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裙下臣》 美人裙下臣 第1节 《美人裙下臣》作者:梨漾 文案 姜妁还是公主时便以美艳冠绝京城 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后来她踏着尸山血海登基为帝 新朝老臣死了个遍,唯有托着她的手送她入主金銮的容涣安然无恙 继而世人皆知,丞相容涣是女帝跟前最忠心的狗 谁曾想 姜妁与皇夫成婚当夜 她被穿着一袭明黄凤袍的容涣一刀刺死 看着笑意吟吟的容涣端着烛台点燃床幔 两人双双被烈火吞噬 “陛下,你怎么能不要臣?” “妁妁,如此也算骨血相融罢?” 再睁眼时,她还是大楚最声名狼藉的永安公主 而兰芝玉树的新相容涣还是她不为人知的入幕之宾 此时正佝着脊梁,低眉垂眸的蹲在脚踏前 一手执起她的足,拂去尘土,为她穿上罗袜 “公主风寒未愈,不可贪一时凉爽” 姜妁冷眼看着他 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有多丧尽天良 将这般温柔的人逼得癫狂 后来,那日与她一道嬉闹的男侍莫名坠湖身亡 而后又有对她出言不逊的皇子命丧马下 背后嚼舌根的贵女被他当众斥责,名誉尽失 意图要她和亲的外邦被他亲自带兵打降 姜妁:……原来他老早就是个疯子 后来姜妁一扫骂名,被拥立为帝 大臣轮番进言要她早立皇夫 在容涣暗搓搓将奏折上世家公子的名字改成自己的时候 被姜妁逮了个正着 姜妁垂眸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颚 与容涣清幽的眼眸对视 “老师如此为何?” 容涣弯唇轻笑,俊朗的面容平静如水,眼眸里掩藏的癫狂一如前世 “为做圣上裙下臣。” 姜妁: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想拉着老子一起死,没门儿! #渣女从良史 #全员恶人 #以及,我这真不是女尊文!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疯了的女主x表面温润爹系实际隐藏疯p的男主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妁,容涣 ┃ 配角:下一本《宦锁美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招惹了爹系疯批后 立意:千磨万击还坚劲 第1章 赴死 永安元年,冬月二十八,良辰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帝王娶亲,普天同庆。 凤栖宫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中,细如鹅毛的大雪被寒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地上铺了绵绵一层,守在寝殿外的宫女唤来内侍将主路清扫出来。 另一位宫女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哈出一阵雾气,道:“冬日里办喜事,可真是冷得慌,不过,好歹宫里也有主事人了。” 说着又推了推一旁的宫女,眼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探求:“素律姐姐,听说你是在潜邸时便跟着陛下的,也不知陛下有冇什么喜欢?姐姐与我说说,省得回头伺候不当,惹主子们不痛快。” 她是新帝登基后才选上来的,对宫里的事儿一问三不知。 被喊做素律的宫女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凝眸望向殿外的一片灯火通明,紧皱着的眉间笼罩着几分愁绪。 那宫女见她不理自己,兴致缺缺的撇撇嘴,也不再缠着她说话,向外张望了一眼,未见有帝王仪仗的动静,便索性钻进厚实的帷幔后避风雪,一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如今的大楚刚刚结束长足三年的天家混战,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坊间传闻,这位新帝龙潜之时便不是个好相与的,荒淫无度不说,性情更是暴戾恣睢,先皇和先皇后,以及众多王子王爷,皆命丧其刀下。 便是这样一个人,却靠着一身杀伐手段,和丞相容涣的一力推举,安然登基,稍有异议的文武大臣,无一不被斩于殿前,这龙椅之下说是埋着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小宫女正啧啧唏嘘,暗揣自己日后得更小心谨慎,省得一不留神便人头落地时,便听见外头传来帝踪的传报,吓得一激灵。 等她惊喘吁吁的走出来时,素律已经面无表情的跪在地上,准备恭迎圣驾,一旁空出个位置,是留给她的。 待她在青石板上跪稳,外头便响起内侍尖锐刺耳的声线。 “皇上驾到——” 外头琴瑟丝竹声震天,而此处却静得渗人,唯有一连串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寝殿前停下。 “陛下当心脚下…” 是御前总管的声音。 皇上没有说话。 小宫女心里虽有怯意,却压抑不住翻涌的好奇心,想瞧一瞧这新帝究竟是何模样。 在她几番踌躇时,一点明黄渐渐映入眼帘。 是一双绣着龙纹的短靴,鞋尖缀着的两枚南海东珠,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视线顺着往上,宽大的狐裘也没能遮住那曼妙的身姿,她甚至觉得,那细幼的腰身恐怕自己都能一手掌握。 她全然忘却了教养嬷嬷耳提面命的忌讳,抑不住震惊,猛地抬起头,便瞧了满眼夺人心魄的明艳娇颜。 永安帝是个女子,众人皆知。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外界传言杀人如麻,如同修罗鬼魅的新帝,竟生得如此美艳。 难怪外头的王公大人总说新帝是妖女,生来便是乱世祸国。 即便她一个女子,哪怕在那一袭威严龙袍的映衬下,依旧控制不住升起丝丝缕缕隐秘的亵渎。 永安帝姜妁并不在意那小宫女的窥视,迈步在殿门外站定,问道:“你们怎么在外面?” 素律柔声答道:“皇后说想自己待会儿。” 姜妁听罢,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 她走时太极殿的席还未散,丝乐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倒显得凤栖宫格外的安静。 外头连绵的大雪,寒风阵阵喧嚣,也熄不灭姜妁满心的躁意。 姜妁将此归为醉酒的缘故。 一阵阵眩晕袭来,姜妁摁住额角忍不住蹙眉,她从前虽不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却也还能喝上几盅,如今不过两杯酒下肚,便有些头昏脑胀。 托容涣那胆大妄为之人的福,自打她与他相识,他便总爱对她的行事指手画脚,就连多饮几口酒,也要被他念叨许久,因此她如今已极少饮酒。 若是容涣在,定不会让她酒醉至此。 只可惜,她今日娶亲,容涣称病没来。 也不知是不是病得重了,连她的喜宴也不来吃。 不如去瞧瞧他吧。 思及此,姜妁退后两步,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转身往外走,一边说:“朕听说丞相病重,心中着实难安,思来想去还是去瞧一瞧的好,朕这一去也不知几时回来,让皇后早些歇息,不必等朕了。” 说罢便要内侍领自己回去更衣,一副要微服出巡的意思。 可才走两步,便被素律拦了下来。 “陛下,相爷身子素来硬朗,区区风寒,想来并无大碍,您要去瞧他也不急于一时,今夜终究是您与皇后的花烛之夜……” 素律话没说完,姜妁迈出去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明白这话中未尽的意思。 姜妁上挑的眉目肉眼可见的冷淡下来,毫不犹豫的转身推开殿门:“不用在这儿伺候了,”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话语中满是冷漠。 素律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眉目间的忧虑浓得化不开。 一进殿内,幔帐静静地垂着,阵阵暖香扑面而来,姜妁一路往里走进内室,殿中静谧无声,四下无人,连床榻上的被褥也摆得整齐。 “郯郎?” 美人裙下臣 第2节 姜妁本想唤声皇后,却想,好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如此未免生疏,便换了皇后的字做称。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叹:“这里可没有陛下的郯郎。” 这嗓音日日在姜妁耳边响起,或冷淡或热情,或冷酷或温柔,甚至情热时的喑哑她也曾耳闻。 姜妁转过身。 唇边噙笑的容涣着一袭不合身的凤袍,负手而立。 “容卿为何在此处?” 容涣笑意不减,眉目疏朗,双眸盛满了温柔,整个人温润如玉,衬得那凌厉的剑眉都柔和了几分:“臣一直都在。” 姜妁凝眸看他,容涣生得高大,这比着旁人身材做的凤袍,穿在他身上,手脚都短了一截,却不减他半分风姿,还是那个兰芝玉树的玉面丞相。 “容涣,你把朕的皇后藏哪儿去了?”姜妁音色平淡,听不出喜怒。 “陛下予臣君恩时,可不是如此冷漠的。 容涣哑然失笑,眸色越发深沉,话语中带着微不可查的蛊惑之意,如同夜色里引人入歧的精怪。 “陛下没瞧出来吗?由始至终与陛下拜天地,行祭礼的,都是臣呐,臣便是陛下的皇后。” 姜妁蹙眉望着容涣,难怪方才素律拦着自己不让走。 容涣一步步向姜妁走近,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笼在怀里,一手虚环着她的腰,一手滑过她精致的下颌,绘过她的脸庞,在她那双多情水眸边流连。 “陛下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若您与臣没有情爱,却也不见您对周小郎君多么上心,连祭礼换了人也看不出来。” 姜妁在容涣的那黑沉沉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还有那缱绻万分的情,已经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试图将那一点她吞噬殆尽。 坚如磐石的心头突然泛起涟漪,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逐渐扎根,姜妁转头避开了容涣欲落在自己唇上的吻,淡声道:“老师应该着官服,执官印,于朕之下掌百官,而不是囿于后宫与百花争艳,空费一身才华。” 容涣一吻落空,唇边的笑意却越发张扬,眼中的缱绻情意掺杂着粘稠的猩红,与姜妁腰腹间喷涌而出的血色如出一辙。 利刃入腹的前一刻,姜妁都想不到容涣会对自己下杀手,不可置信的睁大眼,脱口而出的闷哼声淹没在容涣紧随而来的唇齿间。 容涣环着她的腰,挥袖拂倒案上的烛台,倒落的烛火将床幔点燃,熊熊烈火顷刻燃起。 他拥着姜妁倒在床榻上,两人明黄的衣袍在大红的鸳鸯锦被上交错纠缠。 容涣的下颌轻蹭着姜妁的发顶,俊逸的脸上是少见的雀跃欢欣,暗红的血色从他唇边溢出。 他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早便服了毒。 “原来陛下早已经打算将臣丢弃,可明明臣都已经做好准备与他们分享陛下,陛下怎知臣不愿入宫,只要是陛下,臣甘之如饴。” “是陛下先来招惹臣的,怎么可以说不要便不要?” “妁妁,妁妁,与你做一日夫妻也算得偿所愿。” “如此也算骨血相融,谁也分不开你我了。” 姜妁还有一丝意识尚存,她的手的缓缓挪动,摸到一处凹陷,底下是一个隐蔽的暗格,只要她轻轻一按,便立刻会有禁军暗卫闯进来,若救治及时,兴许自己并不会死。 偏偏听着容涣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的手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身边是铺天盖地的热浪,隐隐还能听见外头嘈杂的呼声。 第2章 臣先斩后奏,望公主恕罪 时值盛夏,才半晌的日头便灼人得很,不远处的荷塘里莲叶绰绰,蛙声和蝉鸣此起彼伏。 阳光从半敞的窗台照进,穿堂而过的夏风将殿内重叠的纱幔吹得翩然,露出一地凌乱,以及殿中拔步床上交颈而卧的两人。 点了通夜的鹅梨香彻底燃尽,一竖白烟袅袅升起,殿门被轰然推开,玉冠锦衣的冷面郎君跨门而入。 酒醉后的眩晕感阵阵袭来,额心尖锐的痛感一阵猛过一阵,身侧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意蒸腾,强烈的不适感把姜妁从浓稠的睡意中剥离出来。 忍不住抬手推开一旁的热源,恰好穿堂风起,阵阵凉意让依旧不肯睁开眼的姜妁舒爽得喟叹出声。 还没让她喘够气,一旁粘腻的炽热如同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的贴了上来:“殿下——” 响在耳边喑哑的声线,皮肉相贴的触感。 姜妁倏然睁开眼,与一双淬满寒冰的眼眸撞个正着。 见她醒来,那一汪寒潭双眸在顷刻之间冬雪消融,眼稍微弯,抿直的唇角翘起。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姜妁乱成一团的思绪瞬间回笼,容涣刺杀她时那癫狂的模样,以及凤栖宫的熊熊烈火,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 但看着眼前笑意吟吟,活生生的容涣,姜妁别开脸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竟会做这种离奇的梦。 “今日不朝,容卿为何一大早扰人清梦?”姜妁偏头侧卧,以手托腮,朝他笑得明媚。 丝被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半截落着点点红梅的雪肩。 容涣看在眼里,眼尾从她身后正睁大眼,满脸吃惊的瞧着自己的男子身上扫过,杀意一闪而逝,连她话中僭越的称谓也没注意到,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温润柔和。 “殿下,此时已日上三竿,早朝已罢。” 姜妁听容涣初一开口,称自己为殿下,便难以抑制的心神巨震,更多冗杂的记忆纷踏而至。 忍不住转头看着身后,拥被而卧,显然未着寸缕的,瞪着惊恐的双眼来回瞧自己的男子。 姜妁在他眼里看见了满面惊骇的自己。 她想起来了,她昨夜喝多召了偏殿的郎君侍寝…… 姜妁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至于扭曲,一边转头看向居高临下,如同把妻子抓奸在床而气势汹汹的容涣。 “世人皆传,丞相容涣最是君子端方,如今却擅闯公主闺房,君子?瞧着也不过如此!” 姜妁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旁的男侍见她久没动静,以为她心有不满,便忍不住开口讽刺道。 却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瞬,挨了姜妁结实的一耳光。 “殿下…”他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姜妁,他近来颇为得宠,前几日公主还曾为他与皇子起争执,却没想到今日也能为了个容涣动手打他。 姜妁这一掌格外用力,连她的手都疼得发麻,更别说挨打的那张脸了。 只见姜妁满眼森冷的看着他:“滚。” “小的,小的告退……”男侍如蒙大赦,立马手脚并用的往床下爬。 他不敢看盛怒的姜妁,只能用惊疑不定的眼神一下一下的在容涣身上来回逡巡,一边在遍地凌乱中捡起自己的衣衫,甚至不敢穿戴好,便要光着膀子冲出寝殿。 却在跑过容涣身边,临跨出门槛时,突然身形僵直,下一瞬粘稠的鲜血从他脖颈间喷溅而出。 他身形微晃,蹒跚着回头,鲜血从他捂着脖颈出的指缝一股一股的涌出,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容涣,嘴唇无声的开合着。 当他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时,灰败的眼瞳里倒映着容涣似笑非笑的脸。 容涣藏在袖中的手一甩,一把光洁如新的匕首落在地上,他依旧朝姜妁笑得温润:“他这般衣衫不整的跑出去,恐会令公主妄遭非议,臣先斩后奏,望公主恕罪。” “只是还要麻烦殿下的宫人收拾收拾此处的腌臜。” 姜妁一直都知道,容涣从来都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却不知道他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非他袖口沾染的血色刺目,断不会有人相信他方才毫不留情的将一人斩于刀下。 不过是个打发闲时的玩意儿,姜妁并不在意容涣如何处置他,摇铃唤来宫人将那具还在潺潺渗血的尸首拖走,又问他:“老师这会儿来公主府,难不成便是为了杀本宫的男侍出气吧?” “殿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又经一夜春宵,没注意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实乃常事,还望殿下谅臣贸然前来,皆因臣与旁的学生已在南书房等候多时,偏公主久久未至而不能教习,未免耽误其他学生进度,臣不得已而为之。” 容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说话间也是笑意不减,姜妁却硬是从中听出了那么点阴阳怪气。 藉此,姜妁终于确定自己确实已经死了,死在容涣的刀下,死在自己对他始乱终弃,和别人成亲的洞房花烛夜,死在凤栖宫的熊熊烈火里。 却又不知因何重回十六岁。 她十四岁入太学,十六岁入容涣门下读书,习四书五经,学/运筹帷幄,十七岁便因和亲鲜卑没能继续,如今容涣还能亲自来公主府揪她去读书,便也只能是她十六这年了。 姜妁披衣而起,赤脚踩在冰凉的汉白玉地砖上,行至另一侧的美人靠边坐下,侧身靠着椅背,抬腿屈膝踩在榻上,另一只脚垂在地上,凌空轻晃。 容涣的视线紧追着那双素白的足,看着一只隐在长裙之下,另一只在嫣红的裙摆间晃动,那一抹凝脂若隐若现。 “烦老师走这一趟,不过本宫今日身子不适,缺勤一日也无甚大碍吧?”姜妁望着窗外连天的荷塘,湖水波光粼粼,映在她脸上晦暗不明。 她怒意未消,说着话也是面无表情,在湖水粼光的映衬下更显冷漠肃杀。 等了半响没得容涣的回应,姜妁正要偏头去看,便觉脚下一暖,身旁多了抹高大的人形。 容涣正佝着脊梁,低眉敛目的单膝跪在脚踏前,一手执着她光裸的足,用自己的衣摆拭了拭足底,将散落在一旁的罗袜捡起替她穿好。 声音柔得能化成水:“殿下风寒未愈,不可贪一时凉爽。” 姜妁垂眸,眼前是容涣头顶近在咫尺的玉冠,往前是他的脊背,望着他极尽温柔的动作,脑中控制不住的开始浮现前世弥留之际,他那癫狂不似真人的模样。 她忍不住开始回想,短短四年的功夫,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将这般一个温润如玉的人活活逼成了疯子,却下意识忽略了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前不久才手起刀落宰了她的男侍。 姜妁重活一世,再清楚不过十六岁的自己有多想将端方君子的容涣拉下神坛,看一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皮囊下的另一副模样。 照着记忆中,容涣应当便是这一回,不慎撞破十六岁的姜妁与男侍荒唐,在盛怒之下杀了男侍后,却反被她勾着上了床榻,从此泥足深陷,一发不可收拾。 但如今睁开眼的是二十岁的姜妁,万不会再犯十六岁时的错,既是神仙,就让他好好待在仙班吧,她可不想再见识一次堕魔的神是何模样。 姜妁抽回自己的脚,别开身子冷冷淡淡道:“男女授受不亲,老师还是注意些好,本宫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倒是不好坏了老师一身清名。” 却没想到,这一回她打定主意要与容涣井水不犯河水,他却欺身攀了上来。 容涣动作来得突然,姜妁几乎慌乱的抬起脚踩在他胸前,挡住他躬身靠来的动作,得了喘息的功夫,便故意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颀长的身形:“从前本宫百般邀请不成,这回老师是要自己向本宫献身不成?” 若换成以往的容涣被姜妁这般露骨的调侃,便是心底再蠢蠢欲动,也会耐着性子装一装矜持,可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八风不动的姿态了。 前些时候,容涣被派往贺兰山处理黄河洪涝,昨日半夜才回京,而后便听幕僚说永安公主为了个南风馆的男侍与六皇子起了争执,被建明帝当众训斥,因有大太监傅长生从中周旋,才免受幽禁之苦。 容涣立时便坐不住了,他是知道的,姜妁虽表面玩得荒唐,却极有分寸。 六皇子好男风人尽皆知,偏他母妃良妃出身武将世家,其父兄至今还持虎符镇守边关,就因他绝无继位的可能,又背靠雄兵,必然是众皇子的拉拢对象,姜妁有野心,自然也无法免俗。 玩物便是玩物,倘若因一个玩物而坏了这么多年的精心部署,那只能证明,她对玩物上了心。 本想按耐着心神,等今日下学后再与姜妁细商,可他在南书房左等右等,半晌不见她人影。 待他推开殿门,瞧见一室凌乱时,嫉妒和愤怒几乎将他整个人啃食殆尽。 而在容涣看到那个男侍的第一眼,所有的愤怒尽数消失,他终于知道姜妁为何会一反常态与六皇子起争执。 姜妁拥有数不清的男侍,唯有这一个,与容涣生得足有六分相似。 说不上哪里像,却在容涣看他第一眼时,都惊觉那人仿佛是自己。 美人裙下臣 第3节 姜妁到底是了解他的,此时的容涣还未被四年的若即若离逼得疯魔,她这没皮没脸的话足以让他难堪而退。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容涣那旺盛的心火陡然被一盆冷水浇灭,若无其事道:“殿下误会了,殿下不慎沾染了腌臜的臭虫,臣带殿下去洗漱干净。” 姜妁张张嘴,显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一时便忘了挣扎,直接被容涣拦腰抱起往净房去。 才走两步,殿外便响起一阵略带惊慌的说话声。 “厂督大人,公主还未起身,您稍晚些再来吧!” 第3章 宦官 “大胆!督主也是你能拦的?” 宦官尖利的嗓音以及侍女慌乱无措的阻拦,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甚至没有给姜妁和容涣任何反应的时间,不过几息的功夫,一群蓝衣内侍簇拥着一位身穿绛紫色金丝蟒袍的高大男子出现在殿门外。 美人香肩半露,柔若无骨的和一旁的男子相依偎,和着满室凌乱,这一副场景堪称香艳。 容涣的反应极快,下一瞬便将姜妁藏在了自己身后,挺拔的身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众人只觉得一阵眼花,什么也没看得清。 护好姜妁的容涣面如寒霜,眼神如同利刃,直刺向门外的为首之人:“傅厂督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的西厂。” 来人便是建明帝身边的大太监,西厂厂督傅长生。 两人眼神相对,傅长生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铁青,低声呵斥道:“不想要命了吗,还不快滚出去!” 待殿内重归寂静,姜妁也穿戴整齐,坐回身后的美人靠上,静静的凝望着傅长生,幽深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眼前的宦官身形颀长,体格虽不健壮,却不单薄,绷直的脊背不似其他太监一般佝偻,显得气势逼人。 前世姜妁登基时,傅长生早已是京郊乱葬岗里的一滩烂泥,乍然再见,姜妁还有几分恍惚,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姜妁揉了揉发疼的眉心,音色寡淡的问道:“傅厂督不待传唤,便带着这么些人擅闯本宫的寝殿,你该当何罪?” 殿外阻拦不成的侍女当即双膝跪地,颤声道:“厂督大人执意闯进来,奴婢没能拦住望殿下恕罪。” 姜妁没看任何人,偏了偏头,眼神落在自己水葱似的根根十指,吹了吹指尖嫣红的蔻丹,懒声说:“素律啊,本宫养着他们不是用来吃干饭的。” 素律有些惶然的抬起头,一眼便与姜妁那一双水眸对上,只是那双眼里的柔情碧波,不知何时变成了诡谲的海浪,阴诡又骇人。 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站起身,周身气息悄然变化,萎缩的神态被娴静淡雅取代。 素律眉目间的奴颜婢色被淡然自若取代,她轻轻取出腰间的哨子,垂眸三长两短的吹过后,数十个身穿鸦青色程子衣的侍卫从天而降,犹如一道人墙,将内外殿彻底分割开。 又过了几息,外院的公主卫也听到哨声迅速集结,将傅长生以及他的厂卫团团围住。 “傅长生目无尊卑,擅闯公主府,拿下!”素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面无表情的下令。 傅长生默不作声的看着,眼神在素律身上来回逡巡,西厂厂卫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当即便和公主卫打成一团。 西厂厂卫无一不是武功高强,但姜妁那十来个程子衣的侍卫竟与他们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有更甚一筹的意思。 傅长生眯眼看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略一招手,西厂厂卫令行禁止,当即全部收手。 一道短促的哨声接踵而至,公主卫亦是点到即止,收起刀剑,满脸肃杀的护在姜妁四周。 傅长生静默的站了半响,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规规矩矩的躬身行了个礼。 姜妁并没有错过他这一礼,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出声阻拦,只哑声看着,目光幽幽,傅长生身形修长,面容生得也好,举止一点不见宦官的扭捏,衬得谦卑的礼仪也带上些行云流水的意味。 荣华富贵当真是养人。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讽笑。 傅长生并不知姜妁心中所想,抬起头,视线穿过错落的人隙,看着殿内美人靠上那一抹柔软的身影,温声道:“今日这番无理并非咱家本意,只是,殿下府中事务繁多,想必忘记了与咱家的邀约,今日咱家在宫里久等殿下不至,唯恐公主府生了什么变故,便禀明陛下,经陛下允许才往公主府来,偏她多番阻拦,咱家心中焦急难安,才一时忘形,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如今本宫是个什么情况傅厂督也瞧见了,若无旁的事儿,便回吧,本宫今次不计较,若有下回,可不会这般轻易放你们走的。” 傅长生看不见殿内的动静,只有姜妁慵懒的音色远远传来。 内侍整日里便是做伺候人的事儿,最会审时度势,哪怕傅长生如今权势滔天,甚至隐隐有人在背地里称他做九千岁,他也依旧是从伺候人的位置爬上来的,察言观色也只强不差。 他几乎敏锐的察觉到姜妁待他隐有不同,虽然以往也不见姜妁对他有几分好颜色,可从来不曾如此明目张胆的与他针锋相对。 要知道,从前的姜妁看着胆大肆意,骨子里却是个敬小慎微的。 若非逼急,从不会轻易暴露手里的底牌,她今日这一出,却是大大方方的,把她不知藏了多久的暗卫暴露在他的眼前。 这是傅长生从前不知道的。 姜妁在他面前装了这么许久的小绵羊,如今撕破伪装露出利爪和獠牙,他后续动作必然会对她多加提防,甚至更为谨慎。 这一点他和姜妁都心知肚明。 这代表什么呢? 傅长生甩头不愿去深思,只觉得不掀开那一层迷雾,他和姜妁就还是同行人。 他一边装聋作哑,一边自欺欺人的说:“见公主安然无恙,咱家这便告退,但还望殿下莫要耽于玩乐,忘了正事,”说着竟看了容涣一眼。 姜妁眉心起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傅长生身旁的红衣内侍突然仰着头上前一步,双眼觑着地下,尖细着声音,趾高气昂。 “督主的意思是,希望殿下玩乐适度,督主能将殿下从泥泞中捧起来,也能让殿下摔下去。” “让本宫摔下去?”姜妁站起身,柔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边说边向外走来,公主卫纷纷从两侧退开让出路来。 姜妁一直走到那内侍的跟前,眼神却落在因被擅自揣测心意,而目瞪口呆的傅长生身上:“傅长生,本宫到底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身边的奴才都敢对本宫如此放肆?” 姜妁曾对傅长生心怀感激,至少当初她为救母后四处求药无能为力时,只有他伸出了援手,虽然最后那一副药材并没能用上。 当然,如果她不知道母后以皇后之尊幽居冷宫,自己受尽欺凌的长大,甚至最后母后难产而死,都是傅长生的手笔,那这份感激会一直存在。 傅长生静默着和姜妁对视,下一瞬便扬起巴掌将那内侍打翻在地,厉声道:“蠢货安敢口出狂言!” 红衣内侍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足见傅长生这一掌的力道。 “还不快叩头认罪,”傅长生又踢了他一脚。 那内侍也是个机灵的,否则也不可能随侍傅长生左右,当即便爬起来朝着姜妁不住的磕头,求饶:“奴才罪该万死!” 一下下毫不省力的叩在汉白玉的石板上,鲜血绽放成花。 傅长生想保下这个小太监。 “你问问你的主子敢不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姜妁突然勾唇笑得张狂,转身便从公主卫的腰间抽出佩刀,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认罪求饶声戛然而止,那内侍僵直起身形,脖颈出豁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鲜血止不住的往外喷涌飞溅,将姜妁嫣红的裙摆染得更红。 十六岁的永安公主会忌惮傅长生这个沾了皇权光彩的阉人,二十岁的永安帝可不怕。 “虽说杀他会弄脏本宫的手,可本宫堂堂公主,区区一个奴才都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倘若本宫不拿出些气势来,日后岂不是谁都能来踩本宫一脚?”姜妁将刀扔在地上,往后一仰,稳稳落在容涣的怀里,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娇艳:“傅厂督你说本宫说得对不对?” 傅长生没想到姜妁会突然发难,一张脸陡然阴沉下来,看着她与容涣二人,几乎咬牙切齿道:“殿下所言甚是。” “那就带着你这些脏东西快滚,”姜妁转身在美人靠上落座,面上似笑非笑,水眸中杀意迸溅:“本宫等着厂督能将我碾作尘的那日!” 傅长生口称不敢,面带寒霜的转身往外走,路过殿外跪倒一片的内侍时,顿了顿脚步,随即便见容涣迈步走出来,两人幽深的目光遥遥相对。 如同催促他们快些离去一般,寝殿的大门“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咱家还以为容相能留下来,”傅长生团手看着同样被赶出来的容涣,满脸的阴郁转为笑。 容涣凝眸扫过地上垂着的一排烟墩帽,朝傅长生露出一抹疏离清笑,答非所问道:“傅厂督这般得闲,不如快些处理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若厂督舍不得,本官不介意代劳。” 听及此,那一行跪在地上本就忐忑不安的内侍更吓得直发抖,涕泗横流的哀求道:“饶命啊,督主饶命啊,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小的们对督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傅长生眼皮都不抬,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老神在在道:“求咱家有什么用,又不是咱家要你们的命。” 众人见傅长生无动于衷,又大着胆子膝行至容涣脚边,不住的朝他磕头求饶:“丞相大人,丞相大人绕了小的们这条贱命吧,小的们什么都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西厂的人对傅厂督可真是忠心耿耿,也不知在他们心里厂督比之圣上又如何?”容涣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一举一动皆是温润,吐出来的话却极其恶毒。 众人一愣,容涣这话若是传出去,不说他们有没有命活,就连他们赖以生存的傅长生都不一定能保得住项上人头,毕竟这天下到底是姓姜的。 可他们也不能改口在傅长生面前表皇上的忠心,谁又能知道这位主儿计较不计较?说不定哪天悄无声息的死了也不知道。 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彻底僵硬。 有脑袋灵活嘴皮子利索的,将话题转移到姜妁身上,道:“小的们嘴皮子紧,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便是有一丝风声漏出去,大人再行问罪也不迟啊!” 身后的几个反应过来也连忙跟着附和。 容涣突然嗤笑了一声:“那便是看见了?” 他这话转得突然,内侍们一时呆愣,下意识回想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 还不等他们想明白,容涣突然抬脚,将脚边的内侍踹翻在地,鞋尖捻着他的喉咙,对着他惊恐万分的眼,慢悠悠的说:“看见了可以抠掉那双看见的招子,可看见了便记得,记得便会说出去,等你们说出去再行问责,那可太迟了。” “怎么办呢?” 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脚下如同蝼蚁的内侍。 被容涣踩在脚下的内侍清晰的感觉到,脖颈处的压力越来越大,喉口处“咳咳”作响,他试图再说些求饶的话。 容涣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他的喉骨,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傅厂督你以为呢?”容涣将脚下彻底软下来的尸骨踢到一边,在内侍们惊惶的呼喊声中,笑意盈盈的看向傅长生。 容涣逆光而站,傅长生眯着眼才看清他的样子,面白如玉俊秀非凡。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佳公子,居然杀人不眨眼。 傅长生也笑了笑:“他们确实没瞧见什么,相爷何必赶尽杀绝?” 容涣转向地上或跪或趴的内侍,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不是瑟缩着退远,他唇边的笑意更深:“本官自然知道,倘若他们真看见了什么,就不会死得这般轻而易举,本官会将他们全部挫骨扬灰,连寻个轮回也不能。” “傅厂督明白本官的意思吧?”容涣看着自己的鞋尖,眼露嫌弃。 傅长生自然懂,这群内侍虽然确实没看见什么,却等于跟着他撞破了容涣和姜妁的私情,即便是姜妁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却终归是个女儿家,容涣不过是见不得旁人非议诋欺她罢了。 他并不意外容涣会护着姜妁,这两人人前看着疏离,实际上走得挺近,傅长生是知道的。 只不过,原以为是姜妁追着他跑,没想到容涣待她竟是有几分真情在。 傅长生向来不屑这种带着奉献意味的男女之情,面上却不显,只挥了挥手,没有跟进去的厂卫一拥而上,不过几息的功夫,数十个内侍连一丝哀嚎都不曾发出,便成了躺在地上了无声息的尸首。 潺潺鲜血喷洒在青石板上,渗进土里,一旁沾血的茉莉开得妖冶,显得残忍又诡异。 美人裙下臣 第4节 第4章 博弈 紧闭的窗门突然打开,换了身绛色纱裙的姜妁正一手托腮,匐在窗橼上遥遥望着他们,及腰的青丝披散,莹莹水眸似笑非笑,身旁的素律正握着她另一只柔荑,将碾碎的凤仙花细细的点在她的指尖。 “你闲来无事在本宫的公主府大开杀戒,脏了本宫的院子,”姜妁的眼神落在傅长生身上,托腮的手垂下来,扯着一朵莲浸在水中拨弄,悠声说:“你若不给本宫收拾干净,今夜你便会瞧见这堆东西挂在你的床头伴你入眠。” 傅长生听得出姜妁话中隐隐的威胁之意,他不听劝阻擅闯公主府,本就是他理亏,而这些年,建明帝仿佛良心发现了他早年对姜妁的亏待,极尽所能的对她好,哪怕是将这尸首挂在他的床头,便是挂在建明帝的千秋殿恐怕他亦不会二话。 容涣静静的听着,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以往温顺装乖的猫突然亮出利爪,倒让他有些惊讶。 傅长生负手后退,便有厂卫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塞瓷瓶,依次点了些什么在地上那一堆残肢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连肉带骨化成一滩血水。 又有厂卫取来草木灰,细细铺盖其上,傅长生看着他们的东西,转而朝姜妁笑:“殿下以往不是说西厂的花木长得格外好吗?这东西便是极好的养料,殿下不如留下来种种花草?” 容涣身旁的幕僚转身拿起扫帚,麻溜的将草木灰收好铲起,郑重的交给傅长生。 “容相这是何意?”傅长生看向容涣,不知其意。 容涣嫌弃的用鞋尖把盛着草木灰的木桶朝傅长生的方向推过去,面上却不显,眉目那般柔和,说出的话却满是恶意:“这等好东西,厂督何不留着自己享用?” 傅长生心中一梗,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胡乱朝姜妁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傅长生走了,容涣也没能久留,南书房的学生久等他不归,生怕他落入姜妁这妖女的手,正派人来寻他。 看着容涣和傅长生踏出院门,姜妁突然叩了叩桌面,院前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两个赭衣侍卫,隔着环屋的水渠遥遥朝她行了一礼。 “提姜延的人头来见本宫,”姜妁抬眸看向两人。 姜延便是在南风馆与姜妁起争执的六皇子。 待那两人又无声的消失,姜妁面无表情的将那朵被她碾得不成型的莲花扯出水面,看着滴滴答答的水渍,嫌弃的甩开,摊着手吩咐素律:“伺候本宫沐浴。” 永安公主府成建之初便将一处冬暖夏凉的泉眼围建在其中,姜妁的寝殿便在清泉之上环水而居,数百工匠日夜赶工,单防潮便让他们费尽心思。 府里的净房是独立辟出来的一处偏殿,以泉眼为引砌了处浴池。 姜妁裸身浸在水中,匐在案台上,半眯着眼由素律替她揉按周身,舒缓筋骨。 素律将花露滴在手心,搓散后细细揉按着手下那一幅冰肌玉骨,却控制不住的走神。 她有些想不明白,殿下履薄临深这么多年,为何今日却突然将捏了许久的底牌摊给傅长生不说,转头又下令公主卫刺杀六皇子。 “你在想什么?”姜妁微懒的声音突然响起。 素律一惊,连忙抬起头,只见姜妁将头枕在手臂上,露出一半精致的侧脸,眼睑阖拢长睫卷翘,像是睡着了一般,红润的唇却轻启:“这般入神。” 原来自己深思入神,不知何时缓了动作。 主子的事,她们做奴才的本就不该过问,任凭吩咐罢了,素律有点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又拿起花露厚涂在姜妁的后背。 她不出声姜妁也不追着问,闭目养神,静心将自己两世的记忆整合。 素律憋了半响,藏着掖着让她整个人都难受得不行,索性开口问出来:“殿下为何突然要杀六殿下?” “素律,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背叛本宫,”姜妁答非所问。 素律惊起一身冷汗,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引得姜妁如此问,白着脸跪在地上,带着哭腔的话音微颤:“奴才一腔忠心天地可鉴,若有一丝一毫背叛殿下的心思,必叫奴才遭天打,不得好死!” 姜妁没有起身去看她,她只是突然想起前世劝自己珍惜洞房花烛夜的素律,不知何意的笑了一声:“倒也不必如此。” 她如今有许多供驱使的奴才,素律跟她最久,她在冷宫吃糠咽菜时,素律这个倒霉蛋便跟着她,一直跟她到荣华富贵。 姜妁很好奇,当时的容涣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说动素律转投他,亦或是素律早就背叛了自己。 不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何况此事又尚未发生,揪着不放本就不是姜妁的性子,等他们再走出那一步时,再翻脸不迟。 “起来吧,本宫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姜妁滑入水里,墨色的发在水间飘荡,碧水幽幽,墨发雪肤,容色美艳,犹如传说中的东海鲛人。 素律惊魂不定的站起身时,姜妁从浴池的另一边探出头来,扶着池边随水波起起伏伏,池水的凌凌波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人都有意气上头之时,何况本宫呢。” “他们在试探本宫,妄图让本宫以为本就好男风的姜延对容涣起了心思,如果本宫当真珍视容涣,要么会与姜延结仇,要么迎合姜延与容涣反目,二者中其一,对姜延背后的人而言,百利无一害,毕竟,本宫占着父皇的宠爱,倘若日后本宫带着父皇的宠臣倒向他们的对家,那可是大事不妙。” 素律作为姜妁的贴身宫女,对她和容涣那一层似是而非的暧昧再清楚不过,虽然这并不是秘密,但旁人多以为是姜妁追着容涣不放罢了。 “姜延不过是床榻间的喜好上不得台面,又不是个天性荒唐糊涂的,在此之前,你可曾听说过姜延去过南风馆?怎么这回本宫寻着个清倌追去南风馆,他却恰好也在那儿?还见色起意要与本宫争抢。” “姜延想试试本宫的底线,那就让他瞧瞧好了,况且,容涣那么记仇,本宫也想知道,姜延找了个这么像他的下作人恶心他,会招来容涣怎样的报复。” 姜妁派出去的公主卫,过了三日才回府复命,他们来时,姜妁正带着素律及一众男侍在湖上泛舟饮酒。 见他二人出现,素律挥了挥手,丝乐之声戛然而止,连窗边提笔作画的男子也停了笔。 “下去吧,等本宫得空了再去瞧你们,”姜妁指尖捏着青玉琉璃的酒杯,环望四周,看他们一个个无声无息的退去,只觉得自己真是当局者迷,如今一跳出来,细看她这一府的男色,竟无一人不似容涣,或是眉眼或是身形,甚至还有因笑貌颇为似他而收录的。 偏她又贪欢,难怪有人不惜利用姜延来试探,好歹捏住了容涣,也算是捏住了她的死穴,只是不知道容涣是不是当真那般好拿捏。 姜妁想起那个死于容涣刀下的男侍,抬手将杯中酒饮尽,示意跪在地上的姜一姜十说话。 永安公主卫分明暗两队,侍卫长明铎带五百侍卫在明,姜一另带十五人在暗。 姜一面相生来严肃,面无表情时甚至有些吓人,这会儿他脸上带着少有的难堪,哽着嗓子道:“属下有辱使命,请殿下责罚。” 姜十的性子要跳脱些,如今的模样却与姜一如出一辙,捏着拳咬牙切齿的说:“怪属下疏忽大意,避过了六皇子的侍卫,却不知六皇子也身怀武艺。” 姜妁并不意外,上辈子姜延的结局便是战死沙场,能领兵作战,他的武艺必然不差,更何况这几日公主府外明里暗里都多了些生面孔,她便知姜一两人并未成功。 姜延也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猜到她的头上。 一边想着,姜妁随手拿起一旁瓷瓶里的莲蓬,将莲子一颗颗抠出来,剥开外头的青皮,露出白嫩的果肉,又用小刀破开,将苦涩的莲心挑出,把莲肉和莲心分别置与不同的瓷碟上,一边悠声问:“可有受伤?” 姜十头一次出任务便失败而归,面子上挂不住,有些屈辱的摇了摇头,他倒是宁愿自己负伤而归。 “可有留下马脚?” “属下与六皇子交上手便觉不妥,当即撤退,六皇子的侍卫追得紧,我们在外头闲逛了两日才回来,的确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回答话的是姜一。 “这便好,虽然能杀了他更好,不能也无碍。” 本是劝慰的话,听在姜十的耳朵里,却不知为何带着否定的意味,慌忙开口:“属下可以……” 他话未说完,却被面前出现的一碟剥好的莲子打断。 姜十双手接过瓷碟,茫然的抬起头,却撞入一双莹润的水眸,那眼中柔和的安抚让他不由自主的定了心神,令人舒爽的凉意仿佛浇灌他全身。 “不必自责,姜延活着与否,都不影响本宫的计划,”姜妁并不在意姜十那算得上冒犯的眼神,反身躺回摇椅上,眯眼享受着素律轻扇起的凉风:“回去歇着吧。” 姜一已经站起身,却发现姜十捧着瓷碟两眼发直的望着姜妁垂在扶把上的手,不动声色的踢了他一脚,一边低眉顺眼道:“属下告退。” 姜十猛然回神,连声告退后跟着姜一狼狈的走出画舫。 一出画舫,姜十后脑勺便挨了姜一一巴掌。 “头儿,你干嘛打我,”姜十被打得一个踉跄,怀里的瓷蝶险些飞出去,连忙惊恐万分的紧紧护在怀里。 虽得了赦免,姜一的脸色却并未和缓,仍旧黑沉沉的,冷声警告他:“那是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 姜十抿唇不说话,却把怀里的瓷盘抱得越发紧,算起来,这是他头一次与姜妁近距离接触。 姜妁将他们这一支暗卫藏得深,轻易不会动用,除了姜一至九他们几个时不时会离府替她处理些什么人事,剩下的十至十五,成日里最大的任务便是暗中保护她,这回姜十能和姜一一块出任务,不过是恰巧那日他与姜一一块值勤罢了。 见他执迷不悟,姜一冷声嗤笑:“十五卫本就有十五个,你以为你们六个新人为什么会被选上来?” 姜十有些茫然。 “你以为只有你动过心思?喜欢上公主的那几个,都没能活着,”姜一拍了拍他的脸,从无表情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揪着姜十的衣领飞身上树,隐了身形。 见人走远,素律娴静的面容平添杀意:“近日只有您与六皇子起了龃龉,他受袭必然第一个想起您,何不直接一了百了?” “傻素律,”姜妁笑了一声:“本宫若真要杀了姜延,就不会只派他两个出去了,不过是给他个警告罢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素律一直看不透姜妁的所思所想,瞧着一眼可见,却不知那一汪平静的湖水之下链接着风波诡谲的汪洋大海。 “谁先跳脚,就知道姜延站在谁面前了,”姜妁打断素律的话,笑眯了眼,抬脚蜷在摇椅上,裙摆轻晃,仿佛一只火红的狐狸因计谋得逞而欢快的晃悠着尾巴。 素律的担忧并无道理,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便有人通禀,说建明帝传姜妁即刻进宫。 第5章 三殿下意欲何为 永安公主府的原址是一座温泉行宫,历代皇帝避暑御寒的去处,出府门一条阔道,便直通宫门。 当初姜妁要出宫开府,建明帝不听百官劝阻,非但开皇子公主不得居皇宫之下的先例,还执意将这一处行宫拨给了她,将旧行宫全部推倒重建,历时三载得建成永安公主府。 因此,姜妁的公主府是众多皇子公主府邸中,离大楚皇宫最近的一座,姜妁也是大楚五百年历史中,唯一未嫁便能出宫开府的公主。 姜妁乘鸾架从侧门出府,拐过一个巷口便是宽敞的正阳门大街,往前直去便是宫门。 大楚行宵禁,虽还未到时候,白日里热闹万分的街道上早已经空无一人,唯余马蹄哒哒声在四周回响。 姜妁恹恹欲睡的侧躺在横椅上,马车内四周都摆着冰鉴,素律正隔着冰鉴替她扇风,如今已是戌时末,天已经黑透,滚滚热浪却未消。 姜妁早年跟着白皇后在冷宫吃多了苦头,身子破败得七七八八,近年来日子好些了,沉疴旧疾却没点好转的迹象,甚至越发畏寒惧热。 冬天须得整日里烧着地龙,煤窑里最好的银丝碳除了供给宫里的贵主,其余的均送进了永安公主府,甚至有时冬日里还不够用,得去宫里取。 夏日里更不用说了,建明帝将城郊的冰库都拨了两个给姜妁,有一回承运司送冰不及,姜妁当天夜里便发起高热,险些丢了半条命,四五个太医守了三日才见好。 不过是些小事,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娇气,年年都有不少言官上奏,参姜妁骄奢淫逸劳民伤财。 临近宫门,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见姜妁眉心起皱,素律忙敲了敲车壁,车外即刻便有人道:“殿下,是丞相大人。” 听见是容涣,姜妁缓缓支起身,素律见她动作,忙挑开幽帘,由她从窗门探头往外看。 姜妁虚虚转了转眼,便瞧见宫门停着一架青蓬马车,容涣穿着肃整的官服在一旁负手而立,忍不住笑问道:“更深露重,容相这个时候不在相府享受软玉温香,守在宫门外做什么?” 车夫打马上前,容涣凝眸看着幽帘后露出的那半张精致侧脸由远及近,窗门稳稳停在他面前。 明眸皓齿红唇雪肤,姜妁那张糜艳的脸随着一阵袭人的幽香印入眼帘。 容涣极克制的往后退了半步,才得以摆脱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温声说:“殿下可是要进宫面圣?” 姜妁扬起一抹笑,整个人匐在窗框上,像是没得骨头一般,伸手去够容涣的腰带,用指尖勾着,拉他向自己靠近,莹亮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要不是来寻容相私会不成?” 话一出口姜妁便后悔不已,实在是习惯成自然,连送了条命都没能让她学乖,见着容涣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便忍不住调戏他,非要见他面红耳赤局促不安才舒坦。 虽心里头后悔不已,姜妁却隐隐兴奋的盼着容涣能做何反应。 美人裙下臣 第5节 果不其然,容涣浑不自在的别开脸,姜妁借着月色将他染上赧色的脖颈和耳垂一览无余,听他用努力维持清朗冷静的声线道:“臣随殿下一道进去。” 姜妁因燥热而烦闷的心情豁然开朗,笑吟吟道:“怎么,容相有事要禀与父皇不成?” 见她正经起来,容涣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垂眸轻轻呼出一口气,旋即蹙着眉不赞同的看着姜妁:“皇上本就多疑,殿下便是再厌六皇子,该与臣商量,以备万全再行事,也好过如今伤敌不成自损八百。” 姜妁本就没想瞒着容涣,况且按照容涣对她的了解,姜延遇刺的消息一出,即刻便能猜到是她做的,恰巧又听闻建明帝宣她进宫,想来容涣是误会她派去的人行事不慎,留下了把柄,这才火急火燎的等在宫门外,等她一同面圣,也好挽救一二。 话虽如此,姜妁却不打算承认,歪着头觑他:“老师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 见她不认,容涣并不强求,又见她一副轻松的模样,便知建明帝许是怀疑她,却并无实质证据。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放不下心,建明帝此人阴郁无常,爱欲其生恨欲其死是常事,当年待姜妁的母亲嫡后白氏便是如此,盛宠之时空置后宫三千,厌弃之时抛之冷宫生死不问。 前些年,建明帝突然亲自将姜妁接出冷宫,待她好得无所不用其极,倘若他一旦失了兴趣,恐怕姜妁便是要步她亡母的后尘。 容涣英气的剑眉皱成一团,又见宫门里有内侍不停的张望,便道:“殿下先行,臣随后便到。” 大楚律例,凡乘车骑马者,均得下车弃马步行入宫,唯永安公主可乘轿辇入。 姜妁不置可否,指尖勾着容涣的腰带摩挲,探出身俯在他耳边低语:“那老师可快些来,”说罢便将他轻轻往外一推,借力缩回马车内。 容涣僵着身形直往后仰,才站稳便见姜妁毫不留情的闭了幽帘,马蹄声哒哒响起,车架从他面前飞快驶过。 看着乘着姜妁的马车被守在宫门的内侍拦下,素律搀着身着一袭菀色宫装的姜妁下车转上轿辇,容涣那一脸的面红耳赤如潮水般退去。 随之消失的还有那周身温润如玉的气势,他就站在那里,月色从头顶倾泻,照得他的发尾银白,狭长的眼微阖,显得眼尾下垂,润色的眸转而幽暗,微翘的唇角抿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阴郁又冷漠。 突然,姜妁迈上轿辇的脚步微顿,转身朝他遥遥轻笑,容涣也跟着启唇笑起来,整个人如同万物复苏,明朗又和煦。 姜妁也只停了这一下便转身上轿,容涣笑意如初。 内侍抬着轿辇一路往里走,竟绕过后宫,直往御书房去。 素律借着晚风吹起的幽帘往外看了一眼,道:“陛下竟还未歇息……” 姜妁翘着的腿随着轿辇行进轻晃,听罢也只是笑而不语,姜延遇刺,建明帝睡得着才怪。 姜延虽不是建明帝顶中意的皇子,甚至因他异于常人的喜好有些厌恶,奈何他背靠掌楚大半兵力的镇国将军府,大楚那冗长的边境防线还要靠他们镇守。 偏镇国将军府阖府上下多于沙场马革裹尸,如今唯有女儿良妃犹在,倘若这沾着镇国将军府血脉的独苗苗,在建明帝眼皮子底下出半丝差错,那背后手握半个虎符的老镇国将军的怒气,即便是贵为帝王的建明帝恐怕也要忌惮三分。 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可不就是夜不能寐吗。 真可惜,没能搞死姜延,让这两家表面君臣彻底反目。 姜妁边想着,轿辇也缓缓停下来,内侍尖锐的嗓音响起。 “永安公主到——” 素律率先下车,一手打起门帘,一边小心翼翼的搀姜妁下来。 见着姜妁,守在御书房门口,身穿靛色四爪蟒纹袍的傅长生朝她遥遥致意。 姜妁只瞟了他一眼,稍近一些的紫衣内侍围上来,朝她笑得谄媚:“三殿下,陛下在里头等着呢,说是仅要您一人进去。” 只提了‘陛下’,说明里头只有建明帝一人,虽不是要紧的耳报,姜妁却从来不吝于给乐意向她报信的人一些甜头。 略一点头,素律便摸出一把金叶子递给那内侍。 姜妁仰头往里走,路过傅长生时连停顿也无,推开门便要进去,就听他在一旁幽幽道:“三殿下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姜妁一面反问,脚下却不停,唇边的笑意越发盛放,只似乎呢喃了一声。 傅长生却听的一清二楚,她说:“你且瞧着不就知道了。” 他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夕之间脱离了掌控。 姜妁推门进去,素律留在门外与傅长生分立两侧。 偌大的御书房果真空无一人,唯有高座上面色晦暗不明的建明帝。 这里没有旁人,姜妁懒得装那副父女情深,极敷衍的朝建明帝行礼,不等他免礼,便兀自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抬手斟了杯茶,饮了一口像是嫌它不够爽口,又弃在一旁,开始摆弄指尖才染好的蔻丹。 建明帝遥遥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父女俩如同博弈般,任谁都不愿先开口。 “永安,你没什么想跟朕说的吗?”到底是建明帝先低了头。 极具压迫感的沉音遥遥传来,姜妁却无半点所感,抬头似笑非笑的直视建明帝:“原是父皇召见的,儿臣可什么都不知道,父皇要儿臣说什么?儿臣说与您听?” 见她装傻,便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几分愠怒,何况本就暴躁易怒的建明帝。 他眉眼一横,脸上爬满怒意,震声怒喝:“你何时变得如此冷血残忍,今日能指派下人残害手足,明日是不是也能对朕刀剑相向!” 比之震怒的建明帝,那头巧笑倩兮的姜妁仿佛局外人一般,甚是无辜的看着他:“父皇为何如此质问,儿臣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建明帝带着满腔怒火的质问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微僵,随后丧气一般垮下肩膀,也不知静默着想了什么,半响后竟缓了语气,问:“是不是你派人去刺杀棣儿?” 姜妁一哂,满不在乎的摊手:“父皇说是便是吧。” 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建明帝再次暴怒,站起身将几案上的奏折全数扫落地,不解气一般又朝着桌腿狠踹了一脚,几案随之震动,发出一声巨响。 紧接着便是建明帝声嘶力竭的咆哮:“朕已经尽力在弥补你,你还要怎么样!棣儿是你亲弟弟!” 姜妁像是被建明帝激怒,蓦然站起身,满目悲怆的凝视着他,声声泣血:“儿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被您亲手杀死了!” 第6章 你母后的坚贞不渝你怎么没学着…… 她的声音微颤,低回哀婉,如泣如诉,建明帝如遭重击一般脚下踉跄,慌忙扶住龙椅才稳住身形,愤怒的气焰被悲痛懊悔浇灭,宽厚的脊背变得佝偻,如同迟暮老人。 姜妁喘着气坐回椅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左手,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再见建明帝时能足够平心静气,没想到仍旧是恨不得想将他千刀万剐。 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随即再睁开眼时,眼眸中的怨恨消失殆尽,彻骨的悲恸取而代之。 下一瞬便听姜妁冷声道:“儿臣口无遮拦,请父皇降罪。” 建明帝一怔,他听见了姜妁那似是冷硬的话语中隐忍的泣音。 这么多年了,他与姜妁每每提起早逝的嫡后以及那无缘得见的孩儿,两人便是剑拔弩张,他以愤怒掩藏愧疚,姜妁便以怨恨相对,任他打骂责罚,姜妁从不示弱半分,两人争执最严重时,失手打翻的烛台烧毁了他从前的寝殿。 这是第一回 ,建明帝真切的感受到他这个早年丧母,孤苦半生的女儿那如同刺猬竖起的尖刺覆盖下,满目疮痍的心。 建明帝不自觉的颤着手,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在高大龙椅的衬托下,他微弯的脊背如同老朽般佝偻,他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罢了。 “妁儿,你……莫怪父皇疑你,实在是……你才与棣儿有龃龉,又一反常态在府中闭门谢客……” 良久,建明帝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是了,因盛暑将至,自上回容涣来寻她上学后,太学便开始放旬假,建明帝早早便令礼部筹备今年前往甘泉行宫避暑的事宜。 为了能与帝王随行,无论皇子公主,还是后妃内侍,无不绞尽脑汁在建明帝跟前露脸,唯有平日里幺蛾子不断的姜妁如同转了性一般,缩在公主府不声不响,加之她与姜延前几日的夺爱之仇人尽皆知,她这般反常是人都觉得可疑,更何况生性多疑的建明帝。 姜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原来儿臣在气头上时,曾说过要父皇付出代价的话,您真信了!” 建明帝呼吸微滞,因被洞穿了心思而狼狈反驳道:“你也说是气头上的口不择言,朕并不曾将此话放在心上!” 姜妁一哂:“您说没有就没有吧,您说儿臣闭门谢客可疑,可不是您要儿臣回府闭门思过吗?儿臣谨遵圣旨还守出个杀人大罪来?” 建明帝被她一串反问逼得反应不过来,他确实因姜妁与姜延的争执令她闭门思过,却从未想过她当真会乖乖待在公主府,毕竟比之他另外几个公主,姜妁实在是称不上乖巧,甚至本就叛逆桀骜。 加之她那如同榄罪一般的狠话,建明帝在得知姜延遇刺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的怀疑上了姜妁。 建明帝吃吃半响,颇为无措的抬头望向姜妁,见她还坐在原地,不知为何陡然松了口气,嗫嚅道:“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开口便要儿臣解释,儿臣不知您所问为何,随后您又质问儿臣是否指使人刺杀姜延,难道在您心里这不是已经将儿臣定罪,认定儿臣便是刺杀姜延的幕后主使吗?” 姜妁遥遥望着建明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水润的眸中像是蓄满了泪。 建明帝有一瞬间恍惚,仿佛记忆中那个时常穿着身紫菀色宫装的女子,正双目含泪的站在他面前,声声泣血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以及她拖着那一袭被鲜血染得暗沉的菀色跪在雪地里,暗红的血氤氲满地,带着尚幼的姜妁扯着他的龙袍,母女俩一声声不住的哀求他,求他放过那个嚎啕大哭的无辜孩子,那个死在他手里的亲生儿子。 建明帝茫然的看着记忆中的自己,满脸狠厉的将那一团弱小的温热高高举起,狠掷在地上。 看着她不顾刚刚生产后身子的破败,在雪地里蹒跚着向那哭声渐弱的襁褓爬去,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红,悲恸哀切的哭声响彻冷宫。 建明帝蓦然回神,近乎恐慌的看向自己双手,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复又张皇抬头,什么泼天大雪,什么血色弥漫,通通消失无踪,唯有穿着菀色衣衫的姜妁仍旧坐在原地,遥遥的望着他。 “你若好好与朕说话,朕也不会……”建明帝张了张嘴,下意识找借口撇清自己,又道:“你这刚强的性子,半点不像朕,真是随了你母妃,宁折不弯受不得半点冤枉。” 听他这怀念的语气,姜妁心里阵阵作呕,好不容易酝酿的哀容再也装不下去,垮着冰冷的一张脸,肃声道:“若父皇认为此事是儿臣所为,要杀要剐儿臣绝无二言。”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建明帝有一瞬迟疑,缓声问道。 姜妁面上的笑容惨淡,反问道:“儿臣若说不是,父皇您可信?” 建明帝又是一阵恍惚,似是瞧见白菀也在问他。 “若我说不是,你可信?” 记忆中的自己极其残忍的将白菀掌掴在地,他不信,不信那个孩子是他的,不信白菀从未背叛自己。 建明帝痛苦得忍不住闭上眼,双手也颤抖着覆在眼前,过了许久,像是极艰难一般缓缓放开手,望着姜妁咬紧牙关道:“你说不是朕便信。” 姜妁冷眼看着,心里却无半分波澜,他凭什么坐拥万里江山享美人承欢,而她可怜的母后和那没能睁眼的弟弟要背负屈辱长眠黑暗,他该在无尽痛苦和懊悔的深渊彻底沉沦,被自责和内疚的野兽昼夜撕咬! 她还未作答,外头突然响起内侍传报。 “六皇子,与丞相容涣求见。” 建明帝眉心一皱,神情重归自然,又是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宣。” 建明帝话音刚落,御书房的殿门便被打开,身着官服的容涣和玉冠玄衣的姜延一同迈步进来。 姜延先是朝建明帝行了礼,而后才看向姜妁:“见过三皇姐。” 语气平淡得根本不像在见意图谋杀自己的嫌犯。 姜妁斜睨着他,姜延与她同岁,比她只小三个月,却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又是一身玄衣,衬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倒显得老成。 视线落在他吊在胸前的手臂,姜妁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强悍到真能在姜一和姜十的共同夹击下全身而退。 姜妁略一点头算作应答,随即便转头不再看他。 建明帝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御书房做什么?”又略不赞同的看着姜延:“你伤得不算轻,怎也不好生歇着?” 姜延尚未及冠,又未娶亲,便一直不能出宫封王开府。 “儿臣听闻您召三皇姐入宫,担忧您因儿臣前些日子与三皇姐的争执误解于她,实在辗转反侧,便请了容相与儿臣一道来,替皇姐解释一二,”姜延如是说。 姜延说话时姜妁一直正大光明的看着,看他用那副冰冷的模样,说出那些狗屁不通的话,眼底里隐藏的敌意可没有半点相信她的样子。 美人裙下臣 第6节 “哦?”建明帝发出一声疑问:“棣儿如此说,像是知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姜延讷然摇头,只否认:“儿臣不知,但皇姐定然不是。” 姜妁饶有兴趣的睁大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涣,她进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容涣不但将姜延请了来,还偷偷给他灌了迷魂汤不成? 察觉到姜妁的视线,容涣朝她安抚一般启唇轻笑。 建明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姜延这般兄友弟恭的模样让他极其受用,将方才与姜妁对峙的阴郁抛之脑后,朗声笑道:“永安虽行事出格些,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何况你二人又是嫡亲的姐弟,朕也相信此事必然与永安无关。” 说着又转了话头,指着姜妁恨铁不成钢一般道:“永安你也是,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清誉何等重要,你动辄出入烟花柳巷不说,还为个下作的玩意儿与你弟弟大闹一场,这像什么话!” 看着姜妁静默不言,建明帝像是找着出口宣泄心中的不满,一一细数这些年姜妁的离经叛道,零零碎碎将她批判得一文不值。 “还有你那一屋子面首,趁早散了去,你母后的坚贞不渝你怎么没学着半分?” 眼见姜妁周身泛起森冷的寒意,容涣和姜延瞧着不对,忙不迭的找借口告退。 随着御书房的殿门打开又关上,姜妁“噌”的站起身,建明帝一连串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姜妁看着建明帝,面色冷若冰霜,眼眸中怨恨翻涌:“您当初当众折辱我母后,称她不守妇道浪荡无耻,她的污名至今未能洗刷,她的尸骨依旧没资格迁入皇陵,如今您又口口声声说她坚贞,您是皇帝便可以反复无常吗?” “她那般谨言慎行,恪守礼教的人被称为浪荡无耻,那如今儿臣如此放浪形骸,您倒是把儿臣千刀万剐活浸猪笼啊!” 说罢也不等建明帝作答,决然转身,连告退也不愿与他说,径直摔门而走,徒留他枯坐在龙椅上。 姜妁挺直了脊梁,双目直视前方,直直往外走,甚至没有与等在御书房门口的容涣多说一句话。 直到乘上马车,姜妁仍旧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双目空洞的盯着前方的车厢,她的脊背上如同背负着戒尺,板正笔挺,双膝并拢,双手规矩的置于其上,裙摆收敛只露出绣鞋微翘的尖头,再淑女不过的坐姿,与她以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软骨头姿态大相径庭。 她的母亲白菀,未嫁时便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贵女,在最艰苦狼狈时,即便零落成泥,也不曾堕半分风骨,行得正坐得直,昂首挺胸无愧于任何人。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素律:“有镜子吗?铜镜也行。” 素律向来细心,出行时什么都爱带着,防着姜妁何时用得上,恰巧镜子也备了一面。 听罢,也不问她作何,只从车厢底下的暗格里翻找了一阵,随后便将一面巴掌大的水银镜递给姜妁。 姜妁拿着镜子,从眉眼到唇珠,细细端详着自己这一张脸。 今日进宫她特意换了身菀色宫装,脸部的轮廓用黛色的胭脂做了修饰,气势凌厉的柳叶眉掩去棱角便成了烟雨葱茏的远山眉,常用的赤红口脂换了桃粉色,艳丽的锋芒淡去,更显得清丽柔和。 唯有那一双眼,里头的权欲和贪婪怎么也藏不住,落在这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怪异又突兀。 姜妁放下镜子,陡然泄了力气,她长得半分不像白皇后,唯有这一双眼独得她全数神韵,却也沾染上了污秽。 白皇后出身世家,最是谨守规矩端庄贤淑,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她却是叛逆跋扈周身反骨,一言一行无不出格。 姜妁叹了口气。 到底是堕了母后的清名。 第7章 她被人悄无声息的带离了公主府…… 姜妁打着哈欠躺倒在横椅上,将所有愁绪抛诸脑后,开口问素律:“方才本宫进去的时候,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来问过?” 素律皱着眉,迟疑道:“只有周美人的女官来问过陛下何时得空,傅厂督说,陛下今日翻了周美人的牌子。” 姜妁一手摇着美人扇,听罢略一挑眉,一点不意外的样子。 “这个周美人看着与六皇子并无相干,”素律提起裙摆跪在蒲团上,替姜妁捏腿,一边问出心中的疑惑。 姜妁用扇子在素律头上轻轻一点,笑道:“这后宫贵主有几个人手里是干净的?他们兵不血刃,自有别人赴汤蹈火,比如这个倒霉的周美人。” 见素律还是一脸茫然,姜妁并不点明,反而一点点引导她:“你且想想周美人原先犯过什么事儿?” 素律默了半响,恍然大悟,周美人原是正七品婕妤,半月前因几次三番窥视帝踪被向来多疑的建明帝降为秀女,如今不但在短短半月内复宠,竟还复位为美人。 建明帝的后宫颇为奇异,他后宫佳丽三千,有位份的唯有一后四妃四婕妤,往下再无旁人,是以一升又降的周美人虽不再是婕妤,却是能惹怒建明帝后,又重拾圣宠的第一人。 “可……殿下,这后宫里荣宠升降不是常事?周美人复位再正常不过了,”素律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仍旧摸不着头脑。 姜妁也只是笑,一升又降这种事在旁的帝王后宫里确实再正常不过,可落在建明帝身上那简直是惊天奇闻。 按理说不过是窥视帝踪,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摊在宠妃身上自然是小事,可在建明帝这儿,他极端忌讳后妃甚至朝臣,过问他的行踪,因此周美人事发时便直接被贬为秀女,万不会再有复宠的可能。 可偏偏这个周美人确实又爬了起来,而能够帮她爬起来的人,屈指可数。 素律突然想起来方才另一个御前女官在姜妁入了御书房后无意间与她说的一件小事,前不久,十五那日,建明帝在本该宿在皇后宫里,却不知为何,夜里又从皇后宫中出来,在御花园里巧遇了在莲叶上起舞的周美人,皇上大赞,隔日早朝后便复了周美人位份。 “是皇后!”素律忍不住惊呼,下一瞬又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捂住嘴。 见姜妁满眼怀疑,像是不知自己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模样,便忙把那御前女官说的话讲给她听。 姜妁听罢,突然抚掌大笑:“皇后善妒人尽皆知,怎么可能将父皇往旁的女人宫里推。” “啊?”素律直抠脑门:“莫不是那小娘皮骗我?” 等姜妁笑够了才道:“想来应当不是骗你,正是因为确有此事,才能将你迷惑住,”想起皇后这个人,姜妁便面露嫌恶,不无惋惜道:“本宫也希望是她,只可惜是咱们英明一世的皇后娘娘被人当猴耍了。” 姜妁也不再打哑谜,解释道:“皇后与良妃本就亲近,姜延自然待姜琉好,他们这一层关系,倘若二者其一出事,必然会联想到另一方,换做旁人,兴许便以为皇后与姜琉便是幕后之人,可你想想姜琉身为嫡子,姜延与良妃本就偏向他,得天独厚的际遇,甚至倘若没有意外,那个位置必然落在他头上,他何必干这蠢事?” 建明帝有十子,姜琉行九,皇后白氏的嫡子,他还有个姐姐,大公主姜璃。 将其中关节揉开掰碎讲给素律听后,姜妁整个人往后一仰,慵懒的蜷在横椅上:“这人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本宫与皇后向来不对付,变着法子将线索指向皇后,倘若本宫当真是个蠢的,与皇后斗个你死我活,他可就渔翁得利了。” “可惜,如果他不多此一举,派个御前女官向你传话,本宫继续顺着周美人这条线往下查,恐怕还真会查到皇后头上,偏她多了这一句嘴,皇后可就彻底洗清嫌疑了。” 姜妁笑着直摇头,自嘲道:“本宫区区一个公主,一没实权,二无继位的可能,竟然也能如此遭人嫉恨,费尽心机的算计本宫。” “那岂不是,毫无头绪?”素律有些着急。 “怎么会呢,”姜妁随手敲了敲车厢,拖长了声调懒洋洋的说:“不还有那个御前女官吗,拿了本宫的金叶子,却向着旁人办事,总得吐出来才行。” 姜妁话音刚落,车外便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声:“殿下有何吩咐?” 是姜一。 “将那个在御书房伺候的御前女官带来见本宫,”姜妁眯着眼,开始昏昏欲睡,说话声也有些有气无力。 外面的姜一静默片刻,紧接着便道:“那个女子,已经被容相带走了。” 听他提起容涣,姜妁强打起精神,突然想起来,容涣既然能说动姜延出面保她,想必对于谁是幕后指使者,已经有了起码八成的把握。 否则,照姜延的性子,莫说来保她,不将她大卸八块便已是仁慈。 虽然如今的姜延年纪尚轻,但年底西辽来犯,镇国将军父子负伤,他便会向建明帝自请带兵上阵。 让他在战场上彻底名声大噪的,不是他多么用兵如神多么战无不胜,而是他带兵打降西辽后,一眼不眨的屠杀了三十万西辽战俘,鲜血染红了大楚与西辽交界之处,土地三年仍渗血。 自此西辽元气大伤,再无后继之力,沦为大楚附庸。 许多人以为,姜延当初大肆屠杀西辽战俘是为了泄愤,因为镇国老将军经此一役身受重伤不治,在他还在战场之时便撒手人寰,姜延因此而心生怨愤。 谁知,被杀光屠尽的西辽仅是个开始,此后姜延所领的每一场胜战,无一不是以鲜血铺路,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曾有人戏称,姜延是天生的杀神,下凡来行杀伐,后来姜延战死沙场,甚至有他的信徒大肆宣传其并非战败身死,而是杀神归位。 容涣将事情包揽走,姜妁也乐得清闲,眯着眼小憩:“本宫知道了…算计本宫也算计容涣,啧啧,容涣可比本宫小心眼得多…” 素律一边替她捶腿,一边听着她说话,却发现渐渐没了动静,抬头来看时才发现,姜妁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等姜妁乘着车架回府,夜已经很深,月亮斜斜的挂在夜空,晚风吹动着深色的云,将它遮住又显现。 姜妁性子古怪,除了素律便不爱让旁人近身,因此除了白日里伺候,夜里守夜的活也落在她身上,所幸有公主卫时刻护卫着,姜妁也不爱起夜,素律夜间也得以睡个好觉。 素律一人伺候着几乎已经陷入深睡的姜妁洗漱,替她将发髻打散,换上干净的亵衣,又卷来帕子替她净面,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以及不远处贵妃点梅图旁不知何时被点燃的四角香炉,正缓缓升起袅袅白烟。 将一切收拾停当后,素律吹灭门口的烛台,又将寝殿正中照明的夜明珠合上,而后她才卷着被衾在一旁的碧纱橱睡下,偌大的寝殿重归寂静,唯有两人越发悠长缓和的呼吸声若有似无。 突然,寂静中出现几道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那一副贵妃点梅图缓缓开始转动,露出一道仅能一人通过的暗门,黑暗中一抹高大的人影慢慢走近。 姜妁的寝殿凭空出现这么个大活人,不但素律没有动静,就连外头的公主卫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还穿着那一身板正朝服的容涣跨步走出来,如入无人之境,先是走向那早已经熄灭的香炉,打开顶盖将燃尽的香灰倒在手中一方素色的方巾上,收捡好后便随意揣进袖笼深处,继而熟门熟路的往姜妁的床榻走去。 容涣蹲在脚踏上,静静的望着姜妁陷在被衾中的睡颜。 别看姜妁平日里出格的事干了不少,就寝时,却雷打不动,规规矩矩的双腿并拢,将双手交叠于小腹前,睡前是何模样睡醒依旧是什么姿势。 她许是做了什么噩梦,贝齿紧咬着下唇,印出一道泛白的痕迹,眉心也皱成一团,连那一双被修得狭长的柳叶眉,也跟着眉头翘起。 容涣伸手将那险些咬破皮的下唇拯救出来,将自己的食指抵在她齿间,换来毫不留情的狠咬。 姜妁应当真是痛苦至深,发狠的撕咬着容涣的指节,一排米牙深深的咬进他的肉里,直到咬出血,她便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往后直缩头,竟转而去咬自己的舌尖。 容涣像是不知痛似的,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指尖继续迎上去。 姜妁一愣,挺翘的琼鼻微皱,下一瞬竟试探着轻舐了一口,口中砸吧出血腥味,做出个极嫌弃的表情,头一歪又沉沉睡去。 这回倒睡得安稳,不似方才梦魇缠身的模样。 容涣伤痕累累的指节落空,见她不再咬自己,便随意裹了裹,躬身将姜妁从床榻抱起来,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向那敞开的暗门走去。 被人抱起姜妁也只是喃喃咕哝了两声,还像是依赖一般蹭了蹭容涣的胸膛,继而沉睡。 容涣与姜妁的身影消失在暗门,没过多久,一个与姜妁身形装扮相差无几的女子从暗门走出来,无声无息地躺上床榻,以发遮面,又侧翻过身,这时刚好有公主卫从窗门略一停顿后飞过。 一切又重归寂静。 姜妁是突然惊醒的,她本应该在自己的寝殿卧榻中熟睡,这会儿却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辗转反侧。 等姜妁意识渐渐回笼,她还未睁开眼,便从若有似无的熟悉中,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的陌生,下意识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不想却摸了个空。 姜妁猛的睁开眼,入目是深色的承尘,她当即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鲛纱被风吹得飞扬。 她被人悄无声息的带离了公主府! 入眼皆是陌生,床榻上却摆着两个玉枕,伸手往另一侧摸去,触手微热,有人在她身旁睡过。 姜妁眼中涌上煞气,低头再看,自己的衣裳完好。 从窗外照进的月光,意味着她才被劫来没多久,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如此短的时间,加之宵禁,带走她的人必然没法把她带出城。 姜妁下意识寻找防身的物件,她不知道究竟是谁,竟然能在不惊动公主卫的情况下将自己安然带走。 若是图利,她倒也还能谈判一二,可若是单纯的恨不得杀了她,那可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试探着能否再拖延些时候,等公主卫发现不妥,带她的手信去找容涣,让五城兵马司封城。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要么是绑走她的人自信她逃不掉,不屑于找人看守她,要么就是她根本没有被看守的必要。 而死人才没有被看守的必要。 姜妁将床榻旁的青花瓷瓶推了上去,以锦被裹在其上,猛的摔碎,将瓷器碎裂声蒙在锦被里。 美人裙下臣 第7节 她伸手捡了一块狭长尖利的碎片,用布条裹好,藏在身后,随即下床往门口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窗纸戳了个洞往外看,却发现外头依然空无一人。 姜妁眯了眯眼,再次转头环顾四周,逐一分辨屋内的摆设,接着猛地将房门一脚踹开。 有起夜的丫头提着灯笼脚步匆匆从廊下走过,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周身震颤,遥遥向这边张望了一眼,继而慌慌张张地走远了。 姜妁一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 一人穿一身月白色长袍,身高足八尺有余,腰间系着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套在白色绸裤里的双腿修长,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一般,还戴着一顶羊脂白玉的玉冠,却看不清长相,只有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往下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 另一个则浑身黢黑,只能依靠身形勉强辨出是个男子。 “容涣!” 姜妁咬牙切齿的喊出他的名字,抬手将藏在身后的碎瓷片扔在地上,眉眼含煞:“这般捉弄于本宫,你好大的胆子!” 容涣在房门被推开时便听见了动静,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本想将事情吩咐下后再回头安抚姜妁,谁知气头上的姜妁竟厉声喝出了他的名字。 摆手让影卫退下,容涣转身往姜妁这边走来。 他还未走近,便见姜妁转身走回房内,房门在他咫尺之间轰然紧闭。 容涣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温声告饶:“臣不过是去处理了些小事,殿下怎么醒了?” “本宫若是不醒,怕是被你偷出来就地埋了也不知道,”房内传来姜妁的连连恨声 听出来姜妁此时正在气头上,容涣却笑得越发开怀,一边软着话语赔不是:“都是臣的不对,不该放殿下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还请殿下降罪。” 世人皆传永安公主生性跋扈,喜怒无常,容涣却知道,换做旁人如此待她,姜妁可不会就这般不轻不重的放几句狠话,最常见的便是轻描淡写的将人拖下去,或是杖毙,或是绞杀。 果然,房内下一瞬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姜妁戴着怒意的嘲笑:“本宫明明是在质问你,为何擅自将本宫掳来你的府上,容相难道听不懂吗,亦或是本宫在对牛弹琴?” 容涣也不反驳,只是温润的笑着,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是,都是臣的错,那殿下大人有大量,可否放臣进来向您当面认错?” 过了半响,姜妁许是气够了,门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头却还在说:“放你进来做什么?放你进来气死本宫不成?” 容涣从善如流的推门往里进,一眼便看见只穿了身素白亵衣,乌青发丝披散的姜妁双手抱膝坐在床尾,执拗的昂首望着他,活像被人遗落在街头的小狐狸,哪怕在期待着别人来将她捡回家,却依旧高傲的仰着头。 待他走近,姜妁突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手揪着他的衣襟拽向自己,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凶狠,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究竟想干什么!” 当初新建永安公主府时,容涣恰巧任工部尚书,近水楼台,极容易藏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比如在公主府悄悄的修一条通往他府邸的密道。 当他被思念啃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他便会打开暗格,步入那一条幽暗的甬道,触碰他的月亮。 这不是他第一回 偷偷将姜妁带回府,从前往往都能在姜妁醒来之前安然无恙地将她送回去,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便撞上了姜妁突然醒来。 容涣却半点不见慌张,他知道在姜妁的心中他是何种模样,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扒下那一层温润的皮,让她看一看另一面的自己,虽然还不到时候,却不妨碍他对此感到异常兴奋。 “臣将那个在御书房伺候的御前女官带回了府,如今正关在水牢里,”容涣神态自若的说着早已找好的借口:“偏她嘴硬的很,什么也不肯说,臣迫切的想知道她掩藏的秘密,便想着请殿下来,看看有无什么法子撬开她这张嘴。”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带着嘲讽的笑,容涣为相之前,一直在六部之中辗转,光刑部尚书就连任三年,若他都无法令那女官开口,换做自己则更不可能。 什么请自己来帮忙,这一听便知是胡言乱语。 却还是松开容涣的衣襟,别开脸不再看他,只顺着他的话道:“难不成她见了本宫,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涣因她的突然离开略感惋惜,笑道:“殿下慷慨大方,一把金叶子便能得不少消息,想来这次亦是如此。” 姜妁知容涣在笑她乐当散财童子,反唇相讥道:“可惜本宫这会儿身无长物,更何况是金叶子?恐怕不能如容相所愿了。” 容涣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转身走向案台,将烛台点燃,从暗格处取出一个檀木的匣子,双手捧着递给姜妁,眼中隐隐有着期待。 “臣为官几年,倒也积累了些家底,银票,账簿,库房钥匙,全数在此,请殿下过目。” 第8章 姜妁只觉得容涣的眼眸亮得吓…… 姜妁只觉得容涣那一双眸子亮得吓人,似是极度期待她接下这一本账册,以及那一把库房钥匙。 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漂浮的别开头:“你拿这东西出来做什么,本宫又不是你府里的管事。” 容涣眼眸中的希翼一点点黯淡,甚至带着点哀求的意味:“臣愿意……” “你带回来的人呢?带本宫去瞧瞧,”姜妁当即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容涣的话被堵回来,心里一哽,深呼吸几个来回才堪堪压抑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重新扬起笑脸,道:“是臣唐突,殿下要见那个女官吗,臣这便带您去。” 姜妁看着容涣这幅强颜欢笑的模样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暗忖自己是否拒绝的太过于果断,以至于伤了他捧出的这颗心。 容涣一言不发的,带着从头到脚罩在兜帽里的姜妁往水牢去。 水牢在相府地下偏西一些,埋藏在地底更深处,要横穿过大半的相府。 走过长长一段回廊后,姜妁便觉得自己有些乏力,脚步也慢了下来,本来还有些懊悔自己过于绝情,却因疲累将那点子心虚抛诸脑后,烦躁的抱怨道:“怎么还没到?” 容涣二话不说在她面前弯下背脊:“是臣的失误,忘了替殿下准备轿辇,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由臣背您前去,水牢还稍有些远。” 姜妁也不扭捏,揪了揪裙摆,便俯身趴在容涣的背上,被他背着稳稳的站起身,一边还在他背上张扬的放狠话:“容相可当心着些,若是不留神伤着本宫,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容涣背上背着她,唇边不自觉的勾起一抹温柔浅笑,听她这看似恶狠狠的话,权当做打情骂俏。 没走几步,姜妁便瞧见一处独立修建的小楼,琼楼玉宇琉璃金瓦,与整个相府朴素的作风大不相同,就连门前的灯笼都是人头大小的夜明珠,金碧辉煌煞是好看。 姜妁看得啧啧称奇,揪着容涣的发忍不住玩心大起,调侃道:“容相看似两袖清风,竟深谙金屋藏娇之道?” 容涣脚下不停,一面回答她:“若能得殿下为妻,臣当以金屋藏之,殿下可想进去瞧瞧?”说着脚下便往那幢小楼拐去。 “不去!”哑然于容涣的回答,姜妁没想到他当真有娶自己为妻的想法,慌乱的拒绝后,却又不知作何答复,几番纠结之下,两人之间便重归寂静。 容涣听她拒绝,无不惋惜的叹了口气,又听她闭口不言,正要自请唐突时,便听姜妁道:“本宫在世家大族的夫人老爷眼里,风评向来不好,可不是为妻的好人选。” 容涣知她在说什么,笑了笑答道:“无碍,臣家中老母早年不幸病故,也无旁的族亲,流言蜚语不足为惧。” 话音刚落,便听姜妁在身后冷笑连连:“你无老母族亲,却有好友同知,便是朝中大臣亦会在背地里对你指指点点。” 容涣背对着姜妁,看不见她的神情,眼前却自然而然的浮现她那副张扬桀骜的模样,此时也定然如是。 边想着,心中的话便脱口而出:“殿下,您曾经告诉臣,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您忘了吗?亦或是您也开始介意那区区一点落红?” 姜妁嗤笑出声:“那是什么东西?也能值得本宫介意?” 容涣背着个人却依旧如同闲庭散步,走得坚定又轻快,唇边的笑意温润如初:“既然臣与殿下都不介意,若有旁人长舌,说一句便剜一条舌,说两句便刺一双目,总会有人学乖的。” 姜妁蹙眉,照着他的背心便是一拳,拽着他的发不赞同道:“容相,你治下的手段如此血腥吗?” 容涣吃痛却笑得越发开怀,缓缓道:“世道如此,世人多将女子落红看重逾生命,称那为贞洁,有多少从狂徒手下依靠聪明才智活着出来的女子,却死于世人的口诛笔伐,也有人为保落红而死于乱刀之下,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却宁死不改嫁,有人甚至不慎露出未穿罗袜的脚,便被逼得自缢而死,他们称她们贞洁,赋予她们可笑的贞节牌坊,将枷锁彻底套牢在女子柔弱的脊背上。” “殿下,您猜根深蒂固的观念能被血腥暴力镇压吗?” 姜妁听着容涣的话心神具震,她原以为只有自己这般想,却没想到竟还有人能与自己心意相通。 又一想,那人是容涣,好像也不足为奇。 容涣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姜妁放下来,双眼追着她的眸子,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等姜妁不再躲避,才一字一顿道:“殿下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臣永远在您之前,风雨我挡,刀剑我抗。殿下在世人眼中是何模样臣从不在意,不论殿下是什么样,永远都是臣心仪的模样。” 姜妁只觉得自己双眼发涩,忍不住猛地眨眼。 容涣说得那般真诚,可她还是不敢信,一边笑出泪,却一边残忍地说:“我的母后一言一行最是谨守规矩,从不行差踏错,我的父皇口口声声爱她,不过瞧见一个太监从她殿里跑走,便坚定地认为母后背叛了他,甚至认为母后怀胎十月的孩子非他亲生,当着母后和我的面活生生将他摔死,如今查清真相又追悔莫及,却因为不肯堕自身英明,怕他的江山岁月再添昏聩胡涂手刃亲子的污点,至今不肯洗刷母后背负的冤屈,不肯将母后的坟茔迁入皇陵,这就是你们奉为圭臬的爱吗?如果这种肮脏恶心的东西便是,本宫可真不屑要!” 容涣看着她,并没有说话,只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睑,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论殿下是什么样,永远都是臣心仪的模样。” 姜妁长呼出一口气,一把推开容涣兀自往前走。 到水牢,容涣亲自提着松油灯走在前面,一阵阵死水的腐臭味扑面而来,看守水牢的狱官已经被遣走,只余他和姜妁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响,以及深处传来的,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隔着牢门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案台,一盏永阳碧螺春静静的摆在一侧,还有热气,升着白雾。 容涣扶着姜妁在太师椅上落座,提着茶壶给她斟了杯茶水。 姜妁端起茶碗浅浅啜一口,便放下不再碰。 容涣从她细微的动作中,敏锐的察觉出姜妁对这一碗茶水的嫌弃,好脾气的笑道:“本不打算带殿下来这腌臜地,是以并不曾准备殿下惯用的雪山银芽,不过一旁煮茶的山泉水倒还算爽口,殿下可要用些?” 听他这自相矛盾的话,姜妁并不作声,容涣却知她所想,径直将茶碗里剩余的茶水倒去,又漱了漱茶碗,才将另一只白玉壶里的泉水斟进茶碗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仍旧是浅啜了一口,容涣却看得出来姜妁对这山泉水并不反感。 姜妁抬起头,对面的水牢里关着个披头散发的人,半截身子淹在腥臭的水中,发出细若蚊吟的求救声。 有狱官站在一旁,握着卷轮的手柄缓缓转动着,水牢里的人随之而动,整个人被拉出水面高高挂起。 四肢被铁链锁紧拉直,无力垂下的头颅随着动作缓缓摆动,露出藏在杂乱发丝中,惨白的脸。 这副凄惨的模样,绕是姜妁也忍不住挑眉,从她出宫到现在三个时辰不到,原先瞧着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竟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容涣敲了敲桌面,问狱官:“杨昭,可有问出来什么?” 那狱官杨昭出自蜀中,脾气暴躁耐性不好,生平最是厌恶哭哭啼啼的女子,偏这女官自打关进来便哭个不停,问什么也不说,用刑时疼得很了也直哭,哭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听容涣问便直摇头,烦躁不堪道:“这事儿可真他娘不是人干的,这女娃儿净会哭,问什么也不说。” 那女官许是真的被杨昭吓得狠了,听见他的声音便直哆嗦,哀哀切切的哭道:“求……大人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杨昭顿时心火上涌,当即便是一声暴喝:“格老子的,哭个铲铲,还不快从实招来,你莫不是看到有别个来便以为老子不敢打你嗦?拶指刑老虎凳,说吧你要哪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便又把那女官吓得嘤嘤哭起来。 姜妁饶有兴趣的看向那个胡子拉碴的狱官,还不等她多看两眼,便听容涣又道:“贵主还在,注意言行。” 杨昭老早就瞥见那个被黑色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人,看身形应当是个女人,又看一眼面上温润,笑得像只狐狸的主子,心下便有几分猜测,当即便收敛气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的应声,连嗓门也低了几分。 “什么都没问出来?”姜妁不理他二人的互动,眼神直直落在那女官身上。 杨昭是个大老粗,头一回听见吴侬软语的女声却不觉得烦躁,生怕吓着她一般,将嗓门压得更底,憨实的应声道:“一开始还喊冤,后来用过刑便说要见相爷,这会儿见着相爷又开始装可怜,也算是什么都没说吧。” 他话音落下,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气氛渐渐凝滞,连水牢里哭泣不停的女官也不由自主的掩底泣音 “你叫…问书?”姜妁静了半响,突然开口问道。 那女官断断续续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像是分辨出姜妁是谁后,猛然开始剧烈挣扎:“三殿下,是不是三殿下!求三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是冤枉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便被丞相大人掳来此处,又是问罪又是用刑,他居心不良啊殿下!” “巧了,”姜妁笑了一声:“本宫也是被容相掳来的。” 问书凄厉的哀嚎突然一顿,小心翼翼的问姜妁:“您……您说什么?” 姜妁站起身,取下兜帽,缓步走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抬起她满是脏污的脸,平静的与她双目对视:“本宫在问你,是谁让你给本宫的婢女递消息,说陛下十五那日没宿在皇后娘娘宫里的。” 