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金玉其外 第1节 《金玉其外》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襄阳长公主李心玉恃美而骄,玩弄了一个纯情小男奴的感情,然后无情鄙弃之。 多年后,怀恨归来的小男奴摇身一变,成了逼宫篡位的窃国贼子,灭了她皇兄的王朝,踏平了她的清欢殿。 襄阳长公主悔之莫及。 重活一世,李心玉打量着面前孤傲的小少年——那个未来的窃国逆臣,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小裴漠,你过来,本宫给你糖吃。” “小裴漠,本宫对你好不好呀?那你以后罩不罩着本宫?” “小裴漠,谋权篡位是没有好下场滴哟!” 再然后…… “逆臣是洗白了,我却疯了。” 第1章 城破 “……这条腿多半废了,本宫跑不动,你带着皇兄逃罢,从顺天门出,一路南下,莫要回头。” 深沉凄苦的夜色里,年轻貌美的帝姬对着那名精疲力竭的心腹侍卫淡然一笑,作最后的诀别。 当刀剑声和铁蹄声离她越来越近之时,她也曾想过逃亡,可她一条腿断了,连站起来都是奢望。 她想,皇兄真的天生就不是做皇帝的料,穿着龙袍不像太子,脱了龙袍就更不像了。可他毕竟有妻有女,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不能没有父亲…… 不像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春有花,夏有雨,秋有飞叶冬有雪,万物皆有其因果轮回……罢了罢了,欠裴漠的债,便由她自己来偿罢。 马车轱辘远去,载着一位昏迷的亡国之君,和一位亡国公主支离破碎的梦,消失在锦绣长安之中…… 元和四年,十二月,天大雪,琅琊王与裴漠联合叛变,举旗逼宫,数万禁军早已不堪忍受昏君李瑨的压迫,大开城门,不战而降。 霎时,纷沓而来的铁骑声踏破满地碎雪,伴随着呜咽的风鸣,别样凄寒。 清欢殿内,冷清空荡,鹅黄的宫纱随风鼓动,映出案几后的一抹窈窕身姿。 李心玉面镜端坐,光是一个背影就已是说不出的动人。 哐当—— 清欢殿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冷风卷积着碎雪灌入,冲淡满室暖香。 铜镜中映出刀剑的光,李心玉伸出一只纤长柔白的素手,皓腕上系着穿着金铃的红绳,捻起一支螺黛仔细扫过秀丽的眉峰。若是仔细看来,她的指尖有些许微颤。 “长安城破了。大都护王枭两面三刀,领着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降,叫嚣着要用皇兄的脑袋向琅琊王邀功。” 似乎早料到这番局面,她搁下螺黛笔,转过头来,望着身后带刀入殿的大太监刘英道:“长安风云骤变,已是无力回天,怎么,连刘公公也迫不及想要趁乱分羹?” 大太监刘英笼着袖子,只说了一句:“老奴不敢说良禽择木而栖,只是生逢乱世,谁不想多苟活两日。” 闻言,李心玉笑了声。 她着实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经意一笑,更是艳惊四座。 她的眉发是极致的黑,唇瓣是艳丽的红,肤色是如雪般剔透的白,再加上一双顾盼生姿的眸子,秾丽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竟不显得俗气,美得极具视觉冲击力,像是九月最灿烂的骄阳。 “皇兄在位时,公公也从他身上搜刮了不少好处,怎的他如今落难,你不想着帮一把,反而做出这般卖主求荣之事。” 李心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左腿上渗血的绷带,那是昨日大都护王枭发动叛乱时,被他用玄铁重箭射伤的,伤到了骨头,淌了不少血。 刘英面色不改,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森森寒意:“这江山要易主了,老奴若想在新主子面前保住一条小命,就得借长公主殿下和皇上的脑袋一用。也是没有法子,老奴好不容易活到这把年纪,惜命得很啊。” 话已至此,刘英的阴谋显露无疑:用李心玉和昏君李瑨的脑袋,向琅琊王和裴漠换个锦绣前程。 事到如今,李心玉已无力回天。环顾四周冷清空荡又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大殿,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于昨夜打昏了皇兄,命身边唯一幸存的侍卫将他秘密护出宫去了。 血,将绷带染红,嫣红的罗裙浸染了大团大团的暗色。大太监刘英尖锐的嗓音,将她的神智从缥缈的虚空中拉回。 “长公主殿下,您还是说吧,那昏君究竟躲去了哪儿?说出来,老奴会看在往日主仆一场的份上,给您一个痛快。” 李心玉是真疼呐,疼到心尖儿都在颤抖。她一生荣宠,连掉根头发丝都会让长安城颤上一颤,何曾受过这样的伤,流过这么多血? 疼到极致,她甚至觉得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半截身子浸在血水里,艰难地扯动嘴角,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既然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阉奴又何须白费力气?” 一句‘阉奴’戳到了刘英的痛处。他笑容淡去,怒气冲冲地挥手,示意候在殿外的内侍向前,又拔出配剑,阴声笑道:“长公主殿下这般嘴硬,又独自留下,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既是这样,拿你的首级前去投诚琅琊王,也是可以的!” 刀刃折射出来的寒光映在李心玉眼中,她感觉到了浑身的凉意。她早料到会如此,并不害怕,可一张嘴,声音依旧有些颤抖,那是来自灵魂本能的战栗。 李心玉嘴角颤了颤,望着那悬在头顶的刀尖,说: “若是裴漠知道你们杀了我,会如何?” 刘英阴声怪笑,道,“世人皆知,裴漠裴将军生平最恨的人就是长公主你了!老奴替他雪恨,自然是……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四个字犹如尖刺,扎得李心玉的心生疼。她竟是不知裴漠恨她至此,连一介阉奴都知道要杀她雪恨。 不错,她的父皇屠了裴家满门,她年少无知时又负了裴漠,所以裴漠恨到不惜举旗逼宫的地步。 可她有那么一点儿伤感。至少,至少年少时与他欢好的那段短暂时光,她也是付出过真心的。只是那一点儿真心藏在玩世不恭的皮囊下,早已被命运的齿轮碾碎成泥了…… 悬而未决的刀尖下,她垂下眼,红唇弯出一个苍凉的弧度,笑道:“既是如此,本宫无话可说了,还请你看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温柔些,莫要那脏血,玷污了本宫新画的红妆。” 寒光一闪,刀刃落地,血溅七尺。她腕上的红绳崩裂,金铃坠地,滚了几圈,碎裂成片。 与此同时,叛将王枭打开了最后一道宫门,跪拜迎接琅琊王和裴漠的兵马入宫。霎时,铁骑举着裴家军旗号令四方,疾声道: “裴将军有令,不得伤宫中妇孺及襄阳长公主一丝一毫!” 可惜风雪潇潇,这枚令旗,终究是晚到了一步。 午时三刻,宫城下。 裴漠翻身下马,落地的时候一个趔趄,竟是无法稳住身子。他身边的亲卫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挥开。 他攥着马鞍子,几度深呼吸,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半晌,他抬起一张英俊的脸来,拉满血丝的眼睛定格在地上那具满是血污的、连草席都没有盖上的尸体上。 他绷紧的下巴颤抖着,朝那尸首走了几步,似乎想确认那尸体的身份。可离那尸体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他又停了脚步,通红的双眼茫然四顾,像是在找寻,又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一开口,声音竟是暗哑难辨:“谁杀的?” 刘英连忙向前一步,躬着身子邀功道:“李家兄妹恶贯满盈,老奴知裴将军向来恨透了她,故而手刃此人,带着这妖女首级来见将军,一则是为将军雪耻,二则聊表老奴投诚之心……呃!” 话还未说完,裴漠长剑出鞘,横过刘英的脖颈。 刘英瞪大眼,怔了怔,手下意识往脖子上摸,似乎在疑惑自己怎么就突然发不出声音来了。直到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的从自己脖颈处喷出,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颤抖着指向裴漠,想要谩骂,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扑身挣扎抽搐了一番,随即气绝而亡。 风雪迷离,剑光映在裴漠赤红的眼中,宛如修罗恶鬼。 “怎么回事,裴漠!”琅琊王李砚白闻讯赶来,看到了地上的尸首,随即呼吸一窒,视线落在李心玉那被乌发和血块糊住的脸上,怒斥道:“谁杀的?不是不许你们伤李心玉一根毫毛的吗!” 半晌,有人弱声道:“回禀王爷,是前来投诚的大太监刘英杀的。” “刘英呢?” “……死了。” 李砚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裴漠将血淋淋的剑扔在地上,随即缓慢而沉重地半跪在地上,颤抖着伸手,一点一点拨开盖在李心玉脸上的发丝,擦去她脸上的污血。 裴漠垂着头,李砚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那只平日拿再重的剑也能四平八稳的手,此时却抖得厉害。一阵风卷积着碎雪吹来,他猛地弓起身子,发出剧烈的咳嗽声,直到鲜血从他口鼻中溢出,淅淅沥沥地顺着他的英挺的鼻尖和下巴滴落在地,汇成一滩。 他还在咳着,胸腔中迸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李心玉一只僵冷的手掌…… 第2章 归来 “罪奴裴漠,从今往后便是公主的人了。” “公主,我裴漠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若无情,便不该来招惹我。” “李心玉,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我,从此不能再看世间别的男人一眼!” “李心玉,我给你两个选择:嫁给我,或是待我夺你江山后再逼着你嫁给我……” 前尘往事犹如走马灯,漆黑的混沌中,传来阵阵清脆的金铃声,似乎在指引着什么。李心玉的意识顺着金铃声走去,在漫无边际的虚空中看见一片亮光,光团中影影绰绰,越来越清晰的吵闹声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醒了醒了,公主醒过来了!” “快去告知父皇,妹妹醒来了!” 李心玉费力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线,先是看到一袭水红色的薄纱帐顶,眼珠缓缓转动,寻着聒噪嗓音的来源望去,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杏黄锦衣的年轻男子。 混沌的视野渐渐清晰,只见这男子的轮廓熟悉,嗓音也是十分熟悉,李心玉心里咯噔一声,大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气势。 见她醒来,满地战战兢兢跪着的太医齐齐松了口气,总算不用担心被护妹心切的太子殿下砍脑袋了。 可李心玉的样子却有些痴呆。她披头散发地瞪着黄衣男子,茫然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拖着颤音道:“皇……皇兄?” 李瑨收敛了戾气,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是我,是我!心儿,你可吓死哥哥了!我早说了那匹畜生太烈,不让你骑,你偏不听,从马儿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再不醒来,哥哥我非得杀了这批庸医不可!” 李心玉眼睛红了,哑声打断他的话:“不是让你逃了吗?” “……逃?”李瑨没太明白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妹妹是担心自己也被马误伤,便说道:“傻子,你当时摔成那副模样,我怎能独自逃开啊!你我是亲兄妹,发过誓要同甘共苦的……” 话音未落,李瑨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他——贵为东宫之主、天下储君的他,挨了一个耳光。 挨了他天底下最最疼爱的亲妹妹的的耳光! 李瑨性格顽劣暴戾,若是别人敢碰他一个指头,他非得将那人的肉一点点片下来喂狗不可!可打他的是他的亲妹妹,是他从小到大捧在掌心的宝儿,所以他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满腔的委屈。 “你打哥哥……”震惊大过屈辱,已是及冠之年的李瑨竟然红了眼眶。 他无法理解李心玉悲从何来,捂着脸可怜兮兮道,“心儿,你打了哥哥。” 李心玉悲痛不已,倾身死死攥着李瑨的衣襟,狠声质问道:“我不是打晕了你,让白灵带着你南下避难吗!我不是让你好好活下去吗!我宁可死也要保全你,可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也跟着我入了这深渊地狱!既是如此,我的死又有何意义!” 金玉其外 第2节 “心儿……”李瑨彻底懵了,半晌才颤巍巍地去摸李心玉的额头,说:“心儿,你莫不是中邪了?” 李瑨的手如同女人般白皙细腻,有着暖暖的温度。 正是这一点暖意,唤醒了李心玉的神智,她开始觉察到不对劲。 她喘息着,缓缓松开攥着李瑨衣襟的手。 环顾清欢殿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摆设,那是数年前才有的金碧辉煌;再凝神打量地上战战兢兢跪着的太医们,他们中有的本该死于叛乱,有的早已逃亡,唯独不该出现在清欢殿中;再看看满面担忧的李瑨…… 他是那么的年轻,嘴唇上有着一层不甚明显的青色绒毛,看起来像是个刚刚褪去稚气的少年。 场景不对,人物不对,连年龄也不对! 她颤颤巍巍举起双手——那双手纤白细腻,皮肤透着少女特有的光泽…… 李心玉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只觉得浑浑噩噩恍如身处梦境。她不知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功德,竟让上天如此偏爱,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回想起前世种种,她又哭又笑,惹得李瑨以为妹妹疯癫了,暴吼着要太医们滚上来看诊。 帘外跪着的太医们又是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望闻问切,一时间诊脉的诊脉,开药的开药,送汤的送汤,正热闹着,却听见殿外一声尖锐的唱喏:“皇上驾到——” 李心玉一怔,松开李瑨朝门口望去,刚巧撞见一个清瘦挺拔的中年帝王掀开珠帘进了内房。 成帝李常年刚过不惑之年,两鬓却有了秋霜,眉宇紧锁,眼中盛着经久不散的哀愁,颧骨瘦削,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羸弱之感。 “父皇……”李心玉再次哽了哽,湿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李常年的身上,不禁喃喃道,“父皇,心儿好久不曾见到你了。” 上一世,李常年痛失爱妻,思念成疾,终日炼丹求仙,最终因服食过多丹药死于四十五岁那年秋日。紧接着,太子李瑨仓皇登基,贪虐暴戾之情显露无疑,最终逼得琅琊王拥兵自立…… 前世今生,生死茫茫,算起来确实有许久不曾见到这位懦弱又痴情的帝王了。 可李常年对女儿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无所知,他只当李心玉年少贪玩,从马上跌下惊着了,便撩袍坐在榻边,伸出一只带着淡淡药味儿的手来,抚了抚李心玉的后脑勺,温吞道:“肿了,估计有血块,还疼么?” 李心玉心想:我一剑割喉的痛都承受过了,哪里还会在意这点小伤? 随即笑道:“不疼的。” 李常年略微浑浊的视线又落在女儿缠着绷带的腿上,语气染上了心疼:“都十五岁了,已是大姑娘,切不可再如此顽劣。” 闻言,李心玉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原来自己重生到了十五岁么? 她的母后在她十一岁那年便遇刺身亡,看来即便是重生,她也没能再见一眼那温柔美丽的母亲。 李心玉很快盖住了眼底的情愫,神色是少有的认真:“以后不会鲁莽了,这条小命来之不易,我会好生珍惜。” 李常年一怔,颔首道:“不错,心儿是真的长大了。”又转而对太子道,“瑨儿,你是东宫之主,你妹妹亦是千金之躯,怎可带她去赛马场那样危险的地方胡闹?” “心儿说他没见过赛马,我……” “不必狡辩。你答应过你已故的母后,会穷极一生保护心儿,如今未能做到,就该罚。”说着,李常年朝门外道:“刘英,送太子回东宫,禁足一月。” 刘英? 是了是了,此时的刘英还没有爬到大总管的位置,仅是她身边服侍的一名四品阉人。 正想着,刘英端着拂尘弯腰躬身进了门,挤着满脸讨好的笑容,一副卑微走狗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小奴送您回宫?” 可即便如此,李心玉也忘不了他拿剑刺入自己身躯时的狞笑,这阉狗合该碎尸万段! 她拧眉,对李常年道:“父皇,我不喜欢他。” “不喜?朕听说,刘英不是你清欢殿的红人么?” “宠了这些年,早腻了。” 听到李心玉的话,刘英面色大变,仓皇伏地跪拜,老泪纵横道:“殿下,小奴不知做错了何事?” 李常年虽有疑惑,但一向疼爱女儿,便挥手命内侍将哭喊的刘英架了出去。 李心玉尤不解恨,心里盘算着总有一天要弄死这阉奴才行。 “朕带着瑨儿走了,你好生养伤。”李常年让李心玉躺回榻上,哄道,“睡罢,睡一觉就好了。” 李心玉不敢睡。 她怕自己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心惊胆战过了一夜,两夜,三夜……没有无常索命,也没有逼宫篡位的血腥,仿佛清欢殿的身首异处,真的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李心玉终于宽慰了些许,眼中添了生气,又恢复了当年纨绔帝姬的模样,跟条小尾巴似的粘着太子哥哥。 李瑨在书房百无聊赖地画王八,李心玉便突然从西窗探进脑袋来,笑嘻嘻喊道:“兄长。” 李瑨吓了一跳,手一抖给王八添了条长长的尾巴。 李瑨在庭院中歪歪扭扭地射箭,李心玉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落叶从花木丛中钻出,使劲挥舞双臂:“兄长!” 李瑨如厕,裤子还未松开,李心玉再一次鬼魅般飘现在门外,阴恻恻道:“兄……长……” 李瑨无言,觉得自己多半要被逼疯。 “说罢,何事相求?”李瑨瞬间尿意全无,揪着李心玉的衣领将她拎到庭院中,哼道,“先说好,我现在禁足,没法子带着你出宫撒野。” “不,不出宫。”李心玉拉着李瑨绣着龙爪腾云的袖边,小声说,“不过是请你替我杀几个人。” “杀人?谁?” “阉奴刘英。” “大都护王枭。” “琅琊王李砚白。” “还有……” “还有?” 李瑨嘴角抽搐,说:“惹不起惹不起,我还是回去读书罢!” 而此时,长安西十里之外的奴隶营。 正是午时休息的时候,简陋的简易帐篷内外,横七竖八站满了老少不一、衣不蔽体的奴隶。他们满面沧桑病态,头发凌乱又肮脏,双目黯淡无神,如同死狗般被铁链一排排拴住。 他们端着又脏又破的搪瓷碗,排着队挨个去领稀得几乎透明的粥水,只有一个少年例外。 那少年清瘦挺拔,衣裳虽破旧不堪,但在奴隶中间已是难得的干净。他面上染了不少黑灰,看不清本来面目,但依稀可以辨出五官原有的轮廓,应是相当的标致。 “小主公,三娘子已掌控了长安城的那位大人,大人答应了她,用不了多久就能助你脱离奴籍,成为他的门客。”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暗处响起,继而道:“届时,裴家报仇雪恨之时指日可待。” 少年叼着一根枯草,抱着双臂倚在草垛旁,沉默片刻,方道:“我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助我离开这里的契机。” 第3章 裴漠 李瑨是一个凉薄又随性的人。他长相阴柔羸弱,眉眼细长,天生一副刻薄之相,仿佛天下人于他眼中也不过是蜉蝣蝼蚁。 他不愿帮李心玉,并非因为王枭统领十万禁军,把握整个皇城的安危命脉;也并非因为琅琊王李砚白有高祖御赐的令牌,无论子孙后代犯何过错,皆可免除一死……他不想杀他们,仅仅是因为动起手来麻烦得很。 至于刘英…… 提到刘英,李瑨才显出几分为难的样子,道:“刘英这条老阉狗有趣得紧,整个宫中只有他学癞皮狗儿学得最像,若杀了他,我就再也找不到这么下贱又有趣的玩意儿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一位肱骨大臣,一个皇亲国戚,在兄长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条哗众取宠的阉狗? 李心玉有些一言难尽,心想:若你知道有一日,你最疼爱的亲妹妹会死在这条狗手中,你还觉得有趣不? 不过未来的那场血腥宫变,即便是一五一十地讲给李瑨听了,他也未必相信,多半会以为自个儿妹妹疯癫了,倒不如从长计议。 只是见太子哥哥这番态度,李心玉难免忧心,只觉得改命之事任重而道远…… 不过,杀不了他们三个,第四个人倒是可以动一动的,毕竟按照现在的时间来算,他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男奴。 八月中,深秋的暖阳透过淡薄的云层洒落,为整个长安城镀上了一层慵懒的光。 按照前世的记忆,今年此时,成帝李常年该在在长安宫东南一隅大兴土木,着手建造一座‘碧落宫’,中设招魂台,乃是为怀念已故婉皇后而建造的行宫,负责修建此宫的苦役,乃是因犯错或受牵连而没籍流放的罪臣家眷。 其中,就有裴家余孽,裴漠。 李心玉乘着红纱步辇晃晃悠悠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晒得她昏昏欲睡。不稍片刻,已能瞧见远处初步修建成功的碧落宫骨架了。 陪着李心玉来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侍卫,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乌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一袭深青色的武袍,显得整个人干脆利落。 这人正是李心玉的女侍卫——白灵,亦是前世最后一位坚守在她身边忠义巾帼。对于她,李心玉是一万个放心的。 白灵一手按在剑柄上,尽职尽责地陪在李心玉身侧,不忘提醒道:“属下听闻建造行宫的,都是些刺配没籍的罪人,公主远远的观望一番便可,勿要靠近。” 说话间,步辇已到了碧落宫门口了。 这里到处都堆满了建造用的巨石和木材,老少不一的罪奴们衣衫褴褛,如蝼蚁般被串在一条条铁链上,以防他们逃亡。监视的士兵挥舞着长鞭,噼噼啪啪地催赶着负重前行的罪奴。 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身体瘦得几乎只能看见骨架,脚上还带着沉重的镣铐。 李心玉默默放下了车帘。 若没记错,裴漠已经做了四年的苦役奴隶,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 白灵在辇车外抱拳道:“公主,前方杂乱危险,不可再前行了。” 辇车中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李心玉复杂又沉重的嗓音传来:“苦役中编号一零四七,有位叫裴漠的男奴,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你让官役将他带出来,寻个僻静的角落……” 顿了顿,她轻声道:“……将他杀了。” 李心玉的命令,自然是无人敢违抗的。白灵只是一瞬的怔愣,随即很快恢复了镇静,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吩咐差役。” 李心玉闭上眼,眼前回想起的是前世与裴漠初见的情形。 那年,也是青葱烂漫的十五岁。她听说父皇新造的碧落宫金碧辉煌,一时兴起,便带着两个侍卫偷溜到了还未完全建造好的碧落宫。 碧落宫还未刷好金漆,可已经美得如同仙宫神殿。她独自伫立在绘着腾云仙人的廊下,仰首望着檐上的风铃发呆,全然没有看见屋檐上的瓦砾松动,风一吹,其中一片尖利的瓦片便直直的朝她的头顶坠落。 身后镣铐清脆,一只满是伤痕的手伸过来,在瓦砾砸伤她头顶之时飞速接住。 她愕然回首,撞进了一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眸中。 那是一个瘦削且高挑的少年。记那是深冬时节,李心玉披着最上等的狐皮斗篷仍觉得冷,那少年却是一身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单衣,敞着大片瘦削又结实的蜜色胸膛,短了一截的裤管下,露出一截带着镣铐的、有力的脚踝,就这样傲然挺立在潇潇暮雪当中。 他有着健康的肌肤和英挺的鼻梁,五官精致如画,眉骨到下颌处的线条漂亮又流畅。他的头发很黑,发髻处插着一支粗制滥造簪子——很显然是小刀匆匆削成。 可这些,都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别样的气质。他像是一头戴着镣铐的漂亮野兽,身处牢笼,仍睥睨尘世,有着充满野性的美感。 李心玉几乎瞬间就被他吸引了。 金玉其外 第3节 她打小就有一个缺点:对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毫无抵抗,包括面前这个落魄又英俊的小少年。 李心玉将男奴带回了清欢殿,可她并不知道,这个偶然间从碧落宫捡回来的少年,竟是裴家唯一的遗孤。 而四年前,以一纸诏书屠了裴家满门的,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终归是年少无知,她拿裴漠当男宠之流的玩意儿调戏消遣,而裴漠亦是隐瞒了身份,迎合她,攻陷她,一步一步将她引入自己设计好的温柔陷阱里…… 就在李心玉以为他爱自己爱得不可开交之时,裴漠朝她露出了森森獠牙。 往事不堪回首。 远处的奴隶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李心玉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指尖,挑开车帘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瘦削的少年被差役强行拽了出来。 远远瞧见那少年的模样,李心玉呼吸一窒。 时隔两世生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裴漠。 他挣扎得厉害,三个彪壮的差役都无法制住他,可他终归是被镣铐束缚着,很快处于下风,镣铐撞击着刀刃,擦出一路火花…… 李心玉知道,裴漠是只最野的兽,他对生的执着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裴漠的嘶吼一声一声撞击着李心玉的耳膜,她心跳如鼓,胸腔闷疼,仿佛即将被处死的是她自己。她甚至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全是裴漠的影子。 裴漠是乱臣贼子,可他很漂亮;裴漠篡位逼宫,可他很漂亮;裴漠曾恨她入骨,可他真的很漂亮…… 李心玉要疯。 “公主,那小子厉害得很,可要属下亲自动手?”白灵在帘外问。 杀?还是不杀? 她一遍又一遍地叩问自己:前世自己的死,真的是裴漠一手造成的么?亦或是她咎由自取? 若她当年能阻止李瑨少杀几位忠臣,少建几座行宫,少横征暴敛,亦或是对裴漠再真诚一些……清欢殿亡国的悲剧,还会再发生么? 可过去已无法改变,哪有那么多如果! 李心玉沉默良久,终是自暴自弃般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宫一向只负责貌美如花,下不了这狠手。” 还未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决定。她掀开车帘,拖着缀着精致银铃的红罗裙,径直走下了马车。 “公主!”白灵想要阻止,可已来不及了。 李心玉疾步走到那几名拔刀要砍的差役面前,喝道:“住手!放了他!” 差役堪堪停住了刀刃,戴着镣铐的少年亦是停止了扭打,双方齐齐扭头,望着一身嫣红宫裳的少女。 冬阳和煦,长空如洗,落魄少年与高贵帝姬,在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地方,再次相遇了。 “放了他。”李心玉用她平生中认为最潇洒的姿势亮出公主令,下颌微抬,云淡风轻地看着裴漠,说出了前世曾经说出口的话语: “这个奴隶好看得很,本宫要了。” 说完,李心玉便隐隐后悔了:我不是来杀他的么? 差役呆住了,白灵无奈扶额。四周一片死寂。 裴漠靠着颓圮的宫墙孑然而立,微微抬眼,漂亮的眸子如同出鞘的利刃。 他抬眼看着李心玉,眼中闪着不知名的光彩,淡色的唇微启,缓缓问:“公主要带我走?” 第4章 活色 李心玉坐在步辇中,听着车后窸窸窣窣的铁链声,掀开红纱一看,裴漠果然不远不近的跟在车后。 裴漠是罪臣之子,若非皇帝赦免,没人敢带走他。可从头至尾,没人敢阻拦李心玉的这场胡闹,毕竟这位唯一的小公主是皇帝和太子的掌中宝,别说是要一个男奴,即便是要天上的星辰月亮,他们也得二话不说地搬了梯子去摘啊! 步辇中,李心玉心事重重地放下红纱,心中有些郁卒。她明明是下定决心来杀裴漠的,结果又稀里糊涂地将他带回了身边。 既然带都带回来了,总不能又退回去罢? “罢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又何必打打杀杀的活得那么怨怼?”李心玉撑着下巴,如此开解自己。 不过,不能再像前世一样把裴漠当男宠之流养在身边折辱了,否则待到他羽翼丰满了,又得造反不可。 嘶,头疼! 李心玉屈指揉了揉眉心,心想: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该以什么身份养着他呢? 这个问题,李心玉想了一路也拿捏不准,到了清欢殿,白灵前来请示:“公主,那个奴隶该作何处置?” 李心玉想得脑仁疼,便挥手随意道:“找间柴房,将他关着吧。” 白灵领命,拽着裴漠的链子朝柴房走去。 临走前,裴漠深深地看了李心玉一眼,漂亮的眸子中满是探究的意味,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救他,为什么会选择他? 李心玉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会溺入他深邃的眼波,只得哼着小曲儿,佯装不在意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直到身后叮叮当当的铁链声远去,她才松了口气。 李心玉不曾料到,此时太监刘英正就躲在廊下的拐角处,密切观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刘英这几日一直活得心惊胆战。 自从那日李心玉坠马醒来,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李心玉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他仔细反省了数日,数日不敢在李心玉面前露面,可反省来反省去,他愣是没猜出自己是错在哪儿。 莫非是他暗地里抱了太子大腿,所以襄阳公主殿下才生气了? 不管怎样,得先哄好这小祖宗才行! 想到此,他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庭院中那名带着镣铐的瘦高少年身上,再想起襄阳公主从小就喜欢美男子,当即心生一计,得意洋洋地想:若是将来这小男奴得宠了,还得感谢他刘公公搭桥牵线呢! 清欢殿的后头有一座小汤池,池底有一股温泉涌出,终日水雾弥漫恍若仙境,乃是李心玉平时沐浴梳洗的去处。 李心玉脱光了衣物,任凭乌黑浓密的秀发伏贴在莹白如雪的身躯上。这具身体十五岁了,腰肢细软,前后起伏,已是初现玲珑妙曼的姿态,夕阳透过窗棂斜斜洒入,照得她肌肤上的水珠更是晶莹剔透,仿佛连空气都在发光。 李心玉洗去一身疲惫,浑身宛如脱胎换骨,身心轻畅,好像连前世的那场噩梦也一同洗去似的。 泡得脑袋晕晕乎乎的,直到宫女催促,她披衣上岸,赤脚踩在柔软华贵的波斯地毯上,即刻宫女捧来了水晶素丸子、稻香鸡、碧粳桂花粥等精致的菜肴。 擦干湿发,用完膳食,已是华灯初上。今日李心玉异常疲惫,便挥退宫人,早早地回房歇着了。 走到寝殿跟前才觉得有些奇怪,此时早早掌了灯,却无人在里头铺床叠被,几个服侍李心玉就寝的嬷嬷都立侍在外。见到李心玉到来,几个司寝嬷嬷都显露出紧张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心玉停了脚步,问道:“你们怎么在外头,被褥都铺好了?” 司寝嬷嬷答道:“回禀公主,都备好了。” 李心玉正犯着困,不疑有他,打着哈欠进了寝房。 她的卧房很大,从外间绕过珠帘轻纱,便是精致又宽敞的内间,绫罗屏风后,整面墙壁都被做成了书架,摆满了各色卷宗书籍,而另一面墙则摆满了玉器古董,所有世间珍宝一应具有,错落有致。而内间的最中央,是一张极为宽广的象牙镶金的胡床,胡床上挂着红绡软帐,四角缀有银铃,映着昏黄的烛火,如仙人居室,更显富丽堂皇。 一阵银铃脆响,红绡曼舞,映出床榻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心玉蓦地吓了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猛地后退一步躲在书案后,喝道:“谁在那!” 床榻上,软帐中,那个模糊的人影不安地动了动,却并未回答。 不像是刺客,没有谁有这个本事能到清欢殿来行刺。再回想刚才在门外,那司寝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心玉总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上哪里古怪。 她冷静了些许,抓起书案上的玉石镇纸当防身武器,又问:“白灵,是你吗?” “呼……”帐中传来一声略微粗重的喘息,暗哑的,还带着少年人变声期过后的沙哑。 李心玉浑身一颤,呆若木鸡。 这个声音……哪怕只是一声急促难耐的喘息,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裴漠! 李心玉丢了镇纸,连鞋也顾不得穿好,赤着脚踩着波斯地毯一路奔过去,猛地掀开纱帐,顿时又是一窒,险些晕厥在地! 这是哪个挨天杀的出的馊主意! 只见裴漠侧倚在榻上,双手被粗绳反剪在身后,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可见肉的袍子——袍子很是宽大,只在腰腹处松松地系了根带子,堪堪遮挡下面的关键部位,而瘦削却并不单薄的胸膛,连着下头清晰可见的腹部肌肉一览无余。 他的眼睛被人用一块三尺多长的黑布条蒙住了,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英挺的鼻梁下,唇形优美的唇瓣如涸泽之鱼般微微张合,吐出沉重且急促的呼吸…… 大概是为了防止他反抗逃跑,他的脖子上被栓上狗儿般的铁项圈,项圈上有一条细长又结实的铁链,将他禁锢在床榻上。 烛影打在红罗软帐上,连少年修长干净的肉体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红光,此情此景,怎一个活色生香了得! “喂,你……”震惊过后,李心玉爬上榻,手足无措地扯下裴漠眼上的黑布。 裴漠的瞳仁微微涣散,也不知被下了什么腌臜的药,神智已然不太清明了,眸子也变得迷离起来,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李心玉左右开弓,啪啪啪拍打裴漠的脸颊,一边打一边猛烈摇晃他:“喂,你没事罢!” 裴漠俊颜被打得绯红,不过总算清醒了一些,咬牙止住溢到嘴边的喘息,道:“我像是没事的样子么?没想到堂堂帝姬,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啪! 李心玉又是一掌重重拍上,打完后又有些心虚,毕竟前世裴漠给她带来的压迫感是深入骨髓的。她笑了声,直起身子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裴漠,说:“别自作多情了,不过是有人想借你爬床来讨好本宫罢了。” 裴漠被她打得脸偏了偏,眼中蒙上一层水色,那神情说不出是屈辱还是愤怒。 李心玉就爱看小裴漠毫无反抗之力的样子,新鲜得很。她更是洋洋得意,越发嘴欠起来,故意掀开他的衣襟气他:“哎呀你看看,你这身体瘦归瘦,肌肉倒是蛮匀称漂亮的嘛……” 说着,她笑容一僵,视线落在裴漠裸露的后颈处。 在后颈连着耳根的地方,有一块两指宽的黑色印记,像是刺青,却比刺青要丑陋。 那是官府给罪人烙下的印记,象征奴隶身份的、最耻辱的印记。 李心玉想起了前世,裴漠离开她的那天。 裴漠面无表情地拿起匕首,反手一划,当着她的面将这块烙有刺青的皮肉生生地割了下来,鲜血淌了他一脖子,刺痛着李心玉的眼……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心中也有什么东西被割走了,生疼生疼。 “水,拿水来……” 裴漠压抑的嗓音唤醒了李心玉的神智,她从往事中抽离,默默地缩回手,甚至还纡尊降贵地给裴漠整了整衣襟,然后下床寻觅了一番,将木架上剩下的半盆冷水端了过来。 秋夜寒冷,她胡乱地将自己的手打湿,又将冷水拍在裴漠泛红的脸颊上。裴漠却是睁开眼,哑声道:“不够……” 李心玉沉默了一会儿,端起整盆冷水兜头泼下,将裴漠浇了个透湿。 裴漠浑身一颤,湿润的睫毛抖了抖,又像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清醒了七八分。 只是那件原本就轻薄的白袍子被水一打湿,就更显得透明,身体轮廓一、览、无、余! 金玉其外 第4节 第5章 扬威 那件原本就薄得可怜的袍子浸了水后,紧紧地贴在裴漠身上,看起来清透如雾,将他矫健的肉躯勾勒得一览无余。 他才十七岁,身形虽瘦但骨架极美,一双腿更是笔直修长,此时浓黑英气的眉毛上、卷翘的睫毛上、发丝连同精致的下颌俱是滴着水珠,配合那样一具青涩又美丽的身躯,有着别样的引力,攫取着李心玉的视线。 前世也并非没见过裴漠的肉躯,但似乎每见一次,都会给她以新的冲击。 见李心玉看得入神了,裴漠跪坐而起,快速地抓起一旁的锦被盖住腰部以下,干咳一声,唤回了她飘忽的神智。 美色被挡,李心玉揉了揉湿痒的鼻根,颇为惋惜的‘啧’了一声。 或是那一盆冷水起了作用,加之裴漠本就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他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目光恢复了清澈,只是望着李心玉的眼神依旧带着些许不甚明显的提防和警惕。 李心玉知道,裴漠心里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仇家女,前世如此,今生也不会变。 她莫名心中有些不爽,掀起锦被将裴漠从头到尾盖住,哼道:“你不必害怕我会拿你怎么样,我后院养着二十六个男宠,个个都貌比潘安,每月夜夜临幸一个,快活得很。你即便是要爬本宫的床,也须排个队才行!” 被蒙在被子里的裴漠无语。 他已经无力思考为什么是二十六个男宠,而不是三十个了,一想到自己竟然要排到二十七,莫名地如鲠在喉。 李心玉并没有劳什子男宠,一个也没有。 她也只敢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向来是有色心没色胆的,前世就是如此,嘴上说得天花烂坠也只为气一气裴漠,实则内心纯得如同小白莲,就是这嘴欠的毛病让她吃了裴漠不少苦头。 算了,前尘往事一笔烂账,提它做什么。 李心玉叹了口气,赤着脚下榻,乌黑的长发如夜色流淌。憧憧灯影中,她侧首望着裴漠,似是戏谑又似是认真地说:“在这个清欢殿,你最不需提防的人就是我了。本宫虽是帝姬,是天子和东宫储君的掌心宝,但身边难得留有一个真心人,大多是像刘英阉狗之流的跗骨之蛆,一不小心,就会着道。” 被褥下,裴漠的身躯动了动。 镣铐轻响,他抬手掀开被子,露出一张精致俊逸的脸来,沉声道:“殿下大恩,裴漠愿生死追随。” 李心玉有些讶异。她没料到裴漠会这么直接地抖出自己的姓名,毕竟整个东唐的人都知道,裴这个姓氏,乃是天子此生最恨的大忌。 只因一代美人婉皇后,传闻是死于萧国公裴胡安之手,所以李常年才灭了裴家满门。 以裴漠那般谨慎的性格,不该这么快抖露自己的老底才对……莫非他胸有成竹,认定自己这个不问世事的纨绔帝姬不会追究? “你倒是个懂礼数的,只是‘裴’这个姓氏有些危险。”李心玉指尖绕着长发,眼波一转,笑道,“不如从今往后,我便唤你阿漠罢。” 裴漠只沉吟了片刻,便拖着项圈上的铁链下榻,单膝跪拜,连身体也弯成一个臣服的姿态,说:“是,殿下。” 他是真的臣服,还是佯装顺从麻痹自己?李心玉已懒得计较,当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气势汹汹地拉开寝殿的门,她就披着单衣,赤脚站在廊下冰冷的地砖上,喝道:“谁让你们安排的这些!” 李心玉总是活得没心没肺的,这是头一次动大怒,夜风起,琉璃灯盏明灭可现,将她清丽的身影拉的老长,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之气。 宫女和司寝嬷嬷自知坏事了,忙伏地讨饶。 “是、是刘公公安排的!” 根本用不上严刑逼供,嬷嬷颤颤巍巍地供出了幕后主使,“刘公公说公主素爱美男,想借那小奴隶讨公主欢心……” 刘英!呵,好啊刘英! 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缘由取你狗命,你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活着不好么? 她沉声道:“来人,把刘英那狗贼拖上来!” 白灵听闻了这边的动静,也带刀赶了过来,见公主发怒,她也不敢耽搁,领着几个侍从去了下人居住的偏间抓刘英。 可刘英这厮狡猾得很,白灵领着人将偏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刘英的影子。有个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说,“刘公公见寝殿风声不对,往东宫方向逃了。” 白灵回去复命时,李心玉已穿戴齐整,清欢殿一派灯火辉煌。 “这狗贼倒是伶俐,知道去皇兄那儿避难。可惜,今日他若不死,难平我心中怨恨!”听了白灵的答复,李心玉凉凉一笑,将牙白色的外袍往身上一罩,旋身道,“摆驾,去东宫。” 长安月夜,千家灯火,星斗如炬。 太子李瑨显然是从床榻上爬起来的,见到妹妹带着侍卫深夜来访,他连衣冠都没整理好,束着歪歪扭扭的发髻披衣出来,一边命宫婢端茶送水,一边小心试探道:“心儿,有事吗?来,先喝口茶,坐下说。” 李心玉斜身倚在案几边,接过宫女呈上的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却并不饮下,“皇兄,我来向你要一个人——刘英。” 李瑨茫然,问内侍道:“刘英?刘英在我这儿吗?” 内侍答道:“太子殿下,刘公公一刻钟前来东宫求见,小奴见您就寝了,就让他在偏间候着。” “这厮!快,把他带上来。”李瑨被扰了清梦,正是烦躁之时,语气也极为不善。只有在面对李心玉时,他才放软了声音道,“妹妹,这阉奴做了什么错事,哥哥帮你抽鞭子出气,好不好?” 李心玉淡淡道:“皇兄,这不是一顿鞭子能解决的事。” 李瑨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问:“这癞皮狗到底做了什么?” “我带了一个男奴回清欢殿……” “什么?你带了个男的回清欢殿?还是个奴隶!” “……这不是重点。” 李心玉将方才发生的事简单讲述一遍,太子的面色已是黑如锅底。 “大胆!这狗东西!”李瑨怒不可遏,在屋中烦躁地来回踱步,又一手指天道,“妹妹貌美如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她!更何况还是一个低贱的奴隶!” 说话间,内侍们已押着刘英进来了。 刘英一进殿,就被李瑨一脚揣在心口处,直将他踹出了一丈远,在地上足足滚了三个跟头才停下。 刘英已被太子踹去了半条命。李瑨一把揪住这阉奴的领子,细长的眉毛压在眼睛上,犹显狠厉,恶狠狠道,“狗东西,我妹妹千金之躯,是什么人都能染指的!” 刘英嘴角吐着血沫,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一声声讨饶道:“殿下饶命!公主饶命啊!小奴知错了,小奴糊涂,小奴再也不敢了!” 李瑨厌恶地将刘英丢在地上,转而问一旁静默的李心玉:“我不要这狗东西了!新鲜玩意儿年年都有,可妹妹只有一个,他要害你,我便不能忍他!心儿,你想如何处置他?是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 李心玉有些恍神。 李瑨向来不是个好太子、好皇帝,可他一定是这天底下最疼爱她的哥哥。若是前世自己没有打晕他,逼着白灵带他逃出宫去,那么在刘英提刀叛变之时,他也一定会像今夜一样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 李瑨又问了她一遍,李心玉才回神,淡淡道:“不必那么麻烦,让他也尝尝挖心割喉的痛苦,和身首异处的滋味。”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记住,刀要钝。” 李瑨朝着内侍暴喝:“还愣着干什么,带下去,用钝刀一点一点磨死这癞皮狗!”想了想,他蹲在李心玉面前,放低声音问道,“那奴隶碰你了?你受伤了?” 李心玉说:“没有,我没事。” 李瑨还是不放心,拉着李心玉左看右看,又猛地起身道:“不行,得连那奴隶一同杀了!我妹妹的面首,最低也得是五陵年少,这男奴算什么东西!来人!杀了……” “哎!别!”李心玉嘴角抽动,拉住暴躁如怒的李瑨,又开始胡说八道瞎扯,“什么面首不面首的,没那回事,我将他捡回来,只是为了好玩罢了。何况我后宫有二十六个男宠,个个都是人中翘楚,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服侍呀!” “什么?二十六个!” 李瑨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震惊道:“他们好看吗?都是哪里人?家世如何?配得上你吗?对你好不好?知道你爱吃糖炒栗子吗?” 第6章 阉人 长安城的夜景很美,天上星斗如炬,地上灯火通明,天上人间,竟分不出哪里更美一筹。 清欢殿月影扶疏,空气中氤氲着风拂动芭蕉的清香。雕花西窗点着一豆琉璃灯盏,映出李心玉清丽的剪影。 书案后,她玉手捻着朱砂笔轻轻一划,将绢纸上刘英的名字划去。 如同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李心玉长舒了一口气,将绢纸揉成一团,放在琉璃灯罩的烛盏下点燃。火苗蹿起,映在她美丽而多情的眼中,她感觉自己数日以来背负的疼痛都随着这张纸条彻底燃尽。 仿佛直到刘英死的那一刻,她才获得了彻底的重生。 今夜经过这么一闹,她反而有些许失眠,便披衣而起,提着灯盏在紫苑长廊下散步。 深秋时节,紫藤花早已谢了,廊架上只有残有密密麻麻的虬枝,沐浴在轻薄的月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不经意间路过柴房的门,李心玉停住了脚步。 柴房上了锁,她知道裴漠就关在里头。 此时他在做什么?是像自己一样睁眼无眠,还是已坠入梦乡?他的梦里,可会出现前世的苦痛纠葛? 想着,李心玉唤醒了一旁值夜的嬷嬷,朝柴房门抬了抬精巧的下颌,道:“打开它。” “是。”嬷嬷福了福礼,依言开了柴门。 里面比外边的夜色更暗,门一开便有阴冷的风扑面而来。李心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心虚:裴漠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少年,她竟让他睡在这种腌臜地上,真是暴殄天物! 柴房内,裴漠敏捷地察觉到了动静,拖着窸窸窣窣的铁链站了起来,身形微弓,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 李心玉提着裙边,小心翼翼地走在这间堆积着稻草柴薪、凌乱不堪的逼仄房间内,走近几步她抬起灯盏,让暖黄的光映上裴漠的脸。 裴漠被项圈上的铁链锁在房柱上,活动范围极窄。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侧过脸去,久未见光的眼睛有些刺痛。 李心玉笑吟吟问:“小裴漠,睡得可好” 裴漠微适应烛火光线,转过脸来面向李心玉,恭敬道:“回公主殿下,与奴隶营相比,甚是安稳。” 李心玉点头,视线定格在裴漠的脸上,接着她抬起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踮起脚尖似乎要来抚摸裴漠…… 传闻李心玉喜好男色,裴漠心生一丝反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李心玉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顿,她轻声道:“不要动。”说着,她倾身踮脚,从裴漠柔顺披散的发间捻下一根稻草,然后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说:“这下干净了。” 裴漠觉得她兴许在和自己调情。 是违背心愿迎合挑逗她,以获得她的信任,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爬床的确是接近她的最好方式,可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将门虎子,真的要做这纨绔帝姬的第二十七号男宠吗? 裴漠面色不动,心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可他不知道李心玉绝无调情之意。她只是对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方才见到俊俏的小少年发间粘着一根脏兮兮的干稻草,破坏了其美感,便觉得浑身难受,忍不住要替他拿下来。 不过,重活一世终归有重活一世的好处,李心玉一见到裴漠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他多半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她扬着下巴,笑眯眯问:“本宫好看么?” 裴漠稍稍收敛神色,放松戒备,沉吟片刻,方垂首道:“公主风华绝代,万中无一。” “谢谢,你也挺好看的。”明知道裴漠这话只是奉承,李心玉依然心情大好,吩咐一旁的嬷嬷道,“把钥匙拿来,将他的脚镣和项圈松了。” 毕竟一个男子戴这些玩意儿,实在是过于屈辱了一些,前世的教训太过深刻,她不敢再犯。 未料她这般信任自己,裴漠猛地抬头,难得流露出讶然和不解的神色,直言问道:“公主不怕我逃?” 金玉其外 第5节 “你既然问出了这句话,就定然不会逃。何况皇宫似海,你一个未脱罪籍的奴隶想逃,除非能横生羽翼。”说这话的时候,李心玉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看。裴漠的睫毛浓密,被昏黄的光线一照,便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煞是好看,却不显得女气。 李心玉勾着唇,意有所指道,“小裴漠,本宫惜才,对你的好,你可都要记着。” 裴漠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缓缓单膝跪下道:“从今往后,罪奴裴漠愿听从公主一切号令,以报公主大恩。” 李心玉心想:话倒是说的好听,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儿,谁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小算盘? 不过,见招拆招才有意思嘛,不是么? 嬷嬷果然向白灵要来了钥匙,解了裴漠身上的一切镣铐,李心玉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睡个安稳觉。 转身的时候没注意,裙边被横生的干柴刮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住。 裴漠说:“小心。” 闻言,李心玉怔了怔。 她想起前世与他第一次见面,在碧落宫未修葺完善的宫檐下,裴漠亦是伸手替她接住了飞落的瓦片,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也是这么撩人的一句:“小心。”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片不合时宜坠落的瓦片,那一场惊艳了彼此的初遇,全部都在裴漠的算计之内…… 腰上的力度稍纵即逝,李心玉甚至还未来得及怀念这种熟悉的温暖,裴漠便已收回了手。月光从狭窄的木窗中洒入,他的眼睛在月夜的浸润下显得深邃又冷静。 李心玉站稳了身子,整了整裙摆,朝裴漠矜贵的一笑,只是那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裴漠望着李心玉离去的背影,不明白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瞬,李心玉究竟想起了什么。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帝姬了,似乎,她和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 吱呀—— 柴房门再一次关上,李心玉长舒一口气,将浮沉往事从脑中驱赶。她扭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值夜的嬷嬷:“这锁牢么?” 嬷嬷一噎,战战兢兢道:“应该是牢固的。” 李心玉点点头,提着灯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本宫不放心,还是加两个侍卫守着罢,万一他撬锁逃了就不好了。” 嬷嬷讪讪道,“公主既是担心那奴隶逃跑,方才为何又要解开他的镣铐?” 李心玉白了她一眼,说:“你不懂,这是攻心计。” 嬷嬷:老了老了,回家种田去罢,这小祖宗折腾的哟! 后半夜,李心玉回房睡了个安稳觉,可她不曾料到的是,这‘攻心计’还未实施成功,便惊闻噩耗。 第二日清晨还未睡醒,李心玉就被白灵从被子里刨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叛军打过来了?”李心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惊魂未定地喊道。 白灵还以为李心玉是做噩梦了,忙安抚道:“公主宽心,不是叛军,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兄,这么早?”李心玉意识清醒了片刻,掀开锦帐朝外望了一眼,又哼唧一声倒回被褥中,裹着被子蠕动道,“天才刚亮呢,他来做什么?” 白灵诚实道:“太子殿下命人强行抓走了那男奴,说要阉了他做太监。” “什么?” 李心玉大惊失色,一骨碌从床上挺起来,“来人,更衣!” 第7章 打奴 李心玉甚至来不及梳洗,趿拉着绣鞋便随着白灵匆匆赶往后殿偏院,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了太子盛气凌人的呵斥声,两排全副武装的金甲侍卫执着长戟伫立在院中,全是东宫的人马。 裴漠被五个金甲侍卫团团围住,双脚一前一后微微叉开,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凤眸清冷凌厉,死死锁住对方。他已被解了镣铐,更是无所束缚,以一敌五,竟然也不落下风,使得对方不能近身。 李瑨气急败坏,对身后观战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将他就地正法!” “皇兄,你这是要干什么!”李心玉一把拉住气冲冲要拔剑的太子,又朝金甲侍卫喝道,“都住手!” 李瑨头一次碰到裴漠这样的硬茬,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伸手推开李心玉,脖子上青筋暴起,怒冲冲道:“别停手,杀!” 太子那一下没控制好力度,李心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当即也动了怒,横身张开双臂挡在裴漠面前,疾声道:“李瑨,他是本宫的人,你敢动试试!” 空气中薄雾氤氲,泛着深秋的凉意,见李心玉挺身横在中间,李瑨和裴漠俱是一怔,神情复杂。 李瑨一张白脸憋得通红,喘息了半晌,才哐当一声摔了剑,说:“撤下,别伤了公主。”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 她回身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亦是深深地回视她,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各怀心事。 太子哥哥的那臭脾气,李心玉是晓得的。她放软了语气,走过去拉了拉李瑨的衣袖,小声道:“好哥哥,你这是怎么啦?”又见他眼底一圈暗青,面露疲色,便担忧道,“昨夜没睡好?” “你养了这么个危险的玩意儿在身边,我如何睡得安稳!