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 穿越 穿越 游魂般地李沐子诧异,老天既然让她从现代穿越到大夏朝,作为养兽宫女生活了这几年,为什么又要再次剥夺她的生命? 仔细想想,难道是自己生活逸,只喂喂猫,逗逗猫,溜溜猫,而没有去轰轰烈烈,精彩纷呈地去勾搭皇帝,搅乱后宫,所以他老人家看不过眼? 无论如何,她是真的死了吧。 即便她安守本分,也一不小心被搅入了云波诡谲的局势。 那女人轻易地一挥手,她就被处死了。 她忘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在“宫花寂寞红”的古代皇宫呢。 这一次,应该要真正下地狱了。 或者是入天堂? 脑袋犹如被人绞紧一般地疼起来,不过三次呼吸的时间,她就从人冷汗涔涔地漩涡里脱身,头晕目眩地抬起眼。 入眼犹是覆着琉璃瓦的红砖宫墙。 “啊呀,云侍御——”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裙边被什么一绊,让她整个人向前倒去,然后是纷杂的惊呼。 前边人像多米诺骨一样的倒下,吵闹的景象萦绕在耳边,身体先是剧痛阵阵,而后陡然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离开了。 淑妃正坐在肩舆上,惬意地看着最新一批入宫的侍御战战兢兢地自底下走过,那不时仰望欣羡的眼神,深深取悦了她。 她招来自己最信任地宫女嘉兰,微微倾身:“今次的选秀……” 嗓音如流水,静谧而温柔。 猝不及防地,座下的肩舆倏尔一倾,整个向前翻倒,女子鬓边簪的珠宝累丝朱鸟的发钗即刻滑了出去,“啪”一声碎在地上,她轻呼之下抓住了紫檀木制的护栏,秀长的指甲嵌折进些许,疼地断裂开来。 幸好椒风宫的宫人最是有序,后头两个被撞的一晃,立刻双脚下蹲使重心向下,跟地上一扎,又稳稳当当地扛稳了,一抹额头,满是冷汗。 淑妃眼底划过一丝浅淡地阴狠,指尖的疼痛仿佛全然不在,温声问:“是谁?” 正将发钗捡起的嘉兰一个哆嗦。 她最知道娘娘的脾性,如今娘娘问的不是“怎么回事”,而是“是谁”,可见是动了真怒。 就是意外,也要找个人来当替罪羊,好让娘娘泻火。 恰好身后“云侍御——”这般地呼声连连传来,她回望一眼,那个众人口中的侍御膝盖磕地,正昏昏扶着额头想站起来。 而她身边围了一圈新人,皆是站立在那儿,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嘉兰定一定神,快步走到肩舆旁,回话道:“娘娘,是一个莽撞的侍御,姓云。” “叫她随本宫先进来,其余人外头候着。” 嘉兰听毕一福身领了命,眼见着娘娘的肩舆抬到春怡宫跟前,方用帕子托了那一根金镶宝发钗,走到新侍御们的跟前。 新人里的孙朝思抢先一步,十分担忧地问:“这位姑姑,不知方才那位娘娘可有妨碍?” 嘉兰看见她眼中飘过的一缕得意,是冲着刚刚站稳的云侍御去的,心下了然。 无论如何,冲撞了仪仗的到底是这位云侍御,甭管人使的什么招,眼下倒霉顶缸的也只能是她了。 按品级,嘉兰比她们还要高一级,即便她们未来是主子,如今也不用行礼。 她点了点头以示知道对方的关心,神情带着淡淡的傲气:“淑妃娘娘唤这位云侍御先行入殿,还请各位侍御在外稍等。” 众人一听是淑妃,当即对她又恭敬了不少。 而对那道命令,不少人幸灾乐祸地表明完全服从上命,倒还有几个眼里关怀。 嘉兰也不管,只将那步履踉跄,瞧上去撞的晕晕乎乎地云侍御带进了春怡宫的侧殿。 富丽堂皇的殿内,除了自家娘娘,两边下手还各自坐着汪婕妤和钱丽仪,此时正抢着功安慰娘娘。 “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竟敢冲了娘娘的仪架。” 钱丽仪忧心忡忡地蹙着一双柳眉,神情间的愁思再真切不过,“娘娘喜好事事从简,一贯是不戴护甲的,这回伤了手不知皇上要怎么心疼呢。” “可不是!偏趁着娘娘的肩舆过殿的时候闹,谁知是不是蓄意的。” 汪婕妤立即接了话,只是掩饰的功夫不到家,偶尔露出的好奇意味让这关心显得不真不实。 “依我看,这帮新人就没个能省心的!” 座上偏是淑妃这个当事人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气恼,只是悠悠听着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为她出气。 她持一盏香茗,双眸微阖,端坐的姿态舒展,犹如江南桥底的水波悠韵,风流婉转。 被再次穿越地事实震惊了的李沐子晕着头,摇摇晃晃地跟着一个宫女迈进宫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云露给淑妃娘娘问安,娘娘万福金安。” 事实上,她没觉得有丝毫放松,反而全身一凛,心里没有片刻的犹豫挣扎,深谙礼节的跪了下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露,就是她这具身体的名字。 刚刚她晕眩不知周遭事的那一会儿,就是因为全盘接收了对方的记忆,信息量太大,不得不快速地在脑海里寻找当前需要的信息。 幸而这不是她头一回穿越了,比起第一次,实在不知好了多少。 她接受的还算从容快速。 眼下的情形,显然也不允许她弄不清状况。 “托你的福。” 淑妃淡然含笑的一句话,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愤慨情绪,性子直接的汪婕妤当即冲李沐子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金安,金安,你把娘娘的肩舆都撞翻了谁能金安。 不过是个新入宫的小小侍御,谁给你撑的腰让你在宫里头也敢横冲直撞? 今儿撞了娘娘,改日再撞了皇上,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你赎罪!” 钱丽仪轻轻地一咳,正挣表现地汪婕妤才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 “娘娘自然玉体和安,但这是上天庇佑,不能就此掩盖云侍御犯的错。 有错当罚,云侍御可认错、认罚?” 拐着弯说娘娘安不了,诅咒完了又妄议圣上,这就是个没脑子的女人。 也不知淑妃娘娘怎么瞧上她了。 没想到自己还有认与不认的选择权呀? 李沐子惊讶的笑嘲。 皇宫里的女人装腔作势的样子与她那一帮损友颇为相似,只是这些人是口蜜腹剑,她们呢,是嘴上刻薄,唔——心里也刻薄。 “云露无意冲撞了娘娘仪架,自当领罚。” 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想起原先还是聋耳宫女扶疏的时候,尤其对跪人磕头的礼仪排斥。 她可以把任何礼仪做到优雅流畅,除了下跪这种有折辱人性质的“礼节”。 不过在这个时代,一切抵触皇权专/制的行为都是不被接受的。 挨了几记窝心脚之后,她就咬牙切齿的学乖了。 后来她就恨恨地想,只当跟前儿的是死人,死者为大,给死人墓碑磕个头不为过。 “阿韵准备如何罚她?” 淑妃像是终于起了兴致,平举一搁,将茶盏放到一边。 如果此时与她的眼睛对视,就会发现她眼里深含的森然戏谑,就像在准备给一只小白鼠做实验,带着漫不经心的逗弄。 钱丽仪虽不如嘉兰那样侍奉淑妃左右,以致深知淑妃的脾气秉性,偶尔倒也能猜到点上。 “臣妾听说这一回的题目是品味珍馐美馔?” 她沉吟须臾,先提了一问,看模样,却是胸中已有成竹。 淑妃也由着她吊了一吊胃口,然后听她接着道:“臣妾知晓娘娘仁慈,不喜用严酷的惩罚。 臣妾便想着,不如叫她现下就吃个饱肚,一会儿子有美味而不得尝,也算是个惩罚了。” 这话要换个少女来说倒是俏皮,经钱丽仪一道明,却有深意。 既然是用品尝美味佳肴以获得皇上关注,那不能一尝以言明滋味,可不就意味着不得君王恩顾? 再想深一些,如果吃的肚子满胀,到了宴上不止不能吃,还要一闻到香味就吐出来,君前失仪,会是怎么样一个下场? 钱丽仪深看一眼下面跪着的人。 眼前这个云侍御肌肤粉腻白皙,容貌清新可爱,虽因年岁之故身量娇小,那一袅纤腰已初现端倪,是时下最流行的身姿,即便微丰的唇瓣与时人的喜好不同,也难说往后成就。 按淑妃的意思,必是要折辱她的。 酷刑她们不敢用,轻轻巧巧地掌嘴下跪,修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说不得还能在皇上面前讨个可怜,就像盛宠至今的怜妃。 趁她还不能飞,自是要彻底折了她的翅膀才好。 这番话要是换个人说,说不准就听不出对方的意思。 但是李沐子是谁? 她在现代也是豪门大院里养出来的大小姐,叔伯姨婆不必她应付,但父亲花心风流,不知多少个私生子、私生女是从别的女人肚子里蹦跶出来的。 母亲除了像寻常贵妇一样外出交际、保养自己,就是在夫妻俩的房间里散发忧郁伤心的气息。 从小她就知道,想要得到父亲和母亲的宠爱关怀,就得自己争,自己抢。 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那么点爱,她讨得不容易。 她和那群兄弟姐们玩这“游戏”玩了二十多年,赢得多,输得少。 心里累,也是因为曾经对父母还有所期盼。 淑妃不说满意与否,只是浅浅一笑。 那笑也似春水,入宫这般长久的时日,仿佛还没能掩盖她少女时的风姿。 “值当什么。” 她拂了拂袖,搭着嘉兰的手站起来,“小女孩儿家家的,开不起这样的玩笑,轻拿轻放就是了。” 她和钱丽仪的小心翼翼不同,出口气心里舒坦了就罢,半点没把这个小侍御放在眼里。 钱丽仪点了点头,送离淑妃,对李沐子扬起深深地一抹笑。 依旧是准备了吃食,正是如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小时候常吃的猫饭,将精致的几样宫廷菜倒扣在一个盘里,然后——放在了地上,份量倒不多,折辱的意味不必言说。 对方没指明了要跪,李沐子干腿放一边坐在地上,在宫人的注视——或者说是监视下,吃着放入大量咸盐的猫食,味蕾渐渐被浓到极致的咸味麻木了。 然而这般羞辱,都没能让她的冷静丧失。 丧命之痛,饭食之辱,连番的打击彻底戳破了她自己杜撰编造出的“度假”时光。 她骤然醒悟自己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卷进争斗的漩涡里,为什么要乖乖把脖子伸到别人面前,而不是拿起武器战斗? 别说,过了几年苦日子,她对那衣来伸手的腐败日子还真有点想念。 她将最后一口猫饭吃进肚子里,心里做下决定。 以后,她就是云露。 皇帝 皇帝 圣上在春怡宫邀宴,正殿上,妃嫔几人端持姿态坐于上首,叠袖身前,含笑看着底下数不清的锦衣华裳,娇姿百态鱼贯而入,分属两列坐于食案之后。 “云露,你没事吧? 淑妃娘娘有没有对你……”与云露同属一屋的阮湘怡在看见“室友”姗姗来迟之后,不禁倾身相询。 云露亦稍稍附耳去,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斥责几句。” 上座的钱丽仪轻扫一眼,见状露出一个难以言明地微笑。 “那就好。” 阮湘怡松了口气,蹙起的眉尖不曾缓,又道,“我看见是孙朝思作得怪,她也忒大胆了。 不过是昨日你不留神踩脏了她的裙摆,她已泼了你一身水,晚上起就发着热,我正担心你见驾时失了仪态,没成想她见你身子不稳,就顺势踩住了裙摆,也不怕淑妃娘娘连她一同责怪了去。” “她推的时候恐怕不知道那位是淑妃娘娘吧。” 云露勾了勾唇,“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她家世好,不免仗着身份胆子大了些。” 烧了一晚上,担心叫来太医就参加不了宴席,所以原主一直苦撑着。 结果反倒便宜了她。 尽管淑妃先行教训了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受惊想出一口恶气罢了。 凭她如今的仪仗派头,足可见其对后宫的把持力度,除了怜妃和皇后,想知道这些事发生的真正由来,再简单不过了。 孙朝思吃这记教训,不过是迟早的事。 皇宫里更看重的是皇帝的宠爱,而不是家世。 阮湘怡等家世低的没少被她欺负,听了这句不免愤慨:“什么家世好,她父亲是嫡支庶出,她也就算不得了。 不过是仗着孙家的势而已。 要不然也不会养出这样的做派,比我们小门小户的还不如,没得让人看不上眼。” “世家族里,最是边缘的人最爱仗势欺人,反倒是正经的嫡脉因着好教养,不肯做这些辱没家族的事。 咱们心里有数,何必与她计较,皇上也未必看得上她的性子。” 云露笑着安慰,她如今这副模样生得好,眉眼儿一开,自有清新抚慰之态,让人不觉去了焦躁之意。 再将话题一错,就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到了别处。 “倒是皇上,往年选秀皆是各展才艺,今年怎的如此不同?” 阮湘怡腼腆笑笑:“这个我倒是听寄灵说过,她家世不错,难得的是人善可亲,这些都肯说与我听。 原是循的祖宗旧制,这回却是皇上自己起的意,听说当今一贯是好玩的性子,做什么都要闹出些花样来,这两年倒是收敛了,不过谁晓得他又对选秀来了兴致。” “只是这样,倒对我们有好处。 寄灵说是有好几轮呢,层层筛选到最后。 那些家世好的自是早在皇上跟前挂了名,我们趁着这机会,多少总能分一点注意吧?” “好玩么——”云露思忖略笑,不过一刻就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二人还待再说,钟鼓乐声奏起,中庭的舞女曲袖折腰,袅娜而动,已示宴起。 宫人们皆手捧金樽玉盏,躬腰鱼贯而入,将美味佳肴奉予众侍御跟前。 云露与阮湘怡相看一眼,不再喁喁细语,就此正坐品赏佳肴。 淑妃坐在龙椅右侧下首,饮茶漱了漱嗓子,笑容可亲地起了头:“想来眼下妹妹们正在迷惑不解,为何第一轮考的是品膳罢? 既是皇上还要稍迟片刻才来,不如由我先来给大家解惑。” 没有用气势强大的“本宫”做自称,而是用“我”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借着第一回考官的身份,顺顺当当地抢在别人跟前笼络新人。 淑妃,不愧是比怜妃迟进宫,却要先她一步登上四妃之位的女人。 她嗓音徐来恰如一弯春水潺潺,沁人心脾,言语间却不失威仪:“相信在座的妹妹们都明白,皇家的尊贵,远非常人可享。 欲服侍圣上,得享尊贵,须自有涵养。 若只看才艺,各有所长,难以相较。 皇上以为,从细节处可知一人,方将选秀稍作变更。 还望妹妹们莫要辜负皇上的希望,能有出色的表现。” 在座不少家世不差的侍御们露出了笑容,显然对自己素日养成的“尊贵”深有信心,也对这位淑妃娘娘增添了许多好感。 “第一道上的鲜荔枝可以清清口舌,虽皇上尚未入席,大家亦可先自行计较,论一轮这盘荔枝的滋味。” 话语初落,一些侍御敏锐地发现殿内一角坐着的笔官,纷纷了然,看来就是现在开口,也能将自己的表现传到皇上面前,挣得注意。 “这是晁阳国的丹荔,果壳较寻常荔枝色浅,内里果皮却有不均匀丹褐色呈现。 纹理雅致,瓤厚而莹,香气清远。 是不可多得的良品。” 一向清傲的沈香萝沈侍御最先开口,她视线似有若无地瞥过上头坐的姐姐沈芬仪,在对方点头称赞她时冷冷一哼,只作未见,继续低头品尝。 淑妃给予她一个微笑,她抿了抿唇,脸色稍缓,却没有更多的行动表达。 对方笑容略深。 孙朝思抢得第二,回答也很迅速:“丹荔可入药,作用良多,能止渴,益人颜色以极提神健脑。” 这算是拾人牙慧,捡了沈香萝的鉴定成果补充了。 云露听到边上的阮湘怡嘟哝着“要是真考涵养,这等人就不该记她”,不禁以帕掩口,轻压下一声笑。 然后又别扭的轻甩了甩手。 因外公好茶,她小时候不懂事,有一段时间行为乖张,曾被揪去跟着外公煮茶、泡茶、养心养性。 一直到长大都没将这个习惯改掉,再加上做宫女时的境遇,古人婉约的作风,也算能扮得一二。 不过当宫女的时候也不用太过装腔作势。 其实阮湘怡的话多少是带着成见的。 最先说的人最占便宜,即便后面的人补上她不知道的细节,大家也多少会猜测她究竟是尝没尝的出来。 兴许不过是书上看来的特性,不识真物,等别人确定后硬补上去的而已。 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小官的女儿,见识不广,做宫女时不用说,被拘在笼子里眼瞎耳盲。 云露虽然在现代时被两边的老人塞了不少古今中外的知识,她也爱学。 但这个朝代她听也没听过,里面这些国还家的地方名更不用说了。 最糟糕的还是吃多咸盐后味觉彻底麻木,她刚刚尝了一颗丹荔,不止没有清口,反而觉得舌头发苦,滋味难明。 可不是一来就摔了好大一个跟头。 她深知枪打出头鸟,并没有想过在这一轮上大出风头,但是湮灭于众人更不可取。 殊不知古人曾把失宠的画面描绘的极详细,以警后人: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没点儿特色,能几十年不见天颜。 物质上会被怠慢到什么程度自不必说,就是生理上的需求,精神上的禁锢,也会让人发疯。 在宫里要想不寂寞到发狂,就得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所以女人们才会把心思都放到服饰美食、争宠斗狠上去了。 可不就是“寂寞如雪”惹的祸。 一盘荔枝直说到荔枝木的作用上去,大家尚且意犹未尽,阮湘怡好容易咬唇鼓足勇气地想发言,却听见殿门处传来一声尖响地:“皇上驾到——” 把话一咽,忙是站起身,垂手低眉,等到金丝龙纹锦袍的衣角自视线下一晃,方跪地磕首,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美人起身。” 皇帝随意落座,姿态闲散,噙一抹懒洋洋地笑意,语气颇为调侃。 只听那低沉慵然的嗓音里勾了一尾轻佻,就知其喜乐好玩的秉性。 云露在规矩之内的微抬眸看了一眼对方,她坐的远,入眼不过是一团明黄的轮廓,不很清晰。 很快,她又再次低了下去,随众人起身重回座位。 “说到哪儿了?” 淑妃作为在座身份最高的,理所应当地含笑回应皇帝:“皇上来迟了,臣妾担心妹妹们空腹难受,先让上了一道鲜荔枝,这会子都品赏完了。” “既是如此,就上下一道菜吧。” 皇帝不很在意地道。 淑妃温柔一笑,与宫人点了点头,对方立刻后撤前去传菜。 之后按照席宴上传菜的顺序,由主食到辅食一一端上来,不过因人员不少,多盛在精致的小瓷碟里,瞧上去倒比一同入筷要干净。 只是美味佳肴要品尝才能说与人不同的味道,照本宣科就没意思了。 倘若大出风头,她背后没有势力保她,还是小小的画龙点睛更适合她现在的身份,不会被人视为眼中钉。 运气好的话,也能引到一点皇帝的注目。 不过需要一个机会。 出彩 出彩 她一直不曾发言,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沉默许久,偶尔看向淑妃时一个瑟缩,惹得阮湘怡担忧地频频侧头看她。 两人一番动作,更引得对面的孙朝思若有所思,继而露出志得意满地笑脸。 挑衅地冲她扬了扬下巴。 她夹起一叨鲜嫩的鱼肉吃进嘴里,涩苦的味道弥漫,她却并不在意,反是悄然勾了勾唇。 想必对方一定是觉得自己被淑妃娘娘教训之后,意志消沉,无意答话? “淑妃娘娘,云露妹妹性子腼腆,不擅与姊妹争抢,一直未能有所表现。 还请娘娘给妹妹一个机会,让她品评一回这道‘鲤跃龙门’可好?” 孙朝思果然没让她失望,在自己抢答完之后,矫作姿态的请求。 因为皇帝的视线为此更长的落在自己身上,孙朝思显得有点兴奋。 她娘说过,私底下的不合不能表现在男人面前,男人不喜欢看到女人不懂事,争风吃醋。 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女人互称姐妹,友好和睦。 自己不过想试一试,没成想这么做,果然可以吸引到皇上的注意力。 站在淑妃身边的嘉兰听后神情一顿,附耳过去,与淑妃细细说了几句。 淑妃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唇边的笑弧更大,点头道:“孙侍御与云侍御姐妹情深,本宫无有不允的道理。” “谢娘娘。” 孙朝思身子一鞠,笑吟吟地将视线转到云露身上,“妹妹不必害怕,知道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哼,还能知道个什么。 众人都答完了一轮儿,你再要说,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阮湘怡也知道这一点,她和云露一样门户不高,见识差不多,旁人该说的都说了,现下让她们再说出别出心裁的,只怕不可能。 她也就罢了,云露一直没张过口,如果就此给皇上落下一个木讷寡言,见识浅薄的印象,往后就难翻身了。 心里替好友着急,面上不免露出一分,却让盯住这边看的孙朝思更加得意了。 敢踩我最喜欢的裙子? 我就能让你和它一个下场! 云露收回凝于孙朝思碟中的视线,不慌不忙地起身冲上座行礼,姿态从容,不见腼腆女子该有的局促。 她盈盈一笑,声如泉水叮咚,有着少女独特地轻快韵律:“云露远不如在座姊妹见识渊博,方才大家已将‘鲤跃龙门’的精华一一品评道出,云露再无补充之言。” 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让人别扭,不过还好,她只是不习惯,不是不会。 “妹妹……”孙朝思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复作担忧地神态。 以示她对这位妹妹的浅薄见识毫无所知。 众人虽听了云露的话心里舒服,却又不免嗤笑她小门小户出身,果然鄙陋。 “不过——”云露并没有就此告罪坐下,她话锋一转,又道,“虽无可品评,但我一心挂怀朝思姐姐,不免注意到姐姐用餐情形。 时人皆知,因冬气在上,腴在腹下;夏气在下,鳍脊在上。 冬食右腴,夏食右鳍方可尝到鱼的真正滋味。 如今近夏,姐姐却只品腹下鱼肉,未免不妥。” 吃的位置不对,可见刚刚说的品评的话,不见得是你真尝出来的。 末了,她又接着道:“姐姐为我好,我也不能让姐姐保持陋习害了姐姐,在此一说,却没有别的意思。 还望姐姐莫恼。” 她微露白齿,娇憨可掬,很有几分狡黠地可爱。 皇帝一口酒呛在喉中,却是笑的呛出来。 他挥挥手赶开要给他顺气的李明胜,浑不在意地自己咳嗽了几声算完,倒不比别的君王守礼守规矩,自有一番洒脱恣意。 人是清新可爱,话却辛辣。 有趣,有趣。 皇帝一笑,就好像亮了绿灯,其他侍御们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就连淑妃都掩了掩嘴,一时之间,殿内四处可闻清脆地“扑哧”笑声。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这不妨碍她们看别人的笑话。 为了掩饰自己的“见识鄙陋”,不知道的人倒反而笑的最大声。 孙朝思的脸皮涨红,却不敢在皇帝面前放肆,基于她自己前面塑造的形象,只是憋着气,尽量温和地道:“我怎么会怪罪妹妹呢。” “姐姐心怀宽广,妹妹有所不及。” 云露温吞一笑,把对方气噎了,方再次落座。 心怀宽广? 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昨天云露踩了孙朝思裙子的事,再想到孙朝思一贯以来的性子,怎么也不像以德报怨的人,刚刚的请命恐怕是特意挑了个刁钻的时候,想看云露笑话的。 这样的人怎么就心怀宽广了? 这词儿讽刺的可真到家。 这么一笑后,殿内的气氛倒是更热闹了,菜品陆续端上来,众侍御们评价时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风范教养,也不会争抢。 不管心里怎么着急上火,面上都是笑吟吟地等人说完再接上来。 自然是家世好的占便宜,一些宫里特制的珍馐美馔,门户低的人家断是吃不到的。 云露自那一番话后,也没再有所评价。 皇帝虽然觉得她有趣,但是很快就被其她人的言谈吸引了过去,津津有味地听着。 倒是淑妃挽袖偶尔夹一筷子作关心状,温温柔柔地笑容,引得他回以一笑,也亲自夹菜放进淑妃身前的碟子里。 底下座位靠近的侍御们年纪轻轻,见到这一幕不免羞红了脸,偷偷地看着皇帝的笑容和贴心地举止。 陛下真是体贴呢。 她们心头小鹿乱撞地想着,好好表现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盛宴到了尾声,最后一行身穿藏蓝宫装的宫人捧上了沏好的香茗,隔着氤氲的白烟,浅浅的花茶清芬盈鼻,云露享受地眯眼儿一嗅。 总算可以去去口里的咸苦味了。 兴许是因为麻木的味觉让人难受了许久,不像他人喝茶时浅啜轻尝,她虽然保持着良好的礼仪姿态,搁盏时比旁人要快上一些,杯中的茶更是少了一大半。 全不似别人只饮些许,浅尝辄止。 一直对她愤恨于心的孙朝思心里嗤笑不已,这样的做派还敢指点她怎么吃菜,要按她的做法,自己早被菜噎死了。 但她也没笨到无可救药,知道今日不可第二次与云露碰撞,到时候就算是不知道内里详情的皇上,恐怕也觉得她咄咄逼人,斤斤计较。 手里的茶盏一放,轻微的叩响引起旁边人的注意,她身子微微靠后,给一直讨好自己的姚芳蕊使了个眼色。 姚芳蕊心里一番计较,方抽出绢帕拭了拭唇角,下一秒却倏尔笑出了声。 因众人皆遵“静心饮茶”四个字,殿内安然静谧,并无品评理论的声音。 一旦出声,自成焦点。 她待众人的目光聚合来,才讶然地看着云露,吃惊道:“品茶重一个‘品’字,云侍御方才有关品尝鲤鱼的那一番话让我很是钦佩,怎的换成茶,就不重品法,改作牛饮了?” 话语说完,她似是才发现闹出的动静过大一般,不好意思的将帕一遮,羞涩的低头笑了笑。 将突如其来的质问行为,变成少女天真地不经心之语。 但气氛确实因此一滞,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到了云露食案上的那一盏茶上。 “让姚侍御见笑了。” 云露说完后不遮不掩,偏是举盏一口饮尽了茶汤,方乌眸轻弯,与对面一笑。 语声也犹如落玉清脆,仿佛对方不是在难为她一般。 “云露以为茶性最淫,著物即染。 因而在茶中添香花时,反是中品茶更为适宜。 若用上品的茶叶,反而茶香被花香所夺,白白可惜了好物。” “此中茶叶虽是上品,却被花香降了格韵,或品或饮,想来无有不可?” 言辞是客气,但该打的脸还是照打不误。 连这一点茶性都不懂,还好意思跑来说我牛饮不知品? 一席话说的姚芳蕊再也羞涩不起来,面色不免讪讪地,眼睛悄悄一溜孙朝思,见对方面色更加难看,忙收了回来。 这事论起来也不是绝对,难不成花茶就一定要牛饮? 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罢了,只不过她们没想到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女人竟能清楚的点出其中关窍,这才落了下风。 皇帝听她起头一句“茶性最淫”已是想笑,后头更是言之有物,不禁得趣的眯了眯眼,唇角的弧度上翘。 殿上的钱丽仪见状握住茶盏的手一紧,泼出几滴热茶在手背,疼时心里计较:竟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尝不出滋味了还能踩着人出头。 她极快地与淑妃对视一眼,轻轻一笑,缓拭手背时,打趣地对沈芬仪道:“想不到新来的侍御里,还能教咱们瞧见第二个沈妹妹。” 她和沈芬仪同级,一直不对付。 正三品可以掌管宫殿,对方掌着永宁宫正殿,她却迟迟得不到这个权利。 因此这些时日待淑妃十分殷勤。 这会子让她发现有人和对方走的一个路子,自然就想膈应膈应。 同时暗里给云露拉了一道仇恨,总好过自己出手。 “我一向学不得姐姐们的才艺,只好在吃食上头多用点心思犒劳自己,姐姐倒来打趣我。” 沈芬仪笑靥展露,仿佛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锐意。 心里也不知是不是真在意。 “就是了,”汪婕妤凑趣,“钱姐姐可别瞎说,沈芬仪的正经妹妹在底下坐着呢,仔细人家不高兴。” “倒是我的不是了。” 钱丽仪微带了一丝无奈,眼含笑意地觑向皇帝的方位。 奈何皇帝没心情,或者是没领悟到要和她玩相视一笑,拎着的杯盖一松,发出“叮”地一声轻响,而后松神后靠,俊眉斜飞,懒笑着看了眼沈芬仪:“能吃是福,朕向来喜欢香薇福气盈腮的模样。” 沈芬仪脸蛋微红,嗔了皇帝一眼:“连皇上都帮着姐姐欺负我,好听了说是‘福气盈腮’,不过是拐着弯儿说我胖呢。” 皇帝一笑过后没和她再腻歪,不过摆了摆手,像是一出精彩的戏曲落了幕,意兴阑珊地道:“今儿就到这罢,阿珏替朕收尾,朕累了。” 淑妃像是习惯了皇帝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微笑应了喏。 席间,她并没有再看云露一眼,似乎对对方超出预料的表现不置可否。 室友 室友 散席后,众位侍御陆续回到了永福宫,像是打完了一场战役,皆显露出疲态,回了自己的厢房。 管着永福宫的春芳指挥着一干“采”字打头的宫女,将热水端进各位侍御的房间。 “阮侍御、云侍御,奴婢已经将热水放在桌上了,请二位梳洗。” 采荷双手交前,鞠躬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半个时辰后会再来将铜盆端走。” “真是个死心眼。” 阮湘怡无奈地嘟囔,从木架上拎来干巾,浸入铜盆时回想道,“这是她第几回说了。” “宫里做事难免谨慎些,担心犯错。” 云露取下晃的她脑袋疼地发簪,发出舒服喟叹,“你听着就是了,不必叫她改。” 阮湘怡拧了巾子擦脸,嘴硬道:“这我当然知道……”云露没回嘴,只是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团凳上,静静看着她笑。 让她自己没好意思,自巾子里露出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俏生生地瞪了她一瞪。 “要说起来,你今日真教我连吃惊都不晓得怎么吃了。 平日里瞧着也是温顺腼腆,昨日踩到孙侍御的裙角时,险些没见你哭出来。 今日却,却……” “却牙尖嘴利?” “哧,对,对对,说出的话真教人不知道怎么回嘴好,我看着她们的表情,光想着笑了。” 阮湘怡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云露也笑,因腹中早就打好了草稿,不假思索地说:“本是想着我家门槛低,没人给我撑腰,那副样子不容易招惹麻烦,熬到真正入了宫才算成了。 谁想到我不找麻烦,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 再要躲着,让人以为我是个软柿子好欺负的,断不是我的作风。” 对方说的直白干脆,倒让阮湘怡有些不好意思。 本身她们也是入宫后住在一起才认识的,有些个秘密自己不知道是常事。 只是一时发现对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惊讶的同时难免有些失落,她待朋友一向真诚,便觉得所有人都是这般。 不过爹也说过,皇宫是吃人的地方,行事要再三小心。 她虽听了进去,却终究还是天真,没有像云露一样将自己保护起来,只和平日一样过日子。 想到这,她不免怅然:“要是我家世好些,或长相再出众一些,早一步让藩地的王爷选走,怎么也比在皇宫里要好。” 云露若有所思,按理说,秀女应该是让当今选完了之后才会轮到王爷们,但这里却不同,先藩王而后皇帝,足可见藩镇拥兵自重,才会觉得中央不足为惧,行事肆无忌惮。 偏偏又遇上一个喜欢吃喝玩乐更甚其它的皇帝,对这些落面子的事浑不在意。 怪不得孙朝思明明父亲担任的职务不高,依靠孙家就敢无法无天。 应该是家世出色的早就让皇族宗亲挑走了。 余下再有好的,大概也是大家闺秀的做派,皆行事低调,才让孙朝思出了这个头。 典型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端,既是已经入了宫做了侍御,就没有退路可走了。 与其自怨自艾,倒不如想一想前路该选哪一条走,该怎么走才能平顺安稳的度过去。” 云露替她浣干了巾子,笑着递给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能做到也就够了。” 她看得出这位室友的一根筋,心思单纯,就收起了现代时讽来刺去的常用姿态,尽量温柔一点,免得摧残了未来的小花朵儿。 因这话与阮湘怡的父亲所说的话相同,她连连点头,可见听了进去。 “那你呢?” “我?” 云露早就整理过记忆,知道云府的家庭组成,除了她同胞的亲妹妹,还有一个糟心的后娘,一个被后娘捧杀了的纨绔亲哥哥,和一个异母妹妹,以及对女孩子漠不关心的父亲。 即便她能出宫,那个后娘会把她随意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她还真不敢想。 怕只怕一出宫,立刻就从宫斗剧变成宅斗剧了。 这么一来,竟还是皇宫好一些。 女人嘛,尤其是古代难以依靠自己找到出路的女人,婚姻就是二次投胎。 至少人皇帝长得不赖,瞧着还挺体贴,不会有家暴的现象出现。 总比被后娘挟持着嫁给什么歪瓜裂枣的要好。 她用勉强余下的一点责任心想,如果自己能站到一定的位置,看在她的份上,那个后娘也不敢为难自己的亲妹妹。 “我可是一个贪恋荣华富贵的女人。” 云露打了个呵欠,眯了眼儿笑道,“自然是一定要留在天底下最华贵的地方了。” 阮湘怡一愕,紧接着喷笑出声。 “哎呀,云露你可真敢说。” ****** 第二天晨早,外面儿轻灵的翠鸟鸣叫透过窗棂,犹如置身竹林拈叶而吹一般,啾啾地声音带来一股充满活力的清爽。 云露梳洗后信手挑了一件松花色罗衫,挽了柳黄披帛,头钗一支累丝鸟羽青玉簪,白绿珠串垂在耳际,服饰皆是半新不旧的式样,乍看之下却是生趣盎然。 阮湘怡一身鹅黄,见状笑的不得,指着对门檐角飞的翠鸟道:“不得了了,难不成那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 可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就你话多。” 云露斜睨她一眼。 云家不富裕,原主也是因着入宫才多带了几身衣裳,往常都是捡新式样来穿,恐被人耻笑。 她却不在意这些,旧有旧的好处,穿着合身舒服才最紧要。 再上一世就是这样,周遭家世相当的女孩儿皆爱穿丝绸真丝的料子,她就偏偏爱穿棉质的。 然而外婆很赞成她这样的习惯,她告诉自己,真正内心高贵的人,不会随波逐流,妄图以外物粉饰自身的弱点。 “湘怡。” 对面屋檐下站着一个粉灵灵,娇脆脆的姑娘,见她们开了门,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不会让人觉得没规矩,只觉得青春洋溢。 阮湘怡眉眼笑开,招手回应她:“寄灵,你也起来啦……唔,沈侍御。” 恰巧出门的沈香萝一如既往的清傲冷淡,往这边瞥了眼,随意点“嗯”了一声。 然后与花寄灵眼神示意了一下,顾自走了。 “你们别介意,香萝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人还不错。” 花寄灵从对面走过来,邀请两人道,“刚才采蓝说上面儿送了赏赐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阮湘怡轻快地应声:“好呀。” 花寄灵便把头转向云露,月牙儿似的眼更弯了:“云侍御也是。 云侍御昨天的品评让人受益匪浅,尤其是花茶那几句,我一直以为好上加好才最妙,没想到也会有反作用呢。 要是有机会能多请教请教就好啦。” “唔,我可以叫你云露吗?” “自然。” 云露笑了笑,见对方话说的真诚,自然地放松了表情,,“时辰不早了,走罢。” “噯。” 两个活泼的姑娘一齐答应下来,继而相视一笑。 三人到的时候,正殿里不止是听到赏赐赶来的侍御们,还站了一排如花朵儿一般的宫女,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粉色宫制的衣裳,身段容貌皆是不差。 孙朝思正带着小跟班姚芳蕊兴致勃勃地一一看过去,就像是挑选物品一般。 “姑姑?” 花寄灵询问地看向春芳。 春芳见是花侍御,笑着解释道:“那是新调/教好的一批宫女。 小主们入宫不得携带婢女,皇后娘娘知道后担心你们住的不习惯,就将新的这批分到永福宫来,让小主们好好挑选。” “是每人都有?” 云露一眼扫去,估了个大概的人数,感觉凑不开。 虽换了个人问,春芳热情不减:“还留下的,每人可得一个。 云侍御怕是还不知道,昨儿一轮过了,早起就有圣上写的名单送了来,筛下的一批人,皆收拾包袱去往尚宫局报道了。” 她自是知道每一个侍御昨日在春怡宫的表现,眼前的云侍御虽然不如何出众,也能给人留个不错的印象,自己不能薄待了她。 云露笑:“有劳姑姑解惑。” 进宫封了侍御,就都是皇上的人了,选不上妃子,自然只能去做宫女。 要有运气好的考上内人、四掌、四司甚至是尚宫,也算是出头。 所以昨晚无论是自己还是阮湘怡,都没将出宫考虑进去。 “不敢当,等三位侍御选到满意的,将名字报予奴婢这里,登录在册即可。” 阮湘怡和花寄灵两人十分高兴,毕竟无论再怎么低的门户,能被选上做侍御,家里都是有一二个人服侍的。 到了这里,一个宫女伺候几个房间,实在不方便。 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皇后娘娘都有了好感。 云露却不如她们兴致高,只是觉得有趣。 先是淑妃,接着是皇后,再下一个不知道又是谁。 皇后比淑妃运用心理手段拉拢更为直接,每人身边派一个人盯着,有没有异心,立刻就能知道。 果然不愧是正宫娘娘,手掌凤印,基础优势就是高。 夺画 夺画 “姑姑,姑姑,皇上的名单里怎么可能没有我呢,一定是你们看错了是不是。 你们再看一遍,再看一遍,不可能没有我的——”正说着,一个身穿百花穿蝶裙裳的艳丽少女被两个宫女推搡出来,她容貌略显轻浮,此时珠钗乱歪,妆容尽花,张牙舞爪地模样显得有点可怖。 “我的长相她们哪一个比得上,啊? 你们再看看,别拉我走,我是什么身份,你们也敢动手动脚,贱婢——” 被推到殿侧的时候还险些要去抱住那红柱子,死活不肯走。 还是其中一个宫女机灵,察觉到她的意图,立刻就用身子一挡,把她往旁边推了推。 不耐烦地道:“严侍御,奴婢不敢看错万岁爷写的单子,您就老实点跟着奴婢们走罢。” “她这是,怎么了……”花寄灵微微结舌,眼含惊悸地看过去,显然是娇养惯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春芳看多了这样的事,立刻向她们一躬身,赔礼道:“让小主们受惊了。” 再给那两个宫女使了眼色,不必顾忌,把人拖出去即可。 孙朝思哼了哼:“一只麻雀也想做凤凰梦,真让人败兴。” 她眼睛觑了觑,又似有似无地往云露这边落了一落,再次重重一哼。 云露还没来得及和阮湘怡一起安抚花寄灵,骤然听见孙朝思挑衅里夹杂的一丝轻笑,她耳朵尖,顺势寻了过去,正对上宁子漱含笑看戏的眼神。 她通身清秀通雅的气质,远非常人可比。 即使是人群中亦是一眼就能看见,仿佛是污水中的一泓清泉,波光澄澈,清雅动人。 此时,她见笑声已被自己发现,却不觉得尴尬,相视盈盈,须臾,又津津有味地偏过了头。 仿佛面前当真是上演着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目。 从她的气质穿戴可以看出,家世不差。 而且想必对她有所培养历练,方才能看见一个同年龄的姑娘落得悲惨的下场后,还能云淡风轻地当做趣事来瞧。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二人身在皇宫,她还真想结交一番。 不过人都在这儿了,没得说,只能是个劲敌。 后宫这个战场,果真容易激发人的斗志。 有敌手,还有前车之鉴,无一不鞭策着人向前。 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云露看着被半拖半搡带下去的侍御,同情地目光一闪而逝,原先的几分漫不经心敛去了不少。 说到底,她对这具身子还没有完全的归属感。 不过,她的自控能力还算不错,认清处境,然后尝试融入。 这并不算太难。 ****** 因为刷下小半的人,房间也略做调动。 恰好云露和阮湘怡旁边空了一间,云露就和她商量自己搬过去,毕竟多了两个宫女,就是睡在床踏脚,也不免觉得房间太挤,住着不舒服。 与春芳打了招呼,饶是她的行李不多,女人力气小,收拾再腾挪也费了一个早上。 良辰倒是一个字都没有吭,只是勤勤恳恳地把大力气的活都做了。 云露挑选宫女时着重看了眼睛,一眼瞧过去,有的胆子大回视,显得精干聪慧;有的心虚往别处飘了飘,手底闲不下,爱做小动作,一看就不干净。 只良辰站在那儿就很本分,几乎没怎么动过,身子紧绷显得紧张,和她目光相对时低眼躲了躲,显得胆小。 胆小是好事。 皇后派来的人她现在用无妨,往后可不敢重用。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挑胆小惜命的,有个什么事都不敢往上报。 云露坐到如意圆桌旁,舒缓了一下呼吸,方向立在门边的人招了招手:“你过来。” 良辰想是怕生,纵然云露表现的亲近也还是瑟缩了一下,才慢吞吞向她走去。 后又恐她不悦,加快了步子,步伐凌乱而慌张。 云露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抚,只是兀自执壶一倾,茶香四溢,她看见她想伸手帮着干活又不敢伸的失措模样,执盏轻笑。 对方有些腼腆的低下了头,因主子的笑里不带恶意,去了几分生疏。 她方大着胆子讷讷道:“奴婢、奴婢笨拙,让小主取笑了。” “想来你总有擅长的地方,如果真的笨拙,皇后娘娘也不会派你来了。” 她有意无意地省略了一些词,这番话让心里有鬼的人听来不免心惊肉跳。 良辰也不负她所望的颤了颤身子,这样的说辞让她即刻就想起了乌茜姐姐对她们的叮嘱,要让她们时刻注意侍御主子的举动。 她偷偷地觑了新主子一眼又赶紧落下来,急急地回答:“承蒙、承蒙小主不嫌弃。” 嗯,不是心思深沉之辈。 云露很满意。 “我选了你,自然就是承认你是个好的。 只要你别让她们笑我眼光差,我断不会说你不好。” 她趣笑着道,空出一只手又倒了杯茶推到良辰跟前,“累了半天,喝点茶解渴。” “这,奴婢……” “我可不喜欢人扭扭捏捏的。” 云露故作一副严厉的模样,却因夸张让对方反是笑起来。 “奴婢明白了。” 良辰感觉到自己一直悬着的心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松松落到了地上,跟了个和善的主子,她运气真好。 她露出今日被分来后的第一个笑容,恭谨地捧着茶盏,站到一边啜饮解渴。 很快到了午间,良辰将红木绘漆的食盒提过来后,又一次发现了自己主子的和善亲近。 虽然一开始,她以为主子将午膳分给自己吃是想让她试菜,还有些闷闷地无奈。 但后来眼瞧见一分两份,才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禁羞愧的低下头。 她哪里吃过这样精致的菜肴。 原除了接受姑姑们的训练,还要做低等的活儿,在厨房里领到的亦都是对应身份的糙食。 她小心地推辞了,却因主子柳眉一竖又吓得接了过来,很是受宠若惊。 也很高兴。 她常听宫里的老人说,有的人面慈心黑,有的人面冷心暖,想来云主子就是后者。 虽然总是严厉作出一副严厉的模样,但都是为她好。 乌茜姐姐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却也由衷地希望云主子可以得尝所愿,被皇上看重。 “奴婢谢小主赏赐。” 怯生生的话里显而易见的流露出欢欣激动的情绪,在矮足小方桌上吃饭时也是郑重其事地,不舍得浪费一粒米饭。 云露托着腮,长筷在食物中挑了一挑,样样都是精致的宫廷菜,她夹了一筷金菇喂到嘴边,美好的滋味让她唇角轻弯,露出一抹蕴藏其间的深笑。 ****** 日子过的极快,一溜烟儿就迈到了新秀们要过的第二个门槛。 一行人千娇百媚的装扮好了,被带到“丹青馆”时却不见各宫娘娘和心心念念的圣上。 馆中陈列着宣纸湖笔笔架山等一应作画用具,青花瓷画缸里卷轴寥寥无几,三面围好的几架大屏风上却罗列挂着许多幅仕女盛装的画像,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日色如金流入窗棂里,一一渡去,从左向右先浅后浓,恰似流光一般,让人目不转睛。 孙朝思好生愣了一会儿,才去问前面带路的内侍公公:“这位公公,此处怎么不见圣上? 咱们今日到底比得什么呢?” 福禄尖着一口公鸭嗓,细声细气地道:“众位小主莫急,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先各自从墙上挑选画像一幅,再由宫女为小主依画像里的模样装扮一番,装扮好了才能去得梨园。 圣上和娘娘已在梨园等候小主们。” 梨园,向来是宫廷里的歌舞表演所在。 因汉白玉筑的高台玉栏之外,皆是由一簇簇轻白浅红的梨花围绕,故名之梨园。 “倒也奇了,这是甚么比法?” 阮湘怡打量着墙上的画作,悄悄和云露咬耳朵。 往年评选就是稳稳当当往殿内一站,穿戴着家里早就选好的罗衫钗环,捡一样自己会的才艺,答上一二个问题也就罢了。 如今竟还要自己选妆容服饰,倒让人难以抉择。 云露想了片刻,比出两个指头,笑晃了晃:“丰衣足食,这一项比穿戴,可不是凑齐了。” 阮湘怡哀叹:“就怕不只吃饱穿暖足矣,还要吃的对理,穿的对味才行。” 世家贵女们虽然有自小养成的品位,但素日从不担心服裳配饰,只需一抬手,就有心思灵巧的婢女将配好的服饰为她穿戴上。 所以那香一燃,时辰一掐,真是打得人措手不及。 云露悄声一笑。 她这前室友人虽是小门户里出来的,见识浅,但偶尔出口成趣,也能把事说得分明,可见为人伶俐。 更难得心思纯正,往后相扶一把,未尝不可。 不过这是后话了。 两人不过说了两句,也知道时间不等人,便走上前和众人一齐挑选走动。 云露庆幸这些娇小姐自矜身份,又有良好的教养,很少有争抢的现象产生。 还有些认定福禄是圣上派来的“眼睛”,会把这里的情况传回去,更是谦让连连。 说不上和乐融融,也算是井然有序,进退得宜。 “也不知圣上喜欢什么样儿的。” 阮湘怡看见面前这么多可供选择的画作,难以取舍,不免苦恼。 云露指尖轻寻,在一幅仕女着松花桃红相衬的裙裳画作前顿了顿,娇俏夺目的配色,应了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活泼情境,和自己在春怡宫给人的印象较为相似。 口中便答:“既是每隔几年就有一选,自然是喜欢咱们青春活泼的新鲜样儿了。” 阮湘怡呛出一口笑,嗔道:“是挑果蔬新菜么,什么叫新鲜样儿。” 一旁的孙朝思正在举棋不定,她虽然在出身低的侍御面前张扬,平日在家时却没少受正经嫡出的姐妹嘲笑,说是眼光不济,品位奇差。 她心里自卑,鲜少在这方面琢磨,只让娘亲挑了眼光好的沉香为她张罗。 如今听见云露的说法,像是开了窍,心里很有几分认同。 而后再看云露指尖所向,还没等她将画取下,就裙摆一动,踩在她前面,将红线勾挂的卷轴取了下来。 还不忘回头给一个挑衅地笑容,口中更道:“啊呀,云妹妹也看中了它么? 可真是不好意思,姐姐不是故意要夺你的心头好。” 藏簪 藏簪 要人说,夺了画不就完了,偏偏孙朝思的性子尖刻,得了机会就不给别人好脸色瞧。 这也是她性格使然,轻易更改不了。 阮湘怡步子往前迈了迈,像是想将画拿回来,却又惧于孙朝思往日的淫威颇是犹豫。 云露私底下握了握她的手,先行作讶然状笑道。 “孙姐姐的长相大方出众,这样小家子气的颜色可衬不起来。 依姐姐的品位,不该有这样的选择才对……” 话里又夸又贬,让人笑不了气不得。 孙朝思一下被戳了痛脚,原想发火,但更因此认定了对方是想拐弯抹角的让自己把画还回去,就暂熄了火气,轻瞥她一眼:“我的品位,不需要你来评价。” 捧着画,往上妆的宫女那边去了。 阮湘怡没拿回画,瞧模样很是懊恼,气得鼓起嘴,像个小青蛙。 “得了,咱们也快选吧。” 云露全没将方才的插曲当回事,与阮湘怡眨了眨眼,“你以为我刚刚是说假的? 你往后瞧好就是了。” 阮湘怡这才开了笑靥:“就是,我只看着她能扮出个什么样儿。” 虽不如何相信,但也在为云露鼓劲儿。 十分捧场。 云露原先确实是想选那一幅,但被孙朝思一闹,便改换了思路。 形象鲜明能让人记住,但形象多变,能让人记得更长久一些。 只是这个朝代服饰多是素清淡雅,她的选择,难说皇帝会不会接受。 但她私心里揣度皇帝的性格,还是能出彩的成分占大比例,不赌一把不知祸福,她骨子里可不止是外公教导的柔韧细致,还有父亲遗传的大胆豪气。 将选中的丹青交给宫女,只见对方婉婉一礼,捧过卷轴。 “奴婢和乐,愿为云小主点妆。” ****** “云露,这边。” 阮湘怡做了口型,悄声向掉队的云露招了招手。 云露冲她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阮湘怡身穿浅黄鱼子缬纹翠裙,逐至白色的水绿上襦,一条鹅黄披帛,瞧那模样便是小家碧玉,却将优点都体现了出来,很是纯真可人。 她绕于手臂间的薄纱罗轻褶,橘绿交接,似清漾的水里游着一尾小黄鱼,轻曳着尾巴。 云露搭上她的小臂,被带动着往前走,间歇微微喘了几口气。 “我看你早早穿戴好了,怎么反而来得迟了?” “在等几样旁人不要的东西。” 她贴耳去轻声回答。 若单单只用画作里侍女身上的饰物,裙子还是素了点,稍稍拼凑,想来也不算违规。 有些侍御宫里头有人,早就留了好东西给她们。 她则是要等大家都选好了才能从余下的东西里挑,免得那一样是归在别人挑中的画作里头,会起争执。 阮湘怡恍然大悟,笑说:“就说你很聪明,我还真没想过。” “你这样就很好了,过犹不及,再多添繁饰反而不美。” “嗯,我也觉得。” 她轻快地应了一句,却猝然被后头大力的冲击撞得往前一扑,脑袋正磕在前面孙朝思的背后。 孙朝思转过身,对她怒目而视。 “礼仪嬷嬷没教过你规矩? 怎么走得路!” 阮湘怡又是委屈又是恼闷,回首一看,撞了自己的人竟是孙朝思的跟班姚芳蕊。 她许是要追到孙朝思身边去,走得急切了些,才滑了脚。 难得她这一回没撇清关系,而是歉意的对阮湘怡笑笑,接着走到孙朝思旁边,解释道:“是我不小心撞到她了,你别生气。” “哼。” 孙朝思也知道在外人面前给“自己人”脸面,没再多说,丢了个白眼就回身跟上了队伍。 云露看着对方的背影道:“她这回倒是好性儿。” “本就不是咱们的错。 她的跟班奴才做错了事,难不成还有脸给咱们难堪?” 阮湘怡嘟囔了几句,拉着云露也跟了上去。 ****** 春到四月梨花开。 按古代的日子算,便早已过了这季节。 但是皇宫里宫人植花的本事极好,不当是梨花开的最繁盛的时候,梨园里依旧繁茂如盛春。 梨花簇簇,口吐红缨,白瓣皎洁,风浪一过,仿佛千万的雪花徐徐飘洒。 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仙境,底下踩的不是梨花,而是攘攘的祥云。 内侍手掌名册,唱报:“姚芳蕊,择第1拾肆张仕女丹青。” 一袭粉衣如芳蕊的姚芳蕊人如其名,自铺设的织锦绣花红毯上翩然而至。 身侧跟着的宫人眉心微低,站定后一解系绳,展开卷轴。 画中同是粉衣的仕女,手拈桃花,嫣然一笑。 “呵呵。” 柔弱地笑声轻轻地传来,怜妃启口时直让人浑身一阵酥麻,“姚妹妹端的是好模样,少女俏丽嫣然的姿态仿得了八分足,恰应了‘美人如画’这一题。” 姚芳蕊笑弧拉得更长。 玉阶下的阮湘怡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和云露咬耳朵:“想来这就是宫里盛传的怜妃娘娘。 据说她生得一双尖翘翘地凌波小脚,跳舞时好似扶风飞去,有仙子之姿。 圣上则说她啼泣时‘一枝梨花春带雨’,最堪怜。 便得了这个称号。” 云露垂眸一笑,只是道:“是么。” “她原本不过是司礼监掌印曲公公宫外亲弟弟的女儿,曲公公于先帝在时可堪作御前第一人,圣上继位后也颇多倚重。 她虽出身不如何,却认了内阁首辅杨大人作干爹,否则如何能得登妃位。” “既是改了身份,她必定不喜欢别人提。 你切莫四处说。” 云露见她说得来劲,不免冲她摇了摇头,笑提醒道。 “这我知道。” 底下喁喁私语,上面的“选美大赛”也没停。 怜妃一句话说完,就有锦昭容扬手作闷热状扇了扇,她肤白如玉,阳光下晒出浅浅的粉色,衬以黛翠的眉目,嫣色的红唇,真真是有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绮丽面容。 让人见时如着眼似锦繁花,绚丽多姿。 锦之一字,再衬不过。 “不知姚侍御是在哪片荒漠里晒出来的肤色,瞧着便觉得热了。” 她妙目流转,言辞如箭,姿态倒是随意,却让姚芳蕊险些站不住脚跟,笑容顿僵。 还有挨着她坐的谢婕妤柳眉一蹙,跟着补刀:“人白才衬粉色,否则只会让皮肤更加黯淡。 姚侍御往后在挑选颜色方面要更加谨慎。” 姚侍御的面色煞白。 另一边位次于怜妃的乔贵嫔含笑圆场:“谢姐姐往日里读书最多,也总说只一人读书颇是孤单。 如今若要一直做那正经模样,将这些妹妹们都吓跑了,咱们是断不肯陪你的。” 她生就一张鹅蛋脸,秀眉纤长,很是端庄秀丽。 谢婕妤对这些“姐妹间”的打趣不大适应,手指略动了动,板正的脸却软和了一点。 锦昭容不很在意的挑了挑眉。 姚芳蕊维持着眼眶里的眼泪不掉下来,一眼也不敢看圣上的反应,只在上面允准后急急的退了下去。 玉阶下迎她的侍御大多笑得不怀好意。 内侍又宣:“沈香萝,择第玖张仕女丹青。” 沈香萝穿着莲花色纱衫,百褶湖色罗裙,是与之性子相宜的淡泊风致,原不算突出,但她在外头罩了一层浅淡的纱罗,内色透渐,虚实相生,显得朦胧飘逸。 多了一份雅丽的诗意。 “原来这就是沈芬仪的妹妹。” 锦昭容玉指轻弄,剥了一颗丹荔,抬至嘴边时唇如绽桃,夺目笑来,“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皇帝本是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闻言稍稍抬眸,点了点头。 “不错。” 有这一句落下来,这轮沈香萝是稳过了。 乔贵嫔却向锦昭容看去,心底不解,锦昭容向来滑不溜手,三边不靠。 往日要说偏帮,还是帮淑妃的时候多一些,怎么就肯替皇后麾下的“大将”沈芬仪说好话了。 但等孙朝思一上场被连番炮轰之后,乔贵嫔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后宫无秘事。 孙朝思那点子小手段,根本不够看。 她陷害某个侍御冲撞了淑妃的事儿她们这些人心知肚明。 锦昭容替淑妃出了这口气,但孙家和皇后有那么点关联,她便再卖皇后一个好儿。 说到底,玩得还是那一手左右逢源。 “画中人脸小如瓜子,尖而圆滑,细眉秀目,穿这松花桃红的冲突颜色方显娇俏可人。 孙侍御这下巴像尖锥子,鼻挺眉兀,还要再扮天真浪漫——你竟也能选得下手?” 锦昭容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把花季少女的一颗期待忐忑的心捏得粉碎。 怜妃虽然不想附和,但这个孙侍御的扮相着实是一塌糊涂,锦昭容又直中红心,她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许是孙侍御没这眼光天赋呢。” 她轻轻柔柔地笑道,状似安慰。 但这话比锦昭容那番话还要更加犀利,让孙朝思想起了族里姐妹对嘲笑,唇色渐褪,身形微晃。 锦昭容不置可否,又笑:“还须回家再练两年才好。” 此话说的颇重,竟是作了让人打道回府的决定。 皇帝也笑由着她,一点没栏着的意思。 但孙朝思到底比姚芳蕊要上得台面,虽然已受惊惶,仍捏紧了袖中的簪子,笔直站到叫退时才退了下去。 侍御间亦有窸窸窣窣的你推我搡的声音,不时拿眼瞧她。 云露也不免随众人多看了她几眼,只是越看越是古怪。 对方不知为什么一直垂着手,收在袖子里不曾拿出来过。 而这层古怪,随着云露看向阮湘怡时变得愈发强烈。 还是旁边的花寄灵在上场前替阮湘怡先行审视时发现了端倪,她对色彩变化颇为敏感,蹙眉细想后,问了一句。 “湘怡,你原先头上是不是还有一样颜色较为鲜艳的首饰?” 亮相 亮相 玉台上公公已经在唱报阮湘怡的名字,她原是不当回事的随手一摸,而后小口微张,显得很是吃惊。 “那支镶宝石榴红银簪不见了。” 云露眉眼一沉,如今再去查实是不是孙朝思捡去了断然来不及,让室友慌张上台反而易出差错。 便安抚她的情绪道:“别急,你先上去。 那只是样锦上添花的首饰,要紧的还是衣裳配得好。” 临时出了状况,阮湘怡小腿微软,却还是郑重点了点头:“嗯,没错。” 应是应下了,步上玉阶时还是被裙摆绊了一下脚。 即便是没有临时出簪子丢失的事,她在大场合时本就因门户低而拘谨,第一轮好赖周围都是同等级的侍御,这回却要单枪匹马的挑一干高位妃嫔,手脚更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让底下的云露看着颇有点“步步惊心”的味道。 想是她无论家世还是长相都构不成威胁,穿戴也不差,并没有受到妃嫔们的刁难。 但在阮湘怡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皇帝却扫过一眼,饮了口茶,眉峰皱起。 “寡淡了些。” 她的心先是一提,然后无限的坠落了下去。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冷的发颤。 孙朝思在这时走了出来,她自袖中取出那一支滟滟的石榴银簪,施礼后带着浅浅的歉意道:“阮妹妹本该还有一支银簪衬色,我将将才捡得了,想起是她的。 还望皇上和各位娘娘勿要怪罪。” 皇帝将茶盏隔在桌上,眉眼愈发淡漠:“没能力护好朕赐下的东西,朕也用不上。”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云露却若有所思,是她多心了吗,总觉得皇帝这句话内有深意。 不过没想到这位孙侍御,会借着这个翻盘。 想必原先只是用来博取关注,只是如今倒能让皇上多看她一眼,改改决定。 她虽然希望阮湘怡一同进位,但是她自己尚且要小心仔细的筹谋,如果要再添一个人,断没有这样的心力。 她素来不是心软的人,明知自己的能力不足,底牌不够就豁出去帮别人。 况且—— 其实依阮湘怡的性格,比起随时被倾覆的后宫,风波少一些的尚宫局更为适合她。 只看她能不能想得开了。 “重罗叠烟碧淋淋,美人欲醉含娇春。 好!” 台上帝王微扬的嗓音传来,有着惊艳的赞叹。 阮湘怡随之跌撞着走下来,满眼含泪紧握着云露的手,复不肯多说,旋即藏到她身后低首擦拭。 台上已站着粉翠交辉,一衣芍药花色的花寄灵。 她不怯场,步伐轻快而充满韵律之美,轻灵地在中央转了一圈,自然流畅,裙摆扬起,恰如一朵绚烂开放的芍药花。 别的妃嫔纵是不满她出格的举动,看见皇帝突如其来的兴致和这一句夸赞也纷纷附和赞扬。 怜妃尤甚。 “看见她,倒想起臣妾年少的时候。 瞧花侍御的姿态步伐,想必也是会舞的。” 她打量了花寄灵一眼,轻声与皇帝笑说。 锦昭容顾盼神飞,笑里还带挪揄:“怜姐姐这是哪儿寻来的年少,皇上登基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姐姐怎么就老了。” 对于锦昭容偶尔说话带着软刺,后宫的女人早就习惯了,她像是有一日不刺几回人就不舒服似的,既然不伤筋动骨,也由得她去。 更何况,锋芒外露的女人,总比心思深沉的要好。 怜妃也不过笑笑,对花寄灵道:“你走上来我瞧瞧。” 花寄灵依言走过去,端得是从容大方。 她下颔尖尖,眼睛水灵灵的如紫晶葡萄,悄然一转便有光华流动。 模样尚佳,却谈不上惊艳出众。 只是这张脸一露面,微仰在日光沐浴下,却让坐着的一干妃嫔,连带着皇帝都看的微愣。 皇帝眯眼:“花家的?” “皇上,这是原太子太傅,花友常大人的嫡出二女儿。” 边上李明胜知晓圣意,接口道。 “原来如此。” 皇帝点了点头,那些微怔的妃嫔很快就缓过了劲,紧闭嘴巴,不再多置一词。 心里却知道,这个花侍御必定是能得封的。 按照步调来说,安排上多是一波强一波弱,给观众调整的时间。 但花寄灵才刚冲击过众人的心神,后面两个也是不弱。 宁子漱一改低调宁雅的模样,身穿黑白间色裙,白色上襦,披帛暗纹着金线墨葵,轻轻一搭,尽显华贵傲气。 黑白虽然不吉利,但她择的只是偏近的颜色,如黑裙在日光下隐隐透露出墨绿的色泽,上面更有纹路暗饰,称得上是端丽多姿。 众妃眉头微蹙。 黑衬白象征着黑牡丹,纵然非是牡丹之王,但牡丹花的象征,又岂是谁都敢穿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但皇帝却眼前一亮,大为满意的连番称赞,整场下来都没有过的欣欢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让妃嫔们手帕一绞,心里惴惴。 这是看上了? 内侍唱名时,云露一时起了玩性,正逗小方池里依在脚边的小粉荷,许是开得早了,显得小巧娇盈,糯糯可爱。 她见阮湘怡仍是低着脑袋瞧花儿,但好赖有了笑,便起身擦着宁子漱的肩登上玉台。 她成年后常随父亲出席晚会,不过是走走“红地毯”,自是步履轻盈,没有压力。 浅红色上衣夺人眼球,浅蓝色腰裙与之撞色鲜丽,尤束得她纤腰袅袅,步姿婀娜。 底下是浅米色长裙缓和,但上面红蓝色小绶点缀美丽的小块亮色,仍不减流光华彩。 在视觉上形成的冲击前面的侍御断不曾有过。 即便是与她一齐展示在众人面前的仕女丹青,也因为缺少裙上的红蓝亮珠渡色,而过于突兀了。 乔贵嫔眉尖轻蹙,不大适应地说道:“这位侍御的打扮极是贴合。 但着色过于鲜艳,须得再学一学选色才好。” 众妃纷纷点头附和。 她们倒不是嫉妒,而是因为时人的审美,认为“清素淡雅”最佳。 少女的娇丽可以欣赏,但是色彩太过浓重,就难以品味了。 “谢过各位娘娘点评。” 云露压肩行礼,天际一线霞光渡来,眼如秋水,顾盼流转。 乍听之下,云露和姚芳蕊得到的评价差不多,但从皇帝不自觉搁下的茶盏,眸底微微闪动的惊艳光芒来看,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效果。 延熙帝生性好玩,常有大胆的创意想法,这类人多爱热闹,自然喜欢强烈鲜艳的颜色。 就像他如今最宠的锦昭容,着实是第一眼美人。 云露便是赌这一样。 皇帝喜欢,又不引起后妃的敌视。 岂不是再好不过? 因此她后退时姿态从容,倒让知道她家世的人高看一眼,觉得既构不上威胁,又是个可以培养的。 而后登台的侍御亦是各显手段,但素质全比不得前面。 有腿脚哆嗦五体投地的,有磕磕巴巴大着舌头回话的,还有学花寄灵转圈儿将发簪甩飞出去的,险些没造成“伤害御驾”的事故。 最有趣的还是一位体格微丰的侍御,服饰选得与云露一般鲜亮浓彩,且还学前朝的点妆技术,自画了一个酒晕妆,那白一块红一块的脸,像极了调色盘。 连带着娘娘们的面色也似调色盘一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掩袖对她,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 皇帝拍案笑过之后,对其后的表演兴致缺缺,甚至没有看完就离了席。 让排到后面的侍御如被人闷击了一般,面褪红色,变得苍白。 云露猜测,这次的排位也许和第一轮的表现有些关系,但也不绝对。 否则以她的身世,必是要排在末尾的。 阮湘怡在上一回虽然没有特别出众,但她在吃食方面确实颇有心得,能注意到一些别人没发现的细节,还算亮眼。 想来她如果真要去尚宫局,争取尚食局的名额却也不错。 这样的想法,在阮湘怡回房放开压抑哭了一通后,她便安抚着说了。 “这我也知道。 其实被刷下来是好事,如果后妃都是孙朝思那个样,我、我过不下去。” 她哭的直抽噎,“但是当众……被皇、皇上说……我难受。” 青春少女哪有不爱美的,被一个男人,还是权势滔天的男人说自己寡淡,简直就跟心脏被刀剑捅个对穿没分别。 “咱们先前想岔了。 梨园的台子宽大,皇上坐在檐下离站的位置着实远了些。 你这身衣裳近看清新碧玉,远了瞧颜色确实偏淡。 并不是真的不好看。” 云露哄着她道。 “可、沈侍御的颜色也淡……” “她家世好,你如何能跟她比?” 云露的温柔姿态少见,安慰了两句,见没起作用。 旋即就带了刺,一下就将阮湘怡的不甘心戳破了,“哪怕她穿一身乞丐穿的褴褛衣裳,别人也会夸赞她有好气质。 且她养出来的气质确实是好,你能有?” 阮湘怡“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在云露身上,胡乱抹着眼泪。 这一阵儿直哭到她头皮发麻,打嗝不住,才肯喝下云露喂来的茶水,情绪缓和了下来。 哭过后眼睛红肿,却显得晶亮,她攥紧了云露的衣角,语气坚定。 “我会在尚食局好好做事。 迟早有天,一定教孙朝思好看!” 云露知道,这单纯姑娘说的“好看”只是还以颜色,让对方也尝尝当众出丑的滋味,并非因这一回受挫就变得心思险恶。 她喝了口茶,口吻随意地道:“若有机会,我帮你报仇。” 但旋即,她就发现手里的这盏茶好像方才刚让别人喝过,一时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为难。 良好的教养让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嗯!” 阮湘怡却破涕为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安慰,还是她那想吐不能吐的表情。 查房 查房 翌日清晨,圣上的名单又一次递了下来。 阮湘怡果然不在内,除了她,云露熟知的还有孙朝思的跟班姚芳蕊,也被排除在外。 她原先跟着孙朝思作威作福,未尝没有巴结着让对方扶她一把的意思。 奈何当今出的题目古怪,第二轮孙朝思可谓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又怎么保得住她? 孙家让她一个庶子生的女儿进宫,想来不过是拿她当试水石,试试后宫的深浅,摸清当今和诸位娘娘的脾性。 她若自己资质太差过不了关,他们也不会费太大的心力周旋。 再保别人? 她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与名单一同下来的还有各宫娘娘的赏赐,种类纷繁,但无一不美,无一不精。 说是赏赐,也是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给这些新人一个震慑。 孙朝思一下撕了宫外秘密递进来的纸条,发泄似得用力掷地,纸屑遍洒,满地狼藉。 宫女沉香——原名叫做绿儿的,将一盆栽植水中的万年青端摆在高脚几上,满意地轻拍了拍手,转眼却见自家侍御一脸怒容。 再看地上狼藉,就是她再笨也知道主子现下心情不好了。 犹豫再三还是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主子可要喝茶?” 孙朝思早就斜眼看见自己这宫女做的事,没好气地问她:“好半天没见你人影,跑去做什么了?” “主子息怒,尚寝局新送了一批屋里陈设的花卉,奴婢方才挑去了。” 沉香小心之余,带了一点乐呵呵的模样,“主子您是不知道,良辰——就是东边那位云侍御的宫女,也瞧上了这盆万年青,还妄想和奴婢争。 奴婢一说是伺候您的,她就吓的立时缩回了手,埋头不敢抢了。” 她知道自家侍御和那位不对付,就拿这事来解解火情。 不得不说,沉香惯能仗着小聪明往上钻营,这回真教她用对了法子。 孙朝思心情舒展了一点。 有道是,看见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虽然姚芳蕊没保住,但是想攀梧桐枝的小麻雀也被自己料理了一个,想来另一个也蹦跶不了多久。 这么想着,萦心的郁气也就散开了些许。 余下的,等花寄灵一上门,便就好的差不多了。 “孙姐姐,早就听说过姐姐的名字,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才得闲拜访,还望姐姐莫怪。” 花寄灵手捧三色堇,笑吟吟地迈进门槛来,语音甜甜。 “怎么会。” 孙朝思诧异后还以一笑,接过花道,“我原先也想亲近花妹妹,只是花妹妹一直和……在一起,我不便上前打扰。” 自看了那张纸条之后,她也知道光靠孙家是靠不住的。 还好宫里虽有竞争敌手,但也遍地是人脉。 失了一个姚芳蕊,如果能与花家二女交好,这买卖就不算亏。 但是对方突然的到来,还是让她稍稍疑惑。 花寄灵嘴巴微撅,哼了一声:“孙姐姐不说还好,一提起来真是气死个人。 明明是她们自己没本事,丢了簪子失了颜面,却来怪罪我不帮忙说话。 还说我冷血无情,前头阮湘怡才出了事,后面我就能高高兴兴的引得皇上垂青。” “难不成我还要为了她哭丧着脸面圣? 她们好大的口气,好高的身份!” 孙朝思一听,当即明白了原委。 真是两个笨蛋,好好一尊大佛往外推!她抖擞精神,边安慰边帮她出气:“花妹妹犯不着为那样的人生气,她们哪里比得我们这样的出身。 行事小家子气得紧,让人瞧了头疼。” 花寄灵点头:“怪道我说孙姐姐怎么与她们不合,还是姐姐想得明白。” “这是自然,咱们才是一国的呢。” 孙朝思劝了几句,见有效果自然高兴,转脸对沉香道,“把花侍御送来的花儿插瓶放好,仔细着点。” “不必另寻瓶子放了,我瞧着放那万年青旁边就很衬。” 花寄灵不经意地寻了一眼,露了明媚笑靥,“剪了斜枝,放进水里还能多活两天呢。” 孙朝思向沉香点了点头,让她就这么办,而后转回脸笑着称赞道:“还是花妹妹灵慧。” “往日我才不耐烦这个呢,开败了还有好的换上。 因是送给孙姐姐的,便想它放久一些了。” 她乖语甜声。 孙朝思受宠若惊,连连应和,又再三嘱咐沉香剪枝时小心,别剪坏了花叶。 二人一番闲话,直说到日暮时分,才互相道别。 ****** 没过两日,永福宫的主事宫女春芳忽而和众人道,几位娘娘宫里的宫人会一一查看众位侍御房间里的摆设,评估大家的陈设品位,这便是第三轮了。 这比第二轮还要来得让人无措,只让人感叹圣上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 在春芳宣布之后,就有五位体态丰腴,气度端正且较为年长的宫女走出来。 有些没自信的侍御趁着还没轮到自己,忙不迭回房补救。 也有一些自恃品位不差,或者背有靠山的,好奇地跟在后面,想听听这些宫女是怎么评价的。 不外乎是简单大方,精巧典雅,温馨意趣这样的形容词。 就是有不好的,也囫囵提了一提,比起前面两轮的直刺要害,辛辣直接,不知要委婉多少。 就是云露这等没什么背景的人,也收获了“简单馨雅”的评价。 “奇了,这一轮是不准备裁人了么。” 走在云露身边的侍御探头探脑的看着几位姑姑们的举动,犹自不解。 云露略略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殊不知春芳前面还说了,是“几位娘娘宫里的宫人”。 若是皇上起的兴致,不去派尚宫局的人,反而向后妃支人?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么一来,想必是这些娘娘来探虚实了。 前些日子的赏赐,不止是震慑警示,内里还有一层拉拢收买,试探人心的意思。 毕竟赏赐的物品份量不一,你选了淑妃的锦缎,我就要拿怜妃的金簪,末了,众人挑的东西大多是不尽相同。 想讨好某位妃嫔,或者对她有好感的侍御,就会挑那位妃嫔的东西,这是错不了的。 屋里头一查,可不瞅个正着儿。 就是不知道这五位姑姑分别是谁的人了。 云露因处在思虑的状态,脚步便慢了一拍,不等她回神,前面的“大部队”里纷纷传出捏住鼻子般的闷声抱怨。 “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难闻。” “熏死人了,受不了!” 她听了抱怨后抬眼一望,正对上花寄灵的目光,对方冲她眨了眨眼。 她挑了挑唇,回给她一个笑。 众人站的位置,正是孙朝思的房间门口。 雕花镂刻的房门大开之后,有阵阵恶臭扑面而来,让人顿时捂鼻别脸,不肯多近一步,多瞧一眼。 有娇生惯养的侍御忍不住发火道:“孙侍御这是从厨房搬了框大蒜在屋里头藏着吗,怎的不早说!” 话落之后,有“扑哧”的笑声连连传出,却显得闷闷地。 就连脾气温和的姑姑们也一齐黑了脸,半个字的评价都没撂下,想加快步子离开这里,但为了不给自家主子丢脸,只能勉强按捺着,以常速行走。 让众位逃到前方的侍御们好生佩服。 宫里娘娘教出来的下人就是不一样,瞧这稳重自若的气度。 孙朝思在开门后就脑袋一懵,傻在那里,后来那些讥嘲的言语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那样不真实。 直到沉香使劲将门一关,几乎是摔上的,那沉重的响声才把她敲醒过来。 她不由想起早上在永福宫东西两边的交界,那座凉亭里听到的话。 “白檀香虽说尊贵,但青木香可是南地婆娑国专有的,每年只得少量的上供,难为皇后娘娘竟然肯赐下来。 你想想,孙侍御巴巴儿从你那里换走白檀香,却不知道稀有的东西最珍贵。 可不是得不偿失?”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了些。” 本是心里难受的侍御舒了两口气,对安慰自己的人笑道,“谢谢你啊,云露。” 她最瞧不得别人拿感激的眼神看着那些不知所谓的雀鸟儿,听后自然恼羞成怒,上前劈手夺来对方手里的香盒,冷笑道:“也不瞧你自己配不配用这稀罕物!前几日我是傻了,还拿东西换,我本就不用选。 这香既然珍贵,你断然生受不得!” 而后她回房就点了这香,气味确实是好闻,她怒气消了,心里舒坦就忘了这事。 如今想来,早几日赐下来的东西,怎么就有人有闲心捧到外头来? 偏还让她看见了,被她夺了也只是愤愤骂了几句嘴。 “是你!” 孙朝思看向没有跟随众人一起离开的云露,目光阴沉,“你在青木香里动了手脚!” 反击 反击 云露手执绢帕微甩,又擦了擦额角莫须有的汗渍,凉凉地道:“看来这天儿是变热了,孙侍御好大的火气。” 这般挑衅,不动怒的那是活神仙。 孙侍御气的直跺脚,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头看见花寄灵折返回来,才勉强冷静了一些,对峙道:“皇后娘娘赐下来的东西你也敢乱动,云侍御好大的胆子!” “不是我的胆子大,是孙侍御的胆子不小才对。 咱们同为侍御,你却三两次地番挑衅,怎么,抢东西抢得可还过瘾?” “花妹妹……”孙朝思正要求助花寄灵,却见她挽住了云露的胳膊,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脑袋登时有一瞬间的晕眩,她扶了扶门框。 这才恍惚惊觉自己掉进了某个陷阱里。 花寄灵笑靥纯然地说道:“孙姐姐别不信,咱们胆子小,可不敢随意动皇后娘娘的东西。 只是有一件事儿我一直忘了和姐姐说呢,万年青与花同在水里,那水就会变得臭不可闻。 想必是近来有些事不如意的缘故,这才浑忘了,孙姐姐可莫要吃心。” “其实,那花我是真的想让它活久一些呢。” 不然怎么能养到今日。 “花、寄、灵。” 孙朝思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说,“枉我这么信任你,你竟和那几个下流胚子搅合在一起。 你就不觉得辱没身份?” 她气急败坏,往日里自矜身份不曾用的骂词都脱口而出,反而显得自己狼狈不堪。 花寄灵笑了一声:“孙姐姐不过是想攀着我上去,巴不得好好供着我送的东西,拿来炫耀咱们关系亲密,怎么就成了信任我了。 我又不是个傻的。” 孙朝思的脸一下子涨红,而后念及这次的门槛难迈,脑袋乱哄哄地顺着门框坐了下来。 气势颓然。 云露二人没兴致多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消一会儿就联袂走了。 远远地,风里依稀飘来她们的对话。 “怎么水里的味道就传满了屋子?” “这个啊,我听说青木香有一个效用就是‘以香载香’,它能承托的其它性烈的气味扩散数十倍,最温驯不过。” “果然稀奇。” 躲到边上的沉香看看自家侍御,又看看远处,一个瑟缩,踌躇着不敢上前,转而跑去了别处。 走远之后,花寄灵悄悄看一眼四周,松口气,笑嘻嘻地和云露咬耳朵:“总算是给湘怡出了一口气。” “还要多谢沈侍御才是。” 云露眉目一弯,轻松笑道。 多亏了沈香萝是沈芬仪的妹妹,早就向花寄灵透露过这次的考题,才让她们有机可乘。 这一局,早在孙朝思夺了那盒白檀香之后云露就思索着布下了,良辰的表演表演可谓是纯天然无加工。 她只不过让她去选那盆万年青,又嘱咐她别让沉香抢走了,这样刻意的行为反而引得沉香的注意。 不过,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她可不是单单是为了替室友报仇。 ****** “娘娘,沈芬仪正在门外候着,说是要向您请罪。” 茯苓走到梳妆台边,弯腰轻声禀报。 皇后青丝披散,正由宫女丁香一下一下地梳顺发结,闻言微笑:“不过是给她妹妹透露了几句考题,这是人之常情。 你去和她说,本宫知晓她忠心,这次只是意外,不必往心里去。 让她安心回去。” “是,奴婢这就去回复沈芬仪。” “等等。” 皇后细细想来,扬手叫退了丁香。 茯苓知其意,顺势接过了嵌宝金梳,以更加轻柔妥帖的手法替主子梳头发。 “你觉得她们俩如何?” 茯苓稍稍一顿,便问:“娘娘可是说云侍御与花侍御二人? 奴婢以为,她们年纪太轻,沉不住气,但尚且有一些小聪明。” “是啊,年轻冲动。” 皇后笑意更深。 这样的人驾驭起来稳妥,她原是看中了汪婕妤,可惜对方早先被淑妃收服了,又是个死心眼,她不好再伸手。 “娘娘可是要用她们?” “再看罢。” 皇后看向镜中的自己,手抚眼尾,皮肤依旧紧致弹滑。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孙家的人怎么说?” “说是请娘娘多担待则个。” 皇后颔首:“那本宫少不得要卖孙家一个面子了。” 茯苓笑道:“娘娘菩萨心肠,看不得花朵儿似的姑娘落选受罪,再正常不过了。” “你呀。” 皇后笑了起来。 ****** 云露坐在圆桌边,手里捏着一把湘妃柄的月圆团扇,仔细端详。 扇的两面用素绢绷着,翡翠水红的绣线描了锦鲤戏藻的图样,是名声极响的七绣坊月娘的手笔。 旁边题了一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的扇诗,乃当世江南一带的书法名家傅染题的字。 一把纨扇,竟是贵极。 那日她随心挑了几样饰物,鬼使神差又将怜妃赐下的扇子拿在了手里。 虽只此一柄,也亏得怜妃舍得。 “小主,白芍姑姑走了。” 良辰阖上门,转身走到云露身边,怯声禀报。 白芍,是怜妃身边的大宫女,也是今日来作第三轮评价的几位宫人之一。 结束后,五位姑姑本都走了,只有她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说是怜妃养的猫儿走失了,要找一找。 没成想怜妃在拉拢新人上做的这样谨慎,查过一次还不放心。 想来也是把她们当戏看消遣消遣罢了,不过是丢了只猫,但她说要检查,谁敢不允? 两张嘴皮子一碰的轻松事儿,乐得她们为此手忙脚乱。 云露只作不知,问良辰:“那猫儿叫什么名? 怎么跑到永福宫来了?” “唤作红豆,怜妃娘娘养了近两年了,宝贝的很。 素日喂食不假她人之手,除了娘娘,再次,能靠近的就只有白芍姑姑了。 想是姑姑来了这处,猫儿闻着气味就来了。” 良辰斟了一盏茶,递在自家小主手边,细声道。 “连你也知道,可见确实宝贝。” 云露放下扇子,端起茶杯却暂且不饮,又问,“若我没记错,今年应是延熙四年?” 良辰低眉:“是延熙五年。 想是才开了春,主子并没把这一年记进去。” 云露恍然。 这只猫让她回想起一些旧时的记忆。 她作为宫女扶疏死的时候,是延熙三年。 没想到这一穿,就跨过了两年。 那具身子的原主打五岁起就在宫里学规矩,身体康健得很。 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丢了记忆不说,耳朵也聋了。 她原也应升到了哪一宫的姑姑,常听人漏嘴就叫了出来。 不过既然不堪用了,就被分去了兽苑,照顾那些不必沟通的宠物。 后来,她照顾的妙妙——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被当今看中,抱去了北宸宫。 都说时间一长,宠物会和主人肖似。 妙妙被她养的娇气,脾气性子更和她像,一日离了她,整天蔫搭搭的,于是经过圣上钦点,她也被派去了北宸宫,专门照顾妙妙。 这算是一猫得道,人也升天了。 想起升天,她不禁又想到穿越前的事。 对方因秘密泄露,连一只猫都不肯放过,也怪不得明知自己听不见,却还是下了杀手。 她死后,恐怕妙妙也没活成。 不然应该会听到有关它的消息。 “这把扇子真是好看。” 良辰感叹的声音传入云露的耳朵,“小主一直藏着舍不得用,怎么今日拿出来了?” 云露喝了一口茶,笑道:“因是怜妃娘娘送的,看见白芍姑姑就记了起来。” “可是想拿着它让姑姑和娘娘递一句谢恩的话? 那可迟了。” “迟便迟了吧,以后总有机会。” 云露搁下茶盏笑了。 在寻求皇后支持的时候,她怎么会再向怜妃示好。 后宫最忌讳三心二意,想要两厢讨好,结果只能是两厢结怨。 等封了正式的品级,再用不迟。 ****** 又过了一段时日,正正到了侍御们能否鱼跃龙门最重要的一关——蝶选。 想是大家都紧张自己的表现,这些日子永福宫里的相互讥嘲、陷害反是平息了不少,宛如一波静水,不起半点风浪。 连向来能折腾的孙朝思都安静的很,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典范。 对于孙朝思还能继续留在永福宫的事,云露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虽然猜度孙家有可能会放弃这枚棋子,但他们不愿来年蒙头蒙脑地把嫡女送进来,再给她一次机会继续试水,也是情有可原。 这一日白云浩渺,天朗气清。 钦天监没有断错,算出了一个宜赏花扑蝶的好日子。 侍御们第一次被邀到御花园赏景,心情既期待又激动。 一行人脚下好像生了风,走的婀娜多姿,蹁跹似蝶。 若是能就此吸引来了真的蝴蝶,就再好不过了。 上回出现过的内侍公公福禄在半路接了春芳的班,拂尘一挥,招手将她们引到御花园中。 走进一座四角飞檐雕龙的凉亭时,福禄脚步一停,转过身来。 亭子里头早有两位宫女相候。 她二人手臂上挎了一个藤编花篮,里面盛着各类春季的鲜花种类不一。 如连翘、结香、杏花、白玉兰、三色堇、郁金香、蟹爪兰、瑞香等等。 五颜六色,团花锦簇。 “哎,小主别乱动。” 福禄拂尘一敲,挥开前头要取花枝的“魔爪”。 蝶选 蝶选 “哎,小主别乱动。” 福禄拂尘一敲,挥开前头要取花枝的“魔爪”,肃然道,“蝶选顾名思义,就是由蝴蝶来挑选妃嫔娘娘。 不限时辰,只要小主们簪的花能引来蝴蝶,即可授予品级,正式为妃。 届时,兽苑会放出六只三尾赤蝶、六只皇喙紫蝶,引得赤蝶者得封红霞帔,引得紫蝶者得封紫霞帔。 若引来他类的蝴蝶,则不能作数,小主可要看准了眼。” “至于所簪鲜花,圣上有口谕:这一回看福运,福运深厚的人才有伴君的资格。 因此,得到什么样儿的鲜花,或美或香,也全看各位小主的福运如何了。” 他把话说完,眼神一递,两位宫女就一一挑拣鲜花送到侍御手中。 弄得正在等候的众位侍御愈发紧张忐忑,手心冒汗。 就怕分到一朵香味不够馥郁,颜色太过浅淡的花。 孙朝思原是一见到藤篮里的三色堇就青了脸,想抢先挑一朵别的花,却让个奴才落了面子。 幸好分下来时,她得了一朵白玉兰,颜色虽然素淡,香味却很引蝶。 花寄灵贴近沈香萝抱怨:“让蝴蝶选妃,皇上也太儿戏了。” “我瞧你高兴的很。” 沈香萝自然没有错过对方眼里的跃跃欲试,浅淡一笑。 花寄灵吐了吐舌头,后被分到了一枝连翘。 她眨眨眼,见沈香萝的是梨花,很与她相称,再凑去云露身边一看,是瑞香。 不禁俏皮一笑:“瑞香又称露甲,你算是得着了,真真应了一句‘美人如花’。” “你只听它名字好,怎么就不瞧瞧它的大小。” 云露笑搡了她一记,不依不饶地和她顽闹。 与花寄灵一起,连她也好像才十五六岁。 瑞香清新可爱,和云露的容颜也很相称。 只可惜几片大叶里只一个小花球,她们可是要为蝴蝶做靶子的,目标这么小,也太难瞄准了些。 花寄灵戏弄了人一番,自告奋勇:“我帮你,一个不够,咱们多用几个就显眼了。” 她摘下五六个粉的黄的小花球,像小时候扎包子时的漂亮绳结一样,簪在半绾的倾髻鼓包前。 缀了一溜弯儿,远处看,倒像是现代用的镶水晶多彩发箍,鲜丽夺目。 云露俯在水面上一瞧,不禁乐了。 “果然是名门贵女的出身,主意就是比咱们多。” 她忍笑打趣。 “当然了。” 花寄灵抬首骄傲的一笑,将编好的辫子盘绕在后面,与云露一样是未嫁女子半绾半放的发型,只是三股麻花辫一扎,显得娇俏稚气了许多。 连翘也是小花,她倚在凉亭的栏杆边,弯了胳膊微露皓腕,眼儿后瞧,凭着水镜那一点子模糊的映照,将它们簪进了辫子里。 给人青春俏丽的感观。 要是把这样的创造性人才放在现代,想必也能做服装、珠宝类的设计师了。 “小主们既是将花簪好了,不拘泥在哪儿,只要不出了御花园,随性赏景便是。” 福禄等了一等,细尖的嗓音又起,“若引得了三尾赤蝶或是皇喙紫蝶,无须捉住,自有跟随的宫女记下姓名。” 他话音刚落,凉亭另一端就有一列素质良好的宫女步上水桥,在亭外与侍御们福身作礼。 这让想要偷偷扑蝶取胜的人一阵哀叹。 就是花寄灵都嘟了嘟嘴,有些意兴阑珊地失落。 但少了一个花招,后宫女人的招数还是层出不穷。 蝶选一开始,云露才走下水桥,背后就有笛声响起。 那轻灵的笛音一直传出凉亭之外,飞旋在御花园的上空,吸引蝶至。 花寄灵跺了跺脚,又是恼又是笑:“她居然早就有了主意。” 指得当然是正在吹笛的沈侍御。 她虽然自矜清傲,万事却又都会抢在前面。 让人想不透。 身侧不远处,又传来宫女的阻拦声:“小主,只可用方才簪的花,不能再采御花园的鲜花增添颜色。” “小主身上佩的香囊,暂且先交予奴婢可好?” “小主,花簪在头上即可,不必再用手举高了。 三尾赤蝶和皇喙紫蝶能瞧得见。” …… 这一桩桩一件件,放在平时,真要让人捧腹大笑。 但因是登上青云路的唯一机会,没有人有空闲去笑别人,无不是抓紧时间把那该死的,金灿灿的蝴蝶抓到手心里。 也等于是通往荣华富贵的门钥匙,抓到了手心。 ****** 皇帝登上御花园最高的楼台上,接来一管金漆西洋镜,只眼远目,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不时有肆意无忌的笑声流露。 “皇上,可要歇一歇?” 李明胜指挥宫人摆好了椅榻、果点,又叫他们退下后,上前询问。 皇帝摆摆手,头也不回:“别吵,正看见有趣的。” 李明胜无奈。 皇上什么都好,就是早几年养下来的性子成了型,凡事爱沾一个“乐”字,除非自愿,否则总不肯摆出沉稳的派头。 不过,若然不是如此,那些人只怕还省不了心。 就是这般,也还是事事儿闹腾。 他想起刚刚小太监传来的话,想了想,还是不得不去打断皇上的兴致,躬身禀报:“皇上,曲公公那儿递来了消息,说是他有意近段时日让您升怜妃娘娘到四妃之位,还望皇上早做打算。” 头顶上的笑声淡了下来,好生静了一会儿,才传来皇帝平静淡然的话。 “小李子你就是太不知趣,以后再这么,朕就把你丢出宫去。” 李明胜一下子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知错。” 只是请罪,别的讨好谄媚的话一个字儿没有。 皇帝却笑了,他抬抬手:“行了行了,磕也磕得不真心,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恩典。” 这么闹了一闹,皇帝的心情才是真正平静了下来。 他手里仍握着西洋镜,只是望向远处那些花枝招展,各逞手段的女人时,已不像方才那样只是看趣儿,而是带了审视的目光。 “宁达的女儿不错。” 长镜里出现一个紫衣秀雅的身影,她鬓边簪着花叶圆扇的虞美人,却不显得媚俗,细颈轻仰,风流雅致的气质流露而出。 是一个绝佳的气质美人。 “是,宁大人为人通达干练,处世圆滑,想必宁小主也继承了她父亲的优点。” 画面中她噙笑看不远处二人争蝶,趣味盎然。 皇帝点头赞同:“确实。” 从她穿上那身喻意黑牡丹的华裳,作出肯与人争锋的姿态给他瞧,他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又闲聊着点过几人,李明胜忽而提道:“皇上,那花侍御……” 檐角阴影的遮蔽下,皇帝的眸光幽暗深邃,须臾,他率性道:“既然老师舍得,朕没有不收的道理。” 李明胜手握嘴边一咳。 皇上,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是……”镜头一转,皇帝忽而看见长长花石道上的红衣少女,她低头踩着在那些历史积淀的图案上,风吹的裙角翩飞却不去管它,只是随性压了压发丝,又颇得趣味地一一瞧来。 不时用脚尖轻轻描绘一番,铭记在心。 画面是安静的,但许是衣裳的颜色,又许是柔波飞动的发丝,让皇帝觉得她有一种古韵盎然的灵动之美,竟比少女起舞时还要引人注目。 “这,奴才不知皇上您看的是哪一位。” 没有“千里眼”的李明胜无可奈何地道出困窘。 但皇帝好像在一刹那记了起来,点了点头道:“朕想起来了。” 虽然不记得名字,但是对这个侍御他尚且留有印象。 在宴席上娇憨促狭的回嘴,以及梨园里一身红蓝亮丽的装扮。 他印象里仿佛曾让李明胜记下过她。 ******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沈香萝笛子吹得好听,奈何蝴蝶不识趣儿,只往花香丛里飞。 过路的侍御们你推我搡,指指点点脆朗的笑声不住流泻,不过很快她们就发现,她们虽常被人说“人比花娇”,真要引蝶,却差花远矣。 云露见蔷薇花丛那儿围了几个侍御,只装作采花,眼却随蝶动,衬得那蝴蝶楚楚可怜,扇着翅膀,一会儿升一会儿降,没个落脚处。 还有人假清高,不屑与她们争。 自行摊了帕子,坐在花丛外的冷石堆上,姿态忸怩端持着,手里握了一方手镜照妆面,但一瞧她眼睛落处,便知她是从镜中窥那蝴蝶动向呢。 自然还有真正安静的,是那日身着金线蜀葵黑白间裙,惹得龙颜大悦的宁子漱。 她此时恢复了初时见的模样,对引蝶的事好像并不在意,见众人引蝶的姿态万千,也只手臂靠着凉亭的护栏,闲适轻松,流苏摇摇,笑人千奇百怪。 真真是后宫第一风流闲人。 花寄灵贪玩,也早早扑去花丛边了。 云露忽而见一只紫蝶扇翅,日光灿灿,她扬手遮了遮,复笑提裙追去两步。 “哎呦。” 冷不丁撞到一人身上,撞也罢了,偏生那人生得高,云露髻上的发钗流苏挂到了她罗纱衣上。 好容易解了出来,抬眼一看,是复选时那位身姿丰腴的侍御。 她虽打扮得惨不忍睹,想来还是因为有趣可乐,被当今选中了。 “对不住。” 云露很快道了歉。 那人心宽体胖,人也豁达,挥挥手随口道:“没事儿,是我的关系。” 等云露又跑出去一小段儿,回头再看那位侍御,不免扑哧一笑。 只见她毫不忸怩,身穿胭脂底蔷薇花绣大袖衫,挽着鹅黄披帛,依旧是红白分明的酒晕妆,大庭广众之下翩翩起舞,只是不够轻灵,手一伸,人一旋,花枝招展,时不时就会扫到碰到别的侍御。 看来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么一耽搁,蝴蝶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云露四处瞧了瞧,不见影子。 再一低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花石子路上。 这路用石子砌嵌着不少飞禽、花卉和典故的图案,她受外公影响,对这些充满古韵的东西很有些兴趣,不免多看了看。 春风徐徐,拂面儿微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犹未尽的收回了目光,回了那热闹处。 凉亭里,花寄灵已经笑盈盈地把玩着一只紫蝶和她招手了,但见她身上还落着几片未掸的花瓣,云露不禁提绢儿掩笑。 这妮子是在花里头滚过一遭,才招了蝶不成。 再往旁边瞧,沈香萝不必说,就连孙朝思手里都捏着一只赤蝶,目朝下看,得意洋洋地冲着她笑。 册封 册封 然而园子里热闹依旧,没得到蝴蝶青睐的人远比得到的多,此刻正着急上火呢。 她们手里握着团扇,身段窈窕,行止婀娜,或坐或立,皆是难得的美人儿。 但眼里却冒出凶光,全不比前三关时你谦我让得模样,恨不得扇子立时变作利刃,把周围人砍杀干净啰。 她一时想笑,一时又为自己担忧,心不在焉地抬脚想往凉亭走去,不防备边上一个拎着金丝蝴蝶笼子的小内侍撞了过来,头上斜簪的两朵瑞香被碰落到地上。 “小主恕罪。” 小内侍立即哆嗦着趴伏跪好。 云露抬手摸了摸余下的三朵,觉得有些难办。 但再一瞧对方的脸型轮廓,和曾经自己升职后,在她手下待过的小顺子颇为相似,便摆了摆手。 “算了。” 凉亭里的福禄见到这边的景象,给边上的宫女使了眼色,对方点点头,执一枝西府海棠走过去,弯身恭谨道:“小主不必为难,可再另佩这一枝。” “多谢。” 既然组织有补偿,她也就不客气的接了过来,折下红丽的那一朵,替换了发髻边的瑞香。 虽然舍不得这个“发箍”,不过想来也是不能戴两种花的。 就在她走上水桥的时候,风动水波,一只皇喙紫蝶触须轻动,自花圃中飞出,飞过池塘,登啄在海棠花上,轻灵地扇了扇翅膀。 边上一直未曾吭声的宫女立时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紫蝶临选,可堪妃嫔之位。” 她扶着桥栏的手不觉往前去了几许,再一抬头,撞见孙朝思愕然的目光,她手心的赤蝶一个挣扎飞扇着扑到她额头,三条赤尾拍在额角,实在有些好笑。 云露大方地送给她一个笑脸,端的是娇俏爽利。 孙朝思的脸又黑了。 剩下的,那些不甘于落选的人或大哭一夜,狼狈不堪;或忍痛收拾了包袱,很快选定目标,搬去了尚宫局。 第二日,只余下十二位侍御的永福宫,显得空荡静谧。 但很快,她们也要受封品级,搬到真正的后宫,那些离皇帝寖殿更近的宫殿里去了。 一行十二人,穿戴着正式妃嫔宫装和首饰进入奉天殿。 紫霞帔着紫纱罗裙,红霞帔着红纱罗裙,领口处皆披莲花边缀流苏的肩领,以及两端垂玉石的缠花纹霞帔挂带,头钗金凤,纤腰束裙,袅袅而至。 云露望向殿正中龙椅上头戴通天冠的男人,眼睛悄然一眨。 于她而言,上座的并不是天下的霸主,也不是她未来的夫君、可以依赖的靠山,而是一阵可以用来因势利导,改善环境的东风。 即便她没有诸葛亮的计谋智慧,心思过人。 这阵东风,她也必要借来使一使。 “工部主事云世崇之女云露,上前听封。” 云露出列,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在地。 在内侍公公手执明黄圣旨,一长串的溢美之词和感谢帝王圣恩的宣读完毕之后,终于道:“今授予从九品紫霞帔位,赐居云岫阁,钦此。” 听毕,她伏于光滑可鉴的地砖之上,朗朗扬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空旷,清晰可闻。 ****** “云露!” 愉快的少女音色遥遥传来,恰在嘱咐内侍抬妥箱笼的云露一抬头,就见身穿尚宫局宫女装束的阮湘怡向自己走来。 “湘怡。” 她笑握住曾经室友的手,和她叙话,“你怎么来了,在那里住的还习惯吗?” 阮湘怡眉眼间的俏丽不改,只是更添一丝稳重。 她笑着答:“原是不习惯,在家时也要学规矩,但却没这么多规矩学。 况且是四人一间房,里头还有个大半夜的磨牙,我起夜时险些没被吓倒。” 云露忍俊不禁。 “后来就好了,每日有事做,有饭吃,过得踏实充实。 咱们到底是有家世在那儿的,姑姑们不敢太为难。” “这就好。” 云露又来回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尖,并不避讳的笑说,“起茧子了。 虽是要干活,自己的身子还得自己养着才行。” 她让良辰从箱笼里取出护手的霜膏给了她,道是:“里头加了甘松香,可以让指尖润泽,手心绵滑。 不必多用,临睡前挑出一点抹上就好。” 这是受封时得的赏赐,她正好拿来借花献佛。 话说到这份上,阮湘怡也爽快的收了起来。 只是因这一番亲昵举止,她心里暖烫烫地,不觉眼眶里就有一点热。 尚宫局的人虽然不敢太难为她们,但是捧高踩低的现象照样不少见。 她瞧得心冷,如今却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不甘愤懑的心情渐渐地消散了去。 云露突然发现,皇帝闹的这一次选秀,还真有那么点大学前军训的意思。 一起吃过苦、受过累的人感情总会特别要好。 虽然后宫残酷,但至少现在还是暖春的季节。 箱笼抬到永福宫门口,正撞上孙朝思和抬着她一应物什的宫人,两班人马相撞,自然是火花摩擦,相看两厌。 “都说蝴蝶有眼无珠,只能凭嗅觉识花。 我原还不相信,可是一见皇喙紫蝶挑了那么个人,还真由不得我不信了。” 她眼珠斜瞧,白眼以示云露。 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孙朝思对着她,也总算没了假惺惺地妹妹长妹妹短,见面冷嘲热讽,毫不掩饰。 云露也不瞧她,只随口和阮湘怡说道:“我原是以为蝴蝶嗅觉颇灵,否则怎么识得那些香花。 可惜有人满屋子的熏天臭气沾身,那三尾赤蝶却还是挑了她。 倒让我疑惑不解了。” 一提起这件事,孙朝思的脸面登时挂不住了,她恨恨瞪云露一眼,挥袖走人。 “咱们走着瞧!” 云露拢了拢头发,从容刻薄地说:“算了吧,就算你躺着让我瞧,我也不会去瞧的。” 一转回脸,却看见阮湘怡瞠目结舌的模样,她这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露骨了些,于古代人而言,委实不够含蓄。 她轻咳了两声,扶住了额头。 显得不堪头疼。 因是被那些规矩婉约的做派压制久了,一碰上有人挑衅,她毫不犹豫地直接就切换成了以前和损友们相处的模式。 为此,确实有点儿头疼。 阮湘怡忍笑:“得啦,我早知你不是个木讷古板的。 只是这话你往后休得胡说,咱们就算了,传到皇上耳朵里,懂事知礼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云露很是受教得点点头。 在家时也没觉得富裕的生活环境如何好,但在作为宫女扶疏吃了一番苦头之后,这种让懒人无比向往的腐败日子,让她万分想念。 因此一旦迈入了那道门槛,她不免有些过于放松。 还得稍稍约束才行。 ****** 云岫阁离承明宫最近,那儿正殿住的主位是选秀时不曾露过面的瑾妃。 听说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女——大公主齐嫣,就是由她所生。 云露按礼数要去拜访她,就跟初来乍到“拜码头”一样。 她原还担心对方倚仗身份,会多有刁难,却没想到她去时连面都没见着,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既是不让见,也不必费心思去见。 她被拒后当即款施一礼,打道回府。 走近云岫阁,矮茂丛丛的茉莉前,翠枝绿叶的大树下蹲着三个小太监,互相嬉笑着,又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若不是不时传来铜板的碰响声,倒让人觉得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节俭苦读呢。 脚尖踢了踢划出来的泥沙,云露笑:“在玩什么?” 其中一个太监抬头刚要笑答,一见是自家主子,蹲着的膝盖就磕到了地上,结结巴巴地道:“奴、奴才们在画图玩儿。” 其余两个全数跪了下去。 他们几个一跪,倒把划出来的沙打乱了,难瞧见原形。 “哦?” 云露低头依稀辨认出几个数字,她也不戳穿,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我让你们留守昭阳殿,就是让你们画图玩儿的。” “主子恕罪,都是奴才不省事,主子恕罪。” 三人一个激灵,连忙磕头请罪。 宫里做事,那要学会看人。 闷声不响地主子,有可能是沉默木讷,也有可能是心思深沉。 张扬易怒的,不消说光景大多不长。 最怕的就是这种冷不冷,热不热的主儿了。 这一种通常不好伺候,但却懂得伺候皇上,登天的机会最大。 “知错就好。” 云露淡淡道,“跪到肯说实话了,再进来和我说明白。” 她留下一个背影入屋。 三个太监对看一眼,皆是愁眉苦脸。 好么,赌/博是违了宫规;欺骗主子,那是犯了忌讳。 眼下,只能希望这位新主子初来乍到不熟悉章程,从轻处置了。 一直跟在云露身侧的良辰满脸地疑惑,不过是偷懒,为什么主子的反应这么大,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必给乌茜姐姐汇报的这么仔细。 只说处罚了偷懒的宫人就行。 云露饮口茶,通通嗓子,慢悠悠地把茶盏搁到木几上,清脆的响磕,让沉思中不懂得掩饰表情的良辰猛地一抖。 她见状若有所思,支肘托腮,思忖现在还不是解决这颗小棋子的好时候。 恰心思转动间,三个小太监已经从外面进来跪在了地上,其中一个抢先开口:“主子息怒,奴才们因思念家里人,想去封信。 但因没读过书,便想几个人凑凑份子,找个会写字的宫人代笔。 方才正互相讨论要写个什么……” 云露瞧他那眼珠胡乱转动的样子,就晓得这话不尽不实,凑钱是真,为了什么就有待商议了。 她再没它话,只是道:“出去跪着。” 那太监顿时哑了声。 三人相视一眼,另一个才要开口,字还没说一个,才张了嘴,就听上边儿轻飘飘地落下话来:“或者说实话。” 请安 请安 他们终是垂头老实了,推搡指了跪在中间的那个出来说明真相。 那人先磕了个响头,语含真诚:“主子目光如炬,奴才们不敢欺瞒。 实则是近日宫里风传,人人皆好奇霞帔一级既分红、紫,不知两蝶所选哪一个才是圣上的心头好。 奴才们一时心痒,便也商讨着想去跟风猜一把。 为此才耽搁了主子交代下来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奴才们的错,奴才们不敢推搪。” “还请主子责罚。” 对方有鼻子有眼的说了一通,把自己的过失说的轻飘飘的,仿佛真是猜而不是赌。 再加上表情满是悔痛,很懂得渲染烘托,一个不知情,真以为他想改过自新,从新做人,进而轻拿轻放了。 其实她也从没想过要严厉处罚,跟脚还没站稳,拿腔拿调的下人心里不服。 云露不置可否,反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话,奴才安福全,主子只叫奴才小福子便是。” “小福子。” 她一颔首,思绪转过几个弯儿,忽而道,“我瞧你能说会道,人也机灵,往后昭阳殿的宫人就归你管着罢。”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 安福全骤然从“犯事的太监”变成了“有能力的大太监”,一时被好运砸晕了脑袋,晕晕乎乎地磕头谢恩:“这、这、奴才谢主子恩典!” 但他脑子转得快,立马就发起了愁。 若是在别的时候受到重用还好,这回三个人一起犯事,他因为会说话被推出来解释,但也因此受到看重,这让其他两个人怎么想? 他们心里必然会对他产生不满。 认为这机会人人都可得,只是让他出了这个头而已。 云露用茶盖拂了拂水里立着的茶叶梗,只是不喝,静了一刻又道:“不过委你重任是一回事,你们聚众开赌还要另算。 我既命你管束宫人,该用的权利你用,要担的责任,你也要好生担待起来。” “这一次你这领头的没做好,便只你罚俸三月,为其余人一齐担待了,你可服气?” 安福全大喜,磕头道:“奴才谢主子体恤!” 他这一句可是真真切切地谢。 既帮他收服了人心,又把他这主事领头的位置落到了实处,他担了这责任,往后那管人的权利不就到了手? 至于月俸,相信在别的地方很快就能找补回来。 这位云主子,当真不可小瞧。 见他能懂其中的意思,云露也很满意。 初来乍到,最缺的总是人手。 在皇宫里单枪匹马的闯绝对是不实际的。 如今这么一运转,她轻巧巧地几句话就收了人真心,虽不过两三分,好歹是有那劲头,肯卖力干活了。 同时,还能小小震慑一番。 让他们知道,她可不是那好糊弄的主儿。 ****** 华灯初上,云露歪在美人榻上,手握一卷《驱芳诗集》,看得有滋有味。 灯笼里的烛焰忽而一闪,小福子猫着腰从外边儿轻声踮了几步脚踩进门里来,探头探脑的模样显得十分小心,不敢打扰屋子里的静谧。 “不过是要你去打听打听皇上今儿晚上歇在哪处,又不要你做贼。” 将书册放低了,她一眼斜去,懒懒道,“进来吧。” “嘿嘿,奴才恐怕扰了主子清静。” 小福子解释后立马说道,“回主子话,皇上今日翻了红霞帔孙主子的牌子。” 云露这才有些诧异的将书册放到一边,问他:“红霞帔里只一个姓孙的?” 小福子点头:“只有一个孙主子。” “这就有趣了。” 她面露兴味,想了想,摆手教小福子先下去了,自己则步下榻来,走到窗边任晚风轻轻吹着,风里夹杂的草木清香让人觉得舒爽,连带困乏的心神也清醒了几分。 其实在蝶选那天,她回过头一想就觉得有些蹊跷。 好端端的被人碰掉了花,等换了一朵,蝴蝶就飞来了。 巧合得让人生疑。 后来她悄悄吃了一瓣海棠花,甜如蜜的滋味让她明白了其中的隐秘。 这种宫廷秘制的药一般人都不会清楚,包括后妃高位的娘娘们。 因为这是低贱下流的东西,她们不屑于看,冬日飞蝴蝶的时候,瞧着觉得赏心悦目,给宫人点赏赐也就罢了。 但她曾在兽苑工作,对这些秘药并不陌生。 至于皇帝,她记得有一回,他在妙妙扑不到蝴蝶垂头丧气时,戏弄地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朵大红花。 等到蝴蝶刚飞过来,妙妙已经把红花扯的七零八落了。 但它们仍在那堆残花上停伫了一阵子。 可见他是知道的。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皇帝突然瞧上眼了,但既然这一次的蝶选内有门道,那区分红紫未尝没有深意。 而红贵还是紫贵的问题,在孙朝思被分到红霞帔的时候,就应该有了论断才对。 皇后是异姓藩王之女,藩镇倨傲,和她的地位俨然分不开。 据说孙家与那位王爷也有那么些联系。 如果皇上当真不是表面上见到的那样只爱吃喝玩乐,就不该再抬举那一边的人。 帝王的心思,果然没那么好猜。 ****** 新人入宫的当天因为搬宫劳累,皇后免了众人的请安。 第二日,云露不再前去请示瑾妃,而是独自带良辰来到钟粹宫。 即便是春日,宫里占地面积颇大,一路行来,也积了些热气。 倘若到了盛夏还是个没肩舆可坐的小妃嫔,她就要考虑去冷宫住几天消暑了。 那名字一听起来就很凉快。 钟粹宫不愧是皇后住处,高端洋气上档次,和一路走来见到的宫殿不在一个等级上。 不说前前后后站了多少个宫人摆阵示威,走到内殿,摆设的珠光宝气一阵反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看来这不是个节俭以示贤惠的皇后。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对着上面雍容富贵的的女人盈盈一拜,头回见礼,还要跪在地上磕个响儿给她听。 都说后宫阴森,这么一想还真没错。 见天把人当死人磕,这些亡魂还飘来荡去爱作怪,能不阴森? “起吧。” 皇后笑的很和善,高高在上的坐着,虚虚一抬手,尽显国母风范。 “规矩学得不错,比当年淑妃刚进来的时候还要周全些。 茯苓,看赏。” 茯苓捧来一漆木托盘,黄绸里盛了一对儿玉镯,翠光盈盈。 云露谢了赏,功成身退坐到了一边。 从这两句话里就可以看出,皇后娘娘不止爱奢,还很高傲。 当然,对后宫事知道的也很详尽。 自己冲撞过淑妃,她就偏别人不提,只提了淑妃。 这是想彻底把自己推向淑妃的对立面? 手段浅显,但好用。 “谁没个年少时候,娘娘总是拿臣妾来说事。 可是如今臣妾这礼行得不好?” 淑妃笑着走进来,屈膝一弯,压了压帕子,端得是优雅婉转,没一分错处。 皇后镂金镶珠的玳瑁护甲往上勾了勾,示意她起身,笑道:“因你是皇上头回开秀选时进来的罢了,钱丽仪、沈芬仪她们几个礼节都不如你,本宫才挑了你来说道——如今你这行得是愈发利索了,她们比不得。” 礼行得利索这话听起来足像是夸奴才的,淑妃面上瞧着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怒,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当不起娘娘一句夸赞。” 淑妃敛裙就座在第二顺位,含笑道,“新来的妹妹们可比臣妾要成器的多。” 但在她目光不经意扫到花寄灵的位置时,瞳孔微缩,表情不变分毫,笑意却愈浓。 云露顺着淑妃坐的地方,看见了她未曾见过面的瑾妃,清秀的脸庞,衬着一双木木的眼睛,见皇后与淑妃你来我往更是没多少反应,只在淑妃就座时又往右边让了让,尽管她们当中还隔了一个怜妃的位置。 瞧那模样,像是极不喜欢与人交际。 看来对方给自己吃闭门羹,是没有别的意思了,本性如此罢了。 就是不知这样的人,喜欢玩乐的皇帝怎么肯与她诞下大公主? 陆续又来了些人,一直等到众人今日久候的主角——孙朝思登场,那交头接耳的声音才轻了些,不时有人拿眼看她,想知道这夺了圣宠魁首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孙朝思这回的打扮颇为艳丽,她轮廓深刻,即便年岁较小,穿橘红衣衫茜罗裙也十分压得住场。 上回那是自觉跳到了云露的坑里,加之锦昭容成心奚落她,才评价得那样不堪。 如今一出场,还真让一些容貌欠缺的妃嫔心生嫉妒。 “这就是咱们孙良人吧。” 皇后笑着拉过她的手,好像很是满意她能伺候皇帝,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敷衍,“瞧这模样,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孙家的这个忒不懂事,不过侍奉了皇上一回,就敢打扮的如此张扬。 “娘娘过誉了。” 孙朝思没那细腻的心思,浑然不知惹了上位不喜,只羞涩地低头道。 “孙妹妹才侍奉了皇上一回就晋了良人,手段果然了得。 倒是咱们皇后娘娘还是这样好性儿,容得了人,肖似大红的衣裳在眼跟前晃悠,也能稳坐凤位,夸人颜色好。” 这颜色,也指容颜,也指衣裳颜色,讥讽之意不必说。 众人一时皆往出声的地方看去。 抢宠 抢宠 怜妃着一身素衣登场,红唇微描,衬着那双含情目似喜非喜,欲语还休。 她手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金碧的鸳鸯眼,娇顺的窝在怜妃怀里,享受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 一人一猫,贵气十足。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还是敌人呢,怜妃一语就道出皇后的心结。 “虽然肖似,却终究不是大红色。” 竟是淑妃笑吟吟地接了口,“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雍容大度,不比怜妃姐姐能拈酸吃醋,率性而为。” 皇后的不悦散了,看着淑妃的目光比刚刚要缓和了许多。 先帝还在世时,曲怀仁曲公公可谓是一手遮天,怜妃曲凌波身份卑贱,却能和当年还是异姓藩王之女的方婉婷一起竞争皇后的宝座。 淑妃的话面上是说孙朝思没有逾矩,不必在意,实际上则是暗指怜妃终究穿不了大红色,坐不得凤位。 怜妃手下一重,名作红豆的波斯猫尖细的一叫,她方小意温柔的又抚了抚它。 口中轻声:“听说前两日淑妃妹妹手底下一个得力的宫女死了,若是我没记错,那个叫半夏的宫女还是妹妹刚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赐下的,妹妹当年总带她侍奉左右,现如今没了这‘左膀右臂’,可还习惯?” 司礼监能插手礼部过问人事采买取录,比耳目,谁也比不过背靠曲公公的怜妃,一出口就搅得淑妃和皇后这个同盟墙下露出绿草遮掩的裂缝。 皇后的眸光果然一沉,但她万不会这时发作,给怜妃看笑话。 “左不过是个宫女,不值当什么。 本宫再赐一个过去就是了。” 她拨了拨腕上的珊瑚串珠道,只是面色终是淡了许多。 “没了半夏,臣妾这几日不习惯,正想向娘娘讨个人来呢。” 淑妃起身一礼,笑容温婉,“如今娘娘开口再好不过,臣妾先行谢恩了。” 三个人话里的机锋只听得底下一些妃嫔云里雾里,却都感觉到了殿里风儿吹得邪,不敢张口。 就是一向爱出挑儿的锦昭容都悄无声息,别人更不用说了。 云露喜好听戏,事不关己,她听得更是有滋有味的。 却见坐她前面的宁子漱也是全无紧张之意,脊背放松,指节在绣帕掩盖下打着节拍,笑意宛然。 最难为的还是孙朝思,自怜妃说话起就一直半蹲在皇后跟前,不敢打断高位叙话申请入座。 蹲得脚都有些发颤。 这么一来,皇后反而看她顺眼了些,笑让她归了座。 那位置也算是新人里的领头羊了。 “太后近些时日身体违和,不必晨昏定省,也切忌去打扰她老人家修养。” 皇后最后总结陈词,“都散了吧。” “臣妾遵命。” 一众莺燕起身,集体福身告退。 云露看足了热闹,也随大流一起退出了钟粹宫。 在启程回去时鬼使神差的往宁子漱的方向一看,只见对方回首看向奢靡华贵的钟粹宫,眼睫渡下一片铅影,温雅和笑,眼里意味却是不明。 ****** 在红霞帔孙朝思出尽风头之后,圣上终于又翻了紫霞帔宁子漱的牌子,而后恩宠虽不及孙朝思,但也不差。 一时之间,新人的风头都攒到她们二人身边去了。 有一日花寄灵拖着沈香萝来作客,说到这事时笑说:“宁子漱也就罢了,咱们竟赶不上她了。” “不到最后一刻,后宫里的沉浮没人说得清。” 沈香萝饮着清茶,话里示警,神色却淡淡地,“当初事不关己,你何必招惹她。” 说的是替阮湘怡报仇那件事。 云露执着粉莲描的小瓷壶,斟进小巧的杯子里,皓腕轻折,又送一杯到花寄灵跟前,口中不置一词。 花寄灵看着她动作流畅自然,又且从容优雅,竟是有一股子贵气蕴在里头,不免讶异,何时小门户里也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家来了? 她虽瞧着和云露交好,但心里的贵傲自矜,半分不比沈香萝少,只是性格有分,平日看上去不显罢了。 说是好友,却不过是寻了个能一同说笑解闷儿的。 原是阮湘怡,后面就成了云露。 她心里存了事,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三人间的气氛本就要靠她来调和,她没了这意思,气氛便有些冷下来。 而后又坐了一会儿,两人便走了。 人走了茶尚有余温,云露啜了一口清茶,意态悠然。 她不是不知道花寄灵待她的态度,人和人相处之间总会有一方势强,一方势弱,她可以不做这主导,但也不能给人轻看了。 她们走后没多久,内官监的太监忽而前来宣旨,说皇帝今日翻了云露的牌子。 估摸着皇帝在那一日蝶选后对云露还有几分印象,连花、沈两位有背景有靠山的霞帔主子还没翻,就先点了云露。 云岫阁上下高兴了好一会儿子,主子得幸,他们与有荣焉。 待到晚间,自要沐浴洁身,穿衣打扮,等候承恩时之。 良辰在给云露梳头时想起白日小福子几人说嘴的杂话,便说与主子听趣儿:“宁主子晋了从八品的才人,孙主子却又比她恩宠多,如今开局的那群人正乱着呢,全不知到底算哪一边赢了去。” 良辰虽怯懦胆小,梳头发的手艺却很好,说话间已绾就了双刀髻,髻底押了银鎏金桃枝分心,双鬓边簪了嵌宝花鸟掩鬓一对儿,雪肤玉面,藕荷罗衫,飘飘几分仙子气质。 “太繁盛了。” 云露却不大满意。 “圣上驾临,自是要盛装打扮的。” 良辰不解,“更何况是第一回见,主子可要把握机会留下个好印象才好呢。” 云露一边除下掩鬓,正要答复她,就听外面一阵脚步,有些匆乱。 “主子,皇上去了琼花阁孙主子那儿。” 小福子在帐幔外向前扑跪,面有急色,匆匆禀报道。 良辰一惊,失口道:“皇上不是翻了主子的牌子?” 这边厢小福子没吱声搭理,良辰才回悟过来,小心地看了看自家主子。 却见主子稳稳地端坐在那儿,依旧按原意将掩鬓放进了六棱葵瓣的妆奁里,动作有着说不出的柔缓韵律。 室内静谧,她忽而一笑:“你们不是好奇红、紫孰轻孰重吗?” 聪明伶俐如小福子,此时也不免糊涂了,主子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一茬儿? 想是因孙良人是红霞帔那边儿的,觉得是红霞帔占优势的关系吧? 但两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反是被叫了退。 他们只当主子心情不好要静一静,不敢多置一词,躬身退了下去。 云露盖上妆奁盖,大红的底,古旧尘黄的花鸟图纹,很有古意。 方才几息的思考时间,她心里就有了数。 皇帝宠幸孙朝思不过虚晃一招,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意所在。 如今她们品级不高,圣宠是虚,晋级才实在,二人博弈,自然还是宁子漱更胜一筹。 要不然,孙朝思怎么平日不急,轮到她的时候就急了。 她知道和自己有旧隙,可不是在防备腹背受敌。 可惜,她太把自己当回事。 有那么些个主子娘娘在,如今这后宫,还轮不到她争锋逞能。 ****** 因这一事,再去钟粹宫请安的时候,不免就有许多人嘲笑看戏。 “因是前两日新曲快要谱好了,皇上许诺了要来听我弹奏,曲儿一成我自是高兴,派人去和皇上说了。 却没成想搅了你的好事,真是对不住。” 孙朝思全无诚意地笑道。 云露还没张嘴,上头坐着的汪婕妤冷不丁地开了口。 “哟,后宫里多少人盼着皇上来听新曲儿呢。 趁现在皇上还肯去,孙良人可要多谱几曲,免得往后人不爱听了,不知得多失落呢。” 这话旁人听了很觉得酸牙。 再一瞧汪婕妤和孙良人的做派,心里自是明白。 二人皆是美艳的类型,偏偏孙朝思五官更突出,人也年轻朝气,两下里一比较,可不是汪婕妤被比了下去。 近些日子,落到汪婕妤身上的圣宠确实淡了好些。 “眼下有人的曲儿可不是已经没人爱听了。” 孙朝思年轻气盛经不得激,汪婕妤家世又寻常,她对着她自不会客气,闻言拿白眼斜了斜,又转回去作无事状。 “你!” “听不听曲儿什么要紧,我就不耐烦听。” 沈芬仪接到皇后的示意,酒窝一旋,笑着转了话里意思,“听曲时配的果子点心倒不好吃? 何不谈谈这个。” 锦昭容支肘摇扇,跟着笑道:“沈芬仪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了吃呢。” 她这话出口,倒把凤位上闲坐的那位目光招了过去,皇后觑了眼她手里的扇子,笑得意味深长:“春捂秋冻,锦昭容也须得注意身子。 怜妃才刚和本宫告了假,说是病了,本宫可不想后宫伺候皇上的人再少一个。” 倒春寒的时候才该春捂,如今近了夏,再捂可不是要捂出痱子来? 但皇后一个大招放出来,愣没人记着这句含嘲的话,脑子里只有一个讯息:最得圣心的怜妃娘娘居然病了!怪不得今日没见着她。 因为怜妃一向喜欢姗姗来迟那一套,所以众人都没很注意。 吃惊过后,她们紧跟着就是一喜,怜妃告病,肯定不能再递侍寝的牌子,那自己的机会岂不是大了许多? 乔贵嫔笑道:“娘娘倒不必忧心没人伺候皇上,臣妾瞧着,孙良人不必说,宁才人短短几日就升了从八品的位置,想是很得圣意。” 云露多看她一眼,乔贵嫔一向是个打圆场的人物,怎么这回先挑了话头? 这话皇后可不爱听。 不过偏生皇后这回也很坐得住,不过扶一扶发髻边的凤钗,姿态端庄:“皇上确实和本宫说过,宁才人温雅宁秀,性子不错。” 乔贵嫔面不改色,笑着又续了几句,便结了这段话。 起身时,趁着人一道儿往外去,云露不经意般地走到孙朝思旁边,凑近轻声:“看来孙良人又忘了,上回你来抢东西的时候,是个什么下场。” 在接收到对方充满怒火的目光后,云露弯了弯唇。 出门后花寄灵和云露渐走到一处,等四周的人渐少了,悄声说:“听说宁子漱升到才人位后,皇上就派人送了一枝衔珠凤钗给皇后。 近年来皇上陆续送过至少十一二枝凤钗,很是爱重皇后,凤位稳当无忧,皇后自是不会吃心。” “未必不吃心,只是如今脚边卧着孔雀,顾不上和雏鸟儿计较罢了。” 云露抚鬓一笑。 花寄灵赞同的点了点头,真正看重了云露两分。 她们这群新人里,除了身份相当,若是有本事有能力,也未必不可相交。 她今次一说,自是有试她一试的意思。 宫里最怕就是犯糊涂,看不明清溪底下有多深的水,倘是深过人高,一脚踩下去就没了命。 她可不想被带累。 迷魂 迷魂 皇后将茶盏往几上一放,“哐啷”清脆,她冷笑一声:“让她再敢和本宫横,还真以为自己是八爪的螃蟹了,什么事儿都能知道得明明白白的。” 茯苓用帕子替她擦拭着指尖上溅到的茶水,她知晓主子还在为上回怜妃先一步知道淑妃娘娘宫里的事心气不顺,主子又是一贯要强的性子,如今出了这口气,才真正发作出来。 她动作轻柔,声音徐徐道:“怜妃再厉害,还不是没争过娘娘去? 娘娘犯不着为她三言两语的挑拨话儿生气,反趁了她的意。” “您光明正大管着整个后宫呢,那批胭脂香粉,您就是要里头开出朵花儿来,也没人敢不听。 临了,她还不是逃不过这一遭。” 提起这个,皇后也露了笑,悠悠道:“咱们怜妃娘娘的那张惊世容颜,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了。” “反正呀,皇上是不敢瞧了。 ‘一枝梨花春带雨’是美景,‘一枝梨花春带血’,那是志怪杂谈。” 皇后扑哧一乐,蔻丹戳了她额头。 “你竟是长学问了。” 茯苓见主子笑,心里才松了口气。 但到底是可惜,这次为主子这番脾气,还是折损了两个宫人。 不过,能得怜妃养病一段时日,指不定新人里有手段好的能抢去她的宠,这才算是不亏。 ****** 身处后宫若没有恩宠,有地位也好,若地位也没有,银子就至关重要了。 云露家里不算富裕,带进来的不多,前些日子便开销得不剩多少了。 她花钱虽不大手大脚,也从不拘着,当用则用。 如今还没能承宠,没有额外的赏赐,虽有月俸,平日花用够了,但除此之外还要打点下人,花销自是紧俏。 但她也不急,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她当宫女那会儿,因妙妙那只贪财猫喜欢闪亮光的东西,就总是舀一碗水,让它看粼粼波光,才哄得它不闹。 后来跟到皇帝那里,皇帝可是个大财主,就是逗猫儿,那都是用得珠宝金银,每一件都华光璨璨。 最要紧的是,他从不会收回去。 于是云露身为妙妙的小管家,就会把这些东西打点藏好了,一方面是财不可露白,不管这些算作她的还是妙妙的,总不会是别人的。 另一方面,她可有可无地觉得这也是条退路,有钱好办事,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不得不说,她当年这个举动还是相当明智的。 风霄宫是先帝爷的宠妃玉妃住的地方,据说当年玉妃说动了先帝,将宫殿取名为凤霄宫,取皇后而代之意昭然若揭,结果皇后母族强盛,煽动朝臣弹劾,先帝的性子说好听了是温柔平和,说难听了就是懦弱,反对声一起,便就改了“凤”字为“风”。 玉妃去后,这座宫殿没人洒扫,荒芜至今。 谁知是不是当今太后授的意。 那儿的院里有一棵枯树,云露就将包袱藏在树洞里头,因宫里人人皆说风霄宫晦气,人迹罕至,一直都没人发现里面的财宝。 “主子,既是要去园子散步,还是把这扇子拿上罢。 主子皮肤薄,未免晒伤了,也好挡一挡太阳。” 良辰将绣案精美的团扇递了过去。 云露口中虽道天还凉快,但还是接了过来。 御花园不单只是一个园子,而是分作好几个区域,她找了个散步的名目,就去往离风霄宫最近的那一个。 池水照花,杨柳依依。 想是才用了午膳,妃嫔多在困觉,她一路行来也不见个人影儿。 只在寥红池畔看见一宫女正急得团团转,探柳分花,像是丢了东西。 “怎么了?” 宫女一见云露的穿戴当即行礼:“奴婢给霞帔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回霞帔主子话,奴婢是临芳宫的宫女,方才带红豆小主子散步,却不见了小主子。 这才到处寻找,您莫要见怪。” 在宫里头行止鬼祟,那是犯了规矩的,不管有事没事,被抓到后都要先挨几下板子。 因此她解释的很仔细。 但临芳宫是怜妃的寝宫,她既是宠妃娘娘的人,态度多少有些倨傲。 云露不过一问,这等麻烦事可不想沾身,她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你接着去找吧,不耽搁你了。” “谢霞帔主子体恤。” 转眼,云露又说丝绢落在了云岫阁,让良辰回去拿,良辰不疑有他,当即折返了回去。 她如愿来到风霄宫。 落叶积地,堆叠了厚厚一层,开着门,风一吹四面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她确实没将丝绢带在身上,就只能用手掩住口鼻,循迹来到那棵枯松之下,又空出一只手,从里面拎出一个蒙满灰尘的包袱,取了几件小巧贵重的首饰揣进怀里。 然后将包袱放了回去。 倒是意外地顺利。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皇宫虽大,住的人也多,难保不会让人偶然发现。 所以一声“噗通”落水声诡异地传来时,她猛地一惊,立刻站起身来。 屋檐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空庭在这个时刻寂静的吓人。 云露定了定神,后宫腌臜事向来不少,但这回偏偏让她赶上了。 不过如今她与事发的地方离得近,既已搅了进来,闷头做不知状,恐怕要做冤大头替死鬼。 了解详情后才能把握事情发展的走向,她必须去看一看。 她凭记忆绕过墙角挡住的视觉死角,走到庭院唯一的一口青苔遍布的灰石古井边。 从井口处看去,有青白的面容从水里透将出来,闭着眼,沉浮如水鬼,周身彩袖翻滚,黑发缭绕,看不清是谁。 饶是她胆子大,也吓得一个后退,而在看清水面上浮起的如棉絮状的紫色烟缕时,更是瞳孔一缩。 那烟不过浮了一瞬,便当即要四散没了。 在这个时刻,院外竟莫名地响起脚步声,急促杂乱,显然不止一个人。 云露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稳住思绪,当机立断的握住扇柄,往井水里一兜,扇面正将那紫烟兜个正着,而后放到鼻端狠吸了几口,在门外的人踏进来之前,软身倒了下去。 ****** 醒来时,头上还是云岫阁的帐顶,因是鱼肚白的颜色,又不加暗纹,显得很朴素。 她昏沉沉往旁边一瞧,鹅黄的流苏似是晃出了重影,她觉着好像看见了那明晃晃的黄色。 而后眼睛一定,险些惊得坐起身来。 绣团龙纹的明黄长袍入眼,竟然真的是皇帝。 “醒了?” “唔,臣妾给皇上请安……”软袖拂在床侧,还是早起那套衣裳的云纹,她胳膊支撑在一边,状似强撑着要坐起来。 皇帝撩起纱帐,一双浅琥珀的眼睛,凝视时再温柔不过,于他却显得疏懒,举手投足间,周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沉稳中饱含潇洒,自有一种贵族式的不羁。 衬托下,那清洌俊美的长相在记忆里反倒淡了。 “不必起来了。” 语气微淡,却亲自帮她安了一个引枕,让人受宠若惊。 他适然行之,好似再寻常不过:“朕听说,王承徽今日投井死了,你就晕在旁边。” “臣妾也不知道。” 云露按着额头,模样颇有些痛楚,“臣妾本是在寥红池附近散步,因帕子落在云岫阁便让宫女回去取。 而后,而后……” 她蹙起了眉,像是在苦苦思索。 皇帝没有不耐烦,静坐着等她说下一句。 须臾,云露紧咬得嘴唇微白,她才似想起了什么:“而后臣妾就看见了一只猫,浑身雪白,不知为什么,臣妾看着它就想追过去,不知缘由地……” 皇帝听完后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他向后做了个手势。 李明胜本是被皇帝派遣去询问太医,而后就候在帐幔外等候传唤,此时一见手势立刻走了进来,躬身附在皇帝耳侧说了几句。 云露隐约听见了几个词儿,像是“团扇”、“迷魂引”、“怜妃”等等。 皇帝面上瞧来漫不经心,云露却从他叩指的节拍愈快中,看出他的心情有所好转。 “你晕倒之前手里拿的那把扇子,是怜妃赏的?” “是,那是臣妾还是侍御之时得的。 当时各宫娘娘都赏下了一些东西,臣妾因觉得鱼藻瞧起来凉快,便选了它。” 青丝衬的小脸苍白,笑容却是清新憨然,让人看到后不自觉地受到感染。 “朕明白了。” 皇帝也露了笑意,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要走。 另外嘱咐道,“好生养着罢,朕走了。” 嗓音里的愉悦之意更明显了。 云露却倏尔叫住他:“皇上。” “嗯?” 他回头看她。 “臣妾、臣妾会不会……”她小幅度地轻揪着被褥边缘,很有几分紧张,“王承徽投井的事不是臣妾做下的,臣妾没有。” 皇帝顿了顿,而后竟是走回床边,抚了抚云露的乌丝以示安慰,但软发在手掌微动时,比别人要更柔软的触感还是让他掠过一抹微诧,而后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朕相信你。” 她起先非常配合自己的问题,他还觉得这是个沉着冷静或者过度天真的女人,但如今再瞧她紧张的模样,便知她先前只是努力地在配合。 怪不得脸色白成那样。 后宫里哪儿还有女人会说这么傻的话,除非是被判定了罪名,否则谁会浪费力气,只辩解自己没有做过? 红口白牙,谁会信她。 果真还留有几分纯真可爱。 等皇帝脚步轻快地走了,云露方向外唤了声良辰,没过一会儿良辰就走进来,脸上还有后怕,却又怯着不敢问。 只是说:“奴婢见内侍公公用架床抬了主子回来,而后皇上就来了……” 云露心知这回是莽撞了,但是再来一次或许她还是会这么做。 她一无宠,二无家世,三无靠山。 没有银子使不上劲儿,若开头没打好,一切都白谈。 “没事了。” 云露随口安慰了她一句,愉快而期待地问“咱们晚上吃什么?” 良辰:“……” 主子,咱能不这么没心没肺吗? 恸字 恸字 第二日,宫里不受瞩目的一个怀孕的小承徽身死,在玉妃住过的风霄宫古井里被发现的事就传遍了后宫。 而后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害死她的人是当今的宠妃怜妃娘娘,让众人惊疑不定,揣测纷纷。 只有云露知道,王承徽确实中了宫中禁药迷魂引,这药因能够迷惑人的心智,危害过大而被禁。 但究竟是不是怜妃所下就不得而知了。 把脏水被泼到怜妃身上,不过是她仓促之下的无奈之举。 她手里拿的扇子吸收了迷魂引,洇开的井水又因抬了一路而散发走了,不为人知,所以一旦太医检查出来,只会认为有人在扇子上动了手脚,团扇可是怜妃送的。 而她又在御花园里碰到过怜妃宫里的宫女,和她说过话,皇帝便会觉得她在那里被下了暗示,紧接着,被怜妃养的猫引到了风霄宫…… 究其原因,就是怜妃在害死一个有孕后妃的同时,想找个品级不高的后妃作替罪羊罢了。 这出故事她能编得下去,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一个太医那里见到那味“迷魂引”,而包括皇帝在内的人,都认为她不知道,且不可能拿到这味药去陷害怜妃。 却不知她懂得就地取材。 那回是她抱着妙妙去太医院就诊偶然得知。 年纪轻的太医做事不如老太医谨慎,对方只当她耳朵听不见,余下的又是一只猫,所以说时并不避讳。 这回兵行险招,阴差阳错,她这个受害者还得了不少帝后赐下的“慰问品”,药材最多,但贵重首饰也不少,一时间就算没有她取来的那几件,也够用了。 但往后她行事更要周密小心,皇宫里做事可不是玩儿蹦极,掉下去还有根皮带拴在裤腰上,关键时刻能拉你一把。 不是迫在眉睫,她断不会选这条路。 “陷害子嗣可是大罪过,怜妃娘娘纵然势大也断不能认下来。 她只辩说自己犹在病中,没有做这事的时机,皇上便信了她。 她这病倒是生得巧。” 云露走在去钟粹宫给皇后请安的路上,路遇淑妃住的椒风宫,许是今日风刮得大,轻易就听到了墙内传出来的议论声。 “听说还是杖毙了一个宫女,原是负责伺候那只波斯猫儿的,也不知什么缘故。 可惜了了,一条人命呐。” “是三条才对。” “不是说王承徵并没有怀孕,不过是肠胃不适?” “想来也应是那位想减轻自己的罪过胡乱编传的,否则,她岂不是白白折腾了这一番功夫。” “谁说不是呢,早就传出皇上想要升她作四妃之一的消息了,偏生在这个关头出了这桩事,啧啧,何苦来。” 云露脚步放缓,心里思量。 其实事发突然,她编的故事破绽本也不少。 按常理推测,用迷魂引伪造自裁投井已是周全,又何必多她一个替罪羊? 岂不是更容易暴露。 但皇帝全当没看见,就此默认了下来,便知是乐见其成。 如今听到了这则消息,她才知道个中缘故。 所以她那天醒来,身处云岫阁而不是钟粹宫;见到的是皇帝,而不是本该过问的皇后。 “主子,小心脚下。” 良辰将她扶远了路上多出的枯树枝,墙内的议论声登时放轻,却并没有停止。 云露明眸微闪,一笑而过。 横竖再怎么样,这件事都推不到她身上了。 本不会有人去检查井水里是否有迷魂引,但如今因她诱导而查着了,里头也就没有她的事了。 她一个没有根基的新人,什么事儿都做不了,唯一的用处,就是被陷害。 到得钟粹宫,皇后慈和地慰问了云露一番后,一反常态,并没有多加讥讽怜妃,而是敲打了议论这件事的妃嫔们,让众妃嫔皆噤了声,暂且不敢多说。 “王承徵已经按正六品小媛的规格下葬,此事不过是个意外,你们若再有它话,本宫就要以宫规论处了。” 玉镯敲在红漆几沿,随着皇后的嗓音响起,不免带了些凛冽。 妃嫔们乖乖地应了喏。 而后曲公公打着“整治宫闱”的名号出面肃清了几个说小话的内侍公公,才没人敢再说怜妃一个字的不是。 皇后被人越俎代庖却并无阻拦,反还推了一把,让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不过也是,倘或她大肆宣扬,后宫阴私传将出去,便是她的失职了。 私下里,大家眼神交换心知肚明,反而愈加认定这事就是怜妃做下的。 谁不知宫里头藏着掩着的那都是真相。 一时之间,她们不知该感慨怜妃恶毒,还是嫉妒她即使这么做,皇上对她都没有丝毫处罚的好。 ****** 皇帝立身在书案跟前,笔走龙蛇,乌墨行迹,斗方大小的宣纸上呈着一个大大地“恸”字。 但竖心旁那两点儿不好好垂在两侧,反有些欢悦飞扬的意思,这字儿倒写得让人痛也不是,笑也不是。 说不出的古怪。 施施然将纸一揭,弹了两下,未干的墨迹抖在字边,倒像是恸自心起,笔力不继。 皇帝接过李明胜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让他来看:“朕这字写的如何?” “悲从中来,深感五内。 皇上又精进了。” 皇帝微笑:“朕倘若生在寻常百姓家,弹棉花的手艺必然不错。” 那表情让人瞧了不免当真。 李明胜面不改色,稍事躬身:“启禀皇上,弹棉花须有相应的器具,而非手指之技。” “哦,是吗?” 皇帝闻言顿色,像是陷入回忆一般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倒是记不得了。” 李明胜没有说话,殿内静了须臾。 内官监的小内侍呈了牌子来时,皇帝正把那宣纸揉成团掷在地上,等小太监一跪一呈,他漫不经心地道:“紫霞帔里的云……云……云什么?” 他转头看李明胜,李明胜提醒:“云露主子。” “嗯,就她吧。” “喏。” 小内侍应了声,躬身后退之际,品德良好的将皇帝乱丢的纸团捡了出去,显然是一个节俭爱劳的好少年。 殿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小李子你说,朕到底在为王承徵腹中的孩子悲痛呢,还是为深得朕意,却做出这等行径的怜妃?” “皇上无意于王承徵,又何来愁绪?” “说的也是。” 皇帝笑叹了一句,再不起这乍听胡乱之言,转而安静地批阅奏折。 ****** 月飞檐瓦,洒下一地银霜。 皇帝踩着月色走进云岫阁,时辰掐的早,该出来迎接的妃嫔还不曾相迎。 他噤了宫人的声,悄然地走进里屋。 彼时云露正在往香炉子里添香丸。 那香丸有梧桐子般大小,她松挽袖口,拈着那一星褐色,指尖触处像涂了瓷白的釉。 乌云堆乱,斜里探出一把象牙梳,像夜幕里的弯月儿。 她微别着脸儿,那小巧尖尖地下巴往香肩点去,似是在倾身闻香,竟是浑然天成的风流之态。 只是那身湖蓝的大袖衫,虽与她此刻的举止相合,却不像是接驾时的穿着。 委实轻松随性了些。 “燃得什么香?” 皇帝突然出声问道。 她肩膀一抖,像被吓个正着,连带那香丸子也滚进了炉子里。 但她也并无寻常人的惊慌无措,向出声处寻去时歪了歪脑袋,眼睛轻眨了两下。 双眸灵动,就像是在说:咦,你怎么来了? 而后方行了礼数,礼倒是行得规矩,半分不错。 只结合她方才的模样,皇帝不知怎么就看出一点子娇憨之态,话还没说,心里便先宠了两分。 在男人看来,柔弱的女人可疼,美丽的女人可喜,大方的女人可赏,聪明的女人可敬。 这还留有少女芳香韵味的小女人,自然是要宠的。 云露其实也没料到皇帝会早来,但她开着门时,一贯是姿态做足,不留破绽。 所以即使对方让人猝不及防,遇上她,这招就不好使了。 “是内官监送来的龙诞香。” 云露答道。 帝王幸处,内官监都会送来相应的香料衣物,以备使用。 她嗓音比起白日里的清脆,要稍软一些,配合那身布料细腻柔软的宽衫,轻松的态度,着实让皇帝感到舒服非常。 皇帝便也随意道:“换个别的吧。” 成日里闻这个,他也腻味了,只是平常不很在意这些小事。 “好。” 云露应下,见手上还沾了香屑,便用帕子擦了,先往外唤了一声“小福子”,走到门边在皇帝身侧站定,探身刚要细说,就听皇帝后侧方传来应答声。 “哎。” 她转眼看去,竟是一直领着她们参选的福禄公公,不由尴尬。 皇帝一见她那表情就明白了事情原委,乐了:“你这儿也有一个小福子?” 他瞥福禄一眼,“让你自作多情,既这么着,以后你就叫小禄子吧。” 福禄哪儿能不知云露喊得别人? 但他为博圣上一乐,很顺溜地就应了下来,果然见皇上笑了。 “怎么好让皇上的人改。” 云露也旋即明白了这局面,接口道,“小福子原叫安福全,让他改作小安子也很顺口。” 此时小福子也已经到了跟前,闻言就要下跪谢恩。 皇帝像是没听见后面那句,笑意不减,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他算什么朕的人。” “皇上。” 福禄一副大狗样儿,表示自己被抛弃了很委屈。 “朕有个主意。” 皇帝忽而拉住云露的手,将她带到罗汉床边一同坐了,看跪在底下的两个奴才,露出一笑,“不如以后分开时你们就都叫作小福子,要是待在一块儿——” 他看向福禄:“就叫你大福子吧。” “谢皇上!” 福禄麻利地谢了恩,瞧面上表情还真是喜滋滋地。 皇帝打眼见云露弯了一双细长的柳眉,容颜姣好,跟着笑了,偏还要挑了眉,逗她问:“你笑什么?” “皇上笑什么,臣妾就笑什么。” 她乌珠儿一动,娇憨地嘟了嘟唇,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拨了回去。 这边气氛正好,冷不丁又进来个穿群青衣,系白玉钩黑带的小内侍,对方作出苦着脸的样子,在门外一跪。 “启禀皇上,琼花阁的孙良人……” 晋位 晋位 室内的两个人一顿,云露只是在想,上回不过用话去激孙朝思,对方果然沉不住气。 小内侍话还未尽,皇帝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突然正面转向自己的云露身上,他才挑了挑眉,问对方要做什么,却见她抿着唇,鼓着粉嘟嘟似蜜桃的面颊,眼底幽波一荡,什么也没说就别过了身去。 这气生得又是安静又是活泼,她明明什么也没说,皇帝却觉得对方已经和他撒过娇了使性儿了。 “你又收她好处了?” 皇帝点了点她气鼓鼓的粉颊,再对着小内侍时,心里门儿清,话里是平静的冷淡。 一个“又”字让那内侍大惊,忙不迭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行了,不收白不收。 就说朕觉得太医院的吴太医不错,荐给她用,下去吧。” 转眼间皇帝又成了那副懒散模样,见他不住地磕头,也不过抬了抬眼。 “嗬,爷不愧是真龙天子,有通天的眼睛,一下就瞧出了奴才要说得话。” 那小内侍小心瞧圣上脸色还好,心里稍稍放心,忙诞着脸奉承一通,退了下去。 依皇上的意思,看来银子是不用还,但也甭再多事儿。 随后皇上又把一对儿福打发了下去,还待生气的云露一下就被转移了视线,扯了扯他袖子道:“皇上,香还没换呢。” 她叫进小福子来,就是让他把香炉清了,换一味香来焚。 自然,也是让他多在皇帝跟前露脸儿,以后有好处。 皇帝就势握住她的手,果然如冰玉一般,软滑细腻。 她眼波明净,因他举止轻轻一偏,羞涩低垂。 说俏皮话儿的嘴巴也合上了,贝齿轻轻咬着,蜜冻似的粉润唇瓣微陷,让人恨不得一尝究竟。 时人不喜丰腴,窈窕纤纤最合意。 身体各处莫不如此,就是女子红唇,也是追求轻薄一线。 云露的嘴唇偏偏是时人不喜的那一种,下唇微丰。 因此她先前就用小指蘸了绛色唇脂,凃划在唇线两端,画出窄窄地唇形。 皇帝使她下巴抬起,琥珀转深,轻轻映了上去,浅磨轻蹭,却不开齿关,不加深吻。 再抬头,他的嘴巴上反而蹭去了不少唇脂,配合他棱角分明的五官,颇有些好笑。 被他吻过的小女人雾蒙蒙地眨了一下眼,像是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了,粉舌悄悄一探,唇间果是没了蜜腻的滋味。 那澄净的眼波里像是飘进了桃花瓣,似羞似恼地看着他,再美味不过。 皇帝这回转移了目标,俯身又将那绛色留蹭在她白皙微瘦的锁骨上,女子发间的清爽香气萦绕,他不觉一嗅,笑是:“今儿再一闻,这香倒也不错。” 女子有些迷瞪了眼,不知他说接得哪句嘴儿,就被他拉到了梳妆镜前。 微乱的绿云,雪似的肌肤,衣衫褪到锁骨之下,绛红的唇印半隐半现,合以她天生微翘的唇线,懵懂如稚子的眼,竟有一种别样的香艳风流。 “真美。” 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她,修洁的手指横点在她粉樱的唇上,随心一弄,润滑软弹的触感让他情生意动。 “这唇生得好。” 他终是忍不住将怀里这具香软的身子一揽一抱,走向床榻间。 她还来不及回话,面上便似天际烧起的霞光,白里透红。 他自摸过她的头发后,心里难得留了印象,总想着她一身肌肤也该是如此。 如今享受一番,当真是细腻绵软,妙不可言。 “陛下……”她红着脸讷讷,羞赧地埋在他颈窝里。 那不经意地,从口里糯糯唤出的称谓,竟是比别人常唤地那些都要让他来的动情。 不再是板正敬畏的“皇上”,而是带了少女般地崇拜。 仿佛她此刻正仰着脸,稚气地看着他。 “嗯?” 他侧过头,再次品尝那张泄露了这般妙音地粉润的樱唇。 而后自是被翻红浪,一夜春宵。 晨早起身,宫人们鱼贯而入,捧巾端盆,展衣扶鞋,替皇帝整衣着装。 皇帝双手伸开站在那儿,眉心微蹙,像在思索。 “怎么了?” 一双白雪般地手抚上皇帝腰间,等宫人退开,方仔仔细细地替皇帝扣好玉带,低着眉,隐约可见她翘起的丹凤眼儿,说不出的乖巧俏丽。 皇帝忽而唤:“小李子。” “奴才在。” 李明胜本在指挥宫人行事,闻声恭谨而应。 “云霞帔淑慎贞静,俏丽端方,朕心甚悦,今日起晋从八品才人位。” 屋里人跪了一地,连声恭贺。 李明胜显然也很习惯皇帝将“俏丽”这等不够正式的用词放在谕旨上,躬身应喏。 皇帝展颜,心情好得仿佛断定了面前的女子一定会高兴万分般。 事实上—— 也确实挺让人高兴的。 这说明皇帝对她的表现很满意,而且往实在的说,月俸又可以增加了。 虽是连晋两级,依照规格,宫人倒暂且不必增多,自又能省下来一部分银钱。 云露十分欢喜地行了礼,妥妥帖帖地服侍皇帝离开。 等皇帝不见了影儿,她立刻扶住腰半趴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唤:“良辰,来给我按一按。” 都谁说,别人家的皇帝都会在头回早上温存地问人疼不疼,然后免了请安的? 怎么轮到她就摊不上这样的美事。 这祖宗就是顾己不顾人的主儿。 心情好了,体贴你一回;心情又好了,只顾自己受用不顾你死活,着实是喜怒无常,变幻多端。 帝王心思难懂,真难懂! ****** 请安没有被免掉,连矫情地顺水推舟不去的可能都没了,云露心情不算很好。 这具身子本就没长开,不很适宜承宠,走动时难受的不得了,恨不得有地上挖出个坑能立即躺倒装死。 在这时,她就想起李家家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姿态都一定要好看。 于是身体本能,她很自然地端起了范儿。 走到钟粹宫请安的时候,众妃嫔见她神情自然,体态舒展,若不是眉眼间多了一丝妩媚娇怯,还真看不出是承了宠的。 这可比孙朝思当日获宠后,一身红衣,满面娇羞地无声炫耀要来的讨喜地多。 至少分位高的妃嫔都不曾出声为难,底下的听说她连晋两级,也不敢再这当口找她麻烦。 这回风向一转,那嘲笑就都冲着孙朝思去了。 “我怎么听说,孙良人昨儿又派人去请皇上听曲儿了。” 锦昭容暖茶入口,吐出来的反是凉话,为一帮子摩拳擦掌的妃嫔提供了话题。 淑妃笑看了看锦昭容,亦端茶啜饮,不知深意。 孙朝思有点下不来台,硬着头皮解释:“娘娘误会了,臣妾昨日是身子不适,因而……” “看来孙良人是知道自己的曲子皇上不爱听了,改作生病博取关注了。” 汪婕妤首当其冲地笑话她。 上回她嘲笑自己的事可没完。 “汪婕妤自己没本事,何必冲着臣妾来。” 孙朝思对着汪婕妤可就没了好性儿,一则对方也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二则,她自认家世比对方好过太多,如何肯让一个门户低贫的踩在自己头上? 尤其是在她一贯看不上眼的云露晋到她前面之后,更是咬牙痛恨。 恨不得往对方的弱点里死死戳下去。 汪婕妤嘲弄:“你有本事,生了病巴巴报过去,皇上还不是爱答不理。 不过我瞧你今儿好的很,可别时欺君罔上罢?” 她说完,把目光转到云露身上,觉得对方会和自己同仇敌忾。 “皇上昨儿一听就荐了吴太医去治孙良人的病,孙良人可是好了?” 云露并不偏帮,只娓娓点明了细节。 乍听是反驳了汪婕妤的话,表明皇上并没有“爱答不理”,但其实是又扫了一回孙朝思的颜面。 她巴巴儿地去和皇上说自己病了,难不成是真想让皇上荐一个太医来? 果不其然,周围妃嫔尽皆忍了笑,听花寄灵掩嘴甜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太医怎么治得好孙良人呢。” 孙朝思自入宫后哪里被这么“围攻”过? 一时气急,脸涨得通红。 在她再次对汪婕妤、云露、花寄灵几人呈口舌之利的时候,钱丽仪接到淑妃的示意,无奈地开口:“娘娘,孙良人以下犯上……” 虽说因孙家为藩王所用,孙朝思姑且能算作是皇后的人,但皇后早前让沈芬仪为她开脱过几次,后知晓她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这样的嘴仗也实在懒怠再帮她周旋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告她的人,下她的脸。 皇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当即摆了摆手道:“本宫乏了,你们都回去罢。” 钱丽仪闭嘴的同时也算得上松了口气。 孙朝思临走时接到皇后凌厉的视线,浑身一抖缩了回去,自知闹了个没趣儿,悻悻地与众人一起散了。 路途云露依旧和花寄灵一道儿走,这姑娘瞧着不大高兴,毕竟她自认家世好,人也出挑儿,反让个不如自己的抢在跟前,即便是她有心拉拢的人,到底还是不舒服,面上也不能掩饰的很好。 云露不曾安抚她,这些问题是亘古永存的,现下费心费力三言两语哄好了,过个几天又要翻脸。 横竖她们只是交好,互相有个照应,而不是非要相亲相爱。 想必花寄灵自己也能想得明白。 ****** “一个汪婕妤就够本宫头疼了,再来一个孙良人。” 皇后歪在榻上,不耐地道,“皇上怎么净宠这些媚颜无脑的蠢货。” 茯苓心想,前不久娘娘您还想着收服汪婕妤呢,说人没脑子好摆布,这会子又嫌。 倘或多几个淑妃娘娘这样脑瓜子灵的,您睡觉又要不踏实了。 想必这个孙良人在新人堆里一直抢眼,后来又最先被皇上看中了,难免无法无天。 但她口中却道:“虽吵闹了些,到底比旁人口甜心苦的好。” “罢了罢了,你派人去警告她,凭她那德性,若非本宫护着,死十次都够了。 永福宫没让她历练出来,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皇后按了按额头,静了会子又忽然问茯苓,“本宫上回让你注意云才人和花家的那个,你观察的如何?” 云露虽说这次连晋两级,但委实比不上宁子漱当初连晋四级要打眼,皇后不觉得吃心,反倒觉得这颗棋子不错,若拿捏在手心里,说不准很好用。 更何况对方绊了怜妃一道,着实让她舒心。 “当时派到云才人身边去的是个叫良辰的宫女儿,云才人也没给她改名,且待她不错,可见对娘娘很有些敬重。 如今再看,尚有几分手段讨圣上欢心,奴婢觉得可以一用。 至于花霞帔……奴婢觉得先前的事儿难说还有牵扯,暂且不用的好。” 皇后闻言也像是想到了那桩旧事,正是这一件事,让她惊觉淑妃早已不是当年走投无路投靠自己的小妃嫔了,才就此有了隔阂。 “本宫最信你的眼光,你既然觉得不差,就先她罢。” 皇后摆摆手,褪下近些日子常戴的红珊瑚手串儿,“一会儿单把这个给云才人送过去,她既然不笨,想必知道本宫的意思。” “奴婢遵旨。” 收服 收服 淑妃依在床边,手里拿着绣绷,正一针一线地绣着并蒂莲,神态温柔静谧,于窗外连同日光一起望进去,美好的像一幅画卷。 嘉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分好的绣线放在一旁的红木几上。 “娘娘,小德子前来回事。” 许是淑妃今日心情不差,被打断了最爱做的事,也没有不高兴。 反而一线牵出后停了手,片刻才记起大宫女指的事是哪件。 “不必叫进来了,你瞧着给他点赏赐便罢。” “是。” 嘉兰口里应下了,神情间却还有些犹豫,终在淑妃的示意下问,“先前头娘娘才和皇后娘娘生分了,怎么这回……”又和皇后联手散布了那些消息出去,若是皇后布了局,翻脸在背后捅主子一刀,可不是防不胜防。 嘉兰是自小跟着淑妃长大的,本不能进宫,后来皇上赐了恩典,才让她进来了。 淑妃曾经觉得她做事细心周到,很得助益,但如今看来,却过于谨小慎微。 大概还是和皇后疏远的事让她忐忑了。 毕竟皇后才是后宫之主。 “本宫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淑妃柔声道,“放心,怜妃才是她的心头刺,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主次不分的。” 最多是给点小难堪罢了。 这些苦,难道她当年吃得还少? 如今她不仅能把这苦吃下去,还能笑着和人说甜。 这便是这座华丽的牢笼,教给她的本事。 “没想到这回咱们皇后娘娘运气好,赶上个小才人把事撞了出来,白白捡了便宜。 不然可不是白费了苦心。” 说到这个,嘉兰也不免多嘴问:“娘娘可担心,那位云才人……” “云才人?” 她一开口,淑妃就知她的意思,低额轻笑,“眼见她成器了,本宫就该惶恐了。 每年落马的妃嫔有多少,你自己回去数一数。 等她爬到正三品的位置才有和本宫叫阵的资格,否则? 她什么也不是。” 嘉兰低头:“是奴婢多虑了。” “你往后也该大气些,若都要多虑,阖宫上下多少人,本宫都要挂心,岂不是要殚精竭虑?” 借着机会训诫了一番最信赖的宫女,她自己倒提起一个人来,“倒是花家的那个……” 她恍了一下神,没继续说话。 嘉兰想起花寄灵的面容,也是一个瑟缩,沉默了下来。 淑妃见她如此,反是温婉笑道:“算了,念她们念多了堵心,本宫也饿了,传饭吧。” “哎。” 嘉兰收起麻团似的情绪应了声,叫来个小宫女去小厨房传饭,自替主子将笸箩等物收拾放好,不再多言。 ****** 云露别了花寄灵回到云岫阁,良辰便满是欢喜的迎上来,一边儿替她除了几样沉重的首饰,一边儿道:“主子,各宫娘娘们都送来不少赏赐呢,其中尤以皇后娘娘的最是珍贵,那匹蔷薇花纹的烟笼纱,后宫里不知多少主子想求来夏季裁穿,没成想娘娘这般看重主子。” 她一改往日慢吞吞地模样,几句话说得又好又快,云露心知,必是她和那边的人接触过了。 这么说来,皇后倒是有拿了主意想用她的意思。 “你将它们分别登记造册。” 她拿起一樽富贵花开的红瓷花瓶,又放下,拿定主意道,“记好了再放到库中去。 良辰试探地问:“倒不挑一二样用呢? 等入了夏,主子们都要做衣裳,恐怕尚服局忙不过来。” 她心思浅,说话也不懂拐弯儿,即便是个笨的,也要明白她的意思了。 云露但笑不语。 若只是几样精贵的物件、布匹,如何能代表皇后的态度,人家既然只是半真半假的露了意思,尚且在犹豫,自己又何必上赶着呢。 结果没多久,钟粹宫伺候的宫女乌茜就专程来了一趟。 她为人爽利,却不像良辰这般心直。 铺垫了好些问安的话,才托出一个紫檀错银丝八宝盒,金锁扣着,不知里头东西。 “娘娘说了,不是什么好物儿,这会子让奴婢送过来,不过是底下宫人浑忘了这一样。 礼单上既有,若是没了实物,恐怕云才人心里不舒坦。” “哪里会。” 云露亲自接了八宝盒,也笑和她说道,“娘娘们都送了不少礼,我年轻没见过这些,一时只顾着眼花缭乱。 倒是让娘娘又为我费心了。” “是奴婢多虑了。 娘娘也常说云才人性子好,瞧着便心里喜欢呢。” 乌茜话一说完,特地仔细观察过对方的神情,见这位云才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欣喜地摩挲着那盒盖,心里有了数。 后又说了些个好话,才告辞离开。 云露启开盒子,见里头那串经人养久了,莹润光泽的红珊瑚手串,不禁一笑。 虽然选秀时有所铺垫,但若不是经那一事得罪了怜妃,她没想过这么快就要投靠皇后。 当然,若非那件事,她也入不了皇后的眼。 后宫如战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 即便是相同的利益,也难保会被人牺牲,以获取更大的利益—— 更何况在对方看来,她不过是枚可以轻易拿捏的棋子。 她将手串戴在皓白的腕上,抬手一观,纤细的手腕摇着那串珊瑚珠,肤白珠红,虽颜色相称,大小却不贴合,她便将串绳又收束一番。 然而棋子又如何,最终被牺牲的是谁,获取利益的又是谁,没人能够定论。 “小福子,你去看看,今儿御膳房会送什么菜过来?” 她见良辰正握笔登记,便亲自去外头嘱咐道。 小福子应声去了。 晚间云露让宫人舀了一碗剁椒豆腐鱼头汤给良辰添菜,自作了主子贴身宫女起,良辰总能得到吃这些精致菜肴的机会,谢恩后很是习惯的喝完了它。 直到底下人撤走了残羹冷炙,云露才挥退其余人,只留良辰在内。 良辰以为主子留她服侍梳洗,但等了半晌,只见主子坐在那罗汉床上,手里持着茶盏,低着头徐徐吹着茶汤,白雾袅袅,连眉眼都难看分明了。 她心里不免生出些惴惴,绞着手站立难安。 “我知道你是谁的人,也知道她把你留在我这儿的意思。” 云露忽而开口道。 良辰当即面容失色,脚一软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她不敢猜主子的心思,甚至没考虑过这可能是诈她,但也一个字都不敢忘外透。 她胆子也不过比芝麻大一点儿。 “想来她看重我,你也是高兴的。” 云露拨了拨珊瑚串儿,笑道,“我一早就说了,我既然选了你,自然觉得你是个好的。 只是你虽然好,我用着不甚放心罢了。” “主子恕罪。” 她磕了头,小声地啜泣起来。 主子待她一直很好,但她实在没胆子违抗乌茜姐姐。 这回主子受皇后娘娘看重,她还高兴得以为自此不必再两边为难,只是没想到,主子竟早就看破了她。 也是,早年她就常被人笑话,说她一向胆小蠢钝。 但她自认本分忠心,却偏偏又没人肯成全她的忠心。 云露饮茶润嗓,接着缓缓道“我睡不安稳,便就见不得别人好眠。 于是费了一点丸药,放在那鱼汤里让你吃了。 想来过不久,你就该难受了。” 良辰不是安福全,作为唯一可近她身的人,她必须保证对方百分之百的忠诚度。 单单是人心拿捏,再周全的计划,也不能保证对方有一日不动别的心思。 唯有命,才是她们无时无刻都视之最重的。 “主子!” 良辰猛地一抬头,面上是胡乱抹得眼泪,眼睛红彤,此时的表情可谓是震惊。 后宫里对宫人威逼利诱的不少,但药物珍贵,带进来已是不易,鲜少有宫妃会浪费在宫女身上。 因而她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获得这样的待遇。 “你放心,我还想着用你呢。 只要你不再为那边效命,不背叛我,每月都有解药可吃。” 良辰自她开始说起就没有不信,但当真腹中疼痛难忍时,她还是白了脸,冷汗涔涔,好似过不久就要肠穿肚烂而死。 她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撞见玉妃明目张胆地喂一个妃嫔吃下毒药,那位宠冠后宫的娘娘,也是这般白雪般的肌肤,芙蓉似的面貌。 地上是猩红的血,像开得艳极的红牡丹。 她缀了东珠的绣鞋轻踢开妃嫔的身子,鞋尖染了血,她却只看着那滩在腹下盛放的牡丹花,浅浅一笑…… “奴婢效忠主子,奴婢不敢背叛。” 她哆嗦着抱住云露的脚,全身都在颤动着,仿佛自己在下一刻也会了无生趣地躺在地上,被人一脚踢开。 “是只忠心我一个。” 云露在“只”字上咬了重音。 良辰连连磕头,不敢慢上一步:“奴婢只忠心主子一个,永不背叛。” “倒是把你逼迫得聪明了。” 云露笑将一个塞红布的瓷瓶扔进她怀里,步下罗汉床,款步姗姗,只余一个袅袅的背影。 “吃了它罢。” ****** “咦,这盆杜松,怎么土壤瞧着松了许多。” 一个宫女摆弄着窗台边的盆栽,因为疑惑,不禁自言自语道。 小福子摆出领头架势,斥责她:“还不快些拍严实啰,主子今儿有兴致要亲自剪枝,别出了差错。” “是,奴婢知道。” 小宫女在背地里吐了吐舌头,只觉这土是教人挖出了一星半点,才瞧着松了。 便不用工具,单用手把它拍实了。 她端详须臾,满意地点点头。 花令 花令 等小福子将云露迎出内室,递上备好的银剪,果然收获了主子一个赞许的微笑。 云露跟着外公学过这些养性功夫,因此很耐得下心去挑拣粗枝杂叶,一一修饰除去。 但她见杜松根处已被拍严实了的土壤,不禁想起昨日的事,扬起顽皮轻快地笑。 她其实没有渠道能拿到控制人的药。 只是从良辰分到身边开始,就经常会把精致的宫廷菜分给她吃。 和对方一开始吃好东西会腹痛一样,吃惯了精致菜,乍一尝添了灰土脏物的菜,饶是普通人都会胃疼,更不用说被她刻意养娇了胃的良辰了。 而后不过是连唬带吓,兼之对方胆子小,易轻信,才就此唬住了。 这样的手段再粗浅不过,倘若是换了个人,必定难以实行。 但谁让她当初挑来的,就是一个胆小的良辰呢。 皇后自傲,自觉已经将她纳入自己的阵营后,即使在良辰这儿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信息,也不会太过在意。 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在笑什么?” 手背上另覆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头顶旋着皇帝懒散调侃地语调,而后指尖被迫着一使力,原就透光的一处枝叶又被剪开了一道口子,远瞧来空落落地,像缺了瓦片的屋顶,不住漏风。 “给皇上请安。” 屋里的宫人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跪地叩拜。 云露气恼清软地嗓音,就在这山呼万岁里响起。 “皇上……” “这就恼了?” 皇帝轻快地笑道,而后信手一抬,快速地在她髻边簪了一朵花儿,“那朕刚刚拔了你院子里的茉莉花,你该怎么说。” ……皇上您什么时候兼职小偷的? 云露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边的茉莉,徐徐漾开一个笑,清新宜人。 “那臣妾只等皇上长了胡子,去拔龙须好了。” 皇帝抚掌一笑:“不错,这买卖做得不亏。 花草换龙须,还是你赚了。” “哪里敢让皇上吃亏。” 云露吃力的将盆栽一端,眼见端不起来,便把皇帝的手拿去盆边,笑得顽皮,“既是做生意,须得平等互惠才好,这便都给皇上了。” 要不是盆边盆底早早擦干净了,此时泥土只怕已污了龙袍。 身边云岫阁的宫人不禁在心里狠抽了一口气,为主子的胆大妄为。 唯恐天威难测,圣上就此发怒,俱是埋头垂首。 皇帝先因她稚气的举动发笑,听到后面的话,目光微深,旋即又是熹如晨光的琥珀色泽。 仿佛刚刚的忖度不过是错觉。 “大胆。” 皇帝忽而沉声一斥。 宫人一个惶恐,尽数跪了下来。 而后却听见上头传来懒洋洋地趣笑声,再抬头,只见帘风一动,皇上已拉着主子的手,进了内室。 众人迟疑,这到底是起还是不起了? 幸而李明胜一挥拂尘赦了他们起身,解救了他们的尴尬境地。 他们不禁在想,当今果然是个好玩、但脾性难以捉摸的人。 李公公却对这位云才人的印象加深了些。 方才皇上其实先去了琼花阁,弥补前日没去探病的事。 但那位孙良人倚仗着近日圣宠颇多,背地里点了两个名字,口才不怎么样地给皇上上起了眼药。 提汪婕妤时皇上尚且笑着听,待说到云才人,皇上就直接起身,不顾那位泪眼婆娑地认错,径自来了云岫阁。 亏得云才人立刻哄得皇上高兴,解了火情。 不过皇上一贯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往后里,也难说。 外边儿宫人正兀自拍心口缓和不齐的心跳,里头气氛却很温馨。 书案前,皇帝正捉了云露的手作画。 上好的雪浪笺铺设,小枝精巧的紫毫笔细细描画,双瓣浅粉,枝干坚韧,正是云露鬓边的那一朵茉莉花儿。 “茉莉香甜醇美,清香动人,用它来作你的花令如何?” 皇帝低慵的声音徐徐传来,连同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四周。 无论何时何地,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精致的懒意,让人不觉蛊惑着懒了心神,只知沉迷。 所谓花令,乃是延熙帝自创。 有一回他听说宫外的青楼,有闲暇接客的姑娘俱在大堂悬了花牌,客人择牌藏之,便可进屋一叙。 那花牌听名字便得风情,规矩更是风流,延熙帝心痒,却又被大臣再三阻拦不得出宫,便在曲公公的建议下往妃嫔们侍寝的牌底画鲜花。 偶尔不瞧名字,单只看背面的花来挑,也很新奇有趣。 这等做法虽然让一干大臣直头疼皇帝胡闹,到底还是放任了他,不过是将花牌改成了花令。 否则把妃嫔比作一干风尘女子,岂不荒唐? 但这花令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当今说了,若无花之美韵,何必糟蹋了好花。 因此能得花令的妃嫔,反是一种荣宠。 云露亲昵地依向皇帝的臂膀,手腕微提,柔白的手背抵在他温热的掌心,最后一笔浅浅勾勒,粉墨晕染,恰似花瓣盛开的娇羞美态。 “茉莉花虽无艳态惊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 臣妾谢皇上赐令。” 