问书下意识反驳:“没有谁……” 她话还未说完,姜妁猛地松开她的下巴,嫌弃一般甩甩手,带着鄙视看向容涣和杨昭:“这不就说了吗?” 美人裙下臣 第8节 容涣缓步上前,取出怀里的方巾,执起她的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一边道:“嗯,殿下真厉害。” 姜妁面色不善的看向他,这种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见姜妁看自己,容涣便朝她笑,顺带安抚似的轻拂她的发顶:“臣没说错吧,殿下一来,这人定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妁懒得和他计较,甩手便要往外走,却被一脸茫然的杨昭叫住。 “殿……殿下……” 姜妁一回头便撞见杨昭那张期期艾艾的脸,皱着眉不耐道:“你捋直了舌头说话!” 杨昭又给吓得一激灵,压半天的公鸭嗓彻底破功,张着嘴喃喃道:“小的,小的就想问问,她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是吗?”姜妁闻言便是一挑眉,分别环视三人,又问容涣:“你明白吗?” 不论她说什么,容涣的目光由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笑意吟吟的看着她,听她问自己,便略一点头:“臣明白。” 对姜妁而言,容涣明白就好,其他人明不明白并不重要。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姜妁施施然转身往外走。 容涣也跟着要走,却被杨昭死死拖住衣角拦下来。 他脚下一顿,看向哭丧着脸的杨昭,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怎么这么蠢?” 杨昭挨了骂也不生气,只得寸进尺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满脸苦相:“爷,救救兄弟吧,您和公主打的什么哑谜,小的实在听不明白啊!” 容涣看向双眼呆滞,已经顾不上哭的问书,不光杨昭一头雾水,就连当事人问书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仰着头茫然的看着他。 “松手,”容涣动了动腿。 杨昭听话放开,却还揪着他的衣角。 容涣屈尊降贵地弯下腰,一点一点将自己被捏皱的衣角从杨昭手中扯出来,转身追着姜妁的步伐往外走,一边撂下一句话。 “她一直摇头喊冤,并非嘴硬不肯开口,而是她确实看见陛下离开了皇后娘娘的寝殿,不需要有人指使她将此事告诉公主,因为公主一直都有散财交换耳报的习惯,她为了得那一把金叶子,自然而然会将这等小事传到公主耳里去。” 杨昭将这一段话细细琢磨了一遍,恍然大悟,而后又追着问容涣:“那这不是白忙活了?这小娘皮可怎么办?” 半响,外头才传来容涣若有似无的声音。 “老规矩。” “行!”杨昭习以为常的连连应声,撅着屁股在角落那一筐竹篓里翻找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道:“老规矩嘛,我懂,翻翻她生平干没干什么亏心事儿……” “你们在说什么?”问书茫然发问,心下却越来越恐慌,不顾双手已被磨得鲜血淋漓,焦急地扯动着铁链,试图能挣脱开,越扯不动,便越慌乱不堪,甚至丧心病狂般扯动腕处的伤口。 杨昭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甚至一边找一边欢快的吹起口哨,最后在一卷竹简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手指划过上面的字迹,自言自语道:“问书,建德十年生人,建德二十年入宫为婢,建德二十五年,为了调去宠妃宫中伺候,将原定的婢女推入湖中淹死,啧啧啧,还真不是个干净人啊…” 一边念叨着,一边合上书卷,杨昭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大刀,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凝眸看着哭得涕泗横流的问书,用刀面拍了拍她的脸,冷漠的吐出一句:“就是让你晓得,你死得不冤。” 说罢,抬手便是一刀,喉管随即断裂,问书却没当场死去,喉口发出咳咳声,粘稠的鲜血喷射而出,杨昭冷眼看着,抹去溅在脸上的血迹,眼底一丝情绪也无:“哎呀,失误了,算了。” 说罢,便抬手去解问书双手上的铁链,铁器碰撞的声响稀稀拉拉的从水牢的甬道传出,幽幽回荡。 从水牢里出来,姜妁便强逼着容涣将自己送回去。 容涣自然不可能将她原路送回,只得命人套马车,避开夜间巡逻的士兵,悄悄将她送出去。 当姜妁的人影出现在公主府门前时,素律便焦急地迎了出来,拉着她不住的上下打量:“殿下去了何处,怎么才回来?奴婢一睡醒便不见您,快把奴婢吓死,若不是相爷送消息来,奴婢都要冒着杀头的危险连夜叩宫门去求陛下了。” 姜妁并没有作声,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抚,回首看容涣还站在马车旁,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脚步不停的往里走。 直到进了府门,素律才归为平静,拉着姜妁的手直叹气:“相爷又将您带去他的府上了?” 姜妁满身活泛气也诡异地平静下来,神情有些淡漠,边点头道:“他惯爱玩这些把戏,这么多年了,你还没习惯吗,本宫都快习惯了。” 素律看姜妁这幅纵容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唉声叹气:“这回怎么是您醒着回来的?” 姜妁摆了摆手,一头栽回软榻上,舒展的伸手伸脚,拖长的声调带着疲惫:“许是迷药失效了吧。” “他再多来几次,本宫可装不得那般像了。” 第9章 长生不过是个奴才 一个御前女官在宫里凭空消失,很难不惊动建明帝。 建明帝得知消息时,勃然大怒,将骁骑营都统骂了个狗血淋头。 前有皇子遇刺,后有宫女失踪,本该固若金汤的禁宫,如今却成了贼子来去自如的地方,这让他如何能安心。 他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当即便要大理寺拿个章程出来,为期七日,否则便要大理寺卿提头来见。 这俩桩事,一件事牵扯惹不起的永安公主,一件事压根没有丝毫征兆,大理寺卿摸着自己这颗摇摇欲坠的脑袋,急得团团转。 后来大理寺卿也不知受了谁的点拨,屁滚尿流的请容涣过府吃茶。 没多久姜延遇刺一事,便随着御前女官问书乃鲜卑细作,谋图刺杀皇子不成,自知死罪难逃“畏罪自尽”而尘埃落定。 继而礼部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建明帝六月底往行宫避暑,以及秋季围猎的事宜。 建明帝将今年避暑的地点定在九黎山南麓的九黎行宫,早在半个月前,建明帝就派兵往九黎山封山清场,等到临出行的前两日,禁卫军先行一步,在山脚及九黎行宫外驻扎,连着本就在九黎山驻守的西郊大营,将整个九黎山围得水泄不通。 出行前夜,建明帝又派傅长生来请姜妁进宫,要她明早随帝王仪仗一块儿出发。 素律来报时,姜妁正匍在书房的书案上,提笔写着什么,她才沐浴过,身上只穿了件素纱单衣,带着湿意的发丝四散,两手的广袖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细嫩的手臂。 身穿深色程子衣的姜一垂头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时常跟着他执勤的姜十不知为何这些时日都不见踪影。 姜妁恰好停笔,头也不抬的将写好的信纸折好装进信封里,按上自己的私印,交给姜一:“拿着这封信去九黎山山脚下最西边的农舍,交给十五。” 姜一领命退走,姜妁走到窗前,望着九天上那一轮明亮的弯月,伸了个懒腰。 素律上前收拾笔墨纸砚,一边问:“殿下,您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一只通体乌黑的玄猫儿,无声的走过窗橼,在姜妁面前停下,睁着碧绿的眼珠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一边用尾巴去缠她的手臂。 姜妁抬手捻了捻它的耳朵尖,那玄猫便乖觉的将整个侧脸凑了上来,眯眼轻蹭着她的手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这玄猫是前不久容涣送来的,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半点没个猫样子,反倒异常乖觉,又粘人得紧。 “明天就能见着了,”姜妁心里高兴,伸手让玄猫跳进怀里,抚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兴致勃勃又难掩惋惜的说:“真可惜,本宫不一定能见着那个场面。” 今年避暑,建明帝点名随行的不止有后妃皇嗣,还有不少勋贵及五品以上的朝臣,明早随仪仗出发的更是一品大员。 “真想知道他们瞧见那个人的样子,是如本宫当初一样恶心呢,亦或是恐惧,害怕?”一想到那个场景,姜妁就兴奋得难以自持,抱着猫在房中来回踱步。 素律只觉得不知从何时起,她越发看不懂姜妁了,以前还能勉强猜个五六分,如今真是明明听着她说话,却觉得满头雾水。 但她之所以能在姜妁身边留这么久,便是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素律敏锐的感觉到,姜妁口中说的话,绝对不是说给她听的,这件事也不是她该问的。 素律往后退了一步,问:“傅厂督还在花厅候着呢。” “哈,”听素律提起傅长生,姜妁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拍拍蜷在她臂弯里一动不动的玄猫,往外走:“本宫去瞧瞧他。” 公主府的花厅,说是花厅,却只得花没有厅,只用大理石柱围了一圈加盖穹顶,四面透空,盛开的姹紫嫣红簇拥成一个圆,中间摆着一副黄花梨的桌椅,老远便瞧见傅长生坐在那处饮茶,身边站着个蓝衣太监伺候着。 见抬着姜妁的轿辇来,四周随侍的婢女纷纷躬身行礼。 傅长生听到动静,放下茶碗转头看,一眼便瞧见那素色幔帐翻飞中,那一张吟吟浅笑的明媚娇颜若隐若现,莹润的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他正要细看,下一瞬又被回落的幔帐遮挡。 轿辇缓缓停稳,傅长生站起来走了几步,躬身朝姜妁行礼:“奴才见过永安公主。” 姜妁看着傅长生,避开素律要来搀自己的手,出声道:“来福,本宫腿脚有些不爽利,你来搀一把?” 傅长生倏地抬起头,轿辇的幔帐已然重归平静,只有一只素白的手静静的伸在外头。 自义父替他取名长生以后,已经很久没人叫他这个称呼了,就连建明帝也只知他叫傅长生。 ‘来福’这个称呼,随着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同他肮脏不堪的过往一起,彻底湮灭在过去,却被姜妁这般突兀的提起。 傅长生突然发现,原来他没忘,姜妁也没忘。 ‘来福’比永安公主长六岁,原和素律一般,在冷宫伺候。 后来,有一日‘来福’在御膳房求总管要冷宫的例膳时,不慎冲撞了当时盛宠正浓,还是嘉皇贵妃的当今皇后,白皇后求前东厂掌印收他做义子才得以保命,改名长生。 傅长生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没有走出冷宫,会不会和如今的素律一样,一直在姜妁跟前伺候,后来他又想,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冷宫。 因为他是太监,作为‘来福’的他永远得不到永安公主,而作为‘傅长生’却可以。 “哦,本宫忘了,该叫你傅厂督,”姜妁像是才想起来一般,旁人看不见她的模样,却听得出她语气里满满的恶意:“怎么?傅厂督不愿意吗?” 说罢,她也不强求,转头便找素律。 素律正要接过姜妁的手,却被猛然上前的傅长生惊得退了半步,眼睁睁看着那两双手要交握在一起。 “喵!” 下一瞬,一道充满威胁的凄厉猫叫声响起。 素律慌忙看过去时,傅长生伸出的左手僵在原地,苍白劲瘦的手背上凭空出现几道血淋淋的抓痕,血珠滚落在姜妁素色的裙摆上,绽放成一朵妖艳的血花。 “不好意思,看来本宫的猫儿不太喜欢傅厂督。” 傅长生站得近,透过薄薄的帷幔,能清晰的看出姜妁脸上并无半点歉意,那才亮出利爪的玄猫正乖顺无比的蜷在她的膝头。 “无碍,是奴才生来不讨喜,”傅长生锐利的视线从玄猫身上一扫而过,将袖子叠下来遮住手背,随后依旧将手伸在姜妁面前,温声道:“请殿下下轿。” 姜妁将手轻轻搭在其上,起身下轿,倒也奇怪,这回玄猫乖的不得了,只睁着那双碧盈盈的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傅长生。 她搭着傅长生的手路过那还跪在地上的蓝衣太监时,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带着讽意,道:“傅厂督这回的身边人倒是聪明些。” 身边人对她的态度便意味着主子如何看她,但凡傅长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当日那该死的太监就万不敢对姜妁出言不逊。 傅长生知她意有所指,却不做声,弓着身,眼眸望着地上的青石板,抬臂稳稳的托着她的手。 一如很久以前,来福带着小时饿极了的三殿下偷摘御花园的频婆果,被管事嬷嬷逮个正着,三殿下装作偶尔见过的贵人那般,似模似样的将手搭在来福成拳的手上,昂着头告诉那嬷嬷:“本宫摘个果子也容你置喙?” 小女孩的嗓音清如黄鹂,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可偏偏那一身缝缝补补的衣衫将他们的窘迫暴露无遗。 那天凑热闹围拢上来的奴才,笑得很响,很刺耳,管事嬷嬷趾高气昂的指着来福和三殿下的鼻子叫骂:“瞧瞧你们这肮脏的模样,什么阿猫阿狗也配称本宫?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他们手牵着手,被拿着棍棒的内侍宫女撵的满宫乱蹿。 后来来福偷来大公主的襦裙,穿在三殿下身上虽然有些宽大,却到底有个公主样,他们也再没被人撵得那般狼狈过。 再后来他成了傅长生,当上西厂厂督,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当年那嬷嬷,以及嘲笑过来福和三殿下的人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笑给自己看,笑不出来的杀掉,笑得不像也杀掉,唯有那嬷嬷被千刀万剐。 “起来吧,甭跪着了。”姜妁在藤椅上落座,素律上前来替她煮茶,傅长生看着被松开的手,有一瞬怔愣,垂手负在身后,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那内侍得了赦免,忍不住伸手去摸发凉的后脖颈,一边忙不迭的爬起来站到傅长生身边。 美人裙下臣 第9节 “傅厂督也坐吧,”姜妁抓着猫爪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傅长生眼神落在姜妁怀里那只一声不吭的玄猫身上,与它那冷冰冰的碧绿眼瞳相望,竟恍然看出几分容涣的影子。 “你来做什么?”姜妁揉着猫儿绵软的肚皮,觑着傅长生。 难得听她话音里没有夹枪带棒,傅长生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在太师椅上落座,道:“陛下让奴才请三殿下入宫去,明早随帝王仪仗一块儿出发。” 姜妁一挑眉,眼中明显染上了促狭的恶意,答非所问道:“为什么是你来请?” 傅长生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心底却微微发慌,他将手放在几案上,看着拇指上那枚玉扳指,复又平静下来,含笑道:“奴才本就是陛下的跑腿,传旨,是奴才的职责所在。” 姜妁莞尔一笑,接过素律递来的茶水浅啜,一边缓声说:“父皇知道本宫与他后宫的后妃皇嗣向来不对付,从来不敢将本宫与他们凑做堆,这回难不成是不想好好的避暑行程有个安生了?” 傅长生脸色微变,建明帝确实没有让姜妁与帝王仪仗同行的意思,因为她有公主卫,是唯一一个手中掌私兵的公主。 即便他百般游说,建明帝也不肯下旨传姜妁进宫,到最后也只说,她若愿意便来,不愿万不可强求。 傅长生便自请前来,因为明日姜妁必须得在文武百官跟前露面。 “还是说,傅厂督你又背着本宫做了什么事?” 傅长生被姜妁突然压低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抬起头时,那只玄猫不知何时被放在桌上,正悄无声息的缓缓向他走来,幽绿的眼眸紧盯着他,其中的冰冷与后面姜妁的满眼寒意如出一辙。 他气定神闲的靠在椅背上,任由那猫绕着桌子转圈,双眸坦然与姜妁对视:“长生不过是个奴才,怎敢瞒着主子做什么事呢。” “本宫可没资格做傅厂督的主子,”姜妁垂眸,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她随即站起身,玄猫跳上她的肩头,微凉的鼻尖碰了碰她的脸颊。 “傅厂督这般得闲,想来是不知道你藏在九黎山脚下的人已经不见了吧。” 第10章 有本事,你就从本宫手里抢。…… “本宫给过你机会,”姜妁抬脚往前走,才跨出一步又停下,定定地望着自己裙摆处那一点刺目的血色。 素律看了一眼傅长生,目带冷意,抬手召来一旁随侍婢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位随侍婢女颔首应是,转身便招呼一旁的几个婢女一同退走。 “奴才不知殿下所言何意,”傅长生一手死死掰着桌角,望着姜妁的眼里满是惊疑不定,唇边的笑意逐渐僵硬。 姜妁眼底嫌恶翻涌,不轻不重的踢了一脚裙摆,将那一抹血色踩在脚底,凝着他的眼,嗤笑道:“装什么傻?傅厂督知道本宫在讲什么的,对吧。” 傅长生的心随着姜妁踩下那一脚,彻底沉入深渊,他腾地站起身,一手紧握成拳,不可置信的看着姜妁,声音里带着遏制不住的颤音:“你……发现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方才退走的随侍婢女端着个黑漆木托盘走近。 素律从托盘上拿起一把银剪子,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在姜妁跟前屈膝跪下,柔声说:“殿下请抬脚。” 姜妁抬起脚,放出那一片沾着血花的裙角,“本宫不该发现吗?亦或是你以为本宫和母后一般,都是任你欺玩的傻子?” 她眼中弥漫的恨意宛若实质,化作一根根锐利的尖刺将傅长生的五脏六腑穿凿,他被震得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讷讷的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着细微的裁剪声,素律将那一片染血的绫纱剪了下来,呈给姜妁。 姜妁像是极嫌弃一般,用两个指尖捻起绫纱的尖尖,缓步走到傅长生跟前,扔给他:“你弄脏了本宫的裙子。” 傅长生被姜妁那迫人的视线逼得垂眸四处躲避,双手接住绫纱,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当姜妁发现自己重生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公主十五卫里唯一的女卫,将傅长生从寻找到找到再到教养,足足花了三年之久的女人,截了下来。 “傅厂督的眼光不错,她不光长得像本宫的母亲,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简直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姜妁转过身,看着从乌云遮蔽中探出头来的月亮,道:“可惜,你费尽心机找来的人,如今是本宫的了。” 傅长生恍然抬起头,带着慌乱,道:“殿下,可否高抬贵手,把人还给奴才!” 姜妁猛然转身,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傅长生的脸上,双眼狠狠的瞪着他:“你一次次挑战本宫的底线,这一次,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竟然利用本宫的母后,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全家的救命恩人!” “她已经死了,她因为你,带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含恨而终,你还要搅得她不得安宁,傅长生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傅长生未入宫之前,本是前吏部尚书傅渊的嫡子,后来傅渊牵扯进两淮盐案,被拉出来做替罪羊,落了个满门流放的下场,傅渊为了保住傅长生的命,散净家财买通羁押的刑官,替傅长生偷得一线生机。 偏傅长生倒霉,暂且不说他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彼时他也不过垂髫幼童,落魄后,很快便沦落到在乞丐堆里打滚。 他生得雪玉可爱,又尚且天真,转而被一家农户蒙骗,顶替他家儿子卖给了宫里的采选太监,稀里糊涂的成了太监“来福”。 可傅长生也算运气好,刚进宫时便被发现是罪臣之后冒名顶替,本是死罪,奈何他当时的主子白皇后尚且得宠,白皇后看他可怜,便做主将他保下。 后来他在白皇后跟前渐渐得脸,白皇后寻机会向建明帝求了个特赦,将两淮盐案推倒重审。 最终,得还傅家清白,只是可惜当年流放之路艰苦,唯有傅渊和其夫人活下来,后来虽然冤屈得反,但傅渊早已积劳成疾,经不起跋涉颠簸,便与其夫人居于西南,没一年傅渊与傅夫人便双双病逝。 傅渊死前病的很重,白皇后还曾让傅长生千里迢迢带太医去西南,可也没能救回来。 “你爹至死未曾丢弃的忠义,你为何没能习得分毫!” 姜妁思及傅长生的种种作为,越想恨便越深,忍不住抬手抄起桌上的茶碗朝他狠狠砸去。 这句话让傅长生想起,傅渊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为臣者,唯忠义二字,必不可忘。” 傅长生面色有些难看,见茶碗砸来不躲也不让,茶水劈头盖脸泼了他一身,茶碗砸在他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继而滚落在地,应声而碎,碎裂的瓷片沾着鲜红的血迹铺了满满一地。 “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随身伺候傅长生的蓝衣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头,悄悄的挪脚往后退,他恨不得此处能有个地缝让他就地钻进去,听见这等要命的秘辛,也不知今晚他还有没有命活着走出公主府。 姜妁知道傅长生其实更想问自己是怎么发现的,从喉咙里漏出一声笑,脸上的嘲讽之意越发明显:“这重要吗?比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母后达到你那些肮脏的目的还要重要吗。” “殿下,算奴才求您,”傅长生彻底慌了,他筹谋许久的计划在这一刻彻底落空,近乎哀求地看着姜妁:“求您把人还给奴才。” 姜妁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眼底却有水光显现,她扯了扯唇角,低嘲:“当年我跟我母后,就是这样求建明帝的,当时你在哪儿?” 傅长生已经无暇顾及姜妁所问,妄图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抬手避开后,竟在满地的碎瓷片上猛然跪下,语无伦次的哀求道:“奴才求求你……求求殿下,这个人对奴才很重要,奴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奴才只有这一次机会,陛下对娘娘满怀愧疚……” 小太监被傅长生这突然下跪吓得一激灵,忙跟着跪下。 “你闭嘴!”姜妁厉声打断他,抬脚便朝他肩膀狠狠踹去,看着被她踹翻在地的傅长生挣扎着想要爬起,被瓷片割破的手掌和膝盖鲜血直流,满地都是灼眼的红。 她的眼泪珠连落下,脚下不松力,狠狠把他往地下踩,一边嘶声质问他:“他对我母亲满怀愧疚?怎么?你连她仅剩的东西也要利用殆尽吗?你找来个和她相似的人给他做替代品,可我的母亲仍旧冤屈,本应属于她的,却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轻易夺取?建明帝和你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向那个替代品宣泄你们的愧疚,而我的母亲,她得到了什么?她一无所有满身污秽,到最后还会被你们那个替代品彻底替代,被遗忘,再也没有平冤的可能!” “不是的,不是的!没有人可以替代娘娘,那不过是个假的,”傅长生被踩得匍匐在地上,毫无仪态的疯狂摇头,碎瓷片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嵌得更深,血腥味开始向四周飘散。 “滚!”姜妁彻底忍无可忍,俯下身揪起傅长生的前襟,扯起他的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让他看见自己眼底深刻入骨的恨:“人,本宫是不可能还给你的,有本事,你就从本宫手里抢。” “说不定你现在派人前往九黎山还来得及。” 姜妁扔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走,留给傅长生一个再绝情不过的背影。 素律落后一瞬,眼神迟疑的落在傅长生身上,像是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继而随着姜妁一同走远。 傅长生跪在地上,茫然的看着姜妁的身影越走越远,那只玄猫,不知何时从她肩头跳了下来,这会儿正围着他来回的转圈。 小太监挥手将它虚开,一边小心翼翼的说:“督主,奴才扶您起来?” 傅长生并不搭话,只缓缓翻开自己的手,上面满是碎瓷割破的伤口,最深的一处横贯了他的掌心,正潺潺的流着血。 他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像是不知痛一般,在血肉里翻找着瓷片,将碎瓷一个个翻找出来,流淌的鲜血已经打湿了他整个右手以及大半个袖子。 小太监眼明心细,忙撕扯下自己贴身的亵衣,抖着手呈给傅长生:“督主……” 傅长生摆摆手并没有接,只将手递给他,哑声道:“搀咱家起来……” 小太监看着他那凌虐的伤口,迟迟不敢动作:“要不……您还是裹一裹伤吧…” 傅长生缓缓转头看向他,眼眸里毫无情绪:“怎么?你嫌咱家脏?” 小太监哪里敢,慌忙摆手,语无伦次的要解释什么,却被傅长生猛地伸手卡住脖子,一张脸渐渐憋得紫红,双手抠挖着他的手腕试图掰开。 傅长生咧嘴露出森冷的白牙:“除了殿下,没人敢嫌弃咱家。” 他话音刚落,小太监的脖颈应声而断。 傅长生松开他,看着他疲软的身体滑落在地,半响才撑着太师椅的腿脚自己站起身来,慢慢往外走。 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在那具无声无息的尸首前停下,站在他面前端详了片刻,最后像是屈尊降贵一般,伸手扯下他的衣衫,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抹去血迹,最后扯起那尸体的脚踝,拖着又往外走。 不能再弄脏殿下的院子。 第11章 殿下想看什么 次日,姜妁被素律叫醒时天已经大亮,就连帝王仪仗也已经于一个时辰前出发。 她昨夜回到寝殿,头一回遣走素律,遏制不住蒙着被衾哭了半夜,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没想到哭过之后,竟是一夜无梦到天亮。 等素律将替姜妁梳洗罢,太阳已经早早升起,外头的热浪一阵猛过一阵。 姜妁临上马车时,终于受不住热,将怀里那只肥成球的玄猫扔给素律,烦躁道:“这么热带着它做什么,让它留在府里,自有人好吃好喝的伺候。” 说罢便不管不顾的转身就走。 素律叹了口气,将委屈巴巴的猫儿交给一旁的婢女,自己搀着姜妁上马车。 等上了马车,姜妁便像没骨头一般瘫在大迎枕上,素律隔着冰鉴给她扇风,怕她路途无聊又寻来个随行的男侍在一侧奏琴,随着马车的颠簸,姜妁歪在迎枕上昏昏欲睡。 睡梦之间,不知怎么的,姜妁耳中余音袅袅的古琴声渐渐变成了带着谄媚的猫叫。 姜妁怕是自己做梦,翻个身正要睡去,下一声猫叫便响在她耳边。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玄猫那一张硕大的脸盘子,以及后面玉冠白袍,丰神俊朗的容涣。 姜妁还没缓过神来,玄猫便“喵喵”的挨过来,亲热的舔她侧脸。 一股热意从脚蹿上头,姜妁连忙惊恐万分的推开痴缠的猫儿,东张西望,等看到素律就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哭丧着脸道:“好素律,本宫热得慌,冰盆子呢?” 素律被姜妁未醒时,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容涣挤在角落,听见姜妁的哀嚎,好不容易从他身后探个头出来,端着空无一物的冰鉴,苦着脸道:“没……没了……” 姜妁抓狂的锤桌子:“这才走多远,这冰就化了?” “不是……”素律缩着脖子觑容涣,嗫嚅着不敢说。 “殿下,”容涣抱起玄猫,突然开口道:“已经步入沧州地界,沧州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并没有京城那般燥热难耐,臣便自作主张帮殿下撤了两个冰鉴。” “端回来,”姜妁睨他。 “倒掉了,”容涣一下一下地轻抚着猫背,一边笑盈盈的说。 “倒哪儿了?你给本宫捡回来!”姜妁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才睡醒的她脾气并不好,能好声好气的和容涣说话已最大的不易:“你还偷了本宫的猫!” 容涣叹了口气,将猫儿放在地上,伸手去摸姜妁的额头,又说:“臣可以摸摸殿下的手吗。” “你都上手了你还问什么?”姜妁面色不善的看着容涣,同时试图抽出被容涣攥在手心的,自己的手。 容涣捏了捏手中微凉的柔荑,笑得人畜无害:“凡事先请示殿下嘛,您说的。” 美人裙下臣 第10节 “殿下身子本就弱,受不得凉,沧州并没有京城那般灼热,再往深走些,便用不上冰鉴了。” “本宫让你去把冰鉴捡回来,”人他如何解释,姜妁并不买账:“还有,刚才给本宫弹琴的男侍呢?莫不是又被容相取了项上人头吧?” “好好,臣这就让人去捡。”容涣知她在阴阳怪气自己那日当她面大开杀戒,唇边挂着的笑意满是纵容:“臣并不爱杀生,素律大人,你说呢?” 身后的素律连连点头:“相爷怕打扰您歇息,将青桐遣回府了。” 姜妁趁他不注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容相将本宫的消遣送走了,路途遥远本宫无聊可怎么办?”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方才手中那柔腻的触感仿佛还在,容涣忍不住张合着手,压下那一点作祟的遗憾。 “臣文人四艺也不差,琴棋书画?殿下想看什么?” 容涣岂止是文人四艺不差,君子六艺更是信手拈来,容家是前朝大族,朝代覆灭后,依附而生的士族自然逐渐陨落,虽然如今的容涣孤身一人,可百年世家的丰厚底蕴仍旧足够让他凛然众人之上,否则也不会有人称容涣乃君子之典范。 只是这个君子从根上就是个歪的罢了。 姜妁才不信容涣特意离开帝王仪仗,是来给自己凑趣作乐的。 随着身上那股燥热之感渐渐褪去,姜妁满心的焦躁沉寂,躬身缩回迎枕上,慵懒地舒展着自己的腰身,懒声问道:“容相不随帝王仪仗出行,带着本宫的猫,赖在本宫这儿做什么?” “臣是认真的,琴棋书画?殿下想看什么,”容涣望着姜妁,双眸中满是真挚。 容涣自己都不想承认,他在隐秘的嫉妒着能时常跟在姜妁身边的那一群男侍,他也愿意像那样跟着她,只要能跟在她身边,怎样都可以。 可是她不要。 “前面是不是出事了?”姜妁答非所问。 “弈棋如何?如此殿下也不会看得无趣……”两人你问我答牛头不对马嘴。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的?”姜妁蹙眉。 “或者臣给殿下画一副小像?”容涣兴致勃勃的比划着,俊朗的眉目熠熠生辉,转头作势要素律去拿纸笔。 姜妁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容涣悻悻的转过身,久久不言。 就在姜妁以为他会一直闭口不言时,容涣像是自己缓了过来,颔首应是:“前不久,帝王仪仗途经白鹿山,淑妃娘娘得知白鹿山的灰兔可爱喜人,央陛下想得几只养着玩,陛下看为时尚早,便命人停下,想捕两只给淑妃娘娘带回去,谁知禁卫军抓野兔时误伤了一个采莲的姑娘。” “噢,那姑娘怎么了?”姜妁像是饶有兴趣一般,问道。 容涣定定的看着她:“殿下,我们回去吧,避暑而已,换个旁的地方也成。” “她长得很像我母后?”姜妁轻飘飘将容涣踌躇不决的话说了出来。 容涣一愣,继而摇头:“有五六分相似罢了,却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姜妁神情微凝,随即笑了一声:“傅长生果然留着后手,这倒也是,他若不留后手,他就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 十五和姜一都没有传消息回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个女子是傅长生的后招,要么十五和姜一都死了。 容涣望着姜妁的双眼,突然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轻笑“殿下又悄悄做了什么事儿,不肯让臣知道的?” 微暖的气息拂过姜妁的脖颈,让她忍不住颤栗。 以前除了素律,姜妁最为信任的便是容涣,如果她还是十六岁的姜妁,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件事告诉他,寻求他的帮助。 可如今的姜妁,更愿意自己解决一些事情。 比如,杀了傅长生。 姜妁大致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知道傅长生的动作,却并没有告诉他,是自己先抢了傅长生的人,才不得不逼他走下一步棋。 “所以您手里有一个更为相似的?您要做什么?”容涣并不全信她的话,与白皇后相似的人若那般好找,建明帝的后宫恐怕人满为患。 一个便是难得,更况且一下出现两个? 容涣从来不信巧合,以姜妁的性子,若是知道傅长生利用死去的白皇后,最大的可能便是冲过去将傅长生千刀万剐,而不是极其冷静的谋定而后动,如今这情况,只能说明,她已经发泄过了。 容涣想起昨夜有人来报,傅长生去了永安公主府,他原以为是傅长生替建明帝传旨,杨昭却说傅长生离开公主府时似乎带着伤,前后联系,恐怕昨夜不只是传旨这般简单。 姜妁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漠然的望着窗外,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无他,本宫就想看看这两个人谁能笑到最后。” 果不其然,等姜妁一行人到九黎山时,建明帝望着个村姑走不动道儿的事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言之凿凿,都说那个村姑长得与早逝的白皇后一般模样。 而白皇后的死因无人不知,何况她至今没能有谥号,没能入皇陵,却是整个宫中不能说也不能提的禁忌,或多或少都有人猜得出来,白皇后在建明帝的心里地位非同一般。 因此行宫中随处可见三五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姜妁才带着素律在花园小坐片刻,便有不少内侍宫女从她跟前走过,又回头悄悄盯着她直看。 “你们,过来!”素律指着才走过的三个小宫女厉声呵斥。 那三个宫女胆战心惊的走回来,彼此慌乱无措地来回对视着,最后挤挤挨挨的在姜妁面前跪下:“奴婢见过三殿下。” “你们在看什么?”姜妁对有利于她的人一向很温柔,她伸手向素律要荷包,分别赏了她们三人一把金瓜子,一边笑盈盈的问。 三个宫女捧着金瓜子受宠若惊,她们本就在宫里伺候,对姜妁的恶名早有耳闻,却因她少在后宫走动,一直不曾得见,这会儿见她这般和蔼可亲的模样,纷纷觉得传言不可信。 一时间紧张踌躇也散去不少,中间那个稍微胆子大些,眨着圆溜溜的眼,一下一下的看姜妁:“是陛下,新纳的美人,和……”她终究是没敢提起白皇后,委婉的换了个名儿:“和殿下您生得有些相似。” “美人?”姜妁知道这宫女在说假话,自己与母后生得万不相像,但还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能让建明帝失态至此的,必然是与白皇后相差无几的面容,可与白皇后如此相似的人,却只能得个美人的位份? 姜妁原以为她的位分要更高些才对,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到底是高估了建明帝那所谓的愧疚之心。 等到夜里宫宴,姜妁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美人。 姜妁一如既往的去得晚,她到时歌舞伎正在池中起舞,素律指着为首那个女子,说那便是建明帝新纳的李美人。 她抬头看上高座,建明帝恍然入迷一般,痴痴的凝望着舞池里扭动的女子,那张魂牵梦萦的脸转去别处,他便毫无形象的追着往那处看。 “他当真是昏聩了,”姜妁不再看那李美人,漠然低语。 素律知她的意思,倘若建明帝还神智清明,就该知道,李美人如果当真是个村姑,又如何会大跳媚舞呢? 姜妁一步步往前走,口型微动,远在坐席上的容涣却看得清楚,她在骂建明帝丢人现眼。 “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姜妁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会给建明帝留几分面子。 建明帝艰难的将视线从李美人身上移开,他还没说什么,一旁面色不善的淑妃开口道:“永安可算来了,你久久不来,陛下都不允开席呢。” “是吗,可本宫瞧着娘娘跟前的汤羹已经见底,想来这汤羹的滋味应当不错吧。”姜妁毫不犹豫的反唇相讥。 这个蠢货,白瞎了一双招子,到如今这个境地,亲手将自己的敌人送到建明帝跟前不说,还看不清形势,张着嘴胡乱攀咬。 姜妁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是如何坐稳淑妃这个位置的。 这边你来我往热火如荼,那头的舞池中央刚刚一曲舞罢,为首的新晋李美人卷起水袖,曲着柳腰朝建明帝行礼,微侧着脸,熟练的露出与白皇后最为相似的弧度,嗓音绵柔似莺啼:“臣妾别无所长,献舞一曲,望陛下欢喜。” 他话音刚落,便有骁骑营的侍卫冲进来,朗声道:“启禀陛下,臣等在宫外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刺客。” 听着骁骑营统领的话,姜妁微微勾起唇角。 第12章 臣女白绾 站在建明帝身边的傅长生一直默不作声,他遥遥望向姜妁,平静的与她带着讥诮的眼眸对视。 “若是刺客押下去便是,作甚来扰陛下的雅兴,”与建明帝同坐一处的嘉成皇后突然开口道,“也不必带上来了,若日后查明确是刺客无疑,便交由刑部处置,退下吧。” 对嘉成皇后突然越俎代庖,建明帝只眉头轻皱,并没有出言反驳,甚至拍了拍她交叠在膝头的手,脸上带着罕见的歉意,一边对骁骑营都统摆手让他们退下。 骁骑营都统并无异议,当即便要拱手告退。 嘉成皇后低头饮茶,似是不经意的转身与一侧的傅长生交换眼神,回首时又若无其事的瞟了一眼在素律搀扶下入席的姜妁,眼底涌起一阵厌恶,继而转瞬即逝。 姜妁在席间落座,一旁的素律取出自备的茶具替她煮茶,她便好整以暇的望向高台那一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敏锐的逮着嘉成皇后看似不在意实则躲闪的眼,意味深长的与其对视。 虽然她方才背着身,但那一瞬如针如刺的感觉却并未错过。 “女子做刺客?倒是少见。” 骁骑营都统带着人还未行至殿门,一直自饮自啄的容涣突然开口道。 彼时歌舞俱歇,勋贵百官的宴饮声也微不可闻,容涣声音不轻不重,却轻而易举的传遍了整个宴厅。 建明帝将这话听入耳,生性多疑的他下一瞬便眉头紧锁,转头望向嘉成皇后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怀疑。 嘉成皇后与白皇后均出身宁国公府白家,不同的是,白皇后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宁国公嫡长女,而嘉成皇后不过是宁国公胞弟身边侍妾所出的庶女,身份天差地别。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能将曾备受皇宠的白皇后拉下马,自己爬上枝头变凤凰。 嘉成皇后很清楚,她依旧不是最后的赢家,从她坐上后位那一刻起,她便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白皇后,学她一颦一笑,学她温雅含蓄,学她克己守礼,学她母仪天下。 当然,不止她清楚,姜妁也明白,甚至包括建明帝。 白皇后从不会在建明帝开口前擅做决定。 “相爷有所不知,西辽擅使软刀,而使软刀者多为女子,因此,西辽刺客大多都是女子。” 席间又有人说话。 姜妁寻着声音看过去,那人正举杯朝容涣示意。 说话的便是前几年娶了礼部尚书嫡女为妻,封为荣王的大王子姜晔。 “王爷当真是博闻强识,”容涣歉然一笑。 姜妁别开眼不忍再看,在容涣面前多嘴多舌,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果不其然,容涣紧接着便又说:“可西北边境有镇国将军父子两率边军镇守,她又如何能跨过边防深入中原呢?” “荣王的意思是,认为镇国将军玩忽职守,竟将别国刺客错放入境?” 建明帝和嘉成皇后之下是左右分座的贤良淑德四妃,说话的正是穿了一身藕荷色宫装,妆发素净利落的良妃。 而良妃,便是镇国将军杨谏知的孙女,未嫁时便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脾性暴烈人尽皆知。 这些年来,许是年纪到了,整个人都锋芒收敛,显得温和许多,可底子到底是在的。 这不,跟个炮仗似的,被姜晔一句话给点炸了,根本不顾建明帝在场,开口便是锐利的质问。 姜晔看着笑吟吟,还在若无其事般饮茶的容涣,气得咬牙切齿,哪里不知自己是被他转进套里去了。 姜晔堂堂王爷,换做旁人,莫说质问他,便是他将其当堂定罪,也不敢多言一二。 可这偏偏是良妃,是建明帝都要哄着让着的良妃。 姜晔眸中暗沉,面上却挂着和煦的谦笑:“回良母妃的话,儿臣并无此意,只是替容相解释一二罢了,况且镇国府上下劳苦功高,儿臣岂敢妄加议论。” 良妃对姜晔的示好显得兴致缺缺,只冷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美人裙下臣 第11节 离他不远的姜延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在听他提起镇国将军府时,耳廓微动。 姜晔的表面功夫到底是修炼到家的,被这般冷待,甚至隐隐有被看笑话的嫌疑,他面上仍旧由始至终带着谦和的笑意,仿佛并不介意。 建明帝静静听着他们这番争论,心中难免疑虑。 但他还未来得及做打算,便见一个粉衣婢女跌跌撞撞的闯进来,站在殿门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哭丧着脸东张西望。 下一瞬,酒席间又喧闹起来,一对须发斑白的夫妻相携站起来,头戴玉冠的老者向建明帝躬身请罪,道:“启禀陛下,这是老臣府上不懂事的丫鬟,其擅闯宫宴,还望陛下恕罪。” 建明帝见那婢女闯进来,本脸色阴沉欲怒,却在那一对老夫妻相携站起时怒气烟消雾散,直摇手道:“宁国公何须如此,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让她如此慌张,不如招她来问?” 原来这两位老者便是中年丧女,以至于孤独至今的宁国公夫妇。 姜妁冷眼看着建明帝变脸如翻书,容涣却遥遥望着她。 她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容涣在宁国公夫妻俩站起来时,便恍然大悟。 他只是疑惑,从前姜妁一直很抗拒与宁国公府接触,因此在得知她手里握着第二个“白皇后”时,容涣便在想,姜妁会用什么方法,在不引起建明帝怀疑的情况下,正大光明的将人送到他身边。 没想到她竟会走宁国公夫妇这一步棋,而这,是他一直不知道的。 容涣收回视线,垂眼望着瓷杯中微微泛红的酒液,眸色越发深沉。 那边宁国公夫人朝那见着他俩几乎泫然欲泣的婢女招手,待她走近,便一脸焦急的问道:“不是让你跟在姑娘身边吗?姑娘呢?怎么只你一人?” 那婢女指着站在殿门,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骁骑营众人,嚎啕大哭:“他们…他们把姑娘抓走了!” “怎么回事?”宁国公一脸肃色,怒声问道:“不是让你们轻易不要踏出院子吗?” 婢女抹着眼泪,抽噎道:“姑娘头一回见这边灯火通明,便想沿着行宫外走走,谁知道……谁知道突然窜出来些人非说姑娘是刺客,完全不听辩解,就把姑娘抓走了!” 宁国公夫人当即脸色大变,扶着座椅便下跪,望着建明帝老泪纵横:“陛下,老身已经失去菀菀,您不能再让老身失去这唯一的念想啊!” 建明帝腾的站起身,甚至没给身边人阻拦他的机会,三两步冲下高座,躬身托起宁国公夫人的双手,满脸愧色:“老夫人言重了,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朕立刻让他们放人!” 说罢,便转身戾气横生的怒瞪着骁骑营都统,厉声呵斥:“还不快放人!” 建明帝那宛若杀人的目光让骁骑营众人浑身颤栗,忙往外跑。 转而建明帝又安抚宁国公夫妇道:“朕也不知你们这二姑娘是何年岁,头回见面便闹这么大个乌龙,这行宫库房里还有一株一人高的红珊瑚树,就给二姑娘算作朕的赔礼道歉吧。” 本是帝王赐不可辞,谁知这夫妇两对视一眼竟推辞起来,宁国公一脸难色道:“这小姑娘久居乡里,上不得台面,省得污了陛下的眼,况且不过是个误会,解开了便成,何须要陛下赏赐,不如让臣和拙荆先行带她回去?” 帝王赏赐本就是要当众谢恩的,宁国公竟为了不让他那姑娘面圣,当众拒绝建明帝的赏。 偏他越藏着掖着,就越能激起建明帝的好奇心。 姜妁却没看他们,她正盯着嘉成皇后,看她如同热锅蚂蚁一般在高座上坐如针毡,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恶意。 傅长生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嘉成皇后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可嘉成皇后怎么坐得住,她可是见过那个姑娘的,那才真真是与白菀生得一般模样,白菀死后,建明帝心底滋生的魔魅她作为枕边人再清楚不过,那个姑娘足以威胁到她的地位! “既然如此,陛下就莫要强求了吧,看起来国公爷和夫人对这位妹妹定然是视若珍宝,连臣妾都没见过呢,”嘉成皇后不顾傅长生阻拦,堆着笑脸开口道。 建明帝警惕的眯眼,这是嘉成皇后第二回 枉自揣测他的心思,他本没想见那姑娘,但嘉成皇后和宁国公都不想他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宁国公这般着急做什么,你这新得的闺女朕还未见过,便让她受了这天大的委屈,不如封个郡主吧?顺带见上一见,省得日后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再闹出今日这笑话。” 宁国公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建明帝逆光站在他们面前,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他顿了半响,期期艾艾的颔首应是,宁国公夫人似是要再说什么,却被宁国公拦了下来。 没多久,骁骑营都统便亲自领着一位身着菀色襦裙,以轻纱遮面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偌大的宴厅便是一瞬寂静,跟着响起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声。 姜妁没往那处看一眼,也没再看面无血色的嘉成皇后,只垂着眸,执着玉箸一下又一下的轻敲着面前的茶碗,眼底的神色隐在暗处,看不清楚。 那女子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渐渐走近,挺胸直背,不卑不亢的向建明帝屈膝行礼:“臣女白绾见过陛下,陛下福寿安康。” 建明帝原本负手背对她而站,在听见她的声音时,便控制不住的浑身发僵,听清她闺名的下一瞬,便迅速转身,看着眼前盈盈下拜的人形,他的眼瞳不可控制的放大,口唇微颤:“你……你叫什么?” 白绾仰起脸,抬手摘下遮面的薄纱,露出那一张与白皇后如出一辙的脸,一双秋水剪瞳一瞬不瞬的望着建明帝:“臣女白绾,见过陛下。” 她这张脸宛若一道惊天巨雷,炸得在场的勋贵大臣怔愣不已。 就连心中早已有准备的姜晔,也未能控制住心中的震颤。 无他,皆因此女当真与早逝的白皇后生得一模一样,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她重回人间。 无人不知宁国公夫妇唯有一个独女,便是早逝的白皇后,而自白皇后逝去,他们夫妇二人便一直幽居九黎山,不肯再回京城这个伤心地。 这次恰逢建明帝携众人来九黎行宫避暑,便请他夫妇二人前来坐一坐,没想到宁国公夫妇非但悄悄又生养了一个姑娘,还生得与白皇后一般模样。 建明帝,白皇后,嘉成皇后,三人的爱恨情仇在民间都不知有几个版本的话本子,这些勋贵大臣又如何不知,今晨遇着个与白皇后五分像的李美人已经足够让人震惊,没想到晚间又来个更为相似的,难怪宁国公夫妇要藏着不给看,若非被骁骑营给当做刺客抓了起来,恐怕这辈子都没什么人知晓。 “菀……菀菀?”建明帝看得双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 宁国公夫人听他这般叫,脸色陡然白了一层,隐约可见的怒气翻涌,正要伸手将白绾拉起来,却扑了个空。 建明帝没等白绾应他,如同一阵风似的刮过去,将她卷入怀里,双臂紧紧锁着她,满脸具是欣喜若狂:“你回来了?朕的菀菀,你再也不要离开朕了……” 姜妁的敲碗声并未停,随着建明帝越加癫狂的神色,脆响声越发快速,最后一下,茶碗应声碎裂。 整个宴厅刹那间鸦雀无声。 “真是一出好戏。” 姜妁缓缓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一边翘着腿晃来晃去,唇边噙着笑,眼里却缀满了寒冰。 “冒昧问一句,你又是哪个坟头里爬出来的西贝货?” 第13章 你这张脸真真是让本宫厌恶…… 整个宴厅本就寂静无声,在建明帝以白皇后的闺名称那女子时,静若寒蝉的勋贵百官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彻底沸腾起来,或兴奋、或戏谑、或怀疑的议论声在四面八方回响。 连几个皇子公主都忍不住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说着什么。 而姜妁的声音轻轻浅浅,在众人嘈杂的说话声中简直微不可闻,却如同一盆冷水将包含建明帝在内的所有人,浇得透心凉。 是的,白皇后十年前便薨逝,倘若这当真是白皇后本人,那就只能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了。 建明帝欣喜若狂的神情僵在脸上,望着自己怀中那安安静静的女子,狐疑和杀意在他眼中闪烁不定。 白绾倒是乖觉,往后退了半步,将双手横亘在她与建明帝之间,别开脸,羞涩的垂下头,娇娇怯怯的道:“陛下误会了,臣女是白绾,并非先皇后。” 建明帝从善如流的松开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面上的表情转为带着懊恼的轻笑:“是朕唐突了,你生得确实与她有几分相似。” 焦躁不安的宁国公夫人推了宁国公一把,他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走上前,将白绾扯到自己身后,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建明帝陪着笑脸:“这丫头顽劣懵懂,扰了陛下的兴致,臣这就将她带回去,好生管教,还望陛下网开一面,饶过她这一回。” 建明帝的视线越过宁国公夫妇,落在他们身后正眨巴着水眸盯着他直看的白绾身上,下一瞬又不着痕迹的移去别处,道:“这本是一件小事,如何谈得上罪过一说。” 还没等宁国公答话,建明帝又转头看向嘉成皇后:“皇后可曾见过这个妹妹?” 他这话一出,与之相关的人神色各异,嘉成皇后的脸更是突兀的惨白如纸,而后便强做若无其事般露出一抹温柔的轻笑,嗔怪的看向宁国公夫妇:“府中添了个妹妹怎不与本宫说,都是个大姑娘了才得见第一面,你们这样本宫可如何是好?” 她话音刚落,建明帝便是一阵爽朗大笑:“原来不只朕一人没见过,既然如此,想必皇后定然也想与这妹妹香亲香亲,”说罢转头看向宁国公夫妇:“便劳烦夫人时常送她来行宫与皇后说说话了。” 他这话看似柔和,实则根本不容拒绝,字里行间的意味深长,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况且今日这宫宴,应邀而来的勋贵百官,无一不是带着自家的夫人子嗣。 说话?怕是说着说着便说上龙榻去了。 一时间,众夫人看向嘉成皇后的眼神甚至都带着些怜悯。 建明帝连给宁国公夫妇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三两句话便暗示了这位白绾姑娘的未来,只要宁国公夫妇识相,哪怕再不愿意,也得乖乖送白绾进宫。 他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好,少见的开怀,招呼傅长生道:“今日这番动静,想必白姑娘受了不小惊吓,去将朕库房里的那一株红珊瑚树抬上来,还有前不久海南贡上来的那一屉珍珠,一同赠给白姑娘压压惊。” 却不再提先前说过的册封郡主一事。 傅长生颔首应是,转身让人去取东西,而后又在黑暗中负手而立,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眼角的余光从不曾离姜妁半分,哪怕她只那一句话后,一直闭口不再多言。 他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直到内侍将那一人高的红珊瑚树抬上来,建明帝亲自将那一屉本该送去姜妁殿里的珍珠交给白绾,她都没半点动静。 但傅长生始终不敢放下心来。 宁国公夫妇苦着一张脸,拉着白绾要下跪谢恩,被建明帝拒绝后,便要走。 才走出几步,一道慵懒而淡漠的声音响起。 “本宫,要你走了吗?” 宁国公夫妇脚下一顿,愣了半晌又拉着白绾转过身来,朝姜妁行礼,连眼神都不敢往上多看一眼。 “永安公主有何吩咐?”宁国公的声音听上去并无不妥。 建明帝皱着眉看着姜妁,满是不赞同道:“你又要做什么?” 姜妁不理他,在素律的搀扶下站起身,朝白绾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在她面前站定。 白绾被宁国公夫妇拉着跪在地上,她的眼前是一双白底金线绣牡丹的绣鞋,鞋尖上缀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东珠,比刚刚建明帝赏给她的那一屉大了不知多少。 “臣女,见过永安公主。” 姜妁并未出声,有内侍抬着一张太师椅放在她身侧。 她转头往四周一瞥,本该坐着的容涣在人群中突兀的站着,见姜妁看过来,便朝她颔首轻笑。 姜妁回以一笑,也不和他多言,回首稳稳当当在太师椅上落座,翘起的二郎腿顺势抬起了白绾的下巴,让她抬起头。 看着这张脸露出哀切的神色,姜妁眼底滑过显而易见的厌恶,唇边却缓缓勾起笑意,连带着眉眼弯弯,脸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你,什么年岁?” 白绾被迫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永安公主,她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时这位公主并未笑,看起来很不好相与,可如今她笑起来,明明美得摄人心魄,却不知为何让她遍体生寒,控制不住的心生惧意。 “臣女……臣女年方十九。”白绾嗫嚅着。 “哈,”姜妁笑了一声:“比本宫还年长三岁。” 她这话音一落,傅长生顿时脸色大变,当姜妁突然对已经落入她手的白绾发难时,他还疑惑,如今听她问起白绾的年纪,他几乎下一瞬便反应过来。 白皇后死于十年前,而白绾十九岁,姜妁才十六,这就意味着姜妁还未出生时宁国公夫妇便已经生养了白绾,而姜妁出生前,白皇后圣眷正浓,宁国公夫妇根本没有瞒着不报的理由。 除非,白绾根本不是他们所生。 傅长生想得明白,建明帝自然也清楚,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杀意凛然的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姜妁弯下腰,掐着白绾的下巴,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眼底恶意翻涌,近乎咬牙切齿道:“你顶着这张脸,对着旁人卑躬屈膝,奴颜婢色,真真是让本宫厌恶!” 美人裙下臣 第12节 她永生难忘,就是这个人,顶着她母后的脸,理所应当的占据建明帝的愧疚,享尽她母后不曾享过多少的爱,被傅长生一路捧至皇贵妃,也是这个人,顶着这张脸,私通敌国谋图国祚,却将骂名尽数归于她母后,乃至后来等她登基为帝为母后平反,更添困难重重。 姜妁凑得很近,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在那红珊瑚的映衬下泛着血红的光,仿佛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白绾惊恐得直往后缩,双腿疯狂的挣动着,却不能挪动分毫,她的脸都被掐得扭曲变形。 姜妁扯着她的头发站起身,在白绾痛苦万分的哀嚎声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按着她的脑袋往那一株红珊瑚树撞去。 这株珊瑚树原是琉球上贡,通体鲜红,上面挂着各色珍宝,流光溢彩很是华贵,同样的,张牙舞爪的棱角也异常尖锐。 珊瑚树轰然倒塌,碎裂一地,尖利的棱角上挂着晶莹的血珠,白绾那一张精心呵护的娇嫩脸颊,被利刃一般的棱角划破,渗血的伤口横七竖八的摆在她脸上。 姜妁脱力的松开手,脚下已有些发颤,白绾好歹也是已及笄的女子,还比姜妁大三岁,到底是有些力气的,若不是素律牢牢的搀稳她,她也难维持自己的体面。 白绾如同烂泥一般滑倒在地,捧着脸声嘶力竭的哀嚎,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里渗出,很是骇人。 眼看着这幅扭曲的容貌和白菀不再相似,姜妁心中喷涌的怨愤平息了不少,撑着素律的手重新坐回太师椅上。 “永安!” 高台上响起一阵高声厉喝。 姜妁由素律替她揉着发酸发痛的手腕,一边若无其事转头看向建明帝,扬起无辜的笑:“父皇莫恼,这女子生得这幅模样,还取这么个名字,谁知她是不是别有所图呢,儿臣不过是好意罢了。” 建明帝被方才那凶狠残忍姜妁骇得怔愣半响,等她坐回身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气血上涌,见她这幅模样更是火冒三丈,将几案拍得震天响。 “你连她身世如何都不知道,你就这般下狠手?你是公主,你是个姑娘家,你从何处学来的如此手段狠毒!” “我手段狠毒?”姜妁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抚掌大笑。 等笑够了便无畏无惧的直视建明帝的眼:“任何妄图染指我母后所有物的人,通通都该死!父皇你想要寻个替身,也得看儿臣同意不同意,儿臣九泉之下的母后同意不同意!” 建明帝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剖露人前,因震怒涨得通红的脸蓦然血色尽退,看了一眼还在哭嚎的白绾,徒劳道:“倘若……她当真是你姨母呢?” “姨母?”姜妁喃喃念过这个称呼,然后像是幡然醒悟一般,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宁国公夫妇,柔声问道:“外祖父,外祖母,她是本宫姨母吗?” 宁国公夫人被姜妁方才那宛如刽子手一般凶戾的模样震得哑然,耳畔回响着白绾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看着她的眼神里忍不住带着惧怕。 “不,不是……” 开口说话的是宁国公,他看起来要比宁国公夫人镇定些,他的眼神落在几乎将身形尽数隐在黑暗里的傅长生身上。 “她是,傅厂督交给我们夫妇俩的,念想。” 第14章 你的眼睛里写满了贪婪 姜妁当即抚掌言笑:“傅厂督可真是古道热肠呢!” 她与宁国公一言一语,将众人探究的目光引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傅长生。 “藏在后面做什么?出来呀,本宫夸你呢!”姜妁仍旧是笑意吟吟的,可任谁都听得出她话中的阴阳怪气。 容涣早已经坐下,他在人群中,看着意气风发仿佛在发光的姜妁,黑沉沉的眼眸跟着被点亮。 他原以为,姜妁真打算要这两个冒牌货自相残杀挣个高低,没想到她竟是对傅长生使了把釜底抽薪,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倘若她真把白绾送给建明帝,就不是能让他为之倾心的永安公主了。 傅长生缓缓往前跨出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冰冷的视线滑过蜷缩在地的白绾,最后落在姜妁身上,静默着与她对视,面无表情也并不说话。 从她对白绾动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姜妁从来没有让白绾留在建明帝身边的想法,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 是他大意了。 是了,姜妁便是再丧尽天良,瞒心昧己,也不可能会利用自己的亡母。 傅长生也不知自己该松口气还是该表现得愤怒异常,他的心底平静如水,他甚至不想空出脑子寻法子自救,他很清楚,姜妁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傅长生从阴影中现身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说话,本在哀嚎哭泣的白绾突然爬起身,露着那张血淋淋的脸朝他爬过来。 白绾双手抱着他的皂靴,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道:“督主,督主是你吗?你救救奴婢吧,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奴婢不当皇后了,不要金银首饰了,什么也不要了,奴婢不想死!” 姜妁眼里滑过一丝了然,她赌对了。 她派十五从西厂的番子手里把白绾抢过来时并没有惊动她,她以为自己由始至终都在傅长生手里,是以时不时就会与十五提起傅长生。 姜妁赌的就是白绾见过傅长生,哪怕没见过,也肯定听底下的人提过。 傅长生手底下的人向来视他为主,目无皇权,白绾在长时间耳濡目染之下,必然深受影响,遇到生命危险,第一时间定然会向傅长生求救。 姜妁瞥过建明帝发青的脸色,蔑笑连连。 谁知道,在死亡威胁下,丧失理智的白绾,吐出的消息越来越劲爆。 她一边哀哀切切的向傅长生求救,一边指着竭力想把自己藏在人群里的李美人,道:“奴婢不做皇后了,您让李妹妹去吧,她也长得像的,或者其他姐妹也行。” 说罢又朝着姜妁不住磕头:“公主大人有大量,放过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听令行事……” 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 “跪下,”建明帝对傅长生怒目而视,又吩咐骁骑营都统“将李美人押上来,”声色阴寒,让人不寒而栗。 已经不需要姜妁再加一把火,建明帝这多疑的性子必然会迫使他将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傅长生就算命大不死,也会掉层皮。 姜晔旁边的姜曜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兄?” 谁知姜晔缓缓摇头,连看都不看跪在外头的傅长生。 骁骑营都统从歌舞伎中将拼命躲藏的李美人揪出来,摁倒在建明帝跟前。 建明帝坐在高堂上,阴寒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堂下跪着的三人,最后将眼神落在傅长生身上。 他身为帝王,却被一个太监玩弄于鼓掌之中,建明帝越想越恼,目光森然道:“你还不从实招来!” 傅长生虽然垂着头,却跪得笔直,面对建明帝的厉声质问,他纹丝不动,等了小半晌,才缓缓道:“臣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他这副淡然处之的模样,让建明帝不由得怒火中烧,抓起茶碗便朝他砸去,怒目圆瞪的朝他吼道:“好一句不知所言为何,你将这些女子送到朕的身边,究竟在图谋什么!” 所幸他们跪得远,茶碗落在半道上碎裂成片,飞溅的瓷器还是划破了傅长生的额角,有点点血珠从伤处沁出。 “不论陛下相信与否,臣对陛下肝胆忠心,苍天可鉴,”傅长生垂着头,木然的开口道,一边两眼发直的盯着绒毯上一圈又一圈繁复的花纹,上面盛开的牡丹层层叠叠极尽妍态,有蝴蝶在旁纷扰,也有丑陋的青虫在旁觊觎。 “傅厂督的忠心,就是将与我母后长相相似的人送到父皇的身边吗?”一旁的姜妁凉凉发问。 女子的声音柔和如风,又如同铃音脆响,一声一声,一字一句,听入傅长生的耳,落在他的心上,他恍惚间看见青虫落在牡丹花丛中,即便那一朵朵娇嫩的花对它避之不及,却仍旧无法避免丑陋的青虫在花瓣上落下啃食的痕迹。 傅长生死寂的眼眸重新染上颜色。 他弯下脊背,向建明帝磕头:“奴才妄测君心,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短短一句话,让建明帝眼瞳微震,即便他再不愿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傅长生是他的身边人,仰他的鼻息过活,揣测帝心是他必然会做的。 能将建明帝的心思摸个透彻的,唯有他傅长生一人耳,就连嘉成皇后也要退一射之地。 而他最不能与人言的心思,不过就是极度思念白菀,心中被愧疚啃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罢了。 傅长生又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是把他想要的送到他眼前罢了。 姜妁看着建明帝的脸色风云变幻,最后重归面无表情时,眼睑微合,她没有看错建明帝的怒气正在消散。 这一步棋算是输了一半。 她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傅长生。 姜妁并不懊恼,倘若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扳倒傅长生,前生她和容涣也不至于要抓到他足以至死的把柄,才彻底将他摁死在乱葬岗。 到底是建明帝的贴心人,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便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要知道方才嘉成皇后不过多嘴一句,便让他滋生疑心。 不过不着急,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想清楚此间的关节,建明帝心中升腾的怒气消散不少,偏当着众勋贵百官面他又不能直言傅长生并没有做错,否则人恒效仿那才大事不妙。 他扳着一张脸,吩咐道:“来人,将傅长生押下去,听候发落。” 骁骑营统领应声而上,看似凶狠地将傅长生从地上扯起来,实则虚虚搀扶着,三三两两地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说是听候发落,可此时不发作罪名,那么日后便不会再有下落,任谁都看得出来,建明帝在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没能伤傅长生分毫,甚至隐隐有更得信任的趋势。 骁骑营押着傅长生从姜妁身边路过。 傅长生在她跟前微微顿下脚步,侧头看向她,露出一抹带着谦卑的笑:“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即便殿下如今并不相信,多些时日也能瞧见,届时,还望殿下不要将臣拒之门外。” 姜妁以手托腮,偏头笑意盈盈的回望他:“傅厂督这般得天独厚的运气,可真是让人羡慕呢。” 傅长生颔首轻笑:“托殿下的鸿福。” 姜妁抽出腰间的丝绢,轻柔的替他拭去额间的血迹,最后将染血的丝绢叠好,执起他的手,瞥见他手心交缠的纱布,唇边的笑意越发放肆,最后将丝绢放在他手上,轻声道。 “你猜,下回你还会不会有般好的运气?或者说,你有这好运,可你要帮扶的皇子呢?” 傅长生猝然攥紧手中的丝绢,眼中的淡然消失无踪,不可置信的盯着她。 姜妁甩开他的手,靠回椅背上,墨色的发丝飞扬,发间的步摇轻晃,红唇白肤美艳惑人,扬唇笑得张扬肆意。 “放心,本宫回头会命人在殿门外贴上“傅厂督不得入内”,相信这般赤胆忠心的傅厂督,必然不会违背本宫的意思。” 傅长生死死的看着她,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被深感不妙的骁骑营众人簇拥着往外推,一边走还一边不住的回望。 姜妁坐回身,素律掏出丝绢仔细的擦拭着她的指尖,像是生怕她被什么脏东西沾染毫分。 高座上的建明帝满是狐疑的望着这边,方才姜妁与傅长生凑得近,那几句耳语,除了他二人就连半步之遥的骁骑营众人都不曾听清分毫。 他却并没有多问,转而将极具威压的目光落在台下两个女子身上,沉声道:“大理寺卿何在?” 须发斑白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臣在。” 建明帝摆手敲定:“将这二人也押下去,有伤的治伤,没伤的审问,将她们背后有什么关系查个清楚再报与朕。” “至于你们,”建明帝又看向头发白了大半的宁国公夫妇,他依稀想起,记忆中的宁国公,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宁国公夫人端庄贤惠贤淑可人,是对神仙眷侣。 没想到,短短十年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同垂暮老人。 如果白菀还在就好了。 这些年,建明帝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每当这样想一回,他心底的愧疚便浓烈一分,如今几乎已成了快要决堤的洪水,差一点,差一点便要倾泻而出。 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只能尽可能,尽可能的将一切弥补给姜妁,只希望如此,在他百年之后若能与白菀相见,她能少怨他几分。 建明帝低声长叹,无力的摆手道:“罢了,你们二人也不过是思女心切,回去吧,回去歇着。” 宁国公夫妇相视一眼,磕头行礼后相携告退。 整个宴厅彻底安静下来,这一出闹剧,毁了不少人的好心情,与之无关的勋贵大臣,无一不在翘着脚看热闹,此时却也不敢多言半句。 美人裙下臣 第13节 大理寺卿领命退下,而后便有侍卫进殿,将两人架起,摸不清状况的李美人连一句求饶喊冤都没能出口,白绾更是如同一摊烂泥,捂着脸哭得凄惨。 “去哪儿?” 侍卫正要将他们拖走,却又被姜妁开口阻拦。 “你还有什么不满!”姜妁一开口准没好事,建明帝简直忍无可忍,指着她道:“闭上你的嘴吧!” 姜妁蔑他:“儿臣不满之处数不胜数,父皇可否一一满足?” “你……”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建明帝气结,将几案拍得震天响:“你简直无可救药!” 不止他怒火冲天,在这如同凌迟的反复折磨中,就连白绾也彻底失去理智。 这些年,傅长生搜罗了不少姑娘养在别庄,无一不是与白皇后有三五分相似,她是其中生得最像的,教习教授的琴棋书画也是她学得最好,无人不说她尽得白皇后风韵。 听看守她们的番子说,就连他们奉为主的傅厂督也时常看着她发呆。 白绾被捧得越发飘飘然,后来被人送到宁国公府上做姑娘教养,过惯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日子,逐渐不甘于做个替身,她想将那死去的先皇后彻底替代,得她所得,爱她所爱。 可如今,一切的绮念都化作泡影,就因为这个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拼死从侍卫手里挣脱出来,指着自己那张脸,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毁了我的脸还不够吗?” 姜妁冷眼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具只会大吼大叫的尸首,咧嘴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本宫想问问你,方才你瞧见本宫鞋上这颗东珠时,在想什么?” 白绾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警惕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想。” 姜妁与她的眼眸对视,面上的笑意玩味:“没有?可是你的眼睛里写满了贪婪,你应该是在想,等你得到帝王宠爱,区区东珠算什么,天下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尽归你手,是不是?” 这双莹莹水眸,上翘的眼角带着不自知的媚态,却亮得吓人,仿佛能洞悉人心。 白绾听着她将自己心底那一点隐蔽的贪意,如同庖丁解牛一般,一点一点剖白。 她的脸上满是七横八竖的伤痕,血迹潺潺,姜妁看不清她的脸色,也看不清她满脸的惊慌。 只看得见她手脚并用,听得见她语无伦次,连声否认道:“没有!我没有!” “陛下,陛下救救奴婢,公主殿下欺奴婢人卑言轻,含血喷人!” 她仍旧有点儿小聪明,从方才那一阵,白绾便看出来建明帝才是明面上的话事人,而傅长生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只手遮天,而如今,只有建明帝能救她。 白绾膝行至建明帝高座下,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秋水剪瞳,教养嬷嬷曾说过,她这双眼睛,与白皇后最为相似。 果然,建明帝控制不住的,痴痴的凝望着这一双眼。 白菀恨他呀,恨到从不肯入他的梦里来,他守着为数不多的回忆慰藉相思,越相思越痛苦,越想念越痛苦。 可她却不知道,白菀从不会用这般柔弱的眼光望着建明帝,她的眼神永远坚韧不屈,如同她的脊梁一般,宁折不弯。 建明帝也仅仅只有一瞬痴迷,而后便恢复清明。 他看向姜妁,沉声道:“永安,点到即止。” 建明帝此人看着城府极深,实则所思所想无非就那么几样,姜妁恨他之深自然知他之深,他并非要保住白绾这条命,只是她的脸已经毁了,好歹也还剩这双眼睛,留着也好睹物思人罢了。 “永安,本宫瞧着,她也像是知错了,姑娘家最要紧的便是这张脸,如今她脸已受损,扔出宫去,足让她吃尽苦头,你便是心中再厌,也该气消了吧。” 嘉成皇后方才被姜妁那嗜血的模样狠吓了一跳,这会儿缓过劲来,也在假模假式的劝她,实则因心上堵着的石头落地,正幸灾乐祸的火上浇油。 贤妃遮眼未看,柳眉直皱,像是惊魂未定。 淑妃最恨有人与她分宠,巴不得姜妁将那白绾直接打杀了才好。 而德妃眼露悲悯,正要说话,却被良妃拉了一把,回头见她不赞同的直摇头,这才老老实实的颔首。 几个公主更是不用说,平日里便对姜妁怕得要死,现在就差抬个围屏将面前这片血色和堪比恶鬼的姜妁死死挡住,哪里还有胆子多言几句。 姜晔皱着眉,面上的笑意逐渐浅淡,眼底隐含厌恶。 姜延面无表情,只摸了摸还未痊愈的手臂,不知在想什么。 姜妁对建明帝的警告充耳不闻,更对嘉成皇后嗤之以鼻,抬手从自己发间抽出一支金簪子在手中把玩,这支金簪瞧着极其朴素,只簪头铸了一朵金莲。 她拿着簪子站起身,一步步朝白绾走去。 见她动作,白绾便惊得直缩身子,见她又朝自己走来,忍不住爬起身抱头鼠窜,她怕极了发疯的姜妁会不会又把她摁在那一地玛瑙碎片上。 建明帝皱着眉给侍卫使眼色,四周的侍卫便纷纷围拢上来。 白绾惊恐万状,误以为那群侍卫要帮着姜妁抓自己,吓得满殿乱蹿,时而踢翻座椅时而撞到宾客,惹得宴厅内惊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姜妁步步紧逼,白绾东躲西藏,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撞进男席,惊恐之下扑倒在为首一人的脚边,娇柔哀切的祈求道:“求大人怜惜奴婢。” “好。” 这一声应答宛如天籁,白绾在血泪模糊间瞥见那人俊逸非凡的模样,正对自己笑得温润,忙不迭伸手想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可下一瞬,伸出的手腕处一阵剧痛,白绾哀哭出声,往痛处看去,自己细嫩的手腕被一双玉箸紧紧夹住,往后反剪着,整只手已经泛紫,足见力道之大。 白绾连挣扎的力气也消失殆尽,她吃着痛,瘫在地上,看着姜妁朝自己走来,忍不住声嘶力竭得哭喊:“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我!” 持着那双玉箸的容涣笑得温文尔雅:“你惹她不高兴了。” 他没说名字,白绾却能听出来他在为谁出头。 她片刻愣神的功夫,姜妁已经走近。 容涣抬头看她,另一只手一摊,像是证明自己清白一般,无辜道:“臣没有碰她分毫,大家有目共睹。” 姜妁淡漠的眼眸掠过容涣,泛起一丝涟漪,最后落在白绾身上,重归死寂。 “放过我吧,求求你,”白绾再也端不住了,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眼泪冲刷掉脸上干涸的血迹,漏出血淋淋的伤口,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衣襟上,落在绒毯上。 “我不过是长了这么一张脸,我有什么错!” 她这幅模样,当真是再也没有丝毫白菀的影子了,就连建明帝也别开眼不再看她。 姜妁用簪子挑起她的下颌,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漠然道:“你生了这张脸没有错,你错在,妄图用这张脸,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绾的哭嚎声戛然而止,惊恐的望着姜妁,浑身开始颤栗,连眼珠都在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才问本宫,毁了你这张脸还不够吗,”姜妁的手微动,金簪的尖头在白绾的脸上游弋,滑过她的伤处,痛得她呲牙咧嘴:“本宫现在告诉你,毁了你这张脸当然不够,把你挫骨扬灰方能解本宫心头之恨!” “三皇姐,这总归是个无辜的姑娘,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莫不是真要她死去才甘心?” 不远处,一道清越的男声突然响起。 姜晔回身看去,却不是看说话的九皇子姜琉,而是坐在自己身侧,姜琉旁边的姜曜,眼带威胁。 姜曜摸着下巴,吊儿郎当的笑着。 “咄咄逼人?”姜妁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向姜琉,咧嘴笑了一下:“是呀,我非要她死去才甘心!” 下一瞬就从跟在她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佩刀,朝着白绾的脖颈手起刀落。 姜妁力气小,第一刀只划破了白绾后颈的皮肉,随着她痛苦得嘶吼声响起,第二刀接踵而至,第三刀,第四刀…… 鲜血迸溅,直至人头落地。 姜妁面无表情的拿着弯刀徐徐转身,鲜血溅了她满身,月白的纱裙通红一片,粘稠的血从她裙摆滴落,如同恶鬼修罗。 “我说了,任何妄图染指我母后所有物的人,通通都该死!” 第15章 姜妁不由得呼吸一窒 姜妁在宫宴上,当着勋贵百官的面将白绾剁成两半,还拿着凶器大放厥词,随后便有早看她不顺眼的言官出言参她凶狠残忍滥杀无辜,说她毫无仁慈之心愧为皇嗣,七嘴八舌一通乱骂,那悲恸万分的模样,几乎像要恨不得摁着她的头给白绾赔命。 她孤零零的站在大殿上,素纱染红,长刀还在滴血,身边只有一个素律,脚下是白绾还未凉透的尸首。 姜妁环视整个宴厅,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避之不及,无人敢与她对视,就连面前这个义正言辞参她失德的言官,都瑟缩着躲避她的逼视。 只有容涣一人,他穿着那身赤红的官袍,眼眸晶亮,唇边笑意温润,像是早在等姜妁发现他一般,随着她视线的到来,他眼中的柔情顷刻间化作春水,轻柔的包裹她,洗去她身上的血污。 脸颊上轻柔的触感,让姜妁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她抬头,再一次陷入容涣暖泉一般深邃却温柔的眼眸中,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将飞溅在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你,你们!有伤风化!”耄耋之年的言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姜妁和容涣两人唾骂连连。 他这一声咒骂,让姜妁从容涣几乎将她溺毙的柔情中抽身而退,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见容涣并没有什么动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却没发现容涣眼中的光,自她后退的那一步起,逐渐由明亮转为幽暗。 等姜妁回过神,便见那言官气得几乎快撅过去,嗤笑着乜了他一眼。 她从不与没几年好活的老头子计较。 她将长刀往旁边一甩,铁铸的刀身砸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镗啷”一声脆响,被窃窃私语包围的宴厅戛然静默。 姜妁站得累,将手往旁边伸,容涣自然而然的上前一步走,托住她的手,将她周身大半的重量渡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的引着她在太师椅上重新落座。 “本宫乃堂堂大楚公主,诛杀一两个对本宫图谋不轨之辈,还需要理由吗?” 女子的声音向来婉转如黄鹂轻啼,姜妁的音色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单单一声吐息,亦能让人酥掉半身骨头。 宴厅中男女分席,最上首坐着建明帝和嘉成皇后,姜妁一人突兀的坐在正中的大堂上,身边只站着素律和容涣,那凌然的气势,仿佛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她的声音在宴厅中回响,不轻不重,甚至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弱,字里行间却重逾千斤,隐隐有睥睨万物之势。 甚至有不少朝臣隐隐觉得,这位永安公主,比龙座上的建明帝气势更甚。 至于何种气势,他们却不敢细想。 “皇上,”容涣蓦一开口,朝着建明帝拱手。 建明帝被姜妁愁得简直焦头烂额,听他开口,也没什么好脸色,摆摆手让他直说。 “以臣之愚见,公主殿下所为并无不妥,这位姑娘,心思和动机皆不单纯,公主之所以说她图谋不轨,依照她方才狂妄的言语,便可见一斑,即便不是有所图谋,她也以下犯上,目无皇权,其罪当诛。” 容涣将方才的情形大致梳理,一条条一件件,与出言反驳的言官据理力争,有理有据的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白绾头上,按了七八条罪状,将迂腐的言官堵得哑口无言。 “这位姑娘数罪并犯,细数之下,公主殿下将她当庭斩首已是最轻的死法,若是深究,恐怕还得落个诛九族的下场。”容涣笑眯眯的总结陈词。 最后又将问题甩给建明帝:“皇上您看,是彻查她的底细从重处罚,还是网开一面就此作罢呢?” 建明帝目光危险的看着容涣,他隐约觉得自己被威胁了。 倘若彻查白绾的底细,傅长生背后做的事必然逃不掉容涣的眼睛,而建明帝要保傅长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此事彻底压下,自然不能如言官所愿对姜妁问罪。 建明帝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如今也已被永安就地正法,身死事消,这件事便就此打住,任何人不得再提。” 言官不肯罢休,还要再说,被建明帝恶狠狠的飞了一记眼刀,才瑟缩着就罢。 这出闹剧,伴随着建明帝勒令姜妁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而落幕。 美人裙下臣 第14节 既然闭门思过,姜妁也乐得清闲,成日窝在寝殿里,除了吃便是睡,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就是那日姜妁杀白绾沾了一身血,落了个动辄就想沐浴的毛病,她总是疑心自己身上哪处没洗干净,鼻间总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所幸姜妁在九黎行宫的寝殿得天独厚,有一处天然温泉。 早年建明帝便着工匠围着泉眼修铸了一处暖池,这回倒便宜了她,整日里便寻机会在水里泡着。 这日姜妁午睡起来,只觉得周身汗津津的,腻得让人烦躁,偏偏九黎山本就温凉,往常一直备着的冰鉴也没有,素律抱着扇子勉力给她扇风。 见她实在恹恹的,便道:“殿下,不如奴婢伺候您沐浴吧?出身热汗想必会好些,否则,恐怕今夜得早些请太医进宫了。” 姜妁无力的点点头,她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一边暗骂这副身子不争气,一边起身让素律伺候自己沐浴。 素律将她惯用的香露点在水中,而后将她的钗环卸下,将发髻打散,再褪去她的外衫。 中原女子大多小家碧玉,以温婉贤良为美德,而姜妁却生了一副美艳绝伦的姿容,肤白胜雪冰肌玉骨不说,身姿也是傲人,那不盈一握的腰身被散落的青丝遮住,一行一进之间白雪红梅若隐若现,墨发白肤,单瞧见那一抹背影也足够摄人心魄,绕是时常伺候她的素律也下意识避开眼,忍不住轻咽唾沫。 素律定了定心神,搀着她入水。 姜妁滑入池中,周身乏力的靠在池壁上,稍有些热的池水让她紧绷的筋骨缓缓舒散。 她闭着眼,鸦羽一般的长睫轻颤,有些病态的脸色外池水的映衬下越发莹白,偏她唇色红艳,倒平白添了病弱的惨艳。 热水浸透她泛凉的四肢,姜妁舀起一瓢水兜头淋下,忍不住舒爽的喟叹出声,水珠从她眼睫上滑落,红唇白肤,美艳得不似真人。 素律捻着指尖,在她发疼的太阳穴施力,一时又怕她冷,舀起水往她身上浇。 室内一片静谧,唯有轻缓的水声潺潺。 素律捡了皂角替她净发。 她的动作轻柔,姜妁本就疲乏得很,闭着眼昏昏欲睡。 就在她彻底陷入熟睡之际,姜妁敏锐地察觉到静谧中一点诡异的波动,恰巧这时,素律仿佛腾开手去做了别的什么,片刻过后才又重新挽起她的发,指尖精准的点中她头顶的百会穴,再极尽柔和的施力。 好似搔到痒处一般,姜妁肩头一垮,紧皱的眉头松开,整个人看上去舒坦了不少。 姜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半响僵硬,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后若无其事的扯来一旁的衣衫遮挡在自己面前,做完这一切后,又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比方才更精准,力道更合适的按跷。 下一瞬,身后响起一道男子清冽的笑声。 “殿下怎么不回头瞧一瞧?” 姜妁眼都懒得睁,示意他手下的动作别停,一边说:“容相当本宫是傻子不成?你将素律弄哪儿去了?” 容涣笑了一声,从善如流的继续伺候她:“不过是让她小睡一阵罢了。” 又有些惋惜道:“殿下对臣如此放心,臣的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既欣喜您对臣的信任,又忍不住心生委屈。”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姜妁睁开眼,不轻不重地赏了他一道白眼:“倒是本宫该委屈,世人皆称容相为君子,可有你这么做君子的吗?擅闯本宫寝殿不说,还闯进本宫沐浴的暖池来,信不信本宫一声令下,将容相这双漂亮的眼珠子挖出来。” 容涣笑得眉眼弯弯:“若殿下瞧得上臣这双眼睛,臣也不介意双手奉上,只是就不能再这般准确的找到殿下所在之处了。” “容相本就是个大忙人,无事找本宫做什么?”姜妁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肩头,示意容涣不要漏了这处。 看着她露在水面的那一截盈白,容涣忍不住喉口发涩,这是她头一回,允许他碰一碰她。 容涣死死盯着那一处沁着水珠,莹白发亮的肌肤,缓缓抬起手,他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 等他的手彻底落在姜妁肩头上的那一瞬,入手如羊脂白玉一般温润的触感,让他兴奋得狂跳的心越发雀跃,手却诡异的不再颤抖,修长的手指如同拨动古琴一般,在她的肩头轻按。 容涣尽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奇怪,眼底的痴狂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一点绮念从心底爬上来,在墨黑的眼眸中翻涌,最后呈现在脸上。 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皇上觉得您过分安静,让臣来瞧瞧,您是不是又在鼓捣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姜妁听着他过分喑哑的嗓音,渐渐的察觉出一丝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容涣本就是个时值盛年的正常男子,没反应才奇怪。 回过神来的姜妁,这才后知后觉容涣落在自己肩头的手,哪怕只是指尖,都炽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黏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 姜妁心下有些慌张,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面对容涣越发遮掩不住的觊觎之心,她头一回觉得手足无措。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招惹容涣,可怎么就又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 姜妁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本宫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何来见不得人一说,”姜妁镇定自若的拂水浇在自己肩上,试图洗去那一点灼热感。 容涣神色微顿,他方才避之不及,姜妁拂起的水有些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杀了白绾虽然解气,也让自己禁足寝殿不得外出,殿下,你应当寻更为稳妥的法子,”容涣俯身在她耳边,嗅着她惑人的暖香,喃喃轻语。 姜妁知他话中别有深意,容涣不过是怨她当初不肯先与他通气罢了。 脖颈处那如同猫挠一般炽热的呼吸,让姜妁起了一阵难耐的酥痒,强定心神道:“本宫的目的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单看傅长生和白绾今日的下场,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胆敢利用我母后达成任何目的。” 说罢,她矮身往水下一滑,将自己藏进水中,墨发在碧水中散开,长臂伸展,莹润白皙几乎灼眼的脊背上,一双精致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容涣看着她在碧水中沉浮,没多久便在暖池的另一处探出头来。 雾气弥漫间,犹如美艳的鲛人踏浪而去。 姜妁抬手抚去脸上的水,再睁开眼,便撞入容涣黑沉如水的眼眸之中。 下一瞬,两人唇齿贴合,姜妁眼眸微睁,不由得呼吸一窒。 第16章 “臣的生死,向来由殿下支配。…… 有风穿堂过,绫纱飞舞,浴池中雾气升腾,深处人影交叠。 一身湖蓝杭绸直裰的容涣坐在浴池边,池水将他的衣衫打湿成黛色,他用双手捧着姜妁的脸,如珠如宝,谨慎的在她唇齿间试探。 姜妁周身浸在水中,只露出圆润的肩头,那双时常漾着水光的眼眸紧闭,仰着头,与容涣唇齿相接,素白的手紧握着他的腕处,染着蔻丹的指尖陷进他的皮肉里。 殿外一声悠长的鸟鸣声,让姜妁猝然睁开眼。 眼前是容涣紧闭的凤眸,他像是无知无觉,仍旧沉溺的汲取那一点甜蜜。 姜妁抬手抚上他的脖颈,在容涣脖颈处流连。 下一瞬,趁容涣毫无防备之际,用尽全力将他往水里拖。 谁知容涣并不使力挣扎,顺着她倒进浴池,一时间池水激荡,水花飞溅。 容涣睁开眼,看着翻身覆在其上的姜妁,溺在她粲然的笑意中,顺着她的力道与她一起沉入水底。 姜妁看着容涣一副纵容她任意妄为的模样,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墨色的青丝如绸缎般在水中飘荡,姜妁周身唯有一件薄如蝉翼的外衫遮挡,入水后等同与无,她也不在意,抬手便直奔容涣紧束在腰间的革带。 容涣看着姜妁迅速扯下他的革带,衣袍四散时有一瞬茫然,懵懂的看着她,眼中甚至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慌张。 姜妁才不管他慌张还是茫然,满脸认真的拉扯他的外袍。 容涣的慌张也只一瞬,在姜妁脱掉他外袍后便伸手去拉她,谁知却一手捞了个空。 姜妁拿着他的外袍,连她自己那件单薄的外衫也不要了,如同滑不溜手的鱼儿一般,双腿稍一踢蹬,还踩着他的肩借了一道力,顷刻便游出去极远。 容涣自幼习武,身手极佳,放眼整个大楚也难有敌手,可在水里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打小在御花园莲池里捉锦鲤长大的姜妁。 还不等他起势,姜妁已化身鲛人,破开池水,迅速游去浴池的另一头。 姜妁从池面探出头,长出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水渍,也不管容涣,披着抢来的外袍,踩着池中的台阶一脚踏出水。 