昨儿我想了一夜,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想养几个小白脸也实属正常,可你是一国公主,只要你勾一勾手指,便有数不清的权贵之子愿做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他们英俊多金又听话,哪一个不比这奴隶强!” 李瑨仍是气冲冲的,叉腰在院中来回踱步,又一手指着裴漠,“这些烙了耻辱印记的戴罪之人,心灵和他们的身体一样肮脏,也只配做条阉狗服侍你,但他如此凶恶,若是对你心存加害之心该如何是好?断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还是杀了放心!” 听到李瑨这番话,裴漠两条好看的剑眉拧在一起,面色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好似凝结着寒霜。 没有人比李心玉更了解裴漠。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前世才会发生举旗逼宫的悲剧。 这一世,李心玉只想好好敬他、栽培他,盼他念着这些恩情,将来能放弃造反复仇的执念……她盘算着将大逆臣养成小狼犬的计划,可不能毁在这个傻哥哥手里! 想到此,她拉着李瑨的衣袖晃了晃,宽慰道:“哥哥勿要担心,我已是用用金笄绾起了长发的大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是养一个打奴,哥哥何必这么紧张呢?” “打奴?” 李瑨和一旁伫立的裴漠同时一怔。 东唐民风开放,近些年受西域胡人的影响,在长安掀起了一场好斗之风。长安凡是有些名气的大贵族家中,都会豢养那么几个凶狠强悍的奴隶,这些人就是‘打奴’。 长安有一条有一条街,名唤‘欲界仙都’,乃是都城最大的销金窟。此街中有西域最热辣的舞姬,有南疆最有趣儿的杂耍艺人,也有本朝最美的男妓、女妓,但若说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每月初一举办的斗兽场。 只是,这斗兽场斗的不是兽,而是人。 每月初一,主人们会领着自己最得意的打奴参赛,其余人可自由下注赌博。押输了,赔钱;赌赢了,则可让主人名利双收……因这规则刺激又精彩,豢养打奴便蔚然成风。 李心玉也是经过再三的取舍之后,才做此艰难决定,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光明正大将裴漠留下来的理由了。 裴漠是奴隶,若将他擢为侍卫,则必定要经过皇帝和兵部审核,届时他裴家余孽的老底定会被揭穿,父皇是绝对不会让姓裴的人留在宫里当差的;真让太子哥哥将他阉了,那倒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 可若真杀了他,李心玉又舍不得。 思来想去,只有打奴的身份最具说服力。 “皇兄,你不也瞒着父皇偷偷养了几个打奴么?以前我求你带我去欲界仙都玩耍,你都以我年纪小拒绝了,如今我已成年,你就让我养个打奴玩玩,也好见识一番长安斗兽场的盛况嘛!” 李瑨还在犹豫,李心玉捏着嗓子撒娇道:“就养这一个,你别告诉父皇,好不好呀?” 李瑨拗不过她,拧眉‘啧’了一声,退让道:“好吧,就这一个,再多就不许了。你个女孩子家家,瞎凑什么热闹!” 见他松口,李心玉高兴的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鹿。 李瑨心软了不少,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叹道:“天冷,多穿些。” 李心玉巴不得这个活阎王快些走,忙不迭嗯嗯啊啊地应付他:“皇兄还在禁足期内呢,快些回东宫去罢!若是让父皇知道你乱跑,又要生气了。” 李瑨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也看着他,两人无声的对峙。 不知道为何,李瑨打心底里厌恶这少年。他拧起秀气的眉,收回视线,嘱咐李心玉多来东宫陪他解闷,又狠狠的瞪了裴漠一眼,这才带着金甲侍卫前呼后拥地走了。 李心玉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下了。 太子一走,她便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上下打量裴漠,语气带着连她也未曾察觉的担忧,问:“你没事罢?” 裴漠摇了摇头,又露出了审视的目光,垂眼看着李心玉。 天气冷了不少,他穿的还是那件破旧的单衣,李心玉便顺手解下李瑨给她的披风,递到裴漠面前。 裴漠并不伸手去接,只道:“太子殿下的东西,不是罪奴能享用的。” “哦。”李心玉挑挑眉,将披风往他怀里一塞,“那你帮我扔了。” 裴漠搂着那件袍子,睫毛微颤。手中的布料温暖柔软,乃是最最上等的货色,裴漠想起多年前家族尚未覆灭之时,他也曾穿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布料打马游街,风光一时…… 而这一切,都在十三岁那年毁了,毁在李家人的手里。 裴漠的视线再一次落到李心玉身上,他有点猜不透面前这个张扬明艳的少女。 “公主……为何要养我做打奴?”他喉结微动,下意识问道。 “有何不可么?”李心玉笑着反问道,“还是说你更想做太监,或是本宫的男宠?” 裴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李心玉噗嗤乐了,眯着玲珑眼,狡黠道:“小裴漠,打奴进了斗兽场,要么胜,要么死,你害怕吗?” 裴漠嘴角一勾,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七分俊朗三分痞气笃定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一定是我。” 第8章 青虹 入夜,星辰黯淡,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从清欢殿的后院中闪过,避开巡逻的侍卫,潜入书房。 那人用一块黑色的三角巾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来。他躬身,贴着墙猫儿似的闪到门后,轻声掩上门。 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没有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花斜斜射入,那黑影飞速翻动案几上的书卷,并未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便又起身,挨个去翻查书架上的典籍。天实在是太黑了,书卷又太多,黑影翻查了一小半,便听见书房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 来不及继续找下去了,他飞速将翻动的书籍恢复原位,随即推开窗扇,敏捷地闪了出去。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了,白灵提着灯盏走了进来。 书房静谧,典籍书卷完好无损的躺在原处,好像并未被人挪动过。白灵紧蹙的眉头这才松懈下来,又掩门退了出去,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多派了一批人马值夜,加强戒备。 月落西斜,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夜褪去。 第二日,李心玉一到书房,便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屋内书案整齐,一切都好似原来的样子,可她就是敏觉地发现了异常。她弯腰,从书案下拾起一枚暗黄色的干花瓣,对着阳光一照,花瓣上的脉络清晰可见。 李心玉缓缓地眯起了眼。 她有一个习惯:会在重要卷宗的扉页边缘夹上一片小小的干花瓣,若是有人瞒着她翻阅过,花瓣便会掉落。毕竟她家大业大的,多多少少会记录一两桩秘密,不得不防。 “白灵。”她抬手唤来了立侍在外的女侍卫,问道,“昨夜书房这儿,可有异常?” “昨夜丑时,属下来查看过书房,并无异常。”白灵唯恐自己失责,便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没什么,你不必紧张,下去吧。”李心玉将花瓣攥在手里,轻笑一声。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李心玉在书房搜寻了一番,还好并未缺少什么案卷,即使有什么重要的卷宗,也绝不可能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书房里任人观摩。李心玉的性格虽然有些没心没肺,但在这种大事上一向是十分谨慎的。 金玉其外 第6节 不稍片刻,白灵在门外禀告道:“公主,陈太妃差人来信:今日午时沁心宫做主举办珍宝宴,问您是否赏脸前去走一遭?” 所谓‘珍宝宴’,便是宫里宫外的仕女、贵太太们闲来无事,各带一件稀罕物当本钱,然后由一人轮流做东,将身带珍宝的贵女们聚集在一块儿,以物换物。这宴会有一个规矩,就是不许用钱,想要得到别人的珍宝,就必须用自己的去换,热闹是热闹,也有趣的很,还可以听到许多奇人轶事。 李心玉这几日正闲得无聊,便颔首道:“告诉她,本宫梳洗便来。” 清欢殿,后院。 一个伛偻沧桑的女人推着一辆破旧的泔水车,在清欢殿的角门处缓缓停下。 女人抬起脸,约莫四十上下,风尘满面,额角有一块丑陋的黑色烙印。她用干瘦的手轻轻叩了叩角门,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粗粝,道:“大人,奴婢前来收泔水了。” 角门处,一个矮胖的嬷嬷开了门,随即皱眉捏住鼻子,上下打量女奴一眼。她的视线落在女奴脸上的烙印上,神情更是轻蔑嫌恶,没好气道:“以往收泔水秽物的,不是那姓张的老太监么?” 女人垂着眼,灰白干枯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干皱的手指不自在地揉搓露了棉絮的破袄子,哑声说:“张公公病了,以后这活儿都归奴婢来管。” 嬷嬷嫌臭,不想亲自去搬泔水。正巧裴漠从后院中走过,嬷嬷眼睛一亮,忙不迭朝他招手道:“哎,那谁!那个小打奴,将墙角的几桶泔水给她搬来!” 裴漠清冷的视线落在门口的女人身上,女人拢了拢鬓角垂落的白发,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裴漠没说什么,沉默的走到墙角,双臂用力,提起一大桶泔水,将它搬上中年女奴的泔水车。 杂役嬷嬷见裴漠听话,便犯了懒,坐在远处的长凳上晒太阳。 “小主公,近来可好?”女奴压低了嗓音,眼眶有些发红。 裴漠背对着杂役婆婆,手中动作不停,亦低声道:“很好。蓉姨,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托三娘子的福,那位大人将奴婢调来此处,与小主公接应。”顿了顿,女奴显出担忧的神色,问:“襄阳公主可曾欺辱你?” 裴漠知道蓉姨在担心什么。他返身,又搬来一桶泔水,方道:“没有,她让我做他的打奴。” “她可曾对你身份起疑?” “我不确定。她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无用,我猜不透她。昨夜去她书房中搜寻了一番,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裴漠回想起来清欢殿的第一个晚上,他被太监刘英下药,绑去了李心玉的寝房。在被李心玉扯下蒙眼的黑布时,他清楚地看见公主寝房的一整面墙被做成了暗格,摆满了各色案卷。 顿了顿,他道:“或许,她将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寝房。” 闻言,蓉姨眼神闪烁,半晌才哑声道:“三娘子让我告诉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妨佯装顺从取得李心玉的信任,再伺机窃取情报。至于要怎样才能进入她的卧房,还请小主公自己拿捏……” 说着,那杂役嬷嬷打着哈欠过来了,两人便止住了话题。 将最后一桶泔水搬上车,裴漠转身进门,女奴颤巍巍推着泔水车离去,清欢殿的银杏叶纷纷而落,一老一少两个背影背道而驰,仿佛谁也不曾认识谁。 “小裴漠,过来过来!” 秋阳之下,银杏翻飞,李心玉一身绣金的水红色宫裳,立在雕梁画栋之下朝裴漠招手,美得像是一幅湿淋淋的画卷。 裴漠有那么一瞬的恍神,抬步在李心玉面前站定。 他想起了方才蓉姨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男宠也好,打奴也罢,利用李心玉雪裴家之恨的确是条捷径,可是…… “小裴漠,今日白灵告假出宫探望老母去了,你陪我去沁心宫走一趟吧!”李心玉笑吟吟地问。 闻言,裴漠抬臂嗅了嗅,单薄破旧的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丝泔水的馊臭味。 李心玉似乎料到如此,手指绕着腰间垂挂的金流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道:“你穿得太寒碜了。既是本宫的奴隶,也不能丢了本宫的脸,我让人给你备了几身新衣裳,就放在床头,去挑一件穿着吧。” 裴漠回到偏间,半旧的枕头旁果然放了两身秋衣和两身缀了毛边的冬衣,还有一床柔软厚实的新被褥。 乘着步辇赶到沁心宫时,陈太妃已和几位夫人一同备好了酒菜,于花园中摆了十几张案几,一边赏菊一边赏玩各家珍宝,贵女嬉笑寒暄,好不热闹。 李心玉下了辇车,带着裴漠进了园子。 贵女们立刻停止了交谈,除了陈太妃外,十几个光鲜亮丽的贵女俱是起身行礼,齐声道:“请襄阳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打小是个美人胚子,脸不敷而白,唇不点而红,即使不施粉黛,也有着不输于人的艳丽。她是赴宴的人中年纪最小的,可谁也不敢轻视她,言辞中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宫婢引着李心玉落座,裴漠报臂站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地方。 裴漠一入场,就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他本身就样貌出色,今日又穿了件藏青色的武袍,两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子,更衬得他眉目英挺如画,既有着男人挺拔的身姿,又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如同将开未开的花朵,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滋味,新鲜得很。 忠义伯家的夫人性格开朗,最是大胆,调笑李心玉道:“哎哟我的小公主,这是又有新欢啦?” 李心玉是个喜欢热闹的,顺着话茬没正经道:“是呀是呀,好看不?” “好看好看!”忠义伯夫人掩唇大笑道,“今日公主带来的珍宝,莫不就是这个小少年罢!” “赵夫人,妾身好不容易才请来了咱们东唐的掌上明珠,你这嘴啊还是少说两句,别把我的襄阳吓跑了。” 陈太妃毕竟是十九岁就守了寡的女子,年纪也才三十出头,说话处事沉稳得很。她笑着打住这个话题,又转而道,“时辰到了,诸位请拿出各自珍宝,一同品鉴品鉴。” 温家二娘子带来的是一只蓝绿异瞳的纯白波斯猫,尚书夫人带来的是一尊半人多高的红玉珊瑚,其他夫人也一一亮出了自己搜罗来的宝贝,轮到忠义伯夫人时,她却卖了个关子,只拿出来一块破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件。 打开一看,却是一柄乌鞘宝剑。 女人们对兵器没有兴趣,纷纷失望道:“赵夫人,你怎么拿了把破剑来呀!” 忠义伯夫人笑道:“你们不识货,这可是我托夫君费了好些周折才寻来的。此剑名叫‘青虹’,乃是兵器榜上排名榜首的名剑,广元三年,先帝施恩,将此剑赐予了裴胡安……” 闻言,李心玉嘴角的笑意一僵,下意识回首看了眼身后的裴漠。 裴漠目光清冷,一眨不眨地盯着忠义伯手中的那柄乌鞘宝剑,眸色晦暗难辨。 “哎呀,呸呸呸!”立刻有女子打断忠义伯夫人道,“你怎么当着公主的面提裴家人啊!”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由于婉皇后的死,‘裴’这个姓氏俨然已成了宫中的禁忌。 忠义伯夫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干笑一声道:“都怪妾身出身武门,一提到宝剑就忘乎所以,忘了这茬!襄阳公主,您可千万要饶了我这张嘴!” 李心玉单手撑着下巴,一手屈指在案几上叩了叩,说:“饶了你也简单,将这把剑给我罢。” “……那不成,珍宝宴的规矩可不能坏,公主须得用一样东西来跟我换。”说到此,忠义伯夫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朝李心玉身后的裴漠努了努嘴,“要不,用那个小少年来换?” “他不行。”李心玉不假思索的拒绝道。 “开玩笑的,妾身哪敢横刀夺爱呀。” 李心玉瞥了一眼裴漠,对赵夫人说:“我用王右军的真迹来换,如何?” “妾身是个舞刀弄棒的粗人,自小就讨厌这些书啊画啊之类的玩意儿。”忠义伯夫人摆摆手,心生一计,“要不这样,公主殿下出园右拐行走一百步,将自己遇到的第一个男子带到这儿与我们一同饮茶,如何?” 大家都知道李心玉喜好美男子,忠义伯夫人的馊主意一出,其他人都争相嬉闹起哄,连陈太妃也没有办法,笑嗔道:“赵环儿啊赵环儿,连公主也敢捉弄,你真是蔫儿坏!” 女人们起哄,李心玉不好败兴,便起身道:“行,一言为定。” 不就是带个男人来饮茶么,小菜一碟! 裴漠蹙眉,上前一步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只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李心玉却是自顾自出门右拐,闭眼,扶着雕栏玉砌一路朝院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一百步。 李心玉睁开眼,发现裴漠就抱臂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跟来了?”李心玉讶然,有些恶劣地猜想:莫非是想趁机偷袭自己? 然而,裴漠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嘴角一勾,认真道:“公主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是我,所以,将我带回去吧。” 秋风袭来,落叶翻飞,李心玉怔怔地望着裴漠,忽觉心跳如鼓。 第9章 知秋 裴漠的这双眼睛,有时如万丈寒潭,有时又热情似火。比如他此时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李心玉竟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乱。 好半晌才回神,她笑了声,眼睛眯成两轮弯月,道:“你这是舞弊呀,小裴漠!赵夫人又不是傻子,定是不依的。” 裴漠一本正经道:“万一公主第一个遇见的男子生得丑呢?万一是个太监呢?” 李心玉乐道:“太监不算男人。长得丑我也认了。” 裴漠抿了抿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公主房中从未出现过兵器,为何突然对那柄青虹剑感兴趣?” 李心玉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年父皇带着她的母后去猎场围猎,不幸遇刺,婉皇后中箭不治身亡。只因萧国公裴胡安曾上书弹劾婉皇后专宠后宫、干预朝政,只因那支射死婉皇后的流箭上恰巧刻有裴家的族徽,父皇甚至没经过审查,便一口断定是裴家怀恨刺杀了皇后,将裴家十四岁以上男丁尽数斩杀,未满十四岁的犯人和女眷官卖为奴。 李心玉虽然嘴上不说,但她隐约猜到了,母后遇刺这事,可能绝没有父皇想的那么简单。 裴家覆灭了,这柄满载着裴家男儿血汗和赫赫军功的宝剑,竟沦为了女人的玩物……或许是为了赎罪吧,她想赢回这把剑。 这些话自然无法说出口,李心玉漫不经心道:“我做事向来只凭喜好,不问因果。” 正说着,花园小路尽头远远走来了一人。 是个男人。 “就他了。”李心玉来了兴致,在枫树下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笑吟吟的守株待兔。 那男子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衣裳,衣袂于风中翻飞,别有一番空灵飘逸之感。 白衣在宫中是不讨喜的,能有资格穿白色官服自由穿梭于宫中的,向来只有一人:掌管历法星象、祭祀占卜的太史令——贺知秋。 那男子温温吞吞地走着,走近一瞧:嗬,可不就是咱贺大人么! 说起贺知秋,李心玉与他颇有些渊源。 贺知秋性格孤僻安静,不善交际,故而终日以鬼面面具示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不是那件事,李心玉兴许穷极一生也不会与他产生交集。前世元和元年,李瑨刚刚登上皇位那会儿,依照祖制曾请太史令贺知秋占卜星象,得出来的却是大凶之象,便直言上谏,说:“紫微星乱,东唐江山不保。” 李瑨那性格哪能听得了这话啊?一怒之下,便让殿前武士按住贺知秋,将其拖出去问斩。 那会儿李心玉恰巧路过,见贺知秋因一言而获罪,着实可怜,便做了平生唯一的一件好事:向皇兄求情,放了贺知秋一条生路。 事后,冰清玉洁的贺大人为感李心玉救命之恩,还送了她一条串着金铃的红手链。据说,那两颗布满符文的小金铃是什么辟邪圣物,能消灾减难的。 之后不到两年,琅琊王与裴漠联手叛变,李瑨成了亡国之君,贺知秋一语成谶。只是那两只小金铃,却没能替李心玉抵挡住横死清欢殿的灾难…… 李心玉直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手腕,那里空荡荡的,早没有了金铃儿的位置。她朝戴着面具的白袍祭祀官招招手,笑道:“贺大人,过来过来。” 贺知秋抱着一摞竹简,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在无声的询问:找我? “不用看了,就是叫你呢。”李心玉拢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加大音调唤道。 裴漠显然也认出贺知秋的身份了,似笑非笑道:“白衣鬼面,太史令贺知秋,传说中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公主遇见他,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话还未说完,裴漠便住了嘴。 因为这朵高岭之花竟破天荒听话地朝李心玉走来了!说好的性格孤僻古怪呢? 惊讶之余,李心玉颇有些沾沾自喜地想:看来,本美人儿的面子还是挺大的嘛! 贺知秋抱着竹简在李心玉面前站定,一袭白衣衬着身后的红墙黛瓦和堆积如火的枫叶,更显得飘然若神人,只是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偏要在脸上戴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着实有些怪异。 金玉其外 第7节 面见公主,他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李心玉面前。 李心玉是个厚脸皮的,嘻嘻开口道:“贺大人,不知可否赏脸陪本宫小饮一杯?” 贺知秋没有点头,只问道:“请问,从这儿到太史局如何走?”声音冽然如霜,和他这个人一样冰冷干净。 原来是迷路了么?怪不得看见他在远处转悠了许久。 贺大人竟是个路痴!得出这个结论的李心玉,莫名觉得这朵高岭之花也有几分可爱。 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如同诱拐孩童的人贩子般,一把拉起贺知秋雪白的袖子,殷勤道:“来来来,贺大人!进来同我喝杯茶,我便告诉你太史局怎么走。” 见李心玉这番殷勤,裴漠忽然有了危机感。 传闻李心玉好男色,想必平常的庸脂俗粉已经入不了她的眼了,贺知秋这样冷高又神秘的正合她意!再让他俩拉拉扯扯下去,也许李心玉男宠的名额里又要多上一员大将…… 这个念头一冒出,裴漠心中莫名的不爽。不知为何,近日他一见到李心玉四处招蜂惹蝶的模样就烦得慌。 想也不想,他抱臂站着,朝贺知秋道:“沿着此路朝前,到梅园左拐,再……” “嘘,嘘——!”李心玉回眸瞪着裴漠,一副‘你敢坏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表情。 接着,她又如苍蝇般搓了搓手,朝不明所以的贺知秋做了个‘请’的姿势,“贺大人,这边请。” 裴漠皱眉,默默在心中朝贺知秋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哪门子高岭之花?还不是上赶着要做这纨绔帝姬的裙下之臣! 全然忘了他自己,才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 李心玉成功将贺知秋骗……不,请到了园中,引起了夫人小姐们的一阵轰动。陈太妃掩唇笑道,“还是咱们襄阳厉害,竟然连不问红尘俗世的太史令大人都请来了。赵夫人,依我看哪,你还是愿赌服输,乖乖交出你手中的青虹宝剑罢。” “输了输了,妾身认输了!”忠义伯夫人大笑,将青虹剑双手呈到李心玉面前,道:“那我就忍痛割爱,将此剑赠与公主殿下。” 贺知秋敛裾跪坐在案几后,腰背挺直,一言不发,一副格格不入的冷清模样。 李心玉达到了目的,满心欢喜,将青虹剑小心地收在身侧,又亲自给贺知秋倒了茶。 贺知秋从雪白的袖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捻住杯沿,送到嘴边。 他终日戴着面具,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模样。李心玉和一干女眷伸长了脖子,眼也不眨地盯着贺知秋,心中好奇的小人儿疯狂摇旗呐喊:终于要摘面具的吗?长什么样?是个美男子吗? 然而,贺知秋只是微微翘起面具一角,堪堪露出光洁的下颌和淡色的唇,将茶杯送到轻轻一抿,复又放下,重新盖好面具,道:“茶已品,还请告知在下归路。” 众女子失望的“哎”了一声。 李心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青虹剑,正巧有些心事,便向太妃点头示意,带着裴漠和贺知秋出了园子。 她依照约定,详细地给贺知秋指明了回太史局的路,叮嘱道:“贺大人,下次还是记得带个随从出门,免得又走丢了。” 贺知秋抱着竹简点点头,道了声谢,转身欲走,李心玉又顺口说了句:“常来我宫里走走啊,贺大人!” 她本来只是随便客套一句,贺知秋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驻足回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让李心玉险些吐血的话。 他问:“抱歉,你是谁?” 裴漠:“呵。” 哦,她倒忘了。贺知秋不仅有路痴症,还是个脸盲。 自打贺知秋入朝为官以来,每年祭祀占卜,李心玉都是和太子站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即便是今生,也该与贺知秋打了不下十几个照面,再加上她这张脸,正常人不可能不记得她。 脸盲,定是脸盲! 见李心玉一脸尴尬,裴漠实在绷不住了,以手抵着鼻尖轻笑出声,仿佛在嘲弄李心玉的自作多情。 李心玉尴尬万分,回头瞪着裴漠。裴漠便瞬间恢复面无表情,将脸扭到一旁,憋笑憋得肩膀抖啊抖的。 第10章 争宠 这几日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雨,整个长安城都是显得湿漉漉的。 李心玉出不了门,便特意去书房查阅了一番典籍,在本朝史官修纂的《帝纪》中找到了一星半点关于青虹剑的记载。 “睿宗广元三年,兵马大将军裴胡安战功显赫,屡退匈奴强敌,帝擢其为萧国公,赐古剑青虹,以彰其忠义骁勇……及其睿宗崩殂,成帝继位,成平七年,婉后于猎场遇刺身亡,帝大怒,迁责裴氏,抄其家,灭其族,青虹剑不知所踪。” 李心玉将最后半块糕点塞入嘴中,合上书卷,长叹一声。 这青虹剑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当着裴漠的面儿出现了。可见命运弄人,这不是时时刻刻提醒裴漠,李家于他有灭门之仇么? 李心玉神情复杂地看着案几上的那柄乌鞘长剑,犹疑了片刻,终是一把拿起它,手挽绫罗走到庭院中,唤道:“小裴漠,过来。” 裴漠本来就没有走远,抱臂倚在廊柱下,望着瓦楞上淅淅沥沥滴落的雨水出神。今日白灵奉命外出,他得尽职尽责地护着襄阳公主。 听到李心玉传唤,他未曾多想,拍了拍衣襟,抬步朝她走去。 李心玉抓起青虹剑递到他面前,竭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对兵器不感兴趣,将它赢回来也只是为了好玩罢了。不过,你要是喜欢这把剑的话,就拿去吧。” “给我?”裴漠眼中站直了身子,露出几分讶然来。他的视线落在李心玉手中的青虹剑上,霎时,有关裴家荣誉和男儿志气的回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漠儿,我的孩子。待你将来成年,在沙场立下首功,为父便将此剑传与你!剑在,信念就在,裴家军魂永世不倒!” 十二岁那年父亲的话,犹如还在耳侧回响,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一字一句宛如刀绞,他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睁着赤红的眼,仰天悲愤道:“苍天无眼,昏君当道!” 而这个昏君的女儿,却又睁着单纯无辜的眼睛,将这柄剑递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一瞬,裴漠是犹疑的。 李心玉明明知道自己有着一个危险的姓氏,难道就不怕他会拿着这把剑杀了她吗? 还是说,她是在试探他的底细? 裴漠喉结动了动,眼底风云交叠涌现,最终又归结于平静。良久,他又重复了一遍:“公主要将它,给我?” 李心玉腹诽:废话!我厚着脸皮向忠义伯夫人求来此剑,不是为了物归原主,难道还是为了拿来砍萝卜吃吗? “此剑是裴家的,你也姓裴,我看它跟你有几分缘分。你若不要,我就送给白灵了!”她说着,故意转身要走,眼睛却不断偷瞄裴漠的反应。 “别。” 裴漠下意识伸手扳住了李心玉的肩,另一只手从她身侧越过,以一个半圈住她的亲密姿势,拿走了她手中的青虹剑。 李心玉背对着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享受那一刻似抱非抱的温暖。 两人衣料相触,一触即分。裴漠将青虹剑拔出一寸,锋利轻薄的剑刃上倒映出他凌厉的眼眸。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轻声道:“这把青虹剑,是公主为我赢回来的。” 用的是十分笃定的语气。 李心玉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又嘴犟道:“你倒是想得美,天还没黑就开始做梦了。” 熟知她越是反驳,便越是泄露自己的没底。 裴漠那股由贺知秋制造出来的不快之感瞬间消散,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淡墨色的眼睛锃亮锃亮的,一向沉稳的声线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说道:“公主能将这把名剑赐予我,我很开心,就当是公主送的信物了。” ‘信物’二字令李心玉特别不自在,她伸手去抢裴漠手中的剑,“再废话就还我!” 裴漠却仗着自己个子高,将剑高高举起,使得李心玉跳起来也够不着。 李心玉伸长了手也够不着,宽大精美的袖口滑向小臂,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臂。裴漠的视线落在她如玉的皓腕上,眸色深了深,只觉得襄阳长公主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姑娘,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憎。 她本就生的美,是张及其讨喜的脸,笑起来更是明媚。 裴漠喜欢她的笑,干净,明丽,仿佛可以荡清一切忧愁。 不知为何,裴漠对她放下了不少心防,想也不想,竟直言问道:“你待我,不像是待一个低贱的奴隶,我能感觉到你是在乎我的。” “谁在乎你了?本宫二十六个……” “知道了,二十六个男宠,公主说了多少次了?”一提起这些男宠,裴漠刚拨云散雾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云。他略带酸意地问:“加上太史令贺大人,该有二十七个了罢?公主何时将他们并排牵出来溜溜?” “裴漠,你真是越发放肆了,谁让你这么跟本宫说话的?”李心玉不太喜欢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总觉得像是脱了缰绳的野马,难以掌控。她倚在廊柱下,伸手去抠上面的雕花,哼道,“本宫有多少个男宠,与你何干?” “自然有关系。”裴漠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算上太史令大人,我就该排在二十八号,若是再添两个,我跌出了前三十,岂不是一个月从头到尾都服侍不了公主了?” “你……”李心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漠,半晌,颤声问,“你吃错药了?你是裴漠吗?” 裴漠恍若不闻,将脸侧向一边,理直气壮地说:“我比贺知秋先来,我要排在他前面。” 李心玉缓缓收敛了嬉笑的神色,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沉默了许久,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前面后面的问题。裴漠,本宫告诉你,你是本宫的打奴,不是男宠。” 裴漠垂下眼看她,睫毛颤了颤,问:“有区别么?” 李心玉凝望着裴漠,眸光闪动,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通透,“我从未把你当男宠对待。别人都可以是,你不可以!” 冬雨萧瑟,孤鸿声远,屋檐上的雨水地落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来清欢殿这些时日,李心玉一直都是笑吟吟的,这是裴漠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疾言厉色。那一瞬,裴漠已然忘记了自己接近李心玉的初衷是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满腔的不甘和失落。 裴漠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究竟在不甘些什么。 静默片刻,他率先开口,问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为什么? 这个答案,李心玉已经用命来偿还了。她不想裴漠再走前世的老路,她只想他安安分分的,做自己身边最忠实的一条狗,一条永远都不会反咬主人的狗。或许有一天,待他消弭仇恨,她会放他远走高飞…… “是我的样貌不如他们,还是如你哥哥所言,我奴隶的身份配不上你?”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裴漠又问了一遍,神情认真,如同一个迷惑的孩子在请求先生的解答。 李心玉不想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太深邃迷人,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溺死在其中。 她说::“你是打奴,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拿起你手中的剑,为我披荆斩棘,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为何你对我好,却又不让我亲近你……” “不明白就不明白,有时候活得糊涂点反而是件好事。”李心玉不怒反笑,乜眼看着裴漠,嗤笑道:“也幸亏你遇见的主子是我,若是换了别人,你敢这么说话,早死了八百回了!” 裴漠拇指摩挲着剑柄,沉声道:“我知道公主本性不坏,才敢说实话。” 这句话很耳熟,李心玉睫毛颤了颤,垂下眼来。 前世,亦是在清欢殿,年轻的裴漠站在金色的银杏树下,用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她,自嘲般笑道:“传闻不可尽信,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可你实在是太多情了,多情到头便是无情,你对别人的好,都会成为插入我胸膛的利刃……” 前世,裴漠对她百般不屑与冷淡,李心玉却偏要撩拨他,最终又负了他;今生,李心玉只想清清白白地做裴漠的恩人,让他放弃复仇,可裴漠却像是甩不掉的膏药般黏上来了。 命运的齿轮不知道在何处出了偏差,渐行渐远。可若裴漠知道,当日在碧落宫,就是她亲口下的杀令,他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想到前世种种,李心玉问道:“裴漠,你就这么想获得我的认可和青睐?天底下处心积虑想接近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有的为财,有的为权,有的为色……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李心玉的眼中映着满堂冬色。金杏翻飞,裴漠在她瞳仁里看到了怔愣的自己。 裴漠扭过头,手背无意识的擦着鼻尖。片刻,他缓缓弯腰将青虹剑顿在地上,单膝下跪,抬首认真道:“带我入斗兽场吧,我会向你证明,你对我的好都是值得的。” 湿润的凉风徐徐而过,他乌黑的长发自肩头垂落,更衬得面容英俊漂亮。 来清欢殿这些时日,他的皮肤养白了不少,身形也越发矫健,有着比初见时更为心动的惊艳。 李心玉的视线落在他脖子的奴隶印记上,目光闪了闪,转移话题道:“本宫书房里有本《帝纪》,你去给我拿过来。” 金玉其外 第8节 裴漠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起身,进了书房,很顺利地找到了书架上的这本书。 他走了过去,可当手指触及到书架第二排左侧的《帝纪》时,裴漠却猛地顿住了。 回头一看,李心玉果然倚在门口,朝他了然一笑:“我书房书卷众多杂乱,你倒是对此熟悉得很,一眼就找到此书了。” 裴漠镇定的收回手,定定的望着李心玉。 他知道自己败露了,李心玉是在诈他。 裴漠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每次来潜入书房后都会细心地将书卷复原,李心玉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会杀了自己吗? 第11章 琢玉 接连下了数日的冬雨,梧桐落尽,寒菊凋零。时至今日,长安城天空的阴霾总算散尽,迎来了久违的太阳。 清欢殿角门,一个伛偻的女奴推着泔水板车走过,敲了敲红漆小门,用暗哑难辨的嗓音道:“大人,奴婢前来收泔水了。” 吱呀一声门开,走出一个挺拔英俊的少年。 女奴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额角丑陋的刺青在阳光下格外可怖。她细细打量了裴漠一眼,方垂首道:“小主公,近来可好?多日未有小主公的消息,三娘子甚是想念。” “我很好,勿念。” 裴漠进院,熟稔地提起墙角的泔水桶送到板车上,压低嗓音道:“她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谁?襄阳公主?” 裴漠动作顿了顿,方道:“上次去书房搜查,亦被她察觉,搜集情报之事需暂且搁下。” “她发现了!”女奴流露出着急的神色,“小主公,此地危险,你必须跟我离开!” “皇宫深似海,向来是有进无出,想要从这里出去,谈何容易?” “别怕,奴婢跟三娘子会想办法求那位大人,让他救你出去!” “他?那个人工于心计,城府颇深,我一向不赞同三娘子同他来往,更不会求他帮忙。”裴漠弯腰搬桶,露出了挂在腰上的佩剑,蹙眉道,“我自己会摆平,无需与虎谋皮。” 女奴视线落在那柄修长的乌鞘宝剑上,倏地瞪大眼,道:“你的剑!这是……这可是你爹生前所持的青虹剑?” 裴漠直起身,手下意识搭在剑鞘上,垂下眼露出一个不经意的淡笑来,轻声说:“是她为我赢回来的。” “她?李心玉?”女奴呆愣了一会儿,满脸不可置信。 似乎想到了什么,女奴左右四顾一番,见四周无人,方急切道,“小主公,李心玉这女娃太可怕了!你须速速离开她!” 裴漠道:“现在不是时候,蓉姨,我自有分寸。” “她既然知道你是裴家遗孤,却又故意将此剑送给你,你说她是何居心?于奴婢看来,她就是向你示威,提醒你裴家当年所遭受的灭门惨案。她既能将此剑给你,亦能让你死于此剑之下!小主公,你是裴家唯一的男丁了,奴婢对着你娘的尸首发过毒誓,要护你一生周全的,决不能让你栽在李心玉这恶女手中!” 裴漠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或许,她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蓉姨,你不知道,当日在碧落宫做苦役时有人要我的命,是她出面救了我。” 女奴仍是诸多疑虑:“小主公好端端的,是何人会突然要你的命?那些人是受谁指使,李心玉又为何会恰巧初现?难道这些,小主公都没有想过么?” 书房中,李心玉放下手中的书卷,意兴阑珊地伸了伸懒腰。 宫婢雪琴在一旁研墨,而红芍则捻了一小块香加入香炉中,霎时,满室馨香暖意,熏得人通体舒畅。 李心玉爱美,连带着身边的内侍和宫婢,个个儿都是水灵俊俏的。李心玉看着雪琴和红芍精巧可爱的小脸蛋,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她一会儿刮了刮雪琴的鼻尖,一会儿又摸了摸红芍的下巴,惹得两个小宫婢咯咯咯笑个不停。 而后忽然想起,已有许多日不曾见过裴漠了。 自从那日在书房一诈,裴漠露了马脚,两人间刻意隐藏的那一层窗户纸也终究被捅破……她想要等裴漠的一个回答,可裴漠只是站在原处,就那么静静的望着他,好像早已料到今日,看透了生死。 李心玉能怎么办呢?总归是前世欠这祖宗的,今生就当还债了罢。 不过,他这孤标傲世的性子,若不磨一磨,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想到此,李心玉笑着推开给她揉腿按肩的两个小宫婢,朝外唤道:“白灵!” 白灵立刻就进来了,将暗红色的武袍一掀,抱拳单膝跪拜道:“公主,有何吩咐?” “无事,问你一个问题而已。” “公主请讲。” “你觉得阿漠这个人,如何?” “那个打奴?” 似乎惊异于李心玉为何突然提起他,白灵凝神思索了片刻,方诚实道:“天赋异禀,根骨极佳,如同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杀敌,用不好会伤着自己。” 李心玉点头。白灵的这个评价算是中肯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琢,不成才。”李心玉似乎下定了决心,颔首道,“他这个心高气傲的性子,是该好好磨上一磨了。” 而后院角门的宫墙下,裴漠将最后一桶泔水搬上车,缓缓道:“蓉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曾怀疑过,但我更愿意相信我的眼睛,她若真想杀我,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折,那日太子命人抓我时,在书房发现我曾动过她的卷宗时,她就早该下手了。” 女奴道:“可如果,她是想狠狠地折磨你、羞辱你之后,再杀死你呢?别忘了,裴家身上还背负着刺杀皇后的污名,而她,是婉皇后的女儿……” 裴漠微微蹙起眉头。 在清欢殿的这些日子,裴漠体会到了迷失已久的温暖,这股温暖让他贪恋,让他着迷,以至于险些忽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上一代的恩怨,的确是裴李两姓之间解不开的结。 女奴躬着身子,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裴漠,“即便她不杀你,可你终归是要复仇雪恨的,这笔账迟早要算清。” 裴漠道,“蓉姨,你回去告诉三娘子和那个人,我的事由我来定夺,无需旁人插手。” “小主公,你……”女奴长叹一声,暗哑道,“听说襄阳公主貌美风流,你可否是看上她了?” 女奴的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瞬间解开了裴漠近日以来的心结。 他有些茫然地想,他一直不知道,为何看到李心玉和贺知秋来往自己心中会那么失落;为何在李心玉拒绝他的男宠之位时,自己又会那么不甘……却原来,是心湖为她起了波澜。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你果然是动心了。” 见裴漠怔愣,女奴摇了摇头,喟叹道:“小主公,奴婢看着你长大,是最知道你性情的。你承裴家遗志,是族中最为聪慧果敢的好男儿,可也是最重情义的,儿女情长之事,万望三思,尤其是襄阳公主那样风流随性的女子,逢场作戏倒也罢了,若是动了真情……” “公主,这后院腌臜,您怎么来了?” 嬷嬷的声音兀的响起,接着传来了李心玉脆声的嗓音:“备车,本宫要去东宫一趟。” 女奴仓皇打住了话题,最后目光复杂地看了裴漠一眼,便低头伛偻,推着泔水车离开了清欢殿。 裴漠站起身,寻着李心玉的方向走去。 奴隶没有主人的命令,不能随意出入前庭,故而裴漠只站在后院假山边的月洞门旁,抱剑而立,静静地望着手挽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穿过中庭的李心玉。 她真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姑娘,光彩烨然,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是万丈红尘的最中心。 或是心有灵犀,李心玉不经意间一瞥,也看到了裴漠。 这是他们自书房事件后的大半个月里的第一次见面,两人都觉得恍若隔世。 “带我一起去吧。”裴漠望着她,淡然道,“我会保护你。” 李心玉一怔,知道裴漠这是在向她低头示好。 她感到新鲜,回眸笑道:“不用了,有白灵在。” 裴漠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李心玉说:“等我回来,过几日带你去欲界仙都的斗兽场玩。” 闻言,裴漠淡墨色的眼睛一亮,展开一抹少年人青涩又鲜亮的笑意,轻轻颌首:“好,等你。” 第12章 问药 李瑨不在正殿,不在花园,亦不在水榭,李心玉一袭湘色刺绣挂银叶子的宫裳,晃着手上的银香囊,一边大摇大摆地闯到了书房。绕过几株湘妃竹,果然透过半开的西窗见到了太子的身影。 李瑨披着件杏黄的外袍,伏在窗边的书案上,用一本立起的《孟子》挡住脸,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李心玉趴在窗棂处,李瑨仍未察觉。一旁的小太监要提醒,李心玉却是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太子哥哥!” 李心玉突然出声,李瑨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将书案上的东西随手一盖,拿起那本《孟子》装模作样地念起经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心玉‘噗噗噗’笑个没停,说:“皇兄,你书拿反了。” “心儿,怎么是你?”李瑨这才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将《孟子》随手一丢,趴在案几上道,“吓死哥哥了。” “你在做什么呢?”李心玉伸长了脖子要去看李瑨藏着掖着的东西,李瑨却是死活挡着捂着,多半是什么不务正业的东西。 李心玉了然一笑, “读个书也这般不认真,当心王太傅又要责备你了。” 李瑨将手里的东西往书案下一塞,又挥手赶走了立侍的小太监,与自家妹妹隔着窗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的谈话。他问:“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又想干什么?” 李心玉笑得眼睛弯弯,手攀着窗棂,将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双玲珑眼对着李瑨眨啊眨的,说,“皇兄,过几日就是初一了,带我去欲界仙都玩玩呗。” 上辈子,李心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去欲界仙都开开眼界,可惜由于各种阴差阳错,这个愿望到死都没能实现。 “行啊。”李瑨没多想,一口答应了,“只是,到时候要想办法瞒住太傅和言官们的耳目,否则又要被他们弹劾训诫,烦的我只想杀人。” 没想到太子就这么答应了,李心玉颇为惊喜,追着他问个不停:“皇兄答应了?听说欲界仙都的金笼子里关着许多金丝雀儿,个个都是极艳丽的美人儿,是真的么?” “不仅有金笼子,还有银笼子和木笼子,关着的都是品阶身价不一的美人儿,男的女的都有。只要你够本事,什么销魂的美人儿都能挑到。” “那斗兽场呢?里面的打奴厉害吗?他们决斗时会死人吗?” “厉害,会死,至死方休。”李瑨短短几个字,就将斗兽场的血腥与残酷揭露无余。 闻言,李心玉的笑淡了淡,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怕你那小打奴会被人捶死?”李瑨哼了声,翻了个白眼道,“舍不得他就不要去了,就他那个徒有其表的小白脸,绝对撑不过第一场。” 李心玉回想起前世的修罗场,忍不住替裴漠辩解道:“他很厉害的,你不要小瞧他。” “哦?是么?”李瑨道,“到时候若他被打死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李心玉幽怨地看着李瑨,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乌鸦嘴? “哎,心儿!”李瑨怕她生气,追出去讨好道,“哥哥不过是担心你会为那个低贱的奴隶伤心罢了。我养了七个打奴,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可比试几场下来,如今死得只剩三个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李心玉瞪了他一眼,说:“你回去读书吧,我去父皇的养生殿走一趟。” 金玉其外 第9节 “父皇?他不是沉迷于求仙问药么,这都好些时日没上朝了,你去找他做什么?” 李心玉并不作答。想起前世李常年因何而死,她心中便闷疼不已。重生后的这些日子她思索了许久,她已经失去了母亲,不想那么早再失去了父亲,更何况,皇兄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不能承担起守护江山的重任。 李瑨匆匆披衣追上去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养生殿一如既往的冷清,冷清得不像是一个帝王的居所。 庭院中的青衣道童朝兄妹俩作揖行礼,李心玉却并不理会他们,径直推开了大殿的雕花朱门。 殿内空荡,门窗虚掩,热浪滚滚,一股浓烈的药香混合着难闻的硝石味儿扑面而来。大殿两旁,一排排燃着上百支垂泪的蜡烛,而正中央则摆着一只巨大的丹炉,底下柴薪高架,燃着熊熊烈焰。 帝王披散着头发,穿着朱红色的中衣,罩着一件宽大的白袍子,虔诚地跪在团蒲之上。亮如白昼的火光中,他的背影如此消瘦又沧桑。 李心玉眼眶有些发酸。她知道,母亲的死,一直是父亲心中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掌管炼丹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见有人进来,便端着拂尘低声提醒李常年:“陛下,太子殿下和襄阳公主来了。” 李常年这才抬起头来,回首见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淡淡点头道:“过来坐。” 李心玉走过去,跪坐在另一个团蒲上,仔细端详了李常年许久,忽的发现这个才不惑之年的男人已尽显老态。 李瑨负手,围绕着炼丹炉走了一圈,又拿起案几上的瓶瓶罐罐挨个嗅了嗅,问道:“父皇,吃了这些东西真的能成仙吗?” 老术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身后,一脸着急道:“殿下,轻些,轻些。” 李常年咳了一声,眼底一圈乌青,哑声道:“瑨儿,放下。” 李瑨缩了缩肩膀,老老实实地放下丹药瓶,撩袍跪在李常年对面,给他行了个礼。 “父皇,您多日不入朝堂,连女儿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了。”李心玉侧了侧身子,将脑袋轻轻搁在父亲的肩头,说,“您身子还好么?” 李常年抬起一张干燥温暖的手,抚了抚李心玉的发顶,叹道:“就那样罢。” “求仙问药之事本是虚无,羽化登仙,也不过是世人逃避苦难的一个借口罢了。”李心玉拉住李常年的手,直起身与他对视,认真道,“父皇,与其在乎死后魂归何处,我更希望你好好的活着。” 李常年一怔,目光落到身侧冒着硝烟的巨大丹炉上,半晌才缓缓道:“心儿,自从你母后被害,朕……便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好的活着’,要怎样才能好好的活着。婉儿是个好女人,朕不愿她深埋地底,坚信她一定是去了一个美丽的仙境,朕求仙问药,也只是想去见她一眼。” 人死后无法成仙,只有无尽的黑暗,没有人比李心玉更清楚这一点。 或许,母亲也和她一样入了另一个轮回,但,终究无法再与此生的父皇相遇了…… 李心玉眼睛红了红。一旁的李瑨见了,有些手忙脚乱的举起自己的袖子,一边替李心玉拭泪一边安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李常年心生不忍,暗哑道:“心儿,即便朕不在了,你还有瑨儿。” “您若随母后而去,我兄妹俩的天就塌了,内忧外患,群雄并起,天下再无宁日。”李心玉紧紧攥着父亲的手,艳丽多情的眼睛在火光中闪动,像极了当年容倾天下的婉皇后。她说,“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谁也无法替代谁。” 吧嗒—— 一滴冰凉的泪垂落,滴在李心玉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抬起头一看,李常年早已是满脸泪渍。 “下个月初十,是你们母后的忌日。第四年了,朕又独自苟活了一年……”说着,李常年低咳了一声,撑着膝盖缓慢而艰难地起身,哽声道,“心儿,若不是为了你们兄妹,朕连一日……也撑不下去。” 李心玉望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嘴唇张了张,满腹心事涌到嘴边,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心中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 她不知道,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和哀求他痛苦的活着相比,哪个更为残忍。 身旁,李瑨叹了一声,伸手扶起李心玉,“心儿,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父皇的伤心事?” 李心玉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说:“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在了,这世间所有的明枪暗箭都会对准皇兄,皇兄你,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心儿说笑了,哥哥是未来的天子,天下至尊,谁敢对付我?”李瑨不以为意,满面轻松道,“你放心,天塌下来也有哥哥替你顶着。” 李心玉摇了摇头,不再同他纠结这个问题。 她走到一旁,伸手拿起案几上的两个瓷瓶,打开一看,是丹砂和水银。 皆是剧毒之物,却被术士们奉为炼丹至宝。 “公主,此乃圣物,碰不得,碰不得。” 老术士慌忙制止,李瑨斥道:“老东西,有什么东西是公主碰不得的?” 李心玉晃了晃瓶子,问老术士:“这丹药真能使人摆脱肉身束缚,羽化登仙?” 老术士道:“心诚则灵。” 李心玉嗤笑一声,漂亮的玲珑眼往老术士身上淡淡一扫,说:“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一张祛毒的药方,你按照那药方子里头的药剂炼丹,这水银和丹砂,不许再给父皇食用。” 老术士颤巍巍下跪:“公主,万万不可!偷换丹药方子,既是对神明的蔑视,又是欺君大罪,贫道一心向道,万不敢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 李心玉不怕大奸大恶之人,唯独怕这种自作聪明的迂腐顽固。她眼神清澈,嘴角的笑却泛着凉意,直视着老术士说:“你猜,这羽化登仙的丹药,能不能让你起死回生?那虔诚供奉的神明,能否让你多活两日?” 裴漠在后院练剑,直到正午时分,才听见前庭传来了宫婢们的欢呼:“公主殿下回来啦!” 他挽了个潇洒的剑花,回剑入鞘,走到月洞门下时,刚巧看见宫婢们簇拥着李心玉走过。 她好像有些不开心。