皇帝将她手握得更紧,低懒笑道:“阿露这般喜爱为自己脸上贴金,朕的国库岂不是要穷了。” 云露打蛇随棍上:“臣妾谢皇上赐金。” 皇帝不由大乐,干脆丢开笔,将她揽到怀里,轻弹了一下额头:“促狭的东西,别想朕就势应了你。” “不应就不应,臣妾早知道皇上小气。” 云露捂着额头,和皇帝皱皱鼻子。 这话说的,皇帝自认那是普天下最富贵的人,怎么能让一个小妃嫔小看了? 他当即叫来李明胜:“去让印绶监用这茉莉图案给云才人刻绘花令,顺便装一匣金捻子给她。” 金捻子,其实就是金叶子。 “朕看你怎么贴完它。” 他好整以暇地看她。 要不怎么说这个皇帝奇特,摊上别的皇帝,早就觉得这个妃嫔贪财不喜欢了。 偏生延熙帝在这方面随性,争完这口气,该宠的照样宠,图个好玩有趣就罢。 云露顺势作出小苦瓜脸:“真个贴完了,臣妾就是天底下最金贵的茉莉花了。” 皇帝得趣笑个不住,胸膛震动,复搂着她香嘬了一口:“此乃朕之幸也。” ****** 云露得了花令的事一经传出,就在新人里狠出了把风头。 不说其余后妃,同批新人里至今也只有宁子漱得了一张兰花令,加上她的,不过两张。 但是相较起来,茉莉花不算珍贵打眼,不比四君子之一的兰这样招妒。 且皇后又认为这件事发生在自己拉拢云露之后,皇上那是卖给她的面子,所以心情还算舒畅。 背靠大树好乘凉,宫人见帝后皆对她和颜悦色,云露的日子自然好过。 “主子,这是御膳房新制的马蹄冻,听说很是开胃爽口。 您可要尝尝?” 良辰小心地呈来一碟子果冻状的糕子,里头凝固了花生、芝麻,佐以小块的红枣糕提色,让人瞧着便有了食欲。 自那日后,良辰一旦靠近云露身旁,行事便比平时更为怯怯,但也愈发恭敬了。 云露一早让人把美人榻移到窗边,自己坐着发了半晌的呆,只看那扫净天地尘埃的落雨。 雾蒙蒙的雨丝掩映着红墙绿瓦,楼台高阁。 细雨纷纷,打在屋檐上如一支脆丽活泼的船歌,女子拍桨而唱,脆声好听。 “端来我尝。” 她盈着笑,全不似那晚顷刻间定人生死的可怖。 良辰递了银匙子予她,如常转述小福子打听来的话:“听说晨早皇上在御花园里碰见了沈霞帔,见沈霞帔举伞为花草挡雨,气质清冷,面目柔和,受其触动便亲自替她打伞。 想必今晚沈霞帔就要承宠了。” “有个好姐姐确是事半功倍。” 云露吃着点心,笑作点评。 皇帝的日常出行,她们这些新人暂且还没摸熟透。 良辰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但奴婢瞧着,沈霞帔和沈芬仪的关系不算好。” 尽是沈芬仪照拂妹妹,沈霞帔却全不领情。 她们可是嫡亲姊妹。 “你倒是仔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们姊妹的事,咱们不必搀和。” 比起姐妹俩的关系,她倒是更好奇,为什么沈香萝明明是傲气清寒的性子,却事事都要争在前头。 行为和性格,矛盾重重。 若不是她伪装的好,就是另有缘故。 少女恋爱说完了,紧接着就是豪门恩怨的大戏。 “淑妃娘娘替钱丽仪求掌永宁宫,皇上应了,但皇后娘娘知晓后反与皇上说,如今霞帔们的住处才定,太后的身体又须静养,宫里再要动土不宜安宁,并不肯应。” 这借口找得不够巧妙,不过是换个宫殿的事,就是要修葺装饰一番,哪里就能扰着太后了? 不过皇后靠山硬,腰杆直,做事一向明目张胆。 谋划得精不精细不重要,达到目的才是正理儿。 “皇上不肯答应?” “不曾不答应,皇上说君无戏言,宫殿会批予她掌管,但因牵扯到太后娘娘,钱丽仪一向懂事,想必再等一段时日也使得。” 云露笑了。 皇上驳也就驳了,偏偏要和人玩文字游戏,一定说自己承诺的事不会反悔。 这和反悔也没多大差别,一段时日,到底是多少日? 这么一来,淑妃反倒不好再提。 毕竟皇帝是答应了的,再提,那就是催着皇帝办事。 谁敢? “还有别的没有?” 她吃的津津有味,听得也有趣。 大夏朝的后宫里,趣事总比别的朝代要多一些,全因这里出了一个“玩家”皇帝。 良辰支吾着不敢说,半天儿才道。 “还有一个是与皇上有关的。” 避孕 避孕 云露见她模样忐忑,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恐怕是和朝堂挂了钩。 想了想,笑和她道:“不用怕,既是已经传到后宫里来,想必私下里也是能说得。” “唔,是奴婢、奴婢记不大清了。” 良辰脸红磕巴着道。 关乎朝堂的事,这些宫女确实不像知道后宫事那样门儿清。 云露笑过后让她去叫了小福子进来,小福子问了安,条理分明地和主子说道起来。 “前些日子吏部内考察,出了一道题,扣着如今官员攀亲说事。 有人奏报皇上,说是吏部梁大人借此污蔑内阁。 似乎是些许人做题时提到了内阁杨大人认怜妃娘娘作干亲的事,朝堂上这几日便炸开了锅。 于是杨大人和……”小福子弯了弯手指作了个“曲”的手势,接着说。 “就与梁大人不对付,说动了许多人弹劾梁大人。” “梁大人,可是那位被人说‘我行我素,刚正不阿’的梁平升尚书大人?” “是了,梁大人自太宗在时就为朝廷办事,如今年已过花甲,这回吏部考察正轮到他出题。 这事皇上悬了几天,朝堂里就吵了几天,昨儿不知怎么,突然批复折子道:交易平等,有来有往。 既然吏部官员评说了内阁,那内阁大臣们也该出内核考察,评说一回吏部了。 不能让人白费了纸张口舌。” “商家买卖的规矩,提到朝堂里说,可不像是给驴头安了马嘴,众位大人们只是哭笑不得,就是梁大人也气得直拄拐杖,连请了几日假。 不过这一波事儿,竟也就玩儿似的平息了。” 这事浅着看是皇帝维护吏部,道他们亏了纸张口舌,深一层看是皇帝表了姿态,准备放任内阁批判吏部。 在云露看来,皇帝这么做,恐怕是想保住梁大人。 毕竟让皇帝依着性子这么一搅合,他们不可能再提梁大人的事。 都让你骂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于梁大人而言,有这样“昏聩嬉闹”的君主,实在是大不幸! 云露忽而笑了:“我说呢。” 好好的闺中玩笑,皇帝突然就实打实地送了她一匣真金白银。 如此看来,大抵是想谢她那一句玩笑戏言,点醒了他吧。 ****** 因着清明时节小雨繁多,皇后体恤她们免了几日请安,云露今儿早起一看灰蒙蒙的云雾散了,天际已见熹微光亮,从黄琉璃瓦上透出,是一点白团儿似的光晕。 雨后天气还没升温,她又在衣衫外头加了花边绣茉莉的粉色对襟褙子,一根碧玺白玉花簪挽髻,鬓发蓬松,简单而干净。 “主子这样真好看。” 良辰替她戴上珊瑚手串时,不自觉地感叹道。 捏着粉帕在簪上扶了扶,云露笑逗她:“哪里好看?” “奴婢说不上来,只是瞧着便很舒服。 就好像什么烦事儿都不见了。” “是你愈发巧嘴了才是。” 她听后抿唇一笑,将绣帕塞入袖子里,佩环珊珊,迈了小步出门请安。 这人一旦听了别人夸赞,总会更端持几分,唯恐别人失望了去。 云露现下便是这般,只是她比别人自信,打小好话也没少听,不多一会儿,就没再注意了。 快近钟粹宫的时候,门外正有两个人在对峙。 她们吵嚷了几句,其中一个打扮更繁盛的开口下了命令,几个宫人立时将那个年轻些的按到了地上,毫不留情就是两下嘴巴子。 年轻的妃嫔怒目而视,却无法挣脱宫人大力的束缚。 良辰低声:“主子,是汪婕妤和孙良人呢。” 云露眉眼悠悠,绕开了些走,口中道:“孙良人这回该长记性了,见天儿念着家世门户。 也不想想,在这宫里她不过是九品的分位,放在外边也就是个芝麻大小的官儿。 只记着祖宗,却不知她祖宗肯不肯庇护她。” 良辰垂首不敢议论主子,心里却在点头。 汪婕妤一向是爆脾气,分位不算高,但比良人位还是高出许多。 不知为何孙良人就敢频频挑衅她,可不是不知死活? 云露在殿门口与沈香萝相遇,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无话,一前一后默然走了进去。 殿里气氛还算好,只不过想来前几日钱丽仪的事仍是在淑妃心里埋下了疙瘩,她看向皇后的时候笑容总要往上提一提,面上越灿烂,心里就越恼火。 钱丽仪坐在一边儿显得兴致缺缺,眼神没有焦距的拂着茶叶。 二人请安入座,沈香萝突然开口:“臣妾方才见门外喧哗,让宫女一探,好像是孙良人又冲撞了汪婕妤。” 地位低的妃嫔本来就不大出声,她本又淡漠,如今这一出口就是踩孙良人的话,众人不禁心思各异。 不知她是在帮淑妃呢,还是单纯和孙良人不对付呢? 偏偏她下一句又道:“虽是孙良人冲撞了汪婕妤,但汪婕妤不禀明娘娘,反在钟粹宫门外喧哗,未免不敬。” 众人便想,一棍子打死了两个,这位新晋的沈良人真是什么都敢说。 不过这么一瞧,倒和那死读书的谢婕妤有几分相像。 “本宫竟然不知。” 皇后果然没有不悦,只挑了挑眉,旋即向一边伺候的乌茜招招手,“你去瞧瞧情况,若是口角争端,只管叫进来本宫做主。” 淑妃的笑淡了点,但是眉眼间的愉悦浓了几分。 云露尝了一口点心,擦擦手,心里但笑,皇后因钱丽仪掌管宫殿的事拂了淑妃的面子,但又想同盟继续,便将孙朝思推出去给对方出气。 她上回护着孙朝思,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她看重孙朝思,如此,淑妃的人扇了这记耳光,才会觉得痛快。 孙朝思这样不懂事的棋子,皇后推出去也不心疼,还能借别人的手给她点教训。 要说发生在她宫门外的事她不知道,谁信? 只是别人也许会觉得是皇后示好罢了。 果然是好算计。 没多会儿两人就进来了,相比起汪婕妤的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孙朝思就要狼狈多了。 面部微微红肿,发髻也乱了,手里更有一支摔折了的簪子握着,好像是被折腾的没了力气,人都有些恍惚。 看见皇后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嘤嘤泣声:“求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没看她,反而和颜悦色地问汪婕妤事情经过。 汪婕妤见皇后没庇护那女人,自是一喜,“噼里啪啦”说了好些,左右逃不过“以下犯上”四个字。 皇后眉眼沉肃道:“既是坏了规矩,就按宫规处置罢。” 孙朝思哭声一噎,手帕捂着脸,颤着肩膀,不知在想什么。 她早先被汪婕妤教训了一顿,那时没按宫规走,如今却要再来一回宫规。 若换成以往,她早就哭闹不休了。 旁人俱不出声,竟是锦昭容先为孙朝思说话:“孙良人到底是新人,规矩没学好,只耐心教着就是了,娘娘不必太过苛责。” 皇后虽然想训诫手底下这颗不懂事的棋子,但如果让人觉得她不护着自己人,也未免太落面子,失了威仪。 如今锦昭容铺了台阶,她看对方自然顺眼许多。 “虽不重罚,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守宫规是你们作为宫妃第一要紧的事,须得谨记才好。”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说道。 这话点明了她自己身份的贵重特殊,敲打了一些不安分的妃嫔,更是意在和淑妃说,宫殿由谁掌管的事不必你管,你牢记本分就行了。 淑妃心里冷笑,皇后就是这样,每回对她施恩示好,也一定要在礼盒里放根刺,不扎她几下不算完。 但谁让人家是皇后呢。 罚了孙朝思掌嘴之后,宫殿里一时有些静。 皇后眉眼间露了倦色后,竟没叫退,反而道:“原先本宫还在犹豫考虑,如今有孙良人的例子在前,本宫为维护后宫安宁也该为行使职责了。” 淑妃蹙了蹙眉,显然不明白皇后骨子里卖的什么药。 但怜妃不在,她自然是接话的不二人选。 “不知娘娘指得是?” “新晋的妃嫔到底太年轻,身子骨儿还没长结实,加之有孙良人在前,本宫以为,她们即便有孕也无法恰当地教育皇嗣。 不若再学一段时间规矩,长长见识为好。” 皇后说得云淡风轻。 这话说得不能更明白了,新人不得孕育皇嗣。 也就是要有避孕措施,比如喝避孕汤等。 沈芬仪担忧地看了沈香萝一眼,忍不住问:“皇上可有允准?” 皇后瞥她一眼:“皇上那里,本宫自会去请示。 现下一说,不过是让大家早做打算。” 这语气,像是已经定了下来。 在场的新人听后无不绞紧了手帕,皇后她们不敢瞪,便自以为隐蔽地对孙朝思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要不是她胡乱作怪,怎么会把现成的理由送到皇后跟前! 云露突然有点想笑,皇后那方可真像是难民收容所。 她这回彻底把孙朝思逼进了自己的阵营。 对方就是再恨,要是敢起背叛的心思,没有皇后的庇护,新人们还不撕了她? 自己也是想避开怜妃的手段,才投靠她的。 想来这位皇后娘娘的心态高傲的与众不同,别人是底下人不做点什么就不能放心。 她呢,是自己不为底下人做点什么,不施点小恩惠,反而不放心。 觉得人家领了好处,才会效忠自己。 这是高高在上的人的通病。 不过皇后在她们初进后宫的时候不说,这会儿突然来个下马威,什么意思? 故事 故事 皇帝当天晚上歇在了钟粹宫。 良辰罕见地在自家主子脸上发现了几分沉重,想起今日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便有些不落忍。 劝慰道:“主子切莫心急,娘娘只说再过一段时日,并不是不能有。” 云露手里端着金底红窑瓷碗,时不时舀了里头的红枣银耳汤,勺子微侧,只听那汤水涓涓淌下去的声音,只是不吃它。 听得久了,心里也便似这水声一般静而规律。 又是一段时日,皇后学皇帝这招学的倒快。 想了半天她才问:“你在钟粹宫当过差,可知皇后娘娘是否有专门信赖的太医?” “奴婢只是管洒扫的小宫女,偶尔娘娘身子不适时,也见太医入门。 但大多是不相同的面孔,想来是那日当值的太医。” 良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并不曾发觉哪位太医出入的更多些。” 云露沉吟着不说话。 比暗探暗招,皇后自然比不过怜妃,所以才会想要拉拢她们好分怜妃的宠。 但比明斗,历朝历代也鲜少有皇后如她这般“作威作福”的。 掌宫一事说驳就驳,避孕药说赐就赐,先前甚至没过问皇帝的意思。 未免仗着藩王和自以为皇帝的维护,太自恃过高了些。 当然她不是没有资本,但正因为这些资本,如今她活得越是轰轰烈烈,死得就越快。 可惜自己猜不透皇帝的意思,朝局动向不归她知道,有个大方向不错也就够了。 她暂且只能先行自保,把避孕汤药这一关应付过去。 虽说她也赞成皇后说的,年纪轻不易生养,但是后宫里汤药不能胡乱吃她还是知道的。 就凭皇后那“光明正大”地性子,难保她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地在药里下什么东西。 即便不出人命,万一药性太烈,或许会影响生育。 “咦……”良辰忽而作了一个思索中的讶异表情。 云露不免看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良辰边想边道,“这在后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皇后娘娘先时不懂医也不会医,后来……大约是淑妃娘娘那一届选秀前后的时间,娘娘渐渐就喜欢上了钻研药物,为此皇上还赐了不少药材给她玩儿。 不过娘娘是个金贵人,哪里肯行那些琐碎的事儿? 不过是玩闹罢了。” “因而大家虽然都知道,却并不当一回事。” 云露若有所思。 虽然这事曝露出来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不过这么一来,她更不敢用皇后赏下来的汤药了。 对方若是动了心思,说不定连太医都不必召,自己掳袖子就能干。 只是怎么推拒不喝,还要有所思量才好。 ****** 这段时节细雨极多,云露才在御花园里散心没一会儿,忽而天布阴云,细细密密地雨点儿立时打落下来。 锦缎春衫薄而轻透,来不及回去,便使团扇遮头,赶忙躲进水榭亭里避雨。 良辰忙活着替主子擦拭雨水,倏地压绢一蹲身:“奴婢给沈芬仪请安。” 娇丽的团花锦缎撞进了她眼里,制式新巧,虽不够大气,却与对方气质相符。 云露拂了拂肩侧的雨珠,闻声一抬眼,也笑全了礼数,待沈芬仪相笑来扶才直起身。 “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多礼。” 沈芬仪酒窝轻旋,倒比许多新人更来得青春可爱。 因二人平白站着腿累,便邀了云露一同在石凳上就座。 这个沈芬仪一直是“亲民”的类型,云露坐得倒也安然。 不过仔细琢磨对方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仍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沈芬仪作为皇后明处的得力干将,后宫里但凡不是来混日子的宫妃尽皆知晓。 如今皇后才和自己示了好,她立时就把二人归为一处,是在说她早就知道? 看来皇后还真挺信任她。 “臣妾与芬仪娘娘好歹还能进亭避雨,外面的花花草草就要遭殃了。” 云露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句。 沈芬仪望向雨帘外,想到自家妹妹因庇护花草而得沐天恩的事,忍不住一个皱眉。 她不说话,身边的宫女枣糕便活泼地说道:“云才人多虑了,小雨淹不了花草,倒是植木匠人不必多浇一趟水啦。” 两人品级相差较大,因此对方的宫女插嘴,只要内容无关紧要,主子没有不悦,就算不上逾矩。 沈芬仪弯了弯眉,似是想到什么,说道:“近几日下倒也没什么,过两日是乔贵嫔的生辰,若是落了雨就不美了。” 她顿了顿,见云露凝神在听,笑着娓娓叙来。 “说来也巧,今儿怜妃娘娘特地去请皇后娘娘示下,问及乔贵嫔生辰的事,恰巧娘娘在陪皇上用早膳。 皇上一并听见了,便说这个时节海棠花开得好,除了旧例赏赐,还要特设宴席赏花庆生,一举两得。 你说,若是天公不作美,岂不坏了皇上兴致?” 贵嫔这个分位听起来贵,实际上颇有点尴尬,正四品自然不低,但说是高位妃嫔却又不然。 因此诸如生日酒宴,帝后记着你,开了恩便有,若不记着,没有也使得。 全看你脸面如何。 怜妃能出面为乔贵嫔挣脸,二人之间还真少不了猫腻。 云露心思几转,面上只当新鲜事儿来听,笑着点头:“确实呢。” 沈芬仪这算是在为自己人科普宫内派系表吗? 阴雨天闷热,沈芬仪没带扇子就用宫绢儿扇了扇,两人坐得近,云露如何看不见这动作。 秉持着和平友好条约,就势挪了挪团扇替她打扇,匀去些丝丝凉风。 她笑容浅浅,声音也跟着这轻柔的微风一起轻了:“早前因怜妃娘娘生病,我偶尔去拜访也被拒之门外。 如今她既是能得出精力空闲挂心乔贵嫔的生辰,可见是要好了。” 云露心头一凛。 她这是在告诉自己,怜妃要出山了。 当时如果不是怜妃尚在病中,分不出精力,恐怕那件事也没有这么快就被安在她头上。 “那可真是喜事。” 再一联系到皇后突然提出避孕的举动,她心下就有些了然。 恐怕是想在怜妃之前先行震慑笼络新人。 殊不知她能让人避孕,也能为个别人撤了这个举措。 左不过费一句“规矩妥帖,见识广博”的夸赞罢了。 沈芬仪旁观,看这位云才人漾开春风袭人的笑,眼底却有阴霾,心里一哂。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不过也是,怜妃的手段着实不弱。 谁让她运气不好撞上那事,间接得罪了这位宠妃娘娘呢? “咦,主子主子,那可是皇上?” 枣糕骤然出声打断了她们的思绪,指着雨雾里行走的人问。 而后她的手被自家主子拍了下来。 她跟着一缩,立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不该指着当今万岁,但还是嘟了嘟嘴。 两人一道站了起来,云露迎了出去,沈芬仪却只站着不动,心里又是一叹。 果然她才是真的年轻活泼,自己到底是心累了。 曾几何时,她也会这么娇俏欢快地将皇上迎进宫里,替他更家常衣,替他沏酽酽地茶。 皇上大多时候是随和的,但你永远猜不到他的心意,明明前一刻还在笑,只要他感到不快,天威一怒,就令她心惊忐忑。 她是有些怕他的。 后宫里无数的妃嫔都是如她一样,爱慕或者讨好着他,紧跟着就是难以言说地敬畏。 即便他仿佛永远在笑,永远爱玩爱闹,永远会亲昵地唤妃嫔的名字。 那凛然之意都会在他靠近之时从骨髓里爬上来,让她不敢放肆。 “皇上从哪里来? 怎么在雨里慢行? 便是小雨,也不能不将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福禄,你是怎么伺候皇上的。” 入耳地嗓音像打在地上的雨珠子一般清脆,并没有高傲凌人之意,便是抱怨圣上身边的人,都只能让人听出是对圣上的关心。 而不是恃宠而骄。 福禄跟着一踏进水榭,才嘻嘻哈哈地长揖一礼:“才人主子息怒,奴才可是冤枉的!皇上才从兽苑驯马回来,说要和花草动物一同感念天地灵气,愣是不让奴才撑伞。 奴才不敢有违皇命。” 跟着他看见里头站着的人,马上又给沈芬仪行礼问安。 云露正是恼着,听罢扑哧一乐,连替皇帝拍拂去雨水的绢帕都抖了抖,一双妙目宜嗔宜喜,瞧了皇上一眼,只低头颤着肩。 皇帝见她如此,想起自己的举动眼里也是笑意一闪,掸掸袖口道:“古人说‘好雨知时节’,依朕看,它不止知时节,还知人的心意。 你们也常说朕身体安康,既然安康,怎么就淋不得?” 话只说了一半,凭她二人去猜。 沈芬仪依据诗词背景,自然觉得是有喜悦之事发生,因此松了口气。 她分位高,便笑答了这话:“臣妾自是希望皇上安康,皇上若淋雨,不防备得了小灾小痛,岂不是让咱们心里难受?” 皇帝摆了摆手,看似不想再论这个话题。 云露却比她想得更深,写作时还会用明媚的天气反衬主人公的悲剧,一句诗又能说明什么? 人大多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喜欢淋雨,皇上又说雨下的知心,且福禄刚刚提了兽苑,她眼底光芒一掠,有了别的计较。 “朕大老远就看见你们俩亲热地坐在一起,在说什么呢?” 皇帝撩袍入座,还冲云露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福禄知道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早让小太监去沏了热茶。 云露先接来捧在手里试了试温度,才递到皇帝跟前,顺势笑吟吟地答:“臣妾在和芬仪娘娘说故事呢。” 沈芬仪觑她眼,没反驳。 “哦?” 皇帝挑眉,吹开茶叶梗子,喝了一口暖茶入喉,五脏便滚烫熨帖起来。 情绪也跟着好转,“给朕讲讲。” “是民间乡野的糙事,臣妾恐污了皇上的耳朵。” 皇帝笑:“以退为进,你现在不说,朕就不听了。” 沈芬仪面色一变,已经做好要下跪请罪的动作,伺候皇上几年,她深知很多时候皇上表面在笑,心里其实早已动怒。 更何况眼下将话说的毫不留情。 遇刺 遇刺 还没等她真的请罪,就见对面的少女盈盈一笑,不慌不忙地说:“幸而臣妾面皮不薄,否则让皇上戳穿了,真要恼了。” 再看皇上,笑容不改。 沈芬仪抚了抚心口。 而后她见皇上身子一侧,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觉有些奇怪。 等他再回身,却见方才那笑脸盈盈地云才人脸颊粉莹莹地如蜜桃一般,顾盼流波,待看见自己的目光时眉眼儿低了低,说不出地羞怯。 隐约可听见皇上低凑到她耳边的笑意:“朕试了试,嗯,比旁人还是要薄的。” 她脑海里浮想联翩,心里登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云露掐住火候,不至于让沈芬仪太看轻,也不至于她想左嫉妒,清脆流利地说起那个故事来。 “这故事说得是一家面摊子上发生的事。 那村子有个人喜欢占小便宜,逞口舌之能,有一回他去面摊子吃面,先要的是素面,摊主端来的面里加了葱,他不想吃,就让摊主另换了一盘牛肉面。 那面摊主人也是好脾气,便给他换了。 谁知他吃完一撂筷子,账也不付就走了。 摊主急了,追出去向他要。 此人就说‘我吃的牛肉面是用素面换的’,摊主说‘素面你也没有交钱’,此人又说:‘素面我没有吃呀’登时气得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她说时声音不停变换,加上轻重得当,还真有几分说书人引人入胜的本事。 她才说完,皇帝和沈芬仪就笑了。 “不过是砌词狡辩。” 沈芬仪道。 皇帝却颇有兴致地回味,“虽是狡辩,倒让人难以驳了他。 有些意思。” “皇上以为,他狡辩在何处?” “这……”皇帝为难地皱起了眉。 恰此时绵绵的春雨停了,云露眼波流转,扇柄一偏,掩了笑:“歪理歪理,既占了‘理’字,可见它也是门大学问。” 逻辑上的问题最能把人绕晕,都知道不对,但那个狡猾的错误点,总会在抓到手时从指缝里溜走,让人无法清晰的诉诸于口。 “这句话,又是歪理。” 皇帝将茶盖一叩,话虽如此,却是笑道,“既然你说它是学问,那朕可要好好钻研钻研。” 他神情间尚有几分入迷地思索,并无不虞。 因思绪不在此处,便趁着雨停挥手让她们都回了。 兀自闲坐。 四壁花木香风入座,远远地,只看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原从雨中踏出时浑身隐隐地郁气已渐消了,身后站着福禄伺候,便是思考问题,也显得怡然自得,松乏自在。 ****** “糟糕!” 晚间枣糕给主子收拾床铺,压在枕下的一方绣花手帕飘到脚边,她猛地记起来喊道:“主子的手帕落在水榭里了。” 蜜瓜听了登时放下手里的东西,拿出大宫女的派头狠戳她一记,恨铁不成钢地说:“做事再这么不仔细,我就禀了主子将你撵出去。 主子的贴身物件儿也是能混丢的?” “主子请皇上安的时候落在了桌面上,我那时还想着要提醒主子,后来云才人的故事说得有趣……我、我……我这就回去找。” 枣糕委屈又惴惴。 “回来。” 蜜瓜拉住她,“今儿风大,春季水榭里的槅子又没安上,恐怕不知道被吹到哪儿去了,你怎么找? 又或者被皇上、云才人捡了去也未可知。 皇上就罢了,反是好事。 若是云才人,明日再问她就是了。 幸而今日带的帕子并没绣上姓名,却也无妨。” 枣糕心里有了安慰,小脸便舒展开来。 蜜瓜却怕她不长记性,又戳了几记,边道:“你啊你!” “你又数落她做什么,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 沈芬仪米白的中衣外搭了件枣色披风,见到里头情景就笑了。 蜜瓜忙是走上去替主子紧了紧披风,边恨恨地答:“主子给她起的好名儿,成日家口里‘糟糕枣糕’一日不停,真个是人如其名。” 枣糕被数落地又是委屈又是笑,见主子也笑,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才把心安回了肚子里,冲蜜瓜地吐吐舌头。 沈芬仪见她可爱地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先是软了,紧跟着又是一黯,叹了口气。 蜜瓜倒是能猜到自家主子的几分心事,轻声问:“主子又在想沈良人呢?” 沈芬仪神采黯然,轻声诉说:“我做姐姐的自然要多照顾妹妹,偏偏她不要我管。 御花园里的事,人人都以为是我告诉了她皇上的行程,却不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姐妹亲人的事最难插手,蜜瓜也只是安慰:“奴婢瞧着,沈良人心里是有成算的。 孩子长大了不想给人管着,也是有的。” “若是在外边我也不担心,可这里是后宫。” 沈芬仪眼望窗外,夜幕里繁星点缀,一闪一闪,那光芒却不足以与月争辉。 “姐妹如果不能相互扶持,该如何是好。” ****** 日光斜照进锦绣朱户,留下一格格错落的影儿。 良辰快步走进内室的时候,正见主子倚在床头,乌云攘在肩侧,白雪般地手背轻掩下一个呵欠,睡眼惺忪,端的是慵然疏懒。 非是名门淑媛端庄持重的做派,却让人看了心头放松。 “主子,怜妃娘娘遇刺受伤。” 她简洁地禀明来由。 云露娟秀地柳眉一蹙,不解这又是什么状况? 是看不惯怜妃痊愈,皇后整了一出,还是怜妃自导自演,不甘平淡出场。 又或者是政斗遭殃,敌国来袭……也不必想那么多,这个时节,寂寞闲暇的除了后宫妃嫔还真没有别人。 她将头发拢到身后,掀开被子趿来绣鞋,吩咐道:“着装吧,咱们得去看看。” “喏。” 良辰拍手叫进端着铜盆、锦巾、香胰等物的小宫女,自行服侍主子穿衣梳洗。 打扮妥帖后,云露携了她出门。 外边不知为何游散着几个值班侍卫,不说姿态散漫,巡游的路线也全不像平日规矩谨慎,有的甚至快要踱去树下偷懒了。 难不成这回遇刺里有大阴谋,怜妃伤重,不得不彻查后宫? 那也不该如此轻浮,瞧他们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要彻查,反而像在偷懒。 良辰打听了回来后道:“主子,他们只说职责所在,其它一概不答。” 云露点了点头,眉头紧锁着,带着重重疑问踏进临芳宫。 与钟粹宫不同,临芳宫里养养物件都是精致可意,却不一定如何名贵。 陈设不多,地方宽敞,飘起的帐幔质地柔软,倒仿来几分仙宫的形。 此刻,里面已花红柳绿地站了一圈儿过来探望的妃嫔,见她前来,那视线立时扎了过来。 内里含着说不明白的异样。 除了互使眼色佯作伤心的妃嫔们,皇后竟然也在。 她体态雍容的坐在厅堂中央的八仙椅上,端着茶盏稳坐如山,只是从眼底些微的倦色可以看出,她一早就在此处。 临芳宫里闹刺客的时间应该是昨夜,只不过从皇后紧急处理到发布通知,当中隔了一段时间。 底下半屈膝跪着皇宫里巡夜的带刀侍卫,身躯挺拔,可以看出是领头带班的角色。 他口里的话因为云露的到来被打断,微微一顿。 “继续。” 皇后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云露,搁下茶盏道。 “是。 卑职不敢无令擅闯妃嫔娘娘的寝宫,因此派人围守在刺客闯入的地方,一夜未动。 未曾料到刺客拒不出现,卑职以为内紧外松或可引出刺客,便稍作安排,然卑职无能,对方至今不曾露面。” 话一说完,众妃嫔看向云露的眼神也愈发古怪了。 对方在说到“内紧外松”一词的时候,云露骤然想起出门时三三两两的侍卫,看上去班次混乱,让人糊涂,此刻不觉有了不好的预感。 “临芳宫遇刺,为何不及时通知本宫?”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并非隐瞒不报,而是以为刺客只身一人难逃法网,卑职能够先行捉住交由娘娘处置。 没料到刺客如此狡猾闯入云才人的寝殿,因此延误了上报的时机。” 皇后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云露。 “云才人有什么话要说?” 云露原先就有猜测,而后听到“云才人”三字的一刹立刻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临芳宫晚间遇刺,侍卫领班自作主张先行捉拿刺客。 但这位已经自作主张的刺客,却不敢再次自作主张擅闯妃嫔寝宫,甚至不知道派人去和她交涉,径自将云岫阁围了起来。 在他发现刺客被吓得龟缩不出之后,才上报到钟粹宫和北宸宫。 等皇后赶到临芳宫时天已微亮,这说明什么? 说明刺客在云岫阁过了一夜。 先不说刺客和她有没有关联,单单只一个和陌生男子同度一夜,即便她全不知晓,当属无辜,皇上也要厌弃她了。 毕竟她入宫时间不长,在年轻的帝王心里没多少的份量,只要有一丁点的膈应情绪,随时可以抛在一边。 “臣妾但凭娘娘做主。” 她看似惊惶地跪了下来。 周围的妃嫔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少不得喁喁私语。 虽然她乍看下在后宫不如何出众,但圣宠有那么几分,还哄得皇上给她画了茉莉花令,位置也只比宁贵人低。 在新人里着实是不差的。 因此半是怜悯半是看笑话的人不少。 如果是平时,她即便不像面上表露的那样战战兢兢,也要心慌意乱,急于筹措安排。 这种心理战,一旦被打压,着实难以翻身。 根本不必安上罪名,只要皇帝在乎,她就输了。 这般看来,此事与皇后无关。 应是怜妃娘娘养病寂寞,不甘心平淡出山,一定要敲锣打鼓地热闹起来呢。 而皇后虽然让她及时猜到了幕后筹划的人是谁,但她的态度也表明,她虽然满意自己的服从,但也未必会花费精力替自己周旋到底。 想要扭转乾坤,或许,只靠自己。 证明 证明 锦昭容不知怎么,随着那一跪,就将目光放到了这个她不曾入眼的小妃嫔身上。 绿云低挽,斜里探出鱼犀月掌的牙梳,衣裳并不像众人那样窄紧显出玲珑身段儿,反是宽松闲适,一色儿水绿清新怡人。 纵然跪着,宽袖拂地,轻轻一拜,也是说不出的袅袅风流。 她黛眉轻蹙,说不上忌惮,只是想起对方第一次出场时的盛装艳色,不由对比出两分心机来。 再加上一入宫就让怜妃跌了个大跟头,不知是手腕太高,运气太好。 还是心思太笨,运气太差了些。 “空口白牙地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她作为从二品昭容,自然不像其他小妃嫔那样站着,而是坐着和皇后提议,“娘娘既然在,允准侍卫去云岫阁搜查一番不就明了了。” 皇后没有回答,倒是沈芬仪搭了她的话茬。 “虽事关后宫,理应由皇后娘娘全权决定,但侍卫的调度,还当问过皇上的意见才好。” 锦昭容轻轻抚过裙上的缠枝纹路,浮在嘴边的笑不暖不凉:“沈芬仪当真性子乖巧,惹人疼爱。” “多谢昭容娘娘夸赞。” “怪道钱丽仪不如你讨皇后娘娘喜欢,可不是她不够贴心。” 她臻首一偏,笑看向钱丽仪。 钱丽仪抿紧了嘴唇,眼神微微闪烁。 “皇上来了。” 古板端正的谢婕妤作为头一个发现皇帝的人,打破了僵局,让或坐或站的人都微微一惊,站起身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门口果然站着明黄龙袍的身形,旁边被噤声不许通报地小太监埋首轻颤着肩。 腰间挂的明黄绦络一晃,皇帝迈进门槛来,他随意负手而立,气息疏懒,面容却微微泛冷。 先未叫起,而是质问皇后:“临芳宫什么时候成了刑堂?” 皇后有一刹那的心悸,转而含笑道:“事关重大,臣妾恐怕皇上事务繁忙,迟则生变,就先行过问了。” “问话是应当。” 皇帝摆摆手,无视一屋子屈身行礼的人,先去扶了正中央跪着的云露。 动作温柔,但出口的话很是冷漠,“锦昭容傲慢自大,过问国母行事,罚俸三月。” 淑妃低着眉,嘴角却噙了笑,轻然瞥向浑身一僵地锦昭容。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虽然聪明,但那力气着实使错了地方。 平衡之术? 她有什么能耐玩皇后才能玩的把戏,想要站在池水中央却不湿脚,最终只能连着脚底下那块石头一齐沉下去。 锦昭容自入宫依来一直备受皇帝宠爱,罚也就罢了,何时得过这样的评价? 众人不禁将目光放到了那位云才人身上,但还没等她们深想,就见皇帝松开了手,然后随口叫起,撇下一屋子的女人,进了里间。 里面立时传来女子柔弱地低声啜泣。 她们恍然,再想起皇帝来时的第一句话,难道,是在责怪她们吵到了受伤的怜妃? 果然无论锦昭容再怎么受宠,甚至新人入宫之前那段时间,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过她一个,到底还是比不得圣宠不衰地怜妃娘娘。 皇帝再出来时,手臂揽着弱质纤纤的怜妃,她脸色病白,腮边两三点暗红,接收到众人目光后抬袖虚虚一遮,倒没见到受伤的部位。 乔贵嫔延后一步,跟在二人身后,显然是在众人赶到之前就已经伺候怜妃左右。 等到各自站定,她轻声开口:“皇上虽然怜惜云妹妹,不忍妹妹跪在冷硬的地砖上,但刺客行刺后闯入云岫阁却是不容辩驳地事实。 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不顾皇后快要维持不住的笑,伸手握住怜妃冰凉的柔荑,冲侍卫头领一颔首:“再将具体情况和朕说一遍。” “是。 卑职昨夜发现刺客后便立刻派人追捕,奈何刺客狡猾逃入了云岫阁……” “你确认看见的是刺客?” 皇帝打断他。 “这……临芳宫的宫人告诉卑职后,卑职确实看见了一道鬼祟的黑影,而后见黑影藏身云岫阁。 夜里无灯,并没有看见具体长相。” 侍卫头领答声朗朗,却给自己留了余地。 乔贵嫔细心地道:“刺客蒙面,如何看得清长相。 既是行止鬼祟,可见错不了。 深更半夜,又有何人敢在后宫乱闯?” 一众妃嫔皆觉得皇上这话问的古怪,乔贵嫔说得这番道理不该是心知肚明的吗? 但这问话明明是反问,强调情况的真实性,偏偏皇帝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朕。” 这一颗地雷丢下来,众人都先纳闷不解,皇上接的哪句? 而后无论是维持假笑地皇后,还是淡然自若地淑妃,又或者是咬唇懊恼地锦昭容,都被炸得头晕脑胀,险些把持不住自身的形象。 最夸张地当属怜妃娘娘,她身子瑟瑟如风中秋叶,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皇上?” “爱妃想什么呢。” 皇帝手撑下巴,顾自一笑,“朕昨日,嗯,夜探香闺,所以展霆在云岫阁里看到的黑影应该是朕。” 展霆大惊失色,立时请罪:“皇上恕罪!” “不怪你,不知者无罪。 不过闯进临芳宫刺伤爱妃的可不是朕。” 众人舒了一口气,看向云露时又惊又妒。 无论皇上是想维护她而撒谎,还是当真半夜想起她来去了云岫阁,都说明这位云才人如今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至少在新人那一拨里,是拔尖出头的。 皇上往日胡闹,却没干过这样的事。 心底虽痛嗤云才人勾/引教坏了皇上,却又恨不得皇上也来探一探自己的宫殿才好呢。 云露娇怯地一笑,冲皇帝欠身一礼,也是谢恩,也是回应。 皇帝夜探香闺这件事恐怕没人比她知道的更清楚了,皇帝哪儿是想她啊? 他那是忘不了她的故事。 她身体一向康健,夜里睡得踏实,连梦也很少做。 但昨夜或许是听到怜妃出山这则消息的缘故,昨夜难得的浅眠。 等到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她心脏猛然一跳,就从梦里惊醒过来。 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双脚落地的轻软步伐。 月光映入窗棂,罩在地面的黑影从窗台边一步一步走近檀木架子床,让人渐渐屏住了呼吸。 她听着那仿若踩在耳边的脚步声,心脏“怦怦”跳得厉害,比在风霄院那一回更胜。 手悄悄向枕头底下摸去,一把将睡前卸下的发簪攥进手里。 以前她的好兄弟姐妹不是没想过暗自派人对她做些什么,她险些吃了一次亏之后,就收集到了一把珍贵的古物匕首藏在枕头底下。 穿到这里,匕首自然不能跟随而来,幸好还有尖锐地发簪可用。 黑影折在床榻边,渐渐侵蚀着鸳鸯锦被,眼看着近了,她抽出发簪倏尔坐了起来。 黑影被吓得一个后退,而后是无奈。 “别怕,是朕。” “……皇上?” “嗯。” 皇帝走近了,坐到床边,迎着窗前的明月,俊美的五官显露无疑,果然是当今皇帝。 他脸上有着少有的几分尴尬,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吓到别人。 “朕还以为你胆子不小。” 她向后一塞将簪子放了回去,放松后睡意慵慵袭来,小声地抱怨:“原先是不小,可那回见了王承徵……臣妾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死人,自然是怕的。” 这话勾起皇帝心里的怜惜之情,不禁愧疚今夜自己不该来的这么突然。 他有些微不适应地将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月光下他的眼眸微亮,琥珀的颜色似是被月色照得浅了,显得明净:“是朕不对,朕白天听了你的故事,想了一夜睡不着。 就想来找你解惑。” 她顺从地依在皇帝胸膛,心里腹诽,那你也不能爬窗啊。 你的天子之姿呢!贵族礼仪呢!帝王威仪呢!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大半夜的爬姑娘闺阁幽会,皇上您这是要变成采花贼的节奏啊。 不过有这句道歉也够了,拍背安抚人肯定不是皇帝的熟练工种,人既然都放下身段了,她也要见好就收。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释,不过是那人对所有权概念的混淆而已。 素面是摊主的,牛肉面也是摊主的,他用摊主的东西换摊主的东西,皇上您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无赖的道理?” 皇帝的手已经转去把玩起她背上的发丝,那不自在也消了。 只觉二人夜谈十分有氛围有意思,竟成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状态。 让云露不得不佩服皇帝的胡闹和厚脸皮。 清软地笑声不觉流露一二。 “笑什么?” 皇帝低头问她。 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望着窗外地目光定定,凑到皇帝耳朵边上嗓音低软:“臣妾笑……明月逐人来……” 皇帝眼睛一亮,原是自觉风流的事被眼前女子的害怕搅了兴致,心里淡淡的。 如今听到这句,便品尝出十分滋味,直觉被挠到了痒处。 仿佛有这一句,才不愧他夜探香闺这等香艳风流的举止。 有什么比佳人倚窗对月,盼心等你更浪漫得意? 他奖励般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琢磨须臾,不由赞叹:“你那‘所有权概念混乱’之说倒是新鲜,虽然听来古怪,用作概括再恰当不过。” 她睡眼轻眯,才发现自己刚刚顺溜地将现代词汇用了上去,想必是夜间防御力下降的关系。 皇帝又用她的发尾搔着背,有规律地动作让人犯困。 “皇上自己琢磨,臣妾不说了……”困意缠绵,眼皮儿一搭,她酣然入睡。 怀里温香一软,化作了软玉腻滑,皇帝的情绪也柔和了下来。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摩挲着女子安恬地睡颜,转而替她盖好被子。 脑袋里的思绪愈发清明。 今天他去兽苑其实不为驯马,而是想起他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猫。 他第一次看见它时,也是在春季,具体哪一天倒是不记得了。 那日午间的日光懒洋洋地照下来,小猫蹲在那儿,不时低头喝碗里的清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它不时眯眼儿抬头看看笼子外的风景,没有其它笼子里的动物那样焦躁的情绪,体态舒展,仿佛比人还要悠闲自在。 那笼子好像困住了它,却并没有真正地困住它。 他一眼看中。 当初怜妃弄死了小猫儿,曲怀仁就顺着他的意办了好几件事,然而他心里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沉重不悦。 有人谋夺了他的财产,却又妄想用它继续交换他的东西,果真是无赖道理。 黑暗里,他无声轻笑了一下,替云露掖实了被角。 不过后面无论是皇帝的举动还是心里所想,云露都不知道。 她在躲雨时之所以说那样一个故事,是清楚皇帝心里的症结所在,天底下的东西都是皇帝所有,曲怀仁何德何能,手里握着大把的资源给皇帝施小恩小惠? 因此她选择在怜妃出山前间接提起这一症结,让他痛恨恼怒罢了。 没想到玩心理战的不止她一个人,这个故事不止给皇帝提了醒,还及时免了自己的劫难。 要不是皇帝好奇故事里那人狡辩的缘由,大半夜来探香闺,她又怎么能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清清白白? 美人 美人 除开云岫阁之后,刺客的去向登时变得扑朔迷离,但处理起来也更加简单了。 皇帝让展霆继续追查刺客下落,而后就势换了后宫坤宁门的守卫。 皇后便道临芳宫的护卫护驾无能,最该除换。 怜妃泣声,说如果不是侍卫护卫有功,自己就不只是受惊,当真会受伤。 皇帝一听,当即赐下不少珍品赏赐,还表扬了临芳宫的看护侍卫。 直把皇后气得咬牙。 淑妃坐在她们刀锋剑影的一侧,不免收受波及,在皇后渡眼看来时,微微一笑:“皇上英明。 怜妃姐姐受了此番惊吓,想是要再静心休养一段时日方好。” “淑妃妹妹说得是。” 怜妃抢在皇帝答应前开口,口吻柔弱,速度倒不慢,“只是再过几日就是乔妹妹的生辰,臣妾听说要开宴,倒想去凑一凑这热闹。 不过是赏花对月,想来并不耽误休养。” 皇帝点头:“也好,整日闷在屋里还不如出去透口气,散散心。” “正是呢,太医也是这么嘱咐的。” 怜妃双眸含情,凝睇着皇上,又是感动又是欢喜。 就是女人见了也不觉触动。 淑妃见怜妃柔若无骨地依在皇帝身边,皇后反而坐远了,再次笑道:“这次的事儿除了怜妃姐姐,云才人也是无辜受累,受了惊吓。 早起见这阁子外围了许多人,还不知怎么惊惶呢,可怜介儿的。” 怜妃听罢,脸上有些微的不自然,而后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还是阿钰想的周到。” 皇帝放开怜妃的手,对淑妃一笑,复稍稍思索,“小李子,将前些日子尚工局新制的首饰挑几样新巧的送去云岫阁。” 说到这,他目光转到了云露身上,见她眼眶微红,谢恩时袖口微颤,想来方才确实吓着了。 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报出他,大概是以为他独自前去是不欲人知,才想守着这秘密。 又或者被皇后几人唬住,担心昨夜除了他,还真有个刺客入了云岫阁吧。 她往日还算聪明,今次被吓住却有些傻气。 也不想想,皇宫守备森严,刺客又岂是那么好进的? “再升为正八品美人吧,替她压惊。” 皇帝微笑。 怜妃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握,心里钝疼。 赏赐也就罢了,小分位上的晋升原也是小事,但对于前不久才被陷害得无法晋为四妃的自己来说,着实刺人。 她名不正言不顺地叫着淑妃妹妹,看着对方似笑非笑地表情,已经忍得够久了。 然而这次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为自己出口气,但好歹得了皇上怜惜。 她不能急。 ****** 到了乔贵嫔生辰宴这一天,云露难得换上众人口味的窄衣紧裳,因着衣料质地柔软,倒也没有怎么不舒服,只是拘束了些。 但今日的主角是乔贵嫔,她自小被教导过宴会礼仪,万事要掌握分寸,不能抢了主人风头。 所以还是淹没于众人最恰当。 “主子,再过两刻就要参加宴席了,您怎么反而要吃面。” 良辰将面碗放在云露跟前,布下筷子,疑惑地问。 主子虽说骗她吃了毒药,但她平日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再加上不用两头为难,只需主子教什么她告诉那边什么就是了,竟比原先还要来得轻松。 渐渐地,她说话也随意起来,不总是战战兢兢。 “你懂什么,去了那里只图花好人美,耳朵里还要被填塞一些绵里藏针的话,哪里能安安生生地吃饱饭? 还是这里先吃了好。” 云露与她解释完,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餐,不再开口。 良辰见主子动作优雅仔细,不曾弄脏了换上的新衣,便放下心。 及至云露用膳罢,小福子在外厅候着,见主子出来迫不及待地跟上脚步,便压低了声说话。 “主子您不知道,这两日正是每年刷换铜缸的日子,就是外头那防走水的大水缸子。 结果您猜怎么着,方才刷换的宫人竟在沈芬仪住的永宁宫外那铜缸里寻到了一件匕首。” 小福子见她脚步微顿,紧跟着又说,“这还不算,听说临芳宫里还找着了一方她落下的帕子。 倒是没署名,但叫钱丽仪一下子就指认了出来。” “因要开宴席,这事圣上暂且压下不表。” 云露思索着点了头:“多亏你提的早,我知道了。” 这些信息但凡迟一点,抓不准上位者的心情,很多事变数就多了。 但此事总有些蹊跷,是怜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去算计皇后? 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这次布局不严谨,拿来绊自己这些小人物也就罢了,和皇后对抗还上不了档次。 而且怜妃哪儿来的手帕,就算有,最奇怪的还是淑妃的人竟会帮着她。 这里头还真是弥漫着一股子古怪的味道。 再近寥红池,宴已设好,灯火明媚,众人言笑晏晏。 谣言里的沈芬仪竟早早就坐,没有避退,只是神情较平日萎靡。 怜妃脸上的笑容真实,只是望向沈芬仪时仿佛有一丝诧异探究,看不出最新出炉的事是否与她有关。 “云美人来了。” 乔贵嫔笑吩咐宫女引云露入了座,刚要说话,就听旁边钱丽仪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天,做出搜寻的姿态,以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喃喃。 “云美人来了? 落到哪里了?” 众人一时哄笑,场面气氛竟是大好。 云露走到离她近得位置,笑吟吟地道:“钱丽仪和美人挨的这般近,怎么会没见过?” “好没脸皮,你是在说自己吗?” 孙良人凉凉一笑,借着打趣的名头嘲笑她。 皇上那回出了她的琼花阁,竟奔着云岫阁去了。 让她由不得不恼恨。 “孙良人博学多识,竟是连这个都不知道。” 云露讶异,“云与月同为天生之物,钱丽仪的绮春阁和锦昭容的月华宫挨得那样近,难道每日请安,月华宫里的美人,还不够钱丽仪瞧得?” 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场笑,再一琢磨,钱丽仪如今还仰仗着锦昭容,必定不能驳了这话,被人拿来娱乐的对象便就颠倒了过来。 再说那一句讽刺孙良人的“博学多识”,可不是前些时候,皇后才因她见识鄙陋给新人下了避孕的命令? 这是让她夹着尾巴乖点呢。 这个云美人素日瞧着乖,但要打起嘴仗来,真是不让人。 不过她如今圣宠优渥,难免露出锋芒来,这样沉不住的性子,倒不必太防备。 可惜锦昭容今日请了假,想是因上回皇上的评价太过难堪才躲了起来,否则又有好戏看了。 场面热闹起来,帝后联袂而来时,面色便稍稍一缓。 因寥红池畔的海棠花开得最好,所以今日一席酒宴就摆在这里。 月降霜华,夜里的簇簇海棠花正应了那句“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觥筹交错时,品赏一番,再妙不过。 更让人惊艳的是从池畔那一处,一叶小舟摇到湖中央,打着波纹。 舟头站着粉衣华裳的佳人,轻飘地彩带舞,因着小舟一点微晃,平添了灵动曼妙。 至末,舟也近了,她不知哪里使来的力,彩带一打,海棠花纷纷扬起,成了芬芳绰约的花幕。 她香汗淋漓地喘息毕,遥遥对这边恭祝一杯酒,引起皇帝带头的掌声。 步下舟来,走近一看,竟是蛰伏多时的花寄灵。 “舞跳得不错。” 皇后先行笑赞了她,却又道,“不过今日除了庆贺乔贵嫔生辰,就是来赏花的,这一举动着实有些糟蹋花儿了。” 花寄灵面上还是甜甜地笑,暗地里却紧张地攥住了裙摆。 乔贵嫔见皇上看着自个儿,便知他是交由自己决定呢,心下微甜。 加之不想破坏宴会的气氛,便好心情地含笑道:“花霞帔一曲舞来人比花娇,臣妾生日能赏到此等舞姿,便算不白过了。” 皇帝果然愉悦,当即看赏。 又吩咐人将开得繁盛娇丽的海棠移植到咏絮阁,供乔贵嫔把玩观赏。 众人却知,乔贵嫔倒没什么,但这位花霞帔借着怜妃提议的宴席,用怜妃引以为傲的舞蹈一项夺得圣上注目,恐怕怜妃要不舒服了。 但她们看向怜妃时却微微吃惊,怜妃不但没有蹙眉,反而面带柔弱的笑容。 与她往日的做派没有不同。 “哐啷”。 与怜妃相反的方向传来巨响,众人目光一移。 只见沈芬仪眉眼微惊,不顾溅了满手的茶水,直挺挺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那浅碧的衣裳沾了茶便浓了,如洇开的墨汁。 皇帝方还在笑的神情亦淡了下来,黑沉沉地眸光稍稍一偏,不去看她,反而把玩起了手中杯盏。 席间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众人噤声,夜里静得只能听到水流涓涓,花叶簌簌,以及沈芬仪红了眼眶地又一句请罪。 她方才是心不在焉想着怜妃的事,才失手丢了茶盏。 她何尝有能耐刺杀得了怜妃,也不会昏了头布这样的局。 怜妃不怕被人看穿是因为她有圣宠,皇上欢喜她便会对她所做的一切盲目视之。 她呢? 圣宠是有的,但也是因为她投诚于皇后,忠心耿耿。 皇后见此便知皇上已然动怒,心思转动,面上但笑道:“沈芬仪除了对点心吃食上心,做事一贯粗心,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这回想也是哪起子小人钻了空,才让她失了手脚。” 面上在说她失手打破杯盏的事,暗里却在说有人捡了她的手帕陷她于不义。 “不过是一个杯子。” 皇帝不置可否地觑了她二人一眼,手往空出平举,指头一松。 “啪”。 一个精致的杯盏又碎,地上流淌的茶汤映着月色好像水银镜,泛着光泽。 皇帝并无解气的意思,平静的眼里黑雾隐隐,笑了笑。 “再打破十个朕也不会怪罪。” 低谷 低谷 皇帝将碎瓷踢开,转向呆滞了的佳丽们,低慵的眉峰一挑,似笑非笑,“怎么,你们也要请罪?” “今日是阿滢的生辰,别坏了兴致。” 话才落了,推杯换盏,轻盈浅笑的声音又起,只是多了几分尴尬惴惴,像是在琢磨这位喜怒不定的帝王,到底什么意思。 皇后僵直的手指微弯,含了几分恼意,却让人扶了沈芬仪起来。 不怪罪打破杯盏之事,那就是明晃晃地要问责怜妃遇刺的事了。 皇上那是把不高兴压在了心里,等明天一齐发落呢。 也是,惊到了他最宠爱的女人,就算没有受伤,也不是能善了的。 她闭了闭眼。 这边厢沈芬仪正在恍惚失落,那边厢乔贵嫔笑盈盈摆出解语花的姿态,亲昵的用干净的筷子替皇上布了道菜,转而说起云露来时的笑话段子来。 皇帝果然展颜,挑了挑眉道:“朕既然拥有了两位天上美人,但缺一位星美人,实在可惜。” “皇上还不知足。” 怜妃眼波流转,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而说起云露来,“那日因臣妾之事冤枉了云美人,臣妾心里愧疚,没成想她竟是这样一个妙人。” 云露只觉得背上一凉,好像叫不好的东西盯上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和四妃之位失之交臂的怜妃会说自己的好话? 说出去,狗都不信。 但她仍旧盈了笑,停箸和看来的皇帝目光相对,羞涩的低了低,抬眸又是明亮,“何谈是娘娘的错处,况且臣妾因祸得福……” 皇帝想起那夜之事,荒唐兼且风流,眉底不免露出些春风得意。 怜妃笑容一浅,心里冷哼罢,又端持着柔弱的风姿,依近皇帝夺回了注意力。 “臣妾瞧着,除了唇齿之伶俐,那通神雪白清透的肌肤,后宫里竟也无一人可堪与她相比。” 云露听见周围细小的磨牙声。 但怜妃辗转提起这个话题,又岂止是替她拉仇恨这么简单。 只见她眺向不远处的风霄宫,声也轻了,像是在回忆里不经意地提起:“倒让臣妾想起当年的玉妃,先帝就曾夸过她肤美如玉。 说来也奇,原也不见云美人肌肤这样好,自那回晕在风霄宫之后……就……” 红唇开合的幅度变小,后面是断续的轻声,几个词像是咽了回去,眼睛也睁大了些。 但众人都知道了她的意思,和玉妃一样好皮肤,又曾经晕倒在风霄宫,岂不是在说对方是玉妃上身? 放眼后宫,也只有怜妃敢明晃晃地提这个人了。 但她请罪时不像沈芬仪那样惊惶,而是强抑惊色的小心温柔:“皇上莫气,臣妾只是看见那宫殿,就一时想到了……” 即便如此,皇帝的面色也已经沉了下来。 每一想起云露皮肤的细腻柔软,冰润溜手,心就愈沉一分。 看向云露时,神色几经变换。 谁人不知,玉妃生就一身冰肌玉骨,自入宫起就是太后的心头刺,虽然她此生无子,不能与皇帝争皇位。 但因为某些原因,这名字在皇帝面前也是个禁忌。 一场生辰宴不欢而散。 乔贵嫔被花寄灵、沈芬仪和怜妃先后搅了局,却没有隔阂,招呼时依旧是仪态优美,嘴角含笑。 离席时,所有人看向云露的目光已隐隐发生了变化,同情、怜悯以及想嘲笑却压制自己的扭曲表情。 恐怕皇帝以后只要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位宠冠后宫的玉妃娘娘,谁让她也得了一幅好皮囊呢。 说来也凑巧,玉妃和她一样都是小门户出身的女儿。 难道五谷杂粮,比佳肴珍馐还来得有益? 因席间人多,除了妃嫔还有伺候的宫女、宦官等,席散了也是各自四散。 高位还好说,旁人不敢涌上去,低位间相隔的位置就要窄很多。 旁边一位霞帔见云露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与另一个人使了使眼色,那人点头。 二人不经意地靠拢过去,合力踩住了良辰的裙摆,良辰没防备,一扑之下将自家主子撞进海棠花丛里。 虽云露勉强维持身形站稳了,花枝却折损了几枝,脚底还有花泥粘鞋。 动静闹大了,那韦霞帔见怜妃往这边看过来,欲意讨好。 她眼珠子转了转,惊出一声低呼:“呀,云美人你将海棠花踩了。” “云姐姐必不是故意的。” 另外一位卫霞帔扯了扯她,眉尖轻蹙,摇头道,“但这花才刚皇上说了要送给乔贵嫔,如今踩落了,怎生是好。” 花寄灵见状才要过来,旁边的沈香萝拉住了她。 对方也不说什么,只是望怜妃的方向看了看,她便顿住了步子,思忖间收回身形。 怜妃搭着白芍的手走回,其行如弱柳扶风,手握一柄冰梅纱纹团扇,半是掩面挡尘,前来主持公道。 “好好儿的怎么把花踩成这副模样。” 她话说得柔,配上她的身份,却让人惊心,良辰慌忙跪了下来,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方才走路不小心,撞到主子身上,主子才……” 她急急说出口的话,怜妃是不要听的。 她偏首与云露对视,徐徐道:“虽是夜路难走,但华灯已燃,脚下的路也照得亮堂。 众人皆走得,怎么偏巧云美人就走不得了? 若是羡慕乔贵嫔能得这好花,想贪看几眼,大可不必。” 说是羡慕,一经后妃说来,必要理解成嫉妒。 因嫉妒毁了旁人之物,于女子而言可是项大罪名。 云露不敢背这罪名,她也知道事情一起,怜妃揪住这机会恐怕不会善了。 再看那边,皇帝早已走远,想必懒怠管这边的争执。 若是以往还好说,但眼下自己因玉妃一事,或许已经失了圣心…… “都是臣妾的不是。” 她没有再辩解,直接认了错。 旁边的韦霞帔猜度怜妃的心思,走出一步,不依不饶地尖刻道:“云美人举止不当,何以堪得美人之位。” 云露仍不辩解,不过低眸一笑:“韦霞帔是要代皇后行事,废了我的美人位吗?” 韦霞帔一噎,悄悄缩了回去。 前不久锦昭容才因过问国母行事被皇上罚了一通,她可不敢触这霉头。 讨好怜妃娘娘可不是这么个讨好法。 “云美人可还记得《童子礼》行走一篇?” 怜妃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问她。 这就为难云露了,即便她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到底不是自己学过的东西,想要翻出来也需要一点时间。 更何况是幼年所学? 怜妃见她犹豫,轻然一笑,虽不见鄙弃之色,但那意思已经传递了出来。 “白芍,给云美人说说。” “是。” 白芍当即背诵道,“凡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 举足不可太阔,毋得左右摇摆,致动衣裾。 目须常顾其足,恐有差误。 登高,必用双手提衣,以防倾跌。 其掉臂跳足,最为轻浮,常宜收敛。” 余音消散之际,怜妃开口:“云美人出身低微,却不该连《童子礼》都不曾学好。 如今犯了错,降位就不必了,只将它再抄百遍,也是为了你行止规范,往后不再丢脸。 你放心,这点权利,本宫还是有的。” 最后一句,俨然是在堵云露前面对韦霞帔说得话。 她翩翩然一副施恩地模样,等云露应了声,方留下舒然一笑,转身离去。 旁边韦霞帔直叹怜妃娘娘果然了得,若是抄《女训》《女戒》或者《宫规》都没什么,偏偏是孩童才学得《童子礼》,这可是明摆着地折辱。 她假惺惺地劝了几句,让云露不要恼怒,怜妃娘娘是为了她好等等。 一旁卫霞帔只扯住了她,让她不要再说,自己却笑劝:“到底不必降位,娘娘还是仁慈的。” 云露点了点头,眸色转深,只微微一笑:“娘娘自然好。” 韦霞帔见刺她不着,没了意思,拉着卫霞帔走了。 她原是不忿云露出身门户比自己低,却能踩在自己等人头上,被皇上温柔以待。 眼下踩她不止出了口气,还能在怜妃娘娘那里讨个好,何乐而不为? “主子……”良辰随云露回到云岫阁的时候已是手脚冰凉,脱口便是哭腔,进了里屋,对着面无表情的主子脚下就是一软,眼神迷茫。 什么《童子礼》,什么处罚,什么霞帔地奚落,都统统比不上玉妃一说带给她的恐惧那样大。 毕竟她曾经见过那样的画面,且知道有关皇上的那则传言…… 她虽然一直清楚自家主子的皮肤好,甚至比那些娘娘们都要好,但其余后妃注重保养,差别也没大到一眼就瞧出来。 若没有靠近接触过,难以分辨得清。 谁想竟是让怜妃娘娘知道了,还在皇上面前将二人联系到了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想起了四个字。 穷途末路。 “云岫阁有怜妃的人。” 云露低而清软的声音响起,里头蕴含的镇定和思忖,让快要抹泪的良辰微微一愕,止了声。 怜妃的处罚只是想明面上折辱她,引后妃嘲笑,反让她松口气。 面子之争而已,如今她势弱,没资本争这口气,就没必要挂心。 其实级别也是次要,只要身体完好,她就能重新筹划,反将对手。 她坐在美人榻,自行将引枕放在肘下,放松身体倚在那儿。 虽不比平日悠然,但也绝无慌乱之态,远山含烟的眉儿轻轻一蹙,身姿松乏,却让别人心尖都攒到了一处,惹人怜惜。 “虽然出乎意料,但是至少近段时日可以先避开皇后的避孕药,算是去了一桩愁心事。” 她苦中作乐般地一笑。 良辰咬了咬唇,心里虽因主子的动作稍定,但仍觉得主子不明白事态的严重。 再一想主子初来乍到,未必知道那件事,便低声提起。 “主子可知,为何皇上会因玉妃而不悦?” 谋划 谋划 “你知道?” “是,奴婢自小就在宫里头伺候,虽然为人蠢笨,但这件事却也能得知一二。” 良辰拿出手帕将眼泪擦了,正经地跪到云露跟前,继续说道,“这事人人都说是谣传密事,难辩真假,可在奴婢看来,也算得上是人人尽知的密事,议论多了难免成真。 “当年玉妃独大,虽无皇后那样的门第支持,却不知为何连皇后娘娘都不敢阻拦她行事。 后来……她越发猖狂,皇后娘娘诞下太子那一夜,竟然偷天换日,将龙子换成了狸猫。” 云露当宫女那时,是听过这桩现实版的“狸猫换太子”的,她大概能分析的出,玉妃必是和曲公公相辅相成,狼狈为奸,才能在宫内有抗衡皇后,甚至高于皇后的势力。 不过这具身子不知道,所以她任良辰提醒自己。 “众人都说,太子是在五六岁之时才被人从一对市井生活的夫妻那里接回,虽然有皇后亲自教导,但市井里养成的玩乐无赖地脾性,深入骨髓,再难更改。” 这个谣言究竟是真是假,是皇帝为示弱亲自放出,还是曲公公所为,皆不为人知。 但是据她了解,皇帝厌恶玉妃,却是真真切切地。 因为有玉妃在先帝身旁吹枕边风,才会给曲公公一步步上位,把持权柄的机会。 也因为宦官专政,用人唯奸,才会致使国无可用之士,尽出逢迎拍马的无能之辈。 而后地方藩镇借着中央的混乱,逐渐坐大。 其实如今比起延熙帝初登帝位的乌烟瘴气的局面,要好了许多。 至少当今不像先帝那样宠幸宦官,进而被其所制。 而是暗自警惕,借着无赖风流的面具,在暗地里做了不少事。 曲公公名不正,言不顺,那些产业势力不过是没有根基的浮木,只要当今坐稳帝位,一心铲除,他就活不了多久。 “我知道了。” 云露安抚地拍了拍良辰的肩,“谣言不一定属实,或许皇上不喜玉妃是因当今太后之故,但无论如何,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良辰这还是头一回被主子安慰,受宠若惊地挪了挪双膝,而后点了点头。 眼里平添了一丝忧伤,“都是奴婢没用,不能为主子出谋划策。” 云露摇头一笑:“人皆有所长,有所短,你不擅出谋划策,但观察人却入微仔细,我另有所托。” “但求主子吩咐。” 良辰眼睛一亮。 “眼下是我势弱之时,阁子里的人少不了异动,你且盯紧了,一一记录下来。 咱们心里有数,往后行事也可避开他们,或者来日清除出去。” 良辰犹豫了一刻后,用力点了点头:“是,奴婢明白。” ****** 怜妃柔嫩的身子沉浸在玉池里,旁边宫女无声来去,或递巾子,或传香胰,或洒花瓣,皆动作熟稔,训练有素。 白芍从薄透的纱幔里一探,知晓主子还要再享用片刻,便替换了软如纸的缎鞋,轻步走进其中。 “何事?” 怜妃微一仰脸,热气蒸腾的水珠自白皙的脸庞落下,没于池水。 虽闭了眼,唇角却萦着柔柔地浅笑,嗓音亦是让人酥麻入骨。 “花霞帔昨夜承宠,今日一早皇上便封了她美人之位。” 白芍跪在池边,轻声禀报。 “果然不负本宫所望。” “若非皇后一举将泰半新人收入囊中,娘娘又何必个个击破,费心挑人许以重诺。” 怜妃摆了摆手,便有水珠轻晃,带起一阵儿香风,“那样的墙头草,要来也无用。 只要她花寄灵真是朵鲜花儿不是草包,因着前事,皇上必会怜惜。 本宫虽说不缺恩宠,也总要留几个新人作马前卒。” “皇后失了云美人这颗马前卒,大抵是要更恨主子了。” 白芍接话驳主子一乐。 怜妃嗤然:“本宫也不想和她计较,谁让她次次借着本宫上位。 要不惩治了她,后宫还不起了效仿之风?” 白芍点点头,再开口时眼里已有欢喜之意,“还有,沈芬仪之事。 皇上果然怜惜主子,竟迫得皇后不得不交出一部分宫权,才保得沈芬仪全身而退。” “果真?” 便是淡定如怜妃,听到这事时也是一喜,自池中起身。 伺候的小宫女们仍是有条不紊,擦身,拧发,披衣的一气呵成,让人叹为观止。 怜妃多姿的蔻丹从衣袖里伸出,她轻轻一勾指,低了笑:“虽不知道是谁想害人,但她间接帮得本宫,还真要谢谢她。” “想必那所谓宫权也不过是犄角旮旯里植花除草的杂事,不过本宫也不在乎。 至少,这说明咱们皇后的凤位——摇出影儿来了。” ****** 皇帝在马场跑了几圈马,不过出了点汗热身。 而后马鞭一甩,丢进旁边跟着的小宦官怀里,见对方踉跄倒退了三步,不禁开怀大笑。 他挥开宫人递来的帕子,转眼又踱步来到射箭的场地。 李明胜早就等在此处,见到圣驾,立刻躬身递上一副弓箭。 草场开阔,伺候的小宦官们也散得远,他压低了声说话倒也无人听得清。 “已经按皇上的吩咐,曲公公所荐之人或安排职位,或提升品级,全无阻碍。” 皇帝漫不经心地接了弓,试了试手,问他:“没有露出行迹?” “皆是曲公公自己所求,咱们不过顺水推舟。 让他放松行事。” “好。” 皇帝一字说罢,弓弦满张,犹如油布鼓风,力道十足。 而后屈指一放,弦如急电,直奔靶心而去。 “一箭穿心!” 那边眼尖嘴快的小太监立刻报了出来。 “内忧外患。” 皇帝笑,眸光清亮,透着一股坚定地霸气,“朕必先除其一。” 李明胜跟着一笑,这句说得大声:“恭喜皇上,开门见红!” 周遭小太监都听见了,一迭声儿跟着喊,引得皇帝龙心大悦,笑声朗朗,直冲云霄。 但皇帝也只开头一箭够准头,后面的不是力道稍差,就是准星不够,俱射到了红心之外,最后一箭甚至射到靶外。 亏得小太监机灵,每射一箭都将靶子当做猛兽来看,唱报时或中猛兽咽喉,或射额头,横竖是中的。 至末那箭,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对着靶子吆喝:“皇上这一箭饶你不死!” 皇帝又是一阵笑,当即赏了他。 懒洋洋地让人擦了汗,去一边搭起的棚子里坐着稍歇一会儿。 “朕的皇后和怜妃近来如何?” 他闲话般提起了后宫之事,眼睛觑向李明胜,看好戏的意味浓厚。 李明胜深知帝心,面不改色地道:“怜妃娘娘得圣上庇护,正是春风得意。 皇后娘娘毫不弱势,多次以地位分出高下。” 虽说不势弱,但一国皇后不以气势压人,品德服人,偏要用地位高低才能把怜妃踩下去,足可见怜妃复出后的势头之强盛。 也难怪,皇上特地顺水推舟将怜妃遇刺栽倒沈芬仪头上,皇后一派士气就弱了。 “真是热闹。” 皇帝撑着下巴,笑想了想道,“去,晋沈良人为才人,淑妃懂朕的意思。” “喏。” 爷这是想让淑妃去帮皇后呢。 沈家的二姑娘虽说明面上瞧不出帮着谁,就是获宠那一回,众人还都以为是沈芬仪帮的忙。 但他和皇上心理明白,是淑妃娘娘伸得手。 正在李明胜心里猜度时,皇帝忽而慵声一叹:“可惜了云美人。” 他当即思忖,看来这位云美人还是拢去了几分帝心的,不过也当真可惜,即便知道这回的事是怜妃娘娘故意为之。 但一则,皇上还须用她让她背后之人放松警惕,以备一击之力;二则,她这计使得妙,皇上虽说可惜,但见云美人时想到玉妃,那也是膈应的。 没了那个祸国宠妃,皇上何须如此筹谋。 ****** 锦昭容靠在贵妃椅上,双手平展,指尖微翘,任宫女用小刷子涂上凤仙花汁。 南枝端着雪蛤木瓜盅进来,将大瓷盅搁在高几上,启了盖,里头木瓜剜了月牙形的空腹,盛了白攘攘的雪蛤,浮云一般净透,让人看了口中生津。 “娘娘,可用。” 她用银针再一次测试有无毒色,复合上盖盅,等主子忙好后食用。 锦昭容的指尖微凉,比起平日,显得意兴阑珊,“本宫越发难懂皇上的心意了。” 她对庙堂局势有一定的了解,同时也知道父亲直属于皇上调度。 等于后宫势力中,她、淑妃,还有新来的那个宁子漱,是最能得皇上青眼的。 因此她有胆气不投靠任何一方。 真正地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靠的不是嘴巴,而是行动,她不偏帮,却又不会无所作为。 因此她们念着那些好儿,也不曾拦截过她的后路。 有了这两个条件,她在这后宫里过得自然随心所欲。 “皇上纵然不喜欢怜妃娘娘身后的人,但相处几年,对怜妃娘娘必定还是有感情的。” 南枝让小宫女退下,亲自替主子绑缚布帛,边道,“主子当日急切了些,怎的就想发作起那位云美人来了?” 锦昭容皱了皱眉,道:“不知为什么,本宫直觉她不是个好相与的。 皇上罚我,当真是因为我怂恿皇后,吵到了怜妃?” “这也难说。” 南枝没有一口否决,细想了想道,“奴婢听说那位云美人有一身雪似的肌肤,堪比当年的玉妃。 皇上若是贪新鲜,再加上那回的黑影儿是皇上自己,听了主子的话,难免动怒。” “是了,本宫让展侍卫去搜查捉拿皇上他自己,他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南枝笑道:“您也知晓皇上的脾气,说话时向来没有顾忌。 平素圣旨上也常有不合宜的字词,更遑论随口一说呢。 您呀,就别再为那几个字吃心了。” “本宫就是气他为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这么说我。” 锦昭容斜睨她一眼,“那个云美人,听说被怜妃将了一军? 早知有她们狗咬狗的好戏可看,乔贵嫔的生辰宴,本宫就去瞧瞧了。” 南枝扑哧一声笑:“您又说笑了。” 锦昭容也璀璨笑了一阵儿,复平静了心绪,正色吩咐她道:“不过还是要约束好底下的人,新人刚入宫,格局不明,怜妃、皇后、淑妃肯定又有一场仗要打。 就是云美人那里,也别去落井下石,本宫可不想自己成全一个‘瑾妃’。” “奴婢知道。” 瑾妃当年分位不高时,性子活泼明朗,很受了些圣上宠爱。 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冷落了,受过她气的后妃便人人都上前踩她一脚。 结果这情境反引起了皇上的怜惜,又宠幸了好些日子,这才怀上了大公主。 虽她如今已成了木讷寡言的模样,但诞下皇嗣,可保后半辈子无忧。 真是幸也不幸。 然而后宫里,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那么清醒,又或者有能力知道旧事秘事,以省自身。 因此捧高踩低的人不缺,失宠的人总要受些闲气。 ****** 绵绵的春雨停了,斗指东南,蝉鸣嘒嘒,转眼就是立夏。 阮湘怡得了一日空闲,想起与她同在尚食局的宫女闲暇时议论的小话,说那位云美人当真可怜,因与玉妃有相同之处,已惹得皇上厌弃,接连一月不曾翻牌子了。 她考入尚食局后,因味觉出众,品菜时能分细微处的差别,便引得顶头司膳的看重,被派去帮尚膳监的忙,在御膳房里做些摆盘的细活。 今日得了空,心下担忧,便凭着素日的手脚勤快,讨来了一盘“红梅珠香”,装了红漆食盒,带去云岫阁。 日光当头照下,桂树绿枝浓翠,底下几个小太监正吃饱了饭,蹲在那儿剔着牙闲话。 “你们云美人可在?” 她走过去问。 小太监懒洋洋地抬起头,瞧清楚了服装制式,先丢了颗白眼:“你谁啊?” 她受这轻慢心里一怒,忍着火气道:“我与你家主子是同一届的侍御,得了闲来看她。” “哦。” 他应了一句,低下头去,再没声息。 阮湘怡气得想用食盒砸他,但再一想,他待自己态度如此,可见是上头的人早就压制不住了。 足以想见云露如今的情形。 她咬了咬唇,自行绕过他,进了阁子里。 她原先也来过一回云岫阁,那时云露还是从八品的才人,但里头摆设透着一股子精巧,纤尘不染,显得宽敞亮堂。 眼下东西另多了几件,可知是圣上后赏的,只是上面洒了尘,显然不是近日才得,且宫人又偷懒不擦干净。 殿里头没由来的沉闷,无人声息,空荡幽静。 良辰恰走出来,碰上她兀自惊了一跳,而后便是笑迎:“您来了?” 其实二人如今同为宫女,品级也相当,不必用敬称。 但因为对方是主子的好友,所以良辰相当客气。 良辰手势一做让她稍等,后在门边听了两句,方回来接了食盒,迎她入内道:“主子在里边儿呢,您请。” 阮湘怡松了口气,想着,幸而云露身边的这个丫头是省心的,不然日子更要难过。 进屋时正逢一个打扮齐整些的太监要从里面出来,她隐约听见云露唤了他一句“小福子”,自己便顿住了脚步。 那小福子才转身,云露一时瞧见门边的阮湘怡,欣喜之余挥退了他:“无事了,下去吧。” 小福子欠身退了下去,规矩也还不错。 阮湘怡心里又定了一些,到底还有得用的人。 “今日怎么来了?” “休班呢,想来看看你。” 她笑说道,指了指良辰挽着的食盒,“鸽蛋和对虾做的菜,都是你爱吃的,送来给你加餐。” 云露笑了:“托你的福,这两日嘴里味都淡了。” 阮湘怡听毕反收了些笑,问她:“日子不好过?” 眼里含着忧心忡忡。 “怎么好过得起来。” 云露笑容不减,叹气时也仿佛是在说笑话,眉角眼梢都透着一股子轻松,“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如今的处境,后宫就是这些闲话传得快。 但还算清闲,便份例有克扣,比穷人家的日子可要好多了。” 而且请安或是散步时碰见别的妃嫔,老人还好,自己根基浅威胁不到她们,新人因她原先抢了不少风头,那些冷嘲热讽的没少说。 连一向老实地良辰,听了都气得脸蛋通红。 幸而她本不是这些被拘在后宅里的女人,心思放得开,见她轻描淡写地模样,她们便没了意思。 不过这账,她也记下了。 阮湘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云露见了,便打发良辰下去,让她找小内侍将树间聒噪欢鸣的蝉给黏走。 复用眼神询问她。 阮湘怡见此才蹙着眉问:“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我还算是有奔头,冲着司膳的位置慢慢熬资历。 你呢,难道就这样无人问津地过着?” 她恐怕她自觉过得自在,就不再想别的,忘了这是后宫。 往后如果悔了,佳人诸多,皇上也早没了那印象,再要引起他注意就难了。 云露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着急,笑暖了三分,握住她的手道:“我岂是守株待兔的人?” 她语顿,思忖了片刻道,“本来是想用别的办法,但你既然来了,就麻烦你一件事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 阮湘怡舒了眉目,笑笑,“咱们一起走过来,交情不用说。 但凭你素日照拂我,我也会尽量帮你。 但说便是。” 云露招招手,让她耳朵凑过来,耳语了几句。 她听了疑惑:“只这样便好?” “是,这样就好。” 云露似春山的翠眉一弯,眼如秋泓,光芒盈盈。 复宠 复宠 怜妃换了一双干净的银筷,夹了糖醋烧的兔肉进小瓷碟里,放到皇帝面前,柔情地看着他道:“臣妾知道这是皇上喜欢吃的菜,特地让御膳房做的,您尝尝?” “还是你知道朕。” 皇帝笑捏捏她的手,尝了一口,甜酸的滋味极好,肉质软嫩,口里生香,手艺不比前任御厨差。 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他开口赐了赏,引得怜妃眼神愈发柔情,心里不觉有些腻味。 目光一扫,近前的那道菜是一品豆腐,因为清淡,他向来不太喜欢。 不过今日它的装盘很是清新巧趣,外边儿配了一圈绿牙叶的小茉莉,含苞待放的模样,内里三片绿叶尖簇而放,盛着一块块小豆腐,青白的颜色解了夏日闷热的情绪,让人欣赏之余不免增添食欲。 他夹来尝了,思绪微微一偏,不由想起那个得了茉莉花令的小妃嫔。 容颜清新可爱,为人娇俏伶俐,常能逗得他发笑。 用罢午膳,皇帝没理会怜妃依依不舍地神情,回了北宸宫歇午觉。 等他歇足了精神,神清气爽地走到书房,才迈到门口,见里头书案上堆叠地那一摞奏章本子。 他皱起眉,懒懒地摆了摆手:“看着烦,去,送去给曲公公批答。” “哎。” 门外候着的正是司礼监安插来的小宦官之一,闻言高高兴兴地将奏折捧走了。 皇帝神情莫名地瞧了一眼他的背影,和李明胜笑笑:“他这会儿手脚倒是勤快。” 李明胜知道这句不是好话,他顶着压力,不敢径直跪下惹人怀疑,便恭敬肃色问:“爷可要赏他?” “赏吧。” 皇帝闲晃着手往外走,“他们太监不能人道,就赏他一个宫女儿好了。” 李明胜:“……” “朕知道后宫里有‘对食’的现象,他不能人道,朕却是很人道的。 那宫女呢,也不必太漂亮太年轻,免得耽误了人家青春少艾。” “……奴才遵旨。” 李明胜无可奈何地应下来,见皇上行走的方向又是后宫,跟上去问:“爷想去哪儿?” 一边和小内侍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开道。 皇帝背手优哉游哉地走着,边道:“朕要去——天上人间。” ****** 云露吃了六分饱,用茶漱过口,放下筷子站起来。 良辰收拾时有点担心地问:“可是今日的饭菜又凉了?” 圆桌上的菜不见热气,菜色也素淡。 豆皮素菜卷、双耳拌银杏、素什菇汤,全然是囫囵应付过去的样子,不像是给宫妃吃的,倒像是要送去庵堂的菜。 纵然一开始那些人还在观望,不曾太过怠慢,隔了这一月,也早就不耐烦了。 有那精力,都给得宠的妃嫔研究喜欢的吃食去了,还怎么顾得上她们。 “是有些凉,不过今儿不宜多吃。” 云露笑了笑。 自己一向是吃到八分足,良辰心细,少吃几口就让她看出来了。 良辰满腹疑惑地望了望主子,但见她没想说的意思,便乖乖地收拾起来。 如今连小宫女也不好使唤了,那起子眼尖嘴滑的,见主子不得势,早就窜到别人那儿帮忙挣熟脸,以求得宠的主子把她们要过去。 吩咐她们,还不如自己收拾省力。 云露执起素绢团扇轻摇,蓬松的鬓发受了风,吹出几缕来,更显得人懒乏了。 她今日穿了一袭轻白飘逸的裙裳,却连暗纹也无,可见做工粗糙。 腰间是宝蓝亮色的束腰,身上一件配饰也无,远瞧去,姑且算得上简单干净。 她走到门口台阶上,目光往那小水潭处去。 那儿一丛菊花依着水,是她最近无事时新植的。 不过她不是爱菊之人。 “良辰,那是?” 菊花中隐约可见几茎白色绒绒的植物,她见了后眉眼间漾开欣喜之色,却还是恐怕自己看差了,招来大宫女一问。 良辰此时已将东西收拾好了,得令走出来定睛一看,笑道:“主子可是没见过? 宫里少有植的,这是奶汁草呢。 想是哪阵风儿将它送来了,它向来顽强,着土即长。” “真是巧了。” 她轻喃。 奶汁草,就是蒲公英。 良辰没听清,不禁问:“主子说什么?” “我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云露弯了弯眉,笑吟道。 这本是咏絮地,但此时用在蒲公英身上,又另添了一层双关的意思,未尝不可。 奈何良辰没读过书,听不懂,自己想了半天便丢到一边儿去了。 只老老实实地问:“主子今日可还要练那步伐?” “自然。” 云露一笑,双手松放在两侧,步下台阶来,径自向那蒲公英走去。 她行走的姿态与旁人不同,步伐仿佛踩在音乐地节拍上,自然地摇摆中有一种韵律地美。 她走得缓,走得轻。 自信,优雅,还有一丝矜持地高贵。 让人好像看见一只猫儿,正优雅自矜地昂着首,迈开雪团儿的前肢,尾巴轻摆。 一路过处,人人皆凝神瞩目,目光随它而动,似乎想探究它的从容,它的轻巧,它的神秘。 皇帝走到云岫阁的庭院里时,正看见这一幕。 女子身姿修长,腰尤其纤细,行时如风里摇曳的花儿,韵律优美。 然而她鬓发蓬松,平添一丝慵懒,便让她成了懒洋洋地猫,晒着正午的暖阳,漂亮地一个弓腰,放松了身体。 皇帝从回想中醒神,却见眼前的女子弯腰折下一支奶汁草,欣然地折身来,回眸一笑。 那笑容纯粹,乌眸里却好似闪过一道亮蓝的光,透出精致地冷漠。 而后见到他的面孔,她微微愣了神,然而粉唇早已轻嘟,呼地一吹,那白绒绒的花,尽皆飞舞旋转,随风而去了。 有白绒回飞沾了她的黛眉,打破了她美丽动人地模样。 配合着那怔愣地表情,却显出异样地娇憨来。 皇帝喉结一滚,喉咙里好像噎住了什么,看着她时也是怔怔地。 唯有李明胜从他轻动地唇齿间听到那个名字。 “妙妙……” 还没等他联想起来,就见向来一副懒模样儿地皇帝已经走到了云美人跟前。 他一边走,一边在探究地看她,心理翻滚着震惊地情潮,思绪纷纷。 她那步伐,那神情,那体态,还有吹奶汁草吹得满脸的傻气,像,真像。 他双眸湛湛,温柔地琥珀色流动,抬手拂开她眉间的白绒,越看那模样,越觉得对方的一嗔一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白猫儿。 古人相信前世今生,相信转世之说,虽然妙妙死的时候,云露早就出生了。 但若是神仙志怪,小猫是修成了精修成了妖附得身,一旦想到那些美貌诱人的女妖儿,更让年轻的帝王气血翻涌。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他近来颇为想念那只小猫,而他的后妃里有一个竟能让他恍惚以为是那猫,这就值得他欣喜了。 心想事成,莫过于此。 他极得意的朗声一笑,伸手扣住她的腰,刚想将对方举起来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就被跪地叩头地“皇上吉祥”给打断了情绪。 因此回头时他沉了脸,再看跪地的那些人行色匆匆,慌乱跪成一片,有的连裤腰带都没系好,显然是偷懒午睡去了。 “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的主子?” 他语气里透出鲜有地阴森不悦。 “奴、奴才们没有伺候好主子……皇上、皇上息怒!” 太监们被那气势压迫地埋下头,瑟缩着连句话都说不好了。 宫女更不必说,只是连连磕头,跟着喊“皇上息怒”,不敢狡辩,也无从狡辩。 云露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盛怒中的皇帝看向她时表情微松,透着疑问。 难不成她也要像那些后妃一样,心软了,或者想表达自己的善良,为奴才们求情? 皇帝有些失望。 “皇上,您先别罚他们。” 她不很在乎地神情里,透着一点作怪地狡黠,“免得罚轻了,您先去里边儿瞧瞧?” 眼睛似桃花,睁得溜圆,眼尾却是上挑的凤眼,勾人的绮思。 若不将她们想作一处,还不觉得如何,此刻再看,那情态举止,分明就是化了人形的妙妙。 再加上前面那眼睛里闪过的蓝光,仿佛是妙妙那双宝蓝的眼,让他深信不疑。 皇帝大笑:“好,先去看看。” 里边的情景果然让皇帝很不高兴,堆了薄灰的摆设,风一吹就吹到嗓子眼睛里,没有不舒服也觉得脏。 还有几个打瞌睡地宫女寻椅子榻子坐了,不曾出来迎驾,看见皇帝神色大惊,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窗外的蝉鸣声声催的人心烦,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连主子的地方都敢沾,都打二十板子,发配到浣衣局去。” 宫女们一个哆嗦,连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了,连连叩头请罪,才嚷了几声,就被李明胜唤人手脚利落地拖了出去。 “至于那些太监,一并照做,板子双倍。 再挑好的来给云美人。” “是。” 云露心里也是舒了口气,这第一步算是跨过去了。 那猫步她练了好一段日子,宫人看见时莫不暗地嘲讽发笑,亏得她心思坚韧,只想达到目的,不很在乎这些。 但她没想到皇帝对这事接受能力这么强,甚至不用她用言语引导,就径自认定了她和妙妙的联系。 不过这份心理她也琢磨了好久,基于《聊斋志异》一书中那些鲜明娇媚的女鬼,都能和凡人书生等来一段“人鬼不了情”,可见古代男人是有鬼神妖精情节的。 那种大胆神秘,必然能刺激到他们的想象和浪漫神经。 失宠之后她就在想,如果她一定要像什么,那绝对不能是皇帝厌恶地玉妃。 而要消除这种想法,除了日积月累地改变,就是让人觉得,她其实和另外一个人更为相像。 虽然她剑走偏锋挑了一只猫儿。 但谁让皇帝喜欢呢。 “还有,别再让朕听到宫人谈论云美人肖似玉妃的话,违令者斩。” 皇帝毋庸置疑地下了死命令。 李明胜再一次接旨,悄悄地觑了一眼这位云美人。 自打皇上表露出那意思,他也是越瞧越像了,难不成,还真的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位云美人是要光芒大盛喽。 承徵 承徵 等宫人进去收拾的时候,地上只大湿了方寸,可知皇上必定还没完全尽兴。 再见皇上将云美人抱入帐中不久,内帷地摇晃声泄露出些许,宫人尽皆埋头,只作不知,收拾好后,将木桶抬了下去。 翌日清早,云露犹自抱被沉睡,皇帝已然起身,由宫人穿戴着装。 等他抻抻袖子,在床边站定,睡眼惺忪地小妃嫔起了半个身子蹭上来,抱住他的腰身,粉嫩嫩,暖烘烘地脸贴在他玉带上,舒服地一叹。 夏日天热,哪里凉她就往哪里凑。 皇帝却好像看见了那只猫儿围在他脚边,蹭他靴子的模样,那种懒洋洋地讨好,别别扭扭地。 让人忍俊不禁。 “赐云美人封号‘妙’。” 他抚着她青软的长发,侧头吩咐李明胜,“晋承徵……妙美人倒比妙承徵好听。” 他思索须臾。 “先不晋罢,但一切规格、待遇皆按承徵的走。” 皇帝又出新招,李明胜很是淡定的应了下来。 横竖这后宫要是乱了,那也是皇后娘娘的职责。 “你们主子要是觉得累,就免了她请安。” 皇帝最后对着良辰嘱咐一句,自觉温柔体贴地走了。 云露昨儿被折腾狠了,早起确实是困顿状态。 等皇帝走后半天才起了身,听说封号是“妙”时,又昏沉沉地扶住了额头。 皇帝真是……深信不疑…… 或者说自己的表现确实给他带来了安慰,这一个封号代表着至少近期内的荣宠不衰。 只是一想到自己养过的猫儿叫得这个名,真是有点小微妙啊。 ****** 今日钟粹宫的气氛有些怪异,往日妃嫔们按规矩就座,相互说笑几句,或直来直往,或夹枪带棒,还挺热闹。 今日的空气却略显窒闷,众人互使眼色,有种心知肚明地眼神交流。 她们一早得了消息,才知道昨日那位被打压下去的云美人,竟然复宠了。 历来被压制后宠获圣宠的女人都不可小觑,尤其这回的事是怜妃一手策划的。 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手段,才脱离了“酷似玉妃”带来的阴霾? 等云露如常踏进钟粹宫,小内侍一声唱报:“妙美人到——”她们才又得知她还得了个封号。 虽说“妙”之一字用作封号不很端正,但被皇上称赞她“妙”,可见她必有出奇、值得称赞的地方,经此一事毫无折损,真正地站住了跟脚。 “云姐姐。” 最先打招呼的是皇帝近一个月的新宠,不比孙朝思那样艳丽,小家碧玉的长相,眼里偶尔掠过一丝精明,正是那位曾经“好言”劝过她的卫霞陂。 她此刻见云露来,往日因韦霞陂而成的不愉快仿佛尽皆没了,笑迎她入了座。 但等她见云露当真坐在了自己上首,不禁眼里划过一丝恼怒。 自己已是从七品贵人,对方不过是正八品的美人。 怎么敢端这架子? 自己好言待她,不过是瞧在她又获了宠的份上,她还敢这般张扬,就不怕再跌下来。 云露无视她压制地恼恨不满,目光转向花寄灵。 对方抿唇须臾,先摇了摇头,复点了点头。 云露便悠然地吃起茶来。 经花美人献舞获宠一事,有些许人都猜测她已经投靠到怜妃一派,自己亦然。 她对自己摇头,不知是撇清这事,还是在说对自己受陷害的事毫不知情。 至于点头,那就是同盟继续,她们还是可以继续友好互助。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至少明面上,先别把人都排斥在外。 心里再行计较不迟。 她因还在思索,随手放下茶盏时便没有如何注意,却不想那位新宠卫贵人恰凑上来和她说话儿,一撞之下,把茶盏碰翻了,她当即被烫红了手腕。 “这、云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卫贵人状似心焦地替她擦茶汤,但那丝帕儿绣得粗,擦在手上,好像拿线划拉似的,直将她软嫩地肌肤又磨破了皮。 周围的妃嫔们都在坐看好戏,这位卫贵人取代了孙良人的位置,风光了一阵,晋升的势头不差,还算有些钻营的手段。 皇后、淑妃和怜妃都还没到,其余位高的不敢再钟粹宫里下令,便都不吱声。 沈芬仪刚想开口,就听见云露清脆平静地声音:“跪下。” 众人一时都觉得听错了。 包括还在装作担忧地卫贵人,她停住了手,抬头有些不太相信地用眼神询问:“云姐姐?” “你不是已经承认了错误?” 云露说时疼地蹙了蹙眉,边让良辰去向钟粹宫的宫人讨药,边又继续道,“认错该有认错的态度,我虽是正八品,皇上却下旨以正七品的承徵规格待之,你一个从七品的贵人,跪不得我?” 她今次复宠,众人都还在衡量她的实力,如果她好言好语地退让了,难免让人看轻。 卫贵人想就此表达自己虽又复宠,却已经不如她的信息。 自己又何不借对方反将一军? 卫贵人一时结舌,讷讷地道:“云姐姐信口……呃,虽说是承徵规格,但想是皇上爱惜姐姐,想添一些摆设俸禄,若是要说咱们位低于姐姐,何不直接晋姐姐为承徵?” 她并没有收到这消息,便想说对方胡说,但皇上口谕又岂能胡说? 幸好她反应快,改了口。 不等云露回话,淑妃随在皇后身侧,一同走进来。 皇后从宫人那里知道了殿前的事,此时挥手让宫人将烫伤的药膏呈给云露,本身却并不予她做主。 卫贵人放心了,谅有皇后娘娘在场,她妙美人也不敢放肆硬要让自己下跪。 云露果然只是轻轻瞟了她一眼,让良辰给自己上药,不再开口。 她本就猜到对方不可能真的下跪,而且她也不喜欢下跪这一套,只是遵循时代的成规罢了。 一件事谁也不敢做,她做了,旁人或许会嘲笑她胆大妄为,但只要结果是她赢,就能起到震慑地作用。 而结果,取决于皇帝。 众妃失望,难道一出戏就这么收场了? 等到第二日,她们才骤然发现,原来这戏还有后续。 而且不亚于当场看戏的滋味,很是精彩。 因当天晚上,皇帝仍歇在云岫阁,很自然就看见了她烫伤的手腕。 那一道道被擦伤的红痕,在她白雪似的腕上格外触目惊心。 皇帝让人去取了上好的宫廷秘药,亲自给她敷上。 “又到哪里顽皮去了?” 他逗猫儿般地笑问,怕她疼,手却放轻了。 云露恼了,被他用奇奇怪怪地方式包扎好后,径自气哼哼地摔帘进了里间。 这要放在原来,皇帝说不上不高兴,也懒得哄人。 但如今把对妙妙的感情、耐心一并都转到她身上,看到她生气的模样就想发笑,反而觉得可爱。 他信手招来福禄,问道:“说说这事。” 福禄没敢藏着,连同卫贵人使的小花招,到妙美人让对方下跪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和皇上说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身来,“这也不值当什么,你去传朕的旨意,就说晋卫贵人为承徵,一切规格待遇比照良人的分位来,包括礼仪规矩。 嗯,也将她晋了承徵吧,这样她总不能和朕置气了。” 福禄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谁,他嬉皮笑脸一收,躬身领了旨。 这位妙美人,别看如今分位还低,就凭皇上肯给她出头这一点,就不容得人忽视。 于是第二天,众人有幸头回在后宫见到一个奇怪有趣的画面。 同分位的两个妃嫔,其中一位承徵给另一位承徵下跪请罪,虽脸上犹有不甘,但却不敢过于表露,还要作出诚恳地模样。 众人微惊,皇上居然轻易就将新宠推出去给妙承徵泻火,可知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段时间,还是别去招惹她的好。 彼时已是请安之后,众妃嫔熙熙攘攘地出了钟粹宫,因此有不少人看见这景象。 云露起先因她一跪还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想过味来,这位卫承徵不算笨,大庭广众给自己下跪请罪,给足了自己面子,且多少能挽回点皇帝对她的看法。 她轻轻拂开颊边的发丝,一脸惬意。 有人要跪,她还阻拦不成? 自己腕上的伤还疼着呢。 花美人拉着沈才人一起走过来,看了看低头跪着的卫承徵,笑得俏皮:“这回你是出风头了,孙才人当初还当去了一个你,她就轻松了。 没成想宁贵人都晋了承徵,她还只是个才人,后来圣宠也不如了,白教人踩着上了位。” 她说时又觑了卫承徵一眼。 说明那踩人上位的就是她了。 那边听到的孙才人挂不住脸,走过来时,幸灾乐祸地冲卫承徵落了一句:“如今欺负你的可不是我,你再扮可怜讨圣宠试试?” 云露看着对方背影,轻笑道:“她长进了?” 孙朝思那话有两重,一是为当初的自己出了口气;二则,是提醒兼怂恿卫承徵再次去皇帝跟前扮柔弱,搏宠上位。 如果真让卫承徵成了,可不就狠狠打了她的脸? “跌得那样狠,再不长进,孙家的人就要先把她找地方藏了。 免得皇上因她厌了孙家后进的秀女。” “那咱们可要小心一点了。” 花寄灵想起当初的事,不免灿灿一笑:“自然要防着她。” 而后她嗓音低了低,“另有件事和你说,你何时方便? 我去你宫里坐坐。” “求之不得。” 云露才说了这句,边上突然传来小宫女枣糕紧张地声音:“主子,奴婢将您的帕子落在里头了。” 沈芬仪按住她,摇摇头:“不必慌张,咱们再回去拿罢。”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是向着云露去的,云露有些微的莫名,不过和她笑笑,没有多话。 沈芬仪再次走进钟粹宫,大殿上已没了喧嚣地人声。 乌茜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方帕子,见到她时将手帕递了过来。 她收进袖中,一边随着乌茜走进内殿。 皇后换了一套家常舒适地衣裳,底下小杌子上坐着个宫女儿,正在方几上用小银锤敲核桃。 皇后手肘靠着引枕,手里一个霁红釉碗,拈了剥好的核仁吃。 “给娘娘请安。” “起吧。” 皇后听见她的声音,笑抬了抬手,让那宫女再弄一碗来,和她道,“你也来吃点长寿果,长不长寿不知道,味道倒是不错。” 沈芬仪无有不应,陪着用了两颗,方道:“臣妾方才试探了一回,她面无异色,不曾虚心躲开探视。 想来那帕子不是她捡去的。” “本宫瞧着也不像。” 皇后手累了,将瓷碗放到一边,眼里有几分满意,“旁人都噤声不言语,她却敢在钟粹宫直接命人下跪,可见还是想仗本宫的势。 有这样的想法,她不敢陷害你。” “都是臣妾不小心,才累了娘娘。” 沈芬仪面有愧色,低声告罪。 皇后笑得更温和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以后不必再提此事了。 原先本宫还烦恼被怜妃钻了空子,那御厨房新上任的御厨不是我们的人,这会儿因妙承徵之故换了下来,之后再行事也就方便了。” 沈芬仪只是听着,应和笑笑。 “她既然有功,总要赏她点什么。” 皇后沉思片刻,记起避孕的事,便是一笑,“皇上既然看重她,可见她是个好儿的,就暂且免了她的避孕汤罢。” 一旁伺候的乌茜凑趣儿:“有子嗣傍身才能在站稳跟脚,妙承徵必是要对娘娘感恩戴德的。” 皇后笑:“行了,恰好你和妙承徵交情好,就派了你去传旨罢。” “看来妙承徵这份赏,奴婢想不讨也不行了。” 乌茜活泼地眨了眨眼,爽利蹲了蹲身。 将要走时却被皇后再次叫住。 “等等,你先去皇上那里走一趟,就说本宫觉得对卫承徵的处置乱了分位规矩,旁人待起来也糊涂。 皇上若是不喜,就降了她到良人位罢。” 乌茜领命。 当日皇上颁布圣旨,降卫承徵为卫良人。 两日内起起伏伏的妃嫔,真不多见,一时间,后宫妃嫔又添了一味笑料。 生病 生病 怜妃让人将红豆抱下去,颇有些心烦意乱。 “一个小太监罢了,本宫交代的事他没办好,连皇上当夜进了云岫阁都不知道,还想本宫将他保出浣衣局? 岂不是让皇上觉得本宫可疑!” 白芍为难道:“他当初到底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装作刺客一路从临芳宫跑到云岫阁。 又窃听得了皇上对妙承徵‘发软肤白’的评价。 娘娘此时说丢就丢了,底下人难免寒心。” 怜妃态度软和了一点,但转眼又冷笑起来:“结果呢,本宫拼着皇上不高兴说了那些话,她才被压下去一个月,转眼就连晋两级。 本宫心里还窝着火呢。 连个低位的妃嫔都压不下去,旁人还指不定怎么笑本宫。” “还有咱们才安进去的那个御厨……”白芍想起这件事,也暂歇了劝她主子的意思。 虽然都是小事,但是接连二三地来,主子眼下正不如意,想是劝不进去了。 她转而说起高兴的事:“听说公公这几日行事颇为顺当,那些个官署名奴婢也说不好,但那些人或迁或贬都很合意。 皇上道公公是司礼监掌印,这些小事自行做主即可。 皇上信任公公,可不就是宠爱娘娘? 这般,娘娘在后宫里就更有威势了。” 怜妃神情舒缓了些,思虑着道:“公公素来有主意,那个小太监的事,你去递个话儿,让公公替本宫做主罢。” 白芍笑喏。 曲公公听后,虽不曾为他换职,到底派了人对小内侍一番安抚,免得他闹将出来。 那刺客的事,因追查不及,也没了下文。 ****** 乌茜打北宸宫来到云岫阁,正碰见和妙承徵道别走出宫门的花美人。 她寻思,她二人虽是在永福宫那会儿就交好,但如今花美人意向不明,且有向着怜妃去的架势,还是得提醒妙承徵一回才好。 那边花寄灵一偏头也看见了乌茜,笑颜明媚,客气拘了半礼:“乌茜姑姑。” 乌茜忙是躲过,回了礼,也笑:“不敢当。” 云露见了先吩咐良辰请她入内,而后送走了花寄灵,转身进屋。 钟粹宫的人多在宫规方面万分遵循,一丝不苟。 想是皇后想要道理硬,以宫规找后妃的茬,先得将自己人训练得无差错的缘故。 她进屋时乌茜不敢坐着,站在椅边,见她进来又施一礼。 “姑姑这就见外了。” 云露笑着实在扶了她一把,“好些日子没见,今日竟能把姑姑盼来了,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乌茜到底是爽利性子,也不和她打官腔,笑道:“是好事!” 而后将皇后娘娘的一番“恩典”说了,见这妙承徵果然高兴,赏了她不少玩意儿。 她打眼瞧着,几样小东西不算顶珍贵,但雕琢地很是精致。 看来皇上近日宠她,着实赏了不少。 得宠就好,得宠了,就能用得上。 那会儿妙承徵失宠的时候,娘娘还很是叹了一阵子,说白费了力气。 “还有件事。” 乌茜心里琢磨了一下,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凑近了低声道,“您经了这一番造化,想也知道,宫里头根基浅的新人有多难出头!若还是原先的光景倒没什么,可那回花美人借着乔贵嫔的生辰一鸣惊人。 您想想,那位多大的心胸? 连您都容不得,怎么会容得一个小霞帔当着她面儿博取皇上关注?” 云露迟疑:“您是说……” “是了,听说那位当初选秀的时候还赞过花美人。 她如今也甚少露面跳舞了,说不得正想找个人替她呢。” “我说呢。” 云露恍然大悟,“我原先也觉得有几分古怪,且落魄后,她又甚少来找我。 我倒不十分想应付她,如今既听了姑姑一言,姑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乌茜满意了,想着自己到底是个宫女,不敢逾矩多嘱咐,免得反惹人嫌,点到就罢,当即告了辞。 良辰一路送走她,回宫时眼里含着兴奋,问主子:“这样说来,主子往后就不必用那避孕汤了?” 云露弯在水潭边看了一会儿游鱼,又对临水栽的夏菊起了兴趣。 她摘了几瓣菊叶轻嗅,笑应:“暂且是不必了。” “暂且?” 良辰不明白。 “我若做的好,娘娘高兴,自然可以一直免下去。” 她将菊瓣纳进荷包里,边道,“若我做得她不满意了,这赏呀,也就没了。” 她哼着曲儿,走路的步伐轻快,不致像初始那样为求皇帝看出来而用夸张地猫步,而是带一点踩着软垫儿的味道,轻轻地摇,另有一番惬意。 这个暂时,也只是暂时罢了。 良辰愁眉苦脸地跟在身后,不知主子想法,思考起了如何将这汤药一直免下去的事。 后头几日,后宫的风忽而吹邪了。 倘或有个风向标放在那儿,定然已经被吹得四处乱晃,不知到底朝哪里了。 皇上的新欢妙承徵不必说,恩宠只比怜妃娘娘少,可与锦昭容媲美。 而后还有宁承徵、花美人、沈才人等,皇上年轻贪新鲜,新人自是远多于老人。 但不知怎么,渐渐地,那颇有失宠架势的孙才人,突然又开始受宠。 据为皇帝开路的都知监的小太监说,孙才人受宠,那都是运气好,总是稀里糊涂地就得了幸。 先说有一回,皇上原是去花美人那里,结果不知提到了什么,花美人就向皇上告黑状,说孙才人早些时候夺了她一支绒绢堆做的花,撒娇让皇上帮忙讨回来。 皇上听了也不表示高兴不高兴,底下人琢磨了半天没领会这意思。 反正没聊多久,皇上就出了披香苑,向孙才人讨花去了,当夜,竟就宿在了琼花阁。 没过几日,宁承徵那里又出了状况。 宁承徵喜欢听戏,皇上那天得了闲又有兴致,就陪她听了一下午的戏曲,然后宁贵人冷不丁指着里头的丑角儿,笑说孙才人张牙舞爪起来,比这位演得还有趣。 皇上起了兴致,那夜也没歇在西庚苑,又去了琼花阁。 再后头,还有沈才人。 她倒是情况特殊,想是白天东西没吃对,晚上提前来了葵水,只好尴尬请了皇上去别处。 夜也深了,皇上左右看看,离飞羽阁最近的就是琼花阁,便又歇在了孙才人那儿。 这么一来二去,孙才人竟又有了起复的架势,好不春风得意。 这日夕阳西坠,霞光万丈从飞阁流丹后映照而出,天也似醉了,让人动了一天的心神沉淀下来,将喧嚣归于平静。 皇帝原是要去披香苑寻花美人,怜妃才提过,他得给这面子。 但一抬头,看天空流了薄血般地红,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雪腕上的一道道红痕,深呀,浅的。 心里就和猫挠似的。 “皇上?” 福寿头天当差,见万岁爷停了步,不明所以便上前询问意思。 皇帝看他一眼,想了想道:“你去,把王太医请去云岫阁。” 然后自行走了,仪仗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 福寿微愣,不是说要去披香苑? 云露才用过膳,移了轻榻在院子里,舒舒服服地躺着乘凉。 吃饱喝足人就容易困顿,她歪着身子,人就有些迷糊起来。 直到被人一拍手臂,肩膀一抖,又缩了缩,才转过身去。 皇帝握着她手试了试,温软软地,可见没躺多久。 “皇上怎么来了,没听内官监的公公说呢。 我都睡着了。” 她就这么歪着,眨了眨眼,还是雾蒙蒙地,分毫不见站起来请安的意思,皇帝也像是忘了,只当没这回事。 “朕来看你伤好了没。” “快好了,那药膏极好用,抹上就是一股子凉。 就是好了,臣妾还想多用呢。” 她这才想起要用得自称,改过来。 皇帝倒不介意她偶尔失口,只是瞥她:“别想平白花销朕的东西。” 她掩了呵欠,又让进来些位置,让皇帝坐得舒服。 随口胡搅蛮缠:“那皇上把那茶盏子端来,臣妾只再烫一回,可就不是平白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往旁边去,湘妃竹弯扎地圆茶几,上头一个黑漆描金地小托盘,里头搁了同色茶杯。 皇帝记得,他当时觉得这套杯子烧得小巧,她想来喜欢,就让人送了给她。 如今瞧着,她倒是用得挺顺手。 全不像别的妃嫔那样,将他送得东西珍藏地好好儿的,再不济,也不会拿到室外,唯恐磕碰碎了。 他端起来,看她一双黑乌地眼里盛着星子,瞧着他,笑了:“里面有好东西?” “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眼巴巴看着朕什么意思?” “沾了皇上的手,就成了好东西了。” 她眉眼儿一弯,想趁着他被糊弄住,就势拿过来。 偏偏他攥地紧,也没那么容易受她骗,反将她手拍开,先喝了一口。 凉水入喉。 他皱了皱眉。 “是普通地菊花水。 臣妾听说荆州一带有芳菊经泉水浸沃,极为甘爽。 有一人家终年饮这水,寿岁惊人,就想自己种来试试。” 她依过去,下巴贴着他宽阔的肩背,低软地嗓音和着夜风徐徐吹入他耳中。 这也是她曾经最喜欢给妙妙盛的水,只是那时处境困窘,不过是丢进些野菊而已。 并不是特地依水而栽。 他眉头舒展了些,又见她委委屈屈地把手递到自己跟前,不由懒哼:“拿烫红的地方给朕看什么意思? 朕刚刚可没拍在这处。” 恰福寿领着王太医进门,见两人腻歪先偏头躲了躲。 后一起上前请了安,见万岁爷没有进内殿的意思,就张罗宫人备了椅凳。 “不知是陛下和承徵,哪一位不适?” 皇帝原想着自己上回胡乱包扎,耽误了她,今日好让王太医重新给她包扎一回。 但刚看她手伤,确实快好了,就懒得让她知道,免得宠得过了。 改了口道:“是朕。” 王太医是老太医了,为皇帝诊治过不少回,闻言仔细行了一套望闻问切全流程,拈须缓缓道:“从皇上舌淡苔白滑,脉相沉迟等症状,可看出阴寒凝滞胃腑。 容老臣开出药方,早晚空腹吃一剂即可。 还须切记,期间不可吃冷食。” 他最后一句嘱咐刚落,云露小腿向后弯,就着榻子跪了。 小脸正经严肃,服服帖帖地道:“请皇上恕罪。” 王太医一愣。 把戏 把戏 “不必理会,她才刚不知情,给朕饮了冷水。” 皇帝挥挥手,让福寿把人送了下去。 皇帝侧过身,见小妃嫔沮丧地低着脑袋,还跪在那,不由笑:“你还想磕头请罪不成? 先想好了,这一磕就要磕进朕怀里了。 朕倒是不介意。” 榻上就这么点位置,至多只能跪着。 但他说不介意,却做出一副随时撤身的样子,不过是调笑逗弄。 “那我去瞧瞧药方,唔,皇上若来时,就记着给您用。” 她嘟嘴犹豫了下,转着眼珠温温软软地看他一眼。 利落地丢下一串话,然后啪嗒啪嗒跑了下去,行动快速地跟到了御医后面。 动作也不像平素优雅了,显得孩子气。 想来也是,她才十五岁。 跟在王太医身后,就像他小孙女一样。 这胃病是老毛病了,王太医知道忌口不和妃嫔提起来,才没说。 刚刚又是自己想逗她玩儿才招得祸,不能全怪她。 晚些时候,云露亲自煎了药给皇帝服下,他不适地感觉才全然褪去,表情又如往常那样的慵懒闲适。 乌云乱枕在膝头,帷帐内,云露抱着皇帝微曲地双腿,趴伏在那儿。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浓情话儿。 她小声懒懒地问:“今儿皇上带来的公公面生呢。” “是新派来用的。” 皇帝最喜欢摸她头发,这姿势更是方便他享受,眯着眼儿随意道,“那边见福禄没伺候好朕,就调了他来暂且用着。” 要不是察觉到调开李明胜他做什么事儿都不合心意,会翻脸不认人,曲怀仁最先想调的必然是他。 毕竟在自己身边待久了,对方难免疑心这些人的“忠心”。 “臣妾看,比不上大福子聪明。” 她自自然然地叫出他为取笑福禄起的名,语气倒是正经。 逗得他直笑。 随后又嗤了一声:“笨多了,还说能照顾好朕饮食起居。” “要是真能照顾好,皇上哪会犯胃病。” 她顺着他说,转而动作很轻地扑过去,伏在皇帝腰腹间,凤眼儿翘起,笑得顽皮。 “皇上胃里还冷不冷?” 皇帝抬起她下巴端详几眼,挑眉:“怎么?” “若是冷,臣妾就给您捂捂暖呀。” 她本就扑在那儿,暖热热地手往他腰间衣里伸,肉贴肉,暖对暖,他身子果不其然烫了起来。 她呢,就是好意、讨好再加忍不住作乱犯上。 他原先想笑她,连胃在哪儿都摸不准,后头被她捂得又舒服又难受,便伸手将这小妖孽揽紧了,徐徐喷着热气,凑在她耳边低道:“朕还有地方冷,你再给朕捂捂。” “唔?” 云露晃了一下神,没明白。 没明白没躲开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来她按着腰直打滚儿。 皇帝瞥她忽然耍赖的样子,倏尔想起什么,让福寿赏了她一盒宝石,且嘱咐:“要挑色泽亮的。” 福寿莫名所以,还是应了命。 云露再爬起来的时候,衣裳也皱了,头发也乱了,她小声哀叹着还要吃药。 良辰替她着衣,提醒道:“主子您忘了,昨儿皇后娘娘说免了您的药。” “免了?” 皇帝正任人整衣缘,束金冠,闻言点头,“免了你也好。” 他视线一转,似笑非笑地从她脸上移到腰腹,因她一番胡闹,此刻奶白的亵衣翻上去些许,他眼神打了几个转,才意犹未尽地移走。 她也好强地飘去一眼,只是脸蛋粉粉地,显得势弱。 “臣妾倒是忘了,昨儿还特意问了王太医饮药的事。” 皇帝心里不知如何思量,询她道:“这药是皇后让人配的,朕倒是没问过,喝了不舒服?” “是有一些,但臣妾身骨儿向来好,没喝过药,不知是否是自己的缘故。 王太医听了那些个症状,说是药熬淡了的缘故,少加水,浓一些就好了。” 皇帝听后静了须臾,又打量她几眼,忽而泓波轻动,笑了。 “那就让他们再熬浓些罢。” 目送皇帝走了,云露静着想了一会儿,才准备洗漱前往钟粹宫。 天气愈热,白天也见长,又过了一段时日,司设监开始准备取出窖藏的冰块分送各宫。 云露去请安时看见抬着冰块的大力太监,冰凉凉的风浸了纱裳,肌肤一阵凉快舒适。 她揽了揽披帛,转眼瞧见肩舆上坐着锦昭容抬过来,便侧身避了避,低行一礼。 “停。” 锦昭容艳光炽炽,慢看她一眼,勾唇笑道,“妙承徵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云露答:“正是。” “不必去了,孙才人有恙,今日怕是连皇后娘娘都得去探病。 本宫正要去琼花阁,你就随本宫一道儿去吧。” 云露望她高高坐着,抬起下巴的模样,再想见自己走出得薄汗,笑摇了摇头。 对方可不是好心告诉自己,免得白跑一趟。 而是想让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欣赏自己狼狈的样子,找优越感来了。 上头锦昭容见她动作,目光一凝:“怎么,妙承徵恃宠而骄,连昔日的姐妹病重都不肯去瞧瞧了?” 这罪名冠得重,若是旁人,不想应也不得不应了。 “昭容娘娘何必心急,听臣妾把话说完可好?” 云露不上妆时,五官秀气可爱,此时笑来,少女甜而青涩的模样着实气人。 锦昭容一掐佩身的香囊,直觉尖刺探进了香花里,软绵绵使不着力。 “因臣妾不敢恃宠而骄,才不跟着娘娘前去。” 云露肃色,“身为后宫妃嫔,晨昏定省乃是本分,岂可因姐妹之情乱了规矩? 虽孙才人频频中伤臣妾,但臣妾心善,依然决定去探望于她。 只是宫规在前,还须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请示一番方可,不知这样说来,昭容娘娘可能明白?” 这理由让人无可辩驳,没的先顾了所谓的姐妹情再想着宫规的。 再加上点明了孙才人对自己的态度,锦昭容所说的“昔日姐妹”就实在可笑。 倒是她自夸心善那里,让不少宫人都微微结舌,只觉这妙承徵,果有不同之处。 锦昭容这还是头一回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云露对上,此时直面感受了对方的难缠,不禁冷冷一笑,丢下句:“随你。” 就着人抬着向反方向走了。 云露摇了摇扇,扇面的金线在日光下耀着金光,她只是叹热,真热。 热得人脾气都急躁了起来。 自己近段时日恩宠不下锦昭容,看来对方是急了。 且须防着点才好。 来到皇后宫里时,皇后自然已经听说了她们路上发生的时,待云露格外宽和,复说明缘由,让她且自回去,不可前去探望孙才人。 后来听说包括锦昭容在内,去探病的人都被严厉打发了回来。 众人只知,孙才人昨日侍奉皇上后,今日一早起来喝了避孕汤,没过多久下身突然大出血。 若不是太医请的及时,半条命都去了。 此事和皇后干系重大,在查明前,自然不容旁人肆意插手,趁水摸鱼。 皇帝难得勤勉地待在书房里,听了这则消息便将小内侍打发去看孙才人,另赏了些药材。 他翻过一页奏折,却突然抬头问起云露来,“上回妙承徵受了赏,可还高兴?” 福寿杵在那儿,半天没反应。 李明胜暗地桶了他一下,他才恍然醒悟过来,皇上这是在问他。 不由纠结起了眉头,都过了有段时日了,他哪里还记得住? “可是欣喜非常?” 皇帝又问。 他忙不迭回:“皇上英明,妙承徵见后很是欣喜,捧着赏赐看了好一会子都舍不得移眼,奴才瞧着都觉得莫名高兴起来。” “朕当然英明。” 皇帝懒洋洋地撂了奏折,微笑,“你砌词欺君,朕一眼就瞧出来了,可不是英明?” 李明胜严肃地一鞠躬:“皇上英明。” 福寿一听欺君之罪登时大急,冷汗唰唰直冒,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嗯,朕给你个机会弥补。 再去送一盒宝石,唔,一颗宝石给妙承徵,仔仔细细记住她的反应,再来禀报。 去吧。” “奴才谢皇上,奴才领旨!” 福寿暗自嘟囔,一颗宝石,这是挑好的还是挑差的还是一般就好? 得,又有得琢磨了。 皇帝见他慌慌张张整了整太监服,快步离了殿,那笑才沉下来。 李明胜笑了笑:“皇上好手段,又撵走了一只苍蝇。” “苍蝇源源不断,终究烦人。” 皇帝动了动有些僵直地脖子,直言道,“福禄、福寿,两个都是花言巧语,口舌伶俐,可惜朕用惯了前一个,这个瞧着就烦了。” “这是自然,人处久了总是感情深厚些。 皇上贵为天子也不例外。” 李明胜心知皇上因宦官局的事心烦,就捡了底下报上来的趣事说予他解闷。 等说到妙承徵安守规矩,自夸心善一折,皇帝拊掌大笑:“她原说自己脸皮不薄朕还不信,如今看来,当真不薄。” 后宫里的人喜欢绵里藏针,只她一言就道出和人不合,还偏偏要示以自己好胸襟,宽容人。 着实可爱讨喜。 “妙承徵自是有趣。 只是奴才瞧着,这次孙才人的事,和那几位新人主子都脱不开关系。” 李明胜斟词酌句,试探着道。 皇帝还没笑缓过劲儿,眼角带笑道:“你都看出来了,朕能不知道? 她们使得小把戏,怕皇后的药喝久了会出事,就哄得孙才人接连灌下避孕汤。 妙妙也不是个好的,借着给朕督药的机会接触了王太医,把那药又加大了剂量。 这一串动作下来,孙才人要是没出事,朕都要怀疑自己的皇后是不是真的雍容大度了。” 他私下里唤妙承徵作妙妙的习惯,李明胜心知肚明。 这么说来,皇上早就料到皇后娘娘会在避孕汤里做了手脚,所以那天听妙承徵的话,才就势应了下来? 李明胜感叹:“没想到妙承徵瞧着单纯无害,也有这等的小心思。” “她若没点小聪明,就不是朕的妙妙了。” 皇帝语气里难掩骄傲炫耀的意思,听得李明胜微微汗颜。 但见皇上终是心情好了,兀自执笔舔墨,在一封弹劾奏折上写下朱批。 贿赂 贿赂 孙朝思险些丧命的事一出,后宫里的避孕汤药自是都停了。 孙家到底是个不小的家族,且又与皇后关系交好,孙家的女儿出了事,皇后不得不在安抚之余,给他们一个交代。 皇帝行事又向来不拘,此事虽涉及皇后,但仍是交由皇后查清。 让欲要插手的怜妃好不失望。 没两日,皇后雷厉风行,竟已查出了大概。 钟粹宫门前不远,云露与宁子漱相自两处走来,不知何时走成了并肩。 宁子漱缓步轻行,摇扇之际含笑开口:“听说孙才人经此一事,身体受损,难以有孕。 那药也当真是虎狼之药,若是我们长长久久地吃了,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番话说的露一半,藏一半,并不点出是皇后在药里动了手脚,好像是说旁人为陷害作下得孽。 她见云露只是听着,并不搭话,便又笑,“皇后娘娘为了以示公正,要在今日请安时审问犯案的后妃、宫女。 倒都是妙承徵的旧识。” “这话说偏了,若是我的旧识,也该是宁承徵的旧识才是。” 风自香扇出,羽睫微动,云露也笑。 “说得是,既都是旧识,见她受罚总是于心不忍。” 云露觑她:“宁承徵好没意思。” 她和花寄灵、沈香萝作的局,对方不知怎么猜出来了,也来推一把,分杯羹,如今居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这局外人也装得太过了。 “老毛病了。” 宁子漱揉了揉额,外边瞧着不显,只是云露仿佛从她眼睛里探见一丝懊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老毛病,难道是圣母病? 她胡乱猜测着,二人已经走到富丽堂皇的宫门前,另一处花寄灵和沈香萝相携而来,四人碰了头,不过相视一笑,分先后走了进去。 大厅中央跪着两个人,一个失魂落魄,是曾经跟在孙朝思身后的姚芳蕊。 她旁边的人却精气神十足,犹自哭闹不休,正是一个多月前,想踩低云露,讨好怜妃的韦良人。 彼时她和卫贵人都是霞帔,但后来卫霞帔升到了贵人,她却不过是个良人。 足可见二人心思手段之差。 皇后被她吵得头疼,当即挥手:“去堵住她的嘴。” 两个力气大些的宫女应命,即刻上前把手帕塞进她嘴巴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众妃嫔便只能听见她不甘心地睁大了眼,不停地发出“唔唔”声。 四人请了安,分别按分位就座。 “孙才人受害一事,本宫已经查明。” 皇后喝茶润了润嗓,方缓缓道,“韦良人因与孙才人有旧隙,买通了尚宫局里负责煎药的宫女姚芳蕊,在避孕汤里下了相克之物,这才致使孙才人出事。” 将避孕一事闹大的过程中,云露只负责凭着恩宠,建议皇帝加重药量一环。 至于栽赃的事,她了解的并不仔细。 花寄灵能把韦良人贿赂的“赃物”安在姚芳蕊屋子里,而不被皇后、怜妃发现,可见在宫里也有一些能调动的势力。 至于所谓的相克之物,皇后查到此处,有了台阶,自然会就势走下来,随意安个名头,把自己摘个干净。 “请娘娘明鉴。” 一直没出声的姚芳蕊磕了个头,朗声道,“奴婢在永福宫时一直与孙才人交好,有孙家照拂,奴婢又何须收受一个小良人的贿赂,去谋害帮助奴婢的人?” 她说话调理分明,声音朗朗,显得光明磊落,还真让皇后怔了一怔。 后宫女人做事的动机不外乎“羡慕嫉妒恨”三样,任谁都逃不开,所以皇后一时忘了这则小事,不知她二人竟是交好的。 姚芳蕊倒也聪明,撇开证据一事,直指自己没有这个动机,那所谓的证据也就是栽赃陷害了。 沈芬仪放下葵瓣式样的团扇,看着她笑:“姚氏巧嘴,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娘娘。 彼时你还不曾得煎药之职,不过是送药的小宫女。 有一回就是你将避孕汤送去了琼花阁,不知那日你和孙才人说了些什么,孙才人心里积了怒,就发作在了前去拜访的卫良人身上,恰被皇上看见了。” “你若与她交好,又怎么会激得她动怒,反引出卫良人一桩好事?” “这有什么好猜的。” 汪婕妤轻撇了撇嘴道,“不过是攀着人家,却又却又怨人家没将她扶上妃位,得以长伴君王左右罢了。” 姚芳蕊听到沈芬仪说的话时已是白了脸,后妃有不少知道后一截的事,却多是不知自己刻意激怒了孙朝思。 没想到沈芬仪竟是知道。 再听到汪婕妤猜中自己的心思,脸一阵红一阵白,终是颓丧了下来。 见对方无可辩驳,皇后不由心情大好,但面上仍是肃正的表情:“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姚氏、韦氏无须再做辩解。 韦氏身为女子却不守《女训》,嫉妒、陷害其她妃嫔,即刻起剥夺正九品良人位,打入冷宫。 至于姚氏,身为宫婢却陷害主子,恩将仇报,胆大包天,赐杖毙。” “娘娘。” 姚芳蕊这才感到惊恐,自己因人陷害就算了,竟要被赐死! 她不知道皇后为了安抚孙家,只打入冷宫是不够的,至少得有一人像孙朝思一样出点血,孙家顺了这口气,才会一如从前地为皇后效力。 “奴婢是冤枉的!娘娘,避孕的汤药奴婢没有动过手脚,娘娘,奴婢不敢——” 她在殿内喧哗,门外两侧站着的小内侍自发将她拖了出去,以赴杖毙之刑。 云露虽然见过这种事,但是古代的刑法残酷,不比现代一枪了结的干脆,一旦想起那从身上被压榨出的淋淋鲜血,脑袋便有些晕眩难受。 边上推来一盏茶,她顺着对方的手向上看,是宁子漱。 她眼里依旧是局外人般地漠然,见自己看过去,通达一笑,并不言语。 其实这杯子原是云露用的,不过是她一时没想起来喝茶压惊,她提醒她而已。 但此刻的好意和她前面的撇清形成鲜明对比,一举一动,难以让人看透。 着实让人寻味。 殿里的妃嫔皆是心有余悸,后宫处事,谁手里没沾点腥气? 此刻被那惊恐凄厉地喊声催得人心头发慌,自是没有好脸色。 恰在这时,福寿领了皇帝的旨意,踏进钟粹宫。 皇后坐在上首,从容看他使宫人一一分配了与奏折相仿佛的本子到妃嫔手里,问他:“不知皇上有什么旨意?” 她话才问完,就见打开奏折看的妃嫔们脸色俱是一白,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手都发颤了。 云露手里也分到了一小摞,她好奇的打开一看。 竟是御史弹劾,指责她蛊惑君王,让圣明的君主不顾宫规礼仪夜班爬窗,做出采花贼的行径,实在不堪,有违妃德。 再一本,是说她仅凭自己喜好,怂恿君王发落官员(御厨)的。 还有指着她收受赏赐的金叶子、宝石说事。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炼成了红颜祸水的本事? 皇后把近处几人手里的奏折看过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转圜着思绪了解皇上的意图。 再一瞧,怜妃手里竟无一本被参的奏折,不禁不满。 想也知道,御史们看碟下菜,不敢得罪怜妃和曲公公。 “皇上可还有什么别的话吩咐?” 福寿点点头,而后清了清嗓子,当着满殿的主子娘娘道:“皇上有言,说弹劾的奏折本是只针对一位后妃,但皇上看过后大为不满,就将近年来自己与妃嫔娘娘们做的事,包括为锦昭容下水捉鱼,给淑妃娘娘唱祝寿歌,请大臣妻女为怜妃表演琴曲等,尽皆写明,交予御史,让他们再次递交弹劾的奏折。” 怜妃手心里突然沁出了冷汗。 皇上亲自写了这些内容给御史,但御史因为顾及曲公公的原因并不敢弹劾于她,这岂不是让皇上疑心她和曲公公有结党营私,蒙蔽君王的嫌疑? “皇上又道:世人皆说红颜祸水乱国,殊不知是帝王昏庸之故,亡国后诬赖于宠妃,全无男子气概。 然朕乃英明之君,众望所归,纵有一二件事不守理法,亦不会误国,爱妃们尽可放心。” 众妃嫔有一瞬的失神。 皇上当真无与伦比……这等自夸的样子…… 且那等道理,着实荒诞。 红颜误国,世人自有定论,圣上这样的说法,将前人愤慨痛斥的言语一概推翻。 虽说是在为女人说话,但接受着正统教育的贵女们,本就是持重端庄,又怎么会看得上那些狐媚惑主的红颜祸水? 还是淑妃最沉得住气,温婉可亲地笑问:“不知皇上将奏折予我们看的意思是?” 福寿边回想边道:“这话皇上也有嘱咐,皇上恐怕朝堂之事传到后宫,引起娘娘们惊慌的情绪,因此着娘娘们先行阅过。 说是奏折多寡,可见恩宠多寡,博娘娘们一笑耳。” 妃嫔们闻言皆放下心,将皇上的论调抛到脑后,捉住这句话,有意无意地较量起奏章多少来了。 皇后见怜妃那瞬间变青的脸色,不由大为快意,皇上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这回难说是不是曲怀仁煽动了哪位御史上的奏折,弹劾某位妃嫔。 结果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让皇上只当作一折风流事,让人唱给她们过过耳,一笑了之。 云露可以想见御史收到皇帝亲笔写的荒唐事,又要绞尽脑汁将后妃“弹劾”个遍,那脸会苦成什么样子。 这回的事,御史不过是杆枪,有人想要“一枪封喉”,却让皇帝把这枪舞得龙飞凤舞,反而打不准方向了。 手里的奏折早就让福寿收了回去,但出宫门时她还是少不了接收到一些妃嫔妒意的视线。 虽那叠奏章着实厚重,但在她看来还是因为怜妃仇恨她的关系占大多数,她入宫时间短,怎么比得别人“蛊惑”君王的机会多? 日轮渐升,将花木蒸出郁热地水汽。 自复宠后,花寄灵又走在了她身边,对方此时不知想什么,她唤了几句却不见她应声,只是晃神。 等她声音略大些,她才忽而回过神来,迷茫道:“啊?” “你怎么了?” 花寄灵蹙了蹙眉,神情变得有些正经,“我是在想你的事……方才福寿说到起因于某位妃嫔的时候,我见他朝你的方向看了看。” “是吗?” 云露笑笑。 “你莫要不当回事,虽说皇上只同我们笑闹似的说了,但君心难测,他心里究竟如何想法,谁能知道?” 她见云露点头,走到树木背阴处时缓了步子,一手把着枝叶,侧身建议:“如今最知皇上心意的就有一人,你若备些礼送予他,或许能听到这事有没有在皇上心里落下不好的印象。” 云露走过去,替她拂开一片绿叶,“倘或那人不是我呢?” “宫里做事总是有备无患,若不是你就更好了,我只是想着,能花钱买个安心罢了。” 花寄灵眨眼一笑,气氛转而轻松起来。 原本她们两人走得路偏,却谁知今日锦昭容不坐肩舆,也寻了这条小径走。 此时她平平地声音自背后冒出,当真吓了二人一跳。 “想贿赂李公公?” 锦昭容搭着南枝的手,款步优雅地走过来。 她侧眸一笑,“妙承徵竟是有这闲钱——想是要把皇上赐下来的东西,送还给皇上罢?” 南枝并后面跟着的宫人低头忍笑。 她话一说完擦身走了,并不准备理会她们,像是听了个笑话,笑两句就完了,全不当真。 花寄灵恼怒地瞪了眼她的背影,握了握云露的手,为她愤慨道:“你别理她。” 她又迟疑片刻,握住的手更紧了些,语气坚定。 ,“若是你没有,我送你几件也无妨。” 小仪 小仪 云露回到云岫阁,松乏了身子坐在靛蓝折纸花卉绣墩上,对着梳妆镜就是一笑:“好一个花寄灵。” 如果她不是前世在皇帝旁边待过,知道皇帝的喜恶,今次也要被她骗了。 对方找的时间点刚刚好,她们才合作完,是最放松、最信任彼此的时候,就算皇帝今天不送奏折,她可能也会找个机会,说担心皇上因避孕汤一事怀疑到自己,让她去探听探听吧? 当初把那一环节交给自己的时候,对方或许早就设下了这个埋伏。 自己原先心里也有小算盘,打算着要给皇帝透露点小聪明,进一步完善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形象,才应了这事。 如今结合她今日的话一想,就摸出了点其它的门道。 当今厌恶曲怀仁,进而对别人讨好宦官的举动都有强烈的恶感,即便是最受他信任的李明胜。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去贿赂李明胜,打听他的喜恶。 那下场,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将发髻上的玉钗拔下,思忖间纳入妆奁之内。 这个深宫内闱,常伴君侧的妃嫔才了解的秘密,花寄灵一个新人能知道,或许,她当真已经投向了怜妃。 至于锦昭容,这一手“锦上添花”玩得更妙,当得起她的封号。 她若是原先还在犹豫,经她一激,说不得立刻就贿赂给她瞧瞧了。 好让她知道,自己如今富裕了,再不是原先湮灭于人群,可以让她们随意看轻的女子。 只可惜她从不做意气之争,骨子里与她们一样自矜自傲,而非自卑。 良辰接了门外小宫女端来的铜盆,放到架子上,拧了巾子给主子净脸儿。 夏季多汗,外面又有尘土,回宫时自要擦拭得清清爽爽。 “主子当真要去给李公公送礼?” 她细声询问。 云露有意考校她,起身走去架子前,反问:“依你说呢?” “依奴婢说……”良辰手底下动作不慢,替云露褪了玉镯手串,又撩水净手,口里却迟疑,“圣意难测,若能问一问,也不必日夜担忧了。” 这是赞成自己去了。 盆底铜色衬得手背愈发玉润,云露抬手轻甩了甩。 良辰很快就用帕子给她包拢擦干,前后换了两块,她因见主子蹙着眉尖儿,心头一跳,怯怯地想去取第三块,以为是责她擦不干净的缘故。 云露看她这样,只是一叹:“你自小入宫,至如今,就不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 而后见她低了头,话题便止了。 她心里明白,想培养良辰,不知得花下多大的精力才能见成效,还要再觅“军师”才好。 她毕竟也是平凡人,不能事事周全,需要有人帮忙在她遗漏之时查漏补缺。 ****** 入夜,皇帝站在书案旁,意兴阑珊,甚至有些烦闷地看着底下的人。 那人灰头土脸地跪在那儿,因已被皇上好生斥了一顿,此时讷讷无言,平日的伶俐口舌都被吞了回去,再不敢口出狂言。 李明胜见他模样,一叹:“因为你才来,所以我把这任务交给你,是想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爷也觉得你好,没有不答应的。 让你去和御马监的人沟通商量,可不是信任你倚重你的表现? 结果呢,爷每年最盼就是看御马监的勇士跑马走解这几日,今年的表演却实在让人失望,毫无新意不说,竟还出现失手的现象。” “这让皇上怎么乐得起来?” 皇帝抬了抬眼,觑他:“朕瞧那马儿都要哭了。” “皇上观察入微,奴才愧感不如。” 李明胜正色拍了句马屁,而后又代表皇上训起福寿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小内侍如常呈牌进来,他跪好了,将四方托盘一举,人看不见的底下,眼睛悄悄往福寿那边一溜,瞧清楚情状,心里记下来。 顶上传来皇上惫懒无意趣地声音:“就谢婕妤吧。” “是。” 自北宸宫到东明苑的灯被一路点亮,帝王仪仗从简,移驾前去。 后妃本是习以为常,临睡前又好生诅咒了谢婕妤一番,谁知到了亥时,谢婕妤不知怎么惹了皇上不高兴,皇上冷着脸走出来,脚往北宸宫走了几步,又临时改换方向,去了云岫阁。 于是夜半起床,翘首以盼地妃嫔又暗自咬牙骂了妙承徵一阵狐媚子。 皇帝看见门口站着的云露时,神情有些微妙。 对方纱裳外罩了件粉棉披风,胸口系得一双蝴蝶结被风吹得摇摆,好像蝶儿被扑到身前,纵然夜浓,也仿佛可见嬉戏春光的活泼景象。 但她那双眼却是静的。 中部圆似桃花,眼部翘如凤尾,如果没有拖开的长长弧度,凭那上翘的姿态,倒更像猫儿眼那样,大而神秘,深邃冷漠。 “请皇上安。” 她饱满的粉唇一翘,嘟嘟的模样,便把那眉眼间的清新化成了幼嫩。 他不言语,携了她的手进屋。 中途捏了捏小手可惜道:“还得再养胖些。” 肉团团地爪子揉起来最舒服。 云露:“……” 她其实不怎么想猜到皇帝这一刻的心思,但是,陛下……你表现的太明显了好嘛! 圆桌上盛了两碗热腾腾的粥,飘溢出淡淡地清香,皇帝偏首看她,眼神询问。 云露也不答话,只是拽他过去坐。 皇帝生得颀长身姿,宽肩窄腰,云露那未长开的身形在他旁边就衬得娇小。 她笑眯眯拖了他到桌边时,倒像是小猫儿在撒娇一般。 “太医只知开药,求痊愈的速度快,但药吃多了也要积毒。” 她搭了勺子,将碗推到皇帝跟前,眼儿一眨,那平静那淡漠便去了,映着灯火,融成了暖暖地光,“小米粥最养胃,这个时辰还没能睡,皇上胃里必是空了,吃一点也好。” 她说完就不管了,径自捞了一口,热热地喂进嘴里,吃得心满意足。 皇帝一直不语,此刻看她怡然自得地样子就笑了,松了松背倚在那儿,汤勺随手搅了两下粥,忽然道:“你道朕今夜为何从东明苑跑到你这里来?” “皇上想说?” “你不想知道?” 云露咽下那口粥,双手合十,做出期待的目光:“皇上想说,臣妾当然想知道。” 皇帝挑了挑唇。 后妃多是中规中矩之人,即便是像怜妃、淑妃、锦昭容之流,玩来玩去也不过是那几套把戏。 初见时新鲜,用多了就没趣了。 但这个小妃嫔,倒是常有异于常人的举动。 她对自己好像少了一分敬畏心。 “你觉得,朕有关女子祸国的那番道理,如何?” 他突然有些兴致和对方谈这话了。 云露又吃了口粥,想了想,恍然大悟:“必是谢婕妤反驳了皇上的道理,才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这些正经名门的小姐,受着传统教育,对那些致使国家沦亡的女人必然看不上眼。 更何况女人嘛,总是仇视被人津津乐道的漂亮女人。 皇帝将她的粥端到旁边去,让她够不到手,就跟在猫儿眼前钓了条鱼一样,诱骗:“先说了才能吃——朕怎么看着你不是为朕着想,是自己饿了?” “臣妾确实饿了。” 她在他一瞪之下乖乖地缩回手,认真道,“皇上要是想听假话呢,臣妾觉得皇上那番话说得极好。” 她在皇帝动怒之前紧跟着道:“但若是想听真话,臣妾以为事无绝对。 并不是所有的祸国之相都与女子相关,也不是所有传闻中的祸水红颜,都立身正,无差错。 若她有媚上之嫌,又岂能与国乱无关、无错?” 身在古代,朝臣们拿皇帝没办法,却不等于拿她也没办法。 如果她为了讨好皇帝高度赞扬这番论调,那就铁板钉钉地要被冠上“狐媚惑主”之名了。 但她的话虽说会被人疑心讨巧,里头的论点却是站得住脚的。 行事不能一概而论,以偏概全,这点谁也反驳不了。 而且显得仔细,言之有物,于皇上而言,也算新奇。 并不是万事逢迎就是好。 皇帝琢磨了一下,果然觉得不错。 他不是那种独断专行的皇帝,只要建议提得合理,道理说得通,自有一番衡量。 “你说得也有理。” 他赞同道。 主要是这态度,比谢婕妤那皱着眉,正正经经和他说大道理的古板样子不知要好多少。 宫里头死物太多了,活泼鲜活的,他看着才顺眼。 他于心的郁结去了,还真感到几分饥肠辘辘。 因是夜半,小米粥盛得不多,浅黄颜色盛在白玉的碗里,颜色清新,虽然口感微糙,嚼起来倒也有劲。 他不知不觉就吃了个干净。 不是最热的时候,妃嫔的寝殿夜里是不放冰的。 云露后头没再用粥,只是手里握了竹作柄的扇,偎近坐了,手腕轻摇,替皇帝打着扇儿。 粥的温度适宜,又有凉风袭人,皇帝倒没有出汗,依旧清爽。 他着眼看依在自己身边的她,灯火冉冉,映得她肤色玉腻,宛如鹅脂,翘弯弯一双红唇描在上面,说不出的娇艳夺目。 “不是饿了,怎么不喝?” 他和她说话,眼睛却看着那双唇,见她微微一张,仿佛就有珠光流动。 又像是嫩生生地红枣儿,教他忍不住想去摩挲捻来,尝一尝味道好坏。 “若不是见臣妾吃得香,皇上怎么肯用?” 她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用意,视线也并不是含情脉脉地腻人,而是再自然不过的态度,仿佛非是才起的意,而是一贯如此。 皇帝反倒有微微失神,于他而言,觉得她像妙妙,称她为妙妙,都不过是给日子里添一点乐趣。 她真的是,假的是,又有什么相干? 他也没闲功夫去探究。 但她确实有让他喜欢的地方,便是再宠一宠也无妨。 翌日,皇帝穿戴好后,心情愉快地吩咐宫人:“不要吵醒妙小仪。” 云岫阁的宫人一听,喜不自胜,或捧衣裳,或呈细盐地都停了手,当即无声跪地磕了头。 皇上这是要升主子的分位啊! “爷。” 福禄候在门边,见皇帝走出来,上前一步笑嘻嘻磕头行礼,又麻溜儿站起来,做出当差的架势。 皇帝一笑,背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他几眼:“回来了?” “都是爷的恩典,曲公公知道福寿不得爷的意,就将奴才先派回来,哄爷高兴高兴再说。” “正好,去替朕传个旨。” 随后,后宫诸人便知,妙承徵昨日在皇上盛怒后,不止抚平了皇上的怒气,还讨得了他喜欢。 连晋两级,成了正六品小仪。 这比进宫后一直恩宠不断,排在新人最高位的宁承徵还要来得出众。 虽让被宁子漱压久了的某些人感到一阵痛快,但也让一些人的目光,放到了这位妙小仪身上。 她失宠再获宠就已是新鲜,而后晋升的速度飞快。 虽然比锦昭容当初进宫时要慢一些,但若是每回都连跳两级,也了不得。 “主子,看样子妙承……妙小仪颇得圣宠,咱们若想要依计而行,也不知她肯不肯掉进这个陷阱里?” 被称作主子的女子咬了咬唇,过了片刻后。 “再等一等……如果她不肯,我就再推一把。” 闹剧 闹剧 夏日的芙蓉池里生机盎然,池底连腮红、琥珀眼、七星纹等朱鱼游耍嬉戏,池面莲叶碧翠亭亭如盖,倾露而动,小荷如香包破线,溢开清芬,招展着瓣叶。 云露沿池缓缓而行,手摇扇动,风吹鬓凉。 “这两日主子总觉得身子乏软,想是那会儿吃得营养不足,近来又常歪在寝殿不动的缘故。 还是走一走好。” 良辰替她将垂柳揽向一边,殷殷说道。 她深以为然。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她。 后宫里色/色事儿都别人弄好了,她只用做到享受服务和争得圣宠,照拂他们即可。 就是现代科技便捷,也不会让她懒到这程度。 不过这小日子过得当真是舒服又悠哉。 她想起做宫女那会儿,虽都是为后宫服务,照顾宠物和照顾妃嫔又大相径庭,那是个把女人当男人使唤,男人当畜生使唤的地方。 若是后面没因妙妙被皇帝选走,照那身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大概三十多岁就要被人看作老妪了。 女人谁没个爱美的心思,一旦起了这念头,不免让人后怕。 这么一对比,就算有个勾心斗角,绵里藏针,也不那么糟心了。 当作生活调剂品也不错。 她正想着人物是非,立在池边的谢婕妤就撞进她眼里。 对方一袭月白素衫,被风吹得翩然而动,她卷书抵在心口,眺着池面眼神渺远,原先的刻板端正,磨开了棱角,很有些书香之气。 云露挑了挑眉,有点好奇。 不过几日光景,谁将这位谢婕妤教成了这副模样? 对方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微微一偏首,疏离礼貌的点头:“妙小仪。” 她既然看见了,云露也不能躲开来,便安然上前行了礼道:“见过谢婕妤。” 两人静了片刻,谢婕妤将手里书册交予一旁的宫女,沿池而行。 边侧首去问:“听人说,妙小仪近来喜爱种菊?” 像这些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所喜花草总跳不开“梅、兰、竹、菊”四君子,她有此一问,应是喜欢菊花。 云露因要答话,也跟上了她的步伐,“倒不图花好看与否,贪得不过是菊花浸的潭水。”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百花中。” 她吟咏了一句,没有后文,神情有些怔怔地。 云露跟在后面,脸蛋儿一苦,顿觉亚历山大。 无论对方是真触景生情,还是刻意做出这副模样,她都不是很受得住。 而且她记得原句是“吹落北风中”,她改成“百花”,是说不想和她们一样落入淤泥刻意争宠? ……清高的女子,你的归宿是尼姑庵。 话说回来,皇帝那日从东明苑跑到云岫阁,该不会是她不乐意了,特意来膈应自己? 两人话不投机,却还是一路慢慢就走到了池子尽头,另又走过绕过绿茂依依的柳树,走向青葱蓊霭挨着的假山。 等看见孙朝思的那一刻,云露才发现,真正的是非来了。 她忽而有些警觉起来,这个谢婕妤,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不是你。” 孙朝思的脸色不像从前那样红润,反是苍白,突出的五官便被衬得尖刻了许多。 此刻眼锋蓦地刺过来,咄咄逼人。 因她直冲着云露来,谢婕妤便朝旁边让了一让,也看向她。 云露笑笑:“谢姐姐好性儿不怪罪你不守规矩,我却不然。 但念在孙才人大病初愈的份上,饶你一遭也无妨。” 她这话一出,立时就压住了气势迫人的孙朝思,让对方变得有些尖酸小性儿了。 谢婕妤也莫名觉得有些尴尬,退开一射之地,把位置让给她们。 孙朝思大恨。 “何必绕圈,你只说,到底是不是你?” “孙才人这词儿也该换换了,自永福宫起就是这一句,听得人耳朵生茧。” 云露随性搭在假山一块平滑的小石头上,忽而想见什么,撤回手又笑,“何况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平白无故地,什么东西是不是我?” 孙朝思冷哼一声:“你心知肚明。” “想是你因避孕汤一事心里有了怨,无事时就糊涂起来,什么风儿影儿的事都捉住了不肯撒手。” 云露漫不经心地道。 她见对方面带急色,又笑:“好赖我曾经也称你一声姐姐,你心里要是烦闷,我开解开解也无妨。 那儿空气新鲜,咱们去那里说?” 她扇头一指,正是三面环水,一面连曲桥接平地的水阁。 水阁因这独特地位置,视野宽敞,不容易遭人窃听,是谈话的好地方。 孙朝思又是一声冷哼,但却点了点头。 云露见她答应得如此轻易,面上轻松含笑,心里却又是一番计较。 两人走后,假山后又走出两人,其一身穿明黄龙袍,赫然是当今皇帝,伴在他左右的,则是清秀宁雅的宁承徵。 “皇上。” 宁子漱的声音里含了几分无奈。 才刚自己陪他在另一处荷塘钓鱼,远远地见到那边走来的妙小仪和谢婕妤,再看见在假山边徘徊的孙才人,她直觉要生事,不想凑这热闹。 但皇上好像来了兴致,拉着她躲进假山背阴处。 两人对峙的话,也尽听见了。 “她倒是会挑好地方,那里朕就不好听了。” 皇帝趣味盎然,挑了挑眉,继而视线随处一转,待看见不远处的临天楼,吩咐了李明胜几句,侧首对她道,“走,我们去看看热闹。” 这边观众还没入席,那边戏却已经开场了。 孙朝思自入了水阁就好像休养了回来,看着云露目光阴沉、凶狠,又变成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句逼一句的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姚芳蕊再蠢也不会在自己熬药的时候下毒,韦良人? 嗤,我和她有什么旧隙,因我和卫良人不对付,她和卫良人交好,我和她就有仇了? 她和你有旧隙,当了你的替罪羊才是真。” “你可以不承认,只是别逼的我翻脸,大家不好看。” 云露身高不如她,仰着脖子颇是难受,果断后退了两步,正退到栏杆边上。 她扶着朱漆红柱,顿了顿,才挑了眼尾,笑调侃她:“大家如今都还好看,最难看的当要属孙才人了,若是翻张脸,说不得还能变好看起来。” “你!” 孙朝思气急,她从没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人。 当即一咬牙,给沉香打了暗号,又往前迫了两步,却做出被云露绊倒的样子,摔在栏杆上。 那栏杆围不过腰高,眼看着就要跌进湖里去。 云露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却听旁边沉香煽风点火地高声瞎喊:“妙小仪你做什么,就算你与我家主子不合,也不能把她推到水里啊!主子病才刚好,你怎么这么歹毒!” 良辰本是在帮自家主子拽着人,闻言气得脸通红,一边狠命地把孙才人往阁子里扯,直扯得孙朝思口鼻撞在石基上,撞得青紫,一边唾沉香:“你主子还没掉水里呢,没看见我主子在救她吗,吵吵嚷嚷什么!” 沉香只是不来救人,一味瞎喊,良辰气不过,又恐怕对方用这一手来诬陷主子,只能把劲儿用在救人上。 毕竟水阁四周无人,谁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若沉香平白诬赖,孙才人说不得就真成了受害者,让大家以为主子歹毒做下这样的事。 云露听两个小宫女的骂战大乐,手里力气险些就泄了,她扫眼见谢婕妤竟在曲桥中央赏景走动,不时往这边看来,不由朝那边亮嗓一喊,让对方来帮忙。 谢婕妤也在犹疑,她本该是在孙才人掉下去之后做个见证,可现下闹成这样,着实是…… 现在不去,恐怕就说不清了。 且孙才人身子才亏了,计策不成,还是先救她上来好。 云露见她来疾步走过来,轻勾了勾唇。 等对方连同宫女一起来帮忙,抓住孙朝思另一只手腕的时候,实打实地绊了她一腿,狠力将她推了下去。 突然从一个人的重量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宫女猝不及防,统统没拉住。 “哗”。 漫天的水花泼上来,高到亭栏杆处撒了进来,除了云露,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 谢婕妤的宫女安从立时跑去外边,喊力气大的小太监来救,沉香则不忘初衷,又吵嚷道:“妙小仪你怎么可以连谢婕妤一起……” “我们有两个人,你只有一个人。” 池水里的人尚在挣扎,云露却掸了掸裙摆,微微一笑,“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推进去。” 沉香听见那惊慌呼救地背景音,立时噤声缩了回去。 云露见她老实了,满意地点点头。 等几个太监跑来时,她忽而变了表情,不时着急地看着水面,不时无奈地安抚沉香道,“我知道你主子落了水你着急,但也不能赖说是我推的。 实在是谢婕妤跌进去的时候将你主子一起撞了进去,都怪我近来身子弱,没力气拉稳两个人……” 良辰不用演,方才她就受够了沉香的气,登时委屈又气急地替主子说话:“就是!才刚我家主子拉人的时候,你还在那里大喊大叫,也不知道找人,也不知道帮把手,安得什么心!” 小太监们亟待救人,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妙小仪真是心善,女子力气小,就是一个也拉不住,怎么拉得住两个人? 那个宫女也是,主子掉进水里也不着急,只知道怪罪妃嫔。 亏得妙小仪不予她计较,否则换了严厉的主子,哪里有她好果子吃? 诽谤宫妃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远处的临天楼,皇上直握着金漆的西洋镜笑岔了气。 宁子漱本不想笑,见他笑得这模样,不知怎么也忍不住笑起来,边还要替皇帝抚背顺气。 她就是笑也雅气,不一会儿就道:“这事看来蹊跷,依臣妾看,妙小仪倒不是故意的……” 皇帝随意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她怎么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 虽然她们说得话他听不到,但他有西洋镜,她推人的动作,自己可是看得仔仔细细,分毫不差。 “妙,当真是妙。” 他想到那个镜头,拊掌夸完后又是一阵笑。 本是刀霜剑峰地陷害,一环扣着一环,样样都会惹他不喜,怎么就让她玩成了闹剧。 怎么就,让他乐成这样。 狡猾 狡猾 “说是谢婕妤被救上来的时候,裙子不知怎么被扯下了一截儿,闹得她险些再自投湖心。” “怨不得了,她一向古板,连宫女都要叫什么安从、安顺,半点情趣也无。 虽是意外,受了这辱,必然会想不开。” “也难说,我瞧她近来改得有些不同了。” 因琼花阁离得近,两人被救上来后就都抬去了琼花阁,不少妃嫔前去探望时,一路悄然用团扇掩了,议论八卦。 等她们走进去,见堂上坐着的竟是皇上,不可谓不是意外之喜。 室内颇静,除了几个高位坐着,其余人皆站在那儿,目光瞧着是落在帘子上担忧谢婕妤和孙才人,实则是偷偷打量着皇上。 新走过来的妃嫔相视一眼,也暗自整理了仪态着装,依着分位去站了。 没一会儿,皇后与太医一同走出来,坐在皇帝身侧的位置。 皇后想起刚才看到孙才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样子,知道的当她是落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重物砸过了。 这情景还真有些惨烈。 但此番却是她自己不老实,孙家人怪不到她头上。 且她好好的伤不养,硬是跑出去找妙小仪的麻烦。 这就像旗下小卒打架,皇后知道了总归不舒坦。 若是她自己起的意倒好,怕只怕,是被人挑唆得如此。 太医则拱手回禀:“幸而救治及时,二位主子皆没有大碍。 只孙才人原先体质虚寒,再受水恐怕往后小半年不得痊愈。 至于她脱臼的手腕,倒是无妨。” “谢婕妤呢?” “谢婕妤一切安好,不过受了惊吓,待臣开些压惊的药方,用过就好。” 皇帝挥手让他下去。 怜妃没来,淑妃倒是来了,眼见云露也站在一侧,不免点出来,“这回出事时,妙小仪与她们起了争执,不知……” 她端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像往常那样温婉含笑。 “请娘娘明鉴。” 云露出来一步,不紧不慢地回话道,“与孙才人交谈之时,臣妾一直笑颜以对,以求能开解于她。 但孙才人大病初愈,情绪过激,迫近臣妾时许是被裙角绊倒,就此摔了下去。 臣妾当时原已拉住了她,太医所说的‘手腕脱臼’可以一证臣妾清白。” “后来臣妾见自己与宫女合力无法将孙才人救上来,便唤谢婕妤来帮忙。 谁知谢婕妤不知为何,将孙才人一同撞了进去。 此事的过程,以臣妾所知,就是这般。” 皇后点头,对皇帝道:“臣妾问过救人的几个小太监,确实如妙小仪所说。” 小太监其实并没看到最开始的情景,但因为第一时间被云露的假相蒙蔽了,不知不觉就会说一些有利于云露的话。 至于皇后,这话就更偏向云露了。 沉香虽然怯场,但接收到某一处压迫般地视线后,瑟缩了下,仍跪到众人面前。 “奴婢亲眼看见妙小仪先将主子绊入湖中,转眼又将来帮忙的谢婕妤推了下去,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做主,查明真相。” 她语气愤怒。 云露侧首冲良辰点点头,门外的良辰便让旁边候着的宫人将一个托盘呈上来,那托盘里头放得是月白素衫的一角布料,不规则地形状像是被人撕扯出的。 “妙小仪这是何意?” 皇后不解。 “皇后娘娘容禀。” 她口齿清晰地解释道,“这是臣妾从谢婕妤身上撕下来的裙子,因当时谢婕妤出人意料也跌了下去,臣妾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裙角。 夏裙料子薄,臣妾没将人救上来,却将谢婕妤的裙子撕碎了,实在是情非得已,请娘娘恕罪。” 她这么做其实是走了逆向思维的路子。 旁人见到裙料,再听这一番话,很容易就被她导入错误的思维,认为她急忙救人才扯住裙子,既然有裙角破碎的证明,那又怎么会是她推得人? 却不会想到她不止推了人,还刻意撕下裙子当证据。 倒是谢婕妤因此受辱想要自杀却在她意料之外,古人的某些想法,她也不是能全都理解体会的。 皇后正色:“你情急救人,有何过错?” 一语定了她无罪。 “妙小仪怎可如此歪解事实!” 沉香不甘心地扬声,“奴婢亲眼见您绊倒了谢婕妤,将她推下去。 这裙子就是在将她推下去的时候撕的,奴婢那会儿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做,还当您想羞辱婕妤,如今却知道了,您是故意的!” 云露看也不看她在那里叫嚣,只平静道:“皇上圣明,若是任凭猜想就能断案,理法何在? 证据何用?” 她这话一出,不止帝后,连那些妃嫔都觉得这个宫女空口白牙地冤枉人,着实没道理。 当然,有那些云露努力救人的证据,许多人也都觉得不是她做的。 妙小仪如今正当宠,好好的去推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做什么? 说是孙才人和她的宫女想借机陷害她,可能性还大一些。 孙才人已经清醒过来,只是全身乏力,身子又像燃了火,人有些糊里糊涂的。 此刻听了这些话,气得发抖,一个忍不住,当真呕出了一口血,吓得照顾她的宫女忙不迭递了手帕在下面捧着。 “这件事就这样罢。” 皇帝一直没开口,此刻的神情颇为平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孙才人明知自己身子未愈却不加以小心,未免不孝。” 皇后一怔,她虽然已经想放弃孙家这个女儿,但没想到皇上不止不怜惜她,还厌弃了她? 她又怎么知道,此事皇上如果不在场也就罢了,一旦洞悉了孙才人的目的,再看她就免不了厌恶。 矫揉造作,心智又拼不过妙妙,毫无可取之处。 “既然太医也说孙才人半年内不能痊愈,就罚撤牌半年罢。” 半年,足够皇帝忘记一个人了。 众妃嫔莫名有些庆幸,幸好不长眼的是孙才人不是自己,看来往后还得再小心些。 里边躺着的孙才人,已然脸色惨白,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皇帝浑然不知,又表明了云露有功,想给她晋位的意图,却被锦昭容一句“才晋位不久,过几日又是重阳节庆,到时再晋不迟”的话给说服了。 只好生赏了她许多珍奇名品。 若是孙才人知道,恐怕又会被气醒过来。 饶是锦昭容,虽然阻下了皇上晋封的举动,眼里也不见高兴。 她往云露那里看了眼,然后微微垂着眸,几度思量,方再笑道:“谢婕妤也是好心救人,且又将自己搭了上去,受平白之冤,皇上也别忘了才好。” “她有好一些时日未受晋封了,若能晋位,也算是得了安慰。” 皇帝想起谢婕妤欲以寻死的场面,便答应下来,晋了她作从四品谢嫔。 这让后妃再次感叹,锦昭容虽上回不知怎么触怒了皇上,但如今看来,仍然很说得上话,受宠依旧。 亏得云露敏锐,锦昭容那一道视线落下来的时候,她就有所察觉。 此刻她见地上跪着的沉香,想了想,再次开口。 她未免众人转移视线,就略过沉香的陷害举动,只说她见主子落水却毫无作为,只知嚷嚷,蠢笨不堪用。 不过是个宫女,她既这样说了,皇帝便顺了她的心意。 沉香当即被拖下去打了三十板子,发配浣衣局。 沉香胆子本就不大,只是人爱钻营,心里一慌,被拖下去时本能地冲坐着的妃嫔之列求救。 但她随即又慌忙收回视线,乖乖垂了头,被宦官拖了出去。 云露见此低眸一笑,视线划过锦昭容,收了回来。 好戏散场,一众妃嫔感慨万分。 同是落水,一个晋了嫔位,一个却只能被遗忘在后宫里。 凭那丰厚的赏赐,可见皇上对妙小仪的话更是没有半点怀疑。 其实事实与否,说到底,拼的还不是皇上宠谁,信谁? 有些事本就不需要证据,只要皇上喜欢她,说她好,那她就是好的。 ****** 夜间,皇帝为了安抚受惊的妙小仪,就宿在云岫阁。 皇帝餍足之后就不再说话,只是手偶尔搔一搔她的下巴,似撩拨又似回味,可知是还没睡。 下巴蹭了蹭被子,云露想了片刻道,“其实谢嫔是臣妾推下去的。” 皇帝的手一停。 “哦?” “她本和臣妾不相熟,今次无故搭话,又将臣妾引到孙才人身边,臣妾和孙才人谈话时她仍在桥中徘徊来去,实在可疑。 若是无事,臣妾也不会搭理她。 但孙才人莫名扑出栏杆外,臣妾便猜到是她二人想联手陷害,她既起了坏心思,臣妾又岂能让她好过?” 小爪子真厉。 皇帝心里一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云露并不知道皇帝看到了全过程,但将有些皇帝从未听过的“实话”说给他听,他自会觉得你虽然狡诈,但对他却是心诚的。 往后出了事,也会多信你一点,可以多听听你的辩解。 这回没闹出人命,谢嫔只是呛了水,这实话说出来就无伤大雅。 “她若只是无辜的,你不就冤枉了她。” 皇帝低低的嗓音在头上响起,云露掀开自己这床被子,溜进他的被子里,像情浓时那般,抱住他的腰身,撒娇地,有一点无赖般地道:“皇上那回为宠我下了她的面子,她怎么会是无辜的。” “你心思多狡,才看人都险恶。” 他不温不凉地说了一句,没有透露出是喜是恶的信息。 云露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稳住了心态,拿出看家本领,用软软地乌发在他下巴处蹭呀蹭,胡乱拱着,软乎乎地撒着娇。 她脑袋动来动去,蹭得皇帝又是好笑又是喜欢。 “皇上说,臣妾是狡猾,还是聪慧?” 他被她闹得困意都歇了,一口咬定:“狡猾。” 她不依,偏歪缠他:“不对,皇上再说,臣妾是狡猾,还是聪慧?” “嗯,让朕想想——”这回皇帝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帐子里洒了月光,半明半暗地模样,倒让她滑白地肌肤愈发显眼,像磨得上好的珍珠,皎皎如月。 “果然还是狡猾。” 她连呼不对,但再看皇帝的目光好像有些变化,想了想,小脸严肃地放弃了歪缠计划,悄然溜回了自己的被窝。 皇帝拎住她后颈的软肉儿,不让她跑。 慵然地低笑声自她背后响起。 “朕觉得,你又娇又滑,正合胃口。” 一语落了,他施施然咬上她的颈侧,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餐。 夜还深,月还亮。 白日,还很远。 祈雨 祈雨 云露折下一枝蟹爪菊在手,筷子细的花茎,瓣似爪牙,边角蜷缩,淡黄染红的颜色,尤显得艳帜张扬,气韵灵动。 “库里找来几件?” 她边向殿内走去,边侧首询问。 良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答道:“奴婢挑来拣去,有四件还算合眼,与菊也相称。” “我看看。” 步至殿内,早有四个小宫女,每人捧着一样花插,各式各样,连木质也不尽相同。 “这是紫檀灵芝花插。” 小宫女见主子走来,往前一呈,报了名字。 其色泽光润,纹理清晰,倾斜的器口看上去很有意趣。 “这是瘿子木花插。” 良辰接口道:“瘿子木一向少见,这件还是皇上赏下来的,奴婢让人好生养护,平日倒不敢用。” 云露听了并不说话,只是接着往下看。 “这是黄花梨倭角花插。” 她顿了脚,仔细地将这件打量清楚了。 黄花梨纹理如行云流水,色呈红褐,美丽非常。 最稀奇的是它不开裂的木疖,竟呈现出狐狸头来。 “主子是看这一个稀奇?” 良辰指了指那图案,道,“这是黄花梨的木疖,因总是现出老人、狐狸等头型,人皆称作‘鬼脸儿’。” “鬼脸儿?” 云露扬起微笑,挥手让其她三个都下去了,道:“就它罢,插了菊枝,替我送去给谢嫔。 毕竟前儿都是我的缘故才让她受惊了。 也祝贺她晋升之喜。” “再送几匹月白素绢给她,是我撕了她裙子的歉意,记得挑珍贵的送。” “是。” 良辰领命后亲自送过去,回来进了里间通报,先不说话,只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云露合上手里的书册,好奇地挑挑眉,难得见她也有放肆的时候。 “主子您不知道,谢嫔娘娘接了礼后的脸色。” 良辰忍着笑,挨到榻边,说道起来,“起先接了菊瓶的时候还好,后来看到那素绢,只把脸涨得通红。 偏还是好教养,硬挤出一句谢。” 云露本就打着这个主意。 对方算计了自己,还靠着锦昭容美言晋了级,哪有这么好的事? 偏要膈应她一下,不然自己可开心不起来。 “最巧的是——皇上在咱们之前就差人送去了一樽白水晶似的菊花,谢嫔曾夸赞它高洁傲岸,可巧奴婢去的时候,那花球一个赛一个的滚下来,全落瓶子里去了。 谢嫔只是惊呆了,半晌都没出声,奴婢觉得不好多待,便就回来了。” “那花,插用得什么瓶子?” “绘了百花的图样,精致得很。” 这下连云露也笑了。 真不知是件好事坏事,她竟和皇帝作恶在一处了。 她本也想挑类似百花图案的花瓶,奈何自己没有,就挑了件“鬼脸儿”笑话似的送给了谢嫔。 菊花茎细,她又悄悄掐下一小截儿,不知来日谢嫔再见到她送的菊花也被吹落百花中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 昨日她和皇帝说谢嫔不怀好意的时候,曾将对方那段莫名地搭话和皇帝详细说了两句。 虽然说的过程……有点艰辛…… 那会儿她倒不知道,皇帝一时兴起问了两句,竟打的这个主意。 她顿时对大夏朝后宫的女人肃然起敬,应付这么个以闹人、看笑话为爱好,时不时有出人意表举动的皇帝,这工作堪比照顾幼儿园第一天上学的宝宝们,操碎了心啊。 延熙帝平时究竟是有多大的压力,才能为求高兴,乐此不疲地看后妃的笑话。 更或者,狸猫换太子一说真有其事? 如果说他在市井里长大,这样外表矜贵懒散,骨子里跳脱的性格,就说得过去了。 良辰蓦然想起件什么事儿,立刻道:“还有一件事要与主子说,是奴婢沿途听来的,和谢嫔无关。” 云露见她神情转变成了正经,知晓是有正事了。 就将书册搁到了一边,改倚为坐,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主子也知道,如今天气晴热,听说北地一带多为干旱,降雨极少。 今儿个花美人便在御花园里以舞祈雨,正好教皇上看见了,感念她一片为国祈福的心意。” “祈雨之舞?” “是呢,说来也奇,这类舞蹈跳得最好的应属苗疆一族,没想到花美人仿得了分,有看过苗人献舞的宫人都在称赞呢。” “皇上原先倒也宠她,自我起复后,分到她那里的圣宠就少了,少不得要搏一搏。” 云露无意识地拨了两页书册,猜度说道。 “奴婢也是担心。 虽说花美人与主子交好,但若叫她就此吸引住了皇上,主子的日子岂不又要难过?” 云露笑了:“那也没到这步田地。” 不过,花寄灵难道就此一心争宠,放弃了陷害她的计划? 在她看来,对方如果当真投靠了怜妃,那必然要做一两件能让怜妃看得上眼的事,怜妃才会继续帮她。 自己现在正是怜妃厌恶的角色,拿来祭旗正好。 没道理花寄灵定下章程,才起了个头,却又善心大发,放过自己。 这些问题的答案,一直到几日之后才正式揭晓。 那日皇帝本是中午就翻了她的牌子,差内官监的小内侍来与她说了,结果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还迟迟不来,过了小半个时辰,人倒是来了,来的却是福禄。 “奴才给妙小仪请安。” 福禄虽见她免礼,但仍是笑全了礼数,才道,“皇上恐怕小仪久等,特地差奴才来说一句。 花美人跳祈雨舞的事您应该也听说过了,那舞须得连跳十七日方显心诚。 许是接连跳了几天,今儿花美人体力不支,跳到半途竟是当场昏了过去,皇上颇为担心,便暂且先去了披香苑。” “皇上嘱咐了,让您别空着肚子,先用膳。” 云露先谢过他传旨辛苦,复又问他:“那皇上今晚可还会来?” “那可就不好说了。” 福禄笑得意味深长,“您也知道,平日倒也罢了,妃嫔娘娘的身子健康与否,皇上还是挂心的。” 这就是来的可能极小的意思了。 他肯和她说得这样明白,可见是有心示好,李明胜那实打实是皇上的人,任谁也别想收买了去,这个福禄,大事顶不上,小事倒也能用。 云露装出几分落寞的模样,又强打起笑容,让人取了一件精致小巧的玉器,送他作谢礼。 这种放在明处给的好处,不比暗地里的打听收买,就是皇帝知道,也不会觉得如何。 只是她今日送得格外贵重了些。 福禄笑意更深,推辞了几句,就心安理得的收了下来,复旨去了。 他一走,小福子最先气愤:“花美人这样也忒不会做人了,明摆着和主子交好,又来抢主子的恩典,往后谁还肯和她交往?” “奴婢前几日也觉得心理不安,却没想到花美人当真会做这样的事。” 良辰微微失落道。 她知道和主子交好的几个人,阮姑娘当值并不能多来,沈才人话不多,人又冷,也只花美人一个活泼巧嘴不说,看着也很为主子着想。 偏偏是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知主子心里头怎么难过呢。 她会这么想,都是因为本身心思单纯的缘故。 宫女间勾心斗角没有后妃那么厉害,平日也多有交好,互相扶持的。 因此她见多了,也很自然地就以为云露和花寄灵是那样的类型。 却不知她们一开始就是利益盟友,关系脆弱,任何一方说断,随时就能断了。 往日在一起玩得开心是一回事,真正涉及自身利益,又是另一回事。 “这件事还没完呢。” 云露听他二人愤慨说了两句,视线转向旁边那桌子半冷了的菜,笑落下这句,不复再说。 到了第二日清早,花寄灵身边的大宫女琵琶带着好些东西,来到云岫阁。 良辰心里正气愤,没让人接那些东西,但禀过主子后,仍是不得不礼数周到的引她进屋说话。 “奴婢给妙小仪请安,妙小仪吉祥。”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云露正用过早膳,见她如此也不扶她,只是含了口茶,漱口后吐进瓷盂,宫人捧着退了,紧跟着有人呈上干净地帕子。 拭了嘴角后又过了一歇儿,她才笑道:“起来罢,你赶巧儿了,正碰上我用完膳。 