待她裹着衣衫窝进摇椅里,一回头容涣还沉在水底没有动静。 “怎么?容相一届君子,要溺死在本宫的浴池里不成?”姜妁话中带笑。 她话音一落,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微颤,容涣头上的玉冠缓缓冒出头,继而是他乌黑的发顶,额角,再是那一双静谧的眼眸,剩下半张脸还浸在水里。 姜妁也不怕他,只托腮与他对视。 而后容涣突然整个人从水中探出,一边朗声道:“殿下,您这可让臣如何是好?” 姜妁觉得像是只眨眼的功夫,如同暴雨骤停一般,容涣眼中的诡谲雨过天晴,转为一汪温润的水。 “这不是容相你说过的?犯上,是死罪,”姜妁抬手拂过肩头湿润的发,似笑非笑的望着容涣。 容涣站在水里,一瞬不瞬的望着姜妁。 她换了干净的亵衣,散乱的青丝还在滴水,从他这儿抢去的外袍扔在地上,脖颈处的盘扣未系,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露出一侧精致的锁骨,正中一点红色的小痣清晰可见。 “臣的生死,向来由殿下定夺。” 姜妁起身,提着容涣的外袍,赤着脚向他走去。 容涣看着那双,与主人张扬的性格不符的小巧玉足越走越近,姜妁最后在离他不远处蹲下,将外袍扔进水里。 姜妁抬手挑起容涣的下巴,与他对视。 容涣只觉得眼前一暗,姜妁微凉的手心覆在他的眼睛上,黑暗中,唇上便有一点香软轻触,像是试探一般,转而又缩回去。 还没等他来得及惋惜,带着香气的唇又落了下来,灵巧的舌闯进他的齿间,勾着他共舞。 容涣只一愣,随后便是疾风骤雨般的回应。 待姜妁捂着他眼睛的手松开,有光亮透进来,容涣才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姜妁唇瓣微红,眼尾还有未褪的媚色,嘴上还在逞强:“念在你对本宫还有用处的份上,饶你不死。” 容涣定神望着她,喉间微动,声色喑哑:“殿下宽宏。” 姜妁转身往外走:“相信以容相的本事,定能安然离开,本宫就操这个心了。” 看着她跨出门槛彻底不见踪影,枯坐在水里的容涣垂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这湿漉漉的一身,哑然失笑。 姜妁从汤泉殿出来,便径直往寝殿去,她从水里起来,素律便不见踪影,也不知容涣将她弄去了何处。 一路找过来也不见素律的人影,姜妁有些烦躁,早知方才该问清楚容涣才是。 又拐过一间空置的宫殿,转眼便见一位黛色襦裙的宫女守在外面。 只是这宫女面色肃穆,瞧着有些冷傲,时有路过的宫女内侍与她点头问安都不得回应。 “十五,”姜妁见着她便径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见着素律了吗?” 姜十五见是姜妁面色稍霁:“在里面。” “怎么被你遇上了,”姜妁忍不住嘀咕。 姜十五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属下去汤泉殿寻您,素律便在殿外昏睡着,属下瞧见是容相和您,便带着素律退下了。” 她想起容涣瞥过来那凶戾的一眼,又添上一句:“属下还以为容相跟您说了。” 美人裙下臣 第15节 看见素律全须全尾的躺在榻上,只是闭着眼还在昏睡,姜妁松了口气,听着姜十五的话忍不住皱眉:“他知道啊?” 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并不要姜十五作答,转而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问她:“你何时回来的?” “就方才,”姜十五上前替她斟茶,拿惯刀剑的手熟练的摆弄着繁复的茶具,一边说:“属下对比白绾口中所言,已经找到傅长生藏匿那些女子的别院,就在九黎山脚下,不远。” 姜妁柳眉微挑,端碗饮茶,示意她继续说。 姜十五又道:“属下在那处别院蹲守了几日,不出殿下所料,那天夜里,皇上便派了龙鳞卫去那处别院,将那些女子尽数带走了。” 大楚由立国起,便设有龙鳞卫,藏于暗处,仅听命于帝王。 “看来,傅长生没多久便能死灰复燃了,”姜妁面无表情,缓声道:“跟过去了吗?” 姜十五点头:“行宫偌大,许多地方人迹罕至。” 听到这儿,姜妁嗤笑了一声:“他是疯了吗,把人藏在行宫里,以为本宫不敢一把火把这儿烧了不成。” 这话姜十五不能接,只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建明帝好了伤疤忘了疼,姜妁前脚将白绾这个出头鸟以儆效尤,他后脚还敢人聚拢着藏起来。 可这些姑娘到底还有几分无辜,总不能挨个打杀了吧,明明建明帝才是那个最该死的。 姜妁才舒缓的心情又涌起一股气,烦躁道:“将消息放出去吧,趁旁人动手时将她们带走,让她们有多远滚多远,若还敢有半分叵测居心,格杀勿论。” 姜十五领命退下。 . 行宫里不知何时起,在宫女内侍间流传起一个故事。 说啊,这九黎山行宫久未有人至,虽日常有人扫洒,却到底是没多少人气,偏行宫豪华精致,便引来山中的精怪在此处安家,后来帝王来此避暑,这精怪也不走,化作绝色姿容的女子,勾引帝王夜夜笙歌。 “你说什么?” 懿宁殿中传来一道惊声质问。 嘉成皇后坐在上首,脸色铁青,身侧站着面色阴沉的柳嬷嬷,地上跪着三五个粉衣宫女,哀泣声一片。 “你们说行宫闹鬼?”嘉成皇后再厉色问道。 其中一个宫女抽噎着,道:“好多人都看见了,西清殿本来就没人住,却夜夜灯火通明,更有欢声笑语传出,就连陛下也往那处去的,不是那些脏东西是什么。” “胡说八道!”嘉成皇后将高几拍得直响:“皇上乃真龙天子,怎可能被鬼魅近身,你这女子满口胡言乱语,简直可恶!” “通通拖出去,杖毙!杖毙!” 她说得凶狠,喊出口的话音还有些尖利。 马上便有太监闯进来,将哭喊着求饶的宫女往外拖。 嘉成皇后别过眼不去看她们,一边抚着胸口直喘气。 柳嬷嬷忙给她斟了杯茶:“娘娘,先喝口茶顺顺气。” 嘉成皇后像是气急了,她的手还在颤抖不止,连茶碗都端不稳,一错手,茶碗落在地上碎裂成片。 她茫然的看着地上碎裂的茶碗,看着袅袅热气消失不见。 嘉成皇后几乎又惊又慌的看向柳嬷嬷,眼眸中沁出泪,颤声说:“嬷嬷,本宫要怎么办。” 柳嬷嬷原是嘉成皇后的乳娘,她生母身份低微,又死的早,嘉成皇后算得上是柳嬷嬷一手带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嘉成皇后和白皇后以及建明三人帝的纠葛,柳嬷嬷作旁观看得一清二楚,可明明鸠占鹊巢的白皇后死了,嘉成皇后应当守得云开见月明才是,谁知道她这心头朱砂痣成了墙上蚊子血,早死的白皇后却成了建明帝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柳嬷嬷满脸肃穆化作心疼,把周边伺候的宫女遣出去,回首握着她的手安抚:“此事奴婢也有所耳闻,原以为不过是奴才们传的闲话,如此看来,恐怕倒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嘉成皇后笑得凄惨:“妖精鬼怪有没有本宫不知道,有勾魂夺魄的妖女才是真。” 建明帝将什么人藏在西清殿,嘉成皇后再清楚不过。 她只是觉得可悲,她亲手将白菀的替身带到建明帝跟前,可明明,当初相爱的是她和建明帝才对啊。 见嘉成皇后这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柳嬷嬷心如刀绞,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逐渐阴狠。 俯身在嘉成皇后耳边道:“九殿下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又是嫡子,倘若陛下魂归九天,九殿下继位岂不是名正言顺?” 嘉成皇后慌忙捂住柳嬷嬷的嘴,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道:“你疯了不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乱言!” 柳嬷嬷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混浊的眼里全是杀意:“娘娘您考虑清楚,陛下心思不定,又正值壮年,如今西清殿里的正受宠,倘若一旦有一个怀上龙嗣,是个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恐怕会威胁到九殿下的地位啊!” 嘉成皇后看着柳嬷嬷,双眼发直,喃喃自语道:“那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柳嬷嬷看她执迷不悟,忍不住抓着她的肩膀摇了摇:“娘娘,您还不了解陛下吗?如今旧情不再,您得为九殿下考虑啊!” 嘉成皇后面露犹疑:“嬷嬷你不知道,皇上手里有一支暗卫,他与本宫说过,倘若帝王并非寿终正寝,那支暗卫必然会追查到底,若他们查到我们头上,那才是害了琉儿!” 柳嬷嬷冷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东边的永安殿:“那位本就与陛下势同水火,前不久还当着朝臣的面大开杀戒,您说,倘若她知道陛下将人藏在西清殿,依她的性子,不会闯过去大闹一场吗,待她将那些女子斩杀殆尽,咱们的人再出手也不迟,届时这谋杀帝王的罪名必不可能落在咱们头上。” 她将自觉周密的计划与嘉成皇后细细讲了一遍,偏偏嘉成皇后再三犹疑,始终不同意。 嘉成皇后抓着柳嬷嬷的手,泪眼婆娑:“可是嬷嬷,本宫爱他,这么多年,本宫满心满眼都是他,不论他如何,本宫总是愿意给他幡然悔悟的机会的。” 柳嬷嬷恨铁不成钢的连连叹气,只好又说:“娘娘舍不得陛下便罢了,可您总得把那群小妖精处理了吧?咱们把消息传给永安殿那边,到时她与陛下起争执,若是失手做了什么,娘娘可不能怪奴婢,到底不是我们动的手。” 嘉成皇后抽泣着连连点头。 柳嬷嬷手脚也快,晌午与嘉成皇后商定,晚间素律便逮到几个眼生的宫女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一边窃窃私语。 姜妁才睡醒,趴在案台上醒神,素律将人指给姜妁看。 “她们聊什么呢?”姜妁懒散的匐在案上,捡桌上的糕饼吃,一边问。 被围在中间的宫女窥视着姜妁这边的动静,见她们似是看过来,便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将西清殿有妖精鬼怪的故事讲了一遍。 素律精通唇语,将那宫女的话完整复述给姜妁听。 姜妁觉得腹中有些饥饿,砸吧着寡淡的嘴道:“她们讲的,和咱们传出去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素律将果盘往姜妁那边推了推,笑道:“他们说,西清殿的妖怪幻成了先皇后的模样。” 闻言,姜妁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真是蠢,建明帝行事那般隐秘,又怎么可能会让西清殿传出动静,不先查这些传言的由头,反倒听着点风吹草动便想让本宫做这个出头鸟,她是真把本宫当傻子了。” 素律憋着笑,姜妁还在嘲。 “也就她能蠢成这样,没见着旁的几个一点动静都没吗,真是蠢得清新脱俗,本宫不用查都能猜到是她。” 素律笑得打跌,强忍住劝慰道:“也得多亏皇后娘娘,至少能扰乱不少眼睛。” 姜妁嗤了一声:“剩下几个也没比她聪敏多少。” 素律看那几个宫女不知何时失去踪影,便道:“她们反过来算计您,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姜妁让素律唤小厨房摆膳,一边说:“如果换做是本宫,第一时间便会查这传言的由头,然后带着‘目击证人’义正言辞的找皇上做主,至于后面会引发什么后果可就与本宫无关了。” “如今嘉成皇后将这口锅揽在自己身上,咱们就等,看看哪个会去找父皇做主吧。” “至于嘉成皇后想让本宫出这个头是不可能了,咱们权当不知道,反正本宫能忍,就看她忍不忍得了。” 而嘉成皇后确实是没什么耐心的那一个,不过两日的功夫,西清殿便升起滚滚浓烟,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与此同时,四妃之一的贤妃带着人强闯懿宁殿,要捉拿柳嬷嬷。 第17章 贤妃娘娘此时正带着人前往懿宁……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月亮高高悬挂在半空中,从浓暗的乌云中探出半面弯月。 一阵夜风起,乌云吹散,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被夜风吹起皱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下一瞬,行宫最深处的西清殿,火光冲天而起,熊熊烈火的热浪,和木材燃烧的炸裂声,在寂静的夜里,被夜风送去很远。 过了一阵,才渐渐有宫女内侍发现西清殿起火,呼喊声,嘈杂声响成一片,前头住着各家贵主的宫殿次第点亮灯火。 “殿下,殿下。” 素律推开殿门,端着烛台走进来,在门口将蜡烛点燃,将昏暗的寝殿内照得亮堂,随后才小心翼翼的拨开垂挂的纱幔往里进。 姜妁盖着被衾,双手交叠在腹前,阖眼睡得正熟,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殿下,”素律俯身在她耳边轻唤。 姜妁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顺着床边的窗口,瞥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夜色,懒声道:“怎么了?” “西清殿起火了,”见她醒来,素律将床幔挂起,搀着她坐起身,又从后头燃烧的炉子上取来一直温着的热水,递给她。 “里头的人都带出来了吗?”姜妁接过茶碗饮了一口。 素律颔首道:“姜一一直盯着懿宁殿那头,听见她们准备动手,刚入夜便把西清殿的人悄悄带走了,他们脚程快,就算带着那些姑娘,这会儿应该也已出了沧州地界。” 听说人已被安全带走,姜妁便不打算再管,将茶碗递给素律,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又要蒙着被子倒头再睡。 素律忙把她拦着,道:“贤妃娘娘此时正带着人前往懿宁殿,说是要捉拿柳嬷嬷。” “贤妃?”姜妁竭力抬起快要合拢的眼皮。 建明帝除了嘉成皇后,还有贤良淑德四妃,偏偏各个名不副实。 良妃出身镇国将军府,入宫前便是京城里有名的霸王花,脾性暴烈,恣意妄为,与‘良’这一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淑妃娘家家世不显,倒是生得花容月貌,早年从万千秀女中脱颖而出,一跃为妃,据说颇为精通闺中秘术,时常和建明帝玩些新花样,与‘淑’这一字也相去甚远。 德妃一向小心谨慎,在宫里没什么水花,但建明帝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日会去她殿里坐坐,而今夜建明帝便恰巧宿在她那儿。 而贤妃,出身高不成低不就,相貌平平却育有两子,偏偏还能是四妃之首,平日里也没什么动静,瞧着像是个秉性温良的。 但朝中半数大臣对她所出的二皇子和五皇子,赞不绝口,在建明帝跟前也是频频露脸。 由此可见,这个贤妃也‘贤’不到哪里去。 姜妁撇嘴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后宫这群女人,即便表现得再清心寡欲,也终究扛不住后宫之主的诱惑。 嘉成皇后一步踏错,当即便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把她踩下去,后位的诱惑之大,竟然连贤妃都忍不住。 转而细想,这么多年来,贤妃恐怕从未有一刻甘心屈居人下,虽然她的家世不高不低,却到底是聪伯爵府出来的,又是嫡女,比妾室所出的庶女要好上不少,她还有两个皇子,半数大臣对他们寄予厚望。 只差一步之遥,她又怎么会让嘉成皇后一直稳坐在后位之上,即便不是因那皇后之位,便是要为她两个儿子谋个嫡子的名头,也要拼上一拼。 不可否认,这个贤妃比另外几个要聪明些,手段也狠辣不少,至少姜延也不是个蠢的,贤妃却敢利用姜延和姜琉之间的感情,来试探容涣在她这儿的地位。 继而一箭三雕,要么她和容涣翻脸,要么她和姜延生怨,还能让建明帝对她心生龃龉。 不过这些皇子又有几个简单的呢,嘉成皇后难保没看出来贤妃的算计,却压根儿没给良妃透露半点风声,姜延愿意自毁声誉去帮姜琉,说是赤胆忠心也不为过,到最后却仍旧落了个抄家灭族战死沙场的结果。 姜妁嗤笑连连,前生的姜延,是唯一一个从她手中活下来的,建明帝的子嗣,没想到却是死在九皇子姜琉手上。 美人裙下臣 第16节 而另外一对命大的母子,便是贤妃和五皇子姜曜,二皇子姜晔死得早,她却护住了五皇子,嘉成皇后投炉自尽,这贤妃就差点成了下一任皇后,若不是建明帝病危的话。 前世她带兵闯宫时,贤妃正伙同大臣,手持遗诏让姜曜登基。 姜妁本想听听遗诏到底写的什么,可惜容涣没什么耐心,抬手便把她一箭射死,龙椅上瘸了条腿的老五吓得屁滚尿流,囫囵滚了下来,一头磕在石阶上,当场撞死。 现在想想,当初建明帝身子逐渐破败,不到五十便疾病缠身,难保没有贤妃的手笔。 得亏她果断起兵逼宫,否则恐怕老五就成了大楚五百年历史上,在位最短的皇帝了。 姜妁转念又一想,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龙椅还没能坐热呢,就死在发疯的容涣刀下。 扶额叹了口气,姜妁又缩回榻上,阖眼道:“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让她们狗咬狗去吧,咱们明日再看。” 说着又想起什么事一般,又问:“容涣回京了吗?” 素律颔首道:“京城那边已有部署,殿下且放宽心。” “这样也好,”姜妁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在喃喃道:“好歹有所防备……不会措手不及…” 说着便倒头睡去,任由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也惊不醒她半分。 结果姜妁还是没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建明帝便派人来请她。 来人是一个叫江盛的内侍,傅长生还在闭门思过,不得出。 姜妁歪靠在轿辇上阖眼假寐,通体乌黑的玄猫趴在她的膝头,发出舒适的咕噜声,耳畔是素律与江盛的低声交谈。 素律与江盛并排走在轿辇的侧边,随手一个素色的荷包递给他:“不知皇上为何请我们殿下去?” 江盛不敢收,将那荷包推给素律,扯着嘴笑了笑:“这事儿古怪得很,牵连了三殿下,陛下派奴才请殿下过去做个定夺。” 他这话像是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说是‘牵连’,听来建明帝并没有怀疑姜妁的意思,又说是‘定夺’,恐怕建明帝心中已有计较,不过是请她过去照例询问一番罢了。 素律抬眼见姜妁仍旧闭着眼,却知她已将江盛的话听入耳,便不再多问,江盛又推脱不要那荷包,她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将荷包揣回袖笼中。 “你师父什么时候能出来?” 江盛这是头回见姜妁,一直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万不敢行差踏错,他可是知道的,跟着傅长生去见这位主儿的内侍,没几个活着回来的。 听她突然开口,顿时吓得一激灵,整个人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当场,结巴着不知该做何答复。 姜妁嗤了一声:“傅长生怎么净在自己身边放些傻子。” 素律唇边噙着笑,撇了一眼呆呆愣愣的江盛,道:“许是因为傅厂督自己便聪敏过人,身边自然便不需要留些多么机灵的。” 毕竟当年的司礼监前任督主霍砚,可不就是前车之鉴,被‘聪明过人’的义子傅长生,一举给捅了下来,如今尸首都不知在何处。 江盛听不懂这主仆两人之间的哑谜,只好讪讪赔着笑,道:“陛下说,督主犯了错,要让他反省反省。” 姜妁踢了一下脚,算作应答,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玄猫油光水滑的皮毛,心中渐渐有了算计。 内侍抬着姜妁一路往嘉成皇后的懿宁殿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在殿外停了下来。 素律伸手去搀姜妁,玄猫从姜妁的膝头爬上她的肩膀。 姜妁抬眼一看,由内到外的内侍宫女跪倒一片,无一不是颤颤巍巍,噤若寒蝉。 “陛下方才在皇后娘娘这儿大发雷霆,里头贤妃娘娘也在呢,”江盛小声解释道。 姜妁扯了一下嘴角,歪头看他:“你倒没有本宫想象中的那么蠢,”说罢便跨步往里走。 素律落后一步,又将那荷包递给江盛,见他满脸惊恐的还要推脱,便道:“收下吧,这是殿下赏的。” 江盛这才抖着手,接过那荷包,入手便是沉甸甸的感觉,见姜妁和素律走远,他才悄悄打开荷包往里瞧了一眼,顿时被那金灿灿的光芒晃的眼晕。 吓得他四下张望,看周边的内侍宫女无一不是跪着,才忙不迭的将荷包收拢,强压着喜意,眉头却藏不住的飞舞起来。 另有宫女引着姜妁往里走,直至花厅不远处,才停下脚步,道:“奴婢只能迎殿下到此,皇上尚在盛怒之中,不允奴才们在周边伺候,素律姑姑也与奴婢在此处稍作等候吧。” 姜妁打量着四周,果不其然,花厅的殿门大敞,却没有宫女内侍在附近伺候,无不是远远站着,垂首盯着地面。 素律生怕姜妁吃亏,拉着她道:“奴婢与您一块进去……” 姜妁拍了拍她的手算作安抚,柔声道:“不论是皇后还是贤妃,这两人谁敢动本宫?” 玄猫也跟着叫了一声,从姜妁的肩头轻盈的跳下来,轻蹭她的裙边。 姜妁朝这猫儿笑了笑,便抬脚往里走,玄猫跟着她,亦步亦趋。 她缓步行至殿门,入眼便是满地碎瓷,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嘉成皇后正颓坐在地上,不远处是气息奄奄的柳嬷嬷。 建明帝见姜妁来,僵硬的脸动了动,却并不出声,只招手让她进来。 姜妁提起裙摆跨过门槛,玄猫警惕的打量着四周,跟着她的脚步走进去。 嘉成皇后喜花草,懿宁殿的花厅里最是姹紫嫣红,而此时,她精心爱护的花花草草,无一不是花折盆碎,肮脏的泥土和破碎的花枝碾了满地。 建明帝疾言厉色的坐在上首,身旁是端庄大方的贤妃,与之相反的嘉成皇后还坐在地上,发髻散乱,钗环满地都是。 感受到姜妁探寻的视线,嘉成皇后颤抖着捂脸别开头,却还是遮不住她保养得宜的脸颊上清晰可见的掌印。 姜妁挑眉,眼中划过一抹了然。 又路过同样狼狈不堪的柳嬷嬷,她俯趴在地上,双目紧闭,口唇外还在淌血,下半身遮着一件衣衫,上面氤氲着血迹,恐怕刚被用过刑。 若不是还能看见柳嬷嬷背部轻微的起伏,姜妁都以为她已经命归黄泉了。 姜妁寻了一张干净的太师椅落座,玄猫跳上她的膝头,乖巧的趴俯着,姜妁摸了把猫毛,挑眉问道:“不知父皇深夜请儿臣来,有何要事?” 建明帝阴鸷的眼死死盯着姜妁。 盯了半晌,见她还是这般神态自如,建明帝才稍缓神色,声音却还透着冰冷,道:“方才那般大的动静你不知道吗?” “儿臣向来睡得好,若不是人命关天的要事,素律不会来扰人清梦,”姜妁说着便打了个哈欠。 建明帝看她的模样不似作假,心中的怀疑逐渐消散,还是冷硬道:“有人在西清殿纵火。” 姜妁乜他:“死人了吗?” 建明帝被她这一句反问噎得够呛,他总不能跟姜妁说,确实没死人,可是他藏在西清殿的好几十个姑娘凭空消失了吧。 姜妁却对他难看的脸色视若无睹,自顾自的说:“便是死了人,也跟我永安殿无甚关系吧?” 建明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又见她站起身抱着猫要走,忙问:“你这是做什么?” 姜妁面露无辜,摊手道:“父皇请儿臣来,难道不是想问永安殿有无人员伤亡?儿臣已经如实告知,想来应该可以回去再睡会儿了吧?” 建明帝气得倒仰,猛地一拍桌子:“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玄猫被他这一声厉喝吓得周身一凛,爬起身便朝建明帝满是威胁的哈气。 姜妁将它抱在怀里安抚,眼底浮现蔑意,又在太师椅上坐下道:“儿臣向来驽钝,还请父皇有话直言,莫要跟儿臣绕弯子,儿臣听不懂。” 建明帝被她这一番自污的话语,气得面青口白,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一旁的贤妃忙给他斟了杯茶,从腰间的瓷瓶里倒出一枚深褐色的药丸子,化进水中,而后才端给建明帝,满脸担忧道:“皇上莫着急,气大伤身。” 姜妁眯了眯眼,看着贤妃毫不避讳的动作,看着建明帝也毫无异议的端着茶碗一饮而尽。 建明帝一口气将整碗茶水喝尽,而后便如同脱力一般,整个人瘫在座椅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贤妃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胸膛,替他顺气,一边转头目光柔和的看向姜妁:“永安许是误会皇上的意思了,皇上请你来,不过是想问问,你可知近日在宫女内侍间大肆传播的流言。” 见贤妃不与她绕弯子,姜妁也不装聋扮傻,径直问道:“整个行宫都传遍了,本宫若说不知道,岂不是在装傻?贤妃娘娘如此问本宫,难道是怀疑这个谣言是本宫传出去的?” 贤妃唇边的笑意不减,甚至更显柔和,道:“非也,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已经招认,”说着便指了指无声无息的柳嬷嬷。 下一瞬话锋一转:“可是皇后娘娘说,是永安你听说西清殿的鬼魅蛊惑皇上,是以,才一把火烧了西清殿。” 第18章 皇后谋反 “皇后娘娘,凡事要讲证据,你这般随口攀污,是要遭天谴的。” 姜妁带着凉意的视线落在嘉成皇后身上:“本宫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屑于行此腌臜阴招。” 嘉成皇后蓦的撞进她冰凉的眼眸,本就心虚得很,偏那玄猫也跟着叫了一声,绿莹莹的眼珠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嘶哑的猫叫声,像是刮在她心上,更是让她又惊又惧。 “敢问皇后娘娘,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火烧西清殿是本宫所为?”姜妁冷声再问。 面对姜妁的再三逼问,嘉成皇后哑口无言,她也知道这件事情根本不是姜妁做的,不过是当时看着建明帝盛怒之下要杖毙柳嬷嬷,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 嘉成皇后很清楚,她所犯两件事,一是,放出流言污了建明帝的名声,二是火烧西清殿。 建明帝名声受损,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是犯大不敬之罪,往小了说也不过是驭下无方任由柳嬷嬷偏听偏言,而火烧西清殿更是小事一桩。 可一旦与此前的谣言串联起来,再结合涉及其中的先皇后和建明帝,倘若她再承认火烧西清殿是她指使,建明帝必然会怀疑她居心叵测,甚至深究过往更深的事情也说不定。 嘉成皇后慌忙之下便将姜妁扯了出来,她知道,建明帝也知道,白菀之于姜妁本就是逆鳞,她放出去的风声又捏得巧妙,事关白菀,姜妁一定会彻查。 等她发现西清殿原是建明帝金屋藏娇之处,依照她敢当堂将白绾斩首的脾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对西清殿里的人动手。 嘉成皇后与柳嬷嬷的计划自以为周密,却没想到姜妁压根儿不上当,她们耐着性子等了几日,永安殿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转天便悄悄命人将西清殿一把火给点燃了。 谁知竟不慎被贤妃这条虎视眈眈的毒蛇抓住痛脚,嘉成皇后前脚派人点燃西清殿,紧接着贤妃便带着人来捉拿柳嬷嬷。 嘉成皇后自然不从,两方僵持之下,加之西清殿那头火势越来越大,贤妃转身便派人去请建明帝。 这才东窗事发。 建明帝本已在德妃那处睡下,得知消息时又急又怒,一边马不停蹄的派人往西清殿救火,一边震怒不已要将柳嬷嬷当庭杖毙。 加之大火扑灭后,那原来满满当当一宫殿的女子突然凭空消失,虽然没人直言,但嘉成皇后和建明帝都清楚,那些姑娘只能是被人带走了。 倘若建明帝认为是她将那些姑娘带走,那么随之而来的怒火她必然承受不起,情急之下,嘉成皇后只能指证火烧西清殿乃姜妁所为,言下之意,带走那些女子的,也有可能是姜妁。 一旦涉及姜妁和白菀,建明帝便是再怒火上头,也会冷静下来再三斟酌行事。 果不其然,她一说姜妁,建明帝周身蓬勃的怒气,竟然诡异的平静下来,欲盖弥彰的责备了嘉成皇后几句便要压下不再提。 她没想到的是,贤妃却不是个省油灯,张嘴便来一句:“臣妾斗胆多一句嘴,皇上明察秋毫,为何不请永安来问一声,便认定此事是她所为?万一与永安无关,岂不是又平添误会?永安的性子执拗,日后倘若知晓此事,恐会与皇上再生龃龉。” 她这话说得善解人意,又是一副慈爱忧心的模样,建明帝果然陷入犹疑,不过思虑片刻,便决定找姜妁来问话。 当姜妁跨进殿门的那一刻起,嘉成皇后便知道,自己再无力回天。 看嘉成皇后久久不言,建明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然他想得更深,甚至怀疑嘉成皇后这些年一直怨恨白皇后,以至于连几个与她相似的姑娘都容不下。 美人裙下臣 第17节 如此一想,更是怒上心头,愤而拍桌,怒吼道:“来人!” 守在外面的江盛探头进来,躬身听旨。 “皇后白氏贵为皇后,然其听信佞言,污蔑妄言,有失妇德,再犯大不敬之罪,难立中宫,念其操劳宫闱劳苦功高,暂留皇后封号,迁居南静殿闭门思过,宫中事物由贤妃代掌!”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嘉成皇后茫然的望着建明帝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这一道圣旨,怎么听着如此耳热,好像当年白菀便是从这一道圣旨开始,彻底走上死路。 难道真的是报应吗。 嘉成皇后缓缓睁大眼,死死的看着建明帝,眼睫轻颤,眼底的泪如珠连滑落:“臣妾跟着陛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便是这个下场?” 不得不说,嘉成皇后与白菀到底是姐妹,容色上也颇为相似。 建明帝看着便有一瞬恍惚,还不等他说话,殿外便传来一声惊呼。 穿着一身月白亵衣的九皇子姜琉闯了进来,他扶着门框,发髻散乱,脚上的鞋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带着满脚泥泞,一步跨进来,额上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鬓角的发,湿漉漉的黏在颊上,一边剧烈的着气,茫然无措的来回打量着殿中的人。 “九殿下,皇上与娘娘正在商议要事!”后宫女惊慌失措的阻拦声,由远及近传来。 小宫女在闯进来的一瞬间及时停住脚,看着满室狼藉,即将要出口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慌忙跪下地,哀声道:“九皇子执意要进来,奴婢拦不住他!” 她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却连眼尾都不敢往前多看一寸。 “滚!” 高堂处传来建明帝一声厉喝,小宫女如蒙大赦,爬起来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那宫女跑走后,整个花厅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姜琉急促的呼吸声回荡。 “姜琉,你这是在做什么,衣衫不整言行无状,可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建明帝肃色质问。 姜琉环视周围,最后看着周身狼狈的嘉成皇后,他的脸上渐渐浮现惊疑不定的神色,茫然的神色逐渐转为癫狂:“你们又在做什么?如果我不来,你们是不是要杀了母后!是不是!” “琉儿!” 嘉成皇后在看到姜琉的一瞬间陷入怔愣,等听到他的说话声,方才如梦初醒,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一边嘶声喊道:“你快回去,谁让你来的,快滚回去!” 姜琉哪里肯走,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便抱着嘉成皇后不撒手,眼底一片猩红:“若不是他们告诉儿臣,您还要瞒这样我吗,儿臣不会走的,他们要杀了您,儿臣怎么可以走!” 他环抱着嘉成皇后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后,满眼悲愤的看向建明帝,痛声质问:“父皇,母后是无辜的,您怎么能偏听谗言,欺母后至此!” “人证物证具在,朕还能冤枉了她不成!”建明帝怒不可遏,抓起案台上的奏本便朝他砸去,怒道:“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好母后,她刚才还想试图攀污妁儿,有她这般母仪天下的吗!” “简直愧为国母!” 最后一句话让嘉成皇后彻底心如死灰,耳边姜琉的呼喊都渐渐听不清,只有那一句“愧为国母”在脑海中回响,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建明帝难掩失望的神色。 姜琉猛然听见姜妁的名字,顿时怨恨丛生,怨毒的目光直刺姜妁:“又是你,你怎么这么狠毒,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毒手还不够,还要害死我母后不成?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他不敢对建明帝如何,便将怒火尽数倾向姜妁。 姜妁冷眼看着他如同疯狗般胡乱攀咬,无趣的打了个哈欠,姜琉是建明帝第九子,才刚过十二岁生辰不久,少年郎年轻气盛,见不得自己母亲受委屈,倒也不奇怪。 怪就怪在,这样性格的姜琉,竟然能算计姜延至死。 姜琉见姜妁似乎无动于衷,顿时又气又急,恨不得钻刺她的痛处,思及此,下一串恶毒不堪的诅咒便脱口而出。 “你那早死的娘荒淫无耻,生就你这一副堪比蛇蝎的恶毒心肠,你怎么不跟她一起趁早死去,落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那一通叫骂,姜妁本不放在心上,前生她跨过尸山血海登基为帝,上有言官下有百姓,骂得比他更难听的比比皆是,几句臭骂对她来说不过区区蚁噬,简直不痛不痒。 况且嘉成皇后刚刚从枝头跌落泥土里,姜琉一时被愤怒迷了心智,也是人之常情。 可姜琉千不该万不该,对着姜妁连番咒骂不出气,还要将白菀拉出来泼一身脏水,又恶毒诅咒一番。 在他话音刚落,歇下来喘口气的一瞬间,姜妁云淡风轻的眼神逐渐锐利:“你把你方才说得话再说一遍?” 建明帝也没想到姜琉如此失智,听着他那一连串的咒骂,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姜妁杀气腾腾的站起身,他才幡然清醒,怒声问道:“你竟疯癫至此?” 姜妁才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傻,走近姜琉抬手便是一耳光。 姜琉被这触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得脸歪去一边,他捂着脸回过头,脸上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暴怒,紧着站起身,挥着拳头便朝姜妁打去。 恰在这时,跟在姜妁侧边的玄猫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猫叫,一跃而起,尖利的猫爪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三道淋漓的血痕。 姜琉一吃痛,便被姜妁歪过身子避开,反身便是猛地一脚踢在他腿弯处。 姜琉闷哼一声,单膝跪下地。 他还在再站起来,姜妁抬手便掐住他脖子,迫他抬起头与自己怒意汹涌的眼对视:“本宫问你,你在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带着无形的压迫力。 姜琉勉力仰起头,看着她眼中的杀意,喉口发出难耐的‘咳咳’声,嘴巴无声的开合着,唇角撕裂有血沁出。 姜妁凝着他的眼,手下越发收紧:“本宫告诉你,你和白蕊最没资格提起我母后半分!” 嘉成皇后闺名白蕊。 “妁儿!”建明帝惊声痛呼,甚至耐不住站起身来。 身边的贤妃也面露惧色,颤着声音道:“他好歹是你弟弟,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永安你且放开手。” 姜妁玩味的看着姜琉,看他的面皮因缺氧开始发红变紫。 贤妃当真是深谙火上浇油之道,看似在劝慰,实则这短短一句话,便足以激起姜妁的杀心。 “本宫的弟弟早已经死了,”姜妁环顾四周,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笑道:“你们都知道的呀。” “既然要做本宫的弟弟,不如下地府去问问本宫的母后,认不认这个弟弟?嗯?” 她话音刚落,姜琉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嘉成皇后一声尖叫,惊慌失措的爬过来,跪在姜妁脚边,想伸手抱着姜妁的腿哀求,却又不敢,只能无措的悬着手,悲声求道:“永安,永安你放过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知道错了,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 姜妁歪头去看嘉成皇后,咧嘴露出一抹带着血腥气的笑:“他确实是个孩子,孩子的一言一行皆源自于父母,今日他胆敢污蔑我母后,想必定然是日日夜夜从皇后娘娘您这儿耳濡目染。” 嘉成皇后被她戳中心事,又惧怕她这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神,忍不住直往后缩,又担忧姜琉,只得匍匐着往前,连声哀求道:“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口无遮拦教坏了琉儿,我该死,永安你放过他,要杀要剐你冲我来,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姜妁手下不松,甚至连指甲都嵌进了姜琉脖颈处的嫩肉里,鲜红的血迹从伤处渗出,姜琉疼得直打挺。 “要你怎么样都可以?”姜妁慢悠悠的重复嘉成皇后的话,随后俯身与她对视:“那我且问你,你欠我母后这条命何时还?还是你要一命赔一命?” “一命赔一命?”嘉成皇后看着姜琉逐渐发紫的脸庞,简直心如刀绞,哪里还有心思做权衡,泪流满面的满口应道:“你看,我已经遭报应了,我会比长姐痛苦千倍万倍,待我受尽苦楚,你再拿我这条命祭奠长姐,不好吗?” “说得也是,”姜妁像是被她的话打动一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手下也一松。 姜琉一下跌落在地,蓦然得以喘息,长长吸了一口气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姜妁冷眼瞥过他,一招手,玄猫便跳过来,跟着她往外走,留下几人面面相觑,以及嘉成皇后哀嚎着要给姜琉请太医,又是一通忙乱。 素律见姜妁出来,静默着上前搀着她,等了半响才听姜妁道:“父皇近来可是身体不适?” 送她出来的江盛愣了愣。 素律随即又摸出个荷包塞入他怀里,笑着说:“殿下到底是皇上的女儿,关心几句也属正常。” 江盛摸着脑袋,倒也把那荷包收了起来,说:“皇上龙体安康,只不过近来招揽了一位道家仙师,寻常替皇上炼制些强身健体的丹丸罢了。” 听罢,素律这才笑吟吟的点点头。 等江盛进去,姜妁才说:“让人去查查,是何人将消息透露给姜琉的,再去查查那个仙师。” 第19章 他欠山西李家的三十一条人命…… 那日懿宁殿花厅的动静虽大, 建明帝却严令禁止往外传。 只是当日,不少人看着嘉成皇后和九皇子一块儿,收拾东西被遣送回京。 回宫后,嘉成皇后更是直接迁居僻静的南静殿, 对外宣称是要长期礼佛, 连带着宫务都交由贤妃暂理。 但这至多只能骗骗耳聋目盲之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嘉成皇后是犯了错处, 被建明帝厌弃了。 甚至有感知敏锐的, 渐渐有所察觉, 嘉成皇后这一朝陨落,可不就是与当年的白皇后如出一辙吗。 但看出来的人也不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议论, 只敢私底下耳语几句,至少嘉成皇后尚未贬谪, 九皇子仍旧是东宫嫡子,不论是嘉成皇后有无复宠的可能, 亦或是九皇子能否册封为太子,大局未定,此时都不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是以,不少人虽未伸出援手,倒也没几个人明面上落嘉成皇后一派的面子。 谁知不过五日的功夫, 东宫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五日前, 他们甫一回宫,护送他们回京的龙鳞卫马不停蹄的将嘉成皇后请进了南静殿,姜琉连多一句话都未来得及和她说。 姜琉要跟进去,嘉成皇后却不肯见他, 任他在外苦口婆心高声呼喊也无济于事。 这日,姜琉带着内侍,不死心的又往南静殿去。 姜琉绕过一段宫墙,熟门熟路的往南静殿走,他这几日常来,已经不需要内侍引路。 “赵总管,求你行行好,我们娘娘身子孱弱,若连冰鉴都没得,如何受得住这盛夏灼热?” “红萝姑姑,并非咱家有意为难,实则陛下有令,除了换洗衣裳旁的都不能带,咱家不过是奉命行事,姑姑也不要让咱家难做啊。” 还未走近,便远远听见两人的交谈声。 姜琉寻着声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穿草绿色襦裙的女子正和一位赭衣内侍说着什么。 那宫女他认得,是嘉成皇后身边的掌印女官,叫红萝。 看着连他都要叫声姑姑的红萝低声下气的请求那太监,却被那狗眼看人低的太监拒绝,姜琉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脚踹倒那说话的太监,咬牙切齿的吼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跟红萝说话。” 赵嵩禄被他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抬眼见是姜琉,连忙就着姿势给他请安:“奴才见过九殿下,殿下万福。” 虽然这奴才面上恭敬依旧,姜琉却依旧觉得大受侮辱,只觉得连个阉人都敢奚落他。 忍不住抬脚又要踹,却被红萝伸手拦了下来。 姜琉还在气头上,一边拨开红萝,一遍说:“姑姑你莫拦我,且等我踢死这狗奴才再与你好好说话!” “殿下,殿下请停下!”红萝死死抱着他的手,眼里一直忍着的泪水珠连滑落,带着泣音道:“殿下不必如此,奴婢并未受委屈。” “他都那样欺负你了,你还替他说话?”姜琉愤恨的瞪着跪在地上的赵嵩禄,胸膛因压抑不住的怒气剧烈起伏着。 红萝抹去眼泪,若无其事的说:“不过是殿里的冰鉴用完了,奴婢想请赵总管再送些来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姑姑就听娘娘的话吧!”红萝话音刚落,跟在她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宫女面带怨愤的说道:“什么冰鉴用完了,根本就是一直没有送来,这么热的天,咱们做奴婢的就罢了,娘娘身子娇贵,怎么受得住这热?” 美人裙下臣 第18节 “闭嘴!”红萝阴着一张脸,低声呵斥道。 “她说得可是真的?”姜琉有些不敢置信的追着问。 红萝扯起笑脸,辩解道:“殿下莫听那丫头胡言乱语,南静殿荫静,前几日也用不上冰鉴,只是今日恰好更热了些,才请赵总管送些来罢了。” “你也要骗我吗?我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姜琉根本不信她的话,推开红萝便要往里走:“不要拦着我,我要见母后!” “殿下!”红萝见拦不住他,双膝一弯跪在姜琉脚边,哭着道:“奴婢求您,给娘娘留半分体面吧!” 她这话简直如雷贯耳,姜琉看着红萝保养得宜的脸上,短短几日间,眼角便有了细纹,突然明白,嘉成皇后为何不愿见他了。 无意识的张了张嘴,到底没再硬闯。 甚至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白潼,去把我重华宫里的冰鉴全送来南静殿,以后的也是。” “殿下,这……这于礼不合啊……”赵嵩禄突然出声道。 姜琉转眼怒瞪着他:“本宫用自己的东西孝敬母后,怎么于礼不合了?” 赵嵩禄看姜琉这幅要吃人的模样,心里有些发慌,又才想起,嘉成皇后是落魄了,可九皇子仍旧是九皇子,脸色一白,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姜琉身后的内侍白潼颔首应是。 “我想……”姜琉张嘴说了两个字,又顿住:“算了,我每日都会来,若母后何时愿意见我了,姑姑记得派人来请我。” 红萝潸然泪下,只点点头,却没有说嘉成皇后是被建明帝暗令禁足的,别说嘉成皇后不愿见他,就是想见他,也是不能了。 姜琉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南静殿紧闭的大门,半响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等姜琉走后,赵嵩禄才从地上爬起来,不着痕迹的与关门的红萝对视一眼,咧嘴一笑,而后才揉着发疼的后腰,一瘸一拐的往别处去。 姜琉心中郁结,在宫里坐不住,便出宫去寻他的伴读,太常寺卿的嫡子沈云旗,却得知沈云旗在京郊的马场与友人赛马。 姜琉正愁着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一听心下便有些高兴,转身便往京郊马场去了。 沈云旗正和其他三位公子坐在华盖下,各自的随从在场中打马球,比分咬得焦灼。 听说姜琉来了,沈云旗忙亲自去接。 “寻常请你来,你都不愿,今日怎还自己来了?”沈云旗看姜琉自己走进来,脚下快了几步,笑着问道。 沈云旗比姜琉长四岁,自姜琉六岁时便做他伴读,距今已有六年,两人关系向来亲厚,说话间也不太顾忌。 只关系再亲厚,如今姜琉也不能把他心中所烦讲与沈云旗。 不过他与嘉成皇后半道被遣送回京一事人尽皆知,沈云旗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见他的态度一如从前,姜琉的心情比来时稍显晴朗。 两人边走边说话,沈云旗道:“来得正巧,我与两个好友正押着庄呢,赌这场球谁会赢,殿下可要试一试?” 看台那头恰好有两位白面羽冠的公子转头看来,见姜琉进来,便双双起身行礼。 沈云旗请姜琉在上首入座,一一指着那两位公子介绍道:“穿碧色长衫那个是温国公家的二公子,叫李鹤,另一个叫裴长风,是襄阳侯家的三公子。” 姜琉并不眼熟这两人,倒是知道温国公和襄阳侯,没什么实职,都是吃空饷出了名的。 是以,姜琉对这两人并不热络,只矜持的颔首,转而又和沈云旗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即便再冷淡,姜琉皇子的身份也在那儿摆着,自然没有旁人给他脸色看的事。 李鹤和沈云旗两人一唱一和的捧着姜琉说话,场上是不是进个球,气氛炒得很是热络,偏一旁坐着个闷不吭声的裴长风,便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姜琉这段时日的境遇,可谓是从天上落到地下,对旁人的言行变得格外敏感,严重时,身边的内侍相互耳语几句,他都会觉得对方是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裴长风这番淡漠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便成了蔑视,不由得怒火中烧,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声质问道:“姓裴的你什么意思?” 姜琉这番发作来得突然,沈云旗和李鹤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连忙出声安抚。 沈云旗还一头雾水,嘴上却不停的劝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姜琉气得脸色发红,眼睛死死瞪着仍旧面无表情的裴长风,怒不可遏道:“误会?你看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眼中可还有本宫?” 李鹤瞥过去看了裴长风几眼,欲哭无泪道:“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裴兄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实则他生来便是如此,面上生不出什么表情来,言语方面颇有障碍,因此便极少说话。” 姜琉有些听不明白,僵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沈云旗苦笑着没说话,倒是一道嗫嚅不清的男声传来。 “回——回殿下——的话,草——草民天生面——面瘫,还——还结——结巴,并——并非有意冒犯,还——还望殿——殿下恕罪。” 姜琉寻着声音看去,是裴长风在说话。 这会儿仔细看来,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上,僵硬至极,甚至因为着急解释,而涨得脸色通红。 既然冤枉了人家,姜琉哪好意思再撑着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却也拉不下脸承认是自己的错,悻悻然又重新坐下,嘴上还在说:“既然你情有可原,本宫便不再计较了,你也不要再出来胡乱走动,省得旁的人见了也惹得心烦。” 他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沈云旗和李鹤听着心里都不是滋味。 沈云旗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殿下说的是。” 裴长风没有说话,只是闷头闷脑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还是那副冷漠至极的样子,也不知是因口吃说不出话,还是压根不想说。 李鹤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嘴边挂着尴尬的笑,比哭还丑。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连场上已经分出胜负的家丁们都不敢上前来邀赏。 过了片刻,作为东道主的沈云旗率先打破僵局,试探着开口道:“这会儿日头西沉,不如正午那般灼热,来都来了,咱们不如骑着马沿着马场奔走一圈儿,晚些便去飞鸿居用晚膳,我请客!” 李鹤心下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正好,听说飞鸿居出了新菜色,正愁没去尝尝呢,殿下您意下如何?” 姜琉在说出那句话时便觉得不妥,心里已然有些后悔,他并不愿意因此败坏他与沈云旗之间的关系。 遂沈云旗一开口,他便点头道:“我来便是想借你的马场策马奔驰一回,连马都亲自带了来。” 姜琉都同意了,沈云旗两个自然没有不允的,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往后面的马房去。 才走两步,姜琉脚下一停,颇有些不自在的回头看向坐在原位纹丝不动裴长风:“他怎么不来?莫不是因为本宫说了他两句心生怨气吧?” 李鹤扯着嘴角假笑:“他……他腿脚也不大灵便。” 他话音刚落,还不等姜琉追问,裴长风便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拉开长袍的下摆,露出明显长短不一的两条腿。 姜琉这下是真有些尴尬了,甚至有些恼怒裴长风几次三番让他丢脸,当即脸色一垮,转身便大步往外走。 李鹤和沈云旗对视一眼,忙跟着追上去。 “听说殿下手里有一匹从外邦进贡来的汗血宝马,不知今日可否带来?”沈云旗有意转移话题,便捡着姜琉心仪的话说。 说起这个,姜琉心中便有些得意,脸上满是欣然自得:“自然。” 说着,内侍白潼便牵着一匹通体漆黑,只额上和四肢马蹄上一点白的骏马走出来。 姜琉感受着沈云旗两人艳羡的目光,伸手抚摸骏马脖子上油光水滑的鬃毛,摸了两把才在白潼的搀扶下翻身上马。 “你们也将马牵出来,与我奔驰一回。” 沈云旗和李鹤齐声应是,待随从牵出他们的马后,一同骑上马。 三人骑着马在草场上慢跑,李鹤望着姜琉的马难掩羡慕道:“这普通的马到底是比不过大名鼎鼎的乌云踏雪啊,听说整个大楚唯有殿下和良妃娘娘手里有一匹,三殿下都没能要到呢!” 听他提起姜妁,姜琉顿时一肚子火,忆起害得自己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面上便攀上怨怼,恨声道:“姜妁算个什么东西,心如蛇蝎的贱人!” 咒骂完这一句,姜琉心中的火气反而越发旺盛,越想越气,手下的缰绳猛的一勒,乌云踏雪嘶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下一瞬便连人带马如同利箭一般刺了出去。 一开始沈云旗和李鹤还追着跑了几圈,却被乌云踏雪远远甩开,最后索性停下来看着姜琉自己一个人疯跑。 以至于到最后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越跑越快的乌云踏雪突然前蹄一弯,跪倒在地,姜琉整个人从马背上栽下来在草场上滚了几圈。 众人眼见不妙,纷纷向姜琉冲去。 等人七手八脚的把姜琉抬起来时,谁也没想到,已经跪倒在地的乌云踏雪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原地扬蹄,一脚踩在姜琉身上。 痛苦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还坐在马球场的裴长风木着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听不出来是谁一般无动于衷,甚至抬手替自己斟了杯酒。 。 “听说了吗,九皇子姜琉心思郁积,与太常寺卿的嫡子,在京郊奔马时,不知为何竟然惊了马,跌落马下被□□的马踩断了腿脚不说,似也伤了隐秘之处!” 那日不少人看见姜妁杀气腾腾的从嘉成皇后的懿宁殿离开,结果没多久,嘉成皇后便被遣送回京,这回姜琉惊马,旁人明面上不敢议论,暗地里似乎都以为跟姜妁脱不了干系。 消息传到行宫时,姜妁正在汤泉殿沐浴,一旁伺候她的素律欲言又止。 池面上有果盘顺水飘来,姜妁捡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道:“本宫知道你想问姜琉惊马一事,本宫只能告诉你,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兴许,便是那日告诉他嘉成皇后有难之人所为呢?” 素律哂笑:“姜一他们并未查出来什么,好像就只是宫女瞧见不对,与他说了一声罢了,九皇子平日里行事张扬,得罪了什么人也不得而知呢。” “本宫向来说到做到,白蕊已经开始倒霉,本宫就没必要再去踩她这一脚,耐心看她如何把自己作进死路便好,”姜妁拨动着池水,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狗急了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姜琉这回受伤,也不知道她还忍不忍得住?” . 京城,丞相府 此时已经深夜,容涣正站在案台前执笔作画,画中人只有一抹倩影,着一袭红衣,在漫天白雪中,比身侧的腊梅更艳绝三分,就像是盛开在寒冬的牡丹,独一无二,遗世独立。 有人敲了敲房门。 容涣手中的笔墨不停,一边吩咐来人进来。 进来的是幕僚陈嘉知,他缓步上前,双手奉上一封密函:“相爷,有人求见。” 容涣看了一眼封页上的火漆,是一个暗红的‘妁’字,忍不住唇角微翘。 他将信纸拿出来,展开看了一眼,随后将信纸在烛台上点燃,看着它一点点燃烧殆尽,面上的神色忽明忽暗。 “请他进来。” 陈嘉知应了一声,退出去将门外等着的人请了进来。 两人均着一身黑衣,连头上都罩得严实,取下兜帽后,露出了李鹤与裴长风的脸来。 “见过相爷。” 容涣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神若有似无的落在他两人身上:“为何深夜前来?” “皇后娘娘咬得紧,非要大理寺卿详查,拦着我们来回盘问,今日才得空求见相爷。”说话的是裴长风,却不见半分口吃的模样,甚至连脚下的瘸腿,也笔直修长。 容涣缓缓点头:“若本官没记错的话,本官只要了他一手一脚,可没要你们伤他根本。” 李鹤摸摸鼻子道:“虽说疯马伤人无法控制后果,但是咱们确实算计得精巧,倘若九殿下只是摔那跟头,断个手脚差不多了,只是属下没想到,也有人恨不得九殿下死……” 裴长风接着说:“李鹤第一时间检查了那匹马,马肚子上被扎了一针,不过针已被取走,只剩个血窟窿。” 容涣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颔首道:“辛苦你们了,答应的东西过两日便会送到你们府上。” 美人裙下臣 第19节 李鹤两人提着的心这才松下来,便双双告辞。 两人离开后,陈嘉知复又进来,低声说:“方才送信的男子自称姜一,说是奉永安公主之命,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外头的弟兄也传来消息,西平王的兵马已经埋伏在郊外,让咱们早做准备。” 容涣没有说话。 方才的信封里只有四个字,皇后谋反。 前几日,姜妁便指明让他回京中看看,却没有直言,只让他留意西平王那头的动静。 他原只觉得奇怪,并不在放心上,只启用了西平王府中的探子,本来一直相安无事,没什么动静。 却没想到,在嘉成皇后被幽禁南静殿后,他派出去的人竟然截到了嘉成皇后和西平王勾结的密函。 容涣又留意了几日,西平王那边极尽诱惑之能事,卯足了劲儿游说嘉成皇后,又许给她无上好处,她本来还有几番挣扎,却在姜琉惊马受伤后,悲痛欲绝之下,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将京城的布防图直接交给了西平王。 而如今,西平王的兵马已在京郊集结,他手持布防图,偌大的京城任他来去自如。 陈嘉知见容涣久久不语,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是九皇子惊马这事儿,让嘉成皇后误会为永安公主所为?属下记得,前几日她给皇上去信,求皇上给九皇子做主,皇上非但不曾下令详查,还置之不理,嘉成皇后许是愤怒之下才做出这等窃国的行为?” 容涣执笔在画中又添了几笔,一边说:“嘉成皇后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如今九皇子腿瘸手歪,又不能人道,虽然她看得紧,没什么风声放出去,但怎么可能瞒得住那几个老狐狸,一个不能人道的皇子,注定与皇位无缘,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嘉成皇后自己也很清楚。” “嘉成皇后失势,最得益处的便是贤妃,可她与贤妃本就势同水火,倘若二皇子亦或是五皇子其一上位,嘉成皇后与九皇子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皇上远在九黎山,京中空虚之际,替西平王悄无声息的夺得京中的掌控权,届时,远在九黎山的皇上,即便是有所察觉,但也鞭长莫及。” “等他们打马回京时,一切恐怕已经尘埃落定。” “西平王这一步棋走得并不差,倘若他能入主京中,他远在关外的王子立刻便会挥兵北上,即便皇上手中掌握精锐又如何,京城毕竟是要塞,等镇国将军等人回防,谁知道龙椅上坐着的还是不是建明帝呢。” 陈嘉知笑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道:“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爷您料事如神,正在京中等着瓮中捉鳖呢。” 他说得兴奋,连脸色有些发红,容涣却是面无表情。 他话刚刚说完,画中最后一笔点在整幅画作的最下角,陈嘉知歪头看去,全画恢宏大气,栩栩如生,单单只是个背影,便能看得出画中人那风姿卓绝,唯一的败笔便是那黢黑的一点,突兀得很,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有什么寓意。 容涣将画举在眼前,仿佛画中的姜妁也近在眼前,眼眸中情意缱绻,喃喃自语道:“臣替殿下逼她走这一步,也不知能否向殿下讨个奖赏。”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画上的墨渍吹干,待整幅图彻底干透,容涣将画卷起,装进画筒中,放进几案一旁硕大的画缸里,一边吩咐陈嘉知,道:“整兵备马,去九黎山。” 陈嘉知大惊失色:“相爷?西平王的兵马在京外虎视眈眈,我们此时若去了九黎山,岂不是把京城拱手相让?” 容涣侧身看向窗外,月亮被乌云笼罩,只留下一层薄薄的光晕。 “你也被骗了,西平王意不在京城,而是建明帝的项上人头。” 第20章 殿下何时才愿意对臣施以怜悯…… 九黎行宫长久以来一直做帝王避暑的用处, 阖宫上下,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成景。 行宫正中由一条清渠贯穿,渠水最深处自成一塘, 此时正是莲花盛开之时, 碧色的荷叶, 各色的莲, 与天边连成泾渭分明的一片。 水塘边有一座凉亭, 穿过凉亭, 顺着石阶往下, 便能见一排竖着的木桩,上面拴着几艘小舟。 石阶正对面却是修剪齐整的一条水道, 两侧荷叶摇曳,时不时有莲花探出头来, 水道的尽头便是一座伫立在水面上的风雨亭。 这亭中宽广,唯四柱支撑, 以薄纱遮挡,透过被风吹起的薄纱往里看,其中装潢精致堪比一座行殿。 这行宫里虽也住了不少郡王侯爷的姑娘,但各家的夫人一向严令禁止她们与姜妁往来,避她如蛇蝎。 姜妁整日里闲得发慌, 偶然寻得这一方天地, 便隔三差五带着人在此处玩乐。 “殿下, 让奴才一子可好?” 姜妁凭栏而坐,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齐胸襦裙,外面罩着件霜白色的纱衣,纱衣上盛开着大片金线绣的牡丹, 青丝松松的绾了个髻,周身再无旁的装饰,单那张脸极明艳的脸,便将四周尽态极妍的莲花衬得黯淡无光。 说话的是对面攥着棋子冥思苦想的青衣郎君,墨发玉冠,眉目疏朗,端的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便是敛眉沉思也不妨他的俊俏。 姜妁抬手,随意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偏头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端起青玉酒碗饮了一口,懒声道:“输赢已成定局。” “殿下用些茶解解酒吧,”素律端着煮好的茶上来,分做两碗,分别递给姜妁和那位青衣郎君,一边笑道:“落子无悔,我瞧着承松公子都悔好几步棋了,这可不兴耍无赖的!” 承松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要姜妁让子,执着白子冥思苦想,最后谨慎的落下个位置,又端视半响,叹一声道:“自与殿下弈棋以来,只初初入府时胜过一两回,后来殿下棋艺越发精湛,如今,承松算是一败涂地再无胜算了。” “殿下师承容相,棋艺怎会差,”素律笑道,脸上带着浅浅的傲意。 听他不知真心假意的奉承,姜妁并不在意,伸手扯下一瓣莲,将花尖那一点粉咬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你父亲有棋王之称,你却在本宫面前认输,也不怕他夜里托梦臭骂你个不肖子孙?” 听姜妁提起自己的父亲,承松笑得腼腆,表情有些暗淡:“世间再无山西李氏,又哪里还有棋王之子呢,奴才倒也想父亲能托梦来骂我一骂。” 承松姓李,出身山西李氏,原也是大家贵族,李家世代珍藏一套保山南红玛瑙的棋具,有传言道,这一套棋具乃是前朝国宝。 保山南红玛瑙棋,又称永子,前朝之前,永子是代国贡宝,后来前朝始帝揭竿起义,永子的技艺流失于战乱,仅剩的棋子又被大火焚毁,唯有前朝皇室留得一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人将此事传到了大楚一位勋贵的耳朵里,勋贵爱棋,对这一副国宝棋具日思夜想。 底下人为了讨勋贵欢喜,找李家讨要,软硬兼施不成,便反过来污蔑李家人偷盗国宝,虽李家人极力证明这一套棋具本就是自己家的,奈何官府与勋贵沆瀣一气,将李家上下通通下了大狱,棋王李家煊赫百年,一朝覆灭。 李家人拼死将李承松这一辈的孩子送了出来,李承松流落街头被姜妁捡回府,据他所言,他与另外两个弟妹被分开送出,至今未能寻到他们的踪迹。 姜妁见他心绪低落,也没什么心思再玩,转身匍在栏杆上,望着西落的红日发呆,又转身执着酒壶昂首饮酒,绫纱从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细白的手臂,落日余晖给她精致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橘黄的光。 “殿下,好似有人来?”姜妁还兀自在发呆,一旁的素律突然提醒道:“听着像是几个姑娘?” 姜妁侧耳细听,一阵女子如清铃般的欢笑声由远及近。 她缓缓侧头望过去,笑语晏晏声戛然而止。 四五条小舟,围着中间的两艘花船,破开挤挤挨挨的莲叶踏浪而来,此时正缓缓向风雨亭靠近,只是船上的人正面面相觑,通通鸦雀无声。 两艘花船上,十来个宫女嬷嬷簇拥着中间的四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们有的脸上还噙着笑,手上拿着半开的荷花,此时却个个僵在原地,瞧着有些尴尬。 小船缓缓靠近,姜妁只瞥了她们一眼,便转头看向下沉只剩个半圆的,红彤彤的太阳,日光照在水面上,水面波动,泛起艳红的波光。 李承松已经默然站起身,将自己藏在纱幔之后,虽然如此,却也有不少人已经看到他。 花船已经靠岸半响,船上的几个姑娘还在四目相对,无人动作。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身穿藕荷色襦裙,瞧着像是为首之人的姑娘,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来,对着姜妁道:“原在岸边,便听奴才说,风雨亭这边有人,却不知是三皇妹在此处玩耍,我们几个姐妹本想来风雨亭摘些莲蓬回去,吵吵嚷嚷的,倒不好扰了你的雅兴,我们这便换个地方去?” 说罢也不敢招呼乘船的内侍快走,站在原地期期艾艾的望着姜妁。 素律俯身在她耳边道:“是大公主和四公主,另外两个瞧着像是康王府的姑娘。” 贤妃和嘉成皇后势同水火,这大公主和四公主倒还颇为交好。 姜妁没出声,只懒怠的挥了挥手,让她们自行离去。 大公主姜璃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后,便要内侍撑船,转去另一头的晴雪楼。 “此处位置宽广,咱们也就摘个莲蓬,不会碍着什么事儿的,想必三皇姐也不会介意的,对吧,” 花船还未拐弯,便有另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 姜妁回神,慢慢转过身,眼神稳稳落在说话的四公主姜嫣身上。 姜嫣也穿了身水红色的宫装,更巧的是,缎面上也用金线绣着大片牡丹,发髻上缀着金镶碧玉的头面,远远瞧着火红一片,很是惹眼。 凭栏而坐的姜妁脂粉未施,一头青丝将散未散,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只是那抚颊沉思的动作,也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极具侵略性的丽色,仿似一朵秀姿天成的牡丹。 与钗环满头的姜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姜嫣的相貌随了贤妃,五官寡淡,眉眼并不出彩,顶多算得上是清丽,身材也颇为矮小扁平,与姜妁那天生艳丽深邃,腰细腿长的姿容一对比,便衬得像个偷穿大人衣裙的孩子,倒也不是怪异,只显得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 姜妁出生那一年,建明帝的后宫一连有四位皇嗣降生,两位皇子两位公主,四公主姜嫣更是只比姜妁晚出生两个时辰。 她俩还未降生,便时常被放在一块儿比较。 姜妁幼时长在冷宫,虽顶着嫡公主的名头,却连冷宫里大太监养的狗都比她吃得好。 而姜嫣降生时,贤妃因诞下龙凤胎,方由婕妤晋妃位,建明帝龙颜大悦,亲自给她起名,一度是建明帝最宠爱的公主。 后来姜妁被建明帝从冷宫接出来,姜嫣虽然还受宠,却远不如从前。 难怪姜嫣咽不下这口气。 姜嫣本还有些怨愤,却被姜妁那森然的视线一瞥,周身顿时汗毛直立。 她怎么忘了呢,眼前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则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难怪便是那红彤彤的日光,也没能让她的眼神染上些许暖意。 那日宫宴,这几个姑娘均在场,被狠吓了一番不说,还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是以,这会儿她们见着姜妁,便忍不住腿脚打颤,哪里还敢与她同呆在一处。 唯有姜嫣被嫉妒和愤怒冲得头脑发昏,略带挑衅的话语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看着身边的几个姑娘发白的脸色,她也想起那日宫宴上可怖的情形,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姜妁对这种扯头花似的挑衅毫无兴趣,却不喜欢她这种欠收拾的语气,抬眼懒洋洋的睨着她道:“本宫与人弈棋,你们摘你们的莲蓬,互不打扰,你们要摘便摘。” 姜璃扯了下嘴角,干笑道:“三皇妹不必因为我们而委屈自己,我们去晴雪楼那边也成。” 大公主姜璃是嘉成皇后所出,同是嫡公主,她却万不敢如姜妁这般恣意妄为。 不比姜嫣,皇后和姜琉为何被送回京,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个姜妁,非但敢杀人,她还敢当着建明帝的面试图掐死皇子! 姜璃攥紧汗津津的手心,后脑勺都在发凉,唯恐姜妁因姜琉的事迁怒自己,巴不得趁早离她越远越好,哪里敢跟她沾边。 姜妁本就无所谓她们如何,但这种随意的语气听在姜嫣耳里便如同施舍一般。 一阵阵怒火直往她脑门冲,姜嫣不顾旁人阻拦,涨红着一张脸,阴阳怪气道:“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们是些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离三皇姐的房内人远一些的好!” 说着又不怀好意的瞥了一眼隐在帷幔后的李承松,道:“我听说,父皇还想着给三皇姐和容相赐婚呢,不是妹妹多嘴,三皇姐这般不羁,也不知容相得知后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呢!” 姜璃和康王府的两个姑娘都快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姜妁一个暴起姜嫣便要人头落地。 “容涣会不会气死本宫不知道,不过本宫瞧着你倒像是要气死了,”姜妁睨着她:“怎么,你是嫉妒本宫能赐婚给容涣,还是嫉妒本宫房内人贴心?” “谁嫉妒了!”姜嫣像是被踩到痛脚一般,厉声反驳,本就因气恼显得通红的脸颊,乍一看竟像是羞赧之色。 她还要再说,却被姜璃指使宫女将她拉了下去。 姜璃望着姜妁,小心翼翼的赔着笑道:“四皇妹自幼被父皇娇惯,颇有些口无遮拦,但这绝对不是她的本意,三皇妹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她说到最后都有些磕磕绊绊,连姜璃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 姜妁却知道姜璃在提醒自己,姜嫣在建明帝那处有些分量,要想对姜嫣动手,还得过建明帝那一关。 想明白她这般隐晦的警告,姜妁禁不住嗤笑连连。 姜璃看她这副表情,也反应过来,姜嫣便是再受宠,肯定也比不过嫡出的姜琉,她姜妁当着建明帝的面都敢把姜琉掐个半死,还会怕这么区区一个贤妃所出的公主不成。 想着便有些懊悔的垂下头,忍不住怨自己不该为姜嫣得罪姜妁,嘉成皇后还因贤妃遭了这么大罪,自己现在还向着姜嫣。 姜璃黯然伤神之际,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康王府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我们就不打扰三殿下了,我们去隔壁晴雪楼采了莲蓬便走,”说罢,又犹疑了一会儿,问道:“可需要替殿下也采一些?臣女方才尝过味道,这莲子清甜可口,用来做银耳莲子羹也不错呢。” 姜妁哪里看不出来她们恨不得插翅而逃,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被摁在后头的姜嫣,摆手让她们自行离去。 几个姑娘连声应是,忙让内侍撑船走。 美人裙下臣 第20节 硕大的太阳还剩一丝金边,夕阳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荷叶摇摇晃晃,晚风送来莲的清香。 姜妁眼前灵光一闪,却又有些不确定,问素律道:“你方才说,另外两个是谁家的来着?” “是康王家的,瞧着像是嫡出的大姑娘和三姑娘,”素律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 姜妁眯了眯眼:“让她们回来。” 瞥见姜妁意味深长的表情,素律忍不住替她们捏了一把冷汗,一边将姜璃等人喊停。 姜璃与康王府的两个姑娘欲哭无泪的两两对视,只得再将船摇回去。 姜嫣却如同准备上战场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回首看向姜妁,昂着头道:“三皇姐,天快黑了,我们好人家的姑娘得趁着天黑前回去的!” 姜妁连眼尾都不屑于给姜嫣分毫,直直看向康王府的两个姑娘,看得她们心慌意乱,才慢腾腾的问道:“本宫记得,康王府的嫡长女,叫姜幼音?” 闻言,那两姑娘一阵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稍高些,穿着秋香色襦裙的姑娘向前走了一步,朝姜妁行礼:“臣女姜幼音,见过永安公主。” 姜妁凝眼觑她,指尖在凭栏上轻扣。 木头的“咚咚”声,一下一下似是敲打在姜幼音的心头,她能感觉到姜妁在看着自己,只是她不说话,四周便静得让人害怕。 姜幼音只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快,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她头一次在除建明帝以外的人身上,感觉到类似帝王的威压。 “本宫听说,康王府有一套据说是前朝国宝的,保山南红玛瑙棋具?” 她话音刚落,藏在帷幔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承松猛然睁大眼,不可置信得看向姜妁。 姜幼音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姜妁似是洞悉一切的眼眸,却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只讷讷的点头。 姜妁若有所思的颔首,又道:“本宫再多嘴问一句,这副棋具你们从何得来?” 姜幼音还记得三年前,父亲拿着那副棋具回家时欣喜若狂的模样,那一颗颗棋子黑白分明,白子隐隐流着红光,细看却是莹润的白光,黑子,黑中透红,很是好看。 年岁尚幼的她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便向父亲讨要,母亲却不允,只说那一副永子肮脏,至今仍在佛像前供奉,后来她时常在父亲书房读书,翻阅典籍才知晓那一副永子有多么珍贵。 姜幼音被姜妁问得心头直发颤,嗫嚅着道:“听父亲所言,那副棋具乃多年前友人相赠,父亲还曾笑说,这永子珍贵,日后留作传家宝。” 她后添这一句倒是胡说的,姜幼音心想,姜妁便是再霸道,也不至于抢夺旁人传家宝。 谁知姜妁眼底露出一丝篾笑,讽刺道:“你父亲口中的友人或不是阴间的鬼差吧?为这么一副棋子,沾着三十一条人命,还妄图留作自用,姜德慵也不怕夜里鬼敲门吗?” 姜幼音脸色陡然惨白,口唇发颤:“殿,殿下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人命,臣女不明白。” “你明不明白与本宫无关,你只需要回去告诉姜德慵,”姜妁抽下腰间的一枚羊脂玉环佩,扔给姜幼音。 姜幼音捧着玉佩,两眼空茫的望着姜妁。 太阳刚刚落下,四周还有些热意气蒸腾,偏偏姜妁满脸森然,让人忍不住升起一阵由内而外的寒意。 “他欠山西李家的三十一条人命,连同那一副永子,叫他准备好,本宫不日便去取。” 话音刚落,姜幼音白眼一番,立时便晕了过去,姜璃几乎是带着三人落荒而逃。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李承松缓缓从帷幔后走出来,满脸怔忪的看着姜妁,喃喃道:“殿下,你……你何时……” 姜妁摆摆手,端起微凉的茶碗饮了一口,太阳最后一丝余韵彻底消失:“本宫也才知道不久。” 她并没有骗李承松,她是看到姜幼音才想起来。 前世她登基为帝,康王府是为数不多得以保全的勋贵士族,容涣棋艺一绝人尽皆知,姜德慵为了讨容涣欢心,便将这一副深藏已久的永子送给了容涣。 隔日容涣带着永子来找姜妁弈棋,被在一旁伺候的李承松瞧见,自此埋藏多年的李家惨案才揭开冰山一角。 “过些时候,你随本宫一道去,”姜妁站起身掸了掸裙角,一边说。 李承松眼角泛红,神情难掩激动。 抬眼见姜妁走远,李承松一阵恍惚,突然开口道:“殿下……今日不如在修竹殿留宿吧。” 修竹殿是李承松的住处。 姜妁眉心微蹙:“本宫当年留你在公主府,不过是见你可怜,给你一处容身之所,等你大仇得报,便可以自行离去,没必要为了这点恩情做些勾栏瓦舍的行径。” 说罢便不等李承松再言,转身跳下小舟,翩然远去。 李承松站在原地怔愣良久,蓦的双膝跪地,向着姜妁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等姜妁回到寝殿时,永安殿由大门到寝殿,一片幽暗,连扫洒走动的内侍宫女都不见踪影。 姜妁似有所感,推了推素律道:“你下去歇着吧,今儿不用守夜。” 说罢便摇摇晃晃的往寝殿走。 素律看她脚下虚浮,不放心的又伸手搀着她,她能感觉到,今日姜妁的兴致貌似不是很高,甚至隐隐有些郁结。 忍不住忧心忡忡道:“奴婢伺候您洗漱歇下再走,成吗?” “本宫无碍,”姜妁抚开素律的手,兀自扶着廊柱,缓步往里走。 素律见她固执,也不多言,只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伸手虚虚护着她身侧。 姜妁猛地推开殿门,寝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临床的窗门洞开,借着朦胧的月色,能瞧见一抹身形高挑的人影坐在床榻前。 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照在那人的脸上,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暗处。 素律虚着眼看,那人影绰绰,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有些熟悉。 见姜妁像是无所觉一般,径直往里走,素律有一瞬怔愣,而后才反应过来那人是谁,默然片刻,轻轻将殿门掩上,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站在廊下,不远不近的守着。 姜妁往前走了几步,在叠屏前站稳一瞬,而后像是酒意清醒一般,神态自若的继续往里走,而后在几案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一边若无其事的问:“容涣?你怎么来了?” 自她推开门,容涣便嗅见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 容涣拂开几案上的杂物,拿走她端起的冷茶,伸手把姜妁捞进怀里,面上还带着笑,眼底却凶戾肆虐。 “臣不来,怎么知道殿下背着臣又寻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第21章 你再看,本宫就把你那双招子…… “不过是个消遣时间的小玩意儿, 也值得容相拈酸吃醋?” 姜妁从善如流的偎进容涣怀里,借他温热的胸膛暖一暖自己被夜风吹得寒凉的身躯,嘴上还不饶人,不轻不重的刺他。 “殿下身边的一草一木, 都令臣嫉妒万分, 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容涣掂着怀里这松松软软的一团, 鼻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酒气, 和着她发间的馨香, 丝丝缕缕都勾动着他的神魂。 伸手揽住她的肩, 入手便是冷玉一般的触感,隔着两人的衣衫都能隐隐感觉到自姜妁身上而来的阵阵寒意, 顺手拿起榻上的薄衾将两人裹在一起。 “不如臣使人进来伺候殿下沐浴?也好暖暖身子。” 借着容涣的体温,姜妁觉得自己快冻得僵硬的手脚, 逐渐回暖,整个人也更加懒怠, 柔若无骨的蜷在容涣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脖颈处,唇边便是他跳动的脉搏。 “容相就不怕旁人瞧见,你大半夜还在本宫的寝殿里,传出去污了你的清名?”身上一暖和起来, 发散的酒意又开始上涌, 姜妁只觉得周身哪哪儿都热得慌, 又觉得容涣露出来的脖颈处冰冰凉凉的,耐不住手脚并用的往上攀。 嘴上却还在寻衅,拖长的慵懒声线带着些许沙哑,听入容涣的耳里, 如同猫挠似的,不轻不重,却隐隐酥麻得发痒。 容涣被她蹭得有些难耐,脖颈处又是她一阵一阵温热的鼻息,只好将裹在两人身上的薄衾扯开,凉气一涌而上,两人都隐隐松了口气。 “外头会传,容相自甘堕落,高洁傲岸的莲被本宫这一滩淤泥玷污了,容相你就不怕吗?”姜妁一双媚眼半睁微眯,还在不依不饶的追问。 听着她这似是赌气一般自污的话,容涣这才发觉姜妁吃多了酒,这会儿是有些醉了。 容涣伸手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颊,他的手心有些凉,姜妁许是觉得舒爽,硬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蹭,不肯让他离开。 他有些怔愣的看着姜妁,她清醒时永远高傲又疏离,待谁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做派,稍显亲近都堪比施舍,从不会像这般,毫无保留的依赖谁。 “殿下才是臣心中的可望不可即,殿下何时才愿意对臣施以怜悯呢,”容涣抵着她的额角,在她耳边呢喃,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 过了半响,待容涣手心的温度回暖,又立即被姜妁弃如敝屣,歪回他身上,四仰八叉的在他身上乱蹭。 容涣拦腰将她抱起,往殿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瞧见直愣愣杵在廊下的素律。 素律本靠在廊柱上支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听见声响忙抬起头,一眼便瞧见歪在容涣怀里人事不省的姜妁,虽然知道容涣不可能对姜妁如何,但还是耐不住紧张,有些警惕的问道:“殿下怎么了?” “她今日吃了多少酒?”容涣望着怀里彻底陷入熟睡的姜妁,压低声线问道,生怕将她惊醒。 “从酒窖里取的梨花酿,”素律比了个手势:“大概七八壶的量。” 说罢又忧心忡忡的直皱眉:“不过是些清酒,怎么会醉得这般厉害?” “难怪,”容涣敛眉。 兴许姜妁自己不觉得,容涣却知道,自打他与姜妁相识,就在潜移默化的入侵她的领地,如今在他跟前,姜妁已极少饮酒。 从前堪称千杯不醉的永安公主,如今不过七八壶清酒便醉得不省人事。 “我想替殿下沐浴,”容涣又说。 “也对,沐浴发些汗也好,”素律连连点头,以为容涣不知汤泉殿的所在,便一边给他引路:“相爷请随奴婢来。” 素律一路将容涣带到汤泉殿的门口,正要开口让他放姜妁下来,她自己替姜妁沐浴便好。 谁知容涣抱着姜妁,脚下一步不停,径直推门而入,甚至在素律反应过来要跟进去之际猛地把门关了个严实。 素律目瞪口呆的看着紧闭的大门,但她又不敢当真推门进去,只得靠在门边小心翼翼的问:“相爷,殿下习惯奴婢伺候,您不如让奴婢来?” 她伸长脖子等了半天,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素律攥着哨子考虑要不要把十五喊来时,殿门又突然打开。 素律怔愣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容涣。 还不等她开口,容涣一手成拳,在嘴边遮掩什么一般轻咳了几声,道:“你去伺候殿下脱衣。” 素律应声进去,路过容涣身侧时,却眼尖的瞥到他耳根处一点淡粉。 待素律褪下姜妁的外衫,换上亵衣,正打算偷偷摸摸把她喊醒,结果外头又响起轻缓的敲门声。 看着还昏睡不醒的姜妁,素律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打开门,让容涣进来。 姜妁一入水便清醒过来,睁开眼,一眼便瞧见坐在池边的容涣,而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周身浸在水中。 “殿下醒了?”见她睁开眼,容涣唇角轻翘。 “怎么是你在这儿,素律呢?”姜妁揉着发疼的太阳穴,狐疑的望着容涣,怀疑他又把素律打晕不知扔去了何处。 她话音刚落,素律从帷幔后探出头来:“殿下您寻我?” 姜妁的视线在容涣和素律身上来回逡巡,又望了望自己被水泡得半透明的亵衣,又开始怀疑,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与她共处一室的。 “你下去吧,”见姜妁醒来,容涣便出声赶素律走。 美人裙下臣 第21节 素律望着姜妁,直到看她也不在意的摆手,才缓缓退出去。 “殿下有个好奴婢,”容涣抬手抽走姜妁绾发的金簪,如瀑的青丝当即倾泻而下,从他的指尖滑过。 热气一蒸,冲进颅内的酒意彻底发散,姜妁也清醒过来,记忆回笼,脑子里便控制不住的回想起,自己醉后竟然跟猫似的黏着容涣蹭。 真是丢人现眼! 姜妁逃避似的紧闭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重整肃容道:“容相方才可有和本宫说些什么?本宫自来便有酒醒后容易忘事的毛病,现下已经全数记不得了。” 为了不那么丢人,姜妁决定装傻到底。 但她却忘了,容涣多了解她啊,她一抬手一眨眼,那点小心思,他心知肚明。 瞥见她锁骨处,那颗因她肌肤泛红显得越发嫣红的小痣,容涣笑意渐深,促狭道:“殿下说,要让皇上给我俩赐婚。” “本宫才没有说过!”姜妁听着容涣信口雌黄,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边厉声否认。 容涣一挑眉,道:“殿下不是有酒后忘事的毛病吗,自然是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 “本宫不记得便是没有!”姜妁知容涣在胡言乱语,但倘若她承认自己记得方才发生的事,那才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殿下不记得没关系,臣会记得跟皇上提的,”容涣笑意更深,面上坚定又真挚,眼底隐隐有些期待。 “容涣!”姜妁低声喝出他的名字,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好吧,”容涣很快的眨了一下眼,脸上的笑意还在,一边道:“臣不该拿这种事作乐。” 他还在笑,却像个面具一般挂在脸上,姜妁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 姜妁心下有些不适,却强压着不去想,抚水浇在自己凉透的肩膀上,一边问:“你这次来,是西平王那头又有了什么动作?我让人给你送去的消息收到了吗?” 她有些心虚,连自称也忘了。 容涣拿过一旁的水瓢,舀水淋在姜妁肩上,一边说:“收到了,皇后娘娘已经将京城的布防图送了出去,西平王的一部分兵马正在京郊埋伏,还有一部分与他安插在九黎山脚西郊大营中的细作里应外合,将西郊驻地攻破,如今正伪装成营兵伺机而动。” 姜妁面上平静,听容涣如此说,一点也不惊讶。 前世西平王造反要更晚一些,却也和嘉成皇后有关。 前世姜延战死沙场,镇国将军府涉嫌叛国,抄家灭族,独活的良妃心如死灰郁郁寡欢。 后来,姜妁带着那个在战场上偷袭姜延的士兵见过她一面后,良妃彻底疯魔,举着朴刀将姜琉乱刀砍死,还要举刀砍向嘉成皇后时被侍卫错手杀死。 而嘉成皇后也因姜琉的死几欲癫狂,恰好已是贵妃的白绾传出身孕,嘉成皇后一气之下转身便联合西平王造反。 姜延战死,镇国将军府覆灭,偌大的楚国竟无一人能当大任,西平王自西京起兵,一路高歌直指京城,如入无人之境。 不出两月便杀到京城门外,若非容涣向姜妁借兵救驾及时,建明帝几乎要被西平王当场斩杀在龙椅上,可后来也落下病根,久治不愈,最后差点被贤妃和五皇子捡了便宜。 这一世白绾被扼杀在摇篮里,姜琉却瘸了腿脚,伤了要害,嘉成皇后的地位仍旧受到威胁,因此西平王提前与她有了接触。 前有建明帝厌弃,后有姜琉重伤,嘉成皇后必然要为姜璃和姜琉谋后路。 而姜琉伤及根本,再无能登大位的可能,对嘉成皇后而言,既然不是姜琉当皇上,那么谁当皇上都无所谓了,那为何不寻一个能许给她们好处的人当皇上呢。 恰巧这时西平王递来消息试探,姜妁猜都猜得到西平王许给嘉成皇后什么好处,无非就是建明帝禅位,他做太上皇,她做太上皇后,再封姜琉做个富贵贤王。 除了后面这一条,毕竟前世的姜琉已经死了,前两条简直是嘉成皇后梦寐以求的,她汲汲营营大半生,所求的不过是与建明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可西平王不这么想,他贪心得很,前世他一闯进金銮殿,便毫不犹豫的对建明帝痛下杀手,这一世也必然不会有任何不同。 只是这一回,京城空空如也,为了万无一失,那么西平王便会做两手准备,一边派人静悄悄拿下京城,一边找准时机对建明帝下手。 而三日后的秋围便是最好的机会。 姜妁让素律过来伺候自己穿衣,容涣则避去了屏风后面。 待她穿好衣裳,便赤着脚,披散着湿漉漉的发站在临窗的几案边往外看,外头的月亮悬挂在正空,被黑云遮住又散开。 容涣走近来,便瞧见她踩在绒毯上的双足,她背对着他,只露出一点白里透粉的脚跟,身旁是拿着鞋袜追着她跑的素律。 素律见容涣进来,面露无奈的告状:“殿下又不肯穿鞋。” 容涣随手端起一旁的绣凳,走过去,把姜妁摁坐在绣凳上,从素律手里拿过她的罗袜,一手执起她的脚,用自己衣袍将她的足底擦拭干净,才小心翼翼的替她穿上罗袜,动作娴熟,像是已经重复过千万遍。 姜妁望着容涣头顶的玉冠,这是她一年前随意赠给他的,并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偏自打赠他的那日起,他便日日戴着。 她动了动另一只还未穿上罗袜的脚,下一瞬,微凉的脚掌便落入温玉般的手心,紧接着便是轻柔的动作。 姜妁幼时没穿过什么鞋,更别说罗袜,夏日里经常赤着脚走来走去,哪怕后来被建明帝接出冷宫,她还是不爱穿鞋,直到她遇见容涣。 第一次有人弯腰执起她的脚,拂去脚底的尘土,替她穿好鞋袜,这个人总是不厌其烦,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踢掉鞋袜后,一次又一次的替她穿好。 现在姜妁还是不爱穿鞋袜,却只在容涣跟前如此罢了。 素律端着棉帕走过来,却又被容涣伸手接过去。 “殿下湿发未干,吹了夜风容易受凉,”容涣挽起她垂落的发丝,用棉帕一点一点绞干。 姜妁趁着容涣替她绞发的间隙,匐在案台上,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完后,还明晃晃地摁上自己的私印。 她将信折好,装进信封里,再浇上火漆,用铁章一印。 容涣撇头看过去,这回是个‘姜’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翘了翘。 “喊个人进来,”姜妁吩咐素律道。 素律取出腰间的哨子,轻轻一吹,外头便响起一阵细微的掠风声,而后便有人敲了敲殿门。 素律将殿门打开,进来一个黑色劲装的男子。 “姜十见过公主,”姜十自打进门起,便察觉到姜妁身边的容涣那堪比利剑的眼神,趁着给姜妁行礼的间隙,迅速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针锋相对,顿时火花四溅。 姜妁似有所觉的看了两人一眼,又打量了一番姜十,她有些时日没见他,今日再见,倒觉得他沉稳不少。 “你将这封信交给六皇子。” 姜十高举双手接过信封,一直低着头直至转身离去。 自姜妁在信上摁下自己的私印起,素律便皱紧眉头,等姜十离开,忙问道:“殿下为何要将此事告诉六皇子?” 姜妁懒得说话,便瞥了容涣一眼。 容涣手里还握着她的青丝,一边慢条斯理道:“六皇子想承镇国将军的衣钵,但皇上不允,他需要一个契机。” 素律急道:“那殿下也不能用您的私印啊,万一他拿着信去找皇上可怎么办!” 容涣慢条斯理的用手指耙梳着姜妁半干的发,一边说:“六皇子没那么蠢,至于殿下为何用私印,我想,殿下应该只是想告诉他,她与他并不是敌对关系,让他不得不承她这个情吧。” 姜妁弯唇轻笑,容涣总能轻而易举的读懂她的心思:“没错,本宫就是要让他不得不承这个情,他与本宫无利益相干,冲着他身后的镇国将军府,本宫也不介意卖他这个好,当然,也并不妨碍他的立场。” “既然如此,臣就安心留守京城了,”容涣眉目温润,望着姜妁的眼里盛满了说不清的情意。 姜妁盯着他的眼睛看:“相信容相必然不会让本宫失望。” “既然臣要顺道回京,”容涣忽然俯下身。 素律一惊,迅速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容涣却没有亲下去,只碰了碰姜妁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道:“山西李家的事,便交由臣来处理可好。” 姜妁媚眼横他,这人怕是掉进醋缸里去了,伸手扯着他的衣襟往自己这处靠,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语气却隐隐带着威胁:“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本宫身边谁是你的眼线。” “臣一直都在,只是您不知道,”容涣一手撑在案台上,一手撑着姜妁身后的窗台,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姜妁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姑且信他所言,也不觉得容涣接手山西李家的事有什么不妥,毕竟前生处理这件事的也是他。 . 一晃三日便过去了。 今日建明帝一大早,便招呼上各家勋贵大臣去围场围猎。 虽已近初秋,正午的日头照样晒得慌,姜妁恹恹的歪在椅子上,身边跟着素律,和换做姑娘打扮的十五。 十五之所以出现太阳下,还得得益于三天前容涣走时,慎之又慎的要姜妁保护好自己,考虑到今日情况特殊,姜妁便把十五调了出来。 