谁欺负她了?她不是去东宫了么? 想到此,裴漠眉毛皱了皱,修长的手指握紧剑鞘,心想:李瑨没有照顾好她。 第13章 露底 眨眼到了十二月初一,清欢殿里,李心玉穿了一身宫婢的青衣,兴冲冲地计划着出宫去欲界仙都游玩的事情。 “……到时候我扮成宫女,你办成小太监,我们随着皇兄的马车出宫,到了朝凤楼再将衣服换回来。”说着,李心玉将一套赭石色的太监服塞到裴漠手里,催促道,“快换上。” 裴漠并不喜欢阉人的衣裳,但眼见李心玉为出宫之事计划了许久,亦不忍拂了她的意。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顺从地接过李心玉手中的衣裳,走到偏间将衣裳换了。 到底是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天生的衣架子,太监服那样暗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更显得眉目精致英挺,肩宽腰瘦腿长。李心玉身边的内侍也都是眉清目秀的,但和裴漠一比,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俗粉,失了颜色。 见李心玉盯着自己,裴漠将手按在剑柄上,歪了歪头,说:“不好看么?” “好看,好看!”李心玉微微一笑,点头道,“连素来看惯了美人的本宫,也忍不住要为你赞叹呢。” 见惯了美人?裴漠眯着眼睛,压低嗓音说:“比之公主那二十六个男宠,如何?” 子虚乌有之事,自然无从比较。李心玉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作甚么要捏造出二十六个男宠来?偏生这心高气傲的小裴漠当了真,自从被拒绝当男宠折了颜面后,他便孜孜不倦地跟二十六个并不存在的假想敌做起了斗争。 李心玉无从回答,干脆眼睛一转,避开他的视线道:“走啦。” 两人来到宫门下,李瑨的马车已经在那候着了。李心玉知道李瑨不喜欢裴漠,便朝裴漠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在马车后,自己向前一步掀开车帘,笑得眉眼弯弯道:“皇兄,我来了!” 太子今日的脸色不太好,细长的眉眼中满是阴郁之色。他视线落在扎着双螺髻的李心玉身上,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沉声道:“上车来坐。” 李心玉‘哎’了一声,提起裙子上了车,小心翼翼地挨着李瑨坐着,问道:“皇兄何事不开怀呀?下人做错事惹你生气了?” 李瑨摇摇头。 “溜出门被王太傅发现了?” 李瑨又摇了摇头。 “言官们又上折子数落你了?” 李瑨神情复杂的看了李心玉一眼,不答反问道:“你那个打奴呢?” 李心玉隐约猜到,他的不悦大概与裴漠有关,便道:“在后头跟着呢,你放心,我让白灵跟看着他,绝不会让他中途逃跑的。” “你那个打奴,叫什么名字?”说这话的时候,李瑨情不自禁地抖腿,显示他此时的烦躁。 李心玉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小声道:“阿漠。” “阿漠?”李瑨笑了声,目光更显阴鸷,“他姓什么?” 李心玉说,“奴隶而已,早被抹平了姓氏。” 李瑨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勾起一个怪异的笑,语气生硬道:“我怎么听说,你私底下叫他……小、裴、漠!” 果然,他知道了。 李心玉早料到了今日,裴漠的身份瞒得了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只是她未曾料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看来,清欢殿里有人嘴巴不太干净,说漏了嘴。 “皇兄……” “看你这模样,你是早知道他姓裴了?也知道他就是裴胡安的儿子,对不对?”李瑨越想越生气,大声道,“心儿,你糊涂啊!他爹杀死了我们的娘,我们的爹又灭了他裴家全族,你将这么个有血海深仇的人放在身边!你是坠马摔坏的脑子还未痊愈吗!” 李瑨有些情绪失控,李心玉不想刺激他,只尽量用温和冷静的语调道:“皇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甚至连父皇自己都知道,裴家刺杀皇后一案乃是冤案。裴胡安向来有勇有谋,不会蠢到用刻了自己族徽的羽箭去射杀我们的母后……” “即便裴家刺杀皇后是假,但我们李家灭了他全族是真!我们可以不恨裴家,但他一定是恨透了李家的每一个人,包括你!” 说着,李瑨面色涨红,气喘吁吁道,“必须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李心玉心脏骤的一疼。 “必须杀了他!”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李心玉记得,那也是一个萧瑟的冬日,她与裴漠的私情被太子撞破,皇兄怒不可遏,让几十个金甲卫士拿下裴漠,将他按在雪地里,大声道:“谁都可以和心儿在一起,裴家人不可以!” 清欢殿的动静实在太大,连一向闭关的皇帝都被惊动了。 李常年两鬓霜白,穿着一件朱红的袍子,形销骨立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浑浊的视线扫过被按在雪地里的漂亮少年,扫过怒气冲冲的李瑨,又轻轻落在李心玉身上。 长安万里,银装素裹。李常年就这么站在那株枯败藏雪的老杏树下,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问她:“心儿,你知道裴家是什么人吗?” 帝王虽老,余威犹在,那一瞬,李心玉是怕的。不是怕死,而是怕裴漠死。 所以,她做错了事,选择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结束了这场青涩又荒唐的感情。她说:“我知道的,父皇。一个男宠嘛,不过是玩玩罢了。” 李常年颔首,又说出了第二句话,不是恳求,而是命令:“武安侯郭忠手握重兵,其子郭萧仪表堂堂,朕便做主赐婚,将你指配给他。” ‘玩玩’二字和答应嫁给郭萧,这大概是李心玉上辈子说的最蠢的一句话,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了,因为从那一刻起,她清楚地看见裴漠的眼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来。 李心玉的轻佻救了裴漠一命,毕竟没有谁会在乎一个男宠的死活。 她开始尝试着与郭萧来往,却忽略了裴漠眼中与日俱增的失望和痛意。爱而不得,失望到了极致,便变成了彻骨的恨意。 那时,裴漠红着眼,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茫然又无助,低声下气地乞求,那是李心玉唯一一次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再后来,裴漠当着她的面,用匕首剜去了脖子上的奴隶刺青,所有欢好和恩爱都随着他的血液淌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李心玉,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我,从此不能再看世间别的男人一眼!” 他走得很是决绝,从此再见,便只有兵戎相见,生死两隔…… 金玉其外 第10节 李心玉不想走前世的老路了,她得坚强些,再坚强些。更何况,今生的裴漠已不再是她的禁脔,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只要她够好,以裴漠的性情,或许真能感化他,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仇恨。 她很清楚李瑨的性格,倔驴一个,只能顺着来,若是在他盛怒之时出言顶撞,后果只会更加严重。他没有暗地里杀掉裴漠,已经是给足了妹妹面子了。 “皇兄,既然是危险的人,自然是要放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行。”想了想,李心玉顺着李瑨的性子安抚道,“杀了他有何好玩的?让他做我的打奴,慢慢磨砺他,岂非更有意思?” 闻言,李瑨面色稍霁,问:“你把他当玩意儿养着?” 李心玉缓缓点头,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真诚些。 李瑨呼出一口气,抖动的腿也平息了下来,半晌方道:“可是心儿,他的眼神太危险,我怕你驾驭不了他。” “不会的,越烈的马,驯服起来才越有趣。”李心玉放软了语气,拉着李瑨的袖子小声道,“好哥哥,求你了!你别将裴漠的事告诉父皇,父皇身体不好,我怕他多想。” “既是怕刺激到父皇,你便要见好就收。”马车内,李瑨板着脸,神情阴郁道,“心儿,你若玩玩倒也罢了,若是动了真情,或是那小子对你存了报复之心,哥哥说什么也得杀了他。” 李心玉知道他是松口了,心下一喜,笑道:“皇兄对我最好了,以后都听皇兄的。” 李瑨仍有些别扭,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叹道:“真是拿你没法子,连仇人之子也敢养在身边玩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父皇非得宰了我。” 马车晃晃荡荡,李心玉朝李瑨眨眨眼,笑着奉承道:“有哥哥在,谁能让我出事?” 闻言,李瑨侧首,掩盖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 第14章 仙都 马车驶入欲界仙都,街道已完全变了样,檐牙高啄的琉璃阁,远处隐约可见的七宝塔,横跨半空的画桥,排排高挂的大红灯笼,雕梁画栋尽显靡丽之景。耳边充斥着吴侬软语、长安官话、波斯语、吐蕃语、大食语…… 李心玉掀开车帘一看,只见街边摆摊儿的、杂耍的、卖艺卖唱的络绎不绝,更有艳丽妖娆的胡姬轻纱遮面,当街如蛇般起舞,热辣奔放的西域乐曲听得人心潮澎湃。 马车到了朝凤楼,李心玉去楼上的雅间换了衣裳,又用簪子束起长发,做男子打扮。 裴漠亦换了一身玄青色的武袍,更衬得他面容英俊,身形俊朗。 两人下了楼,白灵便呈了一个托盘上来,上头摆着几张形态各异的面具。 李心玉好奇地摸了摸那些面具,不知是作何使用的。一旁的李瑨自顾自取了一张黑底红纹的面具罩在脸上,解释道:“能来这里的,基本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故而都会戴上一张面具掩饰身份。” 李心玉‘哦’了一声,从托盘中挑了一张兔子形态的面具罩在脸上,朝裴漠歪了歪头,问道:“好看么?” 那兔子面具有肉嘟嘟的脸颊和两颗大门牙,憨态可掬。裴漠垂下眼看她,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轻轻点头道:“好看。” 李心玉笑了声,又从托盘里拿了一张半截的白色狐狸面具,递给裴漠道:“给,你也戴上。” 裴漠还未到束冠的年纪,乌发的长发用同色的黑纹发带扎成高高的马尾,额角有一缕碎发垂下,给他精致英俊的面容增添了几分不羁之感。朝凤楼那么多歌舞美人,那么多浪荡公子,来来往往中,就数裴漠最好看,连楼上卖唱的琵琶女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着裴漠抛媚眼儿。 殊不知在裴漠的眼中,贵气天成的李心玉也是滚滚红尘的最中心。 他一手持剑,一手取走李心玉递来的狐狸面具,将其罩在自己的脸上,又将面具两侧的黑绳系在脑后,打了个结。 白色的狐狸面具,细长的眼洞处还染了一抹朱红色,李心玉忍不住赞道:“好看好看。” 一旁的李瑨不屑地嗤了声,翻了个白眼。他朝一旁的侍卫挥挥手,命令道:“拿镣铐来。” 李心玉疑惑:“拿镣铐作甚?” 李瑨对着李心玉身边的裴漠扬扬下巴,冷声道:“给你的小白脸拷着,这是斗兽场的规矩,奴隶入场,须戴镣铐。” “他?”李心玉侧首看了裴漠一眼,护短道,“他就不用了。” “拿来吧。”裴漠表情平静,如此说道。 “算你识相。”李瑨嗤了声,对侍卫道,“上镣铐。” 裴漠后退了一步,清冷的目光落在李瑨身上,平静道:“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李心玉取来镣铐,亲自扣在裴漠的手脚上,抬起头来时,视线与裴漠相触,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波中。 时值隆冬,可欲界仙都的风都仿佛是热的。他们望着彼此,仿佛周遭的颜色全都褪去,喧闹的声音也全都消匿,只余两人静默相对。 “自那日从东宫回来,你便一直闷闷不乐。”裴漠动了动手腕,镣铐清脆作响,让他不禁又回想起了当初在奴隶营的灰暗岁月。顿了片刻,他轻声问:“若我今日在斗兽场上为你赢了彩头,你会高兴些吗?” 李心玉伸手拍了拍裴漠的肩,说:“大话不要说的太早,活下来再说吧。” “会的。”裴漠淡墨色的眼中一片笃定,半截狐狸面具下,嘴角弯成一个张狂的弧度:“我会赢,殿下。” 一旁的李瑨伸长了耳朵偷听,可周围实在是太热闹了,他什么也没听见,便跟护犊的老母鸡般将李心玉拉到自己身后藏着,不耐道:“走吧走吧,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所谓斗兽场,是一座巨大的高楼,所占之地竟比清欢殿还大。场地门口人流滚滚,戴着各色面具的锦衣男女摩肩接踵,车马无法通行,李心玉和李瑨只得下车步行。 斗兽场门口人满为患,场主甚至派出了十几个昆仑奴维持秩序,门口还有专人负责登记,来者须拿出欲界仙都特有的拜帖才能入场。 李心玉是第一次来,亦步亦趋地随着李瑨登记,登记的笔奴抬头看了李心玉一眼,漫不经心笑道:“小郎君第一次来?” 李心玉点点头。 笔奴又问:“请问小郎君的代名是什么?” “代名?”李心玉茫然道,“那是什么?” “就是假名,来这里的人一般都不会告知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用假名代替。”李瑨催促道,“你随便取一个。” 李心玉拖长声调‘哦’了声,“就叫‘玉二郎’罢。” “既是纳贴进门,便只论输赢,不论生死。小郎君,请签字吧。”笔奴递上来一张纸,李心玉一看,原来是生死状。 上头明文规定,打奴入场决斗,若是不幸被打死,斗兽场场主不须赔偿。 李心玉沉吟片刻,放下生死状道:“在下第一次来,先观战,不上场。” “也可。”笔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李瑨却摆摆手道:“心儿,你先随他进去吧,哥哥给你预定了最有利于观战的位置。” “那你呢?” “我有些事要交代,稍后便来。” 听李瑨这么说,李心玉不疑有他,带着裴漠进了斗兽场的大门。 绘有狰狞兽纹浮雕的大门一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疯狂的世界:它褪去了长安的浮华与内敛,剥离了权贵伪善的面具,带着最原始的野性与躁动,厮杀和呐喊声震天动地,震得李心玉耳膜生疼。 “杀!杀了他!杀了他!” 喊杀声和场上的刀剑声一浪接着一浪扑面而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兴奋又狰狞,李心玉捂住震得生疼的耳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进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 接着,腰上一暖,有人不动声色的扶稳了自己的身子。 “公主,别怕。”头顶上,裴漠沉稳清朗的嗓音传来,带着令人着魔的安定,轻声道,“有我在。” “杀!打他,给我打!” 斗兽场内,一到四楼的各个看台上都坐满了戴着面具的达官显贵、纨绔子弟,喊声震耳欲聋,连李瑨都趴在栏杆上扯着喉咙嘶喊,额角青筋暴起。而一楼的大擂台上,两名上身赤裸的壮汉卖力地扭打在一起,其中便有李瑨的打奴。 缠斗了小半个时辰,李瑨的打奴渐渐落了下风,浑身汗淋淋,大刀也舞得吃力起来,最后被对手抓住破绽,一铁锤捶上他的胸口。那名打奴被锤飞一丈多远,长刀哐当一声脱手,庞大的身躯飞在半空中,哇的喷出一口浓稠的鲜血,又如沉重的沙袋一般轰的坠地,砸在擂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李瑨急的满头是汗,朝擂台上吼道:“起来!混蛋,你给我起来!” 那名打奴胸口都被铁锤锤得凹陷了,口鼻俱是淅淅沥沥的淌着血,怕是当场就丧了命,怎么可能还起得来? 李心玉蹙眉,兴趣索然地叹了口气:这斗兽场太过血腥,没有她想象中好玩。 “天字级第三场,金陵公子打奴胜!” 随着判官一锤定音,李瑨狠狠拍了拍栏杆,怒道:“不中用的东西,赔了老子一百两银子!”接着,他看见了李心玉的面色,也顾不得生气了,忙向前道,“心儿,你怎么了?” 李心玉有些无聊。她爱美,却不似李瑨那般好斗,斗兽场内的擂鼓和呐喊,总让她想起前世城破时的战鼓和喊杀。若不是为了裴漠,她怕是不会再踏入斗兽场半步。 想到此,她揉了揉眉心,靠在胡床上坐好,道:“太吵了,想出去透透气。” 闻言,李瑨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冷笑一声,方意义不明道,“心儿,好戏才刚开始呢,再看一场再走吧。” “什么好戏?” 话音刚落,便听见擂台上传来判官高昂的声音:“下一场,白无常对战玉二郎,请二位贵客的打奴入场!” 第15章 首战 “玉二郎?”李心玉接过白灵呈上的茶水,一边抿茶一边咂摸着这个名字,对站在阴影里的裴漠道,“这个名字可耳熟了。” 裴漠抱剑而立,灯火将他的狐狸面具劈成晦暗不明的两面。他望着李心玉,平静道,“公主忘了?‘玉二郎’就是你新取的假名。” “我?”李心玉一口茶险些呛住。她放下茶盏道:“对,我想起来了。可是我根本没有给你报名!” 说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望向李瑨:“皇兄,是你安排的?” “是又怎样。”李瑨无所谓道,“打奴不上场战斗,难道拿来当摆设?又不是男宠。” 李心玉蹙眉,“上不上场由我来决定,我才是他的主人!” 话音未落,场下的判官已是下了最后的通牒,“请玉二郎的打奴入场!若再不现身,视作弃权!” “玉二郎!别做缩头乌龟了!”四周一片嘘声。 李瑨道:“心儿,斗兽场有斗兽场的规矩,若有人临阵脱逃,以后他的名字便上了黑榜,此生都不能再踏入这里半步。” “你让我骑虎难下?”面具下,李心玉的双眸闪动,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兄,你是想借此机会除掉他。” 李瑨扭过头没说话,可这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我去。”身后,裴漠上前一步,瘦而高的身躯将李心玉整个儿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说,“解开我的镣铐,上我上场决斗吧。” “裴漠……” “临阵退缩,非男儿所为。”裴漠伸出双手,亮出腕上的铁索,平静而认真道,“让我上场,殿下。” “让他去吧,心儿。”李瑨冷冷地看着裴漠,嗤道,“他要能活下来,我便不去告诉父皇,你养了一个姓裴的奴隶。” “方才在路上,你明明答应了我不再过问这件事,怎能朝三暮四出尔反尔!”李心玉瞪了李瑨一眼,但眼下场内嘘声一片,她没有别的法子,要么让自己上黑名单,要么让裴漠上场。 她呼出一口燥气,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平静了些许,便命令女侍卫道:“白灵,拿钥匙来,打开裴漠的镣铐。” “是。”白灵依言开了镣铐。 裴漠提剑,活动了一番筋骨手腕,正准备入场,李心玉却是叫住了他。 “裴漠!”李心玉站在浓烈的光晕下,视线透过兔子面具,穿过喧闹的人潮与他相望,一字一句坚定道,“听着!你要活着走下台,不许输,不许给我丢脸!” 裴漠的眼神忽的变得凌厉起来。他嘴角一勾,只说了一个字:“好。” 金玉其外 第11节 然后,他单手撑着栏杆一跃,竟是从二楼看台跳上擂台,落地站稳,翩若惊鸿,一气呵成。 四周有了一瞬的安静,接着又爆发出更大的呐喊,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 “哟,这谁家的小白脸,毛都没长齐呢,就敢来斗兽场!”有人高声笑道,“还等什么?上啊,杀了这小白脸!” 判官敲了敲铜锣,高声吆喝:“打奴入场,各位请下注!” “这还用赌么?白无常大人家的打奴已是四连胜了,对付这么个小少年绰绰有余,我押二百两,赌白无常大人赢!” “我也押白无常!” “我也是我也是!” 没有一个人支持裴漠,白灵有些担忧,俯身道:“公主……” “先别急。”李心玉袖中十指紧握,面上却是一派淡然,冷静道,“我们身上有多少本钱?全拿出来,押裴漠赢。” “等等!”李瑨制止道,“心儿,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输光了钱,可不许来我这哭穷。” “不会的。”李心玉旋身坐在胡床上,单手撑着下巴,面上一派风轻云淡,轻声道:“我相信他” 咚、咚、咚—— 擂鼓雷响,比赛开始。 裴漠的对手是一个赤裸着上身,身高九尺的虬须大汉。他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身材魁梧如熊,小山般的肌肉一块块堆积在身上,背脊和手臂上爬满了图腾刺青,手拿两只流星锤,率先发难,猛地朝裴漠甩去。 裴漠手掌撑地,一个后翻,躲开了壮汉的第一击,流星锤砸在擂台上,震得地面颤了三颤。 壮汉一声怒吼,双臂抡起带有铁刺的锤子再一次袭来,速度竟是惊人的快!裴漠躲闪不及,下意识橫剑一挡,锤上尖刺擦着剑刃飞过,带起一阵刺目的火花,裴漠连连后退三步,才堪堪站稳身子。 他回头一看,再后退半步,就该掉下擂台了。 “好!”看客们纷纷鼓掌,喊道,“冲上去,杀了他!” “轻敌了。”一旁,白灵如此点评道,“公主,裴漠这人颇有武学造诣,但实在太过自负,谁都不放在眼中,再这样下去,他必输无疑。” 李心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擂台,伸手捻了个柿饼放在嘴里,平静道:“我知道,所以才下定决心带他来斗兽场,好刀要经常打磨,才会锋利无比。” 砰—— 又是一声巨响,壮汉的流星锤竟将擂台砸出了一个深坑,裴漠不再闪避,反而采取进攻策略,拔出青虹剑一路迎面而上,在冲到对手面前时再猛地往地上一缩,躲过壮汉的铁锤,滑行到他的身后! 剑光一闪,壮汉的后背挨了一剑,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狂喷!而裴漠的胸膛也被壮汉的胳膊肘狠狠顶到,同时连退数步。 壮汉的力气极大,裴漠只觉得胸膛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五脏六腑都被震得颤了三颤,随即有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又被他生生咽下。 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场比赛,可对手却是十分强大。”白灵看了眼气定神闲的李心玉,好奇道,“他落在下风,您不担心吗?” 李心玉并不答,只朝擂台上扬了扬下巴,微笑道:“你看。” 两人视线相接,裴漠像是获得了巨大的勇气,重新抬剑,步履疾行如风,如一匹矫捷的黑豹一般低吼着,狠狠迎上对手的攻击! 壮汉的铁锤擦着裴漠的胸膛飞过,击垮了他身后的一根柱子,而裴漠的剑亦是穿透了那壮汉的肩胛骨。 呐喊声停,四周一片死寂,似乎没人相信这么个年轻的少年郎,竟然打败了斗兽场内数一数二的高手! 裴漠废了对方一条手臂,本想就此收手,谁知那壮汉却又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用仅剩的一条臂膀颤巍巍的抡起铁锤,又朝裴漠扑去。 裴漠轻巧闪开,冷眼注视着他,道:“你已输了,何必恋战?下去疗伤吧。” “斗兽场内……没有输赢,只有……生死。”那壮汉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用含糊不清的汉话艰难道,“我将为主人的……荣誉而战,至死……方休!” 哐当——! 兵刃相接,火光四溅。 李心玉猛地瞪大双眼,站起身扑向栏杆处,大叫一声:“裴漠!” 第16章 拂烟 哐当一声,流星锤坠地,肌肉隆起的壮汉如山般崩塌,面朝下狠狠砸在擂台上,腰腹剑伤处汩汩淌出鲜血,挣扎了数次,终是没能成功爬起来。 斗兽场内光影憧憧,四周一片死寂。 裴漠缓缓站直身子,回剑入鞘,发出‘铮’的一声清鸣。一旁看呆了的判官这才回神,疯狂地敲响铜锣,嘶声喊道:“恭喜玉二郎的打奴拿下首胜!” 急促的锣鼓声如同点燃了引子,全场瞬间爆发出狂躁的呐喊,有人欢喜,有人咒骂,李心玉顾不得别人在评论什么,起身挤开人群,朝楼下跑去。 “心儿,你慢些!”李瑨想要追上去,却被狂欢的人群阻绝,只得着急地对白灵吼道,“愣着干什么,保护好她!” 李心玉艰难地挤到楼下,发冠凌乱,连面具也歪了。见到裴漠从斗兽场上下来,她加快了步伐朝他跑去。 可跑到一半,她的步履又不自禁的慢了下来。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观战的人反而比决斗的人更紧张?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她并不想让裴漠误以为自己很在乎他,两人保持主仆的关系,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她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气定神闲的面容,朝裴漠缓缓走去,问道:“恭喜你,裴漠。” 裴漠迈动笔直修长的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随即又很快稳住了身形,提着带血的剑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 “我赢了。”狐狸面具下,裴漠淡墨色的眸子就像是无尽黑潭,倒映着她的模样,如同倒映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光。他问,“我是你的骄傲吗,殿下?” 李心玉一怔,随即点头,莞尔道:“是的,小裴漠。”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裴漠勾起一个淡笑,然后感到鼻根一阵湿痒。他下意识抹了把鼻子,却摸到了满掌的鲜红。 “你流血了!”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李心玉一把掀开他的狐狸面具,却有更多的鲜血顺着他的鼻腔淌了下来。 “你受伤了?是内伤对不对?” “别碰,脏……”裴漠蹙眉,伸手将李心玉隔远些,可才说了一句话,喉中的腥甜便再压抑不住。 他踉跄了一番,伸手捂住口鼻,几声压抑的咳嗽过后,殷红的淤血便顺着他的指缝淌出,星星点点的滴落在地砖上。 李心玉没想到他竟伤得这么重。 她伸手扶住裴漠,哪怕华丽的锦袍染上了鲜血也浑然不觉,只朝匆匆赶来的白灵道:“白灵,过来搭把手,我要扶不住他了!” 白灵将裴漠的臂膀绕到自己的脖子上,想要帮忙搀扶他,裴漠却并不领情,伸手推开了白灵,哑声道:“我自己可以。” 说着,他用袖子抹去嘴角的鲜血,以剑撑地缓缓站起身来。 李心玉赶紧道:“白灵,拿水来。” 取来水后,裴漠狂饮了几口,又将剩下的水尽数倒在脸上,洗去血渍,涣散的瞳仁重新聚焦,恢复了神智。 “还好么?”李心玉观察着他苍白的脸色,小心地问。 裴漠勉强直起身子,垂下眼,视线落在李心玉被血弄脏的袖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弄脏了。” 裴漠指了指她的袖口,说:“你不是最爱干净么。” 李心玉登时无言,拧眉道:“都什么时候,你还在乎一件破衣裳!” 裴漠却是笑了。那是一个极淡极淡的笑,需要仔细辨别才能看出来。 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在公主心中,我比衣裳重要。” “你连衣服的醋也要吃吗?这有什么可比的?”李心玉抿了抿唇,也无心观战了,说道,“行了,今日就比这一场,回去让大夫看看你的伤势。” 裴漠跟在后,张了张嘴,李心玉便及时截住他的话,哼道:“别多想了,我并非担心你,只是好不容易才养了这么一个打奴,要死也得我玩够了再死。” 裴漠‘哦’了一声,复又闭上嘴,不再说话。 “怎么这就回去了?”李瑨意犹未尽,追在李心玉身后出了斗兽场的门,惋惜道,“现在才酉时,听说华灯初上的夜晚才是欲界仙都最热闹的时候呢!心儿,你不是想看金丝雀吗,听闻今日金笼子里来了位绝色美人,你不想去瞧瞧?” 李心玉本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有哪位绝色美人能美得过我?更何况裴漠伤成这样,她是没心思再去看什么美人了。 “皇兄去看吧,我先回去了。”李心玉朝他摆摆手,小声碎碎念道,“莫与我说话,我还在生你气呢。” “生我气?”李瑨‘哈’了一声,叉腰愤愤道,“你我兄妹十几年感情,你竟然为了一个奴隶与我生气!” “这与奴不奴隶没有干系,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干涉我的决策。” “别人?你亲哥是别人吗!” “皇兄呀皇兄,”李心玉无奈叹气,伸手捏了捏斗公鸡似的李瑨,温声道,“我已经长大了,你何时才能长大啊?” 说罢,她拍拍手,转而对裴漠道:“还能走么?能走就跟我回去罢。” ‘长不大’的李瑨气鼓鼓站在原地,冲着妹妹的背影道:“行,你长大了!老子不管你了!” 他拂袖,暴躁地来回走了两圈,愤愤之余又生出几分担忧,幻想了一万种宝贝妹妹遭遇不测的可能,什么遇刺啦、被绑啦,越想越可怖。终是忍不住了,他掉头就往外冲,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道:“心儿!我比你大整整四岁,怎么就没长大了?” 李心玉刚出门到了街上,就被几个公子拦了去路。 其中一个带着兽首面具的男子道:“小郎君,方才斗兽场一战,我们对你的这位打奴很有兴趣,这样吧,你开个价,我们将他买了。” 原来是看上裴漠了。 李心玉负手而立,漫不经心一笑:“抱歉,他是非卖品。” 兽首男子仍不死心:“五百两,如何?” 李心玉笑了声,眯着眼,目光泛着凉意:“滚。” “八百两……” “退下!” 毕竟是帝姬,再怎么散漫,身上多少也会沾染些上位者的威严。她沉沉一喝,那几位男子便不敢造次,灰溜溜退下了。 身后,裴漠意味深长道:“罪奴值八百两银子呢,公主当真不卖?” 李心玉撇了撇嘴,哼唧道:“本宫像是缺银子花的人么?” 说到钱,她猛然想起:“坏了,你给我赢的钱忘了向庄家领回来了!不行,得让白灵去走一趟,这可是你为我赢的第一笔金呢。” 裴漠笑了,问:“赢了多少?够为我赎身么?” “本宫把你从奴隶营里捞出来才几日,就想着要赎身?”李心玉背着双手倒退着走路,玲珑眼透过兔子面具,笑哼道:“路还长着呢,好好表现吧你。” 裴漠握拳抵在嘴边,压抑地咳了咳,方哑声笑道:“开玩笑呢,罪奴不会忘记公主的恩情。” 李心玉听了只是笑笑。裴漠的话姑且信一半罢,有前车之鉴,不敢全信。 此时酉时刚过,华灯初上,排排艳丽的红灯笼将欲界仙都照得如同白昼,雕梁画栋更添靡丽之感。灯火辉煌,长空皓月,更显长安帝都泱泱大气。 金玉其外 第12节 夜晚的欲界仙都才是真正的销金窟,街道两旁的伎馆都开门做生意了,所有伎馆的一楼都用栅栏围着,做成一个个笼子的形状,而笼子里则盘坐着各色燕瘦环肥的艳装美人儿。她们从笼子里伸出一只只白生生的手臂,意兴阑珊的朝着街道卖笑,期盼换来恩客的垂怜。 木笼子里关着的是最低等的风尘女,银笼子里的容貌才艺都会更出色些,而关在金笼子里的,则是全长安烟花柳巷中最美丽动人的姑娘。她们温柔体贴,才貌双全,有大把大把的男人为他们挥金如土,为他们疯狂。 在那一群美人中,李心玉甚至看见了几个清秀干净的少年郎。 “小郎君,进来陪奴家喝杯酒可好?” “小郎君,来我这儿听小曲儿呀!” 耳畔娇笑不断,李心玉回首,俏皮的兔子面具下,一双玲珑眼璀璨异常。她调笑道:“小裴漠,她们在叫你呢?” 裴漠持剑而立,挺拔如松,也笑道:“公主,她们是在叫你。” 正说着,一片霞粉色的花瓣飘然坠地,来不及惊叹,花瓣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空中竟然下起了花瓣雨。星空闪烁,灯火如昼,淡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屋顶、地面,落在李心玉的发顶、身上,也落进了裴漠的心里。 “奇怪,隆冬时节,哪来的这些花瓣?”李心玉抬掌接了一片花,放在鼻端嗅了嗅,随即打了个喷嚏。 她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的朝凤楼回廊上,站了数位素衣美人,美人们将花篮中的花瓣一一洒下,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她们高声笑道:“各位看官,拂烟娘子见客啦!”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骚动。 “柳拂烟!是长安第一美人拂烟娘子!” “快看,真的是柳拂烟!” 李心玉一头雾水。沉默了片刻,她望着裴漠,大言不惭道:“这个柳拂烟是谁?长安第一美人不是我吗?” 裴漠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安静地望着楼上的长廊处。 李心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呼吸一窒。 那一刻,她确然是看见了此生最美的情景:红妆美人,美丽无双,宛如月中仙子谪落尘世。 第17章 美人 那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云鬓金钗,花容月貌,一袭血色的红罗裙上点缀着长安最华丽的团花。橙红的灯火下,她如雪的肌肤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好似这世间最珍贵的羊脂暖玉精雕细琢而成…… 楼下街道上挤满了前来一睹芳容的男子,他们争相晃动着手中的礼盒、钗饰和最昂贵的绫罗绸缎,大声高呼着柳拂烟的名字。若是那红妆美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驻足片刻,那男人便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似的,高兴得几乎要发狂。 李心玉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但仍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楼上的美人儿,饶是她这种见惯了美色的纨绔帝姬,也不禁要为柳拂烟的容貌折服。 “小心。”身后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裴漠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压低声音道,“若是走丢了,可没人负责将公主捡回来。” 李心玉这才想起裴漠身上还有伤,被人群挤来挤去,约莫伤势又要加剧了。她张了张唇,刚要开口说话,声音却被楼上姑娘的吆喝截断:“诸位郎君,拂烟娘子要拋手绢啦!今夜若是有幸能拾到手绢者,便可与长安第一美人把酒今宵。!” 闻言,李心玉眼睛一亮。 裴漠却是收回视线,对李心玉道:“此处人多眼杂,还是离远些吧。”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着他:“正是精彩的时候呢,不多看一眼再走?” 裴漠疑惑。 李心玉又道:“我见你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还以为你喜欢她那样的女子呢。” 闻言,裴漠略微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他别过头去,闷声道:“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正说着,人群中一阵欢呼,李心玉抬首一看,那柳拂烟倚在雕栏上,已将手中的红绡帕子轻轻一丢。 夜风袭来,那张嫣红的手帕在空中飘飘荡荡,众人的视线也随之漂移。 那一刻,四周静得可闻落针,每一个人都屏息以待。万众瞩目中,帕子如一只轻巧的红蝶,从楼上飘然坠下,准确无比地落在了……裴漠的头上。 四周静了一瞬,随即如沸水入了油锅,滋啦一声引爆全场。 “看,是个少年!” “拂烟娘子怎么选了个小孩儿啊!” “不管了,把手绢抢回来!” 完了完了,这下成了众矢之的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心玉一把拉住怔愣的裴漠,不顾一切地挤开拥挤的人潮,朝着僻静的小巷跑去。 跑着跑着,回过神来的裴漠反客为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反拉着她往前跑去。李心玉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能跟得上裴漠的长腿? 不到片刻她就气喘吁吁道:“慢、慢些!要死啦要死啦,我快喘不过气儿来了!” 裴漠闻言停了脚步。欲界仙都浓烈璀璨的灯火下,他回过头望着她,一只手里还攥着柳拂烟的帕子,神情在灯火的浸润下显得那么温柔。 “你看着我作甚?”李心玉叉着腰喘气,又往后看了一眼,惊道:“跑,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裴漠松开攥着她的手,眼里带着笑意,极低极低地说了句:“冒犯了,公主。” “什么……啊!” 李心玉话还未说话,便见身子腾空而起——她,堂堂帝姬!竟然被裴漠轻轻松松地打横抱在怀里! “喂,小裴漠!你要干什么?” 李心玉有些窘迫。想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早已过了懵懂青涩的少女时期,如今却被十七岁的少年郎打横抱在怀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别乱动。”裴漠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胸腔中的心跳蓬勃且有力。他说:“公主跑得太慢了,我抱着你跑更快些。” 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如一只敏捷的黑隼,抱着李心玉跃上墙头,踩着洒满残月清辉的瓦砾,躲进了巷子转角的阴影里。 今夜的长安真美啊,天上漫天星斗,人间万家灯火,天上人间遥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 李心玉躺在裴漠怀里,望着他精致而略显青涩的下巴,思绪纷杂。 若没记错,他们裴家,大多都是俊男俏女…… 这条巷子离朝凤楼已经很远了,裴漠弯腰,小心地将李心玉放下来,又伸手扶稳了她的身子。 离开裴漠怀中的那一刻,李心玉竟然有些贪恋和不舍。前世今生,她已经太久没有尝过与他亲昵相处的滋味了。 她掀开兔子面具的一角,红唇轻翘,说:“小裴漠,你的心跳得好快。” 闻言,裴漠有些不自在地抬手,将脸上的狐狸面具压低了些许,垂下眼盖住眸中的波澜。 因在斗兽场受了内伤,方才又剧烈奔跑过,他的唇瓣有些发白,平添几分脆弱之美。 见他不语,李心玉伸手抽出他掌心的红绡软帕,笑着问:“还去朝凤楼么?与长安第一美人春风一度,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事,你看,郎情妾意,连上天都在帮你。” “不去。”裴漠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他说,“柳拂烟这条帕子本该是给你的,风吹偏了,才落在了我身上。” “我看未必,也许柳拂烟想见的就是你呢?”李心玉直视裴漠的眼睛,像是要深深望进他心里似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只是拂烟娘子的年纪大了些,与你不像是情人,倒像是……姐弟。” 裴漠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看着她道:“公主此话何解?” “没什么。”李心玉缓缓抬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终是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略显苍白的唇瓣。 裴漠浑身肌肉一僵,那是来自身体本能的警戒。然而当李心玉的手抚上他的唇时,他所有的戒备又全都分崩离析。 她的指尖柔嫩且温暖,带着令人怀念的气息。奇怪,除了最开始被下药的那一次,这该是李心玉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碰他,他却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似前世就该如此。 裴漠心跳如鼓,眸中仿佛有一片浓烈的夜色晕染开来。他受了蛊惑般握住她细软的手,低头朝她凑近了些许,淡色的唇微张,似乎下一刻就会吻上她俏皮的兔子面具。 然而在他靠近的那一瞬,李心玉却是想起什么似的,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些许,颇为不自在地说:“你受伤了。若是不想见柳拂烟,就随我回宫罢。” 她在顾忌。是顾忌自己裴家后人的身份吗?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那一刻,裴漠心中涌起了诸多复杂的情愫,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最后变成轻飘飘的一个字:“好。” 出了欲界仙都的门,所有的浮华喧闹被冲淡了不少,李瑨的马车已经在街道旁候着了。 “心儿,你跑去哪儿了?”李瑨焦急地从车内探出一颗脑袋,见她和裴漠并肩走在一起,他眼中的阴郁更甚,冷声道,“你若再晚回来一刻,我非杀了你那不称职的女侍卫不可。” 白灵垂首跪在街边,一声不吭。 “和白灵没关系。”李心玉向前一步,与裴漠拉开距离,又伸手扶起白灵,道:“起来吧。” 李瑨命令:“上车,回宫。” 李心玉依言上了车,坐在李瑨身边,见他神情郁郁,便小声试探道:“皇兄,还在生气呢?” 李瑨撇撇嘴,哼了一声:“生气?你是小祖宗,我哪敢气你啊。” 李心玉将脑袋凑到他面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模样,道:“还说没生气呢,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是,我就是生气!”李瑨破罐子破摔道,“你说那姓裴的有什么本事?也就是一张脸生的好看些罢了!倒让我疼了十五年的亲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了,连朝凤楼的柳拂烟都要将帕子丢给他!” 李心玉一怔,问:“柳拂烟?你也见着她了?” “长安绝色,我自然是要见上一见的。难不成只有你能见不成?”说到这,李瑨满眼闪着兴奋的光。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他兴致勃勃地问李心玉:“哎,心儿,你觉得那柳拂烟如何?美不美?” “唔,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罢。” “可惜了,那样的美人不该成为欲界仙都的金丝雀。”说到此,李瑨用折扇敲着手心,认真道,“终有一日,我要让她成为我的女人。” 李心玉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道:“皇兄,你疯了!” 第18章 夜谈 今夜,李心玉失眠了。仿佛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有一条嫣红的软帕飘来飘去,轻轻的,落在裴漠的头上。 欲界仙都,不夜之城,画楼之上的美丽金丝雀,让她想起了前世诸多纷杂的回忆。 李心玉换了无数个睡觉的姿势,依旧难以入眠,干脆掀了被褥披衣下榻。 “公主,您是口渴了吗?”值夜的宫婢雪琴揉了揉眼睛,进门问道。 “不是,我睡不着,想去院中走走。” “啊,那奴婢陪您一起散心罢。外头更深露重,冷着呢。”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李心玉穿戴整齐,接过雪琴递来的珍珠色兔绒斗篷披上,吩咐道,“给我点一盏琉璃灯,再熏些安眠的香料,我走走便回来。” 雪琴福了福礼,很快提了一盏八角琉璃灯过来。 李心玉接过灯提在手中,推门去了庭院。 今夜月明星稀,夜色深沉,远处隐隐传来了宦官打更的声响。不知为何,李心玉突然想去看看裴漠。 白天在斗兽场,他似乎伤的不轻,虽然已命白灵赐了药,也不知他有没有按时涂抹。 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李心玉已穿过中庭到了后院,偏间的灯是灭的,寂静而黑暗。看来他早已睡下,自己一时兴起白来这一趟了…… 金玉其外 第13节 正打算转身回去,却忽的听见膳房处传来了几声刻意压抑的低咳。 李心玉嘴刁,挑食挑得厉害,御膳房要伺候的嘴太多了,难免有些兼顾不过来。皇帝心疼女儿,便特意准许她在清欢殿另开小灶,养几个称心如意的厨子……只是这么晚了,厨子也该歇息才对,怎么还有人在? 好奇地凑近一瞧,隔着门缝瞧去,里头的背影十分熟悉,不是裴漠是谁? 他没有在偏间睡觉,跑到膳房去做什么? 李心玉满腹疑惑,提着灯悄声靠近,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了门。 裴漠依旧穿着白天的那件玄青色的武袍,黑护腕,黑腰带,黑布靴,将他瘦削修长的身躯勾勒得淋漓尽致。此时他曲起一条腿坐在芦苇编成的团蒲上,面朝着灶火,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 听到李心玉进门的声音,他猛地转过头,眼中充满了戒备。而当他看到来人是李心玉,眼中的戒备又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窘迫,就像是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他起身,下意识将手中的书卷往身后藏了藏,而后大约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他的手在身后僵了片刻,又垂了下来。 他一向沉稳自负,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这是李心玉第一次见到无措的模样,顿觉新奇万分。 裴漠站直了身子,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唤了声:“公主。” “你在看什么?”李心玉走过去,将琉璃灯搁在柴堆旁,然后朝裴漠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勾了勾,命令道,“拿来。” 裴漠低下头,将手中攥得发皱的书卷交到李心玉手中。 李心玉随手翻了翻书卷,忽的轻笑一声。灶台里暖黄的火光打在她的眼睫上,仿佛连每一个毛发都在发光。 她说:“《演武兵策》,我记得,是我书房里的书。” “是我捡来的。”似乎怕她误会,裴漠立刻抢着说,“你的宫婢将一筐旧书清出来扔在墙角,杂役嬷嬷命我扔掉,我觉得丢了可惜,便拿了两本……” 李心玉眯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 “……四本,我不骗你,再没有多藏了。”改口完,裴漠又神情认真的重申了一遍,“真的是我捡来的。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有私入你的书房。” “我知道你没撒谎,是我让红芍将书房的旧书整理出去的。”裴漠一向勤奋好学,从前世开始就是如此。 李心玉四下环顾一番,寻了条干净的板凳坐着,哪怕是在杂乱的厨房中,她的坐姿也带着李唐皇室浑然天成的贵气。她问,“你怎么不在自己房中歇着,偏要跑膳房来看书?” “天冷,偏间没有炭火也没有点灯,只有到膳房来才有光。”顿了顿,裴漠又道:“厨子睡了,让我帮忙照看灶火,上头炖着公主明日要喝的参鸡汤。” 李心玉眼睛瞟过灶台,上头果然是砂锅慢火炖着鸡汤,得熬上一夜不能断火。想必是厨子偷懒,让裴漠替自己守夜。 可裴漠虽然外表看来纯良无比,实则隐忍狠辣,若他不愿意,没有人能使唤他干粗活。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委屈的人,可现在却当着李心玉的面,暗地里指摘嬷嬷和厨子使唤他干粗活…… 李心玉活了两世,又怎会不知道裴漠的小心机?他知道李心玉心软,所以在拐着弯儿的装可怜呢。 见李心玉总是盯着自己,裴漠也有些不自在了,沉声道:“若公主生气,我甘愿领罚。” “生气?我气什么?可怜你还来不及呢,我的小裴漠。” 李心玉撑着下巴笑道,“本宫活了这些年,才发现十七岁的你是最惹人疼爱的。小裴漠,若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少年心性,永远不要长大,那该多好啊。” 裴漠偏了偏头,似乎在极力理解她这番话,最终无果,问道:“公主此话,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了一个陈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身世遭遇同你十分相似,但不如你可爱,心生感慨罢了。” 说着,李心玉起身按住裴漠的肩,示意他坐在团蒲上,话锋突然一转,道:“坐下,将衣裳解开。” 掌心下,裴漠浑身肌肉明显一僵。 见他警戒,李心玉坏笑着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朝后仰着身子保持距离,又故意戏弄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本宫的二十七号男宠么?” 裴漠怔愣了一会儿,眼睛不自在地四顾一番,喉结动了动,十分认真地问了句:“……在这儿?” 在这儿?——这样的回答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 按照前世的记忆,他应该拼命抗拒挣扎以示清白,再冷言讥讽一番同自己划清界限才对!真的不反抗一下? 李心玉有些一言难尽。她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古怪地看着裴漠:“想什么呢?本宫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闻言,裴漠眼底的波澜淡去,又恢复了平静。沉默了一会儿,他别过脸去,清冷的嗓音僵硬传来:“不用,我没事。” “你白天吐血了。” “已经好多了。” “你若死了,我还得费心给你收尸。”李心玉懒得跟他较劲,直接上前一步扯开了他的衣襟。 裴漠阻挡不及,又或许是他压根就没打算阻止,略显单薄的中衣一扯开,便露出了他肌肉结实的蜜色胸膛。 他身体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但此时,这具漂亮的身躯上却布满了乌青。尤其是胸口的伤势最重,有着大片青中带紫的瘀伤,看得李心玉心惊肉跳,整个人僵在那儿,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裴漠的瘀伤,指尖游弋到他左胸时,却是忽的一顿,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那里有块一寸大小的红痕,靠近心脏的位置。 李心玉的指尖颤了颤,想起了前世一段糟糕的回忆。顿了顿,她问:“你这块疤,是从何而来的?” 裴漠垂下眼,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道:“胎记,出生时就有。” “胎记?可我明明记得……” 她不会记错,前世仅有的几次与裴漠同榻而眠,两人赤诚相待,那时他的胸膛前并无这块印记。 这块印记,应该是前世的裴漠抢亲圈禁她时,她一怒之下亲手刺下的。 那一刀差点要了裴漠的命,也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恩情…… 可不管怎么说,她已回到七年前重活一世,裴漠的胸膛上不该留下前世的印记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说……还是说裴漠跟她一样,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 这个想法只是冒了个头,又很快被李心玉压下。重生以来数月,她处处观察裴漠的言行举止,不像是知晓前尘往事的模样。 心中思虑纷杂,她搭在裴漠胸上的手没有控制好力道,裴漠吃痛,像是触电似地一抖,浑身泛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裴漠不自在地咳了声,迅速将衣领拉拢,低声道:“是我轻敌了。在奴隶营的这些年,我的武功并无精益,却不料这四年一过,早已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我还在原地固步自封。” 李心玉骤然回神,收回手,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睁眼时,她眸中的紧张早已消失殆尽,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净明媚,勾起红唇道:“你也知道自己轻敌?再不认真些,下个被打死的就该是你了。” 她嘴上责备,但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清楚:白灵打听过了,那个金陵公子的打奴是斗兽场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未尝过败绩,唯一一次失败,就是死在了裴漠的剑下。 以裴漠的年纪做出这番成绩,已是十分了得了。 但她断不会奉承的,裴漠这个人恃才傲物,太需要有人将他的棱角抹平,使其藏匿锋芒了。想到此,她又哼道,“上过药了吗?” 裴漠看了她一眼,说:“公主赏赐的那些药都是止血生肌的,对内伤并无裨益。” 李心玉有些尴尬。自己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主,向来只有别人伺候自己的份,好不容易想对裴漠好点,却又好错了地方。 裴漠又马上改口:“兴许对内伤也有用。” 有了台阶下,李心玉又笑了起来,心道:总算没白疼你小子。 顿了顿,裴漠又道:“公主方才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一个陈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与我十分相似。” 李心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说:“怎么了?” “公主能否给我说说那个故事?” 第19章 汤面 裴漠说:“公主能否给我说说那个故事?” 李心玉一怔,眼神空洞了起来。半晌,她掩饰似的干咳一声,拢紧了身上的兔绒斗篷,面朝着灶火淡淡一笑,说:“不是什么好故事,你不要听了。” “我想听。”裴漠依旧望着她,眸子在柴火的照耀下闪着坚定的光芒。 “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个将军和帝姬相杀不相爱的故事……” 李心玉揉搓着斗篷上的兔绒,视线落在跳跃的柴火上,呼出一口热气缓缓道,“帝姬性格跋扈,与那将军乃是生来的怨侣,也不知怎的两人就不明不白的牵扯到了一起。可是有一天,他们的私情被皇上发现了,皇上要处死将军,帝姬因害怕而退缩,便与将军恩断义绝,转而嫁做他人之妇。将军本就对帝姬怀恨在心,遭此背叛,更是怨恨,于是做了叛将,厉兵秣马杀回都城……” 裴漠久久等不到下文,问道:“然后呢?” 不知为何,李心玉忽然有点想哭。当初即便慷慨赴死,她亦没掉过眼泪,可当着十七岁的裴漠才说了寥寥数言,她便已是红了眼眶。 裴漠什么也不懂,干净得如同一泓秋水。自始至终要背负着罪孽深重的噩梦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将眼泪逼回眼眶。她转头凝视裴漠,嘴角挂着微笑,故作洒脱道:“然后啊,将军大仇得报,杀死了她。” 将军杀死了作恶多端的公主,大仇得报,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李心玉在讲这个故事之时,眼中非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酝酿着淡淡的哀伤。 裴漠见惯了她笑眼吟吟的模样,偶然的深沉,竟让他涌上一股莫名的心痛。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听别人的故事,裴漠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仿佛那轻描淡写的字句,皆是尖刀,刺得他胸膛闷疼不已。 他下意识抬手,覆在左胸的红色胎记上,那里烫的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破桎梏。半晌,裴漠若有所思地说:“如若是我,我不会做出和那将军一样的决定。” 闻言,李心玉摇头轻笑,挑着眉问道:“如果有一日,你也身处和那将军一样的境地,又凭甚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方才听公主讲述,那故事中将军已与帝姬有了私情,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怨怼,若一个男人占有了一个女子,此生就该对她负责,一辈子护着她对她好。如果我是那将军,自己的姑娘变心嫁给别人了,我即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将她抢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着李心玉,墨色的眸子在灶火的映衬下,闪着明暗难辨的光。 