让你久等了。” “不敢。” 琵琶心知因昨日的事,妙小仪心里必定不高兴,多等一等倒也无妨。 且她心里的气儿越盛,于主子而言发倒更好。 “是你主子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因主子身体尚且虚弱,皇上不让起身,否则她说今日是要亲自走一趟的。” 云露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开茶叶,只是不喝,也不接口。 眼角微落,轻轻觑了她一眼。 琵琶登时觉得有汗自背后落了下来。 只觉这妙小仪好厉得一双眼,发作起来还真能唬住人。 但她打叠一下精神,又上前一步,万分诚恳地道:“昨日的事主子说并非她本意,只是不知道自己身子竟是不济,连一场舞也跳不下来,还搅了妙小仪的恩宠,很是过意不去。” “这些礼是主子特意让奴婢送来给妙小仪赔罪的,好赖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宽宥她这一回。” “这一回?” 云露冷笑,将茶盏重重一放,“不知还有没有下一回呢?” 琵琶的神情更显诚恳了,急切地辩驳:“如何还敢有下一回,还望小仪千万不要吃心,主子不能亲自来实非所愿,然而圣意不能违背,奴婢又嘴笨……” 云露越发心烦地挥了挥手:“良辰,送客。” “妙小仪……”琵琶不死心还要再说。 良辰将手一送,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去。 阁子外琵琶一步三回头,状似愁苦烦闷地走了,阁子里云露在那堆礼物里捡一只上好的玛瑙鼻烟壶,把玩着笑了笑。 送客回来的良辰挑开帘子,一瞧之下疑惑:“咦? 奴婢明明没让人接这些东西。” “你不接,她也可以放下来。” 云露不很在意,只是眼角轻挑,若有所思。 李明胜一向最喜收集鼻烟壶,花寄灵说是给自己赔罪,送来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且那琵琶说话句句带刺,直扣着皇帝撇开她后,对她家主子有多体贴关怀来说事。 让人就是不在意,也忍不下那口气。 “也罢。” 云露托腮,看似纯真地一笑:“她一定想让我去收买李公公,我也只好,顺了她的心意。” 戏耍 戏耍 云露让人备了一份养胃汤,又专程要了一碟子桂花糕,清清爽爽地装进红漆食盒里,让良辰提着,去往御书房。 御书房最外一层侍卫不与人打交道,见是妃嫔,查看了食盒后就放了进去。 里边儿有当值的小太监,皇帝御幸时是在旁边跟过的,知道云露。 见她来,便抖起了机灵,笑嘻嘻行了礼,又悄摸着道:“皇上正在里头论事,妙小仪还是莫进去的好。” “谢谢小公公提醒。” 云露笑塞去个小荷包。 “不敢不敢……”他嘴里说着,动作倒不慢,麻溜儿将荷包往袖子里一揣,恰听见那边李明胜走来喊他名字,登时一拍脑袋,“哎,李公公来了。” 一溜烟儿就蹿回了自己的岗位。 李明胜走出来,见到台阶下站着的女子眼神一顿,先吩咐了小太监爖炉子沏茶,而后才走下台阶,微笑见过:“奴才见过妙小仪。” 大夏朝虽说有女子不得干政的规矩,但在御书房侍候书墨,又或者送些吃食,对当今嘘寒问暖还是允许的。 因此李明胜不曾觉得奇怪。 只是这位妙小仪倒是第一次出现。 “李公公。” 云露微笑以对,做了手势,让良辰将食盒提过来,笑道,“皇上理政辛苦,我无法为皇上分忧,便想尽自己一点心意。 里面是厚朴、苍术、半夏等草药熬煮的汤,可作养胃之用,味道并不好,我便又着人加了碟桂花糕,去去苦味。” 对皇上好的事,李明胜向来欣然。 皇上的胃是老毛病了,旧年初来乍到不防备,叫人使了毒伤了胃。 但他不欲人知道,偶尔发作起来觉得不适,妃嫔娘娘们也只当是伤风着凉所致。 难为妙小仪还能想着长长久久地为皇上调理。 且那桂花糕呈的也合心意。 皇上喜甜,然而身份所致不能表露。 后妃只知皇上喜欢用糖醋法子烧得菜,却不知是因为那样烧来有甜香。 素日后妃就是有送汤水点心的,也以寻常的男人度之,认为皇上不爱甜食,因此桂花糕这类的小点心从没送过。 这妙小仪还真是瞎蒙蒙着了。 他笑里多了几分真切,赞她:“妙小仪想得极是周到。” 云露笑里添上羞涩腼腆之意,像是好意的举动被人赞同后的不好意思,还有一些欣喜和开心。 “我知道这里的规矩,不好自己送进去,就劳烦公公了。” 她态度很是谦和,等李明胜从善如流的接过去后,眉头不经意蹙了蹙,又极细微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取出那件玛瑙鼻烟壶递了过去。 “妙小仪这是……” 云露神情里也有几分为难,只勉勉强强地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公若喜欢收下便是。” “公公也知道我和花美人一向交好,昨儿的事,我有些担心,皇上会否因为祈雨之舞突然中断,觉得喻意不佳,迁怒花美人。” 昨儿皇上点了妙小仪的牌子,却又歇在披香苑的事李明胜是知道的。 妙小仪巴巴儿来问这一句,难不成是希望皇上对花美人有所成见? 若不然,该担心的也是花美人自己才是。 “花美人祈雨本就不是慎重之事。” 李明胜模糊说了这一句,半个有关圣上的字眼都不曾透露,但话却尽了,那鼻烟壶倒也收了过去。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看似放心的妙小仪送走了。 他在原地想了想,给方才那机灵地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对方点头应了,立刻跟上前去。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折回来,小声回报:“奴才跟了一小段路,就听妙小仪身边的宫女抱怨,说花美人大清早的折腾人,自己不来问,反差遣起主子来了,亏得主子和她还是好姐妹,怎么好像她婢仆一般。” “妙小仪也有些不高兴,却安慰道自己家底薄,素日许多事皆由花美人照顾,若只一次也就罢了,反正她今次本就是准备要给皇上送汤的,全当顺道儿了。” 李明胜心里有了点谱,又着小太监去探。 果然今儿一大清早花美人让手底下的大宫女将东西送到了云岫阁,听说出来的时候面上还有歉色。 若是为了昨晚抢恩宠的事道歉,宫女欣喜主子得宠还来不及,哪儿会觉得歉疚,图个面子上好看就罢了。 想是也觉得这等奴才的事让个主子做不好意思了。 怪道妙小仪虽是给他送礼,却全无收买讨好的意思,反而有几分勉强。 他哪里知道,琵琶做出那副样子,不过是想让良辰汇报的时候,将云露刺激得更生气一些罢了。 不得不说,误会总是美妙的。 李明胜提着食盒先去了趟偏殿,一番布置后才至御书房,里面议论的气氛正浓。 皇上难得收起了懒散的性子,正襟危坐,肃然沉吟。 底下站着禁军副都督方淮,也一改平日敛财贪婪的模样,与圣上细说端午赛龙舟时的一番布置。 等议事告一段落,李明胜才禀报道,“皇上,妙小仪亲自送来一份桂花糕,以慰皇上理政辛劳。” 延熙帝眼睛微亮。 那方淮最是知机,见状便恢复了原先不堪地模样,先行告退。 索情商量的差不多了,余下的还要靠他来施行调度。 皇帝走入偏殿,黄梨木嵌石心的四方桌上,入眼就是浅黄的桂花色与奶白颜色相叠的桂花糕,一阵儿甜诱地清香仿佛飘至鼻前,让人食指大动。 李明胜将点心摆远,然后慢吞吞地将那碗养胃的药汤先推到皇帝面前,微笑道:“请皇上食用。” 皇帝皱着眉,看了看手边的汤药,再看了看那碟桂花糕,最后看向李明胜。 沉吟着道:“朕瞧着,这份汤水不大干净。” 李明胜微笑:“奴才已经测试过了,无毒。” “……” “若是皇上怀疑妙小仪有不臣之心,奴才这就让人去将她抓起来,打入冷宫如何?” 他忠心耿耿地提议。 “……” 皇帝默默喝起了汤。 李明胜则顺便将刚才收礼的事和他说了,皇帝皱起眉,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触犯了他底线,还是厌恶汤药的味道。 总之,最懂得看人脸色的李公公马上将桂花糕端了过来,讨好地摆上筷子。 “她给你送礼打听朕的喜好?” 皇帝不带感情地问了这句,然后矜持贵气,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餐。 李公公知道圣上会有这一问,便将自己观察和打探来的事也如实告之。 并最终道出自己的观察结论。 “看上去倒像是花美人不便亲自来,托妙小仪来问。” 说是“托”,其实在他看来更像是“差遣”。 但未免说出来让皇上动怒,还是换个温和的字眼好。 皇帝没有搭话,只是将一份糕点用尽,漱口后才满足地道:“你看人素来仔细,朕信你的眼光。” 李明胜一阵谦虚。 “花美人今日可还会去御花园祈雨?” “这……按花美人表露的意思,她身子虚弱……” “让她接着去,就说朕喜欢人做事有始有终,并且对她祈雨的舞蹈寄以希望,叫她别让朕失望。” 李明胜心知,皇上极不喜欢别人收买身边的人,尤其又触及忌讳,妄自窥探圣意。 花美人唯恐行差踏错,就将妙小仪推了出来试试深浅,着实惹皇上不喜。 若只是这一番折腾就罢了,恐怕往后花美人想再逆转圣心,更为艰难。 那边花寄灵接了旨意,不免有些疑惑。 “早起皇上才让我好好休息,怎么这时候又说想看我跳舞?” 琵琶也是一阵不解,便先将另一件事掰扯给主子听:“奴婢走后就让人注意过了,妙小仪没多久就让人备了点心,捡了礼物里那件玛瑙鼻烟壶一起,去了御书房。 里面的事倒是不知,但既然东西拿过去,没道理不用。 想必如今已在李公公手里了。” “李公公倒不一定会收。” 花寄灵想了想,道,“他必然知道圣上的忌讳不肯收。 你去云岫阁打听一下,看看她是高兴不高兴,若心情好,这事就难说了。 若是心情不好,可见李公公没收。” “他若不收,定然会将这事告之皇上。” 琵琶领命。 祈雨之事不能耽搁,花寄灵便命另一个大宫女瑶琴替她准备起来,东西都是现成的,纵然她本不准备连跳十七日,但表面上做足了功夫。 很快就安排好了。 等她准备去往御花园时,琵琶回来了,道是:“妙小仪回来后兀自闭了房门,面色并不好看,想来是不高兴的。” “这就好。” 花寄灵心里有了底,想着皇上一贯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忽然想让她继续跳也没什么,他既欢喜看自己跳舞,自己趁机多得些圣心也好。 反正身体虚弱不过是装的,才跳了几日,她哪有如此不济? 但等她在御花园里连跳了半个时辰,都不见皇上的踪影,她就有点急了。 祈福舞虽是慢舞,又兼之古老神秘,诸多动作都有刻意停滞,但这一通下来也实在累人。 往日见皇上来观赏称赞,她有跳的动力,眼下没个人看,她跳起来总有些古怪别扭。 又过了半晌,她忍不住支了琵琶去问,琵琶回来时气喘吁吁,脸色不大好看,支吾了一下,方道:“奴婢问了李公公,李公公竟是讶异,说皇上只让花美人继续祈雨,却没答应要去观舞。 他又道,花美人跳舞祈雨本就是为国为百姓,又何必要皇上观舞? 花美人只自己跳自己的,皇上记着您这份心意就是了。” 花寄灵身为贵女最是傲气,听了这话大为着恼,心中直道那李明胜好生不识抬举,不过是个太监,竟也敢说教她? 好像她是那等媚上之人,只图讨好皇上一般。 她恼得通红了脸,眼见琵琶好似还有话要说,却又道不出一个字,强抑心气道:“有话就说,我往日何曾教过你回话这般吞吞吐吐,上不得台面?” 琵琶倒是委屈,却更替主子不值。 直把眼圈儿煞红了,咬唇道,“皇上任主子在这里独自跳舞,却转眼邀了妙小仪摇橹听曲,泛舟采荷,好不惬意……” 采莲 采莲 云露装作气闷,一是为了给花寄灵扔迷雾弹,对方多高兴一会儿,知道的时候就愈恼羞成怒;二也是演给皇帝看,表明自己被当做宫人使唤,委屈得很。 不说皇帝,男人这个物种就是好面子的,自己的女人甭管喜不喜欢,被别人看低了,他们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更何况花寄灵触怒他在先呢? 既是要设陷阱,自然要达到利益最大化,所以她心安理得的装起了不高兴。 不过她倒没想到,皇帝会转而派了人来,邀自己一道游湖。 小舟摇波,倒映着雕梁画栋,金碧楼台,池里芙蓉连绵盛开,恰似天边布满红霞的云,一朵一朵,熙熙攘攘地簇在红甍飞檐间,仿如不真切的瑶池仙宫,轻轻一触,便只余指间水纹,一切都化没了。 只让人眼也醉了,神也痴了,兀自亮了笑。 皇帝坐在舟头,听声回身,笑招招手:“快扶妙小仪下来。” “怎么是让她们扶。” 云露挥开宫女,狭长地眼儿一眨,水灵灵地讨喜,“若不是皇上亲自来扶,我是不下去的。” 皇帝听了没怪罪她,反而一笑,亲自温柔体贴地扶了她下来。 小舟微漾,粉荷自开,纱裙叫它勾了一下,又软垂下来,晃如水波。 “皇上不怪我的自称没规矩?” “天清水秀,置身其间何必在乎那些琐事,反而累赘讨嫌。” 她柔软地小手还搭在他手心,他本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不在意地饶过了她。 舟头站着的宫人一撑竿子,二人便慢悠悠地在芙蓉间穿行。 她摇了小脑袋一叹:“没想到皇宫里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景致,确实让人心情都好起来了。” 皇帝忍不住去掐她的小脸儿,取笑道:“难道入宫前,你还出过家门,游览过名川大山?” 那感慨地样子放在她稚嫩的脸上尤其不符,像是看过更美更好的景色,说着由衷却不会惊叹地夸赞。 她话也不回,竟不客气地将皇帝的手拍下来,且还瞪他一眼。 并非是女儿家的娇嗔,当真是睁溜了大眼一瞪,而后悠悠然低头拨弄起水花儿来了。 把皇帝都瞧得一怔。 延熙帝这个人,你攀上去,他不一定搭理你。 但你不理他了,又是在他还稀罕你的时候,他反倒要兴致勃勃地凑上去。 “朕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 她伸到舟外的手,映在碧水粉荷里,像嫩生生地藕节。 他将她的手拉回,连带着将她视线一起转移到自己身上,“朕知道你今日不开心,有气就发作出来,别闷坏了,嗯?” 亏得湖间无人,那行舟的还是个宫女儿,不然轻巧露了手腕以上的皮肤,少不得要被人说伤风败俗了。 但皇帝一向图情趣,规矩在该守时守就罢了,何必被它束了手脚? 云露也知道他不会怪罪,此刻反而拿乔,只低着额,嘟着嘴儿,扭身取开手道:“皇上怎么就知道我不开心了。” “世间万事,只有朕不想知道的,没有朕不知道的。” 皇帝挑了挑眉,背着日光,温柔地琥珀色眼睛逐深,仿佛化作了一潭深水,让人难探究竟。 偏她是破坏气氛的高手,此刻灵动的大眼微抬,盈盈笑道:“那皇上就没发现,我是气闷了所以想玩水?” 皇帝顿时觉得方才做的事在自打嘴巴。 他顿了片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威严压迫,“朕看你是想消遣朕,图自己开心。” “臣妾岂敢。” 她没一点被震慑的自觉,眼里盈着笑,又伸手指拨了两下水,水分两侧,包容而温暖。 那卸下规矩束缚,轻松怡然的模样,如鱼得水,悠游自在。 他定定看了许久,只觉美景难得,终究没舍得怪罪。 “到了水里,胆子都跟着变大了。” “我单名一个露字。” 舟速不快,她挑中了一茎盛开的小粉荷,便探身掐下来,轻嗅着道,“因五行缺水,露中有雨,父亲才取了这个名字。 因此让我得了水,就好似火里泼了油,自然助长我的气焰。” 她脸颊晕了粉色,笑颜俏丽,恰似那朵粉荷可爱。 “回去做荷花鲈鱼吃。” 她扬了扬手里的花儿,早不见了方才的闷闷不乐,仿佛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采莲女,有荷就能开心。 缺水之说倒不完全是她瞎掰,在现代,大家族里反而有这些忌讳迷信,因此她前世的名字里有一个“沐”字。 但这具身子或许是晨早出生,所以她父亲用“露”当名字吧。 皇帝奈何她不得,便暂且纵了她。 那笑也当真好看,他邀她泛舟,本不过是随意之举,但能见到这样惬意地笑容,此行就不枉了。 “会不会唱歌? 朕想听采莲曲。” 他突然来了兴致问。 她笑容微僵,用荷挡了挡,闷闷可爱地道:“不会。” “唱来听听。” “……真的不会。” “朕想听。” 她听完又是一瞪,眼儿睁似猫眼圆,浑身像炸了毛一样生气可爱,让人说不出是想安抚她好,还是继续惹她生气得好。 皇帝忽然觉得,比起逗她笑,看她这副模样,竟是万分有趣。 后宫里,会在自己面前真正发脾气的女人,好像还真没有。 “朕想听。” 他悠悠地又重复了一次,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狭长地眼睛划开笑,慢慢觑他一眼,有一瞬间让皇帝觉得她似笑非笑地模样,像在说“你别后悔”。 “皇上有命,岂敢不应。” 她现下虽仍是笑,却让人一看便知是带了火气,像怒放地红莲,烧在江心碧水,说不出地娇媚动人。 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即唱:“采莲秋水畔。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 曲是好曲,词也是好词,她声音又一向清脆动听,合着摇橹拍水之声本该是贴合的。 但事实上,却是天上孤雁哀鸣,水里鸳鸯惊起,连桨声都被她唱乱了,撑舟的宫女回头看了她好几眼,舟儿偏摇了几下,才堪堪行稳。 皇帝扶着额,忍了一整首走音走的奔腾狂放地曲子,等她终于唱罢,才吐出口浊气,叹道:“朕再也不想听了。” “皇上要是早听我的,怎么会遭这罪呢。” 她原是恼的,此刻见对方一脸的无奈,反而扬着小下巴得意洋洋起来。 世间她最没法学会的事,大概就是唱歌了,白费了她一口好嗓音。 这点从上上辈子起就没变过。 两人游到晚霞落了才上岸,云露还犹自流连道,“若皇上不在,躺在小舟上更是自在。” 皇帝气乐了,险些松了劲儿让她跌回舟上去,“小鱼儿离了水就该老实些,不然就难说是躺在小舟上,还是砧板上了。” 见她乖乖噤声了声,皇帝油然而生一股制服了小精怪的满足感。 “皇上……” 娇脆黯然地女声传来,两人一同望去,只见那边柳树下站着的赫然是花美人,她拂开柳叶,许是才跳过舞形容有些狼狈,嫣红的蔻丹衬着黯然地眸子,像是失了魂,有些怔怔地难受。 云露勾了勾嘴角,对方这是找不到原因,又按捺不住,胡乱出招了。 “既然寄灵找皇上有事,那臣妾就先走了。” 场面滞了片刻,她施施然出声打破。 皇帝收回目光,捉住她的手,挑眉像在说“朕让你走了吗?” 她勾勾指头,让皇帝倾耳过来,附过去小声道:“我回去做荷花鲈鱼,皇上记得晚上过来吃。” 皇帝笑了。 她便冲花寄灵一笑,折腰翩然离去,那背影有说不出的嘲笑讽刺,让花寄灵放在裙侧的手倏地握紧。 花寄灵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局势翻转,但二人今次一照面,就算正式撕破了脸。 ****** 翌日请安之时,云露总觉得有不少人的目光在她和花寄灵之间徘徊。 “咦,这两个桂圆连在一起倒是少见。” 锦昭容捡起碟中的连枝桂圆,扬眉笑道。 一旁的钱丽仪,也着手剥了一颗,边凑趣,“皇后娘娘这儿可不缺稀罕物。 不过连不连枝,到底都要掰开吃的。” 锦昭容往云露这边扫了一眼,勾唇一笑,“说得也是。” 她手往后递,交给南枝替她剥开。 南枝也不费力,随手一扯就将两个桂圆分了开来,而后素手剥壳。 “昨儿花美人又为百姓祈雨,必是劳累了罢。” 钱丽仪关怀了她一句,复嗔道,“偏生皇上也不去好生安慰一番。 妙小仪也是,你与花美人是好姐妹,纵然皇上没想到,你总该推皇上去瞧瞧的。” 云露吹开茶雾一笑,这话着实让人愤慨,难道还要后妃做皮条客不成? 且才刚她和锦昭容讽刺了一通,转眼又说什么好姐妹,不过是见她们俩没反应,继续堵心来了。 花美人唇带甜笑,声音却平平:“钱姐姐多虑了,臣妾为国家为百姓祈雨乃是福分,缘何要皇上安慰? 就是身子累些也是应当。” 钱丽仪没想到妙小仪不回话,竟是花美人来顶她。 她狐疑地又看了看两人,真是闹翻了? 莫不是做戏给她们看的吧? 两人闹翻最满意的当属皇后,她和乌茜目光一对,见乌茜点了点头,便笑道:“花美人是为百姓着想,妙小仪则侍奉皇上,以悦圣心,皆是好事,正是姐妹和乐的表现。” 她开口赐了赏,不免让别的妃嫔同情又嘲讽地看着花美人。 劳心劳力还讨不着好儿,让自家好姐妹夺了去,真是可怜。 不过她也不是个好的,不止抢宠抢到好友身上不说,这次一连几天引得皇上注意的表现早已惹了好些妃嫔不满,此刻她反受其害,让她们很是解气。 这个妙小仪也是厉害角色,当断就断,没一点子伤心的表现。 云露起身谢了恩,笑容盈盈,面不改色。 出宫门的时候,钱丽仪坐上肩舆,看见淑妃的视线,便悄然给汪婕妤递了一个眼色。 汪婕妤看着走来的云露,不屑地撇嘴道:“走路还真有一点子猫妖精怪的模样,怪不得哄得皇上封了‘妙’字,也不过是个‘宠’妃。” “宠”之一字,她尾音拖长,引人遐想。 她声音不小,让没走的妃嫔尽数看了过来。 不由打量起这位能和锦昭容一争长短的新晋宠妃来,原先她们觉得这封号是夸赞的意思,此刻一细想,皇上早年可不是养过一只叫妙妙的猫? 这会儿再看,妙小仪的仪态举止,还真说不出有那么股味道,尤其是步行时,与旁人的姿态不同,原先也有好些人心痒想学。 若皇上真是因为怀念一只宠物而喜欢她…… 妃嫔们眉眼勾了戏谑的意味,那可真有够让人瞧不起的。 脾气 脾气 绣面儿上,俏绿为叶,深绿中赭合穿一针为茎,瓣分二三色,蕊是浅黄,蒂为枣红。 一朵睡莲浅绽,栩栩如生。 “娘娘的手还是这样巧。” 嘉木搁下茶水翘头来看,忍不住夸赞一句。 她身上有股子机灵劲儿,不像嘉兰那样谨慎小心,待主子既恭敬,也讨好。 淑妃用针穿了结收尾,从笸箩里取来剪子尖往上翘的银剪,将没用的线剪断,笑里有一种别样的意味,“不过是这一件本事,若再学不好,如何在后宫里受宠。” “是呢,皇上身上挂得香囊荷包,穿得鞋袜,有小一半儿都是娘娘做的。 一旦见了,常常就能想起来。 要奴婢说,凭她跳舞唱曲,抚琴作诗,还是先守好女儿家的本分,做好女红针黹才是正经。” 嘉木见主子只是笑听,不搭话,脸蓦地一红,低了声道:“说起来,娘娘既是要用沈才人,当让她自己表现才是,又为什么要予她方便?” 话转得虽快,淑妃也不追究,顺着她说。 “本宫这回虽是想考一考她,但她肯投靠本宫,也不想太过为难。” 她抚着绣面凸出的纹路,微笑道,“妙小仪正值受宠,若不出来点事儿,她宫里的人自然一心向着她。 沈才人又不肯动用她姐姐的人手,她初来乍到,本宫少不得要为她宽宽道儿了。” 她本来想挑花美人,对方和沈才人交好,更能考验忠心与否,可对方眼下有失宠的势头,就没了陷害的价值。 嘉木尤是不解,若要考她,何必帮她? 若想帮她,也不必费力考她。 但娘娘虽表面看着温柔,决定要做的事,她们绝没有置喙的余地。 “妙小仪是该有一通忙活了。 因为一只小猫儿得宠,往后谁见了都得觉得她不过是个玩物,哪里看得起她?” 嘉木见娘娘点头,愈加欣喜得分析道,“世间做事挣的就是面子,低位时还好说,升得高位,人若都把她当玩物,怎么肯信服她? 就是现在,底下人也多少有些心浮,恐怕跟着她不过烟花一刹,璀璀璨璨地放完就没了。 有些人求出头无妨,有些人想要安稳,就未必把心向着她了。” 淑妃笑看她一眼,“你倒比嘉兰明白。 不过话却说得过了,人心不过是浮这片刻,只要皇上保她,没过两天她们知道皇上的态度,也就不敢多嘴多舌了。” “娘娘要的,也恰是这两天。” 嘉木顽笑一眨眼,巧嘴儿说道。 她方才刻意往夸张了说,其实就是在讨她主子的好儿。 她是宫女,最知道底下人的心思,后宫里的人虽都是惊弓鸟,不过是一时惶恐,胡思乱想罢了,只要过段时日自然就安稳了。 还望沈才人能掐对了时间,挑对了人,莫辜负主子的希望才是。 ****** 曲怀仁这几日给皇帝荐了几个唱曲、抚琴的能手,皇上对玩乐的事多少有个三分钟热度,合着他们改改曲儿,作作词,架势倒摆得十足。 那几个乐工也不敢小觑,推敲来去,发现当今所谱的曲子无一不合乐理之处,只须配器,极为省事。 也不免感叹天分如此。 曲怀仁原就不怎么将上回敲打之事放在心上,依他来看,皇上那是玩性起了误打误撞,哪有暗地查探的心思? 如今再看皇上依旧把兴致放在这些上面,可不是再好不过了。 这心自然就松了下来。 这日,皇帝依旧听曲,那乐工之一的罗盛领命,拨弦唱了一首江南小调,他声音清醇浑厚,原先唱祭祀曲子时肃穆低沉,这会儿转了悠悠的腔调,依旧不吃力。 皇帝听着听着,先是想起了淑妃,她也是咬着一口江南腔,听说是小时候在那边长大的。 因此人也温柔似江南水。 过了会儿,他又忽而想起那日唱曲走调的小妃嫔,这不想就罢了,一想起来,不由在绵绵春水般地调子里开怀大乐。 害得罗盛拨错了好几个音,人也战战兢兢起来。 一曲唱完,他连忙跪倒:“请皇上恕罪。” “无妨。” 皇帝豁达地挥挥手,“是朕扰了你的心境。” “不敢。” 不过这么一来,皇帝倒没了听曲的兴致,叫退了乐工,问李明胜:“朕是不是好几日没踏足后宫了?” 李明胜刚答了是,福禄就笑凑上来,“近来后宫出了件趣事儿。” “哦?” 福禄见圣上有兴致,一口气把众人轻看妙小仪是“宠”妃的事给说了,不带停顿,末了见皇上眉头皱了皱,才将笑一收,不敢再逗皇上乐。 往日瞧皇上对妃嫔娘娘们的样儿,多是想起来了或温柔体贴,或找找乐子,真要出什么事儿,淡漠得很。 看来对妙小仪还真有几分上心? 说不得还是沾了那只猫儿的光,多维护几分罢了。 他来得迟,皇上和那只猫儿相处的光景,还真没见过。 “往后这样的事早说。” 皇帝轻飘飘看了他们俩一眼,手指叩了叩书案,须臾道,“朕去看看。” 两人忙声应喏。 以前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皇上的性子不定,今儿是这出,改日真要再有,说不得又不放在心上了。 唉,难伺候啊,难呐! 才是下午未时,天光敞亮,皇帝走进云岫阁,却见宫人一片愁眉苦脸地模样,走动来去,小声说话。 还有个送水进去的宫女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和他们摇摇头。 一干人才想再围着她议论几句,忙不迭见了圣上,立刻噤声磕头,因收到李公公的手势,不敢出声。 皇帝走近几步,侧耳过去,只听里间儿间断传出碎瓷声,清脆、响亮、恼人,只听良辰慌慌张张地劝:“主子,这是皇上才送得,砸不得……” 女子犹豫了会儿,没动静,然后是东西被安然放会桌上的声音。 宫女才松了口气,却突然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无奈地哭腔传出:“主子,那是淑妃娘娘送的青花灯笼瓶……” “哼。” 女子恼怒里含着天不怕地不怕地劲头。 皇帝“哧”地一笑。 抬脚进去,豁,一个杯子兜头砸过来。 幸好他素日功夫没白练,一闪之下就躲了过去,那惊险地情景,把跟在身侧的李明胜看得咂舌。 后宫堪比练武场啊! 不等皇帝发怒,就见一团儿白生生地小东西扎进自己怀里,揪着龙袍上绣得龙爪子,黑浓浓地睫毛滚了泪,一颤一颤,好不可怜。 “陛下——” 因是带了哭腔,嗓音里就像含了糯米糕子,软软腻腻地,延熙帝那颗心就融了。 主要还是她爪子抓爪子的模样,太好笑,也太可爱。 便容她这一回娇脾气。 “见到朕你还敢砸?” 他佯怒里含一点儿真怒。 “呜呜呜,臣妾哪儿知道是陛下,臣妾这两日天天被人笑话,笑得不敢出门,陛下又不管……刚刚就是有人在笑……臣妾听到了……呜呜呜,又笑我……”她瓮声瓮气地说了两句,把脸一仰。 好么,那晶莹剔透的泪珠滚下来,比白玉还净透的脸蛋儿不一会儿就狼狈起来。 哭也没个后妃的哭样。 可她啜着泣,眼眶红红,娇嫩地像一朵儿被雨打湿的晕粉地茉莉,清新,甜美,像个娇宝贝,小女儿,皇帝哪儿还舍得责怪? 话说起来,小妃嫔冲他撒过娇,卖过乖,但哪回不是矜持、端持、骄骄贵气的模样? 说白了,就是撒娇还带身段儿不肯放。 但这回,真是全身心的豁出去了,一门心思扑他怀里告黑状,不依不饶,委屈得要命。 皇帝又是新鲜,又是稀罕。 “乖,不哭。 朕给你做主。” 他揉着她乌软地青丝,安抚着她的脊背,等她哭声小了,渐转成偶尔抽噎几下,才不耐烦瞥李明胜一眼。 李明胜收到,一瞪良辰,良辰傻了一下,忙不迭地倒水递过来。 皇帝接过水,淡淡收回视线,转而轻声温柔地哄她喝了,又给她擦了眼泪,耐心的不得了。 这对比的态度! 李明胜身为常伴皇帝的老人,真是为自己捏一把辛酸泪。 且心想着,这主子果然非同寻常,要真养只猫儿,也就这娇脾气了吧? 屋子里静下来,他看皇上的架势是要两人说悄悄话,就悄悄出去让人迅速地将满地瓷片儿扫了,只留他二人在屋里。 皇帝按住怀里不安分扭动着好像要追出去的人,好笑道,“怎么,还没砸够?” “……嗯。” 她咬着唇,委委屈屈地说,“都是汪婕妤不好,才送过臣妾几匹布,没有可砸的东西……砸别人的东西出不了气……” “你倒是舍得,别人送了你,就都是你的东西了。 将自己的东西一通砸,没出够气还丢了钱,回过头又要心疼。” 她远山黛色的小细眉一皱,眼里汪汪地春水又漾起了波纹,一语惊醒,恍然大悟,更加难过,“都是汪婕妤不好!” 偏说来说去只有这句,小孩子气的很。 皇帝笑揉了揉她埋回来的小脑袋,轻快道:“你一向狡猾,难得见你吃亏,朕都想奖赏奖赏汪婕妤了。” 他说完就把李明胜叫进来,还真有给奖赏的样子。 皇帝胸膛上龙爪子的褶皱深了,她白嫩地小手揪紧,想了想,一把捂住皇帝的嘴,回头严肃道:“皇上饿了,晚上吃什么?” 瞧把她胆子大的,还做起假传圣旨的勾当了。 不过那小爪子香喷喷,软乎乎地,像包子似得拢在那儿,皇帝舔了口掌心,再咬,逗得她一僵,还真觉得有点饿了。 饿归饿,话还是要说清楚。 “去让汪婕妤挑五六件瓷器,花瓶茶器皆可,挑砸得响的,送到这边来。” 他扯开小手,放掌心里揉捏把玩着,沉吟道。 怎么说呢,李明胜到底素质一流,得了这种奇怪的命令一点没觉得奇怪,沉着冷静地领命,退了下去。 皇帝再低头,就见怀里的人云收雨霁,眉开眼笑,如弓的唇角翘起,双眸弯弯,像散开雾的山岚,春光明媚的不似人间。 他心里一动,低头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又落在粉嫩水灵地眼角。 只听她呢哝软语,欢喜地偎着他,夸赞他,“真好,陛下最好……” 她素日声音清澈的如溪水一般,涓涓潺潺,今天却像化开的糖,让他起了心思,尝一尝别样的滋味。 但到底天色还亮,他只好将她往怀里又搂了楼,按捺住冲动。 可怀里的人不知怎么有些魔怔,不老实地扭着身,蹭来蹭去。 须臾,微张开嫣红的小嘴儿,轻轻地吸气。 眉儿蹙着,一会儿折袖子,一会儿又想开领口,耳尖晕开明透地粉色,渐渐染了红,有细细地汗珠蒸出来。 很是撩人。 但也不太对劲。 升官 升官 宋太医到底是个小年轻,行事没有经验,直晃晃就问出了口。 若碰上性子不好的妃嫔,不斥他一顿,背地里下绊子就是好的了。 云露知道这事恐怕捂不住,对方计划到这一步,无非是要把这媚上的名号真正按在她头上。 前面才传出她因猫受宠的流言,将她的形象定位成了玩物,后脚就栽赃她在用媚/药引诱皇上。 这么一来,她即便受宠依旧,也永远别想登临高位。 她自然不能否认,就算不承认也会有别的太医再来诊脉,至于承认是自己干的,那是傻瓜才干的事。 她只是适当地表现出吃惊的模样,然后佯作思索,将昨日自己的不对劲之处一一道出。 宋太医再傻再天真,听后仍是眉头狠跳了一下,暗自叫遭,竟是淌进浑水里了。 云露见他做出告辞的举动,似乎要将情况上报给皇后,先行叫住了他。 “妙小仪还有何吩咐?” 宋太医笑容有些勉强。 “不过是想问一下宋太医,这药到底是什么药?” 云露把几个引自己怀疑的症状和他说了,没半点不好意思。 宋太医虽然觉得尴尬,但还是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想封口就好。 就算拿到了钱财,以后再查出来,自己定然要受到波及。 但这妙小仪不知是真不知假不知,如果是她自己用的,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药? 他犹豫了下,低声道:“……按药性来看,应当是五石散。” 五石散又叫寒食散,吃后容易性情亢奋,浑身燥热。 要用寒食、喝温酒,脱衣裸袒,运动出汗等方式来发散药力。 这药能作媚药使用,却没有明令禁止。 因为还有治疗的作用,所以太医局里是有的。 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只是这回猝不及防中了招,不能自己布局,这个想法不一定能得到实现。 皇后很快就从宋太医那里了解到了这件事,颇为犹豫不决。 若此事放在别人身上,直接罚了了事,不必再做追究。 但一来,皇后私心里偏袒“自己人”,觉得妙小仪恩宠不少,没可能糊涂到做下这档子事儿;二来,直接判定,皇上如今正在兴头上,恐怕他那里也过不去。 再三权衡之下,她决定还是干脆交由皇帝做主。 “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彼时正在跟着罗盛学拨琴,正是那一首处处生春的江南小调儿,听了皇后的话,不禁玩味弯了弯唇,“朕看着她就有兴致,又何须药物助兴?” “……” 皇后稍稍失语,心情颇是微妙。 一方面她控制不住有些嫉妒,但另一方,她按捺下思绪又想,觉得这话说得有失体统,幸而是私底下,不然旁人又该怎么看轻妙小仪? 亏得她以为皇上有多宠爱她。 这样最好,有兴趣,没威胁,对,不过是个玩意儿…… “依皇上的意思,此事不该是妙小仪所为?” 皇帝懒洋洋拨了下弦,只听到“铮”地一声醇厚音色,他微笑:“朕就知道皇后一向聪明。 她自进宫后就没个歇停的时候,许多事都是冲着她去,污蔑嫁祸层出不穷,结果却都证明她是清白的。” “朕懒怠查,但朕知道她是清白无疑。” 皇后细想之下,含笑点头:“皇上且放心,臣妾定当查明何人才是祸首,借机陷害妙小仪。” 不管皇上是不是真的信她,但至少皇上想保她,不希望她被牵扯进这件事里。 换句话说,就算那药当真是妙小仪勾/引皇上给自己下的,皇上尽兴了,便不想追究她。 “娘娘当真要为妙小仪查清真凶?” 乌茜伺候着皇后走出北宸宫,轻声询问。 皇后笑笑:“自然,妙小仪不会做下这样的糊涂事,本宫自要为她洗冤。” 横竖她指定的那个,就是真凶。 皇后回宫之后就漫不经心地派了人去查。 云岫阁当然要先搜查一番,确认了药只在那杯水里,没有搜到实证,就将人撤了回来。 良辰很是着急担心,好端端地,突然就说主子可能给自己下了药,上头又让内侍公公好一通搜查。 幸而没搜到东西,不然难说主子是个什么下场。 后宫里但凡涉及到药物的,罪都轻不了。 “主子可有主意?” 良辰见主子斜躺在绿荫下吃冰,悠悠然然地样子,以为她有了主意,便上去问。 云露搅了碎冰淋在西瓜上,兜来一块儿吃了,惬意道,“越急路越窄,有时候心宽了反倒能找到出路。 嗯,你容我想想……” “主子!” 良辰跺脚,莫名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而且这样的时候,怎么宽心得起来! 她是因为着急,所以情绪过重,如果放在平时,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恼自家主子。 到底还是忠心的缘故。 “在说什么?” 一道声音忽而插/进来,良辰回头一看,连忙下跪请安,欣喜之余不免想到,主子求求皇上,皇上若不追究,说不得就能囫囵过去了。 她岂能知道,后宫里一旦出了类似下媚/药这样的事,就容不得囫囵过去。 查是必须的,只是查到谁头上,就由不得人了。 云露见着皇帝,轻悄悄地将冰藏好了,才扬了笑脸儿迎他:“皇上来得好早,热不热? 臣妾给您打扇凉一两,唔,良辰,去把养胃汤端过来,放到这会儿,温度正好。” 她这一连串地冒出来倒是殷勤得很,皇帝扬了扬眉,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落到躺椅背后,露出那一小截的茶几脚上。 那笑顿时成了似笑非笑。 扇子才扇了几下,又被她拿来掩嘴,咕哝了几句,又娇娇蛮蛮地斜他一眼,反正是不肯把椅子拿出来。 “朕不过抢了你一回茶……” “是凉水。” 她立刻纠正,义正言辞地道,“皇上胃寒,不可再吃冰了,还是喝热汤好。” “哼。” 皇帝不买账,顾自迈步往躺椅背后走过去,但那步子走得慢,正让她拦在身前,扯住他,没法子软了眉眼儿,笑弯弯地哄他:“皇上若是不喜欢药汤,臣妾让人熬金瓜汤来? 搁了红枣儿,香喷喷的呢。” 皇帝沉吟片刻,道:“那你不可吃冰来馋朕。” 云露鼓嘴。 ……到底谁是小孩子脾气来着? 午晌阳光还烈,云露自己想吹吹风才到外边儿庭院里靠着,这会子圣驾到,自然是入了里边。 她受宠,冰块份例足,因皇帝常来,少不得还要多添上一点儿。 角落搁了冰鉴,宫女打着大些的扇子,室内风过,就像冰块沁了皮肤一样凉快。 她坐着陪皇帝用了汤,正想着怎么和他提那件事,却听他先说起来。 “朕听说皇后查问过云岫阁的宫人,他们分工职责不明,乱糟糟地让人没有查的头绪。 有这回事?” “嗯……”她眉头一皱,露出几分苦恼地模样。 皇帝替她抚开来,口里却淡然道:“依你的聪明才智,不该有这样的现象发生。” 她别开脸儿,有些气闷,“皇上哪里知道我们的不容易。” “你不和朕说,朕怎么会知道。” 皇帝手落了空也不恼,收了回来,好整以暇地问,“来说说,你怎么不容易了? 朕听了,也好乐上一乐。” 她又气又笑,想起那回说汪婕妤时候的情景,立刻知道他又在逗她。 就偏要板正着小脸儿,严肃地回答:“我们家世不好,后宫里的奴才多是狗眼看人低之辈,不说皇上看不看重,但凡自己露了一丁点儿短处,他们都不肯再一心伺候了。” 这话响在大厅里,旁边伺候的人当即唰唰跪了一地。 主子出了事,必定先要问责奴才,这回自家主子生气说出这样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但“不忠心”的罪名一搁在自己身上,当真让他们坐立难安,汗都下来了。 “不若朕再给你换一遍”皇帝一笑,随口说道。 “换来换去,横竖臣妾也不是明主,没有家里人撑腰,不被他们看在眼里。” 她懒懒地说了这句,又甜话儿道,“臣妾知道皇上疼我,不过这么折腾着,也没意思。” 他掐掐她水嫩嫩地粉颊,笑了,“朕不能给你撑腰?” 这句可不好答。 索性他说完之后也没要她回话,随手招来李明胜,问:“她父亲什么官职?” “妙主子的父亲正在工部当值,任正六品主事。” “嗯……提了做正五品郎中吧,再往上走就是三品大员,一口气提上来太快,等下回再说。” 他几句话说下来,便议定了。 那说法,像是再连跳几级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也是因为工部是个冷门的地方,按着他喜好升降个把人倒是没什么。 云露并不下跪,反正不是正式宣旨,便投了皇帝的喜欢,仰起白净的脸儿,闪着明媚地大眼,崇拜仰慕般地道谢:“臣妾代父亲谢皇上恩典。” 其实原本没有这么乱,但是她想趁机得点好处,就将刻意这些人的安排搅乱了。 皇帝拧了拧她鼻子,笑觑她一眼,仿佛她打得什么算盘都无所遁形。 但这并不阻碍云露的好心情。 她这样做来虽然流有些许刻意,但皇帝知道她所说的境况确是实情,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自当乐意。 她虽然一直知道家世背景的重要,但因为自强自立习惯了,内心深处还是没太把它当一回事。 在现代的时候,她还没到真正进家族公司的年龄,即便有所历练也是公司基层,基层员工知道她身份,谁人不捧着? 因此不曾深刻地体会过“背后无人”的滋味儿。 这次的事,反而很好的给她敲响了警钟。 好在于记忆来看,她这位父亲虽然重男轻女,但是做起实事来还是不差的,因为人不够圆滑,才一直只能当个小官儿。 她往后仍然可以在皇帝身边吹吹枕头风,帮他一把,等皇帝知道他有实干,自当会取用。 自己家世好了,她行事也便宜些。 她心里议定,就听皇帝又开口道。 “朕前面也不是开玩笑,内侍里头小福子倒还不错,但是你的大宫女恐怕压不住人。” 皇帝直白的点出来,但与她对视时眼睛里却含有几分关怀之意。 “你要是觉得好,朕给你拨个人用。” 换宫 换宫 皇帝特意单独拨来的人,那必定是要当大宫女的。 云露几番思量,知道这事拒了肯定是她不知好歹,且皇帝刚又给了她一个甜头吃。 但是他举动突然,里头究竟有怎样的深意? 要说他当真在关怀自己…… 那真是天大的玩笑。 如果是朝局稳定的年代,又或者是摊上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那落在这个当口的关怀是真心的。 但时局混乱,皇帝有心智有抱负,一心蛰伏,可以说几乎每件事背后多少都有深意。 但是那些事多不关乎她,费心猜到了也没意思,她又不需要当百科全书。 所以只当自己全都不知道,存了些不被人陷害的小聪明而已。 想到这儿,她思绪豁然开朗。 皇帝必定不会费心费力的来对付她,最多是把她当棋子用一用,她既然有好处拿,就无须计较太多。 “良辰老实本分,向来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皇上赏下来的人定然不差,让她替臣妾掌掌眼,代为管教宫人一番也好。” 且皇帝的人总不会忠于其她妃嫔,不管皇帝打得什么主意,她只管人尽其用就是了。 皇帝满意,“过会儿就差人把她给你带过来,那名儿叫什么……你知道的,朕给你指过,画画的才艺极好。” 后头是冲着李明胜说。 “叫和乐。” 李明胜接嘴。 “和乐?” “怎么,你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是不是重名,只是记得原先是丹青馆的宫女,给臣妾化过妆容的。” “那就是她了,你们见过面正好,往后你用起来也方便。” 云露听到这答案,暗自记在心里。 表面上皇帝好像记不住那个宫女的名字,应该是随意提了她,但他却能记住这个宫女曾经在哪里当过差,可见不寻常。 一个宫人能被帝王记住,不是官职高,就是有大用。 心里怎么想只管藏着,面上她只笑应下来,又转而重新提起五石散的事。 皇帝这会儿不知想着什么,人有些心不在焉,“有想法就说。” “臣妾只是想着,这里既然查不着了,倒不如从药的来源入手? 这药虽然……”她脸微红了一下,接着道,“但听说可以治疗伤寒,想来太医院里是有存的。 若然不是从外头带进来,只须瞧瞧,哪一宫的妃嫔近些时日讨过这药即可。” 皇帝压下原先的思绪,按她的话琢磨了一会儿,笑道:“说得不错,就依你的主意查。” 他见云露欢喜得意了,就又来掐她脸上的嘟嘟肉,到底没全长开,脸蛋儿虽小,捏起来却很有质感。 “大本事没有,小聪明不断。” “大本事,由皇上施展着就好啦。” 她璀璨一笑。 这句话正正说到了皇帝心坎上,就算前面被她三言两语说得提了她父亲的官职,也觉得她既然在后宫里孤独无支,自己护着些也不值得追究了。 ****** “皇上这主意……”方淮临时被叫到御前,只当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却谁知何止修改,整个计划几乎要颠个个儿。 皇帝虽然已经将计划诉诸于口,但脑子里仍在继续琢磨不妥当的地方。 见他郑重迟疑,便道,“朕知道这么一来,比原先的计划更难施行。 但若能成,后续就容易了。” “按原计划,趁着曲公公松懈不防备,着他身死便罢,这回却要留着他的命。 即便事成,臣仍是担心他反咬一口,后患无穷啊。” 皇帝笑:“朕就是要让他慌,不管他还有没有力气反咬,这一口,都得让他咬上去。” 对明白里头门道的人来说,这话说得相当直白。 方淮立刻明白,前面的事是前奏,唱得响亮,唱得热闹,把对方唱怕了,出昏招,才好唱到正曲儿,真真正正地定他的罪。 方淮虽也认同这办法,到底苦笑:“皇上主意倒好,就是难为了臣,如何施展起来。” 李明胜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眼下听到这里,知道事情议近尾声,对方不过吐吐苦水罢了。 不由安慰笑道:“大人且想着,此事过后他自会被千万人唾弃,他选中提拔上来的人也会受连累之罪。 那时候,才是大人真正施展拳脚的机会。” 这话说在了点子上,如果按原议,曲怀仁死了那也是意外身亡,他为国“奉献”了十几年,必然还要表彰追封,风光大葬,那底下的小鬼受他余荫,也就难缠了。 如果他死得不光彩,树倒猢狲散,也就是圣上所说的,后续处理起来容易。 皇帝笑觑他,淡然道:“朕等着,把你头上的‘副’字去掉。 ” 方淮心里“噗通”一跳,嘿笑了下,随即抱拳,朗声领命。 自己隐瞒真性情,伪装多年,除了为国家铲除奸佞之人,又何尝没有为自己筹谋打算的意思。 不过皇上宽和,对他们这些属臣的小心思,向来能容。 为国之君,除了才干非凡,洞悉人心。 能有容乃大,不于琐事上斤斤计较,才是让他敬佩爱戴,继而效忠的理由。 等方淮告退,外边就有人禀报,说淑妃娘娘在外等候。 “淑妃? 她来做什么。” 李明胜成日家跟着皇帝,有些事他该心知肚明则明,却总不是件件都该明白。 此时想了一遭儿没想出个究竟,便道:“奴才也不知道。” 按理儿,后宫里近来发生的事,都和淑妃没有大干系才是。 皇帝沉思着挥挥手,着人请她进来。 淑妃风姿秀美,姿态温婉,却不过分柔弱,行事自有章法。 这于世人来说,就是当家主母的料子。 再加上她分位仅次于皇后,此时与皇帝议起后妃事来,毫不违和。 “妙小仪的事不算小事,臣妾曾请过皇后娘娘示下,为她分担一二。 娘娘也允准了。” 她含笑请了安,开门见山地点出正题,“按皇上的意思,臣妾在太医院的支用明细上查出,只有永宁宫的沈芬仪,曾在一月前因宫女患伤害症,讨过五石散。” 皇帝笑容微顿,意味深长地挑起眉。 沈芬仪? 淑妃此时已转成正经严肃的模样,语气说法很让人信服,“一宫主位却为区区一个宫女讨药,更何况那宫女并非她日夕相对的大宫女,并无多少情分。 伤寒症又并非只有五石散一味药可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臣妾以为此事是沈芬仪所为。” “爱妃说来头头是道,但若是沈芬仪心善,照拂于宫人,朕又岂能冤枉了她?” “世间虽有巧事,但沈芬仪为宫女讨药后,妙小仪便出了事。 太医不为宫女诊治自无脉案,既无脉案,便无人知她是否用下那药,是否好转。 如何不可疑?” 皇帝听出了几分淑妃话里的意思。 如果他想保妙小仪,那沈芬仪这边可以做作文章,当然,也许真凶就是她。 如果舍不得沈芬仪,那这药指不定就是妙小仪自己给自己下的。 且查明来源的建议还是她给提的,换了另一种说法,就是她明知沈芬仪曾为宫女求药,才栽赃嫁祸于她。 淑妃见皇帝沉吟,缓缓笑道:“臣妾还有一事不曾禀明。” “哦?” “沈芬仪为她求药的那个宫女,半月前因伤寒症加重,已殁。” 她层层铺垫,不过让皇上尽情思索,提出疑问。 如今最后一锤落下,皇上便觉是自己思虑而得的结果,结果便如板上钉钉,再无反转的可能。 明明讨了药去,人却死了。 那药,到底用到了哪里? 这等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直把皇后气了个倒仰。 箫氏这个贱/人,居然拿着她给的权利,越过她找上了皇上,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她的人! 自己是因为这几次和她联手对付怜妃才信任她,没想到她转眼就把这信任丢到地上,就差没踩上几脚了! 还有妙小仪,自己想保她,她却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到底安得什么心! 昨儿皇上的话她还不当回事,如今想来却膈应得很。 独独是看着她有兴致不成? 皇后指尖掐紧掌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深受圣宠的女人起了忌惮心思。 可别再养出一个淑妃来。 “娘娘莫气。” 茯苓一边儿帮皇后顺着气,一边儿无奈犹豫,不敢把这事的结果告诉皇后。 但这会儿不说,过了两三刻,恐怕还要再气一回。 “皇上还说了,沈芬仪做出这样的事不堪一宫主位,正好前些时日他答应了钱丽仪掌管一宫之事,娘娘彼时又说不得动工。 今次就将二人宫殿对调,让钱丽仪搬至永宁宫,沈芬仪住去绮春阁便罢,其余的,念在她是初犯,也就不罚她了。” 皇帝说得轻巧,这么一来,丢了掌宫权利不说,换宫之事从来没有过,如今开了这先例,那些看好戏的妃嫔真是笑都要笑死了。 沈芬仪日久天长树立起的威信,顷刻就能崩塌。 “但皇上不曾宣读旨意,可见是有过问娘娘,与娘娘商量的意思。” 茯苓给皇后递去一盏茶,忖度着开口,让皇后稍微顺顺心。 话虽如此,已经到了这个份上。 皇后就是再“调查”出什么证据,也都抵不过针对沈芬仪的这一份死无对证。 至于处罚结果,她前不久还为保沈芬仪让怜妃得意了一阵儿,也不过看在她最忠心自己的份上。 又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的事买账? “和皇上说,此事就这样罢。”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冷笑,“淑妃,当真会为自己人打算。 经此一事,钱丽仪恐怕就真真正正效忠于她了。” 茯苓低头。 其实她也觉得,比起御人的手段,淑妃娘娘要更胜娘娘一筹。 主子从来只施小恩小惠,不肯花大力气。 诸如那回妙小仪出事,娘娘说丢就丢了,如果那时肯雪中送炭,妙小仪起复后,如何不感恩戴德,忠心以对? 但娘娘的性格,说难听了,有些刚愎自用…… 她是不敢劝,也劝不动的。 ****** 沈香萝煮茶品茗,一边听宫女蒹葭兴致勃勃地说端阳节的事。 “皇上那边儿放出了风声来,说到时候除了赛龙舟,主子娘娘之间也有可玩的。 奴婢听人说,彩头与晋位有关呢。” 蒹葭才欢欢喜喜地劝着主子多多表现,就见祁祁走进来,附到主子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主子那表情登时凝重起来。 “什么事我听不得?” 蒹葭冲祁祁嘟嘴。 祁祁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看主子神情有些怔忡,便拉了她到一边,把沈芬仪的事说了。 蒹葭捂嘴:“沈娘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因为她一贯是跳脱的性子,素日给主子解闷还好,正事祁祁也不敢都与她说。 其实她心里知道,这次的事并非沈芬仪所为,而是主子向淑妃娘娘投诚后,对方交代下来的考验。 主子行事一丝不苟,这件事做得很是谨慎,不留把柄。 但谁知…… 原先她们以为是淑妃忌惮妙小仪得宠,这般想来,淑妃竟是在为自己人谋划的同时,断了主子的后路。 自己一手实行的计划,最终却让姐姐吞了苦果。 主子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亲姐? 淑妃,当真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婉可亲。 然而无论她们有多怒火冲天,懊丧纳闷,后宫里都从来不缺幸灾乐祸的人。 那些妃嫔先是看了妙小仪一通好戏,还没嘲笑过瘾,就被对方仗着皇上的恩宠,赤/裸/裸地嘲笑“连只猫儿也比不过,也好意思笑别人”,让她们好生挂不住脸面。 紧跟着,汪婕妤收到了皇上送的一只木质小狗儿,一看就是精雕细琢的把玩之物。 汪婕妤早先因得知皇帝特意让自己送去云岫阁的瓷器物件,都被妙小仪轻轻巧巧地砸了,心里气闷。 如今得了这个,自然高兴非常,只当是皇上哄她开心来了。 结果传旨的福禄道:“皇上本欲给汪婕妤加封号,但想来‘汪’之一字音形生动,最适合婕妤主子不过,就不另挑封号,只作汪婕妤即可。” 不少妃嫔听了一揣摩那意思,险些笑岔了气。 才骂了别人是宠物猫,转眼就发现自己竟是只汪汪叫的狗儿,谁还比谁尊贵些? 这之后,再没人敢再招惹妙小仪,拿她的封号作笑料。 也因此沈芬仪的事一出,大家转移了目标,嘲笑这位昔日的一宫主位去了。 就这么着,日子过到了端阳节的来临。 粽子 粽子 端阳节要移驾西苑观看赛龙舟的盛事,因而后宫各位主子娘娘皆一大早就穿戴打扮了起来。 云岫阁原先虽有云露震慑,但因为良辰行事过于温善怯懦,宫人多有散漫。 如今皇帝荐来一个和乐,瞧着闷声不响,上妆的本事却极好,调停各人各事各处都很有些手段,为人又沉稳内敛,不知让云露省了多少心。 因此今日虽忙,倒没有人仰马翻,让人看了笑话。 “节庆里各宫主子想必都会打扮的极为华丽繁盛,主子若想出挑儿,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去繁就简,干净素洁些好。” 云露从铜镜里看到后面出声的和乐,对方话语平平,微垂着额,看上去恭恭敬敬。 不过是提醒建议于她,并没有怂恿干预的意思,很懂得分寸。 她从妆奁里取出一支玉蝴蝶纹步摇,触须翅尾累金丝而成,栩栩生动。 只看工艺,已是不凡。 “我虽没有坐到高位,如今却也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妃嫔。 华丽也好,简单也罢,又何须斤斤计较,处处打算? 殚尽竭虑,也不见得人就喜欢。” “不如该考虑时考虑周全,不紧要时,图个自己喜欢就罢了。” 她将步摇递予良辰,抿嘴一笑道。 和乐先行应是,而后自己在内心细思三番。 这位主子为人豁达,不事事上心尽力,却掐准了要紧之处。 在后宫,确实这才是长久之道。 难为她年纪不大,却能看得比自己还明白。 且她不顾忌自己是皇上派来的人,肯说出这样的话,最是难得…… 良辰倒是看不惯和乐,只是因为主子待她客气,自己才忍下满腹的话不曾言说。 她瞥她一眼,咬了下唇,仍是仔仔细细地为主子梳髻簪钗。 西苑渠流连环,池湖假山组群,景色优美,风光宜人。 云露一路悠然而行,流连两道风景,却忽而在半道上碰见久不见面的谢嫔。 对方自落水后好生休养了一段时日,如今见到她,倒是不变原先的腔调,只是更添了一抹无言地谨慎。 “还未当面恭喜过谢嫔晋位呢。” 她行礼后浅挑了眼儿,笑看对方。 这话用慢悠悠的语调说出来,显得不尊重。 但她受宠,谢嫔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忍下心里头那口气,冲她点头示意。 云露不在意她开口,又笑问:“臣妾送给谢嫔的花,不知现在长得如何了?” 谢嫔喉咙里好像吞了梗子,噎得气上不来下不去。 她推了自己落水不说,事后还送来一枝没过两天就掉光了的菊花,讽刺的意味不用说,让自己又是难堪又是心惧。 实在不敢再招惹这个疯子了。 满后宫里,哪个妃嫔会明晃晃的把人推进水里,事后不止安然无恙还得蒙奖赏? 手段高不高另说,就凭这份果断,也让她这种挣扎求生的人心生惧意。 但她表面上是不能露怯的。 “可见妙小仪并不懂得种菊,花折了枝后没几天就落光了。” “臣妾自然不如您懂菊。” 云露笑后轻吟,“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百花中。” 她掩扇儿低了低眼,在沧海楼前停步,笑看谢嫔一眼,就先她走了进去,全不顾后面那人青了的脸色。 安从低声:“主子,妙小仪委实不顾尊卑规矩了些。” 谢嫔兀自气闷须臾,妥协般地叹道:“她要先行就让她先行,我虽依靠着锦昭容,却仍然只是谢清如。 在皇上面前,又如何比得上她‘尊贵’?” 安从虽为主子觉得不忿,但知道后宫就是如此,品级不过图个面子上好看,最要紧的还是得不得宠。 平白为点小事状告上去,吃亏的还是主子。 她垂首低眉,不再说话。 登上沧海楼,正堂是皇上与官员吃酒的地方,右边两间,一为命妇所用,另一间已聚了不少妃嫔。 六扇菱花隔扇大开,正对着湖面,此时已有十支龙舟停泊在岸边,舟上大鼓安设,人员齐备,蓄势待发。 云露绕去妃嫔在的隔间里,高位中皇后、淑妃、瑾妃已然到了,锦昭容、沈芬仪、钱丽仪亦然,看来又是怜妃要做那姗姗来迟的压轴之人。 她才到,就有一个小宫女捧着各色丝线绑缚的粽子呈上来,她好奇地露了笑,问:“这是什么?” “妙小仪果然不是咱们凡尘俗人,连个粽子也不识得了。” 锦昭容把玩着腰间新佩的香囊,轻笑着打趣儿道。 “昭容娘娘何苦来笑话臣妾,粽子谁人不认得。” 云露敛裙入了座,接话笑道,“只是臣妾认识的是它还是白净的时候,如今它涂了妆粉,披上华裳,还真认不得了。” 雅间里立时传出一阵儿笑声。 皇帝问起,底下人报给福禄,福禄便笑嘻嘻地把这一遭说给皇上听。 皇帝也忍不住乐。 “你看粽子腰里系的线,另一头皆穿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题,是皇上出的。 你且择一答出,才能吃这粽子。” 沈芬仪摇扇提点道。 她这一回出事却比上回要沉得住气,表面全无丧气,见云露看过来,仍是笑着。 让云露不禁佩服,后宫里的女人但凡跌倒过一次,下一次总会愈加难缠。 她手指点了一个红色线系的,宫女才要呈上来,却听那边汪婕妤道了一声“慢”。 汪婕妤的目光从窗外移回,瞥着她笑:“我原先正想选那一个,恰好妹妹来了,宫女就先让了妹妹选……” 她停住了嘴,那意思表现的很明显,识相的就把这个让给我。 其实她向来不喜欢吃粽子,所以到之后只图看龙舟的热闹,没搭理那个呈粽子的宫女。 也因此妙小仪一进门,宫女就先转方向去了对方那里。 如今她听了规矩,原是皇上赏下来的,自然要吃。 但争强好胜的性子一出,就偏要抢了妙小仪才选中的,出口这几日积的怨气。 这样才能吃得开心不是? “哦。” 云露点点头,收回视线取来那粽子,就此解下了纸条儿,沉吟起来。 她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换了谁不恼? 更何况汪婕妤又是一点就着的性子。 她当即高声恼怒地喊了句:“妙小仪这是要在大节庆里,与我相争?”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敢在节日喜庆的时候和分位高的妃嫔争东西,闹得大家不高兴? 云露奇怪地看她一眼:“汪婕妤方才与臣妾说明了这粽子会到臣妾手上的前因后果,臣妾也已知晓了,怎么又和‘争’字扯上了关系?” 那副懵懂不明的样子,放在皇帝眼里是可爱有趣,放在妃嫔眼里那就是——挑衅,找死,不知好歹,火上浇油! 更何况她里外里的意思,就是在说这东西可是汪婕妤你亲自送到我手上的哟,现在跑来和我争呀抢的,早干吗去了? 汪婕妤给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淑妃丢了个眼色给她,她心里也记着今日不能发作让场面难看,才犹自忍了。 淑妃顿了顿,含笑道:“到底汪婕妤的分位比妙小仪要高,且粽子又是她先选中的,妙小仪看在本宫的面子上,将这粽子让给她如何?” 云露放下粽子,也对着她笑:“娘娘的面子自然是值钱的。” 这话乍听来倒是好话,只是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好像在拿淑妃的面子称斤两去卖一样,让人有些被玷污地难堪。 “节日喜庆,争着抢着不好,让来让去也没意思。”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只接着笑吟吟道,“不如咱们借皇上的主意一用,臣妾也给汪婕妤出一题,若婕妤答对了,这粽子就当是您赢去的如何? 也不必臣妾让您,人家听来,好似臣妾才是您姐姐,要照顾小妹妹呢。” 汪婕妤虽然脸皮涨红了一下,但也点头同意了。 说什么让给自己,这样听起来,还真有对方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她要争粽子本就是为了让她难堪,不可能反将自己推入不利的处境。 “臣妾的题不敢与皇上的相比,最简单不过。” 云露视线转了一圈儿,看见角落里放的冰鉴,眨眼便问,“汪婕妤且答,如何在一瞬间,让手里的冰化作水呢?” 汪婕妤微愣。 让冰变成水? 就算是用火烤,也不可能是一瞬间的事啊。 其余妃嫔亦是面露难色,深觉妙小仪出题刁钻,且这题,当真有答案? 该不会是随便挑了件不可能的事,来诓汪婕妤的吧! 屋子里静了好一歇儿,钱丽仪眼睛一亮,悄然在桌下捏了捏汪婕妤的手,然后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又划掉一笔。 汪婕妤了然,见妙小仪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心下冷笑,扬了扬下巴,面有得色的道:“在手心写一个冰,再划去偏旁两点,可不就是水?” 众妃嫔也跟着恍然大悟,这解法甚是巧妙。 却听那妙小仪微笑道:“不对。” 不等众人皱眉,她便让和乐去取了一碗冰放在手里。 和乐拿着碗走回桌边,云露指了指:“这是冰。” 众人点头。 然后见她冲那宫女眨眨眼,宫女将碗放下,将一个盛了水的杯子拿在手里。 她手指纤细,动作极快,不过一个晃眼,手里的冰就变成了水。 “这题解法甚是简单,汪婕妤又何必寻那刁钻的答案来解?” 她弯了弯眉笑,模样很是清丽可人。 众人:…… 到底是谁刁钻古怪? “放下,拿起,动作快些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可惜有些人拿得起,却放不下,才解不出这最简单的题。” 她说完这句讽刺汪婕妤的话,慢慢地将和乐手里的杯子取下来,又仿佛漫不经心地将深深黑瞳转向淑妃。 只是下一个瞬间再看,她又是那笑眼弯弯的模样,快得让人看不清。 婕妤 婕妤 五石散一事,如果最后不是落到了沈芬仪头上,或许云露还不能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沈芬仪是谁? 她们俩可以说是同为皇后一派,就算对方因为自己受冷落而想要对方宠妃,怜妃够不上,还有一个锦昭容供她算计出气呢。 何以偏偏忤逆皇后行事,跑来找她麻烦? 孙朝思才成了前车之鉴,谁会傻到那份上。 再者,就凭沈芬仪那看似圆滑实则谨慎的性子,也绝对干不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如此一来,想要去猜幕后主谋是谁,就显得容易了。 此事最终获利的是钱丽仪,最开始挑事儿的又是汪婕妤,不必说,后面必是少不了淑妃大boss为自己人出谋划策。 其实,她倒是要感谢淑妃,又一次给了她宣示恩宠的机会。 仗势仗势,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在权利场上,却是一路绿灯的通行证。 每反击一回别人的阴谋,她这势就会涨上去几分,直到让人不敢小觑。 所以她如今可以对汪婕妤叫板,甚至不给淑妃面子,却没人觉得她不自量力。 狂,就要有狂的本钱。 前戏唱完,除了汪婕妤脸色不虞,其她人皆笑容满面,吃着粽子,喝着雄黄酒,时不时看汪婕妤一眼,找点乐子下菜。 云露解了系绳,展开纸条儿一瞧,上面写了两个字:幼妇。 她品位再三,不由一乐,好巧不巧,竟是让她得了这题。 另外一个小宫女见她思量,便走上来递了纸笔,候着她的答案,却被她叫去附耳小声说了一句。 那宫女微微骇然,猛地低下头来:“奴、奴婢不敢。” 这位主儿可真是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若有干系,一律我担待着,左右你只是个传话的,不妨事。” 云露好看的凤眼儿挑起,瞧也似醉的模样,惹得小宫女脸蛋儿微红。 想了想,自己若不传,叫妙小仪发作了也不好看。 且她敢说,可见是有倚仗的,自己也不用太小心翼翼了。 便点头应下,退去外厅。 福禄见小宫女走出来,便问:“又是哪位主子答了题?” 小宫女答:“是妙小仪。” “答了什么?” “这……”宫女轻咬了下唇,怯看他一眼,道,“小仪主子吩咐,让奴婢亲自与皇上说。” 福禄一早儿就觉得这位主子有烈火烹油的盛宠之势,因此早前卖过几个好儿,这会儿亦然。 想来皇上与这位主子之间总有些旁人及不上的小情小调,就尘杖一挥,让她自行说去了。 等他后脚跟过去,正听见皇上问:“小仪得了哪道题?” 小宫女如实说了。 皇帝一怔,懒懒叩了桌子三下,道了一声巧,再问:“她的答案呢?” 小宫女头低了低,声音不自觉轻细下来,倒叫福禄听不清楚。 却只见皇上听了手指微滞,紧跟着眼睛一亮,欣然之意溢于言表,笑叹了声什么“古灵精怪”“胆大包天”。 然后叮嘱了递话的小宫女不可泄露后,大手一挥,大大奖赏了她。 小宫女欣喜非常,连连谢恩回了雅间。 幼字为少,妇字为女,合在一起,正正是个“妙”字。 他写题的时候是恰好想到她才出的,却没想到正好让她挑到了这道题,倒是缘分巧妙。 但她一向不与常人相同,答题也古怪,不说答案,却说了一句寻常妃嫔不敢想也不敢说的话—— 皇上是我的另一半。 他本名为齐少衡,少之一字,确实是她那妙字的一半。 但这句话明晃晃地说出来,就着实大胆了些。 然而一旦想起她香软软的身子依在自己身边,咕咕哝哝地在他耳畔说这样半拢半明的暧昧话儿,再用水汪汪明澄澄的大眼看他,他就起不了怪罪的心思。 没过多久,一个小内侍被福禄支派进了雅间,他笑嘻嘻往汪婕妤那儿一呈,托盘里的东西仍是粽子,只是不比别的被放在一起,孤零零一只,看上去吧,好像又比别的要精巧美观些? “这是皇上特地派奴才送来的,单只赏给汪婕妤。” 汪婕妤有些莫名,又觉得挺高兴。 同时,更因着前几次的事有些警惕。 皇上会在她和妙小仪对阵之后为她撑腰? 若是在以前她自然是非常得意乐意的,但现在,她就没有那么肯定了…… 她看了妙小仪一眼,见她答对了皇上的题,正笑眯眯地剥开粽叶吃粽子,更觉得心里像吊了水桶一样七上八下的,展纸条的手都有些犹豫了。 委实不像她一贯风风火火的作风。 小内侍阻拦她道:“这题儿婕妤慢看,划龙舟的比赛快要开始了,皇上交代了,赛后再看不迟。” 汪婕妤疑惑地看他一眼,点头应下。 一直隔岸观火的皇后用帕子擦了擦手,见小内侍退到一边取来一个木筒,方含笑道:“往年赛龙舟不过是看个热闹,今次皇上却说,要依照寻常百姓家的玩法,让咱们也乐一乐。” “寻常百姓?” 怜妃摘下脚边花盆里的石榴花,笑着走进门来,“臣妾来迟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缓行一礼,袅袅婀娜。 皇后正在说话间,即便不满,也不能让她就此蹲着,便淡声喊了起,接着道:“是坊间才兴起的项目,商家造船派人赛龙舟,其余平民百姓、达官贵人皆可选定其中一只,压下银两,一赌输赢。” 自古以来,赌总是和女人沾不上边的,坊间赌市的热闹都是男人的,纵有一两个不羁的红尘女子,也是少数。 那些高门千金但凡听了,仿佛都污了她们的贵耳一般,鄙弃万分。 但经了圣上的口说出来,自然又不一般,众位妃嫔听后,只是有些新鲜,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惑,朝中大臣怎么不阻止皇上这般行事? 她们没疑惑多久,皇后很快给出了答案。 “皇上说了,钱银交易才算是赌。 此回若然哪位妹妹猜对了,便可酌情晋位,算作彩头。” 这下妃嫔们的眼神都转成了狂热,尤其是那些一年到头见不着圣颜的。 若借机让皇上多看一眼,更是好事! “皇上的意思是,咱们不必压钱?” 皇后看了开口的花美人一眼,笑道:“钱是不必,只须将诸位妹妹珍藏的奇珍宝玩,名家名作拿出来即可。 这些东西皇上也不收,只充入国库,或赐予大臣,或与别国品鉴交流,用在大处。” 云露听罢的第一个想法,皇上别不是嫌后宫掐得不够热闹,举办这一场“时尚炫富大赛”,让后妃互相红眼来了。 话又说回来,虽然近段时日有些小波折,但后宫整体还算平衡,皇上成了心去搅乱后宫,难不成是前朝要有大动作,想分散别人的注意力? 龙舟不过十只,皇上又规定了每只龙舟只有一人可选,等于是物品拍卖,价高者得。 若是大家都能任意选择,或许只会比别人压多一点,彰显一下。 但如今的情形显然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成王败寇了,妃嫔间言笑晏晏,眼神却比刀锋还利,嘴不留情,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私库。 这个时候不是拼爹,就是拼男人了。 家底丰的吹吹茶雾,安然品茗,圣宠多的也不时撩一撩秀发,以示毫无压力。 旁边记录官笔下唰唰唰的写着,双眼金光频闪。 鉴定官倒是经验老道,镇定自若,仅凭报出的物名,便能即刻想起实物,判定孰优孰劣。 “《文苑英华》一部,共一十二本。” 赌船从一到十,说到第五只龙舟时,云露才将将开口,红唇吐字,“宋版。” 鉴定官眼睛一亮。 《文苑英华》原稿多有遗失,现存的多是经后人补充,有失考究。 既是宋版,可见是原稿刊印,确实价值珍贵。 谢嫔自觉喜好读书,这部诗文总集自然听过,却没想到皇上将其赐给了妙小仪。 平日倒不多见她如何爱书。 她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拢紧。 汪婕妤这回倒不是存心和她争,只是也挑中了这只,便笑了一声,道:“我这儿有个玉螭虎耳万字杯,愿意赠予国库。” 鉴定官清咳一声,肃然道:“婕妤这虽是珍品,却仍比不过妙小仪的稀少珍贵……” 雅间内一阵儿轻笑。 汪婕妤平素又不爱书,哪里对比得出这个? 当即狠狠地甩了云露一个眼刀子。 之后无论汪婕妤报出什么,皆抵不上云露的奇珍异宝。 让人不禁笑话,她好歹也得宠过一段时日,竟连个初初受宠的新人也不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另一方面,也对妙小仪的手段肃然起敬,皇上果然是真心偏爱她。 一直到汪婕妤目露阴狠的光芒。 云露方放下捧着的茶盏,笑眸轻觑一眼淑妃,淑妃不知为何,见这她的举动眉眼就是一沉。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妙小仪眼里的意味很不一般,让人觉得不舒服。 从她一开始出题时就是如此。 她凝思片刻,悄然吩咐了嘉兰,嘉兰点头,潜去汪婕妤身后,给她加足了筹码。 汪婕妤自是惊喜淑妃娘娘肯帮她,在旁人讥讽的眼神里,笑着道:“清流激玉琴,如何?” 众人诧异,这张琴,谁人不知是淑妃晋正三品时皇上亲赏的? 皇上一向喜欢她手指灵活,便赠了她这张琴,当年可是煞红了不少后妃的眼睛。 让人不由咂舌,淑妃娘娘对汪婕妤当真是舍得! 云露没觉得难堪,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道:“我放弃。” 如她所料,淑妃敏感多思,做得越隐蔽,她反而能揪出来。 如今她还不能直接对上淑妃,先给她放点血也令人满意了。 旁人倒也不敢小觑她,拼不过淑妃再自然不过,今日她几次举动一出,已当之无愧是后宫新秀,地位稳固。 因此后头她选中第七只龙舟时,无人与她争抢。 虽这一场弄得像拍卖会,但众人无不是捧出私家珍藏之物,有便有,无则无,不像银两那样随意加价,所以动作倒算得上快速。 。 十只龙舟,淑妃、怜妃、锦昭容等不必说,再有谢嫔、宁承徵,沈才人、花美人等也有所获,小内侍一一将木筒里的龙舟签按号数递予她们,就是没赢,拿这东西来作书签用倒是不错。 皇后自是不会自降身份与她们争抢的,因此微笑看比赛。 鼓声激鸣,隆隆作响。 龙舟齐发,破水而行,舟上百人齐发号子,“嘿——呦——”的声音响彻湖岸,就是楼上观赛的人们,也被激出了十分的兴致,体内热血涌动,双目炯炯看向湖面。 未免出了人的视线,行程不远,莺声燕语的议论不断,快到标记处时立刻揪紧罗帕,翘首以盼,唯恐自己赌的那只输人一截。 “是船七,第七只——” 岸边有内侍挥旗大喊。 还没等妃嫔羡慕嫉妒恨的道贺在云露四周响起,就见福禄亲自过来道喜。 他先给众妃行了礼,然后麻溜儿起身,眉开眼笑地冲云露一福身。 “皇上旨意,妙小仪安和守礼,愉婉弥殷,即日起晋正五品婕妤,保留封号。 恭喜妙婕妤。” 又是连晋两级。 众妃嫔眉眼儿间还带笑,却一把扯住帕子,咬牙。 皇上所说酌情,原来就是这么个酌情。 毒蛇 毒蛇 汪婕妤作为和云露抢舟之人,输了比赛,心里憋屈得很,在一片恭贺恭维里冷哼道:“现在人模人样,当年也不过是伏在我脚下吃猫食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她倒是不敢大声,又被钱丽仪扯住了,因此被围在当中的云露并没有听见。 过了会儿,因远观过一轮,有人提议再近看一回赛龙舟,横竖皇上这赌局只设一回。 没了繁琐的程序,就近去看更能感受到他们一往无前的气势。 有同意的整装下楼,大多见惯了的高位仍待在雅间里,吃喝谈笑。 汪婕妤气闷后不由想起皇上的恩典,将粽子上系的纸条儿展开看了。 过了片刻,她手里捏着单字谜语,糊里糊涂地递给钱丽仪帮忙想,钱丽仪猜到后微惊,看了一眼淑妃。 “伏”字分人、犬,可解为狗仗人势。 皇上这是出格调侃,还是对汪婕妤心生厌倦,又或者……是对淑妃娘娘有了不满? 甭管她们那里如何猜疑惊惧,云露定了主意,准备跟着爱热闹的妃嫔们下楼。 她在现代的时候也是个懒人,诸如划龙舟这样的传统赛事不曾亲眼见过,倒是在奥运会开播的时候见过什么单人双人的皮划艇项目。 如今见龙舟上人员遍布,齐力划桨,别有一番豪情。 正厅里不见皇上的踪影,她随意一觑就收回视线,随后走出沧海楼,往龙舟停的岸边去。 “主子运气当真是好!幸而把前面那只让给了汪婕妤,不然怎么有这样的造化。” 良辰眼睛亮晶晶的,还没从她主子晋升的喜庆里出来。 一旦见周围人远了,就贺喜说道。 云露但笑不语。 和乐近前一些,默然低声道:“那个领头划桨的人,主子曾见过。” 良辰抬眸,疑惑地歪头看向云露。 云露向后斜了和乐一眼,没有否认,反是提点良辰道:“划舟之人皆是宫苑里的侍卫,我见过或者没见过,大多都记不得了。 但第七只舟上的那个人,却曾让我印象深刻。” “观一个人,除了面相姿容,仪态气质,行走坐卧最要仔细。 我曾与那人迎面相逢,他寻常行如虎步龙奔,大马金刀,遇事又如角鹿急速,迅捷猛烈,即便出身不贵,也早晚能出人头地。” 良辰听傻了眼:“主子只见过一面,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和乐也瞧出来了。” 一阵风动,云露抬手扶钗,示意她去看后面那个闷声不响地宫女。 “奴婢是因擅画肖像,又多为妃嫔主子们上妆,因此对人的形容更为在意罢了。 那位大人眉头昂起,可见其气性刚强,双目平视,可见其性情不过于急躁,兼具二者,正如主子所说,不是出身权贵,便是本领高强。” 和乐仍不曾笑,只是口中言语详尽,不似平常简单精炼。 良辰惊诧地看着她,云露则微微一笑。 她肯提点良辰,又能说到这一步,可见有为她所用的意思。 只要不涉及皇上,她还是能信任的。 主仆三人因说了这番私密话,离队尾也有些远了,此时骤然被齐声的惊呼打断了交谈,不觉往前方的众妃嫔间看去。 岸左为湖,右边则栽种了树林子,夏日绿荫如茂,可供人赏歇。 方才好像是一个黑影儿从树林里窜出来,才惊得妃嫔们齐呼。 “主子?” 和乐请示。 云露当即道:“去看看。” 等她们赶到人聚处,才发现众人身前,赫然躺着一个禁军打扮、满身狼狈的男人,他手捂受伤的左臂,面部微微发青。 提着刀竭力起身,俨然还想再次入林。 云露没看见,和乐看见这个人之后,眼睛迅速地往林中一瞥,继而微微垂眸。 别看这些妃嫔平日刀锋剑影,你来我往,暗杀下毒都不在话下。 然而一旦对上这种实打实的血/腥,就立刻慌了手脚。 有胆子小的,乍看到他指缝里流出的暗红血迹腿就软了,全然不敢往林子里看,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才人是冷静的最快地一个,她迅速吩咐宫女去禀报皇上,然后劝众人先行回沧海楼一避。 花美人虽也慌张惊惧,但她强自镇定,借着机会安抚一些胆小的妃嫔,陪着她们离开。 众人还未撤离开几步,就见林中又跌撞出一人,满目惊恐,结结巴巴地磕字:“曲……曲公公……” 乔贵嫔立刻停住了步伐。 “什么曲公公?” 那人转过脸,竟是面熟的人,正是跟过皇上几日,却又被打发回宦官局的福寿。 他抓着发问的人像救命稻草一般,答不对题的连连道:“是曲公公,一定是曲公公……眉心有白疤,没错……没错……奴才见过……” “说清楚!” 一向性子温和的乔贵里厉声一斥,让福寿紧张地磕了几下牙齿,才变成哭出来一般地模样,面白心惧地答:“林子里有蛇……” 蛇! 还没走远的妃嫔立刻白了脸,再一想到禁军侍卫手上那暗色的血,不由一个哆嗦,再不犹豫,立刻撤离。 她们却没来得急想,曲公公和蛇,又有什么关系? 云露最先见到那个禁军侍卫的长相时,便觉得有些眼熟。 蛇她倒是不怕,既然有护卫在,可见拦住了它,但此地局面不明朗,不宜久留。 她思忖须臾,吩咐几个小内侍去将这侍卫抬到湖边,让他们用干净的湖水给他清洗伤口,须得洗到腐脓败肉尽去,疮口见到白筋为止,再送去太医院救治。 毕竟若是蛇毒中的火毒,移动会加速血液流动,致使毒液扩散。 “我……我还得入林……”禁军副都督方淮方大人口里虚弱,却满身为国英勇奉献的正义凛然。 云露将要离去,听他这般说,冷笑一声:“这位大人要进去做什么? 拖别人后腿,还是为蛇奉献最后的晚餐?” 方淮其实早就觉得这次的毒蛇不比以往,毒性烈得连他都要受不住了,但忠心还得表给别人听啊。 他是没想到这个看着幼嫩的小妃嫔,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噎得他当即无言。 “您要是挣扎得过这俩文秀柔弱地小公公,尽管去没人拦着。” 她轻飘飘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文秀柔弱地小公公:…… 强壮勇猛的副都督:…… 回到沧海楼,皇后已收到了消息,皇上不在,只由她先行调度安排。 她们这些没权利的妃嫔就先被送回了各自的宫殿,静候消息。 云露回宫后便派出了小福子去打听,一直到日落西山,天布霞云,小福子才匆匆跑回来,猛灌了一口水,抹了嘴,整了整衣襟躬步走进殿内。 见他进来,云露抿了口茶,问他:“打听到什么?” “我的个乖乖哎,主子您绝对想不到。” 小福子眼里惊奇未褪,忙不迭地禀报道,“那福寿公公说林子里有蛇,那真不是骗人的,听说是南地的斗睛蛇,那蛇性最毒,蛇皮色彩鲜艳,头后一对大鳞,身细却足有五六尺高……” 他一手比划着,让人仿佛真见到了那条蛇,良辰听得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 他话锋一转,又道:“今儿不是端阳节么,因雄黄酒可退蛇虫鼠蚁,所以端阳节饮雄黄酒慢慢成了风俗规矩。 可没想到,那条大蛇——正是曲公公饮下雄黄酒,现出了原形变的!” 云露险些一口茶喷在他脸上。 ……这是在演白娘娘传奇呐? “奴才也不信,可听人说,曲公公旧年眉毛这儿受过伤,留了疤,往日都画眉盖住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 那条大蛇好巧不巧,眼睛上方正有一条伤疤,角度粗细,与曲公公的那道一模一样!” 小福子一脸后怕地拍拍胸脯,紧着道,“还说曲公公险些伤了皇上,是有禁军的人护住了才保皇上无事。 皇上坚决不肯信那蛇是曲公公变的,下令封口,如今正着人找失踪的曲公公呢。” 曲怀仁要真是毒蛇化身,那先帝的万分宠幸,识人不清,不是要被天下百姓耻笑唾骂? 皇帝就是再不孝也不能把传言扩大到坊间。 但权贵高官之间,自然会有所耳闻。 云露跟听笑话传奇似的听了这一通,脑袋里晕乎乎地,她原先想着前朝有大动作也不过是胡乱猜测,怎么立刻就成真了。 若此事真是由皇上策划,这一招怎么听的这么耳熟呢? “往年曲公公就不曾饮雄黄酒?” 小福子微诧:“主子您不知道? 曲公公从不饮酒,除了喝过一杯先帝御赐的佳酿,平日滴酒不沾。” 这么一来,倒让传言更说得通了。 不过曲怀仁行事如此谨慎,竟还是着了道。 想来延熙帝暗度陈仓有方,隐忍到今日,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更是果断利落。 没了曲公公,他那一伙儿的人,可不是再也生不着火了。 无论后妃听了这个消息有多欢欣鼓舞,而依靠曲公公的怜妃有多惊诧慌乱,第二天,在曲公公的屋子里发现那条受伤逃跑的斗睛蛇的事,皆在私底下传得人尽皆知。 良辰已经抛开了一开始的害怕,为云露梳头时笑眯眯地道:“早前她还说主子是玉妃娘娘附身的呢,如今曲公公成了蟒蛇化身,看谁毒得过谁!” 云露一乐,摇了摇头,良辰虽傻,也有乐趣。 她正支了下巴,慵慵然在妆奁里挑拣钗环,后面的声音好一会儿没见起,她一抬头,铜镜里映出五爪金龙的绣纹,那穿梭在她发丝间的梳子,也已被金龙的主人掌控。 皇帝见她发现了,方俯下身,贴近她白皙的面容。 他疲倦却微笑着的面容映在里面,使她微微一顿,坐在绣墩上的身子转了过去。 入目,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 她不像平时那样淡然,起身握住他的手,圆睁着大眼儿问:“皇上一夜不曾休息?” “朕没时间。” “没时间跑来臣妾这儿做什么,想吃汤药还是喝冷水? 还不休息去。” “别人巴不得朕去,你偏要赶朕。” 皇帝有一刻放松的笑,将脑袋抵在她肩窝处,大半的重量移过去,他只慢悠悠地道,“朕就是谢谢你来了——方淮倒没骗朕,果然是你吓唬得他。” 眼药 眼药 她后退一步,架住了高大的身躯,手臂环到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像安抚孩子睡觉一般地动作。 “方淮是谁? 皇上说要谢臣妾,又训斥臣妾吓唬人……” 皇帝不曾想到她会轻拍自己的背,那一瞬间仿佛连时间成了静谧,他想象着她眉眼间的柔软,笑了笑,更往她肩窝里一埋,“方淮是你救的那个人,他替朕挡了毒蛇攻击,自己身中蛇毒。 太医说如果不是伤口清洗及时,火毒蔓延,他那整只手臂就得废了。” 事实上,他们挑蛇时错估了毒蛇的毒性,确实险些酿成大祸。 “他竟是救了皇上。” 她惊叹了一声,转而扑哧笑出来,软软地道,“那臣妾威胁他的事,皇上不可恼我。” “朕既然说了要谢你,又怎么会恼你。” “皇上要怎么谢臣妾?” “你说。” “既是来了这儿,不若去臣妾的床上睡一觉? 好叫臣妾歇歇肩。 皇上这么重,可见皇宫里的伙食果然很好。” 皇帝微抬上身,将她往怀里一带,锁紧了低笑:“你再逗朕笑,朕就睡不着了。” 他说完就松开了手,不再把重量放到她身上。 这么靠着歇了歇,竟也没有惯常熬夜后的难受了。 云露干脆地先皇帝一步,踢了绣鞋儿爬上床,她将腿儿一并一曲,皇帝竟是明白她的意思,褪了外衫,躺进里头,把头枕在她大腿上。 舒服地叹了口气。 “小枕头。” 他闭了眼,嘴角扬起地笑不再是懒洋洋地模样,如初生的朝阳拨开层层白雾,格外明朗。 云露低头看他,莫名觉得鼻子一酸。 或许是感同身受,孤军奋战的皇帝,让她想起当年的自己。 即使偶尔可以去外公外婆家避难,大多时候,都要在那个血脉维系的战场里拼斗厮杀。 亲人不可信任,父母不能依靠,即便她后来将这当做一场游戏人间,姿态轻松,但心里的算计却一秒钟也无法停止。 也不敢停止。 皇帝不比她还有避风港,面具牢牢的沾在上面不能摘,甚至与本性/交缠渗入,分不清真与假。 他知道他但凡出一丁点差错,都会掀起波澜狂潮,影响大局。 他看上去轻轻松松,自在随性,却不知日夜如此,究竟有多累? 她忽而想起什么,伸了手,轻轻拍着皇帝的背。 这种哄小孩子的动作,让皇帝先是一怔,而后渐渐地松乏下来。 或许她这一刻的真心与善意的释放让他有着真切地感受,他终是抵不住倦意袭来,安然入梦。 皇帝再醒来的时候,身上有睡觉的时候积攒的余热,不禁出了汗。 恰这时,旁边轻吹来一阵儿风,是人为手劲扇出的力道,且不正对着肚腹,避免了着凉的位置。 风停了,额角有人轻柔地用帕子擦拭,许是怕弄醒他,那动作如蜻蜓点水,极是细微徐缓。 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母后还没接他回宫,他不知道自己竟是当朝太子,养母不过是个寻常的贤妻良母,唯擅做绣活。 每到夏日,她就会拍着他的背脊哄他入睡,而他醒来,也常常能看见她替自己擦去细汗的画面,那双眼睛他至今不忘,是一如亲子般的慈爱温柔。 回宫后虽然无须为生计发愁,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可母后一贯强势,在父皇逃离掌控后更上一层楼。 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温柔的举止。 因而,那段时光成了他内心唯一地、柔软地记忆。 他睁开眼,一双清澈明净地眼撞进视线里,那眼儿微微一弯,便似月牙的形状。 里头盛了浅浅地笑意,像绒绒的小花儿,绽开刹那芳华。 “皇上赖皮装睡。” 她娇嗔。 “不懂事。” 他阖眼往那软绵绵地小肚子上靠了靠,“朕就算装睡,你也要当朕是真睡,知道了?” “哼,不知道。 反正臣妾不懂事,臣妾只知道自己腿儿麻了,皇上不许再装睡。” 索性皇帝已经睡饱了,就佯作被她闹着起了身。 见她捏着腿,表情似痛非痛,他有些想笑,又稍稍有点过意不去。 “把脚放平放一会儿就好了。” “……不好。” 腿一抻直会更难受。 “那朕帮你。” 她像只被坚果敲了脑袋的小松鼠一样警惕,竖耳朵:“皇上想干吗?” 皇帝似笑非笑地觑她,伸手替她捏了捏腿舒活筋骨,“你说呢。” 话一说完,还没等她露出放松的表情,他就将小妃嫔的脚一拖,拖到床榻边,往地上一杵。 顺便,再将她抱下榻来。 云露被他迅速地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身体重量一下去,小腿肚又抽抽几下,她泪汪汪地瞪着双眼,捏了小粉拳捶他:“皇上恩将仇报。” “朕记得,朕才给你晋了两级,你还没报答朕。” 她惊呆。 索要报酬的皇帝不是好皇帝! “臣妾、臣妾救了方大人。” “可是这项恩典你已经用过了,让朕屈就在你床上睡一觉,你忘了?”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屈就! 云露还没咬牙,就听皇帝那儿话还没尽,“这么说来,朕的谢礼还清了,朕给你晋级的事你准备怎么报答朕?” “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他微笑,“你早就许给朕了。” “……” 她哭瞎,嫣红地小嘴儿一嘟,愤愤嘟哝:“早知道臣妾也把皇上给的什么琴什么谱的都捐了,都捐了!” 她这话让皇帝骤然想起,淑妃替汪婕妤撑场面刺绣时拿出的清流激玉琴。 淑妃是最静得下心做绣活的妃嫔,他当年看着她绣花的侧脸,静谧美好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以刺绣为生的养母。 送琴,并不是想听她抚琴,而是想赞她手指灵巧。 他黑眸微深,无论他放没放心思在她身上,淑妃这么轻易就把琴送了出去,对他而言就是辜负。 这边想完,那边小猫儿还在使小性子,东西一件件报出来,不带遛弯喘气儿。 皇帝感慨:“原来朕已经赏了你这么多东西。” 小猫儿当即哑火,随即傲慢地扬起下巴斜他一眼,又娇哼一声,就差没迈着高贵的步伐爱惜地舔舔毛儿了,可惜没什么底气…… 他忍不住屈指搔了搔她小巧的下巴,见她舒服地眯起眼儿,身子轻摇了摇,不由好笑。 “腿不麻了?” 她迷糊地睁眼,瞪大,“嗯”了一声。 皇帝放心,视线从下巴处往下一划,勾了勾唇角,低声道:“你应朕一件事,朕就不怪罪你偷偷拢去这么多东西,且还继续送你,如何?” “……嗯!” ……皇上,您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送过她多少东西吗? ****** 李明胜亲自泡了一杯热茶送去书案边,笑道:“皇上的精神瞧上去好多了。” “嗯。” 皇帝露出笑容,“本是想着去赏她几件东西就罢了,被她拉着躺了一会儿。” 延熙帝骨子里是个完美主义者,这次的计划如果最终达成了,但施行计划的主将却出了事,他必然会不舒服很久。 因此才会百忙之中,抽空去谢云露。 “妙主子年纪小,人却很体贴。” 李明胜感叹,“不是奴才胡说,细微处做的比那几位伴爷长久的娘娘还仔细。” 皇帝取笑他:“她不过送了你一个鼻烟壶,还是别人给的,你就被收买了。” 李明胜从感叹里抽回思绪,端正一礼,恭敬严肃:“不敢,奴才这辈子只忠于皇上。” 主子能开玩笑,他却不能有半点差错。 “朕自然信你。” 皇帝抬了抬手,“你陪朕一路闯过来,别人不能尽信,你却是朕唯一信赖的人。” “皇上……”奸佞已除,又得君一言,李明胜不禁潸然泪下。 他和皇上其实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当年皇上还不是太子,只是隔壁人家的小儿子,他们一起爬树、捉蚯蚓、钓鱼、在市井茶棚里听说书、耍乐,他识得的字还是因为皇上的养父——一个说书先生教的。 后来家里添了人,又穷得揭不开锅,他听人说当朝太监的威风,一个发狠留了书,没等家人同意就进宫去做太监。 起先也是受人欺负,直到后来皇上当了太子,暗地里帮他,两个半大的孩子相互扶持,日子才好过了起来。 “朕记得,你当年留的书还是朕给你爹娘念的。” 皇帝喝了口茶,摇摇头叹,“错别字太多了。” 李明胜正用袖襟擦眼泪,听到这话自己也笑了。 他知道皇上这是不希望自己太伤感,皇上从来不是沉湎于过去的人,而是喜欢向前看。 “曲公公的尸体方大人已经秘密处理好了,天长日久,众人只会认定那具蛇尸就是曲公公。” 他收拾好心情,转而提起政事。 曲怀仁迟早会死,皇帝半点复杂的情绪都没有,最多是觉得节奏变轻松了而已。 “难为他重伤在身还要替朕办事,将他职位提一提,变成正一品禁军都督罢。” “是,那司礼监的空位,皇上准备怎么办?” 皇帝手提御笔,笔尾轻轻一磕宣纸,沉吟道:“让福禄接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任福寿为秉笔。 曲怀仁刚死,如果司礼监拧成一股绳朕也不好办,就让他二人相争,先把人员打散,到时候你再去。” 李明胜笑道:“福禄常伴皇上的老人,福寿则在这次立了功,皇上这样的安排极是恰当。” 皇帝一笑,福寿这枚棋子他本就是留到现在用,那所谓的功劳,也不过是他赐予他的。 “如果没有和乐,他也立不成这功。” “和乐姑娘可惜了,与曲怀仁虚与委蛇才发现了他眉间有疤的事,偏这功劳不能明着赏她。 不过皇上在最后关头将她安排到云岫阁,免受此事牵连,于她而言也是莫大的恩惠了。” 皇帝转了转笔,笑道:“你放心,别人不敢用朕派去的人。 但妙妙那鬼精的东西,必定人尽其才,会好好待她的。” “当务之急,还是曲公公的身后事。”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曲公公失踪后没过两日,有御史上奏章弹劾,曲怀仁多年来欺上瞒下,结交党羽,作恶多端的罪证尽数写明,引起朝野震动。 为此罢官落马的人不在少数,而他们一心期盼地曲公公却再没有出现过。 这让跟着他的人悔不当初。 时日一长,众人也不得不相信了毒蛇化身之说。 临芳宫里,一向柔弱地怜妃怒火中烧,发狠砸了一整套珍贵的琉璃茶具。 玉佩 玉佩 “娘娘,您别再生气了,倘若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让那帮人得逞?” 白芍匆匆给宫女使了眼色,让她们把琉璃碎片清扫走,回过身,柔声劝慰主子。 怜妃胸口起伏,手指攒尖,恨声:“现在愈发连猫猫狗狗都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让本宫怎么能不生气!” “你瞧瞧她们看本宫的眼神,好像公公不见了,本宫就会立刻死在她们面前!就凭她们?” 白芍头痛,咬牙劝道:“现今的情况与往日不同,娘娘不爱看到她们,往后再发作就是。 晨昏定省的规矩不可破,若让人抓到了把柄,皇上即便有心疼爱娘娘,也要按规矩办事。” “有心疼爱?” 怜妃一下泄了气,眼眶微微发红,“皇上有心疼爱,就不会连着几日不来看我,反而宿在妙婕妤那个贱/人那里了。” “男人多是贪新鲜,锦昭容那会儿初来乍到,娘娘不也让了她一段时日?” “你也说了,现今的情况与往日不同。 公公才不见了几日,她们就敢这么看待本宫。 皇上当初屡屡为那个贱/人撑腰,如今何以对本宫不闻不问? 赏赐,本宫难道稀罕那些赏赐吗!” 白芍心里也是发凉,但是知道眼下的情形万不能再使主子心灰意冷。 她勉强道:“娘娘当然不稀罕那些东西,但皇上在这个时机给下赏赐,可不就是在和主子说,他还是信任、喜欢娘娘的,曲公公做的那些事,不会妨碍到娘娘。” “公公做的事,那也是为了本宫啊。” 怜妃虽有所安慰,但想到曲公公仍是黯然,她摆了摆手,“你不必再劝,本宫去给皇后请安就是了。” 因为早上那一通发火,到得钟粹宫的时候,已过了请安的时辰,怜妃一如既往姗姗来迟。 “怜妃妹妹来了。” 皇后今日笑得格外端庄大方,对上怜妃时,少了平日里那一分无时无刻地警惕。 “本宫刚刚还在和别人谈起你呢,你最近来得迟,想必又是身子不爽的缘故,长久积病可不是好事,不如还是从太医院里找个太医来看看好。 本宫瞧着,王太医就不错。” 王太医是皇上的人,若是假装头疼脑热的事传过去,必会惹皇上不喜。 这要是在从前,皇后怎么敢逼她就范? 她就算歇在临芳宫里半个理由都不给,也不会有人过问。 怜妃按捺下心里的怒火,勉力一笑:“只是夜里没睡好,早起迟了些。” 她行礼后忍到皇后虚一抬手,方才入座。 “怜妃的脸色确实较以往苍白了,想来曲公公到底是你的大伯,他不见了,你日夜挂心他也是应当。” 淑妃偏首,含笑看怜妃坐于自己下手的位置。 她比皇后更甚,一次戳了怜妃两个痛处。 原先按资历来称呼,她还称怜妃为姐姐,如今一转眼,那敬语就去了。 另一个,怜妃虽与曲公公勾结,但从来不喜欢别人将他们联系到一处。 与一个宦官有血脉关系,让人看轻不说,且更会让她想起自己原先是多么平凡低贱的出身。 “淑妃……姐姐说笑了。” 她口里挤出那两个字眼。 公公失踪后,她虽在宫里还有残留的势力,但谁知他们几时会叛变? 但凡她圣宠不变还好说,眼下皇上的态度却让她忧心。 她也不是不曾做小伏低过,只是入宫之后,一路由公公扶持,连皇后都不看在眼里。 如今示弱,当真是刀割一般难受。 “妙婕妤到——” 小内侍尖着嗓子一声唱报,让室内的攻击都暂且停了下来。 云露面色红润,笑容明快地走进来,给皇后行礼时才稍稍一敛,道是:“臣妾来迟了,望皇后娘娘恕罪。” 早起皇帝不喜今日的菜色,不肯用早膳,她好说歹说才劝他用了一点,才到得迟。 不过这等理由用出来更招祸,让她们臆测她是恃宠而骄,反倒只会嫉妒一下就罢了。 说不准还会幸灾乐祸,在心里给她编排恃宠而骄的下场。 “妙婕妤昨日伺候皇上辛苦,来迟一些无妨。” 皇后着乌茜去扶起她,笑着道。 虽她在沈芬仪出事后曾对这位有所怀疑,但对方不顾后果,立刻将矛头对准淑妃,可见没有起背叛的心思。 如今这颗棋子得罪了怜妃又得罪淑妃,她虽然心理有疙瘩,但架不住她好用。 真要处理,再等一等也不迟。 和乐看见皇后眸光一闪,解读其意,陪主子入座后,悄然垂了眸。 皇后果然因主子的受宠而有所不虞。 她曾经在确认立场后问过主子,为何在得罪怜妃娘娘的时候,还要去和淑妃娘娘作对。 主子但笑,这会让她表面看来是皇后的纯臣,但实际上,她是一个孤臣。 所谓孤,不是被孤立,而是独自一人。 主子借着皇后的势力做到最外围的防护,同时她也在自己发展自己的人脉,她其实不会信任,也不会投靠于后宫任何一位高位娘娘。 所有一切,都靠自己来闯。 幸而她冷眼瞧着,主子待皇上确实有几分实打实的真心,皇上也肯宠爱她。 往后说不得能自成一派。 “像今日这般奇景臣妾倒是第一次见。” 锦昭容视线打量着云露,又从她身上渡到怜妃那儿,红唇绽笑,“妙婕妤现今倒和以往的怜妃娘娘一般,请安来得这样迟,皇后娘娘也不会怪罪。” 这话一出,既给云露拉了仇恨,又将怜妃踩了踩。 就差没说,云露这势头是要取怜妃而代之了。 “锦昭容多虑了。” 云露施施然抿了抿茶,弯眉答道,“臣妾可不敢学怜妃娘娘,也没有一个亲戚在后宫里当差。” 众人赞同,怜妃那是仗着曲公公,才能捧到这个位置。 妙婕妤只有皇上的宠爱,想来不能像怜妃一样为所欲为,甚至曾经数月霸占着皇上。 怜妃以前何曾被这些人念在口里这样不恭不敬地议论过? 她一忍再忍,手里捏住锦帕,冷笑一声:“本宫何曾有亲戚在后宫当差,本宫的父亲是当朝杨阁老,烦请各位妹妹莫要再张开闭口曲公公是我大伯,或者什么后宫有人。” 这些背景如果由别人说来,还有几分威势,但自己明晃晃道出来,就落了下乘。 更偏偏云露不吃这套,端着茶盏徐徐一吹,随口就接:“杨阁老又是谁,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从未听过这些名儿。” 那语调轻快地样儿,着实让人憋屈。 就算后宫不得干政,这些朝臣大家也都有所耳闻。 众人一时皆被妙婕妤这句理所当然的话弄乐了,要不是顾忌皇上许是对怜妃还有所怜惜,当场就要喷笑出来。 汪婕妤原是看不得她那样儿,想要出口呛声。 可是再一转眼,想起皇上给她的那个“伏”字,立马又缩了回去。 钱丽仪和她解释过这个字的意思,她再如何不忿,也着实有些怕了这位妙婕妤。 饶是锦昭容,皇上当初也没这般护着。 尤其是那回护的手段,每回要护她,就势必要下别人的脸,她再不想被当做下脸子的那位妃嫔了。 云露的话说得没有破绽,怜妃如今又没了无理由发作妃嫔的本钱,纵然再气,也不过是一改纤柔淡然的作风,冷笑连连罢了。 但她将视线投在妙婕妤那处,却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她忽而冷静下来,心思陡转,指着和乐问:“她是妙婕妤的宫女?” 别人虽知道皇帝赐过她一个宫女,但因为和乐沉默寡言,多是默默垂首跟在她身后,与原先她除良辰外携带的宫女没有差别,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和乐就是御赐的大宫女。 怜妃突然一指肯定是别有心思,可惜和乐是皇帝的人,她又怎么会惧对方接下来的手段? 云露凤眼儿一挑,搁下茶盏,轻笑答:“正是,不知怜妃娘娘有何指教?” “她身上的玉佩,本宫瞧着眼熟。” 她说了这一句,众人的视线自然都聚集到和乐身上,尤其盯着她腰间的玉佩来看。 怜妃在她们视线转移时,往乔贵嫔那里看了一眼,乔贵嫔稳坐不动,含笑宛然。 她眉尖一蹙,又转去看花美人。 花美人在她示意之前,便已看着那玉佩惊呼:“曲公公……” 又是曲公公? 最近后宫里的中心主旨都快围绕一个太监展开了。 皇后皱眉:“花美人不可失了妃嫔仪态。” 花寄灵像是才发现这是在皇后的地盘,起身歉然行礼,道:“娘娘勿怪,曲公公在宫苑行走的时候,臣妾有一回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相同的玉佩。 方才见那宫女腰间之佩像极了曲公公的那一枚,想起曲公公失踪多日,这才一时失态。” 失踪的曲公公的玉佩,跑到了妙婕妤宫女的腰上…… 不由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和乐脸一白,又迅速地收起了这些情绪,非是细心之人,只能看见她抬头后平静的眼神。 那块玉佩是她母亲临终时交给她的,曲怀仁确实曾有几次要过去…… 但次数不多,她实在舍不得将它放在那里生尘,又想着别人不会看见,这才侥幸挂着。 却没想到给主子招来祸患。 “妙婕妤,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的语气颇为微妙,像是想看到她出事,却又希望她能反击。 给那些人好看。 云露看了看和乐,在她一咬唇将要站出来时,把目光放到了怜妃身后站着的白芍身上。 她表情纯良,偏了偏脑袋,笑吟吟道:“白芍姑姑头上戴着的那朵花儿,看着好生眼熟呢。” 太后 太后 怜妃不为所动,恢复了轻柔的声线道:“妙婕妤在此时转移话题,可不是好招数。” 云露亦不管她的话,依旧弯着眉儿笑:“花美人最爱在闲暇时做头戴的绢花,白芍这一朵,倒和她前些日子丢失的那朵颇为相似。” 花美人没来得及开口,她视线一转。 “沈才人鬓边插的海水纹青玉簪,臣妾前几日好似在钱丽仪的头上见过。” “还有……” 她言笑晏晏,还待再次开口,就听淑妃笑着开口:“妙婕妤不必再说,只凭怜妃和花美人一句相似,确实是证据不足。” 她送给沈才人的东西自然不会让钱丽仪戴过,妙婕妤会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是怀疑二人有所联系,还是为宫女脱罪时随口一指? 明说偷窃,暗地里却正好指了两对关系匪浅的盟友,难道她素日当真小看了这位妙婕妤…… “妙婕妤信口污蔑的本事不小。” 怜妃见淑妃倏尔跳出来,眼睛一扫沈才人和钱丽仪,稍一思虑,又转向云露,淡声道,“不过一句眼熟,想要定罪自然还要再查,妙婕妤何必急忙忙地瞎编出这些没人相信的事。” 云露眼角轻勾,笑了:“不过一句眼熟,想要定罪自然还要再查,怜妃娘娘又何必急急忙忙地污蔑臣妾是污蔑呢。” “你!” 被人用自己的话反驳了,怜妃一恼,却噎着没法反驳。 紧跟着还有失势带来的恐慌和怒火,放到从前,区区一个婕妤,即便是正当宠的,在她面前不也得唯唯诺诺地跟只狗一样! “又或者,娘娘说得就是事实、真相,臣妾说得就是污蔑? 既有这样的规矩,咱们不妨去皇上跟前,讨个明白可好?” 云露一手扶在茶盏上,另一只手摊了摊,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和挑衅。 她如今有势无力,就不妨借力打力。 无论是淑妃也好,皇帝也好,她的人要是受了委屈,又岂能让他们做壁上观? 朝堂上的罪证已出,就算是怜妃也不得不承认,皇帝不会还一如既往地信赖曲公公,更甚至还会厌恶他欺上瞒下的行径。 所以眼见妙婕妤的宫女和曲公公有关,自然想拖她下水。 可对方态度如此坦荡,让她拿不定主意,难道妙婕妤有后招,可以打消皇上的疑虑? 那自己作为挑事之人,在如今政务忙碌之时必会惹皇上不喜,可就得不偿失了。 怜妃按捺住心里的恼怒,佯作冷静道:“本宫并没有这个意思,本宫有本宫的怀疑,妙婕妤有妙婕妤的怀疑,咱们皆各自查明,再做定论就是了。” 她会不会真去查,众人是不知道,但今日妙婕妤敢与怜妃对垒,且又是这位昔日的宠妃娘娘做出让步,足以让她们轻看了不少。 只道怜妃,是要跌下“神坛”了。 不过,怜妃毕竟跟着皇上多年,人总是有感情的,就算受曲公公牵连变少了,想来也比妙婕妤这个新宠要强。 皇上也是男人,男人嘛,虽然有了新欢,但看着新欢欺负旧爱,难免还是会不是滋味。 然后又自认英雄的给旧爱撑起场面来。 因此谁胜谁负,还不能过早的下定论才是。 ****** 延熙帝在寿康宫门口绕了两次,李明胜见皇上皱着眉,一副苦恼地模样,忍不住上前道:“皇上,您再不进去,宫人进去一通报,等范嬷嬷出来招呼您,还不是一样要进。”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皇帝迟疑。 李明胜在一旁鼓励似的点头。 皇帝停下步子,明澈的眼睛一闪,诚恳道:“可朕就是不想进,怎么办?” ……不想进您别来啊!在宫门口晃悠算怎么个回事儿! 不过李明胜也知道,皇上不来这一趟是不可能的。 虽对外都说太后养病,其实是皇上恐怕依太后强势的性子,干预过多,反而会坏了大事。 太后那样的人,哪儿能见到皇上为一时局势纳了太监的侄女入宫? 早前就不知道针对过怜妃多少回。 因此皇上羽翼丰满后和她老人家定了约,三年时间,如果他不能除掉曲怀仁,到时再按她老人家的意思安排。 近期称病,那是太后着实看不下去皇上那荒唐的样儿,干脆来个视而不见。 她老人家虽然强势,但绝对是信守承诺之人。 寿康宫殿内,剔红云龙纹炉上青烟袅袅,萦旋而上,内里的一切家具摆设,皆内蕴华贵,经历过历史的沉淀,有别于钟粹宫那样的华光外露,反倒显得主人贵不可言。 太后亦不过四十多岁的年龄,见其双手光滑柔润,便知保养得极好,因而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只是她手拈佛珠,眼眸平静无波,虽还有庄重贵气由内散发,却不见生机。 人便老气了。 此刻,她见范嬷嬷引路在前,皇帝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走进来,不禁抬了抬眼皮:“来啦。” “母后,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摆出从未有过的恭敬表情,行了大礼。 “起来罢,坐。” 太后说完,半阖着目,出了一会儿神。 等手里的佛珠捻过几颗,方淡淡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皇帝听了这话当即有些破功,明朗一笑,奉承道:“都是母后教养得好。” 太后虽是瞥他一眼,却也忍不住露出些笑容。 这个大儿子不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最初那性子她也看不上,她想要的继承人,当然要规矩持正,庄重威严。 但在宫里养大的小儿子别看人和霸王一样,骨子里竟和他父皇有些像,过于软弱。 倒是大儿子,表面懒散随性,却是杀伐果决,行事狠厉。 只可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让她觉得,母子之间有所隔阂…… “不用急着给哀家戴高帽。” 她心平气和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担忧,“内患平息还需要一段时间,没有曲怀仁牵头制约,藩地难免会有动作。 接下来,皇上可以……” 其实面对太后并不为难,为难在于,二人聊着聊着,就会聊到政治话题。 皇帝在这点上和其他的帝王没有分别,都不喜欢女人干预政事。 偶尔闲聊时出出主意,他也很宽容,并无不妥。 但像太后这般事事插手,就让人心生反感。 然而无论哪朝哪代,一个“孝”字都是顶天的帽子,即便压不死人也够呛。 尤其现在这个时候,皇帝也不会分心去对付自己的母后。 因此通常能避则避。 “母后说得对。” 太后一双眼睛历练了几十年,哪能看不出他的不情愿? 她心里腾起一丝火气,淡笑:“哀家就算说得再对,皇上也不爱听。” 皇帝端正了一下表情,答道:“并非儿臣不爱听,只是儿臣想起答应今日去怜妃宫里……” “混账!” 太后厉眼一瞪,“没了曲怀仁,你还要继续宠着那个卑贱的女人? 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连公事都不谈,在母后宫里还能想着她!” 不怪太后生气,怜妃的情况和玉妃太过相似,都是小门小户,太监扶持,恩宠不断。 一看见怜妃,太后就会想起当年的玉妃,忍不住发脾气。 “这……”皇帝无奈地看着太后。 范嬷嬷近前,轻提醒了一声:“太后。” 太后随即整肃了神色,缓了口气,面无表情道:“这样的女人不配教养皇家的血脉,皇上要是还记着哀家是你母后,就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原是表情迟疑,但一听到太后这句话,立刻恭敬道是。 “如何敢惹母后动怒,母后莫要为儿臣伤了身子。 儿臣这就去处理此事。” “这就好。” 背后由范嬷嬷轻顺着气,又听他如此保证,太后怒火稍褪。 大宫女尔雅亦及时斟来一杯暖茶,奉予太后。 皇帝走出寿康宫十几丈远,摆手退了步辇,只让李明胜跟着,边走边散心。 李明胜觑见皇上在此时表露无遗的不耐,凑上去比了个大拇指,笑赞:“爷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真是精妙绝伦。” 皇帝背手走着,没好气地瞥他:“你当母后是傻的不成? 等过后她回过味来,只怕会更加难缠。” “若是爷用别的事情转移视线,太后自然会再三回想。 但怜妃娘娘可谓是太后的心头刺,她老人家如今恐怕正想着皇上会如何处置怜妃,而非计较爷转移话题的事。” “希望如此,毕竟朕也不想当真惹母后发怒。” 皇帝叹气,“她就是少操一点心,难道朕能少孝敬她一分?” 他着实不能理解母后的想法。 李明胜比皇帝年长几岁,自小就是照顾对方的那一个,因而心细。 “爷也当理解太后的不易,当年先帝的情况爷是知道的。 您虽然与先帝不同,但这些年您费心蛰伏,表面荒唐,纵然太后在曲公公的事上看出您理政的魄力,到底还是不敢放心……” 皇帝挥挥手:“不说了。” 语气里并无不耐烦,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和……兴致勃勃? 李明胜疑惑地抬起眼,见皇上往池塘边趋近几步,嘴角含趣。 再往前,隔了杨柳枝,绰约可见怜妃和妙婕妤的身形,二人正呈对峙之势。 他松口气,发生些什么让皇上不再记挂方才的事也好。 降位 降位 云露一手攀着柳枝,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怜妃娘娘将臣妾叫到此处,却又光是赏景不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怜妃与她双目相对,表情柔弱,身上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散发,“难道本宫如今已是落魄了,连请妙婕妤一同赏景的资格都不能有?” “唔,听说娘娘哭泣时面若梨花带雨,惹人怜惜,方得一‘怜’字为封号?” 这是怜妃最开始勾引皇帝的招数,在那之后屡试不爽,她自然引以为傲,便如春风一笑:“不错。” 她只当对方终于记清她是谁,肯示弱了。 却见云露眨了眨眼,笑道:“臣妾若答‘娘娘早已没了这资格’,不知柔弱可怜的怜妃娘娘,是否当真会哭似梨花带雨,让臣妾等一饱眼福呢?” 她这般不将主子放在眼里,白芍当即对她怒目而视,上前一步:“妙婕……” “小女孩好奇心重,娘娘切莫怪罪。” 云露攀折下柳条,把在手臂间,丝毫不理会白芍,只是笑吟吟地道,“既是赏景,普通景色又哪有怜妃娘娘来得美?” 怜妃终于被她惹怒了,抛开谋算,冷笑道:“那小女孩一定不知道,好奇心可是会杀死猫的。” “白芍,妙婕妤不敬尊位,当如何处置?” 白芍眼也不错地盯着云露,答:“当受掌掴之罚。” 她跟随怜妃作威作福日久,当然知道此话说完,就不能给对方反应时间,才有震慑之效。 因此话音刚落,就迅速近前,手掌高扬,眨眼间就要重重落下来。 云露看她目露凶光时就已知其意,她轻声一笑,手里柳条正对着往她手掌狠狠一抽,立刻将她的手震了开来。 白芍“嘶”了一声,摊开手心来看,一道血痕自虎口而下,蔓延整个手掌,旋即感受到一种火辣辣地疼痛。 但听见抽人时狠厉地妙婕妤悠悠开口:“横竖,娘娘杀死的猫儿,也不只是一只了。” 她微微一惊,甚至顾不上手里得伤,回身去看怜妃。 怜妃观察着妙婕妤的神色,心猛地一沉。 不知情的人会认为她们对话里说的猫有代指,但妙婕妤的神情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不用装了,她知道自己杀死过真的猫。 几年前,公公怀疑皇上不如先帝信任他,就让她在留宿北宸宫的时候,去将大臣的弹劾奏折偷出,查看皇上的批示。 当时夜深人静,却倏尔让她听到一声猫叫,她慌急之下便扯下了帐幔想盖住它的声音。 结果后面一个养兽的宫女寻了过来,见她想闷死那只猫,便抢上前来。 动静闹大,她急中生智立刻大呼刺客,而后趁乱让公公的人结果了那个宫女。 她之后和皇上解释,起夜时见那宫女鬼祟,才跟至书房。 那只猫的死也推到了宫女头上。 她后来寻到另一只与它相似的猫儿红豆给皇上,皇上却道不想再养。 她觉得皇上仍是爱猫之人,便一直亲自喂养着红豆。 皇上给妙婕妤取封号为妙,将那只猫的事告诉妙婕妤并不稀奇。 然而同为宫妃,皆知道彼此不是单纯善良之人,如今公公的事皆已暴露,倘若妙婕妤猜到或者单纯想栽赃,说是她想要窃取机密,继而吹枕边风说动了皇上,那后果…… 毕竟公公现在已经成了皇上的猜忌对象,连带自己以前做的事,细究起来,恐怕都有不少破绽。 她心思急转,突然见柳树间隐约地一抹明黄之色,便知消息不错,皇上打寿康宫回来,正经过这一处。 她面色微改,有着被人冤枉地委屈,“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宫岂是那等心恶之人,妙婕妤开口闭口污蔑本宫伤害生灵,却不知证据何在? 听闻妙婕妤一向遵守宫规,却屡屡对本宫出言顶撞,甚至话里话外皆是不敬之词。 只是不知,本宫到底做了什么,让妙婕妤厌恶至此?” 云露琢磨了一下她这大段的话和她稍作变动的神色,弯了弯柳条,抵在下颚处,全不接口她的问句,只是甜笑道:“娘娘不如淑妃娘娘远矣,淑妃娘娘力求亲切时,皆自称‘我’,娘娘想要佯作柔弱博取同情,就不该用‘本宫’二字。 这个自称的气势过于强盛,难道娘娘就没发觉?” “怪道淑妃娘娘后进宫,却先娘娘登上了四妃之位。” 怜妃的脸色微青,只竭力忍住不发火。 柳树后,李明胜脸色一囧,颇为同情怜妃碰上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主儿。 皇上则肩膀一颤,忍住笑意。 那回摔瓷器的事件出来之后,他就知道小猫儿耳朵尖,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听得到。 却谁知他没有发出动响,背对他的猫儿仍是轻飘飘地道:“臣妾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 怜妃双目微睁,不敢相信怎么她也知道? 皇帝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无奈地和李明胜道:“就知道她是个鬼精的东西。” 然后拂开柳枝,走到云露身后。 怜妃一见皇帝,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这回她倒不是假装的,这段时日积累的委屈、失落、恐惧、惊慌,和被人看轻的羞恼情绪一齐涌上,在看到皇帝时,眼泪自是滚滚而落。 皇帝先不看她,反是问云露:“你怎么知道朕在柳树后面?” “皇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臣妾哪里知道皇上在哪儿。” 云露歪了歪脑袋,俏皮一笑,“但是臣妾见怜妃娘娘忽然变了模样,跟臣妾耍地威风劲儿一下全跑了,变地柔柔弱弱起来,便猜测是皇上来了,她想博取皇上的怜惜呢。” 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饶是怜妃都怔了一怔,才急忙辩驳:“臣妾没有,臣妾也不知道皇上竟是在这儿。” 美人到底是美人,她又裹了金莲脚,风一吹,柔弱摇摆,如舞动地柳枝一般。 赏心悦目。 说她哭时是“一枝梨花春带雨”,当真不错。 可惜皇上看了许多年,而且是在欲除曲怀仁而后快的情况下,看了这情形许多年。 所以如果说和淑妃有日积月累的情分在,那和她,就只剩下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了。 皇帝来回看了二人,笑问:“你们是偶遇?” “是怜妃娘娘约得我。” 云露弯了笑眼儿答。 她那明媚灿烂的模样,衬得怜妃越发凄楚可怜,却让皇帝忍不住手痒想掐一掐她的粉颊。 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怜妃泪滚得更急,仿佛担忧皇上疑心自己,急切地想要上前剖白。 “臣妾只是担心妙妹妹身边的宫女不怀好意,想要约妹妹详谈。” 她嗓音一转,稍带了些悲苦:“没想到妹妹对臣妾有敌意,不但不信臣妾所说,还……还……” “娘娘。” 白芍哀伤地低唤一声,豁出去般地跪地呈情,“皇上明鉴,妙婕妤对娘娘出口不逊,说娘娘没资格邀请她,又调侃娘娘哭起来的模样最好看,娘娘虽然不是那心高气傲之辈,又如何架得住她这般不恭不敬地言语?” 皇帝觑了眼,复看向云露,只见她无辜地眨了下眼,问:“难道怜妃娘娘哭起来的时候不好看?” 皇帝险些喷笑。 又见她转向白芍,嘟了嘟嘴道:“你也说是调侃,臣妾不过开个玩笑。 娘娘称我一声妹妹,怎么妹妹和姐姐开个玩笑都不成了。 还是娘娘在皇上面前喊臣妾妹妹,心里却觉得臣妾低位卑微,不该与你姐妹相称?” 白芍被她的强盗逻辑哑了一下,没想出说辞。 便刻意将手里的伤势半遮半掩,引起皇帝的注意。 “你们还动武了?” 皇帝惊奇。 “是妙婕……”告状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主子来,容易破坏主子在皇上心里的形象,因此白芍当仁不让地开口。 “等等!” 云露打断白芍,鼓着嘴瞪她一眼:“你一个宫女比我有发言权吗?” 白芍:“……”发言、权? 云露仰脸儿看延熙帝,唇儿嘟着,脸颊好似被气得粉扑扑地,委屈道:“她想呼我巴掌,我被吓了一跳,就用柳条挡了一下。” 皇帝脸色一沉,查看般地抚摸了一下她嫩生生地小脸儿,淡漠地看了眼跪着的白芍。 白芍被看得脸色微白,心里惊惧,忐忑地道:“是妙婕妤先对娘娘出口不敬……” “她和怜妃开了个玩笑,怎么就是不敬了?” 皇帝懒得再看她,只道,“欲意对宫妃动手,就自己掌嘴三十,贬出宫去罢。” 白芍可是自己的心腹,怜妃这会儿真真慌乱无措了,求声道:“皇上,白芍跟随臣妾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 皇帝向来温柔地目光陡然如刀锋尖厉,扫向她,嗤笑:“功劳,教唆你窥伺帝踪的功劳吗?” “皇上!” 怜妃又惊又急,凄声唤道。 虽然自己确实派人去探皇上的踪迹,但后宫有势力的女人,谁没这么做过? 她没想到的是,皇上竟然不信她。 且为此发作她的贴身大宫女。 她脚下一软,被另外两个宫女扶住,仍是抹着泪,哭得好似被负了心,悲伤凄楚。 云露看皇帝一眼,笑了笑:“怜妃娘娘,哭不能作为解释的理由。” 凡出了事,女人皆以眼泪哭得男人心软,既往不咎,可这样的招数用多了,也就失了效用。 皇帝原是让怜妃哭得心烦,转而听到她的话,琢磨一番,倒也觉得有趣。 他颔首道:“怜妃窥伺帝踪,陷害妃嫔,降为从三品修媛。 即日起搬入凌波阁。” 凌波阁。 她闺名凌波,乍听之下居处以她名字命名当是有心,但实际上,哪个后妃的闺名可以赤/裸/裸地放到明处任人咀嚼? 且像是皇帝懒得为她再取房名,干脆用现成的名字当宫殿名的结果。 怜妃此时面色一片煞白,身子彻底软倒在宫女身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携着另一个女人的手,亲昵地点她鼻尖,愈走愈远。 她耳边嗡鸣,双目无神。 不知到底是因为失了帝王宠爱,还是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 牛奶 牛奶 将近夏至,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皇帝伴着云露回了云岫阁,好一通净手洁面、整衣换裳,才觉得凉快了些。 就怜妃刚才那一顿哭,换做平时他也不会如此不耐烦。 怪只怪怜妃看不清形势,又没把住环境这些细节点,方得不偿失。 撩开帐幔,小妃嫔倚在美人榻上,素手剥桂圆的模样映入眼帘。 他轻脚走过去,趁她不注意叼住她指间剥开一半的莹润珠子,桂圆鲜滑,正好顺着汁水脱壳而出,让他含进了嘴里。 云露自然地将壳子丢了,白净的手掌一摊,放到他跟前,他一怔,眼里漫开笑,俯身抵住她的唇。 她挣扎了一下,心道,肯用手接他吐出的果核还不满足,难不成这个是严世藩转世,喜欢用美人口当作痰盂? ……好脏。 但她那点子力气怎么拗得过皇帝,他一身骑射功夫总不是白练的,以前十射九不中,不过是演给曲怀仁看,表明自己身子亏空降低他的戒心罢了。 却谁知,她被迫张口,入嘴的东西并非想象的圆硬,而是冰凉软嫩,香甜弥漫,正是桂圆果肉。 想来是他用牙褪了肉皮,方拿来喂她的。 云露深深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更同时,因为皇帝对嘴喂食的举动微微羞涩。 皇帝往盛了果壳的碟子里吐了桂圆核,顺势挤坐到她身边。 美人榻上自有实心枕,他一臂支肘,另一边捏起她的下巴,闲看她脸上交织的羞愧与羞涩,似笑非笑:“想什么呢?” “在想怜妃娘娘。” 她飞了红云的脸颊没维持多久,睫毛一扇,就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皇帝松了手,眯眼刚想说她撒谎,但因心底疑惑,到底顺应着问:“想她做什么?” 云露将和乐叫进来,当着她的面把怜妃指证她的事和皇帝说了。 皇帝眸光微敛,抬眼去看和乐。 和乐摸不准皇上的意思,毕竟她接近曲怀仁,为了拿到隐秘情报而与他成为对食关系,这是私底下的密谋。 如今虽说被怜妃揭露,但一则众人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二则没有切实的证据,谁也不能说她不是被冤枉的。 即便是对妙主子,她也该矢口否认才是。 不过看皇上的表情似是而非,让她琢磨不定到底要不要认下来。 便先行跪下,给主子请了罪,将过错先揽到自个儿身上。 “都是奴婢的缘故,才让主子受人指点非议。” 云露点了点头:“此事是因你之故,也是因我之故。 怜妃娘娘因我而无法晋升四妃之位,不喜我久矣。 所以才会捉住你疏忽的错处。” 和乐心里咯噔一下。 妙主子或许还是猜到了些什么,否则如何会将错误的原因指向“疏忽”二字? 皇帝不知为什么,表情不露,神色微淡,只是懒洋洋倚在那儿,听云露说话。 “你是皇上赐来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有加害我的想法,所以我肯保你无事。 但如果多次因为你的疏忽陷我于难,那……” 和乐当即郑重表态:“相同的事万万不会再次发生。” “有你的保证就好。” 云露先是正色抬手,示意她起身,而后眼神微软,看向皇帝,“不然,皇上就要担起责任。” 皇帝自然不爱听这类威胁的话,还是拿个奴才的事威胁自己。 但看她双眼睁得溜圆看向自己,粉颊微鼓,一副“你不应下来我就不让你好过”的炸毛样儿,那点子不悦就散了。 微敛起懒散的气息,稍稍思忖,对她道:“和乐其实……” 云露英勇地打断他,表情坚定,“臣妾不听。” “……朕还没说什么。” 皇帝挑眉,“你要听什么,不听什么?” “皇上不外乎是和臣妾说明,和乐这件事的真假以及内情。 可是臣妾不想听。” 她微微垂眸,“无论是不是真有其事,内情又是什么,有的事说破了,皇上就会对我疏远隔阂,不会肯再放心宠我了。 一想到皇上笑着和我说话,心里却是厌烦,我就害怕。” 她捉住他最边缘地衣沿,依旧低着眉儿,有一丝与她不衬得忧思,“臣妾有时会有些小聪明,但终究还是觉得笨一点好。” 他表情不变,心里却微微松动。 或者说有些被打动。 后宫妃嫔无不是有意无意地想从他这里探知许多东西,敌对者的信息,朝堂的信息,他的喜好心思等等。 其实那是人之常情,掌握周遭的信息,才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举措,所以她们汲汲营营。 然而即便她们旁敲侧击,不露痕迹,也抵不过他因结果或目的,而洞悉她们所做的一切。 她是聪明的,反击别人的陷害,与人争时口舌伶俐,且能从这件事中感知到自己将和乐赐给她的目的并不单纯。 她也有最敏锐的心思,甚至能想象到了解内幕后自己会得到他怎样的对待,却愿意不再深想,肯把余地和隐秘留给他。 虽然自己并不如她说的那样,要将实情全盘说出,但是这不妨碍他此时愉快的心情。 在经受过母后的施压,怜妃的哀泣之后,能得到这样欢喜却轻松的对待,让他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他趁她低着头,递给和乐一个外人难以辨认的神色,复让她退了下去。 “你别别扭扭自己说了一长串,就不肯听朕说两句?” 他低了头,视线从下向上看,与埋在阴影里的人儿双目一对。 她眨巴了下眼,见他这样必会不舒服,便抬起了头。 “皇上想说什么?” “朕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摊开手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倚在那儿。 她微恼,见他眼睛半眯的样儿就觉得小人得志,干脆爬到他身上,不让他好过。 说是爬,其实就是双膝跪到他腿上,跪坐着趴在他胸膛上,因她娇小,爬起来还有模有样地。 “皇上作弄人!” 她小拳头抵在他胸口,威胁十足。 他睁开眼,讶异:“朕何尝说过不作弄你了?” “……你、你、我……”她睁眼结舌,心里愤愤,在他怀里晃扭起来,“皇上方才到底想说什么,快说,快说嘛。” 皇帝倒是没想过,小猫儿平素瞧着镇定自若,偶尔巴着他撒个娇卖个乖,这会儿闹起人来竟是当仁不让。 幸而她声音清脆脆地,又带一点小姑娘家家的娇,闹起来只像是唱歌儿,不会让人觉得烦躁。 “朕近来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他传出地平淡声音让她倏尔停住,巴巴又看了他两眼,终是委屈地爬了下去。 乖巧地正坐好,双手平放在膝上,眼神游荡的平视前方。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空气一下子轻了,云露侧头,不见了人。 再转眼,只来得及看见皇帝走出帐幔的背影。 她蹙了蹙眉,叹气着一下扑倒在榻前的软垫上。 ……不是吧,没了一个曲怀仁,皇帝的心思居然更难琢磨了? 她有些纠结是不是该期盼曲公公死而复生。 忽然有一股奶味飘进鼻子里,她埋在垫子里的鼻子动了动,眉眼儿一耷拉,继续埋头装死。 而后她就被人抱了起来。 皇帝将她抱进怀里,另一只手上端着碗热腾腾的牛奶。 他表情仍有些懒散淡然,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活泼盎然,有些蔫搭搭地,挑了挑眉:“朕就知道是近来对你太宽容了,和乐说你这几日都不曾喝完。” 云露上上辈子对奶制品过敏,所以直到现在,闻到牛奶的味道都不大喜欢。 可是上回她答应了皇帝,每天一碗牛奶。 至于原因,嗯……皇帝应该是想让她长高没别的意思吧…… “不喜欢。” 皇帝微笑:“朕赐给你的东西,是允许你不喜欢就不喝的吗?” 云露:“……” 他揉捏了一下她软软的颈儿,将碗口喂到她嘴边,她自然只能蔫乖蔫乖地喝了。 幸好这具身子不过敏,她不过是心理性抵触而已。 “乖。” 皇帝满意了,颇有兴致地拿来帕子,亲手替她拭了嘴边沾的奶汁。 云露这一番心理局和委曲求全不是没有好处的,过了几天,被降为修媛的怜妃,又因为挟私报复,仪仗品级,出格处罚妙婕妤而被降为从四品嫔。 虽说仍是比云露高一级,但她一个正二品,半个月不到就被连降五级,可谓是阖宫瞩目。 这成就即便纵观古今,也是少有。 朝堂上自也有声音表示皇上太过胡闹,但是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的妃嫔而已。 曲公公墙倒众人推,怜妃又能好到哪里去? 纵然还有些耳目可供调动,也是人心涣散,迟早要投奔别处。 这一波声势又推了云露一把,短期之内,不敢有人再在明里找她麻烦。 见到她时无不微笑客气,甚至巴结讨好,饶是汪婕妤这种刺头,第一反应也是行了半礼,全无不敬。 本来云露虽有封号便比她高出一些,但二人同级,不行礼也合守宫规。 行半礼自然更为尊敬客气了。 这一日天气风和日丽,钟粹宫前站着几拨人,其中一个衣着单薄地,正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双眸带火地看向对方。 云露走近,只听向来得理便饶人的钱丽仪语带轻蔑,出口漫不经心。 “怜嫔这礼儿行得太过潦草了些,本宫不大满意呢。” 泼茶 泼茶 已落到嫔位的怜妃恼恨不已,手里一重,猫儿尖叫一声蹿出去,正跳到对面的钱丽仪的怀里,狠挠了她手臂一下。 轻纱做的夏衫哪里经得它一爪子下来? 当即破开了缝,连带皮肉都带出一道血痕。 钱丽仪吃痛,一甩将红豆摔远,脸色阴沉:“怜嫔用心不轨,放纵畜生伤人,该当何罪?” “钱丽仪当年也不是没被挠过。” 怜嫔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扬了扬下巴,冷笑,“我还记得你当时说‘都是臣妾逗它,才让它恼了,臣妾不打紧,红豆小主子高兴便好’,那狗腿的模样儿,呵。” 她假惺惺模仿钱丽仪当初的样子,还真让人忍俊不禁。 一时大家看着钱丽仪的目光微变,含了几分戏谑。 想不到私底下还曾有过这一出。 钱丽仪大怒,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看着对方那张美丽柔软地脸又嫉又妒,当即一掌挥下,“啪”地一声,慢慢有红色浸透而出。 “大胆!” 怜嫔捂住脸,怒喝一声。 钱丽仪揉着手腕,反是渐渐笑了:“大胆? 无须大胆,本宫一个正三品,自然可以打得一个从四品的嫔。” 众人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巴掌声里没回神,沈芬仪携皇后之命走出,见到门口这闹哄哄、乱糟糟的样,不由皱眉。 “钟粹宫门前不可喧哗,诸位姊妹还请先行入殿请安。” 戏演到高/潮,众人看了过瘾,便也听话散了,陆陆续续往里走去。 云露此时正蹲在地上逗猫儿,红豆生得一双鸳鸯眼,不比妙妙血脉纯正,但也很是可爱。 方才那一摔,猫儿协调性好,脚垫子又软,着陆时及时护住了自己,不曾受伤。 她抱起猫儿,随着众妃一起向内行去,到得怜嫔旁边,暗地着手一推,就将因啼泣而摇晃着柔弱身子的怜嫔推倒在地。 时人并没有裹脚的习惯,她为了跳舞好看,自行裹了一双三寸金莲,因此站立格外不稳。 烟罗纱裙下一双茉莉花开的绣鞋时隐时现,云露推完后又施施然手一松,红豆就掉了下去,落到怜嫔的背上。 小猫儿受惊叫了一声,胡乱踏了几下,踩背而去。 只余米白的裙子上几朵黑色的梅花盛开。 她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满身狼狈,从地上挣扎爬起来的人,讶异轻道:“怜嫔出身卑贱,却不该连《童子礼》都不曾学过,怎么站也站不稳当?” 内阁杨大人因被揭露与曲怀仁收受贿赂、联合作恶的罪证,近日已被革职查办。 怜嫔巴不上官员的亲,身份自然一落千丈。 和乐垂眸提醒:“主子,您未给怜嫔行礼,有不敬尊位之嫌。” “多亏你提醒得早。” 云露浅浅一笑,优雅翩然地对着尘土沾身的怜嫔行了一礼,“见过怜嫔。” 而后她衣袂飘飘,悠行慢步地走了。 曾经在乔贵嫔生辰宴上,看过她失宠那一幕的后妃无不一个激灵,当下断定,这位妙婕妤,委实是个记仇之人。 且报仇时折辱更甚,让人脸面尽失,狼狈不堪。 不管怜嫔形状如何狼狈,也必须在忍着屈辱给皇后请完安之后,稍事整理,与众人一道前往寿康宫。 近几日太后身体复原,已经恢复了众人晨昏定省的规矩。 今日倒是巧,耽搁了些时辰,正赶上皇上早朝结束,给太后嘘寒问暖。 好些日子没见过皇帝的妃嫔不由心跳加速,暗自注意仪容举止。 太后的注意力通常先是放在怜嫔身上,紧跟着才会落到皇后那里。 今儿她眼睛一扫,端盏掩去嘴角轻微地笑意,“怜嫔这模样,是受了什么委屈?” 面见太后不可马虎,怜嫔自得收拾一番,然而一时半刻脸上的红肿尚且不能消下去,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启禀太后,怜嫔故意纵猫伤人,使臣妾手臂受伤,故而臣妾才会出手罚她。” 钱丽仪端正出列,低眉道。 太后不曾看她刻意抬起的手臂,只轻抿一口后搁下茶盏,淡道:“嗯,畜生不懂事,是该好好约束约束。” 太后指桑骂槐,可没妃嫔有胆子接嘴。 只看那怜嫔被气得全身发抖,还要硬挤出笑来。 其实钟粹宫前的喧哗自有宫人报到寿康宫,太后不止知道钱丽仪掌掴怜嫔的事,还知道云露的一言一行。 虽她对这些小门户爬上来的妃嫔全无好感,但对怜嫔的厌恶大过一切,云露此举大大给了怜嫔没脸,倒是正中她老人家下怀。 不过到底云露近些时日晋升的速度太快,性格也不对太后胃口,因此不像给钱丽仪撑腰那般对她。 目光平平掠过罢了。 太后视线微转,见皇帝的目光一直放在较远的地方,微笑问他:“皇上这是在看谁呢?” 皇帝听到方才回神,半忖半道:“儿臣见花美人的裙角打湿了,在想又是个什么缘故。” “哦?” 太后眯了眼看去。 满殿的人都把视线放了过去,云露亦想起刚刚在钟粹宫里发生的事,不觉有些波浪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暗自涌动起来了。 按理服裳不整不得入殿,但花美人只打湿了边缘,使得颜色微暗,倒不很明显。 且她分位低,坐得远,一般而言是难以被上位者发现的。 “姓花……”太后细想了一会儿,眼神稍微变得有些复杂,笑道,“是花太傅的女儿吧,倒是和她姐姐出落得一般灵秀。” 坐在旁边的淑妃面色较平日微白,过了片刻收敛情绪,含笑歉然:“是臣妾方才不小心泼湿了花美人,请太后恕罪。” 太后看了她一眼,又侧脸与皇帝对视。 随即平静一笑:“既是不小心,往后注意些就是了。 她如今才封了个美人? 倒是委屈这孩子了,这般灵巧的模样儿,哀家看着倒是很喜欢。” “难得母后喜欢,朕便晋她作从六品宝林如何?” 皇帝抬了眼儿,一觑之下笑道。 连跳三级,听得周遭妃嫔都有些心惊。 太后摆摆手:“还是按规矩来,不能因为哀家喜欢就恩宠太过了。 先晋为承徽罢。” “就按母后的意思办。” 花美人喜不自禁,当即上前给太后和皇帝叩头谢恩。 太后打量了她这一身衣裙双蝶戏花的淡粉衣衫,笑了笑,让她起身退回便罢,倒没有更多的恩典。 但对花美人一个失宠多日的妃嫔来说,已是大喜。 众妃嫔不禁嫉妒,按理御前失仪是要受处罚的,怎么偏偏轮到花美人身上,就颠了个个儿呢! 云露的视线在皇帝、太后和花寄灵三人之间轮流转动,微微蹙眉,思忖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缘故? ****** 花寄灵回到披香苑,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瑶琴虽没跟过去,见到主子这样当即行礼,含笑道:“奴婢恭喜主子。” 琵琶偷偷给她比了手势,她立刻眉开眼笑,紧跟着:“恭喜主子晋封承徵。” “咦,你竟知道?” 花寄灵的视线在她二人间打了个转儿,戳了指头,笑嗔:“你们两个丫头!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们私下弄鬼。” 瑶琴陪着嬉笑了一会儿,旋即想起什么,惊奇道:“没想到怜妃娘娘落到这田地,竟是真能帮到主子。 奴婢原先只当她是糊弄主子为她办事儿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琵琶取来一件干净的衣裳,给主子换了,边道,“她到底在后宫待得日子长久,知道的密事多。 乔贵嫔如今压了她一头,不能为她所用,主子却可以。 以往她身在妃位,奴婢还担心她过于强势,主子会吃亏,如今么,谁又比谁差些,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瑶琴心底仍有疑惑:“可这回她给主子的计策也忒怪了些,让主子撞上去,叫淑妃娘娘泼一身得茶。 怎么就能叫太后和皇上看重了?” “若是你也猜得到,就不是密事了。” 琵琶笑了,又思虑着转向主子道,“不过依太后说得话,奴婢倒觉得,今次的事恐怕与大小姐脱不开关系……” 花寄灵眼神一黯,咬了咬唇:“我也有些猜到了。” “那怜嫔让主子做的事,主子可还要做?” 她摇了摇头:“不得不做。 即便怜嫔如今任谁都能踩一脚,如果我背信弃义,也难保她是否会在背后捅我一刀。 而且她说得事,倒也不算太难……” “主子说得是,只是……主子到时必要慎之又慎才是。” 琵琶想起那人的狡猾多端,不由郑重说道。 那边披香苑里主仆议事,这边凌波阁中,怜嫔孤单单一人,抱着红豆坐在窗口,望着窗外的柳叶翩飞,轻轻勾唇一笑。 这些日子她已经醒悟,皇上在公公倒台后赐给她的东西不过是给他们之间的情分做最后的了断,又或者,更残忍些,只是安抚她,好让她不要趁机指使公公的残余势力闹事。 这说明,她因为公公再没有了起复的可能。 而后宫没有圣宠,不是寂寂而终,就是被人陷害致死。 她自然不甘心去死。 但如果活不下去,她也一定要先找人陪葬。 ****** 北宸宫里,皇帝批阅着最后一封奏折,就见小内侍呈了牌子上来。 他头也不抬,随口道了一个“花”字。 等到奏折合上,却诧异地见小内侍仍跪在下面,往呈盘里一瞧,好几张牌子都被翻到了背面,正是他许久不曾点过的花令。 皇帝哂笑。 知道是小太监会错了意。 但这又是一桩缘法。 他叩了叩书案,视线扫见几张背面刻花朝上的牌子,夜里粉白色的茉莉尤为明显,他手指停伫,正点在茉莉花令之上。 瓷猫 瓷猫 帝王仪仗停伫在云岫阁外,皇帝径自走入阁中,不见往常相迎的妃嫔,唯只大宫女良辰尴尴尬尬地立在殿门边,行了礼数,垂手怯声道:“皇上容禀,主子今日困乏一早便睡下了,并不知皇上会来……” 她话没说完即刻跪倒伏地,恐怕皇上降罪。 毕竟古来没有妃嫔在皇上翻牌之前先行入睡的规矩,要是因此惹怒了圣上,这可是项大错。 皇帝也不叫她起来,闻言挑了挑眉:“朕去瞧瞧。” 直到李明胜入殿,忖度了一下皇上的意思,还是斗胆让她起了身。 这满后宫的妃嫔,最敢和皇上闹脾气的,就数妙婕妤。 幸而她哄皇上开心的本事也很了得,一来二去,皇上倒也肯纵容她。 且皇上本就最不喜墨守成规的人,妙婕妤偶尔出出格,想来反倒是对皇上的脾气。 只是帝王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以往有那恃宠而骄的后妃,下场并不好,可见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索性妙婕妤至今倒还不曾出过大差错, 寝殿里安神的香烟萦绕,银钩里的软帐子落下一半,可看见床尾的芙蓉被微微隆起,女子轻浅的呼吸也仿佛响在耳畔。 这一份安静,让皇帝的脚步亦是轻了。 他走到床前轻挑开帐子,女子竟是伏卧在那儿,拳着手,微侧着脸儿,乌发倾斜,露出香肩的一小截儿亵衣,仿佛趴觉的猫儿,散发着亮爪闹腾过后地倦倦安静。 皇帝微有薄茧的指尖划过她的侧脸,替她撩起长发。 她似是浅眠,感受到外人的触摸,眼皮稍稍一动,惺忪地睁开眼儿。 看清是皇帝时,警觉微支起的上身又伏了回去,慵慵懒懒地往他那边蹭了蹭,半阖着眼儿问:“臣妾还猜皇上今日会去寄灵那儿呢,怎么来我这里了。” “所以你就没等朕翻牌子就睡了?” 皇帝的手依旧停在她颊边,不知是否是她态度自若,他不曾觉得不耐,话里便带了笑。 “白日闹了好几出戏,困了。” 她低低咕哝。 “听这意思,若没有朕给她晋级这一出,你仍会先行入睡不成。” “自然不会。” 她被搅了睡意,干脆侧过身来,将他的手拉下来,粉颊挨上去,垫着睡一般,“若知道皇上不去她那里,我就亲自给皇上熬热热地汤,乖乖等皇上来。” 因久睡而热烫烫地脸与过了风冰凉凉的手一贴,两人皆是有所感触。 皇帝笑了。 虽知道她这话不能当真,但听了到底让人觉得心里舒坦。 他腾出另一只手亲昵地拧了拧她的小鼻子,叹道:“说来说去,还是不高兴朕对别人好是不是?” 她摇了摇脑袋,却还是没逃过他一拧,悄悄瞪他一眼,道,“我与寄灵关系不差,近来虽淡了些,也不至于吃这些飞醋。” “当真?” “这个么……”她忸怩了一下,“皇上明鉴,还是有些吃醋的。” 皇帝失笑,亦有些愉悦。 “若是往常倒也没什么,可她今日坐得那般远,皇上竟是一眼就瞧了出来,可见心里存了她。” 她嘟嘴,毫不避讳地絮絮说了两句。 皇帝更没有避讳的意思,或者说,有的事于后宫的女人来说是需要避讳的秘事,但于他而言,只看他高兴在什么时候说出来而已。 “倒不是朕心里存了她。” 皇帝蹙了蹙眉,并没有忘记花家这个二女儿当初想借妙妙的手贿赂李明胜的事。 便挑明了和她道,“你可听到太后提过一句她姐姐?” “唔,好像是有。” “那是花家嫡长女,当年与淑妃同届选秀入宫,后来因犯了事被朕罚入冷宫。 细说起来,当时那件事却不能全怪她,但祖宗规矩要守,朕亦是无法。 今日花承徵的衣裳倒与当日她姐姐的那身粉衣相似,因此朕留意一二。” 她听了惊诧,低一声道:“竟有这典故,花姐姐也入宫了吗? 怎么不曾听寄灵说过……” 皇帝笑了一声。 那般有心机的女人,即便交好,也不可能全盘托出。 今日他之所以开口晋她的分位,一则母后既然留意了她,那晋升是必然之势,与其让母后卖好,借助她插手后宫,还不如自己出手。 延熙帝骨子里截然是一个强势的人。 虽然太后是他亲生母亲,若能插手后宫制衡皇后也无妨。 但皇后愚笨,他拿捏起来驾轻就熟,一旦换成太后,于他反倒不便。 二则,也算是补偿花家。 他原是因这两个缘由,才想着用人用到底,今晚点花承徵的牌子给她点甜头。 不过这会儿想起不久前的事,便就没了兴致。 云露倒是因他的话若有所思。 花寄灵居然还有这么个护身符,听皇帝微微歉疚的语气,不难猜出当年的事她姐姐许是被陷害的,但既然涉及祖宗家法,想来事件不小,不能不罚。 另外,她知道皇帝其实还隐着些话没说。 比如他所说的“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才让他会注意并且记住对方的衣裳样式? 联想到淑妃今日微变的脸色,那么那起陷害是否和淑妃有关? 如果和淑妃有关,依皇帝的性格,又怎么会放过淑妃? 不过话到这里就够了,再多,就显得她和那些探听消息的妃嫔没有不同。 “皇上今儿晋了她的位子,却来了我这儿。 也不知她会不会不高兴呢。” 她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 皇帝笑觑她,“她高不高兴朕不知道,不过朕瞧着你是高兴得很。” 她没有再答,只是左右转了下眼珠,避开他的眼神,然后捧脸躲身向内。 不过那不自觉翘起甜甜地嘴角,倒让皇帝也跟着一笑。 第二天起身时,皇帝竟是早早走了。 如今他不必防备盯梢的鹰犬,早朝经筵便没再落下过,那些老臣不得不抹一把辛酸泪,直道去了一条毒蛇,果然圣上就好转了。 可见原先都是被这些奸佞之人带坏的缘故。 云露洗漱出来,就捡良辰正绕着一盆宝石花卉盆景啧啧称奇,饶是她见了亦是眼前一亮。 五色宝石碾压作瓣叶,主干弯曲作极秀美柔韧的弧度,石青框金的底盆,衬得花色莹莹有光泽。 “主子,主子,您说这是什么花儿? 它长成树的形态,叶子却是茉莉形的,又有这样多的颜色。 粉橙红黄白,噫,真好看。” 她走上前跟着看了看,问:“是皇上送的?” “嗯,是皇上打发福禄公公送来的。 如今福禄公公任了高职,不比以前得闲,皇上果然看重主子呢。” 皇帝许是记着妙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以往送了她不少宝石,因而她的首饰比旁人都多一些。 这回想是送腻了宝石,竟直接送来一盆宝石花。 倒是好看。 她忽而见到一角白色,转到另一边,只见那一只瓷白的小猫咪,弓腰伏在树枝间,龇牙亮出利爪,前面是一只捏造得更小的鸟儿,作出受惊的模样。 很是逗人发笑。 两件小瓷玩,给这冰硬得盆景添了一抹生机活力。 不过云露觉得…… 这两样东西显然是皇帝用来逗自己的。 就在她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的空当,花寄灵身边的宫女瑶琴带了一张请帖给她。 “花承徵……要给我赔罪?” 云露似笑非笑地看着瑶琴。 瑶琴因是第一次来,有些不习惯,缩了缩肩道:“是呢。” “我倒不知她做了什么,需要给我赔罪。” “……主子说了,因近来与妙婕妤愈发走得远了,心下难受,不想就此断了姐妹情分,方想着若以往她有做不对的地方,好借此机会给妙婕妤赔罪,想与妙婕妤抛开嫌隙,和好如初。” 云露从树梢上拈来那只瓷鸟儿,把玩了一下,应道:“她既然有这诚意,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妙婕妤能应再好不过。” 瑶琴舒口气,赔笑:“主子近来为了这事没少唉声叹气呢,有时候连饭都吃不好。 因是打进宫起就有的感情,比起别人来总归是不一样。” 云露没答,不过笑抬了抬手,良辰便会意送了瑶琴出门。 “来者不善。” 和乐沉吟了一下,提醒道。 “有招不接不是我的性子。” 云露笑眯眯将另一只猫儿也拿在手里,两手一对,猫与鸟就呈了对峙的局面,“就盼她把招子放亮点,爪子放利点,不然……” 猫儿向前一扑,伸前的爪子迎光一亮,兜头直冲鸟儿去。 “会被吃掉的哦。” 和乐微微一凛,方有些明白这位主子的行事手段。 别看她娇小玲珑,爱笑爱闹,平日里又且心思缜密,周全细致,只偶尔仿佛沉不住气般与人呛个声。 但她却真正是会孤注一掷,笑迎风浪而上的人。 这样的人骨子里都有些豪气,最终不是落到个凄惨的下场,就是大富大贵,无人可挡其势。 其实和乐骨子里亦有些豪情大胆,否则就不会担下接近曲怀仁的重任。 何况皇上几日前示下的眼神她也很明白,他是让自己安心效忠妙主子,除非有对圣上不利的事发生,否则绝不能背叛。 如果说一直以来她都是因为接受上令而待在云露身边的,那么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心生归服之意,决定赌上这一把。 往后,一切以主子的利益得失为己任。 砒霜 砒霜 “云露你来啦,快进来。 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暂且聊会天,不急着用膳。” 披香苑前,花寄灵从里头迎出,见着云露时踌躇了一下,到底先行了礼,才笑吟吟将她迎到殿内。 也不分尊主位置,拉进内殿在圆桌旁坐了。 云露先不说话,直到入了座,才笑:“听瑶琴说,你要给我赔罪?” 花寄灵与她对坐时先看了看她,对面人上穿水绿妆花云鹭纱衣,下围了素净清新的蓝妆花裙,手捏一柄美人团扇,摇摆时笑波渡来,娓娓动人。 最珍贵得当属她全身钗戴的那一套金厢花草摺丝嵌宝的首饰,都说皇上不爱她着金银,最喜欢送她多彩亮丽的宝石,可见没错。 想起最初入宫时,对方穿着那些凡俗低等的布料,头上钗环也没几根应景的,换来换去多是那些。 自己与对方交往时,也不由生出对方不过是陪衬的得意心绪来。 再道如今,不止服饰全改,就是容貌也渐渐长开,原先清新秀美的五官愈加灵动美丽,眉眼儿狭长,若是斜里顾盼,竟生出别样的妩媚之色。 看着看着,她不觉有了点难以察觉的怅然和妒意。 “怎么了?” 扇画的美人一摇,将花寄灵的视线打散,她掩饰般地抿嘴一笑:“你如今长得愈发漂亮,倒叫我都看痴了。” 云露但笑不语,她便只好接上前面的问话:“你肯来,想必还是肯原谅我的。 原先那事是我想左了,因自己在御花园里跳舞累脚,转眼却见皇上与你玩得轻松开心,才心里不忿,与你疏远起来……” “其实当时我没和你说真话,你也知道咱们是依附皇上生存的,因而那场舞我确实是有私心……”她诚恳道出,转而又道,“但阻碍到你的恩宠却并非故意,既是说了要跳十几天,我哪里能中途停了,岂不让人心疑? 再者那时不知道皇上点了你的牌子……我并不后悔跳那场舞,不过之后的事却是我的过错。” 她这番话听起来是很交心,既道出了当时的打算,又不推卸责任。 但实际想来,最重要的一环,她晕倒截宠之事却忽略过去。 云露低了低眸,抬眼盈盈道:“那日原是听琵琶说你要养身体,皇上邀我游湖时,我并不知道你仍在祈雨。 后来见你匆匆赶来颇有些气恼,便想着让皇上安慰你……谁知后来就与你走远了。” 她说得更漂亮,要不是彼此疏远这事心知肚明,旁人还真信了里头全无她的缘故,只当是花寄灵辜负了她。 花寄灵暗自咬牙忍了,眼眶里泛起了泪花,轻声道:“既不过是一时赌气,咱们都不必为这伤了感情。 如今你受皇上看重,我受太后看重,咱们守望相助,日子也好过些。” 话说得讨巧,好似二人就此没了利益冲突,无须再起争端。 她抬手斟了一盏茶,双手捧着递给云露。 “这茶也为赔罪,也为和好,你若是肯应,且喝了可好?” 云露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心下暗忖,今日之事竟真是如此简单? 因她得了太后青眼,觉得有资本与自己合作,再见自己受宠,才特意寻来和好? 如果是,那结盟也不无可能,毕竟怜妃如今自顾不暇,照顾不到花寄灵,她与自己就够不上死仇。 她们虽为一派,但谁不为自己打算? 她虽是思忖,手里动作却不慢,含笑接了这杯茶。 粉莲染得蔻丹衬着雨过天青色,格外清丽脱俗,然而杯壁上得一尾鲜红游鱼,却将此景透出别样的杀机。 ****** 皇帝得了闲,正在读史集,也不拘气氛,偶尔吃一片李明胜给他从外面弄来的山楂片,吃看皆是津津有味。 忽然外边一阵喧闹,没多久又静了下来,唯听见匆匆赶到殿内的脚步声。 李明胜一口气也不敢喘,神色凝肃,躬身禀报:“启禀皇上,妙婕妤在披香苑中毒,情形不佳。” 皇帝“豁”地站起来。 “中毒?” 李明胜也没来得及问具体的情形,但皇帝已然抛下书往外走去,并没有要听他答的意思。 “妙婕妤在哪里?” “因是中毒,不敢随意移动,仍在披香苑内……” 抬肩舆者八人脚步齐快,虽微有颠簸,皇帝也没顾得上,只是眉头紧皱,半点不耽搁地思考起这件事来。 依花承徵的胆识,他并不觉得是对方反其道而行之,刻意把下毒地点设在自己的宫殿。 但凡事不能一概而论,还当先行看过再说。 没过两刻钟的时间,皇帝就已经出现在披香苑。 进门就见花承徵哭得像个泪人,上首坐着皇后,淑妃几人也在。 因中毒有别寻常,那些凑热闹的就让皇后赶了回去,省得人多吵闹。 “你做的?” 皇帝几步到得她跟前,锐利的目光直刺她眼底。 花寄灵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此时只能干巴巴地道:“不是臣妾做的,臣妾不敢……” 云露倒下的时候她亦是大惊,无论如何对方在自己宫里出了事,她怎么也逃不开关系。 因此连忙去传了太医。 其实怜嫔一开始是让她在云岫阁里藏魇镇之物,然而这个举动太过大胆,一有不好就会牵连全族,她怎么敢应? 因此怜嫔就退了步,只要她将云露调出云岫阁,其余事情不必她过问。 她亦想着,怜嫔如今有些魔怔了,势力又大大不如,做事未必周全能成。 不如借机再与云露恢复结盟的关系,如果云露被害,那她近些时日与对方已然疏远,不会被牵扯。 如果怜妃被抓,那凭着自己与云露交好,纵然原先帮过怜妃,这事也推不到她头上。 可谁知,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如今那毒就连她也不知道,是怜妃所为,还是云露将计就计,亦或者有旁人介入,想要谋害自己,却碰巧赶上了? 她脑袋里乱糟糟地,偏偏那些私底下的谋算一个字也不能说,只能喊冤。 皇帝没听几句目光就冷了下来,因急着入内室,走了两步她还跪着挡在前头,便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开,再没说半个字,径自走近里头去了。 她捂着肩膀疼地冷汗直流,就听那边皇后叹息斥了一声:“糊涂东西!” 她扣紧嘴唇,唇齿间淡淡地血丝和着眼泪,滴落在她浅色的衣裙上,晕染开红梅花瓣。 果然是极痛,也极难受。 当年姐姐,是不是就受了这不白之冤…… 寝殿内,王太医正在开设药方,不时捋着白胡子回想一下脉相,又添减一二,看着倒不如何着急。 “皇上。” 眼见皇帝进来,他起身拱手一礼,不待皇帝发问便知机道,“幸而宫女懂得用蛋清催吐,妙婕妤并无大碍。” “中了什么毒?” “据臣诊断来看,应是砒霜。” 皇帝面色微寒,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自行走到床边。 披香苑里的床不比云岫阁那般简单素净,帐子上或绣或系点缀着不少绒花,有长裙翩飞少女般地灵动。 然而云露闭着眼躺在那儿,小脸苍白,嘴唇犹带一点微紫,连呼吸起伏都轻细地看不见。 等皇帝坐到她身边,她一惊,大抵是毒素未能完全清除,四肢轻微抽搐了一下,方睁开眼。 他不禁想起前夜,她小猫儿似的乖巧伏在那里,鸦青地乌发轻垂,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红唇嫣然。 然而如今却是奄奄一息似地光景。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皇帝沉怒更甚。 她眼珠轻动,睁眼看了看皇帝,又平静地闭上。 那一眼透露出地疲倦与漠然,以及掩盖下的依赖与无助,让人又是心酸又是怜惜。 皇帝握住她的柔软冰凉地手,轻道:“别怕,朕在这里。” 她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直到他以为她将要睡着了,才听到她因催吐伤喉而涩然地声音响起。 “不入死门,不知生可贵……不知宫廷……严酷……” 她一贯喜欢将那些争斗都化为趣事,而他也习惯因她化险为夷的种种举动发笑取乐。 却忘了后宫的残酷,仍有她挡不过的招法,化不了的劫难。 一旦想起从今往后,她也会变成和那些后妃一样,面具虚伪,笑里藏刀,战无可退,不死不休,他不由得手力一重,紧跟着见她吃疼,又立刻放开,慢慢地替她揉着。 “大难过后必有福。 无须想那么多,此事朕为你做主。” 云露听到后倦倦闭了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皇帝把她的手放入锦被中,轻手掖好被角,只觉心口微浊,便叹了一口气。 他从小到大很少叹气,大半唉声叹气都是为了嬉玩装腔。 如今却真个觉得为难。 若然是别人陷害就罢了,想来她是因为和花承徵的情分与别人不同,在对方宫里出了事,才格外心灰意冷。 花家的女儿最好盼着真凶不是她自己,否则,妙妙如若不能开心,他一定下令让她们此生不得展颜。 皇后一直注意里头的动静,两人说话皆轻,几乎无声地温柔安静让她眉头一蹙。 待到皇帝出来,方迎到他跟前,神色微肃道:“臣妾已经查明,妙婕妤是在午膳后出现中毒的症状,对照御膳房今日所做菜肴的单子与桌上的菜,发现额外添了一道龙虾,而原菜中有几道橙汁莲藕、橙汁排骨等橙汁烹调的菜肴,二者相克,有砒霜之效。” “那道龙虾,正是花承徵着人额外添上的。” 花寄灵全身一震,她心知自己绝没有派人添菜。 没等她喊冤,那边淑妃缓缓地道:“据臣妾所知,相克之物若仅食用些许份量,不会造成中毒的现象。” 花寄灵不信淑妃会帮自己。 可她指出的却是一条生路! 那个幕后主使将每一个细节掐死,好让人觉得她是反其道而行之,而不是遭人陷害。 如果派去御膳房的人被认为是她所指使的,那或许就是她身边的亲信…… 皇后笑道:“不知淑妃是从何处得知,若不是亲身经历,可信与否?” 皇帝神色冷漠,不理会她们打嘴仗,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淡淡道。 “不清楚真假,就让她去吃,看死不死得了。” 言语所指,赫然就是花寄灵。 修媛 修媛 花寄灵被迫将午膳的残羹吃进肚子里的时候,几乎每一刻都在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龙虾珍贵美味,可她觉得有生以来,吃东西从未如此煎熬过。 她知道如果当真砒霜中毒,根据方才那个叫和乐的宫女的法子,可以催吐保自己安然。 但是她不能肯定,皇上肯不肯任她自救…… 因砒霜的效果强烈,很快就会发作,几人足足等了她一刻钟不见反应,便知淑妃所说没错,少量进食并不会造成中毒的现象。 难道花承徵当真是无辜的? 也许是妙婕妤在别的地方被人下了药也说不准……毕竟类同砒霜的症状,但时效长的毒药也不是没有。 花寄灵软在地上按着跳动的心脏喘气,脸上一拭,汗水沾湿了绣帕。 她有一种打鬼门关回来的惊惧感。 试药…… 一个人眼睁睁看着疑似毒药的东西被喂入自己口中,还因为担心被指正心虚而不得反抗,那种感觉就像是拿着脖子去撞刀,看着那明晃晃地刀光,全身发凉。 皇后微微疑惑,她查到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 临时增添一道菜,怎么看里头都有问题,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 “如此看来,或许今次的事是妙婕妤在别处疏忽所致。” 淑妃团扇轻摇,嗓音柔婉地道。 皇帝看向她时眼底闪过一道暗芒,意味不明。 他嘴角噙了笑,语调却愈加冷漠:“朕要的不是或许。” 视线随即转到皇后身上。 饶是皇后一向光明正大为非作歹,胆大敢为,此刻也觉得皇帝的威势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她余光看见茯苓打来的手势,立刻请罪:“臣妾没有管好后宫之事,是臣妾的疏忽,请皇上降罪。” 话虽说得诚恳大气,可她不去寻找线索,单单一句请罪,难道皇帝就会马上消气,息事宁人? 皇帝颇为厌烦她们这些表面规矩的做派,此时目光平视前方,并不往半蹲着的皇后身上看。 他自行整理了思路之后,着人叫来和乐。 淑妃看着讪讪站起身的皇后,笑了一下。 和乐本是在跟随太医取方拿药,一听传唤,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皇帝问了几处细节后,眉峰皱起,细思道:“依你的说法,妙婕妤最后所用并非膳食,而是那杯茶?” 和乐恭敬地回答:“是,不过主子喝了没几口就立刻发作,奴婢想着,即便是剧烈的毒药也须一定时间反应,便没有多说。” 不必皇帝说话,李明胜听了这句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去查那杯茶。 结果没过多久,那几个小内侍进厅附耳几语,他疑惑之下亲自前去查看。 云露发作的时候并没有把茶杯失手摔掉,只是放到桌上时盖碗相错,撒出了不少,和乐所说的“几口”,究竟有多少,没人能知道。 索性杯子里还留了一些。 “禀皇上,根据和乐姑娘所说,茶水自茶壶中倒出,而茶壶中并无砒霜。 但经由太医鉴定,杯中的茶水里确实含有砒霜。 至于其中机关,皇上请看。” 李明胜将茶盖奉上。 只见此盖的盖扭是为实心,但是一转之下,竟有薄瓷片褪开,露出空的心。 可藏一指甲盖儿多的砒霜。 后妃这些把戏李明胜见过不少,有些更不止在后宫使用,因此一开始小内侍只发现茶水有毒,却不明白其中门道,经他一看,就立刻真相大白了。 如果只是茶水里有毒,那还有可能是人多手杂,宫人被收买而捣鬼。 但毒药藏在茶盖之上,壶中茶水无毒,可见是花承徵在茶汤斟出后,拧动盖扭,让砒霜粉末落进茶汤之中。 皇后不由诧异,花家二女儿竟是如此诡计多端,用机关器具下毒还不够,又用相克的食物转移众人的焦点,先让众人怀疑她,紧接着在众人逼迫下解除了自己的嫌疑。 如果不是皇上要一力查办此事,让李公公发现了机关,即便是发现茶水里有毒,也可说是有人收买宫人栽赃,要求查清,到时推出一两个替死鬼就是。 皇后几人能想得到,花寄灵又怎么想不到? 她原先舒缓地脸色倏尔变白,惊叫:“不是臣妾!不是……皇上明鉴,臣妾给妙婕妤递去那盏茶之后,妙婕妤身边的那个宫女就提醒‘空腹喝茶伤胃’,因此臣妾便先邀她入席用膳,膳后才饮那杯茶。 期间那杯茶就一直放在桌上,定是有歹人趁机下毒!” 皇帝拧动着盖扭,轻轻一笑:“歹人不止趁机下毒,还特意给你造了一套有机关的茶具?” 是啊…… 花寄灵登时失神委地,眼神涣散。 有这套茶具在,就表明她意图不轨,即便其中有漏洞,也都是巧上加巧的事,远盖不过她的嫌疑…… 就在众人都认定是她所为的时候,她的贴身大宫女琵琶贸然闯出,扑跪在地,大声地道:“不是主子,这些事皆是奴婢一人所为!添菜也好,茶具也好,皇上可以细查,皆是奴婢所为!” 皇帝丢开茶盖,皱眉才道出一个“你”字,就见琵琶含泪转向花寄灵,轻声道:“奴婢知道主子与妙婕妤相处得并不愉快,于是奴婢斗胆……” 她才落了这半句,即刻起身,迅疾地撞向尖锐地木几角,而后双眼一翻,额头冒血,没了气息。 她这出过得太快,以至于众人都没回过神来。 过了须臾,皇后在皇帝挥手让人将尸体抬下去时,皱着眉向他进言:“皇上,一个宫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陷害妃嫔? 依臣妾看来,此事还该是花承徵所做,只是宫女忠心,想代主受过……” “去御膳房要求添菜的也是这个宫女?” 皇帝打断她。 皇后踌躇了一下,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记得每一个妃嫔的宫女,但是怜妃身边的人她尚且还有印象,琵琶又是大宫女,因此长相姓名都能对得上。 “朕给你七日的时间,你去查清楚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皇帝突然转向花寄灵,毫无商量余地的下令道,“如若不能查明,朕就认定你是主谋,所有后果一律由你承担。” 花寄灵今日已被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折腾地狼狈失神,此刻听到皇帝这个命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连皇后也微怔了一下:“皇上也相信宫女所说,并非花承徵所为?” 那就更不该查明什么主谋了。 “本来朕也觉得是花承徵,但是这个宫女莫名其妙跳了出来。 一个忠心的宫女,在临死前却要挑破主子谋害别人的意图?” 皇帝嗤笑,“好个忠心。” 这种多此一举的事他看多了,往常不点出来是懒得浪费功夫。 反正后宫里没一个人是干净的,冤不冤枉不过是对特定的事而言。 他掸掸袖子站起来,肃冷道:“别想随意找人当替罪羊,朕要的,是真正地主谋。” 他语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肃杀,像秋日打下落叶地一阵风,迅疾冷冽。 皇后一细想,言语中确实有问题,众人因她引导,反倒更加认定花承徵是谋害人的真凶了。 只是……她不懂皇上为何要将此事交给嫌疑未能完全去除的花承徵? 皇帝心里有数,如果交给皇后,未必会真心去找真凶。 但花承徵被如此设计,必定对真凶有怨,再加上自己言语震慑,就会不遗余力地查明真相。 此事于后宫中已算得上布局精密,就连他也因几度起落而被搅乱了思绪。 主谋对妙妙有怨,能除则除。 即便不能,他也总要替他家疲倦地小猫儿防一防,省得她伤了精力根本。 ****** “主子可是要坐起身?” 良辰抱来个才晒过的金心闪绿引枕,正准备替换了用久的,见自家主子双手支在两侧,忙不迭赶上去扶起她,在后背垫了枕头。 云露躺久了一时起身有些头晕,扶了扶额才问:“今儿倒觉得特别凉快。” “可不是。” 良辰抿了嘴笑,“制造司的人不日前献了一样木造水车,这车又叫自雨车,可将内城铺设的小水渠的水,提到高处,倾入墙头水渠,再由水管引到檐顶,那水自檐顶滴鸣而下,自能解暑。” “皇上得了这个,除了北宸宫、钟粹宫、康寿宫,后妃里主子倒是头一份。 才刚铺搭好了,原先不说,大抵是想给主子一个惊喜。” 云露只觉凉快便罢,倒不如何惊喜,只是她惊奇地多看了良辰一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番话说来,我倒要疑惑你是不是良辰了。” “主子!” 良辰跺脚嗔了一声,又道:“主子也别寒碜奴婢,这回的事真真把奴婢吓了一跳,许是人要经事才能长进。 如今奴婢说话确实比以往松快不少,只是要出主意,主子还是找和乐吧。” 她原先与和乐不对付,全因她细察之下,发现对方经常夜里不见踪影,行踪鬼祟,为人又阴沉,因此怀疑她另有所图。 后来经主子解释便就明白是误会了对方,现今偶尔也肯向她请教,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云露笑了笑。 这回的事虽她将计就计,让皇帝肯下功夫替她查找真凶,但还是伤了些元气。 当时她正准备饮茶接受花寄灵的赔罪,就听见和乐插话说了那一句。 