区别于其他公主贵女的花团锦簇,姜妁这回只穿了身极简便的骑装,虽然她不骑马,但是方便逃命。 围猎区那头传来阵阵的喝彩声,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的良妃望着不远处,被一箭射中的麋鹿,转过身飒爽一笑。 突然,伴随着一声尖利到变形的“护驾”,一支泛着幽绿色光芒的箭矢破空而来,从她侧面划过,直刺建明帝。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贤妃等人已经作势挡在建明帝身前。 良妃面色一凛,抽起宫女手中的朴刀,同时腿夹马腹,骏马嘶鸣,人立而起,迅疾如闪电般往前奔驰。 乌云踏雪本就是一匹神驹,与飞驰的箭矢竞速亦不在话下。 不过瞬息的功夫,骑在马上的良妃便与利箭持平,她扬起朴刀,往下狠劈,箭身齐腰而断,再横着刀柄一拍,箭头往旁便飞去。 “咚”的一声刺入一旁的木桩上。 还未等良妃松一口气,转过身,便见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 第22章 臣见过公主,公主可安好…… “有刺客!护驾!”宦官尖利的嗓音响起。 不过转瞬的功夫, 密密麻麻的箭雨顷刻而至,方才还在拿着弓箭射杀猎物的勋贵百官,这会儿也成了被无差别攻击的猎物,神情狼狈的抱头鼠窜。 恐惧的尖叫声, 奔走声, 受伤的痛吟声, 此起彼伏。 良妃本就站在最前, 无遮无挡, 甚至还有些怔愣, 下一瞬, 她的身形一凛,双手执刀, 转着刀柄挡下大部分飞来的箭矢。 原本作势挡在建明帝身前的贤妃等人,先是一愣, 继而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慌张失措的拉扯着建明帝, 德妃抱着年幼的十皇子缩在后面,宫女内侍将她们围成一团。 建明帝到底是经过当年夺嫡之争,最终安稳坐上皇位的人,他皱着眉,并不显慌张,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双眼里, 沉浸着浓稠的杀意。 继而,建明帝的四周,便有穿着赤红色飞鱼服的侍卫,一手持钢刀, 一手持盾牌从天而降。 他们几乎在眨眼间,将各自的盾牌拼做完整的一大面,严严实实的挡在建明帝等人的身前,将无数的箭雨尽数挡在外。 与此同时,又另外分出几人,救下独自暴露在箭雨中的良妃,护送到一旁的安全处。 贤妃站在建明帝身侧,微不可查的打量着这一行从天而降的,从前未见过的侍卫。 他们一个个带着银制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如鹰如隼的眼眸,周身气势惊人,光是站在那里,便能隐约的感觉到粘稠得化不开的煞气。 这便是龙鳞卫吗? “去找永安。” 美人裙下臣 第22节 贤妃还在兀自陷入沉思,闻声一怔,转头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出声的建明帝。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频频往姜妁所在的位置看去,贤妃看得见他眼底潜藏的担忧。 这铺天盖地的箭雨只有一阵,如今已经停歇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该躲的早已经躲起来,没能躲的几乎都已经横尸当场。 贤妃摸着自己扑通乱跳的心,看向一旁的德妃和淑妃,她两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甚至泛着白。 “既然要去寻永安,不如也找找其他的几个孩子吧,延儿他们几个,这会儿还在林子里,也不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刺客追杀他们,还有永福她们几个姑娘,恐怕也吓得不轻,”贤妃噙着一双红盈盈的泪眼,略带哀求的扯了扯建明帝的衣袖。 她很聪明,从不将自己的私心摆在前面,先提良妃的姜延,再说嘉成皇后的永福公主姜璃。 她都表现得这般贤良淑德,压根儿不用她再提醒,建明帝自己都能想明白,一碗水要端平的道理。 建明帝眼眸锐利,打量着什么,无暇搭理贤妃的作态,只摆手算作同意。 几个公主尚且在近处,皇子们便要去林子寻了。 其中格外突出的一位,站在最前面,穿着的飞鱼服上,绣的不是飞鱼,而是怒目圆瞪张牙舞爪的睚眦,戴着的面罩也与其他的不同,像是金制的,却又暗淡些,面罩上雕刻着的,也是花纹繁复的睚眦,与他衣摆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他颔首应下,却并不出声,只比了个手势,其他的龙鳞卫便有条不紊的迅速分作三队,一队继续留下护卫建明帝,一队去寻姜妁等人,另一队则往林子深处去。 龙鳞卫找过来时,姜妁正被十五护着,支着双眼睛往外面张望。 方才变故一生,素律还吓得呆若木鸡,倒是十五迅速反应过来,一脚踢翻面前的矮几,挡在她们身前,紧接着便是“笃笃”的利箭入木声。 “殿下,他们是谁?”素律跟着姜妁伸个脑袋往外瞅,看着熟悉,却从未见过这般服制,忍不住开口问道。 姜妁只瞥了一眼,迅速收回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淡声道:“龙鳞卫,你没见过也不出奇,整个大楚怕是也没几个人见过,因为见过他们的,要么是罪臣,要么是死人。” 素律大受震撼,扒着矮几正看得入神,下一瞬,为首那人似是有所觉一般,转过头,精准的对上素律的眼眸,那满是煞气的眼神,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要缩回来,便见那一行人竟往这边走来,一个个握着绣春刀的手柄,近乎杀气腾腾。 姜十五将眉毛拧成结,双手已然握成了拳,警惕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像是开玩笑一般,道:“殿下,莫不是皇上对您忍无可忍,想借此机会除掉您,顺便栽赃给刺客吧。” 素律干笑了两声,她能听出来姜十五并没有在开玩笑:“不会吧……” 姜妁歪回软椅上,冷眼看着越走越近的人,竟还唯恐天下不乱的点点头,懒声道:“说不定呢。” 这把素律吓得脸色一白,双腿微不可查的发颤,最后坚强的爬起来,挡在姜妁身前,满脸坚毅,大有昂首赴死的意思。 不等她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几人走过来,却也不走近,不远不近的站在一旁,为首之人向姜妁作揖,而后才道:“殿下可安好?” 说话之人的音色低沉,却很清朗,带着隐隐的磁性,很是悦耳,素律蓦的睁开眼,眼前的人早已将杀气尽数收敛,躬身行礼的模样甚至有些低眉顺眼。 “本宫无碍,”姜妁说着话,眼神却并不落在实处,骨碌碌的打量着暂无动静的草场,一边问:“你们这是去寻人?” 龙鳞卫首领颔首,又道:“皇上担忧诸位殿下的安危,派臣等来寻。” 姜妁摆摆手,道:“你去找别人吧,本宫这儿有人护着。” “是,”龙鳞卫首领应声,抬起头,如鹰如隼的眼眸扫过素律和神情戒备的姜十五,眼神又往姜妁那儿飘忽,随后干脆利落的转身,又带着人往别的方向去。 素律看着他们走远,心有余悸的拍着心口,道:“真是凶神恶煞。” 姜妁似笑非笑的看着素律:“你以为,本宫就靠着他那点愧疚,便能在这宫里安然无恙的长大?” 素律知她在说建明帝,却面露茫然:“难道,不是吗?” “他是对母后和本宫怀有愧疚,可他还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那么点愧疚,凭什么让他对本宫百般容忍?”姜妁说着话,又转身望向别处,姜璃她们几个已经被龙鳞卫找到,正护送着往建明帝那边去,而去寻姜延几个皇子的,还不见人影。 天边有乌云缓缓聚拢,隐隐有雷声翻滚。 少顷,一声惊雷炸响,伴随着疾风骤雨而来的,还有平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行兵。 骑着高头大马的为首之人赫然便是西平王。 姜妁虚着眼打量他。 西平王乃先帝幺子,是先帝与晚年极宠爱的妃嫔所生。 二十年前那场夺嫡之争除了建明帝,便只有他活了下来,据说是先帝临终前为了保住他的命,让人带着封藩的遗诏以及刚刚十岁出头的西平王披星戴月赶往西京,而后以临终遗言为由,硬逼着建明帝起誓,中原铁骑不得踏入西京半步,若伤西平王半分,则降天罚,使他皇位不稳。 是以西平王便在西京平安长至如今。 姜妁总觉得这位皇叔脑子不太好,先帝让他留在西京没事儿别出来,明显是为了保护他,这下可好,建明帝难得守约容他在西京当个土皇帝,他却耐不住寂寞自己跳出来寻死。 “许久不见,皇兄身子可还康健?”男人浑厚的嗓音穿过雨幕遥遥传来。 姜妁撇过去看,只见他骑着西京特有的乌骓马,乌骓马通体乌黑,唯有四个蹄子雪白,也叫踏雪乌骓,良妃那一匹乌云踏雪便是西京上供的乌骓马。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甲胄,身形高大,下巴上蓄满络腮胡,看不清形貌。 据说西平王与建明帝生得颇为相似,许是都俏似先帝的缘故。 建明帝遥遥凝视着西平王,沉声道:“老八,你不好好待在西京,来朕的行宫做什么?” 西平王仰天大笑,带着讽意反问道:“皇兄可还在自欺欺人?” 说罢一挥手,周边围拢的行兵将长刀竖起,步伐齐整的缓缓向中间靠拢。 西平王拿着一副弯弓在手上随意的把玩,随后又从箭袋里抽出一支长箭,搭在箭上,闭上一只眼,箭尖瞄准建明帝。 他的手一松,却没有长箭飞出去的踪影。 西平王撅着嘴“咻”了一声,歪着头用那只没闭上的眼看着建明帝:“皇兄的皇位坐得已经够久了,该换本王来坐坐了。” 姜妁注意到他搭在弓弦上的手并没有松开。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拉着弓弦的手一松,闪着银光的长箭,破开雨幕直冲建明帝而来。 若无人救驾,建明帝必然血溅当场,可半路杀出一个良妃,她从侧面刺入,伸出长长的朴刀一挡,再一个横扫,那一支带着凌厉杀气的长箭瞬间被拍落在地。 良妃收势,将朴刀竖立于身侧,闪着寒光的刀锋比她人还高,她斜眼睨着西平王,眼露嫌恶。 她一身赤红戎装,一头秀发高高竖起,干脆利落,浑身掩不住的英姿飒爽。 姜妁看得啧啧惊叹,良妃被囿于这宫墙之中,真真是埋没了。 西平王已经做好这一支箭会被挡下的准备,毕竟方才铺天盖地的箭雨都没能伤建明帝分毫,却没想到挡下这箭的人,竟是个女子。 他向来视女子为玩物,是男人的附庸,可由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要了即可当场丢弃的东西。 偏偏这回却被一个女子落了面子,西平王的脸色当即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难看得不行。 他寒着脸,转而挑衅建明帝,嗤笑道:“怎么?皇兄只敢躲在女人身后?” 建明帝却并不如他所愿,只是面色冷凝的看着他,不再与他打官腔,沉声反问:“西平王,你这是要造反吗?” 西平王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冷笑:“这怎么能是造反呢,臣明明是奉命前来,皇兄你忘了吗,是诸位皇子为夺大位,互相设计谋害,却不想,误伤皇兄你,皇兄你伤及要害时日无多,却又急又怒,不愿再让任一皇子登基为帝,将臣千里迢迢从西京请来,禅位于臣啊。” 姜妁听得忍不住发笑,这个西平王,总爱给自己编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前生好似是将罪过扣到了她头上,害她后来登基,还为西平王抗了好些莫须有的骂名。 “简直是信口雌黄!”贤妃勃然大怒,气得指着他的手直发颤。 西平王撇了她一眼,面露不屑:“男人之间说话,你个女人插什么嘴,”说罢又看向建明帝:“皇兄,待你这些后妃娘娘成了我的人,臣可得好好教教她们,什么叫三从四德。” 西京地处蛮夷,女子对西京的男人来说,兴许连个物件都算不上,自来便有父死子继,兄死弟承的习俗,不知有多少女子死于磋磨。 便是他还没做什么,可说出来的话,也已经足够恶心人,贤妃等人已经一个个面露嫌恶,就连周边的内侍宫女,面上也是掩不住的愤懑。 建明帝双眼静谧如古井无波,他穿着那身明黄的龙袍,华盖之外风雨如絮,吹得他衣摆猎猎,却仍旧不惊他分毫,他冷声道:“你若是止步于此,带着你的人立马下山,朕姑且可放你一条生路,等你回到西京,朕概不追究。” 西平王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不可置信中带着鄙夷的看着建明帝:“恐怕皇兄你还不知道吧,京城已是本王的囊中之物,本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何回头的余地?况且本王为何要回头,只要皇兄你一死,你的皇子一死,胜者为王败者寇,还有谁敢妄言一句?” 他话音刚落,便有女子的轻笑声,被风送进他的耳朵。 西平王侧头看去,入眼便是侧身倚在软椅上的绝色,她一身赤红的骑装似火,衬得她肤白胜雪,从雨幕中遥遥撇来的一眼,风情荡漾。 他有一瞬怔愣,浑浊的眼珠中难掩惊艳,西京风沙大,少见这般水灵灵,青葱似的姑娘,却又不像中原女子那般小家碧玉,是那种大气磅礴的美,极具侵略性,带着气势,带着掠夺。 “你再看,本宫就把你那双招子挖出来,给你做断魂酒。” 西平王猛然回神,那堪比世间绝色的女子连眼尾都不曾给他,身边跟着的侍女一个难掩嫌恶,一个冷漠如冰。 他仰天大笑:“皇兄,到底还是中原多美人,待本王成为中原的皇帝,这等艳福必也尽归我手。” 他这话一出,建明帝却脸色一变,他的神色阴沉,双眸终于染上怒意:“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与西平王同时一挥手。 西平王的大军蜂拥而下,建明帝身边的龙鳞卫如同鬼魅般浸入战场。 龙鳞卫人少,可他们身形诡谲,人影看着像是在身前,实则人已经去了身后,手起刀落便是人头落地,可西平王的兵马多如牛毛,杀也杀不完,一时之间龙鳞卫隐隐落于下风。 “妁儿。” 建明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姜妁歪头看过去,无辜的朝他眨眨眼。 建明帝叹了口气,问道:“你也不想大楚落于这种蠢钝之徒手里吧。” 他等了许久,本应该护卫在周边的骁骑营一直不见踪影,山脚下西郊大营的兵马也一直没有动静,姜延他们还迟迟未归,倘若傅长生在,有西厂的番子在,他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姜妁手里的那一支私兵。 是的没错,姜妁是大楚五百年历程中,唯一可以豢养私兵的公主。 姜妁看着他笑:“儿臣有一个要求。” “皇兄,你还在等什么?你在等西郊大营的兵马发现不对上来救驾吗?本王告诉你,西郊大营已尽数在本王的控制之中,皇兄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莫要带着这些美人吃苦受罪。” 西平王嚣张狂肆的笑声在周边回荡。 建明帝知道她想要什么,静默片刻,闭眼道:“朕答应你。” 姜妁勾唇一笑。 与此同时,风雨骤歇,太阳从黑云中探出头来。 她取出腰间的哨子,长长的吹了一声。 西平王听见哨声,有一瞬怔愣,他也有些担心建明帝仍旧留有后手,侧耳细听许久,仍旧没什么动静。 他只当姜妁虚张声势,正要开口再嘲笑她,身边的副手却突然慌张地东张西望:“王爷,好像有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声音,”西平王不以为意。 下一瞬,有什么快速跑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西平王还没来得及慌张,一群身穿黑色程子衣的行兵,手拿钢刀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进战场,个个招式狠辣简单直接,却致命。 势单力薄的龙鳞卫顿时如有神助,提刀反攻,局势彻底一面倒。 西平王见势不对,立马扯起缰绳,转身就要跑,他的山脚下还有余兵,护着他突出重围不成问题。 等他离开九黎山,便直奔京城,那里有他的所有兵马,还有王公大臣的家眷作筹码,不愁翻不了身。 美人裙下臣 第23节 西平王打算的很好,却不曾想他刚刚勒转马头,却被人一招横扫,从马上扫了下来,护卫在他身边的骑兵,纷纷跌落马下,被手起刀落抹了脖子。 来人正是姜延和消失已久的骁骑营禁卫军。 风雨停歇,缓缓西落的太阳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 姜妁离开软椅,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把镶着各色宝石的匕首把玩,一边缓缓朝西平王走去。 被姜延摁在地上的西平王大惊失色:“你,你要做什么。” 姜妁将匕首横在他眼前,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本宫说了呀,你再看,就把你这双招子挖出来,给你做断魂酒。” 妁儿!” 姜妁拿着匕首在西平王的眼前比划,像是在思考哪个位置更方便下手,身后却传来建明帝的制止声。 她回过身,便见建明帝满脸无奈的神情。 建明帝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你心里气不顺,可他如今尚且还有用处,还是暂留他这双眼睛一些时日吧。” 姜妁唇边噙着笑,从善如流地摊开手,食指和拇指捻着刀柄晃晃悠悠,笑盈盈地看着建明帝:“儿臣遵命,希望父皇也莫要忘记您答应儿臣的事儿。” 当她的要求得到满足,姜妁还是很好说话的。 建明帝面色平静,对于贤妃等人探寻的视线不遮也不挡,只默然颔首,又道:“回头你来寻朕做具体商议。” 姜妁粲然一笑,将匕首收入刀鞘。 垂下头,用脚尖顶起西平王胡子拉碴的下巴:“你这双眼睛,本宫尚且给你留着,自求多福吧皇叔。” 建明帝挥了挥手,龙鳞卫走下来接手西平王,姜延顺势松开手,摸着肩膀转动,舒缓方才被西平王争执时反肘到的肩胛骨。 西平王正被龙鳞卫架起来,便听姜妁叫自己皇叔,脸色陡然难看了几分。 他方才见姜妁独自一人带着婢女,远远坐在一侧,还以为是哪个与家人走散的世家贵女,方才出言调戏,没想到她却是建明帝的女儿。 西平王被制着,便勉力仰起脸看姜妁。 只见她逆光而站,夕阳的余晖在她柔和精致的侧颜落下浅浅的光晕,衬得她那一张初见时便惊为天人的脸,更为绝色非凡。 他恍然有些入迷,后脖颈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以为自己正被当庭斩首,忍不住哀嚎出声,破口大骂:“哪个狗东西敢偷袭老子,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紧接着侧脸又挨了一记,西平王整个脑袋被打得歪去另一侧。 这回他却看到了,是那个带着金色面罩的男人,用刀柄狠拍了他的脸。 西平王恶狠狠的回瞪过去,正要张口再骂,却不妨与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眸撞个正着,无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那个男人只是站那儿,什么也不做,周身骇人的气势,眼底粘稠的血色,便让人忍不住遍体生寒。 “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一道略带担忧的清润男声突然响起。 姜妁循声看过去,姜延还捂着肩膀远远站着,一个穿着月白骑装,眉清目朗的男子带着一众人跪在建明帝跟前。 说话的是二皇子姜晔,跟在他身边的是五皇子姜曜,和淑妃所出的七皇子和八皇子,以及一些与他们一同深入围场的勋贵子弟。 姜延揉着肩膀的动作一顿,面上没什么表情,收回手,默不作声的掀起衣袍下跪,禁卫军跟在他身后跪倒一片。 建明帝视线扫过跪倒在面前的众人,淡淡道:“你们安然无恙便是极好的,又何罪之有?都起来吧。” 姜晔却不肯起:“若非在山脚下与叛军周旋耽搁了,也不至于令父皇陷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不过,所幸西平王暂留在山脚下伪装成营兵的叛军已尽数伏诛,还请父皇定夺。” 建明帝听到山脚下的西郊大营已被叛军攻占,面色黑沉如水,并没有说话,森冷的眼眸又看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禁卫军,良久才开口问道:“禁卫军在行宫日夜巡防,为何没能发现叛军踪迹?刀都架到朕脖子上了,你们却连人影都不知在何处,朕养你们有何用!” 禁卫军统领当即叩头:“臣罪该万死!” 姜晔不等建明帝说话,率先开口道:“父皇明鉴,禁卫军虽然确有错处,但他们罪不至死,况且方才是赵将军先发现营中的营兵乃叛军伪装,也是禁卫军们奋勇,才能将叛军一网打尽,父皇您看能否将功补过?” 第23章 姜晔却不肯起:“若非在山脚下与叛军周旋耽搁了, 也不至于令父皇陷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不过,所幸西平王暂留在山脚下伪装成营兵的叛军已尽数伏诛,还请父皇定夺。” 建明帝听到山脚下的西郊大营已被叛军攻占, 面色黑沉如水, 并没有说话, 森冷的眼眸又看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禁卫军, 良久才开口问道:“禁卫军在行宫日夜巡防, 为何没能发现叛军踪迹?刀都架到朕脖子上了, 你们却连人影都不知在何处, 朕养你们有何用!” 禁卫军统领当即叩头:“臣罪该万死!” 姜晔不等建明帝说话,率先开口道:“父皇明鉴, 禁卫军虽然确有错处,但他们罪不至死, 况且方才是赵将军先发现营中的营兵乃叛军伪装,也是禁卫军们奋勇, 才能将叛军一网打尽,父皇您看能否将功补过?” 禁卫军统领赵先河向姜延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姜晔并没有看到这一份感激,唇角却略微翘起,露出一抹极浅的笑,下一瞬又重归满面沉重。 一旁的几个皇子跟着附和。 姜妁远远看着, 也不知该说姜晔聪明过头, 还是该说姜延是根木头。 姜晔生了张巧嘴, 三两句话便把功名揽到自己的头上,却也句句没将话说死,倘若被拆穿,也留足了解释的余地。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以姜晔为首的公子哥们一身骑装干净如新,片叶不沾,而姜延和身后的禁卫军才像是一个个从泥地里滚了一圈出来的,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 特别是姜延,右手还不自然的往后别着,周身肮脏不堪,都看不出衣衫原来的颜色,唯有那张脸倒还显得干净。 到底是谁与叛军周旋,一目了然。 偏偏姜延并不擅言辞。 姜妁心下生厌,她本就不太喜欢贤妃,连带着厌恶姜晔两兄弟,这会儿更是不胜其烦,姜延愿意功绩将拱手让人,她可不愿意,也不为别的,她就是见不得别人谋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谁知姜妁还未说话,便听见姜延开口。 “启禀父皇,方才禁卫军随儿臣入林,行至山脚便发觉营中的营兵形迹可疑,正要回来通禀才发现西平王带叛军将此处团团包围,无可奈何之下便打算潜进营地点燃烽火台,却被叛军察觉,赵将军带着禁卫军……” 谁知姜延话还没说完,建明帝便冷哼了一声打断道:“他赵先河是没长嘴吗?” 姜延眼眸暗了暗,闭口不再说话。 赵先河垂下头,闷声说:“令陛下安危受损,是臣等失责,请陛下责罚。” 这边战事一停,便有方才趁乱避出去的勋贵大臣缓缓靠过来,七嘴八舌的指着西平王,骂他乱臣贼子狼子野心,也有对禁卫军指指点点,斥他们办事不力。 “闭嘴!”建明帝蓦然出声。 方才还义愤填膺,群情激奋的勋贵大臣纷纷闭上嘴,四周重归鸦雀无声。 西平王本还寄希望于山脚下的兵马,这会儿却听见整个营地被人连锅端,有些怔愣出神,继而又回过神,心念着京中定然万无一失。 “西平王,你方才说,京城已是你的囊中之物,是何意?”建明帝见西平王失神,也没空管禁卫军的过错,冷声问道。 “这不都得多亏你那贤良淑德的好皇后,”西平王咧开嘴,不怀好意地嗤笑两声:“嘉成皇后将你们京城的布防图交给了本王,这会儿,本王的铁骑早已经攻破城门,等着本王带你的项上人头回去登基称帝。” “呸,你个乱臣贼子,狼子野心的匪徒!如今你才是那个阶下囚,你能否安然无恙的活着都另说,还搁这儿做白日梦呢?” 出声说话的是淑妃,她这会儿面上不见丝毫惊慌,趾高气昂的站在建明帝身侧,面露鄙夷地看着西平王。 被淑妃戳到痛处,西平王顿时恼羞成怒,怒目圆瞪的吼道:“你们若是敢伤本王分毫,你那些王公大臣的家眷亲属,通通跑不掉!” 他这话一出口,那些没带家眷参加这次秋猎的勋贵大臣,纷纷躁动起来。 东昌侯爷孔允鹏便是其中之一。 他家中老母病重,东昌侯夫人留在家中侍疾,孔允鹏这次来,带的是养在外头的女人,是以,家里的几个孩子也没带来,倘若一出事,那便是家破人亡,他也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 孔允鹏踉跄着跪倒在建明帝跟前,身后跟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见他下跪,便也只能软下腰肢跟着跪在后头。 “皇上,臣一家老小皆在城中,倘若有什么不测,臣可怎么活啊!”孔允鹏哭丧着脸匍匐在地,一边哀求道。 后面也有另一个大臣跟着下跪,沉声道:“臣的老母腿脚不便,今日未能出行,臣实在不能弃老母于不顾,求皇上三思啊!” 这次秋猎,满朝文武大臣,能来的也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也并非个个拖家带口,也不说别的,房契银票也都在京城的宅邸中,一旦京城沦陷,损失便无可估量。 这两人话音一落,这些王公大臣也跟着纷纷出声求建明帝三思。 姜妁冷眼看着他们,这些人伤及自身时躲得飞快,如今安然无恙了,却又要跑出来指手画脚。 “急什么?”姜妁凝眸环视众人:“京城那边还未传来消息,你们如何就认定京城被攻陷了?不说旁的,你们当神机营都是些死人吗?” 孔允鹏涨红着脸道:“公主殿下您不也不知道京城这会儿是个什么情形?做最坏的打算总是没错的吧!” 姜妁横眼瞪他:“你这种人,畏首畏尾,毫无胆气,在战场上也只会破坏军心,按照军令,是可以当庭斩首以儆效尤的!” 话音刚落,姜妁身后的龙鳞卫首领猛地用拇指顶开手上的绣春刀,寒光反射在孔允鹏脸上,吓得他直哆嗦。 见他缩着脖子不再胡言乱语,姜妁也不管他,转身看向建明帝,道:“父皇您莫不是忘了,容涣还在京中。” “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姜妁刚说完话,一道男子清越的嗓音,遥遥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一身戎装的容涣握着佩剑,带着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兵,迎着夕阳余晖,缓步向她走来。 “臣见过公主,公主可安好?” 容涣在姜妁面前停下,清俊的面容上噙着温润的笑,柔声向她问安。 姜妁勾唇一笑,刹那间百花失色。 “容爱卿,”建明帝毫无眼色的开口道,面上隐有焦虑:“京中境况如何?” 容涣向建明帝行礼,随后抬起头道:“回陛下的话,臣于今日早晨截获皇后与西平王的密报,来不及向九黎山传出消息,埋伏在京郊的叛军便已经开始准备攻城,臣与神机营不得已将西平王共十万叛军围剿于京郊南大营驻地,如今,京中一切安然。” 他说得轻描淡写,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危急的气息。 听他这般说,建明帝心下一松,周边的勋贵大臣悬着的一颗心也都纷纷放下。 容涣又道:“启禀皇上,当务之急,便是要查清西平王究竟是如何带着如此多的兵马悄无声息的,从千里之外的西京出现在京城外的。” 御史大夫杜怀礼捻着胡须,皱眉道:“十万大军,他们要从西京到京城,不知要经过多少城镇州府,难道就没一人察觉吗,而且事发至今,烽火也已点燃,为何沧州知州迟迟未见,此事着实是可疑,皇上,须得彻查。” 姜妁听着众臣开始滔滔不绝,异常无趣的转身去看西沉的太阳,但凡这些人有一点良心,此时都该跟建明帝说实话。 为什么西平王数十万兵马入京,途径那么多州府,行迹如此可疑,却无人上报? 因为去年,除了京城周边城镇,以及气候宜人长年不下雪的南越,其余州府均落大雪半月有余,有些稍远的州府甚至大雪连绵,足足两月不停,各地冻死饿死之人不在少数。 建明帝拨银两,放粮仓,派钦差往各地赈灾。 而实则银两全数充入钦差的口袋,打开的粮仓还要灾民花真金白银去买,买不起的便只能吃粥棚里掺着树皮、草根、沙砾的“白粥”。 这便是这群“忠君爱国”的大臣赈的灾,救的民。 那群可怜的百姓千辛万苦熬过那个冬天,本以为春天来临便会好。 美人裙下臣 第24节 可偏偏大雪之后必有洪涝,洪涝以后紧接着便是干旱。 尤记得,她重生回来之初,容涣便才去处理了贺兰山的洪涝回京,也唯有贺兰府这个地方,因容涣的干预,比其他州府要稍微好些,至少百姓吃得上饭,州府也不那么丧尽天良。 就今年这个夏,京城以外的地方,建明帝看不到的地方,赤地千里,疫病流窜,哀鸿遍野,流民灾民遍地都是,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州府,他们只管抱着浑圆的肚子当他的土皇帝,哪里看得出什么人可疑,因为放眼望去,根本就没几个正常人。 既然如此,西平王的兵马扮作流民往京城来又有什么奇怪,那些流民连家都没了,又哪里有什么路引,城门牌坊根本形如虚设,因为没有士兵守城。 姜妁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涩,这一桩惨案爆发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止不住的浮现,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十二个,在建明帝避暑归京,帝王仪仗到城门口时,从京城门上一跃而下的人。 鲜血淋漓,红白交错。 都是年轻人,有男人有女人,唯独没有老人和孩子。 他们的尸体挤挤挨挨成一团,分都分不开,敛尸人只好将他们一点一点用铁锨铲起,裹进竹席里,刨个土坑埋了。 “说来,倘若傅厂督还在,应当不会有这种事的发生。” 姜妁猛然听见有人提起傅长生,循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她认不得,估计官职也不低。 “怎么?傅长生不在,西厂便不行监察之责了吗?你这话说得,好似西厂那么些人,唯是傅长生才能使唤得动?”姜妁冷眼睇着那人。 那人被姜妁看得心里发虚,眼看着建明帝也沉眸看过来,忙说:“臣不是那个意思……” 此时姜延却上前一步,跪在建明帝跟前道:“父皇,如今西平王率先踏出西京,意图谋反,那么您与先帝的约定便不再作数,儿臣自请点兵讨伐西京,免留祸患无穷,望父皇允准。” “不许你去!”出声的却是一直没说话的良妃,她怒目圆瞪,面色森然。 谁知建明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良妃一眼,而后面向姜延,朗声道:“姜延听旨,传朕口谕,六皇子姜延封兵马大元帅,点兵征西,半月后出发。” 他话音刚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西平王突然一个暴起,挣脱龙鳞卫的束缚,转身迅速往外跑。 “借公主匕首一用?”容涣眯眼看着跑远的西平王,轻声在姜妁耳边问道。 素律看向姜妁,等她点头,才将那花里胡哨的匕首递给容涣。 容涣连刀鞘都没摘,直接瞄准西平王,抬手一扔,正中他后脑勺,下一瞬西平王应声倒地。 龙鳞卫又上前去把昏死过去的西平王拖回来。 建明帝面上很不好看,却到底没有多加责罚,看众人皆是形容狼狈,还有不少大臣负伤,便吩咐起驾回行宫歇息,又安排太医给众人诊治。 贤妃拉过姜晔和姜曜,满面担忧的上下打量,淑妃和七八皇子说着话,德妃拉着十皇子远远看着。 龙鳞卫和姜妁用哨声唤出来的行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退走。 良妃冷冷看了一眼姜延,淡声道:“晚些你到明月楼来用膳。” 姜延不敢多言,便一路跟着良妃到她暂住的明月楼。 良妃一进门,便挥手让周边伺候的人退下,待四周的宫女内侍纷纷离开,她缓步走到临窗的太师椅上落座。 一手刚刚碰上茶壶的手柄,便被姜延伸手接过去,替她斟了杯茶。 姜延双手端着茶碗,递给良妃,什么话也没说。 良妃看着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挥开茶碗,厉声呵道:“跪下!” 茶碗摔在地上,碎裂成片,泼在地上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起。 姜延一撩开衣摆,对着满地碎瓷便跪下去。 良妃冷眼看着,却并不阻止。 碎瓷片刺破他的膝盖,鲜血缓缓渗出。 “痛吗?”良妃冷声问道,却悄然红了眼眶。 “痛,”姜延垂着头,闷声答道。 “这算什么?”良妃笑意冷然,眼角隐隐沁出泪,还兀自强撑着道:“你可知我的心比这疼千倍万倍!这比起你日后在战场上所受的刀伤剑伤,不过是区区蚁噬!” 姜延抿着嘴,闭口不言。 良妃却忍无可忍,抬手随意抹去喷涌而出的泪,一把将姜延扯起来,揪着他的衣襟,瞪着通红的眼,厉声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自请讨伐西京,你为什么执意要上战场,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你让你外祖父祖母怎么办!” 良妃扯着姜延的衣襟,凄声嘶吼,眼底的泪大颗大颗的涌出,落在她的手上,落在他的衣襟上。 姜延站得笔直,任由良妃百般拉扯仍旧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流出点点不忍。 “你幼时就差点被她们害死,我拼尽全力护你周全,甚至为了能让你活着,大肆宣扬你是断袖的流言,我为了你,处处捧着皇后,让着贤妃,在这后宫里忍气吞声,就只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命,”良妃有些力竭,缓缓松开手:“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要你去送死的吗!” 她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在姜延脸上,冷眼瞪着他:“你对得起本宫的良苦用心吗,你对得起将军府对你的付出吗!” 她这一掌极狠,姜延的脸上顷刻间便浮现一个鲜红的掌印。 姜延挨了打也不出声,默默望着地下半响,等良妃渐渐冷静下来,才扯着她的裙角重新下跪,轻声道:“儿臣不后悔。” “我会后悔!”良妃抬腿便是一记窝心脚,将姜延踹倒在地,抓过一旁的朴刀横在他脖颈上,眼尾还挂着泪,面上却满是冷漠:“既然你执意送死,不如我今日便杀了你,省得我们在你上战场后为你提心吊胆。” 姜延不躲也不避,抬头静静的看着良妃,轻声道:“母妃,镇国将军府没人了。” “哪里没人了!”良妃懂他意之所指,眼泪珠连滑落:“我不是人吗,你曾祖父外祖父,曾祖母外祖母,还有你两个舅母她们不是人吗!我告诉你,就算是女子,在战场上也不比你们男人差多少!” “曾祖父外祖父他们老了,”姜延喉头一滚。 良妃的身子开始发颤,却并不言语。 姜延见她有反应,又道:“母妃您说,女子亦能上战场,那儿臣堂堂顶天立地的男儿,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们身后,你们为儿臣撑了这么些年,该歇歇了。” 他说完之后,良妃许久没有动静,她背对着姜延,蓦的痛哭出声。 姜延爬起来,揽着良妃的肩头,扯嘴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母妃莫要担心,您不是说,儿臣降生时,钦天监便说儿臣天生破军命,那就该在战场上。” 良妃坚忍多年,唯有这时才露出些许脆弱,她泪眼婆娑地看姜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怎么办,你两个舅舅都死在战场上,连个根苗都没留下,你若是也没了,将军府才真的彻底后继无人!” “曾祖父外祖父他们一大把年纪还在西边苦熬,”姜延道:“倘若他们不幸……,就算不会,曾祖父总有举不动刀的一日,将军府一旦显露出颓势,父皇定然会借此机会收回虎符,届时,将军府该何去何从。” “这是儿臣的责任,”姜延定定的看着良妃,眼底里闪烁着坚毅。 良妃望着他,隔了许久,才妥协一般垮下肩膀:“你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哪儿都像杨家人,就连这执拗的性子也如出一辙,偏偏杨家人都命短。” “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如今皇后倒了,我得给你寻个新的倚仗,”良妃脑子转得飞快,嘴上碎碎念,细细的盘算着:“贤妃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那两个儿子也不行,淑妃是个蠢货,生的儿子也蠢,德妃……德妃可以!” 良妃一拍掌,转眼欣喜的看向姜延:“德妃性子不错,小十年纪还小也是个乖巧的孩子。” 谁知姜延却摇头。 “三皇姐。” 第24章 建明帝起驾回行宫休息, 而京城那边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容涣便将带来的神机营留在行宫,替代山脚下彻底覆灭的西郊大营,而后星夜加程, 返回上京。 姜妁回到行宫后, 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建明帝。 彼时建明帝尚在用晚膳, 一旁是贤妃在伺候着。 听见内侍来报, 建明帝的表情有一瞬凝滞, 随后拿着玉箸的手一点, 沉声道:“让她进来。” 而后又对贤妃道:“今日辛苦你了, 永福她们几个也受了不少惊吓,还得劳烦你去安抚安抚她们, 你这便回去歇着吧,朕和永安说会儿话。” 贤妃面上神情温顺, 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与建明帝跪安, 甚至贴心的在建明帝耳边,嘱咐道:“永安年纪小,说话冲,皇上也体谅些,莫要与她计较。” 出门时, 她与进门的姜妁正好错身而过, 她俩却不约而同一般, 谁也没有停下步伐。 贤妃还是微不可查地撇了姜妁一眼,她今日到底是见着了大场面,先是得见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鳞卫,而后又见识了姜妁手里的私兵。 她转头看向前方, 缓步往外走,眼底里暮色沉沉。 这个永安,还是得供着,毕竟建明帝都对她那一支私兵忌惮不已,留着,以后兴许还有些用处。 可贤妃更好奇的是,姜妁区区一个公主,到底是如何拥有这一支令行禁止,又行迹诡秘的兵马呢。 她知道,姜妁的这一支私兵,明面上是建明帝给的。 可她宁死都不会相信,建明帝这样的人会将他的兵马交给一个公主,他对白菀母女的愧疚,并不足以与他的万里江山匹敌,况且这一支兵马的人数并不少。 贤妃望着前方,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边,姜妁大喇喇的站在建明帝面前,朝他巧笑倩兮:“父皇,儿臣来寻您兑现承诺。” “不知您打算何时将母后和皇弟的坟茔迁回皇陵?”姜妁兴致勃勃的比划:“明天怎么样?儿臣才翻过黄历,也问过钦天监,明天是个好日子,宜迁坟动土。” “永安,”建明帝放下玉箸,接过江盛递过来的面帕擦拭嘴角,一边说:“这事儿急不得,咱们慢慢打算。” 听他这么说,姜妁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逐渐面无表情,而后又勾起嘴讽刺一笑:“急不得?那要等到何时?等到父皇殡天那日吗?” 她这般口无遮拦,听得建明帝直皱眉,脸上隐有怒气浮现:“永安!” “儿臣说错了吗,”姜妁面上讽笑不减:“您一再推脱,不过就是不愿意罢了,可不就是要等到您殡天的那一日?” 建明帝看着她隐有白菀模样的轮廓,肩膀一垮,像是泄了气一般,有些颓丧道:“朕从未有这个意思,永安你为何总是满怀恶意的揣测朕。” 姜妁一转身,裙角翻飞起漂亮的弧度,翩然在太师椅上落座,也不再看建明帝,接过宫女殷切端来的茶碗,浅浅饮一口,面色重归淡然,再不见方才的急切。 她淡淡道:“并非儿臣揣测父皇,而是父皇的行为便已将您的心思表露无遗,儿臣又不是瞎子,儿臣长着双眼睛我会看。” “不愿意便是不愿意,何必找那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儿臣记得幼时,哪怕那时候您对我们一点都不好,母后却还是会一遍一遍的告诉儿臣,儿臣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让儿臣不要怨恨您,可儿臣现在看来,您从来都不是她话中的好父亲,您辜负了母亲!”姜妁望着建明帝,脸色很是冷淡,却有滴滴的泪涌出。 建明帝心神一震,久久望着姜妁,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姜妁不得他反应,索性站起身,掸开裙角看不见的尘,一边说:“既然如此,儿臣便告退了,”说罢便转身往外走。 “永安!”建明帝看着她渐渐走远,忍不住出声挽留:“你站住,你知道朕并不是那个意思。” 姜妁脚下一顿,又回身看着建明帝,眼眸清澈:“抱歉,帝心难测,儿臣到底是不如傅厂督那般了解您,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推脱,这让儿臣很难不多想。” “儿臣不过只有两个诉求,要么将母后和皇弟迁入皇陵,要么就让他们重归白家的陵园,他们在外孤苦伶仃,任由风吹雨打,您不心疼儿臣心疼。” 建明帝只觉得躁意在心头翻涌,控制不住的一掌拍向桌面,瞪着通红的双眼,怒声斥责道:“只不过是个皇陵,入不入又有什么所谓?朕每年都会派人给他们祭祀,修缮坟茔,这样还不够吗?” “修缮坟茔?那有什么用!”姜妁面上也有怒气,黑漆漆的眼眸却平静不已,正盯着建明帝看,一边反唇相讥道:“那不过是个衣冠冢,我母后早已经化成灰了!” 建明帝像是怒急,四肢都控制不住开始发颤,口唇发乌,脸色却红堂堂的,他胡乱挥动了两下手,才在宫女的搀扶下,扶稳几案,摸索着在矮榻上坐下。 他仰起头,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像离水,快要渴死的鱼。 美人裙下臣 第25节 江盛小心翼翼的拍抚着建明帝的心口后背,一边端着凉茶灌入他的嘴里,建明帝狼吞虎咽了两口,却像是觉得不对味一般,一把拂开。 恰在这时,有内侍端着个红木匣子脚步匆匆的走过来,江盛揭开盖子,从里头取出一枚什么东西,化进一旁的茶碗里,再端给建明帝。 起先还要江盛替他端着茶碗,喝了两口后,建明帝便自己用双手捧着,将一整碗茶一饮而尽。 而后他才像重回正常一般,手脚也不抖了,唇色暗淡倒也还算正常,面色也重回白皙,只是他那双眼眸,更显浑浊。 姜妁歪着头看了许久,见建明帝平静下来,眨眨眼缓声问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建明帝闭眼呼气,方才鼎盛的怒意荡然无存,摆摆手,无所谓的道:“吓坏你了吧,老毛病,无碍,方才咱们说到哪儿?” 姜妁并没有接话,面露狐疑的看着建明帝,他有些不对劲,他好像将方才发怒时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建明帝也不需要她作答,自顾自地说道:“你想让你母后的坟茔入白家陵园?” 他摩挲着下巴,像是有些为难,考虑了一阵,又道:“虽然这不符合规矩,但朕刚才已经答应了你,你便自去与宁国公商议吧,若宁国公并无异议,你便着手迁坟吧,记得挑个好日子,你若不明白便去问问钦天监。” 说罢也不再给姜妁多言的机会,直挥手让她走。 “今日折腾了一天,朕也有些疲乏,永安你若无事,便回去吧。” 话音刚落,竟然就这么歪着头靠在迎枕上阖眼睡了过去。 姜妁面无表情的向他行礼告退,眼睛却一直盯着内侍又拿走的红木匣子,直到她走出殿门外,看着那内侍将木匣放在内屋深处,才收回视线。 “殿下,如何了?”守在门口的素律见她出来,忙问道。 姜妁颔首,却没说话。 建明帝不同意,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她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想让白菀母子俩的坟茔,能入白家的祖坟,至于姜氏皇陵那腌臜地,她才看不上。 只是很意外的,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 姜妁一路回永安殿,内侍拉开殿门,远远可以看见她的寝殿内燃着一点烛火。 “我记得走时明明灭了灯的,”素律皱着眉,满是疑惑不解。 姜妁望着那一点幽幽烛火,缓声对素律道:“让他们离寝殿远一些,今儿这边不需要伺候。” 她这话一出,素律便仿佛明白了什么,眨着圆溜溜的杏眼,看了看大门紧闭的寝殿,点头将周边伺候的宫女内侍遣开。 姜妁带着素律缓步往里走,一走近,便瞧见门扉上有一抹被被灯火映出的人影。 素律面露了然,道:“那奴婢便不进去了,就在外头候着,殿下有事儿摇铃便成。” 姜妁颔首,而后推门进去。 眼前的所见却让她有些迈不动脚。 “容涣,本宫府上的人是跟你有仇吗!”姜妁咬紧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旁的素律听她这语气便觉得不妙,忙外头往里看。 只见容涣还穿着那一身戎装,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上闲适的端着一盏茶,脖子上却横着一把长剑,持剑人是身后的姜十五,往下看,他脚下还踩着一个人,是姜十。 像是虚虚的踏在上面,可被他踩在脚下的姜十,却无论如何使劲,仍旧不能挪动自己分毫,徒劳又滑稽的挥舞着手上的剑。 姜十猛一听见姜妁的声音,当即不再动弹,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息一般。 容涣笑吟吟的看着姜妁,晶亮的眼眸看上去有些无辜。 他道:“臣想在这儿等殿下的,谁知道他们一跳出来便对臣刀剑相向,还伤了臣。” 说着便挽起袖子给姜妁看。 容涣面上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却无端看着有些可怜。 姜十五在一旁看得怒火丛生,恨不得当真劈刀给他脖子来一下,她怒气冲冲的说:“那明明是你自己来时便有!”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和姜十两个人加起来都没能近身容涣半分。 “你们下去吧,”姜妁目光沉沉的看着容涣,开口道。 躺在地上装死的姜十蓦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姜妁。 姜十五将姜十搀起来,走时还恶狠狠的瞪了容涣一眼。 容涣却没看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垂着头,无颜见姜妁的姜十身上。 待众人皆散,姜妁扫了一眼容涣的伤处,冷声道:“怎么伤的。” * “永安?”良妃听着这个名字有片刻默然,半响,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姜延,脱口而出的话甚至有些尖利:“你…你是何时对那个位置起心思的!” 说着竟挥起朴刀朝他砍去,良妃面上怒气盎然,刀刀不留情,一边骂道:“我杨家上下忠君爱国,如今东宫未定,你竟然敢起这种心思?别以为你是皇子我就不敢打你!” 姜延没想到良妃怎么就想偏了,腾的跳起来,躲开她的横劈,一边狼狈的四处躲闪,一边道:“不是!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啊!”良妃气不打一处来,将朴刀往自己面前一竖,站在原地怒发冲冠的瞪着姜延:“你今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今天就打死你个欺君罔上的贼子!” 姜延远远躲在屏风后,只探出个头来,试探着道:“儿臣长这么大,学的就是忠君报国,半点没有为王为帝的想法!” “那你无缘无故提起永安做什么?”良妃还在瞪他:“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对永安另眼相待,想借她的东风试一试太子的位置吗!” “不是,”姜延连忙打断她的话,正色道:“儿臣的意思是,我们捧永安做皇太女。” 姜延这话,简直比他亲口告诉良妃,想自己当皇帝,还要来的震撼。 良妃盯着姜延看了半响,见他还是一脸认真的神情,别开脸伸手点着他:“我看你真的是疯了,还疯得不轻!” 姜延垂下头轻笑一声,继而又抬头。 他并不常笑,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这一笑,倒像是在冰面上开了朵花。 姜延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给良妃解释道:“虽然大楚没有皇太女的先例,可您还记不记得,前朝的开国皇帝,便是女子,既然她可以,那为什么三皇姐就不可以。” 良妃见他满脸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站在那里,满身怒气渐渐消散,一言难尽的看着他:“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前朝圣帝那般的女子,我们大楚才如此打压女子的地位。” “你又知不知道,前朝圣帝死后,她钦点的皇太女,被早已经虎视眈眈的大臣撕成了碎片,她主张的女子为官,她的女子卫队,全部丧命在那一场铺天大火里,现在外头还有百姓在咒骂,若不是代国开国皇帝是个女子,代国的寿命必然不可能只有短短二十年!他们骂圣帝祸国,扰了他们的太平盛世!” “这就是为什么,圣帝可以,而永安不可以,”良妃说到这儿,突然转过身,往窗边走去,她望着外头渐渐有些圆的月亮,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白皇后。 她记忆中的白菀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美好,善良,坚毅,却落得那般惨痛的下场。 “我曾答应过先皇后,要替她照顾好永安,可当时她陨身大火,嘉成皇后初初上位,你又三番两次命悬一线,皇上几次三番要削将军府的权,连我都自顾不暇,又如何去照顾永安呢,后来,等我渐渐站稳脚跟,永安已经被皇上接出冷宫,根本不再需要我,”良妃静静凝望着天边的月亮:“当初我答应先皇后的事没做到,如今,更不可能将永安置于那般危险的境地。” “这件事我不同意。” 姜延根本不知道,良妃和白皇后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我当初为了自保,也为了你,不得已去亲近嘉成皇后,”说到这里,良妃面露哀色:“我已经无颜面对先皇后,更不能将她唯一的血脉,陷入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否则,她当真是要恨死我了。” “母妃,”姜延双手握住她的肩,让她转过来面对自己,面色凝重道:“可如今,父皇的几个皇子中,无人能当大位。” “还有小十,”良妃面容冷静,坚持道:“德妃温顺,小十这个孩子德行也好,如今皇上正直壮年,等皇上垂暮之年,小十才刚刚及冠,再合适不过。” “倘若他日后登基为帝,借由我们帮扶他的恩情,他必然会善待将军府,永安也能安安稳稳嫁人,除此之外,我便别无所求。” 良妃说话的声音轻轻浅浅,她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却连那一双平日里高高扬起的英气剑眉,都耷拉下来。 姜延知道,良妃的心里并不如她表现的那般平静,她是长在军营里的女子,骑过战马上过战场,那一把跟她至今的朴刀,不知染过多少敌人的鲜血。 “十弟还未长大,秉性如何如今并不能见分晓,您当年还说,姜琉天性温良,是个为帝的好人选,可如今呢?”姜延紧接着道:“只有三皇姐,她所表现出来的手腕,临危不乱,而且她还是容相的学生,不论这些,就凭强者对弱者恰到好处的仁慈,她也比那几个口口声声爱民如子的兄弟姐妹好得多!” “强者对弱者恰到好处的仁慈?”良妃看着姜延的满脸坚定,讷讷地重复他的话。 姜延勾唇笑了一下,扶着良妃在绣凳上坐下,一边说:“说来也羞愧,您可能不知道,不知为何这段时间,京城外来了许多流民,有那么多王公大臣,从京城到九黎山来来往往,甚至包括儿臣,包括其他皇子公主,都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唯有三皇姐,只有她派人一一将他们妥善安置,开她自己的私仓布施救济。” 良妃听着,有些怔愣:“永安平日里,看着那般凌厉的一个人,竟然……” “不可置信对不对,”姜延垂下头,苦笑道:“还有更不可置信的,我们大慈恩寺的俗家弟子,大皇姐,从大慈恩寺诵经归来,遇到拦路讨食的流民,非但不曾施以半分援手,还纵容小厮殴打瘦骨嶙峋的老人,任由四岁稚童惨死在她的马下。” 良妃听着听着,眼底却涌出泪,甚至到最后连肩膀都在颤抖,她捂着嘴凄声抽泣,一边喃喃道:“难怪……难怪……” 姜延却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手足无措的替良妃抹去汹涌而出的眼泪。 “她跟他…那么像…”谁知良妃竟越发哭得厉害,说话都带着泣音:“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的!” 良妃这话说得含糊,姜延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他站起身,往窗外张望了一眼,将窗门彻底打开,又将紧闭的房门打开。 确定四周无人可以窃听,才俯在良妃耳边,轻声问道:“母妃,你这话中是何意思?” 良妃捂着眼睛,眼泪便从她的指缝里涌出,哭倒在姜延的肩膀上,抽泣着,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早该知道的,皇上待她那般恶毒,她的性子向来高傲,又怎么可能会安心生下他的子嗣,又怎么可能告诉永安,她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姜延的双眸猝然放大。 第25章 容涣能感觉到姜妁正冷眼凝视着自己, 故作不知,饮茶时唇角却控制不住的往上翘。 姜妁这个人,关心人时也是一副凶狠的模样,柳眉倒竖, 水眸一瞪,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凶神恶煞, 她的眉眼也不柔和, 斜眼一撇都带着凌厉的锐气。 却就是正正好好的长成了容涣喜欢的模样, 不论性子也好, 面相也好, 一个眼神便能将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起初,姜妁若能与他多说两句话, 容涣便能一整日心情愉悦,可人都贪心, 渐渐他不再满足于多说的两句话,他想姜妁多看他两眼, 朝他笑一笑。 后来容涣发现,原来,他不是姜妁捧回院子里唯一的一捧花,她的身边还有许多花花草草,他嫉妒啊, 他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花草烧个干净才好, 只留他一个开在她的院子里。 可容涣怕姜妁不高兴, 一个花圃里,总得姹紫嫣红才好看。 于是容涣便努力做盛开得最亮眼的那朵花,甚至也不止做一朵花,要做能替她分忧的笔, 做能让她彻夜酣睡的枕。 要让姜妁抬头看向她的花圃时,一眼就能瞧见他,要让姜妁目光所及之处都有他的身影,能让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再久一点,长一点,最好对他爱不释手,彻底忘掉那些没用的东西。 容涣放下茶碗,摊开手给姜妁看,笑道:“劳殿下忧心原是臣的不是,方才在途中,不慎遇到不知哪个山头的匪徒,苦劝无果,这才动了刀剑,这血并非臣的,许是他们谁沾上的吧。” 姜妁乜他,一边缓步在桌前坐下,讥讽道:“也就容相这般大胆子,敢将本宫当傻子哄。” “殿下这话可严重了,臣怎敢如此,”容涣面上笑意不减,嘴上讨着饶,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缀满了万顷星河。 姜妁又瞥了一眼他明显被撕裂一截的袖口,冷笑连连:“那本宫倒是不知道,这哪个山头的匪徒这般胆大,敢在皇帝避暑行宫的必经途中拦路抢劫,容相不妨说出来,让本宫见识见识,也好让禁卫军前去剿匪,省得回头父皇回京,他们也这般狗胆包天的上来‘打劫’。” 她越说,容涣笑得越发勉强,她又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副势必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模样。 容涣避开姜妁的眼睛,伸手去拿茶壶和茶碗,想给她斟茶,却被她一把抢过去,垂眸不再看他,语气不善道:“本宫自己有长手。” “好吧,臣也实在不能找些弟兄去假装山匪,”容涣一哂,笑道:“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追杀臣的确实不是山匪。” 一边说,一边盯着姜妁看,见她一瞬间皱起的眉头,容涣垂头掩下眸中的愉悦。 美人裙下臣 第26节 “您可还记得,数月前,臣前往贺兰山处理黄河洪涝一事?事毕后臣回京途中曾遇上过几个人,他们着实可怜,便将他们带了回来,许是惹得旁人不快,才派人痛下杀手吧。” 容涣没说的是,那些人也并没有直接对他动手,先是贿赂不成,而后才恼羞成怒。 姜妁狐疑的打量着容涣,她信他这回说得是真话,不过全不全就不一定了:“什么人敢对朝廷重臣下手?还是在京畿重地。” 容涣却不肯再多言,只说:“臣能自己处理好,殿下不必为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烦心了。” 见他不愿再说,姜妁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继而将话题转向别处。 “你不是回京去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九黎山?”姜妁伸手在果盘里挑挑拣拣,最后捻了捻葡萄,却又撇嘴扔回盘里。 容涣看得好笑,姜妁喜欢吃葡萄,却嫌弃葡萄要剥皮,麻烦,还会弄得手上黏糊糊的,才忍住不吃。 他起身取来姜妁床头的铃铛,摇铃唤素律打了盆水来。 素律端着搪瓷盆进来又出去,即便她抓心挠肝,却始终不敢往屏风后头多看一眼。 容涣净过手,摘下一颗紫酽酽的葡萄,两指一捻,碧绿色的果肉便从果皮里完好无损的挤了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小碟子里。 姜妁眼前一亮,兴致勃勃的去匣子里翻出一支金叉子,出来时,碟子里已经摆了好几颗去皮的葡萄肉。 她叉起一颗放进口里,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迸发,姜妁吃得直眯眼,如同餮足的猫儿。 看她吃得高兴,容涣揪紧的心也缓缓送开,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若无其事般问道:“殿下去见皇上了?您与皇上可说了些什么?” 姜妁咀嚼的动作一顿。 她没有说话,容涣却能感觉到她心中的不愉快,就连高挑的眉尾也耷拉下来,显得阴郁,周身蓬勃热烈的气息渐渐降温。 容涣正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姜妁却先回过神来,撩起耳侧的碎发,淡然道:“旧事重提,照例大吵一架罢了,不过他已经同意母后和弟弟迁坟入白家,本宫也算得偿所愿。” 白菀和小皇子的归处是姜妁这么多年的心结,容涣再清楚不过,见她当真恢复如初,容涣才接上一句话道:“上回臣迢迢赶来九黎山,还未说上两句话,殿下便撵臣回去,这回臣又来,更可怜,只瞧了殿下一眼便得走。” 姜妁虚着眼觑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咬着葡萄,一边指着石榴,表示想吃。 容涣任劳任怨的拿了颗石榴,用姜妁放在一旁的匕首,顺着石榴的纹路滑过,最后又借用巧劲将果子完整的掰开,细心的撕下果肉间的白膜,一瓣一瓣的放在碟子里。 “臣回来,就是想再瞧瞧殿下,谁知道殿下房里还藏着两个人呢,”说着说着,容涣望着姜妁的眼睛便渐渐染上清冷。 容涣鲜少露出这副幽怨的模样,他总是在笑着,时常见他便是眉眼弯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如此眉目含愁,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是以,姜妁有那么一瞬间,诡异的,心跳慢了一拍,下一秒便反应过来,她一眼横向容涣:“好好说话,什么叫藏了两个人,说清楚,那是一男一女,怎么?许你在本宫房里来去自如,不许本宫在房里放两个护卫吗?” “那个护卫喜欢殿下。”容涣突然开口道:“殿下也钟意他吗?” 姜妁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皱眉,甚至有些不耐烦道:“这不过是件小事。” “可是于臣而言,殿下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小事。” 他的声音有些轻缓,却像一根针,猛然扎进姜妁的心头。 姜妁望着他还带血的臂膀,突然想起来,方才容涣也说过‘这是一件小事’,让她别再过问,而她却当真没再多问一句。 她有些哑然,愣了很久,久到容涣耐心即将告罄。 姜妁突然伸手碰了碰容涣被葡萄汁染得紫酽酽的指尖。 容涣拿起自己的手看,疑惑道:“怎么了?” 姜妁凑过去,在他的指尖轻轻偿了一口,长睫轻颤,声音有些哑:“甜的。” 容涣只觉得自己指尖一麻,紧接着,连带他的心口也开始发痒。 他直勾勾地看着姜妁那润色的唇,喉结滚动:“殿下……” 姜妁欺身上前,勾着他的衣襟往自己这边靠,莹润的水眸中秋波连连,她挑起容涣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他,挨着他的唇呵气如兰:“容相想不想试试你剥的葡萄甜不甜?” 容涣沾着葡萄汁的手克制的紧握成拳,随后按进一旁的水盆里,另一只手按着姜妁的脖颈压向自己,紧接着另一只手从水中抬起,带着一阵水花揽住她的腰身。 “你的伤……” “不碍事。” 搪瓷盆不堪重负“镗啷”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下一瞬,那烛火也悄然熄灭。 素律听见一道搪瓷盆落地的声响,惊得浑身一跳,正要细听时,房内的烛火却突然灭了,顿时面红耳赤,却不知为何,长松了一口气。 转而去找宫女将汤泉殿那边收拾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素律在外头等得月亮一点一点偏西,房内才重新亮起烛火。 下一瞬,屋内便响起了摇铃声。 门没开,素律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轻声道:“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 “清空汤泉殿,殿下要沐浴,”说话的却是容涣。 素律应声要走,下一瞬又响起姜妁有些懒怠的声音。 “你也下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伺候了。” 素律只觉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烫,连声应下后,又将汤泉殿里,姜妁惯用的物件摆放在何处说了一遍,才迅速转身退下。 等周遭静下来后,容涣才抱着裹成一团的姜妁出来,她困得不行,嘴上还在念叨着:“你手别使劲儿,你放本宫下来,本宫能走……” 容涣什么也没说,却将她抱着更紧,迈步往汤泉殿去。 却在拐弯处和姜十撞个正着。 姜十先是一愣,继而对他怒目圆瞪,下意识做防守动作,满是警惕,又看见他怀里昏睡过去的姜妁,厉声质问道:“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嘘,”容涣双目直视前方,这回连一丝余光都不曾落在姜十身上半分:“妁妁睡着了……” 他音色冷淡,绕在唇齿间的那个名字却缱绻万千。 姜十猛然噤声,呆愣的看着姜妁垂落在外的半截藕臂上,星星点点的嫣红。 再要看清楚时,却听容涣冷冰冰的声音:“非礼勿视,不懂吗?” 姜十一怔,失魂落魄的别开眼,再抬头时容涣已经抱着姜妁走近汤泉殿。 第二天等素律把姜妁喊醒时,房内已经只剩她一个人,容涣早已离开。 摸了摸已经彻底凉下来的床榻另一边,想必昨夜等她睡去,容涣便起身离开,毕竟京中还有嘉成皇后留下的烂摊子等他收拾。 姜妁掩唇打了个哈欠,她有些没睡够。 “殿下早膳摆在哪儿?”素律一边替她梳洗,一边问。 “花厅吧,”姜妁随便选了个地方,又道:“叫个人出来。” 素律吹了声哨子。 下一瞬便有人敲响殿门。 姜妁穿戴好走出里间,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影,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昨晚让容涣乱吃飞醋的姜十。 “昨晚没伤着吧?”姜妁眼都不抬,端着碗白水浅啜。 姜十垂着头,一边迅速摇了摇,他没脸见姜妁,他打不过容涣,他觉得丢人。 姜妁“唔”了一声,道:“那你去帮我找姜一来,这件事只能他去做。” 姜十听到这,猛地抬起头,黑黢黢的眼眸里难掩受伤,而后,他瞧见了姜妁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 “是,”姜十呆滞的应了一声,连告退也忘了,如同一阵风一般刮了出去。 看他这幅模样,姜妁却没有多言,她是不太在意这些,但不代表她愿意手底下的人都惦记着往她床上爬,一个容涣已经是破例,万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如果姜十还是执迷不悟,她就只能选择将他远远调开。 很快姜一敲门进来。 姜一是最早跟着姜妁的一批人,他比姜十要守规矩得多,双眸由始至终盯着地下:“殿下有何吩咐。” 姜妁揉了揉酸疼的后腰,道:“你去查一查,容涣从贺兰山回来,途中发生了什么。” 容涣藏着掖着不肯说,姜妁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她可以查啊。 总不能是他抢了哪家员外的小妾,人家追着他杀到京城来? 第26章 难怪这么多年建明帝恨死了霍…… 好端端一场秋猎, 却冒出来一个西平王勾结皇后,意图弑帝篡位,再好的心情也给磨没了,所幸本来就打算秋猎过后便摆驾回宫, 于是建明帝便决定提前回去。 那日虽事发突然, 但大多数官员身边都跟着会些拳脚的小厮, 因此, 除了有几个倒霉的, 逃命时跌伤了手脚, 还有几个被流矢刮伤了皮肉, 除此之外倒也无官员伤亡。 建明帝下令休整三日,三日后便起驾回宫。 姜妁趁着这个功夫, 给宁国公夫妇去了封信,将建明帝同意白菀母子入白家陵园的事, 与他们细细说了一遍。 而后,宁国公夫妇便决定与帝王仪仗一同回京。 迁坟是大事, 得从长计议。 * 京城,丞相府 此时已是月挂柳梢头,相府书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杨昭拐过长廊,停在书房外,敲了敲门:“相爷!” “进来, ” 男子清越的嗓音从里传来。 杨昭推门进去, 容涣还端坐在案台前, 台面上堆叠着半人高的奏折。 自建明帝往行宫避暑,从各地呈上来的奏折,便要经由容涣的手,挑拣紧要的派快马给建明帝送去, 若无关痛痒的则由他代为朱批。 建明帝这一朝遇袭,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各地州府纷纷上奏,表示慰问的同时,再表达一下自己的耿耿忠心,如此一来,容涣要处理的奏疏便多了许多。 “怎么了?”见杨昭进来许久还不说话,容涣头也不抬的开口问道,手下的朱笔却半分不停。 杨昭伸了伸脖子,不知道该不该说,踌躇半响,才道:“公主殿下在查您回京途中的事儿,已经查到了那几个流民头上,您看,是由他查下去还是怎么着?” 听他提起姜妁,容涣手下一顿,眼睛落在自己至今还裹着纱布的小臂上,眼底浮现出点点笑意,这点伤,能换来她的几分垂怜,倒也值得。 “不用管他们,”容涣不打算阻止,也不打算直接告诉姜妁,他在等她自己来问他。 杨昭猜也能猜到容涣会这么说,点点头又道:“还有,他们不愿意与那些贪官当庭对峙,说外头死的千千万万个百姓,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 美人裙下臣 第27节 容涣皱着眉,显然有些意外,却尊重他们的选择,道:“既然如此,你给他们准备些银两,连同那处别庄的屋契一起交给他们,他们的家人大多已经去了,斯人已逝,当下的人活着才最重要,便让他们在京畿附近安家吧,一切从头开始。” 杨昭应了一声,便转身退下。 容涣复又拿起笔,这回却愣了许久,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带着少见的怒气。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索性放下朱笔,从卷缸里随手抽出一卷画,徐徐展开。 画上一身红衣似火的美人在廊桥上回眸,周边荷塘里盛开的夏莲不及她半分。 容涣静静的望着画中人,拇指摩挲着手背上因时间久远而增生模糊的齿痕。 姜妁一直以为,是她在数十翰林生中将容涣挑上的,实际上,容涣认识她时,远比她记忆中要早得多。 那时候容国公府还没覆灭,容涣的姑母容太妃还活着,容涣在国子监读书,夜里便歇在容太妃的宜景殿。 那是一个雪夜,冷宫突然起大火,任由漫天大雪也扑不灭。 姗姗来迟的建明帝铁青着脸让人救火,宫女内侍拿着木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光冲天的冷宫浇水,骁骑营的侍卫裹着打湿的棉被试图往里进。 豆丁大小的姜妁裹着被子,站在雪地里,呆愣的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烈焰在她空洞的眼眸里跳动燃烧,刚刚十岁出头的素律在她身边泣不成声。 冷宫里安静得很,除了木材燃烧的噼卜声、垮塌声,便再也听不出旁的动静。 有侍卫来报,除了白皇后,其余人都安然无恙。 小姜妁往冷宫那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突然拔腿往里冲,素律哭喊着冲上去死死抱着她。 姜妁年纪小,又瘦弱,争不过素律,发了疯似的对她又打又咬,也不知素律和她说了什么,她便不再挣扎,只是泪流满面的望着火场,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哭,眼睛里除了跳动的火焰,还有比大火更烈的仇恨。 容太妃的宜景殿离冷宫不远,起火时最先发现的便是宜景殿的宫女。 大雪绵绵的下,两个小姑娘抱团在往前的空殿门口坐着,裹着一层根本不顶风雪的薄褥子瑟瑟发抖,建明帝又是一副恨意滔天的模样,看上去根本不想管她们的死活。 容太妃看两个姑娘可怜,跟建明帝将姜妁主仆两要了过来,一开始姜妁扒着廊柱不肯走,一眼不眨的盯着还未熄灭大火的冷宫。 那时的容涣性子急,耐不住伸手去拉她,却被姜妁抓着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直到容太妃表示宜景殿有一处偏殿,可以看见冷宫,她才松口,摸了把口边的血,连眼神都没给容涣,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容太妃进宜景殿。 容涣的住处在姜妁的斜对面,那扑不灭的大火烧了一夜,她盯着看了一夜,容涣看她看了一夜。 可惜,姜妁并没能在宜景殿长久的住下来,当时的建明帝恨毒了白皇后,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等火熄后,建明帝连白皇后的骨灰都不许人寻,直接着人在残垣上日夜赶工又起了一座宫殿,把姜妁关了进去。 再后来,建明帝纵容朝臣栽赃容国公府乃前朝余孽,意图谋反复国。 君要臣死,臣百口莫辩,最终容家上下全族覆灭,容太妃自缢而死,容涣从阖家安泰的贵公子,一夕之间成为家破人亡的可怜虫。 从他弃武从文,重新拿起书卷的那一刻起,便是冲着改朝换代去的。 可他却在揭榜的那一日,遇见官兵开道,华盖之下,素白的手垂在外头,有微风吹起纱幔,轿辇中的女子偏头望过来,如丝媚眼中缀着寒冰。 官兵口中在喊:“公主仪仗,闲人避让。” 只是这一眼,容涣便将她认了出来。 后来容涣想,待他筑起金屋,藏有金山银山,将她接回来,好生养着,再毁这姜氏江山不迟。 再后来,容涣觉得,既然姜妁想要这江山,替她守着也没什么不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兴许便是要将姜妁分给旁人。 怎么样才能独占他的公主殿下呢,这是个问题。 杀光他们如何? 容涣笑了一下,面上的怒意还未消退,显得有些怪异,他将画轴卷起,抱在怀里,面色冷凝陷入了沉思。 * “你是说,容涣带了几个流民回京?” 今日恰巧建明帝起驾回京,帝王仪仗走时,姜妁还没睡醒,等她醒来再磨磨蹭蹭出发时,已经日上三竿。 刚好姜一也是今日回来复命。 才刚过初秋,沧州这边已经隐隐有些寒意,姜妁躺在软榻上昏昏欲睡,身上盖着薄毯,迎枕上靠着那只玄猫,跟着她一起打了个哈欠。 “是的,”姜一颔首道:“那几个流民如今正住在容相京郊的庄子上。” 姜妁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容涣无端端带几个流民回来做什么?打算要他们告御状吗? 说来,容涣前不久前往贺兰山处理黄河洪涝,沿途经过这么多州府,他不可能没发现外头百姓如今的惨状,可他回来时却一字不曾对建明帝说,就连对她也是避之不谈,若不是她发现容涣的伤,兴许也不会去查这件事,他要做的事情便能悄无声息的做了。 姜妁皱着眉思忖,那些州府也是丧心病狂至极,害怕容涣将他们贪污灾银,致使百姓平白遭难的事儿捅出去,竟然不惜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等等,姜妁突然反应过来,既然容涣带走几个流民,就能惹来他们千里迢迢的追杀,前生那数十个百姓,是怎么逃过州府的眼睛,一路走到京城来的? 姜妁觉得自己仿佛遗漏了什么。 还不等她想明白,马车却缓缓慢下来,甚至隐有嘈杂声远远传来。 素律敲敲车壁,问道:“外面怎么了?” 赶车的内侍应道:“前面是帝王仪仗,不知为何停在城门未进去,不过瞧着好似是城门那头出了什么事。” 姜妁心头一跳,猛地拉开门帘,便听内侍惊呼。 “天呐,城墙上站着好些人!他们是如何避过守城士兵爬上去的?” 姜妁控制不住的睁大双眼,眼瞳发颤,她拉开门帘,探出头往城门方向看。 她这会儿已经离得很近,城门上挤挤挨挨着的,衣衫褴褛的十来个人,还有城墙边的不远处,站着似是在劝说的容涣和杨昭,姜妁看得一清二楚。 她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容涣沿途捡回来的,也是他被人一路追杀的缘由。 他带他们回来的原因不得而知,兴许是为了告御状,兴许是为了与那群贪官污吏对峙。 可他们,却在失去一切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种方式。 姜妁几乎抖着手,掏出脖子上系着的银色哨子,又长又尖锐的吹了一声。 下一瞬,从四周跃出十来个身穿褐色程子衣的暗卫。 “救人!”姜妁抬手指向城门之上,红着眼眶嘶声吼道。 十五卫尽数往前飞跃。 城门那边响起一声声,声泪俱下的控诉。 “禹州知府余承东,邳州知府方智博,潭州知府马钰……贪污赈灾银两,私贩官粮,哄抬物价,致使九州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加之疫病横行,楚国大地已是尸骸遍野,求皇上开开眼!” 一个楚国,九个州府,十二个百姓,声声泣血,响彻天地。 十五卫的速度已经尽量快,却还是没能赶在那些百姓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之前,将他们救下来。 就连近在咫尺的容涣也只是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衣服,那人笑着和他道了声谢,随后破烂不堪的衣服被撕裂,他如同枯萎的落叶翩然向下,血花四溅。 姜妁愣了很久,直到素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殿下……” 她转过身,目光空洞,颊上的泪痕未干。 姜妁抬手拂去眼角沁出的泪,仰起头,正午的日头刺得她睁不开眼。 “这肮脏腐败的朝堂,果然只能用鲜血才能洗净。” 十二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摔死在自己面前,血花在眼前迸溅,断肢残骸铺了一地,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甚至惊骇。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建明帝,也在刹那间脸色突变,他一手紧握成拳,因愤怒周身都开始颤抖。 陪建明帝坐在车里的贤妃,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的躲在他身后,血腥气从外飘进车内,她嗅见一丝气味,便忍不住用丝帕掩唇欲呕。 外头有不少路过的百姓围拢过来,对着帝王仪仗指指点点,一开始还没什么人说话,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求皇上主持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举着拳头喊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满面怒容,群情激愤,围在建明帝车前,不退也不让。 建明帝只好出来安抚民心。 他站在辕坐上,环视着四周群情激荡的百姓们,他们平日里和蔼的面容被愤怒填满,眼睛里闪烁着怨恨的火花。 更让他心生惧怕的,是有一人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像是在质问他,身为皇帝,为何要耳聋目盲,使他忍饥挨饿,使他家破人亡,使无数百姓身陷水深火热。 第27章 本宫喜欢坐在堂下跟他们一一…… 建明帝的心直发颤, 他努力别开脸,不去看那一双眼睛,转头向百姓保证,会给这无辜死去的十二人一个交代, 会查清楚他们口中的州府贪污一案, 倘若一旦查明属实, 一定会对其中涉案人员加以严惩, 并火速派遣钦差大臣前往各个州府, 重新赈灾并且安置灾民。 在他的再三保证下, 四周的百姓面色才稍微缓和, 他们不约而同的跪在地上,口中山呼皇上万岁。 建明帝并没有退回车内, 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禁卫军, 看着他们将断肢残骸一一收敛,鲜红的血迹被草木灰覆盖, 除了空气中回荡的血腥味,一切重归平静。 但他知道,在京城之外的地方,还有比这更惨绝人寰的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是他作为皇帝的失职, 是他无能。 回到宫里的建明帝, 一刻也没歇息, 就连西平王和嘉成皇后谋反一事,都来不及计较,将他们一个下了诏狱,一个关在冷宫, 随即便火速诏百官上朝。 * “你是说,他最先向容涣问责?” 姜妁倚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素律正隔着冰鉴用扇子给她扇风,京城里不比沧州,沧州的初秋便染上了凉意,而京城中秋老虎却正在肆虐,这气候一番转换,姜妁还险些有点适应不过来。 “是,皇上质问容相,问他为何自贺兰山从京城往返,却没有发现外头的百姓正在经历水深火热,抑或是他发现了却迟迟不上报,问他是不是收受了那几个知州的贿赂。” 说话的是姜一。 “容涣怎么说?”姜妁面无表情,眼眸中也没有旁的情绪,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姜一闷头说:“容相只是解释道,他回京时星夜兼程,走官道途经各州只觉得沿途有些荒芜,并不曾见过有百姓尸横遍野。” “随后便有其他朝臣替容相解释,有人说,那几个知州必然已经串通一气,他们已经打定主意不让朝廷的人发现,大臣来往必走官道,他们应该是将官道附近的百姓赶去了别处,所以这么久以来一直无人察觉。” “傅长生一党难道没有趁机动作吗?”姜妁冷声问道。 姜一点点头,又道:“是有大臣趁机提出,请皇上放傅厂督出来,好让他派西厂的人前往各州府查证。” “殿下,您说皇上会放他出来吗?”素律手下的动作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扇风,一边开口问道。 “这个时候放傅长生出来,只会显得他这个皇帝更加无能,”姜妁露出一抹蔑笑,抬眼便见她养的那只玄猫迈着轻巧的猫步向她走来。 玄猫围着她绕了一圈,最后蹲在地上,将猫尾盘在它自己脚边,歪着头盯着姜妁直看。 “可是如果不放傅长生出来,他的手里便无信任的人可用,他觉得所有人都有可能蒙蔽他的眼睛,除了龙鳞卫和傅长生,可龙鳞卫要护他周全,他能用的只有西厂,”姜妁淡淡说道,她一伸手,那猫儿便伸着前爪,攀着她的指尖不放,连尾巴也蠢蠢欲动的想缠上来。 姜妁伸手将它捞在怀里,一边说:“所以,即便他再生气,也会将傅长生放出来。” “容涣的解释过于牵强,一时半刻,他很难再相信他,今日这般,对任何人来说,都过于震撼,更何况他还是这天下之主,他的百姓,就这么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自尽,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我们该怎么做?”姜一问道。 美人裙下臣 第28节 姜妁一边摸着玄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仰头看向那刺目的太阳,水眸微睁:“怎么做?你们要保证没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保证涉案的每一个人,都得下地府去给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赔罪。” 她说话的声音异常柔和,周身的气势却带着凛冽的肃杀。 姜妁这话说得含糊,姜一却明白她的意思,郑重的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素律看着姜一走远,面上渐渐显露出哀容:“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丧尽天良的人,那些百姓……”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保证他手底下的官,每一个人都干干净净,”姜妁这话并不是替建明帝辩驳,皇帝也是人,他囿于高堂之上,就做不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有人在吹哨子?”素律支着耳朵四处听。 听见哨声,姜妁从沉思中回神,看了一眼身旁的素律,想了想,还是将脖颈上的哨子取下来,抵在唇边吹了一声。 外头的哨声紧接便停下来。 姜妁挥手让素律将周边伺候的人遣下去,让她将水榭四周的纱幔放下。 素律不解其意,却还是照她的吩咐做。 等她回来,一旁的石凳上,兀的出现一个身穿赤红色飞鱼服的男子,他的衣摆上绣着睚眦,却没有戴那副金色的面罩,熟悉的丹凤眼下清俊的面容显露无遗。 这明明是当日出现的龙麟卫首领。 素律盯着他看得直发愣,视线在姜妁和那男子之间来回转移,隐约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说好的,龙鳞卫唯帝王命是从吗? 那男子回眸,向素律轻轻一瞥,厚重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吓得她腿脚一软,攥紧一旁的纱幔才堪堪站稳。 “你别吓坏了本宫的人,”姜妁蓦的出声。 那人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却坐在那里,转眼盯上了坐在姜妁膝头的玄猫。 那猫儿被他盯得浑身毛都炸了起来,身后的尾巴飞快地摆动着,口里发“喵呜喵呜”的叫声,竖着碧绿的眼瞳与他对视。 “裴云渡!”姜妁瞪他:“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他若是在此时找你不见,你便是自寻死路!” 裴云渡露出一抹笑,面上的寒冰如遇春风般化开,周身的煞气荡然无存,他道:“属下只是想来告诉殿下,皇上命龙麟卫立即前往涉案的几个州府,务必查清事实真相。” 姜妁听得直皱眉:“他没有将傅长生放出来?” 裴云渡摇头不语。 “他这是走投无路,还是真的疯了?”姜妁面上的平静逐渐龟裂,她猛地站起身,把身上的玄猫吓的忙往地上跳:“有霍砚的前车之鉴,他竟然敢将他自己的生死交给西厂?他就不怕傅长生今天晚上便送他去见列祖列宗?” 裴云渡还是摇头,沉声道:“他的意思是,比起傅长生,他更加信任龙麟卫,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出一丝差错,还有……” 姜妁最烦旁人和她说话吞吞吐吐,忍不住横眼瞪他:“你有话就直说。” 裴云渡摸了一下鼻子,闷声道:“国库是空的。” 姜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裴云渡望着她的眼睛,再次点头:“属下也是才知道,国库已经拿不出那么多银两赈灾。” 姜妁觉得这句话异常可笑,厉声反问道:“这么多年,大楚一直国泰民安,一无大战,二无大灾,你跟本宫讲国库空虚?” 得知国库空虚,姜妁便忍不住冷笑出声。 难怪上辈子,大楚不过是与鲜卑起了一场小小的战事,建明帝便忙不迭派人说合,最后把她嫁了出去,原来不是建明帝贪生怕死,而是他根本拿不出银两与鲜卑作战。 难怪前世她搞垮鲜卑,带着鲜卑皇室那庞大的遗产回国时,建明帝能那般欣喜若狂,原来不是为了她能平安而返,而是因为他不用再饱受国库空虚,捉襟见肘之苦! 裴云渡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愤怒,只能绞尽脑汁的安抚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主上在世时,国库的钥匙一直掌在主上的手里,后来主上身殒,国库便在一夕之间,空空如也。因此,这么多年来,皇上也算是如履薄冰,起征的税收,也是入不敷出,但好歹是无甚大灾,只是如今,恐怕得想些法子了。” “你的意思是,”姜妁乜着他:“霍砚死的时候,连夜转移了国库的财产?” 裴云渡自然是不敢点头,只好绷着个脸不说话。 “难怪这么多年建明帝恨死了霍砚,”姜妁只觉得好笑,能将皇帝当得如此窝囊的,恐怕唯有建明帝一人。 “主上起势于先帝,先帝在世时便是一手遮天,皇上继位多年,一直受主上压制,好不容易主上逝世,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却没想到主上临走还摆了他一道。” 裴云渡说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霍砚在世时比建明帝这个皇帝还像皇帝,后来撬走了白皇后不说,最后还把人家国库给搬得一干二净。 “你们口中的霍砚,你的主上,那般势大,那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不肯将我母后带出这牢笼,最后他死了,徒留她心死至极,活生生在冷宫自焚而死,”姜妁忍不住质问他。 没有任何人知道,帝王的最后一道防线,龙鳞卫,从上到下全是前任东厂厂督,司礼监掌印霍砚的人。 兴许先帝知道,可他没来得及跟建明帝说。 “是夫人不愿意,”裴云渡开口解释道:“当年主上硬逼着皇上将夫人还给他,是夫人以死相逼,主上才不得不……” 裴云渡是最早跟着霍砚的人,对霍砚和白菀以及建明帝之间的纠葛在清楚不过,听姜妁误解霍砚,便忍不住开口替他辩驳。 “既然他国库没钱,那就先将那些狗官的家先抄个底,不够再说,”姜妁没兴趣听裴云渡细数霍砚的丰功伟绩,在她眼里,霍砚如果当真如旁人所说,对她母后爱得如痴如狂,就不会任由她在冷宫悲苦等死。 裴云渡不是没听出来她在转移话题,却觉得此事强求不得,便按下心中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站起身准备走,想了想又道:“倘若殿下日后继位,国库仍旧空虚至此,恐怕大事不妙,您再仔细想想,夫人有没有交与您什么东西,兴许那便是国库财产的所在。” 姜妁烦躁的挥手让他赶紧滚,她也明白裴云渡的意思,可是当年,白菀临死前,除了将能控制那一支私兵的银哨子交给了她,其余的,甚至连一句离别的话都不曾与她说。 这只能说明,霍砚临死前并没有将国库银两的去向告诉白菀。 想到这,姜妁忍不住冷笑连连,这就是爱吗?霍砚和建明帝又有什么区别呢?明明不过就是私心和占有罢了,却偏要如此冠冕堂皇。 见裴云渡三两下闪身不见,一直候在一旁的素律,见她满面怒容,也忍不住心生退意,却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往上走了一步:“殿下,方才宁国公府的人来传话。” 姜妁面色稍霁,问道:“怎么了?还是说宁国公临时变了卦?” 也不怪姜妁如此想宁国公夫妇,她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在后宫吃遍苦楚,受尽侮辱,是以,她对宁国公夫妇一直都不太亲近。 倘若不是这回用得上他们,恐怕姜妁至死都不愿与他们走拢半步。 素律摇头道:“是宁国公派人来传话,不过好像有异议的并非是他,而是白氏族人。” 说着,素律便为还未得见的白家人捏了一把汗,姜妁这几日心情相当阴郁,方才还有怒气未散,这会儿却有不知死活的硬要撞上来。 果不其然,姜妁眉峰一凛,勾唇笑了一下:“是吗?本宫倒要瞧瞧,是哪个这般狗胆包天。” “这件事情,不光我们不会同意,所有族人通通不会同意,你们收起这份心思吧!” 宁国公府的花厅内,宁国公夫妇坐在上首,一旁围坐着七八个老者,无一不是鬓发斑白,有的还满脸怒容。 说话的,是坐在右上的第一位老者,他发髻全白,面上的皮肉松垮,眼珠浑浊,嘴角往下耷拉,手上还捏着一杆烟木仓‘吧嗒吧嗒’的抽着。 “太姥爷说话直,国公爷和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他身后一个明显年轻几岁的白舅爷,瞥见宁国公夫妇的脸色,忙堆着笑脸打圆场道:“国公爷和夫人是说先皇后的阴宅要迁回祖地去?” 白菀是外嫁女,身故后应该葬在夫家的祖地,可她的情况特殊,一直入不得姜氏皇陵,如今她的墓要迁回白氏陵园,就还得这几个族老同意。 因此,如今倒也不是和他们翻脸的时候,想到此,宁国公的脸色稍霁。 他点点头道:“这么多年,先皇后入不得皇陵,和小皇子一直孤苦在外,如今皇上好不容易松口,我们夫妻便想,将他们一并迁回来,平日里也好有人烧香供奉。” “做梦!”白太姥爷将烟杆往桌前一敲,烟灰顿时四处飞扬,他瞪着眼看着宁国公夫妇:“她为何入不得皇陵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令家族蒙羞之人,怎能让她回祖地去?不行!万一她败坏了风水,底下的丫头和她有样学样,丢的可是白家的人!” 他的话引起其他几个族老的共鸣,纷纷点头称是。 宁国公夫人听见他们这般侮辱白菀,登时便气得眼眶通红,忍不住捏着帕子抹泪,一旁伺候的嬷嬷也面露哀色,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宁国公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方才还想着忍一忍,这会儿却什么也顾不得了,他铁青着脸看向白太姥爷,厉声道:“皇上至今未定先皇后的罪名,外头流传不过捕风捉影,怎么从你们口中说来,便成了铁板钉钉?本公告诉你们,皇上一日未定先皇后的罪,她一日便是皇后,是皇上的嫡后,你们这是犯大不敬之罪!本公有权将你们当堂缉拿!” 白太姥爷被宁国公这副神情骇了一跳,别开脸咽了咽口水,瞟眼打量着宁国公夫妇,最后索性瘪着嘴不再说话,叼着烟杆吞云吐雾,面上却还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白舅爷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国公爷,夫人,不是我们几个族老不近人情,这实在是于理不合啊,先皇后已是外嫁女,这天底下哪有外嫁女身故后,葬回娘家祖坟的道理?” “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仍旧是我白家的姑娘!”宁国公眉眼含怒,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白菀归宗,厉声道:“还是说,本公这个族长做不得主?” “哼,”白太姥爷阴阳怪气的嗤了一声:“让她入祖地,便是坏了我们白家的风水,即便国公爷是族长,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宁国公早看这个倚老卖老的白太姥爷不顺眼很久了,斜眼看他,一边道:“坏没坏风水,你说了不算!” “况且,这是永安公主的意思,皇上也是应允了的,你们若是不同意,便是抗旨不遵。” 宁国公一顶高帽压下来,白舅爷扯着嘴笑,也不说话,其他几个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白太姥爷挑眉虚眼又开口道。 “她是先皇后没错,是嫡后也没错,可如今,头顶上还有一个皇后呢。” 他的眼睛并不看着宁国公夫妇,翻着眼白往上瞟,端的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且不说她是当今皇后,她也是我们白家的姑娘,这坟能不能迁,怎么也不问过当今皇后的意思?” “你说要问谁的意思?”一道散漫的女声兀的响起。 话音刚落,便见一位素衣宫女搀着一位身材高挑,身着华服的妙龄女子跨门而入,一旁还站着个持刀的冷面姑娘,往后看,外头院子里站着一排身穿甲胄的士兵,无一不是冷面无声,手持钢刀,一身煞气凛凛。 “永安公主到————” 第28章 厅内的众人怔愣的看着, 门前娉娉婷婷站着的美人,精致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头微微往上扬,周身气势高傲, 不怒自威, 身后的铁甲士兵亦是气势如虹, 被她锐利的眼眸所视, 只觉得油然生畏。 宁国公看着那一队行兵也有一瞬怔愣, 随即反应过来, 站起身朝姜妁躬身行礼, 道:“臣,见过永安公主, 公主万福。” 姜妁下巴一抬,轻轻点了下头, 算是应了他这个礼,而后又朝他虚虚福身, 算作行礼。 宁国公夫妇哪里敢受她的礼,一边摆着手一边起身让开。 素律看着有些失神而无动于衷的几个族老,眼眸一利,呵道:“大胆,见着公主不立即下跪行礼便罢了, 竟还敢直视公主玉颜, 你们有几颗头够砍!” 这几人本就是白家族中耆老, 平日里也颇受人尊敬,今日被个小姑娘呵斥了不说,还挂上了为老不尊的名头,一时之间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白太姥爷正欲发作, 那几欲拔刀的黑衣女子都没能吓到他,却被姜妁那冷眼一瞥,冷汗爬了满背,只得憋着一口气,站起身朝她行礼。 旁的几个族老,见最讲长幼尊卑的白太姥爷都乖乖行礼,便也只好跟着站起身,异口同声道:“草民叩见公主殿下。” 姜妁却连一个眼神都懒怠落在他们身上,迈着步子往里走,上首的宁国公和宁国公夫人站起身给她让位置。 “不必了,本宫喜欢坐在堂下跟他们一一对峙,”姜妁一摆手,将宁国公夫妇分别按回座位上,唇边噙着笑,一边说着话,一边扫过白家族老。 姜十五从一旁端来一张太师椅和一张高几,往堂中一摆,素律又用丝绢在椅子上铺了一层,而后才轻声道:“殿下,请。” 