李心玉被他的视线笼罩,感觉到了久违的压迫感。她说:“可那帝姬,与将军有着宿仇。” 裴漠笑了声,若有所思道:“那便将她抢回来,罚她一辈子禁锢在自己身边,让她不能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即便那是位帝姬,你也敢如此?” “只要我想要她,有何不敢?” 李心玉无言,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没想到前世今生,对于感情之事,裴漠仍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又执拗。 李心玉实在不敢再招惹他了,因为一旦招惹上,便是脱皮刮骨也甩不掉。 灶火快熄了,裴漠低咳一声,随手捡了根木柴丢入灶洞中,又抬眼望着李心玉,缓缓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公主解惑。” 李心玉将指尖伸到灶火前烤了烤,漫不经心道:“你且说来看看。” “公主既已知道我的家世身份,为何还要待我如此之好?” 李心玉睫毛一颤,不答反问:“你觉得,本宫待你很好?” “公主救过我性命,在太子刁难时为我解围,又赐我青虹剑,在我受伤之时你眼中的焦急不像是作假,尽管你所赐的药材并无用处……” “最后一句就不用说出来了,谢谢。” “……但,”裴漠深深地看着她,认真道,“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李心玉忽然觉得有些热,便解开斗篷,将柔软温暖的兔毛斗篷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拖长音调慵懒道:“别人都说本宫滥情,待谁都是这么好,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 裴漠道:“可我与他人不同。在众人眼中,我是谋害皇后的罪臣之子。” 金玉其外 第14节 李心玉反问:“那我娘是你裴家杀的吗?” “自然不是。但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又有何意义?”说着,裴漠嘲讽一笑,扭头望着劈啪作响的灶火,道:“公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欣赏你有才,或许是怜惜你生的好看,又或许……” 又或许,是为前世的自己赎罪。 可这句话,李心玉没法说出口。她眼波一转,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裴漠,微笑着问:“裴漠,你恨本宫吗?” “公主何出此言?”裴漠显出微微惊愕的样子,坚定道,“即便先前误信传言,对你有过误解,但我亦不会忘,公主于我有知遇之恩。公是公,私是私,我分的清楚。” 见他如此认真,李心玉噗嗤一笑,笑得眼眶发酸。她说:“那便好,你要记住今日的话,一辈子都不许叛离本宫。” 裴漠嘴角勾了勾,却没有急着回应。 李心玉疑惑:“怎么,连个承诺也不愿意给我?” 裴漠望着她,面上是难得的柔和,笑着说:“诺不轻许,我不负人。” “你这公狐狸,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李心玉抬眼看了看夜色,已是月上中天。她记得前世的裴漠饭量很大,此时夜色深沉,奴隶又一向没有合口的饭菜吃,他一定饿了。 想到此,她笑眯眯道:“你会做吃的么?” 裴漠以为她饿了,有些犹豫:“还是让庖厨来吧,我只会做些粗食,怕公主吃不惯。” “哎,别。”李心玉叫住他,又在膳房内环视一圈,指着竹竿上晾着的挂面道,“山珍海味早就吃惯了,你下面给我吃罢。” 话一出口,李心玉有些别扭,总感觉方才那句话哪里怪怪的。 好在裴漠还是个纯情少年郎,并未多想,颔首道:“好。” 前世,裴漠也曾变着法儿的学做庖厨讨自己欢心,他向来是个聪慧至极的人,过目不忘,信手拈来,久而久之,厨艺竟有赶超清欢殿厨子的趋势。但若说李心玉最爱的,还是他亲手做的金玉汤面,简单平凡,却很温暖。 裴漠随手拿起案板旁的蓝布围裙,抖了抖,系在腰间。他搬开炖着鸡汤的砂锅,热锅下油,单手磕了两个鸡蛋。蛋液一入锅中,如同唢呐炮竹齐声响,寂静的厨房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李心玉自小被宠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前世的她不知道地里的庄稼是如何生长,不知道煮熟的鸡蛋要剥了壳才会变得白嫩香滑,甚至连吃鱼都要裴漠或侍从挑了刺送到嘴边,她才会懒洋洋张嘴吃下。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裴漠做菜,心中觉得新奇,忍不住凑近了去看锅里香喷喷的煎蛋。 “公主莫要过来,当心热油溅到身上。”裴漠伸手将李心玉挡在自己身后,接着又在另一口锅中烧水烫面。 李心玉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使唤道:“你多放些面条。” “这里已经够一碗了,再多怕公主吃不完。” “本宫堂堂帝姬,向来挥金如土,还怕浪费一碗面条?放吧放吧。” 裴漠无奈,又烫了一把面条,用竹筛捞出,装在大海碗里。热腾腾的面条上撒上一把干海米,用砂锅中熬了半宿的鸡汤一烫,顿时鲜香四溢。 裴漠将两个金黄的煎蛋卧在烫面中,从砂锅中夹了个鸡腿,再点缀一把翠绿的葱花,将冒着热气的大碗往灶台上一放,随手解下围裙道:“好了,公主请用膳。” 李心玉并不动筷,只笑道:“本宫不饿。” 裴漠拧眉:“可你一口都没吃。” “还不是我的小裴漠秀色可餐?” 见到裴漠一副局促的模样,李心玉摆摆手,道:“行了,逗你玩呢!这碗面本就是给你吃的,你受了伤,多吃点才会好得快。” 裴漠犹豫着拿起筷子,将汤面拌了拌,又抬头看了李心玉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决定。 李心玉托腮望着他精致英俊的面容,笑道:“看什么呢?快吃吧。” 裴漠是真的饿了,也不多言,端起碗大快朵颐。他吃得很快,却很优雅,并不会发出哧溜哧溜难听的声音,哪怕是历经四年奴隶生活,也并未抹去他刻在骨子里的贵族礼仪。 见到他这副毫无防备的、赤诚的模样,李心玉只觉得心头莫名一软:十七岁的裴漠真的太可爱了。 正感慨着,裴漠忽的抬起头抹了把嘴,墨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暖的笑意:“以后公主想对我好,直言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李心玉:我要收回那句话,十七岁的小狐狸一点也不可爱! 第20章 前尘 这天夜里,李心玉做了个梦。 这是自打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梦到前尘往事。 梦里有她在碧落宫与裴漠初见时,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有她戏弄裴漠时,他那因恼怒而微红了的脸;有她与裴漠躲在书房的雕窗下,那个小心又热烈的初吻。那时,她的裴漠眼中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满眼都映着她的笑颜,一遍又一遍撒娇似的恳求她:再亲一下,公主,再亲一下好不好? 第一次醉酒失了分寸,与裴漠一度春宵,裴漠亦是一遍遍亲吻她的眼唇。那时的李心玉醉得不省人事,调戏完裴漠倒头就睡,哪还看得见他眼中的偏执? 花开叶落,云卷云舒,真是一段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连空气都会散发出醉人的甜香。 可惜再甜的梦境,亦如阳光下的泡沫,终有破碎的一天。 梦里的她依然能体会到裴漠被按在雪地里时,那种无处可藏的恐慌。李心玉清楚地知道,与仇人之子——一个奴隶私相授受,这在父皇和太子的眼里意味着什么。 她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还没准备好承担一晌贪欢带来的恶果。她喜欢裴漠吗?自然是喜欢的。可是父皇和哥哥宠了她十八年,她没法直视他们失望的眼。 两相为难之下,她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用一种最玩世不恭的态度否定了自己与裴漠的感情。‘玩玩而已’四个字,真是最可怕的魔咒,亦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它将她与裴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温情,击打得支离破碎。 与武安侯郭忠家的亲事定下来的那日,李心玉亲手将裴漠的奴契还给了他,说:“本宫要嫁人了,不能再与你厮混,从今往后便许你自由,你走吧。” 她自以为是的觉得,这是对裴漠莫大的恩许,裴漠或许应该对她感恩戴德。 可裴漠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五指紧攥成拳,就那么看着她,用渐渐泛红的眼睛看着她。 他说:“李心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你只是个奴隶,是罪臣之子,而我是东唐唯一的帝姬!你让我怎么办,裴漠,以命相搏嫁给一个奴隶吗?” “你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时,你说过你最喜欢我。”裴漠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拳头的手都在发颤。他一步一步逼近李心玉,将她整个儿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每说一个字都好似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每逼近一步,李心玉就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她一把跌坐在软塌上,仰首漠然道:“裴漠,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给你时间又能怎样?与郭家的亲事已昭告天下,再怎么做,也是蜉蝣撼树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你当初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的未来是痴心妄想?”裴漠一掌拍在榻上,将她整个儿圈在自己怀中,狠声道,“公主,我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若无情,便不该来招惹我。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抽得了身吗?” “人生苦短,本就该及时行乐。不就是与你睡过一觉而已,有何大不了的。”李心玉亦被激起了怒火,口不择言道,“不然怎样,让本宫随你一同去死吗?” “我会让琅琊王助裴家昭雪,待我拿回裴家的东西,就回来娶你。” “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信我,就可能!” 李心玉摇头:“我不愿将性命和未来压在这种事情上,你我情分已尽,你……唔!” 裴漠一把圈住她,俯身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个凶狠而绝望的吻,热烈中带着刻骨的痛意,李心玉甚至尝到了鲜血的腥味和眼泪的咸味…… “裴漠,你放开……唔!” 她挣扎,捶打,裴漠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将她的双手按在榻上,欺身吻得更深沉……不,严格来说,那已经不是情人间的吻了,更像是困兽绝望的撕咬。 啪—— 耳光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屋内,震醒了两个绝望的人。李心玉怔怔地看着裴漠脸上的巴掌印,手颤抖着,细嫩的掌心疼到发麻。 那一巴掌打在裴漠的脸上,也打在了她的心里。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裴漠的眼睫上挂着未干的泪水,嘴角淌着殷红的鲜血,就那么看着她,极慢极慢地绽开一个凉入骨髓的笑意。 他起身,摸到书案上的裁纸刀,将锋利的刀刃握在手里,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心玉,如同发狂的饿兽盯着猎物。 “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李心玉仓皇后退,扭头朝外喊道:“来……” 一句话还未出口,裴漠猛地压住他捂住她的嘴,哑声道:“嘘——,安静。” 他要杀了自己!李心玉浑身发颤,惊恐地看着裴漠举起了裁纸刀。 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刀刃落下的那一刻,她只能逃避似的闭紧了双眼!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有什么温热黏糊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滴到了自己的脸上。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看到裴漠死死咬着苍白的唇,后颈处的头发连着衣襟,一片鲜血淋漓。 他竟是连皮带肉,生生地将后颈的奴隶印记给毁去了!李心玉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疼痛,这个疯子! 裴漠慢斯条理地撕下袖子,草草包扎了伤口,问:“李心玉,你爱过我吗?” “现在纠结这个还有何意义?” “你爱过我吗?” “裴漠,你疯了?” 得不到答案的裴漠笑了声,平静道:“懂了,你不爱我。” 李心玉挣脱他的手,胡乱地擦着满脸的鲜血,哆嗦着说,“我放你自由,你也放下仇恨,出宫去过安稳日子,好不好?” 裴漠盯着她,轻轻点头,一句“好啊”才刚说出口,眼泪就滴了下来。 那是裴漠第一次哭。 他走了,带着一身疮痍满手鲜血,再也未曾在长安露过面,李心玉的心也空了。 半年后,皇帝李常年因服食过多丹药而亡,李心玉的婚事因守孝而耽搁了一年。 次年,登基不到一年的李瑨大兴土木,终日游戏人间不理朝政,丞相和许阁老忍无可忍,直言面谏。丞相痛斥李瑨昏庸无能,却被李瑨斩杀于殿外。许阁老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横征暴敛,东唐疲弊了多年,积攒的民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以琅琊王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一路直逼帝都。 兵临城下,李瑨害怕了,终日躲在后宫不敢出来。想了想,李心玉还是主动去找了他,给他做出了抉择。 她笑着说:“皇兄,让我嫁人罢,郭家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啦。” 于是在先帝三年新丧未满之际,新帝匆匆操办了襄阳长公主的婚事,企图借妹妹拉拢武安侯郭忠的五万兵马。 出嫁那日,天阴沉得可怕。李心玉穿着最昂贵的金丝牡丹红罗裙,戴着最精致的百鸟朝凤冠,却仍觉得满目的萧瑟凄凉。 坐上驸马郭萧的马车后,太子哥哥曾策马追着她的马车追了很久。他痛哭流涕地嘶吼着,他说他对不起她,因为他的安稳是用妹妹的幸福换来的。 他说,我是个失败的皇帝,原谅我,心儿。 郭家常年带兵在外,举家定居在幽州,李心玉嫁给了郭家,自然也要跟着北上。 郭萧早就仰慕李心玉美色,一路上都十分殷勤,嘘寒问暖。可当送亲队过了黄河的那晚,却突发意外。 叛军早埋伏在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包围了整个送亲队伍。身边仅剩的女侍卫白灵被捕,李心玉成为了叛军的俘虏。 她被独自软禁在叛军攻破的城池里,等待叛将前来裁决的那短短半个时辰,是她此生最难捱的时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是什么,是羞辱还是死亡?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门外总算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听见看守在门外的士兵沉声道:“裴将军。” 李心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起身,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吱呀被推开的木门。 金玉其外 第15节 布帘被撩开,有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踏了进来。 他束起了长发,披上了战甲,玄黑的披风上还沾着北境的碎雪,衬得五官有种凌厉的美。时隔近两年,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骄傲偏执的少年,他藏匿了锋芒,变得高大又深不可测。 他往那一站,连空气都会变得稀薄。 李心玉已经没有胆量质问他,为何要投靠琅琊王李砚白了。 裴漠解了战袍搭在木架上,提着一个漆花盒子向前一步,如刀般的眼神扫在李心玉身上,如同在审视股掌中的猎物。 “你穿嫁衣的样子,真好看。”他如此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李心玉面前的案几上,随即在一旁撩袍坐下,嘴角勾出一个危险的笑来,示意她:“打开它。” 李心玉退后一步:“不……” 她怕盒子里装着的,是她某位亲友血淋淋的脑袋。 第21章 金笄 裴漠并不在意她的失礼,自己动手打开了盒子,露出里头几样精致的小菜。他一边将带着余温的菜碟拿出,摆在案几上,一边自语般道:“臣倒忘了,公主一向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做不来这些粗活。”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过来坐,吃饱了才有力气。” 李心玉哪敢过去?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见她不动,裴漠的眼睛危险一眯,沉声道:“你是自个儿过来,还是我抱你过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心玉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裴漠的对面,浑身僵硬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上下牙齿不再发颤。 裴漠的面色立刻由阴转晴,自顾自盛了一碗鸡汤,推到李心玉面前,又夹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腹肉放进她的盘子里,说:“用膳吧。” “我怕你会毒死我。”李心玉攥紧了袖子,声音因害怕而战栗。 裴漠夹菜的手一顿,随即将筷子上的菜食转而送进自己嘴里,像是在向她证明无毒。 李心玉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有些崩溃地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裴漠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放缓了声音道:“别急,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凉薄一笑,不再多言,起身拿了战袍披上,又推门走进了潇潇风雪夜色中。 李心玉的确饿坏了,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这般的惊吓和苦楚。裴漠走后,她一边机械地扒着饭菜,一边泪如撒豆,哽咽不能自已。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她不知道自己落到裴漠和叛军的手里,还能否平安见到明日的太阳。 自怨自怜地过了个把时辰,落锁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五六个粗壮的丫鬟婆子提着红灯笼进了门,行了礼,不由分说地便上前架住李心玉,将她强行按上了一辆缀着红绸的马车。 “放肆!你们要干什么?本宫千岁之尊,岂容尔等无礼!”李心玉意识到大事不妙,也顾不得满头金钗银饰乱颤,挣扎着要下车。可当她掀开车帘,看到两排带刀的冷面侍卫时,她又胆怯了。 李心玉怕死,只能由着马车将她载到了另一幢府邸。 她被人搀扶下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懵。穿过前庭的红绸喜字,穿过回廊的大红的灯笼,推开大堂的门,裴漠一身喜服卓然而立,殷红的袍子勾勒出他英挺的身姿,和她身上精致的嫁衣相得益彰,红得刺目。 李心玉便是再傻也该知道裴漠想干什么了。她转身要逃,却被裴漠一把攥住手腕拽进了怀里。 “你这身嫁衣穿得很应景,正好与我拜堂。”裴漠牵着她的手,垂眼看她,淡墨色的眼睛中满是讥诮。他说,“吉时已到,拜天地罢。” “我不……”李心玉只觉得满堂的喜烛都像是莫大的讽刺,她拼命地想要将手从裴漠掌心抽出,力气大到手腕都发了红,生疼生疼,然而仍是无法撼动那个男人分毫。 “别闹,我说过,你此生只能做我的夫人。”裴漠依旧笑着看她,可声音却是十分清冷。他说:“嫁给我,我直接从黄河沿线撤兵,岂不比嫁给郭萧那个窝囊废有用的多?” 李心玉抑制不住地流泪,颤声道:“你是叛军头目,当与本宫势不两立!” 闻言,裴漠的眼睛暗了暗,说:“李心玉,我给你两个选择:嫁给我,或者待我夺你江山后再逼着你嫁给我。” “对不起,你放过我吧。”李心玉哆嗦着唇,红妆被泪水晕染,狼狈不堪,“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嫁给你,裴漠,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我,放过皇兄吧。” “放过你,谁又来放过我?”裴漠自嘲一笑,伸手轻柔地抚去她满脸的泪渍,“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你若不想拜堂,我们就不拜,反正你我的高堂皆已不在,没必要弄这些繁文缛节。” 李心玉正想松一口气,却听见裴漠又道:“直接入洞房,也是一样的。” 李心玉刚说了一个‘不’字,就变裴漠一把打横抱起,直接抱进了洞房之中。 “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裴漠!” “遵命,臣这就放公主下来。”反脚踢上门,裴漠将李心玉压在了铺满红枣和桂圆的喜床上。 红烛明亮,万籁无声,裴漠一身红衣,鬓如墨裁,静静地凝望着李心玉的眼睛,暗哑道:“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 “裴漠,别这样……” “嘘。”裴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红唇上。接着,他起身,从案几上拿来两只酒樽,将其中一只递给李心玉,轻声哄道:“饮下这交杯酒,你我便是夫妻了。” 李心玉往床榻上缩了缩,摇头道:“不,本宫已与郭驸马订了姻亲。” 郭家的手里,有老皇帝死亡的真相!她还未勘察到蛛丝马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裴漠眼中闪过一抹阴霾。他笑了声,也不再多说,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拉住李心玉拥在怀中,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他撬开她的牙关,舔咬她的唇瓣,那一杯清冽甘香的酒水在唇舌纠缠中几番辗转。李心玉‘唔唔’挣扎,仍是被迫哺进去了不少。她又怕又怒,张嘴一口咬在裴漠的唇上,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放开。 裴漠轻轻‘嘶’了声,伸指摸了摸嘴上的血珠。李心玉心惊胆战地瞪着他,以为他会生气,然而裴漠反倒更兴奋了,像是多年前那个青涩漂亮的少年般,连语气都带着雀跃:“公主还是那般口是心非,非要臣用这种法子,才肯喝交杯酒。” “疯子!”李心玉骂他。 裴漠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李心玉的脸颊,李心玉却如临大敌,猛地后仰躲开了他的抚摸。 她空洞的眼睛一下变得尖锐起来,猛地起身道:“你想干什么?” 裴漠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垂下,随即勾起嘴角道:“你我早有了夫妻之实,今日又正式拜堂成亲了,你说我想做什么?” 李心玉紧张到浑身都在发抖。 关于床笫之事,裴漠的技术并不算太好,毕竟是毫无经验的少年郎,初次承欢的痛楚她依然历历在目。只是那时她喝了酒,又因为打心底里喜欢着裴漠,所以精神的愉悦要大过身体的疼痛。 但如今不同,被郭萧抛弃,线索全断,又被逼着与裴漠成亲,只让她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屈辱。 见她面色苍白,裴漠终是流露出些许不忍。他走上前,将李心玉紧攥成拳的五指一点点扳开,哑声安抚道:“别怕,睡吧,我不欺负你。” 这一夜相安无事,李心玉僵硬的躺在裴漠怀里,听着北方呼啸的风声,辗转一夜未眠。 梦里的画面一转,到了雪霁晴初之时,裴漠带她去校场看练兵。 裴家军训练有素,气贯长虹,李心玉却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她冷眼看着裴漠,讥讽道:“你特意带我来看你的军队,是为了羞辱我还是为了警告我?” 原本兴致勃勃的裴漠一怔,手按在剑柄上,很是凉薄:“是又如何?我有此实力,难道还不配做你的驸马?” “驸马?”李心玉‘哈’了一声,嘲道,“本宫的长安都快被你们灭了,哪还有劳什子驸马。” 裴漠也不恼,只平静道:“李瑨昏庸,改朝换代已是大势所趋。” “你答应我要撤兵的!”李心玉怒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说过,你愿安安稳稳的做我的夫人,我便离开李砚白撤兵。” “你一日不撤兵,便一日休想得到我!” 或许是这一句气话激怒了裴漠,他冷然道:“你一日不承认我是你丈夫,便一日得不到自由。我会囚禁你,占有你,像你当初对我一般纵情玩弄你……” 李心玉气急。数日的如履薄冰已让她疲惫不堪,一时急火攻心,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喉中一股腥甜,她哇的一声呕出了斑驳的鲜血。 裴漠的笑僵在嘴角,慢慢化成悔意。 那日过后,或许是忧思成疾,李心玉大病一场,形容憔悴,精神也有些虚弱。裴漠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瘦了一圈,五官更显凌厉。 一日,他从军营回来,在路上给李心玉带了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还有一个红漆盒子。 李心玉倚在榻上,将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金笄。 “送你的。”裴漠颇为期待的望着她,又殷勤地替她簪好金笄,点头赞许道,“好看。” 李心玉摸了摸头上的金笄,笑了笑,没有说话,却也没拒绝他的示好。 那天的裴漠很开心,喝了酒,满心以为自己的赤诚捂热了顽石。 “心玉,我再也不气你了,我们都放下过往,好好过日子行么。”他放下了戒备,动情地拥吻李心玉,可下一刻…… 下一刻,李心玉拔下头上的金笄,用他亲手送的那件信物,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胸口传来剧痛的那一瞬,裴漠是有些茫然的。他低头看了眼深深埋入自己胸膛的半截金笄,它被打磨得很锋利,在烛火下闪着森寒的光。 他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心爱的姑娘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只金笄打磨得如此锐利,然后再亲手将它刺入自己的胸膛。 “你用我送你的金笄……来杀我?很好。”裴漠捂着胸口,踉跄着站稳。他下巴紧绷着,湿红的眼中有什么东西碎的七零八落,半晌,他嗤笑了一声,虚弱地重复着,“刺得好,刺得好。” 鲜血蜿蜒淌下,在地砖上滴成一串怒放的红梅。裴漠踉跄着朝她走去,李心玉仓皇后退,腰撞在桌椅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响。 她没想过这簪子会刺得这么准,这么深…… 外面的侍从听到了动静,立刻开门冲了进来。 李心玉怕极了,拔腿就往门外冲。那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回到长安,回到皇兄身边!” “站住!别跑!” 侍从欲追,裴漠却是一把拉住了他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别追,让她走,别吓着她……” 仓皇奔跑中的李心玉回首看了一眼,裴漠额头上有血,胸膛上有血,连眼睛里都有血……可她不能停,只能拼命地跑着,跑着,满世界都是鲜血刺目的红。 画面淡去,纷杂的梦境到此为止,如烟般飘散。 “啊!”清欢殿内,李心玉猛地惊醒,冷汗涔涔,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掀开被子茫然四顾,哽声道:“裴漠!裴漠!” 第22章 近身 李心玉从噩梦中惊醒,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只能混乱地喊着裴漠的名字,仿佛那是她最后能攥住的救命稻草。 “公主,怎么了?”值夜的宫婢雪琴连外衣都没得及披好,匆匆推门进来。见李心玉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坐在榻上,顿时吓了一跳,忙将被褥扯上来裹住她,问道:“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也不多穿些?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雪琴?” “是,是奴婢。您做噩梦了吗?” 李心玉恍若不闻,颤声道:“我这是在哪儿?这是清欢殿吗?” 雪琴给她倒了杯温茶,担忧道:“这是清欢殿呀,您怎么了?” 金玉其外 第16节 这是重生这数月来,李心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到前尘往事。她有些不安和恐惧,担心这是不详的征兆,或许是上天要重新将她的亡灵收走,才让她如此清楚的梦见前世之事。 她急需一样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想到此,她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问道:“裴漠呢?裴漠在哪儿?” “啊,那个奴隶?”雪琴道,“他应该在偏间吧,奴婢让人去把他叫来可好?” 李心玉靠在榻上,将被子拉到胸前盖住,疲惫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她很想见见裴漠,非常想。 雪琴披衣出门,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寝殿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一条修长的人影走了进来。 裴漠并没有进到内间,而是隔着屏风行礼,沉声道:“公主。” 李心玉披散着如墨的长发,侧躺在榻上,对宫婢道:“雪琴,你出去吧,今夜有裴漠在,无须值夜。” 雪琴看了裴漠一眼,有些不太放心的样子。但床榻上的李心玉亦是冷汗涔涔、精神不济,雪琴不想惹得公主不痛快,勉强告了声‘是’,便悄声掩上门退下了。 李心玉侧了侧身子,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望着屏风后的剪影道:“抱歉,天还没亮,打搅你安睡了吧?” 屏风后,裴漠站得挺直,说道:“我刚看完书,还未睡着。” “天冷,我懒得下榻招待你,你自个儿寻个位置坐下罢。”李心玉将被子拉高了些许,有气无力道,“记得往火盆里添些炭。” 裴漠拿起一旁的银钩子,往炭盆里加了些许炭,然后在案几后跪坐,问道:“公主深夜叫我来此,可是有急事。” “放心,不是让你侍寝。” 裴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调开视线,“我并无此意。” “裴漠,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公主害怕吗?” “是的。我不知道梦境和现实,哪个才是真的。裴漠,你能理解我的恐惧吗?也许现在你我秉烛夜谈才是一场荒唐梦境,而我方才梦见的,才是真正的现实。” “我一直以为公主是无忧无虑,没有一丝阴霾的,却不知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惊厥多梦,害怕得睡不着觉。” “如果你经历了我的过去,就会明白我此刻的苦楚。”说罢,李心玉又喟叹道,“裴漠,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平和的促膝长谈过了。” 裴漠嘴角一勾,笑意一闪而过:“也没有多久,两个时辰前我们才在膳房见过。” “你不懂,是真的很久了,久到好像横亘了生死。”李心玉翻了个身,叹道,“小裴漠,今日在膳房同你说的那个故事,其实还另有隐情。” 裴漠拨弄炭火的手一顿,侧首道:“是何隐情?” 李心玉沉默了很久,似乎又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倾诉。 更漏声声,月光西斜,久到裴漠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李心玉蒙在被子里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裴漠,对不起。” “公主为何道歉?” 李心玉说,“我无法同你解释,你只需知道,我并非故意要伤害你的。我当时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裴漠一怔,不知为何,心口处涌上一股绵密的疼痛。 他下意识摸到心口的胎记处,那里滚烫且有着灼痛之感,像是有什么在燃烧。 烛台上的灯花噼啪掉落,残烛垂泪,寂寥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的床榻再无声响,只余绵长平静的呼吸,裴漠悄声起身,身形从屏风后转出,露出青春俊逸的面容来。 他上前两步,在李心玉榻前站定,视线缓缓扫过周围墙壁中的暗格……那里或许有他最想要的线索,只要他想,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他想要的东西。 裴漠的视线在暗格上仅有短暂的停留,便又收回,落在了李心玉的身上。 她睡着了,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墨般淌满了半张床榻,莹白的脸庞在昏暗的烛影中蒙上一层暖光。她歪着脑袋,红唇轻启,露出一点珍珠色的牙齿,无一丝防备。 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尝到她的一点好处,就妄想拥有她的全部…… 裴漠已经忘了最初接近李心玉的目的是什么了,至少此刻,他只想护她一夜安眠。 他弯腰,轻轻的给李心玉掖好被角,温暖的视线在她的睡颜上久久停留,半晌,才用极低极低的气音道:“你在恐惧什么?是什么让你彻夜不得安眠?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伤害指的何事,但此刻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曾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了。” 因昨夜睡得不太安稳,李心玉赖到日上三竿才懒懒起床。醒来时,屏风外已没有了裴漠的身影,雪琴说,他天蒙蒙亮就起身回偏间了。 下榻梳洗毕,宫婢们呈上精致的菜肴,李心玉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她用帕子擦了擦白嫩的指尖,朝宫婢和嬷嬷们招了招手,漫不经心道:“你们过来。” 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以为李心玉有赏,便都柔顺地跪在大殿上。谁知下一刻,李心玉面色一沉,眯着眼睛道:“我听说,你们中间某些人与我太子哥哥关系匪浅,连我养的打奴姓甚名谁都要告诉他?” 她不怒自威,宫婢嬷嬷这才发觉事态不妙,忙伏地不起。 “今日说打奴之事,明日是否连本宫何时用膳何时就寝都要一一俱报啊?” “奴婢不敢!” “唉。”李心玉叹了口气,一副忧虑于心的模样,“也怪本宫不争气,虽然你们表面上侍奉我,实则主子另有他人。本宫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连一句苛责也不曾有过,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让你们成为自己人哪。” 李心玉的确是个乐天派,这十余年别说是动怒,便是连重话也不曾说过,对下人一向大方体贴,宫婢们都喜欢她。要说唯一一次动怒,便是上次刘英将裴漠送上榻后…… 可那仅有的一次动怒,却要了刘英的性命,让这个红极一时的宦官死于生锈的钝刀之下。 宫婢们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惹公主不快,俱是惶惶然无措,只能磕头认罪。 外头值班的白灵听见了动静,沉默了片刻,在门口抱拳道,“公主无须苛责她们,裴漠的事,是属下告知太子殿下的。” “是你?”李心玉万万没想到是白灵,这个女侍卫一向忠诚不二,不像是乱嚼口舌之人。 果然,见李心玉投来疑惑的目光,白灵垂下了脑袋,内疚道:“属下以为太子与公主殿下兄妹情深,互相关切一番也无可厚非。太子殿下向属下询问你的安危,属下一时嘴快,便将裴漠的事说了出去。” “你这是糊涂。”李心玉眉头一簇,沉声道,“你既知我与哥哥兄妹情深,有什么能说的、该说的,我不会自个儿去同他说?还用得着你从中转述?哥哥也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玩耍是一流,处理问题的手段却不如我,有些事让他知晓也只是平添烦恼,不若不知。” 白灵撩袍下跪,行大礼道:“属下知罪,愿领罚。还请殿下放过这些掌事娘子,此事与她们无干。” “白灵,本宫信任你,但不会纵容你。以后哥哥有疑问,你让他来问我便是,做什么要鬼鬼祟祟地找旁人打听?有些话只有本宫情愿说出口,才会是对的,若由别人说出来便是僭越,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 “谅你是初犯,可以从轻处罚。”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主意,李心玉眼眸一转,狡黠道,“这样吧,就罚你给我带一个人。” 白灵并不明白此话何意,抬头疑惑道:“带一个人?” “嗯,你武功拔尖,将裴漠交给你带本宫才放心。”李心玉起身走到白灵面前,伸手虚扶起她,笑道,“从今往后,你要好好教习裴漠习武,莫让他在斗兽场上给本宫丢脸。” 裴漠是把还未出鞘的利刃,这一世,她不愿再将他当做男宠折辱,而是要好好打磨这把剑,终有一日,他将为她所用。 李心玉很清楚,裴漠要为裴家昭雪,自己也想彻查当年婉皇后遇刺的真相,两人目的一致,更应化敌为友。 如此看来,让裴漠变强,亦会使李心玉自己羽翼丰满,何乐而不为? 第23章 宦官 “让你的女侍卫教我功夫?”听闻这个消息的裴漠并不开心,半晌才问,“我能拒绝么?” “为何?”被拂了面子的李心玉气结,道:“别看白灵年纪不大,性格又闷,她可是灵虚剑唯一传人,即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宫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我是揪着她的小把柄,才让她勉强答应来教你功夫的,免得将来你在斗兽场输了,丢了性命不说还丢了本宫脸面。” 裴漠按着腰间的剑,倚在红漆柱上,仍是不太情愿的样子。 “你呀,别那么自负,好好磨砺自己,对你的将来也有益处,总不可能当一辈子的奴隶吧?”说罢,李心玉拢着袖子笑道,“更何况,你不在斗兽场多赢些钱,将来怎么给你自己和柳拂烟赎身哪?” “我自己会勤加练习,绝不会落败,与柳拂烟无关。”说着,裴漠扭头望着屋檐外横生的枯枝,闷声道:“而且,那个白灵是个女的。” 李心玉仍是没理解他在别扭些什么,便问道:“女的又如何?你也以貌取人,瞧不起女人?” 裴漠蹙眉:“我不喜欢与女子靠的太近。” 闻言,李心玉倒有些伤心了,神情复杂道:“这么说,你也不喜欢我靠近?” 裴漠听了,立刻站直身子解释:“不,公主除外。对我而言,你与她们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公主是我的……恩人,自然与她们不一样。” 见裴漠一本正经地夸人,李心玉还挺受用的,随即由阴转晴,眉开眼笑起来。片刻,她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挠挠脑勺道:“诶,我方才与你谈论何事来着?” 裴漠:“灶火烫着酒酿桂花圆子,我去看煮好了不曾。” “慢着,别想岔开话头。”李心玉伸指勾住裴漠的腰带,阻止他逃走,眼珠一转道,“这样吧,你与白灵比试一场,若你能胜她,我便不强迫你跟随她练武。若是你赢不了她,那便不要再多废话,当虚心求教才好。” 说来也巧,白灵正好领着一支亲卫队巡视走过,李心玉忙叫住她:“白灵姐姐,来教训教训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子,让他看看你的本事。” 白灵并不是个多话的人,随即持剑过来,颔首道:“好的,殿下。”说罢,她又朝裴漠抱拳,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 裴漠回礼,淡淡道:“你先。” 白灵也不再谦让,一掌击出,快如闪电,带着呼呼风响擦过裴漠的肩。裴漠刚堪堪避过,白灵又是一腿扫来,扬起地上落叶纷纷。 裴漠避开,抬掌迎上白灵,两人的掌风撞在一起。白灵岿然不动,裴漠却是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他抬眼,方才的闲适从容不见了,目光一下变得锋利了起来。他左手拿着青虹剑剑鞘,右手缓缓按在剑柄上,拇指和食指紧了紧,摆出一个拔剑的姿势。周遭的气场立刻变了,这代表裴漠已收敛了闲适,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来。 李心玉让宫婢送了些吃食过来,一边嚼着松子糖,一边坐在庭院中的秋千上观战。裴漠这小子太自负,需要白灵挫一挫锐气才行。 既然是以打奴的身份养着他,那以后定会常去斗兽场历练,李心玉有心栽培他,又不想他因此而伤亡,只能请白灵帮忙管教……可他小子倒好,居然还不乐意。 想到此,李心玉又忍不住笑出声:可在裴漠眼里,她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存在呢!裴漠不喜欢别的姑娘接近,却唯独亲近她,看来自己将大逆臣养成小狼狗的计划,指日可待啊! 而那边,白灵与裴漠同时拔剑,两柄上等的宝剑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两人过招,一触即分,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胜负已定。 裴漠旋身站稳,握着剑的右手受到蛮力的震动,手腕连着剑刃颤抖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裴漠皱起眉头,视线落在自己震颤不已的剑刃上,又抬起眼来,与李心玉笑吟吟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抿起唇,似乎在责备自己轻敌大意,好一会儿才侧首不甘道:“我输了。” 白灵面无表情的收剑,朝李心玉抱拳道:“切磋结束,属下当值去了。” 李心玉点头,挥手示意白灵下去。待白灵领着侍卫走后,李心玉这才从秋千上跃下,拍了拍指尖的糖末,笑道:“这会子心服口服了?” 裴漠收剑,闷声不吭,显然是首次战败,一时接受不了。 片刻,他抬首,坚定道:“是我轻敌了,假以时日,我定能胜她。” 他说的这点,李心玉一点也不怀疑。前世的裴漠在成功接近李心玉后,时常与白灵切磋,他本就出身簪缨世家,有着极强的武学功底,又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不到一年,他的功夫竟慢慢赶超白灵……到了李心玉出嫁那日,裴漠抢亲,白灵拼尽全力也赢不了他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生若好好栽培裴漠,他会比前世更为耀眼。 但前提是,他的心必须向着自己。 想到此,李心玉眯着眼叹道:“我泱泱东唐,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自恃聪慧之人。在这个遍地黄金的长安都城,你往街上丢一颗石子,都能砸中几个风流才子,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我知你是个有鸿鹄之志的少年,有意栽培你,望你谦卑恭顺,好好修习。” 裴漠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问道:“公主扶植我,难道就不怕我强大起来后,反而向你寻仇么?” 李心玉想了一会儿,诚实道:“若说不怕,那定是骗你的。但你聪慧如此,又怎会不知我们之间有着共同的敌人。” 金玉其外 第17节 裴漠眸色闪动:“此话怎解?” “在这个敌人一手制造的阴谋里,我的母后是牺牲品,你的家族亦是牺牲品,或许在不不久的将来,我们也会成为这个幕后黑手玩弄权术的下一个牺牲品,所以……” 李心玉抬起头,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来:“所以,我需要一把能助我刺破迷雾的利刃,而你,就是我的剑。” 裴漠握紧了剑,沉声道:“公主的意思是……” 李心玉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助你彻查裴家冤案,你暂时放下仇恨,安心追随于我,如何?” 裴漠沉吟了片刻,问:“若我答应追随殿下,可否能成为白灵那样的心腹长伴殿下左右?” 李心玉答:“自然可以。” “也可像昨晚那样守着殿下安睡吗?” 李心玉无奈笑道,“你又不是司寝官,守着我睡觉作甚?” 裴漠的目光安静而执着,坚定道:“可以么,殿下?” 李心玉向来是个心软的人,尤其当裴漠用这样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恳求她时,她更是无法拒绝。想了想,她眯眼笑道,“你好好跟着白灵学武,其他的只要你想要,本宫都尽量满足你。” 裴漠嘴角一勾,“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李心玉乜眼看他,一副‘本宫早已看穿一切’的神情,说:“除了做男宠。” 裴漠轻轻‘哦’了一声,嘴角的弧度上扬,笃定道:“我会成为比男宠更好的存在,殿下。” “就会说大话。”李心玉在院中站久了,觉察到了凉意,便搓着指尖道,“走吧走吧,去将本宫的酒酿桂花圆子呈上来。” 裴漠笑意不减,转身去取甜汤。 李心玉转身坐在秋千上,悠闲自在地晃荡着。近来这些时日,裴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身子也结实了不少,不似之前那般瘦削,出落得越发水灵俊美,李心玉也打心眼里开心。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裴漠一笑,她的心里也会想四月暖阳照拂那般温暖。 裴漠是个凉薄的人,对谁都是一副倨傲清高的模样,似乎只有在对着她的时候,眼里和嘴角才会流露出温情…… 这样赤诚的小裴漠,果然是十分惹人喜爱的,李心玉虽嘴上说着不再招惹裴漠,但一颗心总是不受控制的被他吸引……果然美色误国,万不可再沉迷下去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脚步悄然接近,一双手弯曲成爪袭向李心玉的后背,将她猛地一推…… “啊!”李心玉大叫,下意识攥住了秋千绳子,秋千载着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转转悠悠拧巴成一股绳。 李心玉头昏脑涨,朝身后怒道:“兄长,你三岁吗!要吓死我啊!” 李瑨忙伸手给她稳住秋千,笑嘻嘻道:“妹妹怎知是我?” “整个清欢殿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吓我?”李心玉颤巍巍地从秋千上下来,剜了李瑨一眼,“你不在东宫学习读书批阅,又跑到我这儿来胡闹什么?” “读书读书,现在连你也要念叨我读书了,早知做太子这么无趣,我便不当了!东宫爱谁拿去谁拿去!” “嘘!你是想被言官的唾沫淹死吗?” “反正我不如你聪明,将来我登基了,你就来辅佐哥哥……” “别,别。”李心玉对他的胡话敬而远之,“皇兄,妹妹我还想多活两日呢,你争点气呀,别坑我啦。” “好啦,不说这个了。”李瑨拉着妹妹的手,兴冲冲道,“我今日来,是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一个人?谁呀?” “自从阉狗刘英被赐死后,你清欢殿内一直缺了个管事的太监,这不,今日我特意选了一个合适的给你差遣。” “太监?” 李心玉有了裴漠在身边,哪还看得上别人?当即否定道:“不必了,我不喜欢阉奴,他们说话尖声尖气的,身上还总有一股怪异的熏香,难闻死了。” 她兴趣索然,转身欲走,出月洞门时却险些撞上一人。 李心玉猛然挺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精致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的梅树下,朝李心玉行大礼,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小奴盛安,拜见公主殿下。” 第24章 丹药 少年约莫跟裴漠差不多年纪,长相虽不如裴漠惊艳,但也是上乘之姿,难得一见的美郎君。李心玉后退一步,惊讶地打量着他:“什么盛安?本宫不曾见过你。” 盛安依旧笑着,嗓音轻柔道:“小奴受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侍奉公主。” 李心玉扭头看着李瑨,将嘴撅得老长:“皇兄还真是好心思。” 也不知道这小太监是李瑨从哪里挖出来的,李心玉搜寻了一番前世的记忆,发现不曾见过此人。 “怎么样,喜欢吧?是不是比你那小打奴好多了?”李瑨得意洋洋道,“这阉奴容貌出色,是我专门为你挑选的,因他去势时已成年,既没有尖声尖气的嗓音,也没有难闻的香味,如何?” 李心玉诚实道:“不如裴漠,你将他带走。” “那小子给你下迷魂汤了,连皇兄的面子也不给?”李瑨皱眉,满脸不爽地说,“罢了罢了,你要是不喜欢盛安,就将他杀了宰了,反正人我送给你了,要死要活悉听尊便。” 说罢,他还真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跑了。 “哎,你……” 李心玉为难的望着地上跪着的盛安,颇为头疼。 而下一刻,更头疼的来了。 裴漠端着一碗酒酿桂花圆子上来,倚在廊柱下,视线沉沉地扫过盛安,问:“公主,他是谁?” 李心玉并不打算隐瞒,坦然道:“皇兄说,我清欢殿缺了一个掌事太监,特意将他送来服侍。” 服侍?服侍什么? 裴漠冷冽的视线落在盛安清秀的面容上,眉头拧的更深了些,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 李心玉接过裴漠递来的酒酿桂花圆子,抿了口热汤,舒坦得轻叹一声,对尚且跪着的盛安道:“你起来吧,清欢殿不养闲人。” “请公主收留小奴。”盛安叩拜,温柔的嗓音微颤,“若是公主将我遣送回东宫,太子殿下一定以为小奴服侍不力,而将小奴赐死!” 这倒像李瑨的风格。 见盛安因极度害怕而浑身抖如筛糠,李心玉惜美的老毛病又犯了,心生不忍,何况东宫赐来的人和物,若是拒绝的话不合礼仪。李心玉于心中飞速盘算,又捧着镂金的碗儿抿了口热汤,道:“清欢殿缺了个扫地的杂役,你暂且留下吧,帮着嬷嬷们清洗扫除。” 终归是来历不明的生人,李心玉还是留了几分戒备,只让盛安干干杂活,观摩一阵再说。 盛安如获新生,感激涕零道:“叩谢殿下!” 李心玉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将小汤碗放置一旁。盛安跪着向前,恭顺而殷勤地捧走了汤碗。 李心玉朝裴漠抬了抬下巴,道:“裴漠,你随我去养生殿一趟。” 裴漠一言不发地跟上,视线几次落在盛安身上,带着隐隐的敌意。 盛安也欲各随,李心玉笑着制止道:“让杨嬷嬷带你熟悉一下大殿,给你分配些事情做。” 盛安温顺躬身,道了声‘是’。 李心玉坐着红纱辇车出了清欢殿,一左一右伴着白灵和裴漠两个侍卫。裴漠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不知为何,李心玉还是觉察到了他的不开心。 嗯,空气中弥漫着百年陈醋的味道。 “小裴漠,何事不开怀呀?”李心玉撩开辇车的红纱,明艳笑道。 裴漠目不斜视:“我没有。” “吃醋啦?” “没有。”裴漠生硬否决,顿了顿,他又道,“那个小太监居心不良,殿下离他远些。” 李心玉料到他会这么说,笑吟吟望着他道:“哎呀,可不是么。高处不胜寒,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是居心不良的。” 正说着,辇车路过往东路过长乐门,倒是遇见了一个熟人。 太史令贺知秋一身白袍子,玉冠博带,戴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鬼面面具,手持着罗盘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 李心玉掀开红纱帘子望去,心想这路痴的贺大人总算带了侍从出门,不至于在偌大的皇宫中迷路了。 她轻笑一声,刚要开口喊他,却见长乐门的另一端匆匆走来一人,与贺知秋撞在一起,手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 那人穿着青衣道袍,手执拂尘,不是那个坑蒙拐骗的炼丹术士是谁? 被撞到的贺知秋仅是一晃,便稳住了身子。那术士年老体衰,当即踉跄一番,手中托盘里的丹药咕噜噜滚了一地。 贺知秋立刻道:“抱歉。” 老术士恍若不闻,只立刻扑到地上去捡瓶中的丹药,口中念叨道:“哎呀!这可是给圣上新炼好的仙丹,沾染了秽物可如何是好!” “实在抱歉,贺某眼拙,未曾见到老先生从拐角处来。”贺知秋彬彬有礼,蹲下身,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去捡拾丹药。 朱红色的丹药只有拇指大小一丸,散发出一股清淡的异香,贺知秋捻着那颗丹药,正要细细看来,老术士却满面忧色道:“使不得使不得,仙丹乃圣物,贺大人摸不得啊!” 贺知秋再次道了声‘抱歉’,将丹药放回了术士的托盘。 正巧李心玉的辇车到了跟前,老术士匆忙放下托盘,拢袖作揖道:“殿下。” 贺知秋听到了动静,也转过身来,却并不行礼,直到一旁的侍从低声提醒道:“贺大人,此乃襄阳公主殿下。” 贺知秋恍然点头,拱手道:“臣太史令贺知秋,见过公主殿下。” 李心玉挑开纱帘,含笑颔首道:“贺大人,好久不见。还好你今日出门带了侍从,不至于又迷路了。” 贺知秋淡淡点头,疏离道:“劳烦公主记挂,臣告退。” 这冷淡的反应显然是没认出,李心玉就是之前在沁心宫给他引路之人。 李心玉有些挫败地想:约莫脸盲是绝症罢,若没有侍从提醒,贺知秋怕是一辈子也不认得自己。 我这倾国倾城之姿,就这么没有存在感么么么么么? 李心玉望着贺知秋离去的背影,小小的伤感了一番。见术士还躬身候在一旁,李心玉回神,淡淡道:“老仙师,起身罢。” “谢殿下。” “本宫正要去见仙师和父皇呢,可巧在这儿碰上了。”李心玉望着老术士手中的托盘,状似无意地问,“近来父皇服食丹药的速度过快,距离上次炼丹不过一旬,这又有了新药。” 老术士道:“陛下近来失眠多梦,要靠仙丹才能安睡。” “既是失眠多梦,为何不请太医?”李心玉眯了眯眼,从红纱中伸出一只手道,“不是让你按照本宫给的方子炼丹么?” “这……”老术士为难道,“公主给的方子药味太重,皇上一闻便知不对劲,因此老夫擅自做主调整,减了药味,去了水银,增添几分安神的药材……” 李心玉打断他道:“本宫不通岐黄,仙师不如直接给我一份丹药尝尝。” “呃,公主有所不知,这每月的丹药颗数都是按陛下旨意来的,一颗不多,一颗不少,若给了公主殿下,则陛下就会减一分修为,到时龙颜大怒,老夫可承担不起啊。” 金玉其外 第18节 李心玉觉察出了异常,面上却仍笑吟吟道:“既是如此,本宫便不强求了,仙师去忙吧,勿要耽搁了正事。” 老术士道了声是,捧着托盘躬身退下。 待老术士走后,李心玉懒洋洋倚在辇车上,眸色深沉,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公主。”一旁的裴漠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事,朝李心玉伸出一只拳头,淡淡道,“公主是否想要这个?” 