她知道和乐的脾性,不开口则已,开口必是有事,又是那样的关头,因此便顺势搁下了茶盏。 后来趁她用膳之际,和乐不知用什么方法,确认了里头有砒霜之毒。 想来她替皇上做事,必有过人之处。 而依她对花寄灵的了解,对方绝没有那样的胆识,在自己的宫里布下这个也许会无法将自己摘干净的局。 所以主使另有她人。 那茶她也可以不用,但若是不用,下一次就不知是在哪里等着她了。 因此她沾唇浅抿了一口,又立刻装作不适的样子,而后等到真正发作,和乐早已取来了蛋清催吐,所以进入身体的毒素极为少量。 她一向不喜欢用伤害身体达到目的的招数,但皇宫这个地方,不在可控的范围内受点伤,得到的或许就是灭顶的灾害。 至于意外收获,除了皇上突然百般顺着她地意,无比有耐性地宠着她之外,还直接连晋三级,将她提到了从三品修媛之位。 入宫不到半年就自从九品升到从三品,这速度不但让后宫里的人大吃一惊,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招摇了。 不过就算这位置一时不稳当,只要皇帝肯,只要她肯,坐稳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唯一的阻碍是太后,被皇帝一句话驳得哑了口。 “母后信佛,儿臣亦随母后。 妙修媛此番深受大难而无事,可见是受菩萨亲睐,命里有福之人,朕身边伺候的人就该有这等深厚的福气。” 横竖还没有掌管一宫、亲养子嗣的资格,太后挥挥手,随他乐意。 “主子,皇上来了!” 小福子喜气洋洋地进门禀报。 “皇上来就来,日日见他,他不腻了我,我也要腻他了……” 良辰大惊失色,眼瞧着要扑上去捂她的嘴。 “这等话主子岂能胡说!” 偏偏云露毫无惧色,笑吟吟道:“你就没听过一句话? 美人如花隔云端,难道真个是美人才隔去了云端? 我想着,必是搁了云端,距离远了,朦朦胧胧地才觉得那是个美人。” 良辰被这歪理绕晕了头。 “主子……是在自夸美人?” 月华 月华 “哎。” 云露叹了口气,敲了良辰一个板栗,“才说你长进了,谁知还是这样愚笨。 我的意思是,许久不见的才是美人,见多腻烦了,便就觉得与常人没有不同。 知道了?” “哦。” 良辰似懂非懂。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继而皇帝折扇一握掌心,迈步走进来,良辰见了连忙敛裙退了下去。 皇帝施施然走到云露跟前,左右打量了一下,着扇尾勾起她下巴,眉眼儿轻挑,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云露拍开,凤眸勾他一眼:“不行?” “你不应该是云吗?” 皇帝悠悠一笑,坐到床沿边,随手丢开折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日日相见,难以——生厌。” 她抑着翘起的唇角,假模假样地拍手称赞:“皇上在诗词上的造诣果然不凡。” 皇帝“嗤”地一笑,将她的手握住压下来,“出去别说你认识朕,朕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言诗句。” 这个时空,古早四字的《诗经》,皆被看作歌谣,并不算作诗。 后人作诗,也并无四言之句。 “那是皇上见识鄙……”她堪堪说到这,见皇帝危险地挑眉看她,立刻收住尾字,含笑,“比天广,比海宽,强如臣妾远矣。” “朕看你如今精气神十足,身子倒是养好了。” 皇帝觑她一笑,心里也着实舒了口气,连带她起先那句“我也要腻他了”都没怎么入心。 才出事的几日,她一直恹恹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但现下是炎夏时节,纵然有冰块降温也是热的。 他有时候过来,见她把自己裹得脸颊发红,额头腻汗也浑然不知,就是迷迷茫茫地看着他,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 后来他耐着性子哄她,又送她珍奇异宝,又让她观戏猴逗狗,还纡尊降贵,拨弹自己才学的江南小调给她听,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果然还是如今这副活泼灵动的样儿,最合他心意。 “你中毒的事,已经查到真凶了。” 皇帝轻描淡写地这一句,让她微微一诧,说不上不高兴,表情淡淡地问:“是不是怜嫔?” 这时良辰呈了托盘,将皇帝喜欢的密饯金橙泡茶奉上。 时人喜素雅,品茗时口味亦讲究淡而回味悠长,皇帝却向来与众不同。 只是后妃并不了解皇帝的口味,他也惯于掩饰,不曾表现的很明显。 因此云露合他的意,在这些细微处亦有所体现。 他才会觉得与她相处时格外适意。 “你知道?” 他端起泡茶吹开水雾,又见她表情平淡,暂且竖搁了茶盖,趣然一笑。 “寄……花承徵没有加害臣妾的动机,眼下与臣妾不对付的不过孙才人、汪婕妤与怜嫔三人。 孙才人没有这个能力,汪婕妤与臣妾又没这么大的仇恨,只剩怜嫔……她曾经高高在上,想必无法接受臣妾如今不把她当回事儿。 因此做出什么事也不稀奇。” “确实如此,此次的关键是从她身边的大宫女琵琶那里入手,琵琶的家人被控制在怜嫔手里,又有其他宫人指正怜嫔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曾和琵琶有过接触,再加上许多细节证据,怜嫔无从辩起。 花美人这回的事倒办得不慢。” “皇上降了花承徵的品级?” 云露黛眉一蹙,细心地点出不对劲的地方。 “她没有管束好底下的宫人,让你在她宫里出事,朕不过小惩大诫。” 皇帝随口答,复见她又把被子卷上了身,人也有些闷闷地。 便将才喝一口地茶放到一旁红漆小几上,把她大半个身子抱出来,长臂一伸取了架子上挂得外衫,给她披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气,朕惦记着你怯热,才让人先给你搭了屋檐落水的管子,你还不领情。” 云露软软别扭地“嗯”了一声,转而埋进他怀里,双手上扬环住,抱住他的脖颈,那外衫经不住动静又滑了下去。 皇帝好性子的给她披回去,连人带衣衫揽紧了。 “人既然查出来了,朕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这会儿闷不吭声地和朕撒娇,是想怎么着?” 话虽如此,他却极爱她这般自然依赖地撒娇模样。 仿佛有意图,但那意图却是不会惹人恼怒的。 反而让人全身心地想替她达成要求。 “我也不知道。 皇上不说这事时还好,一说起来……”她浑身颤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中毒的情景,有些抽搐,“我就不舒服。” 皇帝抚着她的背,浅色的眸子转入暗中,变得深幽。 他虽是在玉妃地势力受太后母族打击的时候才回宫,但玉妃行事至多是由明转暗,没有从前嚣张罢了。 因此中毒、陷阱、受害……他皆一一尝试过。 胃也是因过多催吐而伤。 后宫里不是没有过因中毒死伤的后妃,却还没有人勾起过他曾经那段尚还弱小时的回忆。 他不觉得那段回忆不堪,那不过是他的起征点,是最基础的历练,但如今见妙妙也受到这样的罪过…… 都说女子天生柔弱如水,她一向斗志昂然与“柔弱”两字挂不上边,他却着实有些舍不得。 “怕不怕死?” 他在她发间低声问。 她瑟缩了一下,“怕疼……也怕死。” 他不知怎地微微想笑。 “那怕不怕看到死人?” “唔,只要不是遍地……断肢残腿,就不怕。” “那在屋子里待着闷不闷,想不想看舞蹈表演?” 他又笑问。 她仿佛隐隐猜到了什么,又没能有具体清晰的轮廓。 “皇上要带臣妾去看?” “你不能走远,就在庭院里罢。” 皇帝说着扬声叫进和乐,吩咐了几句,让她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和乐恭恭敬敬地表示安排完毕,他方将穿戴好的云露打横抱起来,向庭院里走去。 自打她晋了从三品,云岫阁又添了不少宫人,一路走来虽说他们皆垂首不看,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只好小声和皇帝道:“我自己能走。” 因她病了这些时日,皇帝不曾碰过她,平时亲密些的举动也少。 方才抱着她舒服,此时就不肯放。 她身子又软又轻,身量又小,于他而言,抱起来的重量和只猫儿没分别。 手感好,心情自然愉悦。 庭院里早有轻榻放好,因到下午起了风,还搁了一条细绒地薄毯在上头。 旁边放着湘妃竹扎地圆茶几,上面是皇上才尝了一口的蜜饯金橙泡茶。 四角屋檐有水珠滴如线,风乍起,徐徐吹来一阵儿凉爽。 皇帝与云露并坐在榻上,将薄毯在她小肚子这儿围了围。 周遭伺候的宫人已然处事不惊,习以为常了。 别看皇上的一些举动经常使他们又忐忑又惊惧,对自家主子那是好的没话说。 现如今后宫里头,自原来的怜妃失了势,就是锦昭容也难以与主子比肩。 主子得宠,宫人自然高兴骄傲,走出去都是抬头挺胸,让别处巴结的人物了。 幸而云露不忘震慑,又有和乐从小处压制,才没让他们太过张狂。 很快,李明胜亲自将一位身着舞裙的女子带了过来,她素衣白裳,裙带当风,飘飘欲仙,宛如一树梨花盛放在明月挂枝之时。 青丝如瀑垂挂,长及腰间,加上手镯臂环,赫然是舞女的打扮。 但那人露面时却将宫人都惊了一跳,而后连忙埋下头来,不敢再张望。 秀眉纤长,唇如红樱。 她一双眼睛盈盈挂了泪珠,虽打扮似仙子,因这一点忸怩作态,就与凡俗女子没了不同。 正是云露中毒事件的主谋——怜嫔。 云露侧头看皇帝,目光疑惑,他怎么说动怜嫔,肯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这身儿衣裳? 怜嫔盈盈下拜行礼,依旧柔弱地姿态,此刻再看,虽保养极好,但那高高在上地神情已然被磨得不剩多少。 好像回到了她最初还是贫家女时,那一种缝人便要迎笑讨好地自卑与自怜。 “妙修媛……”她恍惚了一下,想起彼时她刚被降到修媛位便就百般自哀,对方那时也不过是个婕妤。 如果那时她去努力一把,而不是把怒火全都发泄在宫人身上,或许皇上念在往昔的情分上,是不是还是肯容她的? 她兀自入神时上面坐的人并没有催,待到她自己回神,道:“妙修媛中毒之事,臣妾……” “朕已查明,你说也无用。” 皇帝嗤然一笑,目光冷凝。 旧年的宠爱仿佛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怜嫔眸子微黯。 她的计划本是周全,那药其实是直接下在了茶水里,而后让琵琶将茶壶里的水替换。 至于机关茶具,不过是障眼法,好让人陷入花寄灵诡计多端的思绪里,而不会想到主谋另有他人。 花寄灵不知道她的计划,又怎么会 结果皇上的一句话…… 她的一切费心布局,全都付诸东流。 她到现在才明白,后宫争宠,争的就是皇上的意。 曾经自己的那些陷害、栽赃、手段,并不是计划得有多高明,多周全,皆不过是他肯宠着她,懒得追究罢了。 这回她失势,连当时被贬到浣衣局的小太监都跳出来,揭露她当初让他假扮刺客的事,皇上却没有任何吃惊之意。 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了,皇上从来不是能被她和公公任意欺瞒的男人,反倒是他们,被他玩弄于鼓掌间。 “臣妾谢皇上不杀之恩。” 她泪湿面颊,跪地叩谢。 她与他相见于宫外,彼时公公告诉她,这会是她未来的夫君,这个天生富贵,一出生就注定站在天下顶峰,掌握着所有人杀生予夺的男子。 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从此不会再受人欺侮,可以由她来决定别人的生死。 或许她是因权势而迷了眼…… 可也不是对他没有一丁点感情。 云露看着怜嫔又是一脸被辜负的样子,这回更加情真意切,不由别过脸不想看。 倒是她说得那句话值得回味,是皇帝答应了她不杀她,才让她肯真心实意来跳这场舞? “怎么还没开始。” 她忽而百无聊赖般地开口道。 怜嫔一怔。 云露指了指她,歪头问皇帝:“不是皇上怕人家发闷,才让她来跳舞解闷的么?” 嘟嘟嘴,“这样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上回那只猴儿耍得有趣。” 怜嫔立刻攒紧了指尖,唯恐皇帝看到自己眼里的阴狠,将头埋下。 皇帝笑勾了一下她嘟起的粉唇,淡声对怜嫔道:“不必多言,开始跳吧,就跳你最拿手的《月华》。” 她猛地一抬头。 《月华》,她以为这是他们曾经定情的舞曲。 那是她第一次跳舞给他看,也是空庭,却是一个月夜,银辉洒遍她全身的每一处,翩然如嫦娥仙子,他饶有兴致,便亲口取了“月华”这个名字。 帝王金口玉言,他必然不会收回命令。 她忍下心头之痛,舒展开手臂,弯折下腰肢,和着古琴与长笛交错的音律,仔仔细细地回想着当年给皇上跳舞时的情景,踏风跳舞,盼着许能勾起他的回忆与怜惜。 怜嫔虽然看着矫揉造作了点,舞却着实跳得很好。 云露在现代为瘦身的时候学过拉丁舞,但那种热烈奔放的舞蹈和古代优雅柔美地舞姿截然不同。 这会儿看着,倒也是有滋有味。 皇帝笑看她兴致高扬的模样,替她把颊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又试了试她手里温度,恐怕她身子没养好,又让风吹个正着。 怜嫔一曲将近尾声,正勾唇想看皇上的表情,到了最后一个收尾的动作,却忽然觉得腹里绞痛,让她整个人当即蜷缩着摔在了地上。 一口猩红地血旋即喷在如月华的纱裙之上。 宫人尽皆惊呼。 但看着李公公打来的手势,都不敢动。 她忍着剧痛转过修长的颈子,看向榻边的方向,想问为什么,想说皇上不是金口玉言…… 却听见他问:“舞跳得如何,喜不喜欢?” 女子如猫儿一般,散漫慵懒地侧身躺在榻上,两手搭在他膝头,眼也不看她,嗓音糯软:“方才是好看的。” 他自喉间溢出笑,大手将她的双目捂住,遮掩了前方血腥的场景。 “刚才还说不怕,如今可不是在逞强。” 怜嫔终于瞪大了眼珠,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和阴狠,咽了气。 皇帝见状抬了抬手,无比冷漠地让人将尸体搬走,血迹清干,径自将小猫儿抱起,回了内殿。 曾经蛰伏多年,瞒天过海,早已欺骗了普天下所有人,如今他又怎么会在乎这些所谓的承诺。 杀与不杀,他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肩舆 肩舆 “嘶,冻死我了。” 小宫女呵气搓手奔回殿内,另一人赶忙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替她拍开领口的雪花,“份例领着了?” “领着了,要不是那边儿出了锦昭容怀孕的事,阖宫上下巴结着,也不至于走空了,须得要我再跑一趟。” 她嘟哝了句,“或者像云岫阁里的人,饶是这样忙,别人也不敢怠慢了他们的月例。” 接了银袋子的宫女竖起一指“嘘”了声,往里头一探,小声道,“虽说这是喜事,但哪宫娘娘能高兴得起来? 主子眼下且正不舒服呢。” “怎么了?” “前儿不知哪个多嘴的,把外面传的那句话传进了主子耳朵里,这会儿还气不顺。” 问的宫女更小声了:“是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云不同’?” “可不是,眼见着那位妙主子从在咱们主子面前做小伏低,到如今从三品的位置,主子仍只是个美人。 花美人,花美人,嚼起来倒是好听……” 瑶琴听见些动静,摔帘子打里头走出来,掀眼皮一瞪:“还没吃足教训不成,愈发没了尊卑!什么话都往主子身上推,主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小宫女被逮个正着,瑟缩了一下垂了首,讷讷不说话。 索性瑶琴听的并不仔细,再瞪一眼,就取过月例,进了屋。 “主子再不镇镇那群妮子,她们都要翻了天了。” 瑶琴呵了一下手,见窗外又飘起了雪,不由有些发愁,“银骨炭怕是不够用了,寻常的碳又恐怕吃了烟尘对嗓子不好……” 花寄灵正在堆纱花打发时间,她手极巧,剪来一段儿几下里折来,就是一朵月季。 此时倚在桌旁,眼神飘忽了一下,抿了嘴笑:“哪儿有那么金贵,先用着吧,呛烟总比冻着好。 人不熬一熬,哪儿有好日子过。” 自打那回皇帝震怒,将怜嫔废为庶人,赐毒药身亡之后,那些曾经被怜嫔照拂过,或多少讨好过她的妃嫔,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这把火被烧到自己身上。 乔贵嫔调头调的快,迅速地将自己撇了个干净,她原先的态度也是暧暧昧昧的,要说起来,不过是诸如通融怜嫔的人在她生辰宴上抢风头这等事,不曾受殃及。 花寄灵却是最先受到波及的人。 若然不是因着她父亲的身份特殊,与皇上有情分可言,再加上姐姐早年在后宫经营的势力庇护,她的日子只怕难过得很。 如今不过是几句闲话,她倒还受得住。 “也没见那位妙主子怎么熬了。” 瑶琴愤愤,“主子您不知道,昨儿皇上许是和她说好了去她那儿,到了晚上,锦昭容那边儿不舒服,想来总是皇嗣紧要。 偏她不肯顺势下来,披风也不披,手炉也不拿,伫立在门边儿往月华宫的方向盼。 皇上一听说,安抚完锦昭容便赶了过去,听说见着她睫毛凝了雪珠,小脸儿冰白的样就心软得一塌糊涂,好生斥了云岫阁的宫人一顿,解了大氅给她披着,当夜就歇在云岫阁。” “这要在咱们府里,谁不说是恃宠而骄? 只她这样好运道,不知皇上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原先倒有不少人在锦昭容怀孕时就想看两大宠妃对决,找妙修媛的乐子,可惜这回碰撞还是让她取了胜,事后锦昭容依旧是闲闲刺了两句,也没有别的举动,让人很是失望。 花寄灵摇了摇头,“小心些,在外头不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旁人听了必会觉得你不尊敬她,到时候还要怪我教唆之罪。” 瑶琴知道自己一向不如琵琶得主子的心意,此刻悄悄一觑,见主子没有生气,便笑应了喏。 “我眼下自己还顾不过来,何必管她怎么活得风生水起。” 花寄灵眉眼淡了些,轻笑一下,“且她做得过了,皇上肯惯着,太后未必看得过眼。”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太后非但没有怪罪,且请安时,在好生安抚过锦昭容后,还特意以长辈的口吻,慈和地叮嘱妙修媛往后不可意气用事,身子骨儿要紧。 当然里头不乏那么点儿警告的意思,但太后那个人,往常对不喜之人连个笑都未必有,如今这态度就着实让人摸不透了。 云露打康寿宫走出,环佩珊珊,仍是按着那一种有着独特韵律的步调,如今却无人敢再在背后嚼舌议论。 “妙修媛。” 前面不远的锦昭容原是望着飘雪的光景,听到鞋踩雪地的“咯吱”声,回过头来一笑。 “锦昭容。” 云露一张小脸如今愈发精致,原是清丽的五官,长开后眼角眉梢平添了一丝妩媚,就如碧波间流淌的花瓣,清新宜人,却又娇姿鲜妍。 众人皆知锦昭容是第一眼美人,无须品位再三就已觉惊艳。 如今她二人站在一处,一个身披紫红羽纱斗篷,另一个围着莲青云纹斗篷,相比较起来,云露竟也没有分毫逊色。 锦昭容打量须臾,抚着小腹缓缓一笑:“有些花能开长久,有些却如昙花只能开得一时,灿烂过后便是凋谢。 妙修媛可要珍惜这难能可贵的……开花之时。” 她是想说自己借着子嗣能长久,对方无子嗣傍身还敢挥霍宠爱,迟早要谢。 云露原是想敷衍了事,忽而想起什么,冲她肚腹间扫了眼,诡异一笑:“锦昭容说得是,开花、结果都须得好生珍惜爱护。” 锦昭容目光一凝,淡淡松开来,搭着宫女南枝的手上了肩舆。 南枝跟在肩舆旁边,低声:“娘娘,妙修媛的意思,像是……”对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有所打算。 诚然宫里个个主子都有打算,但这位妙修媛的手段不可小看。 “不过是呈口舌之利。” 锦昭容冷哼一声,几乎是一眨眼地犹豫后,便道,“本宫若是由她吓唬两句就战战兢兢,才是当真顺了她的意。” 那边云露亦搭着良辰的手步上肩舆,到底已算得高位,一级之差就差距不小,这边儿仪仗抬肩舆的人比之锦昭容少了四个,气势便弱了些。 但后妃的目光早已从她二人身上转到了谢嫔处。 因她宫里的人偷懒,抬肩舆的缺了两个躲懒去了。 沈芬仪倒是好心肯借她两人用,但她面上看似宛转,实则态度强硬的拒绝了对方。 沈芬仪又不是那等滥好人,见她不识抬举,面上挂不住便笑笑走了。 “以遵循抬轿规格的理由拒绝别人,看不出她还是个内心自卑的人。” 云露好奇往侧边看了几眼,才下令起舆,打道回府。 良辰不解,“主子说话,怎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是省了些话没说。 规矩一丝不错,甚至连穿衣打扮都和品级相称没有一丝逾越的人,过于斤斤计较,可见是担心出分毫差错,就会被人笑话指点。 岂不是内心自卑?” 良辰琢磨了一下,心觉有理,忽而试探地问:“主子前面说那样的话,又去关注谢嫔,谢嫔是锦昭容的人……”主子难不成真对锦昭容腹中的孩子有想法? 后妃互相陷害对方子嗣的事儿不少,她小时候也见过,索性延熙帝后宫子嗣单薄,唯一有孩子的又是性格木讷不受待见的瑾妃,且生得是女孩,所以在这方面很是平静。 然而她猛然又想过来这会儿是在路上,前后虽说都是云岫阁的宫人,但也不安全,便噤了声没再说下去。 云露弯了弯唇,任她自行猜测。 老实说,锦昭容除了倚仗着子嗣多得了些宠,饶是如此,自己一出招皇上还是先偏着她,对自己的危险倒是不大。 最近因着圣宠,皇后对她愈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锦昭容有孕的消息一出,倒是猛拉了一把仇恨。 她暂且可以逍遥一段时日。 只是延熙帝和太后的举动让她觉得稍微有些奇怪。 自己昨日原先是打算在廊下站一歇儿就进屋,意思到了就罢,等第二日再博怜惜。 谁知他听了消息竟就此来了,不止别人吃惊,她自己也觉得颇有些受宠若惊。 当今子嗣何止不丰,简直是艰难——只是没人敢这样议论罢了。 可是这么稀有的一个宝贝蛋,皇帝也没有珍爱如命的意思。 再联想到皇帝当政五年,后宫只瑾妃一人有子,以示皇上还是有生育能力的。 其余的人,好像连怀都不曾怀上过。 除了她最初进宫时,那个不知到底是怀孕,还是肠胃不好的王承徵之外。 她怀揣暖炉,熏然的热气蒸得她手微微腻出了汗,却兴味露了一笑。 皇宫里的人无子,到底是皇后嫉妒心过重施展的手段,还是延熙帝本人……不想后妃怀孕,乱了局势,或者让子嗣遭受罪过? 以皇后的手段,似乎不可能防护得这样密不透风。 那眼下,是曲怀仁身死,时机成熟让皇上暗自撤了这道令,还是锦昭容自作主张,先行怀上? 不过无论前者后者,接下去一段时日,想必后宫都不会平静。 “妙主子您可算回来了!” 新派到皇帝身边当值的小路子长吁一口气,躬身堆着笑,“皇上等您多时了。” “皇上今儿没去给太后请安?” 她任小宫女接去手炉,解下青莲斗篷,内里一身儿穿花云锦袄配着月白银纹绣花裙,合上殿外的雪景,仿佛一弯洒了墨蓝星子的小河。 “不瞒您说,上早朝的时候出了些事,具体奴才也不清楚,总之惹得爷动了怒,一下朝就往您这儿来了。” 他嗓音低了些,“还望您能劝着点儿。” 云露知道他不一定是真不清楚,毕竟才当值,哪里都要小心翼翼。 不过她自己悠着点儿,想来不会踩到他雷区。 她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内殿。 唯一 唯一 内殿里烘得暖洋洋,人一进去,紧绷地面颊便像化开了似的暖和舒服。 云露见墙角一只猫儿在那拱墙灰,不禁扑哧笑出来,绕过榻上看似小憩的男人,先将它抱了过来。 这只幼猫儿一身奶白的皮毛,唯短短地耳朵旁边生了两圈浅棕的毛儿,一双棕褐色的眼睛圆咕隆咚大,皱着粉色的小鼻子,在云露怀里缩成球状,别提有多无辜可爱了。 它是有回在怜嫔曾住过的凌波阁附近发现的,一窝三只崽子,只有这只活了下来,但也畏畏怯怯地,许是怜嫔一死,红豆找不见,就无人喂养的缘故。 云露虽然对怜嫔没有好感,但是觉得遇上了就是缘分,再加上暂且不能养宝宝寻开心,就决定先养只猫儿玩。 “咪呜……”幼猫儿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 她把它捧到跟前问:“早饭吃了没有?” “咪呜……” “看你肚子鼓鼓的,一定是和乐姐姐喂过了。” “咪呜!” 猫儿舔了下嘴。 云露帮它拍开头上蹭出来的灰,“别的小猫儿每天要睡八、九个时辰,你怎么这么贪玩,吃饱了就乖乖睡一觉知道吗?” 皇帝听了半天,此时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云露笑将猫儿塞到他身边,斟了一盏暖茶递过去,“皇上早朝说累了? 喝两口润润嗓子。” 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皱起眉:“苦丁?” “才辰时,皇上就比猫儿还爱困觉,自是要喝点浓茶提提神。” 她抚摸着小猫咪的脊背,笑吟吟地道。 皇帝挑了眉,浅琥珀的眼睛微动,如阳光照在河水里,流淌的薄金色泓波,与这只猫儿还颇有点父子相。 他覆在她手上,手指交错着替猫儿顺了毛,又把手拿开,沉吟道。 “你喝两口,朕就不追究你打趣朕。” 云露笑睨他一眼,自行吃了两口。 别看他表情正经,但她知道皇帝偶尔会有这种小孩子脾气,会有诸如“我受了苦,就不能让你高兴”的想法,一到这时候他就特别执着,谁也拗不过他。 不如顺毛捋。 皇帝满意了。 苦丁消火,虽初始很苦,回味甘甜。 皇帝心里腾起的火不禁消散了些,又顾自懒洋洋地躺回去,对着云露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她会意地把茶杯放回去,抱起占地打呵欠的猫儿,顺从地倚进皇帝怀抱里。 “朕眼下有件烦心事。” 他手先是扣在她肩头,继而顺着滑下她的手臂。 小袄隔着,只觉软绵绵地触感,像她养着的那只猫儿的叫声。 “嗯。” 她既不问,也不接话,只发出一声鼻音表示自己在听。 “章家的人私纳罪人家属为妾,让人上奏弹劾了。 按朝廷制度,凡罪人家属没官,例发功臣为奴,文臣不得沾其惠。 论理应当惩治,可朕又不想重治……” 云露忖度。 皇帝不说官职却指说“章家的人”,太后姓章,那应是皇上母族。 在皇上清理朝堂,下达上令的节骨眼儿上出了事,想必掀起这风波的人是有意为之。 那他不想处罚趁了别人心意,把这污点落到实处,也是应该。 再一想,太后今儿待她态度和蔼,说不准就是为了这事。 想借着安抚她的举动向皇帝释放善意。 毕竟虽说是皇帝母族,但延熙帝这人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太多,谁知不顺毛摸会是怎么个光景? “臣妾听来倒难以判断此罪轻重,是有旧例重判?” 皇帝指尖一点她额头,笑了,“倒是不笨。 太祖时期有过一起,太祖得知后下令彻查,不但本人获罪,受牵连者一律判刑。 所以委实有些难办。” 云露回想了一下皇帝前面的说辞,嘻地一笑。 皇帝诧异:“你有主意?” 今天朝堂上的气氛紧张,这事他一听就知道有人煽动,自己这方没有布置,故而要求重治的一方气势更盛。 他本就被吵得头疼,下了朝自然不想去太后那里再听她开口要求。 他方才闭眼小憩时便一直在深思,竟还没她想到的快? “臣妾若说了,皇上不许说臣妾儿戏。” 她撒娇似地软蹭了一下,“臣妾也是认真思考过的!” 他一听这意思就笑了,想必是趣儿似的主意,不能当真。 但她偶尔说得话虽没在点上,却启发过自己,听听也无妨。 “朕应了,你但说就是。” “臣妾是想,倘或私纳罪人家属为妾不可,那若所纳之人并非罪人家属,又当如何?” 她侧过脸儿,笑嘻嘻地道,“不过没入奴籍的罪一向不小,臣妾这点子皇上听了就算了,好赖臣妾也是为皇上出过主意了不是。” 她一副得意骄傲的口吻道来。 皇帝最见不得她这样,忍不住手痒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一笑:“尽出鬼主意,怎么想到的?” 他随口问了,又旋即若有所思的想起这个办法来。 朝堂里议论时倒是提过那个官员的罪名,是在广陵王——即皇后父亲的属地为官不廉,剥削百姓。 这个罪名可轻可重,轻者只须罢官即可,而且事实也不一定如此…… 云露单手摸了摸额头,等了一会儿,待皇帝思考得差不多了,才嘻嘻笑道:“皇上不知道,身为后妃有一项人人都擅长的技能。” “嗯?” “在别人的话里找漏洞,即是玩文字游戏。 臣妾最喜欢玩这个,所以皇上一说,臣妾就先把那些字掰扯了一回。 于是就发现了那处漏洞可钻。” 皇帝想起自己以前为了不暴露性情,从侧面解决事情,需要玩赖的时候,好像也经常这么做…… 不免好笑。 “你今日与锦昭容的那番对话也是?” 皇帝慢悠悠地问。 云露心中微凛,她本就是有意铺垫,但是没想到皇帝掌控朝堂之余,也不忘把后宫纳入手心。 消息得知的这般迅速。 想来她也应该高兴,寻常的妃嫔皇帝绝没那个时间关注。 就算底下人收集了消息,不过问一样不能得知。 “臣妾是有些气不过,想和她呛声来着……但是臣妾也有好心提醒的意思。” 她一本正经地道,“臣妾小时候母亲怀了妹妹,就听母亲和婢女说过,起头三个月不稳最要小心。 如今锦昭容才两个月,她动辄和我们过不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说得不错。” 她小心往后觑一眼闭眼微笑的皇帝,将猫儿举到皇帝胸前,翻身与它一同趴在上面。 睁着乌溜溜地眼睛看他,“她有了身子是比较要紧……” 皇帝睁眼往下看,见两双圆圆眼儿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抚了下额,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他要是生活在现代,就会知道,这显然是被萌到的反应…… “朕没有怪你,她性子一贯刺人,在这个时候确实该收敛收敛。” 皇帝抬手摩挲了下她滑嫩的肌肤,见她脸颊迅速蒸出如桃的粉色,不由勾唇,“要什么赏赐?” 他思路跳的快,云露却能迅速跟上来,知道是为刚才出主意的事。 虽然不一定采纳,但是延熙帝这人确实很大方。 “不如,皇上给猫儿取个名字?” 她用指头戳了戳旁边和她一并躺着的肉团团儿,肉团儿缩了下。 本来怕它养不活,就一直没取名字。 这也是她的一贯做法,提要求时提些轻松有趣的,皇上觉得你不贪心,往往会自觉把功劳给你记到别的事上,用其它方法找补回来。 皇帝沉思一会儿,道:“它本是有兄弟姊妹,如今却唯剩它一只,不如就叫……” 唯一? 云露想起小说里的段子,莫名截取出了这个名,心脏鼓噪,面颊便由粉转至霞色。 “余一吧。” 他低沉含笑的嗓音尘埃落定,见她果然脸上烫了起来,手感更好,趁机多摩挲了几下。 她别过脸儿,“谢皇上赐名。” “不满意?” 皇帝懒懒一觑,将她的脸掰回来,“不许敷衍朕。” “皇上算术学得真好。” 她哼了一声,把猫儿抱起来,自己也直起身子,坐在美人榻的边缘。 皇帝忍俊不禁,亦从榻上起身,一腿顺势屈起,手随性搭在上面,姿态不像帝王端正,倒有几分疏朗不羁的意味。 另只手一伸,将她纳进怀里,低凑到她耳边道:“朕取名也取得好,不喜欢余一,不如就叫唯一,好不好?” 怀里的人儿似被蒸熟的年糕,一下又烫了起来。 他顺着她如红玛瑙的耳朵向下,双眼有一刹那地迷离,亲在她软腻地颈侧。 男人天生比女人肌肤粗糙,对云露这等又优于别人滑嫩柔软的触感最是没辙,一旦把玩过了,必然爱不释手。 因此延熙帝这个向来不怎么表露情绪的人,却经常忍不住对她触碰流连。 里边气氛正好,和乐清冷的声音在外响起,一下浇熄了暧昧丛生的热情。 “主子,三位良人再次拜访。” 她的话简短,甚至连哪几位都没指出来,但云露立刻就知道了。 那三个良人都是与她同批的新人,仅是晋了良人再不能寸进,说是“再次”,只因她们近来总来陪她说话,捧着她,希望她帮她们说说好话。 延熙帝虽表现得好美色,但也一向非优质者不挑,看中了就是看中了,没看中,他就没有尝第二口的心思。 像花寄灵这等背后有靠山的人,他也是说冷落就冷落,半点委屈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更别提这些女人了。 皇帝兴致被扫,皱了皱眉,但继而想起章家的事不曾解决,便就势起榻。 临走前在她颈边狠咬了一口,平息了欲/望。 “朕先去处理政务,晚上再来。” 云露捂住脖子瞪眼,玩闹似地踢了踢他。 皇帝向前迈了一大步躲过了,倒肯陪她玩,回身得意扬了扬眉,大笑着走了。 正逢和乐得了令,将那几位良人引进来。 其中一位邓良人最是知机,偷眼瞧见明黄的衣角,就立刻低眉敛目,作娇羞之态,嗓音轻柔地问起和乐。 “不知可有打扰妙修媛,万一皇上过会儿来了,咱们在这儿,岂不是不好……” 御寒 御寒 或许是因为曾经长盛不衰的怜妃柔弱之故,后起效仿的宫妃数不胜数。 这位邓良人相貌不过清秀,唯那副嗓音学来,倒和怜妃有六七分相似。 虽说怜妃死后不得善终,被贬为庶人无法入住妃陵。 但也有人猜测,大概是因她看似柔弱,却有蛇蝎心肠,做出下毒的行径,欺君罔上,才致使皇上恼怒,严惩不贷。 实质上,皇上仍然是喜欢怜妃这种柔弱类型的。 因此倒了一个怜妃,还有千千万万个怜妃站起来。 这三位良人近日前来拜访,确实是藏了一点隐秘的心思,即便说不动妙修媛,能碰上皇上,得见天颜就是好事。 今日倒是凑巧,她们不过是觉得昨晚妙修媛威风了一把,可以借机讨好对方,才来得早些。 按往常惯例,皇上这个时辰应该在康寿宫请安,因此没有抱这念头。 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着的事,竟真碰上了。 邓良人倒是反应快,只是话里的内容没琢磨过,想着三人同在,出声的那个自然引人注目。 其余两个原是奇怪她突然开口说话,等与皇上打了个照面,方心底咬牙,直骂她贼,但也立刻摆出娇花儿似的美好姿态,以盼君顾。 皇帝的步伐的确缓了下来。 三人大喜,没顾前面领路的和乐便停下步子,小家碧玉的行了礼,个个身段儿袅娜,脸带羞怯。 很符合低品级妃嫔的举止。 “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翻正了箭袖,走近两步,视线正扫过出过声的那位邓良人。 邓良人积日累月不见天颜,此刻只觉皇上目光灼灼,愈发脸红了起来。 低眉儿如蚊讷:“皇上……” “你手上戴的这双是什么,倒是有趣。” 邓良人方还沉浸在浪漫幻想剧情里,闻言怔了一下,目光亦落在艾绿云纹锦缎藏棉絮制的手套上。 那暖手织物不像时人常用的手筒,而是像现代的手套,分开两手,掀开套兜可现五指,不用指头时将兜帽一盖,最是保暖灵活。 “是臣妾……突发奇想做的手套。 因有一回冬日,身边的婢女失手摔了臣妾最心爱的簪子,那时臣妾离得最近,只是双手伸在手筒里,抢去不及,就此失了爱物。 臣妾细思之下,觉得若能把这御寒之物分开,岂不便宜? 方做出这一件东西。” 她一边答,一边褪下一只来给皇帝看。 其实是家里人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但既然没人知道,她占个功也没什么。 重要的是,这样答一来可显得她宽容大量,婢女摔了心爱的东西,不去怪罪婢女反而反省自身的问题,才有了这奇思妙想。 二来,也能让皇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你再做一双来可使得?” 皇帝翻来覆去看过,饶有兴致地问。 她惊喜之下羞红满面,轻声问:“给、给皇上做么……”虽是问句,但也没什么可问的,因此她又立刻补充道,“这是臣妾的福分。” 皇帝一顿,视线转到她身后,笑了笑:“不是给朕,朕又不喜欢你们这些软乎乎的东西。” “那是……”邓良人的眼睛当即黯了下来,面色褪了红霞。 “也罢,你手艺没尚工局的女史好,还是着人画了图,让她们做吧。” 皇帝沉吟须臾,摆了摆手。 虽说手艺不如宫人是实话,但当面说来,邓良人颇有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云露抱着小猫儿一副哄它睡觉的模样,刚才听见动响就已走出内殿,如今闻皇上如是说,不由扑哧轻笑:“哪儿有皇上这样说的,岂不是让邓良人难过。” 三人回头,这才发现妙修媛就站在身后不远,面色微微一变,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不说她们本就有这个心思,即便没有,恐怕对方也不会轻松放过。 给她行礼后便稍稍收敛了姿态,只作垂手低眉的规矩之态。 皇帝微微一笑:“朕不能说实话? 不然你说,你是否自认手艺比女史要好?” “皇上英明,臣妾确实不如女史……”邓良人这会儿笑得已经有些勉强了。 “不错,朕一向英明。” 皇帝觑向云露一笑,旁人难以察觉的时候,掠过一丝得意,云露撇脸不看。 于是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按原计划迈步向外走去,没再注意三个清秀可人的小美人。 或者说,他一直注意的只有那双造型独特的手套。 “小路子。” “奴才在。” 小路子点头哈腰。 “让尚工局按妙修媛的尺寸赶工做一双,嗯……石榴红衬她,就按这个颜色做。” 皇帝边走边思索嘱咐。 小路子心里记下了,眼珠转了转,没一会儿“哼哧哼哧”跑回来,双手一伸,看着倒是恭敬。 “还请良人借手套一用,奴才好让人去依样儿画图纸。” 按品级服饰叫的称呼,可见连是哪个良人都不知。 方才皇上没走远,隐隐还有话音传过来,因此她们都听了个明白。 邓良人说不准自己眼下的心情,脸也一时青一时白,交替了片刻,方想起来这事不由她做主,便咬唇将手套脱了给他。 小路子暗地撇撇嘴,嘀咕对方看着机灵,也就这么回事儿。 东西到手后就拔腿走了。 云露笑将她们请到外堂,按尊卑主次入座,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清茶,也不开口。 经由方才的事,这三人着实直面看见了皇上对这位妙修媛的宠爱之心,不由暗暗称奇。 就是她们日常所见的寻常男人也不一定会关注女子的贴身小件儿,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最该威势显赫,气派十足,由众人伺候,却偏偏能温柔体贴地替妙修媛关注这等小事。 让人惊叹的同时又不免羡慕嫉妒。 论容貌,她不敌锦昭容;论品德,不如淑妃娘娘;论才艺,远逊于谢嫔、乔贵嫔等人;论身世,就连她们也比不上,怎么就是她呢? 几人没修炼到家,面上不禁露出两三分,正在这疑惑时将茶喝入了口,脸色一苦。 邓良人还呛咳了两声,方问:“这茶怎么这么苦。” “这是苦丁,往常不拿来待客。 只才刚皇上喝过一杯,我一时忘了吩咐她们换茶,苦着妹妹了罢?” 云露关心了两句,立刻作出让良辰换茶的样子。 “就不麻烦妙修媛了……”邓良人讪讪,“仔细回味倒也觉得甜。” 那句“皇上刚喝过一杯”很快就被她们转化理解成了“皇上喜欢喝苦丁”。 既是皇上喜欢,她们怎么能不喜欢? 一旁的姜良人多喝了两口,皱眉等苦味退开舌尖,试探地问:“宫里近来有传说皇上喜好甜食,竟也会喝苦味的茶?” 关于这个传言不知道是谁先放出来的风,后来大家仔细一推敲,觉得有些靠谱,便渐渐信以为真。 但是别人终究不如这些宠妃心里有数,或者说,皇上在喜好方面与他的性格一般,饶是得宠靠近的,也不一定全然知道。 至于云露,纯粹是连接前世今生,连记忆带猜测,方让她整理出一套细则来。 云露轻笑了一下,浑不在意抿了口茶,忽而冲她招招手。 姜良人微愣,有无数个疑惑冒上来,而后确认之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倾身聆听。 过了会儿,她起身回位,表情里有惊讶,有欣喜,还有思索一闪而过。 坐在位置上的邓良人和张良人不由嫉妒,看对方的样子,显然是得了妙修媛的眼缘,从而知道了些什么。 早知道这样的试探不会触怒妙修媛,刚才自己就开口了! 两人双双懊恼。 ****** 皇帝将奏折往书案上一丢,按压下眉心,“查出来了?” “是,您送给锦昭容的好合结还挂在床帐子上,看似完好,但根据回报来看,有被拆开过的痕迹,之后以几乎难以察觉的技法重新打结。” “不愧是朕的锦昭容。” 皇帝冷声一笑,眼底阴霾扩散,“看似冲动,却比谁都小心翼翼,连朕送的东西都不忘怀疑检查。” 李明胜知道,皇上虽说往结心藏了避孕之物,但这事倘若意外揭露出来就罢了,锦昭容暗自疑心做小动作可是让皇上大为不虞。 毕竟被怀疑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而且皇上防止后妃怀孕,本就是不希望乱上添乱。 他自己曾经成为斗争的牺牲品,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受一趟罪。 横竖他还年轻,等过几年削夺了藩王的权利,再行议定不迟。 偏偏锦昭容自作聪明,或许她以为是别人胆大包天借着御赐之物陷害她,解了一时困局,却也将自己困在原地,难以寸进。 “不必管她。” 皇帝抛下这一句,决定不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李明胜悄然度其神色,即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心里为锦昭容叹了口气。 看来这孩子没生下来之前,保不保的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手段了。 皇帝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心情,于他而言,他的保护固然重要,但是他毕竟精力有限。 如果生母连护住孩子直到降生的本事都没有,那他对这个孩子也无须报有任何期待。 他很快就转换了思绪。 “朕看了皇叔的折子,削弱藩镇兵权确实不是一两句话的事,府兵制的推广也遭受阻碍。 章家的事是一个开始,朕不能让他们乱了朝堂,也不能自己乱了规矩。” 李明胜奉上一盏热茶,他知道这个时候皇上不是在询问他,而是借着和他说话的机会理清思路。 “妙妙的办法固然讨巧,可惜施行起来难度太大。 毕竟是广陵王的属地,朕一力查明一个小官员的事只会打草惊蛇,也没有这个必要。” 皇帝叩了叩案沿,皱眉思忖了片刻,忽地眼前一亮。 “对方不能脱开罪臣之名,给这边的人按个功劳却简单。” 李公公笑笑,这个办法施行起来快,但其实经不得推敲,毕竟章家人私纳妾室时自己没有功劳在身,那名女子也确实是戴罪奴籍之身。 本质上前后不能混为一谈。 这个道理想必皇上自己也明白,只不过,皇上混淆视听的本事向来一流。 只是上次借着除了曲公公的机会收敛了许多,好让朝中老臣心生感慨,前来依附,如今想干回老本行,简直毫无难度。 积雪 积雪 云露从和乐手里接来紫铜八角手炉,微灼的热气自镂刻的小三角气孔里冒出,她熏热手心,便从旁捧在怀里。 肩舆在她坐稳后平稳抬起,因雪高过内侍们的鞋帮子,一脚深一脚浅,稍有些颠簸。 不过她不是怀孕的锦昭容,不在乎这个。 夹道红墙深深,琉璃檐瓦自头顶掠过,甬道静谧。 良辰两袖落在腿侧,随肩舆缓步而行,一壁和主子道:“昨儿月华宫里出事了。” “哦?” “原是小福子打听来的,奴婢记的倒不很详细。 若不是主子今儿起晚了,还是在宫里让小福子与您说道更细致些……”她忍不住先絮叨了两句。 往常夏秋两季还不时出来活动的主子,一到了冬天,就跟砌了个冰屋子窝冬似的,百匹良驹也拉不出来。 早起更是把自己死死埋在被子里,每日去请安都要费她们好大的劲儿。 因此一些本该在寝殿里说的消息,只要不是隐秘的,都搁到了前去请安的路上。 良辰一见自家主子单手支在椅臂上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就叹了口气,知道主子虽宽容她这般念叨,但实则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估摸着路程,没多大一会儿就点到了正题上。 “昨夜皇上歇在月华宫,但您知道,如今锦昭容有孕是断不能伺候的。 结果在圣上沐浴之时,有心大的宫女想要……还没如何,皇上就立刻发作了她。 锦昭容为人要强,一知道当即气得脸都白了,请了太医来看还险些动了胎气。” 云露轻一声笑,眸中含趣。 想必这会儿阖宫上下都在看她的笑话呢。 这一招确实合锦昭容的脾气,对方虽然看上去圆滑,但却有个太过要强的弱点。 她一路走来几乎顺风顺水,光芒太盛,因此颇不把人看在眼里。 饶是怜妃、淑妃,旧时在后宫里也是厮杀奋战,不比她一进宫就是平衡安稳的局势,八面玲珑就可稳坐月华宫。 一开始是利,但时间久了,弊端也会逐渐浮现。 比如难以受到挫折,比如不够杀伐果决,不会雷霆出击,而是自以为聪明的在私底下做小动作…… 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被身边养大的白眼狼咬了一口,不知得多窝火。 就是不知道,是谁做的? 等到了钟粹宫,云露惊讶地发现,传闻中气白了脸的主角竟然也坐在厅堂里,不过面色倒不如宫人盛传的那样难看,不过略有疲倦。 她本可以借着腹中孩子可以免了请安,难以想象她会规规矩矩地过来,如此卖皇后面子。 只是她平日嘴厉还是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没有深仇大恨,也有人把握住这次机会,回击讽刺几句权当发泄。 “听说锦昭容一向治宫严谨,臣妾掌宫不久,还想向您学习学习。 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娘娘待下宽容,那个宫女委实是不知好歹……”钱丽仪摇了摇头。 她前后句矛盾,显而易见是刺激人的话。 不过单只看表情,倘若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是在帮对方叫屈。 相比较起来,汪婕妤就没她演技高超了,表情不免有一丝幸灾乐祸。 “钱姐姐多虑了,说不准,那人还是昭容娘娘体贴宽宏,专门安排来伺候皇上的呢。 只是惹得皇上不喜,终究成不了美事,才让娘娘闷闷不乐。” 话说得漂亮,往粗俗了说,就是锦昭容自己伺候不了了,用婢女去拉拢皇帝。 这种手段一向是不出众的宫妃使用的,惯来受人鄙弃。 对锦昭容这种惯来受宠的妃嫔来说,自然屈辱意味十足。 锦昭容稳稳端着一盏茶,只是细看会发现她力道捏得过重了些,指尖微微泛白。 她冷笑扫过她们二人,并不回嘴。 不管她说什么都是沉不住气的表现,落了下乘,白让人看笑话。 还不如让她们自讨没趣。 两人得不到回答,果然讪讪闭上了嘴。 其实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依她们来看,这事最有可能,就是与锦昭容互别苗头的妙修媛打击对方,特意买通宫女给她添堵来了。 云露喝下一口清茶,茶香满溢,胃里和暖。 她发现皇后适然下看,嘴角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缓缓搁下茶盏,心道,难不成昨天的事是皇后所为? 但皇后一向走大摇大摆的路子,这种隐晦的攻心计不太像她能想出来的主意…… “锦昭容安胎不易,你们就少说两句。” 皇后不轻不重地笑斥了一句,复把头转向锦昭容,温和道,“头三个月最要小心,本宫瞧你身边伺候的人不省事,不若由本宫挑两个谨慎小心的在你身边照顾。” 锦昭容面色微微一凛,很快勾唇笑道:“何须劳烦娘娘,臣妾身边的人伺候已久,最知臣妾的脾性,若是换了人,反倒处处不便。” 皇后微笑不语,拍手传来一个脸圆唇丰,看似沉稳和气,眼里却掠精光的老嬷嬷。 “你身边该伺候的人还继续伺候着,周嬷嬷是本宫娘家带来的人,坐胎方面的经验丰富。 本是给本宫备着的,但如今本宫还用不上,你既有了为皇家诞育子嗣的天大福气,万不可不经心。 有个老人在身边提点为好。” 既已说了是照顾皇后的人,人又已经带到跟前,再要反驳未免不识好歹。 就是报道圣上、太后那里,皇后身为后宫所有龙嗣的嫡母,插手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锦昭容虽心里愈发提防,但仍是笑点了头,还要道一句“谢娘娘恩典”。 身为正妻就是有这好处,凡事可以明着来,她们即便拒绝也要有暗里特殊的手段才行。 周遭在座的妃嫔莫不一笑,有了这个周嬷嬷,锦昭容恐怕要更加提心吊胆如惊弓鸟,否则谁知道在什么时候会被对方下黑手。 若然对方迟迟不动,但凡锦昭容思虑过重,也难以安胎。 “锦昭容有孕,你们切不可惹她动怒。” 皇后笑弧更深,扫过众妃时特地在云露脸上顿了一刻,又语重心长般的对锦昭容道,“你也万不能做意气之争,皇上身边伺候的人,还须他喜欢才好。 不能因为……” 她别有用心地一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这番意思,简直是在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锦昭容就是为了和云露争宠,才自己安排了一个宫女勾/引、笼络皇上。 锦昭容果然气愤交加。 她淡声应喏,压下唇边冷笑,眼尾却狠厉地一扫云露。 虽然幕后之人可恶,但在她看来,如果不是这个妙修媛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就爬到与她比肩的位置,别人也不会因此而觉得是她自己出得昏招。 而且,焉知那个心野的宫女,是不是被对方收买教唆的呢? 请安结束,云露走到殿外,朗朗的日光洒在珠玉般地雪地上,折射出道道雪亮的珠光。 鸟雀在枯枝上跳动,发出叽叽喳喳地鸣叫,单纯而欢悦。 “主子小心脚下。” 良辰扶住她的手臂,细声提醒。 另又蹙眉疑惑,“怎么钟粹宫的宫人这样不顶事,还未将积雪清扫干净。” 云露提脚,见踩陷下去的鞋印,顿了顿,笑道:“大抵是娘娘管理后宫辛劳,一时疏忽罢。” 不等良辰再问,后面锦昭容娇而圆润地嗓音又起,“妙修媛留步。” “这回,锦昭容又有何赐教?” 云露笑吟吟回过头。 对方因为要听皇后的殷殷嘱咐,所以留晚了一些,出门时才在她的后面。 和前几日的对峙场景相比,对调了位置。 锦昭容眉尖微蹙看了她一会儿,走近几步后松开扶着她的宫女,作出要和云露密谈的姿态。 云露低眉,暗光流转,也笑挥退了良辰。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宫只是想知道,昨夜之事是不是你……”她话还未尽,对面的人也在全神贯注听她道来,却被化开的积雪滑了脚,一下子扑了过去。 宫门口未散尽的妃嫔皆是一声惊呼。 就看到妙修媛喝了一声“南枝!” ,那南枝本就精神紧张地看着主子,亦没有退开多远,听到唤声,人一个激灵,立刻飞上前去救主。 云露顺势将人往她身上一推,南枝扶着自家主子,踉跄后退不及摔在地上,锦昭容正倒在她身上。 众妃心里一提,又吁了一口气,好赖是摔在宫女身上,应当无事。 不过…… 众人松口气之余惊疑不定地看着前方两人,锦昭容和妙修媛这是唱得哪一出? 要说妙修媛害人,那也不用救她。 救人就救人,怎么又不自己扶好,偏还叫唤宫女来,万一没赶上该如何是好? 不过想来是她不十分愿意救人,但又恐怕伤了皇嗣被怪罪吧。 众人点头,觉得依两人的紧张关系来看,应当是这般。 她们怎么知道,云露在看到积雪的时候就有所警惕,尤其是后来被锦昭容叫住,又离宫女数步远,就提防对方使这一招。 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多心,对方不会拿自己的孩子设陷进,但是多一个心眼总是没错。 不救当然不可以。 要救,自己跑去垫在人身下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这样虽救了对方,规矩上捉不到错处。 但后宫里的人心思多疑,你倘或救了,人家说不准还觉得你是另有图谋在做戏,猜测你这边救命是在为下一步害命做准备。 倒不如做出自己不愿救,却又不得不救的态度,她们反而不会怀疑。 至于南枝会听声向前,这是每个忠心的婢女都会有的状态。 主子怀孕,她自然会一刻不落地关注,生恐没有照料周全。 南枝是皇上恩准,特许锦昭容带进宫的宫女,想也知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忠心自不用说。 只是她很好奇,万一自己不救,南枝也来不及救,锦昭容真要舍了好容易怀上的龙胎,把自己拉下马? 对方一贯谨慎,着实不像是她会做出的事。 要说有人陷害,那对方又算得太过精准了些。 “这是怎么了?” 皇帝的声音如日晒后化开的积雪,冷冽中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意味。 他逆着日光走过来,丰神如玉,清俊都雅,犹如救世之人,直看得宫妃小鹿乱撞,红了脸。 可惜他见此眉宇间掠过一抹腻烦,旋即把目光转到云露她们身上。 锦昭容一见他来,如春山的细眉微皱,捂着小腹,被南枝扶起时的姿态显得稍有些狼狈。 眼里水光盈盈,并不落泪。 他轻叹一声,上前轻拂开她衣袖上沾得落叶,口吻十分温柔。 “早知你如此莽撞,朕就免了你请安,让你在月华宫待到龙子降生为止了。” 供词 供词 这话听起来很是关怀,且一向就有旧例,不止免了请安,还能免了其余心怀不轨之人借着探望的理由谋害皇嗣。 但锦昭容不知怎么,听罢全身一凛,好像从里头听出一丝软禁的意味。 她旋即又否认,她不像怜妃、皇后那样势力大到让皇上痛恨,即便犯点小错,也不可能会被软禁。 更何况她一直很小心,不曾犯过错。 就在她细想的空当,对面的云露已经跪在了地上,她粉润如花瓣地唇儿抿起,薄如紧绷地弦,眼里倔强的意味甚浓,却又低下视线不看。 她素衣佩环,跪在雪白的地上宛如一片青羽,却又因那脾气燃起了火焰。 清丽而妩艳。 “都是因臣妾之故,才害得锦昭容摔倒,请皇上恕罪。” 皇帝端详她片刻,眉梢轻挑着笑起来,“你闹什么。” 他让几个小宫女儿一同扶稳了锦昭容,径自去将云露扶起,着良辰拍去膝上的雪花儿,捏了捏她的手以作安抚。 “就是朕一向爱开玩笑,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胡说。 跟着朕这么久,半点也没学会朕的风趣幽默。” 他的话前半句听起来像斥责,却有几分叮嘱关怀的意思在里头。 让那边一众看戏的妃嫔眉头一跳,暗里思忖,看来皇上不想发作妙修媛。 再听后半句,亲昵的意味表露无遗,让人嫉妒。 锦昭容犹自咬了牙,猜不出皇上这回是什么意思,妙修媛自行认罪,于皇上而言不过是个玩笑? 但她乖觉,从刚才皇帝对自己说得话里感觉到了警告的意味,此刻闷不吭声,只作受害者之态。 却听皇帝那边厢还没完,又道:“雪化在衣裙里,膝盖受寒又要喊不舒服,朕可不会惯着你。” 云露低着脑袋,小声得意“哼”了一下,又忍不住攥了下他衣袖,像是唯恐他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另生恼怒。 旁人离得远,倒是没发现她私底下的小动作。 只是仍然无语,就跪了这么一下,怎么就扯到膝盖受寒了,还说不惯着!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那边漫不经心地训诫完闹脾气的小猫儿,回过头就问那群三三两两散开站着的宫妃。 “皇上,是妙修媛想要……”汪婕妤眼角眉梢流窜着幸灾乐祸之意,想要“揭发”云露的恶状。 依她来看,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最好不过。 钱丽仪立刻扯住了她,生怕她口快胡乱污蔑。 就皇上方才这一通举动做下来,显然更护着妙修媛,她暗自心惊,锦昭容腹中怀有龙胎,前回只是宠爱比不过就罢了,到底不能侍寝。 如今出了事,皇上竟也没有偏着她的意思,连动怒也无,着实耐人寻味。 她含笑道:“启禀皇上,方才锦昭容想寻妙修媛说话,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幸而她的宫女忠心护主,及时救人,方没有出事。” 这番话断章取义,听起来倒也公正。 先说是意外,撇开了云露的嫌疑,继而又夸赞了锦昭容的宫女,显然是不想得罪锦昭容。 “哦?” 皇帝询问的眼神扫过其她人。 乔贵嫔等一众有所猜度的妃嫔,亦以钱丽仪为首,笑着道是。 “繁英。” 汪婕妤一怔,行礼疑惑:“臣妾在。” 繁英是她的名字。 “你适才想说什么?” “臣妾、臣妾刚刚是想说……妙修媛想……”汪婕妤原是想指正云露,因被众人的异口同声搅得有些糊涂,说话不免迟疑。 恰在这时,淑妃从不远处绕回,她步下肩舆给皇帝行礼请安,方含笑道:“妙修媛的对错不论,臣妾以为,应先惩罚扫除积雪的宫人以儆效尤。 皇上觉得如何?” 她原是已经回宫了,听到消息当即折返回来。 皇帝看着她温柔婉约的姿态,很给面子的笑道:“阿钰说得有理。” 在外面审问惩治到底不便,一众人便又回到了皇后宫里。 只在进殿之前,皇帝淡淡道:“汪婕妤欲行攀咬之举,就在钟粹宫门前罚跪醒醒脑子罢。” 淑妃眉头一皱,有些无奈,她没想到自己打断了汪婕妤的话,皇上竟还是捉住三两个字,扣下个什么攀咬罪,既是“欲行”,没说出口的东西怎么算? 众人想起皇上方才对妙修媛的一番嘘寒问暖,不禁又低了低眉。 这回皇上又不担心人膝盖受寒了,不知是妙修媛太受宠,还是汪婕妤太不受宠。 汪婕妤倒是想开口喊冤,淑妃含笑看来,她便噤了声,咬牙跪到宫门外。 其实皇帝是不喜欢人忤逆于他,他这回想护云露,有人却非要上赶着把云露拉下水,他自然不悦。 倘或刚刚汪婕妤改了口,说不得他气一顺就放过了她,因他知道对方向来粗枝大叶,不懂思考。 偏偏淑妃打断了这个机会。 淑妃也是意外失策,她没有听到前半段的事,一听汪婕妤开口就知道不好,立刻打断了。 却谁知反而把汪婕妤的纠正机会弄没了。 倘若让汪婕妤知道真相,真是怄也要怄死了。 主殿内,已有一个小太监跪在下方,皇后将皇帝迎到主座,拧眉道:“臣妾一听消息就立刻让人叫来了今日值班扫雪的宫人,只待皇上来审。” 又温和笑对锦昭容道:“请了太医在侧殿为你把脉,虽瞧着无事,到底要小心别伤着里头。” “且扶着你们主子去。” 锦昭容自己知道有无事,南枝骨肉微丰,垫在下面又及时托了自己一把,连震荡的感觉都很小。 她倒是想留下来听审,因此转去看皇帝。 皇帝没看她,只和皇后笑道:“幸好有皇后为朕分忧解劳。” 锦昭容知其意,攥紧帕子,谢过皇后的恩典后下去了。 皇后略略舒眉,递上一盏热茶,轻声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两人你来我往几回,方开始审问。 小太监先是说自己偷懒,结果听到要被严惩,犹豫了一下,那模样让皇后看在眼里。 如果是她宫里的内侍之过,那就是她御下不严,但是如果和别人有牵扯…… 而后皇后再三审问,他仍是一口咬死是偷懒之过,直到与他同屋的太监揭发他收受了贿赂,是有意为之,他狡辩了几句方默然承认。 众妃好生一惊,目光在云露身上走了一圈。 要知道,虽然是皇后宫里的人,但如果是皇后所为,那只须吩咐而非收买即可。 当然,也有可能是障眼法。 “那是谁收买了你?” 皇帝刚刚一直在旁边闲听皇后审问,如今忽而轻笑发问。 小太监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答道:“是妙修媛宫里的良辰姑娘给了奴才三十两银子,说是让奴才在值班那天偷懒不干活儿就成了。 奴才想着只是偷个懒,罚也罚不重,为了银子就应了。 谁知道竟是要陷害锦昭容,都怪奴才轻信了妙修媛。” 他话里很有几分埋怨,一看就是惯常偷奸耍滑之人。 临了那句更是无耻,好像在说他相信了别人,是别人背叛了他,他为了银子偷懒的行为毫无问题。 后妃们一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奴才。 是不是妙修媛做的不说,就算是她做的,这个奴才是什么身份? 哪儿有资格说这等话。 “皇后养出的好奴才。” 皇帝眼里燃了一把幽冷的火,淡笑道。 皇后才刚还对锦昭容淳淳教导,说她教导出的宫人不守规矩,如今立刻就让自己宫里的人下了脸,面上当即一阵火辣辣的难堪。 她气急,既是拿到供词,便立刻就要将这奴才拖出去杖毙,抹杀掉这个让她丢面子的存在。 当然,还有没有其他私心暂且不论。 皇帝倒没开口,结果这小太监还不依不饶,又添了几把柴,把过错都推到云露身上,自己是无辜受累的,还道皇后赏罚不分明,什么都敢说。 即便事实真是如此,这些话也不该由他一个奴才来说。 饶是皇帝一贯冷静,此刻也动了真怒。 只有自听他污蔑自己起就闭口不言的云露,此刻轻笑问:“你一心求死?” 小太监本是被人往外拖,正在挣扎,一怔之下停了手。 皇帝心绪转动间,森冷一笑:“李明胜,这奴才嘴巴不干净,给他漱漱口。” 后妃犹自怔然疑惑,李明胜熟知皇帝的心意,嘱咐小内侍去外边空地里铲了一小桶雪,当着满殿的后妃,就给他塞进嘴巴里去。 小太监大惊失色,他原不过假意挣扎,此刻才真正想脱开那力道。 但是他又怎么挣得过按住他的大力宫人? 雪是寒极而灼,没过一会儿,他口舌、喉咙、五脏皆寒冷道极致,开始灼烧起来,由内而生的痛楚,即便他痛捶外身,也无法解决。 但这痛又不能让他昏过去,他被冻得瑟瑟发抖,终于乖乖趴伏在那里。 后妃穿着厚实的冬衣袄子,手里窝了火炉,此刻见他情状,莫不是颤了一下,好像是自己被灌这满桶雪。 “说罢,是谁指使的?” 皇帝喝着暖茶,舒适些许,轻快发问。 “是钱丽仪。” 小太监惊惧地看着旁边还未尽的雪,噗出几口嘴里残余的,一头磕到底。 钱丽仪惊跪在地上,当即喊冤:“皇上,这个奴才颠来倒去,说得话不可信。” “你说不可信……”皇帝笑,“但是朕觉得可信,你说怎么办?” “皇上——”钱丽仪素来心思细密,此刻方寸大乱,全然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怎么小太监指认妙修媛的时候皇上不信,愣是审到他改口,如今他一指正自己,皇上就信了? “钱丽仪莫急。” 云露婉婉一笑,启唇道,“臣妾是有证据证明此事非臣妾所为,因而皇上不怪罪,若是钱丽仪也有证据,想来皇上亦不会怪罪。” 皇帝笑觑她一眼,懒靠在椅背上,无可无不可地冲那些疑惑地后妃点了下头,以示确实如此。 其实两人并没有串通过,只是她说有,皇帝自然知道她不是胡乱开口。 云露琢磨皇帝的表情,总觉得他今次确实要罚钱丽仪,因此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讨好皇帝是一门艺术,谄媚奉承是最下乘,处处体贴周到是第二等,最上乘的就是在合适的时机,顺应皇帝心思而行,为他分忧解劳。 他心情愉悦,自然怎么看你怎么顺眼。 “这位小公公本是说收了臣妾三十两银子才听令,可是?” 她问。 后妃皆是点头。 “想来那银子也能从屋子里搜查出来。” 她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可是我有个古怪的习惯,打赏、或者说是收买宫人时,所用皆为金叶子,从不用普通的银子。” 禁足 禁足 …… 后妃有片刻的无语,随即想站起来掀桌走人。 这种怪癖,真的不是炫耀吗? 想想也知道,对方是什么家世,进宫门的时候说不准连一片金叶子都拿不出来。 如今爬到从三品的位置,竟然已经可以用金叶子打赏下人了。 何等豪奢! 其实这事如果是放到淑妃或者锦昭容身上,她们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感触,只因想到这位妙修媛曾经的落魄,此刻对比起来才格外触目惊心。 皇帝轻咳了一声。 他也不曾想到,她会用这件事当做证据。 虽然听来有些儿戏,不过用起来确实巧妙…… 她们不知,云露不止是赏金叶子这般大手脚。 她经过几番周折换洗了那些背景不干净的宫人。 但谁知进来时干净,转眼会被谁收买了去? 因此她财大气粗之后就下令,凡是有人用金银收买,可报到自己那里,自己出双倍“赎回”。 或是有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可以寻求帮助。 当然,若有人撒谎,那下场不言而喻,很是惨烈。 面子有,里子有,金银财宝也都有。 久而久之,宫人自然死心塌地。 云露倒不怎么心痛这些钱,她知道,后宫生存没有情报网络万万不行,然而她比别人来得迟,要想建立自己的情报网,最快的速度就是砸钱,先勾住人的胃口,然后再慢慢收服。 即便人心难测,也偶有假意投靠的,但也不能因为担心背叛就毫无作为。 “钱丽仪还有何话要说?” 皇帝轻描淡写地问道。 经云露这一搅合,连带钱丽仪的思路都被带进了沟里,百般思索竟是想不到如何为自己开脱。 淑妃目光晦暗不定,在她和汪婕妤身上轻飘过,向皇帝道:“虽有人证,但这个内侍狡诈多诡,口供不足为信,且没有物证,到底不能定罪。” “依淑妃所说,三十两银子不算物证?” 皇后淡声问她。 “搜出银两,只能说他确实被人收买,至于收买他的是何人,不可草草定下。” 皇帝扬唇一笑:“那依阿钰的意思,幕后的主使是谁?” 他唤出昵称之时,皇后的厉眸就如刀锋划过淑妃的脸,后面的问询更加重了皇后眸光中燃起的怒火,淑妃眼皮一跳,含笑依旧。 “臣妾岂敢代皇上、皇后娘娘行事,只因臣妾觉得其中尚有疑点,方提出供皇上和娘娘参考罢了。 至于主谋是谁,臣妾亦不曾得知。” 皇帝私底下两指轻轻一磨,似在思索,须臾后缓缓笑道:“那就再去搜查,看看房间里除了白银,还有什么能东西可以作证。” 李明胜抢在皇后前面躬身应喏,即刻吩咐小内侍去搜查。 果然搜出一支钱丽仪曾戴过的玉镯,这下人证物证俱在,饶是淑妃想保钱丽仪,也无话可说了。 更何况她此刻亦看出皇上的意思,恐怕是铁了心要治对方的罪,多说无用。 她进言,不过是不能让跟随她的人寒心罢了。 钱丽仪在被搜出玉镯之时脸色一白,惊诧至极,却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蠢,知道眼下无论她如何喊冤,都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也不可能以她的话来赦免她的罪过。 心如乱麻之时,只好先行沉默,以图后谋。 既已盖棺定论,如何惩治又是另一番考量。 这件事可轻可重,往轻了说,她只是收买了一个宫人让他偷懒罢了,毕竟谁能保证锦昭容一定会滑倒? 往重了说,有陷害锦昭容的意图,就是谋害皇嗣,这种念头一旦昭告于人就是重罪。 殿内沉闷的气氛弥漫,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帝方撩袍起身,信口道。 “先禁足,如何论处再行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皇上才刚还咄咄逼人,这会儿却又手下留情,委实有些古怪。 不过这件事确实难办,如果锦昭容出事,那打入冷宫是跑不了了,偏偏对方毫发无伤。 钱丽仪到底是正三品的掌宫娘娘,想来皇上还是有些头疼的。 ****** 淑妃深吸一口气,冷笑将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凝眸盯住汪婕妤,吐字道:“愚蠢。” 茶杯碎片四溅,险些割到汪婕妤,嘉兰体贴询问她有无事,让小宫女将碎片扫走。 汪婕妤好一阵惊慌失措,没听到嘉兰的询问,忐忑中忍痛下跪。 她刚刚在钟粹宫门外跪了那么久,膝盖冻得麻疼,虽已换过衣裙,仍是觉得刺痛不已,寒凉浸骨。 但见一向温婉可亲的淑妃动怒,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就顾不得了。 “娘娘息怒!臣妾、臣妾也是为娘娘好啊……” “哦?” “锦昭容本就十分得宠,如今又怀有龙胎,近来已是频频对娘娘不敬。 倘若让她诞下皇子,恐怕要跃至四妃之尊,危及娘娘的地位。 臣妾只是想替娘娘扫清障碍,绝无私心……” 淑妃蹙眉,淡道:“本宫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有这样的手段,陷害不成,还能让别人给你背黑锅?” 汪婕妤有一瞬间的迷茫,唯唯诺诺地道:“臣妾不知是怎么回事。 臣妾也知道自己愚笨,因此设计之前曾去问过钱丽仪,她教臣妾,万一那个宫人被问责,能用偷懒的借口盖过就罢,如若不行,就指正妙修媛,而后激怒皇上求死。 那小太监是臣妾的人,让他死他也不敢不答应。” 谁知道后来小太监被皇上抓着改了口,竟还一口咬定是钱丽仪唆使。 淑妃没再看地上跪着的人,先将今天的事细细推敲一番,再想到朝堂上的动静,不免另有想法。 钱家家主,也就是钱丽仪的父亲是只老狐狸,一向喜欢坐山观虎斗,不肯站位,也等于是中立一派。 因此自己当初才会拉拢钱丽仪,也算是顺应圣心之举。 如果她所思没错,那今次之事,恐怕是皇上所为。 也许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汪婕妤她们的打算,不过是借题发挥。 毕竟无论是临时改口供,还是突然搜查出那只玉镯,后宫上下,除了皇后,也只有皇帝可以做到了。 倘或不是钱父做出什么事惹恼了他,就是他眼下要用吏部,想逼迫钱父站位。 想要重拿轻放,就要拿出点诚意来。 如若不肯就范,钱丽仪在永宁宫里关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 “起来罢。” 淑妃大略想清楚其中关窍,叹了口气,抬手让汪婕妤起身。 汪婕妤犹自不安,“娘娘……” 虽然不是她的错,但是淑妃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而是痛惜道:“今次念在你是一片忠心的份上,我不想罚你,且当务之急是解决素贞的危机,怪你无用。 但你须得切记,以后做事万万不可莽撞。 最好能先与我商量,我也可放心些。” 汪婕妤垂泪感念,恭敬应是。 ****** 锦昭容倚在床头,火红的蔻丹剥下金橙色的桔皮,相称艳极。 但她面色却有些微发白,青丝披散,有一种别样的艳丽。 “娘娘……”南枝端来安胎的汤药,将桔皮接在手里放去一边,准备服侍主子喝药。 锦昭容将药碗推拒一边,摇头不想喝。 南枝低眉道:“娘娘何必难为自己,今天的事,皆是奴婢的错。 如果妙修媛叫那一声时奴婢不应,就不会脱离娘娘的安排了。” “算了,本宫也没全然寄希望于此事。 原是知道汪婕妤那个蠢货要害本宫,才想将计就计推到云岫阁那位身上。 想着恰好出了小梅那个贱婢叛主的事,如果运作的好,少不得两件事都能推到她头上,谁知她反应快,又有皇上给她撑腰。” 她终是接过药来,舀来一勺子,盛在里头散热,安慰自己的贴身宫女道。 “你不过是一时不查。” 汪婕妤和妙修媛比起来,份量可是差了不少,如今妙修媛与她互别苗头,若有机会,自然要先除了这个祸患。 因此她才想把两件事都栽赃到妙修媛头上。 摔倒之事她亦不是想落胎来陷害,而是准备摔在对方身上,再做些委屈受害的举动,让人误解是对方刻意所为罢了。 即便她没来得及接到自己,自己也会将她拉来垫底。 谁知妙修媛脑袋里的那根筋和常人不同,见到孕妇摔倒不是铺在下面接,而是直接将人往外推。 要不是南枝接的快,只怕她就真要摔在地上了。 “况且本宫也猜到皇上眼下兴味正浓,恐怕不会重责于她,先做铺垫,以图后招罢了。 却谁知连计划都不成,半点挑拨的机会都没了。” 南枝知晓主子是有些怨皇上今天维护那位的举动,便听她难得絮絮说了好些,才在安胎药凉了之前饮尽。 芭蕉挑帘进来见主子用完了汤,禀报的嗓音有几分欢跳,让人不觉展颜。 “娘娘,谢嫔在外求见。” 惹恼 惹恼 大约是皇帝顾及锦昭容有孕,至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候,仍是去了月华宫,陪她一同用膳。 宫人手捧珍馐美馔,踩着金丝线绣的红毯,步履盈盈,冉冉往来。 饶是皇帝没什么胃口,在这暖烘烘的氛围里,心情也有好转。 他虽然维护云露,又因朝堂之争因势利导,把过错加诸在钱丽仪头上。 但是没有妄自肯定此事是何人所为。 有可能是皇后,也有可能是嫉妒的低位妃嫔,更不排除锦昭容自己刻意陷害的可能。 只是后宫女人的把戏,看不看得穿在于他想不想。 既然想护的人护住了,想罚的人也罚了,他就懒怠再花精力去追究。 还是那句话,后宫里没有人是干净的,区别只在于特定的某件事罢了。 锦昭容还是有些手段的,又熟知皇帝的一些习惯喜好,进餐前言笑晏晏,让他暂且忽略了她原先惹自己不喜的举动。 直到皇帝眉头全然舒展开来,她方敛袖夹了一筷糖醋兔肉布进皇帝跟前的小碟子里,笑时没放过皇帝面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见他眉峰皱起,心里的盘算才落定。 笑道:“近来宫里有一个传闻,不知皇上有没有听说?” “你说说看。” 皇帝目光仍是放在那碟子兔肉上,眼睛里有嫌恶腻烦之意。 自从后妃知道了他喜欢这道菜,几乎一到后宫用膳就日日可见,他就是再喜欢也有些吃腻了。 偏偏她们没眼色,都爱“体贴”地给他夹这道,让他大倒胃口。 “臣妾也是才听说的,已是沸沸扬扬传了好一段时日。 不知是谁,竟然胡传皇上如小孩子一般喜欢嗜甜。” 她仿佛才觑见皇帝不喜欢,让宫人换了新碟子,又继续道,“殊不知咱们这样的人,打小富养,要求的东西一概皆有,渐渐也就无所谓这些了。 且到了一定年岁又懂得了修身养性的道理,自然戒了那些糖果零嘴,从不刻意多吃。 “想来只有那些平民百姓,从小没有闲钱买这些,才会对这些于身体无益的东西念念不忘。” 皇帝手中银筷一停,眉梢挑起,似笑非笑道:“你看不起朕的百姓?” 她慌了一瞬,又稳住心神笑道:“臣妾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皇上身份尊贵,教养的方式与百姓不同,所以喜好也不同罢了。 臣妾并没有鄙弃百姓的意思。” 皇帝似是恍然大悟般点头:“这么说来,金尊玉贵的人就不该喜好甜食?” 锦昭容这才觉得事情有蹊跷,立刻住了口,心念急转。 皇帝早已听了个明白,也不用她在多做补充。 他冷冷一笑,将筷子往桌上一摔,丢下句“不知所谓”,就离开了月华宫。 余下后面煞白了脸的锦昭容,和惊跪了一地的宫人。 皇帝摔筷以及斥责锦昭容的消息一传出,后宫诸人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心痒好奇。 纷纷猜测一向得圣意的锦昭容到底做了什么,才引得皇上毫无顾忌地下她面子? 云岫阁里,云露背靠松花色雀枝啄花引枕,闲来摆了一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她对围棋稍显生疏,既是闲玩,就按了五子棋的规则来走。 小福子使了个眼色,良辰观察之余点点头,亲自去将帐幔束好,放他进去叩头回话。 “主子,奴才打听来了,姜良人那边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什么事。” 云露手上微顿,琢磨须臾道:“继续关注那边的动静,不着急。” “是。” 小福子应了声,颇为不解地抬头问,“姜良人不过区区一个九品,主子何故派人盯着她?” “我只是有所怀疑罢了。” 她落下一子,抬手免了他的礼。 小福子微惊:“难不成姜良人近来向主子投诚,是意图不轨?” 他倒熟门熟路,知道主子的意思,就径自拿来张小杌子,离美人榻稍远些坐了,陪主子说话。 良辰从小宫女手里接来红木嵌螺细盘,上呈了一盅燕窝,亲自拿银针试过后,方放到榻边的小几上,边与小福子道:“主子本就对她起了疑心,只是不知她背后的主子是谁。 上回来时就刻意误导她说了一番话。” 她提点道:“早起你打听来了什么消息?” 小福子皱眉迟疑,“锦昭容言语间触怒了皇上,惹得皇上大怒,摔了碟筷……” 话一道出,他心里就有了一些猜想。 “想来月华宫那位一直好奇主子到底用了什么招数笼络到皇上,才让人殷殷切切地打听。 她倒是敢用,下场如何?” 良辰边将燕窝舀到青瓷碗中,边道。 小福子日日派人打探消息,对这位锦昭容也有所了解,知道她不是个莽撞之人,便有些奇怪,当真是因主子的误导才惹了皇上动怒? 但除此之外,她伺候皇上多年,一直能讨得皇上欢心,平白无故受了气,总该是有些缘故。 “主子那日……到底说了什么?” 他好奇地问。 “原先我是不敢说出口的,皇上大抵不想让人真正揣摩到他真正的喜好,你们虽然得我信赖,但知道的越少总是越好。 不过打曲怀仁没了之后,说这些也就不妨事了。” 云露先道明了闭口不谈的由来,接着道,“宫里近来不是在传皇上爱吃甜食? 皇上确实喜甜。” “那……” 原是黑子带头,步步逼迫白子跟随其后,只攻不守,而后无意中,白子竟摆出两线皆只缺一子的局势,胜负立分。 可知有时候不是进攻就能获胜,后宫里,不争即是争,就是这道理。 云露丢开棋子,笑和他道:“我和她道,皇上曾经嗤言,只有小孩子和贫穷之人才喜甜。 因他们小时候买不起甜糖零嘴儿,长大了才格外惦念,改不了这恶习。” 她虽然不知道皇帝千真万确在民间待过,但这句话,对于喜好甜食的皇帝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讨喜。 假若皇上是宫廷里土生土长,那上位者的高傲,绝对不喜欢别人将他们放进他们看低的人群里,混为一谈。 又假若皇上自小在民间市井里长大,那这句话有些嘲讽贫民的意思在里头,皇上也会相当不悦。 “说不得,月华宫那位想与皇上来个心有灵犀,把这句话修修改改说出来,才惹恼了皇上。” 她笑靥如花。 她当初只是疑心,并不肯定,便想诈一诈姜良人。 也亏得她们这样谨慎,姜良人若与锦昭容有接触,那自己一定能打探得出来。 然而谢嫔一直不引人注目,所以她也没在对方身上花多大工夫。 经过这两天的事,锦昭容即便一惯小心,也必然会有些着急。 最重要的是皇帝对她的态度,完全没有因她有孕而惊喜宠爱,反而连原先都不如。 再加上她看出姜良人为人处事小心翼翼,又有爱出头的邓良人做掩护,从不刻意打探消息,即便有也是自然地顺着邓良人来说,不会引起注意。 因此才大意轻信了这一遭。 小福子脑海里快速运转着,把这些消化完了才担忧地问:“主子假传皇上的话,到底会有后患。” “所以我当时才只告诉她一个人。” 云露轻笑,“她倒以为是自己入了我的青眼。” 良辰递上碗勺,眼睛一眨,难得大胆地笑道:“她岂敢与主子对峙? 就是敢,也没人信她。” 云露吃了口,燕窝里搁了红枣,味道鲜甜,口有余香,不觉一笑。 小福子恍然大悟。 “至于为什么让你去姜良人那里打探,是因着如果是去月华宫那边探听,让她发现必然知道我是刻意而为,便会放过带来假消息的姜良人。 我不作为,依她的谨慎反而会疑心姜良人是否早已投靠了我。” 她笑容冷了些,“姜良人既然心有不轨,我岂能让她好过?” 小福子佩服,撸了袖子做出卖力干活的模样,“奴才一定认真打探,把姜良人的下场看得仔仔细细的,以供主子一乐。” 云露和良辰见他耍宝,俱是扑哧笑了。 没过几日,果然传来姜良人得了风寒症的事。 但她只是众多低位妃嫔里的一个,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彼时云露正在外殿督菜,听见这事兀自琢磨了一回,问和乐道:“你说这风寒症还能不能好?” “锦昭容此番大失圣心,亟待发泄,恐怕是不能好了。” 和乐细思片刻,答道。 “若我想让她恢复呢?” 和乐微怔,“主子的意思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云露明快笑了,亲自将葵花飞鱼大盘摆到桌上,又环视一遍周遭的布置,并不仔细说明。 若是良辰在此,少不得还要好奇问一问,但和乐只是眉眼低垂,躬腰退下。 她清楚主子的习惯一向如此,自己有所定夺就不会多说,只在需要用到她们的时候一一安排。 当然,有疑问迟疑之处,也会毫不犹豫的和她们商量。 眼下这般,想来是计策已定。 又或者,早在姜良人出事之前她就有所谋划。 自己只须在该知道的时候,为主子施展手段即刻。 皇帝晚间来到云岫阁,揉按着额头显得有些头疼,然而眼里神采熠熠,仿佛有什么期待的事即将发生。 云露替他解下大氅,见他这样,微微歪着头,好奇道:“皇上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后宫里,敢明着问他心情如何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她许是等他时在门口站了许久,耳朵受冻微微发红,让他想起她一动不动站在檐廊里的那回。 明媚的石榴袄子樱色裙,钗环不见,粉黛薄施,长长的睫毛里坠了雪珠子,轻轻一眨便抖落下来,脸虽白,却是如雪般晶莹剔透,让人想捧一手入怀。 他不自觉双手捂上她白玉般地双耳,用手掌的热度替她烘暖,忽而问道:“会不会骑马?” “骑……马?” “看样子是不会了。” 皇帝笑意不减,一语命中。 她默默承认。 其实她是会的,在现代爷爷家还养了一匹她最爱的银白色马。 因为她喜欢轻快甜美的雪莉酒,而“开花”的菲诺雪莉酒浮白膜,既然也是白色,她当时福至心灵,就给它取名sherry。 不过原主不会,她不能引起皇帝的怀疑。 皇帝看似难办地皱起眉,唉声道:“过两天朕去围场行猎,你既然不会骑马,那朕还是不带你去了……” 师徒 师徒 难得外出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云露断然不能放过! 她把皇帝的一只手从自己的耳朵上拿下来,双手握住,轻轻摇了摇,眼巴巴地看着他,“臣妾不会,皇上会呀。” 她脆如折枝的嗓音化作清软的芽,从皇帝心里抽长、绵延。 “朕自然会。” 他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任她小意撒娇,却不按她的意思接话,止在半路。 云露有些急了,但转瞬又觉得皇帝这等云淡风轻的表情…… 也太云淡风轻了。 她乌亮的眼珠咕噜一转,小脸儿严肃道:“皇上若肯收我为徒,束脩绝少不了!而且我尊敬师长,吃苦耐劳,脏活累活样样能行,实乃居家行猎必备!” 皇帝微微一愕,他只当她会想以往那般歪缠,谁知她一整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当即笑得不行。 乐完了,他也装模作样地捏捏她小胳膊小腰儿,豆腐吃尽了,才摇头叹气道:“非是朕不肯收你,实在是你根骨不佳,朕不想教出个没出息的徒弟,丢朕的脸。” “根骨不佳,可是我悟性好呀!” 她大言不惭地放话,“皇上若是不收我,我去就和别人学,等学成了,皇上可莫要后悔。” 皇帝佯怒哼声:“后悔是凡夫俗子做的事,朕从来不做。” 又过了片刻,他勉为其难地道:“既你一心想跟着朕学习,也罢,朕就收了你。” 这话忒像得道高僧把妖怪收进葫芦里时说的话了,她终于绷不住脸儿,咯咯一乐。 眼眸如盛点点星子,灵动狡黠。 “是收了我这磨人精吗?” 皇帝也是大笑,掐了掐她粉嫩嫩地脸儿道,“嗯,徒儿有自知之明,乃是难能可贵的好品德,继续保持。” 他既用了这称呼,云露也当即打蛇随棍上,脚跟打正,笔直肃立,英姿飒爽。 “是,师傅!” 就差没再敬个礼了。 两人折腾的时候,宫人都不敢来提醒,只远远站着低着头,却因风里飘来的话强自忍笑。 他们服侍妙修媛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每每还是会因她出人意表的举动吃惊,或是被逗笑。 也难怪皇上待她一日盛似一日的好。 后宫里这么多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女人,纵然美,可就像精致的玉雕,欣赏过了,也就丢开了手。 唯有妙修媛特立独行,像用仙法从玉里化出的人儿,美且灵动。 云露随性逗得皇上开心,也不敢耽搁用膳,拐着话请皇上入了席,自己也将要入座。 谁知才敛了裙,就觉得椅子上的感觉不对,起身后看,只见一一那只怯生生地小猫儿盘窝在那里,懒懒地甩着尾巴。 竟是险些就坐在它身上了。 服侍她用膳的宫人都把目光放在餐桌上,哪里注意过椅子上的动静,此刻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当即惊了一跳,立刻下跪请罪。 “怎么了?” 皇帝先是让伺候的宫人挡住了视线,等宫人退到一边,方看见那边情景,不禁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你既然没了位置,那朕就好心做善事,容你坐到朕身边来。” “唔,还是让臣妾伺候皇上用膳吧,恰好当作交束脩了。” 她顽皮地冲皇帝眨眨眼,转而戳了戳一一的软背儿,咕哝了几句以作斥责。 又再次净过手,走到皇帝身边,执起较普通筷子更长的公筷,做出布菜的样子。 她用后宫的自称,却又提起前话,很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可爱。 皇帝背向后倚,松散地抬头打量着她,从这个角度看去,灯光罩在她脸上,浮起暖暖的橙晕,影子长长拉在后头,显得她身量修长了许多。 “倒是长个儿了。” “岂止呢,本事也长了才是。” 她挽起袖子,向远伸筷,夹了一道金酥色的菜布进瓷碟里,软笑相衬,“皇上不信尝尝这道菜,是臣妾吩咐他们做的。” 皇帝一笑,调侃道:“听到你说自己长本事了,还当你是亲自下得厨。” 他夹来一尝,金黄软丝拔出,咬到嘴里,外壳脆甜,裹着里面的味道淡而糯,细嚼回味,尤有余香。 “这道叫什么?” 他颇感兴趣地问。 这菜其实是云露根据记忆里的法子和御厨说了做的,彼时她在国内旅游散心,有一回不知走到哪条偏巷里,就随缘住了回小旅馆。 那家环境、餐饭都不如何,只一道拔丝土豆做得尤其美味,她第二天游玩时仍念念不忘,晚上一回去,就出高价买来了秘方。 回去后就让家里的厨子学着做了,她也一直都很喜欢吃,因此至如今还能回想起来。 不过,皇宫里的菜大多有个好名字,说拔丝土豆未免被他嫌弃,她就面不改色的起了个名儿。 “这道叫做金丝软玉。” 皇帝吃尽一块儿,拭了拭嘴,听罢微微一笑:“俗。” 云露自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份满意,按下反驳之意,先叨来千叶豆腐清口,见他刚要开口,又弯眉儿又夹了块金脆脆地土豆堵了他的嘴,“那皇上以为,‘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名如何?” 她刻意沉了嗓音,面上温柔,却让人感觉杀气腾腾的。 皇帝自是听出她语气里那小小的不满和威胁,也笑起来,诚然赞道:“朕的妙修媛果然是文采斐然,这名取得极为大气。” 她脸悄悄一红,又去瞪他。 “嗯,这束脩也收了,少不得还要给徒儿一份见面礼。” 皇帝沉思片刻,侧脸问小路子,“前年晁阳国进贡那件金丝软甲还在不在?” 小路子迷茫:“这……奴才……” 皇帝狭长地眼眸一眯,见他这磕磕巴巴地样子有些不悦,不过想着他才跟在身边几个月,记不起这么多事,方只没好气踢他一脚,“去去去,知道自己不知道,还不知道问你李公公去?” 小路子知道这事办得不妥帖,就做出被踢着的模样打了个拐儿,踉踉跄跄地讨皇上高兴,却真个险些要被这话绕出蚊香眼。 云露在旁边看戏,见状扑哧一笑。 小路子一个激灵,敲了敲脑袋,稳稳压腰扎了礼,笑嘻嘻道:“瞧奴才这榆木脑袋,皇上莫急,奴才这就去问李公公!” 没过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其实问事只须派个小内侍去即可,他这样多半是装的,好让皇上知道他在努力办事。 皇帝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拿他们乐一乐也算作是调剂。 “回皇上话,东西在,搁内藏库里放着呢。” “这就好,你记得明天一早给妙修媛送过来。” “喏!” 皇帝伸手将云露细腰一揽,让她坐进自己怀里,凑到她耳边低低道:“围场里的野兽不比草原的危险,但万一伤着你,还是白教朕担了心。 这件金丝软甲是用金蚕丝制成,就当贴身小衣来穿,极是轻便。 原先袅袅和朕讨时,朕都没应。” 苏袅袅,就是锦昭容。 “徒儿多谢师傅疼我。” 她听了,软软地笑腻在他颈边,俏皮顽笑,语声却轻,宛若掠过荷塘的一阵儿风,含了润润地春水意。 皇帝心里一动,已然心神微荡,想到了别处。 ****** 前往围场那日,一众妃嫔除了云露,还有淑妃、沈芬仪、乔贵嫔、谢嫔、汪婕妤、宁宝林几人。 皇后要坐镇后宫,锦昭容则怀有身孕,去的人不多,却多和云露有过交集,还算熟悉。 倒是宁宝林,最初新人入宫时她几乎是最风光的一个,到得眼下,已然湮灭于众人之间,宠爱平平,原还算快的晋升路程与云露相比,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臣妾给妙修媛请安。” 她见到云露的仪仗肩舆,远远就先问了安,观她眉眼神色,并无怨愤,只是目光微微有些复杂罢了。 因要外出,今日她们起的格外早。 笼了暗色天光,满地的雪都像染了灰尘,天地间的景物皆灰蒙蒙地不清晰。 “起身罢,宁宝林与我一同入宫,情分不比别人,无须多礼。” 寒气侵面,她抱着暖炉烘手,随口客气道。 宁子漱轻轻一笑,自然也没把她的话听进心里。 旧时还能并肩作战,一同抵抗皇后的暗算,如今分位有别,话不投机,两人皆不打算多说。 宁子漱等云露的肩舆过去后,才微敛眸光,跟在后头,前往钟粹宫聆听皇后的嘱咐。 “宫务繁多,本宫脱不开身,此番便要托各位妹妹好生伺候皇上了。” 皇后用了茶,帕子轻沾唇角,面上诚恳地笑道。 实际上谁都知道,皇上若真想带皇后去,对方哪儿还会理会什么宫务。 皇后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过是警告她们,她们再怎么样也只是妾,就是照顾皇上都只能用“伺候”二字,且还是代正妻服务的。 淑妃含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皇后眉梢轻轻一动,笑容依旧,视线转到云露身上。 对于这个本该捏在自己手里的棋子,她如今越发觉得有心无力了。 尤其是在发现良辰显然已经脱离了掌控之后。 但对方现在可谓是皇上跟前的得意红人,自己就是想动她,也是顾忌重重,少不得要多费点心神。 “娘娘不比臣妾清闲,臣妾自当好生照顾皇上,不让娘娘操心。” 云露掸开裙摆处的细尘,含笑宛然。 皇后的眼睛在淑妃和妙修媛身上来回打了个转儿,攥着手帕的指甲一紧,有莫名地火气窜上来。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 “好了,时辰尚早,太后她老人家还要歇息,那边不必再去。 你们备好了行礼就出发罢。” “喏。” 浅黄的琉璃瓦遮蔽,光影一寸寸从墙外挪至墙内,照亮了出宫的甬道,宫门外,熹微的光亮在地平线上跳跃,让人的内心充满期待。 共骑 共骑 这次行猎只在近郊,禁军围而为场,因此没有浩浩荡荡的车队仪仗,所备行礼也不过是点心、旗装以及寻常裙袄,以备不时之需。 雪被清道的内侍扫清,或有残余的化作晶莹的露珠,青草的甘辛香气糅杂着土壤的腥味扑鼻而来,云露简直要泪流满面了。 皇宫里的御花园其实也不小,景色很好,但是再好,到底好不过天地宽广,但凡想起红墙相隔,总让人有一股子憋闷气儿。 云露想着,怪不得每个皇帝都有春搜、夏苗、秋獮、冬狩之举,这是到了一定时间就想出来放放风吧。 “咦,那不是户部侍郎章大人? 他老如今正是知命之年,又是文臣,怎么也跟来了。” 后妃几人下了车,随驾的人不多,乔贵嫔打眼儿扫去就见到那格外不合群的。 虽说是打猎,带文臣以示亲近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此番带的多是年轻人,那位章大人上了年纪,站在里头就格外显眼。 “谁能知道皇上的意思呢。” 沈芬仪拢了拢披风,笑容甜美道,“正如汪婕妤才受了皇上斥责惩治,转眼间又能伴驾一样……” 怜妃一死,三足鼎立就变成了两王争锋,皇后和淑妃有龃龉不说,跟着底下人也都不和谐。 汪婕妤气恼,却记着前些时候的事,忍住了不发脾气。 淑妃含笑道:“圣意难测,沈妹妹且莫妄自揣测才好。” 自古帝王都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合意顺心是一回事,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番计较。 因此大家都在猜,却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宁子漱手里一枝梅花,把臂轻嗅,笑往那边瞧去,“入围场骑马射猎才是正经,倒让妙修媛抢了先。” 其余几人一齐顺着她的视线一看,果不其然,妙修媛一身银白旗装,领口翻着银狐皮毛,正兴致勃勃在那里挑马儿,全没搭理过她们这里的嘴仗。 众人一时都有些讪讪无趣。 唯只淑妃端得住,目光笑从云露那儿转回,在宁宝林身上打了个转儿,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朝代与历史上的朝代不大相同,服饰多窄紧素雅与宋朝相像,但也有如唐朝一般的大袖衫,只是不为时人所喜,算是别样另类的穿着。 礼仪规矩倒也拘着,但男女照面儿却没有那么严重,大抵是没有出一个朱熹曲解圣人的言语论著。 因此外臣在时,她们也不用刻意围帐避开,只是各自玩各自的便是。 后妃大多文弱纤纤,不擅骑射。 因此底下人挑了一色儿温驯的母马,区别只在于皮毛颜色。 汪婕妤一贯跳脱,倒是擅长这个,想来正是如此皇帝才会带了她来。 出门在外,要都是不会骑射的,难免有些扫兴。 “萝卜给我,我来喂。” 云露早早脱了碍事的披风,暗自活动开来,并不觉得很冷。 到围场还抱着个手炉不放,生怕冻着,那还不如回宫里躺着舒服呢。 虽是母马,还是比人要高,且偶尔刨刨蹄子,打个响鼻,良辰不免担惊受怕。 “主子小心些。” 教导的小内侍还算细心,安慰道:“妙主子别担心,萝卜放到手心里,它自会来吃。 手掌摊平实了,别害怕弯起来,您不怕它,它就不怕您。” 云露听来觉得有意思,细想一想,情感共鸣,情感相互,说得就是这样。 很多时候你表面伪装得再好,旁人依旧接收不到善意的信息,就仿佛是有磁场排斥一般,颇为玄妙。 就如她面对皇帝,一开始是步步为营,他也喜欢也会宠爱,只是与众人并无二致。 但后来处久了她就把他当个玩伴似的,他自然会觉得和她在一块儿轻松有趣,原本一二分的喜欢就盛了。 且去别人那里,再没有这样的感受,才会慢慢把她捧在手心里。 锦昭容滑到那次,他一看见就觉得不是她做的,是因为她常常和他说真话,散发出自己真诚的信息,潜移默化的结果。 不像后宫里别的女人那样藏着掖着骗着,表演得再好,皇帝也感受得到。 那会儿大约是锦昭容才有孕没多久,他曾笑着和她说起对方来,她当时一下就撂开手里给他缝制的袜子,背过身去。 饶是他摸不着头脑,百般逗她也不理,过了好一歇儿才睨他道:“我是不会像别人一样,表面恭喜她,背过头心里又怄得要命。 这些她和皇上甜蜜温馨的怀孕小事儿只别拿到我这里说嘴,没得烦人。 她好好生她得,不干我事,我以后自有自己的宝宝高兴。” 皇帝倒是惊了好一会儿,末了大笑,直嘬着她软嫩地脸儿笑她孩子气。 心里却种了个种子,觉得锦昭容的孩子真不关她事,好也罢,坏也罢,都与她无关。 “你们御马监里的人恁不会当差,这匹一惯是我使的,怎么混在一处让人选了去。” 汪婕妤见云露在那边儿笑吟吟地喂马,远看还没发觉,细一瞧心里就窝了火。 她倒是想远着点云露呢,没得讨不着好儿反惹一身骚,但自己使惯了的,总有几分心气不想给人用。 且她想头多,总觉得是自己愈发不得圣意,底下人才作践起她来了。 早两年,可不是她一到地儿就有人把马给她牵了过来? 更是压不住火气。 小内侍一惊,他也是当差不久,不知道还有这个门道,一时犯了难。 汪婕妤知道自己分位低不能强抢,却是心有不甘,边一边说道初学者随意挑了哪匹马都行,她们熟悉了的,早和马儿处出了感情,挑别的总归不顺意,一边拿眼往云露那边溜。 云露也不答她话,只一步步亲近马儿,仿佛得了乐趣,正是兴致盎然。 正僵持着,皇帝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从那边打马过来,笑容正盛,神采奕奕。 后面已升为禁军提督的方淮焦急跟在后头,面上还有些无奈,直扬声唤:“皇上且慢,且慢……” 前头那根胡萝卜已被马儿吃走了,云露又往手里放了一根,闻见马蹄声回头一看,笑抿了嘴儿。 这是什么情景? 好像方大人是保姆,皇上是个三岁小孩儿,不让碰马唯恐伤了他似的。 等皇帝一靠近,云露一手抚着马儿,抬眸笑看他:“皇上做了什么,让方大人急成那样?” 就这会子,汗都下来了,折了日光亮晶晶的。 皇帝马鞭一曲在手,持住缰绳,笑得不行。 还是过了会儿才来的小路子气喘吁吁地解释:“刚刚章大人代皇上试马,谁知那马蹄子受了伤,一上去就躁了,刨开蹄子狂奔,险些把章大人给颠下来。 真个惊险!幸而有方大人在,这才救了章大人。” 乔贵嫔等人面面相觑,好端端的,怎么会叫一个文臣去试马? 汪婕妤微惊地看着枣红马:“既是受了伤,皇上怎么还骑。” 皇帝的笑浅了一点儿,蠢笨成这样,太败兴致。 旧年看着还好,人也活泛,虽不机灵,比后宫别的女人大大咧咧一些,瞧着开朗。 现在越活越回去了。 别的妃嫔倒是立时想到,皇上是另换了一匹来骑,恐怕一时等不及也没等人试马,方大人经了刚刚的事才这样着急跟在后头。 她们想明白了,自然也都鄙弃地看着汪婕妤。 也多如淑妃、乔贵嫔一般对皇帝关怀问暖,斥责御马监的内侍公公检查不力。 云露听见“章大人”一事,却有别样的心思。 这个姓挑起了她的敏感神经,联想到前些日子的事,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御马监里给她们备马不经心倒好说,皇上谁敢怠慢!受了伤还敢拉出来骑,又正巧皇上玩闹似的拉出章大人来试马…… “既这样说来,章大人也算为主挡灾,救驾有功?” 云露清泉儿似的嗓音一出,众妃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妙修媛的脑子,真和别人不同。 任谁这时都在为皇上有惊无险松一口气,她偏偏说起那位章大人来了。 今儿要是换了侍卫试马,还不如章大人事多呢,说不定几下里就安抚下来了,绝没有惊马狂奔一说。 怎么也想不到章大人有功上头去。 不过细细一想,为主挡灾,确实也算一件大功劳了。 皇帝朗声一笑,侧过头去得意的和方淮使了个眼色,“朕就说她猜得准。” 方淮一直暗地相助延熙帝,交情匪浅,对他的脾气也能摸准五六成。 这会儿没有拘礼,比出个大拇指一副“服气”的模样,看得皇帝又扬了笑。 沈芬仪几人眼神黯了一些,且有些心惊嫉妒,皇上和妙修媛打着哑谜和和乐乐的,怎么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饶是淑妃,看向云露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古怪。 皇上哪里会在意她们私底下的暗涌,他一向只管自己高兴。 就是曲怀仁在的时候要做出模样来,也是把原本的性子夸张到十三四分,借着张扬的性子随意胡闹,从不委屈自己。 这会儿子他一欢喜云露知心,立刻就想起前几日答应她教导骑术的事来,撇了那些妃嫔在后面,单扫了眼云露旁边的马,打量着道:“虽然温驯,看着倒是结实有力,正好狩猎没开始,朕先教你骑?” “听说它是和别人有了感情的。” 云露嘴巴一抿,又点娇娇倔气的样儿,“不稀得它了。” 皇帝爱极了她这副小脾气,感兴趣地问:“那又瞧上哪匹了?” 他还不忘自己放眼去替她选一选,倒没有特别合意的。 云露走近了来,很有些兴趣地看着皇帝骑的这匹,指着它仰脸儿笑眯眯道:“它不错。” 皇帝一怔之下又是笑,他不耐规矩,宫里就是最不规矩的女人在这些事上头都是规矩的,生怕被人说嘴。 且一向教导如此,早在脑子里形成了禁锢,轻易挣脱不出来。 她却不同,瞧着欢欢乐乐的讨喜样儿,对着他一张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儿都敢干。 因而他总琢磨着妙妙对他没有敬畏心,但是因着那一份与别的女人格外不同的亲昵,他非但没有不悦,还很纵容。 他把手一递,挑眉笑道:“喜欢就让你试试,上来。” 这一下就把妃嫔们的惊妒跳出了心口,眼里露出两分来。 皇上亲自教导,也就是锦昭容有过这样的荣幸,且也是教了动作,帮她持着缰绳跟着跑一圈儿就罢。 共乘一骑…… 大冬天里,她们却觉嗓子眼里一阵阵冒火。 她也敢提这要求! 皇上居然还应了…… 弓箭 弓箭 软白的小手搭在皇帝手心里握紧,皇帝俯身,另一只手搂在她腰间,一使力抱到马背前。 浑没瞧见那些妃嫔难看的脸色,只是叮嘱了一句:“你们好生跟着方大人学。” 就策马走了。 别说妃嫔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起来,就是方淮胡闹惯了也是大为惊愕,然后揉着额头苦笑一声。 他知道皇上这是懒得处理后边儿的事,干脆让他安排,并不是真要妃嫔跟着他学,要不然可就真乱套了。 御马监也少不了骑马好手,索性方淮和他们打过交道,挑拣出几个,让那些柔柔弱弱的妃嫔跟着他们学就是了。 这也是旧例。 马蹄哒哒的踏进青草泥土里,不像是青石板上那样清脆,却比城里跑马更为轻松欢快。 皇帝手臂间里圈着云露,让她握住缰绳,自己则覆在她手上。 她握得紧了,他就揉揉软糕儿似的手,低在她耳边笑:“放松,别僵着手,朕都让你弄紧张了。 它就是跑了也是带着你一起跑,你还怕它丢了?” 云露这副初学者的样子是装给他看的,到这会儿觉得火候足了,就把身子松软了一回,谁知背后“喝”地一声,吓得她没稳住立时往旁边一栽,让皇帝给揽了回来。 皇帝笑抵在她肩侧,热气儿直喷在她细腻敏感的颈侧,她便知道是背后这顽心不改的男人使坏了,忍不住发狠脚往后踢了一脚。 偏皇帝躲的快,且他在马背上优势大,一下躲开来,这马又没套上马鞍,不具备马镫这稳固身形的器具,她险些扑进鬃毛里,又让他捞了回去。 这下皇帝笑得更厉害了。 这么两下,就跟小时候逗猫儿玩似的,拿着个圆球这一晃那一摇,再打个转儿,奶猫儿就追着转起来,傻乎乎的。 皇帝一直觉得,跟这鬼精的东西在一处,经常让她牵着鼻子走,他呢,又心善宽容,纵得她越发没了章法。 这回可算是让他逮着机会为所欲为了。 可惜做师傅的虽然一心为恶,捣乱使坏,徒弟却天资聪颖,悟性超凡,他言传身教几回,她就掌握了窍门,半点儿不怯场,姿势端正且优雅,控制能力极强。 即便皇帝见多识广,也稍稍吃了一回惊,原本没了马镫子,这些弱质女流稳不住身形一向要更加吃力,更何谈她不过第一次学。 “你没骗朕,真是第一次学?” 云露与枣红马儿混熟了,不时顺顺它毛发,趴那儿细细笑语几句,听见皇帝发问,吃吃笑道:“皇上不信就去查,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有好处拿?” 皇帝瞧见她这财迷样儿,便将疑惑敛了,这事不必查也能知道。 她父亲是文官,官职不大,也没油水可捞,断没有闲钱送她去学骑射。 就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子,也多以琴棋书画,女红舞蹈为主。 汪婕妤是因为父亲是武官的缘故,她又自小喜欢,才比别人更擅长一些。 “这枣红马儿叫什么?” 她玩兴十足,没顾忌的张口就问。 皇帝见她自娱自乐玩得挺开心,就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叫红枣。” “……” “怎么,不好听?” 皇帝回过神来,自己面上亦浮了笑,偏要扬眉问她。 云露眼向后斜,娇娇一睨,“皇上才耍得章大人险些坠马身亡,这会子就来耍弄我了。” 她用新得的金丝软甲打赌,皇帝胡闹归胡闹,威势面子也一概都要。 他要是给自己的坐骑取这等名字,那必须是沈芬仪附身才做得到啊。 皇帝嗤笑:“那个老家伙,都多大年龄了还收小妾。 要不是看在母后的份上,朕怎么会保他。 他既然觉得自己老当益壮,朕又何必悯恤他。” 她恍然大悟,皇帝给人安个功臣的名头,把人保下来算一回事儿,心里头不喜欢趁机多折腾一下又算另一回事了。 其实这话说得也挺对,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纳妾,纳妾就纳妾吧,按正常规章流程来不行? 偏要觊觎人家好颜色,纳个罪臣家眷,连带章氏一族吃挂落不说,说出去到底是皇上母族,连带他都没脸。 且又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被藩王那边的人揪住,没面子事小,失了起头的威势先机事大。 皇帝不知道她脑袋里一转溜就把事情补出个七、八分来,见她安安静静地伏在那儿,兀自发呆,有些说不出的喜欢,又有些好笑。 “它是不是叫赤兔?” 她怔了一会儿,突然指着马认真问。 皇帝思绪打转不及,愣了一愣。 “哦,原是有三国和赤兔的。” 云露从记忆里翻出这个时空的历史知识,掰指头算了一下经历下来有五朝左右,“那就是赤兔5s了。” “皇上就没想过给它镀个金什么的?” 皇帝显然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见她对着一个马名发痴症,不由大乐,把她脸儿转回来正对着自己,“装傻卖痴不管用,你给点好处,朕就告诉你。” 云露往旁边一瞟,双眼微亮,指着远处撒欢的兔子道:“皇上再教我射箭,我猎来送您?” “朕要兔子做什么。” 皇帝嗤然一笑,以示不屑。 但旋即,他想起上回让尚工局的人给她缝制的那双手套,她耳朵一受冻就发红,琢磨着这会儿猎只兔子给她做耳暖倒是不错。 恰好方淮把那边的事解决了,骑马赶上来,皇帝手往他那儿一摊,“朕的弓箭。” 方淮一懵,背后摸了两下没有,两下里一望,才看见跟在皇帝身后的侍卫那里背着,一拍额头,真是给这位爷搞昏了头了。 皇帝拿了要的东西就把他撇开一边儿,手把手教她拉弓。 云露原先也是玩过的,不过是定点的靶子,人也不是骑在马背上晃悠悠的没着力点。 且女孩子家家手劲儿小,皇帝惯用的那一张她实在吃力。 延熙帝呢,当然看出了这张弓不适合她,只不过看她涨红了脸使足劲的模样,又朝气又逗人,忍了笑,佯作严肃的指点她,好赖把姿势教对了。 云露还认真的不得了,不时回头问:“这样对不对?” 皇帝给甜枣儿给得痛快,赞叹的目光一直打着转,“没错,很好,没给朕丢脸。” 心里大约已经乐翻了天了。 方淮在一边把情景看了个全乎,面上直叹气,却又忍不住暗自咧嘴幸灾乐祸。 他还记恨着那回端午节的事儿呢,他一大男人,被个深宫妇人唬住了,着实觉得有点丢面子。 横竖皇上也是这性子,让他们俩相互磨着对付去,他只须看戏诶巴扎嘿。 云露在心里翻个白眼儿,默默扭过身子。 就这两个大男人居然把权倾一时的曲公公给端了,内心何其幼稚!打量着她不知道呢,那眼角眉梢的荡漾劲儿,鱼尾纹都快笑出来了。 因着这次学射箭是难得的好机会,要是换了别人教,即便是太监公公也不敢离她这么近,她才想要专心学习,不和他们计较。 若不然,皇帝想看她笑话儿? 哼! 一溜烟儿时间过去大半,营地那边早就热闹了起来,只等皇上一个号令就开始射猎。 皇帝把基础知识教了,把云露放了下去,那边儿小内侍贼机灵,将一头枣红的小马儿牵了出来。 和皇帝这匹倒是一个品种,但是原先是留着给淑妃娘娘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妙修媛,圣眷优渥尤盛淑妃,底下的人风向一转,正好凑到皇上跟前卖个乖,表达出自己能耐有本事的信息。 “这还不错。” 皇帝眼尾一挑觑了两眼,点头和云露道,“先练着,过会儿朕再带你去练手。” 临了转向那小内侍吩咐:“去给妙修媛挑副使得顺手的弓箭。” 小内侍和皇帝搭上了话,心里激动,颤了一下,稳稳应了一声“喏”,后面讨巧得话倒是一时说不出来了。 皇帝打马离了,带着文臣武将比试而去。 淑妃几人是跟着皇上出来过几次的,虽不如汪婕妤,骑在马上小跑一段儿倒还能行。 当今闲不住,性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甚至想御驾亲征,去关外冲锋陷阵。 因此跑马围猎的事不少有,只不是次次都带着妃嫔罢了。 这回大抵是地方离得近,让她们练练身手。 云露这一回来,众人间的气氛就有些微妙,沈芬仪先笑着开了口:“这下好了,竟不知最新来的妹妹里资质这样出众,有一个宁宝林擅御马射箭,妙修媛瞧来也了不得。” “我们倒曾随过驾,也不过骑在马上不摔下来。 方才见妙修媛骑马过来,端的是英姿飒爽。 比汪妹妹也不差了。” 汪婕妤虽然领回了喜欢的那匹马,到底因着云露那句话一口气噎得慌。 方才她们左等右等等不来皇上,她就被挑唆得去和宁子漱小比试一回,结果却是她输了,表情便有些难看。 听到乔贵嫔把自己和对方比在一处,勉强笑了一下。 云露原先分位低的时候还维持得住,不能不耐着性子听这群人你来我往,偶尔自己也搀上一脚。 如今分位高了,兼之圣宠深厚,就是淑妃也不能仗着品级对她如何,便捡想听得听,想说得说,眼下这些没头没脑的拈酸,她就不耐烦了。 倒是她们声声的夸赞宁子漱骑射高超,却没见到人影儿,不由问道,“怎么不见宁宝林?” 还不等别人开口,汪婕妤向林子里努努嘴,透露出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来。 “人家可是个中好手,难得有机会展示,可不是跟着皇上进林子里捕猎去了。” 惊马 惊马 云露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汪婕妤挑拨人最拿手,一见对方没反应,自己反倒沉不住气。 不免问她:“妙修媛不跟着去?” “我做事,应该还轮不到区区一个婕妤做主罢?” 云露眼中暗光一闪而逝,微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宫中资历浅,比不得汪婕妤你日久年老。 但比分位,你差我三阶有余,总该放尊重些。” 所谓有余,是云露有封号,而对方没有,可以算作高了半级。 “我、臣妾哪里没放尊重。” 汪婕妤有些气弱,但因为那句“年老”,憋了十分的闷气,还是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你方才眼尾挑高,唇线弓弯,鼻子再往上一点就能看见孔了,眼里耀武扬威幸灾乐祸。 身体前倾,拿着马鞭的手还有些颤,十足一副‘你快去呀,快飞奔进林子里拉住宁宝林互咬去呀’这等看好戏的神情……”云露歪了头上下打量她,笑眯眯地道,“原来这就是尊重啊。” 那神态还添一分恰到好处的讶异,就是周遭的妃嫔也一时被她得话震了震,沈芬仪还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 这说的…… 忒也直白了些。 再一看汪婕妤,确实每个细节处都是那么回事儿,倒是没撒谎,但实在让人下不来台。 按后宫的潜规则来看,若然有底下人不服气,如沈芬仪对着淑妃,淑妃对着皇后,有那些看似恭敬,实则挑拨看戏的言语神情,高位也不可能没凭没据的挑出来说道,至多是把债记在心里,从别的方面设计陷害,找补回来。 就这么明晃晃打脸的…… 她们还真没想过! 不过看汪婕妤那副红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绿,如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表情。 饶是乔贵嫔这等温柔沉稳的妃嫔,都在心理给云露竖起了大拇指。 好,效果真好!高,实在是高!爽,委实很爽! 汪婕妤那再彪悍也只是个外强中干的古代女人,且还很要面子,如今隐秘的心思被人当着其余妃嫔说得一分不差,险些哇地一声就要哭出来,在泪奔之前鞭子一抽,没头没脑地就往林子里奔去。 偏偏云露还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是汪婕妤自己想去找宁宝林,早说嘛。” 众妃:“……” 太无耻了。 这一瞬间,她们都起了不和这位做冲突的心思,尤其是……直面冲突。 云露没再管别人,先是悠悠哒哒的去那边儿临时设的立靶场练了一会儿开弓射箭。 小枣红马上配了马鞍,踩在马镫子上坐立皆稳,弓也轻便,手劲儿便能使出十分力气。 她也是日积月累,经年的练过这项运动,只不过是立靶开弓,对移动的目标没什么辙。 且做宫女那会儿从没试过手,如今再捡回来就要先慢慢找感觉,因此没有立时就追到林子里去。 而且,宁子漱沉寂了这么久,突然出了招,她不欲毛毛躁躁的撞上去,还是先看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好。 林子虽大,人一多热闹喧嚣就浮响在空中,皇帝若有猎中,更有号角鸣起,群人鼓噪,她们在外面也仿佛能听见破空的羽箭,动物的嗷叫,还有侍卫们的呼喝围困声。 沈芬仪和乔贵嫔等人正练习马术,她一扭头想找云露,却见靶场上不见了人,心下疑惑,却没再去管。 现如今皇后愈发不待见妙修媛,她不能逆了皇后的意思,就渐渐离远了些。 但因着还有交情,今次倒是想拐弯抹角的问一问对方心里的想法。 既然人不在,不问也没什么。 那此时的云露呢? 她试对了手感,正在树林的最外围,试图猎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弓弦张开,她将手臂后扬与肩膀平直,眼睛眯起,对准角度,长箭破空发出“咻”地一声乍响。 小白兔耳朵一动,从石头上窜了下去,扑簌扑簌藏进了草丛里。 她没灰心,熟练的控马往里面追去。 白色的绒毛在绿荫林子里尤为明显,小兔儿窜动着前奔,看在云露眼里就如白光一闪,她聚精会神看准了目标,纵马紧跟,轻易不让它逃脱自己的视线范围。 虽然连续放空了几箭,但是她渐渐体会到信马射箭的快意之处,慢慢找到手感,等白兔再度往旁边窜进茂密层层的绿林草丛里之前,迅疾拉弓放箭。 箭如蓝光电闪,疾射而出。 林子里旋即扬起女人尖而惊慌的呼声,而后是马受惊的扬蹄嘶鸣。 “宁宝林——” 有忐忑的侍卫急声高呼。 云露惊觉不对,骑马赶去,将将从林子里露了脸,旁边的汪婕妤原就被宁宝林吓了一跳,看见她闯出来,且手上拿了弓箭,刚刚受辱的愤恨不减,脑子一热,立刻讽刺高声喊道:“妙修媛干的好事!” “你嫉妒宁宝林继而暗中放箭伤人,眼里还有皇上吗!” 因两人不敢扰了皇帝的兴致,大多时间是吊在皇帝身后,偶尔射中猎物才会借由侍卫的赞扬传达到皇帝耳朵里,以挣御前表现的分数,所以这片空地上侍卫人数较少,更不见明黄的身影。 但刚刚的惊呼传去,林子里鸟兽飞奔一哄而散,皇帝一行人亦听见了动静,此刻赶来,汪婕妤这番话恰好由风送入耳中,簇拥在皇帝周围的群臣表情皆有些凝滞古怪。 “瞎嚷什么。” 皇帝表情骤冷,淡然一喝。 随后劈手夺过侍卫手里的引网箭,两支上弦射向宁子漱,随后又跟两支,在人眼花缭乱间就将四支钉在了受惊狂奔的白马四周,箭后带的网也连人带马,将她罩在其中。 这种引网箭多为禁军捕兽之用,箭后缚网,四人合阵,齐力把网罩在猛兽之上,好让野兽分毫不损,好作围领护肩,披风大衣,或者捕捉以供皇室族人狩猎。 这会儿用来固定宁宝林的位置,虽然奇怪了些,但还真的挺…… 适用。 皇帝表情虽冷,行止间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意味,好像不很在乎宁子漱受伤与否。 他把特制的弓丢还给禁军侍卫,随性吩咐:”方淮,去把人救下来。 “ “是!” 众人面前,方淮对皇帝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闻言即刻应下,打马上前。 废了一番功夫制服网中的疯马,将宁宝林救出。 汪婕妤见事态受到了控制,又因皇上方才的斥责声心有不甘,收敛了表情,装作公平严肃的道:“皇上,宁宝林马上的箭是妙修媛所射,您可要为宁妹妹做主啊!” 不等云露开口,那边宁子漱轻声解释道:“刚刚臣妾看见一只白兔闪到身边,想来妙修媛追猎它时慌不择路。 妙修媛要射的也是它,不过是误伤臣妾罢。” 她才被救了回来,面容苍白,步履虚浮,经了这一遭折腾犹且带着丝虚弱,但眼神却很坚定,微微带笑,让人不觉升起好感。 她父亲宁达为皇帝做事,淑妃的父亲亦然,然而淑妃近几年上升的势头愈涨,除掉怜妃之后尤甚。 所以在她进宫之初,皇帝本是打着让她和锦昭容一同去抗衡淑妃的主意,频频提拔于她,只是后来改了计划就不曾重用。 如今见她没有趁机挑事,解释的合情合理,没有话里藏话上眼药的举动,倒也受用。 “你受了惊吓不必多言,先回营地稍歇养神罢。” 皇帝磁沉的嗓音不曾放柔,但也不像刚刚对着汪婕妤时那般冷然,他多吩咐了几个侍卫去护送,以示体贴关怀。 宁子漱谢过皇恩,没有多加留恋要求,更让人多添一层满意。 惊/变就在这时发生。 云露本是一直松神在旁边看戏,唇角抿了趣味,优哉游哉。 结果事儿还没全然解决完,她胯下的马儿骤惊,前蹄高抬,扬脖长嘶,险要将她甩下马背。 这次不比刚刚宁子漱那回温和,她那马虽中箭,因箭射出后路遥力弱,不用使很大的力气控制,只是焦躁乱闯。 然而云露这回虽不知道是因何而起,马却像疯了一样四处去撞,就是寻常的成年男人也甭想扯住它。 云露一手勒住,伏身抱住马脖,跟着马儿的跃动不停颠簸,眼看着一个不稳就要滚下去。 皇帝见她表情仓惶似惊鹿,身子如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汹涌的波涛起伏,转瞬就会被巨浪淹没,便反射性的高声喊了一句“方淮”。 但话音才落,他心中莫名发紧,不等方淮领命,便扬鞭打马,疾驰追去。 那马显然没了理智,只知跃腾疯撞,就是侍卫也不敢轻易上前,眼下见皇帝赶去救人,立刻大急,恐怕疯马伤了皇上龙体,他们一干人等皆要吃罪受罚,人头落地。 方淮稳住心神,即刻命令侍卫点燃安抚兽类的干草药,另派精英好手前去助人,最好能将皇上换下来。 皇帝则知道如果自己不在,侍卫定然不会豁出性命救人,所以不肯退后。 幸而最后等马温驯一些时,他抓准时机,握紧云露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马背上,大力的侍卫则立刻上前横刀砍下,将马劈成两段,让它不能再伤人。 马血不免溅到边上,云露早就力气花尽,虚脱的靠在皇帝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会儿强烈的鲜血颜色入眼,脱力加上惊吓,立即脑袋一空昏了过去。 她这一遭受难,倒把宁子漱刚刚在皇帝心里建立起的好感打消个干净,皇帝显然没空再记着前面误伤的事。 索性这回打猎是在近郊,他便下令拔营回皇城,潦草结束。 一时之间,也没空去责怪那个侍卫的不周到,且他本是救人,情急之举也是有功无过。 延熙帝在这一方面倒是赏罚分明。 皇帝回宫后,先是传唤王太医前去云岫阁诊治,而后下了圣旨,斥责汪婕妤长舌挑事,扰乱后宫,将她贬为正七品承徽,却又赐了一个封号“伏”字,把后宫没文化的妃嫔听得一愣一愣,怎么也琢磨不透这恩威并施里的意思。 怒火稍歇,皇帝抽出空闲审问御马监的小太监,矛头直指当日莫名发疯的枣红小马。 小太监瑟瑟发抖,颤声道不明白。 还是被叫来协助查看的福禄朗声启禀:“回皇上话,奴才们已经检查过当日喂马的食材以及马的躯干四肢,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章家的事已然处理完毕,皇帝心情明朗了些。 他将批阅好后的奏折扔到一边,并不发怒,只是笑笑,“没有可疑,马却疯了,也就是说御马监无能才找不出原因。” 小太监惶恐不已,福禄倒还稳得住。 嘿,说的是御马监又不是他。 “大福子。” 皇帝玩味称呼了这一声在云岫阁里定下的昵称,“朕以为把你送到司礼监为掌印,你应该要长进些才是。” 他话不说深,点到为止。 福禄脑筋急转,他虽有实干,最能耐的还是琢磨人的表情心思。 眼下皇上喊的这个称呼是旧时玩笑所得,却和妙主子有关,显然这件事他如果不掰出个子丑寅卯,让皇上为妙主子出口气,绝不能善了。 他底下还有个任秉笔之职的福寿虎视眈眈,他不能松懈! 幸好他在来之前就有了主意。 他在后宫待的时间久,到底不像御马监那些成日和马打交道的人一样浅嫩,早在别的地方调查了解过。 此刻便不慌不忙地道:“启禀皇上,马和粮草虽没有问题,但是奴才知道,有一些香味会让马受惊发疯。 若问题不是出在马上,或许,会是妙修媛身上所佩之物有所不便。” 疑阵 疑阵 福禄的意思很明显,如若不是妙修媛自己找麻烦佩了挑战马神经的香料,就是有人在暗地里做了手脚,想让她有去无回。 皇帝知道云露将将学会骑马,纵然是天赋高超,碰到这样的事不可能有应付的经验,自然而然的忽略过第一个可能性,把目光对准了第二个。 他挥退福禄和那个噤若寒蝉的御马监小太监,摆驾来到云岫阁。 云露正喝了压惊安神的汤药入睡,他便压止了宫人的请安声,到外殿着良辰、和乐下跪问话。 骑马装束本就简便,云露又是真心实意想练一番身手,不像别的后妃那样以讨好皇上为主,因此几乎没有佩戴任何钗环香囊,唯一管缠发的木簪,皇帝已经查过没有问题,这就杜绝了香料饰物上做手脚的可能。 良辰把上面的内容道出,皇帝便陷入了沉思。 未过片刻,他把眼神放在和乐身上,笑着端茶后靠,姿势不如方才端正谨然,懒声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其它可疑的地方。 如果你们都想不到,朕也懒得白花力气把人揪出来。” 这话是说,她们身为贴身宫女都不出力,就真没人可以帮她们主子了。 也确实有效,原先两人大约是打着有皇上做主的想法,虽然也努力回想过,但显然不像眼前这样着急。 如今换个思路再一想,她们不努力把线索找出来,那皇上本事再顶天,也没法子顺藤摸瓜呀! 这么一急,真让和乐想出个细节来。 她本就惯精这方面的事,良辰是逮着皇帝说的香料首饰去想,她却联想到了别处,细细揣摩之后方谨慎道:“皇上明鉴,主子筹备时,邓良人曾将骑马装的袖口勾破,主子宽宏没有见怪,她却惶恐请求主子将衣裳让她带回去修补完整。 主子想着,她做的那手套是连皇上都夸赞过的,修补之事合该得心应手,就应下了。” 和乐本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将前因后果说得尤其仔细。 如此,皇帝自然顺着她的思维思考起来,恐怕是妙妙见不得自己夸别人,就想趁机见见那邓良人的绣工手艺。 这等小女儿的心思,他虽觉好笑,也能理解。 不然一般而言,宫妃对别人的防备心甚重,点心衣裳之类的东西,轻易不肯交付予不信任的人手上。 平日见她也护得很严实,不是汪婕妤那等缺心眼儿的类型。 “奴婢斗胆请求皇上检查那套骑马装。” 和乐磕头行了一回大礼。 后宫宫女不得随意污蔑主子,即便只是个九品良人亦是。 所以她省略了自己的怀疑,直接提出要求,但这样一来,大家都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是在怀疑邓良人在衣裙上动了手脚。 皇帝下令去查,衣服袖口上果然有香料痕迹。 再去查问邓良人,结果从邓良人那里又扯出来一个姜良人,根据邓良人的说法,其实她只是担心因为此事惹怒妙修媛,所以才硬着头皮接了活,她的女红水准并不怎么好。 后来是姜良人见她苦恼,主动提出替她分忧解劳,所以袖口实乃姜良人所补。 但这套装束都曾在她们二人手里经过,所以她们两人都有可疑之处。 接下来,这等九品妃嫔的问供之事,皇帝当然懒怠去管,指了福禄去,不拘形式只要结果。 这么来去两个时辰,云露早便醒了。 福禄过来禀明结论的时候,就见皇上坐在寝室窗棂前的软榻上览书,有滋有味的。 妙修媛则半躺半倚在左边的檀木架子床边,正蹙眉看着有一碗安神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良辰递了一碟子乌枣,隐隐劝道:“这一剂喝了就没有了,主子忍一忍。 您看,您午晌儿才说乌枣祛苦,皇上就让人备了这样,否则咱们还不知道您不喜欢蜜饯呢……” 云露吃中药的时候确实更喜欢配乌枣,算是现代带过来的旧习惯。 因为蜜饯太甜,一苦一甜冲撞起来口里味道更难受,乌枣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酒香甜味,恰好适宜。 皇帝还挺有心。 她眼儿往窗边溜了溜,嘴角不觉翘了翘,将碗端来一气儿喝了,捻来颗乌枣丢进嘴里。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让福禄看得咂舌,不喜欢的东西还能喝得这么干脆果断,妙主子果然霸气威武! 且这和宫里别的女人一比吧,虽说不够文雅秀气,但她动作也不显得粗鲁,反有一种快意流畅的味道,怪不得皇上如今把她捧在手心里。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众不同的才稀罕呢。 福禄心里定了主意,忙不迭给两人请了安,往皇上那边一跪,高声道:“启禀皇上,奴才有事要奏。” “轻声。” 皇帝捻过一页书册,眼也没看,脚尖却正踢在他肩侧。 没用多少力道,只作警醒,福禄呵呵笑了一声,连忙把嗓门儿调小了,应了是。 看书的看书,吃枣的吃枣,室内一时皆静。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皇帝才将书卷搁到几上,施施然伸了个懒腰,笑往云露那边看去,正逮住她悄悄溜过来的眼睛。 她把眼尾余光儿俏收,耳尖漫上一点子粉粉的红,只故作不知,继续把乌枣捻在手指间。 只是心里发怔,那枣儿半天也没喂到嘴里去。 皇帝忽地轻笑一声,在她羞恼之前把视线转到脚边,问福禄:“谁有问题?” “是姜良人。” “哦,这个倒是没什么印象。” 皇帝搜了一圈儿记忆,摇摇头,“她谋害妙修媛没有好处,背后必然还有别人。” 福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谄媚和崇拜,“皇上明察秋毫!奴才也是想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一节,于是又接着审她,这回难处就大了,奴才费了好半天工夫,十八般武艺样样儿使过,她才终于招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睇他一眼,“朕记着你的功。” 福禄脸皮厚,全没不好意思,喜滋滋谢了恩,方才严肃痛心的道,话里还有些支吾遮掩:“姜良人她,指认了……锦昭容……” 按理,既然妙修媛无事,锦昭容这种怀有龙胎又有圣宠的妃嫔,他是不敢得罪的,回话找个小太监来替,事后锦昭容也清算不到他头上。 但他服侍皇上三四年,切切实实地觉得皇上这回不是在糊弄人,而是动了真怒。 兴许是他还舍不得没了这个新宠,又或者犯了旧脾气,别人陷害得他偏要护住。 但他感觉今次他若然打马虎眼儿,皇上那一把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有了这细微的观察和预感,他还是老老实实的跪在了这里。 只要皇上记着他的功,那锦昭容也不算什么。 且他琢磨着,按眼下这潜力势头,妙修媛也许是比锦昭容走得更远的人物。 皇帝听了先是一怔,然后皱起眉峰,“锦昭容?” 显然有几分怀疑。 毕竟锦昭容跟着他的时间比云露要长久,他上次给她没脸是猜到那件事即便不是她做的,也和她脱不开关系,否则单只买通一个扫雪的宫人,如何保证她一定会滑到? 他不耐烦她借着腹中的孩子瞎闹腾,才出言警告。 他其实对锦昭容还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不会轻易结仇。 而且自己刚警告过她,她对自己的话又一向言听计从,就算当真不喜欢妙妙,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 他这会儿倒是更相信,是有人嫉恨妙妙得宠,又想就势让锦昭容腹中的龙胎失了圣心,想借姜良人这颗棋子一箭双雕。 “又是锦昭容?” 云露轻轻地一声疑惑传进他耳朵里,他黑眸稍深,转去看她。 “什么意思?” “嗯……”云露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微歪着头像是在理清思路,过了会儿才郑重道,“臣妾不想为了避嫌增加皇上查证的难度,但是臣妾的话或许也不一定准确,具体还要皇上参详定夺。” 皇帝面色好看了些,抬脚走到架子床旁,坐在她边上,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道:“你说。” “其实姜良人、邓良人她们到云岫阁作客,有人陪臣妾闲聊臣妾倒也欢迎,只是交情不深,还是有所防备。”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倒让皇帝勾起嘴角,心里头松了松。 云露不曾看见,只是继续道:“后来依据臣妾自己观察所得,邓良人是不藏事的性子,有所想就会有所表现,为人倒也爽快大方。 只是姜良人,虽是说来拜访臣妾,却常常孤身坐在一边,默默听着,臣妾打眼瞧着,便觉得她性子有些阴沉。” 其实姜良人虽静,也有说话表现,看上去还算自然,只是被她夸张了三分。 “臣妾想,怀疑总归只是怀疑,不能凭人的性子就断定她对臣妾起了坏心思。 但心里又担心,便想试探她一回。” 皇帝脑子里莫名出现了一个画面,小猫儿想玩绒绒球,又防备着它里面藏了不好的东西,就偷偷地伸爪子去戳了一下,然后警惕地看着它,见半天没反应,又小心地挠了挠,两次三番后,就开心的玩儿了起来。 云露这会儿倒是看见了他嘴角古怪的笑容,觉得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抛到了脑后,继续说:“那回她看见皇上喝剩下的苦丁茶,便想探询皇上的口味,臣妾故意误导她,让她以为皇上喜欢喝苦茶。 没过两天就传出锦昭容在用膳时惹怒皇上的事,臣妾不知道具体情况,却觉得与臣妾的举动有关系。 再一探,发现姜良人和谢嫔有所来往,而那日,谢嫔曾去过月华宫。” 她嘻嘻笑了一下,手却可怜巴巴地反拢住他的,唯恐他生气。 毕竟关于皇上的喜好,真的假的最好都不要随意透露。 即便是普通人,也不喜欢自己被人摸透了心思,更何况是上位者。 不过延熙帝倒没像她想象的那样生气,见她撒娇不过挑了挑眉梢,觑着她,像是再说:过后再算。 云露便放心了。 其实人不喜欢被看透,都是担心自己不好的一面被透露出来,或者害怕被人抓住弱点。 然而延熙帝此人虽然行事无赖,不拘一格,骨子里却有一种皇家特有的骄傲自信,内患一除,他对后宫的把持游刃有余,就不再担那些无所谓的心。 因为怕被看穿就把自己裹在茧中乃弱者所为。 他深信纵使别人猜到了他的心思意图,也妄想逃过他的掌控。 云露再厉害也猜不到皇帝是那样的心思,只是因为接下去的话,她表情变得有些凝重,顿了顿才道:“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姜良人得风寒症的消息,起初臣妾觉得过于凑巧,但见她没过几日就好了,就不曾妄下定论。” 皇帝对后宫的手段知之甚详,这一串事情连起来,很快就想到是苏袅袅用姜良人打探妙妙这边的信息,紧跟着得到了错误的信息,从而迁怒姜良人,动了手脚。 但很快她又起了别的心思要用到姜良人,或者单纯的觉得这样丢掉这颗棋子有些浪费,所以没有除掉她。 然后就是利用姜良人来除掉妙妙…… 如果没有妙妙那一番试探确定了姜良人是她的人,那依自己的思路,恐怕还没那么容易猜到她在故布疑阵。 “大福子,你再去查,姜良人的风寒症与锦昭容有无关系。” 皇帝找准了一个切入点,便断然吩咐道。 “是!” 福禄领命退下。 那边儿闲杂人等退了出去,这边儿云露犹自不放心,还要拉住他巴望着眼儿,软软地来一句:“我清楚你知道我和锦昭容一向不对付,但是这件事,你不能怀疑我是刻意在背后告小黑状。” 真相1 真相1 皇帝本是在凝神想事,忽听她这么神来一句,一下子就笑起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敛了几分笑,觑她道,“坏话都说尽了,还说不是告小黑状?” 云露把一个乌枣堵进他嘴里,轻软软地哼了一声,颇有些中气不足。 “早知道臣妾不说这些,任他们去查,看会查到什么时候。” 皇帝与她口味不同,更喜蜜饯,不过偶尔陪着吃一颗也无妨,更何况是她香喷喷、软绵绵地小手喂过来的。 此时细看,她这副素白中衣,外罩鹅黄外衫的病中模样,犹有一番楚楚之态。 平日里伸出小尖爪的猫儿蓦然被磨平了爪子,那傲娇张扬的小性子不变,合在一处尤其可怜可爱。 皇帝心里一动,就在她递到嘴边的指尖上亲了亲,吃过枣儿,吐了核才笑:“朕让他们查这些,还不是为了把伤你的人找出来,你不领情,朕立刻就让他们停手。” 她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脸上飘过一缕红云,隔了小半会儿才哼了哼,没再说话。 不过她重整旗鼓之后,那表情很明显就变成了指责,写满了“你无赖无耻无理取闹”。 皇帝则挑了挑眉,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结果,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两人就把话题气氛从认真严肃茬到了打情骂俏,真真是离题万里若等闲。 皇帝见她巧笑嫣然,宜嗔宜喜,可见恢复得差不多,就把心放了回去,方叫进小路子道:“去尚工局催一催,耳暖制好了就立刻拿到妙修媛这边用。” 小路子心道,皇上催人,别的甭管皇后娘娘还是淑妃娘娘的活还不都先撂了? 心里有底,便再退下前恭敬答:“是,奴才这就去催,估摸着不出一日就好了。” 皇帝点头。 “耳暖?” “朕可是大材小用,特意给你猎了一只兔子。” 皇帝回过头,举动颇有些像在献宝,面上却持正微笑,“你皮肤薄,耳朵一受冻就发红,往后就用它捂着。” 延熙帝或许是从小的经历所致,细节方面一向比寻常男人敏感。 饶是云露做戏的成分居多,也很有些感动。 “难为皇上狩猎的时候还想着我。” 她口吻表情却并非那般温柔乖巧,而是骄傲得意,昂着下巴,还有那么点子小女王范儿。 这两人这么口不对心的相对,还真有些说不出来的喜感。 皇帝原是想笑,却忽而从她眼里读到欢喜和感动,这比别人纤纤弱弱,作出激动垂泪的样子不知要真实多少。 让他心里极为熨帖。 “朕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 皇帝信手掐了掐她粉嫩的脸颊,轻声一笑,“你休息,朕去书房处理政务。” 他自床边起身,等见到她笑眼儿相送后离开。 云露等了一等,才把良辰与和乐一起叫了进来。 和乐从匣子里取出苏合香,添一丸进青铜香炉中。 良辰则捧着盛了梅萼的美人觚,放到窗边摆设,向外扫见无人,将窗扇锁紧,轻吁了一口气。 “真是要吓死奴婢了。” 她方才强抑的惊惧一时全跑到了脸上,一边儿拍着胸口一边向床边走去,”主子怎么肯冒这个险,但凡话里说差一分,皇上就要疑心到主子头上来的。 奴婢又退去了外间,听不见里头的声音,幸好后头小路子公公退出来,说是皇上要赏主子兔耳暖,奴婢这手才回过温来。 “ 云露挂心的事儿成了一半,自有好心情与她玩笑,招手道:“吓着你是我的罪过,来,我给你捂捂暖。” 良辰跺脚嗔了一句“主子”,复见自家主子穿得单薄,纵然屋里头烧了地龙又架了两个炭盆,暖烘烘的,也仍去梨木柜子里取出一床薄绒毯,给她掖暖和了。 “锦昭容早已经不满我现在的势头,除掉我不过是看她计划迟早。 如果等她诞育下龙嗣,在皇上心里加重一个砝码,我的日子就当真难过了。” 云露抚着毯边描的银红波纹,缓笑道,“现在正好,上次的事已经让皇上对她产生了意见,借着裂缝我再敲一锤子下去,不怕不能扩大他们之间的嫌隙。” “难道只允许她装弱势来算计我,就不允许我反过来算计她?” 她笑得明媚灿烂。 没错,这次的事其实是她自己设的局。 姜良人这颗棋子早已被她收拢在手里,当时她着人告诉对方,她的风寒症是锦昭容所为,如果她不弃暗投明,那锦昭容一宫主位想让她一个小良人病殁,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 对方惜命,察觉出真相后就应了下来。 不过这一节她未曾落下把柄,她知道锦昭容那等谨慎之人,不会轻易丢开手里的棋,气一出完,姜良人的“病”自然又好了。 所以皇帝只会查到姜良人的病好病坏,都与锦昭容有关。 当然,姜良人却以为是她帮得忙。 至于皇帝那边,她最大的筹码,就是知道他认定她本不会骑马,即便她学得再快,因人一贯固有的思维,他也不会去猜疑她肯拿着命去赌。 “主子说的也没错,只是有关皇上喜好的话交给姜良人去说也就罢了,由她供认岂不好? 主子非要自己来说,教奴婢心惊胆战。” “这你就不懂了,由她说,必定不能偏向着我说,否则会让皇上发现端倪。 但我自己道出来,态度和软些,口吻变一变,皇上就会觉得无伤大雅,只觉得我仗着小聪明有所防护罢了。 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却会觉得无可厚非。” 云露一笑,“你难道还以为咱们皇上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他其实很清楚后宫的手段。 那些不懂得护住自己的人,他才真正讨不了他喜欢呢。” “这怎么说……”良辰疑惑,虽然圣上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但是妃嫔打着他的名义使手段,想来他总会不高兴的。 云露垂了垂眸,陷入几分回忆,“我也是过了好阵子才琢磨过来的,你知我和湘怡交好,当初复选,她让人陷害少戴了一支发簪,皇上便道’没能力护好朕赐下的东西,朕也用不上’。 可见他并不喜欢全然单纯善良的女人,因为这样的人,没有能力护住他的赏赐,承受不住他的恩典。” 良辰呆住。 这样的论调古怪,可是没由来的,她觉得主子分析得有理。 皇上竟真是这么个心思不成…… 如果是这样,那主子这番类似自我剖白的行事,确实能全身而退。 怪不得皇上不止没有怪罪,还把亲手猎来的兔子赏给主子做耳暖,可见主子将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撒娇卖痴,愣是去了他的不虞和疑心。 她感叹:“皇上待主子还是很用了些心思的,否则不会为了主子受伤而追根究底。” 在后宫待久了,人人都能明白这道理——息事宁人。 尤其是有地位、有权势、得圣宠的妃嫔,即便做了一些为恶之事,查来查去,最后都会不了了之,找一个替罪羊便罢。 锦昭容尚且怀有龙胎,皇上听了供词却肯一力追查,可见确实把主子放在了心上。 云露听到她的话笑笑,没有多做解释。 依她来看,事情的关键其实并不在于锦昭容是否有伤到她,当然这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最重要的是,皇帝刚警告过让她安分一点,就发现她跳出来作怪忤逆自己的意思,心里必然会加重不满。 追根究底,有不顾情面彻查的意思在里头,却也还有怀疑是否是别人陷害她。 她一个入宫不满一年的人都能体会到锦昭容的谨慎,更何况与她相处多年的皇帝? 所以他疑心这个结论是少不了的,只是罪证确凿,他最终只会发觉,是锦昭容想要“反其道而行之”,特意在这个风急浪高的关头行事。 “主子果然心思玲珑。” 方才起就一直站在香炉边的和乐,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附近,低声默默地道。 这件事,她差不多是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且不是主子和她说,而是她自己猜出。 皇上问讯时她有所察觉,才特地把事情说得仔仔细细,做了一些迷惑误导性的回答。 云露郑重唤她:“和乐。” 和乐微怔,低眉应声:“奴婢在。” “我一直不能像信任良辰一样信任你,因为你是皇上的人,即便身在此处,你也无时无刻不把皇上的安危放在心头。 所有不利于皇上的事,你都会阻止或者向上禀报。” “奴婢……” “可是这一回你肯把心偏向我。” 云露微微一笑,“虽然锦昭容有心害我,可此番毕竟不是她真正出手,你却肯与我一起担这欺君之罪。 往后我不会再疑心你。” 和乐已然往了低头,只怔怔地看着对方。 在她的印象里,还没有一个主子能像妙修媛一般,总是把话说得那么磊落光明,分明也是阴谋诡计,也是栽赃陷害,可她总让人觉得不过是一桩欢快的笑事,可以放到阳光底下,经受得住太阳烤炙。 良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隐有三分被主子感染的豪气,笑道:“你比我聪明,肯定能看得出,这件事主子要是真想瞒着你,又怎么会频频把细节透露出来,让你知道?” 和乐细思之下,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说不清道不明。 曾经皇上为她请大夫治母亲的病,她牺牲自己成为皇上的暗探,只觉得前路是一片灰蒙蒙的昏暗。 如今她犯下“欺君”的罪过,明明是了不得的大事,甚至违背了初衷,对不起皇上,可她却能打心眼里笑出来。 “以后你就是自己人啦。” 良辰没有看见她的笑容,却能感受到她的欣喜,心里又生一分亲近,便煞有介事的道。 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却不自觉,从嘴角泄露了笑意。 ****** 皇帝走出云岫阁之后,路上思绪不断,忽而起了一念,便转了方向来到椒风宫。 宫人俱是欢喜,恭恭敬敬地将圣驾请入殿内,里面淑妃已得了消息,妆扮一新,含笑走出。 她手里捧着一盏亲手沏的云雾茶,身如柳枝,窈窕却不显轻浮地走到皇帝跟前行礼。 皇帝没有如往常一般接过她茶的同时,将她扶起。 他甚至没有接过茶杯的意思。 淑妃心底一沉,笑眸如旧,私底下给嘉兰打去一个眼色,嘉兰会意,将一众宫人带了下去。 “这个时辰皇上当是要理政务的,怎么来了臣妾这里?” 皇帝懒洋洋地撤身入座,方抬手免了她的礼。 她温柔体贴,把茶盏放到皇帝的左手边,柔声问询。 “你素来聪颖过人,不如来猜猜看?” 淑妃微顿,又笑:“这……臣妾如何能知晓皇上心里的想法。” “你其实知道,只是不敢猜。” 皇帝像是随口说了这句,复将温热的茶杯端在手里,想了片刻微笑道,“你若猜对了,朕自有赏赐。 若不能知心解语,这四妃之位也不必坐了。” 她笑容终于添了一丝勉强。 他话说得漫不经心,口吻更像是在开玩笑,可是熟知他的淑妃知道,她接下来的回答和举动如果不能让他满意,这个结果很可能就会成真。 她虽然初入宫时投靠皇后,但可以说真正是由皇帝一手捧上来的。 就像——如今的宁子漱。 心思 心思 “如若臣妾有做的让皇上不满意的地方,还请皇上降罪。” 淑妃不顾仪态身份跪了下去,仿佛极是谦卑诚挚。 她不知道皇上猜到何种地步,又或者根本与她做的事无关。 她只知让她自己说出来万万不可能,纵然皇上全都知道了,经她一说,不止显得她心思深沉,还有私窥圣心的嫌疑。 皇上一个字还未说,她就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岂不让人忌惮。 自己这句听来是在打太极,却是在他尚且和颜悦色的时候,她就已经认下了一部分责任,只是没有具体说明,倒也能让皇上怒火稍歇。 怎么说有她确实曾帮过皇帝许多忙,他还肯给她这个脸面,虽没亲自去扶,到底没让她一直跪着。 “起罢,你不肯说,朕就让你这一次。” 还不等她舒口气,就听见皇帝用平静的语气淡淡阐述:“这也不是你头回做这样的事了,当年花贵嫔的事你我心知肚明。 阿钰你确实很得用,比她得用,所以朕由着你排除异己。 即便她也是朕的人,为朕做事。” 淑妃虽心惊果然是此事,却又忍不住冷然地一笑。 如若可以,她也不想这么做。 他们逼迫她,想让她当扫除障碍的武器,那她就做到最好,做到最狠,做到最极致给他们看。 同一个阵营? 她何必去管,想要用她,就要有这觉悟。 皇帝也没有管她沉默与否,更懒得观察她神情如何,顾自接着道:“同样的花招不要让朕看到第二次,宁子漱不是你能用的人。 做好你该做的事。” 他话语里的平淡终于把淑妃心里的一把邪火浇熄了,她蓦然意识到当下的处境,轻轻点了下头。 等皇帝走时,她依旧端持着温柔婉约的笑容道:“沈才人品行良好,又伺候皇上日久,却一直停留在从八品的位置,臣妾有心想给她请个恩典,不知皇上肯不肯应允?”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笑了,“依你的主意办。” “臣妾代沈才人谢皇上隆恩。” 她半是矮身行了一礼,笑容可掬。 “娘娘好好儿的,怎么给沈才人请封起来了。” 嘉兰让小宫女把皇上一口未用的茶汤端下去,往手炉里添了小块儿炭木,细问道。 这话淑妃是在殿门处说的,宫人自都听见了,一边感慨自家娘娘圣宠不衰,一边却又疑惑娘娘何故为个才人浪费了机会。 虽说沈才人常来椒风宫走动,确实有心投靠主子,但怎么突然挑这会子给她卖起了好儿。 “皇上让我做我该做的事。” 淑妃素手接来手炉,捧在怀里,淡然含笑,“这就是我该做的事。” 沈才人是沈芬仪的妹妹,沈芬仪向来很疼爱她,拉拢了沈才人,或许会在以后对付皇后时,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才是皇上希望看到的局面。 她刚刚让他发觉了自己的意图,不得不借此粉饰太平,表明自己是一时之失,并不会影响到他的任何决定。 嘉兰懵懵懂懂的点了下头,知道点到为止,不再多问。 手炉萦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白烟,蜷缩舒展,渐渐上升。 淑妃定定凝神,白玉的手掌摊开,挡住它的去路。 怜妃虽不是妙修媛刻意除去,但她跌落期间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和对方有关。 乱世出英雄,这道理放在后宫也能使用,不是因为乱世才有英雄,而是越混乱的时候,越能显出一个人的本事。 延熙帝喜欢有能耐的人,对方做了这些,怎么能不让他青眼相看? 同在皇帝的阵营,她、锦昭容、宁宝林无不是依靠家族势力为皇帝驱使,从而得到这个机会。 只有妙修媛,她单枪匹马闯出来,如今一只脚已经踏入了这个阵营。 余下的,只因她还和皇后藕断丝连,所以皇上暂且不可能信任于她,把事情挑明来吩咐她去做。 她知道,无论是皇后、沈家、孙家、花家,这些都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自己真正要在意的,正是如今这些于皇帝而言,该与她和平相处的女人。 她起了心思去扶持宁子漱,让人慢慢浸透她的想法,挑拨她去和妙修媛作对。 妙修媛严格意义上来说仍是皇后那边的人,所以对方不会反对,只会觉得与皇上的想法吻合。 再加上她因妙修媛之故被皇帝冷落,一有机会,她不信她还能在冷板凳上坐得住。 只可惜她这边刚刚着手,那厢皇上就发现了端倪。 手心因飞出的缕缕烟丝而温热,淑妃静道:“安排在宁宝林身边的人,让她安静一段时日,不要轻举妄动。” “是。” ****** “阿荀去哪儿了?” 宁子漱坐在绣墩上描眉,手腕轻扬,动作细致而宁和。 仿佛她不是在画眉,而是在作画,唇边是期待的笑意,只等待著作完成。 茕茕在一旁托了腮,兴致浓浓的看主子动作,眨巴着眼答:“奴婢才看她去要热水啦,主子不是说近来脑袋晕乎乎的? 她想着许是戏本子看多了的缘故,就说有一土办法能用,拿热毛巾敷在颈后,想是能好些。” “还是她贴心。” 茕茕不乐意了,撅嘴道:“奴婢也很贴心……嗯,主子惊马落下的手伤还没好,等着,奴婢去拿药膏给您再涂一遍。” 宁子漱轻笑,没阻拦她,凭她蹦蹦跳跳着去了。 茕茕年龄小,容貌粉雕玉琢,可爱非常,她不自觉就多惯着她一些。 “主子还笑呢,昨日可把奴婢吓得不轻。 妙修媛也真是,射兔子就射兔子,马和兔子能一样大么,怎么就射偏到主子这里来了。” 她细心涂抹的时候嘟囔着,“还好没再偏,否则伤到了主子可怎么办。” “那白兔忽然跳到这边,连我也吓了一跳,怎么能怪人家妙修媛没看见。” 宁子漱好笑道。 然而她眼里轻动的波光,正低头干活的茕茕却没有看见。 马和兔子当然没有这么容易混淆,她不过是知道对方入林,抓住机会,自己撞上去罢了。 只是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与妙修媛敌对,也不全是借机在皇上跟前露脸。 淑妃的目的其实她有所知悉,但当年花贵嫔的下场也同时给她敲响了警钟。 想要让淑妃打消念头,在无法利用她的时候更不能加害于她,只有皇上可以做到。 表面上看,她不甘心、想要出头,是因为皇上的冷落,所以才会被淑妃利用。 那么,敲打淑妃的同时,要想让她不受利用,就得给她些甜头,让她安心的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主子,内官监的人来宣旨呢。” 外边儿阿荀喜气洋洋地迈进来,把铜盆一搁催促道,“您快去外边接旨吧。” 茕茕一听尤为惊喜,在屋里团团转了三圈儿,才找到放赏钱的荷包,跟在主子身后到殿外接旨。 “……从六品宝林宁氏贞静宁婉,秀外慧中,特擢拔为正六品小仪。 钦此。” ****** 继沈才人晋为沈美人,宁宝林晋为宁小仪之后,锦昭容被查证与妙修媛惊马事件有关,从而受到禁足的消息也随之传出。 事件影响虽恶劣,但因为妙修媛最终没有受到太大伤害,且锦昭容怀有龙胎,无论克扣俸禄还是缩减宫人都于龙胎有碍,只能暂且轻拿轻放。 不过敏感的后妃还是能感觉到,皇上对锦昭容的宠爱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连她腹中的胎儿都不是很受期待。 这对她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先是一个钱丽仪,后又是锦昭容,禁足人数增多,底下的小妃嫔暗自窃喜承宠几率增加的同时,也不禁忐忑后宫的不平静。 尤其是今天,皇后一反常态,收起了对妙修媛一贯的和颜悦色,而是端庄严肃地道:“虽则此事是锦昭容心怀不轨,陷你于危难,但到底她腹中的龙子无辜。 太医也常说怀孕之人应当多加走动,强健体格,否则生产时易有危险。” 云露坐在从三品的位置上,除开请假的瑾妃,禁足的沈芬仪和锦昭容,顺势排位赫然已在第三。 她轻轻一扫,只觉周围视野都开阔了一些。 挂在脸上的笑容便很是真切,她点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不过月华宫不小,庭院里景色优美,在里头走动一则也可以强健体格,二来,宫人知道主子有孕自然殷殷伺候,不容易发生诸如滑倒之类的危险情况。” 在旁边喝茶的淑妃手里微顿,轻瞥她一眼。 皇后对妙修媛不满也就罢了,妙修媛这架势是要迎头而上,和皇后内战啊…… 上一次发现滑倒这种危险情况,不就是在皇后的钟粹宫外么。 皇后没有管束好宫人,此刻摆出慈母的面容,别人看来颇有些底气不足。 皇后心里暗恨,简直回想不起来当初自己怎么会挑中了这么个以下犯上、牙尖嘴利的女人,这么一想,倒把一部分怨气放到了茯苓身上,只觉是她没有办好事,辜负了自己的重用。 但她心思一动,想起将要进京的父亲和兄长,便自觉腰杆儿挺了些,笑容更盛:“无论如何,拘在一寸方圆里时日过长会太过压抑,这对胎儿无益。 此事因妙修媛而起,本宫就交给你办,你去劝劝皇上,让他暂且解了锦昭容的禁。 等诞下龙胎后,再行计较。” 云露心下一笑,等诞下龙胎,锦昭容母凭子贵就是皇家的大功臣,在她马上动点手脚算什么? 反正她又没死。 抄经 抄经 皇后好端端托她一个“受害者”去劝说皇帝恕了锦昭容的罪过,是个人都干不出这么缺心眼的事儿。 可见她并不是真觉得自己可以办到,而是觉得掐不住她,也要先仗着职权恶心恶心她再说。 “臣妾恐怕无法完成娘娘交代的这件事。” 云露从位置上起身,压肩儿作礼,温温一笑。 皇后当即冷下脸,“看来本宫如今已经没了威信,连吩咐妙修媛做事的权力都没有了。” “娘娘说笑了。” 她笑意不减,“威信和脸面一样是自己立的,臣妾因能力有限不得不驳了娘娘的委托,若仅此就叫娘娘没了威信……” 她顿了顿,空出余地引人遐想,又诚恳道:“娘娘实在多虑了。” 皇后说是命令,她偏偏要往委托上扯,不然有宫规在,凤命也不能随便就能违抗了。 不过她的这番举动,确实是降低了皇后的威信,就是锦昭容一向喜欢刺人,也不会这样直面下皇后的脸。 “妙修媛出言顶撞本宫,以下犯上,又该当何罪?” 皇后醒悟过来,不和她继续绕虚的,直接行使权力质问。 原本她还以为对方又要掰扯条条框框来辩解,没想到她突然回到原点,接下了这件事。 “娘娘何必为了臣妾恼羞成怒呢。” 云露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像看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直看得皇后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 “臣妾不欲接手此事,是因为自知无法劝服皇上,才不想耽误了娘娘一片好心。 但娘娘执意如此,臣妾也不能让娘娘为了臣妾伤神劳累,若气出个好歹,就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后按捺下恼怒的情绪,狐疑问她:“这么说,你肯应下来?” 云露眼珠转了转,原先她以为皇后是单纯地想恶心她,现在看来,皇后确实很想让锦昭容出宫门。 这是为了什么? “不敢不应。” 她微微一笑。 众妃嫔腹诽,怎么听这句怎么讽刺,要是她真的不敢,方才那些话又是谁说的? 不过这事也轮不到她们这些低位妃嫔来过问。 等到众人一起来到寿康宫请安,趁着太后、皇上在,云露就把刚刚皇后交代下来的话稍作修改,请求一番。 打得皇后措手不及。 毕竟她没想过,对方会在公众场合劝说。 “皇上的决定十分英明,臣妾无心反驳。 但是皇后娘娘一心为了龙胎着想,臣妾体谅娘娘为母之情,便想请示太后和皇上,能否在年宴时期,允准锦昭容参加? 如此一来,也能让她腹中的龙子感受一下他父皇治下的海晏河清,昌平盛世。” 这句话对皇帝也就罢了,虽然也高兴,却不如太后想到皇孙那般欢喜。 都说隔代亲,隔代亲,孙子那就是金窝窝,太后她老人家等了这么多年只一个孙女,能不着急吗? 她能体谅皇上的用心,但这期盼的心情是少不了的! 不过就因为她对这个孩子有期待,所以锦昭容频频出事,让她对这个孩子的亲娘喜欢不起来。 甚至因为那次滑雪跌倒的意外状况,让她在皇上发禁令的时候也不曾为她说过话。 这会儿听妙修媛一说,顿时看对方有了几分顺眼,虽然出身不好,倒也通情达理。 便稍稍笑着和皇帝道:“她说得不无道理,不考虑锦昭容这个当母妃的,也要为哀家的孙子着想。 平日在庭院里走走也就够了,免得她又自己不小心在哪里摔着了,逢年过节,不能不让哀家的孙子涨见识。” “既是母后说了,儿臣无不应之理。” 皇帝凑趣一笑,当即下了决定。 皇后的笑容有一丝裂缝,如若不是在康寿宫,她险些就要失态去盯紧妙修媛。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皇帝和太后齐齐拍板,只让锦昭容在年宴期间出来走动。 她一开始让妙修媛接手这个事自然是恶心对方的,她不接,自己还能顺道儿治她不敬之罪。 可偏偏她接了,那自己就不能再反口。 而且她想着,对方最多是无所作为,她只须再派人去皇上面前说情即可。 可如今让她两张嘴皮子一碰,这事顿时就钉死了,再改动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 “妙修媛是个知事心细的。” 太后头一回将高兴摆在了脸上,吩咐大宫女尔雅道,“去把那副金厢鱼鹭顶珠宝的首饰拿出来赏给她。” 她回过头脸上蕴了淡淡笑意,跟云露道:“听皇帝说你喜欢宝石,这副还是哀家年轻的时候戴过的,赶不上新款式,因想起与你闺名的谐音相像,就给了你罢。” 云露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欣喜,不比在皇帝跟前内敛,太后再端持的住,老人家那也是喜欢热热闹闹的,更何况她成日里在康寿宫念佛,连皇后这个正经儿媳都很少陪她用膳。 她便拿出对家中奶奶外婆的态度,摆出了后辈式的十二分的热情笑容。 太后果然高兴。 她见她虽然欣喜非常,却没有失了仪态举止,身上全然不见低门户出来的小家子气,倒让她第一次对这位妙修媛正眼相看。 太后这人看似重规矩,但为人并不刻板,只是因为被旧年之事所伤,收敛了其余的心绪。 且因为掌控欲严重,对这个儿子喜欢,却不在自己计划内的妃嫔很是排斥。 如今顺眼了再看,也不是那么上不了台面。 “过年也是皇上寿辰,哀家想抄几卷佛经送去法华寺,权当是寿礼,皇上以为如何?” 太后抿了口热茶,在安静的大殿里出声道。 皇帝奇怪,面上倒还带着笑:“哪儿有母后给儿臣抄经的道理,只让别人抄来,母后替儿臣念上几遍就再好没有了。” “哀家也是这个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视线转到皇后身上,“只是让尔雅她们去做又觉得身份不够,不知道皇后肯不肯帮哀家这个忙?” 皇后还在惦记着自己的计划,听到太后突如其来提的要求,不禁一怔。 底下一些没受过皇后恩惠,想要巴结太后的妃嫔忙不迭捧了起来,只说以皇后尊贵的身份来抄这卷经书再适合不过,其余人压不住这福。 这般说了,皇后也只得应下来,她贤良端庄的笑道:“儿媳必不辜负母后所托。” “你肯应就好。 只是你那钟粹宫来来往往的,人多口杂,不能潜心抄经。 今日起你到哀家这里暂住一段时日,等经书抄好了再回去。” “这……臣妾还要处理六宫之事……” 太后淡道:“这些琐事哪有为皇上祈福祝寿重要,先让淑妃管几天就是。” “可……” 太后眼皮儿微抬,笑容淡淡,威势慑人,“不过几日功夫,她夺不了你的权。” “儿媳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笑里有几分讪讪之意,实在没想过太后会突然把自己叫去为皇上抄什么经。 如果时日短还好说,不碍着什么。 但对方这个“几天”如果是九、十天,锦昭容肚子里这一个满了三月,也就足够她坐稳胎位了。 太后早不说晚不说,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实在让她有苦说不出。 瑾妃那个女儿也就罢了,她断不会让人把皇子生在她前头。 “儿媳是想,既然要为皇上祝寿,不如正四品以上的姐妹都一起为皇上抄经祈福,岂不更加有心?” 太后稍加思索,便点了头。 不过是除不了一个锦昭容,就想先预防别的高位妃嫔怀孕罢了。 等她的孙子平安生下来,还怕招不来更多的孙子、孙女? 云露心底蹙眉,却不能表现出来,与众人一同称是。 皇后这一招算得上无耻,自己没好日子就拉她们一起下水。 正三品及以上高位妃嫔才能亲自教养子女,她为防止正四品妃嫔有孕恰好晋位成三品,就干脆说到四品,四品勉强算来,倒也能说是身份足够的高位。 她刚刚就在猜测,皇后想让锦昭容出来不是为了对方考虑,而是锦昭容如果窝在月华宫里,她纵有一个周嬷嬷,也难以传递信息,不方便下手。 如今看到她这个举动,就更加确定了想法。 皇后不希望后妃有孕。 又或者是她自己无嗣,所以不希望有人在她前面生出皇子,威胁到自己孩子的地位。 其实现在局面混乱,再加上自己年岁尚小,没有孩子是好事。 但是如果因为什么抄经祈福,就隔绝了和皇帝亲昵的机会,容貌好,性子佳的低位妃嫔不少,后宫之事瞬息万变,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来。 自己于淑妃、锦昭容等人而言,不就是这样一个变数? 不管各人心底是如何盘算的,明面上都已经定了下来,也只能暂且先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 回到云岫阁,云露屏退宫人,自己把自己往架子床上一抛,时而摊开手臂,时而摆出蜷缩的睡姿,想来想去就是没什么好主意。 锦昭容那边已经不用她管了,太后和皇后斗法,她只用看戏就行。 即便诞下龙子,恐怕也要被折腾得不轻。 再加上她听说藩王进京为皇上贺寿,皇后有了倚仗,要是拿朝堂的事做威胁交换,结局还真不好说。 “主子,奴婢可以进来吗?” 云露一下翻起身,摆正好优雅的姿势坐在床边,含笑允准。 良辰端着盘子走进来,边道:“太后赏下来首饰主子要摆在妆奁匣里,还是放进箱子里?” 簪顶的鹭鸟长颈回身叼鱼,翅似如意回纹,莹白剔透。 云露一看便有些喜欢,让她摆到匣子里去。 “还有一卷《无量寿经》跟着送来了。” 良辰顿了顿,“主子许还不知道规矩,皇家抄经不比寻常宅门,除了净手焚香,吃斋茹素,最要紧的是一个墨点儿都晕不得,但凡只字有差错,就要正卷重来。 此次是抄给皇上,就更要小心了。 到时候交上去,太后必然还要着人再查看。” 她说着说着,话里不免就有了愤愤之意,“如果是主子自己提出,功劳自然是归主子的,费这时日备寿礼也没什么。 如今累了主子,末了说起来,只会夸赞皇后娘娘周到,哪儿还有主子的事。 这经书没个五六日抄不好,咱们还要挤出空闲再给皇上另备寿礼呢。” “烦事太多,咱们一件一件理顺就是了。” 云露安慰了她一句,蹙了蹙眉道,“除了这些,还有不能与皇上见面的规矩,让人颇为心烦。” 良辰听罢微微吃惊。 她是受传统教育的,最重这方面的规矩,事情一定,就没再想着皇上近日与主子亲昵与否了。 后宫大多妃嫔,也都是和她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过她见多听多后宫的变数,知道主子担心什么,只是她觉得主子太过不信任皇上。 依她来看,主子在皇上心里地位不低,只要不是三五个月不见面,就没什么好忧心的。 “就这么几日功夫,难不成还能蹦出个天仙儿似的美人,迷了皇上的眼?” 良辰笑眯眯地道,“主子就别多想了。” 这话说完,翌日一早,后宫里就忽而出现了一个天仙似的美人。 虽面纱蒙了半张脸,却抵不过她一双明眸如夜,仿若收罗了漫天星子,神秘醉人。 叫与她对视的人不觉怔了神。 南康 南康 良辰从外边儿回来的时候,连喘气带惊异,自己被自己吓得不轻,只知道说:“主子,天、天仙……” 云露在佛经方面没什么研究,此刻她正滞涩下笔,被那些“设我得佛、不取正觉”的奇妙词组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乍见良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不觉来了乐子,笑问:“天仙怎么了?” “宫里来了位姑娘,和天仙一般貌美,此刻正往康寿宫去呢。” “你见着了?” “她蒙着面纱,奴婢只看见一双眼睛,确实好看。” 良辰忸怩了下,迟疑道,“主子,果真是奴婢昨日的话应验了……” “这与你什么干系。” 云露说归说,瞧见她那模样确实乐得不行,良辰愈加窘迫了起来。 幸好和乐随之而来,解了良辰的围。 她规矩恭敬地道:“奴婢去问过了,这位姑娘是晁阳国的公主,此次随他们的使臣前来贺圣上寿辰。” “公主贺寿。” 云露的笑容里有几分思索玩味,“又不是整寿,何须出动一国公主。 再者,她不好好在驿馆里待着,跑来宫里做什么?” “说是要代表晁阳国给太后娘娘请安,以全礼节。” “不必管她,皇后不是还在康寿宫么,说不准能有好戏看呢。” 她愁眉苦脸地重新提起笔,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先把佛经抄好才是正经。” 良辰这会儿倒是有些担忧了,小国公主来京,显然是要来和亲的,这个她常听宫里的姑姑们说。 