姜妁一撩裙摆,在椅子上稳稳落座,翘着腿,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她的视线所到之处,几个族老无一不是别开身形别开眼,无人敢与她对视。 素律熟练地取出自备的茶具,用火折子点燃明火,怡然自得的替姜妁烧水煮茶。 “你们刚才是谁说,本宫母后动阴宅,要问当今皇后的意思?”姜妁的指尖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扣,视线徐徐滑过众人。 没人敢说话,但他们的视线都纷纷落在白太姥爷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见姜妁看过来,本欲不再言语的白太姥爷瑟缩了一下,转念又一想,自己好歹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怕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做什么? 这般想着,他便仰起脸,梗着脖子与姜妁对视,理直气壮道:“老夫的话并没有说错,当今嘉成皇后,先是皇后,再是白家的一份子,动阴宅本就是大事,说要问过嘉成皇后的意见又有何不对?” 美人裙下臣 第29节 姜妁虚着眼看白大姥爷,她极少和白家联系,从上一辈子到这一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踏进宁国公府的大门,除了宁国公夫妇,对白家旁的人一律没什么印象,一时也认不出来他是谁,便转身去问素律。 素律只看了白太姥爷一眼,便道:“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是隔了几房的太姥爷,如今是白家的族老,在族中说得上几句话,好像与白二老爷一家走动颇为频繁。” 她口中的白二爷,便是宁国公的胞弟,嘉成皇后的生父,只是宁国公兄弟在白菀死后,还是皇贵妃的嘉成皇后拿稳皇后宝册以后,两兄弟便彻底分了家,如今虽算不上是老死不相往来,平日里遇上也不会多说几句话。 姜妁了然,原来是嘉成皇后一派的人,难怪口口声声要她做主。 宁国公听完素律的话,脸色却异常难看,忍不住道:“动先皇后的阴宅,跟嘉成皇后有何关系?” 就连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宁国公夫人,也皱着眉说:“当初先皇后还在时,她不过是个贵妃,你们便两头巴结,如今她成了皇后,你们巴结着二房便罢了,我们做父母的迁亲女儿的阴宅,为何也要她做主?” “嚯,原来是一群墙头草?”姜妁面露讽刺,正欲说话,却听外头一阵嘈杂。 “大胆!你连本夫人也敢拦?”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吵吵嚷嚷的阻拦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扭着蛇腰出现在门口。 一见厅中满满当当的人,那女人面色变化极快,当即便由怒气冲冲转为略显傲慢的轻笑:“哟,这么多人呢?” 跟着她来的丫鬟还要再拦她,却被她一手拍开,柳眉倒竖,尖着嗓子叫骂道:“一个破看门丫鬟,还敢对本夫人动手动脚,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罢另一个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举起手掌便要打人。 宁国公一见来人便直皱眉,见状一声喝道:“做什么!” 那丫鬟吓得一缩,蔫头蔫脑的放下手,躲去了那女子的身后。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净在贵主面前丢人,还不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宁国公面色沉沉。 “这又是谁?”姜妁接过素律递来的茶,饮了一口,上下打量着门口的几人:“这水是容涣送来的?倒是甜。” “这雪山银芽也是容相送来的,”这回素律俯身在她耳边道:“这是二老爷的侧夫人,也就是皇后娘娘的生母。” 姜妁恍然大悟,叹了一句:“怪不得白蕊那般蠢,原来是家学渊源。” 差点挨打的守门丫鬟哭丧着脸道:“奴婢说老爷们在商量事儿,秀夫人非要进来,任奴婢怎么说也不听。” 宁国公被她哭得烦,对着秀夫人那得意洋洋的脸又生厌,烦躁的挥手让她下去,僵着一张脸问秀夫人:“你又来做什么?” 没人让她坐,秀夫人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一屁股坐在末尾的太师椅上,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她不见一丝散乱的发髻,一边说:“听说你们要商议给先皇后迁阴宅的事儿,这事儿事关重大,妾身怎能不来呢?” “照妾身来看,这阴宅……” 姜妁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朝姜十五挥挥手:“掌嘴。” 姜十五甚至没给秀夫人反应的时间,闪身过去便是两巴掌,打得她脑袋一晃,满头的珠翠登时散落一地。 等她退回来时,秀夫人两侧脸颊各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双目呆滞的坐在椅子上。 素律掩唇轻笑,话中带刺:“十五你手劲儿这么大,莫不是把秀夫人给打傻了?” 姜十五掀起眼皮瞟了一眼秀夫人,冷声嗤道:“聒噪的东西。” “你打我?”秀夫人猛然回神,捂着红肿发痛的脸颊,不可置信的尖声质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当今皇后的娘!你竟然敢打我?” 她身后的丫鬟也尖着嗓子帮腔:“就是就是,你们简直是不知死活!” “来人啊,来人啊!”秀夫人红着眼,跳起脚猛地拍桌面,发癫一般厉声嘶叫道。 姜妁往门口看去,果然有几个身材精壮的小厮横冲直撞的冲进来。 秀夫人面目狰狞的指着姜妁三人:“撕了这三个小蹄子的嘴,把她们的脸给我划烂,给我打死她们!敢打本夫人?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说着还不雅的往地上唾了口血沫。 这几个小厮看着就像是为虎作伥惯了的,也不管秀夫人指着的人是谁,满脸横相,撸起袖子便向姜妁三人走来。 宁国公哪里能看着姜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疯了不成!来人呐,给我把他们拖出去!” 奈何他为了商议白菀迁阴宅的事,将人遣出去很远,他这般怒火冲天,也迟迟没人进来。 几个族老揣着手坐在上首,冷眼旁观,丝毫不顾及底下坐着的不过是几个小姑娘。 宁国公急的不行,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谁知姜妁眼皮都懒得抬,端着茶碗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姜十五摸着自己的佩刀的刀柄,冷眼看着越走越近的小厮,俯身问姜妁,道:“殿下,可以见血吗?” “这里都是些老弱病残,吓得他们一命呜呼可不好,”姜妁慵懒的饮茶,眼皮微阖,淡声道。 听到这儿,堪堪跑近的宁国公脚下一顿,转眼便见姜十五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的拍了拍刀鞘。 那几个小厮,方才见宁国公跑下来,还有些生怯,这会儿见他莫名停下脚步,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登时怒火中烧,狞笑着伸手向坐在正中的姜妁抓来。 姜十五抬起刀鞘便是一拍,她的力气本就不小,两巴掌把秀夫人打成那个模样便可见一斑,那一下便能听见清脆的骨裂声。 为首的小厮抱着直接被打得骨裂的手,倒在地上哀嚎,他们没想到姜十五手势那么凌厉,旁的几个便有些退意。 秀夫人见他们退缩,又扯着嗓子嚎道:“上啊,打她们,撕烂她们的脸!” 小厮们有些踌躇,便听秀夫人阴恻恻的威胁道:“你们要是不上,回去本夫人便把你们全发卖去南风馆,你们的娘亲姐妹也跑不掉,你们敢退一个试试?” 她这威胁一出口,本心生退意的小厮心下一横,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倒不如搏一搏。 这般想着,他们便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冲了上来。 宁国公不精武艺,但他作为一个男人,总不能看着自己的亲外孙女在他面前受伤,见人扑来,便手忙脚乱的挡了几招。 只这几招,他便察觉这几个小厮身上有些功夫,见事态不妙,一边强行挡在前面,一边艰难回首和姜妁道:“公主,这些人武艺不差,臣挡得住一时,还是让她们快快护送你去别处吧!” 姜妁并没有出声,姜十五如疾风一般刮过,一只手便将陷在人堆里的宁国公扯出来,送去一边。 宁国公只觉得自己莫名一阵悬空,便被人送出混局,看着如同一把利刃刺进人堆中的姜十五,忍不住目瞪口呆。 只见姜十五用拿着佩刀的手一个横挡,继而反手又是一拍,正中其中一人的脑门儿,他便如同一摊烂泥般倒在地上,随后,姜十五又身法鬼魅的将剩下的四五个小厮一一放倒。 最后才悄然退回姜妁身边。 秀夫人眼睁睁看着,姜十五在几息之内将所有人尽数放倒,心下已然渐渐有些害怕。 又感觉姜妁幽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秀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方才好像听宁国公唤她“公主?” 秀夫人陡然赔上一张笑脸,结结巴巴道:“哎哟,这……这是公主殿下啊?哎哟,您说这……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见面不相识吗?” 见姜妁没说话,秀夫人便指着自己道:“公主你许是不知,我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娘,也不知你是哪位公主啊?” 秀夫人以为搬出嘉成皇后的名号便能息事宁人,却忘了她方才便说过自己的身份,姜妁仍旧对她照打不误。 素律肃着一张脸,厉声道:“大胆刁妇,面对公主竟无敬语,如此大不敬,按律当斩!” 秀夫人周身一震,她没想到,不过是个区区小宫女,便敢不将她放在眼里,讨好的模样迅速破裂,满脸跋扈道:“本夫人与公主讲话,哪有你插嘴的地儿?” 她话音刚落,姜妁面色冷淡的一挥手,姜十五闪身过去,又是响亮的两耳巴掌,打得秀夫人头晕眼花。 秀夫人站不稳,身子乱晃,捂着肿的不成样子的脸,怒气横生,刚想发火,又畏惧的看了看姜十五,却到底不服气道:“我是皇后娘娘的娘,怎么也算你半个长辈,你丧尽天良,竟然对长辈下毒手!” 宁国公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敢自称是姜妁的长辈,就连他和宁国公夫人这正头的外祖外祖母,都不敢在姜妁面前拿乔,她这个二房的,说得好听是侧夫人,实际上就是个妾的人,竟然敢称长辈? “长辈?”姜妁有些觉得好笑的重复了一遍,眼里净是讽意:“你也配?” “我怎么不配了?怎么不配了?”秀夫人如同炸毛的鸡一般,昂着脖子反问道,张着嘴还要再说话,却被姜妁打断。 “不要再说你是皇后的母亲了,”姜妁篾笑着看她:“拿着鸡毛当令箭,顶着这个名头耀武扬威得也够久了。” “也不知,等嘉成皇后知道你靠着她的名号,在外头作威作福,会不会嫌你丢人现眼?” 说罢,便再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沉声道:“拿下。” 姜妁话音一落,外头的银甲卫兵便迈步走了两个进来,闷不吭声,伸出铁钳一般的手将张牙舞爪的秀夫人牢牢制住。 “将她,连带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同送回国丈府,白二老爷平日里闲得无事,正好好生管教管教他这侧夫人。” 白二老爷没有功名,女儿做了皇后之后,他便是国丈,依靠着分家的财产,官僚的孝敬,过得有滋有味,是个再悠闲不过的富贵闲人。 秀夫人一边挣扎,一边扯着嗓子嘶吼:“你!你跟那个三公主一样,刁蛮跋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她这话听得素律直发笑,这难道形容的不是她自己吗? 就连一旁的族老都拂过眼睛不忍再看。 姜妁凝着她,咧嘴一笑:“巧了,本宫正是刁蛮跋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三公主。” 听见姜妁自报家门,秀夫人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陡然脸色惨白,讷讷的问道:“你是,你是白……” “你胆敢把本宫母后的闺名念全,本宫就撕了你这张嘴,”姜妁凝视着她,咧嘴森然一笑。 秀夫人一哆嗦,眼露恐惧的看着姜妁。 姜妁没什么闲心再看她作妖,挥手便让公主卫把她带走。 这时白太姥爷咳了一声,道:“她说得没错,她好歹是皇后娘娘的母亲,三公主,不是老夫多嘴,彼此之间留几分薄面,你在皇后那儿也好交差不是?” 他这话中隐有威胁,抬着嘉成皇后来压姜妁,以为姜妁只是看着跋扈,却到底是在皇后手里讨生活,该对他们这些依附皇后的人敬着些才对。 可他却忘了,姜妁从头到尾都未曾表现出半分对嘉成皇后的惧怕。 就连白舅爷也察觉出其中的端倪,姜妁开口闭口可从未喊过嘉成皇后一声母后,甚至从来都直称她的徽号。 可光他明白过来也没用,他到底是没能堵住白太姥爷脱口而出的话,白舅爷垂头丧气的捂着眼不想再看。 “交差?”果不其然,姜妁转头觑着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重归面无表情:“你觉得本宫要给嘉成皇后交什么差?” 白太姥爷只觉得这公主简直是榆木脑袋,没好气的道:“倘若皇后娘娘知道你对秀夫人不敬,肯定会问责与你,你这还不懂吗?”还不赶快将秀夫人放出来供着? 姜妁面上蔑意不减,不雅的弹了弹指尖,轻声道:“嘉成皇后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空管你们这些腿毛的死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太姥爷心头一跳,惊声反问道。 姜妁却像是存心吊着他一般,笑而不答。 几个族老急得不行,他们大多是仰仗嘉成皇后吃饭的,倘若嘉成皇后一倒,白家族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牵连。 就连秀夫人也支着耳朵想听,最后还是宁国公轻咳了一声,道:“各位族老也莫要着急,此事事关重大,宫里还未放出消息来,本公也不敢随意与你们说,不过也有不少人知道,皇后娘娘已经迁去了南静殿。” 南静殿是什么地方?堪比冷宫啊! 第29章 本宫更喜欢对我而言有用的东…… 白太姥爷大惊失色, 一边跺脚一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说出来咱们也好早日应对,不要害得咱们也跟着受牵连!” 姜妁只觉得好笑,这些人动不动就说为了白氏着想,实则冷血冷情, 看着像是极关心嘉成皇后, 却是在忙不迭的要撇清自己, 根本不曾想使半分力帮一帮她。 这种人, 倘若某一日白氏濒临覆灭, 第一个改名换姓的就是他。 美人裙下臣 第30节 “本宫再问一遍, 方才还有谁说, 本宫的母后迁阴宅,需要嘉成皇后点头同意的?”姜妁并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 这种地方,她多待一刻都觉得浑身难受。 下一瞬便有人开口道:“依老夫来看,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我们自己便能做决定。” 转头又是一副毕恭毕敬得模样看向姜妁:“也不知殿下可否挑好了日子, 若是没有,老夫但是懂点捻算,可以替先皇后择个良辰吉时。” 秀夫人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眼底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 却根本无人看她一眼。 “不必, ”姜妁将茶碗放在高几上, 一个眼神,那两个侍卫便自发带着秀夫人往外走。 姜妁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淡声道:“测算吉日吉时自有钦天监,到时本宫也会派人通知你们, 你们只需要早日回去做好准备,等本宫扶灵回祖地。” 说罢也不等几个族老再说什么,朝宁国公夫妇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银甲公主卫跟在她身后列队,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外走。 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国公夫人,直到姜妁转身远去,才敢抬起头,痴痴的望着她的背影,眼里含着一汪泪。 宁国公回首看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抬手拍拍她的背,跟着叹了口气。 等姜妁回公主府才得知,建明帝强行给容涣扣了个失察的罪名,罚俸半年,勒令他在府闭门思过,与此同时,又借调查各州贪污赈灾银两的名义,将傅长生放了出来。 乘着轿辇的姜妁,在公主府的大门前,看见身穿一袭石青色蟒袍的傅长生时,面上并无什么波动,眼神一转便看向别处。 姜妁不喊停,素律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抬着轿辇的侍卫也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 傅长生眼底的掠夺之意如同出闸的猛兽,他甚至懒得掩饰一二,隔着纱幔用眼神描摹着姜妁的身形轮廓,他看得出来,姜妁对自己厌烦不已,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想把她从枝头折下来,藏起来,只允他一人赏玩。 侍卫刚刚踏上石阶,傅长生也不在乎自己落不落面子,在轿辇与他擦身而过时,朗声道:“奴才见过永安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福。” 听见傅长生的声音,姜妁便控制不住的皱眉,面上涌起一阵厌恶,她知道,倘若自己不做回应,按照傅长生的厚脸皮,他也敢直接闯进公主府。 姜妁托腮的手指尖微点,素律便自发叫停抬轿的侍卫。 “傅厂督人逢喜事,想必有不少朝臣等着请你宴饮,巴巴的守在本宫这公主府做什么?”姜妁帘子都懒得掀,冷声问道。 傅长生躬身行礼,眼睛却还一眨不眨的,隔着纱幔凝视着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唇边微微扬起,带着浅显的笑意道:“臣方才跟皇上谢过恩,而后便出宫来,想着能否见殿下一面。” “你跟我,立场不同,又无甚关系,有什么好见?”姜妁被热意燥得心烦意乱,一点都不想应付傅长生,烦道:“若是来送死,你便直言一声,本宫的刀利得很。” 傅长生面上的笑意却更加明显,眯着眼细嗅着隐隐传来的香气,连说话的声音中都带着愉悦:“殿下怎知,你我立场不同?” 这话却让姜妁听得发笑,她猛然掀开一旁的纱幔,锐利的双眸直刺傅长生:“怎么?嘉成皇后倒了,姜琉废了,你便迫不及待要另寻新主?” “本宫幼时怎么没看出来,傅厂督如此会见风使舵?”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眼中的讽刺毫不掩饰,嗤笑连连:“你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姜妁这话难听,跟在傅长生身边的西厂厂卫都纷纷变了脸色。 傅长生却丝毫不在意,面色如常,唇边还隐隐带着的笑意愈深:“殿下误会了,自打娘娘救下奴才,奴才的主子,便唯殿下与娘娘二人罢了,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他这话异常狂妄,听上去竟是连建明帝也不放在眼里。 姜妁嫌弃的撇撇嘴,讽刺道:“那傅厂督可真是个好奴才,净干些欺上瞒下背主之事,时不时还往主子身后捅一刀。” 傅长生面上满是诚恳:“不管殿下相信与否,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姜妁乜他:“得了吧,你自己做过些什么事儿,莫不是关个禁闭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必要和本宫拐弯抹角,本宫也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就直说吧,你来公主府到底有何目的?”姜妁淡淡道。 “奴才想来问问殿下,”傅长生颔首轻笑,说着他便抬手比了个二:“不知您对这位殿下是何看法?” 姜妁虚着眼看他,傅长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的直言立储之事,足见他有多么有恃无恐。 她抬手,猛地掐住傅长生的脸,仰起他的头,居高临下的与他对视:“什么看法?傅厂督莫不是以为,你可以左右建明帝立储之事吧?” 姜妁坐在轿辇里,位置比他高很多,傅长生与她说话时都得仰着头,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这般相近,他近乎痴迷的凝望着姜妁近在咫尺的玉颜。 傅长生喃喃道:“倘若其他皇子都不慎发生什么意外,皇上不同意也会同意的。” 姜妁眼眸微睁,凝着傅长生的脸,不可否认,他的相貌生得也不差,甚至算得上数一数二,也有不少人冲着他这张脸,冲着他的权势,自荐枕席。 倘若,他不是个太监,是风流倜傥的傅家大公子,恐怕说亲的媒人都能将傅家的门槛踏破,可惜傅家荡然无存,傅大公子成了太监。 姜妁嗤笑了一声,手下用力,将他连脸带人一并往自己身边扯,屈尊降贵的俯在他耳边道:“不好意思,皇位,本宫要了。” 傅长生满脸的笑意渐渐凝固,他有些僵硬的转头,看向姜妁精致的侧脸。 头一回端不住仪态,面上的惊愕一览无余。 姜妁甩手将他推开,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耷拉着手,素律将她的那只手接过去,取出丝绢细细擦拭。 傅长生整个人都有些错愕,被她这猛地一推,往后连连倒退了几步,被身后的厂卫扶住,才站稳脚。 他拂开厂卫搀扶的手,扯着嘴角露出一抹僵硬的笑,仿佛不可置信一般望着姜妁,难得的有些结巴,道:“殿下,您说什么?奴才怎么好似听不明白?” 姜妁垂眸,抬手挽了一下鬓角的发丝,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傅长生却无暇顾及这个,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红润的唇,期望她能说些话:“殿下……” 她勾唇一笑,眼波盈盈:“本宫说,这些皇子,本宫一个都瞧不上,傅厂督听不懂吗?” 傅长生这回才彻底明白过来姜妁的意思,他整个人如遭雷劈,满脸难以相信:“殿下您……您是女子……怎……” “女子也是人,”姜妁出声打断他的话,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无所谓的道:“你只管拦着,只管捧着你要捧的皇子,就像你说的,倘若其他皇子都不慎发生什么意外,皇上不同意也会同意的。” “好了,傅厂督若无旁的事情,便自行离去吧,本宫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想必傅厂督自己也清楚,本宫的地儿向来不欢迎你踏足的,”姜妁没什么耐心再看傅长生的那一脸震惊。 退回轿内,纱幔又被放下,一扬手,侍卫又抬着她往里走。 傅长生怔愣的看着姜妁越走越远,直到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没想到姜妁竟然压根儿不属意任何一位皇子,她竟然想自己当皇帝。 傅长生很清楚,姜妁为什么会毫不掩饰的告诉自己她的野望。 这不是信任,姜妁只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压根不畏惧与他争夺,更不畏惧建明帝得知这件事。 傅长生在原地呆站半响,那周身笼罩的阴郁,让身边的厂卫都不敢上前。 像是想明白什么,他又蓦的笑起来,指腹一寸寸的抚过方才姜妁碰过的脸,上面仿似还有她的温度,有些神经质的喃喃低语:“殿下想飞,也得看奴才手里这根绳儿松不松……” 他一边轻柔的说着话,眸中却透着难以掩藏的癫狂,看得一旁的厂卫冷汗直冒。 * 姜妁回府便直奔净室,待她沐浴出来,太阳也渐渐西落,灼人的热意逐渐退散,隐隐有初秋的寒意涌上来。 她站在小花园的的水塘前,捻着鱼食喂里头的锦鲤,见它们蜂拥着争抢,姜妁忍不住笑了:“有点吃的便追着人跑,换做幼时,你们怕是早成了本宫的盘中餐。” “秋夜寒,殿下注意些莫要受了风寒,”素律拿着一件金丝织锦的大袖衫走出来,给姜妁披上,又问:“晚膳摆在何处?” 姜妁随手一指临湖的月华亭:“在那儿吧,记得帮我温一壶酒。” 听她要酒,素律心有不愿,却也不敢拒绝,只皱着眉嘟囔:“上回您便吃醉了……” 姜妁不在意的摆手道:“只一壶,吃不醉。” 素律无奈,见她坚持也只得应声而去。 她走后,姜十悄无声息的从树梢上跃下来,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姜妁喂鱼喂得正兴起,头也不抬的问道:“怎么了?” 姜十却闷不吭声。 就在姜妁以为他要一直当个哑巴时,却突然听姜十道:“若是可以,属下也想做这水里的一尾锦鲤。” 姜妁手上的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得笑了一声:“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姜十不知她这话何意,握紧了腰上的佩刀不敢说话,心中犹如擂鼓,他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时,也不曾如此紧张。 抬手将碟子里的鱼食尽数撒出去,看着色彩斑斓的鱼儿争相夺食,姜妁漫不经心道:“这一池子锦鲤,自公主府落成那日起,便在这水塘里,说是本宫养的鱼,实则这还是本宫头一回起了兴,才亲自喂一喂它们。” 姜十听得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却到底是不甘心就此认输,他梗着脖子道:“那好歹也是属于您的,这个殊荣,有些人求都求不来。” 见他执迷不悟,姜妁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带着锐意的目光头一回正式落在姜十身上。 姜十还年轻,与姜妁同岁,是谁大些却说不清了,也正是容易热血冲头的年纪。 “可是比起一个不知何时会被遗忘的玩物,本宫更喜欢对我而言有用的东西,人,亦是如此。” 见姜妁摊开来说,姜十索性也不再遮掩,望着姜妁,眼睛里隐有祈求:“杀人,并不耽误作乐!” 姜妁定眼盯着他看,直看得姜十心头发虚,才突然弯唇一笑,眼里漫上讽意:“你是不是也如外面的人一般,觉得本宫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爬上本宫的床?” 见她误解自己的意思,姜十顿时慌了神,忘了尊卑分寸,抬手便要去拉姜妁。 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随之而来的是姜十一声隐忍的呼痛声。 姜妁听见动静转过身。 便见姜十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面上满是痛苦之色,还强撑着挡在她身前,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厉声道:“殿下快躲起来,有刺客!” 说罢便嘬起嘴欲吹口哨与周围的十五卫联系。 谁知他的哨声还未吹出,便又是一粒石子凌空飞来,姜十似有所觉,却压根躲不开,飞来的石子狠狠砸中他的脸。 姜十哀嚎一声,竟没站稳,整个人仰面往地上倒。 容涣凭空现身,抬脚便将他踹起,又一脚踩在姜十的背上,丝毫不管姜十因此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借着力飞身靠近姜妁,长臂一伸,将她捞进自己的怀里。 姜十伤得不轻,身体躬成虾子状,接连不断的呕血。 见姜十这副惨状,姜妁拧眉看向容涣,面色不渝:“你到底跟本宫手底下的人什么仇什么怨?” “若非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臣能拧掉他的脑袋,”容涣冰冷的目光扫过姜十,歪头看着姜妁时,又是一派温润,吐出来的话却带着凛冽的肃杀。 “以下犯上,你们头儿到底是怎么教的你?”他转向姜十,目光森冷如蛇。 姜十好半天才缓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倔强的望着容涣,眼里满是不服气。 随着他的动作,嘴角又是一丝猩红涌出来,姜十抬手抹去,在脸上留下一片血痕:“你跟在殿下身边,却动辄对我们下毒手,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这可冤枉了,”容涣转头满脸无辜的看向姜妁:“方才臣来,便见他欲行不轨,情急之下出手才重了些。” 他又看向姜十,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我也不过是用了五成力气,你瞧着也像是有些功夫在身的,倒也不至于能将你伤得这般厉害吧?” 言下之意竟是在暗指姜十装模作样,自损来冤枉他。 姜十听出他话中暗含的意思,登时气得气血逆行,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雾喷出来。 姜妁看得直皱眉,抬手推容涣,声音有些高:“还不快去救他!倘若他有何不妥,本宫唯你是问!” 她话音一落,容涣脸上便隐现受伤的神情,有些幽怨的望着姜妁,远一些的姜十还在吐血呢,却也挡不住的满脸惊喜。 姜妁被他俩看得浑身发麻,只得又改口道:“他是本宫的护卫,少一个你这丞相也不要当了!” 容涣这才又露出笑意,晶亮的眼眸里,满是缱绻深情,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姜十走过去。 他走到姜十身后站定。 美人裙下臣 第31节 姜十唯恐容涣偷袭自己,扭着身子不肯将后背暴露在他眼前。 谁知容涣抬手扼住他的手腕,姜十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他便彻底无法动弹。 待他彻底不再乱动,容涣才抬腿在他背后踢了两脚。 姜十本以为容涣要借此对他暗下杀手,却没想到,他两脚踢下去,自己凝塞的穴道陡然畅通,这让他如同濒死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穴道畅通,姜十呕吐不止的血便停住了,他又敢与容涣较劲了。 感觉到容涣在拉他起来,姜十便故意沉下身,谁知他只用一只手,轻轻一托,便将他扶了起来。 “倘若你再胆敢肖想不属于你的人,本相就不能保证,你这颗脑袋,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待在你脖子上了。” 方才还一腔热血要和容涣争个高低的姜十,被这一番森冷的言语,骇得浑身发僵。 姜十缓慢的转头看向容涣,他脸上还噙着笑,眉目俊朗神情温润,十足一个翩翩佳公子,丝毫不像说出那等残忍话的人。 当着姜妁的面便自称‘我’,背着姜妁便自称‘本相’,姜十默默听着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觉得自己脖颈处在发凉。 所幸容涣并不准备听他的回答,说完转身便向姜妁走去。 姜妁站得远,听不见他们的低声耳语,只在容涣走回来时,狐疑的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背着本宫做了什么事儿?” 容涣一摊手,满眼真挚:“臣从不会隐瞒殿下半分。” 姜妁将信将疑,转眼瞧见抚着心口站在远处,望着这边的姜十,便挥手让他下去。 寄希望与这回他能学乖些。 姜十深深的望了姜妁一眼,几个跳跃飞身不见。 姜妁这才腾出空应付容涣,她拉着他看了一圈,问道:“这会儿容相不该在家中闭门思过才对?” 容涣牵着她的手往亭子里去,眉目柔和,显而易见的心情愉悦。 “殿下若不与皇上告密,臣这会儿便是在家闭门思过,”他端过绣凳扶姜妁坐下,一边道。 另一边素律领着七八个端着黑漆木方盘的丫鬟,绕过小花园缓缓走过来。 姜妁抽回自己的手,佯做威胁道:“本宫这便去告你欺上瞒下,治你个欺瞒之罪。” 素律远远瞧见容涣,便将几个丫鬟不远不近的留在水塘边,自己亲自接过方盘往亭中送。 最先上的是一盅碧粳莲子粥,素律将小瓷碗摆上,容涣便伸手接过去,替姜妁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小心烫口。” 素律早已经习以为常,面上并不见惊讶,转身去取别的菜品,由来便是如此,只要有容涣在,任何伺候姜妁的事宜都由他全权接手。 待菜品一一上齐,素律最后端了一壶酒上来,当着容涣的面碎碎念:“殿下偏要饮酒,奴婢怎么劝也不听。” 容涣敛眉看向姜妁,他还没说话,她便摆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是知道的,倘若容涣不允她饮酒,今日这一壶酒就不会有一滴能入她口。 看容涣不言语,姜妁便以为容涣不同意,越想越不高兴,整张脸都板起来,她也不是愤怒,只是有些不高兴罢了。 姜妁这人散漫,却生了一张严肃的面孔,不笑时看着便像是在生气,实则真正生气时,却是笑着的。 满脸不高兴的表情,也不过是不自觉的撅着嘴,眉头微皱,若是不大熟悉她的人,只会当她面无表情。 容涣对姜妁向来细心,却也少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软得不行,笑道:“殿下可否允臣与您同饮几杯?” 听他这话,姜妁便笑起来,那面无表情的脸如焕新生,如同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素律见容涣都点头应允,她也无话可说,任劳任怨的将姜妁年前的酒杯斟满。 姜妁大方的将一只白瓷杯递给容涣,指使素律给他也斟满,一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舒适的喟叹出声。 “建明帝当真要你闭门思过?”姜妁问道,她一直不相信建明帝会放着容涣不用。 因为如今偌大的朝堂,建明帝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好巧不巧容涣便是其中之一,倘若他真把容涣给关起来,就等于让傅长生一党独大。 建明帝年轻时饱受宦官当道的苦楚,他虽然给傅长生放权,却也最是警惕他,如今正是动荡之时,他不可能任由朝堂失衡。 容涣眼中含笑,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向来瞒不过姜妁,便顺着解释道:“臣今日来便是要与殿下商议此事,建明帝明面上勒令臣在府中闭门思过,实则暗中命臣随龙鳞卫一起,出京彻查涉案州府贪污赈灾银两一事。” “他担心,这件事和傅长生有牵连,”姜妁一针见血的点出其中的关节。 容涣颔首道:“没错,建明帝怀疑他们之所以能瞒这么久,是因为京中有人帮着他们遮掩。” 姜妁面上有些严肃,忍不住抓起酒壶将酒杯斟满,喝一口才道:“你走了,龙鳞卫虽然不会全数离京,却到底会少许多人,本宫过几日也会离京,倘若我们都不在,万一傅长生动了什么歪心思,回防可来不及。” 容涣抬手指指西边,道:“建明帝已经秘密传令,让镇国将军父子回京。” 姜妁了然,建明帝到底不是蠢货,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容涣又说:“臣今日来不单只是为这事。” “你说,”姜妁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容涣面前那一杯却分毫未动。 容涣看着她一杯又一杯,眼眸中神色变换,晦暗不明,说话声也不自觉放轻:“此次出京,臣与龙鳞卫都在暗处,建明帝正愁从哪儿寻一个能站在明面上的人。” 姜妁望向一旁,因荷花枯萎,荷叶干枯,而略显萧索的水塘,蓦的,一尾鱼从水里探出头来,打了个滚又潜下去,留下一片金粼粼的颜色。 “想必那几个皇子都在争相自荐,”她轻声道。 “这是得民心的大好机会,没有人愿意放过,”容涣不动声色的将酒壶往旁边挪了半分:“但建明帝不会允许。” 姜妁歪靠着石桌,一手托着腮,双眼缓慢的开阖,最后半眯着眼,懒声道:“他当然不会允许,毕竟灾难在继续,他的民心正在源源不断的流逝,他又怎么会允许他的儿子们借此攀到他的头上?” 酒意上涌,姜妁的颊边飞起一阵红霞,晚风将她将散未散的发丝吹得轻晃,眉眼间的锋芒被风情替代,好似刀锋被缚上纱绢,湖水粼粼,她微睁的眼眸里像是泛着光。 容涣看得有些发痴,酒香隐隐合着她的体香,勾得他神魂激荡,整个人都快要往天上飞去,他的喉结微动,音色不自觉带上些磁性的低沉:“所以,殿下自请前去再合适不过。” 姜妁偏头睨着容涣,带着几分笑意眼眸中熠熠生辉:“确实,本宫是女子,还是个凶名在外刁钻跋扈的公主,没有人,会比本宫更合适。” “只是可惜,本宫要去通州,要亲眼看着母后他们安歇,才能放心。” 容涣没想到姜妁明白,却不打算去做。 竭尽全力从她惑人的风情里抽身,目光不再追着那莹润的唇,转而盯着她的眼睛看:“殿下,得民心者得天下。” 姜妁勾唇一笑,眼底有点点狂傲泄出:“即便是有人民心所归,这天下也只能是本宫的。” 容涣近乎痴迷的望着姜妁微微扬起的侧脸,她那一身折不断的傲骨,最令他着迷。 “虽说如此,但锦上添花也并非坏事。” “如今百姓蒙难,您便是他们的救世之主,掏空银两粮食做了好事,就得昭告天下,悄无声息的藏着做什么?” 见自己偷偷摸摸安置流民一事被拆穿,姜妁也面不改色:“本宫行事从来只求无愧于自己,他们谢或者是不谢,与本宫何干。” 容涣也喜欢她的洒脱,可他却见不得姜妁做了好事却还背着骂名:“臣却不这么认为,好事是殿下做的,那他们就该谢您,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与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他这话并不是信口开河,姜妁派人安置流民,京城附近的州府全靠她在撑着,她不计后果的开私仓放粮,设粥棚,私仓的粮食用完了,便自掏腰包去找粮商买,按容涣自己测算,姜妁手头上能动用的银两应该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 一切好事做尽,却没讨得半分好,她没透露身份,那些流民便骂贪官罪该万死,骂姜妁骄奢淫逸,骂建明帝昏庸无能。 这两日陆续有其他皇子公主象征性的去流民营走了一圈,捐了些粮,他们便感恩戴德,叩谢上苍,而他们真正该感谢的,却被他们跳脚唾骂。 姜妁却并不出声,只伸手又要去拿酒壶。 容涣知道劝不动她,转而漫不经心的道:“臣还听说,二皇子亲自带了大批粮食,在附近几个州府走动,百姓们都夸他菩萨心肠,宽厚仁慈,说没有二皇子他们定然过不去这一场劫难。” 果然,姜妁一听他这话便眯起双眼,遮住骤然发狠的眸光。 容涣垂下头轻笑。 还不等他再拱几分火,姜妁便挥手道:“本宫明日就进宫。” 容涣听着便又笑了起来,一时忘形,伸手摸了摸姜妁的头,等手落下,他才反应过来,迅速收回手,身形有些发僵,掩饰一般解释道:“殿下头发有些乱。” 姜妁却没什么反应,一手托腮,眯着眼像是在想什么。 容涣定定的望着她因衣衫滑落,而露出的半截肩膀,眼眸幽深。 又是一阵夜风起,吹得一旁水塘里,干枯的荷叶摇摇晃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清酒入喉,先是一阵凉意,渐渐热气蒸腾,被冷风一吹,姜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容涣伸手将她滑落的衣衫扯好,抬头张望四周,素律也不知去了何处,轻声对姜妁道:“殿下,臣扶您回去歇息?” 姜妁却连连摆手,满脸不愿意,勉力睁眼望着夜空:“今晚星子难得亮,想再看一看。” 她鲜少表达自己的意愿,这让容涣有些舍不得拒绝她,转身招来站得稍远的侍女,让她去取姜妁的披风来。 谁知那侍女踌躇着不肯去:“除了素律姐姐,殿下从来不允旁的人进内室。” 容涣有些犯难,他并不想将姜妁一人放在这儿。 姜妁却歪过头来,嘟囔道:“容涣,我有些冷。” 她这难得绵软的模样,看得容涣心里有些泛疼,他知道附近肯定有人在暗处守着,姜妁的寝殿离此处也不远,他的脚程快,片刻便能回。 便道:“那您在这儿等臣,片刻便回。” 说罢又叮嘱侍女看好姜妁,才起身离去, 带他拿着披风回来时,远远便见,姜妁身边站着个男子,两人姿势暧昧,似是在相拥。 容涣周身气势一沉,眸光暗淡,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第30章 不要再出现在殿下面前 李承松出来时, 青竹园的几个男侍正聚在一起抱怨,说公主有好些时候没招人作陪了,他们原以为,公主这回从九黎山回来, 怎么都会寻他们见一面, 却没想到一直没有动静, 就好像他们已经被遗忘在这偌大的公主府后院一般。 他本来安静的听着, 从来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论, 谁知这回因只有他陪姜妁去了九黎山, 便被人注意上了, 拉着他要问九黎山的见闻。 李承松随意说了些,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些阴阳怪气的奉承, 他听得心烦,甩手便往外头走。 站在门外, 还能听见他们酸里酸气的说他一朝得了宠,便尾巴翘上天, 越发目中无人。 李承松听得心里生蔑,李家的罪名已经彻底洗刷,窃他家传宝物的康王正押在诏狱,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家公子,跟他们这些身契掌在旁人手里, 靠卖笑讨好过活之流, 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对, 他一开始便与他们不同,姜妁从未拿他当男侍,也没有要他的卖身契,平日里招他作陪, 也不过是下下棋做做画,兴致来了饮上几口酒罢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按理说,李承松如今重回自由身,他要离开公主府随时都可以。 姜妁也曾派人给他带消息,交予他一匣子满满的银票,以及路引,告诉他,再无人会将他当罪臣之后,他可以挺直腰背走出公主府的大门。 可是为着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绮思,李承松到底是没走,他在公主府滞留了许久。 他原在翘首期盼,盼着姜妁某一日会来问他,问他为何不离开,他便能借此机会,将他深埋的心意剖析。 美人裙下臣 第32节 他还想告诉她,他愿意向建明帝奉上那一副永子,只求能娶她为妻。 可是姜妁没有来,一次也没有,甚至没有派人过问他为何还留在公主府中,就好像已经忘了他这个人一般。 李承松等得越发烦躁难安,借着与那些男侍起争执为由,这些日子以来,头一回踏出青竹园。 他看似漫无目地的四处走动,实则路过了一处又一处姜妁常待的地方,心底隐隐的期盼着,能在何处与她‘不期而遇’。 就在李承松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下意识往花园东侧的水塘走过去,他打算最后去月华亭看看,赌这最后一次,姜妁若在,就必然是命中注定,他定带国宝求皇上赐婚! 在他暗自下定决心后,走过幽曲的小花园,远远便见月华亭里亮着烛火,他满心期待的人,正坐在那儿对影自酌。 李承松的心嘭嘭直跳,甚至因兴奋有些头重脚轻,他整了整头冠和衣襟,又看看衣袂,确定自己形容并不狼狈,才一路走过去,沿途还折了一朵半枝莲。 守在姜妁身旁的侍女察觉有人过来,转头打量了李承松一眼,像是认出他来,并未出声阻拦。 李承松迈步走上台阶,眼睛不舍得离开姜妁半分。 她穿得单薄,里头是一身水红的襦裙,外头只罩着一件薄薄的大袖衫,用手撑着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平日里总是藏着情绪的水眸半阖,似是睡眼朦胧,艳色的唇泛着盈盈水光。 李承松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试探着喊了一声。 姜妁没什么反应。 他缓缓伸出手,却在触手可及姜妁肩头时停住,有些踌躇的将手合拢又张开,紧张得直搓。 李承松还是没能抵抗住心中的渴望,手心轻轻落在姜妁的肩头,轻声道:“殿下?” 姜妁像是被惊醒,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向李承松,眼里还有些迷茫,盯着他看了许久,好似认不出他来,过了片刻又好似认出他来,娇娇的朝他伸手,嘀嘀咕咕道:“……我有点冷,还有点热……” 她的声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听起来有些迷糊不清,李承松只听出个大概,想了想,俯身将耳朵凑近她,一边问道:“殿下是有些冷吗?” 姜妁却并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拉起他的手,自己的脸也挨过去。一边说:“脸上……发烫……” 自己的手落在她绵软的掌心,李承松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欢心雀跃,做梦都不敢想,能有朝一日与姜妁这般亲近。 他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见姜妁执着的拉他的手往她脸上去,就又大着胆子,将那朵半枝莲放在石桌上,想将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肩。 容涣拿到披风回来时便瞧见这副场景,李承松站得近,掩住了姜妁大半边身子,只露出头和一只手。 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李承松长身玉立,姜妁娇娇怯怯的环着他的腰,两人郎情妾意情瑟和鸣。 容涣眼眸发暗,身后的手拧握成拳,最终忍无可忍,抬手便朝身旁的榕树捶去,那树晃了晃,连着土里的跟脚一块儿,往一处歪。 月光凛凛的自他头上泄下,在森冷月色的映衬下,哪怕容涣还在笑着,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依旧显得有些阴森骇人。 他手一甩,袖中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容涣一手提着剑,一手拿着姜妁的披风,面上笑意盈盈,缓步往前走,剑尖滑过青石板,留下一条霜白的痕迹。 突然,姜妁拉李承松的动作蓦地停了下来,虚着眼睛盯着他直看,鼻尖微抽。 这下他抬起的手也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李承松误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低头嗅了嗅,确实什么也没闻到,便尴尬的笑了笑,试探的问道:“殿下,是有何不妥吗?” 谁知他话音刚落,姜妁眼眸紧跟着清明了不少,周身气势骤起,绵软的模样荡然无存,面上满是肃杀。 这一番变换太快,李承松还没能反应过来,姜妁抬手便是一巴掌,厉声呵道:“滚!” 她这一巴掌一点没留余力,打得李承松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直响,甚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在台阶上一脚踩空,仰面摔了个屁墩儿。 李承松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挣扎的爬起来,要再往姜妁跟前凑,面前却猛然出现一柄寒光凛凛的剑刃,刀锋直指他的脖颈。 他心下一慌,矮下身子避开这一剑,却没能完全避开,剑尖划破他的臂膀,他一吃痛,狼狈的往侧边滚,等他捂着伤处抬起头时,便见容涣手持长剑,满面笑意的看着他。 血迹在剑尖凝成一颗鲜红的血珠,缓缓滴落在地,剑身纤毫不染。 “容涣!”李承松看清来者的面容时,几乎惊恐地瞪大双眸,嘶声吼出他的名字。 容涣面上温润的笑逐渐变了味道,带着张狂,带着杀意,他用剑尖指着李承松,眼底半丝笑意也无:“看来,你将本官和你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李承松一征,他想起来,那日姜妁答应和他一同去康王府,可到夜里,出现的却是眼前的容涣。 “本官奉皇上口谕彻查此案,李公子随本官走一趟吧。” 那时的容涣在他面前还是世人盛赞的如玉公子,只告诉他李家的事交由他来处理了,回京途中一言一行面面俱到,一张温润的面具戴得极好。 等他们到了康王府,容涣却是凶相毕露。 李承松亲眼看着容涣,在谈笑间随手砍下一人的脑袋,鲜血溅得足有一人高,他却在一旁笑意不减,行迹凶残堪比修罗。 后来离开康王府时,容涣拿着那柄血淋淋的剑,面朝他笑得温润如玉,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恶鬼低吟。 “你的事本相已经处理好,也为你准备好了路引和盘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京城,不要再出现在殿下面前,倘若你不听,里头的人是何下场,你亦如是。” 李承松没忘记,甚至他一见容涣便肝胆俱裂,那日他杀人的模样,几乎成了他的每日梦魇。 但李承松始终不肯在姜妁面前丢了面子,又怕这剑不知何时会落在他的脖颈上,捂着伤口,缓缓的往后退,一边咬牙反驳道:“你说了那么多话,谁会记得!” “是吗?看来李公子记性不大好,”容涣挑眉,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一边扬起剑:“真可惜,你们李家这根独苗,自己把自己给折了。” 容涣甚至像作乐一般,挽了个剑花,李承松面露恐惧,直往后退。 他眼眸一凛,剑尖往前送,直指李承松的咽喉。 “容涣…”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容涣手下一顿,像是没听清一般微微侧耳。 “容涣…” 有些沙哑的嗓音不依不饶的响起,容涣面上风云变幻,手中的剑握得越来越紧。 姜妁下一声还没能喊出来,他已然收剑转身。 容涣回身一看,姜妁端端正正的坐在绣凳上,歪着头在看他,像是眼前还有些迷蒙,一边揉着眼,一边朝他伸手,软声道:“容涣…我冷…” 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拔腿往姜妁那边走去。 容涣缓缓走近姜妁,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又躬身替她将绑带系好,全程一言不发,面上一直挂着的笑也消失不见。 姜妁像是似懂非懂,只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不高兴,她伸手去拉他,鼻尖也在轻嗅,直到熟悉的松木香扑鼻而来,她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边说:“容涣…我的脸很烫…手…凉快…” 瘫在地上的李承松,看见这幅似曾相似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又好似一阵一阵刀子在绞,原来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异味,也不是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他不是容涣。 因为他不是容涣,所以不能靠近她。 容涣抬手将姜妁揽在怀里,鼻尖抵在她未配珠钗的发顶,细嗅着浅浅发香,整个因杀意而躁乱的心,仿佛得到抚慰,被摸顺了毛,变得乖巧,一下一下,与她的心跳持平。 李承松呆愣的看着面前相拥的两人,心里满是不甘,被嫉妒不停的啃噬,怨恨使他口不择言,嘶声道:“你以为你赢了吗?殿下的男侍多得是,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本以为,这番话会使容涣暴跳如雷,毕竟他同样是男子,作为男子,又如何能接受与旁人共享自己妻子,就连他也曾设想过,倘若他能娶姜妁为妻,必要让她遣散这满府的男侍。 因此,李承松觉得,用这话来刺容涣再合适不过。 谁知容涣面上不见分毫动容,他抬手抚过姜妁柔顺的发丝,尾指勾着她的发尾转圈,轻声道:“殿下的喜好,本官自会尊重,本官阻止不了殿下对旁人起兴趣,只能尽力让她的眼睛只留在我一人身上。” 说罢,他又撇头看向李承松,面上满是蔑意:“像你们这种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人,又怎么能懂呢?” “殿下真是养了你这只白眼狼,她当初救了你,如今又替你李家翻案,本官不想让殿下的心思白费,今日便饶你一命,若下次再让本官见到你,你必死无疑。” 听见容涣的话,李承松咬咬牙,挣扎着爬起来,拔腿往外走。 容涣抱着姜妁许久,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才垂下头,端详她的睡颜,指尖勾勒着她的轮廓。 殿下啊,要等什么时候,你眼中才能只有我一人呢,不要对旁人那么好,真是让人嫉妒。 容涣瞥见那一朵半枝莲,眸色晦暗不明,一抬手,那开得正艳的花瞬间化作齑粉,消散于夜风中。 李承松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容涣当时本就是冲着拿他的命去的,完全下了死手,肩膀的伤口豁得很大,他一路跑鲜血洒了一地。 他连姜妁给他准备的路引和银票都没回青竹园拿,直接从侧门跑了出去。 月亮照了他一路,他一人走在小巷里,只有他的影子和他作伴,以及他因跑动而剧烈的呼吸声。 李承松拐过一个巷口,一个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一棍子将他打得人事不省,随后将他整个人装进麻袋里,往肩上一扛,跃上屋檐,三两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姜妁是被素律喊醒的,她回身打量四周,并不见容涣的身影。 昨夜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让她忍不住直皱眉。 素律看她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忙道:“殿下快醒醒,有天子近侍来宣旨了!” 第31章 可明月也得落于黑暗 李承松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寒风卷起落叶吹得很远,月光冰冷的照在他的身上。 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的民宅无一不是房门紧闭。 四周寂静无声, 就连偶尔的犬吠鸡鸣都不曾响起。 远远的街尾, 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影缓缓向他走近, 一边走, 一边有铁器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响起。 李承松只觉得有恐惧从心底里滋生, 他抬手猛拍一旁的宅门, 一边拍一边大声呼救, 可不论他拍门声多么用力,呼喊声多么响亮, 门内依旧是无人应答。 他仰天望向夜空,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天幕, 衬着周边的死寂,李承松觉得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 后面的黑影越来越近, 拖刀声仿佛就响在他身后,心跳越发剧烈,催促他快些跑,亦或是快些躲起来。 李承松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再犹豫, 拖着脚狂奔起来, 寒风刮在他的脸上, 锋利如刀。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松喘着粗气,在一间民宅前停下,他往后看了看, 让他恐惧的东西似乎没有追上来。 看着眼前的朱漆大门,李承松犹豫了片刻,才抬手叩了叩门环。 下一瞬,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开了条缝。 李承松看着那黑洞洞的门缝,心跳声如雷如鼓,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弯腰从那门缝往里看。 4他惊惧万分的瞪大眼,一连倒退了好几步。 月光照下来,门缝里赫然是一只通红的眼。 李承松挣扎着想跑,谁知双腿压根提不起力,只能狼狈的坐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门缝越来越大,直至整个大门洞开。 穿着一身染血白袍的容涣,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眼眸通红,笑意森然的站在他眼前。 李承松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爬都爬不动,眼睁睁看着如同浴血修罗的容涣越走越近,在他头上高举长剑。 长剑猛然下落,李承松闭着眼声嘶力竭的大喊出声,随之而来的便是脸颊上的一阵刺痛。 李承松蓦的睁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四周漆黑一片,原来是个梦。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后脖颈上的剧痛疼得他呲牙咧嘴,双臂更是毫无知觉,而后又听见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从正前方传来,还有些若有似无的腥气。 李承松想伸手揉一揉眼睛,一动却只有铁链的拖动声,原来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挂起。 美人裙下臣 第33节 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便是,他被容涣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抓住关了起来。 还没等他破口大骂,漆黑中突然亮起一丝烛火。 乍然瞧见光亮,李承松有些不适的眯眼,等他能看得清时,才发现四周已经陆续挂上油灯。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四四方方,石壁堆砌的暗室中,连个窗户也无,难怪伸手不见五指。 李承松忍着剧痛扭转头,看见自己双臂被高高吊起,全身悬空,脚下一个是黑沉沉的水池。 而他听见的滴答水声,来自于在水池边蹲坐着的一只吊晴白额虎,它张着血盆大口,舌头垂在外面,口水滴滴的落在水池里,正烦躁的喘着粗气,阵阵腥风传来。 那老虎离他很近,发现李承松的目光后,凶煞的眼神登时落在他身上,朝他咆哮了一声,后腿微曲,像是要扑过去。 李承松的脸色陡然血色尽退,他却连叫也叫不出来,害怕得直哆嗦,只觉得裆下一热,紧接着便是一串滴落的水声。 “废物。” 一声带着蔑意的讽笑从稍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道响亮的口哨声,那老虎森冷的瞥了他一眼,不甘愿的甩着尾巴走远了。 李承松见那老虎走开,才松了口气,惧怕感渐渐消退,想起方才自己丢人的模样,简直羞愤欲死,却还是大着胆子寻声看去。 不远处摆了一张案台,台上一盏清茶袅袅升着白烟,台后的太师椅上,坐着个身穿蟒纹花衣的宦官,似是在敛目沉思,后面站着个红衣小太监,再往外便是一排赭衣番子。 李承松认得那个宦官,他是建明帝身边的红人,西厂厂督傅长生。 他还与傅长生见过几回,那时姜妁与傅长生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剑拔弩张,傅长生时不时会去公主府走动,姜妁从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却仍旧对姜妁极尽卑微,也就是今年这个夏,姜妁好似突然与他翻了脸,傅长生来也从不得进公主府的大门。 方才那一声篾笑应当便是他。 李承松暗地里其实从来都看不上傅长生,如今被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瞧见如此丢人的一幕,他只觉得面上臊得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你这般胆小怕事的废物,也敢奢望殿下垂怜?”傅长生眼睛都没睁,又轻声嘲了一句。 李承松到底是世家公子,哪里能容忍一个太监对自己冷嘲热讽,反唇相讥道:“傅厂督求而不得的人,被我这个废物近了身,傅厂督恐怕还不如我这个废物!” 他这话说得暧昧,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当真与姜妁有些什么,听入傅长生的耳,自然就堪比利刃。 傅长生猛的睁开眼,狭长的眼眸杀气腾腾的凝视他:“不想活便继续胡言乱语,你如今出了公主府,便没人能护得住你,喂了咱家这大猫,连骨头都剩不下几根。” 趴在傅长生脚边的白额虎紧跟着嚎了一声。 李承松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脸,又被吓得惨白,即便如此,他嘴上还是不肯罢休,咬紧牙关道:“我虽离开公主府,但也曾答应殿下,回到山西便给她来信,倘若殿下迟迟不得我信件,必然知我已遭不测,且看届时你如何与殿下交代!” 谁知傅长生嗤笑一声,轻蔑的上下打量了李承松一眼,道:“你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得罪了容涣,今日就算你不是落到咱家手里,容涣也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到山西,殿下被容涣迷惑,你的死活和容涣比,又值当个什么?” 李承松被说到痛处,想起姜妁对他和容涣的区别对待,脸色异常难看,下意识别脸躲开傅长生洞悉一切的眼。 傅长生向来明白人心的阴暗之处,他不怕李承松有多么高风亮节,倘若他当真光明磊落,也不会被姜妁弃如敝屣。 他端起茶碗浅啜一口,不疾不徐道:“你这条命,只有咱家能保得住,你且自己考虑还要不要继续与咱家逞口舌之能。” 哪怕李承松不想承认,傅长生说得确实半分不错,他离了姜妁的眼,容涣迟早要来杀他,而能与容涣相抗衡的,唯有傅长生一人。 可要他就这么向傅长生低头,李承松自觉自己做不到,便梗着脖子不言不语,一时间整个暗室都寂静无声。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傅长生将茶碗放在台上,站起身,一句不再与李承松多言,径直往外走。 李承松只有一瞬惊慌,以为傅长生只打算晾一晾他,便定下心神。 谁知傅长生身后那红衣太监,用那双阴冷的眼瞧着他怪笑,两指抵在唇边发出哨声,那原本乖乖趴着的白额虎立即站起身,朝李承松张着大口咆哮,继而后腿一蹬,便朝他扑过去。 李承松眼看着那老虎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登时吓得眦目欲裂,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傅长生脚下一顿,手微扬,红衣太监紧接着吹了声哨子,那老虎急急停脚,落在池边,食物就在眼前吃不着,围着水池烦躁得嗷嗷叫。 红衣太监给李承松递过去一个算你好运的眼神,而后便让后面的番子送来满满一桶生骨肉。 傅长生拿起手臂长的铁叉,叉起一块生肉喂到老虎的嘴边,李承松眼睁睁看着,那明明凶神恶煞的白额虎,这会儿乖得像个猫儿,用嘴前那点尖牙咬下肉块,继而才开始狼吞虎咽。 “早这么识时务,又何必遭这么大惊吓呢,”傅长生慢悠悠的说道,他喂过一回便没了兴致,将铁叉丢去一边,那老虎才扑去桶边,将脑袋埋进桶里吞食。 李承松后怕的吞咽着口水,道:“你知道的,我已经离开了公主府,还得罪了容涣,对殿下而言,我什么都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傅长生挥手让人把李承松放下来,笑得意味深长:“你在永安公主府待过,便是最大的价值。” 红衣太监俯在李承松耳边,细细的耳语,只见他的脸色由茫然,渐渐转为惊悚,最后五味杂陈的看向傅长生,半响说了一句:“你……你不是心悦殿下吗?” “殿下这般的金贵人,咱家怎敢肖想呢,”傅长生笑容浅淡。 “所以你就要把她从枝头上拉下来,贬进泥里,折断手脚,卸下她的傲骨,沦为与你一般的,不对,比你还要低贱的……”李承松对那太监说的话,仍旧是有些难以置信,看着傅长生的眼里满是惊惧。 “怎么会呢,”傅长生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有些不赞同的瞥了李承松一眼:“殿下永远是明月,可明月挂得再高,最后也得落于黑暗,不是吗?” 第32章 钦差大臣 容涣等姜妁睡着, 才起身离开,一出府门,便见杨昭在府外等他,正团着手来回踱步, 时不时向门口张望一眼, 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见他出来, 杨昭眼睛一亮, 连忙迎上来, 两条浓眉皱成一团, 道:“相爷, 底下的人没找见那个李家的郎君,会不会, 他并没有离开公主府?” 容涣还未开口,他便又自问自答道:“可是有几个兄弟亲眼看见他从偏门跑出去了, ”如此想着,便忍不住恨声连连, 道:“这小兔崽子,跑得倒是快,就是错了几个眼,便找不见人了!” 容涣面无表情的听着他絮絮叨叨,问:“还有什么事?” 杨昭听他问起, 一拍脑门说:“差点忘记了, 皇上派人来请您进宫呢, 都等得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容涣随即翻身上马,回身与他道:“我先行进宫,你回去和宫里来的人说一声。” 杨昭还来不及答应,一抬头, 骏马扬蹄嘶鸣,容涣已经驾马跑远了。 他狐疑的盯着公主府的大门看,嘀咕道:“公主没给你好脸色,又不是我没给你好脸色……” 容涣一路骑马行至宫门,远远便见脸戴金色面罩的龙鳞卫首领等在宫门外。 乍然见到此人,容涣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周身气势肃杀,整个人仿佛从一块温润圆滑的美玉,变成了出鞘的利剑。 容涣翻身下马,拉着马往里走,守门的阍人也不拦他,躬身朝他行了个礼,才伸手接过缰绳。 人前的裴云渡,向来不爱言语,只打量一眼容涣便转身,一手虚虚搭在腰间的绣春刀柄上,一边迈步往里走。 起初,裴云渡对容涣并没什么特殊的恶感,后来偶然得知他与姜妁纠缠不清,再见时,看向他的目光便忍不住带着挑剔的打量,奉命监察百官时,也会对容涣更为关照。 却不论裴云渡纠察得如何仔细,将容涣的身世翻了个底朝天,这个人仍旧是一张白纸,寻不见半丝污点。 可裴云渡总觉得他古怪,直到有一回瞧见容涣办案时,与他平时温润如玉相悖的模样,裴云渡才彻底明白他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后来便总会忍不住去想,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姜妁到底看上他哪里。 好奇归好奇,裴云渡却不会拿这种事去问容涣,一路无言的领着他行至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外,伸手往里一指,也不管他看没看清,便径直跃上穹顶没了踪影。 容涣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裴云渡消失的地方在他视线盲区,他却能在不见分毫的情况下,微微别过头,将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个拐角处。 御书房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执着拂尘的修长人影,逆光站在门前。 “哟,容相可真是日理万机,深更半夜还在处理公务,连陛下宣召也得等你得空。” 容涣抬起头,眼神清冷,不咸不淡的说:“皇上派人来时,本官已经准备歇下,重新洗漱费了些时辰,毕竟本官不像傅厂督一般,得随时候着召见的。” 傅长生知道,容涣这是在笑他,哪怕爬得再高,也只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心思阴诡,看面上却仍旧笑盈盈的,仿佛并不在意容涣的话,侧开身道:“容相,请吧。” 容涣也没有非要与他一较高下的意思,抬脚往里走。 一进御书房的大门,便见坐在上首的建明帝满脸倦容,用一手抵着额头,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福,”容涣撩开衣袍便要跪。 建明帝像是被他突然出声给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眼中满是警惕,等看清是谁,才摆手道:“这里没有旁人,不必在乎那些虚礼,快起来吧。” 又吩咐一旁伺候的江盛给他赐座。 容涣从善如流的站起身,在太师椅上坐下,此时他的面色已然重回温润,看不出半丝异样,他缓声问道:“不知皇上星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建明帝唉声叹气,单手抚额,摇头道:“朕如今真是焦头烂额,寻你来出出主意。” 容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只见建明帝眼珠昏黄,眼白处满是血丝,显然是自回宫以来这些时日都没怎么睡好。 “不知皇上有何难事,臣定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 建明帝还没说话,江盛就端了碗茶水放在他面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才说道:“寻你来,便是想问问,容爱卿觉得谁能担得起这钦差之责?” 容涣一直用余光斜瞟着建明帝,亲眼见着建明帝边说话,面色逐渐从青白变为红润,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从有些飘渺的虚弱,重归气势如虹。 “满朝文武大臣,忠君爱国之人不在少数,皇上可择其一。” 建明帝却连连摇头,对容涣这似是而非的话并不满意:“瞒报灾情,私吞赈灾银两,牵连的州府竟然达半数,那可是大半个楚国,此事牵连太大,这还只是明面上,朕甚至不敢想象暗地里到底藏着多少阴司,朕不瞒你说,不论派哪位大臣出去,朕都无法放心。” “朕有时在想,不若微服私访算了,好歹也是朕亲眼所见。” 容涣佯作沉思,继而不赞同道:“依臣之愚见,皇上微服私访并非上上之策,众人皆知此事牵连众多,那时的动静闹得大,名单上的涉案州府必然已有所耳闻,他们竟然会想尽法子遮掩这一切,必要时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皇上乃万金之躯,如何能涉足如此危险之地?” “是啊,”建明帝的唉叹一声接着一声,将台面上的几本奏折交给江盛:“你瞧瞧吧,已有好几个州府传了奏本回来,这里头写的什么东西朕不用看都知道!” “他们竟然敢瞒报谎报,就必然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准备,所以朕才派你暗中调查,可你在暗中,总得有个人在明面上方便你行事,朕便是在头疼,这个任务交给谁才好。” 容涣接过江盛递来的奏折,拿在手里随意翻看。 片刻后,像是突然想起一般,开口问道:“想必皇上已经有所耳闻,京城附近受灾的州府,很早之前便有人放粮赈灾,” 建明帝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答非所问,但也还是点头应道:“朕确实听说过此事,这几个州府也因此得以喘息,死伤人数也是最小。” 容涣含笑道:“陛下可曾派人去询问过,是何人行此善举?” 建明帝颔首,却带着惋惜道:“朕着人去问过,不论是灾民还是在粥篷日夜布施的下人,均无人知晓背后的人是谁。” “能凭借一己之力,支撑两个州府百姓的吃穿用度三月有余,放眼整个大楚,有此能耐的人屈指可数,”容涣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碗,略一颔首道了声谢,一边道:“若是天下富商,到底也会藏些私,因此能有此魄力的,无非便是勋贵大臣,皇子公主,皇上一查便知。” “此人为着百姓,能倾尽家财,必然是心思仁善之人。” 傅长生在一侧听着,只觉得好笑,他知道容涣拐弯抹角指的人就是姜妁,可姜妁哪里又是仁善之辈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开口阻止,姜妁得了民心又有何用,她总归是个女子,再者,等李承松那边的事情办成,她有再多的民心,也挡不住建明帝要杀她的心,甚至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建明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抚掌言笑:“由他作为钦差大臣,必然再合适不过!” 容涣在底下浅笑吟吟,点到即止,建明帝自己就会明白该如何做。 待容涣走后,建明帝将裴云渡找了进来,让他连夜去查背后布施之人是谁。 姜妁做的事裴云渡自然是知晓的,却也不能明说,只好装模作样出去走访暗查了一通。 在得知背后赈灾之人是姜妁时,建明帝有那么一瞬诡异的沉默了。 美人裙下臣 第34节 口里喃喃自语道:“朕早该知道的,她是菀菀的孩子,即便行事恣意了些,可心里到底是有一份良知在。” 裴云渡听着他说的话,眼底闪过一抹鄙夷,转而又趁机告了大公主姜璃一状,告她纵容下人殴打百姓,几岁稚子惨死其马下。 前有姜妁做对比,后有意图谋反的生母嘉成皇后,建明帝对姜璃的好感直降谷底,连夜拟了两份圣旨,分别送往两座公主府。 * 姜妁是被素律喊醒的,她卷着被衾从榻上爬起来,回身打量四周,并不见容涣的身影。 昨夜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让她忍不住直皱眉。 素律看她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道:“殿下快醒醒,有天子近侍来宣旨了!” 姜妁洗漱好来到花厅时,前来宣旨的江盛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 江盛看她进来,忙放下茶碗站起身,涎着脸讨好道:“奴才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姜妁在上首坐下,摆手让他宣旨。 江盛看她稳稳当当的坐在位置上,也不敢让她跪,期期艾艾的展开圣旨将建明帝的意思念了一遍。 姜妁听完旨,半响没有说话,面上什么表情也无,眉眼冷淡,看着像是隐隐含着怒气。 看得江盛胆战心惊,生怕这祖宗有什么不高兴,忙道:“昨夜皇上召了容相进宫说话,这才知道殿下隐姓埋名做的大善事,恰好您又要离京,可不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吗!” 姜妁猜到这事儿定是容涣掺和了一脚。 原以为得她自己去请命,姜妁还有些纠结,毕竟稍有不慎恐怕会落得建明帝猜忌的下场,却没想到容涣已经先一步为她免除一切后患,让建明帝自己把圣旨送到她跟前。 见姜妁不搭话,江盛绞尽脑汁想说些讨巧卖乖的话,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皇上还命大公主往佛寺潜心礼佛,劵抄经书,为天下百姓祈福呢。” 他这话一出,姜妁倒是露出点笑意,江盛这才松口气,忙不迭的告退。 夜里容涣再来时,便见姜妁执着酒杯倚在美人靠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就要委屈容相,做一回本宫的入幕之宾了。” 第33章 因为如今姜妁肩负钦差之责, 赈灾一事拖延不得,她得趁早出京,便早早让钦天监测算了最近能起棺的吉日吉时。 不早不晚,正正好三日过后便有个适宜的日子。 恰巧这日, 上京迎来了建明十九年的第一场秋雨, 带来了第一场寒。 早晨, 姜妁被淅淅沥沥的雨吵醒, 蒙着被从床上坐起, 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 屋里的烛台未熄, 外头已经大亮,但还有些灰蒙蒙的。 已经穿上一件薄袄的素律见姜妁醒来, 端来碗白水给她润喉,一边道:“昨夜下了一晚的雨, 一直未曾停歇,这会儿还越下越大了, 秋风吹着冷得很,晚些出去时,殿下得添些衣裳。” 又瞧见她眼底的青黑,有些心疼道:“距动工还有些时候,殿下再躺会儿?” 姜妁两眼发直的坐在床上, 眼眸有些涣散, 她昨儿整夜都没睡好, 心中忐忑许久,天将将亮才阖了会儿眼。 见她发呆,素律也不打扰她,站在一侧默默的陪着她。 燃了整夜的蜡烛“噗噗”跳动了几下, 烛火猛的拉长,继而越来越小,最后缓缓熄灭,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姜妁猛然回神,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素律忙把夜里翻出来的短兔绒披风给她披上。 姜妁拢紧披风,慢慢行至窗前,推开半阖的窗门,雨声越发清晰,绵细如针的雨丝落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她将手伸出窗外,细雨落在她的手心,开始还没什么感觉,等一阵秋风起便觉得冰冷刺骨。 “洗漱吧,”姜妁握着满手冰凉,回身踱步走到妆奁前坐下。 素律吩咐外头的侍女将梳洗的物件送进来,一边绞来帕子替姜妁净面,望着镜中虽然憔悴,却仍旧难掩绝色的姿容,轻声问道:“殿下今日可要用些脂粉?” 姜妁抬手摸了摸眼下的青黑,只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白菀的衣冠冢,是后来姜妁被建明帝从冷宫接出来后,才偷偷立在京郊一片梅林里的,与她葬在一起的,还有姜妁未得名字的幼弟。 今年的寒意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所以,才入秋,梅林里便开了好几簇红艳艳的三角梅,有的爬藤在腊梅树上,有的却自己长成了树。 白菀的墓,说是墓,其实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包罢了,连墓碑都没有,唯一比较显眼的,便是自这墓成那日起,没多久便在墓旁长出的一棵红梅。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姜妁被素律裹得严严实实,脚上还套了双鹿皮的小靴,头顶是宽敞的华盖,身侧是打着花苞的红梅树。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小厮将土堆刨平,一阵风吹过,那棵红梅树跟着‘沙沙’作响。 她别开眼,看向身旁这一棵半人粗的梅树,姜妁抬手拂过树干,湿漉漉的,带着凉意。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越长越大,每一年,姜妁来祭拜白菀时,它永远是一片白雪白梅中最灼眼的存在,红红火火的开着,带着蓬勃生机。 耳边回响着镇国寺高僧的吟唱,梅树也跟着作响,两相结合,恰似梵音袅袅。 “可惜带不走你,”姜妁仰望着整颗树,眼里沉着不舍。 她以往来时,总喜欢碎碎念念的对着白菀的空坟说话,自是从不得回应,后来,这棵树长成,姜妁说一句话,它便被风吹得‘沙沙’响,活像是在和她说话一般。 这棵红梅树,陪她走过了十年的冬,听她诉了十年的苦。 姜妁的指尖点在树干上,轻扣了一下,带下一些碎屑,在指腹捻捻,留下一片黑黢黢的痕迹,在她白玉般的手上,显得有些碍眼。 身旁又是一阵响动,姜妁从思绪中回过神,转头看过去,已然能瞧见金丝楠木的棺椁露在外面,墓上面也搭了棚子,棺木不会受半分水汽。 僧人的诵经声一直未停,棺椁从金井里拉出来,被放置在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四只金蟾上。 “殿下。” 突然,有一道温和的嗓音在姜妁身侧响起。 姜妁转身看过去,来人身穿灰色僧衣,披着金红相间的袈裟,是住持迁坟事宜的镇国寺住持静渊。 “怎么了?”姜妁问道。 静渊双手合十,颔首道:“先妣的棺椁已经起出来,殿下可要开棺看看?” “不必了,”姜妁慢声道:“她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开来开去,省得什么也留不住。” “那小皇子的呢?”静渊又问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捧着那不过一臂长的黑匣子走过来,停在姜妁面前。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着小木匣,这里面躺着的是她还未有名字的亲弟弟。 他出生即死去,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姜妁抬手抚过木匣,眼眸中尽是疼惜。 十年了,这木匣比不上白菀那副金丝楠木的棺椁,已经有些腐败,交叠的裂纹清晰可见,仿佛再大力些便会化作齑粉。 “本宫着人新打了一副小式檀木棺椁,开棺将他迁过去吧,”姜妁说着话,突然垂下头,半响才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一旁的素律一直瞅着姜妁,眼见着她垂头时,有三两滴水珠滴落,这会儿瞧着她却像是无半分不妥,便疑心是不知何时凝聚的雨水。 静渊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离开,他抬头望着生得格外高大粗壮的红梅树,莫名喟叹道:“殿下身上的杀伐气轻减了许多。” 素律眉间一蹙,厉声呵道:“放肆!” 姜妁抬手制止她,歪过头去打量静渊。 这个和尚看上去年轻得很,也生得俊朗,眉目间却氤氲着慈悲像,与佛堂里的菩萨如出一辙,让人不敢生起半分亵渎的心思。 偏偏,这个静渊已经当了五十年的镇国寺住持,据说他五十年是前便长这幅模样,如今还是这般样子,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时间与他而言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说起来,这不是姜妁头一回见静渊,第一面是前世登基之时,容涣请他来替姜妁祈福。 静渊见姜妁第一眼,便是一句“陛下命中带煞,主屠戮,虽有帝王命格,却难以维继。” 当时的姜妁并不相信,只觉得这和尚胆子大,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他确实没言错半分。 “是吗,”姜妁双眸凝视着静渊,带着上位者的压迫力。 静渊纹丝不动,不卑不亢的与姜妁对视,面上没有半分怯意。 姜妁淡淡问道:“住持莫不是生了双天眼?” 静渊温声细语道:“紫微式弱,五星聚合于长庚,又有荧惑守心在侧,是大灾,亦是起死回生之象。” 姜妁冷冷的乜着静渊。 静渊淡然的回望过来,黝黑的双眸如同古井无波。 半响,姜妁蓦的一笑,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杀意:“静渊住持当真是胆大包天。” 静渊神态安然,合十双手作了个揖:“日后殿下若有所需,镇国寺上下必当倾力相助。” “你想要什么?”姜妁干脆利落的问道。 人嘛,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即便是号称无欲无求的和尚,她也不信能免俗。 静渊伸手接住飘落的红梅,捻着花瓣随意道:“就烦请殿下为镇国寺的菩萨们塑一回金身吧。” “看起来,静渊住持也不如传言那般超凡脱俗,”姜妁别开眼不再看他。 利益相关,才能站在同一条线上,金身这个东西,谁当皇帝都能塑,并不能将镇国寺这千年古刹,与她捆在一条船上。 静渊知道姜妁警惕心强,便又道:“既然殿下心有疑虑,不如再瞧瞧贫僧的投名状?” 姜妁并不想与这个古怪的和尚有何牵连,一来她勉强也算是个孤魂野鬼,这和尚看上去有那么些本事在身,倘若被他看出什么不妥,恐怕大为不妙,二来静渊的示好来得突然,很难让人不做怀疑。 “不知住持如何投名?”姜妁兴趣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她这行为颇为冒犯,静渊却也不生气,只说:“待殿下此行归来,自会得见。” 姜妁对他这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没什么兴致,转身上轿:“既然如此,咱们下回再见。” 那边起棺的事宜已经差不多,两幅棺椁要一同抬去宁国公府的佛堂,由镇国寺的和尚彻夜诵经,待明日便随姜妁一同出京。 * 离京前,姜妁进宫见了一回嘉成皇后。 楚宫最偏僻的一角,便是寿康宫,而南静殿便位于寿康宫的最西边,是冷宫焚毁后在原址上新修的宫殿,姜妁活着的大半生都在此消磨,那时这儿还叫冷宫。 后来,姜妁被建明帝接出冷宫,此处便正式更名为南静殿。 南静殿的正面是早已经空置的宜景殿,这一块儿以往住的都是些太妃,建明帝登基后没几年,都去得七七八八。 加上当年白菀的死本就诡异,后来又成了这皇宫里不可言说的禁忌,因此,鲜少有宫人内侍往这边走动,便越发阴森冷寂,偌大的寿康宫除了充做冷宫的南静殿外,毫无人气。 美人裙下臣 第35节 姜妁来时,南静殿的总管太监赵嵩禄正躲在屋檐下避雨,面前摆着张长几,几案上放着几碟子瓜子花生,地上是他吐了满地的瓜子皮。 “三殿下?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赵嵩禄透过雨幕看见公主仪仗,眼前一亮,拍拍满手的果皮碎屑,跳下太师椅匆匆迎上来。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打着油纸伞快步跟上。 坐在步辇上的姜妁歪头打量了一眼赵嵩禄,淡声道:“不必多礼。” 边说着,边伸手让素律搀她下来,随后迈步往里走。 赵嵩禄一面笑着,一边殷切的跟着:“殿下可是要见皇后娘娘?奴才引您去?” “赵总管且去忙吧,不必跟着伺候,”素律知道姜妁不喜人多,便说道。 赵嵩禄自己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油纸伞,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却执意跟着,一边说:“倒也不是奴才抗命,只是皇后娘娘近日来不知为何时犯癔症,常常说些浑话,又动辄对自己身边伺候的大打出手,奴才还是跟这些,省得她冒犯了殿下。” 姜妁脚下微顿,目光锐利的盯着赵嵩禄,音色冷淡:“你知道的,本宫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更不喜欢有人拿我母后做筏。” 赵嵩禄心下一跳,就地跪在雨水里,口中说着:“殿下误会了,奴才并未多做什么,恐是皇后娘娘心中有愧,才会夜夜梦见先皇后。” 姜妁并不信他的话,森冷的眼眸仍旧盯着他不放:“看起来,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阴雨绵绵,寒风刺骨,赵嵩禄却淌了一身冷汗,哆嗦着道:“奴才多谢殿下的提拔之恩。” 当年,姜妁在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自白菀去后,建明帝更是将怨恨的怒火全数倾倒在她身上,时常会召她觐见,却只会带回满身伤痕。 连皇帝都对她恨之入骨,底下那些伺候人的,自然就有样学样,克扣饭食,肆意打骂都是常事,外加一堆疯疯癫癫的妃嫔在耳边鬼哭狼嚎,姜妁当时跟个鬼也差不离了。 谁又能想到,现在风光无限的永安公主,也曾跪地乞食。 赵嵩禄那时才入宫,倒霉被分来冷宫当差,许是心性未被磨灭,又或许是他天性如此,见姜妁两个可怜,宁愿自己不吃,也会偷偷将自己的吃食分给她们,偶尔被当时的总管太监发觉,便会招来一顿毒打,打完过后却死不悔改,拖着一身伤又偷偷来送吃的,姜妁没对他说过谢,却一直都记在心里。 若非赵嵩禄,姜妁和素律活不过白菀去世的那个冬天。 后来姜妁离开冷宫,稍微得势后便想将赵嵩禄也调出来,谁知他自己却不愿,只说在冷宫待着也挺好。 又赶上姜妁清算过往的仇怨,当时的冷宫总管被姜妁以奴役猥亵冷宫废妃的罪名直接仗杀,宫里伺候的奴才也被发落了不少,赵嵩禄便被她顺势提上南静殿总管之位,一直清闲至今。 “起来吧,”姜妁不再看他,抬脚往里走,慢慢说着话:“你当年的施饭之恩本宫从未忘记,说过的话也依旧作数,如果哪日你不愿再留在这宫里,便派人来与本宫说。” 赵嵩禄顺从的站起身,依旧躬着背,口中一如既往的答道:“一点小事,殿下何必记挂多年,奴才在这儿也挺好的,成日里清闲,不似旁的地方,动辄便要小心脑袋。” 见他不愿,姜妁也不强求,便不再多加劝阻。 走过抄手游廊,影壁之后便是南静殿的内殿,正中的主殿住着嘉成皇后,两侧的偏殿还住着几个年岁稍大的废妃。 此时正值晌午,偌大的宫殿却一片寂静,殿门通通紧闭着,无半点人声。 “许是皇后娘娘正在歇息,待奴才上去通报一声,”赵嵩禄垫着脚看了看,就连红萝也不见踪影。 “不必,省得打扰旁人歇息,你上去敲个门吧,”姜妁道。 赵嵩禄点头应允,随后便上前敲门。 连敲了两遍,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而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看清楚来人后,也只是将门稍微开得大些。 红萝伸出头,警惕的往外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等找不见才松了口气,待看清来人是姜妁,神情又陡然严肃起来,屈膝行礼后,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屈尊来此有何要事?娘娘正在歇息,不如殿下稍后再来?” 嘉成皇后对外宣称搬入南静殿礼佛,虽然内里是为何众人心知肚明,但建明帝一日未将其废除,她便是一日皇后,身为皇后该有的腔调也还得拿捏着。 “听说皇后娘娘夜不能寐,本宫来瞧瞧,”姜妁翘起唇角轻笑,显得有些幸灾乐祸。 红萝脸色微变,将声音压得极低:“皇后娘娘正在歇息,还请殿下改日再来吧。” 她话音刚落,屋内便响起一串虚弱的咳嗽声,紧接着便传来嘉成皇后断续的说话声:“红萝,你让她进来。” 听她如此说,红萝自然不好再拦着姜妁,轻声应过后,便将门打开:“殿下请进。” 光听着声音,也能听出些不情不愿。 姜妁却不管她心中所想,越过她往里走。 在南静殿还叫冷宫时,姜妁是没资格住这主殿的,那会儿她和素律就窝在西殿后头的厢房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真真正正的唯徒四壁。 这正殿还有些模样,除了有些年久的陈旧之外,倒是五脏俱全,甚至嘉成皇后的床榻前,还摆着一扇围屏。 不过,比之她原来富丽堂皇的长乐宫那可就是云泥之别。 红萝上前收起围屏,将嘉成皇后扶起来,拿了个灰扑扑的迎枕抵在她腰间,见她咳嗽不止,随后又手忙脚乱的给她倒水。 由始至终唯有她一人忙乱,以往簇拥在嘉成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却不见踪影。 嘉成皇后喝了一口茶,才压住咳,无力的抬起眼,看着姜妁,哑着嗓子道:“你来做什么?看我今日的笑话吗?” 姜妁望着嘉成皇后,眼中是少有的平静:“短短三月不见,你倒是狼狈了许多。” 比之三个月前的容光焕发,现在的嘉成皇后形容佝偻,面色灰败,眼中布满血丝,眼下又是青黑一片,显然已经很久不曾安然入睡,鬓角甚至多了点点斑白,如同行将就木的老妪,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嘉成皇后立即反唇相讥,眼睛横瞪着姜妁,咧嘴嗤笑:“当初你娘被贬入冷宫时,也不比本宫好上多少。” “风水轮流转罢了,当年你跪在本宫面前,哀求本宫时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永生难忘,”姜妁端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说话的声音依旧淡然。 落在嘉成皇后眼里,却只觉得恐惧,她仿佛又看见了白菀,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抱着孩子坐在那里,身下淌了一地血。 “我娘也曾如此狼狈,但问心无愧,能夜夜安睡,”姜妁也笑,笑意中带着冷漠:“你呢?” 她此话一出,嘉成皇后如同一个炮仗,即刻被点燃。 本来斜靠在床头,看上去浑身无力的人,突然爆发出极致的力气,面色狰狞,眼珠通红渗血,伸长了枯瘦的双臂,五指成勾,猛的朝姜妁扑过来,口里还嘶声喊道。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找人在这儿装神弄鬼?你还有什么龌龊手段只管使出来,本宫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素律眼疾手快挡在姜妁面前,红萝被吓得一惊,和迅速反应过来的赵嵩禄双双将嘉成皇后挡在床榻上。 发起疯的人,力气出奇的大,红萝却好似习以为常一般,麻利的爬上床,跪坐在嘉成皇后胡乱踢蹬的双腿上,将她的双手牢牢按住,嘴上还在不停声的安抚着。 听着她的话,姜妁面上的笑意渐渐转冷,一掌将面前的茶碗果盘掀飞,眼中缀满怨恨,咬紧牙关道。 “将我娘的善意践踏时你可有愧?背着我娘与皇上私通款曲时你可有愧?当我娘生产之日害得她险些血崩而亡时你可有愧?” “污蔑我娘秽乱宫闱,害她被禁冷宫你可有愧?刻意混淆我幼弟血脉,害他死于生父之手你可有愧?我拼死求来的药被你一把焚毁,害我娘身死你可有愧?” 一声声质问,将本还在竭力挣扎的嘉成皇后钉死在榻上,眼神空洞的望着上面的承尘,有泪在眼角滑落。 “我娘没有至亲的兄妹,你曾是她最疼爱的妹妹。” “你若当真问心无愧,那你为何日日夜不能寐?”姜妁恨毒了嘉成皇后的狼心狗肺,明明恶事做尽,却还觉得合该旁人欠她的。 “你可要撑住了,风水轮流转,你的报应还没完。” * 次日一大早,姜妁还没等素律喊她,便自己爬了起来,洗漱完毕后前往宁国公府,带两副棺椁与宁国公夫妇一同出发。 只是宁国公夫妇带着棺椁直奔祖地通州,而姜妁有任务在身,沿途要查证抄家,得费些时候。 姜妁进去给白菀上了一炷香,磕了个头。 回身时便见白二爷站在后面欲言又止,手里还拿着一炷香。 姜妁只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她知道,白二爷是来打听嘉成皇后消息的。 因为建明帝这几日正为瞒报灾情一事焦头烂额,嘉成皇后与西平王勾结谋反这事儿便一直搁置着,各自关了起来什么消息也没流出,就连姜琉也因为身受重伤至今未能清醒。 白二爷迟迟不得消息,自然着急上火,平日里捧着他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让他连个问事儿的人都没有。 好不容易得知姜妁要来宁国公府扶灵,白二爷哪里还坐得住,巴巴的一大早便过府候着,就连宁国公夫人的臭脸也顾不得了。 这些年来,白二爷身为国丈,被捧惯了,下意识便等着姜妁开口与他讲话,谁知姜妁连眼皮都不抬,径直往外走。 白二爷又拉不下脸叫停姜妁,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等他反应过来想喊时,上前追了几步,却被穿着银甲的公主卫眼神冰冷的挡了回来。 