浓密络腮胡子的边缘,海格力斯的牙都被凿出来一颗,不过无所谓,那颗本来就是假牙——在确认了自己的视力没有受到影响之后,海格力斯对于牙掉了这种事是没有任何顾虑的,一个擒抱就将魏溃扑倒在地,然后就是疾风一般的连打。 在拳法上,海格力斯也没有弱于魏溃多少,至少没有二者摔跤技术的差距那么大,而魏溃也是渐渐全然抛弃防守,在双臂护住头挡住了前几拳之后也朝着海格力斯的脑袋猛抡,只不过魏溃躺在地上,而海格力斯骑在他胸口,从手臂发力距离的角度来讲明显对方要更占便宜。 打到两人满头满脸是血的地步,魏溃终于变招,一肘横击在海格力斯的腰上,西方大力士的身形晃了一晃,便被魏溃搬开。 “给我去死!”魏溃双拳齐出,两柄铁锤合力凿将过去,而海格力斯稳住身形之后也探出双手,将魏溃的拳攥在手里。 而这下也正合魏溃心意,他立刻化拳为爪,二十根手指头七扭八歪地交错在一起,开始了最原始、也是最纯粹的角力。 在此之前,无论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没有遇到过能和自己在纯力量上能够抗衡的家伙——一个都没有! 就算是宝音和尚,在谈及魏溃的时候也不得不说出“唯有柔衣可解”,作出力量上的示弱;而海格力斯曾经在斗兽场上所向披靡,连狮子都被他徒手格杀。 谁在角力之中胜出,谁就拥有当世最强的力量! 不仅只有魏溃动用了狂化的力量,海格力斯的手臂也因为某种特殊的体质而变得膨胀,而两人的表情也随着拼命地释放着力量而变得扭曲,血液和唾液横飞。 吼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山林之间,犹如两头野兽,而魏溃也在此刻将狂化推至顶峰! 海格力斯脚下的大地,土崩瓦解。 第二九四章 死斗(下) “海格力斯”是西方神话中的大力神,也是商会授予最强勇士的一种称号。 至于这个在商会中被称为海格力斯的人,他没有本名,或者说时间已经足够久地让他忘记自己的本名是什么了。 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代号,取名就是为了让别人称呼自己,而非自己称呼自己,既然这世上同一时刻只能存在一个“海格力斯”,那他就叫海格力斯也没什么不妥——不管别人对于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看法,至少海格力斯是这么想的。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是一个奴隶,而他的主人为他所取得绰号,叫做“怪兽”。 因为他真的很像一个怪兽,年仅八岁的时候身高就接近八尺——“这他妈是八岁?”应该是他那一年内听到的最频繁的话了。 而怪兽也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他的主人是一个角斗场的经营者,而培养他的目的就是看中了他身上那惊人的潜力。 “怪兽”果然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角斗士,甚至用前无古人这样的溢美之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从强壮的人类对手到狮虎猛兽,从一对一百的不公平决斗到面对曾经的角斗之王,“怪兽”所向披靡。 而他在角斗场之中所面对的最后一个对手……正是商会中的上一位“海格力斯”。 按理来说,在商会中拥有这个称号的家伙地位很高,高到就算被扫地出门也绝对不会沦落到去角斗场和人以命相搏供人玩乐,但那是个一生中都写满了“不服”的家伙,在听到有人将一个角斗士与自己相提并论之后,他对这种说法感到嗤之以鼻。 这样看来,上一任海格力斯倒是颇具有些“科学精神”,显然他信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他成功地验证了这个被称为怪兽的最强角斗士的实力,也成功地把自己验死在了角斗场之上。 和代表长生盟出战少年英杰会的新暹国少年那猜从事的“打黑拳”类似,角斗场的规矩更加血腥残酷,也更加简单——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弄死对手”,而怪兽在“弄死”这方面的经验与天赋无人能及,他成功把观众扔进场内的铜币塞进了前辈的胃里,直到第四枚铜币卡在了对方的喉管。 而怪兽也因此被商会吸纳,接替了上一任海格力斯的位置——尽管这个过程充满了争议,也有很多人对此表示不满,但该称号从商会建立伊始便制定了特殊的传承规则。 或许有人难以理解,像怪兽这么强大的角斗士,早就拥有冲破枷锁、杀死主人的能力,那为什么他一直甘愿当一个供人取乐的物品呢? 但若是他在此之前就选择放弃角斗士的身份,或许也不会和商会产生交集。 海格力斯这一生也算是一个传奇了,凭借着自己超群的武力从一个奴隶翻身成为商会的重要成员,但有些东西并非是身份的改变就能够抹去的,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或者说非常死板——就像是寓言故事中那头从小就被锁链困住的小象一样。 但我们根本无法断定这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就像我们也不能知道我们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对于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一样。 海格力斯所做出的选择,名曰“忠”,无论后人评判其忠诚的部分里是否含有愚鲁和无知,但因为忠诚,他选择挡在齐骏身前,为商会那岌岌可危的局势和摇摇欲坠的未来转日回天。 所以,他绝不能在此地倒下! 为了自己所效忠的商会,海格力斯宁愿抛弃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尊严和这个称号所承载的所有荣耀,“仙馔密酒”的香气在他的咽喉处爆开,他竟然在完全狂化的魏溃面前重新焕发了力量! 