就是不知是给皇上的呢,还是给其它王爷的。 最好不要给皇上,若不然凭自己看到的那双眼睛,还真有把后妃都比下去的可能。 奇怪了,打小儿这么多年,她光知道自己不聪明,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练就了一语成谶的乌鸦嘴本领…… 和乐看她还在苦恼沉思,抿唇极是清浅的一笑,复上前替主子研磨。 晚膳还没摆上来,就听时刻注意康寿宫动向的小福子跑来说嘴,“太后娘娘留了那位公主住宿,皇后原是为表心诚,没有出去接待而是依旧留在小佛堂里抄写佛经,后听说晚膳先端去了公主那里,立刻就发了脾气。 不过没有闹将出来,像是太后让范嬷嬷安抚下来了。” “这顿脾气要是发作出来,那咱们大夏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云露剥下一扇桔子吃了,听戏笑道。 哪儿有为顿饭斤斤计较的国母。 和乐却低额道:“那等小国公主确实连皇后娘娘原先藩王之女的身份也比不得,怨不得娘娘不高兴。 据说娘娘未出嫁前,很受家里人宠爱,向来是别人让着她,没有她让着别人的时候。 初初嫁给皇上时也是那样的做派,很是让怜妃钻了些空子,后来倒把皇后的架子风范端起来了。 如今忽而耍这性子,恐怕……” 云露眼底波光流转,笑起来,“恐怕这位公主让她深感威胁……” 能让皇后觉得威胁,后宫又盛传她的容貌,可见连见遍后宫美人的皇后也觉得她姿容出众。 小福子咂舌,插嘴道:“晁阳公主在康寿宫的时候不敢不摘面纱,说是她行礼毕抬头之时,足叫一室的人静了半刻。” 小福子所说的晁阳公主并不是她的封号,只是因为不知如何称呼,又不能单论公主以免误会是本国公主,所以才在前面冠以国名。 “这么厉害……那咱们皇上当时在不在场?” 云露笑问。 他顿了一下,“皇上在呢。” “也愣住了?” 小福子挠了挠头,悄然后撤两步,支吾着道:“也愣、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现在主子身边的气息有点儿危险。 这句话问完,云露没有过多的表示,表情更看不出高兴与否,只是施施然敛裙就座,开始进餐。 ****** 因为他国公主的入驻,再加上这个公主很有威胁性,这两日后宫的消息可谓是绕着她不停的转。 早起云露堪堪握了笔,字还没写几个,小福子就又进来禀事。 “先去门外候着。” 云露头也不抬地道。 小福子怔了一下,急忙忙地解释:“主子,是有晁阳公主的新……”消息。 “嗯,那也先候着。” 小福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各宫主子都着急上火,怎么自家主子这么沉得住气。 不过主子的威信不容挑战,他还是乖乖称是,退到了门外。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手腕一直悬着有些酸胀,云露搁了笔,揉了揉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部位,走到外间。 小福子训诫完了一众小内侍,正规规矩矩地候在外头。 “她又怎么了?” 外间没设地龙,她袄子又穿的薄,一阵儿寒意侵来,小宫女垂首拿下臂上搭的披风,遵照和乐的吩咐给主子暂且披上。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晁阳公主正前往各宫主位一一拜访,献上她们国家特产的丹荔。” 小福子言简意赅地道。 丹荔。 这种品种特殊的荔枝她曾吃过,是在初选的宴会上,彼时仿佛是有谁说过,丹荔产自于晁阳国,是他们国家年年进贡的贡品。 “既是各宫主位,想来也访不到我这里。” 云露说时,脑子里却在思忖,太后允许一个小姑娘去拜访各宫主位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已经答应下来让晁阳公主和亲? 不过她话说完没多久,外面守门的小内侍就进来通传:“主子,晁阳国公主前来拜访。” 云露稍怔,便点了头:“请公主进来。” 虽然这方面的规矩没有定,但是客从远方来应当外面更合乎礼节,只是让她去迎一个未来可能是敌人的女人,不太情愿就是了。 “南康见过妙修媛。” 南康公主白纱罩面,鹅黄、银红、绛紫等色分染裙衣,对比浓烈鲜妍,有着别国民族服饰的味道。 冬衣厚实,她却能行如纱动,轻盈袅袅,可见着实下了一番苦功。 正三品就罢了,按理云露只是从三品,二人间皆不必行礼,但她仍是盈盈一拜,全了礼数。 云露相迎,受了她半礼,再还一礼,也不让人捉住把柄。 “不知公主前来,有何贵干?” 南康的眼神中有打量和探究,藏在面纱下的笑容轻快,嗓音清脆,“听闻妙修媛是大夏皇帝如今最宠爱娘娘,南康便想见见是何等的美人。” 她把话说得很是直接,尤显得性格爽朗大方。 出乎她意料,对方没有霁颜展笑,或是流露出高傲自满的情绪,而是以同样脆甜的声音笑道。 “公主这一声“娘娘”,我可不敢当。” 旁边提点的女官悄然上前,低声对公主道:“大夏国宫里的规矩,正三品及以上众人才能呼为‘娘娘’,公主只称分位便是。” 南康恍然大悟,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之态,而是开朗笑道:“南康初来乍到还没能完全熟悉规矩,请妙修媛见谅。” “远道而来皆是客,我们自然不会怪罪客人。” “这就好……阿茶,将丹荔取来。” 南康侧头吩咐。 那边厢侍女阿茶早已不怕生的向云岫阁的宫人讨来了琉璃碗,将丹荔放置其中。 透碧色的琉璃配上丹朱壳的荔枝,双色夺目。 “丹荔不经放,修媛早日吃了为好。”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话里听来倒是真心提醒劝说。 阿茶递给一边伺候的良辰,一边以众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提醒南康公主道:“公主,拜访时不摘面纱不合礼节,才刚在那几位娘娘宫里也都摘了的。” 云露拈了一颗丹荔,笑而不语。 “是我忘了,还好有阿茶你提醒。” 南康笑罢就轻然抬手,将面纱取下。 满室生辉,许多人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感受。 如雾黑鬓衬着璨烁星眼,朱唇榴齿,娇艳欲滴。 双颊如粉桃,下颚似瓜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晴好美艳,却因那一身琉璃似的肌肤而去了艳俗之气。 其实她与锦昭容的类型相似,只是锦昭容不及她二分之一。 虽也惊艳,却不如她能给人带来视觉上的冲击。 如果以花比人,云露是茉莉,宁子漱是兰,锦昭容是蔷薇,那她就是最娇艳的玫瑰,妩媚且高贵,大方轻松却带着刺。 这样的女人,一向都是男人想挑战征服的类型。 云露莫名脑补了她身穿皮衣裙拉风的开摩托的场景,觉得有些微妙,就把神思路给拉了回来。 古人拘泥在一个地方,所以突然来个大美女才会惊怔得说不出话来,她以前看到对眼缘的也总是如此,不是真的怔了,而是舍不得移开眼。 南康公主确实有资本,不过她看多了现代的美女,纯天然后加工清纯妩媚靓丽脱俗各种类型,应有尽有,这会儿就比别人要镇定多了。 阿茶一直替自家公主悄然注意这位妙修媛的反应,见对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不曾有前面那些娘娘出现过的赞叹、嫉妒、失落等情绪反应,不由微微奇怪。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有小内侍进来通报:“主子,皇上驾临。” “皇上? 太后吩咐咱们抄写经书时不可接见皇上……” 小内侍偷偷觑了眼为难的主子,干巴巴地道:“回主子话,皇上说了,不扰您的清静,他是来邀南康公主去游御花园的。” 自缢 自缢 云岫阁里因这句话为之一静,自打主子晋了修媛,这满后宫里还没别的后妃能让皇上为她下主子的脸面。 虽说皇帝是无意,但别人听来总会有几分微妙的想头。 南康公主倒是面不改色,向云露点了下头笑道:“是南康昨日央大夏皇上的,在本国时就常听说大夏皇宫的御花园美不胜收,一直想见识一番。” 她话说得很得体,从旁圆了云露的颜面,让人颇能产生好感。 从来都是赢的人有风度,才能把输的人衬托的更加狼狈。 云露知道,南康身为公主,礼仪风范上的教育比一般贵女都要强,如今她占了优势,自然犯不着洋洋得意,降了自己的格调。 其实,对方虽然想来见识皇上的新宠,但也对自己的长相性格很是自信,并不如何把她看在眼里。 所以赢是理所当然,不必高兴。 “既是皇上相邀,我就不耽误公主了。” 云露一如寻常待客,客客套套地说道。 南康公主见她亦是分毫不露,对她的评价反而高了一些,笑着道别后,临了再次叮嘱丹荔不可拖久再吃,方才离去。 走到半途,隐约听见后面传来惊呼和对话。 “呀,一一……” “小奶猫,也不看看自己牙够不够硬,就来抢吃的,嗯?” “主子,这丹荔……” “既然它爱吃,你剥了壳儿,剜些果肉喂它就是了。 不可多给,免得吃坏肚子。” …… 南康听了心里颇有些古怪,但在看到长相俊美,威势不下父王的大夏皇帝时,就将郁气一扫而空。 面纱已摘,她露出朝若明霞的笑容。 这一段小插曲走过,之后连续几天,后宫高位妃嫔抄经之余,不免频频打探皇上今日又约南康公主去何处游玩等等,都城位于北方,雪景煞是好看,这几日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出行虽不便,也很有一番趣味。 许是美人的震慑力太大,抄经本是凝气静神的事,她们却愈发浮躁了起来。 本来她们还担心,自己抄写经卷会让底下不知名的小妃嫔窜上来,拉拢住皇上。 结果来了一个南康,一众低位妃嫔统统气馁,把御花园偶遇、书房嘘寒问暖等招数用了几次不达效果,只得垂头丧气,退避三舍。 容貌是最直观的评定标准,比容貌,她们实在没这个信心。 云露自然也少不了担心,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她要的是在后宫里滋润的过日子,最好能让皇帝的心偏向自己,而不是一路高歌夺取后位。 所以不急在一时之争。 南康再美再好,身为公主,她有许多别人无法达到的优势,也有许多别人没有的缺点。 初看重容貌,后看重内涵。 这个内涵,并不只是琴棋书画等才艺,还包括体贴、知趣、能让人不自觉的开怀等等。 云露自觉这几项,她在皇帝身上花费了不少功夫,不时随随便便就能抹消的记忆。 昨夜又是一场雪,及近天明才堪堪停了,地上却积了厚厚一层白。 云露已将经卷抄完,此刻正捧着茶,闻着袅袅茶香思忖南康到来会产生的变数。 和乐却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表情凝重:“主子,出事了。” “怎么?” “被禁足永宁宫的钱丽仪,今早被发现自缢于寝殿横梁上。” 云露顿时吃惊,“钱丽仪?” 钱丽仪身为一宫主位,纵然有了污点暂时被禁足,往后也不是没有翻身的可能,怎么可能突然就想不开闹自杀? “最要紧的是,”和乐稍顿,“钱丽仪裙侧,留有一个血字的雨字头。” “雨……”云露与她相互对视,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露字就是雨字头,这次的事,难道是有人向她泼脏水? 但是谁会费尽心力杀了一宫主位,只为给她找麻烦。 她如今虽是宠妃,但入宫堪堪一年不到,所有人都觉得她根基未稳。 打击是有,却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要说用这手段对付淑妃之流,才算是不浪费呢。 本是这几日还在抄经时期,云露心定才做得快些,别人大都还没完成,但出了这件事,皇后立刻从康寿宫返回钟粹宫坐镇,顺便把她们都叫了过去。 她看云露的眼神就如当年出了怜妃遇刺的事那般,只是少了几分袒护,多了几分狠意。 “想必钱丽仪的事你们都听说了,今日一早太后、皇上同去法华寺,眼下并不在后宫。 因此这件事暂时由本宫全权处理。” 这个行程云露也有耳闻,据说是太后想去打醮焚香,南康公主好奇便也想跟着去,最后就演变成了皇上陪同太后和南康公主一同前往。 这样一来倒像是夫妻齐心,陪伴母亲左右,简单的出游也成了一家人的温馨时刻。 怪不得皇后今日的眼神格外阴鸷。 “还有一件事你们应该还不知道。” 皇后看向云露的眼神多了几分似笑非笑,让别的妃嫔在她的引导之下亦有所回忆,“经太医查证,钱丽仪曾服用过含有迷魂引的药物。” 这样说来,就是钱丽仪中了迷魂引,但神志尚有保留,才咬破指头写下了血字。 如果不是那个血字,皇后不会大张旗鼓的去查。 但正因为有这个字表明钱丽仪并非死于自愿,这件事才有彻查的余地。 当然,钱丽仪的分位不低,即便当真是自缢,也要弄清楚由来。 若换作低位嫔妃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迷魂引,这等宫廷禁药,今年竟是出现过两次。” 淑妃接过乌茜递上来的茶,拂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梗子,动作漫不经心,口吻却肃然。 一些联想力强的嫔妃想到当年怜妃口口声声喊冤,而在现场被发现的也正是如今的妙修媛。 当时更是怜妃功亏一篑没能坐上四妃之位,而皇上却因此怜惜宠幸妙修媛。 就凭两人一失一得,如今再看,反倒更觉得妙修媛更加可疑。 当然这也是局势变更的关系,让她们回到当初那个时段,就又会觉得云露无权无势,不可能得到宫廷禁药。 然而她如今势头正盛,她们才在嫉妒的情况下对她有所怀疑。 皇后淡然道:“本宫已让人把永宁宫的宫人押下去审问,能将迷魂引混在茶水中,只有宫人可以做到。 相信此事不日就会查出真相。 你们不可在私下妄自猜测,散步流言。” 众人应喏,知道这就是皇后今天把她们叫来的缘由。 钱丽仪一个高位的死显然瞒不住,那就只有摊开了和她们说,如果在结果出来前有人用这件事诋毁别人,惹得后宫人心惶惶,必然会遭受惩处。 “淑妃妹妹和钱丽仪一向交好,这次的事还望你能协助本宫。” 淑妃知道皇后这是不想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一向是她照拂钱丽仪,就想让她代为出面与钱家人解释安抚。 其实她应不应都没有不一样,钱家人迟早还是会问到自己头上。 毕竟官方说法总是和内部真相不一样,钱家家主只要还疼爱这个女儿,就会想知道真相。 “娘娘所托,臣妾自当应下。” 淑妃含笑。 眼看着该解释的解释完了,该安抚的也安抚好了,人将要散,已被贬为伏承徵的汪婕妤急了,顾不得如今位低又不受待见,对云露怒目而视道。 “娘娘,钱丽仪死前血书“雨”字头,阖宫上下唯妙修媛的闺名‘露’字有雨,且有能力做下这等事,您……” 皇后心底哂笑,她就知道凭着汪婕妤的急性子,会忍不住跳出来。 然而她话还未尽,云露不像往常那样只是出言讥讽,而是将茶盏往几上重重一搁,冷冷一笑道:“什么时候伏承徵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再来给我泼脏水不迟。 狗仗人势,皇上的评价不算冤枉,伏承徵担着这封号倒是嚣张非常,半点没有反省的意思。” 其余在场后妃一个寒噤,妙修媛向来讲究拿话噎人,还没有过这么严重的时候。 这么明白的把只能在心里头传的东西提出来,对于爱遮掩好面子的后妃来说,伏承徵恐怕想咬死了她再自杀的心都有了。 姜良人眼珠一转,随之提出:“臣妾以为妙修媛没有伤害钱丽仪的动机,两人不曾有过恶交。” 众人点头,这倒是,虽然讽来刺去是有,但大家都有,大事还真没有过。 而且仅凭一个“雨”字就指到妙修媛头上,确实太武断了。 “娘娘!” 伏承徵果然眼睛喷火,她突然醒悟,按规矩刚才的指控不是她这等分位的嫔妃能做的,便咬牙切齿地跪在了正殿,禀报皇后道,“臣妾知道妙修媛害死钱丽仪的动机,请娘娘容臣妾相告。” “训导宫妃之事,自有本宫。 妙修媛不必插手。” 皇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云露一句,转而允准了伏承徵。 伏承徵以尽量平和的声音道:“在妙修媛还是侍御的时候,因冲撞了淑妃娘娘的肩舆,被钱丽仪罚跪。 事后精力不济,险些无法通过初选,这样的动机,足以让妙修媛起意谋害钱丽仪。” 当年大家只知道淑妃将云露叫进去,却不知罚了什么,事后云露看上去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慢慢也就不再试探询问。 想来是钱丽仪讨好淑妃,才做主罚了她。 皇后转向云露:“妙修媛有何解释?” 云露不慌不忙地抬眸,笑道:“精力不济,如果大家还记得孙良人,就会记得当初她也以为我精力不济,继而百般刁难于我,结果如何端看我此事坐在这里,就见分晓。” “既然我并非险些落选,又为何要因区区罚跪之事而记恨钱丽仪。” 她笑看地上跪着的人,“难道皇上当时罚伏承徵跪于钟粹宫门外,伏承徵亦对皇上怀恨于心?” 这一句话太过诛心,把伏承徵炸得思绪一乱,半天没回过神。 她模糊了当初现场的事,是不想众人觉得钱丽仪太过诡诈,影响了她的名誉。 毕竟众人眼里,钱丽仪的性子还算温和,人也沉稳有礼。 但妙修媛借此反将一局,就让她跪坐不住,立即就要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道出来。 单纯罚跪自然不会产生太大的恨意,但是跪在地上,吃着麻木味觉的猫食呢? 只要把这个说出来,别人虽则同情妙修媛,也自然能理解她会产生的恨意。 但是云露抢在了她前头,诚恳地对皇后道:“若说谋害动机,伏承徵因臣妾而降位受辱,想来她想借机嫁祸臣妾的动机更深。 而臣妾能完好的坐在这里,又可见不是有动机,就会出事。 还望娘娘不要听信诸人偏言,彻查之后再做定论。” 她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让本来想在皇上回来之前,先行惩戒她一番的皇后都找不到理由,无奈挥手叫散了。 自与淑妃再行商讨,审查此事。 出了钟粹宫,天空中又飘飘扬扬落下无数雪花,晶莹剔透。 云露仰头看了看,却听见旁边晋为宁小仪的宁子漱道:“皇上近来一直伴于南康公主左右,各宫娘娘都在想应对方法,妙修媛不心急?” 南康是洪灾还是暴风雪、泥石流,还要预防想对策。 云露好笑。 “该来的总要来,不该来的也要来。” 她浅然一笑,对对方的态度出奇友好,“逆天而行,不如顺其自然。” 上次的事让她知道这位宁小仪虽然总是一副看戏的模样,但也无法忍受长期被漠视,她的看戏,是建立在自己稳赚不赔的情况下。 不过,眼下自己早改了借着皇后这棵大树乘凉的计划,宁子漱可拉拢,不必恶交。 伏承徵见到她悠然自在,半点不着急的模样,在暗地里狠狠瞪了她一眼,撇头离去。 在她看来,妙修媛就是杀死钱丽仪最大的嫌疑人,再加上自己屡次吃她的暗亏,早早记恨在心,这样的情绪叠加起来,自然就想出头为日益交好的钱丽仪讨回公道! 当日她回宫,心情不虞之下砸了不少用具,想起当初对方气恼的时候,皇上让自己送东西去给对方出气的举动,下手更是用力。 众妃听闻倒是笑她又一次不自量力,真相自有皇后去查,如果真是妙修媛,那妙修媛也跑不了。 她急急急忙忙上赶着找难受,可不是不受教训。 然而到了第二日,钱丽仪自缢的真相还未查清,就又传出了伏承徵被毒死的消息。 证据 证据 这则消息一传出,阖宫上下无不骇然。 接连两天死人,又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掠过去的小人物,让大家不由人人自危,俱是把目光投向了云露。 虽说按常理推断,没有人会蠢到在和人起嫌隙的时候就立刻动手,但是除了妙修媛,她们思来想去,还真没有一个和钱丽仪、伏承徵都有过节的人。 若说是先前险些被钱丽仪害去龙胎的锦昭容,人家正怀着孕被禁足呢,怎么也透不过禁军动这回手。 即便最终查明不是妙修媛,如今她就是最可疑的人选,逃不了了。 皇后一如昨日将她们悉数叫到钟粹宫,只是目光的重点显而易见放在了云露身上。 “经宫女慧心禀报,伏承徵是食用昨日送到枕霞阁的丹荔毒发身亡。 太医查证后亦是吻合。” 她语出如惊雷在平地炸响,“慧心指证,丹荔是由妙修媛送去的。” 众人狠狠一愣,这、这也太明显了吧…… 她们再转过去看表情难测的云露,不由加深了疑惑,妙修媛怎么会使这么显眼的手段? 不太合常理。 但显然,此事完完整整地与她挂上了钩,她想开脱,除非能再查出别的内/幕,否则这一桩就会安到她头上去。 谋害后妃并且成功了,这个罪名不轻,少说也要打入冷宫。 “妙修媛怎么说?” 皇后依旧肃容,只眼底暗芒流动,很是给云露几分情面的道。 云露将方才皇后的话听得仔仔细细,一改昨日慑人的一面,松快地倚在靠背上,云淡风轻地一笑:“不如叫慧心上来对峙?” 皇后因她这散漫态度反是皱眉,除了不虞之外,还多了些警惕。 但她左思右想不知道对方打得什么牌,最终点了头,让人把慧心带上来。 慧心自也是忠心为主的宫人,一见到妙修媛,当场就想扑上来,眼角满溢泪水,咬牙就想扯住她的裙子,拖她去给主子陪葬。 口口声声哭喊着:“妙修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们主子不过是言语不敬,没有大错,你何其心狠才下得了手!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不过她身边看押的人轻巧一使力,就把她带离了妃嫔的座位,强按着让她老老实实地跪在了中间。 不过经她这一闹,别人潜意识里就信了几分,这么深的恨意,又岂是栽赃陷害能显出来的? 她好容易老实跪那儿了,只抹着泪痕仍有些哭啼,皇后也不止住她,甚至有意放纵。 然而等了半晌,大殿内安静的不得了,就是不见提出对峙的那人开口,她不由眉尖蹙起,无奈之下问道,“人已经带来了,妙修媛可有话问?” 云露笑得漫不经心,“臣妾恐怕她哭时乱了思绪,好叫她哭完了,再对峙不迟。” 听起来倒像是她很人道。 于是一殿的后妃,莫名其妙地等着一个宫女哭好,慧心再豁出去也没想找这死法,逐渐收了哭声。 “昨日送丹荔去的是云岫阁的宫人? 你认识吗?” “虽有些面生,但奴婢记得,是云岫阁的洒扫宫人没错。” 慧心声音微哑,看着云露的神情犹有愤恨,语速条理还算清晰。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曾记得,但若让奴婢指认,一定能指出是哪一个。” 她回答时丝毫没有心虚,可见是实话。 “可你明知我与你家主子有嫌隙,为何好端端把贡品送给你主子尝?” 慧心听到这“豁”地一抬头,强烈控诉道:“难道不是妙修媛想折辱主子? 这贡品主子得不到,被贬了分位之后更是遥不可及。 当时那宫人说,这是妙修媛赏给主子的!一个‘赏’字,那蔑视的眼神奴婢记得清清楚楚!” 她气愤尤盛,胸膛起伏着。 “按理妙修媛的分位也得不到这丹荔,可您深受皇恩,偏偏就分得了。 可不是因昨日的事不满,想狠狠打主子的脸,叫主子死了也不能瞑目!” “哦。” 云露明悟,却依旧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抬眸笑道,“原来是我想折辱伏承徵才做出这样的事,这就怪不得了。 不过伏承徵那时不时跳出来扮小丑的样儿,我不必折辱,她就先自辱了。” “你!” 慧心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这回是真正想冲上去和她拼命了,“主子都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你这个……” “我这个狠毒的女人,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天理难容……”云露懒洋洋靠在那儿,接了她的话洋洋洒洒溜出一串词儿,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后,才看向皇后道。 “无论如何,臣妾还是皇家之人,竟是能随意由一个宫女指着鼻子骂了? 原是因着昨日娘娘说训导宫人有您,可她方才这么一通闹都不见您有个响,臣妾委实觉得奇也怪哉。” 她微笑看着皇后,“您就是不为臣妾想,也该为皇家的颜面想想才是,您说呢?” 她满篇话里都是敬称,道理也合规矩,偏偏皇后听来相当刺耳,眸底狠色一深。 沈芬仪见状顿了顿,很有几分痛心地看着云露,“妙修媛七弯八拐将话题扯离了又有什么好处? 如若拿不出证据,伏承徵当真是被你所害……” 她隐有不忍地叹了口气,“那倒不如早早认了,免得……往后受苦。” 宫里最不缺落井下石之人,再加上锦昭容怀孕禁足,那大半的恩宠却分到了云露头上,早有人对她不满。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能把她先除了,对她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向不敢得罪她的谢嫔也出声责备:“死者为大,伏承徵既然已经逝去,过往的恩怨也该放下了。 妙修媛但凡心灵还有一点不安,也该让她死而瞑目。”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除了这件,生生加上了许多罪孽,包括钱丽仪之死,更是被掀开来说,险些就没指明那个“雨”字的意思了。 然而云露只是倚在那儿,慢悠悠地品茗,身上散发的气息清清冷冷。 与喧闹的众人产生明显的对比。 皇后在上面自然将局势看个分明,她还待皱眉,准备先定了云露的罪再说。 然而殿门外一声淡漠地声音入耳,让她蓦地一惊。 “现在可以传报了。” 这话是和旁边的小内侍说的,小内侍被这命令听得一愣一愣,半天儿才张嘴,扬了尖嗓道:“皇上驾到——” 那些没说话的后妃早在皇上开口时就发现了,此刻先那些一时停不下嘴的妃嫔,从容下拜行礼。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皇后的笑容里有几分勉强,毕竟是她一人坐殿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钱丽仪那件如果说怪不到她头上,毕竟当时她还在康寿宫的小佛堂,伏承徵这件就明明白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了。 外人看来,可不就是她治宫无能? 如果已经定了罪责倒好,她也有话可禀,结果却让皇上看见了这乱糟糟的一幕…… “皇上怎么回来了?” 皇帝本是应太后要求,要在法华寺多待两日,结果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死的又不是寻常妃嫔,而是正三品宫妃。 便当即决定赶回。 路途匆匆,大氅上犹有飘落的雪花,黑白突兀,更显得他面容沉沉,威势凛然。 “小路子。” 皇帝开没开口回答,就听见旁边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那嗓音里有几分隐下的责备和一点子难描的不经心,小路子却因她的眼神猛地反省过来,帮皇上褪了大氅,免得湿冷之气透入。 也是这回场面混乱,宫人一时被吸引住心神,皇上又是在猝不及防之下登场,才混忘了。 后妃看向云露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 她们才刚行了礼,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妙修媛竟已如此周到…… 延熙帝亦虽之扫眼过去,然而两人将要对视时,却见她漫不经心地将眼睛转到别处,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原是熨帖的心情,蓦地就被勾起了几分不悦。 站在他身边的小陆子首先被波及,打了个寒颤,讨好的用眼神谢过妙修媛,又不明所以地偷偷溜皇上一眼。 他从方才起就纳闷了。 其实皇上一早就赶了过来,只是站在殿门旁不挪步。 这也正常,许是想听那些后妃背着他的时候,到底会说出个什么是是非非来。 他跟了皇上几个月,这点儿认知还是有的。 而后妙修媛那稍显轻松的嗓音传出,皇上似浓墨凝皱地眉毛也跟着一松,还隐含几分打趣的笑意。 把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结果等到那些后妃群起而攻之,皇上先开始还是轻轻松松地站在那儿,像是在期待什么事发生,后来眉峰越蹙越紧,就差打了结,身上的气势也愈发冷凝,倒让他惊心胆战。 圣心难测,他摸着心口,直感叹自己不易。 皇帝哪儿管他脑子里那些混七杂八的想法,就是皇后,身为妻子却比不上一个嫔妃体贴,这会儿正站那里尴尬怨怒,他也不是很在意。 皇后拈酸吃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件事不是妙修媛做的。” “如果朕没猜错,钱丽仪和伏承徵的死都是一人所为。” 他面无表情的归座,一上来就先霸权专/制的丢了两个结论,半点让人商讨的余地也没有。 第二句就罢了,她们不敢质疑皇上的定论,但是第一句…… 这袒护也太明显了吧! 皇后一个没注意,尖锐的护甲在手炉上划出一道浅痕,她缓了几口气,郑重道:“臣妾知道皇上一向看重妙修媛,但是此事的证据皆表明凶手是妙修媛,皇上这般斩钉截铁,没有证据,亦不足以让人信服。” “妙修媛有证据。” 皇帝把眼光投向云露。 后妃也随之看去,不禁疑惑,妙修媛有证据? 那她干吗不早点提出来。 偏偏万众瞩目的那个人半点不带慌张,她软笑看向皇帝,只是那笑显然不像平日那般,让人莫名一刺。 “臣妾有证据?” 她抿唇很是认真地想过,讶异与皇帝对视,“臣妾竟是不知道呢,还望皇上提醒说明。” 皇帝心猛地一沉,情绪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恶劣。 贮藏 贮藏 皇帝坐在上首,因商讨正事,面庞轮廓的线条变得硬朗,天生的威仪,在内忧除去后不加掩饰,逐渐逼人,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然而云露依旧是那副松散的状态,仿佛今日这件事完全与之无关,拿不出证据,却还能笑容以对,让那些后妃好生佩服。 也让皇帝燃起莫名的怒火。 从皇后说出那番话,而她的态度全然不当回事时,他就对此有了一定的猜测。 她虽然平时看着漠然懒散,但碰到这些被泼污水的大事,绝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放松态度。 再联想到她平日的某个习惯,一旦查证,大抵就能知道此次的事情与她无关。 至少伏承徵那一件不是她做的。 那么顺延推导,钱丽仪的死想必也是栽赃嫁祸。 可是,她这等不欲脱身的态度,委实让他不虞。 自己偏向她是多少后妃求不来的事,她倒好,明明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却偏要和他作对,不肯说出事实证据。 平白无故在这个节骨眼上怄气,着实太不懂事了些。 难道对她有半分好处? 这要是换了别人如此不领情,延熙帝早就冷了性子懒怠管她了。 但是他想起方才她提醒小路子那一节,比旁人都要快速地反应,可见她时刻都在注意着他…… 这般一想,他心里就软了。 “你说妙修媛给你家主子送了丹荔,有多少颗?” 皇帝淡然收回视线,居高临下问底下跪着的慧心道。 慧心讶然,不懂为何要知道这个,但皇上问话不敢不答,便凝神思考道:“大约有二十多颗,主子当时气急,高位赏下来的又不可不接,便把气都出在贡品上头,连吃了七八颗,紧跟着没多久就出事了。” “皇上若是想查,那荔枝壳海域余下的十几颗丹荔应该还在。” 皇帝颔首,又问皇后:“贡品自有定例,此番送到云岫阁的有多少颗?” “这……”皇后顿了顿,好像抓住了头绪,但转瞬又没能明白,只得先向茯苓道,“去查查看。” 茯苓应命退下,前去询查登记的册子。 没过多久,她回来禀声道:“云岫阁得了三十五颗。” 皇帝再次去看云露的反应,她这回倒不把自己当做没事人一样了,只是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到他目光对去,便轻飘飘地撇去一边。 他眉梢一挑,自是从细微处察出她稍加放松了一些,心中计定。 “小路子带人去云岫阁庭外,离桂花树一丈正对潭水的方向,把埋下的竹节挖出来。” 他沉声吩咐。 小路子揣着满腹疑惑,点了几个力气大的内侍一同去了。 沈芬仪等人方才还不加掩饰的对云露进行批判,如今皇上这一系列举动虽是莫名其妙,但心中皆隐约升起了危机感。 皇上不可能会做无意义的举动,假如结果证明确实不是妙修媛所为,那她们情何以堪? 就刚刚皇上那一句“现在可以传报”,“现在”二字由不得人不多想,也不知皇上究竟站在那儿多久,是否将她们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底。 虽然不可能因此定罪,但因而减了圣心,也委实得不偿失。 谢嫔到底年轻,本也只有那丁点恩宠,唯恐再失就没了。 见状有些按捺不住,想了想,尽量平和地进言道:“皇上,慧心曾说可以指认妙修媛宫中之人,不若借机也让小路子公公将人叫来,先行辨认?”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随手指了茯苓道:“你去传旨,顺道监督那竹节是不是从云岫阁挖出来的。” 他偏向皇后的表情似笑非笑,“免得皇后不相信。” 皇后被这神情瞅得坐不住,压住心里的忐忑,笑道:“皇上行事光明磊落,臣妾怎么会有疑心。” 其实她倒是真的怀疑过,皇帝会不会借机动手脚,毕竟他维护妙修媛的样子有目共睹。 如今茯苓被派了去,她果然放心许多。 暗地冲茯苓点了点头,茯苓意会,前去传达圣上旨意。 这回过得时间更长一些,除了挖竹子还要清点宫人,费了小陆子一番功夫,才将事情办好,领着人捧着东西赶回钟粹宫。 宫人不得随意进殿,全都成列排好站在外面,小路子进去禀报后,皇上便让慧心出去辨认。 另一边,小路子将五个沉甸甸的竹节放在黑漆托盘上,双手上呈。 只见每管竹节皆有凿出的孔子,被竹箍裹上的泥封固,碧翠透润的色泽,还沾着零星的雪花片儿。 皇后看向茯苓,茯苓悄悄比了个手势,表示确实是看着从云岫阁起出来的,皇后纳闷地蹙了眉,不知道无缘无故妙修媛在庭院里埋这个做什么。 皇帝觑她,一笑道:“打开罢。” “是。” 小路子将竹节的封口打开,待看见里面丹朱攘攘一片,不由微愣,将竹节倾倒,旋即就从里面滚出了七颗丹荔,紧贴着木盘发出骨碌的声响。 屏气凝神的众人看到此处,皆有些明白了,只把目光放到另外的四管竹节上。 小路子得了吩咐,依样打开,果不其然,连续数来,总共有三十一颗丹荔。 “皇后一向聪慧敏捷,想来能算出,三十多颗合上二十多颗,是否超过了妙修媛的定例?” 皇帝微笑相询。 众妃皆垂首一默,这么个题,就算不是聪慧敏捷也能算得出来。 想是沈芬仪原先间接警告妙修媛,告诉她不承认就要受刑的话,触怒了皇上,后宫谁不知道沈芬仪的话代表着皇后的意思,也难怪皇上这会儿针对皇后。 即便妙修媛当真有罪,皇上尚且疼惜她,想来也见不得她受刑。 皇后强忍下不甘和怨气,作出十一二分地诚恳道:“如此看来,妙修媛不曾将自己的份例赏给伏承徵,此事是臣妾冤枉了她。 希望修媛妹妹见谅,不要因此与本宫起了嫌隙。” “皇后娘娘秉公理事,臣妾不敢有怨言。” 云露身为当事人,一直由着皇上步步为自己洗刷冤屈,到这时才堪堪一笑,雪白的肌肤映着窗格里漏尽来的缕缕金丝,凤眼翘起,流动着潋滟的光华。 那笑便如冬雪消融,春和景明,端的是清新动人。 皇帝黑沉的眼眸一眯,只觉心里被轻轻搔了一下,有些微的痒意。 这几日他和南康去各处游玩,都城景区,南康听说过好奇想去的都陪她走了一圈,美人相伴不可谓不快活。 只是如今再见妙妙笑来,又觉得那些赏心乐事的记忆褪了颜色,着实有些想不起其中的乐趣。 倒是夏秋季节,为了延续延续保鲜的日期,与妙妙根据古方里的做法,一同悄悄埋下葡萄、石榴、青梅等多种果子的举动,记忆犹新。 当然各有各的不同,他还记得,石榴用瓮,葡萄用罐,青梅也是用青竹。 因母后爱竹,康寿宫的竹子长得尤其好,那还是他厚着脸皮向母后讨过来的。 彼时她执了卷,趴在软榻上,透过窗棂去看那片埋了青梅的土,想起那酸溜软牙的果肉就发馋。 他心想,哪有才埋下去就又想起出来吃的,便随手在她嘴边一拭,叹声提醒:“口水都流出来了。” 她忙不迭翻身,没顾忌的用袖子擦了擦,一看知道是自己骗了她,竟也没使性子。 只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转,指头点在册页一隅,娇蛮蛮地道:“皇上耍弄我又欠了一笔账。 嗯,我最讲道理,等来年夏季皇上再去讨些竹管来,咱们把荔枝按这里的法子埋上一季,到冬天取来我吃,就消了账可好?” 他本是慵然恣性听着,结果只听到她要吃独食,便森森一笑,提起她衣领作出把她丢到外面的模样,信口道:“很好,朕先把你埋上一季,到了冬天起出来,到时候你吃荔枝,朕吃你,两个都饿不着。” 她一下子就像幼猫儿似的用双手抱住他手臂,睁着大眼,明媚无辜地看着他一笑。 可爱非常,正是像当前的模样,只是此刻少了那份独有的亲昵。 皇帝想着想着,又觉得气有不顺,心里烦闷起来。 恰此时,门外看着的小内侍匆匆进来,拜伏在地,神色凝重地上禀道:“启禀皇上,慧心姑娘已指出假传赏赐的宫人,但是他……服毒自尽了。” 众人一凛,查到这里,最大的线索就在这个宫人身上,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那幕后凶手,岂不是抓不出来? 然而在那人死讯传来之时,妃嫔们身后站着的宫女之中,有一人悄然白了脸色。 皇帝很快理清思路,再次点了小路子,让他把钱丽仪写血字的那截衣布呈来一看,紧跟着把目光放到了谢嫔身上。 谢嫔轻轻地颤了颤,捏紧了沁汗的手心,干巴巴地一笑,“皇上?” “你身后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皇帝转着茶盖,看似慵然笑问,目光却隐含着锐利。 谢嫔愣了愣,她还以为是自己前面的表现惹得皇上不高兴,要当场发作,结果却只是问宫女的名字? “……她是臣妾的大宫女安顺。” 安顺低下去的脸蛋煞白,还没等皇帝开口,就磕磕巴巴起来,“奴、奴、奴婢……” 谢嫔已觉不对,回身皱眉,斥道:“安顺,好生说话。” “主、主子……奴婢……” 安顺又一通磕巴,终于承受不住满屋后妃的注目,以及上位者的犀利洞悉,“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皇上容禀……” “嗯,朕容。” 安顺心乱如麻,听了皇上这般玩笑的口吻愈加紧张,半点也笑不出来。 只心下一横,强自控制住自己不结巴道:“奴婢不知道是否和这件事有关,又怕累及主子所以一直不敢说。 或许那些丹荔,是从东明苑里拿的……” 后妃皆惊,看着谢嫔时就有些微妙起来。 不过谢嫔眼睛睁大,看上去很是惊讶,似乎全不知情。 “主子是无辜的,是奴婢一时贪心……”话说得有些凌乱,她接收到上面的视线,颤栗了一下,才将事情一一道来,“依主子的分位本也没有丹荔可享,因主子一向与锦昭容交好,锦昭容有孕不可多吃荔枝,才分了许多给东明苑。 然而彼时主子心情不佳……打翻了盛丹荔的碟子。” 谢嫔面色微僵,虽得了丹荔,但锦昭容因姜良人的事恼怒自己办事不利,发下话来,三年之内自己别想再晋升。 她一气之下才打翻了贡品。 安顺不敢看主子的神色,接着道:“且主子又说不欲再见它,奴婢想着浪费可惜,便从地上捡起来,想端去外面洗洗吃了。 而后奴婢还未吃成,就被过路的一个宫女看见,她道自己也想吃,就拿了银子跟奴婢买。 奴婢又想,虽它吃着新鲜,但吃完就没了,自然还是银子重要,就卖给她了。” 她说到这里缩了缩脖子,拿贡品作私下交易,不用说犯了规矩。 不过众人的注意力倒不在此处,毕竟她区区一个小宫女,比不得后妃两条人命,皇帝没那空闲心情去处置她。 到这儿皇后也明白了,如果数目对得上,想必就是真凶从这宫女手上买的。 便问她:“是哪宫的宫女和你买的?” 安顺低眉:“因她给的银子不少,奴婢觉得奇怪便留了个心眼,叫和奴婢交好的小何子去跟着她。 小何子说……” “她进了披香苑。” 披香苑,是花美人的住处。 真相2 真相2 只这一个或许还不能确定,后来取来那个所谓写了“雨”字的一截衣布看了,粗看不觉,细看就能发现里面的问题。 起头那一横当中有凸起处不说,当中四点加在框里,挤得满满当当,像是意外写小了。 虽说人都神志不清了,不能要求太端正。 但皇帝笑笑,仿着这个“雨”字写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宝盖头,连皇后看了都觉得前面那字着实像是人后来硬添了几笔的。 既然“雨”会被理解成“露”字缺笔,有了刚刚的说法,把花寄灵的名字一代入,原先钱丽仪想写的,可不就是“寄”字? 两个线索一理出来,之后的调查自然要围绕花美人展开。 然而恰好花美人近些时候“生病”告了假——原先倒也无人在意,不过是正八品的美人,又没多少恩宠,少了她大家都不曾发现。 这会儿一旦想起来,便觉得很有些古怪。 她一个小小的美人,底下的宫女怎么会有这么多银两,又闲得去买贡品? 她这病又生得太巧了些。 皇帝既见花美人不在,就把接下去审问的琐事丢给了皇后,或旁敲侧击,或逼供拷问,能把实情问出来就好,他只需知道结果,给钱家一个交代。 钱丽仪一死,他原先针对钱家的计划就失了效,此时须得去补救一番。 临行前倒没忘记禁妃嫔的口,淡道:“今日在钟粹宫发生的事一律不得外传。” 有何惩罚只字未提,但后妃尽皆凛然应是,不敢触怒圣上。 这一场戏落幕得早,显得有些莫名,好像郑重其事的唱开了场,结尾却潦草,让人悬心不已。 不过她们都知道,底下的暗涌还在翻滚,不过是拆了这个草台子,搭在更亮堂的地方唱罢了。 目光有意无意,全都转向了花美人的披香苑。 当然,不乏一些低位妃嫔借机打起了小算盘,她们琢磨着南康公主眼下还在法华寺,许多人的心思更在那两桩命案上,可不正好是拉拢皇上的机会! ****** 邓良人让小宫女提了红漆木食盒,墨绿缎的披风,隐在暗夜里不甚明显。 但倘若照在阳光下,那丝丝金线反光,亦别有韵味。 御书房外的禁军守卫森严,轻易不肯放人入内,双刀相交,发出清脆地响声,虽不见出鞘,仍是让邓良人心里发怯,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今晚倒是凑巧,正赶上李明胜走到外面,邓良人和侍卫沟通无效,见到他眼睛一亮,扬声唤了一句“李公公”。 李明胜疑惑上前,却见邓良人摘了兜帽,将宫女手里的食盒提过来,笑容灿烂地道:“我是来送汤给皇上暖身子的,不知能不能进呢?” “皇上有要务在身,不便打扰。” 李明胜客气地回绝。 邓良人有些失望,但咬了咬嘴唇又不太甘心,便道:“我与她们不同……” 刚才她过来的时候看见了铩羽而归的卫良人,想这一位也不是没得宠过,结果还不是没眼色,得罪了妙修媛,现在混得个冷淡凄凉。 她自觉自个儿的决定无比正确,看到对方的下场不免幸灾乐祸。 却不知这御书房这样难进。 “我曾听妙修媛提起,说皇上近日胃口不好,就亲自煮了养胃汤来。 皇上不见也无碍,只是这汤还要劳烦公公带进去呢。” 李明胜微微讶然,妙修媛和她提的? 他沉吟片刻,暂且道:“邓良人稍等片刻。” 邓良人燃起了零星的希望,客气地表示没关系,睁眼儿看他进去了。 其实这消息自然不是妙修媛与她说的,妙修媛虽时不时也肯见她们,但说话却一向是滴水不漏,自己百般钻营都找不到空子,好不懊恼。 就这个,还是有回自己不小心偷听来的,正好是良辰吩咐了跑腿的宫人,让他去告诉御膳房要这一样汤,另提了是给皇上的,让他们精细着点儿。 自己才有了上面的猜测。 没过多久,皇上果然传她进去了,她按捺下心底的雀跃之情,提着食盒,步履纤纤地走进去。 前面引路的小内侍板正个脸儿,把她引到偏殿就下去了。 她撇头去看了看主殿,迟疑了一下,迈步走进偏殿。 原还以为皇上不在里头,待看见明黄的衣摆,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她连忙上前请了安,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只等着皇上叫起。 皇帝的口吻莫名,听不出好坏,但并没有免了她的请安,反是问她道:“妙修媛让你送来的?” 邓良人心里一紧,暗自考虑,这可不能认,认下了就是欺君之罪。 于是她婉转道:“妙修媛提过这一味汤,她如今又因宫里的议论缠身,臣妾想着皇上的身子耽搁不得,就帮着送来了。” 话虽如此,别人听来仍然会以为是云露嘱咐过她,让她送了来。 尤其是皇帝知道云露的性子,自己的喜好她是从不透露给人知道的,这等关怀的琐事也一向要经她自己的手,否则断不会放心。 眼下突然换了另一个女人来做,他不禁再次想起白天,她诸次避开的视线,漠然随性的表现,以及和自己唱反调的举动。 狭长的眼眸不由危险地眯起。 室内弥漫着一种古怪而令人心慌的氛围,邓良人那本是轻快地声音,就这样凝滞在了静默之中,让她忽而觉得有些尴尬和心虚。 她将脑袋埋了下来。 在这样的局面,皇帝不知为什么让李明胜呈了那碗汤来,且还尝了一口。 让邓良人忽上忽下的心一跳,跟着一喜。 “听李明胜说,这汤是你亲手做的?” 皇帝将勺子撩开手,忽而眯眼含笑问她。 眼见皇帝这般正视自己,邓良人如何不高兴? 忙不迭点了头。 “做的不错,很合朕意。” 她愈加高兴,胆子也变大了一些,装作不经意地抬眼,温情脉脉地递去了一个眼神,又低眉害羞。 也因为她低了视线,才没有看见皇帝骤然变冷的神情,不过那直棱棱如冰锥地嗓音,却将她的美梦击个粉碎。 “李明胜,把她送去尚食局,这么好的手艺不用可惜了。” 皇帝也不拘地方,懒洋洋舒展了一下手臂,瞥见她惊呆了的模样,从座位上站起来,似笑非笑道:“也别因为朕坏了规矩,还是从最脏最累的活做起吧。” 李明胜点了点头,颇为同情地看了脸色由红转白的邓良人一眼。 这要在平时皇上也不会做得这么过分,今儿他听了小路子汇报,倒是猜到个一二。 本来妙修媛就摆出不爱搭理皇上的样子,这会儿从你这里知道她还把这重任交给了别人,皇上能不恼么? 这自己不搭理别人,跟别人不搭理自己心情差大发了。 再加上妙修媛在皇上心里又有一定的地位,不提别人,就是怀了孕的锦昭容也比不了她。 所以了,甭管真的假的吧,反正谁凑上来谁倒霉。 邓良人还要惊呼惨问“为什么”,才开头吐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被大力的内侍公公捂住了嘴。 那内侍见着李公公一个眼色,立刻明白,手上不含糊,把人拖了下去。 开玩笑,没见皇上脸色不佳吗,再让人一通叫嚷刺激地发怒了,哪儿还有他们的活路! 本来这个时辰该是翻牌子了,结果小内侍把牌子一呈,皇帝冷眼瞧了瞧,就是没有自己想翻的那一张。 李明胜见势不好,立刻严肃地质问小内侍:“怎么比平时少了两张?” 小内侍犹不知危机来临,一板一眼地答:“妙修媛和花美人告了病假,就暂且撤了牌子。” “何时病了?” 没等李明胜再替他兜着,皇帝就沉着声发问。 小内侍这才发现皇上今儿的声音特别冷,人一哆嗦,磕巴了下答道:“妙、妙修媛是十七日请的,花美人是十四日。” 皇帝本是郁怒升到临界点,这会儿一听不是刚请得假,微怔之下倒暂且熄了。 虽早上见她也不像生病的模样,只是听别人这样一说,就疑心是不是自己没注意到,也暗暗担起心来。 李明胜观察得仔细,见状悄悄挥退了小内侍,躬腰请示般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站不住了,抬脚就往外走。 “去云岫阁。” ****** 再说云岫阁里,今夜灯熄得尤其早。 只和乐手里掌了一盏烛灯,屈膝坐在床踏脚上,低声道:“主子也觉得花美人不对劲?” 黑暗里乌漆漆一片,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防住了外人偷听,惟只她们主仆在如豆灯光下,喁喁私语。 “大约在她请病假之前,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对。 只是她躲得太快,我尚且没能确定心里的想法。 后面来了一个南康,就忘了那细微的古怪,直到今天审出了这件事与她有关。” “主子所说的古怪,是指?” “饰物的变化。” 云露的腿上覆了一层绒毯压被,暖洋洋地热气自下而上,她却反觉得夜色深沉,凉得很。 “我和她相熟过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细微变化我大都能了解到。 然而原先我也不曾往那方面去想……”她叹了口气,“还是和乐你想得更周全。” 和乐低眉:“奴婢曾亲眼见过当年的事,见到那迷魂引时已是猜到了七八分,再看线索指向花美人,方才有这大胆猜测。 不瞒主子说,那迷魂引最初并没有这般大的效用,后来来了一个淑妃娘娘,听说江南那里有一个世代行医的家族,淑妃娘娘曾在江南居住过,两家又是交好的关系。” 她顿了顿,到底没有隐瞒,继续说着宫廷秘辛:“淑妃娘娘进宫时,皇后与怜妃斗争激烈,一个占据后位,有藩王撑腰;一个眼线遍布,与曲公公里应外合。 淑妃娘娘虽也是世家贵女,但根基薄弱,被压得喘不过气。 后来皇后娘娘见她精通医术,想请教于她,才维护一二。” 云露小声吸了口气:“淑妃懂医?” 曾经她听良辰说过,皇后略懂医术,却没想到是从淑妃那里学来的皮毛。 和乐听出了主子的吃惊,怕她不信,想了想道:“因奴婢当时的任务所致,破例得知了不少内情,适当时候可以用一些来取信曲公公。 所以这个消息不会错。” 堂堂皇后跟着妃嫔学医本就有些奇怪,所以这些消息防范得十分严密,寻常的后妃和宫人大多不知,一旦有发现…… 皇后当年的嚣张程度,全然不是现在能够比拟的。 云露突然想起了早前自己无意撞破的那件命案,亦牵扯到了迷魂引,此刻不禁问道:“当初王承徵的死,你可知是谁?” “是皇后娘娘。” 和乐笑笑,“主子若是了解咱们皇后娘娘的性子,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她性格强硬好强,在广陵就因才学美名人人称颂,而后与怜妃争得了女人最尊贵的后位。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输过,自然看不过眼别人在她面前诞下皇子。 一个瑾妃有孕已让她不满,幸而当年太医说是公主,否则也绝生不下来。” “怪道那时淑妃放出风声,混淆视听。” 那时她们应该还是合作关系。 云露解了惑,便将话题转正。 “有古怪的是花美人,死的是淑妃的帮手,又用了淑妃制的迷魂引为手段……”她轻笑一声,“这题再好解不过了,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身在冷宫还能上演一出复仇记,真是难为花贵嫔了。 和乐点头:“主子须知道,势力瓦解不是一朝一夕,纵然散了大部分,留下的却更加忠心得用。 若说原先因她入了冷宫不能用,自花美人进宫,便也可用了。 当年花贵嫔虽分位不高,不过是有了一个淑妃压制,皇上无需将她捧太高罢了。 但经营起的势力,就算及不上怜妃、淑妃,也不能小觑。” 她是见过花贵嫔的,对方不像淑妃这样流于表面的温柔,而是让人一靠近就会觉得亲切。 就算对着最低位的宫人也不曾拿过大架子,又懂得为人排忧解难,让人十分感动仰慕。 所以要说势力广,自然广不及淑妃,但淑妃拉拢人心的手段却不如她。 很多反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云露不知从这些话里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 “和乐,我想见她。” 在意 在意 夜凉似水,月华如霜。 云岫阁前,青砖褪了白雪,显得十分干净。 靴子踩下去没有雪声簌簌,殿宇里没有漏洒的灯火,更别提灯下相候的美人。 皇帝见之皱眉,摆摆手,挥退了一干跟随的小内侍。 就算已经安睡,也不该没有守夜的人。 殿内安安静静,适应了昏暗的视线,他迈步时不见谨小,依旧飒然前行,将阻碍视若无物。 很快来到寝殿前,周遭静谧的呼吸声几不可闻,他不知前方有障,在疾步中陡然踢中实沉的东西,发出“咚”地一大声闷响。 随即有浓重的炭灰气味入鼻。 外殿依旧无声,内殿却燃起一星烛火。 和乐披衣而出,见是皇上,行礼之余为其照亮了前面的路。 “不知皇上驾到……”她低了声解释。 因烛台拿得低,皇帝一双眼睛仍隐在暗中,此刻看去却不复方才的担忧思虑,反是黑沉沉的雾霾。 他觑了眼鞋尖的炭灰,“嗤”地一声在沁凉的空气里回荡。 声音懒散听不出怒气,“朕怎么觉得,是你们主子知道朕要来,才在这里摆阵。” “是奴婢们偷懒,里头炭烧完了,竟忘了端走……” 和乐尚未解释好,他却意味不明地又问了一句:“她病了?” 和乐一顿,“微有不适。” “朕去看看。” 皇帝撇下和乐,依旧是在无火无灯的状态下,熟门熟路地走到架子床边。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好梦酣眠。 乌云飘过,月光一格格从皇帝的肩膀挪到乌丝铺枕的人儿身上。 她睡得安恬,连睫毛也不曾动。 皇帝静默一刻,终于耐性到了尽头。 依他来看,她就是在无声抗议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但是她有什么好不满的? 白天审案的时候,就是她诸般不肯配合,他还是忍住了脾气,先帮她脱身出来。 原本倒还挂心她生病的事是真,但和乐刚刚那一句话他明白得很。 后宫行事莫不如此,撒谎欺君她们不敢做,但是往轻了说就无措。 轻飘飘的一个“微有不适”,足可见她没病。 然而没等他出声把人叫醒,又或者他确实怀疑她是否真的入睡,就见床上的人儿在睡梦中皱起了眉,紧跟着涔涔的冷汗冒出来,唇色泛白,像是做了噩梦。 只是不曾说梦话,锦被拂遮的肩膀颤动,十分难受。 皇帝一怔,神情松软下来。 到底养了这猫儿许久,他一贯又是纵容她的态度,此番虽觉得她闹过了,还是心疼她受苦。 他在床边坐下来,想了想,把她捞到怀里轻拍着背,这样的举动让他遥遥记起那个夏日的午间,她对他也曾这样做过。 只是她不像他那样好梦,身子犹自僵硬,他探进被中想为她舒缓一阵,却触到她紧握成拳的小手。 她的手从来是软绵绵地,但他竟发现,他使了力去掰,也掰不开她掐紧手心的指头。 从被子里拿出来一看,手心刺破,淌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皇帝心神微震,早就把前头怀疑她装睡的事抛远,甚至有一丝莫名其妙地愧疚。 或许她是真的病了——无法安睡,也可以是微有不适的来源。 他却想也不想就依据从旁人身上得来的经验,给她下了定论。 这般想着,他不觉就用上了十分的耐心,低声轻哄,拍着背让她安睡。 云露倒也渐渐放松了身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皇帝穿戴好后走回寝殿,云露也堪堪迷蒙着睡眼,坐起身来。 等她看见向自己走过来的皇帝,先是怔愣,而后扯了唇角,扬起甜腻灿烂的笑容。 “臣妾不知皇上……” 皇帝原本的好心情殆尽,耐性告罄,沉了脸道:“少拿这种笑对着朕,难道朕会看不出你是敷衍?” “你到底不满意什么,都给朕说出来。” 他对她几乎没说过重话,当然,对其她后妃就更没有了,她们若是做了让他不满的事,撤了牌子或打发冷宫就完事了。 所以这等燥郁的心情,他还真是第一次体会。 她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眼里明明是漠然,眼泪忽而就落下来了。 这泪来得莫名,简直让皇帝头痛。 自己还没不高兴她近几日的态度,她怎么先哭上了? 然而沉着的脸色也再沉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揉着眉心,头一次怀疑在处理女人的事情上,他的手段不太够用。 云露这还是头一次和皇帝拧巴着来,她倒是收发自如,眼泪反手一擦没了,转过身隐在帐幔里,背对皇帝。 皇帝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弄了半天,又回了原地。 他也不避讳,直接把和乐叫进来,淡声问:”你主子怎么了? “ 和乐为皇帝的直接默了一下,不过就算她投向云露,对皇帝的问话也不会隐瞒。 “据奴婢所知,自上回您邀南康公主游玩御花园起,主子就开始情绪不佳。 恕奴婢不能随意揣测主子的心思,无法回答皇上,主子到底是因此生气、担心、伤心还是高兴。” 她看似一板一眼地道。 皇帝闷气一缓,有些好笑。 什么时候和乐这么严肃谨慎的人,也被她带成了这副性子。 “所以她是因为南康不高兴?” 皇帝很自然地撇去了自己的因素,心道,原来是吃醋。 只是这回吃到了辣椒,格外呛人。 和乐顿了下,直言道:“奴婢多嘴……奴婢以为,皇上为了南康公主下了主子的脸面,所以主子有些……心酸。” 她本来想说“心寒”,但这样的用词太激烈,容易引起反效果。 就这么一句,也已经过了。 如果不是她在皇帝那儿有功,自家主子不是深受皇恩,皇帝做事哪里轮得到她们置喙? 邀公主游个花园就是下面子,难不成皇帝邀人还要看别人脸色了? “和乐!” 云露一斥。 皇帝本是因她羞恼而笑,但是不经意间想起她昨日做的噩梦。 他本就把它归纳到“不适”之中,再一想,是因为南康的出现才有的不适,那漫不经心的意思就收了起来。 他没想过南康给她的影响这么大。 又或者,是自己的态度? 他皱了皱眉问:“朕何时下过你们家主子的脸?” 和乐一个深礼蹲下去:“皇上息怒,是主子心里没想明白。 主子本是在辛苦抄经,为皇上祈福,然而南康公主的到来引起了主子的不安,皇上又随即邀了南康公主游玩……是主子没想开的缘故,与皇上并无干系。” 让皇帝知道云露心里的想法,指责一途必然行不通,指责一个皇帝在你辛苦的时候和别人高高兴兴的去游乐? 这不是嫌命太长是什么。 但这样委婉些说明,既能让皇帝明白来由,又能从侧面显示出,她因为南康的出现患得患失,心情郁结,那些无礼的举动也只表明太过在意。 自然打消了皇帝的怒气。 越多的了解到对方的用心,自己也会不自觉付出更多。 皇帝好笑,叫退了和乐,也不上前,就站在原地悠悠说道:“朕素来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朕见过的如花美人不少,不过是个南康而已,有什么可在意的?” 见她不理,他也不恼。 只直白留了话道:“以后别让人再送养胃汤,不是你送的朕不喝。” 云露听了诧异,然而撩起帐幔,人却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对儿瓷猫和鸟的组合,摆出张牙舞爪地姿势搁在木几上,让她不知怎么,扑哧一笑。 其实皇帝那句话确实让她不怎么高兴,然而,虽说她花在皇帝身上的心思不少,但也是算计为多,真心为少。 最多只是因为玩得很好的伙伴丢下自己,邀一个外人走了,所以心情不佳。 不过她向来不会在这方面较真,认真她就输了。 抓住每一个可以变更情绪的机会,不要让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一沉不变、逐渐平淡,才是她要考虑的事。 ****** 众妃发现最近后宫里的风又有些邪乎起来了,倒不是像两桩命案发生时那样阴沉沉的,而是事情将要水落石出,缓解之后的春暖花开? 可是这暖得也太早了。 花美人还在被审问的过程中,南康公主和太后已经从法华寺回来,不过皇上既没有参与问审,也不再邀请南康游玩,他把工作交给了接待外宾的大臣,和其余使臣的待遇相同。 于是众妃发现,皇上在南康公主身边转了一圈儿回来,竟然对妙修媛更好了? 饶是她们再怎么擦眼睛,也实在想不透,一个倾国倾城,又是小国公主;一个虽说容貌清艳,但也没到让人嫉妒的程度,家世更是寒酸不已。 皇上到底是看上妙修媛哪一点,才对她爱不释手。 “听说昨儿清早,皇上让人往云岫阁运了几车的茉莉,把满殿摆得满满当当的,妙修媛醒来闻到茉莉香时,直以为自己又落尽了梦里,睡在花园草地上呢。” 宫女羡慕憧憬般地道。 另一个宫女更是惊奇:“可是好像说妙修媛近来心情不好,连个笑都没给皇上呢,皇上竟也不生气。” 她们不知道皇帝这是自作孽,因他不让云露用假笑对着他,偏生云露真挚地表示自己笑不出来,于是这么些日子,她愣是没扯嘴角笑过。 皇帝呢,一方面认为无论上回的事怎么样,妙妙要是心理委屈,那就宠着她来。 对于南康,长得美占了因素,政治因素的成分更重,他自然还是更偏心妙妙。 另一方面呢,又发现这种从没做过的,哄人笑的事还挺有趣,所以处理政务,闲暇之余乐此不疲地琢磨新招。 让李明胜看得直无奈。 奴才的皇上诶,哄一个人高兴可是会习惯上瘾的…… 不过后宫的这阵儿带着羡慕嫉妒恨的暖风,仍有一处没被吹到,那便是春夏秋冬,四季常寒的冷宫。 冷宫当然不是真的温度比别的地方低,只是阴森森氛围,让人发冷发寒罢了。 被发落到这里的妃嫔,不是受不住苦发疯,就是看着别人疯,自己也疯了。 花贵嫔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哪一年被关在这里,她只一遍遍的回想,那场年宴,自己被泼湿的衣裳,吸进了迷魂引被迷迷蒙蒙被换上的前朝宫裳,还有…… 淑妃阴狠地、解恨地、得意的笑。 是了,淑妃一直是不想入宫的啊。 她轻笑了笑,一顿之后凄厉地大笑起来。 她不想入宫,不去反抗她的父亲,不去反抗强让她进宫的人,为什么要发泄到自己身上,用残害自己来无声地反抗他们的决定! 为什么! 屋内的人笑得凄厉张扬,让人完全想不起她曾经有过亲和温柔的评价,和乐不由得看向自家主子。 那被塞了红包带路来的小内侍笑容微僵,很想先去里头教训这女人一顿,免得让这位贵人改了主意,自己就没得好巴结了。 不过他显然多虑了。 “进去吧,还有事请花贵嫔帮忙呢。” 云露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胆怯,反而先行迈进了屋里。 人脉 人脉 花贵嫔的笑声在有人进来时戛然而止,一瞬间恢复成冰冷如霜的模样,在这森然不见阳光的殿阁内,更为瘆人。 和乐自是在外间守着,毕竟不是在自家阁中,要防止有人偷听,也可以防万一。 虽则花贵嫔失了理智的模样让人担心,但既是主子吩咐,她也只得听令。 也不知里头说了什么,忽而传出东西打碎的声音,和乐一惊,想要推门,复又听见主子用声音递来的暗号,便定了定神,犹自站着。 屋内昏暗处,花贵嫔的目光闪烁惊疑,直勾勾盯住眼前的女人。 冷宫的生活确实快要把她逼疯了,但也不是全无思考理智,而一直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就是让淑妃不得好过。 可是任她百般筹谋,到底不再是风光的花贵嫔,淑妃那里又早早把牢了椒风宫,纵然泼得进水,也成不了事。 她自然把注意打到了和淑妃交好的人身上。 就算打击不到淑妃,砍杀了她的爪牙也值得高兴。 钱丽仪是她看着,活生生吊死在横梁上的。 可谁知她饮入了迷魂引,还能借着痛楚,咬破指头用最后一口气写下了“寄”字的偏旁。 她情急之下,立时想到了正得宠的妙修媛,想起自家妹妹和她的过节,便硬是添了笔画,改了字。 后头再出伏承徵的事,便顺势推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但她确实没有存心和这位正当红的妃嫔为敌的意思…… 云露自然猜不到她如今复杂的心绪,只是抚裙笑道:“我知道你不解我为什么能猜到是你,而不是寄灵。” 她说的这句并不是指作案者,而是两人曾经交换过身份。 她自发髻里取出一朵宫制粉绢花,毫无怯意的走近对方,信手簪入对方鬓中,笑容婉婉:“你是姐姐应当知道,花妹妹喜欢花。 宫里的日子寂寞,她闲暇时常会制手工的小绢花。 她手巧,手艺比尚工局的司珍还要好,几乎是日日换新以展风采。” “可是花姐姐你又怎么会有这空闲,顾得上呢。” 花贵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因被长期关在房里不得外出,容色苍白,但等她走出帐幔所隐之处,那一张脸,与花美人足有八分相似。 饶是云露有所猜测,也怔了一怔。 这般相像,再做修饰,便可以假乱真。 但再怎么瞧着真,一个是风华正茂的活泼少女,一个是历经磨难的冷宫后妃,气息总有不同。 所以花贵嫔露了几次脸,琢磨透局势,很快就请了病假。 “我先前只是觉得寄灵有古怪……”云露恍然笑道,“这就难怪了。” 怪不得,她突然记起最初入宫请安时,淑妃几人看向花寄灵的眼神十分不对,各有情绪,只是都按捺深藏。 花贵嫔无心听她废话,神色漠然,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想是记起了自己无意间的栽赃嫁祸,便顿了顿。 “你今日来此,究竟想做什么。” “我来劝你自首。” 花贵嫔眉眼一惊,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大笑起来:“想不到妙修媛还是个正义凛然的人。” 就这一笑,竟然笑了许久。 待笑的面颊微僵,腮边便滚了泪。 云露见她这般情景,此生头一回被个陌生人触及心神,叹了口气。 其实她最怨的恐怕是皇上吧。 那个本该护她的枕边人,却因为顾念大局,全无不舍的将她推了出去。 虽然当时她遭受陷害,大罪已犯,延熙帝虎狼环饲也不可能一力彻查,只是打入冷宫已是轻罚。 但明知现实是一回事,怨不怨,却是连自己也由不得的。 当年她必定期盼过有人救她,还她公道,为她主持正义。 “我劝你自首,不是因为正义公道,而是你不去认罪,死的就是你嫡亲的妹妹。” 她轻描淡写地止住了对方的大哭大笑。 花贵嫔纵然不是真疯,也有半疯,不能以常理度之。 她本是沉浸在除去淑妃爪牙的兴奋里,多年筹谋得以实现,当然一时只顾着开心,忘了后续。 如今经云露一提,才隐隐想起,传到手上的消息中,有一条就是案子已经查到了妹妹的头上。 眼下见这位妙修媛洗清了嫌疑,站在自己面前,就可见不虚。 她面色变幻间,重新恢复了冷凝的模样,快得让人害怕。 “不是为了公道,那我们姐妹的自家事,你插什么手。” “我来,自不是为了插手你们的家事。” 云露偏头看她,“我只是想在你去认罪之前,与你做笔交易。” 花贵嫔冷声一笑:“什么交易? 在我连杀两名宫妃的时候保我不死?” 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对面之人,对方眉眼间的清妩显示出她的受宠,越看越是生厌。 “是凭你自以为是的聪慧,还是凭你在皇上跟前的宠爱?” 云露自然能感觉到她的不屑和厌恶,但她仍旧维持着方才的笑容,不见一丝一毫的不悦,倒让花贵嫔渐渐收起了目光。 “你不可能不死。” 她淡然吐字,在她自觉被戏耍之前道,“但你不能保证,你死之后,你单纯活泼的妹妹会不会跟着你一起死。” 花贵嫔竟也无动怒,只是立刻皱起了眉头,诧异地看着云露,“你威胁我? 我手里还有什么玩意儿值得你来威胁。” 她一个个地细想,权利、金钱、名利、地位、身份、人脉…… 人脉! 这位后宫新宠最缺的是一个好的家世,和一份属于自己的人脉。 前者天生,后者却可以经营所得。 她此番布局,显然让对方看到了自己这方面的价值,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后妃,都还有势力能威胁到正三品后妃,可见威力不小。 一想明白,她便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把它交给你。” “凭我一年不到便升至从三品的位置,而你的宝贝妹妹,还只是个正八品。 凭你只能动摇淑妃的枝叶,而给我时间,能够动摇她的根本。” 云露微笑,“你甘心就这么死了?” 花贵嫔神情一震,大为动摇。 对方说得很明白,自己绝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淑妃那个贱/人,即便除了她的帮手,可是于她自身毫无损害。 寄灵一开始也想寻淑妃为自己报仇,所以站到了怜妃的队伍,可惜,她的手段实在浅显生嫩,这位妙修媛不但能将加害于她的人一一反击,还能频频加重恩宠,增长势头。 相比之下,如果依靠寄灵,自己的仇恐怕永远不能得报。 而且她早就听说,淑妃一党和这位妙修媛的摩擦不小,不是死仇也绝无和解的可能…… 雕花木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和乐看着走出来的主子,唇角轻勾,便松了心。 云露让她再次往那位内侍手里塞了一封大红包,别无嘱咐,那位内侍混久了冷宫,却也知道这些贵人主子绝不希望自己透露她们探望的消息。 他乖觉地做了一个锁紧嘴巴的手势,让和乐点了点头。 等回到云岫阁,云露换下那身衣裳,把玩着那一鸟一猫的瓷玩,思绪却仍在刚刚和花贵嫔的对话中。 及至最后,自己要走时落下一句“在花寄灵不威胁到我生命的情况下,我会保她无虞”,才让她真正松了口,叫住自己,将隐瞒住的那些说了。 花贵嫔在宫中多年,自然听得出她的诚意。 诺言给的十分正式,如果是按别人来说,皆是“无论如何,保她无虞”,可这话过于泛泛,让人无法放心。 自己给出了细节条件,“在不威胁到自己生命”的条件,她反而信任。 纵然花寄灵再怎么不争气,无法为她报仇,但总归是血缘嫡妹,她就是看准了她对花寄灵的维护,才有此一说。 其实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能在后宫睡一个安稳觉,而不用时时从小福子探听的消息里捉出蛛丝马迹,件件都要分析过才能放心。 那些用金钱攻势收买来的人,可不可靠另说,也多是年纪轻,没经验的新人,不懂得筛选消息,抓准重点。 人脉势力,就像一个保护圈,层层围住,即便无法拦截敌人,也能立刻响起警报,让她提前准备。 良辰忽而走进来,神情间还有些古怪,她想了想道:“主子,皇上着人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 云露见她奇怪,反是起了兴致,随她去外间一看。 宫里人不认得,她却知道,这云絮一样的东西,正是小时候孩子爱吃的零嘴儿——棉花糖。 也不知这个时空有没有这个,许是新品,许只是民间寻常的零食。 不过皇帝特地送过来,总觉得新品或者别国送来的贡品配方? 的可能性更大。 一些宫人正好奇绕着那棉花糖看。 瞧着跟白云儿似的,吹一吹就飘散了,据说是糖,可还真没听人说过云能吃的。 小福子见到云露,更是咂舌绕口地背到:“送来的公公说,是植物药蜀葵的根部榨出汁液,把汁液与蜂蜜混和,还有什么蛋白、香草兰籽搅拌成的糖……这真的能吃吗?” 云露觉得自己这显然是被当小孩子哄了,但若是新鲜物,就怪不得了。 且那样子像云,便又合上了自己的姓,可见皇帝是花了心思哄的。 心里受用哼了哼。 “听说南康公主今日又进宫了?” 她问。 良辰小声嘀咕:“皇上不爱陪她,她自然就着急跑来了……也不知道矜持……” “好啦,她不进宫我还没的玩儿,来来来,看你主子我怎么扳回一局。” 良辰歪头不解,手里就被塞了一张笺子,素雅暗绘金丝茉莉的底,上头仿佛是一首词——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 红莲正、满城开遍。 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 皓月随人近远。 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 东风静、珠帘不卷。 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 认得宫花影转。 皇帝心里读来,摩挲了一下纸笺边缘,抚掌朗笑。 南康本是正在显露才华,为皇帝出谋划策以加大筹码,此刻见皇帝不对自己的提议加以评价,却对着一张纸片笑不可遏,不由得蹙了蹙眉,把视线放了过去。 明月 明月 “听说贵国的上元灯节将近,这首词可是描绘灯节之景?” 南康将长眉一缓,笑颜灿灿,毫无遮掩的出言请教。 皇帝挑眉笑了笑,夹在指尖的笺子向里弯了弯,顺着折痕试了回手,就半点不错地将它折回原状。 笺子一溜滑进他宽袖中,他恣意的举止不变,仿佛方才没有大笑那一回事儿。 大笑那一回事儿。 不过到底答了她的问题。 “不错。” 她坦然地直言道出疑惑:“南康愚钝,这词描绘得形象生动,不知有何处不妥引得皇上发笑?” 这样的直白,倒是不会引起别人反感,而是觉得这人坦率真诚。 皇帝起身,懒笑抛下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南康亦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题牵到了开头,郑重道:“我国重刑法,如果皇上肯把广……” 她见皇帝的冷眼一瞬间闪过厉色,含住了口,压下惊跳的心脏,面不改色的继续说:“肯把那个人交给南康,一定能够问出皇上想要知道的信息,为皇上分忧解劳。” ——潜台词,何以解忧,唯有南康。 她这般亦红颜亦知己的角色定位很是不错,只可惜她有个最大的问题——她不是本国人。 那么皇帝即便经过这段时间有多信任她,也不可能把难题抛给她。 否则,岂不是说明泱泱大夏还不如一个小国? 如果她不站在情义的制高点,而是像云露平日那般胡搅蛮缠,玩儿似的跟皇帝央求,以延熙帝的一贯作风,反倒可能丢给她去试试。 此人并非中心人物,丢给女人玩玩罢了,也没什么问题。 事情不成,皇帝不怪罪,事情成了,大大添上一笔,再好不过。 “南康公主是客,朕要遵守待客礼仪。” 皇帝抬手示意了一下石桌上摆的点心,肆意一笑,风采湛湛,“公主请便。” 南康艳若芙蓉的面色微白,但很快收敛了这等不光彩的神情,展开笑容,以示理解。 交代完毕,也可以说是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皇帝就理所当然地转过身去,飒然挥了挥手,前方的小内侍就跑了过来,躬身候命。 “小路子,好生招待公主,过后送她回驿馆。” 小路子偷眼觑见那边笑颜以对的公主,莫名抖了一下,忙声应是。 哎呀娘诶,这还是头回皇上把这位主儿撂下不管,要在平时,怎么也会送到寿康宫去,太后喜欢还要留着住一晚。 难不成,议事的大臣改了主意,这南康公主,又不肯接进宫来了? ****** 两桩命案在彩霞铺天时,终于有了结果。 出乎意料,久居冷宫的花贵嫔陈情请罪,将自己害死钱丽仪和伏承徵的事一笔一笔说得极尽详细——如若无人相信她可以做到,那种种线索查去,最终就会指向花美人,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透露到众人耳朵里的,自然不过消息的大概,只知被判死刑的是花贵嫔,而非花美人。 对于后妃来说,这个结果不可谓不让人失望,花贵嫔也好,花美人也好,都不如凶手是妙修媛来的实惠。 但是说实在话,妙修媛倘若真要杀害那两人,钱丽仪就罢了,伏承徵真个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想来这也只能是她们的奢望了。 妙修媛终究是不笨也不好对付,好容易来了一个南康夺了她的风头,她们虽着急气愤,也等着她倒霉看乐子,这会儿还没看够乐子,人又占据了好局势。 真真让人矛盾,不知该为本国女子骄傲,还是为这位屹立不倒烦恼。 今日天朗气清,夜晚空中午一丝乌云,皎皎月轮当空,流泻下暗金色的月华,像掺了蜂蜜的酒,甜而醉人。 云露伏在榻边小憩,今日她特意让人把美人榻移去了窗下,此刻头顶的窗扇无故被叩响,便让她悄悄一笑。 招手叫来一一,猫儿暗中能视物,脚爪子又轻,小家伙见主人叫它,便弃了小窝,无声无响又十分迅速地奔到榻边,“喵”地一声就往美人榻上窜。 云露将它拢到怀里,听见叩声又起,便轻悄悄地把它送上窗台,露出一双猫耳朵,动了动。 外面传进一声轻笑,紧跟着簇在床边的墨兰花丛,发出簌簌轻响。 明知对方看不见,云露还是往下低了低头,却把猫儿举高了些,又露出一双宝石蓝的眼儿,浸在浓夜里便如泼了水,暗灿生辉。 不过也挺吓人。 谁大半夜往人家屋子里看,看见一双幽幽地猫眼恐怕都会被吓得缩瞳孔。 只可惜被惊吓的声音没听见,只听“吱呀”一声,窗户被向外打开。 风灌进暖洋洋地屋子里,带起一阵儿凉气,卷到云露身边时,她便“嘶”地一缩,着恼下把猫儿往外丢出去。 不过她显然知道外面有人“接应”,半点也不担心。 一一发出“咪呜”地可怜叫声,便被一个暖烘烘的怀抱接住,对方低头看了看它,又一声轻笑,旋即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地叹气声。 “哎,你也是惹得这里的屋主不高兴,所以被赶出来了吗?” “……” “无事,我们俩作伴,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说话的人用着一种优雅尊贵地可怜语气,那不伦不类的口吻让人听了同情也不是,笑也不是。 要是换个场景,说不准还有些叫人害怕。 “……” “怎么不说话,是冻坏了?”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的话把我冷到了。” 诚恳地奶声,还有一股子娇软地尾音,在夜色的衬托下,对着那幼猫儿蓝幽幽地眼,实在吓人。 外边抱着猫儿的人终于忍不住笑了,戏也玩不下去,干脆将窗扇大开,大氅一脱辩声定位,丢到里面那作怪的人头上。 云露还没作弄够呢,就觉得眼前一黑,带着体温的衣裳罩下来。 好容易胡乱把衣服卷下来,眼前已经站着一位眉眼风流,懒笑慵然的“登徒子”。 她在一瞬间把嘴角的笑抹平,摆出这几日熟练的淡然姿态,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过到底因手里还卷着那衣裳颇是怪异,目光扫见,便烫手似的将它丢到榻尾。 也顾不得对方越发难忍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无比优雅地用缓慢镜头,继续斜倚在榻上,将脸偏了偏。 “皇上怎么来了。” 一一已经不知又窜去了哪里,“登徒子”皇帝眯起眼儿,似模似样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讶异道:“美人相约岂敢不来,只是不知美人竟是妖精所化,方才在外面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云露又气又笑,谁知他还真玩出这一折戏来,干脆不看他十足昏君的模样,翻过身去。 娇哼做作道,“谁约你了。” 想了想,不对。 “谁是妖精了!” 那么一声软软娇娇缠缠绵绵地音儿哟,真像是一滴油,滴进皇帝烧了滚烫的心窝里,发出滋啦啦的响。 这要是在往常,那也只是平常,但好久没得自家妙妙一句娇嗔,皇帝就觉得冻了多日的血液跟化开了一样,顿时又沸腾起来。 再跟着方才她那声刻意模仿猫儿,奶声奶气地音,真是把人勾得不行。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 红莲正、满城开遍……”皇帝吟诵起头一句,神色暧昧,勾唇捋来一辔发丝,轻笑,“你既是想明月逐人来,今夜皓月当空,朕可不敢不来。” “明月逐人来”的典故要提及她当红未红的时候,亦是皇帝窃窗而来,她觉得好玩,便说了这一句。 这回写在笺子上的词,词牌名正是《明月逐人来》,但她却故意疏漏不写,只让他意动去猜。 别的她不肯定,这等风流韵事,皇帝必然记得牢牢的。 只看他当初让御史弹劾众妃,那为锦昭容、淑妃、怜妃等人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必御史下笔,他自己全记着呢。 不过史上不拘一格,喜好爬窗的皇帝,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 云露不知道,延熙帝小时候在市井中长大,最是调皮捣蛋,他知好坏,别人家的窗子不会爬,但自己爹娘那儿的就没少爬了。 但也不为别的,就知挑人在的时候,炫耀炫耀自己的“爬窗巧技”,他常听养父说书,自是向往江湖大侠那样飞檐走壁,劫富济贫。 也别取笑他。 要是如今再和这位提起那些稚气的憧憬,他肯定不以为羞,反要骄傲,自己从小就有这等远大的抱负理想,果然不愧为真龙天子。 且飞檐走壁练不成,劫富济贫可不是正在做? 就是没有天子这个身份,也是肯想肯干的可造之材! “明月逐人来,也没说明月逐人入窗来。” 她身子不动,将脑袋扭过去,皱皱鼻子取笑他,“有正门不走,偏要爬窗,这位……皇上好身手。” 那娇憨姿态,最像猫儿不过。 她本是想说“这位公子”,转而一想,干吗陪他玩角色扮演! 才不顺着他高兴! 但是皇帝也已然被她的话逗笑了。 故作严肃地捏住她哼哼地鼻子,道:“这位皇上,那位皇上,这只小妖精忒也大胆,你说说,这世上到底有几位皇上?” 她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知道他不是真生气,便不怕他。 “皇上真个醉卧美人膝,不知历史几何了。” 她酸溜溜地醋道,”我不读史,怎么知道一共有几位皇上。 皇上本该知道,如今却忘了。 “ “愈发大胆,连朕也敢编排起来。” 他笑松了手,勾了勾她的鼻子,却因那如腻鹅脂的手感,慢慢往颊边拂开,又向下滑。 他多日耐着性子不碰她,眼下就跟弹簧似的,压到最底,一松手就反弹上来。 偏云露把他的手一拿,软娇哼了声:“不和你动手动脚。” 这话娇蛮到骨子里去了,皇帝爱得不行,不欲玩拖延,便想了想,俯身笑伏在她耳边,也不管她高不高兴,半压着她的身子,低声说了几句。 她果然忘了不适,只眼睛一亮,十分惊喜地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微微一笑。 知她还在吃南康的醋,再想起那首词,便鬼使神差地提了这件事。 她果然很是开心。 不过皇帝也没那么好打发,他既然应诺了她一件事儿,自然还要图自己一个快活不是。 便慢悠悠地皱起眉,佯作迟疑道:“朕听说,有的妖精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云露最乖觉啦,反正最近让他哄着高兴,跟现代被人追求的待遇也没差了,规格还更高端洋气。 嗯,怎么说也有小赚一笔。 于是干脆地哧溜一下将手摊开来,闭上眼,表情毅然决然。 一副任人宰割的听话生鲜肉的模样。 美景 美景 天气晴好,外边儿暖洋洋地日光洒进屋里,照开了沉睡的人。 云露手指一动,竟碰见旁边可汲的温热,顿了顿,抬眼去看,果然皇帝今天翘了班,还躺在被窝里赖床呢。 因他是背对着,她侧支起身,悄悄地去看。 唇峰如起伏的山峦,弓弯处分明,是她亲吻时特别喜欢舔咬的地方,舌尖触感绝佳。 不过他总是觉得她上了瘾的重复动作像吃不到鱼的猫儿,往往亲着亲着就笑了。 再往上看,修眉俊眼,嗯,不过是闭着的俊眼,长长的睫毛一动…… 咦? 一动? 她还迷糊着没醒过神儿,就被一双大手压住背,另一手揽过腰瞬移到了里面去,正正窝进了他暖烫的怀里。 皇帝本想调侃她,双手一收紧,却发现她双臂两侧透着凉意,再用手摸了摸,果然是冷的。 再次将手收紧,替她暖着的同时,眉眼带笑,眼见取笑的话就要从薄唇里蹦出来。 云露感觉到他的动作,便知他想的什么,她绝不承认这是偷看他的时候受得凉! “皇上赖皮。” 她先发制人。 他舌尖的话打了个卷儿被吞回去,也不生气,闭着眼懒洋洋地问:“朕怎么赖皮了。” 她把音调成软哝地模式,一边享受人家帮她捂暖,一边还要数落人家。 “说了要好好睡觉,做什么睡着睡着又侧过身去。 被子被扯高了,露出好大一块缝隙,冷风直往我身上灌,嘶,凉着我了。” 这两人相处吧,关心来关心去的不够,熨帖足了,久了也腻歪。 偶尔她这么胡搅蛮缠地来两句,虽说影响什么帝王威严,但是小情人私底下这么来,谁知道? 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偏就惯着你,就吃这一套。 所以后宫别的妃嫔不得他意,就是娇嗔有余,胆量不足。 嗔来娇去,还不是那几句—— “讨厌,皇上做什么这么看着臣妾啦~” ——那这辈子都不看你了可好? “皇上,臣妾不要吃这个嘛~” ——不喜欢? 你眼睛都要掉进那盘菜里了。 “皇上昨儿怎么去了xx宫,臣妾不依~” ——你不依就不依,还往人身上扭怎么回事。 总结说来,不是没“反抗”过,是“反抗”的力道不够大,太小儿科,人没兴致。 云露呢,够无赖,够无耻,总是拿着人家的好处,再心心念念的说人坏话。 可架不住皇帝喜欢她这德性啊,小模样儿勾死个人。 皇帝半天不动声响,悄然勾了勾唇,语气玩味。 “偷看朕受冻还有理了……你帮朕想想,昨晚是谁说两人睡两床被子太冷,一定要挤到朕这里来,嗯?” 云露本是背靠在他胸膛上,闻言扭着加热后软乎乎地身子硬转过来,睁着如洒了碎星的乌眸,眨也不眨地和他对哼。 “昨晚还有人叫我宝贝呢,转眼我就落进尘灰里去了,哼。” 她虽目光犟犟地,白颈儿却漫上了粉色,言行显然不符,大清早的,让皇帝再一次“开胃”了。 皇帝想起来也好笑,昨晚大约是气氛太好,这遭又是他费了心思哄来的,有一股子失而复得的心情。 待看她香汗湿发,醉眼朦胧,白腻的肌肤在月光下莹莹生辉,便鬼使神差,问她有没有取字。 他当时正是沉醉期间,全没听见她答了什么,就私语情话,低笑着要给她取个小字,叫做宝贝。 自古宝贝蕴光,她一向爱亮光灿灿的宝石,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可不正合这个词。 皇帝从记忆里回过神,低声一笑,也不驳她的话,只贴到她耳边唤了一声“宝贝”。 趁她失神之际悄悄褪开她的衣领,手滑至后背,果然立了一阵儿汗毛,身骨儿酥软。 这是他最新发现的事,只要他唤,她便有这反应,让他惊喜之余爱不释手。 云露是在父母不管事的家庭里长大,小时候非常羡慕那些被父母抱在怀里,喊作“小宝贝”的孩子,所以这个词对她来说有特定的魔力。 当然皇帝叫来,又与父母唤出不同,只是仍旧让她觉得被珍视,被喜爱。 再加上皇帝那副嗓子,假若他穿到现代,完全可以配偶像剧男主,吃这碗饭。 她就心动神摇,把持不住了。 皇帝再接再厉,滚烫地气息吹在她发软的耳根上,一声声“是朕不好”“宝贝不气”弄得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云露脸熟得像蒸热的虾子,衣衫半褪,手脚虚软,只来得及羞恼瞪他,试图用“犀利”的眼神让对方退军。 不过,她这等举动没被理解成媚眼儿,惹得人再次开胃就是好的了。 什么话也别说,皇帝眼里精光一闪,三两下把她剥得溜光,叼住下口。 谁叫他不拘泥规矩呢,要是换到别人身上还知道不能白日宣淫,轮到他—— 朕宣给人听了吗,没有吧,朕在屋里,你看不见听不着,哪儿宣了。 识相的,都别碍着朕用餐。 ****** 因上回云露歪打正着的主意让皇帝解了难题,再想到她吃南康醋的事儿,皇帝便有意把自己当下棘手的事透露给她知道。 顺便恶劣地表明:人南康有解决的办法。 小猫儿如愿炸毛,先因恶劣的心情抗拒不答,后被顺毛儿安抚了一回,才勉勉强强的给他出了个主意。 皇帝就知道她出得主意一向是歪的,听了后当即笑不可遏。 趁着皇帝高兴,云露娇睨他一眼,不管办法有没有被用上就先请了恩典,让他调来几个人在身边。 她身边伺候的人名额本就没满,这也不算逾矩,只是皇后那里少不得又要发怒。 ——想想皇后发怒的场景,好像还挺有趣的嘛。 等皇帝神清气爽的走了,没过一盏茶,人就给调到了她身边,在正堂底下跪着。 云露叫他们抬了头,居高临下慢悠悠打量了一番,心里稍有定夺。 “你叫什么?” 她指了一人,被指到的那个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儿,脸也是圆圆的像汤团,瞧着憨态,眼里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 “回主子话,奴婢小茴,茴香的茴。” “回乡的回?” “正是。” 她服帖答声。 云露好笑,“你竟知道我说的回乡,是哪一个?” 对方那双眼儿仿佛天生带笑,瞧着讨喜,但有规有矩,动作十分恭敬。 “奴婢不知主子说的是哪一个,奴婢只知但凡主子说的,就是对的。” 她说完叩头,一丝也不含糊。 她心里小算盘打得哗啦啦的响,妙修媛在看她时,她何尝不是在内心计较。 先只看宫殿摆设,从三品的规格,布置得清爽简单,又不失温馨,可知主人的喜好。 再看一些例如珠宝盆栽等精致的物件儿,很随意地被摆在各处,照顾精心却又不会过分,可见这等赏玩随时可有,也宣示其主人的受宠。 有品位,有能力,有地位,有宠爱,只差一样家世,但不是顶顶要紧。 这样的主子,值得她赌一把。 而她这样的表现,让后面跟着的人也渐渐抛开迟疑,有了决断。 他们本都是花贵嫔在暗地里的人,忽而听说要换主子,当然并不情愿。 但依眼下的局面,跟着妙修媛确实更有前途,他们只是受过花贵嫔的恩,不去背叛,但也不会愚忠。 小茴的话给他们提了一个醒儿,既然本就是主子的吩咐,那就更应该摒弃原先想法,跟随新主。 以后亦当听从新任主子的吩咐。 云露原是看出这拨人里,其余人皆无意识的曾瞟过这丫头,擒贼先擒王,先把领头的收服了最要紧。 没想到她如此乖觉,有无二心的暂且不论,就凭这股子机灵劲儿就让她十分喜欢。 谁让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良辰小心,和乐谨慎,都是闷葫芦。 用也好用,只是有些场合,就需要一些聪明伶俐的配合起来,才有意思不是。 “你合我的心意。” 云露直言不讳地笑道,“嗯,从今天起就改名为美景,和一等宫女的俸禄,在我身边伺候吧。” “美景谢主子恩典。” 她真正笑起时两靥有一对儿酒窝,让人觉着是打心眼里的欢喜。 云露满意。 美景和良辰的名字为一对儿,等于是告诉人家,她们在她眼里一视同仁。 她素来没有为人改名的嗜好,但是这回的改动不可或缺。 意在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是后来的,只要表现好,资历不论,各凭本事。 ****** 原先后妃们还能因着皇帝没宠幸妙修媛,磕着这一件事暗地嘲讽几句。 虽然可能是妙修媛拿乔不同意,但没宠幸就是没宠幸,或许皇上就不爱幸她了呢? 这会儿两人一觉赖到日晒三竿,缠绵一宿,后宫的火苗就全被浇熄了,蔫蔫的在那儿耷拉着。 饶是淑妃这么沉得住气的,也觉得妙修媛最近有点太招恨了…… 不过幸而除了恩宠,暂时没给她晋位,对她好也只体现在一些小事上,不值得她注意。 但是还没等她多放心一会儿,突然又出了一件事。 那天云露在御花园里溜猫,迎面碰上不知名的小妃嫔,那大概是个失宠已久,没和她交过锋的。 虽不敢不请安,态度却有些敷衍,还自以为小声的嘀咕着。 “这么得宠,还不是无子……” 云露原先不止从花贵嫔那里得了人脉,还有一些特定的信息,比如延熙帝不希望在外面局势混乱的时候诞育子嗣。 她吃惊之余倒放下了心,不是这具身子无法生育,以后也可以不必自己烦恼安全措施,再好不过。 因而这句话能触怒别人的神经,她却不是很在乎。 那低位妃嫔着实是个没眼色的,明明能逃过一劫,还要再作孽。 “就算有了,不掌一宫也不能养。 不像人南康公主,还没嫁进来呢,就能被恩准去选宫殿了……” 她碎碎叨叨念个没完,不必云露开口,美景就先站出来,按着宫规说教了她一番。 怎么说云露也是从三品,她这样算得上高位跟前失仪,美景身为大宫女,自能代云露说她。 她本以为自己的举动不至于受刑,且妙修媛位置高她许多,在小事上和她斤斤计较是被人说嘴失面子的事。 谁知妙修媛身边突然来了一位牙尖嘴利的宫女,直说得她面色涨红,好像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让她再抬不起头来。 云露轻觑她一眼,自打路遇后就没开过口,这会儿便抱着一一,施施然从她跟前走过了。 那位受了教训,再不敢碎嘴。 又沿着化冰粼粼的水池走了一段路,常青的桑柏茂密生长,过了这一处,便可见视野开阔,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座落在微高的地势上,周围红梅掩映。 宫殿前,赫然站着明黄龙袍的身影,旁边则是掩了轻纱的异国公主。 云露面上没有丝毫讶异之色,她步子不停,盈盈走过去,在他二人交谈时唤了一声”皇上“。 然后便要下拜。 皇帝见到她倒是一怔,旋即疏朗了眉目,把臂扶起她,笑开:“寻常怎么催都只能见你懒在阁子里不挪步,今天怎么肯出来走动。” 云露身骨儿懒懒,见他没放手,就把重量倚过去,外人瞧着十分亲昵。 她单手梳理着一一的皮毛,娇眼儿笑睨:“皇上当我想出来呢,都是一一。 许是上次吃了两颗南康公主的丹荔,这会儿公主进宫,它一闻着味就跑出来了。” 这般说着,她才好似看见了这位公主,与她点头示意。 “可惜南康那里没了,不然就再给妙修媛送一些过去。” 南康大方道。 她也不是不恼的,今天原是她陪太后闲聊,当然话里话外也有推引,让太后一高兴,就玩笑着说要赐她一座宫殿住。 她抓住机会,就也说笑着让皇上陪她看看哪座宫殿好。 明面上的理由还是参观,但她心里有数,如若嫁进来,必然会按这次的决定走。 所以也算是为自己选住处。 结果这女人平白插/进来,让她看着生厌。 她想,看在皇上对她和颜悦色的份上,先不动她。 但她不动,不代表云露不动。 就不说上回结梁子的事,一旦南康进宫,两人就是敌人,所以她也不必留手。 你不是要扮爽朗大方吗,我就要腻歪给你看。 “皇上。” 云露把头偏过去,娇软软地一唤,等皇帝看过来,才道:“上回的丹荔临时取出来,人说经了案子晦气不让吃,我一颗也没吃着呢。” 摇光 摇光 “南康公主那里想必还有,让她再给你送些就是了。” 皇帝不很在意的回道,仿佛只挥挥袖子便可得。 他一听她说开封的丹荔,就想起上回那件案子。 那次好巧不巧地把妙妙扯进来,可见背地里那起子人没少推波助澜。 她本就因南康心情不好,后头被牵扯进去更糟,才连辩解也不想辩,只坐在那儿赌气。 这么想着,便又有些心疼她当时饱受妃嫔言语攻击的情境。 南康说的自然是场面话,他虽没有掌握具体明细,但使臣进京除了给宫中进贡,相互之间也少不了打点、攀交情。 如今使臣尚未全部入京,丹荔作为晁阳国特产,肯定还有。 他身为掌握别人杀生予夺的帝王,猜中别人的心思,甚至诉诸于口都是理所应当,但南康身为当事人,才刚虚情假意地说了一番可惜的话,这会儿就被打了脸,面色怎么好看的起来? 给,就是自己承认刚刚撒谎,让人笑话她明摆着小气还要装阔;不给,皇上要是较真起来去查,那可是欺君。 南康心高气傲,不敢欺君,也不想受那口气。 她吸了口气,面纱遮掩着看不出表情如何,那一双眼睛已褪减了笑意。 只道:“还请皇上体谅,丹荔自有定数,因是父王所托,南康不敢随意乱改……” 她与皇帝皆知还有,就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为难。 不是自己撒谎不想给,是别的份额要留着它用,希望皇帝看在她父王的面子上体谅她一回。 这话要是放在皇帝开口前,她自己和云露说清楚,那皇帝自然体谅她。 但此刻皇帝既已开了这口,又怎么允许别人驳了他的意? 更何况女人家觉得脸面上的事要紧,于他不过是一件小事。 南康推三阻四,就显得她不够懂事了。 皇帝挑了挑眉,云淡风轻地笑道:“既你开了这口,朕也不会为难于你。” 南康松口气的同时不免觉得欣喜,从上回她贸贸然去看皇帝手中笺子的那回起,皇帝就把称呼自南康改成了南康公主,那一日更是不曾好生待客,撇下她走了,只叫个小太监送她出宫门。 但她对自己的容貌脾性很有信心,不如何惶恐,如今一看皇上没有答应妙修媛的要求,当着她的面偏袒自己,便又增了一分信心,眼里的笑意也很快恢复了过来。 只是那笑,在下一瞬间就僵在了直愣愣地眼眶里。 “不过是弹丸之地的小国,种出来的东西有多金贵? 偏你就稀罕这些。” 皇帝替云露拢了拢鬓发,眉眼稍微柔和,“你要稀罕珍奇异果,朕再让人去搜罗好的来。” 云露虽知南康这回的处理不妥当,必要大丢脸面,却没想到皇上做得这么明显。 有好处不捡是傻瓜蛋。 她面浮一丝羞涩飞红,轻瞟了瞟南康这位外人,娇嗔道:“我不贪吃,可不是替自己要的。” 她顺了顺一一的皮毛,一一舒坦之下“咪呜”了声,她便把一双眼儿笑弯作月牙,“嗯,那我就代一一先谢过皇上了。” 说得和真的似的,神情间还有俏皮得意,让皇帝看着很是好笑。 反观另外站在另一边的南康,面纱下的脸已经升起虚白之色,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仪仗的国家,引以为傲的公主身份,在皇帝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而她前一段时间费下的苦功,竟因这个贪吃的女人消弭于无形? 不,她不信! 肯定是别的原因…… 对了,她刚刚护着面子没有细想,自己驳了皇帝的要求,他必然不高兴,所以才会说出这等气话来。 没错,就是这个原因。 她自己也是公主,最了解上位者的心思,虽然直言坦荡符合她的性格,但也有忤逆之嫌,这种做法确实有欠考虑。 她思考时闪烁的眼神自然瞒不过站在她对面的皇帝,皇帝冷眼旁观,只觉最近给南康的恩宠过多,才让她肆无忌惮起来了。 母后想借着她来打压皇后、妙妙等后妃的气焰,最重要的,更是因为晁阳国临近广陵王属地,她猜到了自己的意图有意拉拢她,才有诸多照顾。 但母后此次着实激进了些,才把握不住分寸,让对方自鸣得意过了头。 这里还是他的皇宫,女人也是他的女人,他的妙妙想要什么东西,还轮不到她来拒绝。 周围伺候的宫人感觉到气氛微妙,俱是把头埋在胸前。 不过有惯常爱打听消息的,耳朵倒是竖了起来,暗暗想道,皇上对这位南康公主,也没有外人传言的那般好嘛。 “皇上对妙修媛的宠爱真是让人羡慕呢。” 南康自觉收拾好心情,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被那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便在表露羡慕之情后,特意提起选宫殿的事。 “妙修媛来的正好,你也来看看这座宫殿如何。 南康看了几处,倒觉得这座殿阁最好,四周的红梅美不胜收,古人有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想起时就心生向往,如今可以看见,可是一大乐事。” 她仰头看梅,表情生动,虽在咏诗也不是像谢嫔那样刻意文绉绉放缓了语速的,像是极尽自然地道出。 其实她虽在本国被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也只是与国人相比而已,到了大夏并不敢太过炫耀,只以直率的性子取胜。 平时在这方面就没有多加表现。 不过上次笺子的事给她提了个醒,皇帝喜欢诗词,那她也少不得要投其所好,增加好感。 云露亦是抬头,却不是看梅,而是看着尚且白亮的天光,想象着露出真切地笑容,“这里地势高,晚上看星星必定清晰。” 皇帝噗嗤笑了,手撑额头,一副“太过丢人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西北地才叫地势高,这里一个小土坡,高上几丈,也值得你兴高采烈?” 话说得不软和,但就是有股子亲昵的意味在里头,让南康听得膈应。 云露蔫耷下来,凑近皇帝,以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可爱地威胁:“皇上不许再搅我的兴!” 皇帝佯作犹豫再三,摊开手掌掂了掂,这是他们私下里常有的动作,摆明了要好处。 云露默默地把一一掂量了一下,估个斤两放到大手里,好似做买卖一般。 皇帝见状也不收手,把小猫接过来的同时,趁机在暗处拖住她的手腕,看上去像是两人挨近了一同爱抚小猫。 这动作不合规矩,他能犯,云露却不能跟着犯。 她着急脱手,他却也跟着加大力道桎梏住,她又不敢让动作幅度大到给人瞧出来,不一会儿就投降告了饶,拿小星星一样的眼儿眨巴眨巴看他。 皇帝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了手,但他也知平日在殿内无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只宠物有碍君威,就作出玩完兴尽的模样,仍让她把一一抱在怀里。 他们两个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外人看来却没有多久,只能看见南康公主看梅,妙修媛看天,然后皇上来兴逗弄了一下猫儿。 只是他们不知,皇上逗弄的其实是另一只猫儿。 就是站在对面的南康,也因为把大半注意力放在打量宫殿上,没有多加注意。 此刻她收回视线,笑吟吟地道:“南康最喜欢这座宫殿,皇上觉得呢?” 她这话听起来只是轻巧地想寻求认同,实际上另有深意,暗示皇帝可否决定她以后入住此处。 南康发问时,云露就渡眼去觑皇帝的神色,若有所思。 眼下不等皇帝回答,竟是径自插进话,笑眯眯地打趣儿道:“南康公主这话问的不好,如若皇上喜欢这里,早就把它设做寝殿了。” 皇帝微顿,复缓缓一笑, 这回选宫殿本就不正式,被人岔了话,南康再恼也不能二次提问,显得流于痕迹。 倒是入内殿参观的时候,皇帝在前头走,云露刻意挡在其中,带着南康走远了一些,似闲聊般提了话头。 “原来南康公主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不浅呀,就是不知在宫廷词曲方面是否有射猎了……” 南康原是不耐却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后头听她三言两语被激起了好胜心。 “宫廷词曲”一语,更以为对方是在警告自己不解大夏后宫的局势,不该肖想入宫。 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面上仍然笑着,并不按照云露的意思回答。 但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 皇帝揭开封了蜡的信封,取出底下人送来的供词一览到底,便笑就着烛火烧了。 眉目间不乏思虑之意,但轻松更显,仿佛早有料中。 “广陵王果然是个急性子。” 烛焰高燃,那纸先是变作卷了边的枯叶,而后化作灰烬跌落下烛台。 “清理了。” 他吩咐李明胜道。 “是。” 李明胜难得亲自动一回手,擦净了烛台后,又送了一杯热茶到皇帝手边。 皇帝尝了口,不知怎么笑起来,与他道:“朕记得滇南高寒地方酿的蜂蜜最好?” “是,奴才也约莫记得那里的荔枝蜜、刺槐蜜、甘露蜜都很出名。” 李明胜稍一思索就道出详细,他见皇帝是饮水时记起的,便猜度着问,“皇上想喝蜜水?” “这倒不是。” 皇帝摇头,复记起那信纸上的内容。 这回查到了广陵王派出的暗探,是阁臣中一人的幕僚。 原以为要严刑拷打才能让他招供,但这样一来必会打草惊蛇,所以他迟迟没有下令捉拿。 南康那里想必是皇叔透露的,有意借助晁阳国的特殊刑法,就算惊了蛇也能转移视线。 不过他自有定夺,并没有答应。 后来也是随口问了问,谁知妙妙那脑袋瓜子里又有新招,说是在人脚底心涂蜂蜜,牵羊来舔,总归谁也不想自己是被笑死的。 这样纵然出事也无刑法痕迹。 虽然好笑,但他却觉得可用,就另外斟酌了一些手段,拿人用了。 先是给人的脚上凃上蜂蜜,然后把他带到暗室里固定在长凳之上,早就安排在那里的羊闻到蜂蜜的味道就会来吃。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他蒙眼的条件下进行,如果他知道是羊在舔他的脚心只会觉得痒,但是未知物体,即便无害他也会觉得恐惧。 连大笑带害怕,久而久之体力就会迅速流失。 再人为在他耳边制造噪音,一下就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没撑多久就招了。 既已招供,许之厚禄,只要他是聪明人,就不会傻到去通知旧主,自招祸患。 毕竟所谋不小,一旦让广陵王得知是他透露的,那第一个就会先拿他开刀。 这般刑讯不过一夜之间,天亮就已经送他回了府,神不知鬼不觉,旁人看来便是一切如常。 “你让人捡好的荔枝蜜给妙妙送去,就说朕让她解解馋。” 皇帝思考时凛冽的眉目一舒,添了笑意,”再替朕拟个旨吧。” 李明胜猜不透这回皇上的意思,就不烦心思去想,淡定领了命。 圣旨传到云岫阁,上下宫人皆吃了一惊,继而喜上眉梢,直贺主子大喜。 将一宫殿阁拨予仍是从三品修媛的云露居住,赐名“摇光殿”,可谓是本朝罕有的特殊赏赐。 不晋三品,先掌一宫,实在是有些威势赫人。 云露原还有些不明,等李明胜亲自把荔枝蜜送到手上,才恍然记起前两天早上出的那个主意。 哦,原来是她又立功了? 虽然这功看不见影子,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管他呢,听了宫殿地址之后,她现在比较好奇,南康公主揭开面纱后的脸色如何。 完美 完美 云露迁宫的事,不说嫉妒的后妃,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也都不甚满意。 且还是赐的那座离北宸宫不远的新殿,据说皇上亲自题名“摇光殿”。 北宸宫本指北极星所在,历代皆是帝王住处,摇光殿则是北斗七星的居所。 后宫除了摇光殿,还真没有一处宫殿,同是以星斗命名。 所以命名一出,皇后的面色很是难看。 相较起她独自一人在那里怒火中烧,有瓷器也要维持皇后庄重的表象砸不得,太后才刚得了消息,后脚跟皇帝就为安抚而来了。 “你啊,这回实在太过乱来了。” 太后觉得手心燥,就把一向拢着的佛珠搁到尔雅呈来的托盘中。 范嬷嬷亲自取来润手膏子,替她徐徐涂抹。 太后的语速一如她涂抹的动作缓慢,然而词锋犀利。 “纵然母后所做没顺你的意,你也不该不顾大局,这般不给南康脸面。 你说,你这到底是有意抬举妙修媛,还是觉得母后做的不对,想用这等举动来反抗?” 皇帝不为其压下来的气势所动,很自然就抛开帝王的束缚,挑眉嬉笑道:“母后多虑了,儿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晁阳国一个小国,他家公主一进宫就要母后相陪,朕哪儿能让母后如此辛劳?” 这话虽听着玩闹了些,但也顺耳,太后一笑道:“若不是你那位皇后金贵,这原是她的分内事。” 话是这么说,但皇帝和太后两人都知道,如果经了皇后的手,那晁阳国归顺于哪一方就不好说了。 即便皇后只知争风吃醋,不懂藩地和都城之间的剑拔弩张,亦会有有心人去促成。 皇帝又用三言两语安抚了太后的情绪,让她面色好转,方笑笑道:“一张一弛才是正理,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 太后欲要过问仔细,又怕引起皇帝的反弹,便迟疑了一歇儿。 皇帝见状道:“政事不敢叨扰母后,后宫的事却要倚仗母后了。” 太后微微讶异,但很快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她的儿子她知道,平日总好像与她有商有量的,但多是在打太极,这么明确的提出要她帮忙插手后宫的事,还是第一次。 虽说是亲生母子,但后宫母子相处,与宫外还是有所不同。 “你说。” “据儿臣所得的信息来看,广陵王已经快到都城,届时皇后那里……”他稍稍一顿,神情郑重道:“儿臣以为没有比子嗣繁衍,传宗接代更为要紧的事,想来锦昭容以及她腹中龙胎还要托庇于母后照顾。” 太后亦是面色肃然起来。 天家阴私事多,但俱是在暗地进行。 可皇帝初登基时外有虎豹,内有豺狼,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不欲与广陵王正面为敌,便刻意纵得皇后无法无天,虽恩宠不多,但诸如明目张胆地给低位妃嫔赐避孕汤的事,从来不缺。 因他不责怪,仍频频赐凤钗以示圣恩,她才愈发没了顾忌。 但也因此,此番藩王来贺,她自觉有人撑腰,恐怕会在锦昭容唯一出来活动的机会——参加年宴之时动手。 这等不够聪明的事放在别的妃嫔身上,太后自会怀疑不信,但要是放到这位皇后身上,太后便觉得大有可能,当即被皇帝说动,如临大敌。 这要是个男胎,可是她第一个金孙! 其实除了皇上,她还有一个小儿子。 然而康王虽不比皇帝要维持局面艰难,无意子嗣,但却沉迷于踏马挽弓,纵游山水,好人家的王妃娶回来,偏就放在那里冷落。 他在藩地,她想劝也没处劝,这次回来,她必要好好劝说一回,至少得先有个嫡子再说。 皇帝见太后的注意力已然转去了别处,便悠然饮了一口茶,独自回味。 ****** 十二月时,后妃进暖洞熏开之牡丹等花,至初八吃腊八粥,二十四日祭灶,同日起昼间燃放花炮、将彩灯堆叠如山、扎烟火,终至年三十,岁暮守岁,开年宴。 年宴设在宴请群臣、款待外宾所用的钦德殿。 殿有三殿聚合,面阔九间,大殿底层四方宽处为表演歌舞所在,高一层台基坐朝臣命妇、藩王权贵以及后妃,再高一层,便是太后、皇帝、皇后座位设处。 这就跟电影院里看电影一般,荧幕最下,层层台阶座位往上,只是在这里含有地位之分。 先入内一列舞者雪衣白裳,手持红梅,踏着乐点翩然舞起,时而簇在一处作别枝同根,时而分旋错开呈梅林攘攘。 背景音乐所奏皆是当朝词人所写,官员赏舞时各有品评,谈笑间点头称赞。 “年节穿白裳,虽非是素色,也只咱们皇上才肯允的了。” 美景小丫头给云露斟酒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与云露同案的乔贵嫔亦有所闻,便侧首和云露一笑,倒不曾说什么。 云露将杯子往边上一挪,她就险些把酒注到杯外,幸好挪得不远,她斟完了酒就收口退到了后面。 她稳重不如和乐,却很伶俐,知道主子这是警告她别多嘴。 座上皇帝一改平日懒散的作风,无论是接受使者奉承,还是与朝臣藩王交谈,皆风华内蕴,气势不凡。 极高的殿顶上流苏宫灯高悬,金碧相射,瓷碗玉杯亦可见渡上的薄薄莹光。 上两层台基铺设了厚绒暗红描金的地毯,绣吉祥纹路,踩在上面便觉一股暖热萦身。 众人觥筹交错,私下漫谈,过不久,就呈酒酣耳热之态。 趁热闹,诸多使臣纷纷送上贺礼,皇帝寿辰恰是这一日,除了贺岁,他们还肩负着贺寿的重任,出门时无不被交代了要讨得大夏皇帝欢心。 所赠贺礼奇珍异宝、美人名剑皆有,最奇要数一样石上迸火的筑城墙绝技,那个小国本不起眼,甚至地理位置也偏离大夏很远,这样东西一送,就直接被奉为上宾款待。 其余人眼热他的待遇,更同时向把那等绝技弄到手,虽没实验,但谁敢在年宴上夸下海口? 如果能巩固城墙防御,打起仗来不进也能守。 晁阳国的使臣颇为看不下去,在思索一番后从食案后走出,恭敬行了礼,又一通贺寿词,由他说来倒比别人精致。 后妃和南康打过交道的就有猜测,恐怕是她教的。 结果等说贺礼,那使臣又行一礼,直接道:“晁阳国愿送南康公主和亲,结两国之好,” 这话一出,没听过的自是一惊,像宫妃这些早有准备的,不过脸色沉了些,表现不夸张。 这也就罢了,皇帝噙着笑,居高临下地看他,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使臣就有些打鼓。 人一紧张,就想着,大夏皇帝迟着没应是没多发些公主的好,这和卖东西是一个道理,自己得说几句! 紧跟着叽里呱啦的,就把一串串儿溢美之词说出来,这都是在晁阳国听得滚瓜烂熟的,自家公主自家夸,再加上南康确实有过人之处,容貌好、脾气好、才艺好,说出来人骄傲啊。 所以连排演都不必,这一殿的人就听了满箩筐的好话。 康王不羁,将酒盏一搁就哈哈笑道:“这么说来,这位南康公主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完美之人?” 使臣一愣,这才发现说得过了,冷汗唰地下来,不敢去擦。 人都有这毛病,你夸一样东西,别人不信,你就越夸越厉害,一定要说服那人才肯罢休。 这位使臣就是犯了这毛病,越说越多,越说越夸张。 不过他自是觉得自家公主极好,料想哪一方面都挑不出错,便又挺直了腰,骄傲地站在那里,以动作表明答案。 皇帝对他这样子倒比刚刚看得上眼,刚要笑着说话,就看见左手边不远的云露,一副托腮看热闹,津津有味的小模样儿,眼里还闪过一抹莫名的趣味, “妙修媛好像有话要说?”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过去了,少不得有人暗自忖度,这位就是当今的宠妃? 可惜不是系出名门,没了攀交情的可能。 圣上先赐了她一座摇光殿,如今又独点了她来问话,对她着实有几分特别。 不过这份特别带来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满殿目光汇聚,就跟以前记者簇拥拍照镁光灯一闪一闪似的,饶是云露见过大场面,这会子也先晕眩了一下。 才撇开压力,不去说场面话,反是眉眼含笑,大胆地道:“臣妾只是觉得,完美这个词并不适合南康公主。” 使臣原虽面上表现的骄傲十足,心里到底还忐忑,但这会儿一听人质问,便觉得受到了挑衅。 他瞪大眼睛问:“难道妙修媛觉得我国公主配不上这个词?” 朝臣一方面觉得这个使臣在礼仪规矩上差了些,另一方面也觉得妙修媛委实不给人面子,有些恃宠而骄了。 他们经历过圣上荒唐的时期,这会儿生怕这位又打回了原形,便憋着气有些头疼。 谁知云露依旧摆着笑眯眯地表情,不恼也不争,解释道:“不是配不上,而是做不到。” 使臣不解,再一想,忽然记起来公主与这位娘娘的过节,越想越觉得对方贬低公主不怀好意,语气不免带了些气愤。 “晁阳国不如大夏精通文学,恕臣没能听懂这位娘娘的意思。” “这也简单。” 云露好脾气地一字一句掰给他听,“完美这个词的意思,先不说能不能做好,可以说什么事都能做到,是不是?” 使臣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但他还是补充道:“只说好的方面,如果是太过离谱的事情,想必只有特定的人能做到。” 比如那些江湖技艺,胸口碎大石什么的…… 云露十分亲善,笑吟吟道:“这是自然,我只捡两样南康公主会的东西,她若皆能做到,这个词就可用了。” 众人糊涂了,既是人家会的东西,怎么又觉得人家不能做到? 这岂不是矛盾? 太后本有些责怪皇帝一时兴起,也觉得这妙修媛出身低,答话不够体面。 但此刻却被她三言两语挑起了好奇心。 不过她万不会表现出来。 “别绕圈子,快点直说。” 这话别人不敢说,只能出自皇帝的胞弟康王之口。 完美这个词是他说出来的,他还真不觉得怎么不对了,就凭使臣那番话,这南康公主还真是无所不能。 “南康公主能歌,又懂写曲谱词。” 云露自不会被他一两句催化影响了速度,仍是不紧不慢地,等众人觉得没错点了头,才一笑道。 “那敢问使臣大人,不知公主可能作出一首她唱不出来的歌?” 歌舞 歌舞 殿上的气氛倒还好,听见这答话,除了使臣不高兴,其余皆兀自笑一回并不怎么当真。 至多是觉得圣上这位新宠有些意思,怪道能拢了圣心去。 皇帝倒是想笑叹一声促狭,但也不能不给使臣面子。 随着指头叩下,就替云露圆了话道:“朕这妙修媛是个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那使臣一听话里的意思就“咯噔”一下,他自觉公主这段时日应当上下打点完全,怎的这会儿被人伤了脸面,大夏皇帝没有护着她的意思? 难道和亲这事不能成…… 登时他脑筋一转,就把那边厢被挑衅的事丢到脑后,直琢磨和亲能否成事。 这可是他这次前来的首要任务,不能不办好! 皇后一直坐着跟个没事人似的,只偶尔把眼神递去茯苓那儿,不知打什么算盘。 及至这时刻,忽然含笑道:“妙修媛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只是本宫早闻南康公主盛名,若得公主当庭歌一曲,让咱们见识一番也好。” 皇后的意思,是想让南康当众表演证实使臣所言非虚。 “这……”使臣犹豫。 放在晁阳国,载歌载舞当众表演都不算什么,但是按大夏的习俗,仿佛女子抛头露面不大妥帖,因而这回年宴公主倒是退避了。 当然,也是因着如果被当面说嫁给别人,难免不好意思。 尤其是他们心知肚明,说是和亲,既是寿礼,也不过是一份包装更精美的礼物罢了。 公主想必还有些堵心。 康王自小骄横,随心所欲,他才不管面上好不好看,就嗤地一笑,眉梢挑起道:“亏得本王信以为真,不过是说的好听,怎么,动真格就不肯了?” 他一张脸和皇帝有三分像,气势不似帝王威严,却霸气十足。 使臣心中微凛,自己方才夸夸其谈,这会儿如果不答应就表现不出本国的诚心,且有糊弄人的嫌疑。 这事不应也得应! 他一咬牙答应下来,已经把暗恨转到了皇后身上。 因公主如今仍是晁阳国人的身份,别人只会觉得当众表演是他们国家最寻常不过的事,拒绝无门。 他心知对方必定是忌惮公主,才想在公主进宫之前给一个下马威。 旁人哪管他恨着哪一个,就是云露也不很把刚刚的插曲放在心上,纵然南康除了那张脸还有政治优势,但如果是非她不可,想必皇帝上回也不会不留情面地警告她。 通传南康入席,自还要容她先行排演一番,另有舞姬先抛袖娇媚行步,在这空当供人赏乐。 这一波舞姬倒是有巧思,为首一人袖长竟有九尺,换作旁人一抛一甩就把自己给缠进去了。 偏她几番动作行云流水,到了乐章最末一节,高高抛起,长长蜿蜒如青蛇伏于台基,边上其余人也将手里莲灯斜飞而去,或远或近,尽数落在那青袖之上,粉青交映,倒似是莲花在清池碧波里浮动,寄愿美好。 那袖子再往上可不是要往皇帝那里去了,看得两列妃嫔好不咬牙。 谁知这还没完,那舞姬急急翻袖,也不知如何使出的巧力,便将莲盏高送,旋转时正轻落在两边食案之上,每人数目不一,却皆可获一盏赏玩。 那粉莲含珠蕊,蕊中映一“寿”字,大臣才思敏捷,立刻有人带头站起,齐声贺寿。 贺到第三声时,已是千人响应,殿内“万寿无疆”字眼回荡不绝。 皇帝登时龙颜大悦,着令看赏。 锦昭容扶着南枝站起来同别人一起道了贺,再落座时又将散发着幽淡清香的莲盏捧在手心把玩一番,手有余香,眼觑那喜不自胜的舞姬,便暗自冷笑着扫到一边。 不过又是个想勾人的狐媚子罢了。 视线转到斜对座的妙修媛身上,她眸光敛暗,倘若能抢了这个贱人的宠,她倒是不介意助别人一把。 入宫这几年,她还从没着过别人的道。 这一回被自己养的雀鸟儿啄了眼,真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但—— 时间还长。 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自知只要平安产下龙胎,就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等舞姬退下,不见其人,便有清丽婉转的嗓音在这大殿里响起,宛如一袅青烟,自清涧小溪的那头,那佛信人家里供得案头香里飘出。 云露辨声知是南康,只是较她寻常的琅如金玉,更似是碾金压玉,融烧后触之柔软却依旧烁目尊贵。 这是别的妃嫔都不曾有的骄傲,属于一国公主的骄傲,即便刻意把声音放缓放柔,都能轻易地透露出来。 后宫之中,也只一个自小像公主般被养成的皇后,与她相类。 声远,便有了意境;不见人面,便免了待嫁之身当众歌唱的尴尬。 南康这一手玩得倒是不差。 “晓光融,燕享春宫。 日暖风和,喜气葱葱……” 这首东宫宴乐之曲甚得太后喜欢,她自是希望皇帝多子多孙,福泽绵延。 然而没等她高兴多久,右手边的位置传来一声低呼,她最是关注那边的情况,此刻听到不对劲之处,便神色一动,把目光投过去。 只见锦昭容手护肚腹,面色惨白,若不是有贴身宫女扶靠,几要滑下椅子去。 错开食案遮挡的地方,还能看见裙摆处蜿蜒而下的一丝暗红。 太后是什么人,她历经玉妃呼风唤雨的那个时期,早就养成了面不改色的习性。 此刻心里虽拍起惊涛骇浪,也只侧首嘱咐范嬷嬷,着她将锦昭容送出宴席,以待诊治。 毕竟此番是皇帝寿辰,有外国使臣在,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她略瞥犹自从容的皇后一眼,轻易就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兴奋之意,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南康唱得这首《蟾宫曲》方才甚得人心,就是一些大臣也赞赏点头,那有心注意到锦昭容这边状况的人,就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变化。 皇帝再不待见锦昭容偷摸怀上的孩子,那也是他自己的子嗣。 眼下锦昭容出了状况,耳边却只听南康公主一遍遍的唱什么“燕享春宫”“圣德合同”,不由心情恶劣。 云露托腮,清冽的酒香在口中回味,她亦是回想原先针对南康的那些举动。 虽然她不知道皇后会用什么手段去对付锦昭容,但却猜到会在年宴期间动手——除此外,锦昭容被禁月华宫,她很难有机会。 皇后心急,行事倒是雷厉风行。 没有人不知趣的去问那位昭容娘娘发生了何事,年宴就在一片诡异的平和中落下了帷幕。 只是南康公主的归属却让众人大跌眼镜,她不曾被纳入后宫,而是嫁给了皇帝的亲皇叔——端王。 据说这位王爷是太宗与一个宫女所生,为人端正平和,谨小慎微。 南康公主嫁过去是王妃没错,不过已是继室。 端王先前有过一个琴瑟和鸣的正妃,只可惜难产去世,留下一子。 良辰给主子奉了解酒茶,很难得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听说端王极是疼爱长子,南康公主处心积虑当了继母,不知怎么呕血呢。” 云露暖烫地饮一口入喉,舒了口气道:“她就是太处心积虑了……” 那日在摇光殿,自己有心相激,误得她去学那首《蟾宫曲》,虽没料到会当庭清唱,但对方学会之后少不得要唱给皇帝听,与自己比拼。 锦昭容出事不过在这一两日,她讨不到好。 不过利用预判皇后的举动去做局,她心里仍是有些不安。 南康去处已定,她倒是希望锦昭容腹中的胎儿无事,自己间接利用过他,便有一丝愧疚。 后宫容不下仁慈,但也不是全无善心。 “端王的封地亦是与晁阳国邻近。” 和乐忽而开口道出一句,“南康公主想家时倒能常常回去。” 良辰嘟嘴:“和乐你拆我的台做什么……” 她单纯的以为和乐的意思是,南康嫁给端王有坏处也有好处,毕竟入了宫,此生再见家人就难了。 像这回年宴,主子的父亲品级不够,还不是进不了钦德殿。 云露倒是明白了和乐的意思。 南康嫁给皇帝恩宠大能收心,但是无法达到利益最大化。 她不缺才能,虽不比男子,但在两国之间牵线是最好的人选。 如果她入宫,晁阳国会为皇帝卖命,但当中隔着一个广陵王,谁知消息往来会不会被发现。 倒不如把她嫁去端王封地,能时时与晁阳国沟通联系来得佳。 这样看来,端王是皇帝这边的人。 不过这也要在南康对皇帝没了吸引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毕竟是难得的绝色美人,只要是男人都会起意拢到帐中,如果不是南康频频犯下错事,皇帝会不会改变心意还要两说。 夜里,云岫阁外响起花炮声,这是按着年节的规矩,圣驾起落都要鸣炮。 云露披衣下榻,来不及妆点便只穿裹了素衣披风,等迎到外面,只见皇帝神情凝重的站在庭院里,乌压压一片漆夜,月藏其间,周遭只闻沙沙的树叶摩挲,再无庆生的喜意。 乍然看去,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恸色。 不过转眼又成平静。 胆大 胆大 皇帝还在想刚刚发生在月华宫的事,锦昭容小产惨白的脸,母后的震怒,皇后的假惺惺,淑妃看似真心的温柔…… 所有人都戴着摘不掉的面具,演一出谁也不相信的戏。 纵然是唯一一个不该演戏的人,也在失去最大的利益时,寻求他的怜惜愧疚,以埋下往后的一点胜算。 这场繁华腐烂的宫宴,反倒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他尚且没有进宫的时候,还是那个被“狸猫”换走的太子。 大概是盛夏的某个夜晚,外面搭了葡萄架子,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买躺椅,就干脆将席子铺在地上,贪那一点凉快。 来来往往的都是邻里,关系好或者不好都没关系,各家都拿着席子铺在一块,大人们闲聊、吃西瓜、打蚊子,小孩子则是数星星、听故事,还有调皮的男孩子学着戏曲里武生的模样打闹。 闹得厉害了,不是没有摔跤磕碰,大人们有的互相安抚对方的孩子,有的则叉腰大骂,却都是最真实的情绪。 想着想着,皇帝抚着额头叹息般地笑了一下,不该再想了,那些生活早就离他很远。 他有这样的境遇,也着实不该再造作地说一句想回到那样平凡却庸碌的生活。 心思回转到事件背后的人身上,这回他的发妻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就当下查探的结果得知,宴上的那盏莲灯大有问题。 舞姬早已被抓,但除此外,月华宫的宫人也干净不了。 据太医所说,莲灯上的香毒是催发作用,也就是说真正坏根基的药是日积月累所致。 皇后曾光明正大送了一个老嬷嬷过去,但据查问,月华宫上下皆紧紧盯牢了她,她虽几次动手却没有得逞,可见是一招声东击西…… 他想得久,眼神虽是平静如无一丝星云的辽阔夜幕,身体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动不动,忘了要从吹着寒风的庭院走进殿阁。 这样的皇帝前所未见,云露觉得大概知道结果了…… 换了身常服,坐在烘暖了的内殿榻上,皇帝将云露抱在膝头,手一环便埋头期间。 过了许久,他暗藏着失落与迷惘的嗓音,才平静的响起。 “朕以为自己不会在意。” 他一直认为,后宫的女人护不住孩子,那注定龙嗣不能平安长大,护之也无用。 所以他没有在上面投放更多的精力,只是简单地托给母后,再派人稍加防护便罢。 他可以说是过于信任母后,也可以说是轻视皇后的手段,但等孩子真的没了,他才突然痛恨起自己没有认真地为他谋划过。 那是他的孩子,就算不是受他期待而来,也不能改变相连的血脉。 云露不说话,只是抱住皇帝的肩膀,空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头发,动作轻柔,语声婉婉。 “皇上傻呀,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在意……让我猜猜,皇上这么难过,一定是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期待孩子的诞生,没有给他更多的保护,没有尽好做父亲的责任……” 她笑颜浅浅,抱紧了把体温渡给他,口中的话语却像一把大刀,刀锋尖利,她却使得全无章法,只知胡乱劈砍过去。 “皇上犯了一次蠢,知道代价是孩子的命,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这话太直白,直白的没有一点婉转处,就像赤/裸/裸地扯掉了蔽体的衣物,让人曝露于日光下。 普天下敢说皇帝犯蠢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没出生。 云露觉得她正在死亡的小路上蹦跳…… 延熙帝从小到大,即便是从市井打了滚儿才进到宫里,母后也从未说过他笨,更甚至是“蠢”这个愚笨蠢极的字眼,反倒感叹他学习消化速度之快,还能举一反三。 这个字,一向只有他训斥别人的份。 “你……” 他稍稍抬头,入眼正是那一截白玉似的颈儿,白的透明,仿佛可见里头青色的脉络,流淌的鲜血。 他此刻的心情复杂,如果是按寻常的脾气,纵然她再对自己胃口,也会动怒咬这一口下去,看她痛,教她不敢再冲动。 或者冷漠一点,直接给她降级,任她由着宫人嘲笑欺辱,让她学乖。 然而如今他伤痛难过,她不似淑妃那样温柔劝慰,而是用温温的语调毫不留情的径自斥责骂他,骂出了他心里最想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反倒莫名觉得好受一些,那压在心口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减了一分。 但是这个小女人—— 胆大包天过了头。 “嗯,我知道我这是犯了大忌讳,我辱骂当今,不得好死……” “胡说!” 他怒了,终还是按照刚刚蠢蠢欲动的想法,咬了她一口。 这一口像狼咬得毫不留情,尖利的牙齿撕磨着猎物,还要将它吞噬入腹。 云露狠狠吸了一口气,身体紧绷之后松软下来,用从未有过的耐性,抱着他的肩,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一下又一下。 颈边有温热的液体滴进领口,渍污了素裳,她仿佛浑然不知,只是拢紧了他,温柔地给他拍背,或轻细地用手指作软梳,梳理着他取下金冠后散落的长发。 直到他凛然僵挺的脊背慢慢地放松下来,肌肉也不再因怒气与伤痛而细微的颤栗。 她在他头顶落下一个轻吻,语气已是欢快了几分,语速仍缓。 似乎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抚平了他的伤痛。 “嗯,皇上也会有不懂的事,有力不能及的地方……做得太多,做得太好,那你就不该是人而是神了……”她哧地一笑,“虽则你们都说自己是天子呀龙子的,可是现在终归是肉体凡胎不是,你已经是凡胎里最不凡的那一个了!” 结尾时,她说得极肯定极有力量。 皇帝先是笑了,而后心魂俱荡,这番话,往常做天子的人是听不到的,可他听到了。 她说得没错,他们也是凡人,不可能将事情安排的尽善尽美,也会犯错,也需要纾解压力,也更加地想要得到人们的夸奖。 无论是百姓,还是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 皇帝禁锢她的力量很大,以至于微微发颤。 他低了额头将脸凑趣她的颈侧,神情专注、心疼、欢喜,伸舌去舔那快要凝固的血液,将它卷入舌尖,细品慢咂。 “宝贝,宝贝……” 他舌尖一触,便有安抚和欢喜的嗓音在唇边呢喃,让她边是尖疼,边是酥麻,难过得挣了一下。 他心里发紧,手臂力道大的几欲将她的腰掐断,怎么也不肯放任她离身。 等将腥味吃尽,血液里竟腾起从未有过的热烈,或许男人天生是嗜血的动物。 “好了好了,酸酸钻钻地痛死了……别来叫我痛……”她推着他抗议。 身为帝王,必须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用坚固的防御抵挡外人看穿。 可如今他用最真挚地眼睛望着她,低笑地拱她,“就想叫你痛怎么办。” “拿你没办法……”她坐在他膝头不安的动了动,双手捧住他的脸,如他所愿咬上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般地道。 这样被人哄着,他心里难受又高兴,动情之下仿佛全忘了平日的风流手段,只知前进不知退后,与她的小舌抵死相缠,将她口腔里温馥的气息一一扫荡,吮吸着如花唇瓣里蕴出的脉脉温情,无所顾忌。 过了许久,两人的唇舌才分开。 皇帝呼吸发烫,额头抵着她,不时轻啄一下。 房间里的气氛愈发的温馨温情。 云露高兴时笑嘻嘻躲两三下,被他缠烦了就一额头顶过去,板着脸训斥:“不许胡闹!” 直听得皇帝哭笑不得。 “你哟。” 他爱怜地望她。 她脸颊浮起绯红的云朵,很气恼烦人般地呛他,“我什么我!?” “朕就是好奇,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能折腾人的小东西。 时而像猫,时而像狗……”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眼见她的小拳头又要捶下来,忙是感慨,“时而又像一朵解语花,哎——” 云露一时愤怒,一时羞恼,一时偷笑,一时又疑惑。 “有了解语花,你不高兴? 叹什么气。” “高兴,高兴。” 他抚摸着她红润地小脸蛋儿,笑叹了句,“就是想着,一刻也离不了你,可怎么是好。” “一刻也离不了我?” 她歪着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某一处,仿若天真地询问。 可惜人累的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弹,不想起身,就只慢慢将小脚伸过去,与方才踹他的动作并无二致,不过这次只是稍稍用脚尖给他揉了揉。 ——她有点喜欢上这个动作了,嗯,说的是抬脚踢他。 感叹道:“确实一刻也离不了我。” “小东西,促狭鬼!” 皇帝懒笑捉住她雪白的足尖,。 云露懵懂了一下,觉得有点了解他的想法,就没有强求。 反正憋着的是他又不是她,她没心没肺地想道。 皇帝岂能不知她脑袋里的想法? 见她嘴儿一撇,小肩膀微耸,便知这小东西又起了不知好歹的念头。 他似恼非恼,就干脆去挠她的脚底心儿,转移注意力好平复体内的情潮,也能报复她一回。 若然不是没了力气,她当即就要笑滚过去,因使不上力,才只蜷起颤着身子,拼命地把脚抽回来。 皇帝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脚心,想起蜂蜜抹角的那招,忽而灵光一闪多了个主意。 再看向小猫儿的时候就多了几分不怀好意。 不急,迟早把她欠的债给要回来。 云露只觉他目光突然犹如山野饿狼,发出幽幽的光芒,整个人猛地一抖,有了不好的预感。 助孕 助孕 锦昭容小产的事处理的非常快,涉及龙嗣,再加上太后想要借机震慑后妃,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一个宫人都跑不了。 除了锦昭容凭借需要人照顾的理由保下了贴身的几个宫人,其余人皆处以死刑。 那班舞姬在无法查出背后指使的情况下,自然被推为凶手,同等论处。 即便是钱丽仪与伏承徵双双身死的那时候,也赶不上如今这阵儿腥风血雨让人害怕。 毕竟久盼多年,后妃无一人怀孕,好容易有个锦昭容却落得如此下场,也怨不得太后震怒。 小产伤身,锦昭容往日一张芙蓉面儿褪了色,人如纸片儿薄白,也不一味故作坚强,人前人后哭得极是可怜,便是嬷嬷劝说于身体有碍,也止不住。 皇帝不知心里作何想法,但也多去了几趟月华宫。 后宫的女人或有嫉妒,或有物伤其类的伤感,皆把注意力放到了锦昭容身上。 “皇上昨儿又歇在月华宫里呢。” 早起请安的时候,便有后妃极是羡慕,碎碎念叨着。 她旁边的人嗤笑一声:“拿这个来搏宠,横竖也不能侍寝。” “能得见天颜就是好事,若我有这机会,伤身也愿意!” 那人痴然道。 与她对擂的妃嫔笑声更大,不过话非好话,音量轻到不容辨认,唯只她一人听见。 “你? 你就是失身,皇上也不愿意。” 那人愤愤,才想开腔反驳,就听门外一声声传报“淑妃娘娘到”“妙修媛到”“宁宝林到”,许是这阵势有些唬人,她愣生生把不中听的话给噎了下去。 淑妃积威已久,妙修媛虽瞧之可亲,每每刺上两句便让人颜面大失,向来没人敢在小事上惹她。 至于宁宝林,此人颇是古怪,不是最受宠,但比之沉寂的花美人等又好上些许,便有人去找她的茬,也往往被她三言两语解了气,懵头懵脑的走回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所以在低位妃嫔,虽不怕她,也不再费那精力去找她麻烦。 不过是把拳头打紧棉花里罢了。 “你们俩今天倒是凑到一块儿去了。” 皇后近几日心情好,问话里带着些许调侃笑意,连人也是笑眯眯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和蔼可亲的好皇后。 宁宝林知皇后话里没自己的份,笑着请了安,就自觉坐到了一边。 云露忍下一个呵欠。 昨儿闹心得很,皇帝明面儿上跑去月华宫,到了下半晌却偷摸跑来云岫阁。 无梦的好觉硬生生被他搅合了,她恼得不行。 ——矫情得说,又不缺他一次雨露。 偏他如今不知哪根筋不对,把赖皮的手段都用在了她身上,稀里糊涂就顺着他捣腾了个把时辰,早起腰酸腿疼,险些就想请假不来了。 不过这几日她要准备搬去摇光殿,还得先与皇后报备一声。 淑妃余光瞥见她眼底倦倦的神色,便好笑她年轻果然沉不住气,一旦锦昭容有复宠的架势就睡不着了。 这也好,让她们俩顾自斗去,还省了她的手。 因而面上就做出十分温柔关怀来,笑和皇后道:“想来臣妾与妙妹妹相处融洽,皇后娘娘也是欣喜的。” 云露古怪地看了淑妃一眼,对方总是端着温柔的架子不假,但是和人总有距离感,这会儿表达出亲昵之意,真是…… 看皇后的表情,也有点吃了苍蝇般地难受。 不过转而想想,淑妃恐怕就是打着这个算盘,争不过她们年轻的,就给自己找晦气来。 这么一想,皇后笑得更加可亲了。 “淑妃妹妹说得不错……” 云露一振袖子,再不管她们继续假惺惺,径自落了座。 真是身累还带心累! 皇后唇角僵了一下,到底把话说完,放淑妃会座,才入了正题。 “锦昭容这一胎落了本宫亦难过非常。 但这件事让本宫忽而醒悟,若只盯着锦昭容一个人难免让她压力过大。 若然你们也能怀上龙嗣,才是长久之计。” 话音一落,云露抿了抿热茶,热度在舌尖滚了滚,让她被冻僵的思绪又活跃起来。 她才不信皇后这话有哪怕半分实在的真心,她弄掉一个锦昭容还不足,这会儿又起了什么主意? 广陵王进都城,真把她胃口都撑大了。 其余的妃嫔倒是眼前一亮,皇后有这说法,必然有了主意。 是想劝皇上雨露均沾? 也是,如今最受宠的妙修媛不过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宠了大半年连个孩子影儿都没见。 说不准她们体态丰腴的才好生养呢! 她们心思活跃起来,就都把心偏到皇后那里,一个劲的奉承接话,把皇后捧得舒舒服服的,才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润嗓,缓缓道:“本宫这里有一样助孕的汤药,你们若得皇上宠幸,饮下这汤必定事半功倍。” 这么一说,那等活跃的妃嫔倒是低调安静了下来,心里不免狐疑。 当年孙良人喝了避孕汤出事的传闻人尽皆知,皇后这会儿把话换了一换,避孕变成助孕,难道是想换汤不换药,再毁几个人?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皇后哪里不知她们这群人想得什么? 心里冷笑,不过是一群蠢货!同样的招数她岂会用第二遍。 她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向淑妃、云露几个,还没等沈芬仪出言符合,就见云露对上她的视线嫣然一笑。 她心里跳了一下,然后见对方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赐下的汤药必然效果极佳,臣妾愿意服用。” 皇后身边站着的茯苓目光微凝,当初确实是自己走了眼,这才是个聪明不好掌控的。 不过她们真正想做的事,她绝对想不到,眼下不过将计就计而已。 有魄力,够果断,这一点妙修媛比淑妃要强。 淑妃虽然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但也更容易犹疑,把自家城门守得密不透风,但与圣上的过招就有些不够看了。 后宫集怨一身的人,何尝不是集宠一身的人,淑妃从来做不成这个人选。 云露一带头,有许多犹豫不前的妃嫔都纷纷表示愿意一试。 开玩笑,妙修媛没点儿手段,能倚靠一个没有家世撑腰的身份拼杀到这里嘛!她既然肯应,可见这东西纵然不好,也不会有恶劣的影响。 当然也有谨慎观望的妃嫔,准备等别人都用过了,没有产生不良的效果再考虑使用。 反正一时半刻,皇上也不会想起她们来。 她们不是那等皇上跟前挂了号的人,要皇上来,还得她们先使手段引起他的注意才行。 皇后这回不像那时的强制命令,毕竟是针对所有后妃,而不只是初入宫无根基的小妃嫔。 她殷殷劝了几句,但态度却很从容坦荡,也让一些人打消了疑虑。 之后劝不得的,她便没再勉强,只道:“再有想试的,只到本宫这里讨个方子去即可。 本宫不过是想让皇上子嗣昌隆才让人求得这一纸药方,用与不用,你们自己思量便是。” 后妃经她一提,倒想起来,藩王来贺圣寿,广陵王虽不知为何没有入席年宴,但也进了都城。 皇后说让人求来的,难道是正好趁着这回,让家人求来的? 虽大多人都不肯信皇后肯做贤良妇,但对这千金难求的药方,都不约而同起了跃跃欲试的心思。 ****** 因太后要为无缘的孙子念经超渡,她们不必再去康寿宫请安就在钟粹宫门口散了。 云露看向独自一人走远的花美人,心思转圜,便先暂且放下了。 对方在花贵嫔死后一直郁郁沉寂,刚才皇后说那助孕汤药时,她冷眼旁观,发现她的表情只在最初有过一丝波动,便转了无。 想必她短期内不会被出事,也无心去出幺蛾子。 倒是宁宝林拢了拢肩胛的披风走到云露身边,跟上她的步调一同慢行。 话却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听说锦昭容要被册封为妃。” 这个消息真是重磅炸弹,不过云露如今得了花贵嫔的人手,虽不能肯定,倒是摸到一点边门,有了相同的猜测。 她睨了宁宝林一眼,“因为保不住皇嗣有功?” 宁宝林轻声一笑道:“当然不是。 这是太后的提议,许是着急想要别的妃嫔也抓紧怀上龙嗣,才欲‘千金买骨,招揽有识之士’。” 看见锦昭容怀胎没生下来也有晋封赏赐,后妃不眼红着急才怪。 “那皇后娘娘这一回倒正中太后下怀,太后才在前头吊了块萝卜,她就把磨都安放好了。 只待磨出豆汁儿来。” 然后卸磨杀驴? 云露念头一顿,与宁宝林眼神交错,双方都升起同一个想法。 皇后该不会是觉得自己难以有孕,想把别人的孩子抱到膝下抚养吧? 那她想要广撒网,多捞鱼就无可厚非了。 她们还待多说,却见圣驾遥遥行来,便依礼避到一边,等龙撵停在跟前时全了礼数。 云露那肩才压下一寸,便见落地的龙撵里伸出一双大手,阻拦住她。 皇帝观她神情,懒声一笑:“就知道你听不得花炮响声,好了,朕允你捂住耳朵。” 这话落地,云露倒不觉得如何,宁宝林却稍稍一怔,瞧看对方一眼。 但她为人警敏,闪神不过刹那,转眼就把礼数行完。 这份恩赏,显然不是给她的。 赴宴 赴宴 后妃捂耳朵的动作不怎么端庄,云露本倒想矫情一把说自己没事儿,后面美景极是机灵,从小宫女手上拿来耳暖,快速往主子双耳一包,隔掉了大部分杂音。 皇帝颇是惊讶的看了眼美景,笑道:“瞧着眼生,伶俐劲儿倒比那两个强。” 这兔毛耳暖可不就是自己猎来制成的那一只。 “和乐怎么说也是皇上荐给我的人,这会儿又来说她的不好,我可不爱听。” 今天风吹得暖和,走了一小段路身上便热乎起来,等到花炮声一过,云露把耳暖摘了递回给美景,因是偏过身子不能和皇帝对视,很自然的与他说着话。 宁宝林心里五味杂陈,但她为人通透,虽然羡慕妙修媛和皇上的相处气氛,也不会出言搅合刷存在感。 然而她不解,妙修媛一个小官的女儿,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胆识,面对皇上时毫无畏惧,又得皇上如此看重? 三人走了一段路,帝王仪仗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云露方突然想到问:“皇上怎么又折回来了,不是要往皇后娘娘那里去?” “朕恰好得闲,想起你今日准备迁宫就来看看。”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临了,不着痕迹地往宁宝林那里觑去一眼,没有多话。 云露不觉露出灿然的笑容。 看迁宫看到皇后那里去了,这意思明白的很,他是担心皇后为难她,不肯加派宫人先去收拾起来。 嗯,还想着给她助威,皇帝这个小伙伴儿她越来越中意了。 幸好皇帝不知道她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不然一定要狠狠揍丫屁股冷笑:小伙伴,你见哪个小伙伴往床上滚的,嗯? 宁宝林十分机敏,她遥遥看见自个儿的西庚苑将近,纵然还有一段路,也向皇帝告了罪不再当 “臣妾宫舍就在不远,请皇上恩准告退。” 当年她在临天楼陪着皇上,看妙修媛推人落水那出戏的时候,何尝能知道有这一日,自己才成了那多余的人。 好在她心里虽酸,更知道分寸。 皇帝从容不迫地点了头,另道:“你父亲近来做的不错,你要是想家里人,就叫女眷进宫一叙吧。” 能得家人进宫探亲,这是天大的恩典,宁宝林当即叩谢圣恩,眉眼含着笑回宫筹备去了。 “皇上。” 见人走了,云露依近皇帝,清软地撒着娇问,“臣妾能接家人进宫吗?” 她与这里的家人没多大感情,但是既然接收了这副身子,必然还是要为那俩嫡亲的哥哥妹妹作考虑,尤其是妹妹云珠,后娘的孩子命苦,她被关在宅子里求救无门,谁知道过得好不好。 皇帝没好气弹了她一额头,“得寸进尺,朕给你的恩典还少?” “不少不少,可……” 她急急说明,再做出支支吾吾十分为难的模样,可是等了半天儿没等到皇帝来问,再一抬头,咦,皇帝早走到前面去了。 她傻眼愣了一下,等到皇帝侧身往这边看来,才嘟着嘴走过去。 两人闷了一路没在说话,云露是给这个变化阴晴的男人气着了,皇帝是顾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了云岫阁,皇帝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招了招手让那闹别扭的小猫儿过来。 宫人已经分出一部分去往摇光殿收拾,因而殿里显得空旷。 不过没这么多人盯着,两人的动作就愈加熟稔自然起来,便与寻常在内殿一般。 “真要见家人?” 皇帝极为习惯地把她揽上膝头。 云露正闹别扭,哪儿那么快如他的意,好生扭了一会儿,才因身子倦乏软下来。 他怀里暖和,她就干脆自己捯饬了个舒服地方——把龙袍上刺啦啦的外饰解了,软帕儿垫在玉带那块免得硌人,再把衣裳褶皱抚平,才安心的窝了进去,困倦地把玩着他领口的纽扣。 真把皇帝的身子当个窝来筑了。 皇帝倒是想生气,可是看她一脸满足安逸地卧进来,他又觉得挺好,提不起斥责她的兴致。 反是让身子绷得没那么紧,往椅背上一靠好让她更舒服些。 ——真是着了魔了。 “你想霸着我,不让我见人,那我就不见咯。” 她眼皮儿眯耷耷地垂下来,要睡不睡的模样,说出来的话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皇帝一边想这妮子居然和他玩激将法,一边又觉得有几分古怪地窝心,他到底比她家人更重要不是。 “你想见朕不拦着你,也不必他们多跑一趟。 正好广陵王要在府邸设宴,邀朕前去,朕还真得给他这个面子。” 顺便探探虚实。 准确地说是双方互探虚实,自打曲怀仁的势力瓦解之后,广陵王对他就起了警惕防备的心思。 再加上自己势必要削弱藩镇的权利,半年前就已经着手推广一系列的政策,以收夺兵权和财政权为主,使之无法屯兵自重。 等到过年,对方果然忍不住,一改往年逍遥王爷的作风,启用暗探不说,趁着机会自己也跑了过来。 不参加年宴是直面扬威,以示皇帝如今还没到他给面子的时候。 况且年宴人多,两人没有直接交流的可能,所以他另设宴席,反客为主,面上说是给皇帝庆寿送贺,实际上,却是想瞧瞧这位年轻的帝王到底成长到了什么程度。 没等他沉浸多久,云露软糯地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广陵王设宴,那皇上得带皇后去呀。” 皇帝冷淡地哼了一声,“朕怎么会放任他们父女见面。” 他自认为这次皇后的策划离不开广陵王授意,毕竟龙嗣关乎下一代皇帝,对方怎么也不可能把机会推给别人。 倒是他现在愈发信任云露,有些事情字里行间便透露了出来,比如对皇后的不喜。 云露把脑海里的信息量消化了一下,了悟地道:“皇上是想带我去,然后偷偷地送我回去看家人?” “你还忘了朕上次应你的事。” 皇帝勾了勾唇。 应她的事? 云露搜罗了一圈儿,皇帝答应她的事还挺多,不过大都是小事。 比如她嘴馋棉花糖,他一早还说要把配方告诉她,还有她想溜冰,当然这个他小气的没答应,还有…… 她眼睛忽而一亮。 还有她当时送那首《明月逐人来》的时候,除了词牌的意思,其实关于诗词还有另一层含义。 她原本是想着皇帝不会留心,谁知他看了出来,还以此让她答应了配合他胡来…… “皇上真要带我去逛上元节的灯会?” “朕岂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他见她一改倦色,神采奕奕地说道,便十分受用,笑拧了拧她鼻子。 不过云露也不是傻的,她把方才的对话凑了一下,便得出了结论。 “广陵王的宴席是设在上元节那天?” “聪明。” 云露像鱼儿似的翻腾了一下,哼了哼,“皇上打得好算盘,一气儿全了三件事。” 皇帝双臂一环锁住这个闹腾的宝贝,扬了扬眉。 “何止。” “……还有别的事?” 皇帝把唇贴近她耳边,低低笑道:“你再应朕一个条件,朕就全了你的玩心和孝心。 你不答应,朕也不费力去打那精算盘,只应了广陵王的邀约便是。” 云露一听,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奇货可居,坐地起价啊! 毕竟主动权还掌握在皇帝的手里,她要是听话乖顺呢,他才肯顺道儿替她也打算了。 她不应,那他更轻松,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事到如今,她能拒绝吗? 好处都给了那么多,再多给一点儿……没差。 她恨恨点了下头。 皇帝一口亲在她圆巧的小脑门上,含糊道:“乖乖,朕上回不是给了你一罐蜂蜜? 你先去取出来,等朕给你办完了事,再来找你讨。” 讨蜂蜜? ……怎么她觉得,皇帝的潜台词是,等朕给你办完了事,再来办你。 云露嗷呜一下抱住脑门,最近这人没克制,她怎么也被带的纵欲过度开起了黄腔,脑子里尽想着这些玩意儿! 皇帝只看着怀里这只小困兽,笑得意味深长。 ****** 上元节还要再等小半月,迁宫之事却是迫在眉睫。 等一切准备就绪,云露就从云岫阁搬到了摇光殿。 摇光殿极大,大理石铺就的地板,铺上厚厚的红毯,四角压了香炉,红柱暗纹祥瑞,顶梁又建得高,就大小而言就不是云岫阁那小殿阁能比的了,更何谈气势。 如今她也算是有实无名,放在平常,这里必然是一宫主位的居所。 除了云岫阁有的必备厅堂、寝殿,还有接待贵客的偏殿、专门辟出的书房,更甚至寝殿内部,大件儿山水屏风之后,还有一个砌了浴池的暗间儿,全然比那时要搬浴桶来得方便、适意。 再说总体风格,若然云岫阁是清新雅致,那摇光殿便在经典奢华之余另添了一抹艳郁,这从那紫红的轻绡软帐,玫瑰式的床角坐灯皆能看出。 不过皇帝倒是最中意那张床,非是寻常的四角架子床,而是别出心裁将其削作椭圆形状,较平常的架子床更大,顶梁两层帐幔垂拢,便将人围在其中,外边看来十分朦胧。 云露一搬进去才贪新鲜洗了次澡,就被想试床板软硬的皇帝按在了上面。 宫女没来得急关窗就退了出去,幸而是艳阳高照的晌午时分,风是夹寒带暖,更甚少吹进来。 不过那帐子轻软,人一动便如波浪浮动,缠在云露那双修洁的长腿上艳魅动人。 “急性子。” 云露唇如娇美的花瓣,浮起笑容。 腿一抬一曲,轻轻松松就卡在两人之间。 脚尖顺着皇帝的身体线条往上,自小腹到胸膛,再到喉咙,再往下走,小巧粉润的指头搔了搔。 皇帝喉结滚动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那回另类的安慰方法,让感情进展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最近对她是有点儿嗜渴的症状,弄得她都有了那么点身经百战的意思。 待摸清了他的底线,在床笫间就十分没有顾忌了。 像这种动腿的事儿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好香。” 皇帝捉住她香白的小脚轻嗅,对她调起情来也很是熟稔。 “是好香。” 云露黛眉儿一皱就从床上翻起来,脚还在人手里握着,就没心没肺地把良辰叫了进来。 “香炉里燃得什么香,怎么没闻过。” 这等日常琐碎的事一向是良辰包办的,她起了炉盖闻了闻心中便有了数,回话道:“主子,是内官监新进的芙蓉香,知道您迁宫就先送来一份。” 良辰现今说话行事也愈加有了架势,像这话就把知道的信息皆传递出来。 新制的香,不在份例里,内官监过来巴结用的。 云露看向皇帝。 皇帝大手一挥表示无碍。 要说逾矩,他给从三品的妙妙拨去一间宫殿已经是大失规矩,再逾点小事儿也无妨。 云露虽不喜欢用香,但皇帝还在旁边待着,他答应了,自己却又不用,显得存心驳他的意思。 “那就先用着罢。” “是。” 良辰顿了顿,又道,“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了汤药的配方,主子可要遣人去御药房抓药?” 这话听着古怪,连皇帝都暂且忘了原先急渴的事,沉声问道:“什么药方?” 云露听了这个倒不很在乎,摆摆手道:“说是助孕的。” 有所耳闻。 皇帝了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这么想给朕生孩子?” 但他心里另有思量,猜测皇后这回又耍得什么花招。 自己不追究,她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想,怎么不想,都想魔怔了呢。” 云露恣性抛了个秋波儿给他,腿儿伸到床外摸索着绣鞋,手将帐子掀开,兀自走下来。 皇帝轻笑一声。 一听就不是实话,看来那汤药她是不会用了,最多是做做戏。 其实他觉得妙妙年纪尚小,自己还是个孩子样,让她再养孩子? 不在一处瞎闹就是好的了。 所以她在这方面不着急,他并不觉得不好。 过了几天,到上元节这一日,宫里头张灯结彩,喧闹非凡。 皇帝和太后道明了去由,就换上寻常王孙公子的衣衫,手握一把折扇,拉着小美人儿妙妙出了宫。 云露惊奇。 “还要偷偷摸摸出去?” 皇帝摸了回下巴,笑了,“朕要是大张旗鼓还有什么好戏,你等着看吧,广陵王那只老狐狸一定也没告诉别人朕会去。” 云露笑吟吟点头,她懒得费脑子想,横竖今儿是出来玩的,又不是来搀和政斗的。 “大冬天皇上拿把折扇,真乃奇思妙想吔。” 她眼珠咕噜一转就放到了皇帝的扇子上,惊奇x2,那尾音的语气词把皇帝逗笑了。 折扇一敲她额头,笑睨她一眼,就是不如她的愿把折扇打开来。 这么坐着马车一路前行,终是到了广陵王在都城的府邸,李明胜掐着一口太监音去敲开门的时候,那开门的小厮还惊讶了半天。 但一想兴许又是那位皇室王爷,便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去。 “不好玩,微服私访就要先扮猪,再吃老虎才有趣呢。” 云露撅嘴抱怨,“戏文里都这么演,富家公子哥儿跑出来英雄救美,被瞎了眼的地痞流氓教训一顿,最后认出身份,流氓屁滚尿流……” 才说到那词,她就被皇帝瞪了一眼。 “一出宫就说诨话,嘴巴不干净了不是。” 她爱娇地依过去,嘻笑:“那你晚上给我洗洗好啦。” 等皇帝被请到宴席上首的时候,云露才知道皇帝在马车里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广陵王这宴会安排在露天空庭,唯上首高几阶台阶坐在临时搭筑的半敞开的亭檐下,此时皇帝携了她的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官员喝多了酒斯文的举动都喂给了禽兽,看见皇帝时莫不惊骇至极,左支右绌,真真一副有别于朝堂上衣冠楚楚的景象。 赴宴的官员极多,皇帝猜到对方的打算,但仍然冷笑着把这些人一一记在心里,然后觑向旁边的宴会主人——广陵王。 广陵王非是皇族成员,因父亲曾助齐家打天下,才有了异姓王的封号。 他容貌不过中上,身材保养的还算不错,见皇上不悦仍是保持着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拱了拱手道。 “让皇上见笑了,不知您会携美前来。” 转眼间就把云露贬成了舞姬之流的角色。 她握住皇帝横在自己眼前的扇骨,知道他是不让自己看底下人那些龌龊的样子,便不拿下来,只樱唇一张,傲慢地道:“本宫美不美,哪儿有你评价的资格。” 广陵王还等着皇帝小儿发怒呢,怎么眼前的人没说话,那边的女人先插了嘴。 他一愕,顷刻便有了怒容。 “妙修媛区区一个从三品,这等自称岂是你能用的。” 对方出席过年宴,自己纵然没去,身边当然游人会告诉他。 皇帝一进府,他就知道他身边跟的是谁。 “哦,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云露下巴一扬,娇声喝道,“大胆奴才,知道我是从三品宫妃,还不给我叩头请安,有何居心?” 她气势一开,把嚣张的宠妃角色演绎的十足。 “妙妙……” 皇帝宠溺无奈地唤她,像是让她停止,但保驾护航的意味更加明显。 广陵王被个妇人骂奴才,脸色顿时变得极不好看,若然放在平时早就让人拖了她下去。 但对方好歹是个宫妃,且皇帝又站在旁边,因而他不过长袖一拂,肃然冷笑:“妙修媛好大的胆子,本王面前,就是曾经的怜妃娘娘,也不敢自称‘本宫’。 “本王?” 云露歪了歪脑袋,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十分天真地道,“原来你是广陵王呀,我还以为是个眼拙的下人,没见过大人物,才认不出我是谁呢。 王爷你怎么不早说。 真是对不住,约莫是这里有脏东西,皇上不让我看就把我眼睛遮住了,我不知道呢。” “我给王爷赔个礼,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切莫和我计较。” 她轻轻巧巧地行了个礼,语气有种天真的欢快,让听到的人血压飙高。 广陵王被噎得不行,脸色几欲变成铁青,一时想到底下官员正在看着,强自憋气忍了回去,过了须臾方冷冷哼了一声。 和个女人计较太小气,谁还肯跟着你做大事! 云露就知道当着众官员和皇帝的面他不能计较,才放心玩了一把。 大事情打击不到,小事情上气得他吐血也好呀。 总让他这么嚣张,皇帝再豁达也要气得憋出毛病来。 虽然这么一来,她和皇后必定不死不休。 皇帝笑着看了场好戏,几乎想要掐一掐这小东西的脸,好让她别这么得意小心跌跟头。 但一想她方才张扬的小模样儿可爱非常,又是一心为自己行事,心都要软化了去。 广陵王聚集了这么多人的意思他理解得很透彻,一方面是自己逐步推广的政策,虽然没有动摇他的根基,也势必削弱他的势力。 他想要示威,告诉他,他撼动不了他。 最好能打击他的信心,让他立刻放弃那些准备施行的政策,因为显然受到的阻力不会小。 另一方面,开宴之前无人知道自己这个皇帝会赴宴,所以一些中立派不想得罪广陵王就不得不来,就算不是广陵王的人,被自己当场捉到,恐怕也要被记成他的人。 那些官员此时恐怕在叫苦不迭。 皇帝琢磨之下,笑容玩味道:“怎么,广陵王想给朕这些官员一个惊喜,朕来赴宴的消息,没有事先告诉他们?” 醉酒 醉酒 云露从广陵王府邸里面出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脚踩在石阶上一滑,险些摔下去。 皇帝握着她的手一提,借力将她拉到怀里,他喝的比她多,眼神却仍然清明。 他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不会喝还逞能。” 按理官员不敢向妃嫔劝酒,但她现今的身份不算低,一些应当由女人做的抚恤的活,按资格倒也勉强可以——也是此番只带了她一人的缘故。 如若事事由他出面,不一定能达到想要的后果。 他们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事情才显得顺理成章。 广陵王虽然好谋算,但他妄自尊大,自以为能掌控所有人。 他把手下的官员当做棋子,此番行事更是瞒住了他们,却不知人有七情六欲,就算是再忠心的下属,也会因各种细小的举动生出二心。 广陵王得罪了那些人,他必然要趁机收服过来。 席间话说得隐晦,但态度却很明显。 “怎么是逞能。” 她被他扶上马车,一下就扑到车里的软垫上,若非他帘子落的快,这副形象俱无的样就要落到别人眼里去了。 “酒好喝,我不能多喝一点?” 她许是脑袋晕,磕进垫子里有了着落,蹭了两下就舒服地甜笑起来。 只嘴巴里还在嘟囔:“皇上小气小气小气,溜冰也不带我,酒也不给我喝。” 皇帝不喜欢她这个模样别人看见,就把宫女都赶出去,亲自拿煮热的水烫了巾帕给她擦脸。 “刚刚还摆着宠妃的架子,怎么转眼就成懒猫儿了。” 皇帝亲昵地隔了巾子拧她鼻尖,又顺着下巴给她细颈儿也擦了。 这话不虚,经过今天的事,他倒是对自家养的这只小猫儿刮目相看。 官员间的话题不是哪个女人都能接得上,她配合自己敬酒时落落大方,气势十足,虽不到侃侃而谈的程度(也不需要她侃侃而谈),但从不会尴尬冷场,反而因为女子细心,能说到人心里去。 零星来的几个老臣,他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皆对她有所改观。 要知道举凡那些人提起后妃,因她晋升之快,家世低微,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云露这副身子顶不住酒意,可她只当还是从前那时候,便没顾忌的多喝了点。 好赖理智还在,在宴席上不过脸烫了些,知道分寸忍住了。 到这会儿有人服侍,有人听她撒泼,就一口气把酒意都弄了出来。 好像与方才不是一个人似的。 她蓦地坐起来,眼儿瞪得溜圆,反驳道:“哪个是宠妃来着,我才不是呢!” 还没见皇帝沉怒,就水儿漫上来,泪汪汪地说:“宠妃都死得早。” ……这话说的,虽然细数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但由她说出来,皇帝只觉不吉利透了。 心被揪了一下,有些疼。 “胡扯!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她如今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疼,没有他给的权利,谁敢让她死? 她这愁绪来的快去的更快,被他一斥就溜的没了踪影,重新扬起笑脸儿来。 那向阳花似的笑,比起她素日那讨巧卖乖的精怪样儿又有一番味道,透着暖洋洋傻乎乎地样儿,看得皇帝直笑。 但笑是一回事,因她的话牵出的隐忧也让他正了神色。 他素来谋定后动,忍一时之气也没什么。 然而此番妙妙挑衅广陵王的权威,于他虽无妨,反对计划有利——官员里自以为是的人多的是,以为通过妃嫔的张扬就能猜到皇帝的脾性,他们假如知道他的厉害,必会忐忑不敢投靠,但若误认为他不够精明,肯纵容人,自觉自己的事情不会被发现,反倒会欢天喜地的投到他这边来——但妙妙日后回宫,皇后那一关只怕不好过。 他把用过的巾帕丢到一边,将她盈在眼眶里的泪珠儿揩了去,笑时声音磁沉动听:“小花猫,爪子利得很啊,还知道挠人。 等挠不动被反咬一口,看你还怎么办。” 云露懵懂地看了看他,只觉得眼角动来动去的指腹热烫烫地,像刚刚的敷在脸颊上的巾子一般舒服,便依了过去。 她小脸儿神色认真,想了想,耍赖地把手往他脖子上一环,讨功般地道:“那我也要保护你呀……” 他微怔之下单手揽住了她,心里五味杂陈,就着那姿势坐了半晌。 待她困得揉眼,方才动了动身子,叩响车壁。 等跟车的侍卫挨近到车帘子旁边,低声吩咐道:“去最近的酒楼要一杯解酒茶。” 侍卫领了命,为难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才驾马前去。 