唉声叹气的看着姜妁走上马车,白二爷又反应过来想去问一问宁国公时,却被下人委婉告知宁国公夫妇也已经离开,让他趁早离开国公府,因为主人不在家,国公府要闭门谢客。 姜妁这头,一挑开门帘,便瞧见大喇喇坐在她的软榻上喝茶的容涣。 “你的马车在后面,”姜妁皱着眉撵人。 容涣一手支在矮几案上,手掌托着腮,歪着头看姜妁:“作为殿下的枕边人,自然是殿下在哪儿,奴便在哪儿。” 他今日少见的穿了身绛紫色的阔袖长袍,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的敞着,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修长的锁骨一览无余。 平日里规规矩矩,用发冠竖起的墨发,这回却四散开,只用一根月白的绸带拢在脑后,鬓角的发丝随着风轻晃,粉润的唇开阖,衬着他流转的眼波,以及那张俊俏的面容,倒还真有几分侍宠的模样。 容涣这自称在姜妁唇舌间捻过几转,不得不说,他这幅任君采撷的模样,恰到好处的勾得她蠢蠢欲动。 素律识相的退了出去,和乔装打扮成车夫的杨昭一同坐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做男侍要有男侍的样子。”姜妁的眼神一寸一寸滑过容涣,指尖勾着自己脖颈上披风的系带。 容涣倾身过来,揽着姜妁的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一边抬手解开系带,将她整个人从披风里剥出来。 她内里穿得单薄,除了贴身的齐胸襦裙外,便只有一件薄薄的纱衣。 容涣单膝跪在姜妁身前,仰头望着她,双眸满是溺人的温柔:“冷不冷,要不再让人加个炭盆。” 姜妁摇摇头,指尖顺着容涣面上的轮廓游弋,滑过他的唇,最后轻轻勾起他的下巴,水眸中盛着惑色。 “伺候本宫。” 第34章 将那女孩儿带来见本宫…… 容涣溺在姜妁惑人的眼眸中, 只觉得暖香袭人,被她碰触过的地方起了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直钻他的心头。 他抽走她绾发的玉簪,青丝如瀑般泄下, 又伸手握住她的细腕, 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 旋身将她放倒在绒毯上。 姜妁怕热又畏寒, 马车里除了那张软榻, 就连地上也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 这时倒是方便了容涣。 容涣居高临下的望着姜妁, 她墨色的发丝铺散在雪白的兔绒毯上,罩在外面的纱衣因动作滑落出半截瓷白的肩, 肩窝处那一点嫣红的小痣越发糜艳,惹得他直发痴。 在容涣还在两眼发直时, 姜妁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襟,扯着他向自己靠近, 近得两人的呼吸交融,鼻尖相触。 姜妁在他下巴尖轻蹭,绵软的唇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落下点点零星的吻。 容涣只觉得周身的热意直往头上冲,撑在两侧的手克制不住的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连带着手掌下的短绒也被揪起一层。 却仍旧咬紧牙关, 强自忍耐着任由姜妁施为。 谁知, 姜妁竟在他耳垂处不轻不重的啃了一下,略带沙哑欲意的嗓音紧跟着响起:“本宫不喜欢受制。” 容涣彻底失控,坐直身将姜妁也带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前, 痴痴地仰视她,在她的眼睛里找见自己的影子。 美人裙下臣 第36节 她生得一张浓艳的娇颜,平日里一举一动都丽色迫人,这会儿她噙着笑,眼尾泛着红,活像是勾着书生忘却圣人训的魅狐。 姜妁捧着容涣的脸,以温柔垂怜。 容涣的手穿进姜妁的发丝中,环着她腰身的手几乎在发颤,四周的暖香越发浓郁。 坐在外头的素律与杨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静默时,除了听见哒哒马蹄声,似又有什么轻浅的气声,支着耳朵听了半响也听不分明。 良久,云收雨歇。 姜妁整个人陷在厚实的鹤氅里,容涣自后环着她的腰,两人都只露了个脑袋,四散的青丝交融,和一旁层层叠叠的衣衫一般,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匀着气,姜妁闭眼假寐,身后是容涣平缓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催人入眠。 “李承松应该被傅长生带走了,”容涣嗅着她的发香,指尖绕着柔顺的发丝缠上又解开,乐此不疲。 姜妁鸦羽一般的眼睫颤了颤:“他心思歪了,傅长生会盯上他也不奇怪。” “不担心傅长生利用他做些什么?”容涣反问。 姜妁眼睛都费劲睁开,拖长了调子懒声道:“本宫待他仁至义尽,他若非要忘恩负义,也就不能怪本宫不念旧情了,况且,本宫从未信任过他,傅长生若是想靠他扳倒本宫,简直是异想天开。” 顿了顿,又耐不住勾唇露出一抹笑来:“更何况,本宫从来都不是被动挨打的人,很快傅长生自己都要自顾不暇,怕是分不出心神惦记本宫了。” 见姜妁没有细说的意思,容涣也没有追问,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了底下人传过来的消息。 傅长生一派的户部侍郎之子冲撞了在佛寺清修的大公主姜璃,被锦衣卫当庭拿下,而后牵扯出户部侍郎私自提高赋税,中饱私囊一事。 消息传来时容涣正和姜妁下棋。 姜妁捻着白子冥思苦想,细长的柳眉紧成一团,容涣倒是悠哉悠哉,跷着腿正大光明的盯着她看:“殿下这回恐怕还差些火候,傅长生顶多落个包庇罪,他甚至可以用失察罪,将其撇得一干二净。” 他手里拿着杨昭递进来的信纸,毫不避讳的当着姜妁的面摊开来看。 姜妁听着他说话,突然眼前一亮,将白子稳稳落在一处,弯眼笑起来:“你输了!” 容涣这才低头去看一眼,果然一子成定局,他已经满盘皆输。 勾唇露出一抹淡笑,容涣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罐里,拿起一旁的茶壶替姜妁添茶,一边道:“殿下棋艺越发精进了。” 听他这么说,姜妁平白觉得兴致缺缺,其实她自己再清楚不过,若真计较起来,围棋她从未赢过容涣一回。 将棋子胡乱一扔,端起茶碗饮茶润口,一边随意道:“这才哪到哪儿,傅长生积恶累累,一回不成便来第二回 ,虽不能至他于死地,但能让他自顾不暇。” 容涣满是兴味的望着姜妁,她总是能让他刮目相看。 他也知道傅长生背后的动作多,却苦于拿不到实质证据,一旦轻举妄动,非但不能一击必中,甚至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是以,便不得不投鼠忌器。 容涣很好奇,姜妁到底为何能如此胜券在握。 姜妁抬手撩起窗门前的青帐,往外看。 这已经是她离开京城的第五天,从第三天起,便渐渐人迹罕至,黄土枯地一望无际,孤零零的立着几棵枯黄的树,就连树皮都被扒得一干二净。 越往南走,稀稀拉拉的流民便多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随处可见的腐烂尸骸,散发着阵阵恶臭,蛆蝇成群飞舞。 “离绛州还有多远?”姜妁怔怔的看着车外。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远远的蹲在草棚边,脚边有个土坑,手里捧着个破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一团,另一只手还抓着一把,正仰起头,眨巴着空洞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飞驰而过的青蓬马车。 容涣顺着窗口看了一眼,恰好路牌便在正前方,仔细辨了辨上面的字,道:“这会儿已近城郊,还有大概小半日的功夫便能进城。” “搭粥篷,”姜妁突兀的开口。 “好,”容涣淡然应承道。 离了那一座小镇,拐上官道,遍地残肢的惨景荡然无存,官道两侧的树木不说郁郁葱葱,到底也还有个树样,除了有些荒芜,就仿佛一派岁月静好。 姜妁的情绪有些低落,一直默不作声,容涣安安静静的陪着她,手里正拿着颗给她剥好的橘子,仔细的撕去橘络,放在一旁的小瓷碟里。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马车也缓缓停下。 容涣敲了敲车壁,问道:“杨昭,外头怎么回事?” 杨昭站在辕座上,伸着脖子往前张望,一边回答容涣:“是前面停了下来,看样子好像出了什么事,待属下过去瞧瞧。” 容涣将茶碗一个个收捡起来,将挂在车门旁的火狐裘给姜妁披上,一边慢条斯理的说:“一会儿殿下要当心些,倘若人数过多,臣也会有顾应不过来的时候,请不要离开臣的身边。”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杨昭的喊声。 “殿下,相爷,前头有个七八岁的女娃娃突然闯出来,挡在路中央,险些被马踩死,这会儿正说什么也不肯走。” “本宫这还未入第一座城,这些人便如此沉不住气,”姜妁眉眼冷淡,伸手拢紧狐裘,一边抓了个容涣剥好的橘子塞进口里。 容涣抬手撩起窗门的青帐,环视而过静得诡异的四周,面上还在笑,眼中的温润却化作凌厉,锋利如刀。 “将那女孩儿带来见本宫,”姜妁站起身,一边道。 外头的杨昭下意识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愣,呆滞的看向素律,像是再疑惑自己怎么如此听话。 素律掩唇笑了一下,婉转的解释道:“殿下也不是要麻烦你。” 杨昭还没回过劲来,便见一个身着银色甲胄的冷面女郎,像拎小鸡崽似的单手拎着个女娃娃,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将人扔在马车前,道:“殿下,人已带到。” 那小姑娘怯生生的站在一旁,不安的缩了缩露在外面的赤脚,惊惶,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衣着华贵的人,很是局促。 话音刚落,便见容涣挑开幽帘,率先下来,紧接着穿着一袭火狐裘的姜妁探头出来,他长臂一伸,搂着她膝弯将人抱下来。 姜妁踩在干涸结块的黄土地上,只觉得脚底被膈得发疼。 她虽幼年吃了些苦,却到底是个公主,后来又被建明帝娇娇的养了十年,早养出来一身细皮嫩肉,手重些都能落个红印子。 眼前这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却只穿着一件堪堪蔽体的外袍,袖子已经被扯得稀烂,露出两截骨瘦如柴的手臂,手臂上也泛着大大小小的青紫,裤子倒是长长的拖在地上,只露出脏兮兮的脚背。 “抬起头来,”姜妁蓦的出声道。 小姑娘浑身一惊,怯怯的抬头与姜妁对视了一眼,而后又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迅速垂下头。 姜妁看在眼里,这姑娘虽然周身脏污,那双眼睛却干净透彻,明亮又好看。 “你为何要拦我的马车。” 听姜妁这般问,小姑娘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紧接着嚎啕大哭,口齿不清的道:“你快走吧,快走吧,有人,有人杀你……” 她刚刚说完,一支利箭凭空从远处射来,箭尖直指姜妁。 容涣劈手便是一刀,将飞箭在半空中截下。 紧接着便有数不清的黑衣刺客从草丛树梢跃下,个个手持长刀,眼神凶狠。 姜十五拔出腰间的佩刀,冷声喊道:“护驾!” 随着这一声令下,前后的公主卫团团围过来,将姜妁牢牢护在其中。 刀剑碰撞声接踵而至。 鲜血横飞,刀光剑影中,姜妁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弯腰给那小姑娘系上。 “不怕,你们有粮食吃了。” 第35章 一个不留 这些刺客招式狠辣, 目标明确,并不与公主卫纠缠,打斗着边找空子往姜妁这边围。 站在姜妁身侧的容涣和姜十五,已经连续拦截好些个试图劈刀砍向姜妁的刺客。 所幸姜妁的公主卫, 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 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 对付这些黑衣人绰绰有余。 不过片刻, 公主卫便将大半刺客拿下, 多的是当场气绝, 抓了几个活口, 又有几个逃了出去。 “不必再追,”公主卫统领正欲率人追出去, 被姜妁出声拦下。 有人从一旁的树丛中露出个头,朝姜妁颔首, 转而在树梢上几个跳跃后消失不见。 “殿下,这几个活的咬碎藏在牙里的毒囊自尽了, ”姜十五眼看着几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浑身僵直,口吐污血,忍不住皱着眉道。 “这个还活着,”容涣说着, 一边若无其事的抬起脚, 让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随后朝他腹部一踹。 看似轻飘飘的一脚,那黑衣刺客却被踹出去老远,被姜十五抬脚抵住才堪堪停下来,一停下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连带粘着毒囊的牙齿。 方才公主卫押着人过来时,恰好有一个扔倒在容涣的脚边,此人本欲随他的同伙一道自尽而亡,却被看出端倪的容涣,抬脚踩断了他所有念想。 那人眼中流出绝望,还不等姜妁开口问,便呲目吼道:“不必白费心机了,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你还不如趁早杀了我!” “杀了你?”姜妁冷眼看着他发蠢,嗤笑道:“死多简单,活着才能让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况且活着的你,比死了的你有用的多。” “蛇蝎妇人!”那人面上遍布惊惧,嘴上却仍旧不肯求饶,睁着通红的双眼,一通谩骂。 姜妁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摆手让人将他拖下去。 “稍等。” 公主卫统领正欲把他押下去,却突然听见容涣说话。 姜妁也扭头看向容涣,默不作声的望着他。 容涣瞟了一眼被堵住嘴的黑衣人,转而睁着一汪清泉般的眼眸,笑吟吟的望着姜妁,道:“殿下可还用他说些什么?” 姜妁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肃着脸摇头。 听见这话,侍卫长明铎大为不善的看着容涣,他知道容涣的身份,却与容涣接触得少,外头对他的风评多是谦谦君子,芝兰玉树的好词,便以为他又是个只会掉书袋的迂腐文人。 偏偏姜妁没有动静,明铎只好摆手让侍卫停下。 容涣并不知旁人心中所想,见姜妁摇头,他便若有所思的颔首,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笼里掏出一把匕首,向那黑衣人走去,一边走手里翻花似的旋着刀柄,动作很是好看。 “既然如此,你这舌头要来也无用。” 话音一落,在众人都还未能反应过来之际,容涣已经掐着黑衣人的脸,寒光闪过,一团鲜红的软肉紧跟着滚落在地上。 剧痛骤起,那黑衣人先是一愣,接着便猛力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哀嚎起来,猩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容涣慢条斯理地就着他的衣衫,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悠声道:“省得你再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明铎大受震撼,整个人都有一瞬的呆滞,连押着黑衣人的两个侍卫在震惊之下被那黑衣人挣开桎梏,双眼惊悚的在捂着嘴,叫喊着满地打滚的黑衣人,和一脸温润笑意的容涣之间来回转动。 姜妁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愕,容涣这一番动作并不在她意料之外。 柳眉拧成结,颇为不高兴的道:“还有小孩儿在,吓着人怎么办?” 容涣眼神往后落在被姜妁挡住的小姑娘身上。 美人裙下臣 第37节 姜妁在他动作的一瞬间便似有所感,挪步将这姑娘挡得严严实实,因此她看着他的眼中有些惊疑,却没有害怕。 “抱歉,”容涣压下眸中的锐光,从善如流的后半步道:“是臣思虑不周,只是,他这张嘴着实惹人厌烦,还望殿下恕罪。” 姜妁乜他一眼,又嫌那黑衣人嚷得刺耳,厌烦道:“拖下去吧,悠着些别让他死了,他还有点用处。” 公主卫统领连连应声,忙不迭的喊人堵上他的嘴,将人拖走。 姜妁这才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未曾挪动半分的小姑娘。 火红的狐裘罩在这女娃娃的身上,活像裹了一张毛绒绒的绒被,滑稽又狼狈。 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满眼孺慕的望着姜妁。 她长这么大,原以为村长家的小姐,便已经是世上顶好看的姑娘了,如今得见这个姊姊,才知原来真的有人生得好似天宫里的仙娥。 她的双手藏在狐裘里,茫然无措的扣着指甲,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满身的污秽把这金贵的衣袍弄脏了。 秋风瑟瑟吹起,姜妁这才觉得有些发冷,还未来得及喊素律,肩上一沉,暖意伴着熟悉的松木气味将她整个人裹挟其中。 一侧头,身后站着的容涣一脸若无其事,穿着一身外袍,仿佛不知冷一般,而他身上的鹤氅却罩在姜妁肩上。 姜妁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容涣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而又问那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叫盼娣,”那姑娘眨巴着眼,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姜妁听见这名字,登时柳眉倒竖。 她本就生了一副凶相,这一皱眉便更添威严,吓得那叫盼娣的姑娘双腿发软,直愣愣的扑倒在地,眼泪扑簌簌落在地上,融进干涸的土地里,却不敢哭出声,咬着嘴抽泣。 盼娣这一哭,倒是把姜妁给哭愣住了,她是建明帝最宠爱的公主,没谁够格让她屈尊降贵的去哄,她也不擅长哄人,没什么耐心,见盼娣哭便耐不住的心烦意乱,面色越发难看,回首直瞪容涣。 容涣爱莫能助的摊手,无奈道:“虽然,臣很高兴您如此的信任,但是,恐怕殿下得另请高明了。” 素律蹿过去将盼娣抱起来,瞅见她满脸泪,登时心疼得不行,掏出帕子给她抹泪,一边说:“你莫怕,我家主子最是好心肠,只是瞧着有些严肃。” 盼娣抽着鼻子哭,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脸颊,被眼泪淌出两条沟壑,好歹是有人哄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姜妁想起自己荷包里有几颗粽子糖,还是素律留在她这儿忘了的,寻思小姑娘都爱吃这些小玩意儿,便伸手掏出来,抓着盼娣的手一把塞给她。 盼娣抓着一把糖,懵懂的抬起头,晶亮的眼眸里还沁着泪。 姜妁被这纯澈的眸子看得别扭,忍不住恶声恶气的道:“不许哭。” 这回盼娣倒是不怕她了,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双眼盈盈,像是闪着光。 素律从盼娣手里捡了颗粽子糖,喂到她嘴边,一边说:“这是糖,甜的。” 盼娣嗅着这甜香的味道,腹中咕咕直叫,却不敢让素律喂,小心翼翼的伸手接过,如获至宝的塞进自己口里。 甜味化在嘴里,就像做梦一样。 是在做梦吧,只有梦里才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盼娣飞快的眨眼,却抑制不住眼中那一阵酸涩,眼里又涌出泪来,这是她头一回,独自一人吃这么大一颗糖,以前家还在时,只有弟弟能吃糖,她耐不住嘴馋,偷偷舔了口油纸包上的糖霜,被娘发现打了个半死,却仍旧没品出个滋味。 原来糖真的是甜的。 姜妁见她又哭上了,顿觉头疼不已,素律见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忙把盼娣脸上的泪抹干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对姜妁道:“殿下,还差一会儿便进城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不如进城再说吧?” 说罢,见姜妁又去看盼娣,姜妁知她担心这小姑娘,自己又拉不下脸开口,便道:“盼娣许是也没别的去处,不如让她跟着我们吧,好歹能有她一口吃的。” 盼娣站在素律身后,顾不上回味糖的滋味,眼巴巴的瞅着姜妁,眼中蓄着泪,就好似万一姜妁要开口撵她走,她便哭给她看。 姜妁看着盼娣黑白分明的眸子,点点头,素律的话正和她意。 世道乱了,女子求生就越发艰难,像盼娣这般高不高低不低的女娃娃,要么便是遇上荤素不忌的禽兽,要么便是做两脚羊的下场,更甚者两者皆有。 盼娣如蒙大赦,一弯腿便要跪下给姜妁磕头。 素律眼疾手快的把她给捞起来,一面对容涣道:“得麻烦您照顾好殿下了。” 容涣颔首浅笑,微阖的眼睑遮住了暗色的幽光。 也不等姜妁应允,素律头也不回的带着盼娣,迅速爬上了本该是容涣的马车。 没走多久,远远便能见洞开的绛州城门,此时已经离开官道,腐烂的尸首堆积如山。 城内并不比城外好多少,遍地残尸,蛆蝇成群,恶臭翻涌,就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漂浮着一层死气。 依稀能见几个不人不鬼的活人,个个腹大如斗,却面黄肌瘦,就像在枯骨身上套了一层人皮,双目呆滞的看着马车从面前走过,却毫无求生欲。 有窃窃私语声,从后面的马车传来。 “呀,他们的肚子……”,说话的是素律。 “饿疯了,草根树皮都吃没了,就只能挖土吃,吃着吃着,肚子就成这样了,我也吃过的,”盼娣的声音带着低落。 素律没有再说话。 姜妁撑着窗帘,一瞬不瞬的望着横陈在路边的遍地饿殍,后面的对话顺风送入她的耳中,胸腔中已然怒火滔天,面上阴沉如水,音色带着冷冽的肃杀。 “去绛州府衙。” * 马车在府衙门前缓缓停下,容涣将姜妁抱下来。 姜妁仰头打量着四周,不知这衙门多久没人来过了,大门已经被打砸得不成样子,门前‘明镜高悬’的牌匾歪挂,蛛网层层叠叠,堂前还横竖摆放着残缺的尸首。 “殿下,已经派人前后看过,这儿住不得,”姜十五从里面走出来,脸色也不太好。 “那就去于宅!”姜妁咬着牙吐出这句话,眼中泛红,几乎要生啖其肉:“本宫要扒了他的皮!” 绛州知府姓于,叫于承惠。 姜十五爬上树梢看过,城西的一处大宅院还有人走动,不用想便知那是哪儿,便指着路往那里去。 于家的门房远远便见有骑着高头大马,穿甲带刀的侍卫往这边来,想起自家老爷早早打过的招呼,忙喊人进去通报。 等于承惠颠着脚屁滚尿流的跑出来时,于家大门已经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一架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在门前停着。 于承惠心下扑通乱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头上的汗滴大颗大颗的沁出来,他摸了把汗,弓下身颤声道:“下官,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自从他们派出的人,没能截住那十几个流民,他们便知道迟早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本想拖到主上作为新皇登基,届时他们便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只可惜如今时候未到,建明帝尚且健在,那一朝事发,他们便是罪人。 他们一早便收到风声,建明帝派了永安公主作为钦差来,主上劝他们收拾包袱躲去山里,挨过这一阵子便好,有几个好似已经躲起来了。 而于承惠则是多数不愿意躲起来的其中之一,他们想赌,赌一回这个永安公主如同传闻中那般耽于享乐,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 事实证明人不能有侥幸心理。 姜妁甚至连话都不与于承惠多说一句,姜十五推着那个黑衣人扔在于承惠的面前,冷声问道:“认识他吗?” 于承惠一见这黑衣人,脸都绿了。 这倒不是他的人,但他担心是哪个蠢货不与他们通气,贸然派人去刺杀姜妁,从而惹怒了姜妁。 毕竟永安公主暴戾恣睢的脾气人尽皆知。 于承惠连声否认:“冤枉啊,便是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派人去刺杀公主殿下啊!” 姜十五冷笑道:“还没说呢,你便知是刺客?还说你冤枉?” 于承惠赔着笑:“实不相瞒,下官早知道殿下要来,特意备了美酒和好菜,绛州雅竹楼的头牌哥儿也在下官府上,殿下只管吃好喝好,呆个几日,再安然去泷州便是。” “杀了吧,”姜妁眼底的厌恶满得快溢出来,伸手接过容涣递过来的茶,浅啜了一口,淡声道。 外头尸横遍地,他们这些畜牲却缩在高墙之上,享受着用无数百姓的血肉堆积起来的锦衣玉食。 于承惠怎么也没想到,他连姜妁面都没见着,便落得一句‘杀了吧’,忙跪倒在地上凄声喊冤:“求殿下明鉴!臣是冤枉的啊!此人身穿黑衣,臣不过是先入为主罢了!” 他原以为,来的是个公主,女流之辈便好摆弄,却没想到姜妁一言不合便要大开杀戒。 他还喊着冤,马车门前的幽帘猛地被掀开。 于承惠下意识抬起头,百姓勋贵间口口相传,永安公主的姿容国色天香,他这才头一回得见这雪塑玉雕般的人,让他忍不住双眼发痴。 姜妁眼中含煞,音色冷绝:“你看得见外头尸横遍野吗?你冤?你哪里冤了!你嚼着百姓的血肉,脑满肠肥,你有什么脸喊冤!” 话音刚落,容涣的袖中剑猛然出鞘,于承惠话还来不及说,便已然人头落地,鲜血一溅三尺高。 车前的幽帘被及时放下,溅过来的血尽数落在其上。 “杀……杀人啦!”门房看得腿脚发软,凄厉的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往里跑。 姜妁闭眼长出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碗扔出窗外,冷声道:“一个不留。” 随着那一道瓷器碎裂声响起,公主卫长刀出鞘,从大门鱼贯而入,没一阵,里头便响起凄厉的尖叫声,哭嚎声。 少顷,姜十五提着刀出来,白净的脸上溅着血点子,刀尖还在滴血,脚上的皂靴看不出什么,可走一步便是一道浓稠的血脚印。 “殿下,上下五十六口,尽数伏诛。” “抄干净,别漏了账本,”姜妁闭目养神,容涣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握紧她发冷的手。 “把这府里的粮食全都搬出来,有多少搬多少,架锅煮粥,派人去满城敲锣,城中设四个布施点,日夜施粥。” “还有,着重问一问,有没有懂医术的郎中活着,除了粮食,他们还需要草药治病。” “派人将能住人的宅子都收拾出来,用来安置这些百姓,冬天马上要到了,又是一场劫难。” 姜十五凝眉问道:“倘若粮食不够怎么办?” 姜妁道:“不慌,我会尽快赶往下个州府,再分一批人用于家的银两买粮食,应该周转得开,不行再从我账上出,记得做好账。” 姜十五应了一声,复又转身进去。 等一切消停,天色已经擦黑,公主卫在于家不远的地方,选了座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宅子,收拾干净才请姜妁进去。 姜妁站在钟楼往下看,四个布施的粥篷已经简略搭建好,周边燃着熊熊火堆,大锅里熬着清粥,香气飘出去很远。 一个个瘦骨嶙峋的百姓排着队端着碗,井然有序,得了粥水的也不肯离开,抓着布施的侍卫问东问西,问是不是朝廷派人来救他们了,粥棚会不会一直都有,有些吃好的,抱着肚子就这么围着火堆席地而眠。 姜妁下来时,外头厅上已经摆好了晚膳。 容涣给她盛了一碗竹荪排骨汤,放在她面前。 姜妁没什么胃口,对这汤水有些兴致缺缺。 容涣也不嫌烦,拿着调羹喂她,一边说:“如今在途,要吃些什么也没得在京中那般方便,殿下暂且委屈些。” 姜妁并不觉得自己委屈,对比外头那些饿得只能刨土吃的百姓,她这一桌子菜简直是奢侈。 但她确实没什么胃口,强迫着自己喝了几口汤,抬头便见素律领着一个梳着双丫髻,因为太瘦,显得眼睛格外大的小姑娘走过来。 美人裙下臣 第38节 姜妁虚着眼才辨出这姑娘是方才那灰头土脸的盼娣。 “坐,”姜妁指着她面前的绣凳道。 盼娣怯生生的抬头看了素律一眼,在她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的提着有些大的裙子在凳子上坐下。 她这衣裳是从隔壁于家翻出来的,特意选了身没人穿过的,就是大了些,显得盼娣更加瘦小。 素律给她盛了碗稀粥,说:“你久未吃东西,得吃点清淡的润润胃。” 盼娣点点头,捧着碗就喝。 她方才已经吃了些垫肚子,是以这会儿也不至于狼吞虎咽。 “土都啃了不少,还怕什么胃痛不痛?”姜妁拿起竹筷给盼娣夹了一块排骨。 谁知盼娣看着碗里的排骨,脸色陡然煞白,接着哇的吐了出来。 姜妁下意识的皱眉。 盼娣以为自己吐出来惹姜妁不高兴,拼命捂着嘴想把那一阵恶心感憋回去,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吃的,我会吃的,我不是故意的……” 姜妁看她这副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眼睛发酸,喉咙发紧,开口让素律把桌上的荤菜全部撤走。 僵硬的伸手摸了摸盼娣的发顶,一边哽着嗓子道:“没事,不吃就不吃,你跟着我,吃斋一辈子不重样都不是问题。” 盼娣哭得止不住,素律便将她领了下去。 姜妁越发没得好心情,心里开始盘算要如何拿下一个狗官出气。 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一声悠扬的哨声。 姜妁猛然回神,下意识转头去看容涣。 容涣一脸玩味的与她对视,活像抓奸在床的丈夫一般。 姜妁乜着他,赌气一般抓着哨子短促的吹了一声。 下一瞬,裴云渡闪身进来,看见容涣在这儿时,明显的身形僵硬了片刻,张口要说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容涣‘善解人意’的朝姜妁笑道:“既然殿下今夜有约,臣便先行告退吧?” 姜妁是傻子才会看不出来容涣的以退为进,瞧瞧他那满脸“你要是敢点头,我就发疯”的表情,恐怕只要她说让他走,他能当场拔刀把裴云渡剁成两截。 “要你走了吗,”姜妁没好气的横他,又对裴云渡道:“自己人。” 容涣朝裴云渡温润一笑。 看见容涣笑得越发春风荡漾的模样,裴云渡气得心梗,半响才缓过劲来,道:“今天刺杀你的人,逃走的那几个,往京城去了。” 第36章 姜妁翘唇, 眼中带点蔑意,抬手甩出几个玉牌扔在桌上:“他们不往京城去才奇怪。” 裴云渡将玉牌捡起来看,上面赫然用隶书篆刻了两个小字“成君”。 良妃姓杨名景初,小字成君。 “这人栽赃的手段可当真拙劣, ”裴云渡捏着那块玉牌脸色阴沉。 “若说她聪明吧, 她栽赃良妃, 若说她蠢吧, 她还栽赃良妃, ”容涣一边说着话, 手下布菜的动作却不停, 将姜妁面前的瓷碟堆满。 这举动过于亲昵,让裴云渡看得直皱眉。 姜妁却并不觉得有半分不妥, 习以为常的端碗吃饭。 容涣什么也没说,只在姜妁对一样菜稍稍有意时, 将那道菜送到她面前。 裴云渡只觉得眼晕,两人之间浓稠的牵绊感腻得他头昏眼花, 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和外头那只傻狗蹲在一起! 强压着那种被煞到的不适感,裴云渡咬牙道:“容相话中有话??” 容涣的话说得有些绕,裴云渡听不明白也正常。 姜妁将瓷碟里最后一点清炒茭白夹走。 她放下筷子时,容涣适时停手, 将一旁素律早已备好的净帕递给她。 姜妁擦了擦手, 一边接过容涣端来的漱口茶, 道:“你是建明帝的身边人,你还能不知道他对镇国将军府上下最为忌惮?” 裴云渡愣了片刻,继而恍然大悟。 建明帝生平最怕两人,一是死了的霍砚, 二是老镇国将军杨谏知。 霍砚死得早,而杨谏知此人,骨子里便刻着忠君爱国,胸腔里都流淌着为国尽忠的血,这才让他得了几年安生日子。 可老镇国将军手里拿着的一半虎符,能掌大楚一半兵力,这是先帝在世时,便交出去的,建明帝一直没能找到借口将虎符收回。 帝王多疑,哪怕你将心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他都会疑虑里头有没有藏匿杀他的暗箭。 即便整个镇国将军府为了他的万里河山,赔上阖府性命,儿郎全数战死沙场,唯一的姑娘入他的后宫为他生儿育女,建明帝还是担心,拿着虎符的杨谏知有朝一日会朝他背刺一刀。 裴云渡跟着建明帝这么多年,越发觉得此人可悲,孤寂一生,不敢对任何人交托半分信任。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会借此机会,收回老镇国将军手中的兵权?” 姜妁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一阵冷笑:“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一直苦于没有理由罢了,镇国将军府上下,为了大楚抛头颅洒热血,杨家男儿的血肉遍布西北大漠,倘若他贸然收回兵权,只会惹人戳他脊梁骨。” “所以容涣说,这招栽赃陷害,说是蠢,却也聪明,只要本宫将这枚玉牌呈给建明帝,他必然会借此由头,向镇国将军府发难,镇国将军府必定元气大伤,从而本宫亦与姜延交恶,至于为何说她蠢,也是因为她将矛头指到良妃。” “建明帝虽然早就想剥了老将军手里的兵权,可他并不想与镇国将军府交恶,因为他还需要镇国将军府替他卖命,放眼整个大楚,还有谁能如镇国将军府一般?即便是最近崭露头角的姜延,身体里也淌着镇国将军府的血。” 姜延不日前已经出发西京,而他抵达西京的第一战,便是捷报。 裴云渡面露难色:“依照殿下的意思?这玉牌是不能交出去了?可不就平白吃了一次闷亏?还污了名声。” 他心心念念记挂的,便是姜妁今日在绛州大开杀戒,一言不合杀了于家上下五十几口,待日后尘埃落定,有人将此事重提,她必然要背些残暴的骂名了。 “你怎么这么蠢,”姜妁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怀疑霍砚的眼光。 容涣跟着笑起来。 裴云渡只觉得他在幸灾乐祸,却到底好奇姜妁的破局之法,耐着性子道:“属下驽钝,还请殿下解惑。” 姜妁不想理他,转过身去拿果盘里的橘子,捏着看来看去,嫌橘皮上的汁水污她的手,转而便扔给容涣。 容涣接过橘子,抬头便见姜妁理所当然的扬了扬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容涣哑然失笑,一边剥橘子一边对裴云渡道:“殿下才说过,帝王多疑,这面玉牌到建明帝桌上,他是会欣喜若狂,因为一个顶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可同样的,他也会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而且,如今我与殿下都不在京城,他需要有人震慑傅长生。” 姜妁耳朵听着话,眼睛却看着容涣,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拳头大小的橘子灵巧的翻转,看上去轻柔至极的动作让她有点恍惚。 他剥衣服的时候…… 姜妁当即打断自己满脑子污秽的浮想联翩,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容涣递过来的橘肉,一边说:“毕竟本宫和良妃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派人刺杀我呢?” 第37章 “可是殿下, 您要如何才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心生疑虑,而不是因夙愿即将达成,而欣喜若狂至忘形?”裴云渡还有几分犹疑。 “此事自然不需要麻烦殿下, ”一旁的丫鬟端了水来伺候容涣净手, 容涣一边说:“只需与良妃娘娘通禀一声, 自然便水到渠成。” 裴云渡恍然大悟, 良妃不是个蠢的, 相反, 因为出身镇国将军府的关系, 在水深火热中,她锤炼出了比谁都敏感的政治嗅觉。 对她而言, 谁才是最大的威胁她一清二楚,而姜妁卖给姜延的好, 他已经接了,这便意味着姜妁与良妃, 以及镇国将军府的关系,即便不是盟友,也不会站在对立面。 这一面写着她闺名的玉牌,对她和镇国将军府而言,堪比塌天大祸, 于情于理, 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事化解, 将罪名落在该落的人身上。 “你们下一次什么时候传消息给建明帝?”姜妁认真的捡着橘子吃。 “如此看来,殿下已有破局对策,既然如此,传令官随时都可以将消息传回京城, ”裴云渡道。 姜妁揉了揉发酸的腰,略显困顿的打了个哈欠,缓声道:“那就麻烦你们顺便将此事给良妃透个底,至于她怎么做,就与本宫无关了。” 裴云渡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却还坐在位置上,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不知都统如何称呼?”容涣突然开口问道。 裴云渡听他如此称呼自己,忍不住一愣,半天才想起来,他们龙鳞卫隐在暗处,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容涣面前表露真容,他会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在下姓裴,名云渡,”不过,他还是很好奇:“我方才回忆了一下,除了殿下说过我是皇上的身边人,除此之外,我并不曾露出半点端倪,容相是如何看出我身份的?” 容涣提着茶壶给姜妁斟茶,唇边笑意温润:“想必,上回便是裴都统在宫门前等我,裴都统龙章凤姿,一眼难忘。” 姜妁听他两人打官腔,扯着嘴篾笑:“得了吧,你为什么就不能直说,裴云渡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满身破绽?” 又对裴云渡说:“他好歹是当过刑部头子的,你又不曾仔细掩饰,看出个身份是何难事?” 裴云渡不尴不尬地咧着嘴笑,转头去看容涣,他这被姜妁猛地一戳穿,却仍旧神态自若的自饮自啄,仿佛说的不是他一般。 容涣并不在意姜妁的话,浅啜了一口茶后,问道:“裴都统可还有什么事儿?” 说罢,便抬眼看着满脸疑惑的裴云渡,不等他开口,又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裴都统也回去歇着吧,跟着风尘仆仆的整日赶路,往后的日子还长,留下顽疾就不值当了。” 这容涣问他名字便是为了撵他赶紧走便罢了,嘴上还句句带刺。 “叨扰殿下这些时候,属下深感愧疚,不过我当真还有一件事要禀与殿下,”裴云渡木着脸道。 姜妁有些犯困了,站起身蜷上一旁的贵妃椅,整个人歪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觑着裴云渡,示意他有话直说。 裴云渡正色道:“殿下,您在绛州的动静闹得太大,已经有不少涉案知州收到消息,有几个收拾细软金银,连夜离开了他们所在的州府。” 姜妁听着他的话眼皮都懒得抬,这种情况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人都贪生怕死,打前锋的于承惠死得那样凄惨,又有几个能不害怕,如今他们还能逃,自然是要逃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跑,就不是贪官了。” 裴云渡微微摇头道:“还有几个坚守在州府,离绛州最近的济州,知州陈安泰也还在,不过依属下之见,恐怕他们居心不良。” “既来之则安之,你们龙鳞卫又不是废物,”姜妁歪在靠椅上,眼皮都快阖上了:“跑吧,跑得再远,本宫也能一个一个把他们揪出来。” 第38章 天色还未亮, 素律拾掇好从自己房里出来,去寻歇在她隔壁屋的盼娣。 美人裙下臣 第39节 打开门,榻上却空无一人。 素律着急忙慌的找出来,却见盼娣捧着满满一搪瓷盆水, 一步三晃的走回来。 “你这是去哪儿来?”素律看她吃力, 忙上前去接过来。 盼娣垂下头, 羞涩的笑笑:“我醒得早, 闲不住, 便想着做点什么。” 实际上她一晚上未曾阖眼, 她不敢, 也害怕,害怕眼睛一闭上, 她又回到了那个吃人的窑洞里,又开始颠沛流离。 素律却没错过她眼下的青黑, 但她甚么也没说,有些伤口要么愈合, 要么腐烂,只能自己煎熬,但总会过去的,单看怎么过罢了。 “殿下那边用不上我们伺候,”素律放下搪瓷盆, 拉着盼娣在梳妆台前坐下, 望着铜镜里的小姑娘, 笑得温婉:“我替你梳妆吧。” “昨日没看出来,你这洗漱过后,头发竟这般油光水滑。” 盼娣推辞不过,只能由着素律在她头脸上折腾, 小声解释到:“我娘的头发便极好,兴许是遗传。” 素律“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其他。 “唉,未生这事前,我与殿下也曾来过绛州,那时,绛州可是除了京都以外最为繁华的州府,人口也多,也没有宵禁,灯火通明至天亮,如今看起来竟不见半分从前的模样了。” 盼娣心头一跳,眼前浮现出沾血的钢鞭,横陈着腐烂的尸首,耳边环绕着声嘶力竭的哀嚎。 半响,她咬咬牙,嗫嚅着说道:“还有很多人活着,我见过,年轻的男子,女子,都活着,死的都是些老人孩子罢了。” 素律手下一顿。 “你……说什么?” 盼娣闭着眼,凄惨的笑了一下,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我是从其他地方逃回来的,我不是绛州人,在灾难还未如此严重时,他们便在大街上肆意抓人,抓走了青壮的男子,和年轻的女子,男子每日操练挥刀刺枪,女子负责洗衣做饭,人太多了,有时候粮食不够吃,便要带些人去山里抓几只羊回来。” ………… “你说于家没有钱?”姜妁肃着脸坐在太师椅上,几案上摆着半人高的账册。 姜十五将其中一本摊开,指着一处给姜妁看:“确实如此,已经派人搜查过,于家的库房空空如也,审计司的人也将这些账册一字不落的逐一核对,账册中确实有大笔资金流入,却不见去向。” 姜妁才起床,有些压不住自己脾气,忍不住一把将那堆账本拂落地,想了想还不够解气,抬脚便将几案踹翻。 姜十五记得姜妁上一回如此勃然大怒时,还是五六年前嘉成皇后对她自称母后的事了,那一回嘉成皇后阖宫上下死得一个不剩,就连嘉成皇后自己也有大半年的时候缠绵病榻。 思及此,姜十五心下骇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闷声不敢说话。 前世,姜妁忙着与傅长生周旋,给嘉成皇后添堵,根本腾不开空留意这件事,当容涣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将一派和平盛世得假象撕开,她便知道,这件事背后必然牵连着一条更深的毒蛇,可她偏偏无暇顾及。 等她登基为帝时,涉事的知州已经死得一个不剩,蛛丝马迹已经被磨灭得一干二净,压根没给她查明真相的机会。 巧在傅长生手底下的阴司数不胜数,她便理所应当的把这罪名栽在了他身上。 可姜妁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不是傅长生,而有可能是某一个皇亲国戚,甚至是某一个皇子。 容涣踏着晨光走进来,眼见气氛僵持,便挥手让姜十五下去。 姜十五从未有一刻如此感谢容涣,见姜妁只是冷着张脸,并没有说什么,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退。 容涣将踹翻的几案扶起,将散落的账本一本本归拢,叠放再案上。 待他做完这一切,抬头看姜妁。 她仍旧冷着一张脸,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你觉得,会是谁。” 容涣面露无奈,低声道:“殿下,臣并非无所不知,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姜妁清楚容涣所言非虚,倘若他清楚幕后之人的身份,那么今日这生灵涂炭的惨剧,便不会有一丝一毫发生的可能。 容涣只是厌恶姜姓皇室,但他比任何人都爱大楚的子民,否则,他就不会选择最为繁琐的文人之路,来覆灭姜家的江山。 可姜妁浑身被愤怒烧灼,她迫切的需要一个倾泻的出口。 容涣见她不说话,便转身斟了杯茶递给她,一边说:“每一个皇子都有嫌疑,慢慢来,总逃脱不掉的。” “为什么是皇子?”姜妁盯着容涣看,眼神带着烈焰的锐利,也不接他递过来的茶:“西平王还有几个儿子活着,是他们也不无可能。” “倘若与西平王有关,那他前些时候就不必多此一举的联合嘉成皇后谋反,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假以时日,建明帝便会自取灭亡,”容涣耐心的顺着她的话解释。 他知道姜妁只是暂时被愤怒侵蚀了理智,等她平静下来,便很快能想明白其中关节。 “赈灾多需粮草,银子倒是次要,”容涣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推导给姜妁听:“可你看这偌大的知州府衙,于家宅院,除了维持基本吃穿用度,多一颗粮食不见,多一分银两没有,这哪像一个富得流油的贪官?” “什么人,做什么事既需要粮食,又需要银两?” “到底做什么才需要一个国家那么多的粮食?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养兵要粮食,买马要银两,还差一样,”反应过来的姜妁自然而然的顺着容涣的话说道:“兵器。” 容涣从袖中取出一份舆图,在几案上展开,指着图中的一处冷声道:“宁州地处山区,是工部冶铁重地,好几处铁矿位于此,而宁州也是这受灾的九州之一。” “殿下!” 外面突然传来素律有些焦急的呼喊声:“奴婢有要紧事禀报!” “进来,”姜妁压下思路被打断的不悦,坐回椅子上。 话音刚落,素律便带着面上还有些怯意的盼娣走进来,将盼娣方才所讲尽数告知姜妁。 “你所言属实?”姜妁盯着盼娣,眼中的疼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不信任。 第39章 冷静下来想一想, 这个小姑娘的来历过于蹊跷,不说她一个小姑娘,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拦钦差大臣的马车,单她见姜妁第一眼便知道她是被刺杀的对象, 就足以令人怀疑。 后来, 凄惨的身世, 可怜的遭遇虽然足够让人疼惜, 姜妁也心疼她, 却并不曾对她放下半分防备。 如今她与容涣前脚才捋出背后有人私自练兵企图谋反, 后脚这个盼娣便透露自己原在私兵营呆过。 听姜妁这么问, 素律也有一瞬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她似乎一直在被这个小姑娘牵着走,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从未怀疑过她是否别有居心。 一个当真忍饥挨饿,扒树皮吃黄土, 到处流浪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一头绸缎般的青丝? 素律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一直拉着盼娣的手也不自觉的微松,其实她洗干净的手,虽不至于光洁如玉, 却也柔软, 没有茧子…… 盼娣一直垂着头, 直到手上的暖意一退,才抬头看了一眼姜妁,见她一脸冷漠,又看向素律, 见她后退半步,眼泪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对素律突然间的疏离,她能够理解,却还是止不住的有些难过。 “你若执意不说实话,本宫很难相信你,”见她一直不说话,姜妁忍耐再三,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 “你是,宁州知州常飞霄的哪个姑娘吧?”站在一旁的容涣突然出声。 盼娣猛然抬头,面色惊慌的看着容涣:“你早就认出我了!” 姜妁也扭头看他。 容涣注意到姜妁的眼神,唇边含笑,不急不缓的替她添上热茶,一边道:“别误会,我也是才确定,你与你的父亲生得颇为相似。” “不过,我记得常飞霄只有两个儿子,所以一时没能确定。” “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你口里的遭遇都是为了骗取本宫的信任,”姜妁容色冷淡,唇边却带着笑意:“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话音刚落,原本已经退出去的姜十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外,手中握着已经出鞘的长刀。 盼娣却没注意到,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姜妁一眼,周围迫人的威压让她忍不住呜咽。 许久,盼娣扑通一声跪下地,抖着手,从脖子上取出一块玉牌拿在手里:“是,我是常……常飞霄的女儿,我除了隐瞒身份,我没有骗过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 素律将玉牌呈给姜妁。 姜妁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的刻字,这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羊脂白玉佩,看得出来这玉佩对盼娣而言极为重要,她一直贴身收着,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常飞霄已经另投他人,你是他的女儿,为何如此狼狈?” “没有!”盼娣抹着泪摇头,泣不成声:“我爹他没有背叛陛下,他到死都忠心耿耿。” 原来,因为宁州本就是楚国的冶铁重地,大楚将近有四分之三的铁器,刀剑,是出自宁州。 所以当大雪降临,第一个被找上的便是宁州知州常飞霄。 “父亲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并打算上奏朝廷,可他没想到,他们竟能如此丧心病狂。” 盼娣闭着眼,眼泪却止不住的汹涌:“他们收买了通判陈晁,连夜封锁城门,在城中大肆屠杀,视人命如草芥,只为了逼迫我父亲说出铁山的位置。” 常飞霄不忍见百姓一个又一个死在他面前,只能交出宁州的舆图。 “可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舆图,还有冶铁铸刀剑的方子,工匠都在铁山,可方子只有我父亲知道。” 常飞霄知道,这是他最后保命的筹码,是以,他以此作为交换,换他全家性命留存。 “最关键的步骤我父亲不肯再说,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将我们全家一同压上铁山,等我到了铁山才知道,他们不仅仅在那儿冶铁,也在那操练兵马,除了年轻力壮的男人,还有很多女人。” “人太多了,宁州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蜗居在那一座小小的铁山,四周用荆棘围着,还有重兵把守,不是没人想过逃出去,但都逃不出去。” 常飞霄面上妥协,实际上一直试图找机会,想将消息传出去。 “但是我母亲和两个弟弟不同意,因为比起铁山上其他女人,我母亲一直被奉若座上宾。” 常飞霄顽固,可他的夫人及两个儿子却野心勃勃,他们被日夜灌输着从龙之功的好处。 “我母亲没能抵过诱惑,日夜劝说我父亲归顺,劝说不成,便把我父亲灌醉,套出了冶铁的关键步骤,甚至将我父亲偷偷写好的信拿给了他们。” 常飞霄做梦也没想到,他这辈子会栽在他夫人手里,临死之前,将自己的玉佩交给了他一直未曾注意的女儿手里。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自然没什么用处了,她也成了铁山上那些女人中的一员,我的两个弟弟……和他们上山打羊,羊带回来了,他们却没回来。” 姜妁没有再问盼娣是怎么逃出来的,也没有问山都被吃秃了,哪里又还能有羊。 “宣,才是你的名字?”这玉佩正面刻着一个常字,后面是个宣字。 盼娣说到最后,已经没有眼泪再流,听姜妁这么问,眨了眨空洞的眼睛,说:“不是,宣是我父亲的字,我就叫盼娣,我是长姐,我母亲希望我能带来一个弟弟。” “你为什么要拦本宫的马车,”姜妁将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盼娣神经质的用指甲抠地上的木板,即使指甲开裂也不觉得痛:“我从铁山上逃出来后,便想往京城去,一路走,便一路遇到抓人的官兵,一入绛州便被抓了,我在私兵营偷听到他们要刺杀前来赈灾的钦差大臣,所以我就来了。” “你一个女子,唯有这一块玉佩,你甚至连宫门都摸不到,”容涣淡漠的泼冷水。 盼娣眼神一利,尖锐的嘶吼道:“我见过他!我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是谁?”姜妁在震惊之下猛地站起身。 见姜妁如此激动,盼娣倒有些心虚,瑟缩了一下,道:“我听我父亲称他殿下……” 下一瞬又连忙补充道:“只要我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美人裙下臣 第40节 容涣与姜妁对视了一眼,让素律取来笔墨,三两下挥毫,一个人形便跃然纸上。 “是他吗?” 盼娣连忙爬起来看,盯着他看了半响,却摇了摇头:“很像,但不是他,他这里有颗痣。”她伸手指着自己脸颊处。 …… 庆阳殿 “荣王爷万福金安。” 二皇子姜晔早已经成年,被封为荣王出宫开府,因还未策立太子,所以他也未往封地就藩。 “皇弟在何处?”姜晔脚步匆匆,面上少见的带着些忧虑。 门房愣了一下,脚步缓下来,有些尴尬道:“不如奴才带王爷往花厅稍事等候,奴才这就去请殿下来。” 姜晔像是反应过来,眉头紧皱:“他莫不是又在宫外跟那些人鬼混?” “怎么会…”门房徒劳的狡辩道:“殿下要去何处,哪里是奴才能过问的……” 姜晔脚下站定,面上笑得和煦,眼神却满含冰霜:“你若不说实话,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本王当初派你来,便是要你看着他,人没看住不说,你反倒是帮着他来忽悠本王?” 门房太监忙不迭的跪下地,身形瑟瑟发抖,却仍旧没有说出半个字。 姜晔眯眼看了他许久,正欲发作,身后却传来一阵懒散的说话声。 “皇兄何至于如此动怒,不就是个奴才吗?” 姜晔转过身,便见身穿一身靛色常服的姜曜,甩着懒洋洋的步伐,一步三晃的走进来。 他两颊酡红,双眼昏黄,发未梳冠,胸前的衣襟大敞,裸露的皮肤上散落着零星的红痕,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倘若今日来的是父皇,待他瞧见你这副模样,你便说不出这话来,”姜晔冷淡的看着他。 “父皇?”姜曜拖着步子往里走,嗤笑了一声:“他如今都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来管我?” “放心,弟弟不会给你抹黑的,没人能发现。” 他在太师椅上坐定,以手托腮,眯着眼昏昏欲睡:“皇兄今日来,是有何要事啊?” 姜晔强压下心中的烦乱,迈步进来,道:“永安遇刺了。” 姜曜眼尾微挑,混不在意的反问了一句:“是吗?她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别装傻,”姜晔面上隐现愠怒:“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装傻?”姜曜从椅子上直起身,笑嘻嘻的说:“皇兄你才在自欺欺人,三皇姐可不是好相与的,她向来眼高于顶,未必属意皇兄你,十二州那么多人,见过我的不在少数,但凡她查出来什么,你跟我,甚至母妃,都得死。” “为了皇兄你的千秋伟业,为了母妃和我的命,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但你失手了,”姜晔并未被他的话触动,甚至眼含蔑意:“她还活着。” 姜曜脸色一僵,发疯似得将几案上的东西扫下地,双目猩红:“废物。都是废物!” “别装了,”姜晔看着他发癫,身形纹丝不动:“你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姜曜满脸癫狂陡然尽退,坐回椅子上,嘻嘻得笑:“还是皇兄了解我。” “看着吧,好戏很快就开锣了。” 姜曜望着外头初生的太阳,目光诡谲。 姜晔站起身,不再看他做戏,一边往外走:“那些知州杀了吧,没必要留着。” 姜曜乐得直拍手:“好啊好啊。” 他一直看着姜晔的身影跨出殿门,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眼神最后落在地上的门房太监身上:“你做的不错。” 门房惨淡的笑笑,不敢接他这话:“奴才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当不起殿下这一声赞。” 姜曜却还盯着他,看得门房心里发麻。 “你这张脸长得倒是挺好,可惜是个太监。” 门房太监面上一僵,人人都知六皇子姜延好男风,却不知五皇子姜曜也有那断袖之癖,偏偏还是底下那个。 还不等他说话,姜曜便挥手让他退下。 门房佝着身往外退,临出门才微不可查的瞥了姜曜一眼。 姜曜用手支着头,无意识的伸手拉扯着前襟,眯着眼像是在昏睡,面颊的酡红却衬得上面那颗褐色的痣越发明显。 ………… 盼娣此话一出,偌大的厅堂一片寂静。 姜妁静默了许久,怒极反笑:“真是好算计,要兵,十二州百姓任他挑选,要钱,朝廷把银子亲手奉上,要兵器更是就地取材,一点也不浪费,样样物尽其用。” “让裴云渡去查,本宫就不信他搞出这么大动静会无一人知晓,只要有人知道,他就别想跑!” 第40章 今日一早, 建明帝便接到龙鳞卫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连早朝都未去,在延福宫大发雷霆。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建明帝踩着一地狼籍来回踱步,气不过又把脚边半人高的青玉梅瓶一脚踹翻。 猩红着眼厉声质问道:“永安是钦差, 是朕的公主!那些人怎么敢对她下此毒手?到底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要反了天了不成!” 延福宫里静悄悄的, 御前伺候的宫女内侍老早都躲了出去, 唯有穿着蟒纹花衣的傅长生, 执着拂尘, 面容冷淡的站在重帘后头, 冷眼看着建明帝发癫, 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建明帝急头白脸的发泄了一通,等他停下来, 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来人,来人!”他嘶着嗓子喊道。 傅长生这才从暗处走出来, 上前搀着建明帝,将他往一旁软榻上引。 建明帝颤着手脚爬上后头的软榻, 仰面躺倒在龙纹迎枕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给朕倒杯茶来。” 傅长生默不作声的斟了一杯茶,递到建明帝的手边。 建明帝接过茶碗,拈起碗盖, 看着碗里的茶叶打着转在茶水里沉浮, 也不喝, 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建明帝抬手抄起茶碗,朝着傅长生劈头盖脸的砸过去,一边怒斥:“你这是要烫死朕吗!” 茶碗砸在傅长生身上, 茶水淋了他一身。 傅长生佝下挺直的腰板,跪在建明帝脚边,嘴上告饶:“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 建明帝阴测测的看着他,抬脚踩在他的脊背上,瞪着血红的眼,神经质的问道:“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朕?你也在看朕的笑话!” 傅长生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趴的更低,任由建明帝踩踏:“奴才不敢,奴才有今日,都是陛下的恩典,奴才是万万不敢以下犯上。” 建明帝端详着傅长生的乌纱帽,抬手将他的帽子摘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记着,有朕才有你的今日,不要妄想像霍砚那般爬到朕的头上来,朕摘你的脑袋就像摘你的帽子一样,轻而易举。” 踩着他脊背的脚已经挪开,傅长生却没有起来的意思,面朝绒毯,隐在阴暗里,看不清神色,只听他道:“谨遵陛下教诲,谢陛下不杀之恩。” “下去吧,”建明帝像是发泄完,面无表情的躺在迎枕上,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长生甚至没有去擦身上的茶水,站起身欲往外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去看看,何人在外吵闹,”建明帝像是极疲惫,闭着眼虚虚的抬手。 傅长生应声而去。 他打开殿门,便瞧见急得团团转的江盛。 江盛一看傅长生出来,双眼锃亮,忙说:“督主,出大事了,良妃娘娘不知怎么的与贤妃娘娘起了龃龉,这会儿两人正在秋梧宫大吵大闹,良妃还动了刀!” 傅长生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回去通禀建明帝。 建明帝骂了一句“一个两个都不消停”,才让人摆驾秋梧宫。 仪仗才到秋梧宫的大门,建明帝不知怎么想的,摆手不让门房太监通报,自己下撵往里走。 走到花厅外的回廊,里面的争执声便不绝于耳。 只听良妃话中带恨:“定是你心如蛇蝎,刺杀永安不成反倒陷害本宫!” 贤妃又委委屈屈的反驳:“这可是天大的冤屈,本宫与永安无怨无仇,为何要派人刺杀她?” 建明帝听了两句,便站不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姜妁遇刺一事竟会与他的后宫妃嫔有关。 里面还在吵,建明帝却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门,满目寒霜的环视着厅中的两人。 贤妃一见建明帝,如蒙大赦,哀哀泣泣的向他奔来,捏着帕子抹泪一边说:“陛下可要给臣妾做主啊!” 后宫里最不缺美人,贤妃却是个会放大自己优点的人,她相貌不出彩,胜在仪态颇佳,便在气质上下功夫,平日里穿得素净,比起满宫的糜艳,她倒是独一份的清雅。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菱纱曳地百蝶袄裙,比起以往的素色多了分亮丽。 建明帝冷眼看着贤妃向他奔来,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跪下。” 贤妃还在凄声告状,猛然听见这一句,抹泪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建明帝,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陛下您不信臣妾?” 建明帝却对她受伤的神情视而不见,绕过她在上首入座。 而后才看向手持朴刀站在一旁的良妃,冷声斥道:“你还拿着刀是要杀谁?” 良妃拿着朴刀的手往后一藏,梗着脖子说了句:“臣妾不敢。” 建明帝瞪她:“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着朕给你搬椅子吗?” 守在帘子后头的江盛耳朵微动,一个让跪着,一个让坐着,高下立见。 “臣妾不敢,”良妃垂着头不看建明帝,将朴刀交给身侧的贴身丫鬟,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坐下时却若有似无的往贤妃那处瞥了一眼。 贤妃倔强的跪在地上,后背挺得笔直,她没有错过良妃的眼神,也看出了建明帝的区别对待。 她眼睛死死盯着绒毯上的牡丹花,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咬紧的后槽牙因屈辱和愤怒咯咯作响。 “朕特许你在宫里带刀行走,是怜你囿于后宫苦闷,而不是让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朝朕的妃子喊打喊杀!” “谢陛下垂爱。” 建明帝似怒非怒的呵斥在厅中回荡,紧接着是良妃略带柔和却不失韧劲的说话声。 贤妃觉得自己游离在他们之外,就像戏台上的跳梁小丑。 一滴滴泪落入绒毯之中,无声无息。 美人裙下臣 第41节 迟早有一天,她会像踩着这绒毯上的牡丹一样,把杨景初踩在脚下! 贤妃抬起头,隐晦而怨毒的瞪着良妃。 良妃似有所感,回头时却不见怪异,只见贤妃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像是极伤心一般连连抹泪。 她毫不在意的转过头,面上还挂着愤怒,眼睛里却一片淡漠。 “谁来与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建明帝突然出声道。 “陛下,臣妾冤枉啊!” 良妃还未来得及出声,贤妃便争先开口喊冤:“良妃妹妹一来便说臣妾陷害她,根本不听臣妾解释,挥刀就要将臣妾打杀。可臣妾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边说还露出自己被划破的袖子,泪眼盈盈的望着建明帝:“陛下可要给臣妾做主啊,您若是晚来一步,陛下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臣妾了。” 建明帝打量着眼前妆容精致的女子,锐利的眼神一寸寸在她脸上逡巡,即便方才与良妃争得面红耳赤,仍旧不显狼狈,眼下那一点金粉与她的婆娑泪眼相称,更惹人怜惜。 他别开眼,去看良妃:“你说。” 良妃眉目间带着气恼,抬手将一块玉牌摔在地上,愤愤的瞪着贤妃:“你有什么无辜的?还不肯承认吗,永安遇刺就是你在暗中指示!” 贤妃看着不远处,刻着“成君”两字的玉牌,瞬间明白过来良妃大闹一场的目的。 不惜拖自己下水,也要让建明帝疑心她! 思及此,贤妃心中恨意越发汹涌,面上却是一副疑惑的模样:“如果臣妾没有记错的话,成君乃是良妃妹妹的小字,良妃妹妹你拿出这个来能代表什么?” 良妃蔑着她:“你还在装傻,前些时候本宫便是在你这儿,将这块玉牌遗失了,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本宫便一直未曾声张,却没想到,再次见到这块玉牌,却是遇刺的永安送还给本宫的。” “你说,若不是你偷了这玉牌,派人假借本宫的名义刺杀永安,那遗失在你宫里的玉牌,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绛州?怎么出现在永安手里?” 说着,良妃像是气到极致,回身夺过玉清手上的朴刀,挥刀要向贤妃砍去,嘴上还在说:“本宫答应过先皇后要替她照顾永安,如今你借我名义害她,你让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先皇后?” “你该死!” 第41章 贤妃面露惊骇, 她没想到良妃当真是存了要杀她的心思。 眼看着刀锋朝自己面门劈来,贤妃却像是手脚无力一般,睁着泪眼,呆愣的跪坐在原地, 不曾闪躲。 “住手!”建明帝也被吓得心惊胆颤, 连忙厉声喝止。 良妃却恍若未闻, 眼眸中锐利的杀意宛如实质, 手下没有半分停顿, 直朝着贤妃脖颈处砍。 “娘娘!”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 贤妃身后的宫女飞身扑上来, 毅然决然的将她护在身后。 看着不相干的人冲上来,良妃不愿伤及无辜, 可她这一刀本就是奔着杀人见血去的,力足万钧。 停是停不住了, 只能临阵转势,良妃咬紧牙关, 转手将刀往一旁的梁柱上劈去。 一声利刃入木的闷响过后,紧随着便是建明帝惊怒的吼声:“江盛给朕把她的刀收起来!” 跟着建明帝来的江盛早吓得捂紧双眼不敢再看,这会儿听建明帝喊他,才小心翼翼的透过指缝往外瞄,这才看见, 那把寒光凛凛的朴刀, 整个刀身横劈进了梁柱里。 江盛不敢违逆建明帝, 只好朝着面无表情的良妃涎着脸笑笑,一边走过去拔刀,谁知那刀死死嵌在梁柱里,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取出分毫。 他徒劳的抓着长长的刀柄, 不敢抬头去看周身阴沉的建明帝,急得抓耳挠腮。 江盛只觉得建明帝阴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芒刺在背,越发心跳如擂鼓,只好又朝良妃面露讨好。 良妃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江盛,并未多言,只抬起手,握住刀柄,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刀抽出,递给他:“给你?” 她的语气带着疑问,听她这么问,江盛就更不敢要这把传闻中睡在良妃娘娘卧榻之侧的朴刀了。 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奴才只是代为保管。” 良妃还没说什么,便听见堂上传来一声冷哼:“是不是朕对你过于放纵,才使得你如此行为放肆,不把朕放在眼里!” “臣妾并无此意,”良妃昂首挺胸,坦坦荡荡的与建明帝对视,面上隐含怒意:“只是今日此仇不报,臣妾怨愤难消!” 她这话,就差明晃晃的告诉建明帝,若不是那宫女拼死护主,贤妃今日必然血溅当场。 “良妃娘娘!”先前飞身护着贤妃的宫女突然凄声道。 良妃循声看去,只见那宫女跪在地上,身上还在发抖,脸上全是泪痕,却仍旧牢牢护着仍旧呆若木鸡的贤妃。 “您口口声声说我家娘娘陷害您,可您又有何证据证明,此事与我家娘娘相干?您不过是欺负我家娘娘不善言辞,颠倒黑白罢了!” 建明帝心下也烦良妃如此刚硬,顺着那宫女的话说道:“她说得不错,良妃既然如此笃定此事与贤妃有关,那将证据给朕瞧瞧吧。” 言罢,又顿了顿,接着说:“倘若确有此事,朕定还你与永安一个公道。” 他以为良妃当真能拿出什么证据,说话间已明显偏向她,谁知,良妃竟还是指着地上那枚玉牌,一边言之凿凿道:“这是臣妾在她秋梧宫遗失的,还能有假?” 贤妃蓦然掩面哀泣:“冤枉啊,即便这真是你在秋梧宫遗失的,可每日里,秋梧宫来来回回足有数百人走动,谁又知晓会不会是旁的人拾了去?” 她这话一出,整个厅内竟诡异的安静下来,就连良妃也不再说话了。 “贤妃你先起来,”半响,建明帝出声道:“良妃,此事并无实质证据,人命关天,是与否并不能全凭你一句话,依朕看,不若派人将此事彻查,贤妃你认为呢?” 贤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软着身站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连连点头,绣帕遮掩下,牙齿深咬着嘴里的软肉,品着满嘴血腥味,轻声说:“陛下英明。” “既然如此,此事便查后再议,”建明帝拍板定论,继而话风一转:“至于良妃,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大闹秋梧宫,你可知错?” 良妃正要说话,却听贤妃抢先一步道:“陛下莫要怪罪良妃妹妹,臣妾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无甚大碍的,良妃妹妹性子直爽,心里藏不住事,要知道臣妾得知永安遇刺时也是十分愤懑的,更何况是她呢。” “你着性子怎得还是如此绵软?”建明帝皱着眉,朝贤妃送去一抹怜惜。 转头便是一脸愠怒的看着良妃:“你瞧瞧你,能不能学着点温婉懂事?你刚入宫时便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多年就没有半分改变!” 贤妃扳回一城,心下本还高兴着,可建明帝这话却越听越不对劲。 果然,紧接着便见良妃似笑非笑的道:“臣妾由来便是如此,冥顽不灵。” 建明帝脸上已不见丝毫怒色,甚至隐约有些高兴:“你也是个执拗的,” 接着他便煞有介事的道:“既然贤妃并不怪罪于你,朕念在你心中赤诚,你与贤妃道个歉,此事就算过去了。” 听他甚至连高高拿起都不曾,便这般轻轻放下,简直与方才要拿她认罪时判若两人。贤妃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险些就此撅过去。 可偏偏,是她自己为装贤德,硬生生说出来的违心话,如今,即便她怄得再狠,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岂料,良妃却压根不愿顺着台阶下,眉目间满是刚毅,淡声道:“此事一日未能水落石出,她在臣妾心中仍旧是嫌疑人,待日后查出此事确与她无关,臣妾再与她道歉也不迟。” 说罢,竟不再等建明帝开口,又道:“臣妾回去闭门思过了,臣妾告退。” 话音一落,转身便走,将建明帝晦暗不明的目光甩在身后。 . 良妃回到寝宫时,宫女正把她旧年穿过的盔甲拿出来擦洗。 “娘娘回来了?”几个宫女见良妃回来,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躬身行礼。 良妃望着眼前这副沉着刀伤剑痕,不复光亮的盔甲,眼神有些凝滞。 这是她祖父杨谏知,在她十五岁那年赠予她的生辰礼,她在边关立马扬刀的日子,便是这一副玄铁盔甲陪着她,浸染着无数鲜卑人的血,走遍大漠黄沙。 后来她入宫为妃,这副盔甲和她的朴刀一起,被建明帝特许,作为陪嫁带进宫,只是朴刀随她身侧,盔甲却被束之高阁。 算算,也有十余年了。 身后的玉清看她站着不动,便解释道:“奴婢看今日难得有点好天气,瞧着着甲胄上都积着厚厚一层灰,便让她们抬出来擦擦,也晒晒太阳。” 良妃启唇轻笑:“也好,兴许过些时候用得上呢。” “可惜您的刀拿不回来了,”玉清想起被建明帝收走的朴刀,有些惋惜。 良妃摸着甲胄上的流苏,不甚在意道:“一把刀而已,能拉整个后宫作陪,值了。” “一个个躲在阴沟里做尽了龌龊事,还妄图想置之度外?白日做梦。” 良妃知道,经此一事,贤妃必然恨她入骨,可她却并不为建明帝的偏颇感到高兴,建明帝对她的百般容忍,不过是忌惮她身后的镇国将军府,倘若将军府不复存在,方才跪在地上的便是她杨景初。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姜棣,她都要拼尽全力保全将军府,那是她最后倚仗。 思及此,良妃的眼神更加坚定,望着眼前缄默的甲胄,眼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整个人如同注入了活力,周身气势磅礴,明亮又耀眼。 她轻柔的抚摸着面前的铠甲,指尖滑过上面斑驳的刀口,脑海中浮现从前在边疆策马扬鞭的日子。 她想,她很快就能自由了。 * 姜晔满脸阴郁,步履匆匆,他才收到贤妃传出的消息进宫来,姜曜没在庆阳殿,不知在哪处鬼混。 路过御花园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王爷,我们督主有请。” 姜晔看着面前的红衣太监,又看了看荷池边上站着的人,周身的阴沉荡然无存,一脸温和的让那太监给他带路。 等他到时,才发现傅长生正闲情逸致的捻着鱼食往池子里扔,一条条肥硕的锦鲤张着圆洞洞的嘴争相往他跟前凑,溅起一阵阵水花。 那么多鱼儿扭着身子摆出彩色的尾鳍,争相讨好他,傅长生却专注的只往那一条黑白相间的九纹龙嘴里投喂。 姜晔看得好笑,便随意的问道:“厂督如何能确定你喂的都是那一条鱼?” 谁知傅长生并不答话,指尖捻着鱼食,精准的扔进那一条九纹龙的圆嘴里。 姜晔也不觉得尴尬,扯嘴挑起一抹温润的笑:“傅厂督特意在此处等候,可是有事要与本王说?” 傅长生也噙着笑,却不是对着姜晔,他目光柔和的望着那一尾肥鱼,一边说:“咱家也才知道,荣王爷您如此沉不住气,一个女子罢了,能碍着您什么事儿?” 姜晔微不可查的蹙眉,却故意反问道:“厂督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派人刺杀永安的人是本王?” 紧接着,便佯装气愤,怒斥道:“不论怎么说,永安到底是本王的亲妹妹,本王要害谁也不会害她,难道在傅厂督眼里,本王便是这般丧心病狂的人吗?” 见他不肯承认,傅长生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抬眼乜着他:“王爷是什么样的人,咱家自然清楚,想必那便是五殿下的意思了。” 姜晔皱着眉,薄唇微抿,却不说话。 傅长生慢条斯理的道:“五殿下年轻气盛,没什么耐心,王爷得好生管教才是,省得做错了什么事,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姜晔面色一冷:“傅厂督最好注意言辞。” 傅长生也不再与他绕弯子,冷眼看着他,直言道:“三殿下遇刺一事,你我心知肚明,还望王爷回去劝解五殿下一二,收起那些不必要的小把戏,莫要再对三殿下使些阴诡法子。” “倘若再出今日这回事,咱家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回头伤了和气,倒是不美了,王爷您说呢?”傅长生吐出这句话后,竟蓦然笑了起来。 仔细看,便能看出那清浅的笑意中,翻涌着浓稠的血腥气。 美人裙下臣 第42节 姜晔愠怒的模样逐渐退减,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淡然浅笑的傅长生:“厂督莫不是在威胁本王不成?” “厂督恐怕忘了,咱们不过是合作,互利互惠罢了,五皇弟如何行事,应当轮不到厂督你来指手画脚。” 傅长生和姜晔老早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双方互相倚仗,却又死死拽着对方的把柄。 姜晔言下之意便是在提醒傅长生,莫要忘了自己暗地里也不干净。 谁知傅长生竟然毫无怯意,瞧着池子里还在踊跃的锦鲤,抓起一把鱼食往下撒,看它们大口吞食的模样,笑盈盈的说:“是合作,咱家能与你合作,自然也能与旁人合作,陛下又不止王爷您一个子嗣。” 姜晔看着傅长生那般轻描淡写的模样,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由下往上直窜。 傅长生并不等他答话,又道:“只是咱家到目前为止,与王爷合作的还算不错,希望王爷记住咱家的话,不要再妄图对三殿下下手。” 他话音一顿,抬起头,目光深冷的看着姜晔:“否则,咱家不介意换一个听话的人合作。” 第42章 姜妁并未继续在绛州停留。 在确认宁州为私兵大营所在之后, 姜妁将手中的人马兵分三路。 一部分留在绛州,等候建明帝派来人马接手灾民,而裴云渡则带金鳞卫先行前往宁州,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 打探宁州的境况, 剩下的则由侍卫长明铎和素律带队, 佯做公主仪仗, 大张旗鼓往济州去。 姜妁和容涣, 则与剩下的暗卫等人轻装简行, 扮做挨不过天灾人祸, 上京投奔亲戚的商人,一路往宁州去。 为掩人耳目, 先行前往宁州的人马星夜便启程,而假做公主仪仗出行的明铎和素律便要稍晚些, 暗地里的,姜妁和容涣这边更是要小心谨慎, 因此,五更过半动身最为稳妥。 素律带着常盼娣来时,容涣正替姜妁绾发。 因要扮做逃难的商人,姜妁今日的打扮便有些素净,上身穿了件青色绣荷花暗纹的窄袖长衣, 配了条素色的马面袄裙, 一旁的围屏上还搭着一条烟云色的皮毛斗篷。 将发髻绾好后, 容涣取了一支木刻的桃木簪子做固定,而后侧身站在一旁,望着铜镜里的姜妁将发黄的脂粉扑在自己脸上。 这一盒水粉是在于家不知哪个姑娘房里寻来的,粉是好粉, 是最上等的辰粉,市价二十两白银,够得上一般人家一年的口粮。 只是这粉涂在姜妁那白里透光,天生的凝脂玉肤上,便显得发黄暗淡,用来遮掩姜妁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倒是合适。 素律将她给常盼娣收拾的小包袱放在一旁的高案上,开口道:“殿下,姜一他们已经收拾好,在偏门外等候,随时可以出发。” 常盼娣知道宁州铁山所在,再一个便是她曾亲眼见过五皇子姜曜,倘若被姜曜得知她尚且存活,恐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她跟着姜妁一道走,还能多几分安全。 姜妁应了一声,若有所觉的偏过头,便将盯着她发呆的小姑娘逮个正着。 常盼娣惊慌失措的错开眼,又想起来如此似乎有些不敬,便张张嘴,嗫嚅着说了句:“盼娣见过公主殿下。” 听她这自称,姜妁眉头一皱,烦道:“本宫不喜欢你的名字,可愿改?” 常盼娣带着疑惑的“啊?”了一声,虽然有些茫然,却还是道:“奴婢父亲已逝,母亲亦不知去向,殿下救我一命等同于新生,一切但随殿下所愿。” 打小,常盼娣便随奶娘住在乡下的庄子上,没人教她什么礼数,听素律自称奴婢,便也不伦不类的跟着叫。 “你并非本宫的丫鬟,不必自称为奴,”姜妁推开紧闭的窗门,外头的天空仍旧黑沉沉一片,连月亮也看不见,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细碎的霜露被冷风送进来。 初到绛州时便已深秋,如今连绵的秋雨将寒意加深,灾年里能吃人的冬天快来了。 “就叫冬羽吧。” 常冬羽没读过什么书,正想问是哪个冬,哪个羽时。 容涣拿起围屏上的斗篷,上前披在姜妁肩上,低声笑道:“1无冬无夏,值其鹭羽,是个好名字。” 素律也抿嘴浅笑,拉拉常冬羽的手,轻声说:“冬天的冬,羽毛的羽,无冬无夏,值其鹭羽的意思是,不论寒冬炎夏,都能手持鹭羽舞姿艳丽,殿下是希望你,不论冬夏,不论困苦舒适,都能畅然所对,如同随风的羽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常冬羽眼睛亮亮的望着姜妁的背影,她原先的名字,带着期盼,是母亲期盼她能带来一个弟弟,而现在的名字,也带着期盼,却是期盼她能自由自在,不被束缚。 姜妁并不在意他们如何解读这个名字的含义,略过常冬羽那炽热的视线,示意容涣该动身了。 容涣上前牵起姜妁的手,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走吧,我的夫人。” 姜妁眼尾一挑,略微凶狠的瞪了容涣一眼,却没有反驳他的称呼。 为了方便出行,姜妁与容涣的身份便从公主和她的侍宠变成了逃难的商人和他的夫人。 素律将包袱塞进常冬羽的怀里,跟着他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细声叮嘱:“虽说要委屈你假做一阵子殿下的丫鬟,但万事有容大人,也不需你伺候,有外人时跟着些便成,也要注意言辞,莫要漏了马脚。” 常冬羽认真听着,将素律絮叨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偏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静静地停在外头,后一辆骡子拖着的板车上,堆放着杂物,做车夫打扮的杨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短打,正给拉车的马和骡子喂草料。 姜一等人一改从前冷血肃杀的模样,腰上挎着弯刀,身穿缁衣马裤,做一副镖师打扮。 容涣扶着姜妁上马,自己也跟上去。 杨昭喂好马后,将豆丁大的常冬羽提上辕座,自己则坐上另一侧。 素律拉着常冬羽,眼睛却既担忧又不舍的望着马车窗门上的幽帘,叹气道:“替我照看好殿下。” 她入宫时才六岁,被分到先皇后宫里教习,没多久先皇后就被贬入冷宫,只有她和还叫来福的傅长生,以及当时的掌印女官清桐愿意跟着。 后来殿下降生时,先皇后身子受损,清桐疲于照顾,无暇顾及殿下,她便顶上来贴身伺候。 从前,殿下偷吃御花园的茶果时,两人一同挨打,殿下偷摸明渠里的锦鲤时,她在一旁望风,先皇后病危,殿下四处求药时,她陪着给数不清的人磕头下跪。 从只有她半臂长的奶娃娃到如今亭亭玉立的永安公主,她和殿下一同长大,从未分离过片刻,如今却突然要两两分隔,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就在素律悲伤难以自抑时,窗帘突然被掀起,露出姜妁那半张修饰过后,平白老了几岁的脸。 素律眼睛一亮,急促道:“殿下可是遗漏了什么?” 姜妁摇头:“容涣将一切都收拾好了,你不必担心。” 素律飞快的眨眨眼,连连点头。 姜妁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顿了顿又说:“你替本宫安顿好济州的百姓,随后便去通州等我。” 素律突然又高兴起来,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眼前,也仍旧心情雀跃。 * 京城,傅府。 傅长生好歹也算天子宠臣,因此,建明帝特意将京中原先傅家的宅子赏给了他。 平日傅长生不当值时,便会回这院子歇息。 “厂督,母妃托本王替她向你传句话,人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今日傅长生不当值,日上三竿才从榻上起来,在水榭里眯着眼假寐。 说话的是荣王姜晔,身上还穿着朝服,像是才结束朝会出来,见傅长生不语,他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又问道:“王氏是先皇后生产时的稳婆,厂督可以告诉本王,你与我母妃在谋算什么吗?” 傅长生眼皮都不抬,满脸泰然自若:“王爷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三殿下不日便要抵达宁州,你们的尾巴,藏好了吗? 姜晔眸色一沉,略带严肃道:“本王早已经放出陈安泰还滞留济州的消息,永安若为查明真相,不应该直往济州去吗?” 傅长生这才抬眼,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姜晔:“有个小丫头跑了,现如今正在三殿下手里,咱家以为王爷早已得知,才要调走铁山上的人呢。” 姜晔垂下眼帘,他确实早就知道常飞霄的女儿跑了,却不知道人已经落到姜妁手里,本来一直在派人搜寻,为了以防万一才决定将人马转移,谁知道那丫头跟个狐狸似的,竟然出了宁州跑到绛州去了。 而且,这个消息他和姜曜严防死守,傅长生竟然还是知道了…… 这西厂番子当真是跟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无孔不入! 见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姜晔也不装了,微微一笑,神情坦然:“厂督大可放心,即便事发,也不会牵连你的。” “王爷莫不是在说笑吧,”傅长生笑吟吟的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王爷落了难,咱家又如何跑得掉。” 这是必然的,倘若姜晔一旦出事,头一个便是把傅长生拖下水,这两人,说是盟友,不如说各取所需,又各自拽着彼此的把柄,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在傅长生这儿套不到话,姜晔转身便进宫去寻贤妃。 等他到秋梧宫时,五皇子姜曜和四公主姜嫣正在那儿陪着贤妃说话。 “嫣儿,你嫂嫂近来新得了一套点翠头面,你去瞧瞧喜欢不喜欢,”姜晔进门先向贤妃请安,随后便对姜嫣说:“若是喜欢,便做你今年的生辰礼了。” 姜嫣面上却并不高兴,噘着嘴嘀咕:“每回有事儿便撵我走。” 贤妃笑着将她搂进怀里:“你皇兄让你去你便去吧,这些事儿你听了也不懂,总不会害了你的。” “你们总瞒着我,”姜嫣从贤妃怀里扭出来,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顺从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姜晔说:“只一副头面可不够,去年姜妁生辰,父皇送了她一整座鱼戏莲叶的翡翠摆件,我却只得了一副白玉耳铛,我也要翡翠摆件!” 姜晔面色一沉,还未开口,便听斜靠在湘妃榻上的姜曜懒洋洋的说:“皇兄又要说,她是你皇姐,不可直呼其名。” 姜嫣撇撇嘴,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也不附和姜曜,转身提着裙子“噔噔噔”的往外跑,临出门时,才规规矩矩的端起公主仪态。 等姜嫣的身影远去,姜晔才问贤妃:“傅长生寻那稳婆做什么?” 贤妃听他如此问,精致细长的柳眉微蹙,略带疑惑道:“总归是要拿先皇后做筏,对永安下手,我也问过他,他也只是笑一笑,说什么野心谁都有。” 疑惑了片刻,又像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唇角上挑,带着讽意道:“想来是她那张艳丽非凡的脸惹得祸,连阉人也耐不住心生绮思,想将她从云端上拉下来。” 贤妃会如此想并不意外,倒是在某些方面极其敏锐的姜晔和姜曜,飞快的交换了眼神。 姜晔神情阴鸷,微眯的眼中迸发出杀气:“永安不能留。” 姜曜也不过正经一瞬,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吟吟道:“皇兄不怕得罪了傅厂督?” 他还记得,前些时候他不过是对姜妁试探了一番,傅长生便火急火燎的警告他们,要是姜妁真死在他们手上,难保傅长生不会发疯。 姜晔面上的表情已重归淡然,轻描淡写道:“那就让永安死在他自己人手里。” “这是怎么突然要……”贤妃不太理解,事情怎么就落到非杀姜妁不可的地步了。 虽然贤妃亦是不大喜欢那个张扬跋扈的永安,可奈何建明帝几乎将她捧在心尖上,与建明帝心尖上的人交好,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所幸先皇后又死得早,因此,这么多年来,贤妃一直将姜妁捧着让着,倒不似对旁的几个皇子公主那般恨之入骨,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非杀她不可的局面。 “虽然永安是女子,但有前朝圣帝的例子在前,她自己又有心思,难保父皇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头脑昏聩,将皇位传给永安,”姜晔端着茶碗浅啜一口茶,接着说:“我们走到如今这一步,永安能否左右父皇意思的用处已经不大,杀了她,也省得夜长梦多。” 贤妃听了半天,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的意思是,有野心的,是,永安?”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却是无声的默认了。 “怎么可能呢,她一个女子,”贤妃仍旧不敢置信。 “只要父皇愿意,一切皆有可能,”姜晔没说的是,哪怕建明帝不愿意,只要姜妁有这个心思,那她便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阻力,谁让她是个手握兵马的公主呢,因此,不管姜妁有野心与否,杀了她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贤妃的心里在尖叫,呐喊着不可能,建明帝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姜妁。 但她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知道,哪怕再不可置信,但建明帝确实有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想做便去做吧,那个稳婆,我会派人盯着的,你们若是不成,便从那稳婆下手,”贤妃道。 美人裙下臣 第43节 见贤妃已经明白过来,姜晔便起身请辞。 似一摊烂泥般瘫在榻上的姜曜也跟着站起身往外走。 姜晔本以为他要回庆阳殿,谁知姜曜竟跟着一路行至宫门,便忍不住问道:“你又要去何处游荡?” 姜曜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是出宫散散心,皇兄这也要管?” 姜晔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姜曜是要出去做什么,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无名火便蹭蹭往上冒:“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戏弄了户部尚书的儿子?” 姜曜摩挲着光洁的下巴,不承认:“怎么会,一起饮酒作乐,怎么算得上戏弄?” 姜晔不听他狡辩,这个弟弟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都不知道为他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否则,他这异于常人的喜好别说瞒着建明帝,就连贤妃都瞒不住。 “我警告你,这段时候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要出什么岔子,不然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放过狠话后,又任劳任怨的给姜曜想法子:“这个人你最好尽快将他处理掉,户部尚书李之武最是难缠,你别被他抓到把柄。” 说罢,便转身上轿子,往荣王府去。 反观姜曜这边,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显然半点不将姜晔的话放在心上,连个内侍也不带,径直往京中出了名的外室巷子走去。 * “看上去,宁州与绛州并没什么不同。” 说话的是姜妁,她由容涣打着帘子,伸头往外张望。 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约五六日,两日前便已经步入宁州地界,如今正从周边的县城往宁州城里进。 期间他们也曾偏离官道往别处走,寸草不生的黄土地和随处可见的尸首与绛州别无二致。 回到官道上后,便如同由地狱步入人间,除了土地枯黄,官道两边甚至有树木郁郁葱葱。 “还有多久能进城?”姜妁问道。 外头的杨昭扯着嗓子答道:“约莫还有一日的功夫。” 姜妁坐回身,一碗茶适时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容涣面上神情舒展,眉目含笑,整个人柔和得有些懒散,说话声也带着慵懒的语调:“裴大人送了信来,夫人可要瞧瞧?” 自离开绛州,容涣便夫人长夫人短的叫上了,对旁人却还是原先的称呼,不论姜妁强调多少遍私底下不必如此称呼,他仍旧我行我素死性不改。 说得多了,久而久之姜妁还习以为常,忘记纠正他这称呼。 比如此时,姜妁浑然不觉的点头,一边向他伸手,一边说:“吩咐他们就地休整吧,用过午饭再走。” 容涣眉峰一挑,唇边的笑意愈深,取来装在竹筒里的字条递给她。 姜妁将卷成细细一条的字条展开,才不过巴掌大,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起先,姜妁还没什么表情,甚至有闲心吐槽裴云渡罗里吧嗦,到最后,柳眉直接拧成一团,语气中带着疑惑的说了句:“好奇怪。” 容涣也不问,接过字条一目十行得看下去。 龙鳞卫可以日夜兼程,脚程便比姜妁他们快很多,早两日他们已经装作流民,四散开,分别进入了宁州城。 字条上说,裴云渡带着几个人,依照常冬羽指的大致线路已经摸到了铁山的所在,确实如她所说,整个铁山已经成为一座硕大的私兵营,粗略估计人数足有二三十万,而且似乎已有不少人被转移,留下来的也在收拾刀兵器械粮草,一副准备弃山而逃的模样。 为了不打草惊蛇,裴云渡并没有贸然出手。 除此之外,裴云渡在字条最后还提了一句,宁州城中似乎自发汇聚了不少的医生郎中,自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简易医馆,收治了很多灾民。 她为钦差,出京赈灾,查明真相,足有两月余,私兵营的人能收到消息转移阵地并不奇怪,裴云渡最后提起的医馆,倒是引起了姜妁的注意。 “医馆?”姜妁喃喃的念了一句:“天灾,乱世,哪来这么多绝世大善人。” 她才刚说完,派出去探路的姜二回报:“三里之外有一处宅院,有不少人出入,看着都像是灾民,里头有几个郎中坐诊,还有药童熬药煮粥。” “去看看,”姜妁毫不犹豫的拍板决定。 容涣出声道:“夫人可要慎重些。” 姜妁的指尖在几案上轻叩,面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你瞧,这像不像‘请君入瓮’四个大字,本宫若不去瞧瞧,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番美意?” “容相可别忘了,咱们是投奔亲戚的商人,若是避开,才惹人奇怪。” 容涣略微颔首,眼眸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纵容,起身吩咐杨昭用过午膳后,便启程。 他之所以放心姜妁如此大胆行事,倒不是多么信任身边的十五卫,而是他清楚,只要来的不是千军万马,他都能护姜妁周全。 姜妁用了半碗粳米粥,啃了几口鹿脯,便摆手不想在吃。 自上路以来,姜妁肉眼可见的掉瘦了不少,容涣虽没说什么,却看在眼里,成日里极尽可能的让她吃的好些。 “这些日子委屈殿下跟着受苦,等进城后有个落脚地,臣再替殿下寻些爽口的吃食,”容涣垂眸收拾碗筷,掩下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疼惜。 姜妁知道,她现有的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好千倍万倍,她还能喝上粥,吃上肉脯,外头的杨昭和姜一他们已经啃了五六天的干粮,更远的灾民还饿得刨土吃,她这又算得上什么。 她正要说话,却被容涣制止,听他道:“臣知道殿下要说什么,臣只是受不了殿下有半分委屈罢了。” 姜妁却扑上去在容涣唇上咬了一口,随后一抹嘴,面无表情的说:“别装委屈了,想本宫亲你便直说。” “那夫人再亲一亲我吧,”容涣放下手上的东西,端正做好,眼睛亮得吓人,眸色却温和如水,盛满了眷恋。 容涣出去的时候,那满面春风的模样不少人都瞧见了,却无一人上前去问。 休整过后,姜妁一行人便再度启程。 果然没走多远便瞧见了一座宅院,琉璃瓦盖,朱红大门,依稀可见从前的富贵模样。 宅院内出入的灾民神情满足,除了确实有些面黄肌瘦,精神状态却极好,从他们有闲心与身边的人拉家常便能看出来。 “去瞧瞧吧,”容涣吩咐道。 外头的杨昭应了一声,跳下辕座便成了个驼背马夫,颠着脚往那宅院去。 姜妁透过车窗的细缝,看着杨昭熟练的拉着个灾民,三两下就唠开了,聊两句还时不时回首指一指他们这边。 不一会儿,杨昭便回来了。 “方才小的与那人说话时顺手摸了一把,在他身边的几个也摸了脉,都没有功夫在身,瞧着确实像灾民,里面的郎中小的只见着一个,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像是会功夫的。” “他们说,这些郎中开始治病布施已经有些时候了,算算日子,比我们从京城出发还要早些,他们还说,药材和粮食都是从宁州粮仓里搬出来的,已经吃用得七七八八了,如果朝廷还不派人前来,他们恐怕又要沦落到食土为生。” 听杨昭说完,姜妁沉吟片刻后,便决定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半日,天色渐黑。 “主子,不远处又是一座充做医馆的宅院,”杨昭在外头说道。 第43章 姜妁一行人已经越发靠近宁州城, 四周的辖县相对密集,比起外面零零散散的稀少人烟,如今已随处可见从前富丽的宅院,依稀可见以往热闹的集市。 姜妁看着不远处, 升起袅袅炊烟的大宅, 沉默了一瞬。 除去步入宁州地界时那一座医馆, 这已经是遇见的第三座。 前几次, 容涣都照例让杨昭上前去试探过, 不论是灾民还是主事的医生郎中, 均看不出什么异样。 用杨昭的话来说, 就都是些普通的正常人,还都身体孱弱, 气血亏损,大多治好了也命不久矣。 若是常人, 在几次三番试探都看不出异样后,便会放下心来, 可偏偏姜妁就不是个正常人,越无异样却越会引得她警惕。 “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姜妁思考时会习惯性的将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不大的马车内, 回响着沉闷的‘咚咚’声。 容涣定定的望着姜妁的眼, 示意她稍安勿躁, 轻拍她肩膀的手温和有力,一边吩咐杨昭去寻个干净的空宅休整。 他什么也没说,姜妁却被他眼中的沉稳,以及周身镇定自若的气势, 神奇的安抚下来,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逐渐平寂。 马车在一座空宅前停下,容涣将姜妁下来,杨昭便把马拉去一旁的空地上喂食草料,常冬羽自告奋勇的表示要替姜妁收拾出能安置的房间来。 这活儿却被队伍中另外一位女子,姜十五揽了过去。 在路上走了这么些天,姜一和杨昭他们几个,顿顿都在啃干粮,好容易有个落脚地,便铆足了劲做些佳肴犒劳自己。 用过晚膳后,容涣带姜妁回房,却让她把姜一和姜十五喊了进来。 “今夜我带殿下歇在马车上,入夜后,你们便换上我与殿下的衣衫在此处歇息,不必与旁人多言。” 容涣此话一出,姜一两人瞬间明白过来,双双慎重点头。 等天彻底黑下来,四周也渐渐安静,容涣带着一身轻便装扮的姜妁跃窗而出,紧接着姜一两人悄无声息的翻身进来,和衣躺在床上。 姜妁躺在铺满了绒垫的马车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即便容涣再三表示她可以安睡,却仍旧翻腾到约摸一更才缓缓闭眼。 没等她闭眼多久,一直假寐的容涣却无声的睁开双眼,他的耳朵轻动,听见了外面那微不可查的跑动声。 姜妁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睡多久,便被容涣轻声唤醒,还未睁开眼便听见外头激烈的打斗声。 “什么情况?”姜妁猛然翻身爬起,凑到容涣身边。 容涣早已经坐起身,手上握着他那把袖中剑,见姜妁起来,冲她微微一笑道:“殿下的感觉并没有错。” 姜妁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劫匪盯上了,但见容涣那一副了然的模样,她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被盯上了,而是一开始就有人知道她们分做了三路走,就是冲着她来的。 “卫队中,有叛徒,”姜妁几乎咬牙切齿的吐出六个字。 不得不说,姜妁他们一行人已经足够低调,况且乱世之中确实不乏有钱无权的富商聘请镖局护送他们往安稳之处去,就连姜妁他们这一路上也遇到过两回。 若非一开始便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今日这来杀她的人,应该在济州才对。 “听动静,他们一开始便直奔我们所在的正房,没想到扑了个空,和姜一他们打起来了,可是现在,包括杨昭,其他人都无动静传来,”容涣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明明那么惊心动魄的场景,却被他三两句话说得寡淡如水。 “这……”姜妁很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些惊慌:“剩下的人都死了?” “不一定,”容涣缓缓摇头:“没什么毒药能做到无色无味,应该是迷药,你我的晚膳是我单独做的,所以无碍,姜一和姜十五并没有吃什么东西,看上去很清醒。” “外面有多少人?”姜妁做不到像他这般心如止水,有些着急的问道:“能不能出去帮帮他们?” 容涣回首,沉默的望了姜妁片刻,少见的面无表情,一边冷漠的摇头:“不能。” “殿下,咱们得走了,”容涣又看了一眼窗外:“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 容涣挡在窗前,姜妁由始至终没见着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她却听见不知道是姜一还是姜十五,响亮的吹了一声哨子。 姜妁决然的闭了闭眼:“走吧,他们说,只要我们安全离开,他们才能全身而退。” 容涣对于姜妁和暗卫们的交流方式并不感兴趣,听她点头,便用剑挑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确定外面暂时没有人来,才率先跳下车。 美人裙下臣 第44节 姜妁从马车中钻出来,正要回首看一眼,却眼前一黑,被容涣捂住了双眼,他压低的声线响在耳边:“不要看。” 她并没有挣扎,被容涣抱在怀里,只听得见他平稳的心跳声,以及越来越远的打杀声。 容涣顺着车旁的榕树攀上院墙,随后越过邻居的墙头,几个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这边姜一和十五拼死抵抗,弯腰避过侧面砍来的一刀,又转身抬手横刀替姜十五挡过背刺。 姜十五毫不犹豫得一刀劈过眼前拿到砍向自己的手,来不及抹掉面上被溅起的血迹,一个扫腿放倒姜一来不及躲掉的当头一刀。 两人背靠背双手持刀,与源源不绝围拢过来的刺客对峙。 姜十五剧烈喘息着,问:“殿下他们已经走了吧?” 姜一一开始没有说话,只沉默的点点头,想起姜十五看不到,才应了一声,又说:“他们还没醒?” 姜十五望向不远处的水井,说:“应该是水有问题,除了我俩和殿下他们是用的咱们自带的水,他们都用的井水。” 姜一低声咒骂了一句,索性不与他们缠斗,两人忽然分散,一头往其他房间钻。 姜十五通过前门后窗,绕着那群刺客跑,最后跃进杨昭几人的房里,看他们均是直挺挺躺在床上。 一摸脉,才确定只是中了迷药,并无大碍。 姜十五晃了晃杨昭,见他实在不醒,抄起一旁的茶壶往他们头上淋。 冰冷的茶水将几人浇了个透心凉,杨昭更是张着嘴骂出一句,只是还未出声,便被姜十五眼疾手快的捂住嘴。 “闭嘴,不想死的话,”姜十五咬牙切齿的在杨昭耳边低声咒骂:“快点滚起来!” 杨昭看姜十五那一身血,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清醒过来,反手摸起枕头下的弯刀,眼神阴鸷:“有刺客?” 姜十五来不及解释,突然嗅到浓烈的火油味,不由的面色大变,厉声呵道:“快跑!” 剩下的几个姜也都一前一后明白过来,他们是遭了算计,有的一口咬在舌尖上,用疼痛强制让自己清醒,纷纷提刀往外头冲。 姜十五带着杨昭他们跑出来时,外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燃烧的横梁木柱大块大块的往下掉。 姜一他们行动要更快些,姜十几个已经和外头的刺客打了起来,姜一手里还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常冬羽。 姜十五示意姜一他们不要恋战,先找到姜妁和容涣要紧。 一群人且战且退,终于在火势彻底烧起来时全身而退。 而姜妁和容涣这边,却并没有那般好运。 容涣带着姜妁离开那座宅院后,准备重新寻座空宅歇息,等明日姜一他们找来。 谁知刚在一处宅子落脚,容涣还没来得及将姜妁放下来,忽然身形一顿,眼神阴冷的环视四周。 下一瞬,便有鬼魅似的黑衣刺客从阴影出探出身形。 甚至不打算给容涣反应时间,一群人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 容涣面上波澜不惊,脚下一点,抱着姜妁从包围中拔地而起,直飞一旁的院墙,三两下便将来人甩在身后。 可即便容涣轻功如神,也架不住铺天盖地的黑衣刺客从各种角落钻出,甩掉一批后,便会有下一批,如同附骨之疽般源源不断,令人心头发麻。 最终容涣在一处山崖前停了下来。 他将姜妁放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拿着他的袖中剑,纤薄但锋利的剑身在冉冉升起的朝阳映衬下,闪着寒光。 容涣累不累姜妁不知道,她自己都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看着包围过来的刺客,姜妁面无表情的站着,半边身子都靠在容涣身上,冷声道:“你们是谁派来的?傅长生还是荣王?” 谁知那人并不搭理姜妁,反而对容涣道:“交出三殿下,饶你不死。” 闻言,姜妁嗤笑了一声,俯在容涣耳边道:“据我了解,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抓到我的人,只有傅长生。” “殿下如此了解他,还真让臣难过呢,”容涣掂量着手中的剑,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揽在姜妁腰间的手紧了紧。 姜妁见容涣还有闲心说笑,若不是他那双眼阴沉如水,还以为这人当真泰然自若。 为首的刺客见容涣和姜妁均是无动于衷,便不再言语,一个示意,其他人提剑便朝两人冲来。 容涣这一身功夫当真是出神入化,一边要护着姜妁,一边拿着剑左挡右劈,在百十人的围攻中依旧如鱼得水。 但姜妁到底是妨碍了容涣发挥,那些刺客像是摸透了他心中所想。 见容涣近身不得,便使足了杀招往姜妁身上招呼,赌的就是他不会让姜妁有任何受伤的可能。 因此,一时间容涣简直是腹背受敌,一面要顾及姜妁,一面要提防不知何处会刺来的刀子。 况且他带着姜妁跑了大半夜,就算是个神也有力竭之时。 容涣眼看着有刀向姜妁身侧刺来,抬手挡掉自己面前砍来的刀,已经分身乏术,便毫不犹豫揽着她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抵上去。 利刃毫不犹豫的刺入他的腰腹。 见容涣受伤,姜妁眼睛猝然瞪大,弯腰捡起掉在脚边的刀,一顿毫无章法的胡乱挥砍,迅速在心里决定将傅长生剁了喂狗。 此时,为首的黑衣刺客示意周边的人停下,冷漠的重复那句:“交出三殿下,饶你不死。” 容涣还未开口,姜妁一刀朝那人劈过去,眼中怒火沸腾:“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有本事别让本宫活着回去,否则,本宫定将他千刀万剐!”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姜一和姜十五等人跟着姜妁留的记号追了上来,杨昭见容涣受伤简直怒火冲天,二话不说便拔刀砍进来。 有姜一他们加入,容涣得以喘息,姜妁丢掉刀,捂着他的伤口满手鲜血,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意:“你怎么样?” “殿下小心!” 容涣还没开口,姜妁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她没来得及反应,转身便见面色惊恐的常冬羽朝她扑过来,用豆芽菜似的身躯挡住了就连容涣也不曾注意到的背刺。 “冬羽!”姜妁浑然无措的转身去拉要往地上倒的常冬羽。 那刺客眼见偷袭不成,眼色一沉,竟然毫不犹豫将刀拔出,转而朝姜妁刺来。 一旁的容涣眼疾手快,一把抱着姜妁躲开,自己却躲闪不及,被一刀刺入后边的肩胛。 再次下手不成,让那刺客有些目瞪口呆,紧接着便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朝姜妁挥出一掌。 姜妁这次再没能避过,被一掌击中胸腹,整个人凌空而起,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往山崖下极速坠落。 四周的惊呼声接连响起,容涣拖着浑身的血,毫不犹豫的朝山崖跃下,脚下向山壁借力,加速往前,拼命拉住姜妁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第44章 “受伤跌落山崖?”傅长生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人, 将他的话轻声重复了一句。 说话的袁江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谁知傅长生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从身侧拔出一把刀扔在他面前, 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杀意:“那你以死谢罪吧!” 袁江浑身抖若筛糠, 一下一下的磕头求饶, 道:“奴才该死, 奴才罪该万死!” “你当然该死, 咱家让你将三殿下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你是听不懂何为安然无恙吗?竟还敢逼得她坠崖?”傅长生眼中戾气横生。 袁江将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奴才本来打算在井水的下迷药, 趁人昏迷将三殿下带出来,再一把火将那些人烧个干净, 谁知三殿下并未用井水,甚至有所察觉躲去了别处, 这才……才生了变故。” 傅长生踢了踢地上那把长刀,冷淡道:“咱家不想说第二遍。” 袁江只觉得自己脖颈在发凉, 冷汗一股一股的涌出,似乎能感觉到傅长生宛如实质的杀意,连忙道。 “奴才已经派人查探过,那山崖不高,三殿下还有容大人护着, 定是安然无虞, 求督主再给奴才一次机会, 奴才定能将三殿下带回!” 此话一出,傅长生沉默了片刻,半响才闭着眼躺回摇椅上:“去找,找不回来, 你也不要回来了。” 袁江在傅长生沉默的那片刻,都以为自己下一秒便要血溅当场,如今只觉得劫后余生,却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的连连磕头:“谢督主不杀之恩,奴才定然不辱使命!” “滚吧,”傅长生挥手让他走。 袁江爬起来便往外跑,三殿下的人也在搜寻她,他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她。 “屠广,”傅长生闭眼假寐,身下的摇椅轻晃。 “督主有何吩咐?”他身边的红衣内侍应了一声。 “盯着些,殿下那边传回的信都拦下来,”傅长生抬手按了按发疼的眉心,不同于一般太监的低沉声线中带着疲惫:“还有,通知贤妃,可以动手了。” “看样子,殿下一时半刻回不来,便早些动手吧,省得夜长梦多……”傅长生话音渐轻,到最后已近梦呓。 屠广还是应了一声,取来毯子盖在傅长生身上,却没将油灯吹灭,反而添了灯油后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 建明帝近几日已几乎不能合眼,又为姜延在西京的战事焦头烂额。 姜延不亏身附镇国将军府的血脉,行兵打仗的天赋简直是一脉相承,几乎战必胜。 唯一让建明帝头疼不已的便是,这已经是姜延第三回 来信请拨军粮,可问题就是,他连赈灾都拿不出粮食来,军粮肯定也是一颗都没有。 无可奈何,建明帝只能克扣自己的吃穿用度,再号召百官捐钱捐粮,东拼西凑了给姜延送过去。 偏偏如今他每每入睡,便有梦魇袭来,似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般,总在一番挣扎后满身大汗的惊醒。 “长生?” 这日,建明帝照例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整个人从床上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极大,里头鲜红的血丝清晰可见。 听见他的声音,外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便有人端着点燃的油灯进来,一张团团圆脸,面白无须。 江盛道:“皇上,厂督今日不当值,有事您吩咐奴才便成。” 建明帝定睛看了他一眼,随后无力的眨眨眼,疲惫道:“是你啊?去将那药取来。” 江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违逆,只好转身去将一个青玉瓷瓶取来,从中倒出一枚赤色的丹丸,递给建明帝。 待建明帝吞服入口后,适时的为他呈上一茶碗。 见他神情舒缓许多,江盛犹豫再三,才期期艾艾道:“皇上,这丹丸虽好,其中却含朱砂,服用过多怕是有损龙体……” 他这话是好意,建明帝却并不听,直摆手,满脸的无所谓:“朕自然知晓,这丹丸朱砂含量极少,仙师说了,少量服用朱砂亦有安神镇静的功效,朕近来日夜难安,用了这倒能睡得好些。” 听他如此说,江盛捏过丹丸的手指搓了搓,那丹丸如此赤红,只有少量朱砂可达不到。 可他却没再多言,转身将瓷瓶放回去后,再回来建明帝已经闭目躺下。 江盛抬起头,打量着建明帝的模样,看着他脸颊怪异的酡红,总觉得有些浑身发寒。 许久之后,江盛才替建明帝盖好锦被,端着油灯出去。 次日休朝,建明帝罕见的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美人裙下臣 第45节 傅长生伺候着他穿衣。 建明帝揉着发疼的额角,道:“去取一枚丹丸来。” 傅长生点头应是,由旁的宫女伺候建明帝戴冠,自己去取来丹丸,一边递给他一边说:“皇上,丹丸已所剩无多。” 建明帝送水将丹丸服下,闻言皱着眉道:“本月仙师不曾送丹丸来吗?” 傅长生摇头:“不曾。” “去广明殿瞧瞧,”建明帝想着今日无事,便四处走走。 广明殿是建明帝拨给他那位道家仙师的宫殿,甚至以那道士命名,足见恩宠。 平日里广明道士在殿里修行炼丹,不大外出,只每月会按时替建明帝送来他所需的丹丸,因此他这月未来,倒是让人心生奇怪。 建明帝到广明殿时并未让宦官通报,只见两个道童着急的围着殿门打转。 见建明帝来,两个道童几乎喜极而泣,围上来请安后,急急道:“皇上,您快请太医来瞧瞧吧,师傅前几日卜卦演算后便口吐鲜血,到今日面露死相,却不肯让我们请太医。” 建明帝听见这话,先是疑惑,继而便有些着急,当即大跨步往里走。 果然,在床榻间瞧见面色苍白,透着死气的广明道士。 广明是个知命之年的道士,但建明帝初见他时,他还发髻乌黑,面如冠玉,瞧着也不过而立,如今却鬓发斑白,面上爬满了皱纹以及斑纹,活像个将行就木的老人。 见建明帝来,广明挣扎着要起身,却直接口喷鲜血。 鲜血将他面前本就带红的锦被浸湿,从他的胡须上滴滴滑落。 广明再也坚持不住,仰面倒在榻上,口中还在不住的涌血。 跟着进来的两个道童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跪在广明的床前,拉着他的袖子声嘶力竭的哭嚎。 建明帝被这狂吐鲜血的模样吓了一跳,忙让傅长生去宣太医。 傅长生转身应是,却被广明出声阻拦下来。 广明虚弱的开合着嘴:“没用的,贫道窥得天机,此乃天夺算纪,药石无医,没用的。” 听他这么说,两个道童哭得更厉害了,广明吃力的拍拍他们脑袋,让他们先出去。 道童抽抽噎噎,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带四周安静下来,建明帝才皱着眉道:“仙师何必如此,请太医来看一看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广明闭着眼摇头,断断续续道:“贫道时日无多,皇上便是不来,贫道也会派人求见。” “不论何事,还请仙师痊愈后再与朕言,”建明帝不赞同道,又让傅长生去请太医。 傅长生前脚刚出去,广明便一手抓紧了床围,手背和脖颈上青筋凸起,面色狰狞,很是骇人。 就连建明帝都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广明猝然瞪大双眼,声嘶力竭道:“皇上,贫道以命窥天机,紫薇式弱,贪狼窥视星光大盛,有奸人混淆皇室血脉,危及江山,皇上危矣,大楚危矣!” 说到最后一句话,广明仰天吐出一大口鲜血,血迹喷溅在四周。 等傅长生带着太医赶来,再看广明,赤目圆瞪,已经气绝多时。 建明帝再三确定广明真的死了,才魂不守舍的吩咐内侍处理他的后事,在两个小道童刺耳的痛哭声中有些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傅长生追出来,在建明帝几欲跌倒时将他稳稳搀起。 便听建明帝幽幽的问了一句:“什么叫,有奸人混淆皇室血脉?” 垂头的傅长生眼神微闪,摇着头道:“奴才不知。”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旁有人长吁短叹。 “唉,这宫里许久未有皇嗣降生,我这接生的手艺都生疏了。” 建明帝也听见了,寻着声音抬头看,原来他们不知何时,竟行至宫内接生稳婆住的身就馆。 里头的人还在说:“还是玉娘你的命好,进宫时多有皇嗣降生,赏钱都拿了不少吧?” 近几年,除了十皇子确实已不再用皇嗣降生,不说降生,连怀孕的妃嫔都没有,因此,身就馆的稳婆已经放出去不少。 另一个声音听着稍显年老,只听她嗤了一声道:“得了吧娇娘,不用干活白拿工钱还不好?非得摊上砍头的事儿才算好?” 被称做娇娘的婆子似是笑了笑,又说:“不就接生个孩子,能摊上什么事儿?” “你还别不信,”玉娘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不少。 “你可还记得六年前,非要出宫去的燕娘?你猜她为什么放着白拿的银钱不要,求爹爹告奶奶要出去?” 外头屏息听着的建明帝也跟着呼吸一滞。 “她是当年给先皇后接生的,就是三殿下,说是,发动的日子不对,明明是足月发动,生下来个足有八斤的公主还非得说是早产,那会儿整个产房唯有她一个外人,她能说不是吗。” 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你是说……” 玉娘急忙反驳:“可不是我说的,也不是燕娘说的,这种大事儿,哪敢拿出来乱说,不过是我听她说梦话来罢了。” 傅长生静静地盯着地上的青石板,面无表情的听着里头的惊悚言语。 再看建明帝,面上血色尽退,眼珠黑沉如水,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把她们带来见朕。” 傅长生没见着建明帝的表情,却只听声音便能想象他心中的恨意有多么滔天。 这些年他对白菀多么愧疚怀念,如今便有多么怨恨憎恶。 傅长生还是说了一句:“这不过是两个婆子胡言乱语,并无实质证据。” “所以朕要查明真相,”建明帝回首望着傅长生,广明死前那句话和那婆子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交相回荡。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眼底翻涌着血色。 “是。” 第45章 “皇上, 极刑之下,那个叫玉娘的婆子仍旧一口咬定,她之所以知道这些,只是听燕娘说的梦话罢了, ”傅长生将审问的罪案呈给建明帝。 建明帝坐在炕座上, 手上拿着一卷书, 那张罪案看都懒得看:“那个燕娘怎么说。” “她要见您, ” 建明帝望着手里的书卷头也不抬, 好似书中有什么东西极吸引他一般, 听傅长生这话, 便一仰头:“带她来。” 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出头, 身形颇为壮硕,穿着粗布麻衣的婆子, 被傅长生带了进来,压跪在建明帝面前。 四周伺候的宫女内侍已经被遣出去, 偌大的寝殿内只余建明帝三人。 建明帝亦不出声,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仿佛堂下并没有跪着一个等候他发落的可怜人。 在这般极其静谧的压迫下,燕娘原本急促的喘息声,逐渐小心翼翼的压低, 只剩她控制不住的啜泣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过了许久, 燕娘再也撑不住, 双手抱臂嚎哭出声:“皇上,皇上饶命啊!” 建明帝像是才发现她,死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说说看, 为何求朕饶你。” 没想到建明帝会直接反问,燕娘费尽全力的哭嚎有一瞬停滞。 或许建明帝在一开始,骤然得知这个消息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将白菀和姜妁拖出来挫骨扬灰,偏偏傅长生去审问那两个稳婆这段时候,他渐渐冷静下来。 一切都太巧合了,先有广明所谓以死窥探天机,后有稳婆直言姜妁出生时辰不对,建明帝此人本就多疑,他不得不怀疑,有人暗地里针对姜妁。 燕娘脸露茫然,显然不知该作何答复,过了半响,心中恐惧愈盛,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哭着道:“奴婢,奴婢贪生怕死,不该帮着先皇后隐瞒真相,奴婢罪该万死啊!” 建明帝猛将手中的书扔在地上,面色陡然阴沉如水,眼中杀意迸溅。 燕娘本还哭得忘情,顿时被吓得浑身肥肉震颤,双手紧紧捂着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不敢抬眼偷窥圣颜。 “你可知,随口攀污当朝皇后,哪怕她早已薨逝,亦是死罪,”建明帝死死盯着地上的人,两侧牙齿紧咬,似是在极力忍耐。 燕娘万分恐慌的连连摇头:“奴婢万万不敢胡乱攀污,实在是,奴婢本就接生多年,从未见过哪家早产的孩子哭声那般嘹亮,而且她生下来足有八斤呢!” “奴婢本来并未多想,只是听那大宫女说,娘娘,娘娘是早产,才忍不住心生疑虑,加上那大宫女还特意给奴婢塞了银子,要奴婢不可胡言乱语,否则阖家都得遭殃!” “奴婢回去后越想越是不对,便算了算日子,又去寻旁人打听了……” 说到这儿,燕娘突然说不下去了,竟还试探着抬头看了建明帝一眼,只这一眼,便又被他那骇人的模样吓得一抖,哆嗦着道。 “奴婢这才知道,照日子算,先皇后有孕之时,已经被皇上您贬入冷宫月余,这……” “奴婢越想越害怕,却担心家人安危不敢离宫,直到六年前,奴婢偶然瞧见,三殿下,只觉得……” “觉得什么?”建明帝终于出声追问道。 燕娘往地上一趴,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连声音都带着颤:“三殿下与皇上生得并不相似啊!” 这句话犹如晴天巨雷,让建明帝整个人如遭雷击。 燕娘还在说:“奴婢斗胆观察过其他几位殿下,虽不说与皇上全然一模一样,却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唯有……三殿下,瞧着,多像……先皇后,”燕娘到底是没敢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临到嘴边便换了个名字。 “奴婢害怕东窗事发,便想尽了法子出宫去了,谁知……”燕娘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能逃过东窗事发。” 建明帝眼睛瞪得很大,眼眶却泛着猩红,他心底那点隐秘的猜想再一次被放大,白菀和霍砚的脸在他脑海中回荡,逐渐勾勒成姜妁的模样。 姜妁不但像白菀,她那骨子里便张扬不羁的性格,以及艳丽非凡的脸,更像令建明帝恨之入骨的,霍砚。 “杀了她,杀了她!”建明帝猛然站起身,将几案上的东西胡乱扫在地上,用脚践踏,面色狰狞的疯狂大喊。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姜妁出生时是何模样,是健康还是虚弱,是早产还是足月生,他只是控制不住的将姜妁和霍砚的脸放在一起比较,他怎么没发现呢,他们两真是很像。 听到这句话,燕娘浑身脱力的瘫在地上,面上带着释然的笑,眼睛却仍旧忍不住带着惊恐的看向越走越近的傅长生。 背负了大半生的秘密,心惊胆颤的活了这么多年,从被人找到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偷来的命到头了,但还好,她的家人们能拿着银票地契,好好的活着。 至死,她的脸上仍旧带着解脱的笑意。 * 秋梧宫 贤妃坐在绣榻上,手上捏着银针,那着绣绷做女工,她今日少见的穿了身桃红色的缂丝团花纹罗衫,与头上的青玉翡头面相得益彰,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妩媚。 外头有宫女琥珀敲门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贤妃侧耳听着,继而眉尾一挑,略带惊讶道:“皇上头疾发作,昏了过去?” 这琥珀便是上回良妃要杀贤妃时,不顾自己安危以身相护的宫女,贤妃死里逃生后,便将她提做了一等宫女,如今很是得她信重。 美人裙下臣 第46节 琥珀略一颔首,又说:“在寝宫伺候的瑞珠说,傅厂督带了人见皇上,随后里头便闹出极大的动静,带去的人也死了。” 贤妃听罢,终于露出一抹舒心的笑:“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也只有咱们阴狠毒辣的傅厂督能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本宫真是愧不敢当啊,”贤妃一针刺进绣绷中活灵活现的牡丹上,勾唇嗤笑:“先皇后当年待他简直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他倒好,利用起来也无半分愧疚。” “也是,除了他,谁能如此精准的将这一刀捅进皇上的心里呢,毕竟,连本宫都不知道,原来先皇后和霍砚还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说到这儿,贤妃有些神经质的笑了笑。 当年的事建明帝瞒得很紧,知情人没几个,只知道白菀突然被贬入冷宫,霍砚又被几次三番打压,被迫只领两千人马出征鲜卑,而在这种境况下,白菀却又能在冷宫里两次怀上皇嗣,最终却在产下死胎后自焚于冷宫尸骨无存,而霍砚却不知所踪。 如今看来,如果这一些列种种牵扯到霍砚,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琥珀替她斟了杯茶,问道:“倘若皇上清醒过来,要详查可如何是好?” “他不会详查的,”贤妃随意的呷了口茶,她与建明帝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这辈子最恨霍砚,最爱白菀,一旦与他们扯上关系,他就会失去理智,什么都顾不得了。” “况且,当年伺候白菀的宫女大多已经死了,大宫女清桐更是早在白菀自焚当夜便冲进火场殉主了,唯一知道真相的稳婆已经被他所杀,他怎么查?” 琥珀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随后才道:“娘娘可要去瞧瞧皇上?听说良妃她们都已经派人去盯着了。” 贤妃却兴致缺缺的摆手,拿起绣绷头也不抬:“那就派人去问一声,待他快醒了再来与本宫说。” 建明帝夜里醒过来时,却发现床边趴着个人。 他的脑袋还有些不大清醒,只觉得脑仁一阵一阵的发疼,眼前越发模糊。 趴在床边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建明帝顿时眦目欲裂,抬手掐住那人的脖颈,咬牙切齿的恨道:“你为何要背叛朕,你为何要背叛朕!朕杀了你,杀了你!” 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拼命挣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皇上……臣妾是……是有仪……啊。” 德妃姓郑,闺名有仪。 建明帝却什么也听不进,手下越发使劲,本就灰败的脸色此刻狰狞如恶鬼:“这么多年你都不肯来见朕,是因为愧对与朕吧,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朕蠢得很,视你和霍砚的野种如珠如宝,朕要杀了她,挫骨扬灰!” 德妃双手抱着建明帝的手臂,面上青紫,眼睛已然泛白。 所幸傅长生还候在外头,听到动静不对连忙带人冲进来,见此情景均是大惊失色,连忙上前要将两人分开。 谁知建明帝大怒之下,竟然力大如牛,三五个内侍又不敢下死手,一时间都拿他毫无办法。 眼见着德妃快厥过去,傅长生上前毫不犹豫一个手刀,将建明帝劈晕过去。 德妃这才从濒死中逃出生天,浑身无力的靠在龙榻边,急促的大口喘息着。 待她喘匀了气,才缓缓道:“谢……谢厂督救……救命之恩。” 傅长生将她搀起来,温和道:“皇上如今神智未清,娘娘还是离他远着些吧。” 谁知德妃缓缓摇头,摸着火辣辣发疼的脖颈,回首深情缱绻的望着昏迷过去的建明帝:“无碍,本宫就想这般看着他。” 既然她执意如此,傅长生便不再劝,只是站得稍微近些,以防再次出现方才的情况。 等建明帝再次醒来,已近深夜,入目便是德妃托着腮,东倒西歪,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回他清醒了许多,没再认错人:“德妃啊?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朕这儿不需你伺候。” 建明帝的嗓音因干渴而沙哑,德妃雀猝然惊醒,见是他醒来,面上欣喜若狂,一面喊人去寻太医,一面手忙脚乱的将他搀起来,又转身急急去替他斟茶。 只听她哎呀一声惊呼,建明帝寻声看过去。 德妃正拈着手吹了两下,原来是因太过着急,提着茶壶的手不稳,将茶水淋在了自己手上。 建明帝正要说话,却见她浑不在意的甩甩手,端着茶向他走来,轻柔的吹着茶水,温柔的说:“皇上小心烫口。” 建明帝伸手接过茶碗,却着朦胧灯光,瞧见了德妃脖子上那一圈显眼的青紫,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 德妃迅速抬手遮住脖子,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碍事,不小心碰到罢了。” 建明帝却在这时想起,他仿佛是将德妃认成了白菀,控制不住的下了死手。 见她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建明帝难得的有些心疼,刚刚因为得知白菀的背叛而千疮百孔的心陡然得到了安抚。 你看,还是有人在意他的。 “委屈了你,”建明帝伸手拉过德妃,在她烫伤的指尖吹了吹。 德妃脸颊顿时飞起红霞,在烛火的映衬下,带着一股子万种风情的意味。 外头传来太医们的说话声,将入迷的建明帝陡然惊醒,便道:“你也累了许久,回去歇着吧,朕回头好生补偿你。” 他的四妃中,德妃最是柔顺,听他如此说,皱着眉,眼中含着泪,忧心忡忡道:“臣妾不要补偿,只要皇上龙体康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说着便扑倒在建明帝身上,带着泣音道:“皇上可莫要再如此吓唬臣妾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臣妾真的就不活了。” 说着便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在她泪眼朦胧间,建明帝看见了她眼中的决绝。 太医来诊过脉后,只说建明帝是急火攻心,要静养,随后便被他轰走,指使傅长生取来广明炼制的丹丸,咒骂道:“都是些酒囊饭袋的庸医,静养静养,若能静养朕还养着他们作何?” 傅长生并不附和,默不作声的替他取来丹丸和茶水,伺候他服下。 建明帝一颗丹丸下肚,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心中的滔天怒火,也逐渐平息下来,对傅长生道:“让裴云渡将那野种带回来,朕要看看,她身上到底流着谁的血!” 傅长生从袖笼里取出一封信件道:“裴都统恰好传信回来,皇上可要过目?” 建明帝接过信件,看了一眼完好的火漆,才将信封拆开。 凝神细看过后,顿时勃然大怒,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用力捶打床榻,恨声道:“那野种定然是知道她非朕亲生,故意使计死盾,狼心狗肺的东西!” “难怪出京前要带走那贱人的棺椁,她恐怕早已经心知肚明,却还要利用朕的愧疚之心,野种!野种!” 若非还浑身无力,建明帝几乎要爬起来跳脚怒骂,单从他面上狰狞的神色,便能看出他真是恨不得将姜妁千刀万剐。 建明帝拼死从龙榻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几案旁边,从暗格出取出一卷画来,展开来看,上面明眸皓齿,笑容端庄优雅的赫然便是先皇后白菀。 他两眼发直的看着画中人,口中念念有词:“白菀,白菀你凭什么入土为安,不许!朕不允许!” 说罢,便将那副画撕个粉碎,一把撒入一旁的水缸里,神色癫狂的嘶吼道:“传朕旨意,先皇后白菀,为后不贤辱没圣恩,浪荡无耻祸乱后宫,褫夺封号,宁国公养女不教,败坏门楣,念其劳苦功高,降爵为侯,白氏女子永世不得入宫!” “是,”傅长生轻声应道。 在他快要走出去时,建明帝突然叫住他:“还有,朕不许白菀入白家祖坟!” “回皇上的话,那只是一座衣冠冢,”傅长生站在门边躬身回话,身后的月亮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啊,白菀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唯剩的骨灰,估计也都随着南静殿的修建,混入砖墙泥瓦中,不见分毫,又哪儿来的入土为安呢。 建明帝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仍旧冷笑连连:“朕就是不许,她不配!” 傅长生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这一次建明帝没再叫停他。 他正死死瞪着撒入水缸中的碎纸屑,随着殿门的关闭,他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猛然伸手在水缸中一番摸索。 水缸里的鱼被他惊得跳了出来,干枯的莲叶枝干寸断,水溅出来,将他的衣服湿透。 半响,建明帝无力的滑坐在水缸边,双手空荡荡的垂着,他什么也没有摸到,白菀遗留下来唯一的一副画作,再也没有了。 第46章 傅长生从寝殿出来, 走过抄手游廊时,遇见一位正在等他的宫女。 “娘娘托奴婢来问,事情进展的可还顺利?” 那位隐在暗处,看不清容貌的宫女轻声问道。 傅长生并不看她, 抬头望向西垂的月亮, 冷漠的声线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娘娘不该多此一举, 万一事情败露, 咱们谁都活不成。” 那宫女似乎料到傅长生会如此, 甚至轻笑了一声:“娘娘的意思是, 皇上总不能一直服用那丹丸, 如今还好,等日后皇上表现得再明显些, 可就会被太医院的人瞧出来了,反正广明都得死, 不如用他的死做点有用的事儿,您说呢厂督大人?” 傅长生听她说完, 神情越发冰冷,抬脚便往外走,想了想又停下来,眼神轻轻的落在她身上:“咱家喜欢听话的合作对象,娘娘若是再这般自作主张, 咱家便会重新考虑了。” 那宫女没再说话, 阴影中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待傅长生走远,她才走出暗处,脚步匆匆,往深宫走去。 次日一早, 建明帝因病罢了早朝,傅长生来时贤妃正围着建明帝团团转。 见傅长生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便笑吟吟的问:“是永安的来信?” 她这一句话,让原本有些和煦的气氛陡然将至冰点,建明帝的脸更是直接板起来。 贤妃却似有不觉,起身盛了一碗甜羹,放在建明帝面前,蹙眉道:“臣妾听太医说,皇上这是怒急攻心,忧思成疾,这容大人您也关了这么许久,本就没甚大错,怎不将他换来替您分分忧呢,容大人不在,满朝琐事均由您一人操办,可不就得病倒了?” 她说了半响,却不得半分回应,才后知后觉的看向建明帝。 一眼便撞进他冷如冰霜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眼中下意识流露出恐惧。 见她怕,建明帝才转眼看去别处,端起甜羹喝了一口,才道:“后宫不得干政,贤妃莫不是忘了?” “臣妾知错,”贤妃战战兢兢的往下跪,再一次认证了,白菀当真是建明帝心中不可言说的逆鳞。 “知错便好,回去闭门思过吧,”建明帝看也不看她,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臣妾遵旨,”贤妃垂下头,贝齿将唇肉紧咬。 待贤妃走后,建明帝平静的面具迅速破裂,一脚将几案踹翻,怒目圆瞪的问傅长生:“容涣有多久不曾传消息回来了?” 傅长生淡声道:“回皇上,容大人一直都有传信回来,均是一切都好,皇上曾说若无大事不必呈报,因此奴才便自作主张扣了下来。” 听着傅长生的话,建明帝扯着嘴露出两排森冷的白牙,桀桀冷笑道:“一切都好?这是把朕当傻子耍呢?不愧是霍砚的种,当真是有能耐,怪不得容涣要替她说好话,这两人恐怕早就勾搭成奸,迫不及待的要逃出去当他们的亡命鸳鸯了!” 自从建明帝认定姜妁非他亲生,每当提起她,不是野种便是贱人,几乎用尽天底下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她。 傅长生默默听着,听见一句污言秽语时,便控制不住的眼睫轻颤。 建明帝发泄一般痛骂了许久,整个寝殿内能搬动的物件都没能幸免,通通被他砸了一地,最后才仿佛脱力一般瘫倒在榻上,一声接着一声喘气。 傅长生此时才开口道:“若依此言,随同而去的裴都统传回来的信件也不足以取信了。” 他太了解建明帝了。 建明帝此人,不信任何人,他只信淅沥沥看见的,任何事从旁人口里过了一遍,都会忍不住心生怀疑。 因此,事情发展由始至终,傅长生从未开口指向性的说过一句话,都是引导着建明帝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便深信不疑。 唯有现在,所有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他才扯出最后一记猛药。 建明帝本以为昨日他受到的打击已是最大,而裴云渡统领的龙鳞卫几乎是他最后的仪仗,倘若裴云渡亦是叛变,那恐怕他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傅长生此话一出,建明帝只觉得脑子一阵炸响,跟着便有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刺痛袭来,让他无暇分神细想。 忍不住双手抱头,蜷缩起身子,痛苦的捶打着太阳穴,口中哀嚎道:“去,去拿丹丸来,朕要丹丸!” 傅长生依言取来,伺候建明帝服下,却没有再提醒他,他这赖以生存的丹丸所剩无几了。 建明帝服下丹丸后,不过几息之间,脑中的刺痛便逐渐消退,他抱着脑袋的双手并未松开,两眼发直的看着虚空出,幽幽道:“带人去查,永安公主府和丞相府,不要惊动旁人。” 美人裙下臣 第47节 他能提起最后一句,说明建明帝还尚存理智,现在的大楚可以说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确实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当天晚上,傅长生便带着出现在建明帝面前。 傅长生将一叠信件呈给建明帝,一边道:“启禀陛下,此人乃三殿下的侍宠,他曾亲眼所见三殿下与身穿龙鳞卫服制的人来往,以及容大人也曾深夜上门面见三殿下,这些信件分别是从丞相府及公主府搜出,信中言语令人心惊,请皇上过目。” 建明帝并不急着拆那一堆信件,反而盯着堂下抖若筛糠的李承松看了片刻,许久才道:“朕见过你,你是山西李家的儿子。” 容涣几月前突然带证据上书,参康王姜德慵,谋图他人财物,为一副永子,伙同山西知府污蔑山西李家偷盗国宝,害李家几十口人含冤入狱不说,还杀人灭口。 建明帝见证据确凿,便下令让容涣着手侦办,后来只远远看了一眼据说是有幸逃出来,却沦落到在永安公主府做侍宠的,李家唯一的那根独苗苗。 赫然便是眼前的李承松。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姜妁和容涣与你有大恩,你却要胡乱攀污他二人,你该当何罪!” 建明帝声音洪亮,话语中的威压让李承松抖得更厉害了,他来不及细想这为何与傅长生说好的不一样,脑子却转得飞快。 “回,回陛下的话,公主与丞相大人确实待草民恩重如山,可再大的恩情都比不过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建明帝定定的看着堂下的人,咧着嘴笑得怪异:“在你家蒙难时,恐怕骂的是朕才对吧。” 李承松从不知原来当今天子如此喜怒无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手下无意识的抠弄着地上的绒毯,口中喃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何况草民家中已被平反,草民心中再无怨言。” 建明帝只冷笑连连,直言道:“说吧,你在公主府瞧见了什么。” 李承松垂着头,掷地有声道:“草民曾在无意之间翻看到公主与丞相大人之间的往来信件,信中言语放肆,还曾提及近来的灾情,也曾见过几位身穿赤色飞鱼服的大人星夜往公主府送来大笔银钱,与公主私下言语。” “不过是飞鱼服,口说无凭,你又有何证据证明,那是龙鳞卫?”建明帝面无表情,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草民不知何为龙鳞卫,不过草民略通书画,已经将所见之人画了出来,请陛下过目,”李承松道。 傅长生紧接着便将一卷画呈给建明帝。 建明帝只略看了一眼,便知那画中人确实是龙鳞卫,甚至还能看出飞鱼服上精致的睚眦,是裴云渡。 这指向太过明显,建明帝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傅长生看着那画便暗道糟糕,裴云渡没疯的话,定然是不会穿着这身如此显眼的衣服招摇过市的,建明帝又不是傻子。 这李承松当真是个蠢货! 建明帝果然是不大相信的,片刻后便让傅长生将李承松带下去,随即,面色黑沉的拆开一封信,一目十行,紧接着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翻来覆去的看,像是在确定这确实是姜妁和容涣的笔迹,确定后,又迅速拆开另外一封信。 一连拆了十来封信件,才停下来,抖着信纸,面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冷笑:“她竟然想造反?她竟然要造反?” 一连重复了两遍,足见建明帝心中有多么震惊。 “朕明白了,容涣为何举荐她做钦差,可不是为了做亡命鸳鸯,是图谋民心,图谋朕的江山!”建明帝把几案拍得震天响:“她还真敢想,手里头有几个兵,便妄图效仿前朝圣帝,也不看看她几斤几两?一个野种,奸生子,也敢图谋大位?朕还没死呢!” “傅长生,去把她给朕带回来,不论死活!”建明帝双眸红似滴血,咬紧的牙关咯咯直响,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 在傅长生领命退走时,建明帝却又叫住他,眼神阴狠:“不,一定要把她活着带回来,活着就行。” 那就是只要有口气便成了。 傅长生眼眸微闪,颔首应是。 待傅长生退出去,四下彻底安静下来,建明帝绷直的后背一软,无力的瘫倒在椅背上,心脏还因愤怒正在剧烈跳动,他却面若死灰。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控制不住的衰老了许多,眼神也不大清明,昏黄中带着浑浊。 建明帝在龙椅上躺了许久,才坐起来,蹒跚着取来哨子,抵在唇上吹了几声,一个身穿赤色飞鱼服的龙鳞卫不知从何处闪身进来,跪在他面前。 “叩见陛下。” 建明帝缓缓喘息着,定定看了他许久,才哑声道:“让裴云渡回来见朕,速度!” “是。” 门外的傅长生看着一闪而逝的赤色,厌烦道:“啧,真是难搞,他宁愿相信殿下谋反,也不信裴云渡会背叛他,真该将贪污赈灾银两的罪名一同扣在他们头上的。” “虽然皇上会很愤怒,不过,他也没机会再见到殿下了。” “去将他拦下来。” 身后的屠广应声而去。 “久久得不到消息,总该怀疑了吧,”傅长生盘算着手腕上的楠木珠串,望着那一隅通透的天空,目色迷离,喃喃道:“殿下,该回来了。” 裴云渡自得知姜妁和容涣跌落山崖,便去信给建明帝,却久久不得回应,算算日子已有四五日之久。 龙鳞卫有独特的传信渠道,从宁州到京城,即便快马加鞭也得十日,而龙鳞卫传信,来回绝不超过三日。 结合姜妁几次三番遇刺,裴云渡担心京中生变,决定留下一队人马继续搜寻,又给济州的明铎去信后,便带着五个龙鳞卫星夜兼程返回京城。 才入京城便遇见建明帝派出来寻他的周清。 听周清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他却也知道不多,建明帝和傅长生谈话时,早已将他们远远遣开,因此,并不知裴云渡也被贴上了背叛的标签。 裴云渡听着周清的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心中有多么恐慌,脑中一团乱麻,却还是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去见了建明帝。 一进门,裴云渡不等建明帝开口,便带着一脸肃色,抢先道:“启禀陛下,属下无能,三殿下遇刺与容大人一同坠入山崖,至今生死不知,臣已派人日夜搜寻,却仍旧不见踪迹,本来信请求增援,却迟迟不得陛下回信,无奈只得自行赶回京,求陛下降罪。” 建明帝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冰冷的目光在裴云渡身上来回逡巡。 看得裴云渡如同芒刺在背。 许久过后,建明帝才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从龙椅上下来,缓步走到裴云渡跟前站定。 裴云渡能感觉到,那如同利刃一般的目光,似乎想将他整个人都剖开。 他听见建明帝问道:“有人告诉朕,姜妁并非皇嗣,你怎么看?” 裴云渡猛然抬起头,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惊讶得声音都变了形:“是何人胆敢如此胡言乱语。” 建明帝凝视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他面上的变化,似乎确定他震惊的表情并非作伪后,才又道:“并非胡言乱语,是确有其事。” 裴云渡还是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此人定然居心叵测,陛下莫要被此人蒙蔽。” 建明帝正四处踱步,听他如此说,便反问道:“你为何如此确定?还是说,你也如旁人所言,背叛了朕?” 这回裴云渡是实打实的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也是怀疑对象。 他不清楚傅长生到底知不知道他与姜妁之间的关系,如果不知道,那傅长生将他和整个龙鳞卫算计进来,恐怕就是为了架空建明帝,让他失去最后的仪仗。 当无人可信时,建明帝便只能信赖傅长生,以及他手下的西厂,届时整个大楚基本都在他掌控之中。 真是阴毒的算计!裴云渡在心里唾骂连连。 可如今并不是揣摩傅长生暗地里图谋什么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裴云渡自己今日能否从这里活着出去。 “臣对陛下赤胆忠心天地可见!” “是吗,可朕不信,”建明帝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手指长的竹筒,拿在手中晃了晃,上面隐约可见裴云渡的名字。 裴云渡似有所感的抬起头,在视线触及那瓷瓶时,眼瞳陡然紧缩,连说话声都带上了颤意:“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从不曾有片刻对陛下生过背叛之意!” 建明帝却充耳不闻,施施然的将竹筒打开,里头爬出一只指腹大小的红肚黑虫,用唤来龙鳞卫的哨子轻轻吹起。 随着哨声响起,也不知那黑虫抽搐一般抖动起来,裴云渡脸色陡然变得惨白,面目逐渐变得狰狞,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豆大的汗水一颗接着一颗滚落,痛到极致时,便形态全无,发疯一般四处冲撞,撞得头破血流,口吐鲜血也不停。 建明帝饶有兴趣的看着,等裴云渡控制不住的求饶时,才停下哨声,望着眼前如同血水里捞出来的人,幽声问道:“朕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也背叛了朕?? 第47章 一片片鹅绒似的雪花满天飘落, 不知已经落了多久,地上已是绵绵一层,积雪堆在树木的枝丫上,将枝丫压弯, 最后‘噗’的落在地上。 一道高亢嘹亮的鸟鸣声, 打破了丛林间的寂静, 唯一空旷的矮坡下, 似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容涣扒开脸上的雪, 勉力直起身子, 他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 结成大大小小的血痂。 环视四周,他的眼前模糊不清, 脑中的钝痛一阵猛过一阵,手脚提不起力, 便知道他挨的那两刀上淬了迷药。 望着自己身边的空空如也,姜妁不见踪影, 容涣浑身控制不住的哆嗦,说不清是冷的,还是药劲上来,更或者是在恐惧什么。 容涣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随后不顾身上伤口的剧痛, 挣扎着爬起来, 跌跌撞撞向不远处爬去, 从雪堆中扒一个姜妁来。 将姜妁紧紧搂在怀里,摸着她浑身冰冷僵硬,容涣连心跳都有一瞬停滞了,连忙伸手去探她的脉搏, 却抖得厉害,摸不出什么来,又屏息凑在她面前,半响才察觉出一丝微弱的呼吸。 容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才大口的接连喘气,只觉得自己终于从地狱重回人间,后怕的将姜妁搂得更紧。 仰头看了看露天的矮坡,四周无遮无挡,寒风在这儿打着转儿呼啸,难怪这不知何时开始落的雪将他两人都埋了个严实。 容涣试探着喊了姜妁两声,却仍旧不得回应,刺客的那一掌并不轻,她一个没有功夫的普通人挨这一下,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不会因五脏碎裂而死。 不论如何,姜妁也经不起这般凛冽的风雪了,容涣索性将她背在背上,拖着一身伤,随手拿了枝竹竿做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崩开,一路走便有血滴滴答答的落,落在雪地里很是显眼。 容涣想起,先前那帮刺客明显是要活捉姜妁的,虽不知后来那人为何又对她下死手,但难保剩下的人不会想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跟下来搜寻他们。 万一那帮刺客在杨昭和姜一之前找到他们,依照他现在身上药劲未退的情况,很难护姜妁周全。 容涣勉力站定,剧烈的喘息中带出一阵阵白雾,伸手摸索到自己身上的两处伤,一处在肩胛,有姜妁压着,另一处在腰腹,几乎横贯整个腹部。 难怪血流不止。 容涣看着自己满手鲜红的血迹,竟然咧嘴笑了起来。 随后像是不觉得身上那肉是自己的一般,撕下衣袍的一长条,紧紧裹在腰腹的伤处。 确定不会再有血渗出后,又抓了把雪,将衣服上的血擦拭干净,等它不会再滴血的途中,又从不远处拖回一根枯木枝桠,绑在自己身后。 做完这一切,容涣才拖着比方才更为疲惫的脚步改变路线往另一处走。 又害怕姜一等人寻不见他们,沿途又留下了几个隐蔽的记号。 上回见姜妁画过,他便记了下来。 越走越久,沿途竟然未能发觉有一处可以让他们躲避风雪的地方。 容涣的步伐越发沉重,眼前出现一道道重影,他知道,那是迷药在他血液中游走,再次发挥药效了。 跨过一道坎时,容涣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地上栽,他却回手紧紧抱着背上的姜妁,自己磕了个头破血流。 姜妁终于被这一番动静震醒,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痛,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想说话,一张嘴却呕出一口血来。 容涣已经挣扎这从地上爬起来,察觉到微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忍不住欣喜若狂:“殿下?你可还好?” 姜妁并不知道自己所在何处,听见容涣的声音后,却信任的闭上了双眼,喃喃道:“有点……痛。” 听她还能说话,容涣心下安稳不少,随意的抹去遮住自己眼前的血,语气轻快道:“无碍,臣带殿下去寻个位置避避风雪,待身上暖和起来,便一切都好了。” 姜妁无力的开合着双眼,她知道,事情并不像容涣说得那般轻松,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腥意后,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美人裙下臣 第48节 待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周身暖意融融,虚虚睁开的眼缝里,看见了不远处跳动的篝火。 姜妁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被容涣紧紧锁在他的怀里,眼前是他带着缓慢有力心跳的胸膛。 匀了几息,姜妁觉得自己方才如同火烧一般的五脏六腑,已渐渐好了许多,除了还有些闷痛之外。 看着快要熄灭的篝火堆,姜妁觉得自己不能再贪恋这一丝温暖,要不然她和容涣两个人都得冻死。 她小心翼翼的挪开容涣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才刚要从他怀里钻出来,那手却突然一紧,带的姜妁又往他身上倒。 姜妁仰头一看,容涣禁闭的双眼也跟着睁开了,却混沌一片,一看就不太清醒的样子,干涸的嘴唇开合着:“夫人……” 听见他这称呼,姜妁不知为何,心头一酸,下意识出声安抚道:“我在。” 容涣也像是确认了她安然无恙,两眼一闭,倒头又昏了过去。 姜妁喊了他两声,每一次容涣都会轻声回应,却不曾再睁开眼,说不清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等她再要从他怀里出来时,便没再发生方才那般情况,容涣静静的闭眼睡着,若不是略重的呼吸声,仿佛一个死人。 姜妁去添了柴火回来,才有空仔细打量容涣。 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一看就是失血过多,额头上的伤并未处理,夹杂着细碎的沙石,有胡乱擦拭的过的痕迹,血迹微微凝固在他的眼皮和伤口处。 身上的衣袍早已经破烂不堪,腰腹那处的伤虽然裹得很紧,却仍旧被鲜血浸透,月白的长袍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暗红的血迹,以及膝盖处凌乱的泥水。 姜妁看了一眼自己,除了胸腹中的闷痛,以及微乱的发髻,浑身上下安然无恙,不沾半点风雪,唯有胸膛上一片鲜红,还是容涣的血染上去的。 两相对比,她依稀想得起来,容涣是如何拖着一身伤,背着她找到这一处容身的山洞,甚至在几欲昏迷的情况下,还寻来了草木将篝火点燃。 姜妁刚要站起身,便觉得喉口发痒,掩唇轻咳了两声,浑不在意的将咳出来的血肉往地上一甩。 她走上前,在容涣面前蹲下,眼睛一寸寸摩挲过,他那哪怕如此狼狈,却仍旧带着破碎美感的脸。 容涣真不愧有玉面丞相之称,一双长眉入鬓,眼型狭长,面上棱角分明,笑起来时如沐春风,不笑时,便有阴沉沉的戾气萦绕在俊朗的眉目间。 他生得这一张薄情寡义的美人脸,却做尽情意缱绻的事,每回把命都搭上。 姜妁想起来,容涣一路背着她走来,好几次跌倒爬都爬不起来,摔得头破血流,在背上的她却不曾受半分波折,甚至在睡梦中无意识的问他。 “容涣,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她看不见容涣的脸,寒风送来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会,臣会护殿下安然无恙。” 姜妁不知道一路有多远,容涣有多少次跌倒又爬起,她最后一次睁眼时,他已经无法站起身,满头满肩堆满了雪,却还是背着她,匍匐着在地上爬。 她无法想象,那个光风霁月的丞相容大人,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容涣,他忍受着满身伤痛,迎着风雪,在地上爬。 姜妁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一眼便能望到头,洞口开得巧妙,正正好将风雪挡在外面,因此,只燃着篝火也不觉得冷。 这山洞,像是有过旅人在此处歇脚,除了用石头搭成的小灶,往里还堆着几堆干草,倒是可以烧做草木灰替容涣止血。 白菀还活着的时候,姜妁总爱往外跑,回来便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小伤倒还好,忍一忍便能自行痊愈,可若是伤得厉害,便没了法子。 有一回,姜妁被姜曜和姜嫣拉去做靶子,顶着频婆果站在远处不动,待他们玩个尽兴便能有酥酪吃。 五六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准头,第一箭便将姜妁射了个对穿,姜嫣和姜曜带着宫女内侍一哄而散,姜妁没吃成酥酪,还伤得不轻。 只能拖着伤回去找白菀。 冷宫的内侍是万万不可能替他们请太医的,又不允私自去药房取药,白菀无奈之下便抽了他们床榻下的茅草,烧成灰,敷在姜妁的伤处,虽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好歹能止血。 养着养着,便也好了。 姜妁取来茅草,借着篝火点燃,待烧成灰冷却后,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容涣裹紧的伤处。 她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儿,虽然已竭力小心,但容涣的皮肉早已经和他的衣衫搅和在一起,分开时难免有些疼痛。 姜妁这个动手的都看得龇牙咧嘴,容涣却仿佛并无所觉,期间只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在确定眼前人是谁后,倒头又昏了过去。 将草木灰细细敷在容涣那一指长的伤处,之前用来裹伤的布条已经不能用了,里头的血水都能拧出来。 姜妁挑了自己身上的里衬,撕下最柔软那一块,将容涣的伤处裹好。 有爬上去攀他的肩膀,姜妁记得,容涣肩胛处也挨了一刀。 嫌容涣身上的衣袍碍事,姜妁索性便将他上身扒了个干净,使出吃奶的劲,将他翻了个身。 将两处的伤口都处理好后,姜妁抹了把汗,仰面往后一倒,以双手撑地,气喘吁吁的打量着看上去非常无害的容涣。 哪怕两人已有过极其亲密的关系,但这还是姜妁头一回,如此清楚的看见容涣赤身裸体的模样。 以往总带着衣衫半退的蒙胧感,这回实打实的瞧见,姜妁倒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容涣肤色很白,这点从他脸上便能看出来,穿着衣裳时觉得瘦,脱了衣裳才会发觉,这人浑身上下都是紧实的腱子肉,肩膀宽厚,能将姜妁整个人裹在怀里。 细看之下还会发现,容涣身上有许多已经泛白的旧伤,最长的甚至划过了他整个胸膛,足见当时伤势之重。 姜妁以往曾摸到过,问时容涣却不爱说,只使劲捉弄她,变着法子让她忘记这事儿。 方才忙时还不觉得,如今闲下来,便觉得浑身发冷,冷汗一阵一阵的往外冒。 姜妁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原来不是她丧心病狂到看见容涣这幅模样都能心猿意马,而是她也没比容涣好多少,这会儿正发着高热。 捂着发晕的脑袋,看容涣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姜妁将他衣服胡乱穿好,便又往他怀里钻去,心安理得的合眼睡了过去。 朦胧中,容涣只觉得自己两处伤口火辣辣的痛,又觉得冷,过了半晌,一坨温暖往自己怀中扎,鼻尖嗅到熟悉的馨香后,便伸手将人往怀里捞。 外头寒风呼啸,山洞里温暖如春,篝火噼啪声中,两个人交颈而卧,睡成一团。 等姜妁再醒过来,她的高热已退,可容涣仍旧没有清醒的迹象,篝火还在燃着,侧耳细听,外头的风雪似乎已经停了。 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姜妁从容涣怀里钻出来,蹒跚着往洞口走去。 雪早已经停了,入目一片皑皑白色。 姜妁这时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山洞地势稍高,视野颇为宽广,能将四周不少范围都纳入眼中。 容涣的性子当真是谨慎。 换做是姜妁,能有个躲风雪的位置便不错了,哪有闲心去考虑旁的。 姜妁正虚着眼睛看,那里能捞点吃的祭祭五脏庙时,却发现了不对劲。 山洞西北方的一处矮坡上,密密麻麻的缀一堆漆黑的人影,像是在仔细搜寻的什么。 姜妁先还有些高兴,以为是姜一等人寻了过来,谁知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些人一个个穿着黑色夜行衣,手上拿着纤薄而长的弯刀,并不是姜一他们,而是西厂的番子,傅长生的走狗。 目测之下,那处矮坡离这山洞并不远,往上看,应该就是当日她和容涣掉下来的悬崖,找到这儿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姜妁转身回去喊容涣。 一摸他,却被吓了一跳,容涣浑身滚烫,连苍白的脸颊上都堆着两坨红,难怪一直无法清醒。 姜妁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做焦心,她甚至急得团团转,容涣不醒,她又不懂功夫,被那群番子寻到此处,两个人只能束手就擒。 坐在地上想了片刻,容涣能背着她走这么远,她也行。 姜妁将身下的襦裙脱下来,只穿着单薄的亵裤,将裙角在石头上磨出一道裂口,三两下将这废了无数绣娘心血的鲛纱裙撕成长长的几条。 她将布条穿过容涣的肋下,蹲下身开始将试图他拉到自己背上。 容涣一上身,姜妁险些摔个狗吃屎,她却仍旧咬牙半跪着,剩下的布条在两人身上交缠,把他们牢牢捆在一起。 姜妁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尝试着站起来,勉力之下,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姜妁扶着山壁,一点点,一点点的站起身,容涣跟一座大山似的压在她身上,她的背躬得极低,小心翼翼的松开手,整个人便开始摇摇欲坠,东倒西歪,连忙又扶着山壁才站稳。 艰难的迈出第一步后,剩下的便简单许多。 好在外头的风雪停了,姜妁走时比容涣来时要顺畅许多。 姜妁捡起了容涣拄过来的那根竹竿借力,出了山洞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但那群番子实在来得太快了,姜妁才发现他们手上还牵着条黑背狼狗。 几乎在她走出山洞没多久,便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和犬吠声。 “循着记号来看,是在这附近没错。” “再找找看,那小子总不会再耍咱们。” “谁知道呢,他以前待三殿下可是忠心耿耿,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了。” “不碍事儿,大黑不也领着咱们往这边追吗?” 姜妁听着,只觉得积雪化在自己身上都没这么冷。 她已经无暇细想,番子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姜妁慌不择路的加快脚步,可她身上背着容涣这么个大活人,又能跑多快呢。 “找到了!他们在那边!”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犬吠声,姜妁几乎已经绝望。 但她从来不会束手就擒,她还在跑,死死拖着容涣,用尽全力的向前跑。 张牙舞爪的荆棘划破了她的腿脚,崎岖不平的泥泞险些让她跌倒,越过横挡在路上的枯树,跨过凭空出现的深坑,姜妁带着容涣一头扎进了姜十五的怀里。 “殿下!” 听见熟悉的声音,姜妁浑身一松,握紧姜十五的手,眼神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愤怒,咬牙切齿道:“杀了他们!” 第48章 “只要朕这么轻轻一用力, 这只母蛊就会死去,”建明帝望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上,那只黑背红肚的蛊虫,虽然它无法发出声音, 但从它和裴云渡如出一辙的动作上可以看出, 它也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你, 也会随着你腹中子蛊的死亡, 肠穿肚烂受尽痛苦而死, ”建明帝望向嘶声哀嚎的裴云渡, 悠声道:“你是知道的, 也见过,背叛朕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裴云渡只觉得浑身的血管都在灼烧, 密密麻麻的犹如针扎一般的痛苦从心脏里传出,又仿佛千万只蚂蚁围着他不停地啃食。 他形象全无的在地上打滚, 俊朗的面目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双手在身上四处抠抓, 却始终无法缓解痛苦,痛到极致时,裴云渡抱着脑袋不要命一般往墙上撞,身上又痛不可遏,便狠命捶打, 一下又一下, 毫不留情, 身体上的痛却不及他身体深处的万分之一。 裴云渡一掌击中自己腹部,一口血雾喷出,鲜血顺着他的唇角蜿蜒流下,他揪紧自己心脏前的衣襟, 手上脖颈上脸上,青筋暴起,嘶哑道:“臣……从未……背叛皇上!” 话音刚落,有一阵痛意袭来,裴云渡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抱着本就血淋淋的头朝龙椅旁凸起的尖角上狠命撞去。 建明帝眼睛一眨,不紧不慢的再一次吹响哨子,他手上的母蛊犹如脱力一般瘫倒。 美人裙下臣 第49节 裴云渡也在半途失了力气,脚下一软,倒在建明帝脚边,宛如一滩烂泥。 耳畔回响着裴云渡剧烈的喘息声,建明帝起身将竹筒放好,却一眼也不曾看他,声音无比淡漠:“姑且信你这一回,去把那野种带回来见朕,若带不回来,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出去吧。” 裴云渡浑身无力动弹,只有眼皮在无意识的轻眨,沾血的手指还在轻轻抽搐。 过了半响,他颠颠倒倒的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血迹,朝建明帝俯身告辞。 建明帝执笔朱批,头也不抬。 临出门时,裴云渡一个踉跄,摔了个四脚朝天,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到最后还是守门的江盛把他拉了一把,把他交给姗姗来迟的周清。 周清搀着裴云渡往值房去,待到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头儿,你怎么样?” 裴云渡抬手抹去挡眼的血迹,吐出一口血沫,低声骂了句:“那个狗皇帝,他不信老子,差点把老子搞死。” 周清打量着他满身的血迹,确实伤得不轻,唏嘘道:“这蛊虫这么厉害,连头儿你都扛不住,难怪当初的兄弟死得那般凄惨,好在咱们已经有了抑制的法子。” 说到这儿,他又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问道:“头儿你怎么不吃了药再进去?也省得遭这么大罪。” 裴云渡觉得自己好些了,便试探着自己走,听周清如此说,眼中迸出冷意:“老子都这幅模样了他都不信,要是方才但凡掺些假,他都会直接把老子搞死。” 周清听着直呼好险:“那现在怎么办?皇上心里怀疑,咱们也得小心点。” 裴云渡无所谓的摆摆手:“他要老子把三殿下带回来,我这就出去了,三殿下如今还生死不知,万不能落在傅长生那个狗娘养的手里。” “傅长生敢对三殿下下手,就证明,狗皇帝那皇位也坐不稳了。” 他脚下站定,望着天上的风云变幻,轻声道:“跟兄弟们说一声,时刻做好准备,这天下要改姓霍了。” * 琦玉轩 “娘娘,打听到了,”良妃身边的宫女步履匆匆的往里走。 良妃对于危险的嗅觉相当敏锐,这几日宫里的气氛异常沉重,加上那个广明妖道突然暴毙,建明帝跟前伺候的人无不谨言慎行,三缄其口,她便隐约觉得不对。 暗中派玉清出去探查,却一直查不出个一二,怎么这会儿又打听到了? “怎么说?”良妃放下手中的事物,拉着玉清往里走。 玉清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江盛偷偷与奴婢说的,几天前,皇上去见过广明大师后回来便有些诡异,随后广明大师暴毙而亡,紧接着傅厂督带了个叫燕娘的婆子去见皇上,没多久那婆子也死了,再后来,皇上便悄悄派人清查永安公主府和丞相府,应该是查得些什么,皇上当时很是愤怒。” 良妃只觉得眼前一黑,面上带着惶恐,抓着玉清的手问:“那婆子叫燕娘?” 玉清不知她为何如此表情,心中也跟着惴惴,点点头道:“好像是的。” “完了,”良妃脚下发软,扶着高几的手指尖泛白:“我找了那么久找不见她,还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没想到早已经落在傅长生手里,完了!” 玉清看她这幅天塌的模样,害怕得不行,眼珠子慌忙乱转。 “去,去拿纸笔来,我要给永安去信,让她早做准备,”良妃急急道。 良妃看着放飞出去的白鸽,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只希望这鸟能早日到永安手里。 却不知那白鸽才飞出宫墙,便被人一箭射下。 * 宁州 所幸姜一他们来得及时,姜妁慌不择路,却和他们迎面撞上了。 姜妁拉着姜十五一声令下,公主卫一队将她和容涣团团围住,另一队当即拔刀朝明显愣在当场的番子冲过去。 两对人马缠斗成一团,姜十五紧紧搀着摇摇欲坠的姜妁,一旁的杨昭连忙将容涣从她背上解下来。 姜妁扒在姜十五身上接连喘着粗气,生死一瞬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 看着姜妁衣衫凌乱,满身泥泞的狼狈模样,一向面无表情的姜十五都忍不住眼眶发红,她的殿下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好在她一直随身备着姜妁的斗篷,防的便是如今这幅场景。 姜十五当即抖开斗篷,将姜妁整个人罩进去,揉搓着她冰冷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殿下,安全了。” 公主卫找了姜妁两人几天几夜,眼睛都望绿了,找见他们时又见那群番子在身后穷追不舍。 不少人都看见了姜妁那一身狼藉,一股无名火纷纷涌上心头,提着刀便毫不犹豫的下死手。 殿下吩咐了,不必留活口。 发起疯来的公主卫少有人能抵挡,人数又占上风,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将所有西厂番子斩杀殆尽。 姜妁这才眼睛一闭,放心的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不远处支着一张湘妃榻,榻上的人靠在迎枕上,手上拿着一卷书,眼睛却落在她身上,又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明显是在走神。 “容涣。” 听见她的声音,容涣眼珠一动,像是许久没流露过什么表情一般,嘴角试探着上扬了两次,才露出姜妁熟悉的微笑来。 “殿下,您醒了?”容涣掀开被褥起来,只是动作明显有些许凝滞。 姜妁眼神在他腰腹和肩胛上晃了一眼,换了身衣裳,看不出他身上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想起容涣有伤在身,姜妁便想自己起来,却发现手上使不上半分力。 “别动,”容涣已经趿着步子走到她床边,将她的手轻轻按住:“殿下伤在内腑,得好生静养。” “那你又跑来跑去作甚,”姜妁扬了扬头,用眼神点了点他的两处伤。 容涣无所谓的笑了笑:“不过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上来,”姜妁往里挪了挪,掀开自己的被子。 换做以往,容涣早就恭敬不如从命,麻溜的往上爬了,可这回他却别扭上了。 “殿下不必如此,臣为之付出及牺牲,都是心甘情愿,并不以之挟恩图报,实在是要算,殿下当日不曾放弃臣,便已经两清了,”容涣坐在床边,眼睛却不敢看她。 他在她昏迷没多久便醒了,光听杨昭描述姜妁是如何在风雪中背着他夺命狂奔,身后的番子带着狼狗如何紧追不舍,如何跨过艰难险阻死里逃生,他的心都在滴血。 却更不敢细想,姜妁这个向来冷心冷情的人,在当时那番境况,竟没将他抛下,而是拼死背着他逃命时,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为偿还这区区救命之恩,还是别的。 容涣不敢想。 可他却忘了,换做是旁人的救命之恩,姜妁是万万不可能带着他一同跑路的,她只会在权衡利弊后把那人抛下,那人的生死只看天命,能活着她便千恩万谢,若死了她便金棺厚葬。 能得她如此偏待的,也唯有他容涣一人罢了。 姜妁听见这一句‘两清’登时勃然大怒,冷笑着反问道:“你要与我两清?你再说一遍?你要与我两清?” 见姜妁如此动怒,容涣有一瞬发蒙,他不是已经遂了她的心愿,她怎么又生气了? 容涣越不说话,姜妁便越觉得他心里有鬼。 她却是个泼皮无赖的,先不说她才堪破自己心中遮掩了两世的迷雾,就是没堪破,她也不会允许容涣与她‘两清’。 她改变主意了,她才不要什么‘两清’,她要和容涣两个人抵死纠缠,谁生二心就杀了谁。 意识到姜妁误会了他的意思,容涣连忙解释道:“臣的意思是,殿下不必为了区区小事委屈自己。” 姜妁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整个人都气笑了:“本宫是那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的人吗?” “换做旁人,他就是救本宫十回八回,就是为本宫死了,也不值本宫为他以身相许!” 容涣并不笨,只是爱故生忧,爱故生怖,他太爱姜妁,太过小心翼翼,因此,连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他可望不可即的月亮会对他施以垂怜。 “殿下,是臣想的那个意思吗?”容涣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面上竭力维持的平稳,唇角却控制不住的往上翘,欣喜又从他眼睛里跑了出来。 “走开!你不是要与本宫两清吗?速速离本宫远些!”姜妁面上还带着愠怒,却也没当真推容涣离开。 姜妁生来就是个恣意的性子,肆意留情,但却绝口不提爱字,或多或少是受了白菀和建明帝的影响,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却难得开口。 比起说,她更愿意直接做。 在容涣扶着她的肩膀,谨慎,试探着将唇角印在她脸上时。 姜妁抬手挑起容涣的下巴,对准他的唇,落下一枚诉说爱意的吻。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便少有的克制着,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亲亲蜜蜜的挤在一张床上。 姜十五进来时,瞧见湘妃榻上的人没了影子,脚步便慢了下来,隔着屏风道:“殿下,素律送了信回来,您可要看?” 她等了片刻,里头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随后容涣趿拉着软底鞋走出来,接过信时还朝姜十五笑了下。 姜十五眨眨眼,只觉得容涣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 姜妁被容涣搀起来,靠坐在床头的迎枕上,接过他拆开的信。 如今,姜妁他们仍旧还在宁州地界,只是那些欲盖弥彰的医馆一夜之间通通不见了踪影。 素律初初得知姜妁坠崖,常冬羽重伤昏迷时,便耐不住要往宁州来,却被明铎安抚下来,却也始终没有放下心,一日三遍的传信来问姜妁他们的消息。 在寻回姜妁后,姜十五便给她去了消息,如今回的,除去素律占了半张纸的关心,还有济州的情况。 “济州知州陈安泰滞留济州的消息是假的,素律他们到了济州才发现,陈家一家老小全死了,唯有陈安泰不见踪影,明铎他们几乎将济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他人影,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躲去别的州府了,”姜十五默默道:“只是隐约好像有旁的人也在找他。” 姜妁面色凝重的将信纸放下,信中写着,济州的情况和绛州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陈安泰一家却不知死于谁人之手。 既然陈安泰跑了,说明其他几个知州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但偏偏还有人追着他不放,最大的可能便是,陈安泰手里握着什么要命的证据。 “宁州如今是什么情况,”容涣掩唇轻咳,问道。 “裴大人得知您和殿下坠崖后,便给皇上去了信,却一直不得回应,担心宫里出了状况,安排好一切后带人返回京城了。” “只是铁山上的私兵已经全数转移,不知去了何处,宁州的粥蓬已经开始布施,御寒的衣物也给百姓们发放了,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妁和容涣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猜测。 京中肯定出事了。 但裴云渡还未有消息传来,说明京中尚且还稳得住。 “既然如此,给素律去信,济州的事宜全权交托给她和明铎,我们转道去通州,将我母后入土后,便直接返回京城,”姜妁道。 容涣跟着说:“我会让杨昭全力追查陈安泰的下落,务必将他活着带回来。” 话音一落,两人相视而笑,默契非常。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笑过之后,姜妁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冷漠:“我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美人裙下臣 第50节 “因为他出卖了我们,所以傅长生能知道本宫的所在,所以能将你们全部迷倒,所以那些番子能那么快找到本宫。” “杨昭说,他之所以选择那个院子,是因为姜十说,那里看起来很宽敞,环境也不错,”容涣轻声补了一句。 姜十五的瞳孔猝然放大,眼中带着些微不可置信:“不可能,容大人,您不能因为个人私欲,便信口污蔑他。” 容涣淡然的望着姜十五,唇边清浅的笑意带着讽刺意味。 还不等他说话,便听姜妁不悦道。 “十五,注意你的言辞。” 姜十五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咬咬牙道:“殿下您也如此认为吗?” 姜妁有些疲惫了,轻轻合上双眼,道:“那些番子认得他。” 她回想起,姜十持刀与番子拼杀时,有几个眼中震惊并不似作伪,他们确实相互认识,只是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姜十一刀砍死。 “属下去将他押来!”姜十五面上惊痛交加,恨声说了一句,转身便往外跑。 公主暗卫一共十五个人,十到十五都是后头补上来的,姜十五与姜十他们六人,一同训练,一同出任务,一同被选上公主卫,感情一直很深厚,一时难以接受也是理所应当。 姜妁没来得及说的是,恐怕姜十早已有所察觉,这会儿人都不一定逃去何处了。 果然,片刻后,姜十五满脸颓丧的走回来:“他……不见了。” 第49章 “药呢!朕的药呢!” 建明帝嘶吼着从龙床上滚下来, 双手痛苦的抓着他的发,面容扭曲,却带着诡异的潮红。 “把药给朕拿来!” 他痛苦的嚎叫声在偌大的寝殿中回荡,平日里随伺四周的宫女内侍却不见踪影。 江盛缩在门板后面, 脸埋在双膝之间, 双手捂着耳朵, 试图抵挡从里头传来的, 一声声野兽般的咆哮。 近日来, 建明帝服用丹丸的次数越发频繁, 稍不及时服下, 便会像现在这般,狂躁, 暴怒,甚至自残。 直到服下丹丸, 一切才会重归平静。 听着里头胡乱抛砸东西的动静,江盛吓得浑身颤抖。 已经有不少名贵的瓷器丧在建明帝手上, 他砸烂东西还不出气,握着锐利的瓷片就往身上扎,大腿上手臂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坑洞。 现在,傅长生已经不允宫女在寝殿里摆放易碎的物品了。 “你下去吧。” 这句话传入江盛耳中,宛如天籁。 他抬起头, 看着逆光而站的傅长生, 抖着腿从地上爬起来, 期期艾艾道:“皇上……皇上这回持续暴怒已有半个时辰,要……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傅长生面色淡如水:“放心,死不了。” 说罢便推开门往里走。 他这冷漠的话语,仿佛并不是在代指一个活人, 江盛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凉,有寒意从脚底攀上来,往他心口里钻。 见傅长生推门,他又害怕得不行,生怕里头突然没了动静的建明帝,从门后窜出来,像上次一般往死里掐他的脖子。 可直到傅长生进去,殿门被重新关上,里头再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江盛不敢凑上去听,揉着发麻的腿,颤颤巍巍的往外走。 傅长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身上还穿着明黄的龙袍,应当是才下朝,还来不及更衣,药瘾便发作了。 只是如今,那象征无上皇权的龙袍上沾满了污秽,穿着它的人毫无形象的蜷缩在地上,双眼混浊空洞的不知望向何处,面上涕泗横流,还时不时地浑身抽搐。 任谁来看都不会信,这还是方才那个,在朝会上将朝臣骂得狗血淋头,生杀予夺的建明帝。 建明帝带着血丝的眼珠,机械般转动,像是才看到傅长生,眼中陡然爆发出精光。 他挣扎,却爬不起来,便手脚并用的向傅长生爬去,眼睛死死盯着他,带着渴望,口中喃喃道:“给朕丹丸,朕找不到,找不到了……” 傅长生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建明帝跟条狗似的爬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靴子,语气从命令到勃然大怒,再到泣声哀求。 “给朕丹丸,给朕把丹丸拿来!” “求你,求求你,我要,我要丹丸……” 傅长生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建明帝却以为他要走,惊恐万分的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拼命仰起头,红得几欲滴血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脱出来:“不许走,我要丹丸,给我,给我!” 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拉扯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被他抓得鲜血淋漓的胸膛。 “痛,像蚂蚁在咬……” 傅长生垂下眼眸,浓密的眼睫下,他的眼神中缀满寒冰。 他抬起腿,毫不留情的一脚踩在建明帝脸上。 动作之侮辱,比当初建明帝将他的官帽踩在脚下更甚。 脱口而出的话语冷漠至极:“奴才这就去给你取。” 建明帝被他踢开,却不知恼怒,只听见那句‘去给你取’,便高兴得咧嘴笑,口涎滴滴答答的落在衣袍上也浑然不觉。 傅长生嘴上答应着,动作却还慢悠悠的,直到建明帝等不及,再一次药瘾发作,瘫倒在地上抽搐着开始口吐白沫时,才取来丹丸,丢在地上。 建明帝将丹丸从地上捧起来,如获至宝,急不可耐的囫囵吞下去,噎得直翻白眼,面上却又开始浮现飘飘欲仙的神情,两相融合,显得诡异又骇人。 很快,建明帝便陷入了沉睡,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犹如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婴孩。 * 荣王府 “王爷与何人在书房议事?” 说话的是荣王妃南氏,她与侍女站在屋檐下,看着外头的丫鬟执着扫帚扫雪。 她肩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兔绒斗篷,巴掌大的鹅蛋脸陷在毛茸茸的衣领里,柳眉细长,桃花眼中朦胧带雾,有一股子纤细薄弱之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南氏未嫁前,亦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容貌上乘家世上乘,建明帝也是看中她端庄贤淑的好名声,姿容也算出挑,才将她指给了姜晔为妻。 “听说是五殿下,”侍女说着话,一边将手里的油纸伞往她那侧倾斜。 南氏闻言,眉心一皱,淡淡的愁绪爬上她的脸颊。 “看来皇兄手下的人,也不过如此,明明可以直接杀了姜妁,却只是逼她跌落山崖,万一她活着回来,可就没有这么好对付了,”姜曜盘腿坐在炕床上,手里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禁步,神色玩味。 坐在另一侧的姜晔一脸漠然的反唇相讥:“你以为姜妁身边的人是吃干饭的?再不济还有个容涣,他怎么会允许姜妁死在他面前?” “你有这高高挂起的心思,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把跑了的陈安泰抓回来,”说着便抽出一封拆开的信件扔在炕桌上。 “陈安泰跑了?”姜曜那玩世不恭的脸上终于带上些正经,拆开信件细细看了起来。 半响后,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炉子里,面色沉郁,低声骂道:“没用的废物,一个拄拐的老不死都看不住。” 姜晔面上也不好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他还带走了名册和账簿,得想法子速速把他找回来,不管是落到姜妁手里,还是其他人,对咱们都没好处。” 姜曜正要点头,却突然猛然顿住,转过头与姜晔对视,口中慢慢道:“姜妁和容涣生死不知,姜琉已经废了,姜延远在西京,剩下的老七和老八根本不足为惧。” 听着他的话,姜晔原本沉寂的心跳逐渐加快。 “我们为什么不早些劝父皇禅位呢?” 姜晔端着茶碗的手猝然握紧,垂首盯着碗中打旋起落的茶叶,哑声道:“是啊,历史掌握在胜者手中,待父皇禅位于我,区区陈安泰,又奈我何。” 姜曜咧嘴笑起来,两颗虎牙若隐若现,他生得好看,圆脸杏眼,笑意中带着十六岁少年的恣意飞扬。 “届时,不管是姜妁还是容涣,有异议者,皆为叛臣。” 南氏在暖房里看书,四周花团锦簇,手上拿着的书卷却迟迟未翻下一页。 有侍女进来道:“五殿下已经离开了,但王爷一直待在书房未出来,刘侧妃派去的人也被拦在了外头。” 南氏魂不守舍的抬起头,手上的书卷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站起身便往外走,两眼发直,脚下有些虚浮。 她绕去膳房要了一盅红枣血燕,径直往姜晔的书房去。 “王爷有令,不见任何人,王妃请回吧。” 南氏和那位刘侧妃一样,被守在门前的小厮拦住了。 “大胆,连本宫的路也敢拦?”南氏脸色煞白,她生性腼腆,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这还是头一回拿王妃的架子。 那小厮见惯了南氏好说话的模样,乍见她如此愤怒,登时有些拿不准。 正踌躇时,书房内有人出来道:“王爷请您进来。” 听罢,那小厮连忙让开,南氏却站在原地犹豫不前。 直到姜晔打开门,快步向她走来,握住她冰冷的手笑得温和:“外头冷得很,怎么不进来?” 南氏望着低头为她暖手的姜晔,眼中情绪万千。 