说罢,他将拳头打开,露出了掌心的一颗朱红色药丸。 李心玉见之大喜,眼睛一亮道:“行啊,小裴漠,你何时拿到的?” 见到李心玉展露笑颜,裴漠心里也高兴,强忍住笑意道:“方才丹药滚落一地,我趁机拾了一颗,老道士未曾发现。” 李心玉捻起丹药,柔嫩的指尖从裴漠的掌心划过,如同一片羽毛划过他的心间,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裴漠眸若星辰,情不自禁多看了李心玉几眼。 白灵见辇车久久停滞,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公主,还去养生殿么?” 李心玉将视线从指尖的丹药上收回,红唇勾起,缓缓道:“不了,回清欢殿。” 不多时,日落西山,夜幕席卷大地,家家户户点亮了烛火灯笼,在富庶的长安城中燃起一片火海。 而在城中某处僻静的府邸内,上等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打破了寂静。 “你说什么?丹药少了一颗?”黑影中,一个威严的男声传来,又是一盏茶杯被摔碎。 一个身穿道袍的白须老者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伏地道:“确实是少了一颗,老夫事后去长乐门前寻了个遍,连地砖缝里也勘察过了,未曾找到那遗失的一颗。” 男人沉吟,强压着怒意道:“当时何人在场?” “襄阳公主和太史令贺大人……对了,老夫记起来了,贺大人碰过丹药,还有过一瞬的迟疑,似乎对丹药很有兴趣!” “贺、知、秋!”男人咬牙,几乎是将这个名字磨碎了,从齿缝中挤出来,又对术士道,“你退下,嘴巴给我缝紧些,若走漏了风声……” “是,是,老夫知道!”老术士慌忙退下。 “来人!”男人挥手,深紫色的衣袍划过一道弧度。随着他的一声召唤,数个黑衣人如鬼魅般从阴影中钻出,单膝跪在地上候命。 “贺知秋不能留了,寻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做掉。”男人坐在椅子上,威严如山,“必要时断尾求生,连那姓吴的道士一同杀了。记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第25章 招魂 冷清静谧的养生殿内,光线昏暗,袅袅青烟在空中聚拢又飘散。明黄的纱幔鼓动着,像是一张张巨兽的嘴,张开獠牙吞噬一切。 李心玉穿着一身曳地的素色罗裙,金钗步摇,缓缓走过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回廊。 推开大殿的朱门,转入内间,垂有明黄纱帐的龙床上,躺着一个沧桑清瘦的男人,被褥盖在他的身上,竟显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连呼吸都是一掐即断的虚弱。 “父皇,是我。”李心玉跪在龙榻前,轻轻握住李常年一只枯瘦的手,将他蜡黄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轻声道,“女儿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心儿……”老皇帝的胸膛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嗬嗬声,紧闭的眼皮费力地抬了抬,露出他浑浊的视线,虚弱道,“心儿,朕的……好女儿……” “父皇……” 李心玉的话还未说完,李常年却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着李心玉稚嫩的手掌。他的手就像是一把铁钳,李心玉吃痛,眼里已有了泪花。 李常年费力地睁开眼,哑声道:“心儿,你想利用郭萧来追查朕的丹药……是也不是?” “父皇,那丹药的配方不对,姓吴的老术士一定有事瞒着你……” “心儿,收手吧,不要再淌这趟浑水了!” “可是服食丹药已经掏空了您的身子,您不能再继续吃下去了!” “听话,心儿!朕已是残朽之躯,可你和瑨儿不一样,你们还年少,不该折损在这里……心儿,收手吧,安心嫁人,郭家会护你一生平安……” 李常年艰难地呼吸着,眼珠上翻,视线已开始涣散,如涸泽之鱼般张着嘴,一字一句艰难地说:“相信我,心儿,真相远比你……想象的残酷,你和瑨儿……承担不起……” “父皇,到底发生什么了!” “孩子,朕无能,护不了你母亲,也护不住你……收敛起好奇心吧,听朕的话,唯愿你们平安活着,就足矣……” 李常年紧攥的五指渐渐松懈,无力地从李心玉的脸颊旁滑落。李心玉慌忙接住父亲滑落的手掌,浑身发颤,崩溃哭喊道:“父皇!父皇!” 而下一刻,龙榻上的李常年化成烟雾飘散,画面陡然翻转,竟变成了清欢殿的格局。 大殿的门被人猛地踢开,她看见大太监刘英执着森寒的刀刃朝她走来,阴笑道:“老奴前来,借长公主殿下的脑袋一用!” “不要!”清欢殿的睡榻上,李心玉大喝一声,猛地睁开眼,惊坐而起。 夜深人静,残烛昏暗,她竟是又梦见了前世之事。 李心玉浑身冷汗,一手扶额,拥住了瑟瑟发抖的自己。丹药,出嫁,宫变,刘英……前世种种如蛛网缠缚,裹得她透不过气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零散事件串联起来。 可哪怕时隔两世,她都没能摸到这根线背后的真相。 前世,李心玉刚怀疑丹药有问题,父皇便猝然离世,老术士畏罪自裁,线索自此断了;她利用掌管御林军的郭家追查婉皇后遇害真相,想借此揪出幕后主使,谁知出嫁中途被裴漠抢亲,与郭家断了来往;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宫中,却突逢宫变,大都护王枭叛变,射伤了她的一条腿,刘英趁乱闯入清欢殿,杀死了…… 刘英? 一想起这个名字,李心玉便头疼。她重生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机杀死了刘英,可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刘英向来贪财怕死,琅琊王叛军兵临城下之日,他不趁机搜刮了钱财逃难,却反而闯入清欢殿刺杀公主,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莫非,他是被别人怂恿的? 假设真是有人怂恿,那那个人会是谁?他为何如此痛恨李家人?用丹药折磨了先帝不说,还怂恿刘英杀了自己来博取富贵! 琅琊王还是……裴漠? 不,不可能是裴漠。他不是如此阴毒之人。 “公主,还好么?”有人叩了叩外间的门,接着,裴漠清澈的嗓音稳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道,“又做噩梦了?” 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声音,李心玉翻江倒海的内心瞬间平息下来。她轻轻‘嗯’了一声,身体不再发颤,疲惫道:“裴漠,给我倒杯热茶来。” “好。” 烛火将裴漠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隔间的窗户纸上。裴漠的脚步声远去,不稍片刻,又沉稳靠近,下一刻,裴漠推开了门,端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走了进来。 他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李心玉,轻声道:“小心烫。” 李心玉轻轻吹着茶盏上的热气,艳丽多情的眼睛盯着裴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裴漠怕李心玉着凉,拿起床头的狐裘披在她肩头,抬眼时才发现李心玉在审视自己。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李心玉却又调开了视线,将茶盏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寝殿外头?”李心玉将茶盏倒扣在榻边的小案几上,如此问道。 裴漠道:“在院中练武,听到公主梦中大喊,便过来看看。” “练武?”李心玉讶然道,“现在已是三更天了,你不用睡觉的么?” “白灵的剑术很是精绝,不找到打败她的方法,我睡不着。”裴漠平静地说,“我已耽搁了四年,不能再吃老本了,唯有勤学苦练,才能配得上我所追求的。” “哦?你所求何事?” “查明真相,为裴家昭雪,还有……” “还有?” “公主早些歇息吧。”裴漠侧首,避开了话题。从李心玉的角度看去,刚好可见他脑后的长发自肩头垂落,露出了脖子上的奴隶印记。 片刻,他又转过头来,诚恳道:“我能否在此看会儿书,待公主睡着,再行离开。” “你在担心我,想守着我安眠?”李心玉却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眯眯问道。 裴漠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又问了一遍:“可以么,殿下?” “可以的呀。”仿佛心中的梦魔一扫而光,李心玉掀开被褥,光着白皙细嫩的脚掌下榻,兴冲冲道,“正巧本宫睡不着,陪你看会书吧。” “等等!天要下雪了,光脚下榻会着凉的。”裴漠制止她,又拿起一旁的绣鞋放在她脚边,半蹲着身子道:“穿上鞋再下来。” 李心玉弯下腰穿鞋,却因动作太猛,额头与裴漠的撞在一起。 那一撞很轻,只是轻轻擦过而已,两人都有些怔愣。李心玉保持着弯腰穿鞋的姿势与裴漠对视,一只手缓缓摸上额角,那一块被裴漠触碰过的肌肤像是要燃烧似的,烫得慌。 裴漠亦是深深地回望着她,淡墨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残烛的黄晕,如同倒映着漫天星河,璀璨万分。 室内一时静谧,只听得见彼此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裴漠的喉结动了动,迟疑片刻,他缓缓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拉下李心玉捂着额头的手,声音带着莫名的暗哑:“让我看看,撞疼了么?” 明明是隆冬时节,裴漠的手却像是火炉一般温暖。经历了前世的欢好,李心玉对裴漠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这种目光灼灼的神情实在太过熟悉了,简直是个危险的信号…… 李心玉一时心旌摇动,没想到重生一世,裴漠还是为她动了心。 只是一瞬的慌乱,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并没有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亦不想像前世一样只图一时风流爽快。思绪翻涌之下,她将手从裴漠掌心抽离,穿鞋起身,面色如常道:“我给你找几本有趣的典籍。” 她背对着裴漠,在暗格的书堆中翻找,动作悠闲,却心跳如鼓。 片刻,她挑了几本史书,跪坐在案几之后,示意裴漠随意翻看。 裴漠垂眼,盖住眼中的深沉和炙热,收敛好多余的情绪盘坐在李心玉对面。 他随意拿了一本翻开,发现书中某些页面有折痕,定睛一看,却是关于王莽篡位的记载。再翻看几页,亦是奸臣祸国的典故,且这些奸臣逆臣无一例外的不得善终。 裴漠翻开扉页一看,只见上头斗大的三个黑字:《佞臣传》 再翻一本,又是《佞幸记》 裴漠有些一言难尽:“殿下,这些书……” 偏生李心玉还一本正经地指点他:“哎呀你看,谋权篡位是没有好下场的哦!小裴漠,本宫待你这么好,你可不能学他们啊!” 裴漠放下书,轻笑一声,“公主原来担心这个。放心,不会的。” 李心玉托着下巴,试探道:“真的?” 裴漠从书卷后露出一双漂亮狭长的眼睛,温声说: “我何时骗过你?” “既是如此,还记得我么的交易么?”李心玉正色,将腹中隐藏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正色道,“我助你查明当年母后遇刺真相,替裴家昭雪。相应的,你必须放下仇恨,将来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许伤害我的家人。” “记得。”裴漠合上书卷,背脊挺直如松,道,“只是我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公主信任么?” “你这样的人?你怎样啦?”李心玉噗嗤一笑,拥着狐裘反问道,“你聪明,坚韧,头脑清醒,身手绝佳,怎么就不能信任了?” 裴漠嘴角忍不住上扬,说:“我真有这么好?” “跟着本宫干,将来还能跟好。”李心玉眼眸一转,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琅琊王心术不正,你与他少来往些。” 裴漠笑意一僵,猛然抬首望着李心玉,眼中波澜骤起。 “你不必紧张,本宫并不是在追究你的过去,而是希望你既投靠于我了,就不要朝秦暮楚有所隐瞒。”说着,李心玉起身,从墙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玉盒子,打开一看,却是白天裴漠偷偷捡来的那颗丹药。 金玉其外 第19节 “你看看这个,能猜出丹药的成分么?” “牡蛎、丁香、灵芝、茯苓、人参……还有少量朱砂。”裴漠捻起药丸放在鼻端嗅了嗅,蹙眉道,“大多是些安神的药材,具体剂量和成分,还需御医检验。” 李心玉有些讶然,再三确定道:“没有毒吗?” 裴漠又嗅了嗅,捏了一些碎末碾开,方将丹药放回玉盒子中,摇首道:“其余的,我验不出来。不如用银针试试?” “拿回来的时候就用银针试过了,并无异常。”李心玉眉头轻蹙,叹道,“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漠往火盆中添了些木炭,试探道:“公主是因为这个才做噩梦的么?” 李心玉一怔,眉头松开,笑道:“你总是这般敏感,能感知我心中所惧。”她的视线落在劈啪作响的炭火中,若有所思道,“裴漠,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当年刺杀母后的那支羽箭和这颗丹药的背后,贯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长安疾风骤起,乌云蔽月,不知何时,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梨白飘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李心玉天还未亮就被宫婢唤醒,迷迷糊糊地下榻梳洗。 今日是婉皇后的忌日,李常年将在新建的碧落宫祭祀亡灵,为婉皇后举行招魂仪式。因是忌日,李心玉特地沐浴熏香,长发半绾,一身缟素,不戴任何钗饰首饰,只在发髻后系上了长可及腰的素白发带。 这一身沉重的素白,衬上她秾丽的五官,竟也不显得颓靡哀戚,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用完早膳,推门跨出寝殿,满目都是银装素裹。长安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青砖黛瓦皆被覆盖在一片刺目的白中。 院中,新来的小太监盛安正在庭院中扫雪,见到李心玉出门,忙立侍在旁,笑着行礼道:“公 主。” 这小太监笑起来很可爱,李心玉多看了他两眼,回道:“起身罢。” 盛安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宠似的,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李心玉接过白灵递来的素白狐裘披在肩上,呼出一口白气,穿过庭院道:“裴漠呢?” “在偏间候着。”白灵问,“今日祭祀,要带上他么?” “带上吧。”李心玉道。总觉得有裴漠在身边,她才安心。” 整顿好出门,马车已备好在殿外,裴漠亦是一身白衣黑靴,长发半束,挺身立在马车旁。碎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洁白的霜花,给他染上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他转过淡墨色的眸子望向她的一瞬,李心玉怦然心动,仿佛岁月倒流,又回到了前世在碧落宫与他初见的时刻。 “不知不觉,长安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白。”李心玉踩着裴漠安放好的脚踏上了马车,如此说道。 裴漠为她掀开车帘,浅浅笑道:“昨夜丑时三刻下的雪,那时公主伏在案几上睡着了,因而不知。” 李心玉道:“后来是你将我抱上榻的?” 裴漠笑而不语,转移了话题道:“今年的雪格外美。” “是么,本宫倒是不怎么喜欢下雪。好像我所有不美好的记忆都是从下雪开始的……” 母后遇刺,被裴漠抢亲圈禁,还有让她命丧黄泉的那场宫变……全都是在雪天。 “不过,雪天也是有美好的回忆的。”顿了顿,李心玉红唇轻启,小声道,“那一年的雪天,我遇见了令我心动不已的少年。” 闻言,裴漠嘴角的笑意凝固。他透过纱帘望向马车中的李心玉,眸子中一片暗色,心中那股子熟悉的酸味又弥漫开来了。 那个少年时谁?总归是公主之前的男宠罢。 不知为何,裴漠心中的酸意更浓,浓到心中愤愤不平,恨不得杀到过去的那个雪日,将那名少年彻底从李心玉脑中抹去! 李心玉将他微妙的变化收归眼底,只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解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吃自己醋的人,新鲜! 因大雪封路,马车走得格外艰难,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达碧落宫。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了白雪的衬托,更显富贵仙气,金色的漆柱和嫣红的宫墙点缀着一尺厚的腊雪,美得令人心悸。马车到了绘有玄色图腾的朱门前停下,李心玉下车步行,裴漠和白灵也收缴了兵器,跟着一同进了大门。 偌大的校场内,已搭好了高高的祭台,文武百官在祭台下列队站好,李心玉上了玉阶,在李瑨身旁站好,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带着那姓裴的小子来了,今儿可是母后的忌日,不嫌晦气么?”李瑨一脸不满,朝她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道。 李心玉目不斜视,呼出一团白气道:“母后若在天有灵,才不会怪罪裴家。” “心儿,你……哎!”李瑨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方道,“我送你的那个太监呢?” “在清欢殿养着呢。”李心玉笑了声,眼中是看透一切的从容,“皇兄若想让小安取代裴漠,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我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去玩一个太监。” 李瑨一噎,恼怒道:“哥哥还不是为你好!太监不能人道,可以省去诸多麻烦,且听话又好看,比裴家余孽强!” 正说着,号角响起,祭祀开始,李瑨便匆匆收住了话题,不再言语。 太史令贺知秋上祭台燃香,取龟甲占卜,清冷的嗓音念了一番冗长的祭文,方退至一旁,引天子登台。 李常年在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迈向高台,散发赤足,站在雪地中,数次将酒水洒向脚边,高声唱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一声一声,悲怆无比,李心玉不由得想起当年,浑身是血的母后躺在父皇的怀中,父皇亦是悲痛得几欲死去。 三番唱罢,李常年赤红着眼,形销骨立,悲痛得几乎无法站立。李心玉向前一步,想要去搀扶几乎站不稳的父皇,却被李瑨先一步制止。 李瑨道:“祭台上风大,我去就是,你且站在下面避风。”说着,他径直上台扶住李常年,拿起火把,准备完成祭祀的最后一项流程。 祭台上有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青铜大鼎,鼎中堆满了浸了油的木材,天子须将火种丢入鼎中,燃起熊熊烈焰,代表亡者安息,生者不息。 可谁也没想到,天子祭祀招魂,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李常年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火把丢入大鼎中,火焰顿时直窜三尺之高,百官叩首,台下奏乐,太子李瑨搀扶着李常年离开祭坛。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一丈远,便听见大鼎中传来‘咔嚓咔嚓’细微声响。 这声音隐藏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一般人很难听见,但李心玉和李瑨离祭台最近,听得最清楚。 “什么声音?”太子李瑨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朝大鼎看去。 而几乎同时,李心玉的视线也落在了大鼎上,只见随着鼎内火焰的燃烧,青铜鼎壁受热,竟是如久旱的土地一般裂开了几道细缝,并且这缝隙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蔓延…… 李心玉瞬间瞪大了眼,心中的不祥之兆应验,当即冲上去大吼道:“危险,快跑!” 然而,未等她冲上祭台,一条修长的身影如鹰隼般从人群中跃出,一把抱住李心玉连连跃下十来级台阶。 而与此同时,白灵亦是飞速冲出,将太子和皇帝推下台阶,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大鼎炸裂,燃烧和木材和沉重的碎屑漫天飞舞,哐当当砸在地上,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 “护驾!护驾!” 现场各种声音纷杂,一片混乱。 大鼎炸裂的瞬间,李心玉被裴漠死死护在怀里,并未受到伤害,倒是砸了不少碎屑在裴漠身上。裴漠闷声一声,随即咬牙挺住,将李心玉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下护住。 饶是如此,李心玉的耳朵仍被大鼎的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她从极度的惊恐中回神,立刻伸手摸了摸裴漠的后背,颤声道:“裴漠,你没事罢?” 裴漠摇了摇头,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神色如常道:“我没事。” 李心玉想起父亲和兄长离祭台最近,心中一惊,猛地从裴漠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往祭坛跑去:“父皇!” “公主!”裴漠反手拉住李心玉,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道,“公主别怕,皇上和太子没事。” 李心玉喘息着,涣散的视线聚焦,她看到御林军蜂拥向前,一边挪开四分五裂的大鼎,一边扶起从祭台上跌下的太子和皇帝。好在白灵那一下推得及时,太子和皇帝并未炸伤,只是有轻微的跌伤而已。 李心玉长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道:“太诡异了,这鼎八尺多高,三寸厚,怎么会遇火就炸?” 不像是天灾,更像是人祸! 一时思绪交叠,千万种揣测涌上心头,百官中有人怒斥道:“太史令贺知秋失职,意图谋害天子,还不快将他拿下!” 此言一出,如沸水注入油锅,满场骇然。 那一句话仿佛点燃了引子,将官场最阴暗的一面暴露无遗。下面惊魂未定大哭者有之,指摘大骂者有之,说不祥之兆者有之,但不知何时开始,人们的思维被那一声‘贺知秋失职,意图谋害天子’所牵引,非议之声越来越大。 李心玉满面焦急,指挥着御医给皇帝和太子查看伤势,女侍卫白灵也伤得很重,后背的衣物连同皮肤都被烫伤砸伤,鲜血淋漓,好在御医说并无性命之忧。待忙完这一切起身,她才发觉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贺知秋。 太子李瑨死里逃生,又惧又怒,听见了大家议论更是火上心头,暴喝道:“贺知秋谋害父皇,来人!给我拿下他!” 御林军一拥而前,将贺知秋双手反剪在背后,压在满地狼藉的祭台之上。贺知秋本就是个孤僻之人,突遭大难,竟连一句辩解也不会,任凭御林军粗暴地将他压在地上,白衣染了黑灰,鬼面面具也被磕散了,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来。 李心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贺知秋的真颜。他有着年轻干净的面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淡褐色的眸子颇有异族风采,透着清冷疏离之态。他就这样睁着淡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像是林间一头温顺无害的鹿。 “慢着!”李心玉起身,横身拦住扣押贺知秋的御林军,“贺大人正直忠诚,从不与人结怨。本宫愿与我襄阳公主的身份担保,贺知秋绝无异心!恳请父皇和皇兄明察!” 李心玉一向不问世事,这是她头一次涉足朝野。一时间,李瑨和裴漠同时望向她,神情各异。 “心儿,这祭祀大典是由贺知秋掌管的,如今出了这么大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李瑨握紧双拳,脖子一侧青筋暴起,余怒未消道,“妹妹莫要瞧他生的俊秀,便心生偏袒,连父兄的性命也不顾了!” 李瑨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可李心玉还是有些受伤。不管何时,她始终将家人的安全放在首位,方才若不是裴漠及时将她拉住,她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护住父兄,而并非像哥哥所言那般,为了美色可以心生偏袒。 她眼眶一涩,嘴角却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骄纵道:“皇兄说的不错。俗话说‘相由心生’,本宫相信贺大人生的好看,心眼也一定干净良善。” 方才气话出口,李瑨已有了悔意,但见李心玉这番以貌取人,当即又好气又好笑道:“心儿,你简直好坏不分,眼里只有美丑。” 李心玉睁大眼,做出害怕的样子道:“父皇,大鼎裂开,怕是故去的母后在向我们昭示……” 李瑨问:“昭示什么?” 李心玉无辜道:“昭示当年遇刺一案,另有冤情呀。”说罢,又飞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 可台下已是风风雨雨,满座哗然,风向瞬间由贺知秋谋反转移到了怪力乱神之事上。祭祀大典上青铜鼎炸裂,众官皆疑:刺杀婉皇后的逆贼不是已经伏法了么?莫非正如公主所说,此事另有隐情? 台下议论纷杂,李常年臂上缠着绷带,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浑浊且疲惫的视线落在祭台的火屑和碎铜上,良久,才哑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多半是吾妻怨朕无能,黄泉之下久等无伴,故昭此示耳!招魂大典到此为止吧,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此番便不追究贺卿死罪。即日起,罚太史令贺知秋一年俸禄,降职一级。” 说罢,他步履蹒跚,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不少,朝祭台下挥挥手道:“朕累了,众卿退下。” 李心玉和李瑨长鞠一躬,行礼道:“恭送父皇。” 台下百官叩首:“恭送陛下。” 一场声势浩大的招魂仪式,就在满地狼藉中草草收场。今日虽然谁也不曾点明,但都心知肚明,青铜大鼎爆炸一事,怕是拉开了某场角逐的帷幕…… 回清欢殿的路上,李心玉趴在辇车扶手上,眨眼望着一言不发的裴漠,问道:“小裴漠,你还好么?方才青铜鼎爆炸之时,落了不少铜块在你背上,可曾受伤?”说到此,她想起上次裴漠在斗兽场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不禁更加担忧。 裴漠的眸子映着长安素白的雪景,更显得清冷漂亮,闷声道:“我没事。”裴漠就是这样,纵有千般城府,在李心玉面前,却好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少年,喜怒都写在眼里。 李心玉道:“小裴漠,你同我说会话呀。白灵护驾受了重伤,先一步回清欢殿疗养去了,现在只有你一个说话的人陪在我身边,你若不开口,我可要闷死了。” 裴漠视线望着前往的玲珑宝塔,张了张唇,复又闭上。 李心玉命侍奴停了辇车,自己踩着小靴下了轿,与裴漠并肩而行,放软了声调道:“今日之事,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祸?本宫现在心里还是害怕,若是人祸,那也太可怖了,连天子也敢下手,万一下一个目标是本宫怎么办……” “有我在,公主不必害怕。”说着,裴漠忽的住了嘴。他正吃着醋呢,说好的赌气,结果李心玉装一装可怜,自己便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左右也狠不下这个心,他干脆放弃了赌气,沉声道,“或许对方的目标并不是皇帝,而是贺知秋。”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心玉回想方才祭台下的场景,有人故意将话题引向‘贺知秋谋害天子’之上,确实可疑…… “可是贺知秋一不结党营私,二不结交权贵豪绅,孤僻内向,一心一意只研究天文历法、星象占卜,自然没机会得罪政党,陷害他有何好处?” 听到李心玉发问,裴漠抱剑嗤道:“官场黑暗,公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有时候他们陷害同僚并非需要什么天大的深仇,仅一句话不顺耳,一件小事出了偏差,皆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贺知秋那样的愚笨迂腐之人,更不招人待见了,兴许早就树敌无数。” 提到贺知秋这个名字时,他总是目光清冽,带着嫌弃。 “你不喜欢他?”李心玉快走两步,负手倒退着走路,素白的衣袂和发带几乎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她望着裴漠笑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救他?” 金玉其外 第20节 “又要下雪了。”裴漠试着转移话题。 “你说实话,是也不是?”李心玉并不上当,大有刨根问底的气势,叉腰道,“你我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不许你对本宫撒谎,不许你闭口隐瞒!” “我曾经……” 顿了顿,裴漠调开视线,淡淡道:“当初在碧落宫奴隶营,我被你救下后,心中一直存疑,总以为你是带着什么不好的目的才来接近我,譬如……豢养男宠之类的。后来太子殿下刁难我,公主又为我解难,我才渐渐放下了心防,心中很是开心,因为公主对我是真的很好。” 他突如其来的剖白,令李心玉怔愣了一瞬,有股酸甜的暖流在心尖弥漫开来。 沉吟了片刻,裴漠自嘲一笑,“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殿下不只对我一个人这般好,但凡是相貌出色的男子,公主都会心生恻隐之心。盛安如此,贺知秋也是如此,我与他们并无任何差别。” 那一股暖流还未涌上鼻根,便如坠寒窖,冻成冰渣。李心玉忽的有些难受,以前看裴漠吃醋只觉有趣,现在看他伤神,却心塞万分。 吃醋,就说明他在乎她。在乎她,就说明他动了情…… 动了情啊…… 真不知这是上天的馈赠,还是命运的诅咒,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李心玉容貌美丽,身份尊贵,从小就是在他人的艳羡和仰望中长大,得来的东西太容易,就不知该如何去珍惜。怎样获得一份平等的爱,像一个普通姑娘一样去照顾她的情郎?这个问题,她想了两辈子也未曾想明白。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裴漠,好像此时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像是在撩拨。可她内心鼓动,急不可耐想要诉说点什么。 自从金笄一事之后,她亏欠裴漠太多,不忍再见他失望。 “怎么就和他们一样啦?”冬日的朔风拂过宫墙上的冰棱,拂过李心玉的发带和长发。她认真地望着裴漠,不带一丝轻佻地、认真地说道:“至少,至少现在陪在本宫身边的是你,而不是他们啊。” 裴漠眸光闪烁,向前一步道:“公主此言何意?” “没什么。”李心玉转过身,留给裴漠一个清丽的背影,道,“盛安是太子哥哥送来的,我不好拒绝;贺知秋视我如知己……” 话还未说完,裴漠无情拆穿她:“他连你的脸都不记得,何时把你当做知己了?” 总不能说是前尘往事吧? 话说前世宫破之后,也不知贺知秋怎么样了?是继续在太史局当官,还是辞官归隐? 李心玉用脚尖去踢宫墙下的积雪,道:“总之,贺知秋被诬陷,让我想起了当年同样被诬陷刺杀皇后的裴胡安——你的父亲,故而不能坐视不管。可若我贸然救下贺知秋,怕会招来暗中敌人的记恨,从而惹来杀身之祸,情急之下,才假装按照皇兄所说,是怜惜贺知秋容貌而救他。这样即使我帮了贺知秋,那暗中的敌人也定会以为我是贪图美色的无脑之人,不足为惧。” 裴漠神色稍霁。 似乎想起什么,李心玉回首,嫣然笑道:“何况,贺知秋不会武功,不如你聪慧,也不如你好看。在本宫眼里,你比他好上太多。” 裴漠明显地愣了愣,随即飞速低下头,加快脚步超前走去。 “哎,你慢些!”李心玉小跑着追上,发现裴漠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这才知道这小子是在偷着乐呢。 那一瞬,仿佛祭台意外带了的惊慌全被微风拂去。李心玉也粲然一笑,道:“小裴漠,你笑啦?” 裴漠飞速收敛起笑容,平静道,“没有。” “你就是笑了。” “没有。” 他白衣乌发,手持乌鞘宝剑,快步疾走在潇潇薄雪之中,嘴角弯起一个轻淡的弧度,温暖而又洒脱。 而远在长安一隅的庭院里,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蠢货!今日祭台遇险,贺知秋本是死罪,偏生中途面具掉落,杀出了个贪图男色的襄阳公主!她三言两语就调转了风向,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四年前的疑案上,情势于我们不利。” 黑暗中,男人震怒拂袖,冷声道:“今日失手,以后恐再难有机会除去姓贺的。” 一黑衣刺客抱拳道:“主公,听说襄阳公主最近盯吴怀义盯得很紧,还曾逼迫吴怀义换过丹药方子,想必是开始起疑了。” “她?她和太子沆瀣一气,怕是没得这个脑子。”男人旋身坐在楠木椅上,思忖良久,方阴沉道,“不过她既搅和了吾之大计,便不可不留意。” “可要属下暗中下毒……” “不,不可操之过急。今日贺知秋一事,我们尚可用‘意外’二字搪塞,但若是襄阳公主紧接着遇害,两桩事件结合在一起,无论怎样都算不上是巧合了。不急,等过了这阵风声,再想办法除去他们。” 光线从窗扇缝隙中洒入,照在男人阴鸷的眼上。他缓缓道,“还有,丹药之事,给我处理干净了,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黑衣人领命。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语般道:“对了,今日冲入祭台之上救了襄阳公主的那个少年侍卫,眼熟得很,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26章 红铃 长安下了数日大雪,雪化之时最为寒冷。厚雪冻成了冰渣,李心玉连堆雪人儿的心思都没有,终日抱着手炉窝在软榻上,吃点零嘴看看书,偶尔同裴漠玩笑几句,聊以度日。 这日午后,冬日暖阳淡薄,消融的雪水顺着瓦楞间淅淅沥沥的淌下,在阳光下划出道道晶莹的弧度。李心玉小憩醒来,便听见雪琴来报,说是裴漠在外头求见。 一听到裴漠的名字,李心玉顿时来了精神,掀开狐裘袄子坐好,让人放他进来。 雪琴出门通报,不一会儿,便见身高腿长的裴漠一身暗青色窄袖武袍,捧着一个油纸袋子进门来了。 “难得见你主动来找我,倒是稀奇。”李心玉的嗓音软软的,带着一丝睡后的沙哑,像只慵懒矜贵的猫儿,笑眯眯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裴漠向前,将油纸袋递过去,塞到了李心玉手里。 纸袋子沉甸甸的,有些烫手。李心玉好奇地打开,只见袋子里装满了圆滚滚的干果,红褐色,一个个涨开了口,露出里头金黄的栗子肉,像是开口大笑的胖娃娃。 “这是什么?”李心玉吃惯了山珍海味,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果子。 “糖炒栗子。”裴漠连眉梢都带着雀跃,笑得极具侵略性,道:“听白灵说,公主喜爱糖炒栗子,特意借膳房做的。” “你做的?”李心玉讶然,感觉栗子的香味更诱人了。前世裴漠也给她买过糖炒栗子,但从未自己动手做过,这还是第一次呢。 她迫不及待,兴致勃勃地拿起一颗温热的栗子,可带壳的栗子硬邦邦的,与她平日素爱吃的那些完全不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下口,只得望向裴漠,小声问,“这个,要怎么吃呀?” 裴漠显然被她问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的么?” “我平日吃的糖炒栗子,是不带壳的。栗子肉蒸熟,拌牛乳炒得金黄香软,再捏成丸,裹上撒了桂花的糖浆,糖浆晾干后外酥里嫩,可好吃啦!”说罢,李心玉自顾自笑出声来了,一脸新奇道,“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栗子长这样。” 说罢,她又陷入了沉思。前世所吃的栗子不带壳,想必是裴漠替她都是剥好了再呈上来的,多少年来,李心玉只记得他是逼宫篡位的窃国贼子,却忘了他埋藏在仇恨之下的深情…… 裴漠亦有些感慨。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他与李心玉之间的差距,并不仅是罪臣之子与尊贵帝姬那么简单。他们之间,是庶民与皇族、俗世与桃源的区别。 李心玉还在研究栗子壳,裴漠叹了声气,无奈道:“给我罢,我给殿下剥。” 李心玉将纸袋子递过去,裴漠便倚坐在案几后,细致认真地给李心玉剥栗子肉。未等栗子肉堆满一小碟,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伸手捻走了一颗,放在嘴里嚼了嚼。 栗子肉入口即化,绵软香甜,她眼睛一亮,赞道:“好吃!” 裴漠嘴角勾了勾,手上剥栗子的动作不停,道:“比不得你那做工精细的桂花栗子糖。” “可这味道是我从未吃过的,虽朴实了些,吃进腹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比那些珍馐佳肴强多了。”李心玉说着,又忍不住多吃了几颗,不到片刻,那一碟栗子全数入了她的腹中。 裴漠却是慢斯条理地擦净了手,不再剥了。 “怎么不剥啦?”李心玉眼巴巴地看着,还有些馋。 裴漠道:“吃多了会腹胀,殿下若是喜欢,过几日我再做。” 李心玉只得作罢。 她用熏香的湿绸帕慢斯条理的擦净手指,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对裴漠勾勾手指道:“小裴漠,本宫近来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你与我探讨探讨。” “是那日祭祀大鼎爆炸一事么?”裴漠淡然道。 “聪明。”李心玉稍稍坐直了身子,拢紧了身上的狐裘斗篷,习惯性地眯眼思索道,“你说,如果爆炸一案真的是有人蓄意谋害,那么满朝文武中谁才有可能是嫌疑人?” 裴漠沉吟片刻,道:“大鼎爆炸,将直接威胁皇上的性命,又可间接除去贺知秋。祭祀一案涉及人员太多,若想知道是谁下此黑手,就必须弄清楚他的目标究竟是皇上还是贺知秋。” “那如果说,敌人既想要除去贺知秋,又想要取父皇性命呢?”见裴漠投来疑惑的目光,李心玉笑了笑,“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设当年我娘遇刺一案和大鼎爆炸一案,皆为同一人所做,那我们怀疑的范围岂不是大大缩小?” 裴漠眸中闪过一丝讶然,道:“两桩案件相隔数年,公主因何会这般猜想?” 李心玉道:“只是直觉罢了。无论是四年前的皇后遇刺一案,还是招魂大典上的爆炸一案,一个令父皇诛心,一个威胁到他的性命,若真为同一人所做,那此人对父皇之恨必定刻骨铭心。” 如此猜想,也不无道理。裴漠点点头,沉思道:“我倒是不曾想到这方面,或许裴家,只是真凶的替罪羊。” “不错,连我父皇也被蒙蔽过去了。他亲手除掉了自己的左臂右膀,朝野架空,等到他幡然醒悟,却发觉无力回天……” 只能苟延等死,痛苦不堪 所以,他临终前才百般叮嘱自己:不要追查真相,不要追查真相!因为真相残酷到无人能承担。 李心玉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凝重道:“小裴漠,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那也未免太可怕了,我们皆活在他的监视之下,被他玩弄于鼓掌。” “我未曾涉足朝堂,许多权贵都不曾了解,依公主所见,朝中谁人有如此权势,能对天子下手?” “依照推演之法,若两起案件为同一人指使,那我们怀疑的范围便缩小许多了。第一,此人的刺客能潜入御林军层层把守的猎场,则说明……” “此人一定带过兵,与军营熟稔。”李心玉还未说完,裴漠便会意,接过话头道,“同是武将,就不难推测他为何要借此除掉同样手握兵权的裴家了。” “不错。一山不容二虎,大抵如此。”李心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敲软塌边沿,“如果此人真的怨恨李家人,大可拥兵自立,但目前为止朝中并无叛乱,我猜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手上虽有兵权,但兵力稀少疲乏,不足以支撑他自立为王;第二,则是叛乱的时机未到,他仍在铺垫和计划当中……结合二者来看,能满足这些条件的重臣不过寥寥数人。” 顿了顿,李心玉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来:“御林军统领王枭,武安侯郭忠,怀化大将军范槊,忠义伯赵闵青,还有琅琊王李砚白。” 她特地将‘李砚白’的名字咬得极重,裴漠听了却摇头道:“不,琅琊王绝无此心。” “哦?你这么肯定?”李心玉眼睛一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莫非,你还与他有来往?” 裴漠一怔,似乎惊讶她为何会如此怀疑。半晌,他垂下眼去,显出几分落寞来,低声道,“没有来往。他以前帮过我,在奴隶营也受过他的照料,但我绝没有与他深交,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见过几面,对他这么了解?” “他的确是想收归我做他的幕僚,可我不愿受制于人,便没有答应。不过,我偶然曾听他说过自己的政治理想,无非是要整顿本朝颓靡之气,言辞慷慨,不像是会玩弄权术之人。更何况,他远在琅琊封地,要想插手皇城之事,着实太有难度。” “有难度,并不代表他做不到。”李心玉自恃有前世记忆,依旧将琅琊王列作头号嫌疑人。 李心玉难得固执己见,裴漠望了她一眼,嘴唇张了张,终究选择了沉默。 李心玉道:“你想说什么?” 裴漠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只是想起,公主似乎还漏了一人。” “谁?” “韩国公韦庆国。” “韩国公?”李心玉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老头,可他存在感太低了,李心玉费了会神才捋清韩国公的身份,自语道,“我想起来了,他是陈太妃的哥哥,受了先帝和他妹妹的恩情,才被封了国公的爵位。” “不,他被封爵并不仅仅因为其妹是先帝宠妃。他曾是我父亲的同僚,战功显赫,后来在战役中伤了根骨,才从军营中退了出来。”裴漠道,“此人一向低调,但毕竟也曾手握重兵,姑且记在怀疑名单中。” 李心玉点头,“好了,幕后主使无非是这六人中的一人或几人,但最可疑的,莫过于李砚白和王枭,须着重防备。”毕竟,这两人可是她前世的宿敌。 嗯,当然啦,另一个宿敌就在眼前,正朝着小狼狗的方向努力洗白呢。 她正想着,感受到裴漠灼灼的目光,便抬首笑问:“看着我作甚?” 裴漠收回视线,用手背抵在鼻尖上,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说道:“外人都说公主金玉其外……” 金玉其外 第21节 李心玉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上一句:“败絮其中?” 裴漠笑着摇摇头:“但今日殿下分析局势,竟不比纵横捭阖的谋士差,可见殿下只是谦虚低调,倒是世人眼拙了。” “也就你会夸我聪明。本宫不过比普通人多经历了许多事罢了,若不再长点脑子,岂不枉活了这一世。” 不过思绪飞速运转了这么久,李心玉真还有些累了,当即拥着狐裘倒回榻中,哼唧道,“不想啦不想啦,脑仁疼。” 裴漠含笑望着李心玉。那是他放在心尖上肖想了许久的人,她有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有着饱经沧桑的从容和通透,像是雾中看花,美丽又神秘。 他喜欢她,与日俱增地喜欢,不可抑制地喜欢。可当李心玉澄澈的目光也望向他时,他又会不自觉地调开视线,好像有她在的地方,连视线都会被燃烧。 不知不觉中,只要望着李心玉所在的方向,他清冷疏离的眼眸被骄阳暖化,流露出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情来。 李心玉又有些犯困了,虚睁着眼,纤细的睫毛抖啊抖,慵懒笑道:“谢谢你的糖炒栗子,出去练武罢,不必陪着我。” “已经练了大半天了,白灵传授的那丁点儿招式,我早已熟记于心。”说着,他认真地望向李心玉, “白灵受伤了,本该由我来贴身保护公主安危。” 李心玉想想也是,便颔首道:“行吧,本宫的安全,暂且由你负责。” 裴漠眼中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说:“夜间就寝也要由我当值。” “行行行,你好看,你说了算。” 李心玉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正昏昏欲睡,又被叩门声惊醒。 外间,丫鬟红芍通报道:“公主,外头太史令贺大人求见。” 太史令……贺大人? 李心玉虚合的眼猛地睁开,讶然道:“贺知秋?他怎么会来?” 一旁的裴漠听见贺知秋的名字,眉头一皱,低不可闻地冷哼了声。 李心玉下榻穿鞋,整理仪容道:“引他去厅堂,好生招待,本宫这便来了。” 她对着铜镜前后照看了一番,见无失态之处,这才缓步朝厅堂行去,裴漠拿起搁在一旁的青虹剑,也一并跟在她身后。 阳光照耀残雪,冰棱滴水,院中的湘妃竹染了雪也变得素雅起来。李心玉回首看着裴漠,打趣道,“这么几步路,也要跟来保护我?” 裴漠道:“我不放心贺知秋。有人想要除掉他,他却光明正大来清欢殿,就不怕为你招来无妄之灾么。” 当然了,他更不放心李心玉与贺知秋独处。 李心玉笑道:“有你在,天塌不下来。” 只此一言,裴漠眼中的寒霜消散,化为点点笑意。 到了大厅,果然见贺知秋一身白衣静立,戴着面具,远远的便朝李心玉拱手施礼道:“臣贺知秋不请自来,拜见襄阳公主殿下。” 李心玉顿住脚步,看了眼裴漠,又看了眼贺知秋,震惊道:“贺大人终于认得本宫啦?” 贺知秋戴着黑面面具,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李心玉觉得他应该是有些许紧张或不好意思的,因为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觉的摩挲着纯白的袖边。 他诚恳道:“实不相瞒,臣自小有脸盲之症,有时与同僚擦肩而过,却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为避免同僚误解,臣才以面具示人。可那日在祭坛之上,公主殿下于臣有救命之恩,故而不敢忘记。” 即使之前数次见过李心玉,也并未在贺知秋脑中留下太深的印象。可那日祭台之上,李心玉挺身而出,三言两语赦了他的死罪,在场的人那么多,只有她一个人为自己辩解。那一刻,贺知秋眼中的她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好像其他人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只有她一个人是鲜亮的,与众不同的。 自此,他不敢忘却她的容颜。 不管怎么样,能被人记住还是很开心的。李心玉命人上了茶点,对贺知秋笑道:“贺大人是稀客,请坐。” 贺知秋再次躬身行礼,嗓音清冷道:“臣不敢坐,此次前来,是专程谢过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裴漠抱臂,冷漠脸看他。 贺知秋直接忽视裴漠敌意的目光,从容淡定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古木盒子,双手呈上道:“一份薄礼,可消灾避难,望公主笑纳。” 这一幕熟悉,李心玉不禁想到了前世。虽然时间上有差距,涉及的人物也有区别,但她还是阴差阳错地救了贺知秋,如同前世一般。 可见命运它拼了命的,顽固的想要回到原来的轨道。 李心玉一边慨叹,一边接过宫婢转呈上来的木盒,问道:“让本宫猜猜,贺大人要送本宫的,可是一条串了两只金铃的红绳手链?” 贺知秋直起身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异:“那对小金铃是家师祖传之物,供奉在观星楼中从未示人,公主如何晓得?” “这么说,本宫猜中了?”李心玉笑着打开木盒,却一下愣住了。 木盒内躺着一块火红圆润的宝玉,用金线串着,并非是前世熟悉的那串铃铛。 一旁的裴漠嘴角一弯,李心玉有些尴尬地笑笑:“玉?玉也挺好,贺大人费心了。” “不瞒殿下,臣本该将金铃赠给公主的,可是几个月前不知发生了何事,金铃突然坠地碎裂,再也拼不回来……” “几个月前?”李心玉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追问道,“你可记得是几月几日?” 贺知秋思忖片刻,道:“应该是八月十七,午时。” 八月十七,午时……那是她重生回来的那一日。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还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李心玉神情复杂地合上盒子,笑道:“却之不恭,本宫收下了。可本宫一时也没准备什么回礼……” 说着,她对一旁的宫婢道:“红芍,去将床头搁置的那对银香囊拿来,送给贺大人。” 红芍很快取来了红绸包裹的银香囊,送到了贺知秋手里。贺知秋双手接过,再次拜谢,方起身道:“叨扰多时,臣告退。” 他朝门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忽的停住脚步,回首道:“臣有一事,事关陛下安危,须如实向公主禀告。” 李心玉将木盒子放到一旁,说:“请讲。” 贺知秋道:“那日在长乐门前,臣拾到的丹药上染有异香,那香味十分熟悉,我曾在西域的骆驼商队里见过,乃是碧落草草籽的香味。” 闻言,裴漠的目光变得锋利起来。李心玉亦是凝住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有毒?” “碧落草草籽无毒,且有安神之效,常做珍贵药材买卖。但不可多食,食用过多反而会使心脉凝滞不通,虽不至于折寿,但一旦服药之人大悲大怒,轻则导致偏瘫,重则……”贺知秋顿了顿,方轻声道,“重则会导致猝死。” 李心玉缓缓起身,声音低沉:“你确定?” 贺知秋平静摇头:“那丹药只在臣手中停留片刻,臣并无十足把握,也无证据,只能先来告知公主。” 李心玉与裴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吴怀义!” 第27章 香囊 丹药果然有问题! 如此一来,就不难推测为何会有人将暗箭对准与世无争的贺知秋了:那日在长乐门前,贺知秋偶然撞翻了吴怀义的丹药,这才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李心玉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问道:“贺大人,那碧落草草籽太医能否验出来?” 贺知秋白衣翩翩,双手捧着李心玉赏赐的银香囊,迟疑道:“草籽本无毒,验出来又如何?” 是啊,那本就不是毒药,还有宁神之效,谁又能想到服用过度后再经受刺激,竟能让人命丧黄泉? “不行,得先拿下那姓吴的术士!将他押到大理寺问审,总能审出些什么来。”说着,李心玉朝外唤道,“来人!” “公主要亲自去拿人?” 李心玉正撸起袖子,准备将那姓吴的狗贼揍个百八十遍,就听见身后的裴漠如此问道。 李心玉愤愤的:“我恨不得将那老贼碎尸万段,这样大快人心的场面,自然要亲自去。” 裴漠拧眉道:“公主插手太史令的事,已是反常,若是再亲自去拿人,岂非将公主你也推向了风尖浪口?” 经他这么一说,李心玉渐渐冷静了下来,以手扶额:“你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那人既然敢对天子下手,自然也不会将一个小小的公主放在眼里,还是得谨慎。 “对了。”李心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拨云见月,喜道,“皇兄的金甲卫士倒可以派上用场!” 闻言,裴漠紧蹙的眉头松开,微笑道:“东宫皇储,有他出面就好办了。” 李心玉取了孔雀蓝的斗篷披上,拔腿就往东宫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贺知秋道:“如今多事之秋,本宫借两个侍卫给贺大人,多少能护你三分周全。” 贺知秋点头:“多谢殿下。” 盛安正在大殿门口打水擦洗,见到李心玉疾步走来,不禁眼睛一亮,放下水盆和抹布,恭谨道:“殿下,何时回来用膳?小奴好去准备。” 李心玉满心都是要讲吴怀义绳之以法,揪出幕后主使,哪还顾得上理会盛安的殷勤?当即道:“有事,告知膳房不必等我。” 盛安小声地道了声‘是’,清秀的脸上隐隐有失落浮现。 裴漠持剑经过盛安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他望着盛安,眸子中覆盖着一层寒霜,似是探究,又似是警告。 裴漠面无表情盯人的时候,气场全开,颇为可怕。盛安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笑得有些局促。 就当盛安以为裴漠下一刻会拔剑刺死自己时,裴漠刻意压低的嗓音稳稳传来:“你敢动她试试。” 说罢,他勾唇冷嗤一声,转而跟上了李心玉的脚步。 下午,阳光吝啬,天空又变成了乌压压的一片,大有风雪欲来之势。 李瑨听闻术士用丹药蚕食当今天子的体魄,不禁怒上心头,领着十来个金甲卫士气势汹汹地赶往养生殿的丹房,身后还跟着李心玉和裴漠。推开养生殿的门,穿过中庭,几个扫地的青衣道童都被太子的气势吓呆了,握着扫帚缩到墙角,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丹房大门紧闭,间或有几缕青烟从门缝中飘出,透出几分鬼魅幽森来。 李瑨在门口停住,扬手一挥,示意金甲卫士道:“叫门。” 两个侍卫按刀向前,敲了敲门,里头却并无动静。李瑨没了耐心,阴沉道:“直接砸门,将那不安好心的老秃驴揪出来!” 侍卫们领命,用肩膀将门撞开,李瑨立刻冲了进去,吼道:“好啊你个老秃驴!枉我父皇如此重新你,你竟然敢在丹药里动手脚……” 话还未说完,李瑨如同被人扼住喉咙般,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丹房内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杂物倒塌的声音,像是有人慌乱中撞倒了什么东西。 裴漠目光一沉,飞速掠进闯开的大门中。见到屋内的景象,他亦是一惊,僵立在原地。 “皇兄!裴漠!”心中的不安愈甚,李心玉一把将帽兜掀下,快步跃上台阶。 正准备踏入内间,裴漠却是忽然回过神,一把拉住李心玉将她紧紧地按在怀里,用修长干净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哑声道:“公主,别看。” 可是已经晚了。 虽然裴漠及时捂住了李心玉的眼睛,可是方才那一瞬,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她依然看见了那条悬在房梁白绫之上的人影,那是瞪眼伸舌,死不瞑目的老术士——吴怀义。 “死了,自缢而亡……”耳边传来李瑨惊魂未定的声音,“舌头被勒得老长,身体都冷了。” 裴漠的掌心十分温暖,可李心玉仍是抖得厉害。她睫毛轻颤,像是羽毛划过掌心,半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嗓音,勉强发出声音来:“死……死了吗?” “是的,殿下。”裴漠拥着李心玉转过身,让她背对着炼丹房的大门,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道,“我们来晚了一步。” 起风了,冰冷在屋檐下闪着刺目的光。 李心玉呆呆地站在院中,眼眶抑制不住地发酸。 金玉其外 第22节 李瑨呸了一声‘晦气’,走过来道:“心儿,那老秃驴死了,多半是畏罪自裁。” 畏罪自裁……多么熟悉的罪名。 李心玉深吸一口凉气,对李瑨道:“剩下的事,由皇兄向父皇禀告罢。” “心儿,你去哪儿?” “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说着,李心玉拢紧了披风,快步走出了养生殿的大门。 