酒楼里光卖酒了谁煮这个,不过皇上吩咐,他就是把金子砸进去也得给他办好了。 谁知侍卫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晁阳国的人和哪家公子哥儿起了争执,南康公主的面纱险些就给揭了去。 皇帝目光一凝,很快就想到了广陵王头上。 晁阳国的护卫岂是吃素的,能轻巧地就让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近身,危急他们誓死护卫的人? 如果是广陵王想要破坏联姻…… “带两个人去看情况,必要时出手帮忙。” 他很快理出思绪,下达命令。 “是!” ****** 一轮金日渐渐下沉,地平线上放出层薄耀的暖光,映到天边仿佛披了霞衣。 云露红彤的脸蛋儿倒是褪了酥红,只呵出一口气儿还能闻得到酒味。 皇帝被她捣蛋似的熏了一口,当即用手把她隔开来。 马车摇晃,她身子不稳也跟着晃了晃,他瞧着心惊,恐怕她一脑袋磕到门板上去,但到底没扶上去,只挑眉道。 “好好坐着,朕知道你醒了。” 她睡了有一刻钟,期间他让马车在空地松树下停靠了一会儿,免得颠簸到她,因此耽误了行程。 她一醒那解酒茶就给她喂了下去,此刻坐不稳只是睡软了身子。 只看她还有心情来闹人,就知道必是清醒无疑了。 云露也不羞恼,坐在软垫上支手托了腮,半是回忆地盯着皇帝看。 皇帝轻巧地飘去一眼,看她那架势就知道把醉酒的事忘干净了。 他掸了掸袖子,没事儿人一样,就是不如她的愿给她解惑。 底下车轱辘一停,外面的人扬声道:“爷,地方到了。” 他“嗯”了声,瞟了眼车帘子,和她道:“朕这盏茶喝完,就得看见你回来。” 他抬手拂开茶盖,顷刻间,茶香四溢。 云露眨眼便明白了,这是到她家了。 老实说,她对这个传说中的家也挺陌生来着…… “皇上不陪我去?” 她巴着眼儿看他。 他确实是不想去的,不过是个底层小官员的家里,他喜欢她才肯抬举她父亲两分,免得她给人看低,但这不代表爱屋及乌,他就要给她父亲这个面子。 云露想想也是,皇帝要是不亮身份说不过去(她父亲也不会蠢到猜不出来),一旦亮了身份,阵仗就大了。 还是她一个人去的方便。 不过她这一遭算是料错了,比起皇帝她的身份当然不够看,但放到百姓堆里,那可是光芒万丈、万众瞩目的角色。 饶是他父亲身为一介官员,也比她品级小,更不提她的身份——皇帝的女人,当然比谁都要来的尊贵,这就是古人的想法。 云露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眉头狠狠跳了一下。 美景则安然地替主子拾掇起来,争取在这间小宅门里找出一个能坐的位置。 最要紧的是将帘幔垂了,挡住那些人的视线。 主子的容颜岂是那些婢仆可以轻易得见的。 “娘娘……”她父亲一看长相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性格,会做事,不会做人。 这会儿激动起来,连规矩都忘了,还得她提醒道。 “正三品才能呼娘娘,父亲……” 见她要来扶自己,云世崇连连摆手:“不劳娘娘……哦,不劳妙修媛……” 她家继母倒比她爹撑得住场面,不过兴许是以前对原主不好,心绪忐忑之意表露无疑。 此刻堆了笑,奉承道:“迟早还要晋的。 妾身原先便觉得您有大造化,可不正是!” 正是个鬼。 有大造化的那人已经见鬼去了,如今你见着的也是个鬼。 小妹妹云溪跪在母亲身边,跪不住地偷眼往上看。 到底是嫡亲妹妹最有心,云珠与云露面容仿佛,清丽秀气,约莫有七分相像,只是多了较她几分胆怯。 不过原主倒是与她气质相类。 此刻她见着亲姐,一时为气势所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觉得姐姐去了一趟宫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好似戏文里说的神仙妃子,恍然美丽的教人不敢与她对视。 等回过神来,方担忧地道:“姐姐……您私自出宫,可会有处罚?” “我如何敢私自出宫。” 云露笑道,“已经禀过了皇上了。” 云世崇怎么说也是个官,这里头的规矩知道一些,见自家女儿身边跟着的人不多,怎么看也不是省亲的架势,又不是私自出宫,他都有些糊涂了。 “父亲放心就是,虽不是省亲,我也不敢欺上瞒下乱了规矩。” 她一见他转瞬忧愁惊疑地模样就猜到了七八分,顿了顿道,“是皇上特别给的恩典。” 云世崇松了口气,一方面欣喜女儿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另一方面又觉得皇帝这个恩典于礼不合,十分忧心。 但他为人刻板,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管过了头,更因此多了几丝忐忑,领着一干妻妾宅仆向皇宫的方向叩谢了皇恩。 云露觉得,在后宫见对了往她跟前嚣张的人,乍眼见人诚惶诚恐地好像下一秒就会被自己赐死一般,着实有些不习惯。 且这还是她名义上的家人。 美景自是发觉主子的无奈,便端出了大宫女的气势,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把云家二小姐唤了进来,留了那些人在外面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 “云珠,母亲待你可还好?” 云露心里记着时辰,问话便切入主题,横竖对方答什么不要紧,她自会看她面色了解真相。 云珠轻轻点了头:“您入宫做秀女那会儿,她尚且不以为然,等封了霞帔,她便不敢对我不好了。” 她忽而想起什么,急忙忙地道,“哥哥今日和学堂上结交的朋友出去,不知您要来,所以……” 看着倒像真话,不过瞧她神色仍有犹疑,便知她也料不准自家兄长有没有欺骗于她。 想来她这便宜哥哥被后娘捧杀所致的纨绔习性未改,原先父亲官位低,她亦不起眼的时候倒无妨。 现在她还真有些怕他出事,或者是被人挑拨了去…… 一盏茶的时间说到就到,云露小拖了半刻,不敢太过挑战皇帝的权威,便准备离开。 他们不敢多留,因她劝阻也不敢送太远,只是目送她立刻。 谁知她原路绕到另一个巷口,看见停在那里的马车,才刚让人撩起车帘一角,手还未递过去,就听后面娇脆地唤声。 “姐姐,姐姐——我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带在路上吃好不好?” 是她的小妹妹云溪。 赏灯 赏灯 云溪本是打这姐姐一来家里就看呆了,那穿戴,那气势,怎么想都与回忆里那个怯怯懦懦地异母姐姐对不上来。 她虽没对她不好(娘已经够对她不好了),但也着实看不起她。 这会儿简直和变了一个人似的,让她又惊又妒,连带着幻想起那所谓皇宫内的生活。 一定是锦衣玉食,婢仆如云吧? 因而娘一说要和大姐姐拉好关系,她就绞尽脑汁想起从前的事来。 要说大姐姐喜欢的东西,桂花糕是一样——贵的零食娘不会给她买,饶是这大街小巷的便宜货,她也总是很宝贝,买来不一气儿吃完,时不时咬一口,所以自己曾经嘲笑过好几次。 因此她刚刚才催着奴才去巷口买了来,赶忙就兴冲冲抱着来了。 谁知她一来,那精致华贵的马车掀开一角,里面坐着的人露出极为名贵的锦绣衣袍,他随性倚靠在小几上,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杯茶搁下,冷峻的下颔曲线分明,红唇微薄,似笑非笑。 帘布往上飘了飘,那一双琥珀色柔情地眼睛恰好向外看来…… 云溪“呀”地惊叫一声,手里的桂花糕被死死攥紧。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他的笑,他优雅清贵的举止,还有他那双眼睛……她以为表哥应当是世间最好看的人了呢。 “姐姐……” 云溪看向云露时含了几分小鹿般地怯意,眼睛里有些许探寻。 “美景。” 云露唤了一声,没有与个小姑娘打官腔的兴致。 她只将手一递,里边那双方执过茶杯的手就伸了来,手心仍是温热适人。 美景在云露上车之际挡到云溪跟前,正好拦住了她的视线。 她手一摊,语带稍许客气,只仍拿下巴看人,“云三小姐把东西给奴婢就成了,奴婢替主子谢过您的好意。” “你……”云溪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对方不怎么看得起自己,但又说不出来。 且她想巴结大姐姐,这个婢女就不能得罪。 因此她只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想自己和姐姐说话。” 美景神色一厉,极是严肃。 “主子有皇命在身,不得久留。 三小姐是想让主子抗旨不成。” 云溪慌了,她没什么见识,但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现在由不得自己胡来。 姐姐也不是自己想见就见,想说话就说话的。 虽然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不过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她立马把桂花糕塞给美景,但人还不死心地歪头去看马车,此刻帘子已经落了下来,里面的情景尽数被遮挡了去。 她想了想,甜甜地扬起声:“姐姐路上小心。” 马车轱辘走远,她犹自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心里仍在想着,大姐姐马车里的男人到底是谁,就是姐姐的丈夫吗…… 马车上,皇帝将云露圈在怀里,手越过她去倾了杯热茶让她捧着暖手。 云露穿得缎里缝棉的衣裳,坐在那里蓬松胖胖的一团儿,好似是冬天坐在日式的暖炉桌被下,她缩手抱着茶杯,皇帝则长臂一揽抱住她,这情景倒像是大圆套小圆,温馨有趣得很。 “你妹妹?” 他收回视线问。 “继母生的妹妹,和我感情不好。” 云露说得直截了当。 顿了顿,她眼珠打了个转儿,扬起下巴,“皇上看上了?” 云溪生得也是清秀可人,她们姐妹全赖父亲的好基因,皆是文弱纤秀。 云溪年龄小,便添了一分稚气可爱,云珠则偏了斯文书香,云露呢,许是年龄渐长,又有皇帝滋润,再加上一双肖似母亲的丹凤眼,清丽之余愈发妩媚起来。 皇帝凑到她耳朵上咬了一口,厮磨道:“宝贝这是吃醋? 朕有了你这珠玉,怎么还会去打瓦砾的主意。” 这倒是真,云溪那等小门小户的做派,着实让他瞧不上眼。 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颇为奇怪,同样是一个父亲养出来的,怎么他家妙妙这般灵动鲜活,不拘一格,那个小的倒和寻常小官的女儿一般做派。 云露满意了,轻啜了一口热茶,忽而想起来—— “这个杯子皇上才用过?” “嗯。” 皇帝的手与她拿杯子的白皙手指交叠,划过那稍许浅印的淡色红痕,暧昧如许。 他低应了一声,含有几分赏玩的道,“朕不嫌弃你。” 云露默默抿了下唇。 这等举动放到古代是会被人说放荡的,不过闺阁情趣嘛,他喜欢,礼仪嬷嬷就都是浮云。 她把手缩成小小一团被裹进皇帝的大手里,嗓音软软,郑重其事地道:“皇上放心,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皇帝:“……” ****** 到了晚上,夜幕下的华灯光耀夺目,方真正映照出上元节的澄碧辉煌。 五色琉璃做成的山水人物苏灯,纯白玉如冰清玉壶的福州供灯,还有今年奇特的“无骨灯”等,梁栋窗户,两道木架上皆摆满了宝光熠熠的彩灯。 还有百艺群工,沿街而行,载歌载舞,竞演奇技。 云露穿着粉蓝小袄,桃粉裙绣兰花,鬓边一根银步摇晃着,乍然看去好像还是未出嫁的少女。 不过她如今也确实不过碧玉年华。 她大着胆子去戳皇帝,绕着他转圈儿笑:“老男人。” 皇帝的打扮与锦衣公子无异,只手里多了一把折扇,显得古怪。 虽是如此,因他面容俊朗,雍容清贵,身上萦着一股旁人无法比拟的气势,仍是吸引到了许多小姑娘的视线。 她们把害羞的脸儿掩在帕子下,相互咕哝,时而含羞带恼地搡对方一记,又忍不住看过来。 皇帝自然注意到了周围的情景,他也没恼云露的话,反是嘴角翘起,扇柄往手掌一敲,自得道:“那也是受人爱慕的老男人。” 其实他如今尚且没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并不算老。 不过云露才十六,十二岁的差距,她想这么寒碜他也不是不可以。 云露知道他一惯有随性的时候,却没成想他能说出这样的答话来,不由咯咯直笑。 这一笑,没看前面的路,正和某个灯笼摊子上的女人撞个正着。 “哟,这是哪家的小妹妹,走路也不带眼睛。” 那女人扭着腰肢回身,妆容妖媚,掩帕而笑时也不像那些良家少女般地羞涩,而是将那一双眼角飞着醉人风情的眼睛突出,吐字缠绵。 云露觉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忽见那女人本是迷蒙的眼睛一亮,那缕风情愈盛。 她眨了眨眼往后看,不用说,老男人又多了一个爱慕者。 那女人酥媚入骨地笑,拖开长长地音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呐——” 云露也笑,扣住走到旁边的皇帝,在他腰间狠戳了一记。 这块招苍蝇的肉! 皇帝十分无辜地看她一眼,眉梢轻挑,竟还真显出那么点风流客的气息来。 云露不由得想起宫里那各色的花令,据说就是这位主儿当年眼馋过青楼里的规矩,才仿照着弄出来的。 呿,可算让他见到真人了吧。 那女人本是见着这人满身贵气,想是哪个王孙公子才出言招惹,这再留个名姓,下回说不准就多了个能与姐妹炫耀的恩客。 哪儿知这位不顾旁边的佳人就与自己眉来眼去(她以为),心中更是一喜。 也是,那个小丫头容貌虽好——她是不会承认她嫉妒的,哪儿比得上自己风情万种! 这要想开荤吃得尽兴还不得多养两年! 这一高兴就抛了个媚眼儿过去,轻佻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暗骂这要是夏日的薄纱效果就更好了。 “奴是倚翠楼里的红绡,公子可认得呢? 若是不认得,今儿也算是相识了,改明儿可来找奴一叙……” 边上还真有几个路过的男人被这声音勾得酥了骨头,险些站不住脚。 云露看了看皇帝,蓦地哼了一声,踮脚把手一举,掐住他耳朵就要扯下来。 娇嗓儿斥他:“你何时与她相识的!你上回还骗我说和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不来往了,我这才肯嫁给你!你说你说,她是谁!” 她掐得力道不小,要不是皇帝揪疼把脑袋低下来,还要受罪,可不是把个蛮横的小妇人演了个十成十。 小醋桶今儿发作得特别欢腾,皇帝半是看戏半是演戏,痛并快乐着。 他本是在市井长大,只是十几年未曾回,一入了这儿便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教他跃跃欲试。 一时间更把宫里的束缚都抛了,不把自己当个皇帝,全陪着小人儿闹腾。 他半真半假的喊疼道:“小祖宗,我哪儿敢骗你啊。 我是真断了……” “我不信我不信!” 小猫儿见他配合,反倒自己玩兴奋起来,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一下攥紧了,疼得皇帝‘嘶’了一声。 心里暗道,瞧他把这小乖乖纵的,还真不把他当皇帝看了。 后面不远不近便衣跟着的侍卫还真是看得触目惊心,妙修媛这也太、太太……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皇帝终于把耳朵拯救了出来,因那只闯祸的猫儿知道自己手劲大了,暗地吐了吐舌就松了手。 他揉了揉耳朵,抱怨地瞟了那女人一眼,嗤道:“你只想想,爷有那么没品吗,这女人耳朵大嘴巴宽,鼻子矮胳膊粗,眼睛还跟抽了风一样……” 他别过脸,“快别寒碜爷了。” 云露在女人抽筋一样的难看笑容里十分认真的想了想,继而昂着小下巴,洋洋得意的点了下头,认可道:“也是,你要是没品位,也不会娶了我。” 周围看戏的人齐声无语。 偏偏皇帝还诚恳地应了声:“可不是,见了你之后,爷才觉得以前真是白瞎了。 都怪上天没有让我早点遇见你。” 这话谁都爱听呀,云露也听得心花怒放,笑容甜蜜地依在他身边道:“我当然信你啦,都是这个大婶,见你好看就起色心。 我才不受她挑拨呢。” 被叫大婶的女人怒而撕裂了一方手帕,风情万种都成了眼睛里喷出的火。 围观群众则是囧囧有神。 “我家娘子就是知书达理。” 皇帝赞叹地道,那诚挚地模样简直闪瞎了群众雪亮的大眼。 人群里就有妻子在丈夫腰间狠扭了一下,咬耳朵道:“看看看看,至少我不掐你耳朵吧,在人前够给你面子吧,你就没说过我好话。 你看那家小娘子多蛮横!人家是怎么哄得!” 那丈夫看见那睁眼说瞎话的场面,神色扭曲了一下,被自家妻子掐住腰间痒痒肉的时候又扭曲了一下,最后严肃地道:“为夫真是娶了一位贤妻啊……” 妻子满意得笑了。 走出人群的时候,云露舔着糖人,笑得像偷了腥的狐狸,满足得不得了。 皇帝帮她提着才买的琉璃灯,宠溺地笑看着她。 刚刚那一出,不知怎么让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尤其是她敢上手掐他耳朵的举动,让他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一对对夫妻。 那些男人力道皆比媳妇要大,可从来不主动去挣脱,被人提溜着耳朵哀哀叫疼,明明是很落面子的事,可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耳朵还疼不疼。” 她回转过身,红唇白齿,笑容明亮,灯光如流水倾泻在她身上,让人怦然心动。 “小媳妇。” 皇帝翘唇一笑,走上前与她并肩。 俯身敲她额头时,声音轻得唯只她一人听见,“你该担心回去之后,自己会不会受疼。 敢掐我,嗯?”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不以“朕”为自称,她若有所思,凤眼儿俏生生一勾,便将他的神情悉数收进眼底。 不搭理他,糖棍儿一丢,取了灯径自脚步轻快地又往前去了。 但谁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如春暖花开一般的好心情。 皇帝抱臂站在原地看她纤巧的背影,灯下表情明叆,心情却受她感染,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皇上。” 旁侧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只是这一声喊地轻,不招人注意。 皇帝皱眉侧脸,站在那儿的赫然是纱巾掩面的南康公主。 她较之前的大方多了三分羞赧感激,长而浓密的睫毛悄然一眨,轻声含笑:“今日的事多亏了您。 本以为没有当面道谢的机会,谁知方才在那边南音楼赏灯,无意间看见。 才想着应该来道一声谢。” 一句话,既道明并非自己刻意接近,又间接说是缘分所致。 皇帝怎么看不出她还没死心,只不过他既有了决断,就没再对她多加关注。 纵然长相绝色,他也不是有了美色就忘记朝政的人。 不过这会儿还要为皇叔做打算,不能闹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罢了。 “公主即将嫁入我大夏皇室,朕岂有不帮着自己皇婶的道理。” 南康僵住,隐在面纱下的扭曲神色登时和方才那位青楼女子有得一拼,实在气得不轻。 不过她理智尚存,在阿茶小心提醒之下立刻恢复过来。 她只是无法理解对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不是要蠢得撕破脸。 要是闹大了,谁也没得嫁,回去之后父王断容不下自己。 云露走不远就被一个人吸引住了目光,因而暂且没有发现后面发生的事。 她向旁边看了看,美景很快从人群里钻出来,她是想避着皇上和主子相处,所以没有就近跟着,但主子一个眼神她就能马上注意到。 “主子?” 云露给她指了那人,与她对视一眼问:“有没有觉得眼熟……” 美景凝眸,见那人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方踏进当铺,虽他注意行迹,但举止却脱不了宫里太监的痕迹。 她们这种长久和太监打交道的人最清楚不过。 “好像是内官监的张公公……”她细思后,喃喃道。 云露略想片刻,和她道:“你去跟上去看看,别让他发现。 若有可能,过后了解一下他当了什么东西。” “奴婢明白。” 美景穿着朴素,动作又自然,便如寻常人家的丫鬟一般,再次隐没于人群。 云露仍在思忖间,一回头却见皇帝身边跟了个美人儿,两人正不知在说什么。 走近一看,美人蒙了面纱,再瞧身后低头站着的阿茶,不是南康还能是谁。 南康正是絮絮说着,抬眼见不远处那打扮娇俏清丽的女子,眸色稍稍一黯。 对这位妙修媛,她的感情不可谓不复杂。 曾经以为不过是手下败将,即便有能让皇上喜欢的地方,也比不过自己的容貌和刻意探查过的、能够迎合对方胃口的性格。 上苍给了她这样的容颜,便是预示着自己能嫁给最尊贵的男人才是。 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处失了手,自挑选宫殿开始,她便呈节节败退之势。 反倒是那个女人,她借皇帝的手收复失地,逃脱出命案的泥沼,更甚至得到她选中的宫殿。 及至今天,她看见身边这位尊贵傲气的大夏皇帝,竟纵容着陪她玩了一出平民夫妻的把戏。 她在南音楼上瞧的越真切,不甘和恼怒便随之升到了极点。 输给这样一个只知撒娇的女人,她不服气…… “妙修媛。” 因侍卫挡开了普通百姓,这一处又没有摆摊,还算僻静,她这声就没有多加掩藏。 唤时竟还带了笑意。 只在云露走近时眼里划过一丝犹豫思索的目光,打量了她须臾,突然恍然大悟地道:“难道是……” 几人皆看向她,她神色凝肃,沉吟片刻方对着皇帝道:“南康今日得蒙皇上救助是为大幸,不过此事颇为蹊跷,南康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破坏南康与贵国联姻。” 这个人不必说,南康早就通过端王了解过大夏这边的局面,深知不敢说,但广陵王和皇帝的矛盾显然不可调和。 她语顿,稍稍犹豫地看了云露一眼,才认真道:“南康不欲背地说人坏话,妙修媛在场更好。 今日闹事的人,其中有一个瞧来与妙修媛有几分相像,南康亦曾听人叫他云公子。 原我不曾想到,只一见这妙修媛,方才想起妙修媛也是姓云……不知那位公子……” “南康公主是想说我兄长闹事,加害于你?” 云露不待她支吾,就直白地道明语意。 南康为表注重再次思索回想了一番,为难的点了下头。 下午闹事的时候云露还在醉酒呢,对这则消息并不知道。 但是她听南康刚刚的意思,显然她才担心过的便宜兄长,真给她闹了一出事。 至于这事是真是假,是否受人挑拨还是他自己犯蠢,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南康话里有话,什么破坏联姻……这等大罪名扣上来,一旦皇帝相信就要命了。 她眸光微闪,便抬眸去看皇帝,只看他怎么说。 皇帝先是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倒不是在她二人说的这件事上,但云露抬头时,映于她发梢间的光影,在他黑沉的眼眸里宛转流过,他便顺势看了过去。 等见到她嘴角那一点糖渍,他差些笑出来。 小猫儿馋嘴,出了东西还不知道擦干净。 亏得她和南康对峙时落落大方,十分有派头。 这要让人看见了,不知怎么笑她。 皇帝看到就行动,一点也没避讳的扯出她袖子里的绣帕,在她嘴边擦了擦。 云露突然醒过神来,表情一窘。 不会吧……嗷呜,都是刚刚吃糖人的时候不小心…… 皇帝一边动作徐缓地给她擦着,另一边轻飘飘地看了眼神色凝重的女人,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道:“南康,朕让人解救你,是不想影响两国交好,不是为了让你来给朕的女人没脸。” 因糖渍黏糊,久了不易擦去,他用得力道便大了一些。 见她薄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痕,眉头不经皱了皱,方再次轻柔地拭了下,取回绣帕,看向南康时上挑的眉梢透出一丝锐利。 “懂了?” 南康的面色一下变得煞白,饶是猛然听见自己要嫁给端王的消息时,都不如现在这般难堪。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翻过来说,就是如果她有害于他的女人,那还不如不救她来得好…… 她声音陡然飘忽起来,脚步亦有些许不稳。 她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或许是谨遵圣命,或许是剖白自己会安分守己,或许是…… 原来抛开国家,她纵有绝色容颜,也是无足轻重。 半点也不被人看在眼里…… 那为什么呢? 她把目光看向那喜滋滋笑得甜蜜的女人身上,心仿若被刺了一下。 为什么对方能够得到重视,明明有那样上不了台面的家世,不成器的兄弟,却还是凭着自己,成为了皇帝心里看重的人? ****** 上元节玩得挺开心,除了一个南康跑来搅局。 但不得不说皇帝的话,激起了云露作祟的虚荣心,很是欢乐地给摇光殿的宫人看了一回赏。 赏赐还挺重。 于是举宫上下皆欢喜不已。 好在上元节是个重要节日,大多数后妃都有赏赐,云露只比一般人多了些,越不过皇后、淑妃的份额,也不算打眼。 只不过高兴过后,美景打探来的消息就让人不得不再次投入后宫这个战场,好生筹谋预备打响的战役。 “你是说,那位张公公当了李息照的雪坞幽居图?” 寒水 寒水 李息照名气颇大,即便那张《雪坞幽居图》被人收在私库里没有挂在显眼处,说张公公鬼鬼祟祟偷了它去当,却不见得他能有这胆子。 不比那些不起眼蒙尘的小物,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更何况内官监什么寻常用品都有,这些名家名作就不是他们收着的了。 所以云露更倾向于是有人把画当做贿赂品,送给了他。 “你们对这幅画可有印象?” 云露边问边将琉璃灯外的四框撤掉,灯芯上罩了一只黑玉雕的兔儿,不知怎么做的,玉壁极薄,仍呈透黑的颜色,但灯光却能映出来,衬得它一双雕镂空的眼睛活灵活现。 这灯发出的光芒比其它的灯要黯,但明明叆叆间,又添一丝别趣。 倘若晚间放在寝殿,似有灯若无灯的状态,人面朦胧,风情犹然,倒真让人醺醺然欲醉。 她信手取下来看。 “若是用白玉就更美了。” 琉璃灯壁,白玉雪兔,想想这样的组合就很好看。 良辰不必说,在这些方面是一窍不通的,美景也不曾听过。 和乐倒是知晓些许,不过记不起这画到底是谁那里收着了。 “若是显眼之物,能让人一看就联想到来处,那也不必主子防备了。” 和乐轻声道。 给的东西明显,说明只是普通的贿赂,或者贿赂者不够聪明,无论哪一样都不需要过于防备。 但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件不知来处的东西,内官监又是个要紧处,与后妃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无论是谁想借着里面的人使计,都不能不防。 美景的注意力倒在那盏琉璃灯上,听主子这般说来,嘻嘻一笑道:“若用白玉,蜡烛一燃也只能被熏成一只烤兔儿,还不如黑玉瞧不出来呢。” 云露本是知道事实如此,这会儿教她一说倒笑起来,支着腮忘神想了片刻。 “说得是,黑玉本就是黑的,熏得再黑也瞧不出来。” 和乐与美景俱是觉得主子话里有话,相视一眼,一同看向主子。 云露半蹙了眉,转而见她们神色肃然却又笑道:“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神算,经美景这一点拨就通了七窍。 不过是突然想到咱们皇后娘娘前个儿对锦昭容使得那出声东击西。” 虽然消息没有透露出来,但是皇帝在这件事上颇为自责,所以她常常能从他的话里拼凑出信息。 简而言之,那位被赏赐下来的嬷嬷不是真正出手的人,只为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实际上是有不起眼的宫人在背地里 至今,这药下在哪里都还没能查出来。 “如今宫里的动向没有不寻常的地方,要么是张公公背后的人还没准备动手,要么,就是用了障眼法,教咱们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 本不一定见到不寻常的地方就会出事,但后宫无巧事,张公公得了稀世珍品,绝不会是哪个主子看他顺眼才随手赏的。 美景听到这里灵机一动,睁大眼睛说:“这事简单,假如咱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现今最引人注目的事,就会是那人设下的障眼法。” 云露笑笑:“不错。” 和乐已联系到了那件事,不过她没有冒然开口,而是把机会让给了良辰。 同为主子效力,如果三人中有一人自觉微薄弱势,无关紧要,时间久了许会生出二心。 这件事很是显眼,因而她猜度良辰很快就能想到。 良辰也没让人失望,她脑袋不够灵活,可为人却很心细。 经她们点拨,便想起了皇后送来的助孕药方,这方子是经她的手拿来的,当初她们三个也在私下里讨论过能否取用。 若说后宫大事,可不就是这一件。 她把猜测说了,果然得到主子赞赏的目光,心里很是高兴,讨论时愈加专心致志,兴致勃勃。 “老实说,皇后大张旗鼓弄出一张助孕药方,我一直觉得奇怪。 说她是真心,凭她的肚量恐怕不可能;若说不是真心,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再如当初的避孕汤一般,在里面下一次绝育药?” 除非她失心疯了想把皇帝彻底推到别人那里,不然她再蠢再嚣张,也知道凡事可一不可二。 皇帝因着广陵王废不了她,也能给她难堪。 “所以我想,这个举动恐怕只是个幌子,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才会在别的事情上放松。” 云露沉吟着道,“眼下不能说这件事就与内官监那边挂钩,后宫最不缺闹幺蛾子的人。 咱们先各查各的,只当作两件事来看,最近先小心防护才是。” “张公公那边还是让奴婢派人盯着吧。” 美景请命。 和乐也随即道:“那奴婢关注皇后那边的消息。 良辰最是细心,只如常打理主子起居衣物,较往常多放些警惕心便可。” 良辰自知交到自己手上的任务也很重要,不看懈怠,屏息凝神应了下来。 事儿一交代完,云露就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都小心着就是了,也别太过紧张。 这些个火团不一定就是烧到我身上来。” 虽如此说,但她心知肚明,原先锦昭容怀胎的时候,那些人倒把目光对准了锦昭容。 现在锦昭容孩子没了,纵然有起复的迹象,也比不过她的声势。 光只一座摇光殿,就让那些后妃看红了眼。 ****** 隔日一早,请安时的气氛与往常没有不同,拈酸吃醋,莫不如此。 原先皇帝允准宁宝林家眷进宫的事也被人拿出来嚼舌根,她眼下不比最初进宫时的风头,但也不是全然无宠,乍然得了这个恩典,着实不缺人嫉妒恨。 不过这也就罢了,锦昭容才是真绝色,顺着话题,不紧不慢地就把皇帝和云露上元节同游的事道了出来。 她坐在那里,脸色不比常人红润,仍有些微病白。 但艳色虽减,比往常多了另人心怜的质弱纤纤,让人一想到她曾经的模样,不由愈加怜惜。 她小产恢复了一段时日就出来请安给太后了,好在后宫不缺滋养的食物药物,太后本就悯恤她,这会儿见她这般懂事,更是赏赐不断。 后妃听了她的话,惊诧的险些忘了自个儿名姓。 皇上带后妃乔装出行? 这……以前从没见皇上做过。 可上元节那天皇上不在宫里,她们是知道的。 这么一对上号,便俱是立刻相信了锦昭容的话,全然把目光里的嫉妒化作利剑,就是刺不死妙修媛也要教她心惊胆战才好! 云露接这等愤恨的眼神也不是一遭两遭了,熟门熟路地端起茶盏,抹盖儿吹了吹,神态悠然。 等众人势头弱了下来,她才看着锦昭容,笑接口道:“昭容娘娘对皇上的行程倒是知无不详。” 锦昭容面色平静,眼沉如水,“是皇上告诉我的,说与妹妹玩得很是开怀。” 她如今侍寝的牌子还是没挂上去,至少还得再修养半个月,太后也决定等她全好了再给她封妃。 但皇帝到底与她相处多时,云露没来时也是极宠她的,此番见她因失子之事大受打击,也多有去月华宫坐一坐,与她说说话。 态度反倒比她怀上龙胎那时候要好得多。 云露了悟,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在自己之前,想必锦昭容是离皇帝的内心最近的一个人。 不说情爱如何,至少这些事,就如现在会讲给自己听一样,原先也都说给对方听过。 不过,虽然想的明白,对于这种自己和某个男人经历过的事,被说给另一个女人听,她总归是不舒服的。 要是他还把那些小细节都说了,或者是抱着给锦昭容解闷儿的目的说的…… 那她倒真想一锅盖哐啷砸死他。 这会儿不能冲动跑去问,她便抿了口云雾茶,舒心些许方道:“皇上见百姓安居乐业,过年热闹非凡,自然开怀。 倒是昭容,平素不好总是沉溺在伤心的事里,招了皇上伤怀岂不有损龙体健康。” 一个让皇帝高兴,一个让皇帝难过,就是呈到太后那里,明知锦昭容是因失子之故,也会说她不够懂事。 锦昭容果然因气闷顿了须臾。 两大宠妃斗法,底下人跟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高位则是看得津津有味,笑得意味深长。 一个先前烈火烹油,一个眼下圣宠难挡,没得罪死她们也让人不爽,能同归于尽最好不过。 不过两人也没让人看笑话的兴致,过了个来回就停了手。 任她们怎么挑拨,只平平笑着掠过就是了。 等请完安散去,云露见对方有意与自己说话,便支走了宁宝林,与她齐肩并行。 “我倒真是小看了你。” 锦昭容抱着暖炉,步子迈得缓,如在御花园里赏花,眉眼宁和平淡。 云露戴着那一双皇帝特地命人给她制成的手套,笑往上面呵了口气,暖意透不过棉絮,但覆在表面的锦缎上,她拿来捂了捂面颊。 动作怡然自得,全不拘规矩礼数。 锦昭容也不禁多看她一眼。 “你也不算小看了我。” 云露语态娇憨,“谁会承认自己比不过别人呢? 你兴许是估摸着我比旁人要有威胁,只是从不觉得我会比过你。” 锦昭容的目光顿时凝住,犹如冻结的冰珠子,但很快就褪去了冰冷的表情。 她岂能因对方随便几句话就牵动了情绪? “你说得对,眼下的局面,我是弱于你。” 她轻轻笑了一下,“但以后呢? 我与皇上本就有相处几年的情分,又怀过龙嗣,皇上如今更是因此怜惜于我。 你呢,只是因着低贱的出身,有别于我们的教养,才让皇上觉得与众不同,等过了这份新鲜劲儿,你拿什么和我争?” 她话到最后,虽还在笑,眼里已显出三分狠厉之色。 云露的视线掠过旁侧三步远的冰湖,湖面上小块的冰已然化开了,只是寒气仍旧凛然,让人见到就觉得冷得像哆嗦。 她念过转瞬即过,眼睛明亮,侧首去和锦昭容俏然笑道:“那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锦昭容一怔,不曾明白她的意思。 等她反应过来,只觉手上一重,被人狠狠往旁边拽了过去,紧跟着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摔进了湖里,寒水刺骨。 赌局 赌局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迫来,透肌彻骨,像是要把人彻底冻成冰雕。 锦昭容连哆嗦都不会了,仿佛只知道下沉,再下沉。 冬日的棉衣本是厚暖,此刻却都成了累赘。 吸饱了湖水就将她们一同拖了下去。 眼前隔着寒如白烟的水,隐隐浮现另一张带着笑的脸。 这人一定是疯了!冬天她居然干出这样的事! 她怎么敢! 锦昭容的脑袋好似被冻得木了,没知觉之前,觉着那纯然娇憨的脸明明透着几许森然诡异。 耳边还萦着将要跌下去时,她凑在耳边说的话。 “这一局不用计谋,我们比圣心。” 宫人本是受了两位主子吩咐,皆不远不近的跟着,谁知道眼睛一晃,就看见锦昭容和妙修媛同时落进了水里,哗啦一下溅起好大的水花,还有碎冰渣子,顿时大惊失色。 还能怎么着,救人呐! 幸而这回宫人退开不远,几个水性好的一下就往前扑了过去,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救人。 其余的,听着两个勉强维持镇定的大宫女的吩咐,借炉子的、取大毛巾的、要厚实斗篷的,还有让跟在后面的肩舆赶紧地抬上来。 等两位主子一托一拉救上来,做了紧急措施,再唤人去叫太医、通知皇上、皇后。 忙完了这一串儿,美景和南枝连口气都不敢喘,只来得及对视一眼,俱是惊疑不定。 紧接着脚不点地,催着大力的太监飞也似的把自家主子抬回各自宫里去了。 谁干的? 是自家主子,还是对方,又或者是意外? 两人就是在路上也没闲着的时候,担忧主子的同时,脑袋瓜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 无论是谁做的,都得给主子善后,把机会挣出来! 报信儿的小内侍腿脚飞快,摇光殿里早就备下了一系列的东西,热水、干巾、姜汤等等,地龙不敢烧得太热,免得冷过了一下烫上去激出病来,只等主子一到,慢慢升温。 和乐倒还稳当,她历事多,知道人一慌底下人就跟着乱,对主子没好处。 良辰自不如她,急得向热锅上的蚂蚁,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可是冬天,主子又惧寒,就是走在雪地上还要斗篷手炉一应不能缺呢。 这会儿摔进池子里,别的不好说,就怕落下病根来,以后日子就难过了。 不过她还算知道身份,和乐稍点拨了一下,就抹了泪儿点点头,再有泪意涌上来就忍住了。 云露的肩舆一到,两人便安排得仅仅有条,让心里跟上弦儿似的绷紧的美景松了口气。 “太医呢?” “小福子去请了,还给备了小轿子,规矩不规矩的另说,就是皇上发落下来咱们也得顶着。 横竖主子的身骨儿要紧。” 和乐闷葫芦一样的嘴难得说出这一溜话来,为得是让美景放心。 美景往外殿吩咐了一声,要姜汤别赶早端来放凉了,怎么也得主子醒神才能喂。 掐着时间缝跟和乐摆摆手,“不怕,皇上不会为这个和咱们计较。” 主子真出了事,她们才真要倒霉。 良辰不假小宫女的手,仔仔细细的给主子换了浸湿的衣裳,用热水擦过一遍,才换上干净的。 接着把烘暖的软被给盖了上,另铺上绒毯压被,免得起空隙叫冷风吹进去。 这么一系儿做完,才在熏炉上罩个竹笼子,挪到床边来。 再将主子的头靠边沿轻移了移,早早拧了几回的头发还没干透,只用这个边擦边熏干了去。 美景见主子面色虽白,却不是惨白模样,气息也还好,较寻常弱了一些,倒把心放了放。 这会儿见良辰这么个样,直想赞她巧思。 “熏衣服使的,亏你想的出来。”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替她把主子头发捧住了,悄声道。 良辰摇了摇头,声音比她还轻细:“早早干了才好,冰水不比别的水,放久了恐积出病症来。” 美景点头,也不再说话了,两人一同弄完,到外边与和乐一起开了个紧急小会。 这事左思右想,她们都觉得不能善了。 “早先主子推过旁人落水。” 良辰小声地道。 那时她还是个帮凶,不过夏天水暖,但凡救上来就没事了。 别看如今说那位孙良人称病不出,盖因她惹了皇上不满,底下人不敢放她出来。 其实身体早就没事了。 “虽说后来得了清白,但这会儿子又出同样的事,不知旁人怎么想的呢……” 就好像迷魂引那件事,头件事发生时牵扯到了云露。 虽说后来撇清了她的干系,但第二件再发生,别人依然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她头上,进而猜测,会不会先前是冤枉了人,其实就是她做的? 眼下落水也一样,即便是锦昭容使得坏,别人想起云露曾经有过“前科”,心里的秤杆子就会倾斜了。 美景原先在路上就想过了,此时听了这话,就把自个儿的主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倒是和乐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不忙,咱们做得再好,别人要是不信,落到眼里也是掩盖事实。 这事须得先看皇上的态度,皇上不动,咱们不能胡乱来。” 三人囫囵议定,宋太医就被小轿子颠簸着送来了。 底下宫人门儿清,为着主子肯定要脚程飞速,老太医年龄大经不住,就干脆请个年轻的。 这位宋太医也算熟人了,后边儿还跟着医女再做仔细检查。 太医一来,良辰她们心里就定了,再看情形,就是等皇上。 不知皇上是会先去月华宫呢,还是先来摇光殿? ****** 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帝正在御花园里散步。 冰天动地的,这两日没落雪,但也冷得很。 他就是想借着寒气儿醒醒脑子,若然可以,骑马打猎活动开了更好。 不过上元节不在宫里赏灯、饮酒,母后已经不满了,这再跑出去,可别再激起她老人家的掌控欲,到时候外面的仗还没打,后院就先起了火。 这边和云露她们在的园子是两头,但也有个小池子。 皇帝想起童年玩的把戏,兴致一来就捡了几颗小石子儿,斜侧着身子往冰面上丢。 劲儿还不小,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细微响声,然后裂开小小几道纹路。 小石子儿呢? 早就蹦的老远了。 挑出嫌隙就不见了影,可见狡猾捉它不住。 一定要捉住它,其实也没有好处,小工具不是关键,最要紧的还是扔石子儿的人。 李明胜见到皇上这不合规矩的举动也没劝,等皇上过瘾了才规规矩矩地捧上巾帕。 皇帝扯过来,随手擦了冰渣尘灰,盯着冰面看了看道:“让人把云家那个儿子看好了,别给妙修媛闯祸。” “喏。” 李明胜老实应了下来。 他心里也知道,皇上早前让人查妙修媛父亲官职的事时,就把云家的情况摸了个底儿透。 云家儿子是个什么德性,皇上知道的清清楚楚。 因此南康公主设了言语陷阱给妙修媛的时候,他半个字都没信。 说云家在给广陵王效力? 云世崇好赖还会办点实事,他儿子就是个耳根子软只知胡天酒地的混小子。 皇帝琢磨了一回自己的安排,调整了几处细节就没再管。 时间还长着呢,新的政令推出来要有个适应时间,眼下能把广陵王逼急了跑来扬威,可见是初俱成效。 对方急,他就越该稳得住。 “回吧。” 他把巾帕往小太监怀里一丢,侧首对李明胜道,“让人去摇光殿说,朕晚上在那里用膳,让妙修媛把前两日她说的火锅摆出来。 朕尝尝滋味儿如何。” 李明胜答应一声,紧着就吩咐了小太监去传旨,却远远见着小路子着急忙慌的跑过来,险些被石头绊住脚。 那满头的汗还真现出是件要紧事。 但御驾跟前,什么要紧事也不能这副见了鬼的模样。 他先上前踢了对方一脚,叫趴下了。 小路子知他好意,但这事大呀,他不这么干,要让皇上见这气定神闲的,那就真该死了。 他抹把汗气儿也不带喘匀,立刻就飞快地道:“皇上,妙修媛和锦昭容落水了……不过眼下人已经救了上来,各自抬回宫里,太医院也都派了人过去。” 皇帝心里惊怒,转眼就把他踢翻了,斥道:“废话,说有事没事。” 小路子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跪着,听着问话就苦了脸,这消息真是报早报晚都一样落不着好儿。 他一咬牙还是回了话道:“还在诊治呢,奴才听了消息就赶着找爷来了,不敢耽搁。” “皇上?” 李明胜见着万岁爷面色阴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问一句。 这下糟糕,两人不在一个地方,先去月华宫还是摇光殿,宫里头恐怕都盯着呢。 他这回算料对了,后宫但凡手脚长消息灵通的,一得了信儿可不都在注意着万岁爷的动静。 皇后笑拾了枚瓜子仁儿,半点不带担心地道:“她们俩闹起来,本宫瞅着还真有几分舒心。” 边上伺候的茯苓倒把眉头皱了起来,“娘娘也得做个样子才好,倘或皇上没见这您,回头问起来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咱们的计划照着走,她们也玩儿她们的去。” 她又吃下一粒,觑眼见茯苓仍是愁眉不展,气把捏在指尖儿的那粒丢了,索然无味地道:“你就爱败我的兴儿,本宫这些日子就没高兴过。” 她再蠢也看出上元节那回父亲和皇帝打擂台的事,她哪一方都担着心,到晚上还听见皇上没回宫的消息。 她打量着是怎么着呢,生怕是父亲叫他厌烦不耐了,结果差人去探听,只得了皇上陪那摇光殿里住的那女人游街的讯儿,气得她差点没把碗给摔了。 好了好了,现在两个她看不顺眼的一口气都跌到冰湖里,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茯苓怎不知娘娘憋气,如今也罢了,恐怕以后局面紧张,主子娘家的身份,才真正有她尴尬的时候。 “娘娘若不愿意紧着去,咱们就先等一等。 等那边传了消息,看皇上先去哪一宫咱们再过去。” 茯苓思忖着道,“等到了,您就说是先去看了另一个,才从那里过来的。 皇上想必不会费功夫去特意查看。” 这样口头面子上才过得去。 皇后心气儿顺了,给茯苓看了赏,笑道:“还是你会为本宫着想。” 同时,淑妃得到消息也没比皇后晚上几分。 嘉木正伺候着,听了好奇地问:“也不知皇上会先去谁那儿呢? 锦昭容怀过龙嗣,妙修媛势头正盛,可真是件为难事。” “为不为难,有你什么事。” 淑妃虚点了一下她额头,笑饮了口暖茶,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让人给她换上出门的衣裳。 “主子说呢?” 淑妃笑笑:“本宫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不过倒勉强能看出来,这一回谁输得更惨。” 锦昭容才刚小产,身子还没完全养回来,这遭儿碰了冰水,往后可是彻底垮了。 这次不管是妙修媛下手,还是锦昭容算计别人反而牵连了自己,功败垂成的都会是锦昭容。 小月子没养好,能得一身的病,往后别说为皇家诞育子嗣,就是侍寝,也不见得能。 反观妙修媛,即便此番会被皇上怀疑,只要她好好儿养回来,复宠的把戏她也不是头一回玩了。 要是后宫里没个可意人,最后皇上不还是要把心思回转到她身上? 嘉木似懂非懂,但这话题不宜多论,眼下还得先伺候着主子先去两宫做出个样子来才是。 ****** 云露拉着锦昭容跳下去的时候,半点犹豫都没有。 只是在寒水围拢来的之际透心凉了一番,紧跟着还有闲心想,幸亏这回是把美景带出来了,这丫头能扛事,不会慌张。 要是换了良辰,不得先哭上一通再说。 后来,她就被冻晕了过去。 再醒神的时候,手脚热烫烫的,人有些乏力。 睁眼先是一片雪白的亮光,然后闭着悠过劲儿来再看,紫红的软帐,双层帐外一个人影绰约。 她吃力的侧过身子,额头上捂着的东西掉了下来。 外边人见了忙是撩起帐子,过来稳住她,又换了一条帕子上去。 灰蓝的宫装,缎面身形撞进眼睛里,她立刻知道这是良辰。 心重重往下一沉。 没赌对? ”良辰……“一张嘴,嗓子像被扯乱的棉絮,难受得紧,她轻轻咳了一声,被良辰半扶着喂了口水。 “主子别急,太医来瞧过了,等退了烧就没有大问题了。 只身子要虚一段时日,养着就能好。” 云露默了一刻,心里的念头胡乱窜着。 过后仍是问:“锦昭容那边……” “你还有闲情担心别人?” 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入耳,她朦朦胧胧的眼睛亮了一亮,紧跟着抬起眼儿来。 来人手里端着一碗腾热气的汤药,语速缓慢,脚下却一步不停的往这边走了过来。 良辰观主子的面色,马上小声地道:“皇上先去了月华宫,但不过一刻钟就赶过来了,主子昏迷着不能用姜汤,还是皇上想折子给喂进去的……” 皇帝一到,她立刻就垂首退到了旁边。 “怎么好让皇上去端药。” 云露轻声道。 她枕在青丝上的面容苍白,两颊烧红,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因发烧而显得雾蒙蒙的。 让人看着就心疼。 皇帝把药放在一边,给她松了引枕,扶她半坐起来,锦被绒毯掖严实了,才把药端回手里。 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末了舀一勺喂到她嘴边。 但他不出声,她却是要说的。 “烫。” 云露说话的嗓音很是虚弱,若往日听来,便似是撒娇一般。 可眼下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方才支撑起来已经十分难受。 这字说完,眼眶一烫,泪就跟着滚落下来。 雪似的脸颊,掉泪儿就和下冰珠子似的。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笑着又放下勺子,缓缓用指腹给她擦去,“真是个泪娃娃。” 可他一动,泪珠子就滚得更急了。 “你怎么不先来我这儿?” 圣宠 圣宠 她虚虚弱弱的口吻显得中气不足,委屈的样子较平常又有一番不同。 皇帝哑声,哪里知道她是在计较这个。 这样的事不说构陷与否,即便是单纯的意外,这宫里也不会有人把它当意外来看。 他去月华宫的时候锦昭容尚且未醒,但她的大宫女南枝给他讲事情经过之时,就话里话外为主子推脱了责任。 到了摇光殿,她身边几个大宫女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半个字也没说。 就是最伶俐的那个,据说今日是她伺候的妙妙去请安,也没费舌去争辩个清白。 他倒是觉得比那边清静。 眼下她醒了,又是为这样细微的事委屈起来。 他知道倘或在平时,她必能想得通透,锦昭容压她三级,无论是按情分还是看分位,自己都不可能不去看她。 如果真只待在她这里,那她必然要成为众矢之的——这还是他头一回为个妃嫔考虑,宠爱过盛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不过她眼下计较这个,显见是难受不高兴了,也无法用理智思考问题。 他终于绷不住脸,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床沿,将这娇宝贝儿揽到怀里,轻缓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柔若无骨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就如她那一次做噩梦时。 “不先去她那里,朕怎么能来守着你。” 低缓的话语,随着他有节奏的安抚飘进她耳朵里。 云露这回真个是又乏力又难受,发烧的滋味不用说,重新回想起跳进冰湖里的感受,连她自己都讶异这么豁得出去。 人一难受,再有人哄着,可不是越发娇气。 小手把他腰间的衣裳揪皱,没多大力气的揉了揉,想了半天,轻轻“嗯”了一下。 好像是骄骄傲傲的小猫儿,昂首表示“我收下你的诚意了”。 皇帝低笑一声,大手探了探她肌肤软腻的后颈儿,触手烫热,可见烧还没褪。 “别顾着和朕撒娇,先把药喝了,再睡上一觉。” 见她看着自己,眼神迷迷蒙蒙萦着水汽儿,却巴巴不肯放。 鬼使神差又加上一句:“朕不走,看着你睡,嗯?” 这下她才放了手,乖乖巧巧地让他帮着喂下一碗药汤,又服下两粒药丸。 皇帝照旧让人给她备了乌枣解苦,看她压在粉舌下舔了舔,说不出的稚弱可爱。 等她再一次安安静静闭上眼,皇帝方眯眼捏了捏鼻梁,腾出空来想今天这出事。 按结果来看,袅袅确实伤得比较重,更甚至,太医诊断出她往后难以有孕。 后宫说话凡事留三分余地,这番话等同于宣告她不可能再怀上龙嗣。 这样的打击于她而言太大,他立刻下令让宫人禁口,不得告诉对方。 但要说此事是小猫儿所为,他又觉得不可信。 只提她刚刚醒神时的举动,不曾有心虚隔阂,反而更加委屈依赖自己,可见是受苦的一方(他不知道苦是她受的没错,受苦的决定也是她自个儿下的)。 再依前例,袅袅就曾用腹中胎儿陷害过她,同样的招数再使一次,小猫儿势头正盛,并非没有可能。 ——他刚刚把上元节出游的事与她说过,倘若是她出手,可能是一时想不开被嫉妒蒙蔽了眼。 更何况,曾经妙妙把人推下水的事他还记得,他目睹了全程,自然知道她只是在反击。 事后她还十分坦荡的把真相告诉了他。 光明磊落的样子,全后宫也只她一个说得出这等话了。 怎么看,袅袅使绊子的可能性都更大。 这便是她们潜移默化在他心中累积的印象,所导致的思考结果。 李明胜走进来,见皇帝倚在榻子上正闭目养神,弓腰低低唤了一声:“爷”。 他自是看出眼下皇上心情有多糟糕。 妙修媛没来之前,爷是最宠锦昭容的。 都说她比不过怜妃,其实不然。 怜妃只有表面的风光,但锦昭容是真正对了爷的胃口,行事热烈不拘泥,凡事又有分寸,也只怀孕那一遭,因疑心爷送给她的东西出了昏招,才让爷一下子冷了她。 但多年积累的情分却不是能立时打散的。 后面来了一个妙修媛,聪明狡黠,处处讨喜,恃宠而骄的时候比锦昭容做的还过,却也更得意趣。 爷不怕人恃宠而骄,就怕人骄得不够漂亮。 这么一来,爷就把心往她那里偏了。 其实他身处局外,冷眼旁观,也对这位小官家里出生的妃嫔十分惊叹。 要说情分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但谁也没她积的快。 人家那儿攒的是雨水,等老天爷心情好了下一场。 她呢? 人如其名,攒的是露水,每日都能得,天天有收获。 不过一年就比人家半辈子攒的都多了。 所以你看爷如今烦的这事儿,换成旁人,谁来都是以锦昭容为重。 偏偏是妙修媛,这两个人对立到一块儿,爷能不愁吗? 皇帝听到他这叫法,心里也松快一些,成日被圣上皇上的叫着,总是沉甸甸的。 他放下交叠的长腿,揉着太阳穴走到外间。 等李明胜跟过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查出什么了?” “两宫伺候的人都问过了,皆说当时被支开的距离不近,只看到两位主子挨近了说话,也没见面色不好要起争执,结果一转眼就都掉冰湖里去了。” 后宫里莫不如此,高兴不高兴都在笑。 不过妙妙素来是眼里没个人,你刺她,她就笑着刺你,也不把你当回事,当出游戏玩儿似的。 说傲气,真是比谁都傲气。 也不知是哪里养出来的,就跟天生的一样。 皇帝想到此处不免就笑了笑,接着问。 “还有呢?” “路也干净,这两日没下雪,也没见残留的冰水。 能动手脚的地方奴才都查过了,一概没有。” 李明胜也暗暗在想,两位主儿爬到这个位置上都不是善茬,但这是对别人来说,既然双方能力都不低,那就算是打平手了。 要说暗地里没动手脚,那就是起争执失了手。 果不其然,皇上下一句就问:“原先她们去请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李明胜早就问过钟粹宫那边的眼线,对方一五一十给他学了个全乎,这会儿他就连动作带对话,一字不差的都说了。 皇帝听完眸光一暗。 当真是为了上元节那天的事。 其实他说得也不多,细节处自己回想时温馨一把就是了,他没有和别人分享的嗜好。 只是那晚见袅袅连宫里赏灯也不能去,想必她每日只能请安很是无趣,才捡几样别人的有意思的事给她说了,不免提到同游的妙妙。 但是这样特殊的荣宠,想必还是给她带来了危机感。 直接推人下水,这样的事她平日里绝做不出来。 但人被刺激得一时昏了头,就没什么事做不出了。 再加上她刚刚失子,打击过大,所思所想不能按常人度量。 其实换做是女人,还能从对话中微妙的感觉到云露也有气恼的可能。 但是皇帝身为男人,他如果能预知云露会为此不高兴,那晚又怎么会说给锦昭容听。 所以他只能从对话里听出锦昭容的挑衅和不满,听不出云露也会因他的做法而生气。 当然,云露突如其来做出这等鲁莽的举动,并不是因为她的气恼。 最关键在于,她分析后宫诸妃所扮演的角色时,发现锦昭容对她的威胁,其实还要大于淑妃。 这个威胁不在于脑袋聪慧与否,而在于圣宠。 皇后不必说,有女儿的瑾妃是个木讷性格。 沈芬仪倒是装乖巧可爱的性子,只是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对着皇上? 不够自然。 所以她分得的宠爱也不多,只是因为抱住了皇后的大腿,皇帝给她几分薄面。 都说淑妃没有过盛宠的时候,但也从来没断过。 但根据她从花贵嫔那里得来的消息,她被皇帝用于平衡后宫的作用更大,也就等于,她在皇帝心里很重要,但也止步于此。 锦昭容才是后宫女人的特例。 延熙帝这个人,她现在算是有几分明白了。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宠爱,用制衡手段的时候也有,但如果他对你好,更多的是喜欢你这个人。 即使这份宠爱让你成为后宫众人的靶子,他也不会因忌惮你受伤而停止。 简单的说,他是一位我行我素,骨子里就透着骄傲的帝王。 所以她在他心里比拼的对象,不会是淑妃,而是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的宠妃——锦昭容。 一山不容二虎,相同的角色,不能由两个人来扮演。 这次的事很冒险,或许是她入宫以来做的最冒险的一次,但是她不会白放着这个好时机,给对方崛起的机会。 就算她失算错估,让皇帝怜惜于对方,在她身上的打击却是实打实的,没有龙嗣,她所能争取的余地就非常小。 更何况—— 云露再次睁眼的时候,外边天已经漆黑一片,星子闪烁点缀着夜幕。 额上的湿帕不知什么时候被取下了,她侧过身子,如夜的乌眸正撞进皇帝的眼睛里。 她赌赢了,不是吗? 她绽开一抹幽昙般地笑,在暗夜里璀璨夺目。 “又是哭又是笑。” 皇帝懒然歪靠在那儿,见到她醒来,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朕都要给你弄糊涂了。” “皇上不是让我弄糊涂的,是忙糊涂的才对……” 她轻细地嗓音如幼猫儿,蜷着手依在粉粉的脸颊旁,青丝披洒在肩背上,像要把她质弱的身体包裹起来,免得一阵风儿就会惊了她。 皇帝凝视着她出了会儿神,俯身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感受了一会儿,不再是滚烫,温温热热的体温倒还正常。 紧跟着碰了碰她双唇,不带一丝欲念,不过是想再确认一次温度。 但亲着还挺可口。 “是忙糊涂了,你总这么一时好一时不好,朕看着也难受。” 打她进了宫,不知有多少纷争把她卷进去。 他要不看着护着,下一秒她就能不见了。 她看见黑眸深处的担忧,慢慢地调皮笑起来,“人红是非多。” 他也跟着笑了。 “这回我和锦昭容一同落水,事情不算小。 皇上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正好我躺着也无聊,咱们说说话儿。” “本来是想等你好了。” 皇帝见她虽懒洋洋的侧卧在那里,眼神却晶亮,可见精神是养足了。 “也罢,早点问清楚也好。” 皇帝自然是问她们两人在湖边的对话。 前面云露一字未改,只把最后那句“我们要不要赌一赌”改成了“我比你年轻”,这话有刺激的意思,与前后事件联起来也吻合。 “……我当时只是想平衡住身体就随手去抓,结果和锦昭容一起跌了进去。” 皇帝若有所思。 其实在她昏睡之际,他又去过一趟月华宫。 这回不是探望,而是想要询问事情的经过——他认为事因锦昭容而起,但依据以往的情分,也想给她一个辩驳澄清的机会。 锦昭容也醒过一回,并且愤愤地告诉他,是妙妙莫名说和她比圣心,然后发疯把她推了下去。 但对于她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她只字未提。 其实锦昭容这样才是常人会做的事,谁愿意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呈给喜欢的人看? 如果皇帝查出来倒也无妨,但她是绝不会亲口告诉皇帝,她是怎么讽刺威胁他另一个女人的。 然而她有顾忌,妙妙却因一贯把自己的棱角都展示在皇帝面前,这会儿毫无顾忌。 两种对比映入皇帝眼里,便认定锦昭容是心虚才不肯道明,且她说得话完全没有事实依据,让他难以取信。 她可能只是气急才去推人,过后又担心说大意摔倒没人相信,才把过错都推到了妙妙头上。 “你只说了自己比她年轻这句话?” 皇帝挑眉。 云露捂住半边脸吐了吐舌头,“皇上英明。 我还叫了她一句大婶……” 皇帝没忍住,一下就喷笑出来。 之后其余细枝末节的话也不必再问,也不用再做深入查探。 他心里其实已经认定了这次的事是因锦昭容所起。 ****** 锦昭容和妙修媛的事被皇帝以一个“失足落水”的理由盖了过去,后妃当然不信,但也不敢忤逆皇上再做讨论。 借着探望去看戏的人也都被赶了回去,饶是皇后也不过在前殿坐了一坐,就让皇上派来的人请送走了。 要说起来,她们本是想看看两位宠妃哪个更厉害,结果皇上先去了月华宫,却在摇光殿待了一整晚,这要怎么算? 后妃们猜摸不着,也就歇了这个心思。 圣心难测,她们是读不懂了。 但是随后的时间,她们逐渐发现后宫的风向好像有些不对了。 诸如各国各省的贡品,往常向来是太后、皇后处最多,淑妃次之,锦昭容和妙修媛不分轩轾。 然而最近一次呈上来的火玉,月华宫一块未得,倒是妙修媛那里加厚了两成(然后她慷慨地送了一些给宁宝林)。 时间一长,她们也渐渐琢磨出味道来,皇上这是厌了锦昭容? 这日云露一觉睡到午晌,就听见宫人来报,说阮姑姑来探望她。 阮姑姑,是说阮湘怡,她当初在选秀时结交的好友,后来她常常照拂对方,如今已经当上了尚食局掌级女官。 因她落水体质弱了好些,近来倒是被免了请安。 但距离那时候过去也有几天了,湘怡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 巴掌 巴掌 阮湘怡当然不是无故前来,她虽托云露的庇护,短短一年就在尚食局晋到掌级,但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才稳妥。 因而她不曾借着云露拿张拿乔,反而更加努力。 “湘怡。” 云露笑眯眯地唤了一声,也不像寻常在前殿待客,直接让人请她入了内殿。 阮湘怡见她面色红润,人也精神十足,便知那一回落水之后她已经修养回来了。 一时间,放心之余还有些惊叹,想必皇上没少把好药补品送到摇光殿来。 寝殿里暖洋洋的,除了地龙,四周却不见炭盆,只几座形状特异的瓷器内跃动着火红的光芒。 她好奇多看了两眼,走到云露跟前先行了礼,才在小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笑指了那边问:“是火玉?” 这个她近来一直听人说嘴,说妙修媛的份例就要比过淑妃娘娘了,又说这东西怎么这么神奇,如何如何珍贵。 云露抽出帕子,把到嘴的咳嗽掩了,方眯眼儿笑回道:“可不是。 上回烧了一场,别的都好了,就是落下咳疾还在养着。 怕冷的时候就放几块儿镇着,不像银霜炭,多少还有烟散出来呛人。” 美景将殿门口折的一枝红梅供进美人觚里,正正放在窗棂边,映着白雪扑簌的天儿格外好看。 她闻言笑嘻嘻地说道:“都是主子怕闷,没好全乎的时候就跑到外边去,说什么只在外殿赏梅,不会有事。 那口子大,多少风往里灌,幸而有皇上劝了您回来,不然岂止是咳疾?” “听到这个,还真难想象你当初饰作沉默的性子。 要不是那个孙朝思把你激出来,不知得瞒我多久呢。” 阮湘怡回忆般地提起旧事,嗔怪她一眼便直笑。 如今她们不常面对面来往,要立时说正经话,颇有些别扭。 云露便也随她说笑了一会儿,等到气氛融洽时,才挥退美景,推一盏茶予她润口,问她道:“你素来不怎么登门,今日是有什么事?” 阮湘怡也没有推脱,更何况这回不是来求人,趁着她问就把事给说了。 她语声不自觉放轻了些,“是东明苑的谢嫔。 我知道你眼下和锦昭容不对付,这个谢嫔,我看着和那位有些关联,这件事我不确定,但想着早些告诉你为好。” “谢嫔……”云露唇齿间嚼着这词儿,须臾便笑,“她怎么了?” “咱们一贯要知道各宫娘娘的喜好,这位呢,本是不喜甜的,如今不知怎么转了胃口,极为嗜甜。 且非是正餐的时辰,也经常来要点心。” 云露托着下巴想,嗜甜? 是想和皇帝一个口味? 不,如果这么简单湘怡也不会特地跑来一趟了。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但并不当回事儿,只后来听送膳的小公公说,这位的身材眼见着丰腴起来了。 且人还常常乏力渴睡……你说,会不会是?” 阮湘怡一边忖度,一边抬眼去询问她的意思。 云露惊讶。 反转口味、嗜吃、嗜睡、人变丰腴,这些症状听起来,怎么像是怀上了…… 如果说锦昭容能在皇帝的防护措施下怀上,那等于她找对了东西,知道怎么消掉那层防护。 那她想福泽自己人,告诉谢嫔也无可厚非。 阮湘怡想了想,还是稳妥道:“但这不过是猜测,如果真有,应该还会有恶心犯呕的现象。 这个却不见她有表现出来过。 也有可能是月份浅……” 她话里充满着不确定,但因为事关重大,还是先来和云露说了,只由她定夺就是。 入宫久了,她多少也知道,后宫一点小事就足以改变大局。 这件事确实棘手,云露决定过后再仔细思考。 她转了话题,与阮湘怡热络聊了一些菜肴药膳,至末,还问她有没有碰到需要自己解决的麻烦。 阮湘怡但笑:“如今这个位置我坐得还算稳当,小事我自己就能解决了。 其实我来你这里一趟也是有好处的,她们见我和你走得近,可不是要上赶着讨好我,好来巴结你这位宠妃娘娘。” 云露叫她逗乐了,见她要回去也不多留,她知道对方刚坐上掌级的位置,纵有自己撑腰,不勤恳也是不行的。 只给她塞了好些润肤膏,并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好疏通关系。 两人可以说是穷困的时候结交起来的朋友,不必多言,彼此都明白。 过后云露就让人去查东明苑近日的事,自打有了花贵嫔的人,她打听这些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等到申时,明细资料就交到了她手上。 美景把纸递过去的时候道:“因主子要得急,可能会有缺漏疏忽。” 人是一直盯着的,但主子不说,她们不能频频异动把消息传上来。 况且谢嫔宫里的眼线没有一早被分去、能成为核心人员的,诸如谢嫔的口味,了解的反不如阮湘怡透彻。 她最近爱叫点心吃纸上倒是有写。 云露摩挲着纸边,一行行细看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是否怀孕也不很看的出来。 但她空了空心神再看时,目光忽而在某一行上凝住。 她忽而抬头,“美景,张公公在内官监管得什么?” 美景被问得一愣,但她近来让人看得紧,不假思索地道:“是管采办器物的……” “器物?” 云露蹙眉,喃喃,“不是香料香粉……” 美景听见主子的话心思一动,扫视时看见纸上主子指甲划在上面的那行“谢嫔近来多爱芙蓉香”。 “主子,与张公公交好的肖公公,便是管呈香料的。” 她没想多久就立刻道。 云露眼睛一亮。 助孕药……障眼法……芙蓉香…… 再加上谢嫔的症状,和她曾在现代书上看到过的某个记载资料。 虽然有一定的不同,吸入人体的方法也不同,但她有预感,两样东西最终导致的结果相同。 内官监多爱进一些小东西讨好妃嫔,可这个芙蓉香是闻所未闻的新品。 她不怎么爱香,这香的味道又较寻常香味浓郁,因此在皇帝跟前用过一回就让人收了起来。 如今能察觉奇怪,是她回想起来,那香燃起来,好像有极细微的刺激性…… 其实想知道真相一点也不难,只要做个试验就知道了,横竖那芙蓉香还在良辰那里收着呢。 “主子!” 一想到良辰,就见良辰气喘吁吁地快步走进来,拍着胸口匀气。 还没等她问,她一贯温吞的性子却突然急起来,直接道:“小福子打听来说,锦昭容正跪在御书房前喊冤,口口声声道当日是您把她推进湖里的……” 美景惊愕,随即气极,“锦昭容一向聪明谨慎,怎么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云露放下那张资料纸,看她一眼道:“她这个举动要是蠢,你气什么,急什么?” 锦昭容这么做蠢吗? 蠢! 但也很聪明。 大家都知道她一直是谨慎的性子,轻易不出手,如果不是被人冤枉苦了,她何必顶着个破败身子,冰天雪地的跪到皇帝跟前喊冤? 这样豁出去的举动,由不得人不信她。 只不过这招太粗暴了,就跟把二锅头一口闷下似的,简单、性烈。 皇帝给那件事找了借口隐瞒,就是不想事情闹大,谁都知道真相被盖住了,但谁也不敢提。 但她不止提了,还往大了去闹。 简直是不怕死。 云露的眼睛闪了闪,让良辰给她换上出门的装束,披上斗篷,戴着手套,与她跌进冰湖里穿的那套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给人一个讯息。 ——她敢直视那天的事,她不心虚。 “是不是有人背着皇上,告诉她身体的状况了?” 云露走出殿门之前,侧首询问。 这个身体状况是指她难以有孕的事。 美景摇了摇头:“没收到这方面的消息。” 不过看锦昭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就要讨口气的模样,想来就是了。 谁赶上这事不发疯? 趁她病,要她命。 主子真是丢得一手好石头…… 其实依她来看,主子也疯,满后宫的妃嫔,哪里找见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但凡她们后续处理不好,主子的身体也要吃苦的,只一场发烧,体质弱上些许,已是万幸。 想到这里,她不由想到主子眼下的身子状况,正巧和良辰对视一眼,俱是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担心。 “主子,您直接去,恐怕……” 云露看着天上飘的雪停了,只屋檐树梢上积了薄薄一层。 她由得良辰打伞挡风,轻道:“我有分寸,走吧。” 其实她们俩也知道,直面对上比躲在旁边看事态发展要好,遏止势头变坏得趁早。 主子既发了话,她们自是抬脚跟了上去。 到得御书房附近,果然见一身火红的锦昭容跪在那里,那一块儿积雪已然扫了,但地上的寒气尤且向上冒。 她身体状况比云露差了不知多少,现在这么跪着,膝盖受寒不说,整副身子都要被拖累。 她面色虽白,因着艳丽的五官和那身衣裳,显然不容人忽视。 但周围不见皇帝的踪影。 “锦主子,身骨儿可是您自个儿的。 有冤您就说,等皇上去看您的时候当着面说不好? 这样闹到皇上跟前,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小路子倒是在那儿劝着呢。 他说得口干舌燥,这位主儿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算是快要气馁了。 转个眼,竟见那边远远地走来几人,为首的可不正是妙修媛…… 大事不妙! 他登时预测到接下去的场面要更糟糕了,一时脑筋胡乱转起来,却实在想不出个法。 等妙修媛走近,他也只能使劲挤出个笑,讪讪地道:“给妙主子请安。 妙主子可是来给皇上送汤的?” 真是为难死他了喂,他一个小公公,被李公公提拔到皇上身边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呢…… 云露这回也不和他笑了,只轻瞥去一眼,“你说呢?” 小路子心里“咯噔”一下,半天噎在喉咙里答不出个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到锦昭容斜侧跟前,停住脚,居高临下。 ……到底妙修媛还记得品级差别,没直接走到锦昭容跟前受跪礼。 苏袅袅在云露到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眉眼动了动,收敛下恨极的目光,唇角浮起冷笑。 但她自觉受辱也不曾起身,仍是把目光投到御书房内,眼里转瞬闪过许多东西,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小路子一抹额头,大冬天的腻出满头冷汗。 这么僵着哪是办法,他壮着胆子凑上去,觍着脸说:“妙主子,外头风冷,要不您就……” “啪”。 极为清脆地声音在空地上响起。 小路子惊呆了,后面的侍卫惊呆了,就连云露后面跟着的良辰美景都惊呆了,只知道傻愣愣地看着那位轻巧巧甩了人一巴掌的主儿。 却见云露舒展了一下五指,俯下身轻捏住锦昭容的下巴,看着她白皙的皮肤上渐渐透出红痕。 那姿势说不出的暧昧,但她毫无所觉。 “锦姐姐,有意思吗?” 保护 保护 小路子惊得合不拢嘴。 但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少也知道前些日子两位主子落水的事。 原先他见锦昭容不顾仪态亲自喊冤,形容狼狈,还多有疑惑是否错冤了她。 不然锦昭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干吗出这种昏招。 可现在妙修媛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可不是被人气到极点? 到底两人分位在那里比对着呢,这一个巴掌不明不白地落下来,要教万岁爷知道了,还不知得怎么想。 说不准就要认定妙修媛气焰嚣张,给锦昭容翻了盘! 苏袅袅才真正是怒极,但她笑不出来。 是,她是受宠,但她也不是一进宫就受宠。 打点宫人,揣测圣意,那些蠢女人做过的事哪一样她没做过? 她不轻松,只是她胜在比那些人要聪明,没长个木鱼脑袋。 可饶是如此,她一开始刚当上霞帔的时候战战兢兢,因为面貌出众被人刁难,也从来没受过这等作践! 她整个人都像那身火红的斗篷似的燃起来,病白的脸上透出几缕诡异的红,眼里跃动着炽热疯狂的光芒。 “锦姐姐不服气?” 云露低凑在她耳边呵气如兰,要是换做个男人,这会儿早就心猿意马,听不清她说得什么了。 但是苏袅袅恼她、恨她,恨不得现在就弄死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放大放响,犹如魔音。 “妹妹今天教你个乖。” 她松了手直起身,凤眼儿凛然,配着扬起的小下巴十分傲气,“姐姐这几年在宫里头学得规矩莫不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你小产伤了身子不好过,皇上就好过了? 是,你没养好就跌进冰湖里不好过,我就好过了? 这件事我不与姐姐当场争辩,你那盆脏水爱泼哪儿泼哪儿,只有一个,泼之前先看对地方,泼准了,别脏了皇上的地方。” 苏袅袅全身发抖,克制着生怕自己忍不住掐死她。 她是凭恃着皇上往昔对她的宠爱,和失子的怜惜,再加上对他脾气的揣摩才在这儿跪着。 绝不是给这个女人下跪、扇巴掌、听侮辱来的! “本宫再怎么也落魄,轮不到你一个从三品来做本宫的主。” 她眸光一动,看见终于走出御书房的那个人,犀利地目光直刺云露,“无论如何,本宫还是皇上的锦昭容。” 她跪得直挺,下颚紧绷扬起,傲气十足。 云露笑了一下,“你? 你不配!” 此言一出,小路子一干人等直捂着心肝儿颤,我的老天爷啊,妙主子咱能胆子小点儿么,配不配这个词,您、您怎么就这么顺出口了…… 美景和乐亦是脸色大变,在看到那身明黄龙袍的时候,更是想直接上去拉住自家主子。 这句话,哪里轮得到主子来说…… “亏得皇上宠幸你多年,赐你金银珠宝,赐你锦衣玉食,对你体贴关怀、宠爱有加。 你说,后宫多少人羡慕你? 如今你闯了祸,惹了事,皇上替你遮掩,转身就和人说雪天路滑,别人不信也得信。 但你呢? 你尤不知足,因为我分薄了你的宠,分薄了皇上给你的好,一定要把这件事栽到我头上。” “我知道你是怕了,你怕皇上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寒心,怕宠爱跟昙花儿似的开完就谢了。” 说到这句锦昭容的原话,她娇冷冷地一哼,接着对她怒目而视,“可是皇上有对不起你吗? 是皇上不该宠你还是对不起你怎么着,你就记着自己好不好,非得要闹到御书房,闹得他头疼,闹得他不能好好办公。” 后面的话越说越孩子气,就像自家父亲对继母带来的女儿百般好,那女孩却不领情一般,为父亲委屈得要命。 小路子听得是心惊肉跳,但也少不得暗自感叹,瞧着妙修媛这么豁出去,对皇上还真有几分真心。 他多少知道一些,这段时间朝堂上不平静,皇上披星戴月,眼睛都熬红了,人也不得松乏。 说闹得皇上不能办公,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 不过再怎么,妙修媛这个举动算是以下犯上,逾矩逾到姥姥家去了,要是皇上不领情,觉得她污蔑、不尊重锦昭容,那还真是讨不着好儿。 小路子想着就顺着视线偷偷看过去,皇上这嘴角,怎么好像是翘着的…… 苏袅袅起先被她那通乱七八糟的话给说懵了,后宫有自己的语言艺术,背地里再不对付,面子上也要好看。 就是挤兑人都跟掐花儿似的漂亮。 而且她虽然知道这位一直不给人脸面,但把话说成这样,真是让她破天荒开了眼了。 她像是刚被对方点了一把火就又被兜头洒了面粉,兀自一乱,等过了几息时间琢磨过这番话的意思,脸色慢慢变得白里透青。 但她也不是善茬,冷冷勾起嘴角道,“妙修媛何必急着给我扣一顶帽子,是非曲直,皇上自有分辨。 我不过是来向皇上陈情而已。” 这话的意思,是指云露恐怕皇帝查清真相,才着急先对付起她来。 “你当我傻还是当皇上傻呢,陈情非得跪在雪地里?” 云露像是被她气着了,小胸脯起伏不断,冰冷地小脸儿犹如被搽了胭脂,绽开玫瑰的色泽。 “不过是倚仗着皇上对你小产伤身的怜惜,用自己的身体威胁起皇上来了。” 虽然苏袅袅就是有这个意思,但被她揭露出来,又经她那一通颠倒黑白,手指攒尖,直想要活吃了她! 说得对,这个女人说得对,她这一次真是走了眼,彻底小看了她。 她终于膝盖挪转,将脊背弯下,白颈儿曲从,柔顺间仍有一丝不甘的倔强,微微颤动。 她朗声叩首:“请皇上恕罪。” 云露轻怔地眨了下眼,侧身向后看去。 皇帝原先在那里高深莫测地听着,他们一个字也不敢吱声,这下从幕后走到台前,才齐刷刷跪地行礼。 云露也跟着给行了一个,但瞧她面上还有种气恼后碰见古怪事儿的表情,稀里糊涂的,很是呆懵可爱。 皇帝被煞了下眼,轻咳嗽一声,威严道:“起罢。” 除了锦昭容,尽皆起来了。 锦昭容跪了这么长时间总算等到正主,又怎么会功亏一篑? 皇帝看着她,喜怒不形于色道:“你要朕恕你什么罪?” “臣妾急于为自己洗刷冤屈,打扰皇上处理政务,是为罪一。 臣妾身为皇上的妃嫔,却没能保护自己身体不受损,是为罪二。 以及……”她气息微顿,缓缓抬头直视云露,“臣妾以一宫主位之尊,却受训于从三品妃嫔,给皇上丢脸,是为罪三。” 以退为进,另辟蹊径,云露在心里给她鼓掌。 那些话都是自己用来指责她的,但换做她自己说明白去请罪,必能减少皇帝在这方面的成见。 还有最后一句最精彩。 皇帝为什么宠锦昭容不宠怜妃? 除了有曲公公膈应人,其实还说明他不喜欢怜妃那种柔柔弱弱的范儿。 她不哭啼不哀伤,用细微的动作表达出自己的难过,但言语中却体现出了她身为从二品妃嫔的凛然傲气。 她是说自己有错,才给别人训斥的机会? 不,她的意思仍然是告诉云露,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锦昭容服侍皇上多年,在他这方面的脾气摸得很透。 这种骄傲得不容人侵犯的样子,他很喜欢。 当然不是像仙子那般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而是要骄矜贵气。 她一向料得很准,然而今天的结果就难以预测了。 因为从前皇帝会把目光全然放在她身上,但是现在,表现精彩的不止是她一人。 甚至对方比她更加出色,更加对皇帝的胃口,也更加贴心。 皇帝黑沉的眸光不曾有改变,任她跪在平地上,自己则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去扶她。 “你说的都对。” 他淡淡飘下一句肯定,让锦昭容胸口一闷,气息微滞。 “数罪并罚,理当降位。” 他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朕原本打算晋你至妃位,功过相抵,就保持原级吧。” “皇上……”一瞬间,她犹如棉絮堵在心口,下不去吹不散,沉闷至痛。 皇帝偏首笑对云露,眉梢挑起,“妙妙说呢?” 小路子眉心轻跳,皇上这态度算是分出厚薄来了…… “就这样好。” 云露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余下的,不必皇上出面。 后宫事物本不该麻烦皇上,锦昭容有冤,臣妾可以与她到皇后娘娘面前对质。 她一定要和皇上陈情,不如诉诸纸上,也比看她百般作态,话还说不整浪费时间的好。” 她尾句十分不留情面,末了,嘟唇不甚满意地道:“皇上肯定没休息好,长相都不如前两日俊朗了。” 看她说的,长相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改的是,不过看着是憔悴一二分,容光便不胜从前。 不过皇帝听了反倒笑起来,因对锦昭容三番两次失望而带来的闷气一扫而空。 回想她方才对自己的回护之举,那气恼得不得了的样子,像足了炸毛给人一爪子的猫儿,便觉十分暖心。 果然是说到做到。 他很自然地记起上元节当日,她醉醺醺在马车里说过的话。 “那我也要保护你呀……” 锦昭容这会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自皇帝有意无意地那句询问开始,那青白色的面容就透出一抹灰,眼里的火光都仿佛燃尽成灰,黯然失色。 即便衣着鲜艳,也再衬不出她从前的艳丽容色。 她一直想知道对方是如何与皇上相处的,为此千方百计地去打探。 现在她知道了。 可这份知道也让她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皇帝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你回去吧。 自知随意伤害自己的身体有罪,就别再用一招威胁朕。” 苏袅袅大恸,唇色泛白,手心却被指尖掐的将要滴下血来。 她自知自己有大错,错在过于谨慎,给人先下手的机会;错在轻视敌人,再三忽略她给自己带来的威胁;错在太自信…… 但她到底是骄傲的。 “臣妾遵旨。” 她双膝麻木,颤巍巍地让宫人扶起,敛下眸光中的森然,与云露道:“既然妙修媛说要与我去皇后娘娘面前对质,还当信守承诺。” “不必去。” 云露还没开口,皇帝已经先出了声。 此刻他的笑容已经全然冷了下来,因为锦昭容一再的不识趣。 依他所想,她如今抓紧小猫儿不放,是因为舍不下这个脸面。 既然已经闹到这个程度,她就不介意再继续闹,否则不是表明她心虚? 她敢这么做,也不过是仗着他多年宠爱。 皇帝揉按了一下太阳穴,连日的劳累让他脑袋紧绷,在这一刻终是被锦昭容触怒。 “她答应了,朕没答应。” 贵仪 贵仪 锦昭容难道没从皇帝的态度中察觉他的不耐烦吗? 她和他相处了这么久,这点眼力价儿还是有的。 但是即便看出来了,她也不能松口。 邀妙修媛一起到皇后面前对质是她的表态,她自知冤枉,坚定地想要洗刷,即便困难重重。 其实她也在赌,如果赢了,皇上会对妙修媛产生怀疑,如果输了…… 输了,就是眼前这样。 ——他对妙修媛半点不疑心,已经彻底认定是自己所为。 苏袅袅露出一抹惨笑,手心的血珠跌碎在雪地里,她复又施施然行了一礼。 这次她推开了宫人的搀扶,动作僵硬,却依旧带着从小锦衣玉食培养出的淡然优雅。 原来再怎么不肯承认,她鼎盛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 可惜她最后这个可以使得皇帝怔然,勾起他怜惜的举动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云露身为她的情敌,当然比皇帝这个当事人还要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在她那个凄凄惨惨的笑容起了个头的时候,就已经似真似假地咳了起来。 这回的咳症与过敏相似,喉咙总是痒痒的,想咳就能咳。 皇帝果然把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他担忧地皱了皱眉,上前轻轻地给她拍背顺气。 一边问小路子,“你妙主子来多久了?” 小路子原还在暗地琢磨两位主子圣宠厚薄的事儿呢,乍一听抖了抖,见皇上眉头愈发皱紧,忙不迭道:“与皇上您出来的时间差不离。” 他到底还有几分聪敏,皇上这可不是问得时辰,是担心妙主子呢! 这么一想,他就赶紧地吩咐几个小公公去倒热茶,取润喉丸药。 末了还和皇帝表功,谄媚一笑:“这丸药是奴才让王太医给配的,原是见皇上这两日熬得晚,能吃一丸提提神。 倒也有润嗓子的作用。” “这事办得还利索。” 皇帝颔首。 小路子大喜,原先他特意拿出这个显得钻营,这会子托妙主子的福,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让皇上知道了他的忠心,再好没有! “送锦昭容回月华宫。” 皇帝预备让云露先去偏殿歇一会儿,扶着她转身时见那边还没走,便淡然吩咐。 末了,倒也还记得对宫人嘱咐:“看好你们主子,别让她再拿身体胡来。” 那群宫人连声应喏,一时心道,皇上对主子还是留有情面的。 只有锦昭容心知,这是对她今天这个举动的警告,他不希望自己再借着这件事闹一次了。 纵然有零星的关怀之意,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失了的孩子,因着以往自己陪伴他解闷的日子。 可这些情分,又能用多久呢。 美景则在她离开之时,极为自然地用脚尖踢了两三星雪泥,盖住了那浸入雪地里的血色。 云露坐在御书房偏殿,手里捧了杯茶烟氤氲的盏子,鼓起腮帮子小心地呼了一口,见把白烟吹折了腰,便觉得有趣。 又呼出两口热气。 皇帝看着好笑,弹了她一个脑绷子。 她捂额呼痛,不敢再闹,就势把温烫的水喝了,然后含下小路子奉上的那枚丸药。 这药和现代的润喉片差不多,清清凉凉的味道冲淡了喉间的痒意,很是舒服。 皇帝见她眯眼儿一脸慵懒舒适的模样,也去细颈瓷瓶里倒出一丸吃,觉得不错挥手便赏了小路子。 小路子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转过眼,那边小猫儿正咬着指头尖尖儿,满脸纠结。 皇帝看她:“怎么了?” “我刚刚把锦昭容骂了……”云露又稍稍纠结了一下,才支吾道,“明儿去康寿宫请安,太后娘娘一定会不待见我。” 皇帝失笑,早前说人的时候不担心,现在怕起来了? 不过他倒是头回见她这副模样,谁想她居然怕太后。 他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奇,在她不满地眼神下一把揽到身边。 笑不住地道,“朕算是找到能治你的人了。” 这只猫儿不逊的很,平素连他也不怕。 所以乍然见到她对锦昭容说那些话,他只觉得熨帖,半点没觉得哪里不对。 既然不畏他,要是去畏一个昭容,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云露又娇俏地瞪他一眼,但转眼见他虽在笑,面上犹有倦色,便有些心疼。 她取来颗清凉丸,丢到干净的茶盏里,添三分热水,用勺子小力碾压。 这丸药心不实,很容易就融在水里。 她用指尖沾沾,固住皇帝不叫他动,把药水揉压在太阳穴处。 皇帝初初看见她把那棕色的药汁往自己脸上抹还不情愿,后来见她一意如此,便双手一摊靠在椅背上,随这小猫儿闹腾去了。 谁知过了一刻,还真添了几分松快清爽的意思。 “皇上觉得怎么样?” 云露十分好奇地盯住他。 皇帝慢慢睁开眼“嗯”了声,看着她期待的小脸儿半晌,忽然笑出来。 云露见状莫名地嘟起嘴,把给他擦水渍的绣帕一丢,扭过身去了。 还不忘落下一句娇声埋怨:“有什么好笑的!” 虽是她异想天开想到的主意,也是好心不是! 皇帝从后面看她颊边粉粉地晕染开来,便知她这会儿脸皮又薄了,这就不能惹了。 于是他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没告诉她其实御书房里早就备了一样清神油。 小路子的孝敬是他的小心思,谁知会让她以为这里没这样东西,还要自制。 可她这份情意他受用得很。 “你不是担心被太后怪罪吗。” 皇帝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哄她,“从三品和正三品这一级的差别大,朕晋你为正三品贵仪。 你即便还低她一级,言之有理又是为朕着想,太后必不会怪罪。” 云露后斜飞去一眼儿,“皇上唬我呢,我是什么身份,如果一年时间就晋到正三品,太后真要把我当成祸国殃民的玩意儿了。” 皇帝稍怔,复笑着在她耳垂上啄了一口,“担心不坏你。 操心自己操心朕,还要操心太后。 全天下的事朕都能做主,你的主难道朕还做不得了?” 他顿了一下,“你也不需要讨太后的喜欢,有朕喜欢就够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转回身儿来竖起手掌,笑容明快,“以后我不念着讨太后的好儿了,皇上得护着我。” “君子一言?” 皇帝笑她一时生气一时高兴孩子气,面上却挑眉,“朕是金口玉言。” 到底还是和她击掌为誓,不过在他看来,玩的成分更重。 不过图她高兴罢了。 他想护着她的时候自然不会让别人动她分毫,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他倒是有些担心,自己如今这般宠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后万一不喜欢她了,这只娇惯了的小猫儿该怎么办呢。 云露好像感觉到气氛微妙,动了动耳朵,歪头看他:“怎么了?” 无辜的神情让他心里一跳,竟觉得有些酥麻,似有虫蚁从尾椎骨攀爬向上,令人难耐。 罢了。 他抛开那些杞人忧天的念头,小宝贝这么可口,连带着别人都不如他的意。 至少这会儿他还真有几分离不开她的意思,只先宠着她教她高兴就是了。 翌日,妙修媛晋为正三品的圣旨传达,后宫诸妃皆为之震惊。 再加上刚刚听说取消锦昭容晋为妃位的事,难不成峰回路转,太后为锦昭容筹办的册封礼要便宜了妙修媛? 虽然规格不同,但简化一下再用也使得。 这可真是…… 比起同情,后宫以往被锦昭容踩下去的人不在少数,听闻消息俱都是幸灾乐祸。 当然,看不惯妙贵仪受宠的人更是与日俱增。 ****** 正月一过,春草复苏,空气中不再是雪珠子冰凉凉的气息,而是弥漫着甘草清芬。 摇光殿里,帐子仍是紫红薄艳的颜色,只换作纱制,更为轻软。 春风儿一拂,飘飘摇摇吹到内里,差一点便能沾到云露褪红的肌肤,衬得她愈发肤色妩艳。 她此刻腰弯如弓,细白的颈子轻扬,枕上绿云堆皱。 那一双修长的腿儿缠在男人的腰间,待他咬上雪乳,便似开了关窍轻颤,越绞越紧。 “宝贝轻一点。” 男人险些叫她弄得城门失守,松口轻哄,“等会儿再给你,嗯?” 床单像起了风的碧水池面,乱皱皱盛满春意。 上头搁了一个七彩琉璃小碗,里面是晶莹剔透的蜂蜜,那碗随着床单颤动,随之倾滚,透明微稠的荔枝蜜沿着碗壁滑出。 云露的额发间香汗淋漓,累得一推他,软糯糯地嗔道:“不要你。” “不要朕,那你要什么。 这个?” 皇帝浓如墨的眉毛挑起,因帐子里的麝香旖旎更添一层深意。 他余光瞥见那碗未尽的蜜,也不怕脏,手指一抹,在她红润的唇边流连轻划。 那蜜浓稠,他手指动时仍带起黏丝丝的线。 云露妩媚地一缕眼风儿,伸出粉舌舔去,又如他所愿,将那指尖含进口中,打着弯儿向指根绕去,轻轻一吮。 皇帝见她仿佛吃得心满意足,喉间顿时发紧,把余下的蜜从她的锁骨抹至腰腹,俯身吃尽。 也不知是想试试她爱吃的东西,还是想常常她的鲜美滋味。 这一系列动作自又带起她的酥软颤栗。 红木几上的炉中烟丝袅袅,寝殿里的香风好似吹到了外殿。 良辰咽了咽口水,脸上有些烧。 刚刚她想去收琉璃碗,谁知不小心撞见主子的好事儿。 虽说隔了帐子,但那气息,还有主子那前所未闻的低软甜腻的声儿…… 美景见她一出来就魂不守舍,自然押着她把事儿说了,这会子见她还放不下,便虚点着她笑个不住。 她用胳膊搡良辰道:“好啦好啦,再想也想不出个男人来。” 良辰羞恼得不行,原是秀气的脸涨得通红,强挣着去捂她的嘴! 和乐心事重重的走进来,见她们俩难得闹成这模样倒忍不住弯起嘴角,紧跟着见美景躲良辰,一下窜溜到自己跟前,便拉住了她。 美景被人挡着了还想去推,见是和乐笑得更厉害了,直接叽里呱啦把那事儿说了,一个闪身藏在和乐背后,把来抓她的良辰气得跺脚。 三人玩闹了一会儿,和乐知道良辰腼腆,再说下去她就过不了这个坎儿了,便径自转了话茬。 倒也正是她本来想找两人商量的事。 “主子晋了贵仪之后,恩宠着实太多了。” 一个月里,皇上至少有十几二十天歇在摇光殿,剩下的,皇后、瑾妃、沈芬仪那里坐一坐,彤史却不一定有记,尤其是瑾妃那儿不过是给大公主,看大公主的。 再还有,谢嫔、宁宝林(已晋了小仪),也只一两日。 锦昭容生生被冷了一个月,真是前所未有。 那些宫人见势不对,原先巴结月华宫的也有不少倒到摇光殿这边来了。 良辰一愣,“恩宠还有嫌多的?” 她以前伺候皇后,只在院子里洒扫,却也成天听人念叨,皇上要是天天歇在钟粹宫就好了。 除了主子,宫人也能多受些福泽。 美景敲她脑袋,“榆木疙瘩!” 她能说会道,又长着一张讨喜的脸,不像良辰跟和乐在一起的时候只能相顾无言,和她们的感情自然一日千里,这些“讨嫌”的话张口即来。 良辰瞪住她不移眼。 又是和乐解了围道,“若主子家世好,这般恩宠也算不上祸事。 可现今没个家世匹配,主子晋升太快,已经招了那边的眼。” 她指了指太后的方向。 说起来,太后确实没少在言语里给云露难堪,可或许是有皇上在,到底没下暗手。 然而如果皇上一直偏爱摇光殿,再接下去就难说了。 美景伶俐,一点就通透。 “那位有动作了?” “说不上来。” 和乐沉吟了一下,“不能肯定是太后所为。 三日前太后告病的事你们知道,今日我突然听闻风声,说是主子再三出言顶撞,才将太后气病。” 良辰与美景吸了口气,面面相觑。 大夏并非以孝治天下,前面还有一个宠妃宠过了头,险些气死亲娘的真宗呢。 可正因为出了一个真宗,再出云露一例,就格外引人注目。 无论如何,但凡太后露了这个意思,往后只会愈加棘手。 冲撞 冲撞 范嬷嬷伺候太后用了药,手上拿着上好棉制的帕子,不带一丝明纹暗纹,给她老人家拭了嘴边药渍。 一旁的小宫女躬身奉盘,接过棉帕端了下去。 正要把引枕取走的时候,太后一拍她手背,缓道:“不忙,你陪哀家说会儿话。” “喏。” 范嬷嬷恭敬应命,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才在小宫女端来的绣墩上坐下,就近着床边。 往常这个时辰太后是刻不容缓就要歇觉的,如今点了她说话,必是有事要问。 要说后宫里能有什么事儿是她老人家挂心的,也只近两日起的那一桩风波了。 虽不知何时教她知道了,她眼下倒也不隐不瞒的道了个明白。 太后斜歪着身子,阖着眼静想了一会儿,嘴角浮笑,“这是有人要拿哀家作伐啊。” 她不喜欢妙修媛,这女人也是个嘴皮子伶俐的,想必是因此才招得皇上喜欢。 但她霸着皇上时间不短,却怀不上孩子,依自己的性子,是万不肯纵她的。 不过倚老卖老,倚仗着身子不好去吓唬人家,这就没有必要了。 又不是她年轻孩童的时候,处事幼稚天真。 “奴婢也觉得这手段粗浅了些。” 范嬷嬷心里有数,这会儿面上便十分平静,“虽不知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打算,但后宫里数过来,敢借着您搭桥儿攀梯子的也只她一个了。” “说得是。” 太后心里对皇后厌恶不已,但病容一丝不变,仍旧是妥妥帖帖的模样,连个眉毛都没动。 怜妃还是因着能让她想起玉妃才有所动容,皇后? 那不过是个蠢货,能蹦跶了些,但是蹦跶不出五指山去。 又过了半晌,太后道:“由着她去罢,钟粹宫的人你也不必刻意拘着,看看她打得什么算盘。 要是真能让皇上宠着的人栽个跟头,哀家再高看她一眼不迟。” 范嬷嬷心知,太后嫌恶皇后,但这位妙贵仪也不甚讨她喜欢。 若然她能生就罢了,不能生,又占着皇上的雨露,怎么能让人喜欢的起来? 小门小户的到底没有规矩,不够懂事。 就是皇后着急生嫡长子那会儿,还知道给皇上荐去沈芬仪那儿,只可惜这位也是福薄。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太后如今不在意,就先随了她们去,看看各自造化罢了。 ****** 钟粹宫里,皇后难得有些坐不住,在大理石铺的地面上来回走着,速度倒不快,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心焦来。 庭院里洒扫的两个小宫女儿见乌茜姐姐快步走进去,不免手里持着扫帚花洒,清着清着清理到一块儿咬耳朵,边偷偷地往殿里头觑去。 “你说,乌茜姑姑做什么去呢?” “谁晓得唻,横竖是为咱们娘娘大办事儿。” 这个说起来语气颇有些酸溜溜地,“哎,早知道良辰那死丫头能一步登天,那时候我就该求着乌茜姐姐去。” 原先一听说要被分去永福宫照顾新来的侍御,个顶个的不愿意,包括她,不少人使了银子送去乌茜姑姑那儿通融。 良辰什么也没做被分去的时候她们还偷乐呢,谁知傻人有傻福,竟让她摊上个好主子。 别看皇后是国母,这要是没圣宠啊,底下说小话的人一样不少,听得人腻味。 底下人想横也觉得气弱。 “行了,咱们钟粹宫可不差那边什么,你再不兜着点儿嘴巴就要摊上大事了。” 她推那宫女一把,“死妮子,你还来说我? 成成成,你扫你的地去,别来和我凑一起叽歪。” 小宫女踉跄了一下,不敢瞪她,只在私下里哼哼:怨命不好? 就这性子,等个百来年也别想有福报! 不听外面人咬舌碎嘴,乌茜走到里边端整了一下衣裳,迈进内殿。 见娘娘一副不甚安定的模样,连忙两边瞪眼,使了一双小宫女端茶捧果子,自己亲去扶了娘娘坐下。 “哎呦奴婢的好娘娘,您这是不放心奴婢做事儿呢? 虽往日都是茯苓姐姐做的,可奴婢也不是生手,不是还有您教导么。” 皇后听了心下一缓,却仍抚了下眉心,皱眉道:“本宫今日这眼皮跳个不停……” 这局是设下了,可一边搭着钦天监,一边扣着太后,世上就没有天衣无缝的事,即便是她,也觉得紧张。 “妙贵仪那里,你们确定她用了芙蓉香?” 这块是乌茜盯着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可不能给自己上保险,有退缩的念头才是要玩儿完呢。 于是她拍着胸脯保证,“可不是!妙贵仪再能耐,也不能每个人都向着她,咱们倒还能钻个漏。 娘娘放心罢,这香她用了小一个月,瘾儿是埋下了,等要她出事的时候,奴婢再叫人加大剂量,不怕她不发作。” 那芙蓉香是广陵王那边安排给皇后的,说是能让人绝嗣,只是彻底中招的时候会如疯如魔,有一阵儿苦痛。 皇后自是在几个眼中钉那儿都安排了,可眼下妙贵仪受宠如斯,她又没见过这药的成效,就想上道双保险,用这药再做点别的事儿。 因为锦昭容小产那一回尝到了甜头,她这次就特意拿助孕药作障眼法,甭管她们用不用,至少心思都放在琢磨这东西上头呢。 这么一来,内官监新供的香料也就不那么叫人敏感了。 本来是想自己假意称病,谁知太后在这关头真病了,这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当真是老天助她! 这样想着,她心里就放松些许。 乌茜趁机递上一杯茶,安抚道:“那边已经应了,就是这几日的事。 成与不成,咱们处理得干净,这证据断找不到娘娘头上。” 皇后喝下暖茶,再听她口中的道理,算是稳住了。 这一年里还是没个孩子哭声,太后坐不住,开春必定会再次选秀。 虽然这么年追年的紧赶着把好人家的女儿都挑进宫来,外头传起来笑话,但什么也比不过皇嗣重要。 只要事成,让皇帝暂时把云氏搁到一边,等秀选进了新人,就再没她什么事儿了。 ****** 在宫里待了一年多,双路、解连环、华容道这些解闷的小游戏没少玩儿,过个几轮也有些腻了。 冬天冷,寒气把脑子都冻住了,春日一解冻,云露就想起纸牌来。 西方的画法不合适,东方么,她倒是想让人画神仙菩萨,但恐怕没人敢拿牌砸到桌子上去,或许摸一下都觉得亵渎。 就干脆让制了副小动物的,从猫儿、兔子到老虎、大熊,一个吃一个,解释起来也方便。 其实她在现代就不怎么会玩牌,小时候和人打,一定要把炸弹一副一副的分开,暗扣在桌上,傻气的不行。 这会儿就干脆和人玩五张牌,规矩简单,不费脑。 皇帝带着一肚子火气进来的时候就见她笑的眉眼儿弯弯,得意非凡。 他情绪缓了缓,“玩赢了?” “还不知道呢。” 她讶然回过头,叫小宫女去端梅子汤来,自个儿端坐不动,手里还持着三张牌,笑嘻嘻地冲他道,“不过最后一张福牌叫我摸来了。” 福牌就是抽出一张视为最大的牌,要明压在下头的。 云露混起了个福牌的名儿,谁叫古人都信这个。 等梅子汤端上来,她给搁了三勺糖,“皇上试试,我特意向太医院要了甘草,较寻常的甘甜一些,还能清热解毒。 我瞧皇上今天情绪不好,来降降火?” 也只她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放在旁人身上,莫不是记在心里,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伺候着。 他尝了一口,甜味要压过酸味,倒对他的胃口。 虽不是冷的,而是温温热热的口感,心里那把火烧得倒也没那么旺了。 睇两眼桌上的散牌,他起了兴致,也加入玩了几把。 宫人叫云露威胁后不敢让,但也不敢力压,战战兢兢地,最后仍是都让他赢了。 云露吃了颗梅子鼓鼓腮,还是那副笑模样儿,抱住他胳膊爱娇道:“赢了的人要请客的。” 宫人见状都退了下去。 “嗯……朕这会儿没钱,先赊账。” 皇帝故作迟疑,空出另一只手勾了勾她的鼻子。 瞧这小鼻子小眼睛的,一副财迷样儿。 “那就不要钱,皇上和我说说,怎么不高兴了?” 这件事和她有关,皇帝也没想瞒着,只是一想起来情绪就又跌下去几分,面带不虞。 “母后这病越拖越拖重,今日钦天监的人和朕说,算出是康寿宫西南方向,有属虎的人克撞了她。” 太后属羊,说和属虎的人冲撞不算稀奇。 不过云露作为靶子选手,还真有几分躺着中枪的感觉。 按理,碰上这个事,她大概要挪个宫,或者干脆挪出宫? “朕没应他们的建议。” 皇帝自知是有人捣鬼,不会让那人得逞。 “可,若是我没动静,太后那里……” “你放心,钦天监那帮人能耐的很。”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似笑非笑道,“要是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朕还养着他们做什么。 布局摆设也能改动异象,你喜欢就照着做,不喜欢的一概别理。” ……云露想高举双手,高呼皇上威武霸气。 不过他们两人都知道,事情可能不会停在这一步,谁知那人到底计算到了什么程度。 真没把皇上的态度计划在内? 后宫背地借着这件事说云露带灾的不在少数,但因着她那里有动静,为太后改了不少东西,她们不敢在明面上扣帽子。 然而没过几天,摇光殿的小福子惊白了一张脸,急匆匆地赶到北宸宫。 没有想象中的过五官斩六将,小路子直接把他带到了皇上跟前,他整个人一扑,伏在地上瑟瑟道。 “皇上,您快去看看主子吧,主子她……不好了……” 芙蓉 芙蓉 皇帝丢下奏章,匆忙赶到摇光殿的时候,就见云露歪在床柱子边,微白的面颊上潮红毕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宣纸,“嘶啦”“嘶啦”地扯开来。 然而她动作迅疾,眉眼间却有倦乏之色,委实诡异。 这是魔怔了? 小福子连忙在后边解释道,言语里透露出胆战心惊的意味:“主子先是气喘难受,浑身乏力,进而像是火烧上了心,迫得主子不得不做点儿什么。 奴才们才取了纸来叫主子先撕着……眼下瞧着把精力散出来,倒是好些了。” 状况太古怪,皇帝觉得这不是病不是中药,听起来到像是让人给下咒了。 他想起近两日太后生病的事,沉思片刻,让李明胜去钦天监问一遭。 恰好云露像使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纸片儿一飘,肩膀擦过床柱子一滑,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皇帝疾把她捞进了怀里。 云露把脸埋在他怀里,就气弱地呜呜哭将起来,只是着实没了力气,哭声似奶猫儿呜咽,香肩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皇帝心疼的不得了,任她胡乱蹭着他的衣襟,只把她抱稳了不让掉下来,边还柔声哄问她,“朕的乖乖这是怎么了。” “难受……累……困……”咕哝着一字一字往外蹦,像是倦极。 呜咽声也轻了下来,细细地,不一会儿就没再闻见。 他轻拍她的背好让她舒缓些许,谁知竟摸下来一手的冷汗,这还是隔了棉裳浸出来的。 他眸色微沉,颇觉得是后宫哪个女人做下的把戏。 “告诉朕,是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是不是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寻常没见过的东西?” 怀里的人儿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皇帝等了又等,半天不见她答才低头去看,却看见她单侧的睡颜,原来早就累睡了过去了。 她往常惯爱在他怀里蜷起来,又暖和又舒坦,现在却是直直趴着一动不动。 可见她刚才真是把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皇帝亲手给她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置进软绵绵的被子里,帮她调整成素日最常用的姿势,好让她睡得安稳。 他心里压抑着隐隐的怒气,才不过一个月,小猫儿刚因冰湖的事养好了身子,转眼又有人暗中作怪。 有皇后这个不靠谱的主子在上头指挥,也难怪后宫里乱成一团。 真该肃清了。 出去的时候李明胜已经等在外边,见着他的面便走近垂首回起话来。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都是照着钦天监那群人的本子宣的,整体意思就是,这样改善了太后的处境,但是产生了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副作用。 但如果变回原样,又会对太后造成影响。 末了还要假心假意地请皇上定夺。 延熙帝不像他父皇一样信这一套,改改星象轨迹就能让人疯魔了? 倘若真有这么大作用,为何太后还流连病榻,不见起色,反倒是又搭进去一个。 不过是有人想使坏,把钦天监拿来当伞遮掩了。 “这件事朕让他做,出了纰漏可不是一句意料之外就能糊弄过去的。” 皇帝摆弄了一下宝石花卉盆景上的碧绿叶子,淡道,“周彦博没本事,这监正的位置不必坐了,把下面担着副职的提上来就是。” 李明胜唯唯应是。 官员任免自是轮不到他来做主,皇上这会儿不过是心里想着,半思忖半商量的说出来,他应个景儿就是了。 就是看妙贵仪那副模样,还真有些吓人,也难怪皇上不等与大臣商量就径自做了决定。 无论是否是周彦博做下的错事,他或者忠于别人,或者眼浅手轻,又或者没调教好底下的人,都得是他承担起这个后果。 李明胜眼皮微掀,在皇帝面上一触即转,复又暗中垂下来。 不过皇上这气儿虽已经撒在了那位监正的身上,看着吧,他至多只能担起一二分。 后面还有的折腾呢。 ****** 沈芬仪坐在圆桌边,盯着桌上摆了十数盘点心发怔,云片糕、糯米莲藕、桂花糕、枣泥山药糕……甜的咸的香的淡的,一应俱全。 她两指搭在银筷子上,另一只手用腕心支着下巴,眼睛是飘飘忽忽,迷迷茫茫的。 就是枣糕这等缺心眼儿的,这会子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好好的,主子让御膳房供了这一大桌的点心,她起先还以为主子馋嘴,每样都想吃呢。 这虽奢侈了些,但不过几样不值钱的点心,叫也就叫了,没人会为这个来指责正三品的娘娘。 可这会儿就拿干拿着银箸不落筷,算怎么个事儿? 蜜瓜却是知道的,她奉上一盏六安瓜片,盏中的茶叶缘边微翘,色泽宝绿,很是鲜嫩。 可饶是茶香扑鼻,也没让沈芬仪把视线回转过来。 她只好轻声道:“娘娘,那道糯米莲藕奴婢特意叫人做甜了,您不是一直嫌它味淡么。 这回必定好吃。” 沈芬仪像是被人撞克了一下,回神半天才把蜜瓜的意思听到耳朵里。 她点点头,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嚼慢咽。 果然好吃,真有几分家里做的味道。 皇宫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在这些小点心上就讲究起原汁原味来。 调味只放白糖,沾一点鲜甜即罢,端上来瞧也是水灵灵的好似刚从湖里洗出来。 可她家做的时候,总要放上五六勺的红糖,甜稠稠的叫人心也似那藕丝,回味缠绵。 想必这回是蜜瓜吩咐御膳房的人改动的。 蜜瓜知道,虽然主子那随着皇上口味改的性子不是原先的,但爱吃却是她本来的喜好。 主子叫来这么一桌,就好像是往后再吃不到一样。 这会儿又只捡了三四样来吃。 连吃也吃不下,可见事情是真的不好了。 她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她转出去传人端热水进来,等稍稍过了那劲头,才又回到圆桌边,用热巾子轻柔地给主子擦手。 沈芬仪见她眼眶微红,先叹了口气:“早知道不该让你们跟着我,好日子也没能多过上两天。” 好容易熬到正三品的位置,得掌一宫,转眼又因淑妃之故和钱丽仪调换了住处。 她攀上的大树也不会事事庇佑她,更可以说,如若没有发生什么事,皇后都不会想到她。 可她有什么办法? 最早的时候,淑妃尚且自身难保,只有皇后和怜妃的人才有出路。 沈家又时时遭受曲怀仁一派的刁难,她为了家族也不得不依附于皇后。 后来沈家果然没事了,但她上了这艘船,就容不得她下来。 毕竟她不是如今的妙贵仪,离了皇后,还能借着圣宠躲避明里暗里的手段。 “跟着主子哪里不好了。” 蜜瓜手上动作不缓,低头柔声笑道,“主子人好,待咱们也好,坦白说不上位高权重,可也没让咱们吃过亏。” 这是实话,别的宫女未必能比她要好,只是她家主子心里压了事,便看什么都觉得苦了。 沈芬仪的眼睛也红了,声音微哑,“若我这回落得不好……你们有困难就去找沈美人罢。” 到如今她才算明白了,为何嫡亲的妹妹要远离她,入宫之后就几乎没再接受过她的好意。 不是和自己离了心,而是她看的明白,倘若自己有一天因为皇后之故落马,她绝不能和自己一样站在皇后这边。 正如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她们想要不被人视作一派,就必须疏远关系。 但如果一开始就互不相见,显得刻意,也不容易让人相信。 只有她频频示好,香萝却态度冷淡,才会让人觉得她们之间有龃龉,更认定是那位妹妹不懂事,因为圣宠而不顾姐妹之情。 她是曾经被香萝的态度所伤,可骂名都让香萝一力背负,如今想通了,她就没法不潸然落泪。 为什么有她为了家族牺牲还不够,还要再添上自己的亲妹妹。 是因为她没有做好吗…… 蜜瓜一个眼神让不知情的枣糕站住了脚,自己勉强笑道:“主子交代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说不准就是杞人忧天呢。” 其实……连她都不安到了极点。 这次的事太吓人,但凡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些主子娘娘就没几个落下的。 所以万一出了事,才不能像从前一样让个小角色轻轻巧巧地就顶了。 皇后必是觉得主子如今不比以前得用,才没有一丁点的不舍。 她如今也是惊卧不住,无论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后妃娘娘都绝了嗣,还是事情揭露出来,主子和她们这些小宫女一个都跑不掉,都让她恐惧。 ****** “桑桑,娘娘如今要闻着芙蓉香才能入睡,你可不是头回知道了。” 美景挑开帘子,蹙眉探出头去,“你管着那些香,昨儿打翻茶水一气儿全湿了我也没不饶你,再让你去要,那香的影子可在哪里溜达呢?” 被唤作桑桑的宫女绞着手支吾:“我没、没不去要,只是想着天还早……” 她这般敷衍,美景登时把蛮腰儿一掐,竖眉冷笑:“好么,看来是你溜达躲懒去了!天还早,我倒要看看,饿你个七八天,你还嫌不嫌吃得早了!” 桑桑被唬得说不出话来,脸皮紫涨,又惶恐真会被饿个七八天。 立时高声喊“我、我这就去”,然后跑了个没影儿,足像是后头有老虎追她。 倒反把美景吓了一跳。 这副情景,却全入了小路子的眼睛。 如今天气乍暖还寒,他跑来跑去还真跑来一身寒气,就想着去茶水房讨杯热茶。 谁知见到了这一幕。 他能被李明胜点出来提拔到皇帝身边伺候,那也是有些小聪明小本事的。 如今用芙蓉香一事虽然小,但他知道些后宫的阴私手段,香料就是其中一途。 眼下妙贵仪出了事,转眼就听到她常用一味香,还是不用睡不着的,可不是把他听的心惊胆战。 到了正殿见皇上和李公公在说话,恭恭敬敬在那儿一杵,成功引起两人的注意。 然后等皇上问时,就马上把事情禀报了上去。 收获李公公赞许的眼神一枚。 他心中微定。 看来做的没错,甭管什么小事,放到妙主子身上都不能算小。 皇帝听了这番话若有所思。 芙蓉香他记得。 只是他对这些香味一直没有太多好感,记得这香也不过是记得名字。 除了妙妙,淑妃、谢嫔、宁小仪她们几个好像也没少用,因为常常听见。 他各交代了两人一些事,就转身进了寝殿。 小路子把额汗抹了,得,又要接着跑腿儿。 不过皇上把检验香料这样的事交给自己,说明皇上已经渐渐开始信任他了啊。 这是顶了天的好事! 云露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只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 虽然原先身上的汗都是叫美景兑了盐用指头蘸了洒上去的,但演精疲力尽的戏也不容易,挺累人。 她决定不再亏待自己的胃,起床吃好吃的! 皇帝中途折回御书房看完了奏章,看看外面的天色时辰,不禁想起那个闹了自己一身汗的小宝贝儿来。 要是醒过来,也该饿了,他想。 等他走进摇光殿,发现原先奄奄一息的那只刹然间神采奕奕,捧着饭碗,自己用筷子拌进去一口,换勺子又喂椅子上趴着的幼猫儿一口。 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得十分甜蜜,把皇帝看的怔愣了一瞬,浓眉皱起。 乌龟 乌龟 小福子瞅着有些忐忑,小声禀报道:“主子起来的时候连动动手指都吃力呢,叫御膳房那儿送了碗参汤吃了才恢复些力道……” 皇帝的眉头仍不见舒展,看的小福子愈发忐忑,只也不敢再进言补救,免得好心办坏事。 其实皇帝哪里是在奇怪她恢复精神的事,他不过是看见满桌的菜,很觉得御膳房的人不知事,味重的菜不少。 她虽吃的高兴,可他看着总觉得不太妥当。 “皇上可曾用过饭了?” 云露咬了一口糖醋里脊,吃尽后扬起微甜的笑。 骤然瞥到那明黄色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虽她有想过皇帝会出现,但不声不响地冒出来真不是一般的吓人。 门外传报的太监简直是个隐形人。 “和你一起用罢。” 皇帝走到主位,幼猫儿一一被无情地赶下了桌,安排去该去的地方进食。 小宫女立即递上一双银箸,另备了碟碗。 但布菜的宫人知道两位主子不爱她站旁边,避远了一些,只看着主子视线,将一些伸手够不到的菜盛到小瓷碟里端过去。 云露点了下头。 两人都没有提她早晚变化大的事。 云露是觉得提了欲盖弥彰,他问她就答,他不问说明自己就找好理由了,别小看帝王的脑补程度。 假如他极自然的有了答案,那她再提岂不是显得事情不一般。 毕竟延熙帝不是那种闷骚男人,什么事儿都闷心里想。 皇帝是愈发觉得她不是被下药就是下咒,因观她拿筷子的手尚有微颤,可见力不从心。 所以他从没怀疑过他家妙妙是假装的。 只是效用过了,且又休息了一个下午,所以看着精神好些。 不过她身子虚,到底还是吃淡些的好。 云露筷子一动,还要往那盘糖醋里脊里伸,却发现筷子离盘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再看近处摆的几样,琵琶大虾、牛肉丝等菜都被挪到了对面角落里,她拨了一下饭,鼓着嘴不高兴地看着给宫人使眼色的小路子。 小路子双腿打了个颤,目光就是不往那边去,一边心里暗暗叫苦,祖宗,您别再瞧了,奴才也是奉旨行事呐。 皇帝淡然地用勺子兜了一块“明珠豆腐”放到她跟前的碟子里,“吃这个。” 云露握着筷子,看看皇帝,再看看碟子里的菜,默默地把脸别过去。 “不要鸽子蛋。” 明珠豆腐里所谓的明珠就是鸽子蛋,她一向是很爱吃的,豆腐倒在其次。 可见这回是“蓄意反抗。 皇帝没说话,替她把鸽子蛋夹出来。 只这么一来,豆腐表面的中央地段就像被陨石砸出个坑,凹了进去。 她十分嫌弃,“丑。” 中华美食讲究色香味俱全,缺一不可! 皇帝仍旧没多说,他平静淡然地将豆腐捞来配饭吃了,转个眼又给她兜过去一块儿,上面的白鸽蛋颤巍巍摇晃了一下,云露心里也晃荡了一下。 她握着筷子,看看皇帝,默默地转移到自己碗里吃了。 “乖。” 皇帝露出了微笑。 云露咬着筷子纠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屈服了。 总之接下去一顿饭吃的很顺利,她虽然没吃到想吃的东西,肚子倒是饱饱的,还让人泡了一盏金桔蜜茶消食。 皇帝仔细观她举止面容,眉宇间又多出一抹倦色,只是眼神明亮,看起来颇为古怪。 小路子带着香料检验结果候在门外,皇帝趁着她和一一共进金桔蜜茶的空荡出来听汇报。 “一开始查时倒没有查出什么,后来还是最擅长这方面研究的文太医出马,才得出了结论。” 小路子说到这里莫名抖了一下。 别看这位小文太医年纪轻,原先几味宫里的禁药,都是他无意中研制出的。 皇上用人不拘一格,看他在这方面有天赋,就不再让他看诊,腾出时间专门钻研这些。 谁知道那些药都用到了谁身上…… “具体的作用暂且试不出来,文太医只说这香有些玄妙。 再结合妙主子近来的作息、状态,猜度恐怕是能让人成瘾的香,一旦离了身闻不着了,就会发生意外状况。” 皇帝眉目一沉,威严由内散发而出,“解药呢?” “奴、奴才问了,文太医说至少得要三个月……”小路子腿脚发软,他脑袋垂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来,连忙道,“不过文太医说,香是不能闻了,但总让妙主子这般十分消耗精气神,他开了一张安神养神的药方子,多少能有些用处……” 至少能让妙主子不发魔怔,不过这句他不敢说出口。 “叫上小福子,你亲自盯着去太医院抓药。” “哎?” 小路子先是想到了福禄公公,紧跟着回味过来是跟在妙主子身边的那个,急声应了一句:“是,奴才这就去!” 等皇上身影远了,他才一拍脑袋,暗道,今儿被好事冲昏了头,越急功近利越出乱子呐。 妙主子的事,他得小心着才成。 ****** 有了作乱的源头,事情就好查了。 只是等人过去提审的时候,那位管香料的肖公公自尽了。 这下虽更说明了芙蓉香有问题,但线索也就此断了。 云露又让人侧面推了一把,叫李明胜对张公公起了疑心。 沈美人在椒风宫听到妙贵仪出了事,接着没过两天皇上去了绮春阁,最后下了道禁足令的时候,心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是姐姐? 不,是皇后! 淑妃用瓷盖拂开嫩绿的芽叶,望着它浮浮沉沉,微微一笑。 她轻抿了口茶汤,甘香清冽,之后她就把茶盏平举搁到几上,不动声色的看着沈美人。 沈美人一如既往的冷面如霜。 她面容姣好,又兼有世家女子的贵气,冷些也无妨。 虽无盛宠,但皇上偶尔想换胃口的时候,也没落下过她。 此刻她虽仍旧保持着表面的冷静,但一滴细小的汗珠慢慢从她鬓角滑落下来。 淑妃很满意。 别人看不出,她却知道沈家两姐妹之间的猫腻。 彼此互相敌视? 她不信,恐怕为对方着想的程度比为自己还要深一分。 这次的事,沈香薇有能力、有地位、有动机,但没有谋害宠妃的胆子,她为皇后背黑锅的事,自己猜的到,皇上也猜的到,所以她不一定会死…… 沈美人心乱如麻,再看上首的淑妃娴静微笑,目光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指头攥进手心里,疼了一阵,终还是忍不住跪在了对方脚下。 “请淑妃娘娘救臣妾的姐姐一命……”她傲气,那一句效忠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但双方皆能领会。 淑妃不像以往那般亲昵地将她扶起来,她从椅子上起身,居高临下凝视了沈美人片刻,嗓音却是轻柔,愈加引人颤栗。 “起罢。” 沈美人出神的跪着,眼睛里闪过不甘、痛苦、担忧、无助…… 淑妃可不管她内心的争斗,只一手搭在嘉兰的手背上,缓步往外,“救不救的了你姐姐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本宫说了算,起来,跟本宫去见皇上。” 临走前,她回身吩咐嘉木道:“把芙蓉香都给本宫收到角落里去,从今天起不许再用。” 从肖公公身死起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倘与香料有关,到底是哪一味做的怪,她心里这点儿琢磨还是有的。 这东西,不管是怎么回事,有问题。 只是皇上还没出面说明,她就先把东西扔了,未免显得手脚太长。 沈美人强自从大理石冰滑的地面上站起来,听到芙蓉香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愣,这香姐姐曾经提到过,似乎是警醒她不要用,原先她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因为不喜欢味浓的香,并没有用。 原来是因它而起。 她无法想象姐姐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明知前面是绝路的时候,一心往前。 ****** 说是要去见皇帝,但实际上淑妃连问也没问,就坐肩舆来到了摇光殿。 这两日妙贵仪身子不适,众人不知究竟,但没去两宫问安却是事实,因此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都叫小路子这尊皇上给的镇殿门神,给皮笑肉不笑地挡了回去。 淑妃娘娘是个例外,小路子麻溜儿让人进去问过了皇上,便奉承笑着将这位主儿迎了进去。 云露这会儿没在床上躺着,她只是偶尔“发作”,又不是病的下不来床。 所以皇帝一下了朝拐来看她,就被她捉住了,抹着纸牌玩“捉乌龟”。 皇帝似笑非笑,“胆儿大了啊。” 这种捉对牌靠运气的事,万一他要输了,还真让她笑话自己是乌龟? 这才是大笑话! 云露充耳不闻,小手飞快地把牌洗好,抽出单张暗压在一边,分出两堆牌。 然后十分乖巧地把皇帝的手打开,大拇指向里,把半副牌给他塞进去,如扇般抹开。 皇帝就被摆成了“愿意玩牌”的姿势。 过程与她曾经布置皇帝怀抱这个暖窝的时候并无分别——完全遵照自己意愿,皇帝只是想折四十五度角就能折出四十五度角的纸老虎! 皇帝见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实在可人,到口的两句教训吞了进去,心甘情愿地陪她玩起了这种幼稚不动脑的纸牌游戏。 所以淑妃到的时候,就看见妙贵仪执着最小号的毛笔在皇上摊开的手掌心里画东西,一笔一划,神情很是专注。 她等了一等,才等到皇上懒洋洋的侧过脸,原先盛在眼眶里的宠溺消弭,那份示意再明显不过。 淑妃带着沈美人欠了欠身,表面一片平和温婉,笑意浅浅,心里却蹙起了眉。 交情 交情 “臣妾听闻妙贵仪身子不适,故而前来看望。” 淑妃笑吟吟让小宫女将一色补身体的药材礼品呈上,和乐着人接了过去。 她这句话虽听着像是关怀云露,但只听“臣妾”这个自称,便知道是说给皇上听的。 那边厢两人已经收了盘,纸牌拢到一处,笔也放下了。 皇帝没来得及看画,就发现身边的人站起来,款款给淑妃行了礼数。 他自是将手心一握,把那只抖线条软趴趴地小乌龟掩住,笑看过去。 淑妃微顿,含笑亲手去扶她道:“妙贵仪既是不舒服,怎能劳你行礼。” 身子不适? 看她脸色红润,眉眼愉快,只余一分恹恹之色,看着也不像不适,倒更像玩累了的情状。 不过皇上纵着她“不适”,事实就只能是如此了。 淑妃心里蓦然添了两分古怪。 倘若妙贵仪没有出事,那芙蓉香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沈美人再次给云露矮身行礼,云露搭着淑妃的手站起来(逮着机会就占人便宜),眉眼儿一开,笑对沈美人道:“香萝怎么跟着淑妃娘娘来了? 凑巧碰见?” 她们两人同属一届秀女,称呼亲昵些,旁人也不觉得奇怪。 且沈美人一贯冷颜,对这亲昵之意没有分毫表示,也是常态。 沈美人未答,倒是淑妃先一步道:“并非碰巧。 是沈美人听到了沈妹妹被禁足的消息,因不知她犯下什么过错,不敢胡乱求情,就慌张无措求到了我那里。” 她把目光转向皇帝,笑意已然收敛,眼角噙着同情怜惜之意,缓缓道:“臣妾见她实在可怜,就想到皇上跟前求个恩典。 若然沈妹妹犯下大错,也看在她们嫡亲的姐妹之情上把实情告诉沈美人,好让她不再胡思乱想,求个安心罢。” 她呼沈美人分位,推远了她们的关系,好让人觉得她果然是一时同情。 再唤一个得罪了皇上的妃嫔为妹妹,便显得她有情有义,到底沈芬仪和她入宫相伴的时间长,她没有因为人家一朝获罪就落井下石。 沈美人合时宜的跪了下来,冰美人双目含泪,犹自忍耐着让它不落下来,看着着实让人怜惜怜爱。 皇帝坐在上首,半晌都没有说话。 惹得一向沉稳的淑妃都暗自皱眉,原先殿内气氛不差,皇上又不是那等不通人情之人。 且他对于这种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十分欣慰,只看花美人当时为了花贵嫔所为,皇上没有连带发落她就知道了。 眼下这种状况,还真是叫她所料未及。 “原来阿钰不是来看妙贵仪的。” 皇帝意味深长的一笑。 淑妃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僵,长久以来,她修炼的最好的就是面部表情,轻易不会把情绪透露出来。 她不必调整情绪,就能笑如春风地道:“臣妾原就是打算来瞧瞧妙贵仪的,只是早起就见沈美人求到跟前,一时不忍便想先带她去见皇上。 听说皇上恰好在摇光殿,来此既能探望妙贵仪,又能请皇上开恩,可不是两全其美。” 皇上虽然仍喊她阿钰,但话里话外不见亲昵的意思,反倒是他喊他的宠妃为妙贵仪…… 这就好像她玩了一套把戏,对方看穿不说,还立刻示范了一遍给她瞧。 不止是觉得好笑好玩,警告之意尤为浓烈。 云露在边上看戏看的乐呵,别看淑妃现在的笑不露半点破绽,其实笑本身就是破绽。 她才刚玩了一出为姐妹情谊感动的戏码,那感动同情的表情还没褪干净呢,转眼又笑给人看,骗谁? 看来淑妃往日滴水不漏,在皇帝面前竟还真有些胆怯。 皇帝移转了视线没去看她,而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云露坐过来。 他二人本是在美人榻上置了一张小几玩牌,这会儿坐到一处,小几自是被宫人挪到了榻尾。 淑妃也被请到椅子上坐着,底下只跪了一个沈美人。 “你们既说是来看望妙妙,转眼又搬出别的事哭哭啼啼,心里不诚,岂不是叫妙妙伤心。” 皇帝捉了一只云露白白嫩嫩的小手来玩,慢条斯理地道。 淑妃见对方与皇上并肩坐在上首,自己却只能坐在一边,心里已是乌云密布。 但她也知道圣上最不爱守规矩,你要和他说这样的座次于理不合,他只会对你爱搭不理。 再听这番话,就差没指着她们斥责道貌岸然,脸上的笑容险些就维持不住了。 以她的身份,来看妙贵仪已经是给她脸面了,还想怎么样? “你们来伤她的心,朕是不肯委屈她的。” 皇帝沉吟了一下,“沈美人也不必求朕了,既然今日是在摇光殿,这件事就让妙妙做主罢。” 末了他还征求她的意见,“好不好?” 云露一瞬间升起万丈豪情。 果然每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为她保驾护航的男人。 虽然这个男人同时有很多女人…… 不过调/教成自己的就好啦! 她拿回手,托腮想了想,“也好,正巧臣妾有个主意。” 说着,让美景把小几上那副散牌聚到手里,收拢洗过一遍,抹开呈扇型递到沈美人跟前。 “这一副牌分黑红双色,只要香萝抽中了红色纸牌,就可以知道你姐姐的消息了。” 她解释后,眼往淑妃那里觑去,复笑道,“你我关系虽好……但这样的大事很叫我犹豫,不如就让神佛做主罢。” 沈美人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她不怎么看的起这个和寄灵交好的女人,谁想命运陡转,她姐姐的命数,却要交到她的手上——还是以轻松游玩的形式。 她觉得说不出的屈辱,可又不得不屈服。 指尖的动作仿佛放慢了的镜头,花色底的背后,究竟哪一张是红,哪一张是黑? 她脑海里似乎有无数张牌在纷飞旋转,跳到她跟前嬉笑吵闹,嚷嚷着选它、选我、选我、选我…… 她痛苦地闭紧眼,死命扯出一张,指甲在上面划出深痕纹路。 她不敢看。 “拿来我瞧。” 云露让美景接了她手里的牌,暗扣在小几上,然后慢慢地翻转过来。 这过程于她们而言不过眨眼,对于沈美人来说,却是一步天堂,一步地域。 她们都知道这不仅是代表沈芬仪的消息能否公布,而是皇上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红木几上,折射的白芒让沈美人看不清是红是黑,但隐约边框的细线,好似是黑色……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冻住了的雕像,双眼死死盯住了那张牌。 “不急,我先问淑妃娘娘一个问题。” 云露在她的凝视下笑盈盈把牌翻了回去,问淑妃道,“娘娘可是和香萝交好?” 淑妃被她骤然的动作打乱了思绪,心里稍起了警惕,想起前面的叙话,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便笑回道:“与沈妹妹是旧友,沈美人是她嫡亲妹妹,我自也会照顾一二。” 也就是说交情很一般了。 “那香萝呢,可有自认与淑妃娘娘情深交好?” 这一句她笑容半收,双眸迥然,问的十分认真。 尤其是最后那四字,可谓一字一句,咬字分明。 淑妃从中陡然理解了她的做法,瞳孔微缩,从她身上转向了皇上。 皇帝依旧是那副懒散随性的模样,他撑着下巴,侧首笑看妙贵仪的举动,没有丝毫出言提醒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微妙,沈美人作为直面妙贵仪的人,有着最直观的感受。 她想起方才抽纸牌前,妙贵仪向旁边越去的那一眼,显然是朝着淑妃去的。 当时她说“你我关系虽好”,其中有明显的顿句,难不成…… 她看着那张只露底面花色的纸牌,冰霜的面容上忽然勾起一抹淡而讽刺的笑,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以为胜券在握的淑妃。 “臣妾与淑妃娘娘,不甚熟悉。” 她平静地说道。 云露言笑晏晏,自然的接了口道:“说的也是,刚刚淑妃娘娘话里也是这个意思。” 淑妃心里又惊又怒。 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和她抢人,而她因着种种原因,包括在场的皇上,包括自己前面所说的话,竟不能反驳。 最重要的是…… 她看向那张决定了沈美人期望能否实现的牌,笑着的嘴角不自觉沉了下来。 沈香萝的意思很明显,谁能帮她达成目的,她就听谁的。 事实上后宫女人莫不如此,只是这一回,皇上把做主的权利交到了妙贵仪手上。 她一直以为皇上想要让她拉拢沈美人,进而从沈芬仪那里套出情报,所以不会阻止她的动作。 但没想到,她也有猜错的一天。 还是说以往那些,她都不曾猜对过,所有皇上的心思,全是她的臆测? 这个想法太可怕,没等升起,就被她尽数压了下去。 云露没有再把小几上的牌翻开,她让美景把那副牌拿近,随意挑出张红色牌,明目张胆地把它交到皇帝手里,笑眯眯地道,“皇上可以告诉香萝了。” 她托着腮,盈盈笑看皇帝,眨眼就成了一副听故事的乖宝宝模样。 皇帝失笑。 其实他把这件事推给她做决定,未尝没有让她收服沈美人的意思。 淑妃位置稳,家世也不差,多这一两个人不多。 但妙妙不同,她在宫里晋升太快,无子却盛宠,就像个靶子那样明晃晃的立在那里,前几天他看见她那副情形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以往他是从不担心的,一来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形,二来,也不会有人这么牵挂住他的心。 他能把握后宫的大动向,这些底下的暗流却不一定能时时掌握住。 沈家出了一个芬仪,家底也是不差,能让沈美人安心助她,妙妙的处境才叫他踏实一些(皇帝并不知道她暗中收服了花贵嫔的人)。 不过小猫儿的创意还真是超乎他的预料。 她假如明着替沈美人求情,沈美人不一定能记得她的恩。 但她虚晃一招,等的人不安恐惧,心神动摇,在几乎跌进谷底的时候,却给了对方一缕阳光,她必然毕生难忘。 最后的举动更是在彰显她的能量,即便知道她作假,他这个做主的人也会帮她达成心愿。 这一招借势借的好,若是旁人他一定不肯,但看她骄骄傲傲的小脸儿,还有翘上了天的尾巴,他心里便十分想纵的她再放肆一回。 沈美人看到妙贵仪替她换牌的时候已是惊诧难言,后来见皇上果然没有说真相,而是用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借口——这代表皇上的态度,或许姐姐不会有性命之忧——不免内心震动。 姐姐果然是在为皇后娘娘顶罪,而今天皇上的态度,也让她看到了希望…… 皇帝走后,淑妃很快也勉强笑着走了。 今天的事虽然小,但对她的内心冲击不可谓不大。 这是她头一回看不清皇上的意思。 只有沈美人没有跟上去,她此刻已经让人扶起了身,另安排在座位上。 双腿跪久了有些麻木,但她全然置之不理,冷淡的面容上升起难得的为难请求之意。 “臣妾自知与妙贵仪交情不深,今次的事还要多谢妙贵仪相助……” 她唇瓣抿紧,很快又道,“臣妾不想拐弯抹角,但请妙贵仪助我姐姐脱险,往后妙贵仪有事,臣妾定当竭尽所能,为您分忧。” 她原先是觉得妙贵仪作为受害者,她去求她对方必定不会领情,但刚刚对方的举动让她知道,她其实和淑妃有相同的打算 ——收服自己,为她所用。 攀附于谁,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要不是皇后即可。 而这件事最能直接帮助到姐姐的显然是妙贵仪,那淑妃地位再高,她也没有必须选择对方的觉悟。 云露玩了这么久,神情间还有些兴奋,那香她虽用不多,但为了让人信服也不是全没用过。 所以这会儿她捧着一碗安神汤喝的满足。 她呼出一口热气,拭了嘴角笑道:“香萝不必和我客气。 既然你坦白了说,我也不妨和你直言。 淑妃为人阴沉,她的敌人、朋友下场都不好,你只看伏承徵、花贵嫔几人的例子便知。” “我们也不是没有合作过,曾经孙良人的事可不是你、我、寄灵几人携手的? 既然以前可以,如今就可以。 我不说一定要你如何如何效力,咱们都只为自己打算,互相伸一把手帮扶即可。” 沈美人微怔,不知对方竟是这个打算。 但这番话说来,确实让她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再联想到曾经三人心照不宣对付孙良人的时候,齐心协力未尝不可。 云露让人给她上了茶果点心,接着道:“我看你今日有投靠淑妃的意思,真应了她,往后就不好脱身了。 即便我不说,你凭自己与淑妃相处间的观察,她是个好相与的? 我到底势弱,你承我一二分情,也不必花十分的力气来报。 且我们同届相交,情分总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比的上的,你也不必总说和我不熟悉。” 小宫女正把一盏热茶端到沈美人面前,云露明快一笑,“难道你没喝过我以前给你泡的茶? 连我亲手泡的茶都喝了,你还心心念念的和我脱开关系有什么意思。 我自不是登了高位就把旧情都忘了的人,只你们觉得我站在高处就沾沾自喜把什么都忘了。” 她这一把关系拉拢起来,靠的是以前的旧事,单说她们俩,沈美人还没有直接感受,但再提花寄灵,她就会觉得熟悉了。 以前花寄灵就是三人中调节的那一个。 不过她曾经做了那么些件背后暗算的事,与沈美人不可同论。 云露至多是根据对花贵嫔的承诺保她没有生命之忧,别的,她不会多管。 沈美人不得不佩服妙贵仪的好口才,可佩服归佩服,这些话是都说到她心坎里的。 她与淑妃接触良久,愈发觉得她比之皇后要更不可依靠,所以迟迟没有投靠到她阵营里的意思。 再加上原先还有钱丽仪、伏承徵在,她犹豫,淑妃也不迫她选择。 眼下她没了帮手,才会想在这件事上拿捏自己,只可惜皇上并不给她面子,反而把机会转到了妙贵仪手上。 对方说的没错,别的不说,只看尚食局里阮湘怡的光景,也知她是个念旧的人。 帮助她,比在淑妃手下当棋子要强的多。 她唇线稍松,淡淡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交深言深,因与妙贵仪熟识,有些话我才能说的出口。” 之后,自然就是具体详谈沈芬仪的事。 ****** 除了云露是佯作香料用足病发,后面谢嫔作为最喜爱芙蓉香的人,也很快发生了这样的症状。 这件事皇上没有闹的人尽皆知,就是沈芬仪也是以冲撞圣驾的借口暂时先禁足,之后又很快解了禁令,表示是圣上误解了她,其实是以作他用。 不过这么一来,各宫原先用芙蓉香的人不知内情,仍在继续用着这祸害人的玩意儿。 还是云露想了个折,让人散布出皇上厌恶这味香料的消息,然后摇光殿首先带头,让各宫妃嫔都赶紧丢弃不用了。 不过一旦不用,谢嫔这个受害最深的人就爆发出了状况。 东明苑的人求到了月华宫,锦昭容怏怏地歪在软榻上,手握一卷书,半晌也看不进只字半句。 南枝轻声说了些话,末了道:“……妙贵仪后来得了太医的方子,每日皆要服用一剂药汤,可知这东西有用。 不如也让人去太医院要一副? 主子好做人情。” 虽主子一时失了圣宠,底下人心浮动,但这几年的势力不是白培养的,该用的时候还是用的着。 眼下主子状况艰难,若能给谢嫔雪中送炭,以后就好用了。 锦昭容“嗤”地一声,接着出了半会儿神,压下书卷,弯唇轻笑:“既然妙贵仪那里有,就让谢嫔去跟她求罢。” 恩人 恩人 云露这一段儿时间在摇光殿里待着,美其名曰养病,但她怎么想怎么觉得病没养好,快要养出懒病来才是真的。 起身转转,骨头喀拉喀拉一阵响(错觉),她大手一挥,去御花园晒太阳去。 于是宫人们就把肩舆给抬了出来。 走的时候不用,回来累了倒是用的上。 春捂秋冻,这个季节她被要求穿的厚实,晒着晒着细汗都要下来了,她歇一口气儿,觉得和乐要求肩舆跟在后面的建议提的十分明智,转眼欢快地上了坐椅。 可这御花园还没出,打那边突然冲出个人,情状疯魔了一般,把扛舆轿的人吓的蹬蹬后退。 云露坐在上面也有殃及,不过底下人知道厉害,手里还算稳,她就不过打了个晃儿。 那边的人已经嚷起来了,“妙贵仪救臣妾一命吧,救臣妾一命吧。” 跟轿的和乐脸色微沉,使了两个小内侍去强行把她扣住,免得她在咄咄向前。 这疯乱的女人一抬头,让人大吃一惊。 竟是素日诗卷不离手,出口便成章的谢嫔。 两个小内侍对视一眼,捉住对方手臂的手松了,但也不敢让她跑到主子跟前去,便两边向里一拦,截住了她前面的路。 谢嫔此刻正是发作的时候,双颊白且烧红,眼透血丝,如云的鬓发坠到了一边,钗环也将要掉落下来。 她又口口声声地重复刚刚那句话,举动迷惘而偏执。 这下,还没等云露做什么,那些同在御花园里的妃嫔就碎碎言语开了。 “谢嫔这是干吗,看她那样子,噫——”后面那一声很是嫌弃。 光天化日之下,就没见哪个妃嫔如此不顾仪态在御花园里狂奔,还顶着那样的妆容头饰! 她旁边的人比她会遮掩,手帕儿掩在口边,目光闪烁地道:“莫不是贵仪娘娘对她做了什么? 否则救命之事,伤在身体当求太医,身外之事就该去求皇上、皇后,无缘无故跑来冲撞贵仪娘娘做什么。” “呀!她跪下了……” “还磕头了!天呐,平常给皇后磕头也没见这么响的,贵仪娘娘到底怎么她了。” 说话的人眼睛悄悄觑向坐在肩舆上面色淡淡的那人,然而也没见对方看过来,她就莫名浑身一颤,咬了咬唇,不再说什么了。 眼见着云露就要开口发话了,那边又突然跑来两个宫女,面容焦急,她们一见谢嫔松了口气,接着看见自家主子在做什么,脸色就更加难看起来。 她们忙把主子拖住了,一边不住地道歉,“贵仪娘娘大人有大量,娘娘恕罪。 主子不是有意如此,只是……” 她话说一半噤了声,然后又重复念叨起恕罪来。 这两人就是谢嫔身边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安从,一个安顺,原先伏罪的安顺已经不在了,只是再来一个仍叫这名字。 云露笑了,“你主子不是有意如此,莫不是故意如此?” 安从唰一下跪到地上,眼泪急涌,“娘娘恕罪,都是奴婢不会说话,主子当真不是故意的。 只是、只是那药只有娘娘您才有,所以主子一时情急就冲撞了您。” 这话说的就更是不清不楚了,还涉及到了药这种最能引发波澜的字眼。 众人无不猜测,难道是妙贵仪向谢嫔下了手,谢嫔求解药来了? 看谢嫔这副样子,也实在是像用药半疯了。 “和乐,这丫头嘴巴不清不楚的,想往本宫身上栽赃,你说怎么办?” 云露依旧安稳的坐在肩舆上,笑看向身旁的人。 和乐漠然:“舌头不听话,割了就是。” 安从骇然。 围观群众也哆嗦了一下,有意无意的退离开是非圈,却被云露一个眼神扫住,僵立在原地。 想想刚刚她们在背地里议论的那些话…… 她们顿时想把时间拨回到刚才,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云露面上常对着皇帝的那一抹娇憨稚气已全然褪去,她凤眼儿轻挑,眼波流转间笑盈盈道:“别吓着本宫其余的姊妹才好。” “喏。” 和乐深解其意,让大力的公公把安从死死拖了下去,御花园一隅没多久就传来惊声惨叫,极尽凄厉。 一众小妃嫔瑟瑟发抖,看向这位传说中的妙贵仪已是忌惮不已。 想人家当初二话不说就扇了锦昭容一巴掌,皇上不止没怪罪还把锦昭容给撵回去了,这会儿对小宫女用个私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怜我谢嫔姐姐。” 云露用锦帕拭了拭指尖,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若无其事的放下手,看着谢嫔满脸可惜,“先后折了两个伺候的大宫女,必定不习惯的很。” “姐姐不会御人,我宫里的和乐却是调/教人的好手,叫她陪着姐姐回去,教一教姐姐宫里人的规矩也好。 再来,姐姐要要解药的,都与她说。” 风染绿鬓,她拂过飞出的一缕发,笑容纯真,“可好?” 谢嫔这会儿已经从药力中被吓回了神,想起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腿都要软了,再看妙贵仪笑成这般实在惊心动魄,险些心脏停跳,最终魂不守舍的被人搀了回去。 和乐果然也跟着她去了东明苑。 只那群目睹了全过程的人依旧跟脚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立刻离开。 美景替上和乐的位置,起轿回宫的时候在一旁不乐意的道:“主子难得出来逛一回,兴致都让她败了。 倒是那些个看戏的,主子这般处理,奴婢担心她们胡乱猜测,到处嚼舌根。” “那就让她们嚼。” 云露想着事眉头微蹙,心不在焉地道,“后宫里没有完全分明的对与错,她们就是猜测我对谢嫔下了手又怎么样? 我素日只在言语上叫人败服,这却是不够的。” 适当的势力镇压,她们才会心惧胆怯,否则一波波的真让人对付的心疲。 美景想清楚关节也觉得主子说的有道理,总不能每回都叫主子舌战群儒,把人的坏心思都说回去吧? 这么吓唬她们一回,谁还敢在小事上使绊子!就是认定主子对付了谢嫔娘娘又怎么样呢,皇上是知道内情的,必定会偏袒主子。 “等会儿你去审问那个宫女,看看是谁使的计。” 她心里知道八成是锦昭容,依对方的处境,就是明知这么做扳不倒她,给她添点堵也是乐意的。 不过还是得问清楚。 美景点头,她知道那个安从没有真的被拔了舌头,只是用来吓唬人的而已。 到底用私刑是个把柄,就算皇上不怪罪,皇后、太后那里也不好对付。 云露料理清了那边的事,又接着思索起来。 让和乐跟着谢嫔去,是想及时了解谢嫔现在的状况,好到御膳房拿药,控制事态发展。 毕竟这等事一旦揭露出来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倘若不是自己佯装提早发作,等到各宫都闻久了,皇帝这后宫大部分人都要毁了。 后宫诸多妃嫔被一种香控制,说出去真是骇死个人。 眼下算是她和皇上共同应付此事,她就不能掉以轻心。 像这次,她半真半假的让人觉得是她对付谢嫔,总比让她们联想到别的事情上好。 皇帝觉得她受了委屈,必定更会心疼纵容她。 锦昭容就闹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越使手段泄私愤,越让皇帝厌弃。 ******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肘弯处靠着一个蓬松的引枕,手向前伸,任宫女蘸了护肤膏脂在她皮肤上轻轻涂抹。 身体是放松的,但她的精神却始终无法松懈下来。 左思右想,还是让人把茯苓叫到了身边。 茯苓稳稳当当的行了礼,度自家娘娘神色不定,便让榻尾跪着的小宫女离开,自接过那一双没人锤,用适当的力道在主子的腿上徐徐捶着。 皇后以手心抹手背,感觉适量,就挥手叫退了手边的宫女。 “本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次的事有些奇怪。” 她胳膊往上搭去,肩靠其上,蹙起眉道,“按理,云氏那里应当是成了。 虽然本宫的计策差了一招,没能让皇上听信x监正的话将她移走,但依父王所说,她此生必不能再怀胎。” 这个她是听乌茜描绘过妙贵仪魔怔时的情景,与父王传来的话相仿佛。 正是因为她深信云露不能再怀胎,所以此番御花园里的动静,她也浑不以为然。 横竖对方耀武扬威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可皇上既然怀疑到了芙蓉香身上,又给沈芬仪下了禁足令,怎么转个身就撤了?” 这到底是有疑心没疑心,还是因为沈氏与自己挨的近,皇上转而怀疑自己了? 皇后正是担心这一点。 原先是觉得计划冒险,才要找个方便的人当替罪羊,沈香薇跟着她这么久,这两年愈发不经用,自己前面为保她甚至连宫权都让出去过,虽然只指甲缝那么一点儿,后面曲凌波那个贱/人也死了。 但自己再三回护,却发现她的价值不值得了。 既然活着不值得,就让她死的值不就行了。 可当时只想着施行计划没有风险,却忘了自己照拂沈氏几乎是后宫人尽皆知的。 这要是皇上查到对方身上,自己说不得也要弄脏裙角。 茯苓低下眉,“沈芬仪被禁足,是伺候皇上不精细。 后来她宫女给她喊了冤才知道,她那时候昏昏沉沉冲撞了皇上,是日夜给太后抄经祈福,祝愿太后身体早日康复的缘由。 既是如此,皇上就给她解了令。” 虽然她也觉得有些古怪,但去查证显示,这就是当日的事实不错。 她亲自去看望过沈芬仪,见过那几十卷字迹端正的佛经,还有她疲乏不继的面色,再加上对方一向对娘娘忠心耿耿,这说辞她倒是信了八分。 余下两分,是为了易变的人心。 不过对方这样的举动她倒是能理解,娘娘派去一个事发就无法活命的任务,她抄佛经无论是想祈求太后看在这份上饶她一命也好,还是单纯求自己一个心安,都是能让人理解的。 对方既然没有在一开始知道计划的时候就揭露出来,之后她说的话,皇上也好,太好也好都是不会再信了,想必这个她也知道。 “可惜被查出来太早,眼瞧着淑妃、锦昭容几个都在用了,就这样前功尽弃,真让人不甘心。” 皇后暗恨。 用了这么大的手笔,几乎把整个后宫都算计了进去,最后只中招那么一两个,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她当然高兴不起来。 毕竟她最想弄死的还是淑妃,只不过云氏如今风头盛,未免她有孕才把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茯苓知道自家主子的毛病,又柔声劝慰了一会儿,等主子熏然闭眼小憩,才起身告退。 罩头的灯光在她额前遮盖住一片暗影,她垂首缓步向外走去。 其实娘娘不知道,这味香根本没有使人无法怀孕的作用,而是让人上瘾、沉迷、疯狂、堕落,然后受香所制。 这是王爷让人不远万里从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带来的,都城中无人知晓。 王爷的本意又岂在那群妃嫔。 只是娘娘虽然享有藩王之女的名誉,却心系圣上。 倘若让她知道这味香会毁掉皇帝,她必然不肯。 所以自己才告诉她,这香里有致使女人不孕的药物。 只要有妃嫔喜欢这味香,时时点燃,皇帝夜间在后妃处歇息,自会深受影响。 可惜了,娘娘强要再上一层双保险,还因为自己相劝而避过自己去寻乌茜布局。 最终反而提早曝露了这味芙蓉香,即便圣上已经上了瘾,也不过是浅层,根本没有达到王爷想要的程度。 此事,还得及早传讯给王爷才行。 她顿住脚,回首看了一眼寝殿,深深叹了口气。 ****** 太后觉得今日精神好的多了,便搭着小宫女的手,在康寿宫的庭院里漫步。 尔雅从小宫女那里听来了御花园里的消息,神情不定,一面想着太后难得好心情,不敢搅了去,但又觉得,倘若她现在不说,等太后知道必定发落她们。 咬咬牙,还是悄声叫来了范嬷嬷,把事与她说了。 范嬷嬷慈和笑拍了一下她的手,“你年轻不经事,这事呀,我去说。” 尔雅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没胆量,要让范嬷嬷去承受太后的怒火。 谁知她打眼瞧着,太后起先是皱起了眉,而后范嬷嬷娓娓说了些什么,她神情一变,看着竟有些惊愕后怕,把小宫女的手捏的她脸色都变了,还是范嬷嬷扶着她老人家在木椅上坐了下来。 之后没过多久,太后的眉眼软和下来,眼神颇有些复杂,思索了半晌,才和范嬷嬷交代了几句话。 直把尔雅看的稀里糊涂的,等看到范嬷嬷走过来,才赶紧调整了表情,恭敬垂下脑袋。 范嬷嬷笑道:“你去拟传太后懿旨,就说谢嫔无状,冲撞正三品妃,兼之督下不严,即日起降为从五品良媛,其大宫女两人各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就在摇光殿门前打,让各宫都派人去看。” 啊? 尔雅瞪大了眼,几乎不可置信。 太后这是,要给妙贵仪做脸? “处罚宫女无妨,降级的旨意还要寻皇后盖印,你只送去钟粹宫,不必多说,她自会应的。” 本就是按宫规行事,即便皇后不想管,太后提醒了就不能不管。 不过一个低位妃嫔,这点小事皇后万不会拂了太后的意思。 尔雅把疑问都吞了下去,面上的惊疑好奇也都收敛不见,一字不问,便按范嬷嬷的要求去做了。 范嬷嬷莞尔,在她背后点了点头。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各宫的人都怔愣了,锦昭容更是把多宝阁上的白玉兽耳四柱炉给掼到了地上,砸个粉碎。 这还是她受宠时皇帝赏的,回过神后又是一阵气闷。 她们不懂,太后一向最不耐烦这些个不入流的宠妃,饶是锦昭容出身不低也不招待见。 依她而言,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还霸占着皇上的雨露,皆是不明事理。 可这回究竟吹了什么风,把太后的心思都给吹变动了? 美景在外面看打板子看的乐呵呵的,进来还给云露说道。 良辰终于拿出了前辈的派头,一双眼睛瞪过去,叫她讪讪闭了口。 “什么事儿都与主子浑说,你见得这场面,主子可听不得!” 美景好生哄过了良辰,才好奇道:“太后向来没给过主子好脸,这回怎么肯给主子撑腰。” 这么一来,后宫当真是无人敢再议论谢嫔这件事了。 后宫三个做主的人,皇上不必说是向着主子的,太后出面罚了人板子,皇后准了谢嫔降级的旨意,这一层金光似的保护层拢着,谁还敢来捅破咯? 云露捡了一口杏仁酥,笑眯眯地咬下去。 这局她敢以身涉险,为的可不就是今日。 再没什么,比一个母亲听到自己儿子险些受害更唬人的了。 香料的事情虽然止步于她,但是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皇帝和太后都能推测出来。 即便她是“无意”中阻碍了敌人的计谋,可救命恩人一角,她担任起来毫无压力。 不是都觉得她正三品的位置坐不稳吗,眼下太后亲口承认她是正三品妃嫔,冲撞她的人下场惨痛,还有谁肯以身试法呢。 表妹 表妹 外面人的惨叫影响不到里面人的好心情。 三个大宫女是久惯宫中的刑法,不过是杖刑,见久就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这次板子数量多,又是太后下旨,刻意给云露撑腰,所以施行的力道重,那声音才喊的格外吓人。 那些被迫观刑的人除了被刑法所慑,更重要的是担心自己日后也落到这个下场,所以格外战战兢兢。 人怕死,但是更怕等死的过程,这才是真正折磨人呢。 皇帝步下轿撵走进摇光殿,周遭簇着一众宦官内侍,那边的惨烈情景也没怎么入眼。 倒是喊声让他皱了皱眉。 小路子如今修炼的愈加懂得看眼色了,见皇上不悦,就赶紧的打眼色支使小内侍让那边的人把两个受刑者的嘴巴给堵上。 虽然这不堵着嘴是想示威于众,但爷不高兴,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然而惨叫声虽然没了,那两人涕泗横流,脸白闷声,让那些观刑的宫人也煞白了一张脸。 他们感同身受,喊出来还好些,叫也不让叫,发泄的余地都没了。 更何况打的痛了,没法子咬舌晕过去,后路都让堵了去。 皇帝走到殿内,那边儿声已低没了,他方点了点头。 给小猫儿做脸是好事,但这等血腥之事怎么能入得她耳,慎刑司的人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出乎意料,内殿里,那妮子歪靠在美人榻上,嘴边一点杏仁酥的残渣,不时摸摸肚子,睡的一脸喷香。 皇帝的表情登时从肃然变成了一个囧。 心真宽。 云露也只是闭眼儿躺着,不时还吃上两块点心。 这会儿听见脚步声,立刻一咕噜爬起来,顺带把脸颊边的证据“毁尸灭迹”,耷拉着眉眼像是委屈的,又像是困倦的。 皇帝看的似笑非笑。 小妮子每次讨赏的时候都是这个做派,他起初还心疼,久而久之就知道她是装的了。 “皇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云露马上感觉到意图被发现,不是讨赏的好时候。 她状似纯真的眨眨眼,歪头问,“我脸上还有吃的?” 皇帝掸掸袖子,走到榻边坐下来,“朕瞧着这张脸就可口的很,你介不介意让朕尝一尝?” 往常他要是想尝,那都是直接上手的,这会儿出言调戏,想必是随意调侃,没有这等意思。 云露明白的很。 “本宫身上的肉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哪儿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尝的!” 她整肃表情,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像上等的白玉琉璃,透出了她玩闹的想法。 皇帝掐了她一把,露了笑,“胆儿肥,肉也跟着肥。” 他何曾被人叫过凡夫俗子? 哦,小时候倒是有过,只是年久日深,也就记不得了。 但这话勾起他的回忆,并不让他反感。 对方不配合,云露不高兴。 她一不高兴,就嘟嘴拂开了那只贼手。 皇帝被拂开也不觉得被怠慢,顺势摸到了她的小肚子上,感叹道:“小肚子也肥了。 想当年你初入皇宫,一袅纤腰握在手……” 云露顿显怒容,“你才有小肚子,你方圆百里都有小肚子!” 她倒是想说“你全家都有”呢,但这个……不是很好听就是了。 “百里?” 皇帝凑她近了,鼻息相融,双眼倒映着她粉嫩娇俏的容颜,低声调笑,“哪儿用的着百里,毫厘之间就有一个小肚子。” 云露眼波一横,哼声:“皇上是不是想说都是你把我养的好?” “难道你这样是别人养出来的?” 皇帝惊奇,然后开始掰着她的指头和她算,“朕每个月供你月例,供你吃穿,哦,你上回和锦昭容说什么来着,金银珠宝,锦衣玉食,朕可一样都没短了你。” “这么说来,宝贝儿养出个小肚子,果然是朕养的对,养的好。” 她可不同意这表述,一定要纠正道:“应该要说,都是皇上干的好事!” 所谓褒词贬用,就是像这句话一般。 “都是朕干的好事。” 皇帝笑睨她,十分自然愉悦的应下来。 她小肚子软绵绵的,摸着比腰肢纤细的时候还舒服。 就好像锦缎儿滑手,可不及往里面充棉花,弹力绵软。 皇帝摸着舒坦,就干脆把手伸了进去。 “……臭牛芒。” 她能说会道的惯爱撒娇的小嘴儿也被咬住,只得用鼻音哼哼。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他啄吻了那晶莹的唇瓣,突发感慨道:“什么时候给朕生个小宝贝才好。” 刚刚他摩挲着圆鼓鼓的小肚子,不禁想起里面儿蹦出个娃娃的样子。 云露差点就翻个白眼儿过去。 你自己做的避孕措施,现在跑来问我什么时候能生孩子,皇上您家的矛盾卖的可真理直气壮。 不过她仍是端着一副期待的模样,然后想了想道:“皇上近来几乎都是歇在我这儿,若这样还没有,是不是我的身子……” 皇帝霎时回想起来,自己做下的事,她可不知道,有这担心是正常的。 原先不想时倒不觉得,现今想象着她生出的宝宝会是什么样,就愈加心痒起来。 心里认真考虑,广陵王要倒不是几个月就能成事,先清除后宫的不安因素,让她怀上也应无妨? 他摸了摸她的长发,笑着安慰她道:“在你之前,那些人不也都没怀上。 说不准是宫里阴气重,才压住了生灵诞生。” 这话听着可怕,但他说时只作玩笑的表情,不很在乎。 云露是知道这男人什么都说的出口的。 “皇上还说。” 她不满的瞪眼儿,要是有胡子说不准也吹起来了,“我不要听你和别的女人的事。 在我的地盘上不许你提别人。” 皇帝见她把小蛮腰一掐说出这番话来,登时笑的不行。 他把这活宝贝抱过来,像摇小孩子一样摇着她,“你说说,你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这也能叫你想起朕和她们相处的情景?” 他话里的关键是那些女人吗? 他连后妃两个字都没说,一律用“人”字代替了,这只娇气的猫儿居然还不满意。 她任他轻摇着,自己却泄气了似的把手一放,兀自玩着纽扣不说话。 这情景很少有,她撒娇使小性子的时候远比不说话来的多,灵透精怪的很。 他竟是真的有些担心她入心了,便凑到她耳朵边和她低声说起话来。 云露听了讶然,双眸晶亮地侧过去看他,“不说谎?” “不说谎。” 他轻笑着道,倒是没用花言巧语去堆砌言语的可靠性。 这反是显得真实,因为是事实所以理直气壮。 云露托腮。 因为没了锦昭容分宠,皇帝这一个多月本就把大半的时间都耗在她这里了。 没想到他仅有的几次去了别的后妃宫里,居然没做那事儿。 她对这个男人的柳下惠指数刮目相看呐。 虽然刚刚大部分的情绪是故意假装的,不过听到这个她还是很高兴。 其实她对归属物的占有欲一直比较强,不然也不会和父亲那群庶出的斗智斗勇,毕竟她有天然优势,活着站在那里就不会输。 只是她也想获得父亲的赞赏、喜爱,所以不遗余力的表现自己。 对于皇帝,她没心思把他放到自己的归属物里,行事就比较放松了。 就像拉着一根风筝线,风筝精致好看,看它在天上悠悠荡荡也好玩儿。 她收收线,放放线,都不过逗自己一乐,等哪天线突然断了,风筝飞没了,也不过惋惜一下。 嗯,虽然心态上是如此,但是皇帝比风筝值钱,直接保证了她的生活质量,她还是得把线制粗点儿,不能随便就断了。 她趴在皇帝肩头,醋味飘香,“我知道了,皇上一定是嫌弃她们人老珠黄,所以想开春选秀挑新人。 才把力气都攒着呢。” “小醋罐子。 朕也知道了,你这小肚子还有吃醋吃多的功劳。” 皇帝能分辨出她现在的情绪和刚刚不同,不再是低落可怜的模样儿,连带着心情也明快起来,笑着调侃。 末了,他忽而侧首,与她娇嫩的脸儿相贴,“别担心,朕刚刚和母后回了这件事,没有不长眼的跑来和你抢朕。” 说完这极贴心贴肺的话,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不对,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眯起眼道:“不过,今年没有,明年就说不定了……” 云露举起小爪子,一下子把他扑倒在榻子上,娇声哼哼地把他的嘴巴捂住。 她昂着小脑袋,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和我抢,我看哪个敢?” 皇帝实打实被她一手撑压在了小腹上,正哭笑不得,可看到她这般,浅琥珀的眸色渐渐软和下来,唇角扬起与有荣焉的笑。 虽然这种奇异的心情,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 ****** 杨柳新绿,柳絮如飞雪漫天飘扬。 宫中的女子换上新制的春衣薄衫,盈盈行立,笑容婉婉。 那些冬末初春的风刀霜剑都仿佛化进了融融春光里,掩埋在地下,不复出现。 云露让人在小梅树林里扎了一架秋千,倒春寒开的梅也落了,此刻只剩曲折有致的枝干,瞧着也很有味道。 沈美人被三催四推的坐到秋千上,嘴唇不自觉的抽了抽。 哪个宫里也没这规矩,见主位还要玩荡秋千的,这算是热情迎客? 云露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的湘妃竹凳上,旁边正方高几上呈着果盘,里面鲜美红嫩的草莓,熙攘攘盛在一块儿。 她先道:“香萝就是笑的太少,才看着年纪老,尽情玩一回不好?” 然后咬了一口红粉尖儿,甜汁淌到口中,香甜味美,回味清新。 这些俱是皇帝特意着人送来的,个个新鲜甜美。 自打南康那回之后,皇帝就发现她极爱吃水果,越是特别越是喜欢。 这草莓原也不是都城产的,它喜潮湿,不耐旱,北地难以种植。 所以俱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进贡上来。 本是奢靡之事,但观她品尝的享受姿态,便不觉得浪费了。 饶是沈香萝见多了高门女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妙贵仪一举一动都不比贵女要差,且比起她们的一板一眼,更多了鲜活灵动。 看过她再看别人,总仿佛差了那么一点,好像那些人都成了提线的木偶人。 