眨眨眼,将起伏的心绪压下,再睁眼时,南氏眼中满是坚定,她回握姜晔的手,面上飞起红霞,唇边笑意温柔。 “王爷放手去做吧,不论结果如何,臣妾生死相随。” * 姜妁在宁州稍微停了两日,便不顾劝阻启程往通州去。 宁国公祖籍通州,自先帝时起,通州亦是宁国公的封地。 因此,如今的通州与它相邻的宁州、济州,简直是天壤之别。 从宁州与通州接壤处便能看出来,宁州荒无人烟,疫病横行,一脚跨通州,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热闹万分的景象。 姜妁从通州周边的县城路过,终于瞧见了活生生的百姓,虽然天气冷,大多都躲在屋里,却到底是有活人的迹象了。 容涣递过来一颗蜜枣:“甜甜口。” 姜妁满嘴苦味,却左右推拒不肯吃。 容涣拿她没办法,无奈道:“那殿下想吃什么?臣为您去寻来。” 姜妁竖起一根粉白的手指,眯着眼睛摇了摇。 美人裙下臣 第51节 容涣不解其意,以为她有话要说,便俯身凑过来。 这下可让姜妁逮着了机会,扑上去揪着容涣衣襟,和他交换了一个充满药味的吻。 得逞后便嘻嘻哈哈的躲开。 容涣伸手将她捞回来,抵着她的腰,还给她一嘴甜蜜。 外头的常冬羽和杨昭低声说着话,时不时传来嬉笑声。 她伤了一回痊愈后,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除去寻回姜妁后抱着她嚎啕哭了一回,便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不知过了多久,杨昭喊了一声:“到通州城外了。” “奇怪,怎么没瞧见有人来接?”姜妁听着动静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 她启程时便给宁国公去了信,照常,他们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才对。 莫不是忘记了? 可照宁国公性子,不该如此疏忽大意才是。 容涣也略扫了一眼,确实不见白家的下人,便说:“许是有什么耽搁了,咱们问问路,自行前去吧。” 姜妁倒也没觉得怠慢,一来她确实与白家不亲,二来,她也不打算在通州久留,处理好白菀的事,她便要快马加鞭返回京城去。 杨昭驱马向着路人所指的方向驶去,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五进四合院前停下。 “主子,应当是这儿没错了,不过瞧着怎么没个人影?”杨昭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迷惑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旁的偏门被打开,几个有老有少的男子被推了出来。 其中一个干瘦老头,沙哑着嗓子咒骂道:“皇上都亲自下旨了,白老三你还死不悔改,如今是降爵为侯,以后铁定把整个白家都搭进去!” 他身后的几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皇上亲自下旨斥责不说,还不许她入我们白家祖坟,你便听着我们一声劝吧!” “你看看那字字句句,单单一个祸乱后宫,便是杀头大罪,你身为族长,不能不为整个白家着想啊!” 随后又见宁国公举着扫把追出来,满面怒容,中气十足的吼道:“滚,老子生养的姑娘是什么人用得着你们来指摘?你们滚不滚?不滚就别怪老子乱棍打得你们滚!” 听着这些杂乱无章的话,姜妁七拼八凑出一个结果,那就是建明帝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她猛的掀开帘子,冷眼扫视四周,声音冷如寒冰:“有胆子的话,便再将你们口中的话重复一遍。” 宁国公等人这才发现,门外多了长长一队人马,个个身配弯刀,气质肃杀。 与宁国公对峙的几人,一见姜妁,便平白起一阵白毛汗,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姜妁却挨个儿看过去,冷嗤了一声:“原来都是熟人啊?白太姥爷?舅姥爷?” 被点名的白太姥爷和白舅爷将头缩得更厉害了,白太姥爷胆子不大,嘴巴却是最硬的,一边躲,却一边碎嘴。 “又不是我们信口胡诌,皇上亲自下的旨还能有假?为后不贤,祸乱后宫,那可是杀头大罪。” 却不想,四周鸦雀无声,他那细碎的嘀咕声,顺风送入了姜妁的耳朵里。 姜妁登时怒从心头起,怒喝道:“十五掌嘴!” 姜十五应声跳出来,直奔白太姥爷而去。 白太姥爷吓得左躲又避,最后却是宁国公出声道:“殿下,他年纪大了,受不住,算了吧。” 听着他带着疲惫无力的声音,姜妁终于转头看向宁国公:“究竟怎么回事?” 宁国公却不答,朝白舅爷他们一众族老挥了挥手里的扫帚,恶声让他们快滚。 见姜妁没有出声阻拦,白舅爷和另一个捞起白太姥爷,顺着墙根溜了。 宁国公叹了口气,向姜妁招招手:“外头风雪大,进来说吧。 一边说着,一边让小厮将大门打开。 容涣率先跳下车,再将姜妁抱下来,顺手替她系好斗篷,拂去落在她发丝上的雪花,将兜帽戴好,一边低声道:“进去与宁国公好生说,不要着急,臣都会陪着您的。” 姜妁心中本来火急火燎的,却被容涣一句话安抚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转身抬腿往里走。 路过门边时,姜妁瞧见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一见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倾泻而下。 姜妁不知应该与她说些什么,她也在气头上,安慰不来人,便只好不开口。 宁国公看着她哭,也跟着眼尾泛红,又叹了口气,拉着国公夫人往里走。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屋檐上,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宁国公夫妇不再年轻,佝偻的脊背上。 姜妁拿着宁国公交给她的圣旨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一回到通州,便着手准备先皇后的丧仪,等殿下来,便可以举行仪式,谁知……这道圣旨来得突然,许多族老都接受不了。” 宁国公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揉按眉心,眼下的青黑浓重,显然许久没有好好安眠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姜妁怒不可遏,将圣旨一把扔进燃烧的炭盆里。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姜妁仰头不管不顾的冲进泼天大雪里。 “既然他这个皇帝不想好好当,那就不要当了。” 一道滚滚雷鸣,将笼子里的鸟儿惊得唧唧乱叫。 屠广推门进来,瞅见躺在摇椅上的傅长生,便朝鸟儿嘘了一声。 傅长生眯着眼,似睡非睡:“怎么了?” 屠广束手而立:“袁江传消息来,三殿下和容大人已经被公主卫带走了,正在赶去通州的路上。” 摇椅戛然停滞,房内即刻安静下来。 “你说他们到底能为咱家办成什么事儿?” “尽量拦截,不要让殿下太早回来,能将殿下带到咱家面前更好。” “是,”屠广应声退出去,关上门才敢抹去额角的冷汗。 屋内,摇椅又开始轻轻摇晃,吱呀吱呀的响。 当天夜里,一封八百里加急,送上了建明帝的案台,送信斥候连人带马昏死在宫门外。 第50章 鲜卑王带领大军趁夜越过大渡河, 袭击了边城凉州,凉州戍边将军战死,士兵无首,凉州沦陷。 次日一早, 建明帝将斥候送来的消息告知朝臣, 朝堂上便吵得不可开交。 鲜卑早些年被打怕了, 一直蜗居王庭附近, 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因此, 凉州的守卫一直颇为宽松。 朝堂上, 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礼部尚书便是主和一派,他上前一步, 痛心疾首道:“启禀圣上,如今大楚内乱未平, 实在打不得啊,忍一时风平浪静,圣上三思啊!” 主战的多为朝中武将,生得五大三粗的骠骑将军拱手道:“南大人此话说得轻松,换做你是鲜卑人, 会给我大楚半分喘息的机会吗?皇上, 凉州已失, 退一步恐怕连贺兰府都守不住啊!” 其他武官纷纷附和。 “是啊皇上,如今大楚确实内乱未平,可如今中原几个州府,也没几个百姓活着了, 这一退,鲜卑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一旁管国库的户部尚书对这一群只晓得舞刀弄枪的武官嗤之以鼻:“光晓得嚷嚷,便将你那份食奉调出来看看,能够得着几个兵吃!” 文官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引经据典。 骠骑将军被刺得面红耳赤,当即要张嘴驳斥,却听建明帝一声怒喝。 “够了!一个个在朝堂上犹如泼妇骂街,成何体统!” 闻言,几个‘泼妇’无不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建明帝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中的躁乱,环视堂下,他的眸光依旧锐利:“朕让你们来,是让你们商量个对策,不是让你们争个输赢!” 兵部尚书出列道:“启禀圣上,商量对策的本质上,仍旧是战或不战,依臣之愚见,此战打不得。” 他这话一出,同他一道的几个武官,纷纷指着他骂。 “鲜卑人贪得无厌,这岂不是将大楚江山拱手相让?” 兵部尚书充耳不闻,他与户部尚书交情颇深,这朝堂上,恐怕唯有建明帝与他们三人,最了解国库的现状。 空空如也,连多余一枚铜板都翻不出来。 拿什么打? 建明帝明着说是商量对策,实则偏向已经足够明显了,倘若要战,他昨夜便点人出征了,何必留到今日朝会来讲。 兵部尚书自己也很清楚,他不过是顺建明帝的意罢了。 “臣认为不战,原因有三。” “其一,大楚内乱未平,无人能战。” “其二,则是牵一发动全身,鲜卑之所以敢挥兵东来,恐怕已将我朝现状摸得一清二楚,一旦打起来,难保西北的辽国不会起瓜分的心思,届时又该作何抉择?” “其三,西京也尚未平定,三者相加,国库恐怕,无以为继。”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隐晦,对国库现状或多或少有些耳闻的官员,无一神色复杂。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一部分人,当即做了决定,纷纷出言主和。 听着堂上的声音开始一边倒,主战的几个武官不由得有些悻悻然。 见此情景,建明帝紧绷的面容变得舒缓,兵部尚书确实将他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从接到消息时,他便打定主意要派人谈和,只是这话不能由他所说罢了。 只见建明帝一脸凝重,像是极艰难一般,在百官的请求下,决定派人谈和。 只是谈和的人选,却迟迟推选不出。 有人说,丞相容涣能言善辩,由他出任再合适不过。 有人说,金科状元言辞犀利,由他出任定能马到功成。 还有人说,不如送公主和亲,能保百十年安然无恙。 一旁伺候的傅长生眼皮一跳,迅速抬起头,却与似笑非笑的姜晔对视了片刻。 美人裙下臣 第52节 堂下又七嘴八舌的吵开了,都说三个女人抵十只鸭子,这当官的男人吵起来,却比百只鸭子,千只鸭子还让人难以招架。 建明帝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响,心下越发烦躁不安,刚站起身走了两步,却眼前一晕,整个人栽倒在地。 等他再醒来时,外头已然一片昏暗,一身素衣的贤妃正坐在昏黄的油灯旁抹泪。 “什么时辰了?” 听见建明帝的声音,贤妃猛然抬起头,扑到床边,攥着他的手喜极而泣道:“皇上,您终于醒了!惊闻您在朝会上昏迷,臣妾吓得魂飞魄散,您又迟迟不醒,臣妾快担心死了。” 建明帝缓慢的眨眨眼,他恍惚想起,上一次这般守着他醒来的,是德妃。 她不像贤妃,哪怕险些被他掐死,却还是闭口不提,可哪怕她什么也没说,一举一动却实打实透着关心。 而贤妃,他醒来这么久,只顾着诉说她有多么紧张揪心,却不曾为他倒一杯茶。 建明帝弯唇笑了一下。 贤妃却毫无察觉,嘴上还在说:“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以至气血逆行,淤血入脑,若再来这么几回,他们也回天乏术了!” 说罢,贤妃便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哪怕您治臣妾个后宫干政的罪也罢,臣妾依旧要说,您是大楚的天,却也是臣妾的丈夫,臣妾哪怕失去所有,也是万万不能失去您的!” 建明帝拍拍她的手,眼神缱绻,心里却想着看看她到底有何目的。 贤妃面上悲痛万分,泣不成声:“臣妾知道,您是在为鲜卑来犯忧虑,倘若实在没有人选,便送永禄去吧!” 四公主姜嫣,号永禄公主。 建明帝的唇角微不可查的轻轻翘起,映着烛火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他反问道:“你虽有两个儿子,却最是心疼永禄,怎么舍得让她去和亲呢?” 贤妃当然舍不得姜嫣去和亲,她这番话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她面上带着隐忍的痛苦和决然:“永禄身为大楚的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受万民敬仰,如今国家有难,该是她为之付出的时候了。” 贤妃的目的性太强,虽然建明帝怜惜她一片慈母之心,而且他确实心中早有人选,但他却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于是故意吊着她道:“你先下去吧,让朕考虑考虑。” 此话一出,贤妃躬身抽泣的身形一僵,她没想到,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事情,会脱离她的掌控。 建明帝如今对白菀恨之欲死,认定姜妁又非他亲生。 倘若非要送公主前往鲜卑和亲,那姜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既达到了谈和的目的,又全了建明帝折磨她的愿望。 届时,还能借此机会收回姜妁手里的兵权,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对策? 鲜卑人本就嗜杀,又与大楚积怨已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主,落到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连贤妃都明白的道理,建明帝不可能不懂。 但她不明白,事情都摆在明面上了,建明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旦建明帝下定决心要送姜嫣出降鲜卑,那贤妃才真是求告无门。 偏偏她话已经放出去了,此时反口建明帝难保不会认为她居心不良。 贤妃咬紧口中的嫩肉,品出一嘴血味,豁出去一般,艰难的点点头。 建明帝饶有趣味的看着她深陷自责和懊悔的漩涡,看够了,才遂了她的心愿。 “朕方才仔细想了想,若直接指了永禄出降,难免有失公允,毕竟,论资排辈,永福在前才是,可永福已经出嫁,便定了永安吧。” 贤妃又惊又喜,极力压抑着上翘的嘴角,眼睛咕噜噜的转,嘴上却还说:“永安身上还担着钦差之责,而且,她年幼丧母,一人摸爬滚打的长大,吃了不少苦头,皇上您怎么忍心永安遭着罪呢?” 她这话又是意有所指,明里暗里的提白菀,为的就是趁乱加一把火,将此事板上钉钉。 果然,建明帝的面色陡然阴郁下来,却只说:“钦差任谁都能当,而且,你都舍得永禄,朕为何舍不得永安,且你也说了,她享受了这么多年,也该是她回报朕的时候了。” 说罢,他自行强撑着坐起来,冷声道:“来人!” 江盛一直竖耳听着里头的动静,因建明帝一直没喊他,他便没进去,如今听见声音,便忙不迭的推开门:“奴才在!” 建明帝也不管来人是谁,直言道:“扶朕起来,朕要拟旨。” 贤妃连忙辛勤的伸出手。 没想到,却被建明帝侧身避开,转而拉住了江盛伸过来的胳膊,颤颤巍巍的起身往书案挪去。 贤妃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她正因目的达成而兴奋,无暇顾及其他,跟在建明帝身后往书案走去。 她亲眼看着建明帝,在明黄的圣旨上写下姜妁的名字,最后摁上玺印。 贤妃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他们为了对付姜妁,足足上了三重保险,先是派人刺杀不成,再到抹除建明帝对她的宠爱,到如今送她和亲鲜卑。 她就不信,一个失去帝王宠爱,又和亲外邦的公主,能再翻起什么水花。 * 姜妁他们在宁州和素律等人汇合后,便一路北上,往京城去。 “你说,京中到底出什么事了,”姜妁窝在容涣怀里,透过翻飞的车帘,看着外面洋洋洒洒的雪花,突然问道:“为何无人传信与我?” 这个问题容涣也不知道,他离京时留下了幕僚陈嘉知,可如今,非但姜妁的人不曾与她传信,自他从崖下上来,便也不曾收到陈嘉知的消息。 “如此想来,只有一个可能,”容涣抱着姜妁,空出的手执着火钳,翻动着炭盆烤架上的榛子酥。 酥香味窜进姜妁的鼻子,她抬手又放了个橘子上去。 “既然傅长生敢派兵追杀我们,阻拦我们回京,十有八九,整个京城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容涣说着话,面上的表情却极其闲适,似乎说着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们这次并未走来时的路,直接横穿宁州,过崇州入京城,偏偏西厂的番子如同生了狗鼻子一般,紧追着他们不放。 姜妁算了算,从上路至今,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他们已经遭受了不下十次明里暗里的围杀。 伤亡倒是没有,只是要提防这些狗东西的骚扰,整个进度便拖慢了不少,否则,他们早已进了京城。 一进崇州,姜妁等人便遇上了快马加鞭来寻他们的裴云渡。 裴云渡不止带来了京城的消息,还带来了一个惊天巨雷。 “你说,我的生父是霍砚?”姜妁扬高了声调,将裴云渡的话重复反问了一遍。 裴云渡面上不显,手下却局促不安的捏成拳,见她如此难以接受,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垂下头不言不语,以示默认。 姜妁一拍桌子,别开头脸,声音冷绝:“不可能。” 裴云渡迅速抬起头,眼中的惊慌一闪而逝:“为何不可能?” 姜妁冷笑了一声,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即便我母后与他有情,可他一个太监,怎么可能……” 一边说,一边望着裴云渡笃定的眼神,最后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姜妁近乎失声反问:“他不是太监?” 和姜妁一个姑娘家讨论他主子,她爹是不是太监这个问题,让裴云渡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说。 所幸姜妁也未纠结这个问题,她并不远相信裴云渡的话,执拗道:“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按照正常流程,此时裴云渡应该掏出证据甩姜妁一脸,可他没有,他甚至摇了摇头。 姜妁直接气笑了:“你没凭没据,本宫凭什么信你的鬼话?” 裴云渡神情严肃,从腰侧的锦囊里取出一枚莹润白腻的白玉双鱼佩,鱼尾交叠处有一个‘菀’字。 姜妁一眼就认出那是白菀的东西,白菀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双鱼佩,只上面是个‘砚’字,可惜她只见过一回,后来,那枚玉佩随白菀一起烧成了灰。 裴云渡将玉佩递给姜妁:“臣没有证据,但夫人从未对建明帝有过丝毫情愫,她不可能生下他的孩子。” 姜妁只看了那玉佩一眼,便放在一旁,声音依旧冷淡:“那我早夭的弟弟难不成是我母后感而受孕来的?” 容涣坐在她身侧,默默将她紧握的拳头包进手心。 裴云渡的眼睛却定定的落在那枚玉佩上,眸色无比沉痛:“建明帝强迫了夫人,她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她依旧决定把他生下来,因为,她要建明帝对她愧疚一辈子,一辈子困在杀死亲子的梦魇中,从而好好待你。” 姜妁猛然转头看向裴云渡,面上仍旧冷硬,眼里却弥漫上雾气。 裴云渡还在说:“没有什么从冷宫逃走的太监,一切都是夫人刻意安排的,逼建明帝亲手杀了那个孩子。” “难怪……”姜妁眼睫轻眨,眼神空洞而呆滞,连嘴唇都在发着颤。 容涣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当黑暗笼罩下来的一瞬间,姜妁泣不成声,晶亮的泪水从容涣的指缝里涌出。 姜妁想起来,为何当时她一个十岁的姑娘,能接触到那个所谓从冷宫逃走的太监,能一路畅通无阻的查明真相,原来,一切都是她母后安排好的。 她活不下去了,但她要给她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您用来召唤公主卫的哨子,您未曾仔细看过吧,”裴云渡眼尾泛红,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悲痛。 姜妁扭过头,两眼通红的望着容涣。 容涣从自己的袖笼里,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哨子,递给姜妁。 姜妁却没有接,只盯着它看。 除去通体漆黑以外,这个哨子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这本来,是主子给夫人做的,用来使唤夫人养的白鹅的哨子,听说,那里面有字,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吾妻阿菀。” 容涣已经将刻在哨子内壁的四个字,轻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柔,带着些许喑哑,却道尽了这四个字中,缱绻万分的情意。 该说的已经都说了,裴云渡起身出去,留给姜妁接受的时间。 姜妁盯着那哨子看了半响,许久才从容涣手中拿过,拿起时,她的手便开始发抖,她从未觉得这小小的哨子,竟然如此沉重。 “我母后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住在冷宫里,那地方除了我们几个,就没个正常人,我母后怕我跟她们学疯,便常常抱着我,一边晒太阳,一边和我讲故事,那大鹅就在旁边嘎嘎叫。” “故事里,我的父亲是劫富济贫的大侠,是用兵如神的将军,是医术超群的神医。” “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母后编来逗我玩的,因为,她口中的父亲,和我见到的父亲,截然不同,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大侠,是将军,是神医,但永远不是皇上。” 第51章 等容涣把姜妁从马车上抱下来, 裴云渡在她腰间看见了那枚双鱼佩,便知道,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姜妁走到燃烧的篝火旁坐下,哭过一场, 她的眼睛显得有些肿, 依旧垮着张脸, 显然心情也不大美妙。 素律几个心里虽好奇, 但也识趣的没有多问, 同姜妁说了一声, 便带着常冬羽去准备晚膳。 相比之下, 裴云渡要自在许多,他手里拿着根棍儿, 拨弄着跳动的火焰一边道:“当务之急是,皇上已经认定你非他亲生, 一旦回京,必要面临极大的风险, 该想个法子破局才是。” 美人裙下臣 第53节 “总要回去见他的,倘若本宫不回去,这帽子便在本宫头上扣死了,难怪傅长生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我,”姜妁静静地盯着火堆, 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 容涣隔了一会儿才走过来, 递给姜妁一张字条:“刚刚收到的消息, 鲜卑夜袭,凉州已经失守了。” 姜妁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扔进火堆中,并没有说话, 在她记忆中,前生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鲜卑犯边,建明帝下旨送她去鲜卑和亲。 裴云渡眉头一皱:“国库空虚,皇上肯定不会主战的,要派人谈和吗?” 姜妁看向容涣,露出今日以来第一抹笑意:“该是能言善辩的容大人出手的时候了。” 她笑颜如花,在火光的映衬下美得惊人,容涣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丝毫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压下心中的怪异,容涣将话题转到建明帝身上:“裴都统说得对,得想个法子破局才是,如今这个状态,对我们很不利。” 姜妁却有些兴致缺缺,她并没有破局的打算,她知道,建明帝不会杀了她,他会物尽其用,将她送去鲜卑和亲。 裴云渡浑然不觉,和容涣讨论道:“我一直很疑惑,傅长生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就连我们也是主子死前亲口告知才晓得的。” “或许他并不知道?”容涣面上和裴云渡说着话,眼神却一直似有若无的落在姜妁身上。 换做平常,姜妁得知鲜卑犯边,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冷静。 她真的有些奇怪。 姜妁却在想,是啊,傅长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想起前世,她甚至不知道建明帝曾怀疑过她的身世,毕竟等她灭了鲜卑回到大楚,建明帝见到她也从未表露出什么不妥。 “兴许,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白夫人和霍大人以及建明帝之间有过极深的纠葛,这也足够他加以利用了,”容涣低笑了声道。 姜妁却笑,他倒是乖觉,把称呼都换了。 裴云渡眼前一亮:“既然如此,那稳婆说不定就是个破绽,顺着查下去,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容涣若有所思的点头,姜妁也没说什么,裴云渡便着手去办。 夜里姜妁和容涣缩在马车里,蒙着被褥说话。 “要不,殿下且再等等?随臣回丞相府,待裴都统查明缘由,您再进宫,”容涣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一边说。 姜妁眯着眼,困意阵阵袭来,嘟囔着道:“他不会杀我的,我对他还有用。” 容涣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陡然变得幽暗,拥着姜妁的手越发用力,将她紧紧锢在怀里。 姜妁却舒坦的哼哼了两声,便陷入了沉睡。 独留容涣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待鸡鸣声起,才合眼入睡。 有了龙鳞卫,接下来的路途便顺畅了许多,再有番子来拦,几乎都被裴云渡的人信手挡下。 一路畅通行至公主府外,还未进门,姜妁便被禁军拦了下来。 “三殿下,皇上召您入宫觐见。” 姜妁和容涣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外头的素律见他俩没动静,便笑吟吟的朝禁军统领道:“殿下一路风尘仆仆,还请大人向皇上回禀,待殿下梳洗罢,便进宫面圣。” 谁知禁军统领面色冷硬,毫不犹豫的拒绝道:“皇上要三殿下即刻入宫,还请殿下速速随下官走吧。” 姜妁下意识握紧了容涣的手 便听外头的素律声音一变,怒斥道:“放肆!公主殿前岂由你个小小禁军统领呼来喝去?” 禁军统领见她胡搅蛮缠,心里愤慨,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说话,又听一道清悠的女声从马车中传来:“你带这么多人在公主府外堵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犯了什么事儿,要被押解进宫听候发落呢。” 禁军统领被堵得哑口无言。 姜妁敲了敲车壁,外头的素律轻轻将幽帘挑开,将她搀下去,留不能见光的容涣一人留在马车上,他也要回府更衣,因为建明帝定然也会召见他。 见姜妁出来,禁军统领心中再是不满,也只能率领一众禁军躬身下跪:“公主万安。” 姜妁由素律搀着,路过跪地的众人,眼皮也不抬,拖长了声调傲然道:“你若不肯回去,便在外头等着。” 等姜妁进去后,一旁的马车也从侧门进了府,一众禁军却仍旧跪在地上,因为姜妁并未让他们起身。 直到梳洗过后的姜妁由步辇抬出来,才得到一句轻飘飘的‘平身’。 步辇抬着姜妁从宫门而入,守门的阆人待她依旧恭敬,笑嘻嘻的与她问安,讨得几片金叶子打赏。 姜妁看着阆人的态度,若有所思。 建明帝这人说来也奇怪,当初只是怀疑白菀祸乱后宫,便闹得满宫人尽皆知,至今都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回都已经捶死姜妁并非皇嗣,他却愣是守口如瓶,一个字不曾对外透露。 除去心知肚明的贤妃等人,其余的甚至连一丝谣言都未曾听闻,因此,众人对待姜妁一如从前。 兴许建明帝自己也不知道,他心底深处的害怕,当初冤枉白菀的代价太大了,他亲手杀害了亲子,失去了他认为最爱的女人。 因此,姜妁此事爆出来后,哪怕他暴怒如雷,恨不得将白菀或姜妁拖出来千刀万剐,可潜意识中的恐惧,却仍旧促使他在外对此事闭口不提,甚至杀了唯一有可能将此事说出去的稳婆。 轿夫一路将姜妁送至建明帝的寝宫,她与守在门前的傅长生打了个照面。 “失望吗傅厂督,本宫活着回来了。” 穿着一袭火红狐裘的姜妁踏雪而来,在傅长生面前站定,面白如雪唇红如血,笑意吟吟的望着他,潋滟的桃花眼一开一合间杀机毕露。 傅长生一瞬不瞬的回望她,似是想将她的模样刻印进自己的心里,他慢慢道:“殿下您不该回来的。” 姜妁取下兜帽,轻轻拂过衣上沾的雪花,面上的笑意越发放肆:“偏本宫这人最是倔,越不愿让我去做的事儿,我偏要去做。” 说罢,便抬手推开寝殿的大门,跨门而入。 傅长生静静地望着她,直到殿门复又关上,仍旧迟迟不愿移开。 直到他的余光中,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碧衣宫女缓缓走过来,在他身侧站定。 傅长生转身看过去,油纸伞压得极低,看不见她的长相。 只听她似是掩唇轻笑了一声,道:“娘娘托奴婢来与厂督说一声,她能将厂督梦寐以求的人,送给您,一番心意,还望厂督日后笑纳。” 傅长生一脚踏入雪幕中,与雪一般冰冷的声音遥遥传来:“谢娘娘恩典。” 那碧衣宫女又是轻声一笑,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的迎着雪,往来时的路走。 姜妁步入殿内,建明帝坐在高座上,神色晦暗不明,只觉得犹如蛇蝎的阴冷目光黏在她身上,颇为不适。 一旁伺候的江盛拼命给她使眼色,建明帝才服过药,正处于神智疯迷之时,乍然见到姜妁,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姜妁在堂下站定,也不出声,静静地与建明帝对视。 良久,建明帝终于冷笑了一声:“以往朕怎么没看出来呢?你当真是半点不像朕。” 姜妁打定主意与他装傻:“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意。” “父皇?”建明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仰天大笑,继而猛然站起身,眼中带着银邪,双手成爪,快步向姜妁跑来。 姜妁见他状态不对,原以为是愤怒,这会儿他越靠越近,才看清他眼中的混浊,明显是不大清醒的。 连忙躲身让开,直觉告诉姜妁,不能被建明帝抓到,一边跑一边躲,还要分心问江盛:“他这是怎么了!” 江盛急得直拍大腿,他哪里敢说是怎么了,建明帝才服过药,正是药性发散神志不清的时候,本要去寻个后妃来给他泄药性,却没想到姜妁在这个时候来了。 建明帝这些时候梦里醒来时常念叨着白菀,时而癫狂嗜杀,时而情意缱绻,这会儿见着个活生生的在眼前,不发疯才怪。 “殿下您不该在这会儿来的啊!”江盛踉踉跄跄的追在后头,都快哭出来了。 姜妁心如擂鼓,想加快步伐跑出寝殿,偏她之前的伤尚且未大好,跑几步便气喘吁吁,脚下发软。 建明帝却越发兴奋,一个跃起将姜妁扑在身下,神色已经趋近癫狂,眼珠发红,发疯一般撕扯着姜妁衣衫,口齿不清道:“反正你要和亲鲜卑,不如先侍奉朕一回,也好全了咱们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 姜妁一个不防被他扑倒,当即便奋力挣扎起来,几乎掐着建明帝的脖子将他往外推:“你疯了吗,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父皇!” 建明帝听见这个称呼眼中银光大盛,像是不知痛一般伸手去摸姜妁的腰带:“妁儿,妁儿,再叫朕一声父皇啊,叫啊!” 姜妁逮着一个空隙,抬起膝盖往建明帝下半身狠顶。 建明帝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捂着痛处往一旁歪倒。 姜妁连忙手脚并用的往外爬,建明帝见状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银笑着将她往回拖。 姜妁扒着门框,疯狂踢蹬着双腿。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拖拽的力道散去。 姜妁惊魂未定的拢着衣服坐起,手里还拿着绣凳的江盛一脸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的惊恐表情,正在瑟瑟发抖。 “殿下!”殿外听见动静的素律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看见姜妁这幅模样忍不住惊声尖叫,用狐裘将她紧紧裹起来。 江盛像是被这一声尖叫惊醒,手一抖,绣凳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去一旁。 他甚至比姜妁还要惊恐,江盛开始往回拉建明帝的身体,一边拖一边喘着气说:“殿下快走吧,等皇上清醒些,再来。” 素律还不知姜妁并非建明帝亲生,看着姜妁狼狈的形容,几乎衣不蔽体,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便红了眼眶,带着泣音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姜妁的心还在狂跳,气都未喘匀,便要素律带她走,示意她回去再说。 谁知她俩刚刚站起身,还没来的走出殿门,建明帝便揉着后脑勺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 再看江盛,脸色惨白,整个人抖得几乎要飞起来。 “你要去哪儿?朕不是让你在春和殿待着,等日子到了,便送你去鲜卑和亲吗?” 姜妁脚下一顿,建明帝好像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见他甩了甩发疼的脑袋,一脸疑惑,像是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突然走到堂下来。 “您方才明明是让儿臣去景明殿,”姜妁脑子转得飞快,片刻间便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 “是吗?”建明帝皱眉嘀咕了一声,继而又僵着脸道:“不管是春和殿还是景明殿,你都给朕在宫里好生待着,你身上究竟淌着谁的血你我心知肚明,朕不杀你已是恩赐,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该是你回报朕的时候了。” 他说这话时,面上虽带着愤怒,却是厌恶居多,甚至不愿意多看姜妁一眼,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他不记得了,方才发生的事。 就连江盛也惊讶不已,他都以为他活不过今日了,却没想到,他那一闷凳敲得建明帝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还没来得及细想,建明帝便喊人进来,要将姜妁请去景明殿。 姜妁给江盛递了个眼神,看他悄悄点了点头,才转身跟着禁军往外走。 她前脚刚进景明殿的大门,后脚禁军统领便把殿门轰然关闭。 “你什么意思?”素律忍不住出声问道。 外头传来禁军统领冷漠的回答:“皇上有令,公主殿下要在景明殿静心待嫁,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这可怎么办,”素律回首望向姜妁。 美人裙下臣 第54节 姜妁看了眼殿门,并不在意的摇摇头,区区禁军,困不住她,也拦不住要来见她的人,要紧的是,建明帝的身体似乎出了状况,这关乎到她究竟要不要前往鲜卑。 素律又问方才是怎么回事,姜妁一边往里走,一边将方才的事说与她听。 另一头,建明帝紧接着便召了容涣觐见。 容涣一身赤红官服,站在堂下长身玉立。 建明帝让容涣将这几个月来,一路上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说给他听。 容涣斟酌着说了一遍。 建明帝听罢,沉默了许久,眼神锐利的打量着他:“朕能信你吗?” 容涣想起了被翻得一塌糊涂的丞相府,垂首下跪,掩下眼中的情绪,朗声道:“不论陛下信任与否,臣由始至终忠心耿耿,但有半分动摇,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这是什么?”建明帝甩出一叠之前搜来的信件,扔在容涣面前,面上一片阴冷:“你竟敢和姜妁勾结,谋夺朕的皇位!” 容涣看都没看那一叠信,当即在下磕了个头,肃声道:“臣与公主唯有私交,并未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甚至臣与公主之间从未有过信件往来,此人伪造信件,胡编乱造,定然是居心不良,求皇上明鉴!” 建明帝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神态竟然越发闲适,他淡淡道:“其实,你们两人的话,朕都不信,也都信,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朕决定,送永安和亲鲜卑,由你出面谈和。” 容涣脸色一变,俨然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只见他慌张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殿下贵为公主,怎可与那蛮夷之人和亲呢!” “鲜卑大军压境,朕不得不这么做,”建明帝满脸无谓。 “臣宁愿带兵出征,也绝不愿送殿下和亲,”容涣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这是圣旨,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建明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寒光凛冽:“当然,你也可以抗旨不尊。” “那么为了洗脱嫌疑,永安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妁儿已在宫中待嫁,容卿你还有些时日可以考虑。” 容涣面上惶恐,心底却一沉,建明帝是在逼他做选择,要么亲自送姜妁和亲鲜卑,绝了他不该有的心思,要么亲手逼死姜妁。 第52章 月亮高高挂起, 照在雪地里,亮堂堂的。 已近年节,天气越发冷起来,大雪一落往往便是一整日不停, 才清扫出来的道路, 一会儿便又落满了积雪。 景明殿常年不住人, 因此这儿的地龙年久失修, 不怎么好使, 素律折腾半天了也没能让它燃起来。 姜妁整个儿瑟瑟发抖的蜷在被褥里, 即便身上还盖了一层狐裘, 却仍旧四肢冰凉,冷得发颤。 素律无法, 只得像幼时一般,从外面将她连人带被褥抱在怀里, 却也收效甚微。 直到外头的窗辕上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叩。 素律将窗户推开,顺着寒风进来的, 还有容涣。 姜妁见他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招呼他,颤抖着声音说:“快,来。” 素律识趣的的往外走。 容涣脱去外袍, 穿着一身柔软亵衣爬进了姜妁的被窝。 一进去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姜妁这被窝里堪比冰窟窿, 甚至比外头还冷上几分。 姜妁手脚并用的往容涣身上爬,双手非常不客气的钻进他衣裳里,摸着他紧实的腰腹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看容涣被她冻得打了个寒颤,姜妁闷在被褥里嘻嘻哈哈的笑。 容涣心疼的摸摸她的发:“臣要是不来, 殿下今夜可怎么过。” “你会来的,”姜妁使劲朝他拱了拱,自然道。 容涣将她搂在怀里,将面见建明帝时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姜妁听罢,并不觉得奇怪,前生也是容涣送她出降的,想来也是建明帝用她的性命威胁的缘故。 “我怀疑,他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姜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隐去了建明帝试图强迫她那一段,只说建明帝拿刀要杀她,被江盛砸晕后再醒来却什么都忘记了。 容涣眉心一皱,拉着姜妁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脸上难得带着怒意道:“你走时我便让你等我,你非不听,倘若你今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飞也来不及。” 见他不悦,姜妁连忙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转移话题道:“如果他真的出了问题,我便不能再离开京城了。” “所以你原先就想着和亲鲜卑是吗?” 姜妁枕在容涣的胸膛上,他的声音透过胸腔,和缓慢的心跳声一起传入她的耳中时,她微阖的眼睫猛的睁开。 抬起头,透过外头亮如白昼的夜色,她看到了容涣黑沉如墨的眼眸,最深处有幽暗的血色若隐若现。 一如当初,服毒后拖着她一同赴死的决绝。 “那,我呢?” 姜妁被这一声轻问惊醒,看着容涣的脸,哑口无言。 容涣抬起手,遮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声音空洞又绝望:“殿下的眼睛告诉臣,您不打算要我了,是吗?” 这一路以来,他和姜妁的关系越发亲近,已经很少在除了外人在时或偶尔犯上之外称她为‘殿下’。 姜妁抓住他的手腕,想也不想的反驳道:“没有。” 容涣似是被这短短两个字安抚下来,周身凭空而起的暴虐,莫名平息下来,却还是压抑得很,犹如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他顺着姜妁的手往下滑,钻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竟然没有,那殿下为何要去鲜卑呢。” 姜妁踌躇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那么大个鲜卑,怎么也够咱们大楚吃个两三年吧?如今中原大地满目疮痍,经受不起苛捐杂税了,可总要养兵吧,那些朝臣的俸禄总要给吧,国库没有钱,只能去别的地方抢了,鲜卑盯上我大楚地域辽阔,我眼馋他们那满山的牛羊,有什么不对。” 容涣听罢姜妁的话,静了片刻,随后竟然控制不住的笑得前仰后合。 他鲜少这般畅快的大笑,总是一身温润的气质,瞧着和善,可那副迷惑人的皮囊下,早已经腐烂成泥,须得细看,才能看出丝毫阴郁来。 姜妁以往便是被他那温文尔雅,不可亵玩的表皮迷了心智,一头栽下去才发现,这人除了身上穿得白,实际上就是个疯子。 容涣笑够了,才将头埋在姜妁肩窝里,闷声道:“对不起。” 姜妁抬手摸了摸他冰凉的发丝,她还不太会怎么去爱一个人,不过她现在可以学。 至少,爱这个东西,好像并不那么让人绝望了。 “我已经让江盛盯着些,咱们得拖延些时间,看看姜晔他们那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姜曜那点小喜好,可以让贤妃知道了。” “这宫里得乱起来,越乱越好,他才无暇顾及我。” 次日一早,贤妃尚且还在用早膳,外头的亲信便送来一道让她砸了满宫瓷器的消息。 “娘娘!”琥珀不顾被瓷器划破的手掌,拼死上前拦着她:“究竟是怎么了,您倒是好生说呀!回头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就不妙了!” 贤妃一愣,紧接着发疯一般将四周的宫女内侍通通撵出去。 待四下唯她和琥珀二人时,才捂着脸失声痛哭。 琥珀小心翼翼的替她抹泪,一边问:“究竟是怎么了?您若信得过便与奴婢说说。” 贤妃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将精致的妆容糊成一片,她眼露绝望,却还知道将声音压得极:“曜儿他,他,他有那分桃断袖之好啊!” 琥珀眼瞳猝然放大,显然有些慌乱,却还强撑着安抚贤妃道:“娘娘,您可知,这消息除了奴婢,可还有旁人知道?” 贤妃脑中一团乱麻,如同溺水之人将琥珀这一块浮木紧紧抱住,听她如此问,便摇摇头道:“只有传信与我的线人,曜儿瞒得好,连晔儿也不知晓。” 说到这儿,她竟然还有几分欣慰。 贤妃猛的站起身,道:“不行,本宫始终无法相信,我要亲自去问问他。” 说罢便抬脚往外走。 琥珀追上去将她拦下,警惕的看向一旁得窗门,低声道:“这种消息,底下的人怎么敢糊弄您,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您这般急匆匆的去质问五殿下,岂不是让他恼羞成怒?” “那我该如何是好啊!”贤妃急得像只无头苍蝇般乱蹿,嘴里念念有词:“都怪本宫疲于与皇后她们周旋,疏忽了曜儿,肯定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坏了他!” 琥珀拉着她在矮榻上坐下,一边说:“您说得对,五殿下年纪还小,定然是被那些不安好心之人引得误入歧途。” “依奴婢之见,不如您暂且装作不知道,即刻求皇上替殿下选妃,只要成了家,尝过女子的软玉温香殿下定然能回头是岸!” 贤妃如梦初醒,眼中精光大盛,眼珠骨碌碌的转:“是啊,选妃,本宫怎么没想到呢,只要选了妃,曜儿就能安定下来了!” 她没说的是,幸好姜晔是正常的,万一姜曜掰不过来,至少在消息彻底暴露出来前,已经娶了妻,搞不好还能留几根苗苗,届时他再怎么胡天胡地,都且随他去吧。 贤妃打定主意,便让琥珀替她梳妆,她要去求建明帝下旨,替姜曜选妃。 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咕,户部尚书的嫡女年芳十五,仪态端庄贤良淑德,家世也与姜曜正好匹配,再替他挑几个漂亮点的侧妃,万一他不满意正妃,万一妖妖娆娆的侧妃可以留住他呢。 一旁的琥珀默默听她碎碎念,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把自己那猪狗不如的儿子当个宝,却害得别人如珠如宝养大的姑娘落这火坑,呸! 贤妃前脚去求见建明帝,后脚李鹤和裴长风便结伴上户部尚书家拜见大公子纪归。 尚书夫人这些日子以来,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角都起了好几个燎泡。 因她那芝兰玉树的长子,从数月前走失被寻回来开始,便不吃不喝,膳食上稍沾点荤腥他便呕吐不止,严重时连水都喝不下,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将太医院的太医都请了个遍,却无人能说得上缘由, 不止如此,纪归甚至连门都不愿出了,整日关在自己房里,房门窗户均用黑布蒙上。 尚书夫人都快走投无路,打算去请五台山的道士回来瞧一瞧了。 若是以往,尚书夫人是不大看得上这两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的,可如今,纪归闷在房里谁也不见,来两个朋友与他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因此,李鹤和裴长风上门时,头一次没有遭受白眼以及冷嘲热讽,甚至受到了莫大的欢迎。 看着殷勤万分的尚书夫人,李鹤悄咪咪和裴长风说了句不太习惯。 裴长风并不理他,拖着瘸腿一拐一拐的往纪归的院子走去。 走到院外,几人自然而然的被拦在了外头,任凭尚书夫人苦苦哀求,纪归甚至在里头一声不吭。 李鹤和裴长风对视了一眼,转身对夫人说:“不进去也行,夫人您且自去忙吧,我们在外头与纪兄说说话,说了就走。” 尚书夫人也不指望他两能把纪归劝出来,摸着眼角的泪,唉声叹气的走了。 等四下无人,裴长风才上前叩了叩房门,轻声道:“我知道你听得见,死亡改变不了既定事实,但你活下来能阻止其他事情的发生。” 屋内依旧死气沉沉。 李鹤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刚刚进来时瞧见了你那小妹妹,你还不知道吧,五皇子要选妃了,贤妃娘娘瞧上了你那妹子。” 又过了几息,屋内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紧闭的房门轰然打开。 美人裙下臣 第55节 李鹤和裴长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亵衣,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发丝散乱,黑眼圈重得几乎吓死人,一张脸白惨惨的,干枯起皮的嘴唇上有丝丝鲜血沁出。 跟他们记忆中,丰神俊朗的纪归简直判若两人。 李鹤眼尖的瞄到了纪归身后的屋内,挂在横梁上的白绫,长长的舒了口气,幸亏来得及时。 纪归扶着门框摇摇欲坠,眼神却亮得吓人,他嘶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李鹤和裴长风两个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纪归架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听到的没错,贤妃娘娘欲替姜曜娶你那妹妹为妻,现在,你要好生梳洗一翻,吃一顿饱饭,坐下来与我俩商量对策!” 当尚书夫人看到被李鹤两个架出来的纪归时,瞬间哭得一塌糊涂,拉着他不肯撒手,不错眼的上下打量,一遍一遍的问他究竟怎么了。 连后院的纪菱都听到消息赶来了。 看着形容枯槁的纪归,纪菱眼睛一红,捂着嘴小声抽泣起来。 纪归在纪菱走进来时,死灰般的眼神一点点亮起来,终于在众人无比期盼的眼神下,喝了大半碗粥,甚至多吃了两块鹿肉。 尚书夫人喜极而泣,拉着李鹤两个人感激涕零。 纪归下去更衣了,留几人在花厅说话。 纪菱只听尚书夫人说,纪归能出来得多亏了李鹤两人,当即屈身向他俩行了个大礼:“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裴长风向来是不善言辞的,因此,李鹤连忙跳下去将她虚扶起来:“咱们可什么都没做,是纪兄自己想开罢了。” 纪菱与尚书夫人对视了一眼,虽不再说什么,但这份恩情却牢记于心。 等纪归洗漱出来,便提出要和李鹤两人出去。 尚书夫人虽想留他下来,请太医来瞧瞧,但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随他去。 踏出府门那一刻,纪归的腿脚甚至都有一瞬间颤抖。 得亏李鹤眼疾手快搀了一把,几人在尚书夫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下登上了马车。 纪归一坐上马车,便成了一副冷淡的模样:“我与你们并不相熟,你们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我?而且,你们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李鹤哂笑,这人现在才想起来质问他们消息的来源,果然愤怒使人丧失理智。 见纪归阴森森的瞪着他,李鹤连忙摸了摸鼻子,指着旁边的裴长风道:“他,姓裴,皇上身边的龙鳞卫老大,是他小叔。” 纪归眼神一凛,继而狐疑道:“口说无凭。” 裴长风却从袖笼中掏出一块玉牌,冷淡道:“容大人的信物,你的事也是容大人告知我们的。” 听他们提及自己,纪归面上爬满恶心又痛苦的神色。 李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姜曜那个狗东西不是人,以往我们也曾听说过有皇亲国戚,暗地里收集长得不错的贫民公子,却没想到,那个皇亲国戚竟然是姜曜,也没想到,他竟然敢将手伸向朝廷重臣的子嗣。” 纪归手下紧握成拳,本就发白的脸色越发灰败,猛的掀开车帘,钻出去,将方才吃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裴长风剜了李鹤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说着便倒了杯茶递给纪归。 李鹤自知理亏,转移话题道:“咱们并没有旁的意思,至少不能让你那如花似玉的妹妹落入这火坑。” 纪归饮了一口茶漱口,一边道:“没有我妹妹,也会有旁的姑娘,只要他活着,就永远有人不得安宁。” 李鹤与裴长风对视一眼,这人也太上道了,他们还什么都没说呢。 既然如此,多透露些消息给他也未尝不可。 “容大人是什么意思,”纪归接着问道。 换做正经的裴长风开口道:“没什么意思,这两位皇子涉嫌贪墨赈灾银两,害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三殿下已经手握证据,他们在三殿下回京途中多番围杀,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李鹤接过话头:“搬倒他们,你报了仇,我们也得偿所愿。” 纪归沉默了许久:“这已经不是我个人私怨,而是国家大事,我得与我父亲商量。” 裴长风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只管去与尚书大人说,我们会回去通禀容大人。” 纪归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迟疑的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离开。 待户部尚书纪宏远下衙回府,还来不及高兴纪归恢复正常,便被他拉进了书房。 父子俩谈论了什么不得而知。 只是第二日,宫里便传出了姜曜要选妃的消息,接着尚书夫人就收到了承恩伯夫人的名帖,说是请纪家的女眷过几日上京郊的温泉庄子赏梅。 贤妃便出身承恩伯府,如今的承恩伯是她嫡亲的兄长,在这个节骨眼上请纪家女眷赏梅,什么心思自然不言而喻。 纪夫人初初拿到名帖是还有些慌乱,她并不愿意子女和皇家攀上关系,便急急去找纪宏远,让他想想办法,纪宏远拿着名帖又将纪归叫去了书房,不久之后纪归便出门去了。 “这么冷的天,你让归儿做什么去?”纪夫人望着外头的连天大雪,想起纪归连裘衣都没带一件,忍不住问道。 纪宏远想起纪归的遭遇,恨得咬牙切齿,却什么也没对纪夫人说,省得她担忧。 纪归一出门便直奔飞鸿居,与李鹤两人商议一番后,在姜曜寻常走动的位置一连蹲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大雪消停的午后,逮到了出宫打牙祭的姜曜。 几人跟着他,一路来到城东出了名的外室巷。 与此同时,姜晔收到庆阳殿那位门房的密报,得知姜曜又出宫去了,顿时怒不可遏,在那门房的带领下,领着几个小厮便一路追了过来。 姜曜轻车熟路的直奔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些日子他得了个新鲜玩意儿养在这儿,只是姜晔看得紧,他才与他耍了一回,便被盯着不能出来,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忙不迭便出来寻他。 留在院子里的人一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人,因此姜曜一推门进去,便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咒骂声。 什么雌伏在□□的玩意儿,什么千人骑的贱人,不堪入耳的脏话接连串的从那人嘴里蹦出来。 姜曜却浑不在意,摸着他紧实的肌肉满眼痴迷,旷得久了,他早就馋得心痒难耐。 内侍习以为常的上前摁着那男子,将一支透明的液体往他嘴里灌。 趴在屋檐上的李鹤等人,便眼睁睁看着那原本不住咒骂的男子,被□□主导,变得有点不太一样。 姜曜也端起那酒杯饮了一口,旁若无人的褪去衣衫,向那男子走去。 一旁的纪归脸色惨白如纸,腹部翻涌,几乎要作呕。 李鹤光看这儿,便能猜到纪归走失的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难怪他控制不住的犯恶心。 裴长风更是直接,拎着纪归的衣领带着他往下一跳,轻飘飘的落在守门的内侍身后,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李鹤转身从另一处跃下屋檐,去处理另外的几个侍从。 裴长风一脚将房门踹开,床榻上纠缠的两人恍若未闻。 纪归顿时神灵归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床榻上那个男子有多么绝望,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连裴长风都没能拉住他。 他和裴长风一前一后,将黏在一起的两人撕开,把浑身□□的姜曜反锁在屋内,扯着那几欲发狂的男子扔在雪地里。 纪归看着在雪地里不住扭动的可怜人,摇摇头道:“没用的。” 此话一出,裴长风便明白过来,皱着眉道:“让他先忍着吧,处理好这儿的事,再送他去醉月楼。” 话音刚落,李鹤便扛着昏过去的姜晔跑了进来。 纪归推开房门,拿着姜曜和那男子都服用过的东西往姜晔嘴里灌,随后便将他往房内一扔。 亲眼看着已经□□难耐的姜曜,扭曲着身子,如同一团白花花的蛆虫向姜晔爬过去。 李鹤抬手便将大门关紧,拍着胸脯道:“恶心死我了。” 裴长风算了算时间,将昏死过去的侍从全部锁进后罩房,把还在雪地里打滚男子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拍了拍衣袍上的雪花道:“走吧,有人要来了。” 第53章 建明帝近来的疑心病越来越重, 勒令裴云渡带着龙鳞卫日夜不歇的盯着几个他心里怀疑的人选。 姜妁和傅长生赫然在列,姜晔和姜曜也没能跑掉。 直到裴云渡和他说,姜晔和姜曜滚到一张床上去了时, 建明帝是震惊的,几乎声嘶力竭的命令裴云渡带他出宫。 他接受不了, 前有他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并非他亲生,后有姜晔和姜曜兄弟□□。 等到建明帝亲眼目睹床榻上不知疲倦般纠缠的两人,险些直接昏厥。 “你们在做什么!” 姜晔只觉得一声惊雷响在自己耳边,下意识搂紧了身侧的人, 轻柔的安抚道:“不怕。” 怀中人似是被惊道, 发出一道猫似的嘤咛。 只这一声, 姜晔如遭雷击, 惊恐万分的看向身侧的人,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嫡亲的弟弟,正赤身裸体的躺在他怀里。 姜晔猛的把他推开, 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几乎屁滚尿流。 姜曜被他一推也醒了过来,揉着迷蒙的双眼, 一眼便看见了门口的建明帝, 满脑子的混沌顿时一冲而散, 惊叫了一声:“父皇!” 一旁本就惊恐得无以复加的姜晔,被他这两个字钉在了原地,机械般转头往门口看去。 只见在暴怒边缘的建明帝, 杀气腾腾的站在门口, 身后跟着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鳞卫统领。 “父皇, 儿臣是被陷害的!”姜晔脱口而出。 姜曜也卷着被子从床榻上滚下来, 面色惨白。 他如今万分后悔, 姜晔明里暗里警告过他那么多次,让他不要被旁人抓到把柄,他却仍时不听。 建明帝却不想听他们解释,咬紧牙关,像是在极度忍耐着什么:“还不将衣服穿好,是觉得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说罢便拂袖而去,令他们即刻进宫。 建明帝走后,徒留姜晔两个人面面相觑。 姜晔看着自己满身狼藉,想起自己与姜曜做了什么,顿觉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把衣裳穿好。 姜曜正要解释,被姜晔恶狠狠的剜了一眼后,便闭上了嘴,闷着头穿衣裳。 随后与姜晔一前一后的往宫里走去,仔细看,他的双腿还在发颤。 姜晔和姜曜一进宫门,便遇到了早早等在那儿的琥珀。 琥珀将他们一路引到秋梧宫。 贤妃双眸通红,不等姜曜说话,抬手便朝他甩了一巴掌,声泪俱下的痛骂道:“你自己不争气便罢了,竟还害你皇兄至此!” 此话一出,姜曜便明白,他那点小癖好,贤妃也知道了。 美人裙下臣 第56节 怎会如此,他明明那么谨慎。 姜曜垂下头,什么也没说,是他的错。 他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但姜晔很得建明帝青眼的,在百官中名声也好,此事一出,但凡有丝毫风声传出,就等于绝了姜晔做皇帝的可能。 不会有朝臣愿意一个有分桃断袖之癖的人当皇帝,况且那人还与自己亲兄弟有染。 “都滚回去吧,皇上不想见你们,”贤妃抬手抹掉眼泪。 姜晔抬起头,便见贤妃白皙的脸颊上明晃晃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急急上前一步,问道:“他打您了?” 贤妃闻言,一言不发的捂住红肿发烫的一侧脸颊。 她前几日才请求建明帝下旨替姜曜选妃,方才被他喊去质问,是不是早已经知晓此事,为遮掩丑事才要张罗选妃。 她来不及辩驳,便被恼羞成怒的建明帝打了一巴掌。 姜曜眼中淬出阴毒:“我们被人算计了!” 听他如此说,贤妃心头也恨得不行:“还能有谁,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姜妁那个下贱胚子。” 说罢,贤妃脸上露出倦容,疲惫道:“不必再说了,他不想再见你们,让你们回去闭门思过,经此一事,他必然已经盯上咱们了,咱们且再等等,等姜妁离了这京城,本宫定要百倍奉还!” 贤妃却怎么也没想到,建明帝前脚将姜晔两人关禁闭,暮色时竟接连发了几道圣旨。 一道封姜曜为永乐王,将她曾提过的户部尚书嫡女纪菱赐给姜曜为正妃,又额外点了几位素有美貌之称的小官之女为侧妃,连日子都定好了,在姜妁出降的后一日,正侧五妃与姜曜一同拜堂成亲。 接到圣旨的贤妃乐得合不拢嘴,但这也意味着姜曜与皇位彻底绝缘。 而连夜被叫起来接旨的纪家人,则一派暮气沉沉。 纪宏远怎么也没想到,他为之肝脑涂地的皇帝,在明知道自己儿子是这么个德行后,竟还要推他唯一的女儿入火坑。 他唯有这一子一女,长子已经毁在姜曜手里,女儿不能再折进去了。 那一夜,纪宏远的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夜里,姜妁收到了容涣传来的信,便知计划成功了,甚至还超额完成任务,将姜晔也拖下了水。 待她准备入睡时,忽听外头有人轻叩窗门。 素律以为又是容涣,走去将窗门打开,却见裴云渡领着镇国寺的住持静渊和尚站在雪地里。 姜妁披衣而起,外头冷得要死,不肯出去,隔着窗门与他俩遥遥对望:“住持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静渊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贫僧来兑现承诺。” 姜妁这才想起来,出京前,这和尚答应她,等她回京便让她看看他的投名状。 她做了个随意的手势,静渊却道:“并不在此处,需得殿下随贫僧往镇国寺走一趟。” 外头寒风呼啸,姜妁只觉得自己一旦踏出去,便会被冻成冰坨子,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去。” 一旁的裴云渡却急了:“殿下,主上在世时与这秃驴颇有交情,说不定他就知道库银的去向。” 姜妁正犹豫着,静渊却点了点头:“确实是库银。” 她眼前一亮,倘若静渊手里当真存放着国库的库银,那她还去个锤子的鲜卑啊,大楚累积三朝的财富,压下来能砸死十堆文武百官。 静渊还在说:“霍施主将库银封在镇国寺后山密洞,需得持有霍施主的信物,才能打开机关。” 这便是解释了,他为何不直接将一部分库银带出来。 姜妁二话不说的爬起身,指挥素律将最厚实的袄裙翻出来,又裹了一件鹤氅在身,把与白菀和霍砚有关的东西通通带上,便与裴云渡两人一起,迎着鹅毛大雪往镇国寺赶。 光听静渊上下嘴皮子一吧嗒还不行,她得亲眼看见才放心。 所幸镇国寺并不远,裴云渡挟着姜妁沿途轻功赶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镇国寺外。 姜妁还以为静渊和尚没能跟上来,回头一看,却见他气定神闲的站在寺门,竟是在等他们。 不愧是妖僧,姜妁暗自腹诽。 静渊引着他们往里走,走过后山,直到行至一处暗门,才停下脚步。 “殿下请。” 姜妁一路被冷得哆嗦,手脚发僵,摸了许久才摸出那一枚双鱼玉佩。 裴云渡举着油灯给她照亮,却在门上看了半响,也不见可以放下玉佩的位置,倒是瞧见了几个一指大小的圆洞。 数了数,一共有五个,正巧是她那银哨子的数量。 姜妁摸出哨子,挨个儿插进去,最后一根哨子卡进去后,门后便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 裴云渡到底还是怕有陷阱,一直挡在姜妁面前。 直到大门洞开,又等了许久,未见有何不妥后,裴云渡才让开,小心翼翼的护着姜妁进去。 门内一片漆黑,裴云渡端着油灯,将门口的壁灯点燃,点燃的一瞬间,后面的壁灯次第亮起。 照亮了整个石室的金碧辉煌。 这个石室很大,姜妁目测应该是将镇国寺的整个后山都挖空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与石室同高的金柱,密密麻麻的围住了整个石室,好似一面纯金打造的墙壁。 接着便是堆积如山的金银锭子,连箱子都没有,实打实的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另一侧是以箩筐装着的铜钱,一筐垒着一筐,与金柱子同高。 最外边则是就这么堆在地上的稻谷,应该是填满了整个石室,因为姜妁将石门一开,整个石室的稻谷倾泻而下,直接没到她的膝弯处。 姜妁抓了一把稻谷,不可置信道:“他不但洗劫了国库,还搜刮了大楚的四大粮仓吧?” 在外头眼不见心不烦的静渊,将光溜溜的脑袋伸进来看了一眼,道:“非也,这在当年来看,也已经是陈米了,照霍施主的话来说,大楚每一季都会有新的粮食产出,堆积的陈粮没有去处,他帮忙收拾收拾罢了。” 总的来说就是,当初的大楚丰衣足食,只要建明帝不作妖,每年产出的粮食足够他养活满朝文武和戍边将士,偏偏建明帝不作妖,他的儿子可不是安分的东西。 裴云渡碾开一颗稻谷,看了一眼道:“这些粮食保存得极好,即便是现在也能吃。” 姜妁喃喃道:“有这些粮食,大楚的百姓便不至于饿死了。” 但还不是用到这些粮食的时候。 姜妁将石室重新锁起来,让裴云渡送她去丞相府。 裴云渡带着她,悄无声息的落在容涣卧房门外。 姜妁打开房门,将闻声而来的容涣扑了个满怀。 容涣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几步,手却稳稳将她捞在怀里。 姜妁仰着脸看他,眼里璨若星河:“我不去鲜卑了,霍砚给我留了一座粮食山。” 说着,甚至用手夸张的画了一个大圆。 容涣笑着握紧她的手,眼里满是纵容。 京中逐渐流言四起,矛头都指向姜曜,有人说他时常出入南风馆,有人说他专爱捡姿容出挑的公子下手,还有人说,他和姜晔兄弟□□。 建明帝勃然大怒,勒令裴云渡追查到底,谁知这流言传的太快了,根本无从下手。 毕竟若无古怪,建明帝为何如此着急要姜曜娶妻开府,哪位皇子公主婚嫁不是一连准备好几个月,生辰八字都要再三核对,如此草率不说,甚至下令正侧妃同日成亲。 此间的干系,很难让人不遐想连篇。 建明帝这头一团乱麻,外头的纪宏远带着其余几个受害人,长跪不起,声声泣血的求他收回成命。 他哪能收回成命啊,一旦收回,岂不是坐实了姜曜分桃断袖的事实? 建明帝命江盛将纪宏远带进来,苦口婆心的劝告。 奈何纪宏远充耳不闻,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只求建明帝收回成命。 建明帝到底是于心不忍,只说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待他将流言详查,再谈婚事。 纪宏远这才带着满头血,三呼万岁。 建明帝却还是没能松一口气。 次日,天还未亮,又有八百里加急的斥候叩响了宫门。 姜妁被容涣从被窝里挖出来,还困得直揉眼睛时,便听他道:“辽国打过来了,西北军的军机布防被人泄露,老将军战死,镇国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她瞬间清醒过来。 朝中上下一片哗然,得到消息的建明帝和良妃双双昏厥。 建明帝醒来后第一时间,便是火速召百官上朝商量对策。 只是他对策还未商量出来,老将军的尸首先被运回了京。 杨家仅剩的女眷浑身缟素,围坐在早已布置好的灵堂内,良妃赫然在列。 她跪坐在火盆前,两眼红肿,明显是不知哭过多少回,神情却一片凝滞,恍惚的往火盆中扔纸钱。 “杨谏之回家咯!” 随着一声尖锐的呐喊,一把黄表纸铺天盖地的四处落下,黑漆漆的灵棺稳稳停在了将军府外。 四周有百姓自发的围上来,跪在地上一声声的哀泣。 镇国将军府在民间一向颇有声望,不为别的,单单是因为大楚与辽国那一条小小边线,是由杨家男儿的血肉铸成的,倘若没有杨家人自杀式的往西北填人命,这楚国,早已不知被辽国铁骑践踏了几个来回。 杨谏之戎马一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戍了这么多年的边,最后,死也死在了他奉献一生的战场上。 闻声,杨家的女眷届时浑身一震,老太君蹭的一下站起身,若非她斑白的银发,身体硬朗得完全不似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良妃整个人如遭雷击,直愣愣的站起身,两行清泪滚滚而落,紧接着飞一般拔腿跑了出去。 奔到大门前却慢下了脚步,摇摇晃晃的扶着门框,两眼发直的望着那方方长长的棺木。 去年春,她亲自送出去的,活生生的祖父,如今却成了冷冰冰的棺木,被抬了回来。 又是一声“杨谏之回家咯!”将良妃惊醒。 紧随她出来的其余女眷,唯有杨老太君要显得镇定许多,她无声的指挥着抬棺的人将棺木送进灵堂。 直到棺木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良妃身形一滞,无力的拖着步子,在那口黑棺前站定,指尖沿着它的轮廓划过。 有人上前,问将军夫人是否需要开棺,杨老太君便轻轻点头。 随着棺盖被缓缓拉开,杨谏之死白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送灵回来的小将军一边抹泪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们寻了很久,才将老将军的尸首找齐。” 此话一出,连一直很坚强的杨老太君都忍不住往后一个踉跄,将军夫人和两位少夫人牢牢搀扶着她,个个泣不成声。 美人裙下臣 第57节 良妃颤抖着伸手往棺木里摸,果然在肩臂连接处摸了个空,她拼命压下呜咽,眼泪却止不住的滚滚落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伏在棺木上,发出一声悲鸣:“祖父!” 杨老太君俯下身,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杨谏之早已经冰凉的脸,无声的哭了起来:“老爷子,你明明答应过我,今年回来就不走了,可你,怎么是这样回来的?” 杨家人多战死,她这一生,都在离别和等待中度过,到最后还是没等来她夫君应承的,与她安度晚年。 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嘈杂声,良妃抬起朦胧的泪眼,原来是微服出巡的建明帝,来见杨谏之最后一面。 良妃呆呆的站在棺木前,连给建明帝请安都忘了,她看着他,他口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面上的表情痛心疾首,却始终没有看过杨谏之哪怕一眼。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良妃扑通一声跪在建明帝跟前,嘶哑着声音道:“臣求皇上,准允臣即刻前往西北!” 她自称臣,因为,她未嫁时,也是赫赫有名的红缨将军啊。 谁知,建明帝定睛看着她,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朕知道你心中怨愤难平,但当务之急还是处理好老将军的身后事,西北那边朕会另外派人去的,你且安心。” 此话一出,杨家所有人如坠冰窟,明明已是国家危亡之时,建明帝身为一国之君,脑子里竟然只有兵权。 建明帝还在说,他唉声叹气:“你不知道,朕也难啊,可如今大楚满目疮痍,确实无力起干戈。” “且退一退吧,朕打算送永禄去西辽。” * “什么?”贤妃满面惊怒,失手打碎一个茶杯后,猛然站起身,声音尖利得变形:“皇上要送永禄和亲西辽?” 通报消息的琥珀无声颔首。 贤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团团转,她本就因姜曜的泄露而焦虑难安,建明帝此话一出,在她眼里,便是要放弃姜晔的意思。 转着转着,她的脚步慢下来。 再抬起头时,满面阴狠:“传信给晔儿,咱们等不得了,择日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今天之内会发出。 第54章 建明二十四年, 冬月廿八,良辰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公主出降,普天同庆。 金銮殿外红绸漫天, 两侧大鼓雷鸣不止,殿外百官林立,形容端肃,沉闷的鼓声仿佛敲在他们的心上。 为了以示自己谈和的诚意, 建明帝将姜妁出降的规格破额提高。 让她从金銮殿, 过丹狴石, 走太和门出降。 建明帝和被拖出来撑场面的嘉成皇后高坐在明堂上, 接受姜妁的跪别。 今日大喜,百官恭贺,但也有不少人没来, 服丧守制的良妃没来,关禁闭的姜晔姜曜兄弟两没来,因此贤妃也称病未能到场, 但最让人奇怪的是, 德妃以及十皇子亦不见踪影, 以至于建明帝要把嘉成皇后从冷宫里抬出来。 姜妁双手平举交叠,步履平稳的走向两人,拖在身后的裙摆上成片金线绣制的牡丹竞相盛开。 她身着一袭鲜红嫁衣, 头戴满金双龙七凤冠, 身上的大袖衫由鲛纱所制, 金线滚边, 吉利的鸳鸯石榴大片大片绣在衣摆上。 她本就生得艳丽, 如此夺目的嫁衣,更衬得她雪肤凝脂,美艳动人,有一股摄人心魄美,只是面上冷淡,毫无表情,让人不由得平添畏惧之感。 “拜别高堂——” 四下寂静中,没有热闹的说话声承托,傧相拖长又尖锐的声调,并不令人觉得喜庆,甚至有种诡异的阴冷。 “拜别高堂——” 他又喊了一声,可堂下身着嫁衣的公主,仍旧纹丝不动。 姜妁冷漠又挑衅的看着堂上的建明帝和嘉成皇后。 这两人心知肚明姜妁为何不肯跪。 建明帝强装出来的父女情深绷不住了,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嘉成皇后在南静殿待久了,有点病殃殃的,厚重的脂粉也压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见着两人针锋相对,嘉成皇后倒还笑了一声,示意红萝跳过这一节。 恰好时辰也到了,外头的擂鼓声越发激烈。 傧相高喊:“公主出降——” 外头的文武百官当即下跪,山呼:“恭送殿下!” 有侍女端来黑漆木方盘上,将金线重工绣着囍字的红盖头罩在姜妁头上。 随着视线被笼罩,姜妁攥在手里的喜绸感觉到一阵拉扯之意,她脚下一抬,顺着那股力道往前走。 “怎么是容大人牵红啊?” “这两人这么牵着,倒像真是去拜堂成亲的。” 底下有官员轻声嘀咕,被路过的姜妁听了个正着,本有些严肃压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容涣头戴官帽,一身朱红色官服,其上的祥云仙鹤在冬日里难有的暖阳下熠熠生辉,手下牵着喜绸,另一侧身着大红霞帔的姜妁与他并肩而立。 这两人不言不语,周身萦绕的气氛却让人恨不得来一句“一拜高堂”。 打扮喜庆的素律将姜妁搀上一侧的喜轿,一会儿会有轿夫抬着喜轿,让她一路从丹狴石下,再从太和正门出宫。 站在龙椅后的傅长生一甩拂尘,隐在阴影下的神色晦暗不明,一直到轿顶的宝珠也消失不见,才垂下头阖上酸涩的双眼。 送亲的人马一路安然行至京郊,正要上官道大路,前方的马却怎么也不肯往前走。 容涣一夹马腹,清冷的双眼状似随意的扫视四周。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红衣人,手持标志性的反手弯刀,身形诡谲的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没有一句废话,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 “鲜卑刺客,”容涣垂下眼帘,喃喃念了一句。 紧接着,他手一抬,袖中剑寒光凛冽。 如同听见信号一般,同样身穿红色喜服的送亲侍卫,徒手撕开身上的衣服,露出穿在里头的黑色窄袖短袄。 裹得严严实实的嫁妆包袱被一把掀开,露出堆叠的长刀,姜十五抽出一把在手里掂了两下,朝不知死活的鲜卑人露出一抹带着血腥气的笑,便毫不犹豫的迎刃上前。 骑在马上的容涣朝远处眺望,一行黑色的细线越来越近。 他随手砍倒一个试图靠近喜轿的鲜卑人,敲了敲车壁道:“他们也快回来了。” 姜妁挑起车帘,逆光看着容涣的脸,抬手轻轻抹去沾上的血迹,在刀剑厮杀声中,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良妃娘娘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咱们得快些。” * “我以为,你会选永禄。” 百官退散,嘉成皇后也不端着那皇后仪态了,疲惫的将单薄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一段时期不见,明显苍老许多的建明帝,问道:“你怎么舍得让永安和亲?” 嘉成皇后一直被关在南静殿,并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外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建明帝并不愿与她多言,揉着发疼的眉心,难耐的强忍着周身渐起的麻痒感。 傅长生看他这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建明帝的药瘾又犯了。 “你不会真的信了他的鬼话吧?”嘉成皇后突然一指傅长生。 建明帝猝然抬起头,他理智尚存,忍着煎熬反问道:“你此话何意?” 嘉成皇后定定的看着建明帝,突然神经质的笑起来,笑到剧烈咳嗽还不愿停。 “快说!”这么久以来,建明帝隐约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可周身麻痒过后的记忆一片空白,让他只敢怀疑。 害怕自己又忘记,建明帝忍不住厉声追问。 嘉成皇后笑够了,接过红萝递过来的茶水,咽下喉口的腥甜,唇边带着森冷的笑意:“你聪明一世,将我们算计得团团转,却没想到,你也有栽跟头的一天吧。” “你不知道吧,你这奴才,跟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暗自窥视着永安,他是不是说永安非你亲生,而是霍砚的?” “你被骗了!”嘉成皇后仰起脸一阵放肆大笑,一边笑却一边抹泪:“他曾来向我打听,我们四人曾经的过往,我那时心中怨愤难平,将所有都告诉他了。” 她一抬手,指着建明帝鼻尖道:“你被骗了蠢货!” “姜妁怎么可能非你亲生,我那时跟个疯子一般,掰着手指头算你宿在长姐那儿的日子,她什么时候有的身孕,我比她还清楚!” “我白蕊敢以性命起誓,姜妁倘若非你亲生,我不得好死!” “轰隆——” 一声惊雷伴随她落下的话音炸响,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气,随着姜妁逐渐远离京城,登时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你敢吗,傅长生,”嘉成皇后唇边噙着笑,眉目里还带着以命起誓的癫狂,歪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傅长生。 傅长生抬眼回望嘉成皇后,极缓慢的眨眨眼,在建明帝无比恐慌的眼神下,摇了摇头。 “确实如皇后娘娘所说,奴才欺骗了你。” 随着他话音落下,建明帝遗忘的记忆,伴随着周身麻痒加剧,而逐渐清晰,他想起了那日,他被傅长生像条狗似的踩在脚下,匍匐着哀求他,他还想起了自己被药瘾主导险些强迫了姜妁。 药瘾和无比的悔恨一同涌上来,建明帝疯狂的撕扯着身上的龙袍,眼睛极速充血,他的冠冕被撞掉,一头花白的发四散。 嘉成皇后下意识上前去扶他,厉声质问傅长生:“你究竟对皇上做了什么!” 傅长生无谓的摊了摊手,表情很是平淡。 建明帝疯狂的挣扎着,继而一口鲜血猛然吐出,他像一条溺水的鱼一般张大嘴巴呼吸,一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人……来……来人……” “来人啊!”嘉成皇后将他说不出的话嘶吼着喊出来,可伴随着她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哭嚎,本应该即刻冲进来的禁军却始终不见人影。 就连日常随伺在建明帝左右的龙鳞卫也没有出现。 傅长生全然不为所动,甚至将手背在身后,踱着悠闲的步子向殿门口走去。 就在两人都逐渐察觉不妥时,外面突然传来不绝于耳的嘈杂声。 嘉成皇后站起来张望,便见本应该次第离去的文武百官,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挤挤挨挨挨着,向金銮殿奔来。 “皇上!荣王造反了!”垂垂老矣的大理寺卿从人群里挤出来,凄声大吼。 “荣王,荣王带兵将整个皇宫都围了起来!” 美人裙下臣 第58节 嘉成皇后将建明帝强行扶上龙椅,还来不及说什么。 沉寂多时的禁军突然一拥而上,个个持着寒光凛凛的长刀,将手无寸铁的文武百官像围鸡仔似的团团围起来。 只剩建明帝和嘉成皇后孤零零的坐在高堂之上。 “你,你们……这是要造反吗!”半边身子瘫在龙椅上的建明帝,狼狈又可怜,说出来的话也不再有威慑力。 禁军统领充耳不闻,恭敬的站在一侧,迎来了他另投的明主。 “让您受惊了,父皇,”人未到声先至,一道气宇轩昂的人影跨入殿门,赫然便是应该幽禁在王府的姜晔。 他身穿明黄龙袍,头戴冠冕,彻头彻尾一身皇帝的打扮。 他面上噙着温润的笑,好像还是那个兄友弟恭的荣亲王,还是那个父慈子孝的皇长子。 “父皇,您病体沉疴,已经无暇管理朝政,不如将着位置给儿臣坐坐,您好生当那太上皇,安享晚年?” “朕,朕待你不薄!”建明帝咬牙切齿,伸手指着姜晔,后背上青筋凸起,一股血顺着他的唇角涌出。 嘉成皇后惊恐万状的拍抚着他的胸膛,泪流满面。 姜晔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是啊,您待儿臣不薄,那您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的传位诏书上写了儿臣的名字吗!” 建明帝被他一噎,呛了一口血,眼睛恐怖的鼓起,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姜晔一条条细数他的怨怼:“这么多年,您表现得对儿臣青睐有加,让所有人以为您看中儿臣,实际上,您什么都没有给我,手无实权,没有封地,没有兵权,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您扶起来,替十弟遮掩的挡箭牌!您让儿臣替他去斗,替他去挣,最后儿臣绞尽脑汁一场空,他却毫不费力的得到儿臣梦寐以求的东西!” 建明帝声嘶力竭的咳嗽起来,却还挣扎着抄起一旁的茶碗朝姜晔砸过去,铁青着脸色怒吼:“朕确实写了传位诏书没错,但上面谁的名字都没写,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姜晔站得远,加上建明帝本就越发虚弱,那茶碗砸在半路上,只有茶水溅在了他的衣袍上。 他浑不在意的弹弹衣角:“没有更好,填上儿臣的名字,儿臣便是名正言顺。” “父皇您不必拖延时间了,外头都是儿臣的人。” “你,哪来的兵!”建明帝死死抓着龙椅,他不信姜晔将京郊驻地的兵马也策反了。 姜晔一摊手:“您不是让永安去查了吗,遗失的赈灾银两,私豢兵马,都是儿臣做的呀。” 说着又一脸无辜道:“您不知道啊?哦,原来是您以为永安非您亲生,根本不听她的话呀。” “来人!”伴随姜晔一声令下,建明帝接连吐了好几口鲜血。 谁知,他一声出口,却一如方才的建明帝,压根无人应答。 禁军统领拔出刀剑,警惕的环顾四周。 却见廊下走出一位身穿梅色宫装的女子,那淡然如菊的气质,赫然便是一直未曾出现的德妃。 “束手就擒吧,你母妃弟妹都在我手里。” 她话音轻柔,却堪比外头阵阵翻涌的雷声。 炸得姜晔心惊肉跳,炸得建明帝眼冒精光。 建明帝挣扎着爬起来,冲着德妃道:“环娘,不必与他多言,杀了他!” 他这毫不犹豫的话,不仅让姜晔骤然心冷,也让被他猛然推开的嘉成皇后难以置信。 谁知以往温婉依人,对建明帝无比孺慕的德妃眼露嫌恶,看也不看他,反而转向傅长生露出一抹笑意:“厂督还在等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场闹剧的傅长生,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有两人跃下,一位是屠广,另一位竟然是姜十,紧接着便有数不清的西厂番子将整个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 屠广捏手吹了一声哨子,外头顿时传来震天的厮杀声。 禁军统领快步追出去看,一群一眼望不到头的,身穿银白甲胄的士兵,举着刀剑,将不剩多少的禁军轻而易举的绞杀,他甚至来不及退回来,便被一刀砍掉了头颅。 地上的雪被染成了血,扬得漫天都是。 他的头骨碌骨碌的滚到德妃的脚边,涣散的瞳孔里满是惊恐。 “傅长生?”孤立无援的姜晔惊叫出声,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背后捅刀子的,竟然是傅长生。 他满脸不可置信,又愤怒交加:“你一直都在骗我?你究竟是谁的人!” “抱歉,”傅长生看着他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却忍不住笑起来:“咱家说过的,倘若你再对三殿下下手,咱家不介意换一个人合作。” “你这个畜生!”姜晔哪怕被压在地上,双眼仍旧死死瞪着傅长生。 “呱噪,”德妃凤目微阖,淡淡的斥了一声:“碧笙。” 跟在她身后的碧衣宫女向前走了一步,露出一张极其妖冶的脸来。 只见她毫不犹豫的出手,一阵寒光闪过,姜晔张大的嘴巴里鲜血喷涌,一块暗红的软肉落在地上。 还不等姜晔惨叫出声,那唤做碧笙的宫女便将他一掌劈晕。 四下彻底安静下来,只余龙椅上的建明帝咳嗽不止,他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道:“多亏了环娘你啊,才能将这作恶多端的孽子拿下,你救驾有功,朕定会好好赏赐你。” 他还说着话,一旁的嘉成皇后却目露恐惧的往后退,德妃那宫女,像是使的反手刀。 碧笙就着姜晔的衣服,将匕首上的血迹搽拭干净,一抬头便和嘉成皇后淬满惊恐的眼睛撞个正着。 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微哑的嗓音带着丝丝魅惑:“你认出来了?” 她这话简直像是不打自招。 嘉成皇后更是浑身颤抖,尖叫了一声抱着建明帝的胳膊拼命往后拉:“快跑,快跑啊皇上!她不是来救你的,她是鲜卑细作,来杀你的!” 建明帝整个人如遭雷击,刚刚燃起的希望被陡然泼灭:“你,你是鲜卑人?” “准确来说,她是我们鲜卑的王女,嘻嘻,你又怎么配和王女繁育子嗣呢,谢谢你把我们鲜卑的小王子养这么大,”碧笙还是那副妖妖娆娆的模样,把玩着手里的弯刀,将建明帝最后的希望彻底压死。 一道又一道痛彻的打击让建明帝再也爬不起来,嘉成皇后却仍旧不愿意放弃他,拼命的要将他拉起来。 德妃看着他们徒劳的垂死挣扎,透亮的眼眸里满是厌恶:“你真是蠢得很,真搞不明白,霍砚为什么会死在你手里。” “虽然,本宫很谢谢你夸赞本宫的父亲,但是你今日,还是得死。” 一道高亢清亮,却傲慢至极的女声在外面悠然响起。 德妃眉心一皱,快步往殿外走去。 与她并行的,还有傅长生。 只见金銮殿外侧的宫墙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手持弓箭的行兵,闪着寒光的箭尖直指德妃。 而一身艳红嫁衣的姜妁大大咧咧的站在正中,身后与她并排而站的除了容涣,还有不知何时从西京返回的姜延。 “中计了!”德妃咬牙咒骂了一声。 碧笙面上的表情陡然狠戾,转过身几步跨上高堂,把瘫在地上的建明帝一把拖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挡在德妃身前:“你倒是让人放箭啊,且看看届时死的是他还是我们!” 她原以为姜妁会和其他大楚女子一般惊慌失措,谁知她竟然笑得越发张扬肆意:“你不知道吗,我可不是他亲生,你拿他来威胁我,没用。” 德妃闻言又是一声蔑笑:“看来你这么喜欢替别人养孩子?那也不怪我绝了你的子嗣。” 在这般生死时刻,德妃都忍不住缕缕嘲讽建明帝,看来是这些年与他相处被恶心得够了。 碧笙迟疑着不肯松开建明帝,倒是德妃果断非常,踢起脚边的刀架在一位官员脖颈上,面色冷凝:“那他们呢。” 果然,姜妁不再出声了,远远看去,像是再和周边的人商量什么。 “一炷香的功夫为限,你若不退,我便杀一人,第二柱香燃尽,还不退,我便杀十人,直至杀完为止,”见此法奏效,德妃隐约慌乱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她不信姜妁会放任满朝文武不顾。 约摸半柱香过去,便听姜妁朗声道:“如今被困得是你们才是,即便杀光了所有朝臣,你仍旧出不去,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不杀他们,我保你平安回到鲜卑。” 德妃等的便是她这句话,如今姜延领大军回防,人数上他们并不占优势,与姜妁硬碰硬并没有胜算,还不如谈谈条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正在埋头苦思,却不知身后有人悄无声息的摸了进来,如同鬼魅一般融进了朝臣之间。 嘉成皇后却看得清楚,那些人无声无息,举手投足间便放倒了大片的西厂番子,她瞪大眼拼命捂紧嘴,害怕自己发出丝毫声音。 但哪怕他们动静再小,也控制不住有人反抗激烈。 听见动静转头过来的德妃和碧笙,便见西厂番子已经死了大半,一位一身缟素的女子,手持长刀,带着几十个神情肃穆的行兵与她们对视,粘稠的鲜血从刀尖上缓缓滑落。 “良妃?”看见来人,德妃也忍不住一声惊呼。 碧笙眼看着不对,抓着德妃便往外跑,落入外头的银甲士兵之间。 “你们都是大楚的百姓,难道要帮着鲜卑的细作,对我们自己人刀剑相向吗!”姜妁凛厉的质问声响彻云霄。 那些本在拼死反抗的银甲兵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九州受难的灾民,被姜晔从四处抓来,囚在铁山上,日夜操练,但他们的根骨里只不过是可怜的百姓罢了,若是能吃饱饭,谁愿意拿起这刀枪对准自己的国人呢。 “放下刀剑,本宫保你们衣食无忧!” 随着她话音落下,沉重的刀枪纷纷砸在地上,本来被团团护卫住的德妃两人彻底暴露出来,还剩混在银甲兵里的鲜卑人,仍旧咬牙强撑。 看着仅剩下来的一团人,姜妁扬唇冷笑。 一挥手。 铺天盖地的箭雨接踵而至,四周城门大开,姜延一马当先,带着无数行兵冲了出来。 刀剑四起,鲜血迸溅。 姜延的兵都是在战场上用鲜血淬炼出来的,人数有站优势的几乎毫不费力的便将剩下的人全部擒获。 “卑鄙小人!”德妃指着姜妁破口大骂。 一抬头却见姜妁站在城墙上,一袭红衣猎猎,面色冷绝,一手搭弓一手执箭,箭尖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还站在金銮殿前的傅长生。 “殿下,”傅长生遥遥唤了一声。 “想不到本宫会回来吧?”姜妁冷笑了一声。 傅长生不错眼的望着她:“姜十没有背叛您。” “是啊,”姜妁松开搭弓的手,歪头看向他:“你不是喜欢偷本宫的人吗,怎么样,姜十好用吗?” 傅长生并不蠢,只是姜妁装得太像了,光姜十五毫不留情的追杀姜十便在他面前上演了两次,那两次姜十性命垂危,是他救了他。 他以为足够让姜十忠心于他。 至于傅长生一开始为什么不杀了姜十,因为他曾想,在他得到姜妁后,总要有个她熟悉的人让她安心些。 现在想想,并不是姜十演得多好,而是傅长生自己昏了头,他太想了,太想得到那一支盛放的牡丹。 不等傅长生回答,这一次,姜妁毫不犹豫的搭弓,射箭。 屠广甚至来不及回防,箭羽便没入了傅长生的心口。 美人裙下臣 第59节 傅长生仰面倒下,眼睛里那一抹刺目的红,久久不散。 当姜妁再次踏入金銮殿时,建明帝又坐在了龙椅之上。 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嘉成皇后坐在他身侧,泪流满面的用手绢捂着他不断呕出的鲜血。 “妁儿……”建明帝吃力的朝她伸出手。 姜妁冷眼看着他,脚下纹丝不动。 “是……是朕误会了你,误会了你母后……”建明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却仍旧不愿意停下:“你能不能……原谅……朕?” 姜妁看着他这幅狼狈的形容,陡然笑了起来:“不好意思,你确实误会了,我确实非你亲生,我的生父是霍砚。” 建明帝双眼猝然瞪大,呕出一大口血来,嘉成皇后痛哭出声。 姜妁犹觉得不够,继续道:“你亲手杀死的那个,才是你的孩子。” “今日裴云渡为什么没来护驾,因为他也是我的人。” ”良妃娘娘,姜延,都是我的人。” “你不觉得你这个皇帝当得很可怜吗?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无人可依。” “你活该,你罪有应得!” 姜妁一句句掷地有声,建明帝在她最后一句话音落下时,咽了气。 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拖着步子往外走,却在跨过门槛时脚下一软。 容涣抬手将她稳稳拖住,扶着她站稳,在她跟前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好吧,写完了,懒得分两章了,让我歇两天,再补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