就在此刻,二人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体能推到了极限,在两股盖世神力的对撼之中,又不约而同地被推开! 就连他们本人也不知道谁在这场最强对决中赢得了关键的一手,但从他们双脚之下所犁出的沟壑来看…… 海格力斯倒退了三丈一尺,而魏溃……三丈一尺零一寸。 “你多大年龄了?”海格力斯的双臂自然下垂,但骨骼已经有些疼痛难忍,他忽然隔着开裂的丘陵看向魏溃。 魏溃这边儿也并不比海格力斯的状况好,但他向来有问必答:“二十有六。” 听完魏溃的答复,海格力斯不禁望了望天,他今年整整比魏溃大了十一岁。 这十年之间的年龄差距,可完全不像二十岁的成年人打十岁的孩童一样轻松——四十岁是人生的一道关卡,绝大多数人的体能都会在四十岁左右达到巅峰,而过了四十五就是该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海格力斯还会有十年的巅峰期,或许他这种惊人的体质会延续的更久也说不定,也或许他也可能因为过于强壮的身躯所带来的负担而更早的迈入衰老……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刻,海格力斯清晰地认识到,就如同当年的他一样,眼前这个东方巨汉还会有着长达二十年的成长,这对于商会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我要将你在此地扼杀! “再给你十年的时间,或许今日的我也不会是将来的你的对手了……”作为商会的最强战力,海格力斯竟然慢慢用自己不算纯熟的汉语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示弱——他需要让这个对手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看来你的意思是……至少现在的你比现在的我要强咯?”魏溃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恼怒,事实上他一直都敢于承认他人的强大,并奋起直追——他是天生为了挑战而生的狂人,如果没有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反而会觉得无趣。 海格力斯的喉咙没有再发出声音,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魏溃的问题——对方的增援迟早会抵达,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算连拼命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海德拉之斩!“神话中不死的九头蛇,却也为大力神所斩杀。海格力斯化手为刃,朝着魏溃的脖颈横劈一掌。手毕竟还是肉做的,无法像刀刃一样将人的脑袋整个儿砍下来,但哪怕是魏溃这等坚实的骨骼如果被砍中,也会被当场打断颈骨。 而魏溃则又以垂露一拳为应对,二人各出极招,却只是为接下来的一场大战拉开了序幕而已。 发挥出超越极限实力的二人之间的战斗,比前一个回合更加惨烈,每一招下去都会导致对方的骨头和内脏受到极大程度的损伤,但他们都完全忽略了疼痛的存在,下一拳永远比上一拳更快、更强! 仙馔密酒的效力已随着血液流遍了海格力斯的全身,而狂化也让魏溃化作一口燃烧的锻炉,这外物与内力的分别强化让他们的五感变得十分敏锐——他们已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魏溃久经沙场,对于根据马蹄声判断距离颇有心得:“现在你还有大半柱香的时间。” “我猜你不会选择拖延时间。”海格力斯不惜激将,只要魏溃仍旧保持和他对攻的姿态,那他就能赢。 而魏溃,就吃他这一套:“来,让我看看你最强的一招!” 无形的香火在为他们的生命终结做出倒计时,而完全摒弃外界一切干扰的二人彻底疯狂,每一招都指向了对方的要害,而在这般纠缠之中,海格力斯终于觅得良机! 最强的一招,和最强的一招! 刻耳柏洛斯之绞。 大力神十二伟业中的终章,传说中的英雄用绞杀的方式制服了这凶恶的三头犬,地狱的守门巨兽,并将其送回冥府,而它作为必杀的一击再不会那么完美——海格力斯已抱着必死的雄心,将魏溃一同拖入深渊! 但……抓取却意外地落空了。 因为魏溃在最后一刻让狂血冲破了身体的桎梏,汹涌的血流使得他的速度快出了一线,而正是这一线……让他也完成了他的杀招。 横竖拳·一拳。 双手合抱成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横线,而线的终点,正是海格力斯的心脉所在。 ………… 燕春来抵达之时,这狼藉的战场让他这遍看生死的人也不由得感到心怖。 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见两人都一动不动,燕二哥赶紧走上前查看魏溃的伤势,倒下的魏溃已经开始七窍流血,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血葫芦,就连呼吸都难以探测,但所幸还能看到他的胸口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燕二哥连忙将他扶上马——齐骏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现在必须要把魏溃的命给保住。 在带上魏溃准备撤离之时,燕春来又看了一眼那个站着的人。 海格力斯仍然像生前那般像一道铁壁屹立、昂扬不倒,表情中写满了决意,唯有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了一个被血肉所包围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