皇上如今对她宠爱至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等玩也玩过了,吃也吃过了,沈香萝鞋尖点地,停住了荡摆的秋千。 “皇后娘娘那里,姐姐已经初见成效了。” 她语顿,“至少她没有怀疑。” 云露用帕子擦着手,“嗯”了一声,“不用心急,这件事做不好被反噬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不成也无妨。” 话虽如此,但沈美人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是圣上的意思,如果能做好,也算为姐姐多加一道保护层——毕竟她多年为皇后所用,如果之后皇上要清算,断然逃不过——只能想将功折罪的法子。 而且,皇后把主意打到她们所有人的身上,自食恶果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再把安排的细节论过一遍,等正经事说毕,沈美人突然想起康寿宫里多出的那一位美人。 这美人不是分位之称,而是单纯的美人。 虽说和当初的南康公主比起来是差远了,不过不妨碍她用来调侃对方。 云露听到她提起那位章家的姑娘,托腮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养老寂寞,找个亲人进宫说说话也没什么。 只是这位亲人恰好年龄小了一点,岁数与皇上相配了些。” 沈美人冰寒着脸打趣已经够神奇的了,这会儿闻得这话愈发古怪起来。 有点笑了破坏形象,不笑又绷不住的感觉。 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云露自是知道的,她就说嘛,素来皇帝的后宫都该有一位表妹,这位表妹姗姗来迟,她还觉得奇怪呢。 虽然如今太后对自己的态度软化了许多,但不妨碍她为自家人谋算。 想来自己眼下盛宠超过了她老人家的预料,恐怕皇上就此被自己迷住,才急忙忙从让人进宫好见机行事。 且皇帝这回推了选秀…… 要是就此纳了这位进宫,可是一枝独秀。 “走,我们去看看这位远近闻名的小表妹。” 霉运 霉运 沿路春光晴好,景色宜人,云露也不摆仪仗,只带着良辰、美景两人,同沈美人一起停停走走,四处玩赏。 肩舆不远不近的在后头跟随,为表敬重太后,将近康寿宫时便在一株柳树下停了,不往前去。 云露嘱咐完毕,就和沈美人相携又走了一段路,方进入康寿宫。 太后的地位尤在皇后之上,当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不过云露自上回找到了突破口,也时常来侍奉孝敬,缓和关系。 人和人的情分是处出来的,即便因为一件事翻转了人的想法,也要靠平日的点滴积累把这种感官维持下去。 太后说好伺候也好伺候,说难伺候也难伺候。 她并非是故作严肃以求子女关注的缺爱老人家——当然她确实缺关心,但缺的不是她们这些后妃的关心。 更不是听到人说笑就能被逗乐的那种老人家,她不大好相处,随意往那儿一坐,就浑身透露出庄严圣神不可侵犯的气息,既规矩又严肃。 但你只要把握住了重点,凡事按着她的意思行事,她就比听到什么笑话或者曲儿要高兴多了。 她的掌控欲让云露啧啧称奇。 或许原先没有那么严重,但玉妃的出现,丈夫的失控,必然给她造成了很大的阴影,以致观念扭曲。 康寿宫的小宫女近来见惯了云露的脸,又知这位是御前的红人,后宫的宠妃娘娘,笑容十分灿烂。 不及云露开口相托,就矮身全了礼数,笑呵呵地道:“贵仪娘娘来了,今儿太后精神好,正和范嬷嬷说话呢。” 精神好,是说太后应该会见她。 在和范嬷嬷说话,是透露出里面的气氛正轻松。 这些小讯息不是隐秘,她说了只是卖个好儿,不算违规矩。 当然,若是一般人来,她们的嘴巴必定闭的严实,轻易不会开口。 “劳你去通传啦。” 美景回以笑嘻嘻的模样儿,凑近给她塞了个小荷包儿,沉甸甸的,那宫女一握在手里就喜上眉梢,那荷包熟门熟路地往里一溜揣进了袖子里。 宫里就数妙贵仪最大方,就是淑妃娘娘也比不上。 没多久,太后那里叫了进,云露就和沈美人一道儿进去了。 前面那小宫女引着路,殿里往来宫人无声无息,手脚轻巧,小宫女也顾自垂首肃穆,不再多说一个字。 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可鉴,走廊间人影憧憧,打另一边忽然有个俏丽的倩影接近。 小宫女稍稍福了福,不很认真的架势,但表情还算恭敬。 说起来她们虽是下人,也是皇家御用的下人,平白别人家没品级的小姐进了宫,虽是太后母家的亲戚,也不必过于谄媚。 那人影可不就是章家小姐,章娴容。 章娴容本是来伴太后说话,她让分配到自己身边的小宫女提了食盒,里面是自己督着御膳房熬煮的川贝雪梨汤,好展示自己的孝心。 她本是旁支庶出的姑娘,因为章家的女儿合年龄的只她一个,才破例叫她进宫陪伴。 她能倚仗的只太后一人,可不是要费心思巴结太后。 “见过娘娘,见过贵人。” 章娴容乍然碰见两位身着宫妃服饰的女人,也是怔了一怔。 她眼色不差,从穿戴中看出一位是正三品以上,另一位分位低,不知称呼,便呼了贵人。 小宫女方和云露介绍说,“这是章家小姐。” 见妙贵仪点头,才转回头正色对章娴容介绍道,“这位是妙贵仪,这位是沈美人。” 章娴容复次见礼,口呼正式称呼,“章娴容见过妙贵仪娘娘,见过沈美人。” 既是通报过太后,这在路上就不能多做耽搁,况且依章娴容现在的身份也用不着云露两人去寒暄,点过头就先一步通过雕花朱红的门,向殿里步去。 章娴容刚要举步,就让云露身后跟着的美景又挡了一挡,她刚想停住,不知想到什么,那脚依旧迈了出去。 美景本就没想过收回让她,这会儿猝不及防,两人立时撞到了一块儿。 别看美景平日活泼跳脱,她作为宫女早就把规矩吃透了,而这位章家小姐到底不像宫女那样时刻谨记,虽是自己打算着踏出的步子,一和人相撞就忍不住发出低低地一声惊呼。 等那位带路的宫女急扫去一眼,她方掩住了口,悄然抬眼觑向那位妙贵仪。 她是早就听说过这位宠妃娘娘的,她承认,对方的长相出色,不比自己差。 但相信自己盛装打扮一番,也不会弱于她。 唯欠缺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不过她觉得让自己在后宫里历练数月,也能养出这等气势。 她可是知道对方是小门户的出身,就是原配嫡女又怎么样,比她这种大家族里出来的庶女也是不如的。 自己只是缺少机会,这个机会,须得等到太后娘娘点头。 云露听到惊呼的时候也没有立刻转去看,而是与沈美人对视一眼,彼此皆看到眼神里的趣味笑意。 她脚步微顿,半侧身淡道:“美景。” 悦耳的嗓音传来,章娴容把眼睛垂了下去,跟着听到身边本是趾高气扬挡到自己跟前的宫女脚步退后,手却向前扶了自己一把。 然后诚恳地道:“章小姐抱歉,奴婢没有看见您在旁边。” 话是解释,只是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就是了。 章娴容轻摇了摇头,扯出一个笑容。 既然双方都没有追究的意思,那这个插曲就算是过去了。 引路的宫女皱了皱眉,视线从这位章家姑娘的身上扫过,收回后仍在前面带路。 总算是来到了太后的跟前。 太后今天瞧着确实精神好,原是和范嬷嬷说话,就这会儿她们进来的空挡,已经在棋秤上摆起黑白子来。 三人给太后行过礼,分尊卑落座。 章娴容想着食盒里的那碗汤倒是想先开口,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位姑母喜重规矩,她虽沾着亲带着故,越到两位妃嫔娘娘前头说话仍是不好。 若然只有沈美人也无妨,妙贵仪的分位绝不容人忽视。 云露在现代的时候陪过自家两位“皇太后”,对付老人的话题信手拈来。 这位好权欲,喜规矩,她就时常说些后宫里的事,摆出一幅听她老人家教诲的姿势。 等太后训导完,她就会叹一口气,或者赞叹之余委婉表示皇后娘娘的处理方法不如她。 这样既让她高兴,又间接说明自己没有沾权的意思,不是求指导,而是单纯陪她老人家说话来了。 偶尔呢,她老人家要是一早刚诵完佛经,捡过佛豆,她就陪着说佛理。 她最能掰歪理,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胡乱说两句也能糊弄人。 更何况她生在现代,网络上那些佛理小段子极多,时不时说两个,太后也爱听。 这会儿先一开口,聊起天儿来倒让章娴容半天也没插上话。 还是太后说到兴起轻咳时,等尔雅斟茶将要奉过来,她才灵机一动,含笑道:“娴容这儿有碗川贝雪梨汤,因知太后如今咳症未好特意让人做的。 不知您可要尝尝?” 太后对她还算亲切慈和,毕竟是娘家人,又是自己一力叫进宫的。 虽然还是有些感叹庶出的教导不如嫡出的精细,规矩上差了些,但孝心是能看的见的。 她和颜悦色地点了下头。 底下范嬷嬷自是着人端了上来,也没跳过程序,让伺膳的宫人取银针一试,又盛出些许入口亲尝,片刻无事,才放心承给太后。 雪梨蒸煮的汤水清爽,温热的梨汁顺着喉咙下去,那股清爽之意就好像把里头的阴影给驱散了。 太后人一舒服,脸色就好看了。 谁知才和这位侄女说了两句话,尔雅忽而神情讶异地把范嬷嬷叫了过去。 太后余光见两人说话,知道尔雅一向不会在外人面前乱了规矩,便皱眉道:“何事?” 范嬷嬷听后仔细端详过,心里也是一惊,这会儿见太后沉声问话,威势扫到跟前,便立刻跪到地上。 以她如今的身份,寻常大都不用下跪,可见这回事态严重。 她道了一句:“请太后恕罪。” 便让尔雅去把寝殿里的铜镜取出来。 铜镜不如水银镜清晰,但太后脸上两条细丝般的红痕却俨然可见。 范嬷嬷已经凝神开始回想是不是章家小姐带来的汤水有问题了。 当然她不是怀疑对方,但难免会让人当做筏子来使…… 换做平常人,乍一看到自己脸上和毁了容似的,不惊慌也要吃惊。 偏偏太后不过瞥去一眼,看明白之后就叫尔雅撤了镜子,平静道:“急什么,你起来,去叫太医来给哀家看看。” 这么一来,谈话就不能继续了,太后自先回了寝殿,以免有别的症状出现。 但云露、沈美人和章娴容还不能走,这也有扣押嫌疑人的意思,但宫人会把话说的漂亮一些。 她们要洗除嫌疑,当然配合表示担忧太后,想留下来等候结果。 等太医进去后没多久,尔雅走到外殿,叫来两个小宫女嘱咐了一番。 小宫女们先给几个宫女检查,发现十分干净,之后便和沈美人、章娴容告了一声罪,开始检查起她们的荷包、袖口、指甲等细节处。 尔雅亲自走到云露跟前,抱歉笑道:“太后并非有怀疑娘娘的意思,只是……” 云露颔首,“本宫省的,既然沈美人也查了,自要一视同仁。” 尔雅方露出一笑。 不过还没等她动手,就听那边圆脸的小宫女道:“姑姑不必查了,这儿有。” 她站在章娴容跟前,手一摊开,几缕柳絮轻飘飘地躺在上头。 尔雅不动声色,笑和云露、沈美人道了歉,便好言送走了她们。 章娴容原本给人检查的时候很是配合,等柳絮从她袖口里翻出来,面色大变。 嘴唇哆嗦了一下,褪去红色,人也险些就要倒下去。 尔雅给左右使了眼色,两个小宫女立刻扶住她,带去见太后了。 回去的路上,等路过平坦空旷之地,云露便笑问美景:“是什么东西?” “主子猜猜?” 美景古灵精怪地眨眨眼,旋即忍不住自己嘻嘻一笑道出来,“是柳絮,怪轻的,险些就给她糊弄过去了。” 刚刚那位撞过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被太后叫到跟前伺候不可能这点眼力价儿也没有。 要么是气性不好,不忿自己抢路,要么就是想使坏。 她当然要本着小心,仔细检查。 沈美人一听即知,她道:“从不知太后有柳絮过敏的症状。” 怪道当时太后自己半点也不着急,想是看模样就知道了。 范嬷嬷着急大约是站远了没看清,只知太后脸上起了红斑,唯恐是汤水的问题。 “到底是娘家人,知之甚详。” 云露抿唇一笑,想起方才对方的表情就觉得极是好笑。 想暗算人,藏来藏去,罪证藏到自己口袋里去了,想是吓坏她了。 在后宫里玩这种小把戏,也不怕夜里太黑撞到鬼。 脚还没站稳就急着向人下手,皇上这位表妹看来是个急性子,那层规矩的表情都是演给人看的。 章家有个太后那样的女儿,教出这个还真稀奇,想来不会是嫡支。 “也是她运气不好……”美景可乐地道,“她一层,伺膳的宫女一层,尔雅姑姑一层,这么层层下来,那柳絮还能飘到太后她老人家那儿,要么是神佛指引,要么是那柳絮成了精了,也知道攀高枝儿!” 柳絮过敏是要有接触才行,就算柳絮藏在她袖子里,太后那里没反应,照样什么事都不会有。 云露点了一下美景的额头,但自己也忍不住笑。 这位章姑娘,最近肯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倒了大霉了。 结果她这么一笑,到了晚上想起来章姑娘那副单蠢的惊容还在笑,皇帝沐浴出来的时候见到这情景不免挑眉,不顾发间没擦干净的水汽珠子,把人拥在怀里,下巴搁她肩膀上,往她耳根吹起使坏,“乐什么呢? 说出来给朕也乐一乐。” 云露又痒又笑,咯咯一乐缩成了团。 等笑过了劲儿,哎哎地叫唤了几声,让皇帝力道松了松,才眼角挂泪(笑出来的),乐不可支地把事都和他说了,半点没瞒着。 皇帝啧声:“没出息。” 不知道是说自家表妹,还是说这快笑脱了的猫儿。 “哼。” 云露搡了他一记,“皇上哪日见她的时候也提醒她一声。” “什么?” 皇帝眉梢一挑,这妮子是想推着自己去见她? “别忘了用柚子叶洗澡。” 她笑嘻嘻地回身抱住他脖子,把脸儿埋到他肩窝里,肩膀一颤一颤的,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情景。 皇帝虽然一点没觉得那事好笑,但被她的笑声感染,也笑起来。 结果还没笑多久,又被这爱干净的娇猫儿一下推开。 她嫌弃地戳了一下他头发里的水珠儿,甩甩手缩回去,警惕地向后退。 两人对视须臾,周围静谧。 他蓦地一个用力把这敢嫌弃他的玩意儿拉回来。 顺便把她那张小脸儿“啪”一下按进黑发间。 轻抚着她的背,温柔笑道:“嗯,你刚沾过她身上的霉运,正好让朕身上的福运洗一遍。” 所谓乐极生悲,云露大乐后生出来的悲伤事儿,还不止这一件。 反胃 反胃 芳春时节,姹紫嫣红,芬芳满园。 皇后闲着无事,看春光尚好就特地叫了后妃摆宴赏花。 这宴不似平日摆上长桌圆桌,围坐着品食谈天,只大体圈了御花园里一块地方,路设珍惜盆景,或置天然石凳,或放湘妃竹凳,后妃观赏之余落座歇息便是。 中心是澄瑞亭,红柱雕梁,飞檐流丹。 里面放着小圆桌,上头搁着各色精致的点心,还有酒水饮品,也零星设了几个座位,赏累了可再在一处说话。 当然,把臂同游也无不可。 后妃被拘在皇宫里闲的无聊,偶尔有这样的活动无不积极响应。 云露听说皇后把她珍藏的稀有牡丹,那几盆什么冠世墨玉、金玉交章、青龙卧粉池、琉璃冠珠的都搬出来见光了,自然兴致勃勃地带着良辰美景赴了宴。 原先气氛还算和谐,平日里在钟粹宫请安的时候互相吐槽、诋毁都闹够了,难得有个清静时候。 单只看满园鲜花,芳华景色,谁也不想把自己弄出个怨妇脸,与这景儿格格不入。 可宴席进行到半途就出了事。 彼时皇后娘娘正和颜悦色、旁敲侧击地询问云露近来与太后相处时说的话,顺便还有那位章姑娘的事。 “虽不是后宫妃子,到底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太后的侄女这个身份着实亲近,本宫就不曾避讳,也给她送了帖子。 可许是太后她老人家怕我们吓着人,就给推了。 倒教本宫好奇。” 皇后见对方自自然然地拈着点心吃的一脸满足,面不改色的含笑道,“听说上回妙贵仪在康寿宫里与她……” “恶——”反胃的情绪涌上来太快,云露来不及反应,立时弯腰呕出来。 “稀里哗啦”“啪”“咔嚓”“娘娘——”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亭子外面正赏花的妃嫔愣住了,亭子里的宫人惊慌失措了,被云露吐个正着的皇后娘娘失手打翻了点心碟子——脸绿了。 “妙、贵、仪!” 宫女连忙扶着她离开座位。 然而她的笑容尚未收回,就这么僵在脸上,精心维持的端庄形象不复存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 云露呢? 还在往外呕呢。 她这会儿就跟吃了催吐药一样,连方才几块儿云片糕带午餐全都吐了出来。 多一半儿都在皇后娘娘的后服裙子上,之后人退开了,才都吐到了地上。 地面上除了那滩污渍,还有皇后才打翻的糕点盘子,粉嫩的芙蓉色,掉在上面非比寻常的诡异。 皇后觉得今后一个月都不想再吃这些糕点了。 美景和良辰一看见主子出事的时候就立时簇拥上来,拍背的拍背,端茶盏的端茶盏。 要不是有规定后妃面前不许落泪,良辰都要急哭了。 她刚才远远盯着呢,原还好好的,结果吃了三片云片糕就吐成这副模样。 良辰咬着唇瓣,眸光惊心,难道皇后娘娘为着撕破脸皮,自污罪名也要毒死主子…… 云露自己倒觉得还好,只是一时反胃,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正常,不像是下毒。 她只突然莫名地想起来,果然背后笑话人都没有好下场。 吐就吐了,还吐到了皇后衣服上,这位好面子的主儿不趁机做点什么才怪。 而且大庭广众之下吐成这样,真的挺丢脸啊…… 等漱过口,拭干净唇边的污渍,云露喘过气儿来,跪着和皇后请罪道:“臣妾失仪。” 人才刚舒服一些就要惺惺作态,她也不想,只可惜宫规如此,这是她避免不了的。 要是皇帝在就好了,肯定用不着跪。 或许是这几次每当她不舒服或者受了委屈他都在身边安慰的缘故,眼下一出了状况,她就无可避免的想起对方的好来。 想起他怪罪旁人伤害她的怒容,想起他宝贝似的把她抱在怀里拍着背,想起他记着自己不爱吃蜜饯,每回都特地让人端来乌枣…… 奥特曼都没他及时,没他好用! 皇后一脸怪兽样儿的愤怒表情,在茯苓的提醒下勉强忍了回去,压抑着怒气道:“既然妙贵仪自知罪名,你说,本宫该给你什么样的处罚?” 云露心中默念了三声奥特帝,拯救她的人没有出现,她就放弃求救决定自救了。 她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悲痛一格,轻声道:“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整天想着拿捏自己,难得有次机会。 刚才她问自己怎么处置要么是走走过程,要么就是脑袋被门夹了一下子没想起来。 但自己把球踢回给她,她肯定很高兴。 她如今吐完没什么力气,胃里还酸着呢,斗智斗勇实在困难了些。 横竖对方也不敢太过分。 旁的后妃也渐渐聚拢到亭子周围,一方面是难得看见妙贵仪狼狈的模样,另一方面就是单纯的看戏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赏花是赏,赏人不是赏? 但也有一二个精明的,觉得妙贵仪的症状不太寻常…… 还是淑妃从人堆里走出来,劝解皇后道:“娘娘还是先行换过衣裳要紧。 至于妙贵仪,想来她并不是故意的,人一时不舒服,没防备就冲撞了娘娘。 娘娘宽仁,当请太医为她把脉才是。 若真有不好,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 皇后低头看见裙摆上的脏污,嫌恶的皱起眉头。 是得先换衣服,但云氏她可没想轻饶过她。 还要给她请太医? 哼,事情过了之后,她想怎么请就怎么请,用得着自己纡尊降贵吗? “淑妃妹妹心善。” 皇后颔首,等对方露出笑容时接着道,“但规矩就是规矩,妙贵仪素日也常把规矩挂在口中,如今换了她自己更要以身作则了。 想前些日子,香薇为给太后抄经险些熬坏了一双眼,御前失仪时,皇上不也是罚了她禁足?” 她把因果颠倒了一下,就变成了皇帝是明知对方是在为太后祈福仍旧处罚了她。 后妃里有人响应,“皇后娘娘说的是,沈芬仪尚且是为太后娘娘祈福,妙贵仪自己不注重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怪别人?” “若然后妃人人都不仔细调养自个儿,今日冲撞了这位娘娘,明日再冲撞了皇上,那规矩摆着还有何意义?” 沈美人想替妙贵仪说话,但思忖一番,仍是未能开口。 她倒不是担心皇后会调转过来对付自己,而是她过于维护妙贵仪,让人清楚明白的摸清对方的底细、势力,不能算是好事。 眼下虽然大家都知道两人交好,但她拼着自己的前程也要和皇后杠上,就会透露出另一番意思了。 幸而这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罪状,不过是触犯了宫规而已。 况且—— 她看了看淑妃,虽然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表面上能为妙贵仪开脱也好。 淑妃站在皇后身旁,轻觑着那边跪在青石板上的女人,微微一笑。 她侧首时已面带忧色,不卑不亢地道:“既是如此,臣妾斗胆建议娘娘以皇上的处罚方式为准则,将妙贵仪禁足宫中。” 人群里倒也有跟风的应和着淑妃说话。 也有想巴结淑妃的,也有想巴结云露的,人不算少,听起来还有几分声势。 皇后一噎,要是罚什么禁足,转眼皇上就能把它取消了,还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让她在这里跪两三个时辰呢! 但皇上的处罚内容又是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连皇上都只罚了沈芬仪禁足,她的身份难道还要比皇上更尊贵一些? 再想往重了罚是不可能的了。 虽然犯事的理由不相同,沈芬仪的听起来要合情理一些,但贵仪的地位尤在芬仪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站在那里颇为犹豫,还是茯苓无奈地小声提醒她,她方再次想起那些污物。 想着自己这副德行站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后妃面前,皇后顿时觉得站不住了,她母仪天下的端庄形象还往哪儿搁! 别人情急之下出急智,这个皇后真没有。 她想了想真没招,一咬牙就顺着淑妃的意思道:“那就罚禁足七日罢。 茯苓,摆驾回宫。” 别人都是十天半个月,她刻意往少了说,皇上总不会连这点体面也不给她! 淑妃笑着恭送皇后,长腿一迈,慢步走到跪着的那位跟前。 云露跪是跪着,但因着没什么力气,背后还让良辰扶着呢。 也因此跪的姿势不太规范,差不多快要坐到小腿上,所以还挺舒服。 淑妃和皇后争锋的时候她就不小心走了一下神,回想了一遍她从昨天到今天为止吃过的东西,猜测是哪个出了问题。 或许是昨晚那道黄豆猪蹄吃多了,油腻腻的积在胃里犯恶心…… 想着那道菜,汤里飘着油花儿,猪皮上还有小刺儿毛,她胃里翻滚,又觉得恶心起来,一下呕了出来。 淑妃刚走到她跟前就被她这么来了一下,表情也像皇后那样僵了。 但还好对方刚刚差不多吐完了,这回只有酸水儿,鞋上溅了两滴,没像皇后那样“五花八门”什么菜都有。 不过她也是个爱干净的人,这就有些待不下去了。 笑着让良辰美景赶紧把云露扶起来,好生安慰了两句,就带着嘉兰匆匆回了叫椒风宫。 她突然深深怀疑,这位妙贵仪到底是真犯恶心,还是故意给皇后和她难堪? ****** 回到摇光殿,和乐早就听说了赏花宴上的事,便早早遣人请了宋太医过来。 另外还不忘让小福子亲自去请皇上。 此刻见主子面色还好,只是瞧着蹙起的眉尖很有几分难受模样,便想着许是早起穿的薄着了凉,才连带着肠胃里也不好了。 早上她就觉得主子好似没什么胃口,平日里爱放葱花的菜,今儿也特地点出来说葱花生的吃着恶心。 因是换了个厨子做的菜,不合主子胃口她也没多想。 她先在心里过了一遍,等主子进了殿便上前接过良辰的手,扶着主子进里间床上卧着。 良辰也配合默契,在正殿里拐了道儿去茶水房煮了一壶茶,她最知道主子的喜好,茶水泡好方端了进去。 这样又过了片刻,等云露脸色好看一些,那边美景才准备去将宋太医请进来。 谁知小福子突然回来了,趁着美景出来,赶紧把她叫到一边。 美景用眼睛白他,“神神叨叨的做什么,不是说你去请皇上了,皇上呢?” “哎呦我的祖宗,这回可是大事不好了。” 小福子急的团团转,半天才冷静下来道,“我先是听李公公说皇上在康寿宫就立刻赶了过去,后来又跟康寿宫外和咱们熟识的那个宫女打听,她说皇上今儿午膳是在那里用,之后午晌儿也在那里歇觉。” 美景不耐烦他半天说不到重点,插话道:“歇完了觉就该去御书房了是吧?” “这就是关键。” 小福子右手握拳跟左手轻轻一撞,低声和她道,“之后皇上就没再出来,还有,太后娘家的侄女,那位章姑娘也是在的……” 至于是单纯的在康寿宫里,还是干脆就在皇上歇觉的厢房里,这就说不清了。 但人既然特意提了一句,事情就不会简单。 美景目瞪口呆,反应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道:“不、不能吧……”她一个激灵回过味儿来,往寝殿的方向瞄了眼,“主子人正难受呢,皇上不能来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和她说……皇上为了这个不能来……” 艳遇 艳遇 章娴容失魂落魄地走出太后所居的寝殿,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对面走过的尔雅都不曾看清,险些撞上去。 耳畔仿佛还有姑母淡然而微显严厉的声音。 “这次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能叫一声姑母,合该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的荣幸,可上面坐着的人依然是太后,她就那么淡淡的看了看自己,散发出的威势全然不是平日见的那些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可比。 她本已经在腹中打算好了怎么答,可竟是这一眼,就让她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抖着声答了一个“是”。 可虽然答了,她悔恨之余犹自报着侥幸,族里合龄的只有她一个,无论如何姑母是不会在这时舍弃她的。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太后对她的宽容程度。 虽然面上渐透出红丝,话中带咳,但太后那双眼睛依旧波澜不惊,闻言不惊不怒,只是淡然一笑:“章家养出的好丫头。” 她跪在下面顿时手足无措,内心惶恐至极。 仿佛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 “哀家接你进来的目的你也知道,但哀家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移山填海的施法。 哀家也不必你陪了,过两日就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罢。” 她脸色一白,半点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见上头的人轻飘飘地挥了挥衣袖,然后自己被两个宫女带了出来。 即便是在此刻,她仍不无嫉妒的想,果然这就是上位者,决定她们的去路根本不会过问她们的想法。 想让她来,她就来了,现在想让她走—— 不! 章娴容衣袖下的拳头握紧,她不会走的,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 只有做人上人,才能轮到她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被决定的那一个,不是吗? “章姑娘,章姑娘?” 尔雅伸出手在对方跟前晃了晃,见她整个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不由皱了皱眉。 也不知方才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虽然能猜到几分,但太后究竟如何决定就不甚明白了。 范嬷嬷走出来,看见尔雅便对她道:“太后那里正找你呢,眼下服了药睡不安稳,说你上回给按摩手指的那一套合意,你再去试试。” 尔雅给范嬷嬷蹲了礼,挑开帘子就进去了。 章娴容感觉到范嬷嬷走到自己身边,她虽然在心里有了决定,可到底内心发虚怯弱,这会儿听范嬷嬷轻叹了口气,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轻拉住范嬷嬷的衣摆,目光哀戚地看着她:“嬷嬷……” 范嬷嬷不像尔雅那样冷漠怠慢,而是陪同她去了她暂居的房间,唤宫人来打水给她洁了面,方叹息般地问:“姑娘可知自己错在哪儿了?” “我、我……”章娴容咬着唇,眼中水光盈盈,仿佛眨眼间又要落下泪来,“娴容不该算计到姑母头上,娴容不孝。” 这般话说出来是很羞耻的,但能坦然说明,显得心诚。 她知道范嬷嬷是姑母身边最看重的人,无论对方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姑母没有完全放弃她,她都必须好好做打算。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范嬷嬷听了摇头道:“姑娘错了,算计到太后身上固然让人愤怒,但真正的原因却不在于此。” 章娴容微怔,泪水也不禁收了收。 还有比被算计更让太后不喜的地方? “姑娘别怪嬷嬷我话说的重,这却是为姑娘好。 这件事哪怕不是发生在皇宫里,而是在寻常官宦人家的后宅,都不是上佳的手段。” 范嬷嬷顿了顿,委婉地道,“姑娘一进来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找着,就把力使在妙贵仪身上,委实有些不开窍。” 其实就是说她太蠢,没有把火力对准该对准的地方。 章娴容精神一振。 她听着,范嬷嬷好像有点儿教导于她的意思。 “还请嬷嬷教我。”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眶,双手扶在范嬷嬷的手臂上。 范嬷嬷却在她升起希望的时候又摇了摇头,反手扶着她坐到椅子上,道是:“是嬷嬷一时忍不住多嘴了。 若是姑娘还能在宫里,嬷嬷倚老卖老多说两句也无妨,眼下太后既是准了你回家,说与不说就没有不同了。” “姑娘好生歇着罢,有空闲就将行礼收拾起来,免得出宫那天慌乱。” 范嬷嬷糅杂着叹息与同情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微笑着说了两句将她安抚住,就告辞了。 章娴容从椅子上站起身,送范嬷嬷离开后,手也不曾从门框上离开,只仿佛定住了脚,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思考。 嬷嬷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皇帝虽然经常无法理解太后的想法,并且想念小时候温柔贤良的养母,但对这位亲生母亲仍是尊敬孝顺的。 否则也不会常常不顾帝王之尊,在太后面前插科打诨,好让太后多笑一笑。 毕竟是亲生母子,血缘关系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的。 这一日,他照常去康寿宫陪太后用膳,走到宫门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和跟着的小路子道:“母后既然有这过敏的症状,康寿宫沿路的柳树都移走罢,池边光秃秃的不好看,让直殿监的人自己看着办。” “是。” 皇帝想了想,“还有再挑两个伶俐心细的宫人,别的不必做,但凡有人进出康寿宫就查一遍,后妃也不例外。 到过了飞絮的季节再说。” 小路子暗暗道,万岁爷寻常瞧着对太后娘娘也没见有多大情分,害得他都有些相信那个传言为真。 这会儿才知道,爷不是不挂心,关键时刻才看的出来呢。 移栽花木不算什么,单只看后面提的这一点,后妃皆往后靠,可见太后她老人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才是第一。 皇帝嘱咐完,多瞅了两眼这个平日办事还算机灵的小太监,看到他一脸的感慨唏嘘,不由挑了挑眉。 怎么看着和妙妙还有几分像。 她也时常在自己说完话之后,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他,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好笑。 看来真是去摇光殿的次数久了,连他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被她带跑了。 康寿宫的菜品很丰富,太后虽在礼佛,但不曾崇简厌奢。 她重规矩,认为什么样的身份就该用什么样规格,这个万不能省。 这也是一直的习惯。 当皇后的时候就是如此,空荡荡的大殿,一桌热腾腾的菜,坐在主位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再看重范嬷嬷,也不会让她上桌。 那时的皇上呢,他把奏折的批阅交给了曲怀仁,自己却待在玉妃的宫殿里,陪着她,哄着她,从来想不起自己这个发妻。 幸而如今,当皇帝的是她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私底下看着不羁,对她还算孝顺。 太后想着想着,面上便露出一丝勉强可称作是慈祥的表情,柔和地看着皇帝道:“皇上要是累了,今儿就歇在哀家这里罢?” 皇帝不知道刚刚哪句话触到了自家母后的神经,但见母后难得情绪外露,便也顺从的答应下来。 房间是早早布置好的,他在外面转转消了食才走进去。 摆设很符合太后的风格,是最适合皇帝这个身份用的,就连青桐炉子里燃的香也是龙诞香。 皇帝无奈。 小路子是知道皇帝早就闻腻这味香的了,各宫后妃那里不知情,每回皇上驾临,内官监就会备好给她们送过去,她们也从没违过这意思,数十年如一日的燃着。 满后宫也只妙主子一个懂皇上的意思,自他伺候皇上起,就没见摇光殿里用过这味香。 他试探地问:“要不,奴才去让人换了?” “不必了。” 皇帝顿了顿,“母后的心意朕不能驳。” 而且也没到厌恶的程度,偶尔闻一闻也没什么。 他不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独自就寝的时候也不留宫人忙上忙下,等小路子给他脱了袍子解了束发的金冠,转眼就把他支派了出去。 自己穿着中衣坐到床边,随手脱了靴子往榻脚边一丢,身子后靠松乏下来,躺在那儿就阖上了眼。 醒的时候也不必人叫,身理时钟自然督着人醒了。 只是不乏午睡刚醒时的渴意,喉咙干燥,不太舒服。 他习惯地往架子床边的小几上看去,没看见该放在那里的茶盏,方想起这不是在北宸宫,伺候的宫人不知道他的习性。 才想着要叫小路子进来,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小路子来的正好,叫人给朕砌壶茶来。” 皇帝靠着引枕坐起来,揉按着额头道。 但等了须臾没见答声,他方抬起头来。 床边不远立着个女人,穿的也不是宫女的衣裳。 这会儿她捧着托盘,轻柔关怀地问:“皇上可是要用茶?” 皇帝奇了,母后宫里也能碰见回艳遇? 这女人怎么进来的? 不过眼下什么也没茶水要紧,他“嗯”了声,等她把托盘放下,娇柔地捧到他跟前时就一口饮尽。 再把视线放到这女人身上,看见她期待羞赧地面容,不由好笑。 他转了转杯子,“叫什么名字?” “民女章娴容。” 皇帝了悟,他传说中的表妹啊。 章娴容把皇帝手中的茶盏取回,指尖不经意碰到了皇帝的手,脸颊一红,轻声道:“方才没在门外见到那些宫女们,娴容恐怕怠慢了皇上便想来看一看。 眼下皇上要起身,让娴容帮您可好?” 其实这些都是一听即知的借口,但大多男女都不注重这些话的真假,艳遇来了,你推我就便就成了事,何必管借口是虚的还是实的? 要是那个人面貌丑陋,那自然要问清,但一个美人儿投怀送抱,谁管他那么多! 章娴容一个庶女,亲生姨娘就是这么把她父亲勾到手的。 不过显然她母亲的手段要比她高杆,一切合情合理,没有人疑心过。 可她如今眼看着就要被送出宫,搏最后一次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她在宫外时也常听说,当今皇上不拘小节,放荡不羁,甚至有时还有点放纵。 这么想来,她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皇帝勾了勾唇问:“你准备怎么帮朕?” 章娴容面颊愈加烧红,她取来架子上的龙袍,羞涩地把一角揉在怀里,慢步往床边去,“娴容帮皇上更衣罢……呀——”她像是被榻脚边胡乱扔的靴子绊了一下,倾身倒了过去。 抬起脸,四目相对。 “章家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姑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皇帝在她将要摔进怀里的时候挡了挡,见她猝不及防扑在床沿上就立时轻笑一声。 但这笑没几息就停了,他看着她怀里揉皱的龙袍皱眉想了想,扬声把小路子唤了进来。 小路子一进来,乍然发现床边倒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立刻傻眼了。 他“唰”一下转过身去,捂住眼睛,“奴才什么也没看见,皇上您叫奴才来有什么事儿呢?” 该不会是让他准备个避孕汤药什么的吧。 皇帝慢条斯理地把龙袍拎了出来,长臂一扬,那袍子不偏不倚地盖到小路子头上,小路子眼前一黑大惊失色,半天儿才挣扎出来,形状狼狈。 皇帝愉悦了。 “混账东西,什么人都敢往朕寝室里放。” 小路子脸一白,抱着龙袍回身跪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不过这事他真不知道哇,他一直在门口好好站着呢…… 这房间,有古怪? 皇宫里有些房间确实会设机关密道,只是皇帝大多知道。 至于康寿宫…… 皇帝一看小路子的脸色就明白了,他不知情,并且没有脱离岗位的状况发生,不然他刚刚就会脱口说出来,好推卸责任。 他笑了笑,道:“朕也没怪你,别人不好说,朕的表妹自不是一般人。” 章娴容刚刚被皇帝那一推的时候就觉得糟糕,之后皇帝做那一系列事的时候,她都把脸埋在床褥子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她是真的没想过失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不敢想,也总是自信觉得没必要想。 女人对付不了,男人可是不同的。 可是皇帝……实在是太不同了…… 此刻虽听见了这句话,她却半点都无法高兴起来。 皇上息怒不定的模样实在是让她害怕,她居然觉得他夸她的时候口吻森然…… 皇帝的话还没完呢,他接着道:“而且朕这表妹的性子很对朕的脾性。 不守礼节,水性杨花,嗯,别怕,朕这是在夸你呢。” 皇帝觑着床榻脚上跪着的,抖如筛糠的女人,刚才的风情已经全然被抖下来了。 就这么点胆子还想跟他玩艳遇? 想当年妙妙向天借胆可是和他玩儿了一出人鬼情未了…… 这个他并非不知道,只是当初还惦记着那只真猫,宝贝儿的性子像,他无可无不可的就顺着她的想法来。 艳鬼附魂,也是个趣味。 小路子:“……” 皇上您这不是吓唬人么。 这要真是那位章家姑娘,这会儿怕是羞愤欲死了吧?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这些心里都要崩溃。 不过嘛—— 小路子板正了脸想,女人惯是这么言行不一,这做的可不就是放荡的事儿,偏还不许人说,一说就要死要活。 俗语道“当女表子还要立贞节牌坊”说的就是这个了吧。 “朕身边伺候的有哪几个和宫女对食的?” “诶?” “手上功夫不差吧?” “……”皇上您别呀,奴才可还是童子身呐,这么直白,听的奴才都要脸红了。 “别给朕装蒜。” 皇帝低眼看了看瑟缩着的女人,眼中有一抹冷意一闪而逝,“把他们叫过来,好生满足朕这表妹的需求。” 怀孕 怀孕 小路子谨记皇上的要求,唤人来的时候还不能让太后娘娘发现咯。 这考虑的是,让她老人家发现自己的侄女被这样玩弄,虽然这不是正经侄女,里子面子也就没了。 至于万岁爷为什么对这位章姑娘毫无怜惜,他费解,但也不敢猜。 爷的心思是他能琢磨的吗? 他该想的是怎么让爷高兴舒坦。 其余的大小事,他凭吩咐照办就是了。 “袍子皱了。” 皇帝懒懒地扬了扬下巴,“正好给朕取件新的来。” “喏!” 小路子把龙袍好生弄扳直了挂在手臂上,继而灵机一动,原先还愁找个什么借口呢,这不就是现成的!正好他记着尚衣监管万岁爷袍服的有个小太监功夫不错,就他了! 皇帝看着底下涕泪横流的女人,那哭相不说楚楚可怜,真是一副好模样都给毁了。 他虽然不喜欢曾经的怜妃,但对方始终拿捏着哭泣的艺术,倒很让他佩服。 再看这个,原先还知道矫揉造作,现在么,让人不敢恭维。 而且她背后代表的意义,叫他很不高兴。 如果换做是别的女人,他丝毫不怀疑对方只是想把自己家族的女人塞进来,千方百计笼络住他。 但自己的母亲自己知道,太后那样重规矩的一个人,平白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暗门单凭这个女人的手段又不可能找得到,所以她把这位表妹放进来,必然是另有所图。 被自己的母亲算计…… 皇帝笑了笑,只是这笑不达眼底,内心深处更是涌上来一股无力的感觉。 他平日虽不喜母后干涉朝政,却从没有想过要对她使什么手段。 即便是晋封自己喜欢的后妃,也会先哄母后高兴,不让她为此郁结不虞。 可现在她能毫不犹豫的算计自己,来达到她试探的目的…… 罢了,和自己的母亲计较什么。 他挥挥手,像把这些引人心绪烦杂的念头都挥走。 只有心里知道,那道突如其来的裂缝暂时无法修补,他再怎么想得开,两人相处终还是添了一丝隔阂。 皇帝慢条斯理地换好衣袍,穿好靴子,锦屏后发出不堪的声响,没有引得他一丝一毫的停伫之意。 到得门口时,看了看时辰,才吩咐小路子道:“差不多了,后续处理干净。 朕先去和母后打声招呼。” 小路子应声,到里间儿的时候有些不忍卒看。 他偷偷觑一眼,那位章姑娘被压在个白胖的身子下头,口被堵住,浑身狼狈。 那假凤没那物件还真起起伏伏的,那双手全不像他那胖身子能有的,使的和拨琴似的,一快起来带出虚影儿来,啧啧。 小路子撇开眼,口里念念,章姑娘诶,你想怨就怨在自己心思不正,上赶着投怀送抱吧…… 而且瞧着皇上今儿心情不好,不然也不能这样下狠手不是。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太监行事的时候爷还待在房间里,说是看春宫吧又隔了张屏风,难道听还能听出个意思来? 要不怎么说爷是皇上呢,这主意,就不是他们能猜得着的。 太后也是刚歇了一觉起身,她起先睡不着,手上握着一串佛珠仿佛才安宁些,勉强躺了一刻钟。 等到范嬷嬷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帐子外,她就睁开了眼。 “太后,皇上来给您请安了。” 范嬷嬷道。 太后被褥里的手指轻轻转动,捻过一颗佛珠,复在心里叹息,将它放回到枕头下面。 “……他公务忙,不必特意等着哀家了,让他回去罢。” “是。” 范嬷嬷出去之后,太后就叫尔雅等一众小宫女伺候着起身,站在窗边看碧绿葱翠的竹林。 等范嬷嬷回来,叫她们退下了才回首问:“皇上他可有……” 范嬷嬷稳重地扶了她老人家坐到一旁,仍是挨着窗户,另给端来一杯热茶。 “娘娘放心。” 太后听完顿了顿,知道这是有发生的意思。 既觉得放心,又觉得有些惭愧。 她以前从来不屑这样的手段,所以才让玉妃屡占上风。 后来她终于学会了表面礼法规矩,私下不计较手段肮脏与否,只求达到目的。 玉妃最终死了。 可如今要用染黑了的手去对待亲子,她始终无法平心静气。 范嬷嬷一看就明白了主子的想法,她安慰道:“娘娘也是为皇上着想,只看近两个月的彤史,皇上是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落在摇光殿里了,娘娘既是皇上的母亲,又是一国太后,焉能不担心? 皇上要只是看腻了别的后妃主子还好说,若然……” “娘娘不喜欢听到那个名字,老奴却要斗胆提一句,倘若再出一个玉妃,大夏可是经不起了。” 至少皇上眼下还肯宠幸别人,她方才瞧过了,虽那位章家姑娘能看见的地方都青紫了,哭的有些可怜。 但至少皇上不像先帝——看中一个玉妃,眼里就没了别人,甚至玉妃无法为其孕育子嗣也不管——这就算是万幸了。 皇上下手重,想是猜到了这是娘娘的安排,觉得被管束了不高兴。 不过到底还是依着娘娘的意思办了。 那热茶慢慢变冷,太后却提不起劲儿去喝它。 倒是范嬷嬷一席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叹口气,点头道:“哀家就是这样想的。 娴容是个不规矩又心大的,眼高手低,一进来就去打妙贵仪的主意。 打那刻起哀家就不想着去扶她了,这样的人,扶起来也要给章家招祸。” 但原先既然打着她给真正的章家嫡支嫡脉的女儿探路的打算,这颗棋就不能废在半路。 皇上肯宠幸娴容,她还是高兴的。 一则说明他没有被摇光殿那个迷了眼,二则,他不排斥接纳母族的人。 历史上防着外戚坐大的皇帝太多,这点她也防着,但又怕皇上一个也不肯用。 章家平白出了一个太后,却反而败落了,传出去实在难听。 范嬷嬷回想着道:“不过奴婢看皇上临走时的意思,半点没提姑娘的意思,是否不欲给姑娘封位?” “他必定还是恼了哀家的安排。” 太后一听即道。 天底下所有的子女对父母都是这样,如若他自己看上了呢,就死活也要纳进来宠着,但父母挑的,心里总有两分不情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哀家做这一回就罢了,他要不喜欢,不能强逼着他放到身边去。” 太后慢慢阖起眼,捻着佛珠道,“娴容是个好的,哀家很喜欢,以后就让她代哀家去影梅庵供奉修行罢。” 她刚刚歇午觉前就见到了皇帝安排来的两个宫女,又听说了移栽柳树的事,心里既熨帖又难过。 这回的事算是她做过了,之后怎么样,端按他的喜好做罢。 原先要不是她因自己不喜妙贵仪放纵了皇后,也不会害得皇上险些受人控制。 妙贵仪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于皇上有恩,她已经歇了动她的心思,只是不肯见她变成第二个玉妃。 幸而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皇上不是先帝,妙贵仪也不一定不能生育。 往后啊,她得先把自己往旁边搁一搁,歇口气儿了。 不然这母子情分,就难说了。 ****** 皇帝从康寿宫出来,本来是要去御书房,但没走出几步,旁边就窜出个小太监,媚着骨头哈着腰道:“皇上,李公公让奴才来禀报您,摇光殿的妙贵仪身子不适。” 皇帝闻言脚步转了向,平视前方快步行走,一边问:“怎么个不适法?” “据说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犯了恶心,把皇后娘娘吐了一身。 娘娘发了脾气,说要将妙贵仪禁足七日呢。” 这个小太监是满打满地瞧着妙贵仪受宠,才话里话外偏着她。 但这话不是皇帝想听的,他更想知道妙妙这会儿的详情,譬如太医的诊断。 但他此刻心里烦着,也没心情多问,只把步伐迈的更大了,一心往摇光殿去。 那小太监见状颇是摸不着头脑,讪讪地退到后头,不敢再多话。 到的时候,正听见太医摇头晃脑的在那儿说话,皇帝瞅着是个年轻的,心里又多了几分不高兴。 恰好小路子处理好了后续,前后脚跟到了摇光殿,皇帝便吩咐他:“去把王太医请来。” 小路子哎着应了一声儿,也不费脚力,一拍刚刚那小太监的脑袋,支使着让他去了。 美景看见皇上来的时候两眼都是放着光的,她赶紧地上前蹲身行礼,将皇上请进内殿。 一边小声道:“宋太医诊过脉,又问了症状,诊断说是受了凉,肠胃虚弱的缘故,并无大碍。 但主子见皇上来,必定高兴。” 皇帝脸色好看些许,心道比刚才那个有眼色多了。 床帐子撒下一半,云露的手腕从下面探出来,宋太医是直面着床帐看不见里边情景,皇帝打外面进来却能从挂上的那边看进去,只光线稍暗,人脸隐在暗红色下。 云露见到皇帝情绪不变,还活泼地歪了歪脑袋问:“皇上打哪儿来呢?” 就跟街边撞上个熟人似的,寒暄寒暄,问问话儿。 美景悄悄溜皇上一眼,马上肃然垂首站好。 心道,打听来的消息她可没敢跟主子说,皇上千万别照实了说才好。 皇帝瞥她一眼,才让她乖乖地把脑袋正了回去。 不老实,三天两头出状况。 但再看这太医正襟危坐,思绪万千的样子他就皱起了眉,不是有了诊断,怎么又把起脉来了? 宋太医刚刚是想心事入了神,这会儿才发现皇上就站在旁边,吓的手一抖,幸而心理素质好,没从凳子上摔下去。 只赶紧地站起来给皇上问了安。 皇帝直接把刚刚脑子里的问题丢给他。 宋太医踟蹰片刻,下了决心道:“微臣不敢妄下定论,娘娘犯恶心的症状还有可能是因怀孕所致。 只娘娘这脉象似有若无,或许是月份太浅,诊断不出。 也有可能是微臣误诊……” 能诊出喜脉当然好,尤其这位还是宠妃娘娘,皇上高兴之下说不准他升职有望。 但这要是错了,让皇上空欢喜一场…… 他须得小心应对。 皇帝话听到一半就彻底怔在了原地。 喜脉? 他确实在一个多月前找借口叫人撤了摇光殿里避孕的东西,但是他也问过人,一般而言,这些熏染上的药物还会在人体内维持一段时间,难以立刻有孕。 当然,这不是绝对。 倘若这是真的,妙妙或许就是易受孕的体质。 不过听这意思还不能确定……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似惊似喜,半着急半惶然的心态。 他原地走了个来回,觉得有点傻,就立刻招来小路子道:“快,再去请何太医。” 王太医虽然年老经验丰富,但妇科方面的事不及何太医,既然脉象不好断,就得请最拿手的人来。 小路子眼也不眨地就窜出去了。 这要是真的,除了何太医,皇上不还得记他一功!就是可怜王太医一大把年纪,被颠簸来去的,还不是以他的诊断为主。 比起皇帝,云露反倒是最安然的那个。 这不是还没诊出来吗? 万一不是,白高兴一场,那位爷必是要发火的。 她还是留着点儿精神对付他罢。 她打了个呵欠,从靠背上滑下几寸。 手是早收回了帐子里,这会儿倦意袭上心头,脸颊贴着手背,侧卧着就睡着了。 所以等两位太医被请进来的时候,再三请主子的脉,帐子纹丝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太医们面面相觑。 皇帝本是处在弓上那根弦正紧绷的时候,背手站着,看着倒是挺沉稳。 只可惜眼珠子动都没动,眼也不错地盯着太医的方向,脑子里想着下一秒那手就会伸出来,太医会诊断出什么结果,以至于压根没发现时间过了多久,且里面根本没动静。 寝室里一阵诡异地寂静。 美景和良辰、和乐互看一眼,壮着胆子咳了一声,步到床边轻唤:“娘娘,太医要给您看诊。” 皇帝被这一声咳回了神,冻住的脑子开始转动了,他想了想往左边走去几步,往帐子里一看,登时就险些笑出来。 一屋子人等着这个宝,她倒是睡的酣甜酣甜的。 他摇了摇头,不让他们再出声,坐到帐子半撩起的那边,亲自把她的手从红扑扑地脸蛋儿下面取出来,伸到帐子外面去。 这金贵的宝贝儿动了动唇瓣儿,往被窝里缩回去一点,又十分踏实地睡着了。 皇帝倾着上半身,给她撩开遮眼的发丝,心里也忽而产生说不出的踏实暖意。 刚刚在康寿宫里忍住的气,像是被她出口的暖风儿一下吹没了,仿佛阴霾的乌云从未在他头顶笼罩过。 最后诊断的结果不负众望,果然是喜脉。 只是脉象浅了些,这位孕妇的反应又大了点……无论是孕吐还是乏力昏睡。 三位太医商讨着开了方子,但皇帝猜测这可能和当初避孕的药物有关,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制出这药的文太医又请过来,参详了一回药方,确定无误才让人去抓药。 摇光殿来去请了四位太医,后妃感慨妙贵仪盛宠的同时,更是惊喜地猜测难道妙贵仪要不好了? 皇后此刻也有些后悔,要是对方真是得了什么绝症,自己这处理的方式就不太好了。 必然影响皇上对她的印象。 但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禁足令已经下了,她不能改口影响威信。 这,最多皇上要改……她没意见就是了。 皇帝全然不知自己无意间的举动让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后妃揣测纷纷。 眼下御书房是没心情去了,一下午,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宝贝的睡相,一会儿看看被子底下的小肚子(他探手摸过大概的位置)。 这个小宝贝来的太是时候,他一想起康寿宫里母后对他的算计,就加倍的想要疼爱这个孩子。 他再冷血,对自己的骨血必定是最好的。 更何况这是妙妙和他的孩子。 不过任他想的幸福美妙,感性兴奋,也没想过小宝贝他娘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利索,把他从床边——推了下去。 同样是生平第一次,坐到床榻脚上的皇帝:“……” 云露鼻子嗅了嗅,咕哝道:“皇上和哪个女人鬼混回来,臭。” 皇帝听到解释,脸色就缓和了。 这要是小路子看到,一定又是一阵惊叹垂泪,万岁爷诶,您都被推到地上去了,妙主子给个理由您就没不高兴了? 这是有多好哄啊,要是平日对着奴才们也有这么好哄,那就好了! 如果换到今天以前,他确实要冷脸,云露也还得好生哄他,毕竟她那话说的毫不不客气,这举动对于男人来说又实在太丢面子。 但搁到今天,皇帝的心绪从康寿宫到摇光殿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给这么来一下竟也没觉得没面子。 再加上云露揣着宝宝当令箭,皇帝倒要反过来哄她了。 “在母后那里歇了一觉,哪能有别人。” 皇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看似轻描淡写地道,“许是哪个宫女身上的香太浓,就沾上了。” 云露娇声哼哼,“你爱蒙我就蒙吧,不管你!” 说着一掀被子,就要从床上跳下来。 皇帝的魂儿都要给她吓没了! 熙妃 熙妃 其实所谓的从床上跳下来,就只是幅度很小的一跃。 底下又放着床榻脚,距离就更小了。 不过皇帝显然认为这个动作含有危险性,在她落地之前先行捞住了她。 于是就看见云露的白袜尖儿在地上蜻蜓点水,下一秒又被送回了床上。 “你干吗!” 云露气鼓鼓地瞪他,要不是考虑到现在整个人被强制扣在他怀里,伸展不开,马上就要踹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气性就大了起来,刚刚闻到那阵儿香的时候十分烦躁。 本来就不喜欢这些香香粉粉的,皇帝又是从别的女人那里遮遮掩掩地沾过来,她爱闻才怪!而且她一向有起床气没错。 这样一想,她就原谅了自己。 皇帝把她安在床褥子上,忍不住还是掐了把她鼓起的脸,回瞪她,“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嗯?” 小气球云露气瘪了。 “不是都说不管你了嘛,你凶我干吗。” 她泪眼汪汪。 皇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了,太医嘱咐时说过,怀了孩子情绪变化快,说不准刚还笑着,触到了哪个点就马上哭给你看了。 果然不错…… 他态度软下来,叫她正面儿躺平了,握住软乎乎地小手亲了亲道:“朕不是要凶你……你还不知道,太医诊出你这是喜脉。 肚子里揣了个宝宝,你又不小心,活蹦乱跳的,朕不得看着你点?” 云露闻言也有些傻眼,打转地眼泪一下子憋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摸着肚子。 “真的?” 皇帝嗤笑:“傻不傻,朕骗你这个干吗。” “……我都有宝宝了你也不肯让着我,哄着我,还说我傻。” 委屈地眼泪又挂了出来。 皇帝:“……” 两人相视对看了一会儿,皇帝清了清嗓子,败下阵来。 以往他哄她也都是凭着自己高兴,现在得时刻注意她的情绪,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但奇异的是他没有不耐烦地感觉,反而莫名有点心疼内疚? 听说女人怀孕生子的过程凶险,当年瑾妃怀上的时候他没时间,也不能去关注,直到生的那天听到艰难地叫声几近凄厉,方觉得心有戚戚。 所以这会儿虽然高兴妙妙有了他的骨肉,同时也觉得她是为了他,为了宝宝在吃苦,他怎么也该对她好一点。 他没发现,这个心态是对着云露的时候才产生的,当初锦昭容怀胎,他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任何为对方纡尊降贵的想法。 “要不,朕让你管管?” 他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她平常的小聪明劲儿都跑光了,一个劲儿冒傻气,他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夸她聪明。 干脆转移她的视线。 云露果然好奇。 她一双眼睛被洗的湿漉漉的,像剔透的黑宝石,看着他问:“皇上要告诉我刚刚在哪个后妃那里? 这个我不听。” 嘴巴里是这样说,耳朵倒是竖起来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女人”“鬼混”合在一起有点像市井里的小泼妇,默默换了词。 皇帝伸手去揉她的粉耳朵,沉吟了一下道:“原先是朕想左了,难保会有流言传出来,先和你说了也好。” 然后他就把康寿宫发生的事如数告诉了她。 “上回香料的事,朕不说,但心里是知道的,母后那儿也记着你的功劳。 不过到底当年玉妃的事给她老人家造成了影响,更希望看到后宫雨露均沾,所以时常会有针对你的举动。” 他趁着机会安抚她道。 这次的事虽来的突然,但他让人把那个小太监叫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考虑。 他看似不情不愿地吃了亏,只要太后不想看到两人情分尽失,就会有一段日子不来伸手干涉。 甚至为此感到愧疚,不再反驳他的举措。 对妙妙来说更是件好事。 如若他不配合演这场戏,这样的试探没完没了不说,母后说不定恼他的同时会牵连到盛宠的妙妙。 他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把精力都放在后宫。 眼下妙妙有了身孕,母后那里的态度必然会软化下来,他也可以请母后帮他防备皇后的举动,好安心处理朝堂上的事。 “……皇上你家表妹还真是……” 云露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虽然一开始对方针对她,但手段还生嫩,她也没怎么看在眼里。 只是因为对方和皇帝的亲戚关系,她还是适当的给皇帝上了点眼药——曝露这姑娘眼高手低,比较蠢笨的事实。 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喜好,有些是不喜女人恶毒,有些是不喜欢太聪明、自作聪明等等,至于延熙帝,以上条件酌情考虑,别太蠢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没太多精力和功夫让你去慢慢理解他的意图。 不过对方这么早被ko,而且是被自家姑母以这种方式击倒……运气真的不是普通的不好,连她都觉得有点儿可怜了。 方法有点阴损,但想着皇帝是为了维护自己,她心里又觉得窝心起来。 眼前皇帝不满意她的用词,握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眼带威胁,“谁家的?” “你娘家的……” 这句话断句在“你娘”之后,就变成了太后家的,说法不是很尊敬,不过乍听之下还真没什么错处。 皇帝一怔,反应过来就笑话她道:“才刚倒是朕说错了,你哪里傻,一着急又是鬼精鬼精的。” “那我可以不躺着了?” “正好,朕和你商讨一下封号的事。” 云露:“……”讨厌,皇上你听人话嘛! “妙字太过随意,你晋三品的时候朕就想给你换了。” 只是恐怕母后那关不好过,她那时候又没什么功劳,全凭他的宠爱。 现在怀了龙胎,养育子嗣就是大功。 他守着她那会儿就兴冲冲地想好了,此时一溜儿报出来,问她道:“懿、华、昭、珍,这四个你喜欢哪个?” “皇上要封我作婉容还是顺容?” 如果是婉容,珍婉容看着比较相称,只是柔柔弱弱的还真不大适合自己。 如果是顺容,华顺容能添点儿气势,不过“顺”这个字还是不讨她喜欢,像是形容听话木讷的女人。 她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皇帝也被问住了,他起先没细想,只想着给她定个端正的封号,免得被人小觑。 现在想来,其实妙妙最适合的也是“昭容”这个品级。 昭,日明也,光明美好。 他考虑封号的时候也是因此才把它纳入备选,只是既然有一个昭容,再用就不太合适了。 以前他给锦昭容晋位的时候倒不曾考虑这么多,字意是否美好,不是他要关心的事。 皇帝最终拍板道:“朕给你晋到正二品妃位如何?” 云露稍微有点吃惊,她不安地蹭了蹭脚,直白地问他:“这样跳级,别人不说,太后那里会不会不太好?” 她是真有这方面的担心,以往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就罢了,现在多了一个,她就不得不作谨慎考虑了。 皇帝很少看到她忐忑的模样,现在把她的反应纳入眼中,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心骤然化成了水,仿佛温热地淌过全身每一寸筋脉,极为熨帖。 他觉得此刻的宝贝很美,不同于以往让他把持不住的甜美,而是另一种美,让人心安,让人想要呵护。 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适合她的字。 “无妨,这些事交给朕处理,你无须挂心。” 他声音低沉轻柔,仿佛笑也轻了,“你安心养好身子,给朕生一个活泼健康的小宝贝就好。” “……皇上想要宝宝活泼,胎教很重要,那我是不是可以不躺着了?” 健康活泼的意思她明白,就是可以撒欢了嘛! 皇帝看她一脸欢愉明快的样子,顿时噎住了。 他突然开始发愁,妙妙不是那种安静的性格,像刚刚跳上跳下的举动没少做,原先他是喜欢,现在可不能再纵着她了。 或许他该想点办法制住她。 ****** 妙贵仪有喜,被晋为正二品熙妃的消息一经传出,就跟长了脚似的飞遍了皇宫。 原先那个封号不够郑重,确实比之锦昭容的锦字不如,后宫也多有人妒忌时拿来说嘴,可如今换成这个字,锦字就被比衬的肤浅了三分。 熙字光明和暖,愉快恬然,比那四个字更贴近她在皇帝心里的感觉。 嘉兰和淑妃禀报这则讯息的时候,淑妃正在剪枝。 挟着的银剪“咔嚓”一声,好好儿的大红芍药就跌进了泥。 淑妃淡然放下剪子,拈起花盆里的芍药在指尖转了转,轻声念念:“熙妃?” 真是好,正三品到正二品,自己当初费尽心思花了多少力气,还比不过对方一个影儿还没见的孩子。 现在就给这么大的荣宠,就不怕她承受不住,流了胎,折了寿数。 嘉兰看着主子静谧不语的样子很有几分害怕,视线瞄见主子手指上沾的泥,就连忙把帕子递了过去。 另一边的月华宫里,锦昭容听到时气的撕烂了手里的帕子,等缓过劲来,眼泪却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哪里就比我好了……” 当初她怀孕的时候,皇上待她反不比从前。 她满心期待可以晋到妃位,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现在那个新宠,才刚传出有孕的消息就立刻连晋两级,她到底给皇上使了什么妖术! 南枝在一旁递手帕,看着她也心疼。 主子一向好强,几乎没落过泪。 进宫后又顺风顺水,有皇上宠着,宫人捧着,如今骤然发觉自己比不过一个小官家里出来的女儿,怎么能接受? 要说锦昭容是一边伤心生气,一边扪门自问,那钟粹宫的皇后真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她抓了一把核桃砸在跪着的乌茜身上,气的发抖,咬牙道:“你做的好事!你和本宫承诺了什么? 说交给你没问题,你经验比不上茯苓,但人还能干。 你就是这么能干的!?” 辛辛苦苦耗费了多少人手,父王在钦天监的人都被撂下了马,结果呢? 只害成一个妙贵仪她也没说什么,到头来,妙贵仪晋到了熙妃,还是凭着为皇家孕育子嗣晋的级!她这一通忙活,岂不都成了笑话! 乌茜额头发疼,肩膀又被砸了一下,整个人瑟缩在一块儿。 她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纳闷。 明明与妙贵仪前后脚发作的谢嫔还在屋子里关着不能见人,怎么妙贵仪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活蹦乱跳的,竟然还能怀孕。 难不成…… 她没有用香? 可,她的发作情形和广陵王那边传来的讯息一模一样,她也不可能知道这香的由来作用,还模仿的如此相像。 不管她怎么不解,这事儿就是这么发生了,她也注定成为了皇后盛怒之下的牺牲者。 皇后让人把乌茜拖到庭外,听着外面打板子的声音方略觉舒心。 腰间垂挂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冲淡了她的怒火,她渐渐平静下来。 正在这时,小宫女丁香捧着一个盒子走进来,脚步轻快,面带喜色。 皇后原想瞪她,一看见她手里的盒子也是眸光大盛,惊喜连连。 每回都是这般,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能收到皇上送的凤钗,以示她皇后地位的不可动摇。 看来今次她虽禁了妙贵仪的足,皇上仍旧不忘安抚于她。 凤钗 凤钗 黄花梨嵌青花玉巧雕蟠螭的方盒,丁香双手捧的稳稳的。 等皇后娘娘一个眼神示下,便将手指挑开锁扣,展示般地往自己这边启开盒盖,身前的盒身送出三寸,供主子欣赏。 她们做宫女的受过训,这等时候先与主子看物是逾矩的行为,因此她只将目光平视,不曾投注在方盒之内。 她心道,茯苓她们不敢比,但乌茜这回落了马,总该轮到她上位了吧? 这机会可还是自己从小宫女手上夺过来的,每回娘娘收到皇上送的钗,都能高兴许久,连带的送钗的人也能受赏受识。 盒中一支明晃晃的金钗,盖子掀起便恍若有金光绽放,耀人眼球。 皇后眯了眯眼,嘴角的笑意仍是高高的扬起在那儿。 这支凤头钗果如原先送的十几支相差无几,累丝嵌宝,做工精湛。 耀金的凤身凤翅,上嵌着大红宝石,凤爪下一团祥云如烟镶着蓝宝石,凤尾高翘,宛如女子捏兰花指时余下的三指。 其形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皇后左右端详了它足足一刻钟,表情十分欢喜。 丁香听见外面的板子声片刻不停,原先吊在那里的心也放了回去,嘴边含着宫女安守本分的笑,只等着皇后开口赏赐。 然而皇后将它从盒中取出的那一刻,细微的断裂声传入她的耳中。 她微微一怔,正要举高查看,却见凤翅、凤尾到凤身,甚至上面嵌着的宝石,都裂开了极为明显的纹路。 皇后大惊失色。 她将凤钗放在掌心,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地扇在丁香带笑的脸上。 “没用的东西!你是怎么捧的盒子!” 这一下猝不及防,皇后又放足了力气,丁香立时被扇滚到地上,怀里还抱着那个黄花梨的方盒呢。 她的眼眶马上红了,不清楚娘娘怎么突然发作了她。 皇后心疼的捧住凤钗,却见裂口依旧在继续扩大,没一会儿,整根凤钗就倾斜着——断了。 凤凰像断了线的纸鸢,一头坠在地上。 此刻她的面色已经从青转白,变得难看并且显得有些难堪。 她就是再蠢,到这会儿也明白了,凤钗出事,根本不是底下的宫女不仔细,而是放进了这支凤钗的人——不想让她好过。 甚至可以说是在严厉的警告她。 敢这么做的人,还能有谁? 底下人万没有这个胆子拿御赐之物作怪。 皇后一把攥住了金钗,累丝咯着手心,她只赤红着一双眼睛,胸脯起伏不断,喘着粗气。 丁香愈发害怕起来,她颤抖着,赶紧滚爬起身,伏在皇后脚边磕头,一个劲儿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没用,是奴婢没看好盒子!” “拖出去打!” 皇后厉声叫人进来,指着丁香道,“狠狠的打!本宫不叫停,谁也不许停!” 丁香这才感到惊慌恐惧,她凄声喊:“娘娘——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就是被拖下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想要爬的更高,活的更好,何至于被杖死? 方才凤头落地之时,其实她只闻其声,以为不过是皇后生气摔了东西。 却不知皇后因为她在场,认为她看到了自己被羞辱的情状,这才气急迁怒她。 一方面是把堵心的气泄出来,另一方面就是让她不再开口。 茯苓在乌茜受刑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但她不喜欢乌茜钻营的劲儿,恐怕解脱了她,以后她又来撺掇娘娘做事,还不如让她受点教训。 眼下又被拉出去一个,动静闹的大了,她想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了。 等她赶到正殿,见娘娘眼睛都红了,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一般吓人,才骤然察觉到情形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低首轻声询问:“娘娘,出了何事?” 因着茯苓是广陵王早年给皇后的人,在宫中诸多事宜也全仗着她来处理,可谓是深受皇后信任。 换做别人在这个时候来问,可能又是一顿板子,换做她就不一样了。 皇后又兀自生了会儿气,才把金钗掼在高几上,冷冷笑道:“这是皇上给本宫送的东西,你自己看!” 茯苓看一眼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也不装腔作势的把罪名推到丁香头上,好让娘娘解气——比起知道是皇帝送来一支断钗,皇后更愿意相信是宫女大意磕坏的。 只是轻柔地道:“皇上一贯是胡闹的性子,娘娘您又不是不知晓。 先前头谢嫔得了皇上赠的一盆菊花,喜的和什么似的,结果没过多久,那花球一个赛一个快的滚进了泥里。 谢嫔那样清高的人,为此还哭了好大一场。 皇上听了不觉得愧疚,还觉得有趣。” 她观娘娘气喘匀了,面上青白的颜色渐褪,便露一点笑意道:“皇上不过是爱玩了些,在这方面没个轻重,咱们想着有多大的深意在里头,他可不这么想。 您要是自己把这事想深了,既和自己过不去,又伤了夫妻情分……” 皇后听着听着,竟还真觉得有几分道理。 皇帝经常有出人意表的举动,这点她是深知的,只这一年变少了,她乍然受到这个待遇难免失策。 “不过这事即便是临时起意,想来也该有触发点。 要奴婢说,您上回急着给熙妃没脸,若然她不过一时身子不好也无妨,可她偏偏怀了身孕。 皇上不说,想来也是有些着恼的。 后宫子嗣少,哪怕皇上不看重熙妃,也会看重她肚子里的那个。” 皇后的脸又变冷了,斥道:“什么熙妃!” 虽是如此,茯苓知道,主子最气的那阵子过了,让她对着熙妃不忿不满,比惦记着皇上送的凤钗要好的多。 只是看情形她亦是明白了,她一直想劝服着主子不要压着后宫妃嫔都不能怀孕,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传出去,朝野不满的人已经有不少了,私下里没少说娘娘无德,只是让王爷压制不发罢了。 可主子脾气犟,她劝多了,说不准也要挨一顿板子。 后面她好歹将皇后哄回转了过来,她去帘外唤了两个小宫女伺候,径自去了空庭。 ****** 沈芬仪走进钟粹宫,往来的宫人俱是蹲身行礼,口称一声“问芬仪娘娘安”。 阖宫里皇后待她最好,再加上她不摆架子,钟粹宫的宫人便也待友善和恭敬。 她笑着点了下头,等走到正殿外的空庭,却见那里正在执杖。 蜜瓜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还用帕子遮了遮,“主子别看。” “不用担心我。” 沈芬仪侧过脸不看,脑海里回转着凳子上躺着的两个人,一个看不清,早打的和血人儿似的。 另一个她见过,好像伺候过皇后捶腿,叫做丁香。 她揽下了蜜瓜的手,往前走的几息之间用轻微的声音嘱咐了她几句,然后依旧把目光转向花草茂盛之处,走的漫不经心。 蜜瓜犹豫了片刻,就去那边与领头的太监问了些什么。 那太监一边儿告诉她这两个宫女以下犯上,惹恼了皇后娘娘,一边儿看见她暗地的指示,悄悄把站着的双脚由内八字改成了外八字。 就听见那边下板子的声音更重了。 沈芬仪听见声儿就放心了。 这些执杖的公公都有特殊的本领,没练好“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是不会被慎刑司录用的。 前者用衣服包裹着一块厚石板,要求打完之后,衣服毫发无损,里面的石板却要打成碎石。 后者用衣服包裹着一摞纸张,要求打完之后,衣服破破烂烂,里面的纸张却毫发无损。 执行时端看前面发号施令的公公给暗号,他们站在前头可不止是为了逞逞能耐、抖抖威风,这站法也是有门道的。 丁香痛的冷汗直冒,却突然发现打起来的声音虽愈加响亮,落在臀背间的板子却轻了。 她抱着凳腿抬眼看过去,正与沈芬仪的目光一个对视,她心里一跳,马上垂了眼皮,只把嘴唇咬紧了。 茯苓出来的时候,蜜瓜已经走回了沈芬仪身边。 茯苓皱了皱眉,往那边扫了一眼,又看向脚步不快的沈芬仪。 自打那回的事后,这位是越来越捧着娘娘了,娘娘倒也喜欢这位陪着聊天。 腰间佩的香囊,或者一些奉上来据说是亲手做的吃食,也都全盘笑纳。 她因着谨慎的缘故倒是查过,但除了香味独特,太医细验过后也没发现不对之处。 又确实能让主子怡神,发脾气的时候也减少了。 或许这位是恐怕娘娘再拿她做弃子,才努力凸显自己的价值罢。 茯苓最后想定,便摆上笑脸,迎过去笑给对方请了安,道:“娘娘正盼着您来说说话呢,可巧您就来了。” ****** 云露胳膊支在罗汉床的矮几上,随手捧着个绣绷子,拿针在那里戳。 那动作真的就是戳,一点都不带虚的。 皇帝满身清爽的走进来,连她一个白眼儿都收不到,只能挨坐到她旁边,看着她闷闷不乐地“戳绣”。 绣面上已有了一只形色如一一的幼猫儿,藏在大朵的芍药花下,爪子扒拉着脑袋,模样还有点滑稽。 皇帝看了笑起来,“这绣样是谁画的,倒是有点意思。” 云露没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一针扎在猫儿的眼睛上,惹的皇帝“嘶”了一声,身上一冷,莫名觉得这针是想扎自己身上。 “宝贝。” 皇帝不管不顾地搂住了她,笑凑到她脸颊边香了一口,跟和采花大盗似的。 亲完他义正言辞地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朕拿大炮去轰了他!” 眼见着新政推进,和藩地的关系日益紧张,离打仗的日子也慢慢近了,皇帝开口闭口都是大炮,战马军粮。 “不爱听。” 云露背过身儿去继续扎针,还是连个眼白都没给他。 不过倒是娇蛮蛮地开口了,“拿什么大炮,轰谁呢,你想吓唬别人还是吓唬宝宝?” 一针刺立在绣面上,她抚摸了下肚子。 “要是真要轰人,皇上自觉站到炮口前面儿去吧,咱们—再—见。” 伺候的宫人唰唰一片低头。 要在别人那伺候,他们说不得还要跪一地,但换做是摇光殿里? 要是皇上没觉得怎么,他们反而跪下了,那就弄巧成拙了。 偷偷看一眼,皇上果然连脸色都没变。 皇帝大抵是习惯了她怀孕后的小改变,倒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也不觉得她放肆,只是突然明白过来她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原因。 他把她手里的绣绷一夺,丢到罗汉床的另一边,摩挲着她的手掌心道:“咱们不绣了啊,朕的乖乖可不能手上长茧子,那多不好看。” “那也是你使的坏!” 云露反手用指甲掐了他一把,没留劲儿,下手狠着呢。 皇帝说让她刺绣磨性子,煞性子,她早就闷坏了。 别的琴棋书画她就认了,刺绣? 太难为人了,她从小到大哪里碰过这个,就刚刚那幅猫儿藏花绣图还是良辰捣鼓出来,给她摆摆样子,作作秀。 虽然一开始是她觉得新奇好玩,一口答应的…… 皇帝长嘶一口气,皱眉严肃地看着她。 果然,再下一秒,张牙舞爪与他对视的那个眼里立时泪汪汪一片。 得,暂时还轮不到他发脾气,哄着吧。 “朕知道你闷在屋子里不痛快,你不是喜欢玩小动物? 来看看朕给你带的东西好不好?” 皇帝哄得她点了头,才双击掌叫外面小路子带了个滑头滑脑的小太监进来。 小太监机灵,一进来给皇帝请安之后,就去给云露磕了三个响头,“问熙妃娘娘安,奴才小安子给您叩头咯。” 见这位熙妃主子不像以前碰见的主子那样问他这呀那的,显出十分的兴致来,他也不慌张,一揭到路公公的命令,就把背着的腰鼓正一正位置,从脚边的布袋儿里掏出七只乌龟来。 这乌龟也有趣,大大小小皆不相同,小安子把它们胡乱放到光滑的地面上,人站到一边。 他腰鼓一敲,最大的那只就慢慢挪啊挪,挪到了最外围,趴下装死。 再一敲,第二大的那只也挨了过去,继续装死。 他这么连敲七下,七只龟背绿油油的乌龟就从大到小排成了一个队列,十分齐整。 皇帝边观摩边笑道:“这是乌龟列阵,小安子驯的不错,比上回动作要快。” 小安子喜滋滋叩了个头,但转眼见熙妃主子托着腮,神情很平常,心里又开始惴惴。 皇帝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受到冷气流的感染。 他接着和云露道:“朕小时候玩的是蚂蚁列阵,怕你看了恶心没让他弄,这个可比乌龟有趣,分黑黄两种,大者为将领,插旗为号。 交战厮杀不比真人行军打仗简单。” 他当年为了迷惑豺狼虎豹,不得不借用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锻炼自己。 后来发现,这比单纯死磕在书上倒还有用。 因此这会儿想起来格外怀念。 他没想多久,手就被人握住了。 侧脸看去,妙妙抿着嘴,面上好像还有些气呼呼地,但手心透过来的都是暖意。 皇帝笑了笑,最窝心的还是这一个,真是想不疼她都不行。 这边的表演还没完,第二轮是乌龟叠塔,依旧是击鼓引导,最大的那只是塔基,其余身躯逐渐变小,慢慢往上摞叠,等搭成塔形,四面围观十分好玩,旁边看热闹的良辰几个俱是捧场鼓起了掌,眼里惊奇不断。 见熙妃主子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儿,小安子暗自擦了把汗。 可没笑多久呢,那边厢守在外殿的小福子进来通报道:“淑妃娘娘、锦昭容派人给主子送来了贺礼,主子可要瞧瞧?” 这要是寻常的贺礼他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往上报,就因为不寻常,他特意在皇上在的时候撞进来,也好叫皇上看看。 宫女 宫女 小福子一报,这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任谁高兴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地盘提别人的名字都觉得不是事儿呀。 云露倒还好,第一反应是闷了这么久,有乐子找上门了。 旁边站着的良辰美景就觉得这丫忒没眼色了。 皇帝是恐怕妙妙听到不高兴。 他肯哄着她,可不代表他的脾气就收敛了。 这会子觉得小福子不懂事,笑意转淡,黑眸透出一股子冷意,直把小福子看的软了腿,冒着汗伏到地上。 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云露私底下踢了踢皇帝的小腿肚,瞅他:给个教训就得了,这好歹是我的人。 皇帝勾唇笑了,正好腿劲使力一压,把那使坏的小脚尖儿压到了罗汉床下截的框子上,扣在那里不放人了。 脚板被压平,这腿儿可不就绷起来了,云露扫一眼见宫人尽数埋首,俏生生丢了他一个白眼儿,用劲把脚给抽回来。 按理说,只压住了前半段,不像脚踝被按住那样难抽,可饶是她脸都憋红了,也没把脚拯救出来。 倒是光看到皇帝那得意洋洋的笑了。 可见皇帝这丫最近更重武艺锻炼。 皇帝凑过去和她咬耳朵,手挠了挠她小肥腰儿,痒痒的。 “高兴了没有?” “高兴哭了……”云露细声细气地妥协道。 总这么着可不行,她给皇帝撩拨着闹下来,下面人怎么看呢? 丫不就是想板回一局吗,行,你是皇帝你最大,你能耐。 小猫儿服软果然叫皇帝气顺了,给猫儿办事也得收点礼金不是,他松了力道,对着下面越跪越惊心的小福子道:“把东西送进来,朕也看看。” “喏、喏!” 小福子赶紧爬起来下去了,临时不小心还撞上了那座龟塔,脸色还没白,就听那边主子笑起来,回过眼去,果然万岁爷晴朗着呢。 他放了心,把撞到靴子上的小乌龟给捡起来,讪讪一笑叠了回去。 出殿门的时候,就听后面传来路公公清脆响亮的声儿,“小福子公公果然好福气,这回可是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叫小王八给挑中了!说不准呐——还要押回去做压寨夫人——” 殿内又是一阵儿哄堂大笑。 这要照原先,小福子因云露受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除了李明胜,很有些不太把这位路公公当回事儿了。 他本来就没尝过高位的滋味儿,是云露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忠心的很,只是主子越受重视,底下人越奉承,他越有些把持不住飘飘欲仙起来。 大宫女三个人,不按情分说,也能互相提醒、监督。 太监里受重视的就他一个,可不是称王称霸了。 要不然他这回也不敢这么随随便便就敢挑这个时候进来,就是小路子还要思量思量呢,他就敢上赶着找死。 可这回叫皇上一吓唬,顿时给吓出个激灵,自觉要不是主子护着,他算个屁! 他要仗着主子随便拿捏主意,说不准是害了主子呢。 以后啊,还得守着本分来。 皇帝满意地给小路子飘去一眼,点点头,小路子那是喜不自胜呀! 他看出来了,熙主子这边太监堆里得用的就一人,仗着主子宠爱难免放肆,现在还好说,时间长了是要给熙主子招祸呀。 眼下熙主子又有身子,皇上不肯累着她,也不想整顿惊动了她,就想着先给这位一个警醒,要是放聪明了最好,要是犯蠢,那再收拾不迟。 他模模糊糊猜着了,顺着皇上的意给他试了一试,守帘子一双宫女里有皇上的人,这会儿被他下了暗令盯着呢,小福子一出去,甭管什么表情都收到眼睛里来了。 回头他再问问就能知道。 礼物顺利给领进来了,怪道小福子拼着扰了一室高兴也要通报上来,除了皇后可很少有人这么送礼的。 一溜儿六个宫女,不说如花似玉,容貌也算是清秀,本本分分地垂手站在那里,就是怎么瞧怎么古怪。 这也凑巧,分别是淑妃、锦昭容各送了三人,竟就送到一块儿去了。 “奴婢玲珑、珊瑚、璎珞。” 这仨是锦昭容所赠。 “奴婢佳缘、佳期、佳梦。” 这仨是淑妃所赠。 “给皇上、熙妃娘娘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岁,娘娘身体安康。” 这就一起跪下了。 虽不是一拨人,磕的是万分整齐。 皇帝懒洋洋地揽着云露后靠,初见着礼物人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深沉,思索着那两人的打算,这会儿面上已经瞧不出什么意思来了。 他也不叫起,也不问让她们来是做什么的,兀自想折。 云露呢? 她背有靠山好乘凉呀。 孩子有这男人一份,现在看他还挺紧张她和宝宝的,思考这种事就勉为其难的交给他了。 怀了宝宝之后她就开始犯起了懒,其实别说皇帝阻拦她出去蹦跶,偶尔他说去庭院里走走有益身心健康,她也撒娇不肯去呢。 不过当然不是不肯去,为了宝宝好她也要去,嘿嘿,就是觉得让人哄着的滋味好嘛。 这会儿殿内无声胜有声,云露窝在靠山怀里,把玩着他袖口的扣子,解开,系上,解开,系上,玩的难舍难分。 气氛莫名的温馨,倒不像小福子进来的那一回泛冷。 皇帝随她玩了一会儿才捉住她的手,问道:“乌龟叠塔好不好玩?” 这个面子要给,云露想也不想地道:“不错。” “那再给个更有趣的。” 皇帝招手把小路子叫到跟前,嘱咐了几句,小路子神色讶然,转眼恢复了平静,笑眯眯地点头退了下去,一个个儿的低声指点起那六个宫女来,另外还和小安子说了两句。 皇帝说话的时候把云露耳朵给捂上了,弄得她莫名其妙,所以小安子这鼓一敲,起头那个宫女学小乌龟四肢伏在地上的时候,她一口茶水噗了出来。 皇帝黑线着给她擦了,一边儿嫌弃:“用茶礼仪呢,嗯?” 云露脑袋里第一反应是:太没人权了! 第二个反应是:……反正不是她干的? 第三个反应是:……在后宫待久了她果然已经泯灭人性了吗? 她忸怩了一下,戳戳皇帝,“皇上,这样不好吧?” 虽然为对手说话她也觉得怪怪的,不过拿无关人员取乐的事接受起来有点难度。 也可能是怀了宝宝,母性光辉无差别释放了。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三个宫女叠上去摇摇欲坠,笑容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好?” 宫女、太监扎堆的时候都爱注重脸面,主子看重,那就是面上有光。 要是太监给他叠乌龟,最多让人说谄媚,但能博主子一笑就是好事。 换做宫女就大不相同了,不说这还有主子刻意羞辱的意思,哪怕自己上赶着讨好,这脸也丢尽了。 人言可畏,受这四处奚落指点,这腰就别想再挺起来。 要是有心机的没被打击到,挽救自己的时辰还找不过来,哪儿还有空起坏心。 其实要他把人重新送回去也不是不行,虽然打了淑妃和锦昭容的脸,但宝宝的安全最要紧。 然而一招去了还有一招,干脆把这几个人都折了,那两边怎么也要喘息十天半个月。 云露默默地偷瞄皇帝一眼,这其实比送回去还要打脸面,皇帝不会意识不到。 他肯为自己做到这份上,她心里多少还是有感动的。 毕竟那两个女人跟过他,要是没有情分那是不可能的,养只狗还能养出感情来呢,但显然如今她和宝宝对他来说最重要。 甚至不惜伤别人的心。 ****** 皇帝这个举动一出来,虽说他一贯是爱玩好乐的形象,这折辱人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皇后看懂了,后妃看懂了,宫女太监也都看懂了。 一时宫人都远着那六人走不说,锦昭容那边的待遇更是一再降低。 淑妃那是还没倒,不像锦昭容有彻底无宠的趋势,四妃的位置又不比别人,但也能感受到周遭的变化和碎碎言语。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宫里下人那也是不乏给主子难堪的,他们其实就是皇帝的奴才,别的人也伺候着,但重不重要还得皇帝说了算,不然怎么说后宫不看家世看宠爱呢。 私底下嘟囔的时候自然腹诽这个门户低,那个长相不好,但只要有宠,人前人后都多两分好处。 云露本来就没把所谓的禁足令当回事儿,只是正好没多出去逛,也省了请安的麻烦。 等和乐一提醒七日到了,她才恍惚想起来。 问皇帝,果然皇帝也茫然忘了这回事。 和乐淡定,果然两位主子都没把皇后的话当回事,自己赌赢了。 良辰美景站在一边垂泪,月俸君你好,月俸君再见—— 等云露再次复出请安的时候,她发现对面锦昭容的脸色用灰败来形容差不多,看见自己也丧失原先那种挑衅的欲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后宫的女人失败之后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黑化的更难缠,另一种是失去战斗力。 她以为锦昭容原先耐心细致应该是第一种,没想到居然是第二种? 她满心奇异的坐到了淑妃的下首,收回视线,发觉现在真正把一干人都甩远了。 皇后没来之前,前来围着奉承的低位妃嫔不少,也有些个高位的递了橄榄枝,总之都表现出一个意思:熙妃娘娘您这怀的肯定是男胎,这要是了,可是皇上第一位皇子呀。 还有踩低锦昭容来捧她的,说锦昭容就没您有福气呀,您肯定能顺顺利利把小皇子生下来…… 满殿其余的后妃都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位熙妃。 当今圣上的后宫是比较奇怪的,以往后宫倾轧,子嗣立住脚的不多,但怀孕的后妃从来没少过。 当今却是后妃怀过孕的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所以连是男是女,能不能生下来都还没确定,但凡见个影儿就能爬上去了。 要不是锦昭容自寻死路做了蠢事,也能有个妃位。 不过这样一比较她们也发现了,原来皇上待有孕的锦昭容竟是不如熙妃,那会儿别提整日陪着孕妇了,也没见皇上给锦昭容晋级呐,这还是对方流产后,太后娘娘给的恩典。 原先她们还不信“改朝换代”这回事,毕竟这几年锦昭容讨着皇上欢心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能踹开她得宠,还溜到她头上撒野。 现在估摸出味儿来了,所以踩锦昭容来讨好熙妃的人就多了。 “本宫老远听见热闹声,就知道是熙妃来了。” 皇后姗姗来迟,人未见声先闻。 她搭着茯苓的手,路走得端庄婷婷,但头上的衔珠凤钗一步三摇,阳光晒出金晃晃地光泽,让人看了耀眼炫目。 云露避了一避,心里感叹,皇后这“人稳钗晃”的技能,果真修炼得非同一般。 想来皇上每赐一回凤钗,她都要这般演练一回,早已熟能生巧。 不过,皇后妆点门面的心情真不是一般的强烈呀,皇帝赐了她一支断簪的事儿早就在哄她高兴的时候说了。 现在她戴一支凤簪出来,不知道的后妃都以为是皇上刚送的那支呢。 云露似笑非笑的神情撞进皇后眼里,指甲立时掐进茯苓手背,茯苓面不改色。 皇后最近心情愈发暴躁,后妃都能明显的感觉出来,这会儿她一开口,大家都低头噤了声。 云露和沈芬仪走了一个对眼,什么表示也没有就分开了。 云露托腮,现在药是送到那边了,皇帝送断钗除了给自己出气,其实也有让皇后情绪不稳定的意思,好尽快加重对它的依赖。 自己要不要再推一把? 请安是以皇后掀翻了小几收场的,众后妃云涌而出,看着熙妃的目光跟看怪物一样。 丫还能更大胆一点吗? 径自揭穿了皇后戴的是旧钗不说,一口一句把人堵的下不来台,偏偏她是以“啊呀娘娘我陪您聊聊衣裳首饰吧”的态度说话的,半点错处也抓不到。 皇后一向自恃端庄稳重,居然能给她气到动手的地步! ……熙妃娘娘您真是有恃无恐。 淑妃搭着嘉兰的手走了,嘉兰不经意一个回头,竟看见那边锦昭容幽魂儿似的挨近了熙妃,看的浑身一哆嗦。 淑妃注意到后轻瞥她一眼,淡问:“怎么了?” “锦、锦昭容……” 等淑妃回头看的时候,正看见锦昭容跟头牛一样往熙妃顶了过去,那些宫女太监一时不防备,又或许因为她是后妃潜意识里不敢去碰,没反应过来就叫她闯进了防护圈。 淑妃冷冷看着,淡道:“蠢货。” 本来还指望着自己和她一同送去宫女,表达出同仇敌忾的意思,她就能领悟到再图后谋。 后宫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锦昭容能把住皇上的心思,她总有办法叫她死灰复燃。 偏偏她要自寻死路。 “随她去。” 她轻描淡写地回过头,抬脚迈步,“我们走罢。” 葡萄 葡萄 锦昭容这一回真真是魔怔了。 她把宫女送过去的时候,全没想过皇上会怎么想她,后面要怎么做。 她一心只想着当初自己怀孕的时候,就是因为把精力全都放在皇后派来的嬷嬷身上,所以才疏忽大意。 既然她是如此,那就要让熙妃也尝一尝这个滋味儿! 其实但凡她理智还在就能清楚,她流产时的内幕,别人不知道,熙妃伴驾多时不会不知道。 又怎么会犯和她相同的错误? 可这计划还没行进,她就无形被皇上扇了一巴掌。 之后的流言蜚语,众人自她失宠后越变越怪异的目光,终于领悟到无法怀孕生子所带来的后果,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心被踩到了脚底,践踏的体无完肤。 她终于学会了恨。 恨送她进宫的父母家族,恨宠爱她多年却又将她抛到脑后的皇上,恨抢夺了宠爱的熙妃,恨那些踩高捧低的势力小人…… 然而她还是忘不了皇上,忘不了他曾经对她的怜爱,为她撑腰,满足她的愿望,关心她体贴她。 久之,她恍然觉得她是可以原谅皇上的,只要他肯回转心意,只要——那个女人消失! 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她心头,众人待她的冷眼渐渐积蓄成阴影雾霾,在看到对方满脸幸福的时候,冲破了心防。 她要杀了她! 锦昭容一脸恨意的冲过来的时候,云露真的是吓了一跳,后妃找人送死的多,亲自来送死的,又是对方这种高位娘娘,就算云露神算也猜不到她会不顾一切豁出去。 其实正是因为锦昭容爬的高,爬的时候过程平坦无波折,摔惨之后才格外经受不住打击,理智全失。 就在众人都没有防备,城门大开的空挡,他们眼前一花,隐约看见段儿宫女衣角掠过去,再睁眼,就看见眸光森寒的锦昭容捂着肚子满脸痛苦的坐到地上。 她跟前站着个宫女,轻蔑愤恨地瞟了她一眼,要不是她额头上还红着一块儿,倒还真有些气势。 她退到云露身边急问:“主子没事吧?” 云露看几个大力内侍立马围上去锢住锦昭容,惊跳的心脏才缓下速度,她轻吁出一口气,偏首问:“你怎么在这儿?” 美景往后努了努嘴。 向后看,皇帝冷冽含霜的站在那里,眼里尚有余悸,等她回首才缓了缓脸色,长腿一迈走过来扶住了她。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文太医也随之走过来,他的眼神缥缈地从那边已无人迹的小路上收回,淡淡垂首。 “觉得不舒服就让文太医给你看看。” 皇帝半搂着云露,手抚着她鬓发时摸下不少冷汗,黑眸一沉。 “锦昭容意图谋害熙妃,赐冷宫。” “熙妃待产,特恩准免其晨昏定省。” “其余人等未经允许不得踏入摇光殿半步,违令者斩。” 一道道简单利落,但充斥着杀伐果决之气的命令自他口中吐出。 末了,他神色难辨的看着地上魔怔一般哭喊的锦昭容,挥了挥手。 李明胜知其意,让人把她拉了下去。 锦昭容,哎,这位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陪伴皇上多年。 若无行差踏错,她的下场必不会是这般。 可就是皇上一开始太宠着她,以至于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只是皇上的女人之一,才比旁人都多了一份偏执。 幸好,眼下得宠的熙妃入宫之后路途从未平顺过,大起大落都尝试了一遍。 未来事不可预料,但眼下看着,她以后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反教皇上失望伤心。 其余后妃皆是垂首噤声,在圣驾离开后,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面面相觑之时想着,这下熙妃算是托了锦昭容的“福”,这一胎又多了几层保障,更难下手了。 ****** 谚语说的好,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晌午那阵还是艳阳高照,过了一个时辰飘来丝乌云,转而就霹雳闪电,大雨倾盆。 丁香爖茶炉子的时候,被个小宫女谄媚笑着抢过活计,“这种粗活哪里要姐姐来,您歇着,您歇着!说不准过会儿皇后娘娘又该找您了。” 丁香推了一番,就着她的意歇去了。 刚一沾凳子,又有小宫女窜出来,笑嘻嘻地给她送果点吃。 她剥了一颗开心果扔嘴巴里嚼着,心情愈发明媚起来。 原先茯苓看不惯她近来受宠,又指她居心叵测将她调到了茶水房,娘娘也没太护着她,横竖这些人知道自己如今得娘娘的眼,都赶着来帮她做活,轻省的很。 她表面做个样子,暗地里还是受娘娘差遣。 前两天茯苓被逮住获了栽赃罪,说她意图假造太医的情信儿嫁祸熙妃,叫人给抓了起来。 茯苓不在,想必她调到好职位上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谁让她手里捏着娘娘喜欢的东西呢? 果然没多坐一会儿,就有小内侍来叫她过去,不敢催她,只带着笑替她抓了把果子给她装进荷包里去,一边道:“好姐姐,啥时候也记得提携咱们一把呢?” 丁香笑整整领子,斜他一眼,“我丁香可不是那种有好处就忘了别人的人,等着吧!” 小内侍高高兴兴的把她送到了寝殿门口,就赶紧地退了出去。 皇后今日心情不很好,茯苓出事的时候她着急上火了半天,怎么也没想出个主意来。 后来吸过一阵神仙膏才觉得飘飘悠悠的舒服许多。 至于怎么解救茯苓,那不过是个婢女,再得脸也是下人,她犯不着为她难为自己。 可今天下雷雨,乌云层里电光频闪,叫她看的安不下神,才让人把丁香叫过来。 丁香半句多嘴的话都没有,一进来就动作利索的给皇后装好神仙膏,把烟杆儿递过去,看娘娘一阵吞云吐雾,神态放松,才噙着笑说起话来。 她知道娘娘这会儿神智不清醒,七弯八拐的没好处,径自就把自个儿转职位的事试探地提了提。 皇后只觉整个人轻飘飘赛似神仙,飞在云端腾云驾雾,模糊听了两句话就随意答应下来。 丁香极为高兴。 她心道,当时私底下和沈芬仪互通的事是做对了,要不是这神仙膏,她哪里能有现在的地位? 不说把茯苓乌茜压下去,就是那顿板子之后,不招娘娘厌恶都是好的了! 幸好她聪明,幸好。 ****** 宝宝将近四个月大的时候,云露的肚子就跟吹了气球似的鼓胀起来,侧面看又像扣了个大圆帽子。 胎位已经坐稳,孕吐也终于好多了,不再多吃两口就犯恶心。 餐桌边,皇帝亲自给她喂了一碗乌鸡糯米葱白粥,见她脸颊红润,舒心满足地靠到椅背上摸摸肚子就笑了。 原先妙妙孕吐频频的那阵,他连带都跟着没胃口。 也就碰见外观佳、不油腻、没浓香、口味正的菜她肯多吃点儿,他才能陪着多用,李明胜前两天还说他瘦了。 瘦了好,他好整以暇地笑着回看妙妙,女鬼都爱吃瘦肉。 云露嘻嘻笑的一阵儿心虚。 这是当初她看来的鬼故事,专门吓唬不吃饭的小孩子。 皇帝这是想反教育? 好啦,他陪着她不吃东西,她心里还挺雀跃的咯…… 宝宝他渣爸辛苦啦。 云露在心里给他端正敬了个礼。 因为据说饭后马上吃水果不好,饭喂完,又散步散了半个时辰,才回来接着喂食。 对孕妇来说,一些水果不止能补充营养,还能降内热,适当吃些还是很有好处的。 御膳房里送的是一盘西瓜、葡萄、苹果、桃子的拼盘,切丁切块,摆的似花枝招展,只紫莹莹的葡萄是整个儿放着的。 云露就着皇帝的手吃葡萄。 她用牙咬开顶端的皮,先啜吸着葡萄汁儿,然后咬咬葡萄腰,把果肉顶上来,吮进口中,清新微甜的口味溢满口腔,云露满足地眯起眼。 皇帝在一旁滚了滚喉结,颇有点被她的慢动作逼疯的感觉。 吃了半个,她把小核吐到小圆瓷碟里,再回去继续吃剩下的半个。 这个就方便了,咬住葡萄底皮儿,粉舌儿压着一吸,肉就进来了。 只是叼葡萄的时候,难免舔到皇帝的手指。 ——好吧她就是故意的。 她怀孕的时候,皇帝仍旧把大半的时间耗在摇光殿。 云露倒不怎么信他改成了柳下惠,只是细想一想,如今后宫里头没几个他还宠爱的人。 不是死就是关冷宫,不关冷宫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他厌弃。 所以想来根本原因是没有如他意的人。 这也是好事,正好趁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多增进皇帝和宝宝的感情,以后无论男女,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就照这个势头,太后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不和她计较,还好吃好喝的赏下来,但明年孩子一落地,正好开秀选,不涌进来一批人才怪。 皇帝可不知道这小人精脑袋里想的什么,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那张花朵儿般粉嫩的唇瓣上。 他毫无顾忌的凑过去亲她,气息方一交缠,她就坏心眼儿笑嘻嘻地躲开了。 他再去亲,她再躲,再亲,再躲,玩的好不愉快——单方面的。 他刚恼了,就教她喂了一块儿西瓜,冰凉的口感立时降了他的火气。 这鬼精的猫儿! “含住不许吃。” 云露竖了手指去点他的唇,娇声下了命令,然后轻揪住他的领口,眨巴着双眼的挨近了,轻轻地吻住他。 皇帝知道她是最喜欢舔着自己唇峰玩儿的,也任她去。 可这回不一样,她先将他嘴唇舔开一道缝隙,然后含住他的唇瓣舌尖就往口中吸,劲儿大的他舌尖微麻。 她像采阳补阴一般啜吸足了他的气儿,接着小舌一卷,将小块儿西瓜肉卷出一半,脆然咬下来,红滟滟的西瓜汁顺着玉一般的下巴尖儿坠下来,滴到两人的锦衣之上。 整个过程就如她方才吃葡萄一般,皇帝将余下半块西瓜吃进去的时候,才熏熏迷迷的醒悟过来。 他就成她入口的葡萄了? 云露见他眸光放清,想是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登时兮笑抵开他,舔了舔唇边的西瓜汁,认真道:“好吃。” 要是在从前,皇帝肯定要按住她去挠她痒痒,可孕妇不能这么闹腾啊。 他想了半天竟想不出治她的折,狠狠瞪了她一眼。 云露爱娇地倚回去,摇着袖子在他怀里痴缠。 兴致闹足了,才大胆直白的提醒道:“太医说三个月之后就能行房了,嗯,晚上有你治我的时候。” 皇帝险些把刚含进去降火的茶给喷出来。 这词怎么这么耳熟,他说过? 其实寻常孕妇确实是三个月之后就可以了,但云露先前因避孕药的关系身体闹的厉害,皇帝恐怕她没养好,就又拖了一个月。 她不说还好,一说皇帝立刻恍然大悟,这道粉蒸肉火候够了可以上桌了!想着就觉得食指大动。 他那句“朕现在就能治你”还没出口,帘外脚步声起,但听见美景走近禀报道:“主子,太后娘娘派人来请主子去康寿宫一趟。” 革/命的小火苗被毫不留情的浇熄了。 双生 双生 既是要觐见太后,常服都得换掉。 云露抱着肚子倒是懒洋洋的不肯起身,没奈何太后她老人家难得传召自己一次,若是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 她舒展手臂任良辰美景好一通折腾,转眼间,那边皇帝也穿戴了起来。 “皇上不歇个觉再走?” 她侧首嗓音轻软地询问道。 皇帝面容有些微整肃,人看上去亦是心不在焉,等听到她问才把视线投过去,但却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看来是要去做什么事了? 等两人穿戴妥当,云露叫良辰美景在内的一干宫女退下去,走去圈住他的腰身。 “是为了什么事?” 两人肚子中间隔了半个小圆球,怎么也挨不拢,皇帝再抬头看她努力扮轻柔可意、红颜知己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 他掐掐她愈发红润的脸蛋儿,道是:“越管越宽了,嗯?” 这话倘若是旁人,早就被惊怯地缩了回去,只怕还要跪地请罪。 谁敢管皇帝的行踪? 但云露是谁,丫有免死金牌不是,就算没有,原先可是皇帝亲口承诺过的,她不遮遮掩掩放在心口甜蜜不说,一招蹬鼻子上脸学的比什么都快。 “是皇上金口玉言,说让臣妾管你的。” 她吸吸鼻子。 皇帝可算是怕了她水漫金山了,手下改掐为抚,捧着她的脸,看她眼眶子里水波荡漾偏就是不掉下来,直笑个不住。 奇怪怎么就让她给制住了,知道这招好用,见天拿这招使,还一点都不心虚。 自己这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 “孕期你操这些心作什么。” 皇帝拿额头碰了碰她的,话是这么说,仍是告诉了她,“钟粹宫那边朕瞧着差不多,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准备等会儿亲自去一趟。” “皇上不说,我肯定操心的比这还厉害。” 她皱皱鼻子,和他蹭了蹭,笑的可甜,“好啦,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放心了。” “就是,能从皇后那里问出些什么来?” “皇后入宫后和广陵王仍有联系,朕知道,但不曾了解过他们用了什么方法。 如果能控制住皇后,通过这个途径了解到的信息相对真实可靠,以后就不怕她在后宫掀风作浪。” 虽然接收到的情报还有可能关乎前朝,但他最根本的目的还是稳定后方,让妙妙安心待产。 云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皇上控制皇后的那样物品,是从哪里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用了皇后原先给她下的那种芙蓉香,后来有一回从钟粹宫那边的眼线得知,皇后经常拿着一柄烟杆(对方并不知道此为何物,她是通过描述猜测的),就立刻联想到前世历史中祸害了无数人的鸦片。 亏得这东西是掌握在皇帝手里,要是给了广陵王,谁知会不会祸害到民间,动摇人心。 皇帝黑眸加深,宛如一汪深潭。 他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这种东西你不需要知道。” 他是顺着广陵王的线才找到了那个小国,从而发现了比芙蓉香更为可怕的东西。 幸好他早一步将这玩意掌控于手心,否则掀起天下大祸也难说。 云露到康寿宫的时候,才发现太后她老人家居然请了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太医来给她看相。 这看相不是看脉象,而是看手相、面相。 听起来很神棍,不过据说他当年在太后未生产的时候就给她瞧过,圣上、康王俱被他看出是生男之相,等到胎儿落地,果是男胎,从此太后对他深信不疑。 老太医那双手保养的很好,耄耋之年,比一般古稀老人的手还要平滑。 他的眼睛还未浑浊,隐约可见清透之光,眼珠一动随性扫了眼云露的肚子,复摸着白花花的胡子,若有所思。 过许久,殿内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催促,他方在云露手上几处寻摸了一下,按住某一地,聚精会神的凝视虎口之处。 等看见想看见的景象,他方低语喃喃:“筋纹皆暗,青筋双牵,双生之相啊……” 双生之相? 他这话说的极轻,即便周围安静,也只离他最近的云露听见了,她的心里揪了起来。 双生,双生,放在现代哪一对双胞胎不招人喜欢? 就是在古代也无妨,唯是皇宫之中视其为不详之兆。 倘若双生为女,处境无须忧心,但若双生为男,尤其是在皇帝并无太子、长子的情况下,两张相同的面孔,究竟立谁? 另一个又会否甘心,以致兄弟阋墙? 就是不说祥瑞与否,双胞胎放在眼下的局势里也是难题。 她带着忧惧之色抬眸时,正与老太医的目光相撞。 老太医目露温和之色,笑容和蔼,不知怎么,就让她的心放了下来。 皇宫里处事久了,许多话不能诉诸于口,人人皆能从眼睛里读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老太医大约是想告诉她,此事他不会与太后禀报。 其实双生也有龙凤胎和异卵双胞胎的可能,但是信息提前曝露,无疑她这一胎会怀的无比艰难。 只要等到宝贝生出来,即便是同卵双胞,她也能空出手来把他们护的死死的,谁也别想伸手! 太后在一旁等的焦急,便不曾如往常信息发现老太医和熙妃的不寻常,此刻见老太医抽回了手,便出言问道:“可是看出来了?” 老太医起身,笑着一拱手道:“恭喜太后娘娘,熙妃娘娘左手青色至口,左脸三阳之位为赤,俱是表明所怀为男胎。 娘娘抱金孙的日子不远咯。” 男胎是男胎,可惜是双胎,这位熙妃娘娘是福是祸,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自己已经致仕,又向来只看胎相是男是女,不论其他,日后提起来,太后也不会刻意寻他的不便。 可叹熙妃年纪轻轻,不过和他曾孙女一般大,就要承担起未知的严重后果。 他暗地轻叹着摇了摇头。 皇家不易相与啊。 太后一听,立刻乐的合不拢嘴,下令赏了老太医不少东西,转过头又要厚赏熙妃。 她盼孙子盼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让她盼着了,这一胎无论怎么说也得保住。 因着孙子的缘故,她再去瞧熙妃,容貌娇媚却不妖艳,行止自有风华,比之一般大家族出身的更为自然流畅,仿若天生仪态。 想她素日在自己面前行事也很规矩,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把人招到跟前,拍了拍她手背,慈爱地笑道:“好孩子,你安心怀胎,其余的事都交由哀家做主,一定平平安安的把孩子诞下来。 以前哀家对你有误解,你别往心里去。 那时候皇上就在哀家跟前一力说你是个好的,现在再看,果然不差。” 太后这番变化真是把云露弄的措手不及,原先她常常陪她老人家说话,千方百计教她妥帖舒心,好把对付的准头从自己这里移走,成效是有,不过不明显。 现在一个宝宝就把她老人家降服了,真是…… 有孙万事足? 其实如果情况是后宫孩子遍地跑,太后也不会这么稀罕。 就是因为等太久,盼的切,这情绪积蓄起来,一日爆发出来可是不容小觑。 再加上锦昭容那一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流了,这回太后还不精神抖擞,重操宝刀,无论正面、侧面、反面全都要表露出对这一胎的重视,把阴谋诡计斩杀于无形。 熙妃所怀为男胎的事禁口于康寿宫,毕竟传出来又要一阵议论纷纷,把一些心思动摇的人弄活泛起来也是个麻烦。 皇帝走一趟就成功把控住了钟粹宫,准备过几日对外宣称皇后因病休养,暂闭宫门。 等回来听见宝贝儿肚子里揣了个男娃娃,立时把兴奋之情推到了最高点。 他和小狗儿要奶似的围着云露团团转,把她弄得好一阵儿眼晕,没留力气推搡他一把,没好气道:“就知道你要儿子不要闺女!” 皇帝坦然,以一副“那是当然了”的模样对着她,“朕喜欢男孩。” 他能手把手教儿子拉弓射箭,骑马围猎,教他书写奏章,应对臣民,女孩儿? 就得跟着妙妙学习女红针黹…… 想想就惨不忍睹。 云露本来是担心他有老封建的思想,重男轻女,不过这么瞧着,他虽是高兴她生的男孩,但好像是自身喜欢皮实的娃,喜欢他耐打耐摔的样子,这反让她不知道说什么了……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戳到了她哪个点,因为寻常宫妃都是更盼着皇子,要是公主说不得还要失望。 瑾妃产女的时候,他就见她庆幸与失望糅杂,想必她知道女儿能保的住,儿子就难说了,只是仍然期盼是个男孩。 “放心。” 他虽摸不着头脑,还是搂着她安抚道,“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男孩女孩都生,你喜欢几个?” 他那种“你喜欢几个朕就给你几个”的架势是怎么回事……云露看的一脸囧。 皇上您还管着人投胎呢? 云露本来的节奏是想说,如果皇帝表明生男生女都好,他都喜欢,那自己就把双胞胎的事情告诉他。 如果他重男轻女,说明被传统思想灌输,那就瞒住不告诉他。 可是他这个态度…… 她侧过身,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皇帝。 “突然发现朕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皇帝挑眉。 云露忽而捧住他的脸,一脸深情地道:“皇上,臣妾该拿您怎么办呢。” 皇帝:“……” 他无语顿滞了半天才反手握住她,“朕让你少看些话本,没听是不是? 你拿朕怎么办……”皇帝觑她,“你拿的动朕吗?” 他试图用鄙弃来维持自己高大伟岸的正面形象。 云露觉得皇帝略可爱就么么哒亲了他一口,她这么玩闹了一回觉得情绪松解下来,立刻丢出重磅炸弹。 “其实,老太医告诉我,我肚子里有两个宝宝……太后并不知道。” 之后的场面比较混乱,皇帝因为这个消息神情凝肃的时候,云露就在一旁不停的捣蛋。 呵他的痒痒,一边娇哝:“这有什么啦,双份福气你不高兴呀?” “我就知道除了闺女你也不待见我儿子。” “你别紧张嘛,可能是龙凤胎呢,太医只看出男胎,就以为两个都是男孩子……就算都是男宝宝,听说也有长相不相同的……” “皇上——陛下——”软软嗲嗲的。 “齐少衡!” 怒喝,别过身不搭理了。 皇帝没奈何,把思绪放到一边转而去哄她。 这一招他也练过多回,一上手就从后面把她搂抱住,然后低在她耳边一通唤,“乖乖,心肝儿,宝贝……” 她身子软下来,揪扯着他的袖子焦躁难言地问,“是不是真的不好?” 这个问题像是突如其来的大石,沉甸甸的压到了皇帝的心头。 他轻声道:“怎么会不好。” 如果是在平民百姓家,怎么样都好。 皇宫,连他都不能完全自由,随性行事。 殿内静谧,只有刻漏滴答,滴答的推着时间。 “宝贝,如果到时候……”皇帝好容易压下心头那阵不忍开了头,未及一半竟是难得的断句。 片刻才决断道,“到时候双胎容貌相同,不如将另一个送到宫外,找户寻常人家寄养。” 按旧时传下来的规矩,如果是双生胎儿,必是要溺死其中一个,否则皆不能存活。 可是一来他舍不得,二来,他曾经居于百姓之家,认为那里的环境更优于皇宫,儿子能平安喜乐,顺遂一生,比这些富贵锦衣不知好上多少。 云露自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思考过各种方案,考虑到最后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应对。 直到此刻她听见皇帝做出的决定,这可以说是对宝宝们最好的决定。 因为双生不祥关乎国瑞,皇帝可以做出优先宝宝的选择已经说明他对自己、对宝宝投入的感情。 可是—— 她不愿意。 原来等到别人替她做出决定,她才发现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犹如一场豪赌,全副身家掷下去,赢,是幸福美满;输,则一败涂地。 她爱赌,但从来都是有大抵把握的时候才去赌,只有这一次,她茫然于结果的千变万化,却准备把所有赌注孤注一掷。 “我要自己养。” 她脊背凛然,挣脱开皇帝走下榻,“皇上要么容忍我们,将双胎存世变成大夏皇室的第一例,要么,就杀了我们母子三个。” 或许宝宝的生命不该由她一手决定,然而她不愿意放弃他们任何一个。 亲生父母与养父母的对待截然不同,无论给对方多少钱,不是自己的骨肉,怎么也买不来血缘的牵连,那种由心散发的欣然喜悦。 她来自于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渴望着亲生父母的关怀,她得不到的,宝宝一定要得到。 宝宝如果得不到,那她和他们一起输。 选秀 选秀 又是一年好春光。 延熙六年,藩王之乱终于年末。 是年九月,广陵王不满新政收编军队归于中央,起兵至叶榆,屯兵二十万,对京师虎视眈眈。 皇帝派出骁骑大将军,绕道鹤拓,前后夹击,同时引雪崩覆城,大破叛军,广陵王身死。 同年,皇后听到噩耗一病不起,未及来年开春便于钟粹宫中薨逝。 初春时节,皇宫开秀选。 自从知道皇后娘娘病逝之后,每家每户筹备的愈加热烈,尤其是权贵世家,更盼着能将自家女儿送上那人人艳羡的尊位。 皇宫外车马如龙,一批批身姿窈窕的待选侍御被接入永福宫,今年的人数犹比上一年要多,直将永福宫安排的满满当当。 空寂许久的宫殿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宫人、侍御来来回回,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听说那位章侍御是太后的侄女,当今的表妹。 都说侍御选中后皆会被晋至霞帔一级,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例外哦?” 两个小侍御归置好了行李便在亭子里坐着长谈,其中一个着绿裳的抬手往东指了指,悄悄道。 另外那位粉裳侍御拈着桃花嘻嘻一笑,“这有什么,你不知道? 西边住的云侍御,那可是熙妃的妹妹,如今后宫熙妃一人独大,她们俩谁赢谁输,谁说的准?” 按理,章侍御的身份显然要高于云侍御,但是众位侍御无不将熙妃当做模板典范,她们要是能像熙妃一样圣宠优渥,家世身份还算什么呢。 太后荐侄女有违规矩,在熙妃的摇光殿,那位云侍御可不是能时时看见圣上? 这么一想,自然就觉得云溪的地位还要优于章含玉。 绿裳少女一下扑过去,笑眯眯地呵她的痒,“都教你打听清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要我说,香寒你也不差呀,殊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粉裳少女将桃花儿向空中一抛,细腰一折转身躲了过去。 她面上笑吟吟地,却并没有反驳对方的话。 当年熙妃入宫之时,无论是沈家、花家、宁家,哪一家的姑娘不比她出色? 谁会料到魁首教一个低门户的占了去? 可如今只瞧瞧,哪一个还比得上她尊贵呢。 今儿永福宫倒是春光明媚,相比之下,摇光殿里的气氛就有些微的紧张。 其实众宫人自是知道那些稚嫩的侍御们还夺不走娘娘的宠爱,只是新人一进来,难免说话做事都相互带了几分小心,生怕娘娘心里不高兴,他们冲撞上了。 而且—— 近一年但凡踏入后宫,皇上虽多半都是来摇光殿,但次数仍是不多。 他们心知是因为朝政和藩王谋逆之事,日夜昼寝都是在北宸宫。 可娘娘许是自觉怀胎辛苦,对皇上的态度颇是不冷不热,很少了些曾经常见的亲昵。 他们处事便格外束手束脚,唯恐像福公公一样把手伸长了,教皇上的人当面给个教训。 “娘娘,这是皇上让人送来的名单。” 和乐毕恭毕敬地将一章秀女名单放在云露身前,退避一旁。 这差事人人都叫苦,恐怕娘娘看了膈应,只她知道些内里究竟,送上去时才没一点儿犹豫。 云露捧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想做少女托腮的动作都做不到,只得放弃了。 经这一年,她容貌越发鲜艳明媚,宛如绽开的蔷薇花,在雨后沾了露,自有一股水盈盈的娇媚之态。 曾经的清新乖巧渐褪,高位宠妃的气势显露无疑。 “云溪。” 她笑了笑,“我那后娘还真叫人把她送进来了,也不怕本宫暗地使绊子教她难堪,把过去的事儿都报复回来。” 是认定了她会带着妹妹一起享福呢? 和乐垂首道:“依娘娘如今的声势,即便娘娘不为云侍御做任何事,仍会有许多人为了讨好娘娘巴结于她。” 如果娘娘公开表示自己厌烦这个妹妹,众人固然会远离她,但对娘娘的声名并非好事。 以前在家里发生的事只会被当做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可如今两人长大,娘娘又身处高位,公开给亲人没脸,嘀咕的人就多了。 沈美人就是一例。 她当年故作冷漠,推拒沈芬仪的好意,亦被人说了许久的闲话。 云露掠过这一个,蔻丹点在“章含玉”的名字上,轻道:“名字不错。” 含珠带玉,比什么娴容看着要宝贝些。 她顺势往下,又看见一个孙妙彤,立时笑了,“孙家的?” 她还记得,孙朝思作为旁支庶女,进宫就是为了给孙家探路,现在看来是正头戏来了。 皇后病逝之后,孙家就讨好淑妃的箫家去了,毕竟她怀着胎,暂握宫权的是淑妃。 这人就算不阻路,终究是颗冒尖的小石子儿,瞧着碍眼。 “让美景去传我的意思,嗯,就说‘妙’这个字犯了我的忌讳,她要是聪明呢,自己就知道改了。 要是不肯,就说本宫要亲自给她赐名。” 到时候改成彤彤,丹丹,小姑娘别哭给她看就是了。 和乐躬身应是。 孙家不过是棵墙头草,为了一个名字,他们不会想得罪娘娘。 更何况娘娘也不是故弄玄虚,宫里谁不知妙字曾经是娘娘的封号,就是如今皇上称呼起来,还常有叫妙妙的时候。 ****** 孙妙彤一来就被迫改了名字叫孙彤彤的事,让这些小侍御第一次直面当今熙妃娘娘的受宠。 孙彤彤本就是热烈奔放的性格,做事不拘一格,本该是很对圣上的胃口。 可惜她的性子还没叫人欣赏一遍,名字就得先改了。 她脾气不小,但也不敢一来就做蠢事,被迫改名后只是对着摇光殿的宫人冷眼相待,无声抗议罢了。 至少她身后确实立着个淑妃,换做别人,改名之后恐怕还要感恩戴德呢。 这一日又到品食宴,宴席上首坐着淑妃、沈芬仪两人,圣上再一次姗姗来迟,除了钱丽仪身死,竟与上一届奇异的相同。 淑妃与沈芬仪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虚伪地、假惺惺地笑意。 座位上的侍御们本是正襟危坐,但到底年纪轻,等久之后便开始窃窃私语。 淑妃这一回不曾接到圣上的旨意,也揣摩不出他的意思,便没有如上回那般谈笑自若地告诉她们,皇上稍后便到。 “孙妹妹莫多想了。” 章侍御温柔体贴地安慰她道,“妙字对熙妃娘娘意义非凡,她并非故意让妹妹难办。” 孙侍御哪里需要别人安慰,但章侍御身份不一般,况且人又好声好气的,这么说了两句,倒是觉得对方好相处。 两人融洽地交谈起来。 陆香寒,也就是原先亭子里的那位粉裳少女,趁着坐在云溪旁边的机会,笑嘻嘻地凑过去攀交情。 她举止爽利,却又肯间接奉承于人,把话说到人心坎里去,聊起天来仿若云溪的闺中好友。 况且想着她身份低微,倒让云溪彻底放下了戒心。 皇帝到的时候,众侍御目放亮光,除了兴奋自己能够面圣,还因为……等饿了。 她们远远坐着没瞧见,淑妃一眼就看了出来,皇上好似是在出神,有些心不在焉。 不说中庭的舞姬起舞,就是众位小美人大展光彩,也没见他给过一个眼色。 等到后来太监满头大汗的扑进来禀报之时,淑妃才明白了由来。 ——熙妃要生了。 她手上的茶盏一紧,贤、德、淑、惠,她无子排在第三,若然熙妃生下男胎,必然不会只有一个惠妃之位。 可是这一年里摇光殿被太后护的犹如铁桶,水泼不进,熙妃本人更不是个善茬,自己就是想找机会也难。 再加上皇上,她身居高位,手掌宫权,若有异动,皇上必定第一个问责于她。 她初次体会到无计可施的滋味。 如今只能盼着她生下一位公主,自己也好从长计议。 不过事实注定让她失望。 皇帝急忙赶去摇光殿之后,宴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只得重回永福宫,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三个时辰之后,熙妃诞下一对皇子的消息传遍了后宫,皇上大肆封赏,可见其喜悦之情。 许多人窥到其中隐秘,倒是细想一回,双胎为男可不是个好兆头…… 摇光殿里,皇帝不顾产房血腥,就要挥开劝阻的范嬷嬷走进去。 范嬷嬷又是高兴又是叹气地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不可……” 皇帝打断她的话,将近一年勤政平叛,可见他面部削瘦,下巴轮廓越加棱角分明。 此刻他面无表情的对范嬷嬷道:“嬷嬷回去告诉母后,朕会亲手折断皇儿的腿,让他们分出差别。 如此嬷嬷可满意?” 范嬷嬷被他这句话震慑在原地,再不敢劝。 好歹太后那里有了交代,可是…… 哎,作孽啊。 产房收拾过后,还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皇帝一走进去,就看见妙妙在那儿哭成个泪人儿。 他心里抽痛了一下,随即担心漫上来,忙坐到她身边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怎么哭了,宝宝好着呢,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 云露也知道,只是遏不住泪意,憋着憋着就抽噎起来。 皇帝没有一刻不耐烦,只不断地给她拭泪,轻声哄着她。 “是不是还在责怪朕没伴在你身边? 朕不是故意的,只是怕见了你,就会溺在温柔乡里,懈怠政事。” 如今藩王已除,朝局也逐渐稳定,就是妙妙所生双胎容貌相同,谁又有能力来威胁他? 他唇角噙笑,淡然自若,然而浑身散发的气势却如同巍峨的山峰,无人能够动摇。 至于他让人传给太后的话,不过是暂时的安抚。 刚出生的宝宝长相类同,等过几日看过长相再议不迟。 倘若是妙妙所说容貌有所区分的情况,想必母后亦舍不得对唯二的孙子下手。 即便当真是最坏的情况,他也能将自己的皇儿护好。 这般哄着,眼泪止住了,云露却仍是时有抽噎声。 皇帝抬起她生产后疲累憔悴的脸,在她额上轻轻映下一吻离开。 与她对视时唇角勾起,取笑她道。 “不哭了,朕提早行程除去障碍,不过是为了现在。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贵妃 贵妃 云露好容易将气喘匀顺了,才顶着一双眼波潋滟的眼儿瞪了面前这个自说自话的人。 叫他这么轻轻巧巧地表了功,她心里那阵感动就刹那被打散了许多,倒是破涕为笑。 她也不是不懂…… 虽然这个朝代从来教她不安,皇帝又处在那样一个号令天下,掌管所有的位置上。 他的女人多的数不尽,随便张张口,外面就一骡车一骡车的往里面拉人。 她是不敢,也不能把心放上去的。 可是对方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从来没有人能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她一时按捺不下心里的激荡和矛盾,才会忍不住就哭了。 说到底,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不能全然冰冷漠然。 “我就是不满,你拿我怎么着?” 她扬扬下巴,掩饰着自己方才切切哭泣的惨样儿,想如往常那般傲气地把他推开来。 不过到底生产时用了全身力气,又哭了小半天,能坚持着说这么会儿话已经很好了。 等她去推,皇帝彷如磐石,沉的她推不动。 自己的手也像是绑上了沉甸甸的大石头,慢慢垂了下去,她觉得又累又困,小声地打了个呵欠,懒怠再去撑面子,眼皮儿一合拢就睡了过去。 这个情景她怀孕的时候出现过多次,皇帝见怪不怪,业务熟练的扶着她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将手也安放进去,盯住她许久,见她睡得安恬,方能歇一口气。 除藩王的时候,他就恐怕自己在摇光殿里流连沉迷,才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就是惯常要去陪她歇午觉,再陪两个皇儿说说话,做做游戏的活动也取消了。 幸好过了头三个月,她孕期的反应就小了,不然他很有些拿捏不准,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心疼去看她。 一看就掉进了妖精洞里出不来了。 等到皇儿落地,他听到第一声啼哭,他才恍惚觉得冥冥之中心里那一道壁垒屏障的破裂,青苔绿藓悄悄沿缝溜了进来,卧在那里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发觉时,已经连绵成好大一片。 ****** 过了几天两张小脸蛋儿长开了,显出不同的眉眼来。 大的那个除了薄唇随皇帝,眉眼更显精致秀气,倒和云露一般。 小的那个也不是顶像皇帝,只奶水喂不足生气的时候,皱鼻子瞪眼,小眼睛还真透出点厉色。 皇帝硬是说随的他。 闹了这么一通,可算是老天保佑。 长相不同能省不少心,皇帝的后续准备大多用不上了,太后那里也默许了这样的情况,没再说什么不详之兆。 而且她老人家盼孙心切,对两位皇孙可谓是关怀备至,连带云露也收到了不少好处。 之后云露就安心抱着宝宝们坐起了月子,皇帝也常常跑来父子天伦。 她是隐约觉得皇帝对她好像起了什么变化,但再一想,两人许久没有这么亲昵过了,大约是她不习惯产生的错觉。 有人陪着总比没人陪着好。 皇帝第一天连产房都闯了,那群子人精就没再管着劝皇上怎么怎么保重,怎么这么小心,免得没讨着好反讨了嫌。 所以两人说话也不架屏风,一个半坐半躺抱着大的,一个手脚忙乱抱着小的。 小的那个可爱闹腾,完全不体谅皇帝为人父的不易,冲着皇帝吐泡泡表达不满。 要不是他藕节儿似的小胳膊小腿被裹在襁褓里不能动,肯定要挥舞示威的。 云露正喂着大的呢,瞟一眼就知道状况了,“小宝贝是饿了,皇上再抱会儿,小心,轻着点儿。” 小婴儿皮肤嫩,人又小小软软的一只,皇帝瞅着瞅着心就化了。 可是这个业务不熟练,他唯恐自己皮糙肉厚,或者力气一放上去就把宝宝给弄碎了。 还当生个男孩子能跟着自己开弓射箭,皮实耐摔,现在好了…… 这么丁点儿团子一样的东西,他敢教吗? “怎么就软乎乎的和饭团一样……”他咕哝的两句,突然想起件事道,“总这么叫着他们也不好,现在人小身子骨轻还起不得大名,不若取两个小名唤着?” 皇帝听见她唤大宝贝、小宝贝的时候总有几分古怪,原先她怀着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那么称呼过,但现在人一落地,他再想着把宝宝们的娘亲叫做宝贝儿就不好意思了。 这个称呼好,他靠着它打赢了多少场“战役”!不能换! 既然给她的不能还,那就给宝宝们换个吧。 “皇上说呢?” 云露衣襟半敞,见大宝贝两颊一缩一缩吸着奶汁儿还觉得有趣,再瞧他眼睛眯哒哒的困着,偶尔往弟弟的那个方向飘一眼。 她看着看着,怎么觉得好像是……优哉游哉的? 看错了。 她眨眨眼睛,终于肯把视线转到皇帝身上。 皇帝原先没有起小名的记录,但是有给宠物起昵称的记录啊。 拿什么唯一、唯一的来调笑她,不过一一这个名儿好写,想来皇帝起昵称喜欢简单的,这样以后宝宝习字的时候就容易了。 想当年她那个青梅损友,有个单身女强人母亲,给她取的名儿霸气侧漏,一个武女皇亲手造字,那个日月当空照的“曌”字毁掉她童年多少个课余时间。 自己和小伙伴跳皮筋的时候,就见人趴在课桌上,一笔一划的在作业本封面上写字。 写不好,写出了横线,老师要罚重写的。 “不如就麒儿、麟儿罢。” 皇帝很想拊掌拍板,不过手里抱着娃娃,他就忙不迭牵回心神,把手安回原位放好,抱牢了。 云露刚替好友鞠一把同情的泪,转眼就发现儿子们也被他爹坑了。 表情顿时变成了=皿=。 皇帝奇怪,“不好?” “也不是不好……”她说不出来,但再想想,等宝宝们到了习字的时候,大名也该有了。 到时候肯定是写的大名不是小名。 “就这两个罢。” 她同意了,偏偏皇帝开始盯着孩子嘟哝,“其实叫饭团也不错……” “……那另一个呢?” “米粥呗。” 皇帝张口就来。 ……皇上别玩儿了,再玩就玩坏了。 云露见大宝贝满足地撒了口,轻柔地给他拍出奶嗝儿,就把小的换了过来。 这一打断倒让她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选秀那里,皇上不去?” “再等等吧。” 皇帝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很有些意兴阑珊的意味。 她虽提醒他,也不见得多高兴,话里反而有醋意。 “都是按皇上的意思筹备起来的活动,您怎么能不早去,说不准能瞧上两个漂亮温柔,活泼乖巧的。” 皇帝先还没反应过来,等闻到飘过来的醋香,方兴致勃勃地瞅起她来。 那左右打量的目光太直白,让云露忽而觉得羞赧起来。 她鼓足气势睨他,“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儿呀?” “说的也是,朕该去看看。” 皇帝却突然接起她前面的话茬,点头道,“朕当年也是靠着这些活动看上你的,漂亮……嗯,说不上,温柔……这个没有,活泼倒有,乖巧……想起来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末了,皇帝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明明就看出他是假装的,云露还是憋了口气,恼的想砸他! “你去,你去!不拦着你!门在右边呢,别想着美人走错了磕到墙上去,还要诬赖我这殿里摆迷魂阵!” 她一气儿撵他走,脸蛋通红,眼里盈盈汪着水,像怒放的蔷薇花儿。 皇帝啼笑皆非,“多老的事了,你还提它。” 迷魂阵这个,当时也是自己生她的气,不爱看她摆出个“咱俩不熟”的样子对自己,才胡乱嗤了这一句。 不过他才教她的模样儿迷了眼,想再逗逗她,却发现宝贝儿不恼了,怒火在一瞬间收敛的干干净净,低下头专心喂奶。 他失落了。 不过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想引她注意力才这么做的,这下人不搭理他,他倒颠颠儿凑上去。 “怎么不气了? 宝贝儿骂人挺新鲜,要不,朕不怪你御前失仪?” 云露就不看他,她低头啵了口小宝贝儿,脸带些许愧疚地道:“宝宝对不起,为了个花心讨厌鬼,娘亲差点吓到你们了。” 其实她撵人的时候下意识的收敛过声音,不尖锐,倒和少女时候一样娇娇软软的。 所以不说皇帝,连俩宝宝都把它当睡眠曲听,实在太没震慑力了…… 被称呼为花心讨厌鬼,皇帝一口喷笑出来。 实在是,后宫里没敢这么称呼他的,他觉得还挺有意思。 之后皇帝借着手臂上卧睡着的大儿子当人质,好哄歹哄,拉回了他们娘亲两分注意力。 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辰,想来人都打扮好在梨园等着了,方恋恋不舍的去看选秀节目了。 虽然上一届是他提的意思,但他有私心在内,一来显示他精于玩乐,爱在脂粉堆里滚;二来,他也能借此一次性把那些背后代表着不同势力的女人摸清楚脾性,有利于掌控局势。 现在内忧外患尽除,办不办这些也就无所谓了,只是他没特别交代,淑妃也没弄清他的意思,就还是照上一届的样子办了起来。 或许没有一个妙妙勾住他的心,他对这个还有些兴趣,但是现在—— 带儿子也很好玩嘛。 这次选秀大家都有准备,情形显然比上一届要更热闹。 那回出格的不过几人,诸如花美人也不过是转了个圈儿,秀秀轻灵的身形。 这回就有人敢穿着一身石榴红裳,翩翩起舞了。 两个小皇子吃抱喝足就让乳娘抱去睡觉,云露也是没精力一次照顾两个,就默许了她们的行为。 皇帝亲自挑选的人,她还算放心。 良辰坐在圆墩子上给主子挖木瓜球,主子一回要喂两个小主子,听说吃这个能帮助乳汁分泌。 想到这里她脸红了红,云英未嫁的少女想起这个总是新奇又羞涩的。 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板正了脸色继续手上的活。 另外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主子说着话,给她传讯儿,“就是孙家那位,舞跳的还好,但胆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人传她举止轻浮。” 虽然大家都在勾引皇上,但越摆在明面越招人怨恨,这位真是能人。 “皇上什么反应?” “这倒没人传。” 良辰想了想,“但若有瞧上,想必说的人就多了,这样大抵是没注意?” 圣上在摇光殿待着的日子最多,她心又细,倒也摸清了对方一些脾气。 “横竖她们都是底下蹦跶的小虾米,夺不了主子的宠。” 她十分骄傲道。 原先她是三人力最谨慎的那一个,现在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皇帝对云露的好有目众睹。 没说多久,和乐也进来了,顺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云溪登台表演时因外力不可抗的因素,冲撞了淑妃。 云露嚼着木瓜笑,“妹承姊业啊……” 她当年可不是一进来就冲撞了淑妃? “不过这回淑妃娘娘倒是好气性,温温柔柔地让人起来就完了,一个字也没苛责呢。” 美景挑开帘子,哼声道。 云露没瞒着当年在春怡宫发生的事,现在她和淑妃两厢对立,就不能让心腹宫女被淑妃那温柔的面具骗了。 虽然她们一心向着她,但人总是有自己的是非价值观,她们了解的多,不容易被人骗,也因为她肯说梯己话会更维护她。 “准备礼物给淑妃娘娘送过去赔罪,至于我家妹妹……”云露顿了顿,笑道,“把她扭去椒风宫门口跪着,等跪足两个时辰,再给她送盘儿吃的去,也不用叫她起来,就那么吃。” “然后再好声好气的问问咱们淑妃娘娘,满意不满意呢?” 其实她在名单上看见云溪的时候就知道了,虽然有很多人会看在她的面子上讨好巴结她,但也会有更多的人嫉恨她有这么一个宠妃姐姐,能直走捷径。 云溪又不是那等大智若愚的人,必然有被陷害教训的时候。 所以压根用不着她出手。 现在可不就是一个明晃晃的理由送到了她手上? 良辰惊诧,“主子,这么做虽然会有人夸赞您大义灭亲,但若是宫里人论起来,许会把当年的事揭出来呢……” “放心啦。” 美景拍拍她的肩膀,“主子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用意。” 云露则笑吟吟地享用起了木瓜。 按理人不能自曝其短,可有时候露一露,是能有好处的。 云侍御被熙妃娘娘送去给淑妃娘娘赔罪的消息一出来,众人议论纷纷,有的道,熙妃再得宠也比不过手掌宫权的淑妃,这不,妹妹犯了错她就亲自赔罪了嘛。 还有的听到宫人里传开的旧闻,便道熙妃娘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还有淑妃…… 表面温柔婉约,竟然当年给过熙妃这么大一个难堪? 可见不是什么心思纯善之人。 这么一来,想要巴结她的新人不免要考虑起“与虎谋皮”的可能性了。 没过两天,云露晋升的旨意传了下来,并不是一开始议定好的贤妃,而是贵妃。 太后对此颇有微词,但皇帝表示,熙妃到底是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生母,突然曝出这样的过往,难免让人看轻。 非贵妃位不能震慑小人。 皇帝早就不是当年被太后扶上位的少年天子了,事事顾忌左右。 因上回的事又与太后起了嫌隙,太后不敢用强硬的态度逼迫,只得承认下来。 椒风宫里,淑妃的脸色阴沉如水。 交易 交易 嘉木被嘉兰往前推了一把,轻嗽了声,磨磨蹭蹭走到主子身边。 她眼珠子胡乱转了转,看见小几上放着的笸箩,便道:“娘娘,奴婢昨儿描了一副新绣样,您要不要瞧瞧?” 其实绣样一向是嘉兰描的,不过丫觉着自己胆大就把她给推出来找骂,让自己占占便宜也没什么对吧…… 淑妃胳膊肘支在几沿,手掌一撑抚着额头,面带几分疲倦道:“本宫有些头疼。” 这话一出两个大宫女稍稍吃惊,相互对视一眼,嘉木飞快地请命道:“奴婢这就去给娘娘请太医。” 她蹲了蹲身,就拍马似的走了。 嘉兰无奈,她本是想着自己嘴笨不如嘉木灵巧,才想着对方能去给主子开解开解。 不过眼下瞧着,主子恐怕真是气闷的难受了,她们说的天花乱坠也没有用。 嘉木一直推脱,许是早就看出来了? 也是,汲汲营营多少年,一朝花团锦簇,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从怜妃与皇后对峙时开始,主子夹缝里求生,到皇上明里暗里偏爱锦昭容,再到之后的熙妃,主子的日子从未松快过。 她是主子从家里接来的丫鬟,不比宫里的人心思巧,唯只是忠心。 这样的忠心,教她总是忍不住为主子叹息。 或许这就是命。 有些人命好,生来便是享福的,有些人兢兢业业,最后也不一定能达成所愿。 上天安排好了的事,她们只能逆来顺受。 可她这会儿还站在那里殷殷叹气,等嘉木领着太医入了门槛,那一门心思的哀愁都吓跑了,她狠咬了下嘴唇,破的皮儿弥漫出一股子血腥气,方忍住那声惊呼。 “碰咚” 小几上的笸箩被碰了下来,里面未完的绣品洒落,并着针线翘头剪一块儿凌乱的落在那儿。 淑妃的脸色在肉眼可见的程度下白了。 虽然她久经后宫事遮掩的快,但足以让不知情的嘉木收入眼中。 她心里惴惴,暗道人已经拉过来了,再推回去岂不刻意。 就当做没明白过来——她也确实不了解,就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只如平常来待就是了。 因这位太医是新面孔,从前没见过,她便特意介绍了一句:“主子,这位是太医院的文太医。” 想了想,又添上句话:“文太医近来常给熙妃娘娘看诊,医术了得。” 要是别人家的主子听了这样的话,少不得厌弃那个开腔不经脑子的宫女。 但自家主子她是知道的,既是和熙妃搭上关系,娘娘少不得要探一探。 叫“贵妃”刺人自然是缺心眼儿,现在正式册印没下来,她称呼熙妃也无事。 至少,在知道什么秘密之前,她得传达出自己很忠心很有用的讯息才行。 淑妃秀长的指甲掐进手心,她一向不戴护甲,掌心没被刺破,那指甲却硬生生折断了一截。 她漫不经心的颔首道:“知道了,去给文太医倒杯茶来,别怠慢了。” “喏。” 等嘉木一走,嘉兰逡了眼对视的两人,轻手轻脚的去将门掩上了。 淑妃心里震荡不已,可惊容不过昙花一现,此刻外面再瞧不出半分来。 她淡淡道:“你怎么在皇宫?” 文太医手握成拳,又慢慢舒开,公事公办地轻声道:“微臣先给娘娘请脉。” 嘉兰去端来团凳,复给娘娘手腕上搭了一条锦帕,看文太医的手搭上去,心都颤起来。 她双手紧绞,竟是想把对方推开来,再不让他靠近娘娘一寸。 让人看见、让人看见该怎么办…… 直到现在她才恍惚觉得,原来这才是老天爷给娘娘的劫。 “现在能说了。” 淑妃话语里不带一丝情绪,淡淡瞟着面前的人,仿佛他真的是太医,更是她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你入宫之后,我去求了祖父,就跟着进了皇宫。” 文太医请完左手脉,让淑妃换了另一只手,他把脉时再稳当不过,连一点激动之下的抖动也无,“不过你父亲恐怕我的存在对你不利,找人打压我,你我方现在才见面。” 事实上,若不是皇上看重他制特殊药品的能力,他一直会是不被重视的小御医,忙忙碌碌的做这药童的活,受着长者的“指点”,永远不可能被派去给高位娘娘看诊。 拆散了他们的人,却是他们重见的媒人,这发展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淑妃看了看他,“文太医的称呼是否有误?” 文太医从善如流,起身恭敬道:“娘娘身体康健,并无大虞,想来是心神劳碌,将养几日即可。” 他语顿,“身病可治,心病难医。 娘娘切勿过于烦紧身外之事。” 淑妃扬起初见后的第一个微笑,“与文太医何关?” 文太医还想再说,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不寻常的声音,极是细微。 因他天生五感优于旁人,对这些变化再了然不过。 有人偷听。 他一个眼神,早年为两人打过掩护的嘉兰当即心领神会。 她脸色微变,夺门追出去,可宫廊不远的转角,只看到宫制衣角飘起,转瞬就没了踪影。 等她来到拐角处时已是无人,最终没有将人捉住。 “娘娘,只看见是个小太监……”她愧疚的走进殿内。 淑妃没有怪她,当时没有太过防备,三人离门都不近。 想必是嘉兰抢到门边时的脚步声过疾惊动了他。 但是追不到,总归是场祸事。 “修远。” 她婉转如潺潺溪水的嗓音轻唤,眼神宁静的看着他,一如他们初识在江南石桥之上。 她持着伞,他背着医箱,两人擦肩而过,却有连绵的雨雾在心底氤氲。 “帮我这一回,可好?” ****** 等到选秀结束,大皇子、二皇子的满月宴过去,贵妃的册封礼也完成了。 一时之间,前来庆贺的新生代宫妃络绎不绝。 其实巴结奉承是一回事儿,她们也不想整天来呀,这不是上赶着讨嫌么。 但是谁让霞帔选出来之后,皇上就没踏足过新人的屋子,整宿整宿的歇在摇光殿? 端着架子不来? 再不来那些宫人都不把她们当后妃看了。 不过就算来了,接待的也多不是贵妃娘娘本人,三位贴身大宫女能见其一已经是给面子了。 偶尔到了殿门口,茶都不让进去喝一杯,看门的宫女儿就笑眯眯地说:“昨儿人多吵闹,把咱们大皇子、二皇子给惊着了,奴婢可不敢做主让几位霞帔进来。” 不敢做主,不敢你先去问你主子让不让我进啊!这是不敢的态度吗? 她们心底暗骂,面上到底好言好语的关怀了一番两位皇子,然后讪讪离开了…… 一旦关乎皇子,连太后娘娘都捧着顺着,她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边走了一拨,紧接着云溪也带着人来了。 她冲撞淑妃犯了大过本该退选,又或者直接送到尚宫局去,但底下人一见云露晋到贵妃位,正愁不知道怎么讨好呢,三五个聚一块儿一合计,送给对方的那朵花就是凃了特殊香料的。 蝴蝶如愿飞到了她头上。 这回皇上没特意去圈名单,多是背后家世好的提前知道,收买了那些宫人。 到底云溪的身份特殊,宫女不很巴结,但也没像先前那样打发走,通报过后就领她进去了。 云露看见她后面跟着个小尾巴,不禁问:“这位是?” 云溪嘴甜的叫了一句姐姐,然后侧身介绍道:“这是香寒,选秀时与我关系最好的侍御。 香寒很照顾我呢。” 她那表情,就差跟云露使眼色“她对我好,姐姐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其实云露不是很高兴见到她,虽然对她来说,对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不过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对这个很小就知道怎么“欺负”姐姐的小姑娘实在喜欢不起来。 早知道对方怎么自来熟,还有一招前事忘光光的技能,当初就应该在选秀环节动动手脚。 她心道。 “进了宫还毛毛躁躁,怪道冲撞了淑妃。” 云露叹了口气,“美景,你教教她罢。” 贵妃这身份,大半个后宫都能让她随心所欲,碰见个挂着关系的人还束手束脚了? 云溪一听脸就僵了。 本来她的行为就像是现代和人炫耀父母的身份,金钱财产多少一样,可这会儿姐姐没给自己面子,直接说她规矩不好,还动真格让人教导她。 教就教了,私底下说也行,现在说不是让她在新朋友面前下不来台吗? 美景可不管她心里怎么不满,主子说教,她二话不说撸袖子就上。 这位看着确实挺讨人嫌,必要把她教驯服了! 还叫姐姐呢,看着倒是挺亲的,哼哼,主子嫡亲的妹妹进来也要跪着磕头称呼一声娘娘,有她什么事儿。 云溪一被叫到旁边,陆香寒立刻表现出坐立难安的模样。 她见云露瞧着她,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有点像受惊的小兔子。 “我看着你找我像有事?” 云露不紧不慢地开口问。 她被戳破又是一惊,绣鞋划了划,小心翼翼地觑着云露问:“臣、臣妾想和娘娘做笔交易,不、不是……臣妾给娘娘提供一个有用的信息,娘娘能不能……能不能……” 她支吾着脸红了。 “哦,想侍寝?” 她脸更红了,之后又连忙摆手道:“不敢和娘娘讲条件,就是、就是希望娘娘能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这个要求其实放在别人身上不算过分,甚至诸如曾经的皇后、怜妃,在自己不能伺候的时候还会特意推荐人给皇上,巩固阵线。 云露慢悠悠地抿着茶喝,过会儿道:“先说什么信息罢。” 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不说的可能,就坚定地握了握拳。 “其实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臣妾也是运气好……偶然听到……娘娘曾和锦昭容不合的事人尽皆知,可臣妾偶然听个小太监说,皇上经常派人给冷宫送东西……” 这意思是,皇帝对锦昭容念念不忘,娘娘您得小心。 她一个小侍御敢这么说,可见送东西的事确有其事。 不过—— “不是有用的信息你就敢和本宫做交易。” 云露将茶盏重重一搁,勾唇冷笑,“谁给你的胆?” 小白兔傻眼须臾,噗通一声跪下了。 矫情 矫情 按照正常行事,想要的信息已经到手,高位娘娘们理当夸赞几句小妃嫔,就是不遵守承诺也会先给她们画个大饼,然后让她们继续为自己做牛做马。 不过云露显然不能按常理判断。 她这样的行为就等于货物一到手,就立刻把合同撕了,并且微笑: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粗制滥造,还想我给你钱? 陆香寒做梦也没想到传闻中的贵妃娘娘是这样的处事方式,虽然经刚刚云溪那一下子她已经看出对方的不易与,并且不留情面(云溪好歹还是她妹妹),不按牌理出牌,喜欢遵循自己的想法来。 这样的人说到底是有些自信自傲,唯我独尊,怎么偏偏让一个寒门家庭养出来了? 还是皇上真的宠爱她如斯,给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信心? 虽然想不透,但她也知道现在自己就和只蚂蚁一般,不媚上奉承,就等着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了事。 她跪在那里把心底的恐惧放大,表现成瑟瑟发抖的模样。 “是臣妾不知事……”她咽了咽口水,显得十分惊惧,“贵妃、贵妃娘娘是何等人,这些事想必娘娘早就知道了,都是臣妾放、放肆,请娘娘宽恕。” “嗯。” 云露轻描淡写的应一声,从果盘里捡了块栗粉糕尝,甜淡适宜,口齿余香,倒是不错。 甜味能提高人的好心情,她把手上这块吃完,果然觉得梗住的地方舒服多了。 这块糕点吃了多久,陆香寒就在底下跪了多久。 但她是万万不敢催促提醒对方,自己还跪在那里的。 她埋首伏地,不再言语半个字,室内皆静。 还是云露不耐烦再见她,顾自起身入了内殿,良辰见状才没有避忌的走到陆香寒跟前,看着眼前发颤的妃嫔道:“陆霞帔起身,娘娘乏了,您请回罢。” 陆香寒眸底寒光划过,抬头已是言笑晏晏,兼之一点儿害怕的颤意,“多谢这位姑姑。” 大夏后宫里称呼姑姑,多是有本事教导小宫女的人。 云露身边三个人,这些奉承的侍御们便多是拿此称呼表示自己的恭敬态度。 良辰不敢让她乱跑,但也不亲自送她折了身份,只叫个小宫女引她出去。 谁知走到庭院里,抱着一一出去溜猫儿的小太监回来了,两边走了个对脸儿,还没错身,一一“喵”地窜起,转眼间就蹦到了花丛里。 陆香寒连忙带着歉意道:“猫儿沾不得浓香气,想是我香囊里的味道刺激到它了,公公莫急,我去把它抱过来。” 小宫女哎了声,伸手去拦,但对方看着娇娇弱弱的,动作倒快,竟是没拦住。 那小太监也急了,在她后面追,一边喊:“不敢劳烦侍御,还是奴才自己来,自己来……” 皇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个场面,太监宫女在后边追,前面一个小侍御身形有些狼狈,蹲在花丛前跟着猫儿一窜一窜,倾身去捞她。 等终于捉到了逃窜的猫儿,便露出开心的笑颜。 她穿着素白,唯耳边摇着一对儿粉宝石耳坠,模样清新可爱。 猫儿在她怀里挣扎,她就低头安抚,等发觉周围情形不对时方突然转过头来,讶然地眨眼看着皇帝。 而后她把猫儿交给侍弄的小太监,方跪地给皇帝请安。 “臣妾恐怕小猫再次逃脱,才先安顿好它才给皇上请安,请皇上恕罪。” 她此刻与刚刚在殿内的表现截然不同,大胆而俏皮。 皇帝“嗯”了声,便抬脚往殿内走去。 小路子看看这位侍御,有心去问她的名字,免得皇上记住了回头问他。 不过想着贵妃娘娘的威势,到底还是摸摸鼻子,只蹬蹬跑去和颜悦色的让人起身,就跟到了皇上身后。 云露在内殿半倚软枕,与和乐闲话。 “是那位终于急了,想找人来挑拨?” 她有意无意地抚弄着蔻丹,轻笑问。 这原是自己的把戏,知道淑妃和皇帝之间有革命感情,就从小事上一步步削减对方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要是她现在才醒悟过来,想用同样的手段反击,虽然讨厌了点,不过是不是迟了? 和乐想了想,道:“也有可能当真是这位陆侍御无意发现。 不过无论如何,她能有胆量第一次见面就与娘娘说这番话,此人不可小瞧。” 如果娘娘应承下来,给她安排侍寝的机会,那对她而言再好不过。 即便娘娘只是糊弄她,但只要皇上给锦昭容送东西的事属实,娘娘心里肯定不舒服,若然伺候皇上时不小心,两人起了隔阂,还是能叫她们这些个新人钻空子。 这一招不像下毒药这般阴险恶毒,但就像在暗地埋了根引线,随时等着爆发出来。 良辰先皇帝一步进来,附到云露耳边言语几句。 等云露把脸一沉,皇帝正好进来屋内,随口就问:“麒儿、麟儿今天没有闹? 朕看见你请侍御来做客。” 云露歪在那里不动弹,微笑道:“不请自来算不算客?” 皇帝叫人拆了束冠,换上简单的常服,就挥退了一干宫人。 他挨到榻边把她往里头挤,伸手臂耍无赖似的把她整个儿抱住,埋在颈边叹:“舒服。” 云露去推他。 手臂搂的更紧了,他语带调笑:“是那些侍御惹你生气了? 还是朕惹你生气了?” 要是以前他听了肯定以为她在说侍御们,但相处久了就知道,指桑骂槐,明暗皆讽,宝贝儿明摆着是刺他来了。 自己可是常常“不请自来”。 他这么乖觉,云露的火气先被扑灭了一小簇,到底没把他推下去。 延熙帝还算是个勤勉的皇帝,今天看他这么殷殷切切地往榻子上滚,就知道是累着了,她也不能做太过分不是? 这么想着,只听云露道:“皇上倒有些自知之明。” 话说的还是很不客气就是了。 他太知道她的脾气了。 “朕不是知己,是知彼。” 他浑没放在心上,只那揽在她背上的手不规矩的往下滑,暧昧地揉按着她生产后略变丰腴的俏臀,“还没明白过来? 你小尾巴一翘,朕就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 她听了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那揉捏的力道让她又是适然又是不适,眼里漾起春波,轻轻地咬了咬唇。 “那你知道我生气了,不问我气什么……”语调不自觉就软糯起来。 他眼里漾着笑意,低头在她唇边亲了一口,“好,那朕问问。 朕做了什么,让朕的乖乖不高兴了?” 这么一步一步,云露竟是被哄的飘飘然,怒气又散了一大半,推他的手都变的无力。 只软软地娇嗔:“谁是你的乖乖。” “你不是谁是,矫情的宝贝。” 皇帝唇向下,咬了口她颈侧的软肉,“小矫情。” 她的脸蛋儿娇艳欲滴,但把眼波横他,“谁和你矫情来着,放心吧,我就是个小矫情,也再不和皇上矫情。” 末了,她嘟哝:“从来只听说小妖精的,哪里有说人小矫情的。” 皇帝乐呵着去吻她,手里乱没了规矩,用在她身上百试不爽的小花招去搅乱她的思绪。 云露生产以后身子敏感,给他弄的脑袋里化成了浆糊,刚刚要质问的东西都抛到了脑后,只软绵绵地低吟:“嗯,皇上等等再……” “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手从裙子里探进去,一边胡作非为,一边坏心眼的问,“现在、现在,还是现在?” 他每个一息就问一次,加大了手下的动作,连带着两人的呼吸一同急促起来。 云露没好气,不甘心之下扯开他的衣襟咬在他肩膀上,硌牙的慌,她硬是咬着不放,恨恨地道:“刚刚!” 皇帝笑。 “刚刚是来不及了,现在或者以后都还有机会……” 然而他话音刚一落下,就见她鼓胀的前襟衣服上染开一团乳白,被水洇湿了,两人俱是一呆。 云露立即知道这是溢奶了,想着要不要叫人把宝宝抱过来,就此先绕开再说。 毕竟这情景,说来是有几分尴尬的,她脸皮微涨,眼神飘转到了别处,然而她没开口,只听见对面他那低哑的嗓音笑吟:“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这个混蛋! 古代先贤的诗是让他这么用的吗? 她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里头那点尴尬转瞬没了踪影,反而多了几分暖烫熨帖的感觉,再看他,眼神便也缠绵起来。 直教皇帝看的把持不住。 “吟诗”的后果,就是两人滚在榻子上这么胡来了一场,末了,皇帝还意犹未尽。 云露无力再战,眼生媚意,双颊泛红,浑身酥软地倒在那里,赛鸦鸦地绿云缭乱堆枕。 他大男人的“抱负”得到了满足,愉悦轻笑,方抱着她入浴室洗身子。 水雾缭绕的浴室里,云露只倚在玉池壁上闭着眼享受,任他撩水洗背。 她的皮肤因热水浸泡而泛起褪红色,较寻常更为软滑。 皇帝伺候着伺候着就动了春意,还想歪缠着她再来一回。 她可不管他,虽然他刚刚解围的举动教人喜欢,但还能次次都让他如意不成? 她念头一转,想起原先被打断的事,先行阻拦住他,但把目光望进他眼睛里问:“你给锦昭容送东西了?” 皇帝听了表情并无变化,只缠着蹭她,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懒哼。 “嗯。” “哼。” 她也跟着来那么一声,面容冷下来,却是真真儿不高兴的样子了。 “敢给朕眼色看了?” 皇帝退开些许,说话时的语气和话里的内容没有一分一毫的相符,他捧着她粉颊摩挲端详,懒懒笑道,“苏氏和朕的情分已然耗尽,但她到底为朕怀过孩子。” 冷宫的环境他原先不甚知道,后来看见被生生逼疯的花贵嫔,才去调查得知。 说是送东西进去,也不过是些被褥衣物,让那些宫人别闹的太过分罢了。 云露听到没有安慰,心里反而堵的更厉害,眼帘垂了下来。 皇帝看她突然就不吭声了,心里莫名的一慌,想起南康初来那时候她应对自己的模样,不由皱眉肃然起来。 “宝贝?” 他观察不到她的神情就想去抱她,却被她一下躲开来。 渴望 渴望 云露闭起滑进水里,温暖的热水涌到四周,如蚕蛹将她包裹起来。 须臾,脚尖往后点,借着水力退到池边,不等皇帝去捞她就重新钻出来。 水珠滚落,她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不知怎么,竟让人觉得狼狈。 修白的手臂攀上池壁,她从水中起来,从架子上抽来一条干净的大毛毯围住,连头发也不拧就光脚走了出去。 皇帝没反应过来,径自愣在那里。 等他出去的时候,她正卧在床上翻身朝里,悄无声息。 皇帝本想上前,看了看天色,想起什么就先绕了出去,过了一刻才回来。 手探过去立即被重重拍开,可是仍然让他在脸颊上触到一点湿意。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懵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会讽刺他,踢他,闹他,总之会把情绪都表露出来。 每当这时候,他只要耐着性子哄她,保准能哄回来。 可现在这个状况…… 他踌躇了。 想想刚刚发生的事,好像是他说苏氏的那一句,让她沉寂下来不肯再开口。 皇帝琢磨着那句话,好像被点透了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明白过来。 这让他想解释安抚的心消沉下来,蓦然升起迷茫之意。 因为自己和别人有了孩子? 可是皇宫里不可能只有她和自己的孩子,身为皇帝,他可以不讲究雨露均沾,但也不能独宠一人。 他父皇就是被妖妃蛊惑,才致使朝纲败坏。 当然,玉妃不能和妙妙相提并论。 她有小善,无大恶,是能宠能喜欢的人。 可是—— 或许是这段日子自己只歇宿在摇光殿,才让她误解为自己只归于她一人。 即便这次劝好,还是会再有下回。 不若趁着新人入宫,让她明白过来也好。 皇帝当断则断,虽然心底深处仿佛仍然觉得不安,他站在床边轻道:“朕已经让乳娘给麒儿、麟儿喂食,你不要担心。” 说完沉默了一下,复替她掖好被角之后方才离开。 室内再一次响起远离的脚步声。 云露背朝外侧躺,头发上的水珠和着颊边滚的泪晕染了枕巾。 她揪着心口,一阵阵的难受。 都说不让自己动心动情,结果如何难道还看不清吗? 谁也不会一辈子对谁好,尤其是在她明摆着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又怎么会有耐心再如往常一般哄她。 只不过是,当初她因怀有双胎而忐忑不安时,他的抉择和所作所为,都让她以为他们是一个家庭,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战斗。 能和人并肩作战的感觉太好,以至于她忽略了其它。 那些属于他的东西,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和他的皇宫…… 是啊,既然身在皇宫里,那还奢望这些做什么。 她有地位,有权利,有财富,还有一双可爱的宝宝,这都已经够了,甚至比当初预计好的还要好的多。 其余的,不过是她的渴望、偏执、愚蠢…… 和不该有的妄想。 ******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没出外庭,皇帝先把和乐叫到身边。 和乐行礼见过,他便负手嘱咐道:“今天朕在庭院里碰见的那个霞帔,看着是个心大的,你让人注意。” 敢在摇光殿里耍花招模仿妙妙,不是蠢的可以,就是胆子大,野心大。 他刚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还真以为看见的是宝贝。 不过仿品就是仿品,胆子大的女人他着实没少见。 当初喜欢宝贝,是因为她那高贵傲气,优雅而漫不经心的气质,乖巧时又能如猫儿般撒娇耍赖,两种不同的姿态气质糅合在一起,方深深吸引住了他。 不是什么女人都能模仿她。 “是。” “另外,告诉你主子,淑妃手上掌宫的权利……”他语顿,“罢了,这个朕亲自和她说。” 或许手握掌宫之权能让她高兴高兴,他想要亲自看见。 和乐垂首。 她感觉到一丝不寻常。 其实从皇上出殿就感觉到了,往常皇上很少有到了摇光殿之后又出去的,只偶尔政务上有急事。 可现在瞧着不像是有急事,看皇上的状态又分明是心不在焉,前后犹豫,语无条理。 但究竟是为何还要再看。 皇帝不知对方试图从话语中猜出此番发生的状况,仍在殷切嘱咐:“还有,她头发尚且湿着,记得去帮她擦干净,别让她胡乱就睡下,免得早上起来头疼。” 他不知道云露不放心奶娘喂食,并不一味沉溺于自己的心绪里,收拾好自己后便去了宝宝们的身边。 “奴婢明白。” 话尽,他皱了皱眉,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等目光无意看见庭中的花丛,想起刚刚来时看见的画面,又联系到妙妙说的“不请自来”以及有关苏氏的问题,理顺了前后脉络,方通透起来。 他坦白地问:“你实话告诉朕,是朕今天碰见的那个霞帔,告诉你主子锦昭容的事?” 按理,宫女不能透露主子的信息,但是和乐的沉默也让皇帝明白了事情始末。 和乐觑见皇上面色阴晴难定,下了决定添上一句:“这位在庭院里碰见皇上您的事儿,主子也知道了。” 要真是主子和皇上拧起来,有这句也能缓和几分。 至少和皇上透了个底,让他知道主子不高兴是事出有因。 