裴漠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抬腿欲追,李瑨却是一把拦住他,倨傲道:“别以为白灵受了伤,就有你小子的可趁之机!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心儿……哎!” 裴漠直接忽视太子的示威,足尖一点跃上宫墙,朝着李心玉的方向追去。 李心玉并未走开太远,裴漠快走几步就追上了。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李心玉的背后,凝望她清丽的背影。 “裴漠。”李心玉忽的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颤声唤道。 裴漠心尖儿一疼,放软了声音:“我在,殿下。” “线索断了……”李心玉回过身望向裴漠,玲珑眼中泛着湿红,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茫然。她说,“我们输了吗,裴漠?” 裴漠走上前,将她整个儿笼罩在自己怀里,笃定道:“不,我们不会输。” “可是他杀了吴怀义,他洞悉我们的行动,并且先于我们一步动手,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李心玉环视四周,只觉得草木皆兵,“他会躲在哪儿?此刻他又会用怎样冰冷的眼睛监视我们?” 李心玉面色有些发白。毕竟死过一次,她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哪怕平日再聪明镇定,死亡总能勾起她内心深处最阴暗痛苦的回忆…… “四周无人,很安全。”裴漠轻声安抚,神情自信又认真,一字一句道,“有我在,公主不会有事。” 他的嗓音很温暖,很轻柔,与平时大不相同。 李心玉汲取着他的体温,渐渐地也能镇定下来了。片刻,她仰起头,揪着裴漠的衣领道:“小裴漠,你要保护好本宫呀!” 她眼中波光闪动,带着对生的执着和渴望,那样的柔弱,又那样的坚强。 裴漠怦然心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想,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李心玉需要他更幸福的事情了。 他望着她,眼波深邃,轻轻颔首,微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一字承诺,重于泰山。霎时间乌云散尽,天光重现,李心玉逆着残雪释然一笑,恍若新生。 入夜,星辰黯淡,高耸的观星楼上,寒风凛冽,太史令贺知秋穿着一身雪白的冬衣,腰间挂着公主赏赐的银香囊,茕茕孑立,仰首夜观天象,不时用笔在簿子上记录着什么。 两名高大的侍卫尽职尽责地守在他旁边,其中一人抱拳道:“贺大人,我俩奉公主之命前来保护大人。此时天色已晚,恐生变故,还是让属下早些送大人回府歇着吧。” 贺知秋观测星象,落完最后一笔,方轻轻点头道:“有劳二位。” 下了观星楼,侍卫一前一后提着灯笼为贺知秋引路。此时天色阴沉黑暗,朔风凄寒,回府邸的路尚远,贺知秋思忖了片刻,体贴道:“今日太晚了,出宫多有不便,我便在太史局小睡一晚,二位不必相送了。” 侍卫道:“公主命我等寸步不离地护着大人,即便太史局近在咫尺,我等也不能懈怠。” 正说着,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人衣袍凌乱,眼睛都睁不开。 贺知秋举起袖子遮风,待风停,放下袖子,狭长的宫道尽头却出现了一抹高大修长的黑影,如同一匹盯着猎物的苍狼。 “谁在那儿!”侍卫警觉大喝,还未拔刀,那抹黑影却是瞬间发难,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冲来,带起掌风阵阵。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只听啪啪两声闷响,两名侍卫脖颈一阵麻疼,登时两眼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两只灯笼在地上滚落了一圈,烛火湮灭。黑衣人击晕了两个侍卫,轻巧落地,回身紧紧盯着贺知秋。 四周比黑暗更暗,唯有那黑衣人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斗更亮。 贺知秋想起李心玉所说的,因他窥见了丹药的秘密,有人想尽办法地想要取他性命,不由一惊,朝后连退两步,清冷道:“你是来杀我的?” 黑衣人不说话,只眯了眯眼,朝前走一步,贺知秋后退一步;又走一步,贺知秋又退一步。 “啧。”黑衣人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右手握上剑柄,倏地拔剑,剑刃摩擦剑鞘,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 这里是两面宫墙夹杂的狭窄小道,天色又黑,本就是路痴的贺知秋更是无处躲藏。他想,天要亡我,今日怕要命丧于此了。 咻—— 黑衣人举剑,寒光一闪,面具下的贺知秋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贺知秋只觉得腰上一轻,接着黑衣人剑尖一挑,一个物件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度,稳稳地落在了黑衣人的掌心。 贺知秋讶然睁眼,挑起面具的一角望去,面前的宫道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黑衣人?再低头一看,腰间一缕残绳随风晃荡,公主赏赐的银香囊却不见了踪迹。 而此刻,清欢殿内。 修长的身影避开巡逻的侍卫,越过屋脊,落在庭院中,又悄悄转过回廊,摸进了偏间。 他关上房门,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来。 他屈腿躺在床榻上,从怀中摸出一只银香囊,借着清冷的夜色摩挲了许久,目光温柔眷恋。许久,他将银香囊放在唇畔一吻,又将其贴在心口处,如同护着一个稀世珍宝。 半晌,他起身,拉开床头的柜子,将银香囊珍视地轻放进去,又细心锁好,这才满足地闭上眼。 第二日,李心玉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惊道:“昨夜贺知秋遇刺?” “是的,公主。”两个侍卫惶惶然跪在阶下,道:“那黑衣刺客武功极高,我等还未反应过来,就……” 就被揍趴在地上。 李心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问:“贺知秋呢?死了还是伤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支吾道:“贺大人毫发无损,只是被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公主恩赐的银香囊。” “什么,连个不值钱的香囊都要抢去?天子眼皮之下,皇宫之中,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世风日下,贺大人也真是可怜。”李心玉感慨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自语道,“你说这刺客图甚?莫非是先向贺知秋立个威,表示取他首级如取香囊一般容易?” 一旁的裴漠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开了。 第28章 除夕 今日除夕,一向肃穆庄严的皇宫一反常态,从天还未亮开始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清欢殿为了应景,也挂上了排排鲜艳的红灯笼,窗棂地砖都擦得锃亮,嫣红的灯笼映着白雪,焕然一新。 因是团圆吉日,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嫣红绣金的袄子,着血色团花罗裙,系珍珠色兔绒斗篷,搓了搓手立在廊下,仰首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碎雪,呼出一口白气。 她接过雪琴递来的手炉,这才朝长廊另一端招招手,笑吟吟道:“小裴漠,我们要走了。” 每年除夕、上元和中秋等日,皇帝都会在兴庆宫举行宴会,其中以除夕夜的国宴最为隆重,届时各国在长安的使臣、驻守封地的皇室宗亲都会汇聚于此,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热闹得紧。 此时已是申时,宴会即将开始,是时候该动身了。白灵自祭坛一案后重伤,现在还不能下榻,李心玉的贴身安全一直是裴漠负责,她去兴庆宫,裴漠自然也是要跟去的。 暮色朦胧,嫣红的灯笼镀亮了方寸之地,染暖了纷纷暮雪。橙红的光线朦胧,长身挺立的少年持剑回眸,眸若星辰,嘴角轻勾,露出一个蓬勃朝气的笑来。 裴漠穿了身簇新的武袍,玄色护腕,踏黑布靴,乌发束了一半在头顶,另一半自肩头垂下,挺拔俊逸如同苍松修竹。他朝她走来,李心玉竟有些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仿佛这个少年天生就是为雪天而生,漂亮得不像话。 在裴漠面前,李心玉总是定力不够的。 “哎呀,好看好看。”李心玉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裴漠,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忍不住赞叹道,“你很适合在下雪天出现,裴漠。” 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碧落宫惊艳的初见。 裴漠垂下眼,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道:“走罢,殿下。” 辇车到了兴庆宫门口,老远便听见了梨园乐师的丝竹之声,间或伴随着几声喝彩,热闹的气氛即便是深宫大门也阻挡不住。 雪琴撑了伞遮雪,李心玉搭着她的手臂下了辇车,转身时看到裴漠一路步行跟来,发顶和肩头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不由有些心疼,对他道:“这场宫宴少不得要闹上一两个时辰呢,外头冷,你去偏殿避避风雪,戌时再来接我。” 裴漠自知以他的身份,是没资格进到大殿中陪饮的,便点头道:“好。”顿了顿,他又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叮嘱道,“殿下多吃些菜,少喝酒。若是喝了酒发热,被寒风一吹,易染风寒。” 闻言,李心玉轻笑了声。 裴漠疑惑看她,李心玉便捧着手炉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平日一副孤标傲世的模样,却不料也有如此心细的时候。” 浓烈的夜色中,灯火如炬,裴漠的眼中倒映着她的笑颜,轻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心细的。” 这句话很轻,风一吹就散,李心玉并未听得清楚。她正要追问,裴漠却是提醒道:“该赴宴了,殿下。” 李心玉恍然,恋恋不舍地看了裴漠一眼,转身走进了一场极尽奢靡的热闹当中。 裴漠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良久。 “心儿,你怎么才来?”李瑨越过一群放浪形骸的官员和外族使臣,穿过婀娜起舞的舞姬,阴柔的脸上红扑扑的,满身酒气,显然是喝了不少,嘟囔道:“你不在,我只能对太傅和言官们耳提面命,硬谈什么治国安邦之道,好生无聊。” 大殿金碧辉煌,灯火如昼,各色珠宝杯盏在灯火下折射出华美的光芒。李心玉笑着解下斗篷,寻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道:“既然怕太傅怕成这样,怎么不多读些书?” “我哪里是怕他,只是嫌烦罢了。” “现在就开始嫌烦,将来父皇将朝政交给你打理后,你岂不是要烦死啦?” “打理朝政?”李瑨亲手给李心玉温了一杯酒,不以为意道,“这不还有父皇在么,早着呢!” “不早了,皇兄,你要有个准备。”李心玉依旧笑着,但目光凝重了不少,“你也知道,父皇的身子经不得刺激,姓吴的狗贼死后,他更是失眠得厉害,对于朝政已是力不从心。父皇的身子需要花相当长的时间调理过来,治国安邦的重任只能落在你的肩上……” “心儿!”李瑨喝醉了,有些不满地放下酒樽,埋怨道,“今日是个快活的日子,能不能不要提这些烦心事?” 他一炸毛,李心玉就得见好就收,顺着安抚道:“好啦好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兄快些强大起来,做一代明君,妹妹我也好跟着皇兄享福呀!” 李瑨哼了声,面色稍霁。 李心玉环顾四周,问道:“皇兄,怎么不见琅琊王?往年这个时候,他不是该进京述职了么?” “琅琊王?哦,听说是因为连日大雪耽搁了时辰,大概要迟两日才到长安,昨天刚派人送了请罪书给父皇。”似乎惊讶于李心玉为何会突然提起他,李瑨醉眼朦胧道,“你最近很是在乎李砚白啊,上一次说要我杀他,这一次又向我打听他行踪……他可是得罪你了?” 哟,傻哥哥终于聪明一回了。 李心玉本还想会一会这位前世宿敌,兴许还能从他身上套出些许秘密来,不料天公不作美,计划得拖延几天了。 她视线落在案几上的美酒佳肴上,忽然想起裴漠还未用膳,在风雪中等一两个时辰,绝对会饥渴寒冷。她可不舍得裴漠挨饿,便命雪琴取了一个食盒来,将自个儿案几上的胡饼、葫芦鸡、水晶虾藕等菜肴一股脑儿放进了食盒当中,而后觉得裴漠饭量大,怕他吃不饱,于是又将隔壁桌皇兄的菜肴也一同端了过来。 李瑨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案几无语。好罢,没菜就没菜,多喝点酒也可。 可他才刚把手伸出去,李心玉就将酒壶也放进了食盒当中,对雪琴道:“给裴漠送过去,让他先喝点酒暖暖身子。” 此刻,李瑨内心涌上一股愤恨和沧桑,深刻体会到了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受。 若不是此刻皇帝李常年进了殿,他非得冲出去宰了那奴隶不可! 天子入场赴宴,百官收敛了姿态,一个个正襟危坐,朝李常年叩首跪拜。 李心玉行了礼,远远地看到父皇的面色有些疲倦沧桑。 他两鬓秋霜,满眼血丝,颧骨突出,竟是比上一次见面又瘦削了不少。李心玉心中难受,生怕父亲又如前世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龙榻之上…… 她持了酒樽起身出列,接着敬酒的机会靠在李常年身侧,担忧道:“父皇精神不太好。” 金玉其外 第23节 李常年迟钝了一会儿,方伸手抚了抚李心玉的发顶,声音暗哑道:“父皇是老了。” “您才四十二,春秋正盛,如何就老了?”李心玉举杯,与父亲碰了碰,道:“吴怀义给您的丹药中有碧落草草籽,吃多了上瘾不说,还会危及性命。如今死了一个吴怀义,还会有张怀义、刘怀义……我不知道您的身边还埋藏着多少根毒刺,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只是每每想起父皇身为一国之君,竟遭此等小人暗算,便寝食难安。” 李常年将酒樽送到了嘴边,又顿住,放下酒樽望着李心玉:“心儿,你想说什么?” 李心玉抬眸,依旧带着顽劣的笑意,缓缓问道:“您告诉我,吴怀义是谁举荐到您身边的?” “心儿,你还不到十六岁,能改变什么?”李常年沧桑的面色倏地变得凝重起来,他扫视了一眼座下百官,压低声音道,“不管吴怀义做过什么,他已经死了,此事就当过去。即便朕要追查,也不该由你插手。” 李心玉不再笑了,“自从母后仙逝,您就一心想要随她而去。细细想来,若没有您的消极纵容,那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将吴怀义安插到您身边?您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一心求死任人摆布,岂不叫人笑话李家人窝囊?” “心儿,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李常年终于不再温吞,忧愤道:“看来是朕太纵容你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活脱脱像极了你母亲当年。可朕不希望你再经历一次你母亲当年的那场劫难,明白吗?” “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活着,活长一点,再长一点,看着我长大,教皇兄守住长安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华。” 顿了顿,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致意:“您不方便做的事,女儿替您做了吧。” 李常年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满是疲惫之色。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方道:“吴仙师并非别人举荐而来,他本是民间得道的真人,游散于欲界仙都一带。四年前你母亲遇刺身亡,朕忧思成疾,太医束手无策,是他自己揭了皇榜入宫,炼丹治好了朕的病……” “欲界仙都?”李心玉心中咯噔一声,仿佛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窥见一缕天光。 她点点头,从容淡然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小半个时辰后,李常年便推脱累了,提早离开了宴会。父皇一走,李心玉一心挂念裴漠,没兴趣再欣赏歌舞,便悄悄拉了拉李瑨的衣袖,道:“这里劳烦皇兄应付着,我先回清欢殿啦。” 李瑨正沉浸在‘妹大不中留’的郁卒中,闻言登时将眼睛瞪得老大,醉醺醺道:“你……你去哪儿?不行,哥哥得跟你一起,免得你……你被那奴隶拐跑!” 李心玉酒量小,只饮了一杯酒便晕乎乎的,此时看到这醉鬼哥哥闹事,只觉得头更晕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殿,正好撞见殿前两名武将在寒暄。一人是忠义伯赵闵青,另一人则是腿脚落了残疾的韩国公韦庆国,见到李心玉和太子出门,两人停止了交谈,退至一边行礼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紧,心道这可有意思了:两人都是她黑名单上的嫌疑人,这大晚上的聚集在一起聊什么呢? 如此想着,她神态如常地笑笑:“外头天寒地冻,二位大人怎的不进去喝酒?” 韦庆国挪动略微僵硬的腿,叹道:“唉,近来下雪,臣这条不争气的残腿又犯了痛,只能先行告退了,怕扫了大家的雅兴。” 李心玉看了看忠义伯: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再看看韩国公:身落残疾,卸甲隐退,其表妹还是当今太妃…… 怎么想,都是李砚白和王枭的嫌疑最大。 正思忖着,忽听见李瑨鬼魅一般从身后冒出,打着酒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儿,心儿,你找了小白脸就不要哥哥啦!” 有外臣在场,皇兄这副尊荣也太有损东宫颜面了!李心玉来不及试探这两名肱骨武将,匆匆拉着哭哭啼啼的李瑨出了大殿。 走到半路,李瑨却是死死抱着漆柱,哭喊道:“别碰我!我要去欲界仙都,我要见拂烟娘子!” 听到柳拂烟的名字,李心玉有些讶然。她以为以皇兄那顽劣的性子,过了一个月,早该将柳拂烟淡忘了,却不料皇兄醉酒之后仍会哭着喊着要见她,都说‘酒后吐真言’,可见多少是上了心的。 可柳拂烟的身份…… 李心玉不敢细想,吩咐雪琴道:“将太子殿下送到兴庆宫东门,将他交给东宫的金甲卫士照料。” 好不容易送走了借酒撒泼的醉鬼皇兄,李心玉独自出了兴庆宫大门。 此时雪霁,正是灯影阑珊之时,裴漠长身而立,抱剑靠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灯影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冷清又寂寥。 听到李心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清冷的目光倏地一亮,带着笑意道:“你回来了。” 子时将近,辞旧迎新,霎时间天空中烟火齐绽,照亮了苍茫的夜色,也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烟火,白雪,红灯笼,朱墙黛瓦,还有令她心动的少年,交织成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 酒劲上来,李心玉大概是真的醉了,不然为何会心跳如鼓? 借着酒意,她两颊微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几片用红纸包裹的金叶子,朝裴漠缓缓泛出一抹模糊的笑来。 她向前,在裴漠面前站定,仰首看着他道:“给你的压祟钱,新年快乐,小裴漠!” 砰、砰砰—— 烟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满世界都是梨白柳绿、粉黄深紫。裴漠的眼睛晶莹发亮,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红包上,半晌才伸手接过,轻声道:“压祟钱是长辈给小孩的,殿下。” 他语气平淡,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李心玉有些不服气,叉腰道:“就当是本宫给小打奴的新年礼,不行么?” 闻言,裴漠低不可闻的笑了声。他凝望着李心玉,眼波深得可怕,带着前所未有的炙热和虔诚。 他说:“我也有件礼物想赠与殿下。” 李心玉心想: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奴隶,能有什么可赠的? 她心中怀疑,嘴上好奇道:“是什么?” 灯火阑珊,夜色寂寥,四下空荡无人,裴漠朝她靠近了些许,干净的黑布靴踏在积雪中,发出令人心痒的细碎嘎吱声。 “闭上眼睛。”裴漠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声音道。 李心玉仍是愣愣的。 裴漠干脆将她拥入怀中,一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接着,李心玉感觉到唇上一阵湿软温热,一触即分。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却如山崩海啸,在李心玉平静的心湖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是小打奴给你的回礼,殿下。”耳边,裴漠压低了嗓音,声音虔诚,连呼吸都在发颤。 第29章 坦诚 微风送雪,暗香浮动。李心玉被裴漠蒙住了眼,视线所及是一片温暖的黑暗。 “公主的唇上,有杜康酒的清香。”裴漠的声音暗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李心玉看不见裴漠的表情,只听闻空中的烟火还在继续,她的脑中也仿佛炸开了团团焰火,红的黄的紫的绿的,将她仅存的一丝理智炸得四分五裂。 眼睑上,裴漠的指尖微抖,他应该很紧张。 李心玉也很紧张,喉咙发紧,心跳像是绵密的鼓点,砰砰撞击着胸膛。 这一吻与前世不同,没有逼迫,也没有刻意撩拨,是裴漠心甘情愿交付出真情,向她表明爱意……所以,李心玉没办法像前世一样一笑而过,用一句轻飘飘的‘玩玩而已’搪塞过去。 裴漠是个傲气的人,他能提刀跃马,也能忍辱负重,唯独对于感情一事执拗又纯情,占有欲极强。若非百般权衡,下定了决心,他是不会捅穿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的。 “裴漠……”李心玉张了张嘴,艳丽的唇在残灯的照耀下,如同两片等待采撷的花瓣。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顿了片刻,方试探性地摸住裴漠捂着她眼睛的手,说:“裴漠,你先将手放开。” “不放。”裴漠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清朗的嗓音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忐忑,轻声道,“别推开我,一会儿就好。” 昏黄僻静的宫墙之下,两人相拥对立。耳畔风声呜咽,可李心玉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手脚温暖,胸膛滚烫,满身都沾染了裴漠的温度。 她思绪纷杂,半晌才拉下裴漠的手,将自己从他怀中挣开。 她的力度不大,但很坚决,裴漠后退了一步,望着她,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划过。 李心玉四下环顾一番,又直视裴漠漂亮而凌厉的眼睛,沉声道:“深宫之中耳目众多,小裴漠,你太放肆了。” “没人会看见,我能感受到四周无人。”裴漠垂下眼,再抬眼时,眸中的炙热褪去,已恢复了镇定。他问,“你在害怕吗,殿下?” 李心玉不语。她喝了酒,方才那一吻更是扰乱了她的思绪,使她心中波澜骤起,久久不得平息。 得不到李心玉的回答,裴漠又轻声道:“可我不怕。” “裴漠,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知道你在肖想什么吗?”想起前世那段不堪的回忆,李心玉便抑制不住地发抖,压低了嗓音颤声道,“本朝律法规定,奴隶之子仍是奴隶,罪奴不可与平民通婚,更何况是堂堂帝姬?你可知道此事若败露,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前世,李心玉因年少贪玩而害了他一次,今生决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公主心中所忧,我皆明白。我裴氏一族蒙冤受辱,乃是戴罪之奴,而公主贵为天子掌心之宝,千岁之尊,我们本就是云泥之别。”裴漠凝望着她,眸子中仿佛有深沉的夜色晕染开来。他说,“但好在我们皆还年少,新年一过,你十六,我十八,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洗揪出真凶,还原真相,夺回我裴家的荣耀。” 李心玉心弦一动,问:“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急于此时捅破一切?” 裴漠轻笑一声,说:“公主待我很好,无以为报,只有这一颗真心,公主想要便尽管拿去。” 不管怎样,先落个吻盖个章,从今往后不许他人肖想! “鲁莽。”李心玉剜了他一眼,匆匆戴上斗篷兜帽,转身道:“此处不宜久留,回清欢殿。” 她心中思绪纷杂,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温软的吻,竟是连辇车也忘了乘坐,径直步行。 宫墙两旁灯影扶疏,恍如仙界街市。裴漠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喜欢殿下。” “你够了。” “殿下喜欢我吗?” “不喜欢!” “殿下撒谎了。” 裴漠抱着剑徐徐跟着,微笑道,“其实殿下根本不必为难,大可将我当男宠养着,这样即使事情败露,皇上也只会说你贪玩,待你长大成人后再将你许配出去便是。可是殿下并没有这样做,殿下不愿我做男宠,是因为殿下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关系,而不是用男宠的头衔折辱于我。” 李心玉被他念得心烦,又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羞恼。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却险些撞进了裴漠的胸膛。 她后退一步,瞪着眼睛道:“今日这事就算过去,不许你再提及,更不许你胡言乱语!” “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公主说什么都是对的。”裴漠的眼睛晶亮,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完美,有着少年人特有的侵略性。顿了片刻,他又认真道,“但求公主不要急着拒绝,我会快些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与你比肩的地步。” “啊啊啊!”李心玉被他这副青涩又认真的模样撩得心乱如麻,只好捂着耳朵,逃也似的跑了。 “雪地湿滑,公主慢些!”裴漠疾步跟在她身后,生怕她跌跤。 李心玉心旌摇晃,只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铸成大错,更是加快了步伐,珍珠色的斗篷在风中鼓动。她头也不回道:“你别跟着我,让我静静!” 话音未落,她踩着结了冰的地面吱溜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好在裴漠飞速掠过,一把搂住她的腰扶稳,这才幸免于难。 李心玉扶着裴漠的手勉强站稳,只觉颜面尽失,捂脸长叹道:“本宫这是造了什么孽……” 好不容易回到了清欢殿,李心玉也懒得梳洗,直接回了寝殿,只想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好生静静,捋一捋这团乱麻。 回到寝房里,正准备关门,却见裴漠还立在阶下看她。 天这么冷,大概还有雪下,李心玉又心疼又无奈,简直拿这块狗皮膏药没办法,叹道:“别再跟着我啦。” “那……”裴漠说,“公主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 李心玉嘴唇张了张,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辗转咽下。 心中隐隐的雀跃骗不了人,李心玉喜欢裴漠,今生更为喜欢。可越是喜欢就越是害怕,前世今生,她和裴漠都做了不少错事,愧疚感扰得她心神不宁。 半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关上寝殿的门,隔绝了裴漠炙热的视线。 这是漫长的一夜,直到后半夜,烟火声渐渐消弭,长安灯火陨落,李心玉依旧辗转未眠。 金玉其外 第24节 满心满眼,都是裴漠。 宫墙下那一个青涩的吻如同春风拂槛,唤醒了她深埋心底的记忆。她想起了前世与裴漠在西窗下的偷吻,春风吹动案几上的书页哗哗作响,她用书籍遮面,侧首亲了亲了裴漠的唇。 那时的裴漠要隐忍小心许多,远远不及今生这般直白热烈。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反客为主,狠狠含住了她的唇瓣,吻得热烈又凶狠。 李心玉贪玩,原本只是瞧不惯裴漠平日孤高冰冷的模样,存心要戏弄他一番,谁知他却突然开了窍似的,抛弃一切禁锢,如同压抑许久的情愫决堤爆发,反吻得如此凶猛。 李心玉推了好几下才推开他,张着嘴大口呼吸,讶然地望着裴漠。 裴漠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目光炙热,仿佛要深深望进她的灵魂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情欲。 李心玉忽然就明白了,缓缓眯起眼,戏谑道:“阿漠,原来你喜欢本宫呀!” 那时的她太过于恃宠而骄,不知道为了这‘喜欢’二字,裴漠付出了如何孤注一掷的勇气。 刚重生回来那一阵,李心玉其实是恨裴漠的,恨他攻破了长安,也恨他间接逼死了自己。而现在,她只余满腔的心疼和愧疚。 若她当年再勇敢些,聪明些,又何至于与裴漠闹到那般田地? 裴漠是个死心眼的人,爱和恨皆在一念之间。李心玉若不想步前世后尘,就必须快刀斩乱麻,趁着裴漠还未深陷其中之时,与他一刀两断…… 只是若真要一刀两断,恐怕刀还未落下,她自个儿倒是痛彻心扉了。 两世羁绊,岂是说断就能断? 想到此,李心玉下定决心似的,在被褥中翻了个身坐起,伸手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披衣下榻。 左右睡不着,倒不如吹吹风清醒一下。正想着,她伸手推开门,抬头的一瞬却是一怔。 裴漠抱着剑,屈起一条腿倚坐在廊下的雕栏上,望着夜色灯影中的雪花发呆。他仍是穿着去兴庆宫赴宴时的那身衣裳,发冠整齐,显然是彻夜未眠,一直守在她的门口。 若是李心玉不出门,不知道他还会在这里守多久。 见到李心玉出来,他有些讶异,起身站好。 风雪无声,两人静立对视。 “原来公主也睡不着。”他说着,抬手抵了抵鼻尖,像是掩饰什么似的道,“下雪了。” “嗯,下雪了。”李心玉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披散着长发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看着夜雪静静飘下。 “记得你说过,你很不喜欢下雪。”沉吟了片刻,裴漠忽然来了句,“我同那个少年相比,如何?” “什么?”李心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他完美的侧颜。 裴漠将视线投向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半晌才酸溜溜道:“那个令你心动的,大雪天遇到的少年……我和他相比,如何?” 李心玉恍然,低低笑出声来。 裴漠不解地看向她,眉头皱了皱。 李心玉说:“你比他好。” “公主不必安慰我。”裴漠勾起嘴角淡淡一笑,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开心,“你是因为他才拒绝我的吗?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谁说本宫不喜欢你啦?”李心玉笑吟吟打断他。 第30章 星罗 暗青色的天,残灯映照着碎雪,静谧如水。 李心玉笑吟吟打断他,“小裴漠,等待我们的将是一条世上最艰险的路,这条路布满荆棘坎坷,有父皇的震怒,百官的阻挠,天下人的指点……但,我会尝试着勇敢地走下去。” 说罢,她粲然一笑:“所以,你要赶在我撑不住之前,快点强大起来呀!” 她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但裴漠一下就听明白了。 他倏地望向李心玉,眼中满是惊喜和不可置信,许久,方极慢极慢地扯出一抹张扬的笑来,欣喜之态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眉梢。 “公主答应了?”裴漠眼中阴霾散尽,比星辰更为灿然。 李心玉好笑,刚要开口说话,裴漠却是抢先飞快打断她道:“不能否认,你说你喜欢我,会尝试着和我勇敢地走下去,我都听见了。” “我是说我会勇敢地走下去,没说和你。”李心玉强忍着笑意,故意逗弄他。 裴漠也笑了,欺身向前,手一横将李心玉圈在自己的臂弯中,笃定道:“就是和我,也只能和我。” “好啦好啦,你还是闭嘴不语的时候最可爱,现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李心玉仰首与他对视,呼吸交织,俱是有些意乱情迷。 李心玉干咳了一声,调开视线道:“别高兴得太早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且不说我父皇和皇兄的反对,在幸存官卖的裴家女眷眼里,我亦是你们一族的仇人,届时如何平定两家之间的宿仇,需要你我周密计划……等以后你脱离了罪籍,尘埃落定,本宫再勉强考虑接受一下你吧。” “公主愿意给我机会,便已足以。”裴漠俯身,淡墨色的眼睛好似一汪深潭,笑道,“只要公主眼中有我,我定能勇往直前。” “怎么以前不见你这般能说?”看着裴漠这般开心,李心玉也轻松了不少,仿佛只要有裴漠在身边,便是天崩地裂也无所畏惧。想了想,李心玉笑问道:“哎,小裴漠,你为何会喜欢我啊?因为我长得好看?” 裴漠想也不想道:“喜欢你需要理由么?不喜欢你才需要理由罢。” 李心玉嘴角一弯,那笑意只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又渐渐散去。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绵软的白雪在掌心融化,不禁又想起了过往,轻声问道:“那如果,如果我曾经做了伤害你的事,你……还会喜欢我吗?” “公主因何这般问?” 其实话一出口,李心玉就有些后悔,刚要岔开话题,便听见裴漠轻声道:“你不会伤害我的。” 李心玉猛地抬头看他。 裴漠又道:“来清欢殿这么久,我从未见你伤害过任何人。我也曾是长安贵族,知道许多官宦人家都不将下人奴隶们当人看待,可你从未打骂过身边任何人。大家都很喜欢你,喜欢到……让我嫉妒的地步。” “傻蛋。”李心玉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又有些湿热发酸。 她声音有些发哽,怕裴漠听出异常,便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伸手挥赶裴漠:“真冷啊,冻得我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要回去睡了,你快些走罢!” 裴漠不疑有他,笑着颔首:“好。” 他嘴上说着好,身体却未曾挪动半步,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刻入心扉一般。 “走罢,别杵在这儿,让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李心玉吸了吸鼻子,道:“伤养好了不曾?明日我们可能要去欲界仙都一趟。” “早好了。”听闻要去欲界仙都,裴漠稍稍正色,问道,“要去斗兽场?” “不一定。晚上宴会之时,父皇曾透露那姓吴的老术士曾是欲界仙都的常客,我想去那里查查,兴许能将断掉的线索接上。” 李心玉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终于涌上了一股倦意。她懒懒地挥了挥手,哼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说,睡啦。” 刚走了两步,身后的裴漠忽的唤住她:“殿下。” “嗯?”李心玉懒洋洋回头,却见裴漠飞速地凑过来,在她嘴角轻啄了一口。 “你……”李心玉瞪大眼,一句‘放肆’都快蹦到嘴边了,又被她强行咽回腹中。 裴漠唰地从身后掏出一枝怒放的红梅,又拉起李心玉的手,将梅枝轻轻放在李心玉的掌心,压低嗓音道:“方才在院中摘的,送给你。” 说完,他足尖一点跃下台阶,不等李心玉的回应,就逃也似的消失在纷扬的大雪之中。 梅花清香,花蕊上还藏着星星点点的白雪,铮铮傲骨一如裴漠,初见只觉得孤傲冰冷,走近了才发觉暗香涌动,总给她无尽惊喜。 李心玉将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冷香扑鼻而来。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执着梅枝转了个圈,蹦进房中关上了门。 房门掩上之后,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黑暗的角落里转出,眼神阴冷,若有所思地望着李心玉寝房的方向…… 对于那人的暗中窥伺,李心玉并未察觉。 她进了内间,将带雪的梅枝插在一个天青色的瓷瓶中,随即脱衣上榻,在清冷的梅香中沉沉睡去,一夜安眠无梦。 大年初一,李心玉赖床到巳时,然后被雪琴和红芍温柔地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按礼,新年第一天要去给父皇请安。李心玉穿戴整齐,打着哈欠上了辇车。 “公主睡会罢,到了我叫你。”辇车旁,裴漠眼也不眨地望着她,轻声道。 “不必,风一吹就清醒了。”李心玉抱着小手炉倚在垫了狐狸毛的辇车中,视线与裴漠相撞,情不自禁笑道,“把视线收一收,别总盯着本宫看,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裴漠轻笑了声,直视前方道:“让我不看你还真有些困难,尽量罢。” 到了含元殿,太子李瑨正和皇帝聊天,见到李心玉到来,李瑨忙朝她招手道:“正说你呢,可巧就来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李心玉笑着行了礼,又伸出手掌讨压祟钱。 皇家子弟穿金戴银,自然不缺什么压祟钱,太子和皇帝各自命宦官送了李心玉玉佩、金珠等物,也只为图个吉利。 “说你过了年就十六了,可以为你物色驸马爷了。”李瑨兴高采烈道,“妹妹,五陵年少可有中意的?” 唉,年纪到了,该来的总会来。 李心玉心里一咯噔,面上仍嘻嘻笑道:“你这个挑拨离间的,我还想再多陪父皇两年呢!倒是皇兄你,今年及冠,也该成家立业了罢?” 兄妹俩明刀暗箭过了一招,李常年道:“两个人都可以考虑此事了,父皇老了,照顾不了你们一辈子,还是要有个体己的人在身旁,不求家世显赫、容貌昳丽,对你们好便足矣。” 李瑨道:“父皇,其实我已经有……” 李心玉跪坐在案几后,不动声色地用手肘顶了顶她,干咳了一声。 “……已经有在考虑这事啦。”李瑨硬生生转移了话题,讪讪举杯道,“喝酒,喝酒。” 用过午膳,兄妹俩便告退辞行,结伴出了含元殿。 一走出含元殿的大门,李心玉便瞪着李瑨道:“你还真是不怕死,竟敢当着父皇的面提柳拂烟的名字。” 李瑨小声道:“这不是没说出口么。” “若是说出口,今儿这年可就过得‘热闹’了!”李心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瑨道,“哥哥,你说实话,你是贪图柳拂烟美色,还是真的想娶她为妻?” 李瑨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为甚,那夜朝凤楼一见,我便跟丢了魂儿似的,睁眼闭眼都是她。可惜她人红架子大,我去了好几次都不曾再见到她,想要花银子为她赎身,老板却说她不能卖。” “即便是身为太子的你去买,也不能卖?这倒有趣了。”李心玉心中的猜想被证实,问道,“你可知为何?” “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哪怕老板见了我东宫的令牌,也推说‘卖不得卖不得’。”李瑨问道,“心儿知道为何?” “像柳拂烟那样的人物,卖不得只会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李心玉却是卖了个关子,坏笑道,“你若是答应我,从今往后不插手我与裴漠的事,我便告诉你。” “你和裴漠?”李瑨瞪大眼,震惊道,“你真想和他在一起?” “你不也看上了柳拂烟?”李心玉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说,“一只笼中的金丝雀,一个蒙冤受辱的小奴隶,咱们兄妹俩谁也别说谁。” “别拿你的奴隶与柳拂烟相比。”李瑨不服气,叉腰道,“待我为拂烟赎身后,她便可从良,做我妃子也不无可能。倒是你的奴隶,一日为奴,子子孙孙皆是奴隶,更何况还是裴家余孽。” “皇兄,你把柳拂烟想得太简单啦。”李心玉叹了声,“像柳拂烟那样的人,若是赎不了身,一是她自己不愿跟你走,二则是她和裴漠一样是罪臣之后,官卖为伎的奴隶,没有天子的赦令,她一生一世都无法离开那座金笼子。” 闻言,李瑨愣住了,只觉得世界一阵天旋地转。 金玉其外 第25节 暮色将临时的欲界仙都最为热闹,仿佛有了黑暗和面具的遮掩,所有世俗的束缚都消失不见,将人性的贪婪和暴虐显露无疑。 笼子中又来了一群新鲜的金丝雀,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擦着脂粉,生涩而稚嫩地站在笼子中招揽客人。 街道旁,艳丽的胡姬伴着急促的鼓点疯狂旋转,红罗裙如芙蓉花层层绽开,露出一双戴着铃铛的小麦色脚踝。其中一位年纪稍小的姑娘跳着胡旋舞,倚在李心玉怀中,用并不熟稔的汉话调笑道:“小郎君,买下奴家一夜吧!” 话还未说完,便见旁边横生出一柄乌鞘剑来,将软若无骨的胡姬格挡开。 顺着那剑看去,只见一名带着半截狐狸面具的挺拔少年长身而立,目光清冷,优美的唇形紧抿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危险气场。胡姬吓得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被裴漠护在身后,李心玉一身锦缎阑衫,面具下的眼睛笑弯成月牙。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锞子,丢到胡姬的手中当做赔礼,这才对裴漠道:“连个姑娘的醋也吃?” 裴漠收回手,别扭道:“是怕你被她伤到。” 李心玉长长的‘哦’了一声,但笑不语。 两人一路打听着吴怀义的消息,可这欲界仙都知道他名号的人虽多,但却对他的底细知之甚少。李心玉怕打草惊蛇,并不敢问得太明显,转悠了大半天,也只知道吴怀义曾与斗兽场的老板有过来往。 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李心玉和裴漠不敢怠慢,又匆匆赶往斗兽场。 金笼子和斗兽场一向是欲界仙都最热闹的地方,但此时的斗兽场竟比那销金窟还要繁华几分。 李心玉爱凑热闹,正要打听有何喜事,便听见门口报名的权贵刚巧在议论此事。 “你们不知呀,今日是斗兽场本年的第一场赛事,老板下了彩头,说是谁的打奴活到了最后,就能赢得当今画圣亲笔所绘的《双娇图》。” “双娇图?”有人惊叹道,“就是二十多年前,当今圣上迎娶娥皇女英两位美人时,先帝命画圣为她们所绘的画像?” 李心玉在一旁伸长了耳朵偷听,听到自己的父皇迎娶两位美人的往事时,愣了一愣,怒火蹭的一声就上来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胡说什么!当今圣上明明只有已故的婉皇后一名妻子,婉皇后仙逝之后,圣上就一直未曾续弦,何曾有过两位美人?” 闻言,四周静了一静,一时戴着各色面具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着李心玉。 恐生变故,裴漠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将李心玉护在自己身后。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哄堂大笑。有位戴着素白面具的老者呵呵笑道:“小儿无知,看你这年纪,皇上娶妻那会儿应该还未出生罢?又怎知当年那段被埋没已久的往事。” 李心玉强压住怒火道:“请老先生赐教。” 老者道:“当年皇上尚是太子之时,于广元四年九月同时迎娶两位美人,一位是皇上的心上人郑婉儿,也就是后来的婉皇后;一位是蜀州姜家的嫡长女姜妃,可惜这位姜美人命薄,入宫不到三年就死了,死后未曾葬入皇陵,如今除了这幅画像,无人再记得她……” 红颜薄命的故事,总能引得众人一阵扼腕叹息。 李心玉心情沉重。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父皇还曾纳过一个妃子,以为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早死的姜妃膈应得很。她拉着裴漠走出人群,问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你见过么?” 裴漠摇了摇头:“那老人家说姜妃入宫不到三年就死了,那时候我也才刚出世,并不曾见过。” 见她沉吟不语,裴漠又道:“若是你好奇,便报名入斗兽场罢,我替你把那幅画赢回来,一看便知。” 李心玉望着人潮涌动的斗兽场大门,权衡许久,方道:“进去看看。” 再一次来到充满杀戮和血腥的斗兽场,听着耳畔山呼海啸的呐喊声,李心玉已没有了上一次来时的好奇。她花重金买了二楼的一个位置,远远地看见战台上悬着一幅三尺长的画卷,画卷中立着两位红衣美人,皆是穿着一模一样的嫁衣,摆出侧首回眸姿势,但面容模糊,看不真切。 看来若想知道那姜妃样貌,就必须将画卷赢回来……可一旦上了擂台,非死即伤,她舍不得裴漠冒这个险。 正想着,擂台上的判官敲响铜锣,高声道:“下一场,蜀州客打奴对战玉二郎!” 李心玉猛然回神,扭头望着裴漠,茫然:“怎么回事?谁给你报名了?” 鼓声雷动,呐喊震天,光影交错中,裴漠的神色明暗莫辨。 他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整了整护腕,道:“我自己。” “你……”李心玉睁大眼,拔高音调道,“你疯了!难道这幅画比你的命重要!”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你。” 裴漠看了李心玉一眼,淡定道,“等我一盏茶。”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心玉也没有办法了。她将裴漠推到拐角的阴影处,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的头拉低了些许。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面具,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一啄,故作轻松地一笑:“你要赢,不许输,不许受伤!” 裴漠怔了怔,手下意识摸了摸唇瓣,似乎还在回味那个吻的味道。片刻,他嘴角上扬,点头道:“好。” 说罢,他手撑着二楼的雕栏一跃,稳稳跃上擂台。 “是他!我认得这个少年!”人群中有人兴奋大喊,“上月初一,他初赛便打赢了斗兽场内排名前十的高手!” “快下注,下注!押他赢!” 李心玉听着耳畔一片下注的声音,好像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难以呼吸。她深吸一口气,朝擂台上的裴漠挥挥手,无声地为他加油。 好在第一场对手不强,打得十分顺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裴漠已连赢三场。他实力太过于剽悍,一时间无人再敢挑战他。 判官道:“五声之后,若无人再敢应战,则是玉二郎打奴获胜!” 全场沸腾,跟着判官一同高呼:“五,四,三,二……” 李心玉紧攥的五指松开,坐在胡椅上长舒了一口气。她抿了口茶,为裴漠小小地骄傲了一把,心想这场比赛算是赢定了…… “慢着!” 一个阴柔戏谑的声音打断了倒数,李心玉放下茶盏扑到栏杆前,顺着众人的视线朝下望去。 只见一条黑影闪过,再定睛看时,裴漠对面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 判官向前道:“这位女奴……” 黑衣‘女子’阴凉一笑:“谁是女奴?” “呃……”判官讪讪道,“这位少侠,请问你是谁家打奴?也是为了《双娇图》而来么?” “呸!谁对你那幅破画有兴趣?”黑衣‘女子’挑了挑细长艳丽的眉眼,冰冷如蛇的目光在裴漠身上来回扫视,咬着下唇一笑,阴狠道,“我叫星罗,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打败你!” 裴漠持剑,两条好看的剑眉轻蹙,漠然道:“我不打女人。”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星罗双臂一振,两柄薄如纸片的软剑便从他袖中钻出,在琉璃盏下闪着森寒的光芒。他猛地发招,速度极快,用少年人清朗的嗓音喝道:“小爷我才不是女人!” 这个声音……是个相貌阴柔艳丽的少年郎? 裴漠也同时拔剑格挡,可星罗的招式阴毒得狠,两柄软剑哗哗抖动,如蛇般缠住裴漠的剑刃,所到之处削铁如泥! 两人飞速地过了几招,招式快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 李心玉捏紧了双拳,也不知道这个叫星罗的娘娘腔是谁家打奴,又狠又快,裴漠算是棋逢对手了! 台上两人飞速分开,裴漠持剑而立,袖口处破了一道齐整的口子,乃是被星罗用软剑所伤;而星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衣襟亦被裴漠的剑气划破…… “我杀了那么多人,头一次遇到你这样厉害的。”星罗眯了眯眼,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唇,阴凉的煞气,嗤道:“我不会输的,因为我心爱的女子,在楼上观战。” “我的心上人也在。”裴漠说着,双脚一前一后岔开,剑花一挽,摆了个防备的姿势,面具后的眼睛紧紧锁住对方。 “哦——”星罗拖长了音调道,“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女主人家豢养的小白脸。” 第31章 暗流 裴漠和星罗的这一场决斗打了小半个时辰,未分胜负。这一场决斗出乎意料的精彩,双方都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高手,因而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赛下注,斗兽场内人满为患,有人被激起了斗欲,也牵着自己的打奴前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三楼观战台有一个僻静的雅间,位置极佳,装潢雅丽,可将全场收揽于眼底。此时,淡黄的竹帘后,一男一女两人并肩而立,透过竹帘注视着擂台上的一举一动。 男的穿一身枣红色的圆领阑衫,鎏金冠,系白玉腰带,身量清隽,打扮贵气得体,面容隐藏在一张黑色面具下,晦暗难辨;女的则是一身嫣红罗裙,乌发如云,肌肤胜雪,眼睛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漂亮,光是一个侧颜便美得惊心动魄,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擂台上。 汗珠从裴漠鬓角滴下,落在他脚下的地砖上,溅起一丝尘埃。他眼睛瞥过手中的青虹剑,剑刃上刮痕累累,乃是被星罗手中的软剑绞伤的。 那样阴毒锋利的武器,若是缠在人的身子上,非得连肉带骨绞个稀烂不可。 打了半个时辰,星罗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换了个持剑的姿势。越是疲惫,他笑得越是大声,直呼道:“痛快痛快!能与我过上这么多招,也不算你小子死得冤枉!”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裴漠冷嗤一声,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双手握剑朝星罗狠狠一斩! 铮—— 星罗抬剑格挡,手中的软剑却被裴漠手中的古剑青虹拦腰斩断!可星罗的剑质地柔软,被斩断的剑刃在空中如蛇般扭动,竟是趁裴漠来不及收势之时狠狠擦过裴漠的手臂! 而与此同时,裴漠一脚踢上星罗的胸口,星罗连退数步,手撑在地上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两人都是受了伤。星罗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呸出一口血沫,眼中非但没有一丝怯意,反而露出更兴奋癫狂的神色来。 裴漠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流血的右手背到身后,侧身对着李心玉看台的方向,换了左手执剑。 李心玉知道,他是怕自己看了担心,才将右手藏起来…… 这个叫星罗的娘娘腔究竟是谁家养的小变态?都伤成这样了,还像条毒蛇似的咬着裴漠不松口! 李心玉心一揪,忽然觉得胜负不重要了,姜妃是谁也不重要了,她只希望裴漠能平平安安的! 如此想着,她不顾一切地拨开狂欢的人群,下楼朝擂台跑去。她要去找判官,不管赔多少银两,都要停下这场血腥的比赛! 而三楼的雅间内,男子放下竹帘,面具后的眼睛缓缓眯起,似笑非笑道:“一年未见,裴漠的功夫倒是越发精益了。星罗是我身边最得意的刺客,可在裴漠面前,他竟然还落了下风。” 女子垂下眼,盖住那双和裴漠如出一辙美丽的淡墨色眸子。她红唇轻启,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婉转道:“裴漠这孩子为了李心玉,竟是连命也不要了。” 男子哈哈大笑,道:“三娘子勿要担心,裴漠不一定会输。” “可即便赢了,按照星罗那恶毒的性子,也会让他脱一层皮。”三娘子道:“你养一个这么阴毒的小刺客,就不怕他将来反咬你一口?” “不会的。星罗虽嗜杀成性,但舍妹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因而他对我那妹妹言听计从,可谓是忠心耿耿。” 说着,男子起身,掀开竹帘走出去,对看台上的一位素衣少女招招手,温声笑道:“毓秀,去将星罗唤回来,不必比了。” 叫毓秀的少女转过头,露在素色面纱外的眼睛很是灵动,想必姿色不凡。她颔首,用清灵的嗓音道:“好,哥哥。” “听说李心玉也在查当年婉皇后遇刺一案,不知她是何居心。”说起这,三娘子蹙起秀丽的柳叶眉,叹道,“裴漠被她美色所惑,竟是连蓉姨的面也不大愿意见了。他说他会和李心玉一起追查疑案,不想依附琅琊王府的权势,可我总觉得李心玉接近他,绝对另有所图。” “李心玉生了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裴漠血气方刚一时贪恋,也是可以理解的。”想了想,男子又道:“不过有李心玉插手此事,于我们而言倒是好事一桩。有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方能坐收渔利,倒不如将计就计,既可还你裴氏一族清白,又可以手不刃血除去我一大劲敌。” “王爷所追求的宏图大业,奴家并不感兴趣。我只求为冤死的族人昭雪,让那狗皇帝不得好死,只是……” 三娘子露出忧虑的神色,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追寻着李心玉的方向,良久方道:“只是李心玉城府如此之深,先是派人谋杀裴漠,又假意将他救下,让裴漠对她感激涕零,幸好王爷慧眼如炬看出了端倪,连夜抓了奴隶营的差役审问,否则,怕是连我都会被李心玉的两面三刀所欺瞒过去。