皇帝果然因她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帝王这样的生物,因为身在高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迁怒。 他喜欢妙妙,不愿意她不高兴,可是他又突然察觉对方好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无奈踌躇。 现在发现这个让他棘手的问题,和她突如其来的消沉低迷,是某个人刻意引导造成的,岂不恼怒? 虽然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妙妙没想通透,但是他舍不得责怪放在心尖上宠的宝贝,就直接迁怒他人了。 更何况这个被迁怒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是无辜的。 他原先想着借助新进的宫妃让妙妙想明白,但脚步一迈,脑海里那些霞帔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刚接触过的那个又让他印象不佳,连带觉得这些新人都不够懂事。 眼下心情本就烦闷,免得越看越心烦,干脆先作罢。 调转方向回到北宸宫。 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李明胜拟旨,不过事到临头忽而记起忘了问那个霞帔叫什么名字。 他侧去看小路子,“在你贵妃主子那里见到的霞帔,姓名为何?” 小路子一听,心道还好自己聪明,事后跟别的宫人打听过了。 虽然现在看着皇上的态度,想必要起的圣旨对对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 幸好他当时没凑上去问。 他事无巨细,答道:“回爷的话,今儿有两位侍御求见娘娘,一位是娘娘的异母妹妹云侍御,名云溪。 另一位就是找回猫儿的那位陆霞帔,名陆香寒。” 只是前面那位到后头才出来,爷压根没注意到,以防万一,他还是都报上去。 皇帝敲了敲书案,脸上看不出表情,便道:“陆氏心思诡秘,挑拨离间朕与贵妃的关系,居心叵测,剥夺其从九品霞帔位,充入尚宫局……”他话锋一转,忽然问李明胜,“你说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背有靠山?” “这个……奴才说不准。” 李明胜推敲着道,“不过想来不是谁都能打听到有关皇上的消息,要是依照皇上所说,是她把事情告诉贵妃娘娘,那她又从何得知? 这位陆霞帔奴才有所耳闻,家世寻常,在宫中并无势力。” 就是说他更偏向于背有靠山的可能了。 皇帝微笑,“说的是。” “那就贬她为低等洒扫宫女,去椒风宫当差罢。” 李明胜一惊,皇上这是摆明了怀疑淑妃娘娘啊…… 也是,现在后宫势力二分,除了淑妃娘娘,一般人也没这胆子指着贵妃娘娘去。 可正因为如此,淑妃娘娘并不愚笨,相反极为聪明,真要下手,又怎么会做的如此明显? 不过他看出皇上今日心情不佳,既已如此定夺,就不容他插嘴了。 “还有云霞帔。” 皇帝话还未尽,接着面无表情的道,“与陆氏相熟可见心性不佳,贬去尚宫局当差。” 他记得陪妙妙归家那回,她说过不喜欢这个妹妹。 她不喜欢,他就不能让人出现,免得搅得她越发烦闷不开心。 小路子诧异,云霞帔可不是贵妃娘娘的妹妹? 虽说是异母,贵妃娘娘想是与她感情不深,但皇上这么做多少还是会扫到贵妃主子的颜面…… 皇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一时想不到解决办法,沉吟片刻道:“把前些时候搜罗来的琵琶送去教坊司,让她们专心排演。 贵妃一直想看反弹琵琶,你叫人监督仔细,曲目成熟就让她们去摇光殿,直到贵妃高兴为止。” 既有他的宠爱,其余云家女儿的盛衰与她何干,只有旁人看到她有足够的圣宠,就不敢再议论。 最后,是苏氏的处理…… 皇帝叩在案沿的手指滞空,微曲后轻轻叩下,淡道:“往后给冷宫的物品,都以贵妃的名义送过去。” 小路子不解皇上多此一举有何意义,李明胜却能及时领悟过来。 假若以皇上的名义送过去,苏氏难免还会心存希望。 后宫的女人永远会战到最后一刻,她不死,后果难料。 若是以贵妃的名义,可以断绝她的妄念,旁人论起来,也会道贵妃仁慈。 只是这样一来—— 苏氏对贵妃娘娘极其痛恨,即使已经半疯,收到对方送来的东西,却不一定会用。 皇上有情无情,真是难论呐。 他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 陆霞帔、云霞帔从摇光殿出来后突然遭到贬斥,让一干经常去摇光殿刷存在感的妃嫔都惊心胆战,暂时缩回各自的住所不出门,生怕下一回就殃及到了自个儿。 贵妃娘娘这枕边风吹的效果太强,她们可不敢以身试法。 因为对方的地位过高,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线上,她们连腹诽对方不近人情的念头都没有。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娘娘喜静,她们成日里去叨扰,肯定不愉快。 但就在她们战战兢兢的时候,忽而发现,皇上肯翻新人的牌子了! 体贴 体贴 听到这个消息,新进的妃嫔们顿时又是一喜,是皇上想尝新鲜了,还是贵妃娘娘好心好性儿劝皇上来的呢? 听说以前和娘娘作对的那位锦昭容,娘娘还常送被褥衣物去关怀她。 贵妃娘娘胸襟宽广,非我等小人物所能媲美。 总之,能承宠就好! 一时之间,传言说贵妃霸占圣上雨露的议论都歇了下去。 章含玉作为第一个被翻牌子的新进妃嫔,心里不可谓不激动。 但她为人温柔沉稳,加之多少明白这是皇上看在姑母面子上的缘故,面上并没有透露出来。 虽如此,精心的准备却必不可少。 她发顶梳了百合髻,简单清新又不失身份。 簪上四翅弯翘坠蓝绿宝珠的顶簪,余下添上几样衬色的首饰钗环,穿上日渐流行的大袖衫。 端的是芬芳美丽,让人见之便能放松下来。 姑母提点过她,不过她自己本身也喜欢简单着装,还为此松了一口气。 本来大夏喜穿窄衣,大袖衫的流行据说是因当今贵妃之故,不过她喜欢穿只是单纯的觉得它方便,犹如家常衣,送紧得当,很是舒服。 因此并没有因为怕被人说模仿贵妃就放弃穿它。 不过她自觉心怀坦荡,皇帝看到的第一眼却不认为如此。 前不久还出了一个模仿妙妙举止的陆香寒,皇帝到得长秋阁,乍然看见她的装扮,立时就想起了当年初次宠幸妙妙的场景。 同样是宽松的大袖衫,清新简单的装扮,不同在于一个在内殿添香,俏丽纯稚;一个早早候在门外相迎,温柔含笑。 “臣妾给皇上请安。” 章含玉行如杨柳扶风,风流韵致,却不显得过于柔弱。 她轻轻一拜,更是恰到好处。 皇帝从畅想中回神,定睛摆摆手,“起罢。” 率先阔步入内。 章含玉与常人一样,从来只听说皇上喜乐好玩,就是姑母那里也打听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此刻她却莫名从皇上身上感觉到沉闷的气息,甚至有几分不耐…… 是她过于无趣了? 跟随皇上走近屋内,她见皇上正在看自己临的那张字帖,不由微微羞赧。 上前想捂住不让看,又恐怕帝王不虞,犹豫了一会儿道:“臣妾的字写的不好,献丑了。” 皇帝不置可否,只揭过这一张,看见底下覆着画。 “你喜欢玉簪?” 他问。 章含玉点头道了一声是,又想着这当是表现的时候,不该如此敷衍,复恬然笑道:“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臣妾极爱其洁白无瑕。” 以花比拟,章含玉确实肖似玉簪,但皇帝的思绪蓦然飘到了茉莉身上。 茉莉花瓣外是纯白,内沾浅粉,晕染开恍如少女娇羞的颜色。 他还记得他把住妙妙的手画那张茉莉花令,工笔写意的花朵既成,仿佛有醇香自画中飘出,萦绕在他鼻端。 大抵是她的香味吧。 章含玉半晌不见皇帝接话,不禁奇怪,轻声询问道:“皇上?” “无事。” 皇帝扶住额头,“可能是饿了,你吩咐人上菜罢。” 她大感惊喜,皇上竟是没用过膳来的,与皇上一同用膳,这可是个好机会。 幸好她有将这个可能列举出来,不曾疏忽,当即让人将精致的美味菜肴端到桌上。 如今后宫大多人都知道了皇上用膳的喜好,嗜甜,她亦是有所准备。 可惜,皇帝还是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他确实喜甜,但不代表顿顿都要吃放糖的食物,且甜食比例远超别的菜肴。 甜味比咸味更容易腻,一时开胃也吃不了几口,更何况他的肠胃并不是很好。 因为近几月在用膳方面从来没有操过心,在摇光殿时素来十分合意,他也多是在那里陪同妙妙一起吃,连康寿宫也去少了。 就忘了这些后妃总是喜欢自作聪明。 其实换做寻常百姓,只要告诉点菜做菜的人自己喜欢什么、想吃什么就好。 但皇帝是谁? 他一天忙碌下来,那一桌子几十道的菜,难道还要他再操心? 云露在了解过他的口味之后曾亲自拟写过菜单,虽不是每顿皆不同,但也有细微的变化,并且在满足他胃口的同时,能适于他的肠胃,其中也少不了药膳。 如果给章含玉足够的时间,或许她也可以做到,但是显然帝王的选择有许多种,并非是一定要在你这里用餐不可。 他吃的不愉快,就随时能够离席。 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习惯是可怕的,皇帝心头烦躁更盛,径自站起身。 “朕觉得不适,先行回宫了。” “皇上——”章含玉惊诧之余,惴惴地喊住他,“臣妾、臣妾……可是臣妾做的不好?” 这话问的…… 皇帝嗤笑,“难道你做的很好?” 伺候皇帝就是要让他身心愉悦,连吃个饭都觉得不愉快,怎么能说好。 她的脸唰一下白了,全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半天儿才心慌意乱地道:“……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会加以反省……恭送皇上。” 其实有时候反转就在几个问答之间,要是沈芬仪在这里就知道,皇帝那一句反问虽然直白犀利,但也是能把握住的机会。 他肯问,就是个机会。 她亲眼见过,贵妃当年碰到过比这句反问更为直接的刁难,皇帝直言指出她的手段是以退为进,又是在自己面前,这是最下脸面的方式。 可贵妃笑盈盈自称一句脸皮不薄,不恼皇上拆穿他,就将皇上的毛儿捋顺了。 ****** 皇帝觉得饿着肚子回北宸宫显然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要自己叫膳,而且既然在别的地方过不舒服,硬生生拦着自己不去摇光殿,岂不是太刻意? 他是不想独宠妙妙,又不是想让妙妙失宠。 还是不为难自己,先把今日过舒坦再说。 云露搁下碗筷,蓦然看见皇帝站在门口晕黄的灯光下,笑看着自己的时候,有一点愣神。 过后她就笑起来,擦拭了唇角,又漱口茶的间隙问:“皇上今日不是去的长秋阁,怎么来我这里了?” 情形情态都再自然不过。 餐桌上摆的道道又都是他日常爱吃的菜,皇帝心里涌过一阵热流,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想,又笑摇摇头,这是哄习惯了。 上回她生气的事还没圆回来,今天骤然看见她的笑脸,就觉得不对。 其实妙妙也并非是无理取闹的人,想是知道自己对苏氏的处理,便不怪罪自己了。 他执起小宫女临时给备上的筷子,对直夹了一筷碧玉白菜卷,随口答道:“她那里饭菜不好吃,朕不喜欢。” “哦。” 云露自然的点了点头,她看一眼偏殿的方向道,“皇上先吃着,宝贝恐怕也饿了,我去瞧瞧。” 皇帝的手顿了一下,皱皱眉,口中道:“你去。” 可胃口莫名就去了一半,大约是没她陪着,吃也吃不香。 但有了孩子总归是不一样的,他又不是要人陪的孩子。 等他吃完去婴儿房,看见她正拿着拨浪鼓逗两个小家伙。 宫里的东西总是特别精致,玉制的鼓柄,蛇皮鼓面,两边红绳儿串着璀璨的红宝石,小小一颗,晃出波浪的形状,逗的宝宝们也张开无齿的笑容,乐呵呵的。 麒儿看一眼他父皇(明黄黄的一块儿好显眼),又把目光放到了娘亲身上,麟儿是对着拨浪鼓全神贯注,连半缕余光也没投给他(红红的“大”鼓比较好看)。 不过皇帝自得其乐,倚在门边看她逗两个娃娃看的津津有味。 他从摆放的玩具堆里,随手捡过一根签着仙风道骨的道长形象的泥捏塑人,凑到拨浪鼓边佯喊一声:“呔,哪里来的魔物。 鼓不像鼓,锤不像锤!” 云露笑了笑,轻搡他一记,却问:“吃饱了?” 皇帝揽住她,一如既往地用鼻子蹭蹭她的面颊,流露出十分的亲昵之意,讨好地道:“还是你这里的饭菜好吃。” “喜欢就好。” 云露往外看,飞檐上已经挂了一轮黄橙橙的月亮,她轻摇着拨浪鼓逗宝宝,边道,“不过皇上也不能都依着性子来,饭菜不好吃,章霞帔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既翻了她的牌子,总不能歇在我这儿,直晃晃的打人脸。” 皇帝一怔。 虽然他有这个打算? 或者说原先这样想过,可是一来,又不想走了。 但让她说出来,自己不知怎么平添几分尴尬…… 他揽着她的手臂微滞,复将下巴挨到她香肩上,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根,“你舍得放朕走? 这也不像你说的话,说,你是谁,把朕的妙妙掳到哪里去了?” 仍是用着与她玩笑的口吻。 她抿着唇侧了侧脑袋,躲开稍许,睨他道:“这自然不是我常说的话,但我就说不得了? 你翻了新人的牌子,她们高兴的和什么似的,背后议论我的都少了,让我轻松好些。 况且章霞帔与旁人不同,太后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原先是我不懂事……”她握着鼓柄的手攥紧,复松了笑道,“也不是,就是听到你说起孩子,想着苏氏不能怀胎终究是个可怜人。 原先没有宝宝的时候不知道,现在才明白过来。 所以不免伤感一些。” 这是给两个人找了一个台阶。 确实是懂事了,她的关怀体贴总是在细微处,却很少有这么温柔懂事的时候。 皇帝心里一紧,仿佛突然被她打乱了章法,有些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能生硬的接话道:“原来是这样……” 宝宝 宝宝 皇帝从没试过在摇光殿还能有相顾无言的时候。 两人本都喜欢插科打诨,正经议事的时候也多是在温馨的气氛之中,如今一个解释的太正肃,虽然带笑,却让人感觉不到笑意,另一个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气氛便有些古怪起来。 他胡乱接完那句,两人之间便是一阵沉默。 然后她拿着拨浪鼓倾身去逗宝宝们,就退离开了他的怀抱。 明明不是寒天冬日,温暖的气息消失,仍是让人感觉到冰冷的落差。 悉心布置的小婴儿房,眼前母子共乐的画面分明也是温馨,只是好像没有他的余地。 皇帝终究没有回长秋阁,也莫名有些踟蹰,不像往常一样赖在摇光殿里,而是回了北宸宫。 章含玉头回侍寝就没能留住皇帝,自然是大大的被打了一次脸,但是因为背有靠山,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议论她。 况且听说后来皇上去了贵妃娘娘那里,输给贵妃也不算丢脸,更何况最终皇上还是歇在北宸宫,可见是想大皇子和二皇子了。 这后宫里有了儿子和没有儿子果然有很大的差别。 新后妃们好像一下子找准了穴脉所在,准备直冲着诞育子嗣的方向去。 不过,这也得皇上肯来临幸才行啊。 之后一个月,皇上陆陆续续翻了个别新妃的牌子,可惜没有人能成功将他留住过夜。 其实多是小问题,但是一旦出现,就无法让皇帝觉得舒心适意,最后心烦意乱的离去。 因章含玉让他联想到妙妙的缘故,第二回他就翻了孙霞帔的牌子。 已经被迫改名为孙彤彤的孙霞帔与云露的性格截然不同,大约是介于锦昭容和她的族姐孙朝思之间,比孙朝思要谨慎,比锦昭容热情奔放。 容貌在新人力倒也出众。 皇帝此番是用过膳后才去的,恐怕会积食,就借了她的书案习字。 孙霞帔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夸赞的话并不显得奉承,却让人很受用。 可皇帝就是不舒服。 书案摆的太齐整,不如摇光殿里的随意;对方嗓音过于尖刺,夸赞听在耳朵里都是聒噪;她一个刚进来的妃嫔,哪里来的那么多和他的共同语言;毛笔握着不如寻常如指臂使,也不知是哪里的问题…… 等孙霞帔一句“用笔清润精劲,含筋裹骨……”的马屁还没拍完,就听见皇帝暗含威严,淡声道:“住嘴。” 孙霞帔立即被吓的噤了声。 “你是堂堂宫妃,不是唱大戏的戏子。” 他笑容讽刺,眼底有说不出的烦躁厌恶,“好好反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别让朕教你,哼。” 他丢开毛笔,面无表情地将那张宣纸揉成团掷在地上,连句交代也没有,抬脚就走了。 众宫女、太监一惊之下马上跪地磕头。 因和想象中的情景不符,孙霞帔又不像那些宫人一样伺候惯了主子,反应迅速,听的一愣一愣的不说,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不见了。 饶是她心强志坚,也因此红了眼眶。 连续多回后,云露再看见皇帝翻了别人的牌子,却来她这里就没再如何吃惊了。 被皇帝拘着的时候,她只想着撒娇卖乖,做绣活做的漫不经心,多是良辰绣完了给她随意戳几针便罢。 但如今生了麒儿和麟儿,想到要亲手给他们做小衣服小鞋子,心里就溢满了喜悦满足的情绪,每日跟着良辰学习,一针一线都精细非常。 因而皇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倚在美人榻上,双腿拢在一处正全神贯注的做绣活儿呢。 发现他到的时候,抬眼递给他一个温恬的笑,便又低下头去。 皇帝一时觉得被冷落了,一时看见她手里缝的小小件的衣物,又感到久违的温馨。 小时候,养母也常常亲手给他缝衣服、做衣服。 她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用针搔头时对他一笑,那笑容如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很美。 不像如今在后宫里,太后不必说,吩咐一声尚宫局的人就完事。 即便是那些要讨好他的妃嫔,也不过是送些香囊荷包,还不一定是自己缝的,多是旁人做完了,再随意绣朵祥云花朵,就当做是自己做的了。 体贴关怀的情谊鲜有,更多的是为了讨他喜欢。 咬断了线头,云露将手下的针线布料收拾好放到一边,问他:“今日皇上又因什么缘故发火了?” “朕哪里是随意发火的人。” 皇帝坐到她身边,不满地道,“朕一贯是好脾气,但新进的这些人太不像话了。” “我看看。” 云露没理会他的火气,只突然看到他不经意曲了曲五指,便将他的手拉过来细瞧,果然是指甲长长了。 大约是她忙着宝宝没功夫管他,他不舒服竟然也没想到要让人剪。 从来都是皇帝哄孩子一般哄着她,可他那些日常的习惯离了她,倒真像个孩子一样。 她笑笑,正好小几上搁了银剪子,她本是拿来绞线头使的。 这会儿让他再挨过来一些,口中念叨:“长长了也不知道剪,比宝宝还不如。” 皇帝比她还惊奇,看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是长长了? 朕倒没注意。” 他恍然大悟,喃喃道,“怪道这几天握着笔怎么也使不顺……” 她曲着白净的颈子给他修指甲。 那一段洁白弯如天鹅的弧度,没入锦绣的衣领之中,他一见便忘了辰光,背倚在如意围栏上,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便渐渐入了神。 她剪完后见他发怔,便将他手一推,嗔笑道:“好了,想什么呢?” 大约烛焰跳动了两三回,他方忽而回神。 “好了?” 他嚼了一下这个字眼,终于醒悟过来是指甲修好了。 收回来看,个个圆滑齐整,再弯弯五指便觉得舒服多了。 神情间多了一抹放松,他揽过她,低低懒懒的道:“朕离了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甜言蜜语说的愈发好了。” 她垂眼依着他,不主动也不推拒,只是道,“横竖我也走不了,皇上想离了我也没可能。” 若是往常,皇帝只会觉得她是在撒娇使性,骄矜地道他别想离开她。 可此刻皇帝却从那淡然的口吻中听到另一层意思…… 是没办法走开,所以才留着的。 他臂力不自觉加重,将她楼紧了,轻声道:“嗯,反正你也走不了……” 云露忽而涌上来一阵似悲似怒的情绪,好在她调节的快,又因发现他的动作和话里的那一丝不寻常,旋即沉默了下来。 她从不怀疑皇帝是喜欢她的,甚至如现在他表露出来的一般,无法离开她。 可这不是爱。 其实她对他也不爱。 有人的爱是放手和守候,她的爱却会是独占。 如果真的爱他,她会使出一切手段来阻止他去宠幸别的女人,可现在,她不过难受一阵子,就能找到别的动力,恢复如初。 然而他们这样,相互不知拿对方如何是好,其实是最难办的。 她能看出皇帝还是在意她的想法、看法,所以除了不习惯那些女人的相伴,更多的是先入为主,对她们没有好感。 如果能一直这样,她或许就能勇敢迈出一步。 但同时她也担心,时间一久,皇帝就会淡化去关注她的想法。 毕竟他的身份是皇帝,这一步迈出去,不能成功,就是粉身碎骨。 她只能小心,再小心。 或许为了宝宝,她这辈子都不会迈出这一步。 暂时想通之后,云露就将手绕过去拍了拍皇帝的背,软声道:“好啦……皇上这么大个人了,和我撒什么娇……” 皇帝触电般的退开来,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嗯,他刚刚的表现确实有那么点像在撒娇。 不过既然是和妙妙……应该还好吧。 而且,方才那样的气氛,那些话,他鬼使神差的感觉到,如果她能有选择就会离开皇宫。 即使有宝宝作为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无法接受。 甚至没有办法想象,假如她不在,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这并不是说他非她不可,只是想到后宫没有一个事事为他着想,不畏惧他,不讨好他,有自己的小脾气,与自己心思相通的人,日子会过的多么干涩无聊。 ……这么列举出来,好像真的是非她不可。 皇帝又一次无措了。 有关妙妙的问题为什么会比政事还要复杂,他在心里叹息。 “皇上下回别再这么任性了。” 她蓦地道。 皇帝收回思绪,佯作不悦地勾她鼻子,“朕还能任性的过你,嗯?” 云露却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意思,径自道:“近来传言又不大好听,皇上每回发脾气就来我这儿,她们只当是我和你吹枕边风,不让你去。 我倒有拦过你呢?” 她眉眼淡下来,下巴轻扬,哼笑:“也轮得到她们来议论我?” 皇帝简直爱死她这副模样了。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她露出的利爪锋芒,他模模糊糊察觉到便觉得失落,如今乍然看见,险些让他产生神佛显灵的幻觉。 他随之冷哼:“既然他们不高兴见到朕发脾气,就不用再见了。” 话音一落,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皇帝扑过去啃她,放纵的姿态像从笼子里刚跑出来的狼,厮缠着她问:“好不好? 好不好?” 云露:“……” 关我什么事。 她没说,皇帝却觉得异样满足。 ****** 之后云露和皇帝的对话修改版就传了出来,大概的意思是,皇帝对于她们背地诽谤贵妃的行为表示不满。 并且隐晦地道出“朕高兴不高兴你们都得受着,受不住朕不高兴? 那别受!朕放你个假,不翻你的牌子”的意思。 于是那群蹦跶的人就缩着脑袋消停了。 其实她们也不想背地里说贵妃,但她们焦急呀,皇上去了只说不到几句,就一定会不高兴,继而就回去贵妃那里,让她们怎么办? 但凡提点几句,她们也知道怎么改……可现在…… 从不知道皇上是这样难伺候的人。 这些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让那些幻想一进宫就凭借容貌、才艺获得圣上垂帘的女人感到一阵挫败。 甚至生出“贵妃真不容易”的想法。 又连续在摇光殿宿了一个月,皇帝是身心舒畅了,但是太后坐不住了。 皇帝去康寿宫请安之时,便听太后明里暗里的劝告他,让他去宠幸别的女人。 皇帝稳稳端着茶盏,喝一口后才慢慢笑起来,“母后不必多虑,朕心里有数。” 太后不满意他如此敷衍,他又道:“去贵妃那里,一则是因为那些新人不懂事,连点小事也做不好,不得朕意。 朕每日忙完国事,还要教她们怎么伺候朕? 若母后愿意,劳烦母后教导教导她们,朕再去不迟。” 太后语塞。 怎么样让皇帝觉得好,仍是要他本人说了算。 她如今觉得是皇帝在鸡蛋里挑骨头呢,一两个不好就罢了,怎么会个个都不好? “二则,后宫里只贵妃给朕生了两位皇子,朕也是念着孩子。” 这个太后是同意的,她也念着两个宝贝孙子呢。 既是如此,也好办。 她看皇帝一眼,不紧不慢地笑道:“贵妃养两个孩子不容易,她又是头回养孩子,恐怕会有疏漏。 母后如今人老了,不求别的,就想左右能听见小孩子的笑声。 康寿宫里的东西都不差,必定能帮皇上把皇子养的白白胖胖的,也好让贵妃松乏松乏。” “皇上以为如何?” 底线 底线 皇帝与太后对视半晌,蓦地一笑,道:“母后是当真想听朕的意见,还是想借此来威胁朕?” 因为他道去贵妃处是为了看孩子,所以太后才提出将孩子抱到康寿宫去。 如果他肯顺了太后的意思,她或许就能顺势打消这个念头。 若不然,这件事恐怕是要没完没了。 太后向来喜自称哀家,对着他自称“母后”极为少有。 可惜她老人家长久不打感情牌,偶然想用一次,效果自然不佳。 况且她话里话外都是一贯的强势,这牌倒是打的不伦不类。 太后听见他把话挑了个底儿亮敞,直白的不留余地,一时觉得胸口发闷,恼意顿生。 她抚着心口眯起眼,想起如今的皇上由不得她直接发令,便唏嘘叹道:“眼见着皇上长大了,能自己当家做主了。 母后不过是想为你操这一份心,给你提提建议,也能让你曲解到如此地步,哎……” 太后既拿出这样的姿态,按理皇帝就不能太过强势,免得留了话柄。 不过他并无紧张感,不说他今非昔比,就是现在的太后,也远不是当年先皇驾崩,扶他上帝位的太后了。 他肯哄着她高兴,不代表就能任由她拿捏。 “母后近年体弱多病,儿臣也是想让母后多多修养。 成日为儿臣操劳,岂不是儿臣的罪过? 母后切莫多心才是。” 茶盖与盏壁相碰发出“叮”地一声,茶盏被搁到旁边,皇帝笑道:“只是眼下瞧着,儿臣总该应承母后一件事,免得反惹母后不愉,可是?” “麒儿、麟儿放在一起照顾也好有个伴,母后心慈,想必不忍他们两兄弟分开。” 听着,像是答应她雨露均沾的意思了。 然而这番话刺人,太后听了愈发气堵。 只想着虽然皇帝话说的不好听,到底退了一步,便也勉强道:“这是自然。” 她答应了,皇帝却为难地皱起眉,“朕瞧着那几个都不如何,依母后之见,新人中哪一个更为出众?” 太后微顿,侧目看着皇帝。 这是真心想求得她的建议,还是…… “倘使皇上没有看对眼的,母后倒是有人选推荐。” 她心思转了转,琢磨后道,“不是哀家帮着亲族,含玉那个孩子是哀家从小看到大的,容貌性情,样样都出挑。 贵妃敢与皇上拌嘴,皇上便觉得有趣,可如含玉这般温柔和顺的,未尝不得你的意。 只要多相处相处,你就知道了。”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看的太后莫名觉得挂不住脸。 只听他笑道:“父皇虽懦弱,有一样却是需要儿臣学习的。” “他在母后面前说一不二,想宠玉妃时,母后从不敢加以阻拦。” 太后的脸色泛青。 被自己的儿子揭露不堪回首的旧事,着实踩到了她的痛脚,让她冷静全失。 她眸光如利刃,直刺皇帝,怒声喝道:“皇上!” “看来朕说什么都是错。” 皇帝一摊手,嘲讽笑道,“儿臣虽不曾觉得贵妃肖似玉妃,但母后一定要将她如玉妃看待,儿臣也没办法。 唯愿母后下回再算计儿臣时能仔细粉饰一二,别再让儿臣看出端倪。” “天家无情,母后不与朕讲亲情,朕又何须与母后讲?” 他嘴角噙笑撂下最后一句,便不顾太后头晕目眩重重靠在椅背上,起身离开。 有宫女太监在,凭谁有事,他的母后都不会有事。 或许一开始他与太后还有情分可言,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太后越拿不住他,就越想要对付他。 这所谓的对付当然不是谋害他的性命,而是招数百出,间接强制他在她的计划之下前行,不得有半点偏离。 母后强势了半辈子,忍受不了别人逃脱她的掌控。 可无论是父皇还是他,都不是能让她捏在手心里的人,即便他是她的儿子。 如果言语上的打击能让太后清醒过来,他宁愿做个不孝子。 ****** 后宫事皇帝本要移交云露处理,毕竟她分位犹在淑妃之上。 但她思索着现在分出精力去烦那些琐事,没法子好好照顾宝宝,也就推拒了。 皇帝不是不吃惊,却又觉得,不愧是他的妙妙,与那些心心念念着宫权的后妃截然不同。 饶是淑妃一向淡然,在得知皇后逝世,由她接掌宫权的时候也流露出一丝喜色。 因为后宫凤位空虚,双方较量,贵妃位高,淑妃手掌宫权,一时之间,那些高位地位的妃嫔们皆不知该去何处晨昏定省。 还是云露让人代为出面,叫那些人顾自去往椒风宫请安,才免了一场波澜。 然而淑妃不比皇后,名不正言不顺,这请安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也不敢让人天天来,殊不知太后那里还时常称病拒见,虽说是太后的问题,但她老人家也没受人的安,她有何德何能? 况且,仍有许多妃嫔盯准皇上的意思,去椒风宫敷衍了事,而后恭恭敬敬地再跑一趟摇光殿。 不管贵妃见与不见,姿态须得做足! 这番虽也是求见云露,但意思与原先来她这里“钓”皇帝的意思又不同了。 这是皇帝给她撑腰,帮她树立威信,不至于让淑妃一个人抢了风头。 所以不能一概推拒,偶尔得空还是露脸见见她们。 皇帝下朝之后,她正让人把那群女人送走。 自打出了上回陆霞帔的事,摇光殿的宫人都不敢让主子有半点不高兴,个个上紧了发条,就是引路也看紧了那些个会出幺蛾子的,但凡露出半点不对劲,就上手上脚绊住她们,让她们不敢在摇光殿里生事。 要是她们得宠还好说,但这些见不到皇帝面的女人,比宫人还不如,自也不敢弄的太出格。 就是看见皇上,也只能隔的老远,矜持的行个礼,就擦身而过了。 皇帝全不把她们当回事,那些花枝招展的脸映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模样,当然没什么好看的。 他径自入了内殿,捕捉到笑眯眯抱着宝宝来回走动的妙妙一只。 这会儿她正在让宝宝看墙上挂着的彩图——特地叫丹青馆的画师绘的,多是自然风景、小动物小植物等——偶尔指着画,嘴里还念念有词,把他们当能听懂的小孩子来教。 据说长到两三个月大,他们就懂得辨认颜色了,可以多瞧一瞧。 皇帝从乳娘手上抱过另一个,四人小家庭温馨了一会儿,趁着歇腿的功夫,他把太后的打算告诉了她。 他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得让妙妙有个准备。 万一太后不依不饶,两人也好商量个对策。 两人坐在罗汉床上,云露抱着麒儿,拿出他握成拳的小手,从拇指开始轻轻掰开,帮他舒展着小指头。 一边和他做游戏般地道:“伸伸小手,摸摸小手,亲亲小手——”她俯身亲了口,做出个高兴的表情,“哎哟哟,香喷喷!” 麒儿咯咯乐起来,一把握住她的食指,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皇帝看的心头一片柔软。 不过让他学着她的动作…… 拿起麟儿小拳头的时候他一脸的苦大仇深,最终还是担心自己没分寸,把宝宝的手指给掰折了,才轻的不能再轻地摸摸他白胖胖的手背。 属于婴儿细嫩的皮肤和那透过来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以前在现代,云露身边有早婚的朋友,多少听过一些她们的育儿经验。 给两三个月大的宝宝做手指按摩就很重要,这和他们的大脑关系密切,能促进神经系统的发育,她自然不敢马虎。 等给麟儿也做过一遍,她才和皇帝商讨起太后的问题。 “皇上能向着我,我就不担心了。” 她先笑吟吟给他拍了一通马屁。 其实早上康寿宫的动静太大,皇帝去上朝的时候,就有风声传进她耳朵里了。 皇帝一开始就断然否决了太后的提议,这举动让她窝心不已。 皇帝感觉到她今日的笑容不比平常,仿佛真切了许多,倒是若有所思。 其实他不是没感觉到,即便这一段时间他再次不再踏足旁人的宫殿,她对他的态度还是产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很是细微,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觉得怅然。 按道理来说,她能想通,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他仍然想念当初她掐着小腰,娇蛮劲儿十足地和他说“她们的事你爱哪儿哪去说,我这里,只许说你和我的事”的模样。 他收拾好情绪,好笑道:“你别放心太早,母后一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即使这回朕把话说狠了,但若不能叫她收回这个念头,反而刺激到了她也难说。” “只要皇上不肯,太后难道还能强行将麒儿、麟儿要过去不成?” 云露直接掐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一般而言,都是皇帝看自己的亲娘孤单寂寞,才会把后妃生的孩子抱到太后膝下抚养。 据大夏的旧习来说,也多是抱那些生母已逝,或者不曾晋到正三品,无法亲自抚养皇嗣的妃嫔的孩子。 她一个贵妃,有分位有能力养育自己的孩子,太后提出这个要求本就不大合情理。 皇帝也有这个心还好说,皇帝不肯,她说死了也没用。 皇帝思忖着点了头,“当局者迷,朕极少违背母后的意愿,一时倒不如你想的通透。” 云露将麟儿重新握起来的小拳头一举,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皇帝不懂,但能看出个大概意思),笑容明亮地道:“为了我和大宝贝小宝贝,皇上要努力哟。” 她复又低头,认真地和宝宝对话,“奶奶也很好,但是不如娘亲好,是不是?” 回答她的是皇帝一阵儿低沉的笑声,和宝宝因为手被举起来咯咯的乐笑。 云露斜睨他一眼,鼓励似的在宝宝的额头上mua了一口。 皇帝摸摸鼻子。 差别待遇…… ****** 虽然话是那么说,但事关宝宝,两人还是警惕了好一阵子。 等没见到太后的动静,才逐渐放松下来。 不过这一日,皇帝还没下朝,就听李明胜悄然比出一个“贵妃”的手势。 倘若不是情急之事,对方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能让一向沉稳的李明胜也急着通知,可见事情不小。 皇帝匆匆宣布下朝,边疾步走向御撵,边问何事。 李明胜恭敬地垂首,咬字分明,语速却极快,“摇光殿的宫人来报,说娘娘带着二皇子给太后请安之时,太后出言要留下二皇子暂时陪伴一段时日。” 有的事,皇上能驳,贵妃娘娘那个身份,既是儿媳,又是后妃,难以从正面反抗太后的权威。 更何况是在康寿宫中,对贵妃不利。 皇帝怒极。 原先妙妙也偶有将麒儿麟儿抱去请安,毕竟太后盼孙儿盼的长久,原先又确实百般维护过怀孕的妙妙。 后来自打她起了那个念头,妙妙就很少抱过去了。 但是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太后到底是他们俩的长辈,不能一面都不给她见。 昨儿妙妙提出来太后想见宝宝时,还得了他的首肯。 谁知她根本就没死心! 皇帝又是气怒,又是失望,从胸腔里迫出一声冷笑,吩咐道:“去,把章霞帔请到康寿宫,就说太后找她。” 母后想试探他的底线,也不问问他肯不肯? 移居 移居 李明胜在皇帝身边多年,不像小路子一样,对皇上的决定还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即便最后仍是按皇上的要求去办,但其中少不了自己琢磨的时间。 李明胜呢,皇上一下令,他脑子里快速过一遍,不是对皇上有害的,行,赶紧的去办。 这效率就快起来了。 所以小路子人瞧着机灵,李明胜内敛,不论情分,皇上还是更看重后者。 这回的命令一下,甭看有多扯,与康寿宫那边的主题要求相去多远,李明胜不过淡然一点头,转个身就吩咐了个小内侍,麻溜的滚去长秋阁接人了。 皇帝自坐着御撵,让宫人健步如飞的抬去康寿宫。 他肘支椅壁,扶着额在心中计较,因四周风景的变换快速,仿若回到了前几回听到妙妙出事的时候。 他蓦然笑了笑,觉得有些奇怪。 在皇宫里生活多年,从来都是缓步悠行,好像只有在碰到她出上一星半点的情况,这御撵才会抬的特别迅疾。 他并不是每一次都有特别嘱咐过,可底下人能揣摩上位者的心思,可见他或是动作或是情绪,竟是有表露出来。 他一直认为女人不过是帝王生涯的调剂品,妙妙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后来慢慢地,可能变成了例外。 可是这则例外似乎已经逐渐影响到了他的生活。 到底在什么时候,她也成为了他生活的一个重心? 他垂眸沉思。 康寿宫里的情况比皇帝想象的要好,麟儿虽然被范嬷嬷抱着,可是或许是对方的怀抱让他过于陌生,或许是大人们剑拔弩张的不安气氛感染到了他,他此刻正哇哇大哭。 之所以说好,是因为康寿宫的人显然拿他没辙,怎么哄也哄不过来。 皇帝挑挑眉,这也算是那小子提早为他娘亲分忧解劳了吧。 不过再这么哭下去显然对孩子的嗓子不好,皇帝不必整肃表情,只将心里压抑着的那股怒气搬上来,沉着脸走进去,那威压便让康寿宫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笑话,他们主子把皇上最宝贝的皇子弄哭了,主子是皇上的亲娘无所顾忌,他们这群奴才,还不是当出气筒的命! “嬷嬷把麟儿给贵妃抱着罢。” 他淡淡地道。 范嬷嬷为难地看看太后,太后此时的脸色也不好看。 起初刚把孩子抱过来瞧的时候,这孩子还咯咯咯的笑,看的她心里也极为高兴欢喜。 后来她一提,先让孩子在康寿宫里住几天,贵妃就立刻变了脸。 这孩子明明还让范嬷嬷抱着呢,就随即大哭起来。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和他娘有心灵感应。 太后是越想越气,就是心灵感应,这孩子也是她的血脉。 自己难道不是他正经祖母? 光只感应他娘去了,真是,真是…… 可她虽然生气,还是舍不得迁怒自己的孙子,只觉得是贵妃没教好。 到底让范嬷嬷、尔雅她们轮番试了试,皆哄不住他。 贵妃也是,亲手抱着孩子过来,竟也没带个奶娘。 孩子习惯熟悉的味道,若然奶娘在,叫她抱着孩子往殿后头歇着去,贵妃还能拦? 现在太后是没法子了,皇帝一来也算无形递了个台阶,她再想用孩子掌握住两人,自个儿还心疼孙子呢,叹口气无奈使了个眼色,范嬷嬷就把麟儿给递回去了。 要是平常和太后对峙,云露能面不改色把攻击化为无形,就是麟儿被范嬷嬷抱着,她也只是心里揪着,但还能稳的住。 可后来麟儿哭麒麟,她就崩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太后看的是糟心非常,自己不过是抱一抱孙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对她用酷刑了。 但现在皇帝看到,就只剩下心疼了。 太后要是真心实意的想含饴弄孙,过一把瘾,皇帝也不会不理解她。 老人家嘛,子女不能承欢膝下,有孙儿代替就更好了。 可她毕竟不是一般的老人家,除了这个目的,还有其它隐秘的心思掺杂在里头,皇帝就无法容忍了。 他的心思一偏向云露,这场仗不打,结果也分明。 不过皇帝到底还是不愿意下自己亲娘的脸面。 他进来后也是如常请安,只是不多言,等去劝解了一番妙妙,那位章霞帔也到了。 “你先好好照顾麟儿,别担心,朕在。” 他私下隔着麟儿的小襁褓,捏捏云露的手腕以作安抚,然后不管人小宝宝能不能懂意思,给他丢了个赞赏的眼神,就让李明胜伺候着云露去到偏殿候着消息。 麟儿让娘亲给擦了脸干净净香喷喷之后就停住不哭了。 他眼睛睁的又大又圆,精神极了,这会儿使劲儿瞪了瞪他,也叫皇帝体会了一把乳娘所赞颂的“厉色”,不由哭笑不得。 麟儿才不管他父皇心里怎么笑话他呢,瞪完了人,顾自掰出大拇指,放到嘴巴里一唆一唆地,吃的很开心。 云露低头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饿了。 她笑了笑,正好抱着自家小宝贝儿去偏殿喂食,懒得去理会那堆母子是怎么解决问题的,反正有太后前车之鉴,她绝不会把母子关系经营成那个样子。 正殿里,伺候的宫人都被屏退,章含玉察觉到气氛中微妙的火药味,饶是她在同龄人中沉稳出众,也不禁颤了颤。 更何况她见过那位传她的小内侍,明明是皇上的人,怎么会道是姑母请的她? 这里面有不对劲之处,可她不清楚,这份古怪究竟会影响她到什么地步。 而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的邀请,她都没有资格不来。 太后知道今日的事不能成,身姿端坐,倒也稳的住。 她抬眸看皇帝一眼,淡声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与母后说清楚的意思。” 皇帝微笑,“有件事朕一直瞒着母后不说,实在于心难忍,彻夜难眠。 到今日朕才想清楚,母后既是章家人,就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母后说呢?” 太后皱了皱眉,明知皇帝此番不怀好意,仍是有些许好奇。 她淡笑道:“皇上的决定,哀家不敢不听。” “其实依朕的意思,母后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可事关章家,母后当真不想知道?” 皇帝闻言丝毫不慌张,不紧不慢地问。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细微地一跳,滑开了佛珠串。 她干脆将它放到一边,润了口茶,方徐徐开口:“皇上说罢,哀家洗耳恭听。” 皇帝笑笑道:“朕闲话不多说,娴容表妹的事,母后想来早已清楚。 或者说,是母后亲手将人安排来给朕享用。” 太后眼皮一跳,章含玉却惊异地看向太后。 她是依着女戒女则、正经规矩教出来的好姑娘,虽然母亲也曾传授与她许多阴私手段,但她还没被逼迫到那个地步,不曾亲自尝试过,因此对这些与长久以来的教导相悖的事,总觉得难以接受。 更何况那可是姑母,她从小就立志学习效仿的人…… 她再看不上娴容汲汲营营的样子,对方也是她章家人,即便不能维护,也不会作践她。 无媒无聘,不是正经选秀进宫,就将她推到皇上身边侍奉,着实是过分了。 她当时听到娴容带发修行,还以为是姑母看中了她的德行,虽觉得奇怪,但并无多想。 也是信任姑母的缘故。 正陷入思索的她,骤然发现接下去的内容让人有些羞赧…… “母后不会以为朕当真收用了她罢?” 皇帝掸掸袍角,坐到旁边的八仙椅上。 太后心思如电急转,尚且维持着面上的淡然,接上一句道:“皇上有话直说,不必和哀家绕弯子。” 皇帝笑道:“接下去不必朕说,母后亲自看便是。 那些腌臜东西,本不该让母后观看,儿臣就不孝这一回。” 太后听到这里心已经沉下来了,等看到皇帝手一扬,那个畏畏缩缩跟在李明胜后面的小太监朝着自家侄女扑过去,惊的含玉花容失色,方觉惊怒交加。 自玉妃后,久违的怒气惊惧烧了上来。 后宫时有宫女和太监对食的情况发生,一个太监扑倒女人身上能干什么? 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就激起了她的念头,她几乎在脑海中快速完整的补了一段当初发生在娴容身上的事…… 明明不过几个喘息的时间,甚至那个太监虽面目狰狞,但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也已经让太后犹如打了一场战役,大汗淋漓的摊靠在椅背上,揪着胸口喘不过气,只能勉强保持着太后的仪态。 旁边又有范嬷嬷遮掩伺候,尔雅一并服侍,才将情形遮掩下来。 每个家族出来的姑娘都带着家族特有的骄傲,章娴容无论如何也是姓章,如果她失身皇帝,太后会觉得这是她的修来的福气。 但如果是太监…… 她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这是她的决定,她亲手把自己的侄女推进了地狱。 那些范嬷嬷检查出的印迹,竟然都是一个没了根的太监所为,那些肮脏下流的东西,怎么配碰她章家的血脉! 几十年来,她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做的是件蠢事,甚至为此热泪盈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太后半辈子都在维持着自己的脸面和荣耀,经营着母族的兴盛和繁荣,并为此殚精竭虑。 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以为精心维护的脸面,早已被人再三踩踏后扔进了泥污里,她不止不能为母族带来荣光,还带去了不堪忍受的羞辱…… 她心理上受到的冲击前所未有。 “皇帝……你赢了……”她喘息着道,继而挣扎着坐正,目放精光,强势狠厉地道,“把这个奴才的手脚给哀家砍了。 他哪一根指头碰过含玉,就剁碎了喂狗!” 小太监被吓的失禁,他早已经从章含玉身上爬下来,不住的磕头求饶。 其实李公公吩咐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刚刚一半是强迫演戏,一半是害怕恐惧,才会格外狰狞。 他知道李公公必会把他宫外的家人安顿好,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若是能不死,谁会想死? 但太后又怎么会让他活下去。 皇帝让人把他拖走,剁不剁手指横竖太后是看不到,到底是为他办事,他会给他留个全尸。 其实皇帝看到太后这副模样,自己心里也并不好受。 或许一开始他对太后不满,所以步步紧逼,想让太后尝一尝被人逼迫的滋味。 可看到如今太后的情形,又觉得既然有这个结果,那么一开始的强势就并非必要了。 但他不觉得后悔。 不能打碎太后的念头,这盘棋就是僵局。 而他,从来只会当胜利的那一方。 ****** 之后,宫中传旨,太后移居行宫将养身体,后妃无须再做拜见。 又是一场猜测议论。 其实太后这两年确实身体不佳,她又凡事操心,思虑过重,在后宫中并无好处。 行宫风景优美,又无烦杂琐事,或许会稍显空荡寥落,但皇帝以为让太后养身之余静心宁神,打消这些权利纷争的念头,对她不无好处。 等到一切安好,尘埃落定,再将她接回皇宫也未尝不可。 倒是云露,在太后离开后突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如今后宫她的分位最尊,如果有淑妃在,能分去一半目光。 可淑妃的存在,却像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终是让人无法完全放心。 秋千 秋千 暖春转浓,渐长的日光在琉璃瓦上偏移,四周景物变换,始由春入夏。 这一日,皇帝负手立在庭院,背影凛凛,沉吟踟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做什么重大决定。 等到小路子指挥着几个大力侍卫去拆摇光殿的秋千架,他方满意的点点头,走回内殿。 云露正被两个宝宝拖着走不开,等她累的团团转,终于搞定让乳娘把他们抱下去的时候,却发现皇帝容色微烫,笑的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自己背后。 她觉得奇怪,倒不忘签了一块儿梨递给他,“皇上出去走走了?” “在庭院里走走罢了。” 皇帝就着她的手吃了,轻描淡写地道,“朕见你那秋千架子不牢固,先让人给拆了。 等明年开春再架个好的吧。” “……什么,拆了?” 皇帝搓了搓她夏日还泛着凉意的手,认真地说:“你的秋千架。 多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姑娘,成日里玩这个做什么。” “那皇上说,我玩什么。” 云露霍地站起来,在原地来回打了个圈儿,烦地一跺脚,“皇上是闲慌了,来管咱们后宫女人的事!就是有的管,你去管那些刚进宫的小姑娘呀,她们巴巴儿等着不是。” 最要紧的不是秋千。 其实她玩时也已经不像小女孩一般荡的高高的了,只偶尔想去外边坐着看书,便觉坐在秋千上微晃是件舒心惬意的事。 只她的脾气,最不喜欢人家没告知她就动她的东西了。 乍然听到,便觉得不高兴。 皇帝盼着的可不是她这副模样。 若然在从前,她哪里会把气放在嘴巴上,反应如迷了路的幼小困兽。 那时候,她大抵会一下扑过来,将他按在榻子上,呵他的痒捣他的乱,然后一定使性子耍脾气,狮子大开口要上许多东西,还得意洋洋不知道收敛…… 现在才发现,那样的她,自己是极想念的。 “宝贝。” 他去握住她的手,轻声唤。 云露一怔。 她脚顿在原地,偏过头看他。 “是朕不好。” 他把她拉进怀中圈住,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可又觉得伤春悲秋着实不该是他做的事。 他揉着她的白玉似的耳垂,直到看它变成粉嫩的颜色,心里才觉得舒服一些。 他笑笑,问:“喜欢什么东西,朕补给你? 听说你近来爱看话本,想要什么种类的,朕让人去给你搜罗过来。” 云露被揉搓耳朵的时候就想瞪他了,这会儿皇帝一脸柔情地说这些话,真是…… 拿错剧本了? 不过看在他好像比较难过的份上,她犹豫了一下,就道:“什么样的都行。” 想了想,又添了句,“皇上让人搜来的,不会不好。” 这就把秋千的事揭过了? 这要放在以前,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皇帝觉得自己快要郁卒了…… 其实这种状况,叫个旁观者来看,那就是皇帝哄人哄出手段,哄出瘾了,乍然对方等级嗖嗖往下掉,变得出奇的好哄,他就觉得不踏实了。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微妙。 ****** 淑妃搭着嘉兰的手,走到围栏边掰碎了糕点喂鱼。 悠荡的白云映入水中,鱼儿虽在争食,却另有一番轻松自在。 “近来宫中的传言属实?” 她眉眼悠然,轻描淡写地问。 嘉兰点点头,“皇上确实是有些日子没去贵妃那儿了,虽也不曾临幸他人,但据那边传来的消息,好像是闹过不愉快的事。 自陆霞帔一举挑破了皇上给冷宫送物品的事,贵妃与皇上之间就不如从前和睦。” “陆香寒。” 淑妃笑了笑,鱼食在指尖慢慢地捻碎,方洒进池水里,“这位着实可惜。” 倘若她早几年来,自己一没实力,二也不会关注于她。 凭她的手段和野心,未尝不能夺得圣宠。 可是出了一个熙贵妃,她又怎么会一错再错,为了打击对手,给自己树立起另外一个敌人? 熙贵妃带给她的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这些小门小户的女人心性坚韧,一旦爬上来可是不容小觑。 嘉兰不解淑妃话语中的意思,老实地道:“娘娘如若觉得她可惜,等这件事淡忘了,等皇上来时择个机会,将她送上去也未尝不可。” 送上去? 淑妃淡笑。 既是在她椒风宫当差,对方就一辈子都别想再看见天颜。 她并没有纠正嘉兰的想法。 长久的相处让她明白,嘉兰并不聪明,最难得在于忠心板正,就算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会擅自做主去安排些什么。 作为一个宫女,这就足够了。 她另提了别的话题,问她:“上回偷听的太监,你们可查到了?” 她虽问她,不过心里倒也有数。 椒风宫里规矩严谨,只看排班情况,哪一个当时有机会接近正殿,再询问与他领了同等职务的宫人,真相就能浮出水面。 果然,嘉兰立刻道:“早已查到是茶水房当差的小四子最为可疑,只嘉木道不可打草惊蛇,想顺着他查出他背后之人,便还未曾与娘娘提起。 这几日盯梢,倒并没有发现他有其余不对劲的地方。 奴婢还在担心,是否是冤枉错了人?” 这件事是大事,她天天亲自盯着,可一来对方没有丝毫不妥当的举动,二来后宫也并无此类消息传出,久而久之她便觉得疑惑。 会不会是,小四子根本还没听见什么,就让她吓跑了? “既然查不出,就不必查了。” 淑妃拍去指尖沾的鱼食碎粒,拿帕子擦拭一遍,笑道,“许是在外面坐久了,本宫受了凉,有些头疼。” “你去把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叫过来。” 今日此时,当值的正是文太医。 嘉兰这一回领悟奇快,立时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她心惊,暗抽一口气,惴惴地道:“娘娘真的要……可如果、如果不成……” 其实即便真按娘娘的预想能成,文太医也…… 淑妃瞧也不瞧她,只噙着笑,向远望着亭亭净植的荷花。 “本宫相信太医医术高明,定当能治好本宫的病。” ****** 云露原先的身体还算健康,后来落了一回冰水,虽无大碍,但多少受到些影响。 等生产消耗了元气,身骨儿就稍弱了些,通常容易受凉,到了夏日,体温也不见上升变暖。 皇帝私心觉得与当初给她用的避孕药有关,就一直让文太医给她调理。 可今日小文太医给她的感觉不太对。 起初她一直以为对方是皇帝的人,所以没有过于警惕,可今日对方三言两语就让她屏退了一干宫人,等她回想起来,方觉得奇怪。 只是良辰、美景还在左右,倒还稳得住气。 号完脉,她将手取回,扯高袖口掩住手腕,笑问:“太医觉得本宫如今的身体情况如何? 这两日好似觉得手暖了些。” 文太医的音质清润,缓缓笑答:“娘娘如今情形已见好转,坚持用药膳滋补,便不会留下遗症。” “除此之外,文太医瞧着还有话想对本宫说?” 云露慢条斯理地问。 文太医笑容坦然,“娘娘目光如炬。” 过须臾,他稍作沉吟道,“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云露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有话直说。” “娘娘觉得好便好。” 他笑摇摇头,口中却依旧说道,“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迷魂引。” 他抬起头,眼睛里透露出复杂而神秘的光芒。 良辰、美景立时警惕地看向他,云露却是心头巨震。 提到迷魂引,她就乍然想起前一世的事,当初那位小太医容貌尚且青涩,被猫儿一冲慌了手脚,她才由此知道迷魂引这味药。 那时的小太医,其实正是如今的文太医…… 此刻这句话由对方说出来,给她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她一时之间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包括对方知道她穿越的秘密,会在某个时刻向皇帝揭发她,然后她就真的成了妖魔鬼怪……也再见不到麒儿和麟儿。 她私下捏紧衣缘,不露声色地笑笑:“看来文太医要与本宫说的事不小。 你们二人先去外边候着,本宫要与文太医详谈。” 良辰虽然担忧,但也恭谨应是,美景直觉奇怪,倒也因为素日对自家主子的信任,不曾多话。 两人将纱帘放下来,叫他二人间隔了一层,便就出去了。 皇帝原先自己烦恼那些古怪的情绪,就暂且不肯来摇光殿,只今日想起是看诊的日子,心下担忧便仍是来了。 他到的时候,见她们在外殿闲着,只当是和乐在里面伺候,便先问:“今天太医看过了,怎么说?” “见过皇上。” 良辰短促地请了个安,视线颇有些不安地往里头瞟了瞟。 不知主子和文太医在说什么…… 美景在背后拉住她,上前一步稍稍挡住皇帝的视线,脆笑道:“文太医说主子不日就要康复了,只再用药膳好好调理一段时日便是。” “这就好。” 皇帝颔首。 因美景存心挡住了他,他并没有看见良辰瞟眼去的那几回,反是他旁边的小路子看见了。 他暗自嘀咕,觉得这事不太对,但又不好明着提醒皇上,万一闹了个乌龙呢? 他眼骨碌一转,笑嘻嘻道:“两位姑娘在外面说着话儿,不知里头娘娘谁伺候呢?” 他这么说只是想让皇上焦急往里去,并非是存心挑刺儿,因此笑容灿烂摆铺的十足。 可谁知话一出来,美景和良辰的表情俱有稍许变化,只美景即刻恢复常态,良辰稍慢了一拍。 这下可真引起皇帝的疑窦了。 他见两人好像一时被噎住般不说话,只当两人躲懒图享受,便皱眉哼了一声,掷袖往里走去。 两人想拦又不敢拦,再一想,觉得娘娘听见脚步声,必能反应过来停止说话。 至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门未曾紧闭倒是还好,且只推说文太医给娘娘讲医理,她们听不懂出来躲懒倒也说的过去。 娘娘因自身的缘故,恐怕累及两位小主子,近来常有医学方面的问题请教文太医,皇上是知情的。 可谁知,她们故意将步子踩响,先皇上之前推门,期间又刻意放缓了动作,却还是看到了让人神魂俱飞的画面—— 纱帘被掀开,文太医整个人欺压在主子身上,主子看似柔弱地倒在床榻上,衣襟不整。 一时间,她二人只觉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委屈 委屈 云露本以为这位文太医即便不确定她是否就是原来的宫女扶疏,也肯定找到了与她有关的支支脉脉,想借此威胁自己。 若任他连摸索带猜测,一旦确定下来,事情便不可控制。 所以她才会叫退良辰美景,想探一探对方的底。 可实际上,是她想岔了。 文太医也确实想借着“迷魂引”这一样东西来引起她的注意力,让她屏退左右。 不过他所说的,却是当初她刚入后宫时,祸水东引嫁祸怜妃所用的迷魂引。 那件事本乃皇后所为,怜妃只是替罪羊。 还是小霞帔的云露误闯xx宫,实该是计划之外的人,可在她身上居然莫名发现了这味药,人们又纷纷猜测是怜妃陷害于她,知道实情的淑妃便觉得有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但因着对她的忽视,并不仔细探究。 如今旧事重提,文太医对迷魂引药效甚为清晰,研究其中的蛛丝马迹,便觉得贵妃当年或是手藏这味药,或是临时从那位逝世的承徵身上取得药物,都说明对方对迷魂引知之甚详。 无论是哪一种,贵妃都不是个简单的人。 可能早就与皇后、怜妃中的一个勾结在一处。 淑妃清楚皇上有多不喜这二人,要不是后来贵妃突然学聪明了,不再躲到皇后的阵营里而是公开和她叫板,皇上定是要对她起三分隔阂,未必会像现在这般宠着她。 云露这回虽然想岔了,但是正好合了文太医的意思,把人叫了下去。 等她与文太医详谈开了个头,就忽而发现身上发虚,头也有些晕眩。 她立时觉得不对,但一时没能缓过劲来,便只抚着额淡笑道,“文太医不会蠢到对本宫不利吧?” “娘娘放心。” 文修远起身,将诊脉用的腕枕等物件收拢进医箱里,才徐徐道,“微臣不会愚笨到在食材中下——这就流于下乘了。” “些许药材虽能治疗娘娘体寒的病症,但容易破坏肠胃的平衡,煎煮时须放一片生姜调和——只是前几回微臣开方时忘了嘱咐。 这般一来二去,等到时机成熟,再用螃蟹等寒食一激,自会发作出来。” 云露手脚冰凉,心脏都好像跳弱了,体虚难受的滋味让她想径自倒回床上。 文修远看看外面的天色,接着笑道:“看时辰,皇上批阅完今日的奏折,也该来了。 娘娘晌午用了蟹肉,午觉过后本就易觉腹中饥饿,两厢交加,这情况方稍显严重。 若是想好,用食物垫底,再进汤药治疗,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复原。” “请娘娘放心。” “文太医何须与本宫说的如此详细。” 云露尽力保持冷静,“想要做对本宫不利的事,可要趁早才好。 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文修远看出她的想法,清隽笑道:“娘娘若要叫嚷出来,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他顿了顿,“能多说几句话也好,往后未必还能说。” 姿态端的是飒然不羁,可眼中分明又透着难以言喻的沉痛悲郁。 她冷笑着撇过眼。 害人就害人,还要做出一副我受过伤,我情非得已的样子给谁看? 倒是对方这模样,让她骤然想起很早之前,花贵嫔临死时与她说的话…… 她眸光微凝。 自己刚刚虽然作出要扬声叫人的姿态,但更多的是为了试探他。 她虽然没多大力气,但是提提嗓子,把外面的人叫进来的劲儿还是有的,对方不会想不到。 如此有恃无恐,让人猜不透他下一步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不用花心思多猜了。 文修远测算着时辰,猜度现在皇上已经在来摇光殿的路上,或是已在附近,便撩开纱帘,欺身而上,居高临下俯身贴近她。 “委屈娘娘一会儿。” 他笑意温和,伸手替云露解开襟口。 云露不想与他靠近,竭力后仰,一时不查就倒在了床上。 但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她指尖触到锦褥的触感,心里一动,手腕向旁侧伸去…… 文修远出乎意料的发现,对方并没有流露出羞愤交加的表情,反而沉淀了下来,看着竟比刚刚更加坦然自若? 不等他想明白,只听她忽而出声道:“文太医真可谓是为淑妃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本宫佩服。” 他心一慌,手就错开来,上身往下滑去。 而后,腹部突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 云露拿着枕头下面摸出来的匕首贴近他,笑的明媚灿烂,“委屈文太医的……下半辈子了……” 语速轻缓,但她手起刀落,匕首毫不留情地往他下半身桶去。 虽无章法,不过胡乱一刺,但匕首锋利无比,无论哪里被刺入,都是很痛的…… “如果文太医还有下半辈子的话。” 她眉眼骤冷,还未将对方从身上推开,就见门忽而被打开来。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皇帝。 还有他身后一双快晕厥过去的宫女。 “混账!你在做什么!” 皇帝乍然看见眼前的场面就厉喝,他额上青筋暴起,几个大步迈到床边,抬脚就将文修远踹翻,连带着小几和几上的盆景哐啷到地。 文修远的伤势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他的脸色惨白,下腹处衣袍有个血窟窿,汨汨冒着鲜血。 浸红了盆景花卉,绿枝叠翠。 满地狼藉。 皇帝这才看见云露手上的握着的匕首,只是她面色也不十分好,透着虚弱的苍白之色。 等看见他走到身边,才仿佛松了一口气,松了手,匕首几个腾折掉到地上。 “没事没事。” 皇帝先是一怔,被这情况弄得有些糊涂,后见她如此,忙去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臂膀上,“可是吓坏了?” 云露点头。 皇帝初露面的一瞬间她真的吓坏了。 古代男人不能与现代男人相提并论,现代男人要是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挨的近,最多吃个醋,絮叨两句,再不济也是打人家几拳泄泄火。 古代的男人,尤其是皇帝,那是会闹出人命的。 她在那一刻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停跳,生怕他一开口就定了罪,给她用上“你们这对狗男女”这类的词汇。 幸好他是信她的。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即便匕首能证明她的清白,但什么也不及他下意识的反应,来的让她安心。 小路子先被原先的场面吓傻,而后见形势陡转,倘若是看戏文,还真要咂舌赞一句厉害。 这会儿他就棘手不知该怎么办了,只犹豫地试探问一句:“皇上,这文太医如何处理……” 皇帝一下从阳春三月转到冬霜雪天,声音冷的像结了冰渣子,他怒极反笑道:“把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押下去,等朕亲自审问。” “是。” 小路子一个哆嗦缩了缩脖子,连忙叫了人进来,把文太医给拖了出去。 皇帝想要好生安慰妙妙,却见她状态不好,唯恐她受了惊吓神收不回来,一边让人去叫太医,一边将她抱出了寝殿。 那洒在地上的血让人看见就刺眼,还怎么安生歇息。 摇光殿就是偏殿,环境也是不差的。 只是比正殿少了几扇窗户,不如那里明亮。 昏暗一些,此刻倒正好让她安神压惊。 云露被放到软榻上,皇帝手一松,她就向前抱住他的腰身,脸颊贴着他冰浸浸的玉带,可身上莫名就有了力气,只抓住他不放。 皇帝受宠若惊? 自打生了宝宝,她一颗心都向着宝宝去,也愈发爱拿出为人母的架势。 这般依赖他的模样,少见的让他心酸。 “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反射性地问,继而语顿若有所思,随即矮下身坐到软榻旁,依旧将她揽在身边,“朕没想走。” 他滚烫的手掌心贴着她软弱无骨的后背,将热度传递给她。 那股烫热的感觉,仿佛将她的心都烧了起来。 也许文修远做出那样的举动时,她不是不怕的。 只是不能喊不能慌不能依靠别人来解决,所以不得不冷静淡然,靠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 等药煎好,皇帝端了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喂她。 那股子苦劲儿堵到嗓子眼,叫她一下子热泪盈眶,转瞬就滚下泪珠来。 “苦。” 她垂着眼,委屈地,轻轻地说,“不要喝。” 他动作柔缓地给她擦掉眼泪,看看乌浓的药汁,笑笑道:“娇气,朕一口,你一口好不好?” 他不等她拦,就直接举碗灌了一口,苦的直皱眉。 皇帝也是一贯怕苦的主儿。 那委屈就想被风儿推开的乌云,散去一多半儿。 她盯着他忍苦味忍的辛苦,一时没忍住,就破涕为笑,乐了起来。 她把手虚覆在碗口,极力拿出气势斜睨他,“让皇上喝去一半,我的病还怎么好?” 说完就把碗抢过来,皱皱鼻子,忍住难闻的气味一口气喝下去。 那么一勺勺喂,真是苦死她了! 她抢的时候皇帝没刻意阻止,恐怕药洒出来。 这会儿见她动作利落,立刻给她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不愧是朕的宝贝,这气魄,尤胜朕当年。” 这话刻意的成分还是比较重的,云露听出来了,不过还是很高兴。 皇帝故意不提原先的事,把累积两三个月的精力本事都拿出来哄她,一来二去,她便觉得开朗高兴起来,好像原先那件事并没有发生似的。 还是云露不想把事情拖久了,方在笑过之后提起来道:“文太医,皇上准备怎么处置?” “不急。” 皇帝拍着她的背,拿出哄她睡觉的架势。 横竖都是死,端看他查清楚来龙去脉,再决定要不要牵连他满门。 “倒是宝贝……”他眉眼微动,原是准备去问宫人,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够信任她,干脆直言问她道,“你那把匕首,是哪里来的?” 寻常宫妃断不会将一把匕首随身携带,要是放到从前,他必然要疑心对方有行刺自己的动机。 但他即便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能坦然说和妙妙的情分绝非他人可比。 他只是想知道,她怎么会将利器放在身上。 “……” 云露将脸侧进褥子里,半晌,直到皇帝以为她不会开口了,才轻声道:“我睡觉时常常不安心,所以枕头下一直放着匕首……” 行礼 行礼 皇帝替她拂开眼睑上的那辔乌发,不让她把自己埋进暗处,听到这话后,轻轻“嗯”了一声。 是上扬的音调,表示疑问。 “皇上应该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半阖的眼睛里看见熹微亮白的光芒,她笑了笑,“表面再如何从容淡定,其实内心里都防备、警惕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随时有尖利的匕刃从斜里刺来,会弄的自己满身是血。 最初进宫的时候,我就是这样。” 实际上,从上上一世开始,就是如此。 所以这样的警惕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一路走过来,孙朝思的争锋相对,淑妃的不满陷害,怜妃的打压,皇后的利用,伏承徵的唇枪舌战……” 皇帝勾着她发丝的手一顿,方将它揽到她耳后。 后宫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危险不独对她而言,他也从来不曾同情、怜惜,甚至有过想要保护这些女人的情绪。 风险与利益共存,想得到他的宠爱,就要有匹配的能力去驾驭。 否则,爬的越高,摔的再惨,他都不会有分毫动容。 不是他冷血残酷,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与精力。 相比较国家兴亡,这群女人的你死我活,生生死死,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其实——皇上不许笑,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强大。” 她唇角一弯,眼里盛着晶亮的笑意,侧抬起脸看他,“只有我,能从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手里夺得皇上。” 十分骄傲的样子。 “只有我。” 皇帝哑声失笑。 虽然这句话说的放肆,但确实是—— 只有她。 他从来都认为她们没有特殊的意义,直到现在都不曾有过改变。 但是,她是例外的。 无论是匆忙下朝赶去康寿宫,让母后不再为难她,还是看见文修远和她共处一室,却直觉地信任她,以及不知不觉中为她树立威信,将人脉送到她手上,保证她的安危,扩大她的优势…… 原来他也会特地去助一个人。 “笑的不累?”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便低声和她笑道。 刚刚出了事精神紧绷了一场,虽说喝药的时候落两滴泪稍有缓解,还是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到倦意。 云露摇摇头,她蹭着枕头往上躺,够到与皇帝脸对脸,鼻贴鼻的位置停下来。 两人对视。 皇帝想笑,但看见她认真的模样,那笑又化作了内心的酸软。 一半是心疼她的处境,一半是感同身受,知道她的不易。 “正好皇上问了,我也想说。” 她低柔地嗓音仿佛一曲徐缓的轻音乐,让人放松心神,“其实皇上不用为我担心,若连这些小阴谋小手段都应付不来,我又有什么能耐选择留在你身边?” 这话让他的心里陡然流入一股暖流,在深潭里荡漾回溯。 她不是被迫留在皇宫,而是自己想要在他身边。 原先的患得患失,便都没有必要。 “那把匕首还是你送我的,起初是因为刀鞘上的宝石镶的好看……唔,有一回我入睡时将它忘在枕头边,那觉睡的格外踏实。 自那时候起,才将它放在枕下。 是为了有所防护,也是觉得它有安眠的作用。” 她眨眨眼,扇动的睫毛好似要扑簌进他的眼睛里。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俏皮举动惹的一笑,“是,是因为匕首长得好看,才把它放到脑袋底下的。” “不是和你说笑啦。” 她娇声不满。 然后那粉嫩如花瓣的唇忽而在他眼前依近,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继而退开。 她的眼里是有别于前段日子的认真。 可分明前一刻还在说匕首的事,后一秒又好像跳跃思维,说起另一件事,语意不明,口吻却十分坚定。 “皇上等着瞧吧。” 她原是不信任他的心意,也不信任自己对他的心意,才会将他推给别人,一旦等她确定—— 谁也别想染指。 ****** 文太医治贵妃娘娘的时候出了差错,险些医坏了娘娘,皇上一怒之下将他关押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后宫。 不过因着这位太医寻常不为后妃诊脉,众人对他并不熟悉,围着他絮叨碎碎的话语也就少了。 淑妃听到消息的时候不过一顿,很快就自如地飞针走线,仔细地绣着副鸳鸯戏水的图案。 嘉兰心里不忍,当年他和主子情愫暗生,互相欢喜,明里暗里的来往,她都看在眼里。 可现在,因为主子的一句话,他就要决然赴死。 无论这回的事他成与不成,无论是他还是主子,甚至不过是个小小宫女的自己,都知道他绝无活路。 可他并无二话。 即使明面上看起来,他清冷如昔。 文太医有多长情,就显得主子有多……无情。 “虽外界如此传言,但皇上必定知道文太医是想欺、欺辱贵妃,主子当真不肯派人去救他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即使再同情文太医,她也知道自己该忠心的人是谁,不敢过分。 她只希望主子不过是表面上看来冷情,心底还是不舍,这样在自己提醒之后,会有所举措。 淑妃放下绣绷,叹了口气。 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先在皇上和贵妃之间撕开裂缝再行其事。 就是放在寻常时候,皇上看见贵妃与别的男人有染也会怒发冲冠,在这种互不信任的时期,更应该疑心才是。 可是为何皇上只动怒,却没有丝毫发落贵妃的意思? 难道皇上对贵妃的信任超乎自己的预料? 她皱眉不解。 嘉兰以为主子是在想对策,旋即有一瞬间的惊喜,面上便不自觉带了出来。 淑妃一看即知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不知为何,这样的天真总让她生出几分嘲讽的笑意。 后宫容不下天真,嘉兰还能如此,不过是有她护着。 可她呢,有谁来护? 没有人肯来守护她的天真,所以天真、单纯、善心,都是最没必要,最该舍弃的东西。 还有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 “嘉兰你还不知道吗?” 她引出鹅黄的细线,绣着鸳鸯嘴,漫不经心地和她的大宫女说,“本宫不能有弱点。” 嘉兰怔住。 “娘娘的……弱点?” “准确来说,是本宫的过往留下来的污点。 是别人眼中的,本宫的弱点。 与其害怕有一日,这个弱点会受到别人的攻击,不如提前将它利用解决。” 她将最后一针轻慢地刺破绢面,指尖划过经纬绣线,笑意轻轻。 “本宫就不会再因它而受到任何损伤。” 嘉兰整个人都惊愣了。 原来娘娘担心有一日会有别人利用文太医做文章,抖搂他们的过往攻讦于她,就抢先把文太医推给了别人。 若然人人都知道贵妃与他相欢,就再也用不上这颗“弃子”。 利用文太医去做这件事,固然有打击贵妃的想法,可更多的,或许是…… 娘娘进宫后残酷冷情的手段她从没少见,因为至少娘娘是信任她的。 可是,她从不知道……娘娘会变成这个模样。 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明明前不久娘娘请求文太医帮她的时候,是那样哀伤可怜,黯然神伤,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可她的神态、举动俱是…… 她的眼神变得复杂,像是在一间日夜燃烛的屋子里,突然有天被人戳破了窗户纸,外面漆黑的夜色一下子涌进来,仿佛无边无尽,骤然地让她害怕。 “娘娘……”她表情无措。 淑妃侧头笑看她,犹如看着自己一夜间长大的女儿。 “嘉兰,你不能永远当个孩子。” 可明明她们之间的岁数,并不差多少。 ****** 文太医的事情过去没几天,宫权被皇帝移交到了贵妃手上,对外说是文太医医术不精,误了贵妃的病情,换王太医诊治后贵妃身体痊愈,这宫权自是要由她来管。 这样一来,即便贵妃没有出面申明,原先去椒风宫请安的后妃,也都纷纷转移到摇光殿来。 不再两头奔波。 其实她们倒觉得,贵妃才是实至名归。 虽然她家世普通,但架不住有宠爱有地位,人也不小家子气,反而气势十足。 她们每回给淑妃叩头,就会想起后宫还有另一尊真佛,这么一来,仿佛无缘无故地给人占了便宜似的。 因此刚刚换了人,这些人却没有不适应,一个赛一个的积极踊跃。 众人去淑妃处请安时,云露可以不必到场,但云露取得宫权之后,淑妃是不能不来给她问安的。 分位越低到的越早,一群女人聚到一块儿叽叽喳喳地闲话,见淑妃进来的时候更忍不住暗地里笑。 让你往常装腔作势!现在还不是要当着咱们的面给人行礼! 你能受咱们的礼数,不过是贵妃宽仁不计较,还真把自己摆在皇后的位置上了,甭管笑的有多端庄温和,您都没那个命。 其实这些后妃也不是有多讨厌淑妃,只是顶头有只更厉害的狮子,见老虎在面前耀武扬威,她们还真没实力反抗,难免不忿。 这会儿见狮子睡醒了,老虎要吃瘪了,自然欢乐起来。 云露这会儿正在问瑾妃的话。 这位虽在妃位,又有女儿傍身,但简直像个透明人。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大公主都不常出现在人前,所以云露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情绪,只是依例关心一回。 再不受重视,大公主也是当今圣上的血脉,不能马虎大意。 她自然不是那等中正平和的正妻,服侍完男人还要替他照顾小妾和她女儿,更何况如今还没在正妻位上,也轮不到她操这份心。 然而表面功夫不可或缺。 “眼下天儿热起来,要是冰例不够用就记得和我说。” 她淡笑着说,“不过有一样,小孩子贪凉,若在外面受了热,初初进屋就不能把冰块搁多了,也不要叫她用冰食冰饮。 小心着些。” 瑾妃拘谨恭敬地应声。 虽说她当母亲比贵妃的时间要长,但贵妃说,她就得听着。 而且贵妃说的不无道理。 淑妃进来见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已经察觉到些许暗涌。 等她循规蹈矩蹲身问安,却仍不见贵妃开口免礼,那感觉便愈加强烈。 还是瑾妃觉得不安,看了眼她,才让对方把视线投到下方。 但仍是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 淑妃此时已经有些立不稳了。 她身在高位多时,给人请安的次数减少,又无人敢刻意为难她,所以姿势优雅到位,但不能长久摆着。 不像刚进宫的新人,有过维持行礼动作的训练,能坚持长久一些。 等过了片刻,云露才讶然地问:“礼行的不错,但淑妃不给本宫问安吗?” 直接就将刚刚淑妃问安的话给忽略过去。 淑妃暗自忍耐,面上带着三分笑,好脾气地再次开口:“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因要问安,这膝盖又要再往下寸许。 但她维持这个动作过久,膝盖已然僵硬,这一动,便平稳不住身形,大幅度的晃了晃。 云露的笑容冷下来,她道:“本宫才刚夸赞过淑妃礼数周全,淑妃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给本宫行礼?” 贴面 贴面 先不说云露刻意找茬,在旁人看来,淑妃娘娘这个举动着实是失礼的。 况且她们以己度人,按照自己能坚持的时间猜度淑妃,觉得不过蹲了这么一小会儿,晃成那个模样,好像弱不禁风要摔倒了似的,着实不可置信。 淑妃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难堪了,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眉眼恍惚就要沉浸到回忆的场景里去。 不过她也知道这里是摇光殿,她正踩在贵妃的地盘上,不能掉以轻心。 “是臣妾的不是。” 她竭力稳住,又往下弯了弯膝盖,歉然含笑,“臣妾早起不曾用早膳,方才觉得脑袋晕眩,才没控制住。 还望贵妃娘娘体谅。” 云露不像从前的皇后那样坐姿端正,她挥手叫良辰安了个引枕,胳膊肘支在那儿,便优哉游哉地斜着上半身往下看。 “规矩就是规矩,淑妃嘴利,任何事都能道出个一二三,却不是人人都会被你糊弄住的。” 她弯唇,顿了顿后继续道,“这是本宫掌宫权后你头回给本宫请安。 失礼于前的事儿不大,也不算小。 单只看本宫想不想轻拿轻放,饶过你……” 淑妃心里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微微抬眸,凝视眼前的人。 对方却丝毫不怯,直勾勾地回视她,并回以她一笑。 “本宫左思右想,你分位仅次于本宫之下,应当为后宫诸位后妃的表率。 以小见大,若然因事小轻饶了你,其余人都跟着你学可如何是好。 岂不是给后宫带起一阵儿歪风?” 她轻轻巧巧地给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偏生也没人出来反驳挑刺儿。 其实云露一个“饶”字,就已经是对淑妃造成极大的侮辱。 这个字眼从来是上位者对底下人用,一个她亲眼看着对方自从九品慢慢爬到自己头上的女人,如今以这样随意、嘲讽、轻蔑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她多少会觉得堵心。 淑妃自知在这上头辩论无用,顺从地道:“娘娘说的是,臣妾认罚。” 这四个字一出,她油然而生一种世易时移的感觉。 或许是处境太像了,当初自己罚她的时候,就是已故的钱丽仪对着底下跪着的她说“你可认错、认罚……”。 这种感觉让陡然升起的不甘萦绕在她周身,很淡,却无法摆脱。 “不说这些个虚话了。” 云露扶了扶摇下的簪子,笑道,“淑妃跪一炷香的时辰就起身罢。” 话说的轻飘飘地,好像这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惩罚。 对别人来说也确实是轻饶,但对于这些自尊心重于旁人的高位妃嫔…… 淑妃手掌心蓦地攥紧,强自把眼睑垂了下来不去看她。 但当着满堂后妃的面,她再能想的开,也不觉窒息难堪。 云露并不催她,像是忘了她这么个人,径自掠过了她去和那些幸灾乐祸的后妃们说话。 众妃看淑妃吃了这么一个亏,脸色都变了,便觉得自己得了便宜,雀跃地看着眼前的乐子。 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走过路过千万不容错过。 淑妃终还是跪了下去。 她又不是没跪过人,只是眼前跪的这位,让她感受到强烈的受辱感,且觉得无比羞耻罢了。 对别人来说的理所应当,习以为常,于她而言,不亚于严苛酷刑…… ****** 皇帝到的时候,其余后妃已经陆陆续续地散了,他在正殿看见淑妃垂首跪在那里,奇怪地挑了挑眉,但也没多问。 在这里问起来,宫人传出去误会他质疑妙妙的决定不说,那个醋罐子必是要和他摔锅摔碗的闹脾气。 想是这么想,他眉梢上挂的春风之色,神采欣悦完全不加以掩饰。 好像是极为期盼看见妙妙如他想象的那般吃醋撒欢。 小路子偷溜一眼,默默地垂手跟随。 一众宫人见皇上不问,也吁了口气,不必再推人前去答话。 淑妃听见皇帝独有的脚步声响起,走近,众人屏气,然后……走远了…… 她勾了勾唇,好像是意料之中的嘲讽。 只是较平常略多了几分僵硬。 皇帝先去抱了抱两个宝贝,小孩子的身体长得快,皇帝时常抱,掂量着掂量着,倒能发现重量上的变化。 他掂了掂麒儿,又去掂麟儿,顿时讶异地扬眉,笑着赞叹:“好家伙,比你哥哥还重。” 被说重量轻的麒儿闭着眼,浓密地小睫毛动了动…… 用无言来抗议他父皇的评价。 “麟儿可比他哥哥霸道多了。” 云露在听见这句之时移步走进来,先去俯身和宝贝儿们贴了贴面打招呼,顺便试探一下温度。 小婴孩软嫩嫩地肌肤,让她几乎舍不得退开来。 麟儿冲她吐了一个泡泡,就伸手要抓她垂下来的头发丝。 不知道是高兴见到她,还是不满意她的话。 皇帝失笑。 麒儿沉稳,麟儿活泼,如果按这样的性格发展,他乐见其成。 不过眼下还太小,半周岁都没到,以后如何,现在也不能下定论。 云露和俩小家伙脸贴脸玩了一会儿,才退开,就见皇帝的脸凑了过来。 他那张脸本是棱角分明,俊美坚毅,此时在她眼前放大,不知怎么,瞧来就觉得稚气起来。 像个讨糖果的小孩子。 她踮脚和他贴了贴。 柔软地触感出现在面颊上,温暖暖地体温,他满足了。 但又有些许处事不周地懊恼,“早就应该让王太医给你看了。” 云露“唔”了一声,迷蒙蒙地眼睛睁大,双手摸上双颊,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原来贴脸不是他撒娇要糖吃,是想看她好了没有。 她抿着嘴笑起来,难得的秀气和甜蜜。 两人陪宝宝做了一会儿小游戏,方说起外头还跪着的淑妃。 甜蜜地气氛一收,稍有些严肃起来。 云露沉吟着道:“我不想瞒着你,早年其实我和花贵嫔有过接触。” 皇帝奇怪,“花氏?” “是钱丽仪和伏承徵那桩案子发生的时候,我察觉到此事的古怪,凭我对花美人的了解,觉得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所以就去冷宫探望过一回花贵嫔。” 他点头。 这也不算什么。 “花贵嫔不想亲妹代自己赴死,所以决定去说出真相。 只不过,她还有一个遗愿未了。” 云露是与皇帝对面说话,待看见他了然的表情,便知他有几分猜到花贵嫔的遗愿为何。 但她还是详细道出,“当年她本是无辜,却被淑妃陷害,所以一直对淑妃念念不忘,也曾派人去调查刺探。 那会儿她知道自己将死,就把知道的一些信息告诉了我。” “皇上也知道,我与淑妃有旧隙,能让她不痛快,我乐意之至。” 她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过那一丝危险的气息不容错辩,仿佛只要他有一个字没说对,就对他“格杀勿论”。 皇帝只觉寒气袭背,扯嘴角对她笑了下,然后以鼓励地眼神看着她,表示对此毫无异议,让她继续。 “花贵嫔言明,查到淑妃曾有一位相恋的男子,且从医学,所以她才懂医。 只是自她入宫之后,这个男子就失了踪迹,凭花贵嫔家中的势力,无法将其找出。” 她见皇帝情绪还好,没有被带“绿帽子”的炸毛样儿,就接着说道,“直到出了文太医这件事。 我查过在此之前,他为淑妃诊过两次脉,这不能完全说明什么,但是我不得不对他们有关联性的猜测。 皇上以为呢?” 皇帝以为自己听了这则消息会不高兴。 淑妃总归是自己的妃嫔,即便他二人是入宫之前就相熟的恋人,但是秀女本就要身家清白,有了这种过往,即使两人恪守礼仪,本身就代表着不够清白。 可是,他发觉自己的情绪没有如何波动。 好像无所谓她是不是有心上人。 他眼神闪了闪,心道,淑妃淑妃,自己对她的期待就是娴淑守本,但是她不符合期待,竟是并没有勾起他的不满。 倒是猜测这件事是她策划的可能性,让他平添了一抹怒气。 “剩下的事交给朕。” 他再三思量,不欲让她再去接触文修远,就拿定主意道。 云露突然眨眨眼,全盘托出后风格一变,用能萌化人的表情软绵绵地笑看他,“我不要,我也要了解过程发展。” 皇帝顿住。 笑吟吟地对他说着任性的话,普天下还找不找的出第二个了? 她那样子简直就像威胁“你不答应我我就搞破坏哦我自己去对付她哦到时候你想答应都找不到地方了哦”。 “……好,朕会随时随地告诉你。” “皇上最好啦,我最喜欢你了。” 她笑眯眯地表情分毫不变。 ……怎么看都不像是很认真的在说。 但是皇帝还是被软化了,心就像化成了棉花糖,绵软软甜丝丝地。 云露拍了拍大腿,皇帝就默契地挨过去,将头枕在她的腿上。 他侧着身体安心地闭上眼,她则替他解下束冠,给他篦头发。 头部传来的均匀力道让他舒服极了,不久就有睡意袭来。 云露知道他这两日事情多,如今还要操心后宫事,就打算让他睡个回笼觉。 良辰进来禀报时,她竖起指头立在唇上噤了她的声。 良辰想了想,认真地用两根指头当腿,在另外那只平摊的手上做出“跪”的姿势,然后指尖立起来。 她意在表明淑妃已经跪够了时辰,起身了。 在现代和好友用这类手势打闹惯了的云露险些笑出来。 她默默忍住,稍作思忖,然后冲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她回去。 良辰点头告退。 这不过是个开端罢了,淑妃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翻牌 翻牌 淑妃近来诸事不顺。 例如冰例短缺,屋中一时缺了冰块,温度上升妆便花了,人也透出躁意;再例如底下宫人为了小事吵闹,受罚之后很快又会因另一件事起矛盾。 虽不敢在她跟前吵嚷,但总会传到她耳朵里去;又例如贵妃开始挑她的刺儿,换这花招折辱她…… 她不大看的起这些手段。 她自个儿是一击必中或者徐徐图之的类型,无论哪一种,都会隐在暗处不为人知,绝不会做这些不影响大局的小设计。 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但也不得不说,在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确实已经被这些“小孩子的恶作剧”挑起了火气。 因此皇帝今日突如其来,又意味深长地对她提起文太医:“……你们是世交,青梅竹马长大,情分不必一般人。 朕特赦你个权利,允许你去瞧他最后一面?” 她一个没忍住,指尖捏的如意糕就被错手捻碎了。 她骤然意识过来,这还在皇上跟前,失态不说,连带着好似承认了他们之间有些什么。 虽则皇上说的话不无差错,但皇上查到父亲久久隐瞒的消息,本身就不对劲…… 竟是这么快就疑上自己了。 按她的计划,皇上因贵妃与太医有染,即便不信全,也必然会对她疑神疑鬼,不可能会有精力放到自己身上。 可如今,皇上对贵妃深信不疑不说,没了那盾,这目光就立时扫到来了她这儿。 果然一刻都懈怠不得。 她坦然自若地拎着帕子把碎末儿擦干净,边添了三分叹息道:“皇上既是提起,臣妾也不和您避忌。 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过,后来家人准备送臣妾入宫选秀,就叫了嬷嬷教规矩,与那边渐渐生疏,也多不来往了。” “至于最后一面,虽然可惜他学艺不精,行差踏错,但也无须臣妾去问津。” 一番话是撇的干干净净。 皇帝也确实没想用这件事怎么着她,世间就没几个男人肯把自己带绿帽子的事儿传播的到处都是。 他今次一提,不过是打她个猝不及防,想瞧瞧里头是不是有她的事。 四处查问,其实都不如直接观察二者的反应来的迅速。 这么看来,那件事果然是淑妃挑的头。 要说她和文修远有染没有,既然没听到过风吹草动,想来也没有。 只是对方肯为她豁出性命,还真有几分长情的意思。 也当真让人觉得膈应。 他皱了皱眉。 打椒风宫出来,就即刻对小路子道:“叫内官监把淑妃的牌子去了,朕不想再看到。” 前半句还好,小路子也觉察出今日气氛不对头,刚哈腰一答应。 再听后半句就有些傻眼,不想再看到,难不成,是一辈子都不想了? 不能啊,淑妃娘娘这是做了什么,惹的皇上这般冷脸。 小路子没想通透这件事时,皇帝已经想到别处去了。 说到寻妃嫔翻牌子,其实他又接连好一段时间没翻过了,久的他自己都没了印象。 怪道近来章家、宁家、萧家的几个和他说话的时候常有欲言又止的举动。 于是这么一记起来,晚上就有消息传到云露耳朵里,说皇上正准备翻牌子呢。 云露把手上抹的骨牌儿一掼,冷哼:“记打不记吃。” 良辰缩缩脖子,给小福子使眼色,小福子垂首入定,他就等着主子的说法了。 主子说怎么做,他再撸袖子干! 云露气是有的,急倒是不急,还有功夫先让良辰梳头,和乐上妆,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摆开仪驾,浩浩荡荡地往御书房去。 皇帝虽然把呈牌子的小太监叫了进来,但一时难以决定,又没有以往跳脱的心情翻花令,就仍拎着纸页心不在焉地翻阅奏折,偶尔才抬头往小太监那里去一眼,陷入思考。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听见外头有人闯进来的声音。 说是闯也不尽然,没有喧闹的意思,只是殿中安静,骤然听见不似宫人行步时轻脚整齐的步伐,注意力就很容易被吸引过去。 看见人来,他先是一怔,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惊艳之色。 云露本就很少上妆,自打生下两个宝贝蛋就更少碰这些东西了,尤其是打底的铅粉之流,宝宝如今喜欢伸手捉她的头发,不小心就会蹭到脸上把那些脂粉蹭过去。 再要往嘴巴里含,就得出问题了。 因而她并不爱用。 不过今夜却是难得。 只见她身姿窈窕轻盈的步进来,怀孕生子后更托的她乳丰臀娇,显出腰肢的纤细曼妙。 锦绣华裳裹出起伏喷薄的线条,宛如娇艳怒放的海棠花。 妆容也与衣裳相称,青涩纯稚尽去,妩媚清艳天成,描着薄金粉的凤眼儿一勾,就有魂魄勾来。 然而举手投足间又露出那么一点矜贵雍容,叫寻常人看住的同时,不敢放肆。 皇帝显然不在寻常人之列。 不过他待看见她眉目间似笑似嗔的模样儿,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心虚,没敢上去怎么着。 手里拎着的奏折倒是不知不觉间被推到了一旁。 他清清嗓子,沉稳端严地问:“你怎么来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她没答,先看似周周全全地行礼。 压肩儿时唇角一弯,刻意拖着长长的尾音,“万、万、岁——” 皇帝莫名就觉得更心虚了。 “平身。” 他把持住身形不乱,肃然道。 云露谢过皇恩,终是挺腰站直了,那边厢小路子屁颠屁颠地把张八仙椅加到书案下头,见皇上不说话一个劲儿装严肃,但也没否决,心里就有数了。 御书房正殿,能进来的就只有贵主子,此时不拍马屁还待何时! “臣妾不敢打扰皇上办公。” 她虚虚坐了三分之一,仪态优美,抚着指尖蔻丹时平添一丝惑人的气息,坐在正经办公的御书房里有着奇妙的融合感。 视线从蔻丹上移开,她与皇帝对视一笑,“只是听说皇上要翻别宫妹妹的牌子,又蓦然想起皇上今儿个的养胃汤还没喝。” “不好去别人家的宫里叨扰,就先往御书房送来了,皇上勿怪。” 径自做主放人进来的李明胜恭敬弯腰,“奴才叫人把汤药送到了偏殿,皇上要用但请移步。” 皇帝听她用词规矩的不得了,却浑身都不舒服。 但只有发号施令叫人学规矩的,可没有让人不规矩的。 且不是在寝殿,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让李明胜先等等,踌躇须臾,眼神朝呈牌子的小太监看了看。 这位也算是个人才,跪了这么久愣是不吭声,就是那托盘还举在胸前呢,不说累,维持一个姿势也够难受的。 云露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她挑唇做了个“请”的手势,十分纯然地道:“皇上不必顾忌臣妾,先翻了牌子再说。 不好让这位小公公一直跪着。” 皇帝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觉得略有些头疼。 他是情商低又不是智商低,再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不懂她一番来意,那他就是历史上第一个被自己蠢死的皇帝。 “妙妙。” 他忽而唤道。 在众人面前不好称呼闺名小字,他就择了之前的封号昵称。 “嗯?” 她笑吟吟偏头,没觉得一点儿不对。 他默默地扶住额头,很有点头疼无奈。 就是她不在,他翻牌子还心里拿不准意思,她往自己跟前一杵,他能去翻别的女人的牌子,明晃晃的给她看? 别说她难受,他自己就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 这么琢磨琢磨,他突然就开窍明白她的来意了。 他用余光觑她,沉吟片刻,叫小太监把牌子呈过来。 果然她笑容愈加灿烂了。 等他手指逡巡,在某个牌子上停留还不超过三次呼吸的时间,就听她蓦地开口:“小路子,皇上挑中哪一个了?” 小路子把眼睛溜到皇帝面上,见到他允准的示意方道:“回娘娘话,是章霞帔。” “章霞帔太文静,不知道多看多问,连选菜品都不合皇上意思。” 她支着椅臂,轻托着下巴道。 皇帝换了一个。 “这回是谢嫔。” “谢嫔的疯症好全乎了? 谁叫呈的牌子,也不怕伤了圣上的龙体。” 接着换。 “这回是孙霞帔。” “孙霞帔为人不稳重,咋咋呼呼的。 皇上连日劳累,经不住她在耳边聒噪。” 再换。 “这回是沈芬仪。” 云露稍微一顿,但笑道:“沈芬仪是老人,清楚皇上的喜好,也知道怎么伺候。 这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她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 皇帝还等着指下一个呢,等回过神儿,背影就现在门边儿了。 他严肃地瞪小路子一眼,小路子心肝儿颤了颤,就见万岁爷顾自将挡路的托盘掀开,急躁道:“拿走拿走。” 就往外追出去了。 李明胜先让小路子跟上,复宽和地与胆战心惊的小太监笑道:“不用怕,拿下去就是,今日还是翻贵妃娘娘的牌子。” “是。” 小太监像是得了特赦令,赶忙领命退下。 他自己则是慢慢悠悠地整理书案,还不忘诗情画意地抬头看看银盘一般的圆月,明亮生辉。 嗯,又大又圆,都让他想吃团圆月饼了。 皇上是越来越制不住自己向着贵妃主子的心了,可他看着,倒是正好。 平民百姓家里没那么多银钱纳妾,反倒能过的和和美美。 有那么一个对自己上心又贴心的人呐,再熨帖不过。 其余后宫平衡,雨露均沾,就让皇上头疼去吧。 他在这方面可帮不上什么忙。 倒是琐事能关怀一二。 像是他刚刚斗胆,直接叫人把汤药送回了摇光殿,想来皇上过去就能用上了。 正好。 话本 话本 第二天清早,皇上发现床头放了一摞书。 他侧身支着下巴,一手随意又快速地翻过几页,对着梳妆镜前的云露问:“知道用功读书了?” “我傍着皇上衣食无忧,读喜欢的书就好,何必去用功读抢读书人的饭碗?” 她口中甜蜜,手里挑挑拣拣,便也挑出一支娇艳欲滴的垂兰花型簪,蜜蜡材质,犹如蜂蜜从花瓣上滴落。 簪头坠的花儿一摇,她侧首笑。 “这些是给皇上看的。” 皇帝挑眉:“给朕看的? 你还能给朕荐书?” 话里不信任的意味明显。 但说是这么说,他仍是将引枕塞到背后,稍坐正上半身,认真地翻起书册来。 书里的故事很简单,发生在杜撰的古代战国时期,一位秀气美貌的亡国公主女扮男装化身谋士,凭借其才智被另一个国家的国君看中,为国君出谋划策。 相处日久,国君深深体会到公主的魅力,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她。 但是因为他误以为对方是男子,所以内心充满着挣扎,并最终决定迎娶他国公主,用结盟的方式巩固自己国家的优势。 公主其实也早已爱上了国君,她拿出勇气向国君剖白,说出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 国君大喜,但他虽然喜爱公主,眼看着婚期在即,并不愿意因为她与别国恶交,只是安抚于她,并作出会永生永世待她好的承诺。 公主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她宁愿这一切就此成为美好的回忆,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 国君迎娶他国公主的当日,她借用大火焚烧自己的住处,逃离国都。 国君悲痛欲绝,甚至无心成亲。 如果故事就这么结束,那显然是一个不够狗血的悲剧。 事实上,国君最终从蛛丝马迹中得知公主没有死亡,于是不远千里围追堵截,在最后的最后与公主共结连理。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许多波折。 皇帝一看即知这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前些日子知道妙妙爱看,他还命人搜罗了不少来。 开头他因着新鲜还跳着看了几段,到后面渐渐没了意思,就直接去翻结局,果然又是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合上书放回到那摞上头,不很在意地问:“要朕看这些做什么。” 在他看来这些话本漏洞百出,好笑的很,单只一个女扮男装就非易事,也就是骗骗她们这些女子的眼泪。 云露固好簪子的位置,腰肢款摆走到床边,点一点堆叠的书册,俏丽嫣然地笑道:“皇上都看一看就明白了。” 她是说“看一看”,而不是“看完”,可见不是让他找什么细节。 皇帝拿她没辙,下朝回来,趁她午歇的时候翻来看。 他也不细看,凭着兴致随手翻,原先只二三本倒还好,后来看多了,猛地发现一个共同点。 这些书的故事走向大致相同。 都是男人起先不把心爱的女人当回事,认为自己喜欢对方就是她莫大的荣宠,但凡女子要求更进一步,便觉得她们恃宠而骄。 如若碰上他们娶别人为妻,或者发誓给心爱的女人承诺,或者干脆封锁消息,将她隔离起来,不让她知道。 他们对女人所受的心里折磨不以为意,认为尘世间没有比自己更适合对方的人。 如今坎坷,只是因为对方没有想开。 所以他们频频代替那些女人,为她们的人生做出决定。 而大多数女人也都会如开头的公主一般逃离,有的强势一些表现为逃开男人的身边,还有的处境不佳,也会自此封闭心门,不再搭理那些男人。 无论彼此有多么相爱。 他发现这一点后,似乎有些明悟,又似乎不曾察觉什么。 摇了摇头,就先置之脑后。 两人午觉醒来,坐在外间罗汉床上喝茶、吃点心。 云露刚提起书里的内容,就听皇帝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些东西给你解解闷就是了,不值当朕费时间看。” 云露抬手喝了一口茶,也带着笑说:“皇上果真如此想?” 他“嗯”了声,却随手叩了叩矮几,显得心事重重。 他起先确实不在意。 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女人看故事的时候容易将自己的情感放置其中,而男人往往会剥离出来,现实与故事分的清楚明白。 但看懂那个相同点之后,他就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对于那些情情爱爱,他一向是嗤之以鼻。 但是奇怪的是,书中许多男人的情绪变化,尤其是在失去那些女人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曾有过…… 虽然不像他们那样强烈。 “皇上还是不懂吗?” 她将茶盏搁下,托腮看着皇帝,微闪的目光分明含着执拗和……期待。 “你想朕懂什么?” “皇上一向善于分析,在这方面却意外地喜欢抗拒逃避。” 他若有所思地回视于她,淡淡挑了挑眉,就像在问“哦,是吗?” 。 云露看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翘了翘唇角,“昨儿为什么不继续翻牌子?” 这个问题,他倒是很坦然地答:“朕顾忌你在场。” “为什么顾忌我?” “朕怕你伤心。” “为什么怕我伤心?” “这……” 对啊,为什么怕她伤心? 皇帝皱眉,害怕这种情绪酝酿于无形,让他追根究底,好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宠爱她的时候,也没见哪怕有一丝想过原先宠爱的锦昭容会不会不高兴。 云露忽而笑起来。 是璀璨夺目的笑,仿佛天光拂晓,破开层层遮蔽的乌云。 “皇上爱我吗?” 她问。 “啪” 茶盏碎裂,汤水迸溅。 汨汨的水声流动,两人之间却是悄无声息。 静谧地好似不存在。 他眉头紧锁,显得愠怒非常。 好像她的这个问题冒犯了他的权威、他的尊严。 可内心深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瞪着她,像瞪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可是她却觉得他这样惊怒的表现,像是唱空城计的时候被敌方主帅当面揭穿,因为害怕被敌人攻破城门,硬是摆出凶神恶煞的神态,十分地……有趣。 她步下罗汉床,走到他那一边,踢开地上碎瓷的时候,觑见他的手不经意地动了动,像是要来扶她,不禁一笑。 她屈膝蹲在他腿旁,乖巧而顺从地伏在他腿上,不再是咄咄逼人,仿佛她还是他最初认识的那只骄傲地乖猫儿,让他眉眼动容。 “因为某个人的笑而笑,因为某个人的哭而哭。 欢喜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害怕难过他会离开。 不允许别人欺负他,打心底想要保护他,让他开心,给他温暖。” “除他以外,没有别人。” 他心弦一颤,眉宇松动,低头看她。 “这是我。 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上? 或许,你能感受得到这种情绪,可是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所以我找来这些书期冀你能从中了解……”她声音稍稍放轻,语气却依旧坚定,“其实我也害怕。 这个字,天底下任何的男男女女都可以随意说随意提,可偏偏是权位最高的那个人……不被允许。” “我害怕你即便知道自己是爱我的,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然后为了消除自己的弱点……” “……让我消失。” 空灵地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皇帝的手指忽而触电般地筋挛了一下,“啪”地把书丢到旁边。 等向旁触及她隔着内衫温热的肌肤,才奇异般地平和下来。 大约是确认她真切地躺在自己身侧。 白天的场景和话语不间断地在脑海里掠过,让他心慌意乱。 过了会儿,他将那本书拾起叠到几上,然后把心中一时涌起的千头万绪抛开,阖眼躺下来。 可惜始终无法真正入梦,纵然不去想,脑子里那片空白的存在比光还要亮,刺的他睡不着。 他翻过身,和她背与背相对。 一直以来,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与甜蜜都像是空中阁楼,他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而他又为什么害怕,这到底来源于什么? 他偶尔能隐约地体会到,可更多的是不解,仿若朦胧糊上的窗户纸被戳开了一管手指,却没有完全洞开。 直到她与他说了这番话。 他生气,恼怒,不解,甚至想拂袖走人,不想再听她的蛊惑之言。 但是—— 隐约间,他知道她是对的。 他不仅仅是喜欢她。 他爱她。 ******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摸索了一下床褥,不知是今天交换了位置睡在里头不习惯,还是怀里没抱着东西不舒服。 书掉下来的声音吵醒了她,她在半梦半醒间游荡,直到这会儿才惺忪着睡眼儿翻身看了看他,窸窸窣窣地在他身上挪过,从床内爬到床外。 然后安安生生地把自己卷到他怀里,恬然安静地睡去。 他眯着眼失笑地看她一连串迷糊却灵敏地动作,等她安置好陷入沉睡,方将手臂拢紧,埋首在她的颈窝。 甜淡的茉莉清香吸入鼻中,恍惚忘却了烦心的事,有睡意袭来。 她说是就是吧。 随她喜欢。 ****** 一年的时间过的很快。 绿油油的叶子变成黄灿灿的颜色,纷纷掉落,干枯地枝桠在冬天积了厚厚一堆雪,柔弱却坚韧地弯着腰。 直到来年春天,再次长出幼小的嫩芽绿叶。 这一年的后宫,可谓是贵妃一家独大。 其余后妃不是巴结便是畏惧,就是淑妃也龟缩在椒风宫中,旁人一听说是身体不佳,就都道她是怕了贵妃。 便更没人敢出这个头了。 但是如果最开始她们还能因为贵妃的恩威并施,和初来乍到的怯意,压抑得住内心的欲望,那么经过这么长久的时间锻炼和忍耐,心思也都渐渐活泛起来。 她们入宫是给皇上当妃嫔,伺候皇上的,可不是来当尼姑的。 她们是畏惧贵妃的权势和宠爱,但这不代表她们就不敢为自己谋一份福利。 后宫总归不可能是谁一个人的地盘,皇上就是和贵妃日久生情,也难免会想贪贪新鲜,尝尝她们这些新鲜果子不是? 奏折 奏折 今年的开春没有秀选,但宫里的宫人统计发现,御花园里每一处景点的后妃人数普遍增多,且她们通常打扮的别出心裁,活跃在各个皇上出没的地方,比去年夏秋冬三季要积极的多。 可谓是去年那届秀女们的“第二春”。 除了在御花园等处碰运气的女人,还有诸如章才人这种和皇帝太后沾亲带故的妃嫔,可以利用身份之便突击前线。 ——比如御书房。 对方虽说并没有真正地侍寝过,但因为看在章氏的面子上,兼之她为人含蓄本分,皇帝还是特地晋她到才人位,好让她有较为优厚的待遇。 不至于在看碟下菜的宫中过贫寒苦日子。 章才人确实是温婉含蓄,但她真的本分吗? 又或者说,后宫真的会有一个女人不争不抢,甘愿待在皇帝位她限定的位置上? 显然是不可能的。 小路子在御书房门口碰见她的时候,还吓了好大一跳。 惊道好嘛,现在连章才人也出来活动了,看来这后妃除了贵妃主子集体窝冬的季节算是过去了,往后又有的忙咯。 但等他看见她身后站着的太医,不由转忧为喜。 “您可算来了,王太医可在后头? 哎,不多说,先进来进来。” 他不由分说,拉着宋太医就往离走,把章才人看的是不明究竟,莫名非常。 但她心思一动,趁着场面稍乱,便也随在他们身后走进去。 “皇上早起就没什么胃口,咱们只当是饭菜烧的不好,便没太在意。 直到刚刚,正翻着奏折呢,忽然就闭眼重重磕了下脑袋,人倒是没晕过去。 只再看脸色像是有点烧。 皇上龙体金尊玉贵,咱们做奴才的摸不得,还请您给诊诊脉。” 小路子一边走一边说,因为心急,倒没看见跟在他们后面的人。 宋太医虽然不如王太医得皇帝的信任,但在当初诊出贵妃怀孕之后,在太医院的地位也是节节攀升。 加上他年轻,一碰上要紧赶着的事儿,就比王太医要先一步。 他年轻,脚下的速度快,把脉的速度也不慢。 很快就诊出皇上这是风寒的症状。 他道:“想是眼下倒春寒没注意,又连日劳累的缘故。 等王老太医来,我与他一同斟酌斟酌。” 小路子连连道是。 近来好像是因着庄稼受冻、春汛和某一处地震的事,皇上格外忙碌,劳累错不了。 他们在一旁说话,皇帝已经缓过了劲儿,想起正批阅的奏折就是一阵沉重。 他捶捶有些僵硬的脖子,从榻上起身,绕过屏风就准备在去批完那几本。 脚才迈出去没三步,就听见柔和轻缓地嗓音响起:“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安康,不要逞强才是。” 然后就来人就走近扶住了他的胳膊。 抬眼看去,是章才人。 他淡漠地抽回手道:“朕还没有年迈地走不动路,不用人搀。” 章才人垂手尴尬地愣在原地。 ****** 云露身为贵妃,例如御书房发生的事那都是第一手消息,必须马上掌握。 因而皇帝传太医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另外,美景也没忘记和她说多出来的那个人。 “传太医的时候恰巧章才人也赶着去露脸儿,想是那群宫人没顾得上,就让她跟着进去了。 听说这会儿正在劝皇上歇息呢。” “皇上还在办公?” 云露对章家的人倒没有很在意,很快就捉住了另一个重点。 美景点点头,替主子挽上檀色披帛,收拾停当,就跟随着主子出了门。 云露才到得御书房门外,就听见里头的柔声劝说,不外乎是身体要紧,公务可以稍后处理等等。 紧跟着是皇帝不耐烦地声音,“小路子,送章才人回宫。” 那声音顿了须臾,竟是道:“……贵妃娘娘若是知道,想也不会放心的。” 云露弯眸一笑。 挺聪明的嘛,知道拿她来当借口。 “章才人果然胆大心细。” 她走进去,顺带夸赞了一句,似笑非笑地道,“本宫想的什么,竟都让你猜着了。” 章才人原是知道凭自己劝说不了,忽而想起皇上许是肯听贵妃的,就没顾得上旁的径自说出来。 她自觉是真的担心皇上,但也不是没有私心,这会儿被当场逮住,一时脸有些涨红。 幸而她为人沉稳,没有因此坏了规矩,倒还不忘转身行礼请安。 “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云露没再说别的,随手一抬让她起身,便行如烟袅直接迈步略过了她,走到皇帝身边。 书案上放着公文奏章,按理不该让后妃靠近,免得看见朝堂上的消息散播出去。 章才人刚刚劝时也不敢靠得太近,只隔了一丈远远站着,谨守规矩。 此刻她见贵妃理所应当地绕过书案,站到皇上身边,不免心潮起伏。 只此一项,贵妃受宠便可见一斑。 她来的时候皇帝就已经觉得不妙,趁她和章才人打机锋,他埋头沉心多看了几封,兀自深思后,拈着笔管儿书字。 云露手往奏折封面上一压,几乎是蹭着笔上的墨汁儿按下去的,侧面不能避免地沾了墨渍。 皇帝沉下脸,“贵妃擅入御书房……” “嗯?” 话锋一转。 “可是关心朕? 你放心,朕身体无恙,咳、咳咳……” 美景在“噗嗤”笑出来之前,忙不迭地捂住嘴。 章才人几乎是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小路子,太医怎么说?” 云露没理会他,侧脸去问刚把太医送走的路公公。 小路子小小地同情了皇上一回,又想着爷若是把身子累垮了,最后受苦的还是他们!于是十分严肃地把太医的话转告了一遍,然后道:“……太医说,不能再累着了,须得先歇一天。” 云露还没发话,皇帝先撇嘴,“王太医诊治的时候从不为难朕,歇息这话必是宋贺说的。” 宋贺就是宋太医的本名。 她把奏折搁到案角,思忖着去询问太医一些注意事项,走出几步想起来,折身睇他一眼,威胁之意浓厚,意思是“老实待着,回来再和你算账!” 。 皇帝默默地将笔搁到青瓷笔架山上。 云露知道近段时日朝堂上的事务繁多,听皇帝的说法心里也有过思量,所以特地再问过两位太医。 得知这次风寒来的疾,劳累容易恶化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能让皇帝自己折腾。 不出意料,折回去之后又看见仗着年轻力壮的那位、抓紧时间在那里批阅奏折了。 奇怪的是,章才人依旧还站在那里,跟个木头人似的。 虽然看她面上有些尴尬,不过态度倒很坚决,看见云露进来,还一副想要告状又难以启口的模样。 两个人之间多出第三个人杵着,虽他们俩都没搭理,她唱她的独角戏,终究糟心。 要不是别的事要紧,云露一定挑着眼角儿笑看她:皇上的身子骨有我看着,你操什么心? 这话,也只有她有底气说得出口。 不过现在嘛—— 对于皇帝不服从阻止安排的举动,云露动怒了。 她一般很少真生气,除非是碰上人在大事情上犯错。 像皇帝这种不爱惜身体,生病还要奋斗在最前线的态度,要是老百姓看到一定会泪眼汪汪感动不已,但她作为皇帝的灵魂伴侣,要不是身份不允许,一定当场呼他一巴掌。 等命都玩儿没了,还谈什么治理春汛? 在古代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情况下,风寒是闹着玩的吗? 她一生气就不爱说话,直接干脆利落地把案上那一摞奏折抱起来,到前面空地上一扔。 唤了声美景,美景乖乖地把火折子递了过去。 小路子双眼瞪大,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刚刚美景姑娘叫他拿火折子,他还奇怪呢……贵妃娘娘这是要干什么!?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云露拿在手里启口儿一吹,手就悬在那堆奏折上头。 她斜睨着皇帝问:“现在皇上要不要去躺着歇会儿?” 那模样,竟还真有几分女土匪的痞气。 不说章才人整个傻愣住了,就是皇帝也半天没反应过来。 “朕要是想继续处理公文呢?” 他勾着唇角,笑里含着疲倦的慵懒神色,不过黑眸放亮,竟是极为着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说不爱废话就不爱废话。 他话音一落,那火折子就掉落到纸页堆上,随着“噼啪”地脆响,火光腾空燃起。 那些硬封的奏折变成落叶枯黄的颜色,慢慢地烧成熊熊地火团。 皇帝见到她那利落地动作,再看到燃烧地火焰,忽而忍不住大笑。 ……就是笑的有点头疼。 他扶着额含着笑,边吩咐小路子找人灭火,边上前揽着她出正殿。 “侧殿侧殿!去把被褥拿过来!” “快,快快,你小子力气大,赶紧去大缸里头舀水……” 殿内是跳跃怒燃地火焰,和紧张扑救地宫人。 他二人虽不似闲庭信步,走马观花,但骤然升高地温度和宫人急促地惊呼都没有影响到他们,只是走得不慌、不忙。 且一个犹有恼意,另一个倦乏虚弱,却带着生气盎然地笑。 章才人早已经骇不住退到了殿门边。 此刻看到这幅情景,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她们都以为皇上迟早会厌倦贵妃,另得新欢,笃定没有一个男人不爱沾腥。 可如今她却觉得,或许终其一生,她们都没有人能取代贵妃,博得皇上的青眼。 光芒莹莹地珠玉在前,她们不过是死鱼的眼珠子,不值一提。 用药 用药 后宫里知道贵妃娘娘把奏折烧了的时候,统统都傻眼了。 紧跟而来的就是在心底偷偷地高兴,边琢磨边等着朝堂上的反应。 那些古板的大臣总不至于像皇上一样纵容她吧? 这可是国家大事! 不过真实情况出来之后,又一次让她们失望了。 朝堂上风平浪静,什么呼喊抗议声都没有。 据说,皇上将病症养好休养了几日,就宣召大臣、日以继夜地将事情处理、解决。 所以一点浪花儿都没飘起来。 她们就纳闷了,明明奏折都烧了,皇上怎么批的事项? 还要各递再呈一次? “让那些大人再写一回? 岂不是替娘娘招怨。” 美景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儿,从小宫女捧着的瓜子碟里捡了两颗吃,边和她们说道。 小宫女好奇的不得了,忙问:“那是怎么回事? 难道传言是假的,咱们娘娘没有真烧?” 美景嘻笑:“烧了,当然是烧了!除了那些污蔑娘娘危害社稷的流言,传的一点儿不离谱。” 她吊着那群子人胃口,慢悠悠地把话一转,“不过你也不想想,咱们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要是像一般人那样只知使性子,不顾大事,皇上怎么会喜欢呢?” “娘娘当然不是普通人!” 小宫女义正言辞夸了自家主子好些话,复讨好地笑道,“美景姐,你就快说吧,快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和乐进来要茶,就听见她在这里顽闹,便盯着瞥了她一眼,美景见了赶忙把姿态放正咯,冲她嘻嘻一笑,才不继续说歪话,低着声儿,神神秘秘地将里头缘故说了。 “娘娘慧眼如炬,烧的那些折子都不是要紧的,所以才没事儿。” 这说了,小宫女们当然又起了新的疑问。 娘娘怎么知道那些不要紧? 一本本翻过来再烧? 可娘娘再厉害也是女人,能碰那些吗? 她们一转眼刚要问,才发现刚刚坐椅子上逍遥的人不见了。 那边厢,美景早就与和乐一起出了门。 她小声讨好道:“姐姐仔细手累,让我来端?” 和乐不理会她,仍是端的稳稳地,想了想,到底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细着呢,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都有谱儿。” 美景听着怪不好意思的,但也点了点头。 诸如御书房里的细事,皇上的习惯癖好,她是一贯不往外说道的。 其实娘娘伴架多回,知道皇上的习惯,烧的那些是放在案角的折子。 俱是事儿太多的时候,李公公先帮着把那些不必要的请安折子挑出来搁那里,所以烧没烧都不要紧。 娘娘可从来不干亏本买卖。 “但是,”和乐顿了顿,“人不一定总能控制住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 万一说着说着乐呵了,一不小心就从嘴巴里漏出来,这也难说。” 美景这会儿已经正色起来,听了这话也不辩驳。 确实,底下人捧着捧着,把她捧高兴了,她难免得意忘形顺嘴儿就说了。 和乐见她虽不答话,但兀自细细思忖,这才放下心。 她把托盘交到她手里,使了眼色道:“主子要用,你递进去罢。” 美景谢过。 她进去的时候,发现娘娘难得没抱着小主子互动玩儿,而是独自和皇上说话。 约莫谈的是正经事,气氛有些凝肃,她零零碎碎地听到“淑妃”“文修远”之类的字眼,不敢多听,隔帘唤了声“娘娘”。 云露语顿,传她进来之后还不忘观她神色,见她多了一份稳重,就知道和乐敲打过了。 这才打发她出去。 皇帝一直瞧着,自是有察觉她表情变动,启盖喝了口茶,随口问她:“人用着不好?” “不好你再换个来?” 她扬了扬下巴,“再不好,比你家小路子懂事多了。” 整一心眼筛子,什么事都能给他暗地里琢磨出来。 不过人胆子小,也忠心。 要不然皇帝也不放心用。 他一口茶险些笑呛出来,好容易调息过来,才琢磨着笑道:“怎么又是朕的人?” “不是你的人还是我……”她话到一半断了,霎时记起,她头回侍寝就有过这么一段话。 那时她还为摸不清他的心思惴惴,如今却能够畅所欲言了。 世易时移啊,感慨颇多。 皇帝怎么看不出她心里想什么,瞥她道:“打住啊,最近和朕一说话就爱走神,还有没有把朕放眼里了?” 暗地里却慢条斯理地挠她手心。 挠手心怎么挠地慢条斯理? 不紧不慢,还有节奏感就是了。 “皇上才要打住呢。” “成,我们俩都打住。 都是你多想不是,话都岔到哪里去了。” 云露轻哼了声,一点也不买账地把手抽了回来,润过嗓子才接着和他说“正经事”。 “淑妃……就一直让她这样了?” 皇帝笑,“不然还能怎么着,她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朕,连带她自己都省心。” 见她眉间犹豫,他稍微正色道,“如果不是查过箫家的事,朕是断不会这么待她的。” 虽然除了妙妙,后宫的女人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他也不喜欢利用女人达到目的。 但淑妃确实是在他困境中帮他制衡过后宫,必要时起到转移朝堂视线的用处。 所以按理,她也能算是一个功臣,应该受到更好的对待。 但是出了文修远的事之后,他就感觉萧家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一查才知道,当初淑妃不肯入宫,是她的父亲萧明德以强硬手段送入宫中。 萧明德确实是个忠臣。 皇帝叹。 就是在儿女方面过于严厉刚强。 不过,既然知道她的心思,他就不能放任不管。 她当初有多抗拒入宫,维护和文修远之间的感情,那现在就能有多心狠。 女人的心思皇帝无法分析透彻,但是他能感觉到不能放任淑妃继续下去。 一个女人抓不住情爱,没有儿女,也从不贪图他的宠爱,可又会不择手段地去对付别人。 那她想抓在手心里的,不是金银珠宝,就是权势地位。 而阻挡她的人,势必会遭到她的攻击。 淑妃不像锦昭容一样得了疯症,可是在皇帝看来,她嗜渴权利如狂,将曾经心爱的人推出去送死,与疯症并无区别。 只一个表露无遗,另一个蛰伏在内心罢了。 云露也不能说是同情淑妃。 就是不谈文修远的处境——她懒得狗拿耗子替别人叫屈——淑妃想污蔑她和别的男人有一腿,这在古代是多大的罪名? 一旦皇帝相信,浸猪笼都是轻的,她们家又不是什么功勋世家,说不好,全家人都得给她陪葬。 对方既然有过这种心思,她也犯不着替她考虑。 只是人总会产生感同身受的情绪。 皇帝不能叫有功之臣冷了心,所以淑妃必须活着。 可是她活着会危害到别人,所以就不能活的太痛快。 而这个不能太痛快,就是让她吃下散失精力元气的药,让她再无心力去多思多想。 要是让她选,还不如一刀了结痛快。 所以她才显得犹豫。 “皇上就没想过,给她判个罪名?” “要是真给她判,朕也不用想,陷害污蔑贵妃就是大罪,信手拈来。” 皇帝把玩着文玩核桃,勾了勾唇淡淡道,“但是朕不能。” 他瞥她,“何况你以为她就想死? 你觉得直接死了好,人家未必觉得。” 淑妃有耐性,有韧性,在尔虞我诈的后宫活出个风光自在,现在让她死? 她舍不得。 只要给她一口气,她就说不定能继续图谋。 只不过精力元气流失,她即便想凝神思索,也只是徒惹烦恼。 ****** “娘娘,娘娘……”嘉兰倾身在床边轻唤,直到看见淑妃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才着手替她披衣,扶她起身。 “睡了这么一会儿,娘娘瞧着精神好些了。” 嘉兰暗地里把眼泪憋了回去,笑吟吟地道。 只见往日面泽红润地淑妃,如今脸颊地丰莹尚在,可惜肌肤近似病白,白的找不出一丝红色。 比往日精致,却透着些许不正常。 更别提她青乌地眼眶,眼神中的疲色。 嘉兰却好像没看见,只端起旁边四方几上的粥碗问:“中午没用多少,娘娘喝点粥罢?” 淑妃依旧是淡然平静地神色,闻言点了点头。 “娘娘用着,奴婢给您说一件喜事儿。” 淑妃动了动胳膊就觉得酸软,但勺子还握的住,只让嘉兰捧着碗,自己不紧不慢地吃粥。 听到她语气中确实透露着欢喜地意思,才提起些欲/望,咽下粥后喘了几息问:“什么?” “是文太医!” 嘉兰一想起来便喜不自禁,眉飞色舞地道,“皇上说已然查明,上回他只是一时不察,并不是遭人收买,关押到现在又杖责五十,就叫人放了他。” 说着又低落了些,“不过不能再行医了。” “好在,命保住就好。” 她一时低落,一时又自己振奋了精神。 毕竟贵妃如今地位卓然,与她有关的罪名,是最不好脱身的。 她顾自高兴,一时没发现她主子的脸色,竟是煞白一片。 勺子磕在碗壁发出“叮”地脆声,淑妃手中后力不济,手掉下来,立时碰翻了粥碗,教它沿着锦被滚了下去。 锦被上是翻腾地稠白,狼狈粘腻,说不出的恶心。 她也不知怎么,忽而就笑了起来。 “原来他脱身了,脱身了就好。” 牢笼放在那儿,不是关着他,就是关着她。 原先她怕死,怕黑暗怕失去,于是把他推了进去。 现在,终于换成她了。 结局 结局 嘉兰被瓷碗落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待看见主子嘴角奇异地笑容,莫名地感到心慌。 她匆匆收拾了地上的狼藉,边还安慰道:“没事没事,都是奴婢没拿稳。 让娘娘受惊了,奴婢这就去换套被子……”可她声音虽然柔和,也止不住那透出的轻颤。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直觉,自己好像不该提文太医的事。 淑妃笑意更盛,可到底身子支不住,隔着帐子地重重靠在床栏上,发出“咚”地闷响。 她脑袋轻仰,像是将死的动物仰天嘶鸣。 是因为没了力气撑不住,也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骤然将她打懵了。 但她仍是笑着的。 再然后眼角就有泪光泛出。 嘉兰见到这样的情形,再不能去取什么干净被褥。 她一下扑到床边,不顾忌身份地抓住主子的手,颤着音一迭声地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娘娘您别吓奴婢……娘娘……” 淑妃眼神空了一段时间,等嘉兰那声声催入耳,才将魂唤回。 而之后,那些被抛下的盔甲层层加身,她又回到了那个如江南流水般悠然自在的淑妃,不过是较平常多了几分虚弱罢了。 气势不减半点。 她自然无谓地将泪拭了,下颔放低,侧脸微笑了笑道:“你急什么……”她说着,有些气虚。 “不过是知道了……一点……不该知道的事罢了……” 嘉兰一抖,近乎慌乱地问:“不该知道的事?” 真的是因为文太医的事吗? 可是、可是就算主子不想救他,他能被放出来,主子也该高兴才是…… 她不懂了。 又生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淑妃轻徐地勾起嘴角。 是啊,不该知道的事。 她一没病,二没灾,突然弄成现在这副这样,肯定是被人下了药。 后宫除她自己以外,也只有贵妃有这个能耐。 而皇上,至少是袖手旁观的……假设她对贵妃下毒,那也必然是穿肠毒药,而不是用慢性药来削弱别人的体魄精元,因为只要圣上不允许,就能查明真相,获得翻盘的机会。 所以反之,她沦落到如此地步,是圣上允许了。 至于这等稀奇古怪的偏门药物,原先她并不知道,可现在明白了。 是文修远研制出来的吧——否则他何德何能,会在意图染指贵妃之后被皇上释放。 她……其实不怪他。 既然自己先对他狠心,那他也有理由因为牢狱之灾而反悔,借着她获得赦免。 只是这重重一击,将她往绝望的深渊里更推进了一步而已。 事至如今,她突然想起与文修远重逢之后,有一天突然听见嘉兰私底下的小声嘟哝—— “皇上和文太医……也不知主子如今喜欢的,到底是哪个……” 她自觉没有答案。 情爱已经离她太远了,何必提起来自寻烦恼。 可是眼下,她突然想探究一次,这个她已经许久许久不再关注的问题。 久到她忘了情感的存在。 “嘉兰,去帮本宫……把素日用的那把翘头银剪子、拿过来……” 嘉兰的表情瞬间变的有些惊恐,“主子要剪子做什么……” 淑妃轻笑一声,复忍不住低咳了几下,扬起下颔道:“你担心什么,本宫绝不会自裁。” 嘉兰将信将疑,走回床边时,手还握在刀叶上不肯放,但又不习惯忤逆主子的权威,半晌才犹疑的递过去。 淑妃拿着它赏视,聚精会神地模样像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而后她错开刀叶,用其中一半在胳膊上肉丰之处轻轻一划,霎时有鲜血溢出。 嘉兰大惊失色,眼见这就要再次扑过来,淑妃抬头的一个眼神止住了她。 而后她就看着主子受伤的那道血痕,慢慢地,转变成暗紫色。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脚像是被人钉了钉子,站在原地半天无法动弹。 这个剪子、这个剪子是皇上赠给主子的,主子最喜欢用它。 因为它的尖头翘起,剪线时不会剪坏丝线,也伤不到手。 她自己还曾经感慨过主子的盛宠,皇上的体贴…… 皇上的、体贴…… 淑妃不紧不慢地将污血挤出,神态间的轻松像是困惑已久的问题得知了解释一般。 可她的眼底深处,已经全然变成了绝望的浓雾,再也无人能拂开。 早就猜测过自己不能怀孕的问题,也曾怀疑那药是否涂在这把剪刀之上。 可是她没有去探寻过答案…… 两个男人都给她下了药。 她在得知前者时痛苦难过失望难堪,而在得知后者时,天地间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击倒她了。 这不是强大,是无谓的麻木。 也许是应该高兴的—— 无论测试的方法是否残忍诡异,他们最终让她得到了答案。 ****** 淑妃的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云露问过皇帝,既然文修远当初愿意为了淑妃送死,又为什么会转而同意研制这等药物? 真的是无法忍受牢狱之灾吗? 皇帝先是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然后被云露无情地踩了龙脚,才摸摸鼻子道:“他不同意,朕就说让其他人研制,但旁人在这方面的造诣不如他,万一用药后暴毙,朕就管不了了。” 云露用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看着他。 皇帝都是天生的阴谋家。 他让人做这种活不好死不掉的药,本身就是想保住淑妃的命,绝不可能直接拿她试药。 文修远……未必不知道。 不过他肯定不想赌这万一。 “要是当初成全他们也不错。” 她异想天开地说。 想完了突然发现,自己这是在yy皇帝的女人啊…… 已经不经意凑到她耳边的皇帝笑得阴森,“现在也不迟……你说,朕成全他们做对鬼鸳鸯如何……” 她一个激灵。 不能吧? “朕倒是想啊。” 他十分可惜地道,“如果不是当初老太医诊出双胞胎的时候给你留了余地,安胎期间必是要起大风波。 他既然为文修远求情,朕也不好不赦了他……” 不过,文修远或许肯为了淑妃去死,但他本身不是懦弱无主见的男人。 相反,他对待药物研究的态度狂热,不比待淑妃的心意要差。 阻了他流芳百世的功名路,让他成为世上最平凡的人,庸庸碌碌一辈子。 皇帝笑了笑。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斩他首级让他一了白了,让他长痛也不错。 磨到有一天,他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后悔莫及,才是真正处罚他的时候。 皇帝不知道,自己算计着用软刀子割别人之时,自己的短痛突如其来。 云露中毒了。 而且是当着他的面。 前一刻她还津津有味地嚼着如意菜,下一秒就忽而胃部痉挛,疼地倒下去。 引起摇光殿上下的一片混乱。 皇帝怒火中烧之下斩了做这道菜的大厨,其余人也跑不了,只要和这道菜沾过手,就拖出去打四十大板。 无论男女。 若然不是太医及时将贵妃救回,他就当真要血洗后宫了。 其实云露中毒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正因为它发生的频率几乎赶上常事,没有个消停时候,又因为皇帝如今看清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此番才格外愤怒。 换到外朝,如果她还是曾经的小妃嫔当然引不起注意,但换做贵妃,影响力就比较大了。 更遑论皇上还有封她为后的意思。 更有甚者,开始编造阴谋论,说是广陵王余孽在活动。 无论是安抚朝堂,还是满足自己想要抓出真凶的迫切心情,皇帝都加快了查证力度。 首先是中毒的来源。 和乐在这方面尤为擅长,她注意到触发的地点在餐桌上,且没有忽略掉这个近在眼前,却是后妃最先排除的选项。 一是不敢,饭菜有圣上同食,谁敢在里头下毒? 二是能力,每个宫殿在菜肴药物上的关卡把的最严,费尽心机想得逞哪儿有这么容易。 但她做事严谨,不会轻易排除任何一个选项。 而菜品有保鲜度,自是要放在前头先查。 于是终于让她在那道“金屋藏娇”的装饰——萝卜雕花里寻到了毒的来源。 素日用银针试毒,多是将针刺入菜品中,从而忽略了装饰的雕花。 毕竟后妃不是小孩子,不会对一朵花好奇,既然不碰,怎么可能中毒? 然而云露最喜欢的那盘“金屋藏娇”是把火腿肉用针一点点戳进如意菜(即豆芽)里,豆芽不像块糕点,可以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它分散在瓷盘里,总会有一些在端菜上桌的过程中因为颠簸而挨近装饰的花。 或者夹菜时不经意地碰到花瓣。 那些雕花显然用药物浸泡过,没有一处无毒。 太医表示,幸而贵妃娘娘近来肠胃不适,无法承受药物带来的影响,此番它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行程格外剧烈的反应。 否则必要等到真正的毒发才会感受到剧痛。 到时候就无药可医了。 既然知道了来源,接下去就好查了。 美景在茶水房里收拢小宫女自然不是单纯为了逞威风的,和乐在用人调度上有一手,可以掌握第一手信息。 她却能打入她们的内部,探知一些人的秘密。 所以得知是因为那道菜的缘故,她回想之前哪些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行为,一一对应,内应随即被揪出。 而后利用酷刑,被抓住的小宫女也招的很快。 之所以招得快,因为对方是包括孙氏、陆氏在内的好几位低位妃嫔,对方还没能将人完全收复。 而且,人太多了…… 说不准,推出来的远不止真正的主谋要多。 和乐与李明胜联手,又将摇光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查一遍,再次找到几个隐患,才将所有图谋不轨地后妃名单一同呈上去。 皇帝看到名单的那一刹那脸黑的像浓的要滴出汁来的墨水,纸张因用力被揉皱,字都挤在了一块。 但那些名字,完完全全被他记住了。 连一贯淡定的李明胜其实都有些心惊。 贵妃娘娘这是惹了众怒啊。 他暗暗叹一声,到底是自己太天真了,还以为皇上只认准娘娘一个是好事,没考虑过别人的处境。 也怪不得,娘娘阻了别人往上爬的路,一天两天还无妨,借着威势宠爱,她们不敢伸胳膊腿儿。 但时间一长,再没脾气的人也会因为寻不到出路而爆发。 兔子急了还咬人,就是头回人躲过了,一群兔子扑过来咬,总会有那么两处没防住。 不过虽然人多不好处理,最难办的却是云露的患难之交——阮湘怡。 要说起来,对方也不是真的想要谋害人命。 她在尚食局当差,琢磨些养颜的吃食也是理所应当。 因听说云露要补血调理身子,就送了几盒阿胶过去。 但是云露不太喜欢阿胶里的黄酒味儿,所以一直放着没动。 和乐原没注意,这回突然警惕起来,之后一并查了它。 阿胶果然是有问题,长期服用皮肤上会长红点,看上去像是普通的过敏症。 如果不知是它,夏秋之交过敏的来源多,她们只会用常态对待。 皇帝没有瞒着云露,既然这是颗毒瘤,就必须要拔除掉。 不过云露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吃惊。 彼时她毒素将近清除完全,在床上歇了一段时日可谓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听说阮湘怡的行径,也不过笑了一笑。 “不信?” 皇帝挑眉。 “我也没完全信任她。” 云露支着手臂,半思忖着道,“固然她这样的行为举动让我失望,但她自毁长城,与我何干? 总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到了这个地步,说对方是因为别人收买这么做,她不信。 因为自己给她的更多。 不如说,对方不再想要成为获得的那一方,而是要变成给予的那一个。 皇宫是个染缸,纯净的白布掉进去就要被染上颜色。 或者是像良辰这样,一点点染成赤色,把忠心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又或者是像阮湘怡那样,没有主见,被四周泼来的颜色搅浑,分不出哪一块的颜色是什么,也看不清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云露的笑容明亮依旧,接着说道:“皇宫里我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三个。” 她竖起指头,弯下第一根:“麒儿。” 第二根。 “麟儿。” 最后一根食指平折,她勾了勾眼前人的衣袖,微微一下。 “还有你。” 我们才是真正地一家人,是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的亲人。 别的人,无法冲击我们的情绪,也无法打乱我们生活的步调。 自从她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从不吝啬自己的表白。 皇帝对她有多重要,她就要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不是像过去一样玩宫斗手段,从侧面表示出她的依赖欢喜,只需要简单直白地说出来就好。 他们之间何须隐瞒? 皇帝也跟随她的脚步,渐渐地调整自身的心态,抛开那些祖宗一代代灌输的旧观念,接受对事物新的理解。 他发现其实这样让他更加轻松。 或许是和小时候在养父母家长大的记忆有关。 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想要娥皇女英,左拥右抱。 或者他以前也想过,也因奢靡浮华的皇宫有过短暂地迷离。 但是遇到命格里与之相匹配的那个人,他就发现,和别人的快乐只是短暂,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是长久而值得回味的。 人生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找一个与你契合的人。 因为她会陪伴你一生。 皇帝不是真龙,他也是人,只不过是一个不那么平凡的人。 他执起她的手,在她每一根指尖落下轻吻。 她痒地连连笑仰,他也不肯放,只固执地亲完才罢休。 “干什么呢?” 她眼里水光流转,面颊微红地斜斜看他。 “不是有人说五指连心?” 他话说得慢条斯理,一双眼睛却幽黑晶亮,唇角翘起,“它对朕的爱意朕收到了,这是给它的回礼。” 她心脏一缩,脸颊微微发烫。 皇帝眯眼儿觑她,端的是桀骜不羁,只唇畔浮起的笑意再愉悦不过。 当然,真正地回礼,不止是这一份。 ****** 阮湘怡的事虽然不会让云露失控,但她确实有点伤心。 逃避不是她的风格,她从皇帝手里要回了主导权,直接将对方约到了御花园里。 “湘怡,我们认识也有两年了。” 漫步走过一方池荷时,她徐徐开口。 阮湘怡错她一步脚,点头应了一声“是”。 云露走入掩映的树荫里站定,侧过身后脸上已无半点笑意。 阮湘怡心里打了个突,还没等她仔细想,脸蓦地被重重地一巴掌“啪”地扇侧了过去。 然后,另一边脸颊上也吃了一记。 她被打懵了。 云露丝毫没有快感地停下手,淡声继续问:“这两年里我对你如何?” 美景这会儿已经走上来,接了宫人递的护肤膏挑出一星,给云露揉按着因使力而变红的手心,边道:“娘娘仔细手疼,这等粗活,奴婢来就是了。” 脸上火辣辣地痛感已经让阮湘怡明白过来,必定是自己的事被揭露了,所以才有此一遭。 但她的愧疚初来,又因美景一番话,咬紧了下唇。 又是这样。 她的家世完全不比对方要差,可是对方走上了登天的路口,而她,再努力都只能是一个奴才。 是对方的奴才。 所有她给予云露的东西,都被叫做讨好,所有云露给她的,都是赏赐。 她也会难受,会羡慕,会嫉妒。 更何况,家里人从知道她和贵妃交好开始,就撺掇着她借贵妃的势爬上去,她最初是断然不肯的。 可是久而久之…… 其实她仍旧是一个胆小而平凡的女人,即便在尚食局有所磨练,也不敢真正地谋害人命。 那盒阿胶吃了会起红疹,如果当做普通的过敏对待,不会恶化也治不好。 到时候她显露才能,以给云露食补的名义调去摇光殿的小厨房,总能见得天颜。 她想要的只是这么简单。 难道连这也不行吗…… “谁给你的药?” “……淑、妃……”她埋着头,起不了反抗的心思,心里却是羞愤交加。 云露稍顿,她想的要更多一些。 有一就有二,阮湘怡这件事是淑妃所为,那那些低位妃嫔给她下慢性毒,会不会也是淑妃联合操纵所致? 不过,她也没有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 过度思虑只会加重对方的病症,淑妃越想她死,自己就会死的越快。 和油尽灯枯的人较真,没有必要。 “云、贵妃……”细如蚊蝇地声音传到云露的耳朵里,她抬眼看眼前之人。 阮湘怡内心的挣扎异常激烈,她和对方相处时一直是以朋友的方式,骤然换成女官身份去面对对方的贵妃身份,就有点放不下脸面。 但是她很恐慌。 害怕不止想要的得不到,如今拥有的东西也会统统失去。 这种害怕,就像当年她参加选秀,因为孙朝思的陷害受到皇帝的鄙弃…… 云露看着她瑟瑟发抖,泪凝于睫的模样,淡淡地问:“那时你无缘妃位,花寄灵和你错身上台,一举引得皇上注目的时候。 你怨不怨?” 阮湘怡顿住。 其实,其实她也许是怨的…… “想哭吗?” 对方问。 她忍住泪,轻点了一下头。 “这次本宫不会再安慰你了。” 云露下颔高抬,居高临下地说,“阮湘怡,别拿自己当个身份卑微的好人,以为本宫仪仗身份欺凌你,能有这个地位也不过是运气比你好。 当初的花寄灵至少是凭自己的本事抢人,输赢自认。” “你眼高手低,也不过如此。” 说完,她便再不关注对方的反应,搭着美景的手错身离开。 一路上,美景奇怪地问:“娘娘不惩治她?” “两个巴掌就够了。” 打的是她与人交往,心思不诚。 “娘娘难得软一回手……”美景玩笑似的说。 而且最后的话,就像是帮对方把毒瘤挑破,让她认清自己,走回该走的道路。 怎么听都是好心的成分更多一些。 云露闻言脚步稍收,远眺宫墙,笑了笑。 “也许吧。” 回忆美好也罢,在这个时空的第一份友情也罢。 在现代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反设陷阱,反击回去,横竖对方不仁她不义。 在这个时空,起初也是如此,现在却改变了。 日益温馨的生活磨软了她的心。 皇帝被她打动,她又何曾不是? 至于阮湘怡,或许她犯的错她不会原谅,却不代表不可饶恕。 人不会一辈子都不犯错,朋友也不一定永远都不会对你犯错。 自己以前走的同样未必是正路,她想要改变,那么,她也给别人一次机会。 她相信就算是后宫,也不该是黑暗到底。 ****** 三个月后。 冬季酷寒,后宫却是一片似春夏般热闹跳脱地情景。 如果俯瞰宫苑,就会看到众宫人步伐匆匆,交替信息,紧赶着回去禀报的场面。 东明苑,谢嫔一改书香文质的形象,正频频催问宫女,“安从回来了没有? 今天是个什么情况?” 还不等小宫女回话,安顺扶着门框,大喘了几口气就紧迈步子走进来。 “没、没掉。” 她吸一口气,一股脑儿地道,“今天安好,指甲没折,蔻丹没褪,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掉。 皇后娘娘上下都稳妥,心情也好这呢,无事,无事。” 谢嫔松了一口气,倒回榻子上准备补眠。 可是刚才紧绷了那么一阵儿,精神头出来了,一时半刻睡不着。 她仰看着雕花栋梁,莫名所以地笑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三个月前,有关雕花案的后妃尽皆被捕,酌情或打入冷宫,或判处死刑,后宫妃嫔一时锐减。 两个月前,淑妃的父亲萧尚书提出后位空虚之说,出乎意料地荐贵妃云氏登临后位,众人附议,贵妃被册封为皇后。 一个月前,皇上颁布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后宫规章条例。 其中有一条,只要皇后有一处受损,后妃就要受到相同的待遇,且以十倍加惩。 比如皇后掉了一根头发,她们就要自己揪十根下来。 皇后打一个喷嚏,她们就要吹风或者浸冷水,直到打出十个喷嚏为止。 假如情况严重,还要祸及亲族。 且反抗的人会加以百倍惩处,皇上雷厉风行地处罚过一个人之后,就没人敢再挣扎了。 其实,起先众人也以为这规矩是个摆设,皇上为的是让皇后高兴,不会真的落到实处。 谁知从皇后掉落的第一根头发起,她们的悲歌就奏响了…… 佛祖保佑,愿皇后一生平安顺遂,身体健康! 就在后妃安心睡回笼觉的时候,沈香萝和宁子漱在摇光殿门口走了个对脸儿。 她们先是一怔,而后好像探知到了对方的想法,相视一笑。 规规矩矩地给云露请过安之后,说辞也是相同。 云露抬手叫了起,道了句“看茶上座”。 然后莞尔微笑着道,“你们俩什么时候通的窍,还玩起心有灵犀来了。” 比起来,沈香萝要和她更亲近一些,便率先道:“不和娘娘藏话,既然皇上和娘娘都有这个意思,我们也不是不识好歹。 况且如今宫里的情景,想是迟早的事。” 宁子漱比她更为直白。 “一边是富贵荣华,一边是平淡无味,最开始想来人们都会选前者。 但日子过着难受,再富贵也活不下去。” 她抿口茶笑了一笑,“反正臣妾顶不住压力,要是见天儿往下揪几十根头发,迟早成个尼姑子。 还不如抢先一步,至少有个圆满呢。” 云露笑意逐深,这倒是真心实意。 话说的不错,但后宫里真正看清的聪明人少,多还是想争一争。 有人带头退出,那些犹疑的人就会认真考虑另一条道路。 当时皇帝刚出那条规章,真是给了她很大的惊喜和惊吓。 惊喜过后,她就开始考虑后续的影响。 圣上专宠皇后,夫妻琴瑟和鸣,传出去是一段佳话,但对后妃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即便她们对皇上全无感情,为了在后宫生存,也要拼杀出一方天地。 所以规章会砍了她们的手脚,让她们不敢再动手,却不能让她们的野心冷却。 就算没有实质威胁,她也不喜欢后宫有人虎视眈眈。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出宫。 像太后那样为了自己,毁掉侄女一生的事她做不出来。 所以只好说通皇帝,让她们隐姓埋名,婚嫁另择,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或许这种仁慈不是她们想要的—— 无妨,如果执意要留在宫中,就送她们去皇庵带发修行,正好和章氏作伴。 她再折返回去往心善的道路上狂奔,也做不来全然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 “皇上到——”外面小太监尖嗓高喊,“大皇子、二皇子哒——嗷——哦——额——” 后面一连串的滑音,就像是骤然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措手不及。 然后裹的像个球的二皇子,在乳娘的陪伴下步伐不稳地“滚”进殿里,速度倒是不慢,腿再长长一些,可以说是像风一样刮进来。 然后他浓眉一皱,小脸严肃地锁定目标,“啪叽”一下扑进自家母后的怀里。 大皇子和皇帝迈着相同节奏的步子,虽然因为人小腿短,落后在后头,但远处看来,韵律出奇的一致。 说来也奇,明明小的那个看着更结实,但是就是不如大的走得稳当。 “母后。” 大皇子在乳娘的帮助下行了礼,然后在云露腿边站定。 “弟弟……”他指了指二皇子,然后开始“沉吟”。 宁子漱好奇地看着他的模样,似乎像是在……措辞? 措辞完毕,大皇子抬头和母后对视,“壮壮……”他见母后疑惑,还带上肢体语言,小身子前倾用肩膀顶了顶云露的腿。 做客的两位听着糊涂,云露却很快了悟。 “麟儿撞人了?” 联想到刚刚太监鬼一样的传唤,想来是撞到他了…… “没事。 弟弟还小,走不稳路才会撞到人。” 云露笑摸了摸他和麟儿的小脑袋,以为他是担心弟弟受伤。 虽然她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想不到这份上。 不过麒儿早慧,麟儿又经常出状况,说不准他将大人的行为看在眼里,已经学会了。 麒儿看着有点失望,奶音拖出一声长“哦”。 然后盯住了占着母后怀抱这个大好位置,蹭来蹭去一脸欢快满足地弟弟,鼓了鼓腮帮子。 皇帝先给小宝贝儿们出场机会,自己站远了将情景尽收眼底,见此不禁挑了挑眉。 告状? 云露再抬头的时候,宁子漱和沈香萝已经走了,入眼儿就是明黄灿灿的龙袍。 “朕给他们取好名字了,你听听?” 皇帝说完就弯身强制把麟儿掐住小粗腰抱过来,小家伙壮实得很,还在空中蹬着小胳膊腿儿像八爪鱼一样往母后那里抓。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vip席位已经被哥哥占走了。 啊,反正父皇身上长的爪子也挺好玩的…… 皇帝安置好了麟儿,见隔壁麒儿窝地十分高兴,决定先让他舒服够了,过会儿再打丫小屁屁,让他知道告黑状乃小人行径。 云露看着两人一人抱着一樽娃娃,笑问:“叫什么?” “小的叫齐琤,大的叫招妹。” “噗——”云露庆幸自己没喝茶,不然就喷宝宝身上了,她重复问,“叫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麒儿,再问:“麒儿惹你了?” “没有。” 皇帝矢口否认,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道:“你没听出来,朕在盼女儿吗?” “……那你也不能坑儿子啊。” “朕没有。” 他与她对视一会儿,举白旗投降,“好了,你不喜欢就叫齐珣吧。” 听起来还是很随意,云露不放心地问:“哪个字?” “两个都是玉字偏旁。” 玉啊…… 云露若有所思,古人确实很喜欢美玉做偏旁的字,而且释义同玉一般珍贵美质。 她满意了。 皇帝看着日光拂照下,她美如玉白的肌肤,和那欢喜明亮地笑容,轻轻笑了。 宝贝生的宝贝,便是珍宝珠玉,普通名字岂能衬得上? 为此他一改大夏这代皇子应为“子”字辈姓名的传统,直接挑选了这两个字。 她果然喜欢。 他不知道,就因为他频频为云露打破规矩传统,诸如渐渐遣散后宫,专宠一人,诸如皇后谥号与帝年号同字等等,后世的人最喜欢用写牡丹的一句诗词来形容孝熙皇后—— 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番外 番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菱花窗格,洒在金丝绣线的锦被之上,泛起一层暖洋洋地白光。 一个身材圆滚滚地小球儿从门外闪进来,扑腾扑腾,蹬着腿儿往床榻上爬,一边爬一边娇软软地唤:“父皇,父皇……” 别说,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唤声,让人心都要融了。 皇帝闭着眼,大手一捞,就把奶娃娃捞到了床上,不忘拉来被子把她裹起来。 大约清醒了点,他黑眸睁开,映入眼帘是女儿甜兮兮地一笑,便笑掐了掐她红扑扑地小脸蛋。 些微寒气透出来,他给她暖暖脸,又捂捂手。 “父皇的小宝石怎么起得这么早?” 顾忌到睡在旁边的妻子,他压低了声音哄她,“父皇都还没醒呢。” 小名叫做宝石的小女孩双手握拳表示不高兴,一下扑进皇帝怀里。 大声告状:“二哥哥不让我和他一起睡!” 皇帝侧身看了一下妻子,见她没有被吵醒,放心转了回去。 “乖乖,轻点声,你母后在睡觉呢。” 他充满童趣地做了一个噤声地手势。 “哦。” 小宝石闷闷不乐。 皇帝正轻拍着她的背作为安抚,却听自家闺女突然要求:“父皇,母后上次说的七仙女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你说给我听吧。” “……父皇说过了,你母后在睡觉。” 皇帝十分严肃地答。 小宝石一脑袋地疑问,“你轻轻地讲不可以吗?” “讲故事的声音会吵醒她。” “可是——”小宝石汪着眼睛,冲他一眨,“父皇你现在也在和我讲话呀。” “……” 皇帝发现自己现在位于一个尴尬的境地,首先是说谎被揭穿,其次,他认为给女儿讲“七仙女”这类爱情故事有点不合适,但是她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怎么也狠不下心拒绝…… 就在这时,二皇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救他于水火。 “齐小瑶你给我出来!” 齐琤双眸如烈火,熊熊燃烧着怒意。 他剑眉挑起,纵然人小,依旧带着强烈地压迫感,让想拦住他的一干宫人都滞在了原地。 “还想告状? 你还有理了?” “给我出来!” 小宝石齐瑶抱住靠山父皇,含糊地冲外面回答,“干十么听你的!” 齐琤也没管她听不听,反正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闯进来了。 他看见被子里圆鼓鼓的地方,气势汹汹就要上前捉拿。 皇帝一声冷喝:“齐琤!” 此刻他已然披衣坐起,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后面安睡依旧的妻子。 齐琤被一下喝醒,这才好像从愤怒地情绪里拔/出/来,迈出的脚步停在空中,须臾,不情不愿地收回来,行了个礼喊“父皇”。 还不望瞪那个告状精一眼。 “告状精”唰地把脸埋回去,背对他撅着小屁屁一拱一拱地,诶嘿,就是不理你! “擅闯宫殿,还呼呼喝喝,像什么样子!” 皇帝对着儿子毫不留情,一丁点跟女儿在一起温柔呵护的意思都没有。 “哼!” 齐琤撇过头。 “父皇。” 皇帝还要沉声训话,大皇子齐珣走进来止了他的话。 他步履从容,仿佛不是闯宫,而是到了一处园林赏花鸟。 但面上该有的恭敬一丝不落。 他到后先行一礼,继而道:“此事怪不得二弟,妹妹调皮,抱了碗奶汁到二弟床上喝,结果没拿好洒了。 扰得他觉也没睡好。” 齐琤面色有点古怪,耳尖微微发红。 齐珣见了微笑,在心里补上一句,然后不知情地宫人看二弟的反应就有些怪异。 小宝石已然呜呜哭起来,声音盖过了齐珣,翻过身,眼红红地看着哥哥。 “讨厌大哥!不许说!” 年纪小,说谎被揭穿总是觉得特别难以接受。 担心别人就这么不喜欢她了。 “齐瑶。” 齐珣的声线还有着少年特有的温柔,然而透露出的威严,让齐瑶一时停了哭声,可怜巴巴地拿出自己的小手绢擦眼泪。 齐珣顿了顿,“你闯了祸,二哥帮你收拾干净了,你是不是要和他道谢?” 皇帝这会儿倒也看见小宝石拿水汪汪地眼睛直瞅自己,小手还揪住自己衣角,十分可怜。 便心疼护着她道:“大清早不说这个,你们也是,都先回自己宫殿里去。” “父皇。” “是非公允,父皇还当有所判断——”齐珣扫了眼用小帕子捂眼,偷偷看自己的妹妹,笑意一闪而过,却仍旧肃声道:“不要过于宠溺了她才是。” 皇帝被儿子说教颇觉尴尬,但觉得为了女儿还是要争取一下。 然而他还没开口,那方才还泪眼兮兮地小人儿就已经拖开他的手,“嗒嗒”跑下床榻。 “……我知道啦。” 齐瑶红着鼻子,鼻头里还有水泡泡冒出来,让齐琤勉强忍住笑,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她捏捏帕子,还挺像模像样的给齐琤行了道谢礼。 带着哭后软软的鼻音说,“谢谢二哥。” 齐琤别扭地一哼。 齐珣抚摸着妹妹的小脑袋安抚,微笑问:“还有呢?” 既然谢谢都说了,别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啦。 齐瑶还是很聪明的一个孩子,立刻理解了大哥的意思。 “对不起。” 她眨着水灵的大眼和哥哥赔罪。 齐琤瞥她一眼,“……原谅你了。” 小孩子的直觉总是特别灵敏,尽管她二哥平常对她最没有好脸色,可是齐瑶就觉得二哥人畜无害,平常最喜欢“欺负”他。 比如现在,分明刚求得原谅,她就立刻举起手臂欢呼一声,亮晶晶地看着对方:“那我以后还到二哥房里喝牛奶。” 齐琤脸一黑,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听那边自家大哥含笑道:“只要不抱到床上。” “什……” “好耶!” 齐琤完全来不及反驳,小宝石已经蹬蹬跑到父皇面前,张开双手求抱抱,一边乐嘻嘻地笑着,“父皇,我是不是表现得很好?” 皇帝也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决定不看儿子的脸色,忍住笑抱起女儿,鼓励她说:“父皇的小宝石表现得真好。” 小宝石更年幼一点的时候,指甲特别软,太医就建议多喝牛奶。 小娃娃和她亲娘一样,就不喜欢喝奶,每回都是他和宝贝两个人轮流哄劝。 但凡她喝完一杯,就会夸她表现好。 到后来倒是养成了习惯,不必他们催,她自己也惦记着喝。 顺带着,讨夸赞这个习惯也一直保持了下来。 所以刚刚她自己觉得争取到了有益权利,就来讨他的话了。 他们那边厢父女和乐,齐琤的脸色一时红一时青,像泼了的颜料盘,心里十分想离家出走!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齐琤恨恨地跺脚瞪了大哥一眼,他就知道,大哥即便一副帮他说话的模样,但是该宠着那个小混蛋的时候,比父皇还要过分! 他就不该轻信感动! 齐珣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侧脸微微一笑,他长相更肖云露,笑起来时仿佛冬日的暖阳融雪。 但—— 齐琤只从里面感到了深沉的恶意,和无边的黑暗。 用早膳的时候,齐瑶拿着特制的小汤匙在鲜鱼汤里搅啊搅,想了想,问一旁优雅进餐的娘亲道:“母后今天有没有被吵醒?” “没有,小宝石今天又来找父皇了?” 云露口中答话,又见小儿子一脸闷闷,若有所思,复放下筷子,笑着亲自盛了一碗汤给他。 齐琤精神了些,虽神情平淡的接过汤,但心里很感动。 他还有母后! “对啊,父皇说让我轻点说话,不要吵醒母后。 所以我很轻很轻的。” 齐瑶点头,复有些疑惑地问,“但是二哥的嗓门好大,母后真的没被吵醒吗?” 齐琤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碗。 齐小瑶你到底是不是我妹!陷害哥哥对你有好处吗! 不过仔细想一想,他当时的声音确实不小…… 齐琤脸红了一下,诚恳地道:“母后,是麟儿鲁莽了。” “无妨,母后没听到,可见麟儿的声音也不响。” 云露温柔抚慰完儿子,把脸转向皇帝。 那和大儿子如出一辙的笑容,登时也让皇帝感到了深沉的恶意。 他轻咳了一声,又觉得有点委屈。 昨晚那不是一时把控不住嘛……看她睡得多香甜,儿子女儿吵得他头疼,她一点没受打扰。 这都是他的功劳! 寻常饭桌上遵循的是食不言的规矩,但因为有齐小瑶的存在,这项规矩只能束之高阁。 齐家的男人一向纵容她,云露在以少输多的情况下,也做不成严母。 还没多过一会儿,就听她忧心忡忡地说起来,“我们吃得那么好,小姨每顿只能吃豆腐好可怜。” 这句感叹让云露夹菜的手一顿,和皇帝对视一眼,共同看向“忧国忧民”的女儿。 “听说姨父还动不动就凶她,真是生活得一点都不幸福呢。” 齐瑶放下小汤匙,“幸好除了二哥哥,没有人会凶我,我比她要幸福多啦。” 齐琤表面平静无波,其实在心里咆哮:齐小瑶你真的够了! 二哥给你道歉还不行吗!不就是早上让我占了点上风,你有必要死逮着你亲二哥不放吗!? 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幸福”这个词的意思吗? “告诉父皇,是谁和你说了这些话?” 一点也没注意二儿子的扭曲表情,皇帝含笑询问女儿。 “外婆啊。” 齐瑶坦然稚声说,“她还说,二姨姨因为嫁得好就过得很开心,父皇,要不然也让小姨嫁得好一点吧?” 皇帝闻言稍稍沉吟。 他当然不是考虑云家三女儿改嫁的事,当年放选秀出身的她出宫嫁人就已经是看在宝贝的面子上,她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他半点不挂心。 他想的是宝贝的继母云宋氏的问题。 整个餐桌上仍旧安然用膳的就只有齐珣了。 他有条不紊地拭了嘴角,方背脊挺直端正姿态,神情严肃地向皇帝请命:“父皇,此事就交由儿臣处理罢。” 皇帝略一思索,便欣然颔首。 不过是调训宫人,这点小事他相信儿子完全能够处理。 不过—— 他瞥了看着儿子目光晶亮闪烁的妻子一眼,暗自哼了一声,儿子再出色,能有他出色? 齐珣可不知道他素来威严的父皇在心里编排他什么,他看见齐小瑶又在挑食,就按住她要拨菜出来的小勺柄。 在齐小瑶不满地抬头看他时,微笑和她说。 “瑶瑶,你乖乖吃完饭,大哥就给你讲狼外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