可怜我家裴漠是个执拗专情的孩子,他对李心玉动了情,这事就不太好办了……将来不管如何,恐怕都会伤到他。” “既是如此,长痛不痛短痛。”男子道,“不如我放个风声出去,让裴漠知晓真相?” 三娘子思忖了片刻,淡淡道:“也好,是非恩怨,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男子微微一笑,安抚道:“男儿嘛,总要经历些挫折才会顿悟成长……”话音未落,他轻轻‘咦’了一声,视线定格在一楼擂台西面的某处,饶有兴趣道:“有趣,有趣,连他也来了。” 三娘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顿时目光一凛,如凝寒霜。 金玉其外 第26节 李心玉已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了楼上之人的目标,她满心都是裴漠流血受伤的样子,心急如焚地挤到擂台下,一把拉住判官道:“我们不打了,快让他们停下!” “你……你就是玉二郎?”判官问,随即为难道,“不行的啊小郎君,斗兽场的规矩如此,一旦入场决斗,至死方休。” 李心玉怒道:“什么破规矩!这一场多少钱?爷爷我赔给你们便是,快中止决斗!” “嗨呀郎君,来欲界仙都的,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的贵人?斗兽场不缺钱,就图一个刺激和乐趣,您用钱来中止比赛,可不就俗气了么!”判官丝毫不买帐,但见李心玉衣着贵气,腰间挂着的古玉不像是普通人家所有,怕得罪了什么皇族权贵,只好又安慰了一句,“您呀也甭担心,您的奴隶厉害着呢,不见得会输。” 李心玉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听见三楼的雅间内传来一声清脆的骨哨声。 这哨声极具穿透力,在嘈杂吵闹的斗兽场内依然清晰可闻。它像是一个暗号,擂台上的星罗忽的收了招式,抬眸望向三楼的某个方向。 李心玉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三楼栏杆后站着一位戴着面纱的素衣少女。少女手执骨哨,又吹了一声,星罗领命,心有不甘地将软剑收回袖中。 他一边露出艳丽的微笑,一边说着恶毒的话语:“主人有令,今儿不跟你玩了!下次,下次小爷我定要废了你的手足,将你的眼睛挖出来喂狗,让你再也不能侍奉你的女主人!” 裴漠眸色清冷,嘲讽道:“会叫的狗,没本事咬人。” 星罗眯了眯眼,用拇指抹去嘴角的鲜血,朝裴漠龇了龇小虎牙,转身跃下擂台。 “怎么走了?”李心玉愣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扯着判官的袖子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是不是!” 裴漠从擂台上翻身下来,李心玉经历大起大落,喜不自胜,也忘了自己此时是做男子打扮了,当即扑进裴漠怀里道:“小裴漠,你真是太厉害啦!” 噫…… 旁边的人纷纷侧目,以李心玉和裴漠为圆心连退数步,嘀咕道:“啧,现在的断袖都这么大胆了吗?” 裴漠挺直的鼻子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温暖而明亮,带着小小的得意道:“他招式虽狠,但力量不足,自知赢不了就逃了。” “你的手……”李心玉伸手去拉裴漠的右手,裴漠却是往后躲了躲。 李心玉眯眼,威胁他:“你敢躲?听不听话?” 裴漠便不再动了。 李心玉将他的右手从身后强行拽出来,手臂上一条长约三寸的伤口,皮肉翻卷,还在淌血。她心疼的不得了,叹道:“你怎么如此倒霉,每次上台都遇到些变态高手。” “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裴漠撕了衣服下裳缠在伤口上止血,嘴角上扬,“其实多历练也有好处。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何公主要将我当打奴养着,而不是男宠,现在我却是懂了。” “小孩一个,你懂什么?”李心玉白了他一眼,哼哼道,“喂,这只手会不会废了?” “不会。”裴漠又道:“我比殿下还大两岁,不小了。” “哪里大了?” “哪里都大了。”裴漠挑眉,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张扬。 李心玉有点不敢相信,“你、你是我的小裴漠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火热,一旁的判官弱弱举手道:“那个……小郎君,你的打奴赢了比赛,按规矩,这幅画便归您了。” 说着,他将一卷用丝带捆着的卷轴递上来,恭敬道:“请笑纳。” 李心玉这才想起正事,伸手接过卷轴,对判官道:“请问你家老板现在何处?我拿了他的东西,还需当面向他道谢。”顺便再旁击侧敲一番吴怀义的事。 判官有些为难的样子,哈腰道:“实在抱歉,我家主人极少露面,现在不在场内呢。” 李心玉有些失望。但好在拿到了卷轴,也不算空手而归。她倒要看看,这个姜妃是何许人也! 想到此,她拉起裴漠的手腕,同他一起从斗兽场后门挤出。裴漠跟在她身后,反手扣住了她的五指,微笑道:“公主慢些。” 而他们亲昵的小动作,皆被三楼的男女收归眼底。 男子自顾自沏了杯茶,笑道:“看裴漠的样子,似是用情不浅啊!” 灯影微颤,三娘子转过一张眉目美艳的脸来,若有所思道:“好在那人也来了,不用我们出手,很快,裴漠就会知晓一切真相……” 第32章 夺画 李心玉拉着裴漠来到斗兽场后门的巷子口。 见四下无人,她迫不及待地扯下缠着卷轴的红丝带,将画卷打开一尺多高,露出上面并肩而立、侧首回眸的两位红妆美人。 左边的这位美人五官秾丽,眉目与李心玉十分相似,唇瓣不点而红,弯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乌黑的眸子宛若点墨,仿佛跟活着似的。 李心玉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容颜了,哪怕是一幅没有生气的画,依然能拨动她内心深处那根最哀伤的弦。记忆中的母亲总如同稚子般真诚,开心时便笑得热烈,难过时便哭得痛快,文能绘得一手好丹青,武能掀起裙摆和夫君孩儿们蹴鞠玩耍…… 御史台的老顽固总上书弹劾她专宠,可父皇从不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母亲生的那样美,仿佛再怎么胡闹,都值得被人们原谅。 李心玉眨了眨湿润的眼,视线右移,落在另一位美人身上……她也算得上是个清丽佳人,乌发上簪着一支样式别致的凤头钗,可惜娥眉轻蹙,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怎么讨喜。 这个女人的出现,彻底扰乱了李心玉对父母那段鹣鲽情深的婚姻的记忆,她觉得很生气,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啊啊啊啊烦死了,这个狐狸精!”李心玉胡乱地卷起手中的绢丝帛画,对着墙壁一顿猛砸。她自认为自己此时表情凶狠,但在裴漠看来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又可爱又好笑。 “你还笑?”李心玉恼怒,伸手拍了裴漠一下。 只是情急之下失了准头,那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裴漠受伤的右臂上。裴漠闷哼了一声,捂着手低下头去。 “我我我弄疼你了?抱歉抱歉,我忘了你受伤了。”见裴漠垂着头不说话,李心玉也有些心慌了,将帛画随意地一卷,捧着他的手小心地说,“小裴漠,你还好么?不会是哭了吧?” 她正担忧得不行,裴漠却是忽的破冰一笑,顺势扣住了她细嫩的手掌,凑到她面前道:“殿下担心我呢。” “好啊,你个小骗子,竟敢骗本宫!” 裴漠几乎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缠,空气中全染上了裴漠的热度,饶是嬉皮笑脸惯了的李心玉也有些招架不住。她伸手按在裴漠胸膛上推了推,眯着眼道,“放肆。” 似乎早就看穿了李心玉纸老虎的本质,裴漠不退反进,将她的手扣得更紧了些。李心玉作势要甩开他,裴漠就立马装可怜道:“我疼呢,殿下。” 明知道裴漠是装的,可李心玉还是心软了。她扭过头哼了一声,最后勉强道:“好吧,就让你多牵一会儿。” 裴漠笑了一声,忙扳开她的手指,与她五指紧扣。顿了顿,他又蹙眉,似乎不满意此时的状态,便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那,我可以抱一抱殿下吗?” 李心玉皮笑肉不笑,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裴漠‘哦’了一声,颇有些委屈的样子。 此时静谧无风,墙头树梢上未消融的积雪簌簌抖动,又吧嗒一声砸在李心玉的头顶。 雪块很轻,很冷,又顺着李心玉的衣领滑进脖子,冻得她一哆嗦。她执着手中的帛画当痒痒挠,挠去脖子里的积雪,正要开口说话,一抬头却发现裴漠的眼神冷得可怕。 他抬眼望着墙头,神情是从所未有的阴沉,浑身肌肉都因戒备而僵硬起来。 李心玉被他这副神情吓了一跳,心想:不会吧?莫非不给抱就生气啦?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裴漠却忽的搂过她的腰,抱着她腾空跃起,连退数步,几乎同时,三支袖箭闪着寒光连连钉在裴漠的脚下。 一声惊呼生生压抑在喉中,突然的失重感让李心玉心跳加速。她紧紧攀着裴漠的肩,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道:“有刺客?” 这可就糟了。因是偷溜出来暗访,加之又白灵受伤卧榻,李心玉根本没带别的侍卫出门,偏生又遇见了这样的事! 裴漠反手拔剑,沉声道:“别怕,躲在我身后。” 李心玉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墙头和屋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蒙面的黑衣刺客。他们按着剑匍匐在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如同在审视爪下的猎物。 长安下过大雪,可这群刺客踩在覆了厚雪的屋脊上,竟然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可见其并非等闲之辈。若不是裴漠警觉,怕她此刻就要命丧黄泉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暗中查访吴怀义,打草惊蛇了? 一时间李心玉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雪地里折射的剑影又使她回想起了那日兵临城下的恐惧。 似乎感觉到她的惧意,裴漠攥紧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抚她。李心玉站在裴漠的身后,看着他并不算强壮宽阔的背影,心中的恐惧渐渐消弭。 不管今生路途多么坎坷,毕竟,还有裴漠陪在她身边。 唰—— 刺客互相给了个眼神,同时拔剑,呈两面夹击之势袭向李心玉。裴漠抬剑挡住其中一人,又旋身调换方向,拉着李心玉一转,再一掌拍向另一人的手腕,那刺客被他拍得手腕一麻,手中的剑脱力掉落。 雪天地滑,李心玉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名刺客看准这空荡,猛地提剑刺向李心玉! “公主!”裴漠一声怒吼,旋身斩杀一人,又提剑砍向刺杀李心玉的那名刺客! 危急时刻,李心玉躲闪不及,下意识拿起手中的画卷挡在头顶,试图挡住刺客的那一剑!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名刺客见李心玉拿画来挡刀,竟然中途调转了剑尖,剑刃擦着画卷而过,刺啦一声割破了李心玉的袖子。 与此同时,裴漠飞身而来,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后心。 “没事吧?”裴漠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鲜血黏腻,他却恍若不知,淡墨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后怕和担忧。 “我没事……” 李心玉大口呼吸着,冷气吸入肺部,倒让她冷静了不少。她回想起方才那名刺客见到画卷后所忌惮的神情,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还剩两个刺客,不知道隐秘的角落里还会不会藏着下一批亡命之徒,若是继续缠斗,裴漠迟早会落下风。 李心玉看了看手里的画卷,沉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阁下,是想夺这幅画?” 刺客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见他们按兵不动,李心玉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对了,这群人真是为了抢画而来。 李心玉举着手中的帛画,挺直身子笑道:“我并非吝啬之人,诸位既是为财而来,又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公主,他们身上杀意明显,怕不是为财这般简单。”裴漠持剑防备,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低声提醒她道。 “我知道。但他们在意这幅画,先拖延一下时间再说,这里鱼龙混杂,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 如此说着,李心玉朝刺客们晃了晃手中的帛画,道:“既是你们的主子喜欢,送与他便是!拿好了!” 李心玉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帛画用力朝墙外掷去。蒙面刺客眼睛一寒,果然如见了肉骨头的狗一般追着那幅画跃出墙头。 “跑!” 随着李心玉一声低喝,裴漠拦腰将她抱在怀里,足尖一点跃上墙头,飞速穿梭在迷宫似的小巷中,带着她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等两名刺客翻墙拾到画卷,再回来一看,李心玉和裴漠早已不见了身影。 高个刺客有些生气,狠声道:“看着他们逃了,你怎么不追?跟着我翻墙捡画做什么!” 个子较为瘦小的刺客冷笑一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是主子的宝贝,谁得到谁就居首功。你我虽是同僚,但我有岂能眼睁睁看着你将功劳抢去。” 高个子刺客嗤道:“这次失手,怕难有下次机会!你还想抢功?能逃过主子的惩罚便算好事了!” 寒风吹过,残雪凋零,两名刺客一闪,消失了踪迹。 裴漠抱着李心玉逃出了欲界仙都的大门,长安市集人来人往,间或有官府的兵卒巡逻,暗杀者绝对不会蠢到在大街上动手,李心玉紧张的心才稍稍平息。 她松开紧紧搂着裴漠道的手,带着后怕道:“应该没事了,放我下来罢。” 金玉其外 第27节 裴漠顿了一下,才将她慢慢放回地面。 “公主可曾受伤?”裴漠扶着李心玉的身子,前前后后将她打量了一番,并未发现伤痕,唯有袖口被剑气划破,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倒是你……你流血了!” 李心玉摘下碍事的面具一扔,拉起裴漠的右手一看,包扎的布条有些濡湿,应该是方才与刺客周旋之时,伤口又裂开了。 “小伤,明日就好了。”裴漠拧着眉头,闷声道,“画被抢走了。” “抢了就抢了,多大点事儿。”李心玉踮起脚尖拍了拍裴漠的额头,笑得眉眼弯弯,“开心点,人没事就好。” 裴漠垂下眼,睫毛抖动,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李心玉叹了一口气,望着车水马龙的路边小贩,道:“就一幅破画而已,真有那么值钱么?才一出门就遭到劫持……” 她嘀咕着,裴漠却打断她道:“他们看你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杀意,怕不仅是要劫财,更要害命。” 有了前世的经历,李心玉特别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挑了挑眉,露出惊讶且愤恨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你看,我长得这么好看,他们也舍得杀?” 裴漠一时不该作何回答,半晌才认真道:“反正,我是舍不得的。” 李心玉又叹了一口气。 正烦心着,忽闻路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心儿!” 李心玉扭头一看,果然隔着人群看到了街对面拼命挥手的李瑨。 李瑨只带了三个侍卫,满面欣喜地奔了过来,结果看到了李心玉身后的裴漠,李瑨瞬间由晴转阴,将脸拉得老长。 李瑨哼了一声,裴漠也回哼了一声,两人恨不得用眼神大战三百回合。 “心儿,你怎么背着我偷偷来这了?” “这话该我问你,皇兄怎么也来这了?” 李瑨道:“我来看柳拂烟。” 听到柳拂烟的名字,裴漠眉头一皱,面色不善地扭过头去。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问李瑨:“见着了么?” “没有,她不肯见我。”说着,李瑨絮叨道,“你怎么又和这个奴隶在一起啊,你不会真的想和他……” 李心玉挑眉,笑得很是危险:“怎么,皇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的,不敢的。 李瑨一噎,狠狠瞪了裴漠一眼。裴漠人如其名,全程冷漠脸,视若不见。 忽然,李瑨指着裴漠问李心玉:“心儿,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维护?你摸着你的良心,摸着你这颗被哥哥我关照了十六年的良心,老实告诉我:若有一日我和这奴隶同时掉进河里,你选择救谁?” 李心玉心想: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巧合,才会发生让你们同时掉进河里这样的事?就算掉进了河里,为何一定要我来救?侍卫都是死的么! 李心玉翻了个白眼,想也不想便道:“我谁也不救,你俩手拉着手沉河殉情罢。” 第33章 莲灯 “心儿,你的袖子怎么破了?”回宫的马车内,李瑨拉起李心玉的袖边,疑惑地问。 李心玉怕李瑨看出端倪,又要苛责裴漠,便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笑笑说:“没什么,就是走路时不注意,被路边摊子上的钉子给划破了。” 好在李瑨没多想,也没看出她的袖边切口整齐,乃是被利器所伤。他‘哦’了一声,严肃道:“你那个小白脸奴隶也太不中用了,下次还是要多带几个侍卫出门。” “他叫裴漠,不是‘小白脸’,也不叫奴隶。”李心玉不满地反驳。 她掀开车帘,看见裴漠正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侧颜专注而俊美。似乎感受到了李心玉的凝视,裴漠在马背上回首,对她回以微笑。 他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令人怦然心动。 “啧,看什么呢。”李瑨起身放下车帘,隔绝了李心玉的视线,愤愤道,“不是哥哥说你,你对那小子是否太不设防了些?幸而今日只是被割坏了衣裳,若是弄伤了你,他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我砍的。” 一想起方才在欲界仙都遇刺之事,李心玉仍有些后怕。若是往日,她一定早跑到父兄面前哭诉委屈去了,但今天涉及到裴漠,她不想牵连到他,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将苦往肚里咽了。 哎,也怪自己一时疏忽,不曾想到宫外凶险。 李心玉摆摆手,很没有诚意地说:“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李瑨见她如此敷衍,不禁有些心塞。他总算能体会到每当自己念书时,老太傅是怎样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了…… 哼!都怪那个姓裴的,他一出现,妹妹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呵,男狐狸精! 一只白鸽点过长安的上空,浓云散尽,初现天光,残雪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马车轱辘滚过长安铺就千年的青石砖大道,缓缓朝宫门驶去。 而与此同时,长安某处僻静的宅邸内,正有另一场风暴酝酿。 光线昏暗的内室,鼎炉焚香,一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穿着暗沉的袍子,背对着光线沉默站立。他面前是一堵墙,墙上挂着半幅画像…… 是的,半幅——画像中的另一半被人用利器生生割断,只留下一位侧身回眸的女子。 男人执着三支线香,抵在额头处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中,随即负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么。 “听说,襄阳公主在暗查死去的吴怀义?”半晌,男人开口,声音暗哑带着肃杀之气,如同毒蛇吐信。 “是的,主人。”一名黑衣刺客单膝跪拜在地上,道,“她查得很小心,像是有备而来。” “但她不知道,欲界仙都里遍布着我们的‘影子’。”男人沉吟,良久方道:“今日之事细细想来,倒有几分古怪。不偏不倚,这幅沉没了二十年的画突然在此时现身斗兽场,作为彩头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又那么恰巧地吸引了李心玉的注意,使画卷落在了她的手里……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某人精心布下的局。” “局?”黑衣刺客猛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有人将我和李心玉一同算计了,想坐山观虎斗,从而坐收渔利。”男人古怪地笑了声,“呵,打得一手好算盘,我算是遇上对手了!” “主人,距离祭祀那一案已过去月余,朝野放松了警惕,可要属下再次动手除去贺知秋和襄阳公主?” “吴怀义已死,丹药悬案就此终结,贺知秋已然够不成威胁了。不过,李心玉是个大麻烦……”男人眯了眯沧桑的眼,叹道,“数月前安排的那一匹疯马非但没将她摔死,反而让她变得更聪明,也更危险了。她真是像极了当年的郑婉儿,若不除去,难平亡者心中怨恨哪!” “属下明白。”黑衣刺客抱拳,“属下这就去通知您安排在宫中的那枚棋子,让他寻机会下手。” “嗯。”似乎想起什么,男人转过半张刚硬的脸来,问,“慢着,我且问你,襄阳公主身边的那位少年的身份,查出来了?” “是。”刺客道,“他姓裴,叫裴漠,是犯事罪臣的家眷,属下只打听到了这些。” “这些足矣。长安裴姓罪臣之后,除了他还有谁呢?”男人兀自大笑,哑声道,“果然是他!他和我一样,本该恨透了李氏一族,说不定可以收归我门下,为我所用!” 想到此,男人眼中闪过诡异的寒光,挥手道:“下去安排吧。” “是。”刺客躬身,退出门外。 半月之后,便是元宵。 这是李心玉最爱的节日,可以看花灯,放河灯,宫里处处张灯结彩,装点着各色灯轮和灯树,灯火彻夜不熄,将整个皇宫照得如同仙境。 天色还未全黑,李心玉便换了身霞粉色的百花罗裙,着湘绮上襦,乌发绾成惊鸿髻,提着裙摆跑过积雪未消的庭院,一把推开了偏间的门,笑道:“裴漠!快点快点,我们去望仙楼看花灯啦!” 裴漠脱了右边的袖子,露出半边胳膊和胸膛,正用左手生涩地给自己臂上的伤口敷药。见到李心玉突然闯入,他怔了一怔,敷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少年的身子还未完完全全地长开,胸膛还有些单薄,但肌肉线条十分流畅优美,腹肌整齐明显,手臂结实修长,肌肤在油灯的照耀下闪现出朦胧而温润的光泽。 李心玉下意识捂住了眼,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世同裴漠睡都睡过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叉开手指头,从指缝中露出一双玲珑眼,光明正大地窥视这具年轻蓬勃的肉体。 若是刚来清欢殿那会儿,裴漠一定会在李心玉的窥视之下感到耻辱和愤怒,但现在,他恨不得李心玉对他多看两眼。 见李心玉站在门口不动,裴漠放下药瓶,有些不满道:“公主不想对我做点什么吗?” “想……”李心玉说,“……得美。” 她走上前,替裴漠细心地拉拢衣襟,穿上衣袖,然后说:“多穿些,别着凉了。”如同老僧入定,颇有坐怀不乱的风度。 这还是传闻中好美色的襄阳公主么?裴漠简直有些不认识李心玉了,有那么一瞬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了怀疑。 “伤好了么?”李心玉拉起他的手臂看了看,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唔,快落痂了。” 说完,她抬头,被裴漠炙热的眼神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她屈指轻轻弹了弹裴漠的额头。 裴漠拉下她的手,将脸凑近了些许,低声笑道:“就,想亲你。” 李心玉‘呵呵’两声,往后退了些许,“看花灯……” “到了外面,我就只是你的奴隶,不能碰你,连看你一眼都要小心翼翼。”裴漠一把搂住她的腰,使她退无可退,执着地问,“亲一下,我就陪殿下出门赏灯,可以么?” “不可以。”李心玉按捺住内心的渴求,正色道,“我说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认真考虑与你执手到老。现在大局未定,草率地开头必定会以草率收尾,难以修成正果。” 裴漠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似的,惊醒了她心中的小鹿。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李心玉做出勉强的模样,无奈笑道,“就一下……唔!” 话还未说完,裴漠一把拉过她,迫不及待地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十分绵长,两人胸膛贴着胸膛,李心玉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裴漠胸膛的热度和蓬勃有力的心跳。一开始,她还能含糊地反抗:“不……不许伸舌头!” 但到后来,她已经是酥软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仿佛连呼吸都被裴漠吞入腹中。 这个狼崽子,是饿了多久了! 一吻毕,李心玉大口喘息着,红唇泛着水光,愤愤道:“你是想吸干我的精气吗!” 裴漠振振有词,“公主说只亲一下,又没规定这一下亲多久。” 李心玉突然觉得心好累。她好不容易想改邪归正,做一个规矩的良家公主,奈何招架不住裴漠的撩拨,迟早有一天她那为数不多的定力会被裴漠击垮,与他在榻上滚作一团的…… 唉,做个好公主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心玉一时无言反驳。裴漠笑了声,抬手温柔地抹去她唇上的水渍,“走罢,陪你去望仙楼看灯。” 长安宫中有两座高楼,一是太史局的观星楼,二是含元殿前的望仙楼,此时望仙楼一片火树银花,穿城而过的河流上承载着点点河灯,仿若夜空中的星河淌入人间,美得像个仙境。 李心玉来到楼下的人工河边,命雪琴取来了莲灯和纸笔。 “有人说,河水会将人们的愿望带上天际,神仙们看到了就会来实现他们的心愿。来,你也许个愿。”说着,她塞了一只莲灯给裴漠,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在辉煌的灯火中显得明艳万分。 裴漠接过莲灯,用火引将灯火点燃,直接放在了河水中。小河蜿蜒,载着那盏小小的灯淌向远方,与众多莲灯汇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李心玉讶然道:“你为何不写愿望?” 灯海中,裴漠侧首看她,微微一笑:“愿望在我心中。都说心诚则灵,我相信神明自会知晓。” “哦?”李心玉笑问道,“那你许的是何心愿呀?” 她本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裴漠回答,或者说即便裴漠回答了,也多半是什么‘早日昭雪报仇’之类的愿望。 金玉其外 第28节 却不料,裴漠微微俯下身子凝望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愿我的公主,此生眼中永无阴霾。” 李心玉一愣,望着灯海下的裴漠,心跳如战鼓擂响,久久不能平息。 片刻,她抿唇一笑,责备道:“傻子,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话虽如此,可她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她早就亲上去了! 正想着,身边的裴漠却忽的变了脸色,伸手将李心玉拉到自己身后。他眯眼盯着前方某处,拇指拨了拨剑柄,露出一寸森寒的剑刃,摆出防备的姿势来。 “怎么了?”李心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在人群的最前头看见了一个一身黑衣的漂亮少年。 “是他?” 那个在斗兽场上伤了裴漠的兔儿爷! 而更令李心玉惊讶的是,黑衣少年的身旁还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乃是她两世宿敌——琅琊王! 在李心玉所见过的男子中,琅琊王算不得多么好看,充其量不过是端正英气而已,但绝对是最危险的一个。 李心玉目光定格在琅琊王身上,缓缓眯起了眼睛:等了这么久,可算等到你了! 第34章 失火 裴漠和星罗都惦记着上一场未曾分出胜负的决斗,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可谓是剑拔弩张。 “星罗,怎可对公主殿下无礼?快退下!” 李砚白轻喝,星罗却恍若不闻,双袖一振,露出软剑的剑尖。 李心玉盯着李砚白,轻笑了一声,“琅琊王的幕僚真有个性,连主子的话也可以不听呢。” “让襄阳公主殿下见笑了,臣赔罪。”李砚白拢袖一躬,顿了顿,又朝身后的素衣少女道,“毓秀,快让星罗回来!” 这素衣女子眼熟,李心玉认得她就是那日在斗兽场吹骨哨的蒙面少女。她向前一步,只轻飘飘说了句:“星罗,回来。”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娘娘腔立刻收拢了杀意,唰地一声收剑退下,乖巧得如同换了一个人。 素衣女子道:“下去。” 星罗又唰地一声消失,只差在身后装条使劲摇晃的狗尾巴了。 李砚白拱手赔笑,示意素衣女子向前,温声道:“这是舍妹,小字毓秀。” 素衣女子便欠身福礼,不冷不淡地唤了声:“见过公主殿下。” 李毓秀,琅琊王胞妹,先帝赐名毓秀郡主,比李心玉大三岁,自幼习武,且容貌清丽,在皇族宗室之女中的名气仅次于李心玉。 琅琊王此次带她入京,看来是想与某位世家大臣联姻? 身为小机灵鬼的李心玉暗嗤了一声,已然看穿了李砚白的狼子野心。 李心玉道:“原来那日在斗兽场同我抢画的人,就是琅琊王呀?琅琊王进京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朝拜,却反而去欲界仙都落脚,这是何规矩呀?” 她嘴角含笑,眸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毫不留情。李砚白还未说话,李毓秀抢先一步道,“我和星罗先到的长安,哥哥后来一步。是我在斗兽场见到你的打奴,心生好奇,想要试探一下,却并不知你就是当今公主殿下。” “毓秀!与公主说话,怎可用‘你’‘我’直呼?”李砚白轻声打断妹妹,又歉意一笑,转而对李心玉道,“实在抱歉,家君对舍妹太过骄纵,疏于管教礼法,万望公主勿要见怪。” “见怪倒说不上,本宫的气量也并非这般狭小。只是,本宫有些疑惑……” “公主何事困惑?” 李心玉的眼睛眯成月牙,笑得人畜无害,却字字如刀:“毓秀公主说对我的打奴有兴趣,不知将来琅琊王是否对我的长安宫,也有兴趣呀?” 最后一句话从她唇边飘落,恍如夜空中炸响惊雷。李砚白的面色变了一变,忙拢袖长躬,仓皇道:“臣,不知公主何意!” 李砚白行此大礼,一时间周围赏灯的内侍和官员纷纷侧首观望,不知道琅琊王是犯了何事请罪。 “开个玩笑,琅琊王何必惊慌。”李心玉并不想将动静闹得太大。她向前一步,伸手虚扶起李砚白。 李砚白直起身子,观摩着李心玉的神色。 李心玉走到裴漠身边站定,接过他手中的另一盏灯摆弄着,状似无意道:“今日灯会,不知琅琊王许了何愿?” 李砚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好脾气地笑笑,负手而立道:“臣心中所求的,唯有盛世太平日。” 李心玉反问:“琅琊王觉得如今不太平?” “涉及当今圣上,臣不敢妄言。”李砚白的笑容英气而不锋利,倒使得他那张平凡的脸讨喜了不少,意有所指道,“当今是盛世太平,还是暗流涌动,相信公主殿下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心玉破冰一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将莲灯推入河中,起身直视着李砚白——这个前世的宿敌,一字一句道:“若我能许你一个盛世太平,你可愿一世为臣,不生二心?” 李砚白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眼里有复杂的情绪翻涌,又很快归结于平静。 李心玉将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她背对着万家灯火,灿然一笑:“好好考虑考虑罢,琅琊王,本宫随时等候你的答案。” 说罢,她转身朝裴漠招招手,“走了,去望仙楼上俯瞰长安,你一定不曾见过这般美丽的夜色!” 裴漠颔首,持剑跟上她的脚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眯着眼盯着琅琊王,似是无声的警告。 李砚白苦笑了一声。 他望着李心玉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李心玉变了许多,令我刮目相看了。毓秀,你说她将来会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李毓秀想了想,道:“朝中的事我不懂。” “本来带你入京,是想给你联一桩姻亲,现在看来是不必了。若李心玉真能辅佐太子创盛世长安,我又何必做那乱臣贼子?” 说到此,李砚白长叹一声,“可惜了,李心玉这样胆色的人物,错投了女儿身。” “哥哥喜欢她?”李毓秀语出惊人。 李砚白一噎,屈指刮了刮妹妹挺俏的鼻尖,摇首笑道:“此乃英雄见英雄,惺惺相惜。”他四处看了一眼,见星罗不在,便问道,“星罗呢?” 李毓秀平淡道:“出宫,复仇去了。” 望仙楼的回廊下,李心玉望着万家灯火,裴漠则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仿佛和她嘴角的笑意相比,灯海银河都会黯然失色。 “殿下不喜欢琅琊王?”良久,裴漠问道。 “嗯。”李心玉伏在栏杆上,手撑着下巴,说,“你不懂,裴漠,他对我而言是个危险的人物……” “我也不喜欢他。”然而话还未说完,裴漠便打断她,闷声道:“他心机太深。攻于算计,长得也不如我好看。” 李心玉扑哧一声被他逗乐了,忙笑吟吟道:“好好好,我家裴漠最好看。” 裴漠站在李心玉身边,身披夜色,眸映灯火,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转瞬即逝。他说,“我能感觉到,你看琅琊王的时候虽然是满面笑容,但眼睛里……我不知该如何说,总感觉你的眼睛里藏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悲伤又沉重。” 李心玉没想到裴漠这么敏感。她自认为将心事藏得很好,重生以来也不曾喊打喊杀哀哀怨怨,可还是被裴漠看出了异常。 她那隐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的,沉痛的记忆。 “沉疴旧事而已,都过去了。”李心玉从高楼俯瞰,指着长安城辉煌的灯火,问道,“裴漠,你看这长安夜色,想到了什么?” 裴漠的视线不曾从她身上挪移片刻,认真思考了一瞬,而后小声说:“想,亲你。” 李心玉心中的宏图大业被他这话击得粉碎,不由手一抖,回首横了裴漠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小裴漠,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裴漠笑望着她,喉结滚动,压着嗓子道:“放心吧,殿下,这里人多,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独处时再做。” 那谢谢你哦。 李心玉用了一点时间,才将被裴漠岔开的话接起来。她指着繁盛的长安夜城,叹道:“光是一座长安城,灯火便多如星河,天下芸芸众生,光靠杀是杀不完的,能驾驭驯服他们,能使政治清明、民心归一,才是阻止亡国的唯一途径。” “亡国?”裴漠收敛了旖旎情思,诧异道,“莫非,公主知道了琅琊王的秘密?” “本宫知道所有人的秘密。”李心玉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倾身踮脚,附在裴漠耳边道,“我曾经怨恨难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杀了他……”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长安东南隅传来一声轰鸣巨响。 这声巨响猝不及防,震得地面都颤了三颤。李心玉被吓了一跳,一时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趴在栏杆上伸长了白皙修长的脖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东南隅欲界仙都一带,隐隐有红光闪现,如朝霞散布,染红了半边天。 李心玉抬手遮在眉上,疑惑道:“怎么回事,欲界仙都在放烟火?” “不是烟火。”裴漠嗓音一沉,道:“是起火了!” 果然,不稍片刻便听到巡城御史敲锣打鼓的声音,下面的声音一片杂乱。 有人喊:“快通报陛下!欲界仙都的朝凤楼走水了!” 有人大叫:“来不及了!此时顺风,朝凤楼连着欲界仙都要被烧完了!” 朝凤楼?若没记错,那不是柳拂烟所在的地方么? 想到此,李心玉心里一咯噔,猛地扭头看向裴漠,只见他眼神里满是少见的紧张和担忧,唇瓣抿紧,攥着的拳头骨节咔嚓作响。 李心玉看着他,他也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心玉。 良久,他艰涩开口:“公主,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 “朝凤楼失火,你是要去救柳拂烟吗?”裴漠话还未说完,李心玉便平静地打断了他,眼中是看破一切的通透和从容。 “从那夜柳拂烟抛下手绢给你,我便发现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她问:“裴漠,告诉本宫,她是你什么人?姐姐?” 裴漠张了张嘴,又看了一眼东南方滔天的火光,拳头攥紧又松开。半晌,他垂眸道:“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李心玉心一沉,强撑起笑容,故作轻松道:“不会真的是你的青梅竹马罢?” 这大概,是她此生最狼狈的一个笑了。她既期待裴漠的回答,又害怕他的回答……奇怪,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李心玉心中一片酸涩难安,裴漠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猛地看向李心玉,着急而生疏地为自己辩解:“不是的,殿下。我没有青梅竹马,没有红颜知己,我有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闻言,李心玉心中堵着的巨石倏地落地,呼吸一下顺畅了不少。 奔走救火的呼声还在继续,宫内一片混乱。李心玉笑了声,指尖摸到腰间的公主令牌,顿了顿,终是将它解下来放在手心。 她知道裴漠想要什么,所以将这枚可自由出入宫门的令牌交到裴漠手中,却不松开手指,只仰首问他:“裴漠,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救她吗?” 裴漠怔了一瞬,目光严肃起来:“不可,太过危险!” “那……”李心玉张了张唇,一向自信洒脱的面上浮现出少有的忐忑。顿了顿,她小声地问,“……那,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她知道,裴漠此时已没了镣铐的束缚,若他拿了公主令一去不返,无人可阻拦。 夜风静谧,灯影阑珊,裴漠深深地凝望着她。 金玉其外 第29节 李心玉又问了一遍,声音有些微颤:“你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么?” 第35章 真相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明明刚重生时还信誓旦旦地计划着:等化解了裴漠的仇恨就放他远走高飞,此生不再有瓜葛……若他这会儿真拿了令牌一去不复返,从此不再过问上一辈的仇恨,不正是好事么? 其实换位思考,若是她站在裴漠的角度,怕也是无法拒绝自由的诱惑罢?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心会如此忐忑不安?为何自己的眼睛会酸胀得,想要落下泪来? 李心玉望着裴漠那双凝结了夜色的眸子,攥着公主令的指节微微发白。她不仅是在等一个答复,更是在等一个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手中一松,裴漠轻轻地抽走了她掌心的令牌,然后,他后退了一步。 那小小的一步,李心玉心都凉了。 完了,裴漠真的要走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前世的记忆在她脑中交叠涌现,与他兵戎相见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她想用最洒脱的笑容同他告别,可嘴角扯了扯,终究是勉强不来…… 正胡思乱想着,后退一步的裴漠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扯入拐角的阴影中,将她抵在众人视线所望不到的墙上。 此时望仙楼上人烟稀少,大多数人都被欲界仙都的火灾吸引了目光,没有谁留意到拐角处两个相拥的身影。 李心玉微微睁大双眼,来不及说话,便觉得唇上一阵湿软。 裴漠借着阴影的庇护,吻了她。 他逆着光,李心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这个吻热烈而又缠绵。她感觉自己像是叶叶扁舟,在茫茫海域沉浮,找不到方向,唯有死命地攀着裴漠的双肩,才勉强维持自己站立。 一吻毕,裴漠附在她耳畔,湿热的气息有些急促,暗哑道:“等我回来,殿下。” 只此一言,天开云散,风停雪霁。 李心玉一颗心从泥淖之中直冲云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胸中的郁气一扫而光。她绽开一抹明媚的笑,点了点头道:“好。” “我不在,让雪琴找宫中的禁卫送你回家。”裴漠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叮嘱道,“突发变故,不要乱跑。” 李心玉点了点头,问道:“等你回来,你可愿将柳拂烟的故事告诉我?” 没想到她在介意这个,裴漠笑了声,直起身后退一步,逆着长安的灯火星辰,温柔道:“等我回来,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一句话说得李心玉心花怒放。 裴漠又退了两步,眼中满是眷恋:“我走了,殿下。” 李心玉心情大好,挥挥手,“快去快回。” 裴漠便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跃下望仙楼,混入来往不绝的人群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李心玉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她伏在望仙楼的雕栏上,展望长安夜色,自顾自叹道:“他不在身边,这万家灯火都失了颜色。” “哟,这个‘他’是谁呀?咱们公主殿下初开情窦啦?”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爽朗的笑声。 李心玉转过头去,只见一名英气的美妇人披着白狐裘,揣着手炉笑吟吟地上了楼,正是之前在珍宝宴上与李心玉设赌局,输给她一把青虹剑的忠义伯赵夫人。 赵夫人身后还跟着一名姿色平平的娴静妇人,面生得很,李心玉并不认得。 “忠义伯夫人。”李心玉朝赵夫人打了个招呼,视线落在她身后那名陌生的女子上,问道,“这位是?” “啊,这是我家表妹,闺名琴茵,其父是蜀州刺史蒋青。表妹从小生长在边关,年底才进的京。”说着,忠义伯夫人示意表妹,“琴茵啊,这位可是我们整个东唐的国宝,还不快过来拜见襄阳公主殿下!” 琴茵行了大礼,声音倒是好听,柔柔道:“臣女琴茵,叩见襄阳公主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 李心玉拿不准赵夫人引荐自己的表妹,究竟是何用意,只站着受了礼,笑道:“起来吧。你是第一次进京?” 琴茵有些紧张,低着头小声道:“回殿下,是。” “琴茵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公主勿怪她拘束。” 赵夫人是个人来疯的话痨,嘴一张便停不下来,忧叹道,“说出来不怕公主见怪,表妹十七岁时曾订了一桩姻亲,可惜男方短命,还未成亲便死了。这女方还未出嫁便死了未婚夫,总归有损名声,因而她这婚事拖到了二十三岁也未曾定下。我也是近来才想起,韩国公韦大人不是也丧妻多年,一直未曾续弦么?臣妇就想着做个媒,将我家表妹介绍给他。” “韩国公丧妻多年?”李心玉有些讶然,问赵夫人道,“他年纪比你表妹要大上许多罢?都可以做她爹了。” “公主年少,不懂这些。”赵夫人掩袖大笑,“这男人啊,年纪大一点才会疼人。何况我这表妹与韩国公乃是同乡,岂不是天定的良缘?可惜方才欲界仙都走水失火,韩国公匆匆赶往那边救火去了,没能和琴茵见上一面。若是公主得闲,也帮臣妇去说说这门亲?放眼整个长安女眷,就您的面子最大,您去这事儿一定能成。” 李心玉现在满心都是裴漠,哪还有心思管什么说媒拉纤的事?也不知裴漠此时出宫了没,有没有顺利救出柳拂烟…… 想到此,她意兴阑珊道:“本宫还未出阁,不适合做这些事。陈太妃不是韩国公的表妹么,又是后宫之长,由她出面比本宫合适。” “哎呀你看我这榆木脑子,怎么没想到太妃娘娘!”赵夫人喜笑颜开,福了福礼道,“多谢公主殿下指点臣妇。” 李心玉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赵夫人又‘咦’了一声,问道:“公主今日用了什么口脂?这颜色又亮丽又润泽,当真好看得紧!” 女人们一提到妆奁之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李心玉素来喜欢捣鼓妆容和音律,瞬间来了兴致,颇为得意道:“这是本宫独创的口脂,乃是用四月初四晨间初绽的赤蔷薇花心,混合南海珍珠研磨成光滑的细粉,加上春日桃花花蕊上的半瓶清露和上等的蜂蜜等调和成泥,拌上明珠粉,抹在唇上隐隐发亮,灯光下尤其漂亮,如同万千星尘碎在这口脂当中。” 赵夫人一听头都大了,连连摆手道:“我的公主!这小小的一盒口脂,得花去多少人力物力呀!臣妇乃是粗人,做不来这细致的活儿,光是采集半瓶清露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李心玉笑笑,随口夸了她头上的簪子好看,两人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李心玉打着哈欠独自走下望仙楼,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赵夫人说漏的一个细节,恍如一道灵光劈过脑海。 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她脚步一顿,僵立在原地。回头望去,望仙楼上空无一人,早已不见了赵夫人的身影! 雪琴在楼下候了许久都不见李心玉下来,不禁心生担忧,便提着花灯上楼去寻她。走上去一看,李心玉正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楼道上,神情肃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主?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雪琴忙走过去,替她拢紧了斗篷,问道,“您的打奴呢?” 李心玉将视线从虚空处收回,也不回答雪琴的问题,只推开她的手步履匆忙地下了楼。 片刻,她停住脚步,沉吟一会儿方道:“雪琴,你去东宫走一趟,让皇兄去查一查这几人…… 说罢,她附在雪琴耳边,几番低语。 雪琴领命,又有些不放心道:“公主,一定要现在去么?要不,我先送您回清欢殿?” 李心玉摇摇头,“不必了,你按照我说的去做。这里离清欢殿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本宫会让禁卫送我回宫,不会有事。” 而此时,欲界仙都一片混乱。 因顺风,朝凤楼的大火差不多烧掉了半条街,浓烈的火光冲天而起,宛如地狱红莲。地上的人逃命的,救火的,奔走呼号,混着劈啪燃烧的声响,好不惨烈。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街对面的屋脊上,漂亮的凤眼中映着满世界的火光,嘴角缓缓荡开一抹疯狂的笑意。他抬臂,用袖子擦干软剑上的殷红流淌的鲜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最后变成不可抑制的癫狂大笑…… “大火是最干净的,它能毁灭世间一切污秽,燃烧吧,痛苦吧!” 笑声戛然而止。黑衣少年警惕地回头,手握软剑摆出攻击的姿势,喝道:“谁?” 裴漠轻飘飘落在屋脊的另一端,与星罗相隔不到三丈。 两人对峙,裴漠率先发问:“大火是你放的?” 见到是他,星罗嗤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是又如何?” “为什么?”裴漠拇指按着剑鞘,拔出一寸剑刃。 “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像是听到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星罗仰天大笑,目光疯狂道,“这长安的繁华盛况之下,隐藏了怎样腐朽肮脏的灵魂,这一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这个国家穿着最华丽的外袍,可是里头的灵魂早已蛀空,同类相残,剥皮嗜血,人们都叫这里是‘欲界仙都’,可对于我们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地狱。” 裴漠皱了皱眉:“你们?” “不错,我们。我,还有你们裴家的……三娘子!”星罗呵呵低笑,“想不到吧,裴漠,我和三娘子一样,都曾是金笼子里没有自由的、屈辱的金丝雀!” 裴漠瞳仁一缩。 “欲界仙都藏污纳垢,它本不该存在于世上,所以我杀光了他们,放火烧了这里。”星罗眼中满是仇恨,却笑得风华绝代,眨着眼问道,“他们毁了曾经的我,我就要毁了现在的他们,有何不对呀?” “你杀了三娘子?”裴漠猛地拔剑,眉毛一压,浑身气场全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苍狼,狠声道,“你杀了她!” “别紧张。我与她共事一主,惺惺相惜,又怎会杀她?”星罗收了软剑,盘腿坐在屋脊上,朝下面的街道扬了扬下巴,“你瞧,她这不就来了么。” 裴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道的阴影处,一位红妆美人逆着滔天的火光,款款朝他走来。 “你……”裴漠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足尖一点,跃下屋脊,在柳拂烟面前站定,半晌才低声开口:“我以为您出事了。” “傻孩子,我哪那么容易死?”柳拂烟伸出一只苍白柔嫩的手,轻轻抚了抚裴漠的脸颊,叹道,“你有多久不肯来见我了,嗯?若不是这场大火,你怕是还舍不得离开李心玉罢……幸运的是,我赌赢了。” “这场火,是您和他一起谋划的?”想到此,裴漠目光一凛,躲开柳拂烟的手沉声道,“你们将我引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想要你回来,孩子。”柳拂烟目露怜悯之色,面容在火光的勾勒之下,越发艳丽。她说,“你忘了谁才是裴家的仇人,也忘了,我才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没忘。”裴漠后退一步,“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复仇。您知道的,我不喜欢任人摆布。” 说罢,他不再恋战,掉头就往皇宫的方向跑。 他担心柳拂烟将他引来此处,是因为有人要杀李心玉,他得回去救她! “裴漠!”柳拂烟目光一寒,喝道,“你想清楚了!这是你离开她禁锢的天赐良机,错过了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裴漠脚步微微一顿。 “裴漠,你被她迷晕了脑袋,不辨是非了。那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的内心绝对没有她的外表那么单纯。” 柳拂烟道:“若是你知道她曾对你做了什么,你还愿回去救她吗?” 第36章 变故 亥时已过,狂欢的人渐渐散去。李心玉到了清欢殿门口,对身后的四个禁卫道:“本宫到了,你们回去复命罢。” 那四个禁卫本就是临时叫过来的,既是已送她到大殿门口了,便不再久留,抱拳行礼后就回到各自所属的队伍中巡城去了。 李心玉穿过前院中庭,便见一条清秀的身影拿着一张一人高的铁锹,正躬身费力地铲着什么。 走近一看,原是新来的小太监盛安。 “这么晚了,还在做什么呢?” 李心玉好奇问了句,盛安却像是一只被惊扰的兔子,放下铁锹磕磕巴巴道:“公、公……” 李心玉笑了:“本宫不是公公。” “公主殿下。”盛安匆忙伏地叩首,掌心额头贴地,是个极为虔诚的姿势,“天冷地面结冰,小奴怕公主回来会脚滑,便擅做主张将冰水铲去。” 李心玉借着檐下的灯光,发现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有纵横的伤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的痕迹。 不会是自己宫里的下人排挤虐待他了吧? 金玉其外 第30节 终归是个清秀听话的小郎君,李心玉心生恻隐,蹲下身去摸他的手腕,问道:“你受伤了?” 盛安双肩一颤,忙收回手,将袖子拉下去一点,小声道:“小奴不小心摔伤的。” 李心玉不是傻子,哪个摔伤能摔成这样? 既然盛安不说,李心玉也不再追问,只朝屋内唤了声:“嬷嬷。” 掌事嬷嬷‘哎’了声,擦着围裙从侧殿出来,笑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拿些外伤药来,赐给小安。”说罢,她朝盛安抬抬下巴,“地上冷,别跪着了。” 盛安露出欣喜的神色,道谢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 李心玉进了寝殿,掌事嬷嬷早已烧好了炭盆,屋内暖洋洋的。红芍替李心玉解下斗篷,问道:“雪琴怎么没和公主一同回来?” “她和裴漠有事,我派他们出去了。”李心玉在热汤盆中洗净了手,捻了块栗子糕吃着,吩咐红芍道,“你去告诉外头的侍卫,让他们给裴漠和雪琴留个门。” 红芍应了,替李心玉铺好床榻,便出去安排事宜。 李心玉洗去妆容,用棉布拭去口脂之时,她眼神暗了暗,随即将棉布攥在手里,陷入良久的沉思。 忽而想起,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到白灵了,也不知她的伤势好了不曾。 毕竟是自己最贴身的下属,还是要常去抚恤一番的。如此想着,李心玉重新披上斗篷,推门转去偏间。 盛安还在院中铲冰,见到李心玉穿戴齐整出门,便殷勤道:“公主要去哪儿?让小奴给您提灯引路罢。” “几步路而已,不必了。”李心玉道,“你手上有伤,早点回去歇息。” 盛安没吭声,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 李心玉也没多留意,可当她转过回廊时,平地里掀起一阵诡谲的阴风,接着寒光闪过,眼前仿若失明般漆黑一片。 我瞎了! 这是李心玉的第一反应。 而后她才觉察出不对,有光,冷铁折射出来的寒光。李心玉抬首,隐约看见熄灭的灯盏在夜色中破破荡荡地摇晃,里头的烛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击灭了。 四周陷入一片诡异的黑暗。李心玉心里一凉,忙转身躲到红漆柱子后,下意识要喊,忽的从拐角处窜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低喝道:“公主小心!” 李心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那条身影飞快地推入身旁空荡的小屋内。 “小安?”李心玉听出了盛安的声音,也顾不得自己跌了一手的灰,紧张道,“是有刺客么!” 盛安猛地关进了门,背对着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他布满伤痕的手紧紧抠着门扉,身形微颤。 片刻,他转过身来,眼睛如同两片刀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他朝前走了两步,手伸入袖中,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说:“是的,公主,有刺客。” 看到盛安眼神的那一瞬,李心玉什么都明白了。 的确有刺客,只是她不曾想到,刺客就是这位太子哥哥亲手送来的小太监。 春寒料峭,李心玉硬生生被吓出了一身汗。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发现这是杂物间,昏暗逼仄,除了大门,没有可逃生的窗户。 盛安堵在门口的方向,李心玉不敢贸然大叫,生怕刺激到他。她微微后退一步,心里计算着要怎样才能靠近门口逃生,又要怎样才能吸引外面巡逻的侍卫…… 盛安前进一步,她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腰部撞到一块圆形的木板。 “盛安,不知刺客还在否?你出去看看。”李心玉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一副懵懂天真,竭力让发颤的嗓音变得平稳。 盛安没有动,只是身形微颤,眼底两行湿痕格外显眼。 他竟是哭了,哽声道:“别怕,公主,不会痛的。” 说着,他将手从袖中掏出,掌中攥着一柄短刃。 他一边持刀一边流泪的样子真是可怕,李心玉没由来一阵恶寒。 半个时辰前,欲界仙都。 裴漠停下脚步,回望着柳拂烟:“您什么意思?她曾对我做过什么?” 大火仍在继续,柳拂烟逆着火光,每一个头发丝都在发亮,艳丽无双,仿佛一只即将浴火重生的凤凰。 “你可还记得,与李心玉第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柳拂烟侧首,露出后颈连着肩部的一片雪白肌肤。 那里有一块青黑色的刺青,丑陋的,同裴漠颈后一模一样的奴隶刺青。 “八月初七,碧落宫奴隶营。”裴漠表情平静,反问道,“那又如何?” “你可曾想过,她堂堂帝姬,为何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又为何会恰巧救下你?”柳拂烟露出一个悲伤的笑来,深邃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裴漠,叹道,“傻孩子,那是因为下令杀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闻言,裴漠瞳仁一缩,脑中如同炸开一声巨响,满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那日听蓉姨说有人要杀你,又恰巧遇上李心玉将你救出营中,我总觉得事发突然太过古怪,便令琅琊王前去打探一番……结果如何,已不需要我多说了,下令让差役处死你的人是一个年轻高挑的女护卫,手持灵虚剑,乃是李心玉的贴身女护卫,名叫白灵。” 顿了顿,柳拂烟道,“你若不信,可亲自去问。阿漠,好孩子,李心玉骗了你。她这般玩弄心计的人,不值得你为她而放弃所有。” “我不信。”裴漠摇了摇头,目光冷得可怕。 他攥紧了手中的长剑。这把剑是他的公主殿下亲自为他赢来的,又别扭而青涩地将此剑赠与自己,上面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睁眼闭眼全是她灿烂天真的笑颜……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之前更笃定:“我不信。她若想杀我,又何苦在刀刃落下之前费心救我?” “你如此聪明,怎会想不明白!”柳拂烟露出焦急之色,快步走到裴漠面前,道,“她恨你裴氏身份,又不想让你便宜地死去,便想出了一个猫拿耗子的游戏折辱你!她要磨灭你的志气,淡忘你的仇恨,让你彻底沦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腻了,必定会杀了你!” 顿了顿,柳拂烟直视裴漠眼中的痛苦,苦涩一笑:“若非她恨透了你,又怎会想出如此恶毒的法子来折磨你?” 清欢殿,杂物间内。 “公主太警惕了,过了这么久,我都不能近你的身。”大概是恐生变故,盛安不再废话,抬手抹了把眼泪,手中的匕首掉了个方向,将刀刃对准了李心玉。 刀刃刺来的一瞬,李心玉一声大叫:“盛安!” 盛安的手明显的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泪渍未干的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举着匕首的手颤抖的厉害。 趁着他失神的一瞬,李心玉突然亮出身后的圆形木板——一块木质锅盖,猛地朝盛安头上扔去! 盛安回神,抬臂去挡。可他手上本来就有伤,木锅盖一砸,他当即闷哼一声,连连后退。 李心玉见状,可高兴坏了!她趁盛安吃痛绕到靠近门的角落,随手抄了一个竹耙胡乱挥舞,专攻盛安受伤的手臂,一边打一边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本宫要死啦!” 李心玉一向都是贵气慵懒的,脸上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盛安何时见过她这般张牙舞爪的模样,惊吓之余竟被她一顿乱舞近不得身! 李心玉把开裂了的竹耙往他头上一砸,提裙就冲出门外,动作一气呵成,尖声大喊:“有刺客!” 这一声吼用尽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气,便是聋子也能听见。霎时间,一条白影闪过,唰地一脚踢上盛安的手腕,迫使他脱力,手中的匕首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钉在一旁的墙壁上。 “白灵,你来的正好!”李心玉双腿软得厉害,扶着雕栏方能勉强站立,颤巍巍指着盛安大口喘息道,“快拿下这个逆贼!” 白灵连衣服都没来及穿好,披头散发,只穿着素白的里衣,赤脚站在杂物间门口,伸手将李心玉护在身后,沉声道:“公主退后些,小心伤到。” 话音未落,殿中的嬷嬷、宫婢和巡逻侍卫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提灯前来,拿刀的拿刀,扛棍的扛棍,霎时将杂物间围得水泄不通。 “终归是我一时心软,对不住主子的厚望……” 见大势已去,盛安一声苦笑,也不再恋战,只旋身一转,掀开袖子,露出小臂上绑着的袖箭。 三箭连发,将冲在最前面的侍卫放倒。李心玉双眸一瞪,她认出来了:这支袖箭样式熟悉,在欲界仙都遇刺时也曾见过! 显然,盛安就是那日夺画刺客中的一员! 正震惊不已,盛安却是看准这个空档,双臂一振跃出人群,竟是打算逃走! 白灵追上去,与他快速过了几招。别看盛安身形秀气,可功夫十分了得,白灵那样的高手在他面前也讨不到便宜! 盛安与白灵缠斗几招,他急于脱身,一脚踹上白灵胸口。白灵重伤未愈,牵扯到伤口难免身形迟钝些,堪堪躲过后,盛安又连放数箭,箭箭直取白灵性命! 白灵躲避不及,仍是被一箭擦肩而过,渗出血来,旧伤之上又添心伤。 趁此时机,盛安翻身上墙,几个腾跃便不见了身影。 “白灵!”李心玉从藏身的大柱子后跑出来,扶住受伤的白灵,又朝侍卫吼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追!” 侍卫忙提剑追去,可茫茫夜色,灯火阑珊,哪里还有刺客的身影? 盛安飞速穿梭在屋脊上,刚逃到雍华宫,忽见前头一条黑影笔直而立,挡住了他的去路。 盛安匆忙刹住脚步,躬身抬臂,亮出藏在袖中的袖箭,低喝道:“谁?” 那人身材修长挺拔,按着腰间的乌鞘宝剑,声音比万年积雪还要清冷:“你动她了?” 盛安眯了眯眼,露出讶然的神色,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讥诮,道:“是你?” 雪夜月色下,映着残灯昏光,黑影缓缓转过身来,露出裴漠年轻漂亮的脸来。 他不动声色地捕捉着盛安的表情,语气暗哑低沉,不带任何温度:“我好像警告过你,不许你动她。” “动了又如何?我们这样的阴沟老鼠,跗骨之蛆,主子下了格杀的命令,难道还有反抗的余地?” 顿了顿,盛安目光有些哀戚和落寞。他说,“可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对我笑,会给我药膏涂抹的人……若非念及如此,我早得手了。” 裴漠并不多言,拔剑刺去,招式又快又狠,像是要宣泄他满腔的怨愤!盛安哪里是他的对手,被逼的连连后退,臂上的袖箭被裴漠一刀斩断! 裴漠腾空跃起,一手扣住盛安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压在瓦砾之上,狠声道:“说!你是谁的人?” 盛安被他掐得面色青紫,动弹不得,秀气白净的面容一派扭曲。 他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嘴唇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发出咯咯的冷笑,望着裴漠的眼神疯狂而又悲悯。 这种眼神十分熟悉,一个时辰前,星罗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笑话。 “裴漠,你看看……你的样子,多么可怕!你与我……本该是同一类人,却……被她俘虏……” 盛安笑出眼角的泪,艰涩道,“可……我比你幸福,至少……至少她不恨我,公主最恨的……是你们裴家人!那日在……奴隶营,她是来杀你的……” 话还未说完,他咬破了藏在后槽牙的毒药,口鼻溢血,片刻没了声息。 盛安睁着眼,枯死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像是在凝望这世间最干净的一片念想。 裴漠缓缓收回扣住盛安脖子的手,就这样跪在屋脊之上,良久未有动作,如同一座僵硬的石雕。 第37章 爱恨 长安灯火残落,夜色正浓,本该是鸡犬不闻的寂静深夜,此时却格外喧闹。 执着干戈的禁卫军来去匆匆,挨宫挨殿地搜查刺客,裴漠站在隐秘的屋檐后冷眼旁观。他精致的面容一半浸润在雪夜清冷的光芒下,一半隐藏在晦涩的阴暗中,神情莫辨。 “……下令杀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不会的! 金玉其外 第31节 “……她要磨灭你的志气,淡忘你的仇恨,让你彻底沦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腻了,必定会杀了你!” 不是的! “公主最恨的……是你们裴家人!那日在……奴隶营,她是来杀你的……” 我不信! 裴漠攥紧了双手,力度大到骨节微微发白,双目有些泛红。 乌云蔽月,天地一派黯然,裴漠握紧手中的青虹剑,转身跃上对面的屋脊,黑布靴飞速在屋脊上踩过,朝灯火正明的清欢殿跑去。 柳拂烟的警告,还有盛安临死前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如同梦魇盘旋在他的脑海。他不愿去相信,却又无从辩驳,一颗心仿佛被钝刀凌迟,绞得他不得安宁。 思绪紊乱,他忽的脚底一滑,身子在屋檐上滚了几圈,摔落进清欢殿的前院。 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心乱,连步伐也乱了。 落地之前,裴漠及时调整了身形,不至于摔伤。他自嘲一笑,刚撑着剑站起,便见一群禁军唰地围上来,将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襄阳公主刚刚遇刺,虽然未曾伤到,却依然惊动了东宫和皇上,李常年父子震怒,命禁军统领王枭连夜追查刺客。故而戍卫清欢殿的巡逻禁军宛如惊弓之鸟,将从天而落的裴漠误认成了刺客。 “怎么了怎么了?抓着那吃里扒外的小贼了?”李心玉刚送走了前来抚恤的父兄,便听见前院一阵喧哗,还以为是盛安去而复返,远远一看,只觉那挺拔的身形甚为熟悉。 “裴漠!”李心玉一惊,忙提着裙边哒哒哒跑过去,怒道,“抓错人啦!快放开他!” 禁军不敢违逆,忙撤了刀剑。 李心玉见到裴漠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彻底踏实了。裴漠没有食言,果真拿着公主令回来了! 外面人多眼杂,李心玉不敢逾矩。她强忍住欢喜,清了清嗓子,面色如常地朝裴漠招手道:“本宫有话问你,进来说话。” 说着,她率先进了休憩用的寝殿。 裴漠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迈动长腿跟了上去。 禁卫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远了几步,给公主和那漂亮的少年留了个清净之处。 裴漠一进门,李心玉便猴急地关上了门,转身朝裴漠扑去,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明明也就走了一两个时辰,对我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望着她扑过来的俏丽身影,裴漠犹豫了一瞬,便微微张开了双臂。 然而,怀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温软到来。李心玉只是一把拉住了裴漠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指尖都冻红了!” 裴漠的手一僵,视线落在两人紧扣的手上,目光闪了闪,将淡色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裴漠的指节修长干净,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李心玉被他冷得龇牙咧嘴,一边嫌弃他手凉,一边却将他握得更紧了些,拉着他在铺了兽皮大袄的案几后坐下,将一个手炉塞到了他手里。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方才经历了什么!简直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的。裴漠用泛红的眼睛凝望着她,心道:你遇刺了。 “我遇刺了!刺客竟然是皇兄送到我宫里来的那个小太监!” 所以说,早告诉过你,盛安不安好心,让你离他远些。 “没想到他那么文静俊秀的小郎君,拿起匕首的样子竟是那般可怖,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本宫想不明白,我待他不好么?他为何要杀我?是奉谁的命令潜伏在我身边?” 你对谁都好,清欢殿的宫婢都以能侍奉你为荣……可朝中暗流涌动,有多少人喜欢你,便会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还好本宫机智勇敢,与那刺客大战八十回合,这才没让他得逞!否则你现在回来,就看不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啦!” 他之所以会失手,与你的机智勇敢无干。而是在下手的那一瞬想起了你的好,一念迟疑,反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心玉说得正起劲,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裴漠的异常。从回到清欢殿到现在,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神情复杂。 李心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良久,她迎上裴漠探寻的目光,问:“小裴漠,你怎么啦?”顿了顿,她又颇为自恋地说,“是不是在担心我呀?你不必担心,白灵来得及时,盛安并未伤到我……” 她的目光清澈,眼睛里带着笑意,没有一丝阴霾。 裴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是不是……柳拂烟出事了?”李心玉笑容渐渐淡去,担忧地想:莫非是他去晚了,柳拂烟已香消玉殒? 虽然她并不知道柳拂烟与裴漠是什么关系,但见裴漠这般难受,她也有些难受起来。 想到此,她敛裾跪坐在他身边,侧首望着他道:“裴漠,本宫能帮你些什么?” 她的关切不像是作假。裴漠只觉得喉头发紧,赤红的眼睛一阵一阵地酸涩:这样赤诚的眼睛,这样娇俏的容颜,这个令他爱之入骨的姑娘……真的是那个曾下令要杀死自己的人么? “裴漠?”见他久久不言,李心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漠终于回神,收回探究的目光,垂下眼盖住眼底纠葛的情愫,轻声道:“没事,她很好。”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李心玉将双手拢在袖中,缓缓坐直了身子,认真凝望着裴漠,亦如他千百次凝望她。她说,“裴漠,你有心事。” 裴漠睫毛颤了颤,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手炉。 “自从欲界仙都救火回来,你便一直有些不大对劲。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世纠缠,李心玉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裴漠一向沉稳内敛,若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绝对不会显露在脸上…… 一种不安感涌上她的心头。 “我听说了一些事,是关于公主你的……”半晌,裴漠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艰涩。 他的眼睛泛着红,流露出些许脆弱……李心玉曾见过他这般绝望的神情,像是即将坠入深渊的人,渴望别人抛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裴漠究竟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多半是什么风评不好的话罢。 “你即便不说,我大抵也能猜到,肯定又有人乱嚼舌头说我坏话了。”李心玉一副了然的神情,嘴角重新绽开了笑颜,淡淡道,“无非是什么恃美扬威、恃宠而骄、贪财好色,挥霍民脂民膏之类的。” 裴漠望着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问道:“他们这样说你,你为何还笑得出来?” “有人夸我,我不会多一分钱财,有人骂我,我也不会掉一块血肉。本宫又不吃他们的家粮米,也不靠他们养活,管他们说什么呢。”李心玉笑道,“人生须臾百年,或许还不到百年,如果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去迎合的话,该活得多累啊!他们爱说我什么就说去罢,只要不是骂你就行。” 裴漠神色微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角。 片刻,他沉声道:“还记得第一次去欲界仙都回来的那晚,公主夜里做了噩梦,睡不着,半夜将我叫去你的寝殿……”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那时,公主突然向我道歉。”裴漠喉结动了动,湿红的眼中氤氲着经久不散的哀伤,轻声道,“你说你对不起我,说你当时只是太害怕了,并非真正地想要伤害我。” 闻言,李心玉怔了一怔,笑容凝固在嘴边。 “我一直不明白公主那番话是何意思,现在,却隐隐有些懂了。” “裴漠,是谁跟你说了什么?柳拂烟?” “公主害怕了?”裴漠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来,颤声道,“原来,你怕我。” 她竟是怕裴家怕到这般地步,怕得夜夜从梦中惊醒,怕得追寻到奴隶营来杀掉自己……可是为何又要临时反悔,将自己救回她的身边? 若真像三娘子所说的,只是为了恣意玩弄自己,那那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又为何向自己道歉? 她这样灿若骄阳的人物,一颦一笑都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竟然低声下气地向一个奴隶道歉,那一瞬,裴漠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一阵绵密的痛意,万千执念都随着那句小心翼翼的‘对不起’而消弭散去。 想起过往,裴漠心中翻江倒海,质询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数次咽下。他怕真相一旦说出口,他便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了。 李心玉望着他,怔怔道:“裴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殿下恨我吗?”裴漠下巴紧绷着,微微颤抖,如此问道,像是在等一个裁决。 李心玉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缓缓升腾出一股怒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是气自己的心意被质疑了,还是气裴漠妄自菲薄?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扑上去咬住了裴漠的嘴唇。 她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狠狠咬住裴漠的唇瓣,将他的闷哼尽数吞入腹中。直到唇舌间尝到了微微的铁锈味,她才放开牙齿,瞋目瞪着裴漠,眸子在灯火中熠熠生辉,恶狠狠道:“不管过去如何,我现在是恨你还是喜欢你,你难道自己感受不到吗?嗯?我的,小裴漠!”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碎了,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 裴漠被她扑得身形后仰,破皮流血的唇微微开启,面上还有不曾散去的讶然。 若是没记错,这是李心玉第一次主动吻他,尽管这个吻……有些凶残。 裴漠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手肘反撑在身后的兽皮袄子上,眼中的寒冰散去,燃成炙热的火焰。 李心玉仍是愤愤的,低声道:“如果让本宫知道,是哪个在挑拨离间,我非要将他大卸……唔唔!” 话还未说完,裴漠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以唇封缄。 这一吻热烈缠绵,换气的间隙,裴漠声音暗哑,在她耳畔急促蛊惑道:“我谁也不信,只信你。我要你告诉我,殿下,你会杀我吗?” 李心玉眼中泛着波光水色,唇红艳丽,只轻声笑道:“本宫这一生所在乎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我对你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心生恨意? 裴漠眼底有诸多情愫交叠涌现,神情复杂,良久又归结于平静。他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李心玉被亲的七荤八素,浑浑噩噩间想起一件事,便伸手去推裴漠,含糊道:“你还没告诉我,柳拂烟究竟是你什么人呢……唔唔唔!” 第38章 纸鸢 李心玉十六岁的生辰将至,皇帝提前一个月便下令让礼部着手准备生辰庆典,各族各家的贺礼从二月底就开始排着队地往清欢殿送,殿中一时盛况空前,热闹不减新年。 这日,李心玉特意避开送礼的人潮,换了身骑射的衣物偷偷从侧门出,溜到东宫去找太子哥哥玩耍。 此时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正是春意融融之时,李心玉束起长发,拿着一张风筝,偷溜到东宫的书房,从盘腿而坐的李瑨身后探出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偷看。 案几后,李瑨正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一边挠头一边念念叨叨:“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嘶,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皇兄!”李心玉从他身后幽幽出声。 “啊!”李瑨猝不及防被吓得一颤,大叫一声站起来。 李心玉趁机抽走了他写了一半的信笺,顺着看了一遍,顿时‘噫’了一声道:“肉麻死了!好端端的写什么情诗?” “小孩子懂什么,别看!”李瑨恼羞,伸手将信笺夺回来,揉成一团丢进炭盆里烧了。 李心玉一身烟青色的窄袖短袍子,转着手中的风筝线轴轮,笑道:“过两日我就十六了,哪里小了?” “你也知道自己十六了?整日没规没矩的,明天我就启奏父皇,让他寻个小子将你配了!” 李瑨挑眉瞪眼,又拿李心玉嬉皮笑脸的样子没辙,只好放缓了语调道,“这几日,那么多权贵和官宦人家来给你送礼,你不挑几个家里有未婚郎君的去见见,来我这作甚?” “心中无聊,不想见客。”李心玉晃了晃手中的风筝,笑道:“今日天气晴朗,东风和顺,想邀我的好哥哥一同出门放纸鸢。” 李瑨也正闷得慌,闻言眼睛一亮,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板着副脸道:“你那个打奴呢?你们平日里秤不离砣砣不离称,不是关系好得很么?这会子倒想起哥哥了。” 言辞甚是不满,一股子酸劲。 金玉其外 第32节 李心玉只是笑笑:“忽而想起礼部侍郎送我的那张弓不错,很适合皇兄出门打猎用,便叫他回去给你取去了。” 听说有礼物,李瑨大喜,叉腰道:“这还差不多,算你良心未泯。”说着,他又弯腰看了看妹妹手中的孔雀风筝,赞叹道,“你这纸鸢倒是好看,做工又精细,比我宫里的好。” 李心玉挑眉道,“那当然!这可是某人亲手做好送给我的,一笔一画都是出自他之手。我生辰收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可我却觉得,那些贵重的俗物都比不上这只小小的纸鸢。” “好了,管他出自谁之手呢,你喜欢就行,回头我替你赏他!”说着,李瑨将手伸出窗外探了探风力,喜道,“风力正好,不大不小,走走!陪你放风筝去!” 民间有传言,说风筝可以带走人一年的灾病,所以宫里宫外每到阳春三月,天空就会布满五颜六色的纸鸢,装点着满城欢声笑语,也不失为一道美景。 兄妹俩在西苑寻了个开阔之处,让宫婢们举着风筝,他们拉线跑,比谁的风筝飞得又高又稳。 李心玉小心翼翼地拉着手中的轴轮丝线,眼看着孔雀风筝越飞越高,可偏偏此时风向改变,疾风骤起,纸鸢在空中歪歪扭扭地挣扎了一番,便如断翅的蝴蝶一般坠了下来,落在了宫墙外的一株繁茂的梨树上。 “我的纸鸢!”李心玉一声惊呼,忙奔到树下,仰首看着花叶中的风筝。 李瑨也跟了过来,拍拍李心玉的肩安慰道,“不就是一只纸鸢吗?算啦算啦,回头哥哥送你一只更好的。” “不成。”这是裴漠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哪能就这么算了。 见妹妹站着不走,李瑨四下张望一番,道:“这四周僻静,连个巡城的禁卫都看不到,若想取下风筝,还需回去找人过来帮忙。” “不必了,我有法子。”说着,李心玉的视线落在李瑨的靴子上,眯着眼狡黠一笑,道,“皇兄,劳烦你把靴子脱下来,往树上一砸,风筝就掉下来啦。” 李瑨想了想,觉得可行,便道:“好吧。” 他扶着墙根站稳,脱下左脚的靴子,呈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定,然后将手中的绣金靴子往花开如雪的梨树上一丢…… 在两人期许的目光中,风筝没有砸下,靴子却好死不死地卡在了枝丫之间。 李心玉和李瑨面面相觑。 “妹妹莫慌,待我用另一只靴子将它们都砸下来。” 说完,未等李心玉阻止,李瑨又脱下仅剩的一只靴子,在手里掂量一番,朝树上丢去…… 唰啦—— 树影摇晃,卡在树枝间的风筝颤了颤。不负众望的,李瑨的第二只靴子也挂在了树上。 檐上一点白鸽扑愣着翅膀飞过,微风袭来,卷起片片梨白。李瑨赤脚站在地上,与李心玉一起仰望着梨树上的一只纸鸢、两只靴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片刻,李心玉反应过来,笑得肚疼,几乎要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立。 李瑨一脸黑线。 正巧太傅大人优哉游哉地从墙边路过,看见当朝太子赤脚站在树下,襄阳公主扶着墙笑得不成人形,登时气的白眉倒竖,连叹数声:“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遂掩面而逃。 李心玉笑得腮帮都疼了。李瑨怒道,“你个没良心的,还笑!快去找人给我送双鞋来!” “好,好,皇兄莫气,本宫这就去找人。” 虽是春日,但地面仍是阴寒。李心玉见哥哥赤脚站在地上,一时又好笑又心疼,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转身就去搬救兵。 才走到月洞门前,便见对面小路上走来一人。那人年轻英俊,身形挺拔,手挽一张描金的红漆大弓,负雉羽箭,玄青色的衣袍拂过周围带露的牡丹花丛,款款走来,好不俊朗。 李心玉眼睛一亮,忙迎上去道:“裴漠,你来的正好!” 她拉住裴漠的手,三言两语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将他引到那株枝繁花茂的梨树下,问:“你看,能将它取下来么?” 裴漠清冷的目光扫过李瑨的赤脚,轻飘飘落在梨花间的两只绣金靴子上,嘴角一弯,绷不住笑意。 “喂!你笑什么!”李瑨恼羞成怒,若不是此时没穿鞋,不方便行动,他绝对会冲上去揍裴漠一拳。 尽管,他定是揍不赢裴漠的。 裴漠瞬间恢复面无表情,将弓箭和箭筒往地上一放,足尖一点,几个腾跃间便灵巧地攀上枝头,倒挂在梨花丛中,将那只孔雀纸鸢摘了下来,复又落地,将纸鸢递给李心玉,轻声道,“公主收好它,下次可不要弄丢了。” 语气那叫一个温柔。 李瑨气的肝疼,脚心被地砖沁得发凉。他指着树上歪歪扭扭挂着的两只靴子,怒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裴漠没说话,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李瑨,只认真地看着李心玉。 李心玉忙道:“皇兄好歹是太子,别欺负他。” 裴漠点头,回身一脚踢在梨树树干上,将这株一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揣得震了三震,万千梨花纷纷扬扬,仿若下了一场大雪,落在李心玉的头上身上,也落进了裴漠的眼里。 哐当两声,枝丫间的绣金靴子被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震落,掉在李瑨的面前。 万千梨雪中,李心玉摊开手,眉开眼笑地看着梨花洋洋洒洒落在掌心,又香又凉,不禁赞叹道:“好生漂亮呀!” 说罢,她眯着眼甩了甩脑袋,像只小狐狸似的甩去脑袋上的花瓣。 裴漠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忍不住伸手捻走了她鬓角沾染的梨香。 而一旁,李瑨默默地捡起靴子穿上,觉得自己的人生万分凄凉。 转眼到了李心玉的生辰,皇上为她在碧落宫设宴,歌舞一天一夜不停歇,宴请了长安所有贵女和命妇。 宴会虽然盛大,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赏赏歌舞音乐,收一收贺礼,凑个热闹罢了。前世今生二十余年,李心玉过了二十多个生辰贺诞,深知此时繁华的表象下,隐藏着的是另一番波涛汹涌。 自从那日在望仙楼上与忠义伯夫人会面,真凶露了马脚,李心玉便再也无法直视这满堂浮华了。 夜色降临,酒过三巡,李心玉也有些醉了。 敬酒的贵女来往不绝,李心玉端起酒杯回礼,却见身后伸出一条长臂,将李心玉的酒盏夺走。 李心玉愣了愣,回眸望去,撞进了裴漠深邃的眼波之中。 “公主醉了。”暖黄的烛光中,裴漠低声道,“醉酒伤身,少喝些。” 李心玉眨着湿润的眼睛,难得乖巧道:“好,不喝了,你们都退下吧。” 贵女们掩唇轻笑,戏谑的目光在李心玉和裴漠之间来回转悠,嬉闹着退下。 杯盘狼藉,李心玉雪腮醉红,朝身后立侍的裴漠勾了勾手指,忽然开口道:“往年生辰,父皇都会准许我许一个愿望,不管这个愿望是大是小,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他都会应允我。” 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的宫裳,额间贴着花钿,眉目美丽无双。她坐在案几后,手懒洋洋地撑着下巴,侧首望着裴漠低笑,令人想起了慵懒矜贵的波斯猫儿。 她说,“小裴漠,我今年不要什么奇珍异宝了。我许个愿望,让父皇免了你的罪籍,招你做本宫的驸马,可好?” 裴漠神色微动,烛火在他眼中跳跃,闪烁着莫名的光。 他已能预测到,若李心玉真将这番话说出口,宴会上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了。 第39章 星辰 兴许是醉了,李心玉两腮染上浅浅的桃红,更衬得眼波盈动,恍如东风吹皱的一池春水。 裴漠望着她,只觉得心口烫得发慌。他替她收拾好杯盏,将玉质的酒壶拿开了些,低声道:“今日是你生辰,应该开开心心地过,莫要将事情闹得太僵。” 想想也是。李心玉甩了甩混沌的脑袋,含糊道,“你放心,本宫心中有数。” 正说着,陈太妃前来敬酒,裴漠不好表现得太亲昵,便退开了些许。 太妃敬酒,李心玉毕竟是个晚辈,不好推辞,便笑着与她共饮了一杯。温热的酒水入腹,李心玉笑问道:“听闻太妃娘娘是蜀川人?可惜本宫吃不得辣,这满桌的清汤寡水也不知合不合太妃娘娘口味。若不是不合,娘娘尽管同本宫说,本宫让庖厨再做一份。” “哎哟,瞧我家襄阳嘴甜的!”陈太妃钗饰闪闪发亮,描画精致的眉眼弯如月牙,笑道,“我都嫁入长安十八年了,早习惯了长安的吃食,忘了蜀川的花椒麻辣味儿。” 李心玉的视线落在陈太妃的钗饰上,金钗银饰在灯火下闪着夺目的光,刺得李心玉眯了眯眼。顿了顿,她凑过身子好奇问道:“早就想问您了,您头上的凤头钗花纹繁复精美,是我从未见过的,不知是哪位匠人打造?” “啊,这个……”陈太妃摸了摸头上的钗饰,想了想道,“凤头钗身上镌刻的是卷云纹,在我们蜀川,这种样式的凤头钗与龙纹环佩一般是成对出现,象征着天定姻缘。可惜先帝仙逝后,龙纹环佩随他入了皇陵,唯有这只凤头钗,还孤零零地戴在我头上。” 说起过世的先帝,陈太妃语气有些哀伤。 “本宫喝醉了,胡言乱语惹得太妃娘娘伤心。”李心玉举起酒杯道,“来,我自罚一杯。” “是我失态了。今儿是襄阳的生辰,不要提这些伤心事。”陈太妃隔空与李心玉碰了一杯,便放下酒盏道,“我不胜酒力,就不奉陪了。” 李心玉起身,目送着陈太妃远去。 “小裴漠,你发现了么?”待陈太妃出了碧落宫,李心玉复又坐下,回首望着裴漠问道。 裴漠目沉如水,轻轻颔首,“她的凤头钗,与《双娇图》上姜妃所佩戴的样式极为相似。” “这便能说通,为何我们一出斗兽场的门,就有刺客来劫持那幅画,原来不是劫财,而是为了掩盖幕后真凶与姜妃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日子,李心玉一直在想办法打听那姜妃的身世和死亡之谜,但宫中上下对此似乎讳莫如深。李瑨曾告诉她:“父皇此生,最讨厌听到那女人的名字。” 难道,姜妃之死与父皇有关?所以那个与姜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幸存者,才会想尽办法地报复李家人? 可如果是针对李家的复仇,又为何会搭上一个裴家? 李心玉想得脑仁疼,皱着眉对裴漠道,“元宵那夜,你去欲界仙都救人,我后来遇上了忠义伯夫人,她的无心之言倒是提醒了我,让我知道了一条重要线索……” 裴漠抬眸,道:“我一直也觉得姜妃画像上的钗饰纹路眼熟,似乎在皇宫之外的某处见过。”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李心玉张了张嘴,刚要将心中的怀疑对象说出来,便忽闻宦官高声唱喏:“陛下驾临,太子殿下驾临——” 思绪就此打断,李心玉朝裴漠眨了眨眼,说:“散宴之后,我再与你详谈。” 李常年还未入场,就先听到了他压抑的、浑浊的咳嗽声。吴怀义已死,皇帝虽然停了丹药,但因浸淫炼丹的时间长久,体内毒素堆积,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再加上日渐年迈,身体再怎么调养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了…… 李心玉强压住心中的揪疼,起身出列行礼,笑吟吟道:“父皇,来,您请上座。” 李瑨在一旁摇着折扇,问道:“我呢?” 李心玉哼道:“皇兄带了礼物不曾?若是礼物不合我意,便一旁候着罢,别打扰我和父皇亲近。” 李瑨道:“东唐的掌上明珠生辰,哪能不备礼物?放心吧,早命人抬到你的清欢殿去了,整整四箱十六件珍宝,总有几样合你心意。” 李心玉闻言苦笑。皇兄一对她好起来,就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正因为他总爱恣意挥霍民脂民膏,才惹得前世民愤四起…… 思及此,李心玉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摆摆手道:“我只是身居一品的襄阳公主,哪能受太子哥哥这么多礼?这不合国礼,回头我挑两件喜欢的留着,其余的送还东宫。” “心儿说得有理,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李常年坐在上位,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顶,叹道:“今年想要朕赐你什么?” 李心玉在皇帝身侧坐下,并不急着回答,只双手托着绯红的腮帮,缓缓道:“父皇,昨夜我梦到了母亲。” 一提到逝去的婉皇后,李常年眉头微皱,眼中的哀伤更甚。他问:“婉儿托梦,与你说了什么?” “母后说我红鸾星动,将有命定之人出现。”说罢,李心玉眼波流转,视线追寻着裴漠所在的方向,隔着攒动的人群与他相望,莞尔道:“她说,我这命定之人乃是辰年阳月出生,与午年桃月出生的我最为般配。他虽暂陷泥淖之中,不得自由,但相貌品性皆是一流,如蒙尘明珠,一旦拭去污垢,必当光芒万丈……” 闻言,李瑨在旁边瞪大双眼,无声道:还能这样? 李心玉回瞪他,警告他不需多言。 兄妹俩眉来眼去,李常年全然不知,问道:“也就是说,此人虽身份低微,但才貌双全,将来必成栋梁之才?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 金玉其外 第33节 李心玉收回眼刀,凑过去神神秘秘道:“所以,母后还说了,此人心口有一块朱砂胎记,很好找的。” “若真有此人,身份低微一些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只要他像父兄一样疼爱你,朕也绝不阻拦。”李常年拍了拍女儿的肩,哑声道,“婉儿也曾说过,将来不靠你联姻,只愿你嫁个真正喜欢的儿郎。” 李心玉又感动又欢喜。但她知道,裴漠不是普通的罪奴,他是横亘在父亲心中的一根刺。若是父亲知道她的命定之人,是有着‘杀妻之仇’的罪臣之后,定是不会同意的。 尽管,父皇这些年一直在回避裴家的冤情……可若将女儿嫁给了裴家之奴,不就等同于向全天下承认他当年审判糊涂,是个鸟尽弓藏的昏君么! 李心玉必须为两人的将来铺平道路。 想了想,她起身跪拜,正襟危坐道:“父皇,今年的生辰礼,我想好要什么了。” 李常年温和道:“尽管说,只要朕能做到。” “我想向父皇讨一道旨意,不管将来发生何事,这道旨意可免除一人的罪责。” “不过是小事而已,朕应允了。” 灯火下,李心玉额间的花钿鲜艳欲滴。她狡黠一笑,“口说无凭,父皇需给一样凭据给我,让这里所有人都给我作证。” “好罢。”李常年拗不过她,便解下腰间的玉佩,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道,“朕,今日送爱女襄阳公主一件贺礼:将来不管何人犯了何罪,只要襄阳公主出此玉佩,便可免除那人死罪;若罪不至死,便许他脱离奴籍,重新做人。君无戏言,有尔等为证!” “喏!”在场众人皆伏地跪拜,齐声道,“吾皇万岁!公主千岁!” “儿臣叩谢父皇!”李心玉将手高高举过头顶,带着李常年体温的玉佩落在她掌中的那一刻,她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般踏实。 “不过是一句承诺,就将你高兴成这样?”李常年干咳两声,眼里也添了两分笑意,“去年朕将尚衣局花费三年织好的百花羽衣赠与你时,也不见你有这般开心。” 李瑨在一旁酸溜溜插嘴:“父皇您有所不知,这一句诺言对心儿来说,宛如再造之恩呐!” 李心玉只是笑笑,视线越过人群,与裴漠交织。 裴漠乌沉的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揉碎了万千星辰,璀璨万分。他知道李心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他的未来。 直到这一刻,裴漠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柳拂烟和盛安所说的那些,如梦魇般的话语,终于烟消云散。 皇帝和太子走后,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一刻也不想在宴会上待,只拉着裴漠出了碧落宫。 上了步辇,李心玉趴在辇车边缘上,手中晃着那枚玉佩,对跟在车旁的裴漠道:“如何,我聪明吧?” 裴漠没说话,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碍着有白灵和雪琴等宫婢在场,李心玉克制住自己,没敢和裴漠来太过亲密的举动。 辇车路过太史局门口时,却被贺知秋手下的中郎拦住了去路。 杨中郎提着灯盏站在路旁,显然是等候多时了。见到李心玉的辇车前来,他微微欠了欠身,恭敬道:“公主殿下,太史令大人想请殿下移步观星楼。” “贺知秋?”李心玉有些讶然,问道:“你家大人有何事要见本宫?” 杨中郎道:“大人未曾明说,殿下一去便知。” 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线索要密探谈?李心玉担心错过消息,便提裙下了辇车,对雪琴道:“将辇车撤了,本宫这儿有白灵和裴漠陪着,不用你们伺候了,回去罢。” 雪琴福了福礼,躬身退下。 杨中郎在前头引路,李心玉跟在他身侧,后头有裴漠和白灵陪着。一阵风吹来,李心玉连打了两个喷嚏。 裴漠微微皱眉,对白灵道:“公主的披帛忘在辇车上了。” “此时辇车还未走远,我去取来。”白灵朝前头的李心玉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公主就交给你了。” 裴漠点头。 摘星楼比望仙楼还要高两层,李心玉爬到楼顶的平台时,已是出了一身热汗,要靠裴漠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顶楼无墙,唯有雕栏廊柱支撑着屋顶,四面垂下竹帘,星辰日月仿佛悬在头顶,触手可及。若是俯瞰,则长安夜色尽收眼底,是个观景测天的绝佳之地。 巨大的浑天仪旁,白衣公子长发飞扬,翩翩而立。 李心玉喘着气,对着纤白的背影笑道:“贺大人将本宫请来此处,该不是仅仅为了让我爬楼健身的吧?” 听到她的声音,贺知秋缓缓回身。 他今夜没有戴面具,端正的面容在月光的的浸润下尤显温润。他拢袖一躬,温吞道:“臣今日才知是公主殿下生辰,未递拜帖,冒昧请公主来此,还望恕罪。” 说罢,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李心玉在茶案边坐下。 裴漠抱臂站在楼梯口,冷哼一声,有些不屑地转过身去。 李心玉暗自好笑,敛裾跪坐,开玩笑道:“莫非,贺大人是专程来送礼的?” 贺知秋一怔,将茶盏递给李心玉,说:“正是。” 猜中了?李心玉回头看了裴漠一眼,只见他的面色更为阴沉了,看着贺知秋的眼神宛如刀片。 偏偏贺知秋是个迟钝之人,对裴漠的敌意全然不觉。 李心玉讪笑,揉着鼻尖道:“本宫什么也不缺,贺大人就不用客气啦。” “公主于我有活命之恩,若不送生辰礼,总归不像话。”贺知秋坐得笔直,认真道,“何况臣要送给公主的,与别人的都不同。” 说着,他不等李心玉发言,便按下身边地上一个圆形凸起的机关。 咔嚓咔嚓几声机关括约的声响后,在李心玉惊讶的目光中,楼顶四面的竹帘缓缓卷起,露出一大片璀璨的星空。 许是今日晴朗无云,漫天的星辰宛如碎钻洋洋洒洒泼在夜空中,璀璨的银河清晰可见,月色迷蒙,长安十里灯火映着满天星斗,美得像个仙境。 李心玉情不自禁站起身子,扑到雕栏前,赞叹道:“好美!” “臣夜观天象,算出今夜的星辰最清晰灿烂,星月同辉,一年来也难得见上几次。”贺知秋嘴角带笑,仿佛也沉溺在这一片夜色中,“可巧,碰上了公主的生辰。” 一阵风吹来,李心玉冻得一哆嗦。 星空是美,但,也真的很冷啊! 李心玉忘了裹披帛,单薄的春衫被楼上的大风吹得十分凌乱。她在风中站了片刻,上下牙不住地打颤,勉强笑道:“贺大人有心了。” 裴漠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样,冷着脸走上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李心玉披上,还不忘淡淡剜贺知秋一样。 熟悉的醋味弥漫开来。 贺大人痴迷于星象,对冷得发颤的李心玉和嫉妒得发狂的裴漠浑然不觉,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唉。深更半夜一起看星星,是否有些怪异? “咳。”李心玉干咳一声唤起贺知秋的注意。 贺知秋将视线从夜空中收回,落在李心玉身上,带着询问的意味。李心玉不想让贺知秋误会,洒脱一笑道,“贺大人,本宫已经有心仪之人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的眼睛一直望向裴漠。 裴漠下压的唇角微微翘起,面色总算没那么难看了。 贺知秋有些不明所以,半晌才轻轻‘哦’了一声,微笑道:“臣恭喜公主,找到了意中人。” 他笑得很真诚,这下轮到李心玉不明所以了。她问:“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若是没有男女情爱的想法,谁会大晚上的找人看星星? “有何想法?”贺知秋微微侧首,满眼都是稚子般的单纯,没有任何功利之心。 或许,他真的只是将自己当做恩人和知己? 如此想着,李心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抱歉。是本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贺知秋并不介意,慢吞吞道:“其实,星星比人要好懂得多,方向,位置,吉凶,一看便知。不像人心隔着肚皮,我总是无法猜透。” “哎,可不是么。”这话算是说到了李心玉的心坎里,勾起她许多前尘往事。 星空之下,高台之中,两人并肩而立,颇有知己惺惺相惜之意。 一阵风卷地而来,乌云蔽月,星光黯淡。裴漠抱剑站在廊柱下,忽见一道寒光折射,刚好映着李心玉的背影上。 裴漠瞬间站直了身子,顺着寒光闪现的方向望去。这种寒光他实在太过熟悉,乃是锋利的冷铁在月光下折射出的光芒…… 果然,对面的屋脊上站着一条纤细的黑影。 星罗。 裴漠并不想惊动李心玉,便手撑栏杆,翻身跃下高楼,几个腾跃间稳稳落在屋脊之上,与黑衣少年对峙。 “皇宫禁卫森严,你如何进来的?”裴漠站着不动,可浑身气场全开,带着肃杀之气,低声道,“我说过,不要妄想接近她。” “放心,我没打算动她。”星罗懒懒一笑,露出嘴角的小虎牙,“只是三娘子想你了,托我来看看你。” 而观星楼上,李心玉连打了几个喷嚏,实在是受不了寒风凛冽了,便吸了吸鼻子道:“多谢贺大人邀我观星,可时辰已晚,本宫该回去了。” “臣送殿下。” “不必不必,有裴漠在。”说着,她往廊下一看,顿时愣了,那里空空如也。 裴漠呢? “殿下的护卫,兴许有些急事。”贺知秋仍是平淡的表情,温吞道,“月黑风高,还是臣送您出门。” 李心玉四下找不到裴漠,只好笑道:“有劳了。” 第40章 秘密 乌云遮住了月光,长安宫被一片阴影笼罩。 “你还真是下贱。”星罗曲起一条腿坐在屋檐上,另一条腿在空中晃荡,讥讽道,“李心玉那么对你,李家人那么对裴家,你却仍对她死心塌地。她温言软语一哄,你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你不必激我。”裴漠抱着剑,眼神如同两把出鞘的刀刃,嗤道,“未来的路如何走,信她还是疑她,都由我来决定,与旁人何干。” “要我说,杀了她一了百了。就像是当年欲界仙都欺辱我的那些人,全被我杀得干干净净,再一把火烧了那儿,好不痛快!”说着,星罗咬着淡色的唇瓣,嬉笑道,“你若不忍心杀她,我可以代劳哦!谁叫我,欠了你们裴家一个恩情呢!” “你若是动她,我便杀了李毓秀。” “你敢!” “你尽管试试。”裴漠倨傲地抬起下巴,“她在我心中的的地位,比李毓秀在你心中的地位更甚。迟早有一天,东唐的掌上明珠将是裴家的女人。” 星罗满脸嫌弃:“呸!就她那样徒有其表的纨绔,也敢拿来和我的毓秀郡主比?” “她比李毓秀好一千倍。” “你再侮辱郡主我揍你!” 两人跟个孩子似的,隔空争吵了一阵后,大约觉得挺幼稚的,又不约而同的闭了嘴,各自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出来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裴漠回头一看,观星楼上的灯火已灭,李心玉已不见了身影。 金玉其外 第34节 走了?应该还没有走多远。 裴漠神色一凛。星罗莫名其妙出现在宫里,却又不与他交手,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想到此,他转身跃下屋檐,朝太史局大门前赶去。 上头,星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横躺在瓦砾上,手撑着太阳穴,望着裴漠略显仓促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 “去罢去罢,若是及时,正好可以赶上一场好戏呢。” 乌云散开,朗月清辉,偌大的长安城耸立在夜色中,成为一幢幢静谧的剪影。 李心玉出了太史局的大门,刚巧看到白灵取了披帛过来,便道:“本宫的侍卫来了,贺大人留步罢。” 贺知秋提了灯盏躬身,声音与他的眼睛一眼清冷,道:“好。臣恭送殿下,愿殿下年年岁岁,皆有今朝。” “谢了。”李心玉接过披帛裹住,身子才暖和了些许。 走过了太史局,仍不见裴漠身影,李心玉四下观望一番,疑惑道:“白灵,裴漠呢?” 白灵讶然道:“他没有和殿下在一起么?” “刚才还在,下楼时便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殿下莫急,兴许是有些私事,离开一会儿……” 话未说完,白灵的目光瞬间变了。她挺身挡在李心玉面前,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黑皴皴的前方,拔剑低喝:“谁在那儿!” 一阵窸窣细碎的脚步声后,宫墙拐角的花丛后,转出一位红衣美人。 当她走到光线稍稍明亮之处时,李心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愕然道:“柳拂烟?” “公主认得我?”柳拂烟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阴影,艳丽精致的面容在将尽未尽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动人。 她站在七步开外的地方,朝李心玉盈盈一福,红唇勾起一个艳丽的弧度,柔声道,“不知罪妇可否有幸,请公主移步一叙。” 说罢,她侧身朝着一旁花苑中的凉亭,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主莫要轻信。”白灵警觉道,“此人来路不明,小心有诈。” 李心玉伸出一只手,示意白灵噤声。她笼着袖子,微笑着打量柳拂烟。 近距离一看,柳拂烟确实生的很美,高鼻深目,肌肤是不同于中原人的雪白。她虽不如李心玉年轻精致,但美得浓艳而张扬,举手投足如同成熟盛开的牡丹,风情万种。 “自从欲界仙都被一把火烧掉之后,本宫便一直想找个机会同柳姑娘聊聊……”说到一半,李心玉又轻轻掩唇,伶俐道,“不,现在或许应该改口,叫您一声裴三娘子了。” “罪妇斗胆,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与公主说说。只是,这外头更深露重,还是请公主移步亭中一叙。”见白灵戒备,柳拂烟又低声一笑,撩开袖子,露出一截皓如霜雪的手臂,平静道,“当年裴家灭族之时,兵部尚书忌惮罪妇将门之女的身份,已命人挑断了罪妇的手筋,如今,我已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不会威胁到公主的安危。” 她的手腕上有两条细长的伤痕,虽然疤痕颜色淡去,但在雪白的肌肤上仍显得触目惊心……也难怪裴三娘子会如此痛恨李氏皇族,多半是被下头的人动了私刑,迁怒于李家。 李心玉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按在白灵的剑柄上,将她拔出一寸的剑刃推回鞘中,低声道:“在七步开外守着,本宫去会会她。若一盏茶后我还未动身,你便见机行事。” 白灵收剑退后一步,点头道:“是。” 李心玉跟着柳拂烟进了花苑的凉亭。 夜晚的石桌石凳有些沁骨的凉意,李心玉坐下,手拢在宽大的礼衣袖中,问道:“裴三娘子为何会出现在深宫之中?而且,看你的样子,似乎可以来去自如。” 柳拂烟嘴角含笑,没有一丝破绽,淡然道:“托令兄的福。” “皇兄?” “自从欲界仙都被烧毁,太子殿下出宫寻过我一次。他见罪妇无家可归,甚为怜悯,便将我带入宫中,充为掖庭宫的奴婢。” “欲界仙都的官奴,和掖庭宫的奴婢,虽然同样为奴,可意义大不一样。” 官伎无法赎身,须终身在欢乐场中为权贵卖笑;而掖庭宫的奴婢若是得了主子的恩宠,便可恢复自由身…… 想到此,李心玉感慨道:“看来,皇兄真的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以他的性子,能想出如此迂回的法子将你接进宫中,已是十分难得。皇兄向来是个冷情之人,只有面对自己在意之人,才会费尽周折的讨她欢心。” 前世的李瑨在二十岁那年娶了太傅家的孙女,是个中规中矩的温婉女子,婚后两人说不上多么恩爱,但好歹育了一儿一女。后来城破,妻儿离散,也不知后续如何。 李心玉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轨道大不相同,太子哥哥竟然一头栽进了裴三娘子的怀中。 欲界仙都,高楼抛绢,一见误终生。 李心玉一时思绪纷杂,拿不准哥哥与柳拂烟是良缘还是孽果…… 正陷入沉思,对面的柳拂烟却悠悠开口,轻声道:“太子殿下的这份情义,罪妇自然铭记于心。但,公主可曾知道,罪妇也曾有过青梅竹马的心仪之人?” 李心玉怔然。 “他是挽金弓、跨白马的羽林郎,与裴家两代世交,若没有当年皇后遇刺的飞来横祸,他与我本该是儿女成双的寻常夫妻了……可惜,裴家覆灭之后,他亦受此株连锒铛入狱,最后竟活活饿死狱中,不曾见我最后一面。” 夜色静谧,一滴泪划过柳拂烟微翘的嘴角,又飞快被她用手抹去。她说,“我无法拒绝太子殿下的殷勤。可试问公主,若你处于罪妇这般的境地,该如何自处?是感恩戴德,还是……恨之入骨?” 李心玉渐渐收敛起笑意,直直的望着柳拂烟的眼睛。思忖片刻,她无比清晰地说:“当年母后遇刺一案,父皇悲痛之下处理草率,听信奸佞谗言,致使裴家覆灭,这一点,本宫绝对不会为父皇辩驳。他当年犯下的错,如今已经尝到了恶果:妻子离世,龙体欠安,长期服食丹药已掏空了他的身子,不知还能活几个年头……可是,皇兄是无辜的,当年案发之时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顿了顿,李心玉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我无权要求你宽恕他什么,复仇也好,昭雪也罢,本宫愿意奉陪。只是皇兄是个傻过头的痴人,什么都容易当真,三娘子若是对皇兄无意,便不要给他希望。” “公主不必紧张。”柳拂烟自嘲一笑,垂眸盖住泛红的眼睛,“我若真想对太子做什么,今夜便不会来找你了。” “您是长辈,亦是裴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本宫自当如他一般敬你。”李心玉稍整神色,认真道,“三娘子,四年前母后遇刺一案,李家和裴家都是受害者,是幕后真凶复仇的牺牲品,既是如此,你何不信裴漠一次,与我联手?” “哦?”柳拂烟来了兴致,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问,“你也相信杀死皇后嫁祸裴家的,另有其人?” “从一开始便怀疑,目前已有了眉目。”李心玉道,“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找出幕后真凶,为各自枉死的家人报仇。既然目的一致,何不暂时放下成见,联手对外?你的敌人,本就不是我们兄妹俩。” 柳拂烟沉默了一会儿,忽的一笑,恍如三千繁华尽数绽放。她望着李心玉,缓缓道:“我本是来试探你,却险些被你策反……你这女娃娃,心思可不简单哪!怪不得我那侄儿,如此迷恋你。” 李心玉亦笑了,明明才是刚过十六岁的少女,却有着不输于将门嫡女的气魄。 她眼睛倒映着长安星空,一颦一笑皆是张扬灿烂,道:“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简简单单的活着。” “我那侄儿,对你可谓用情至深,我几次三番召他回来,他皆是不愿。”柳拂烟微微抬眸,深沉的视线定格在李心玉身后的某处,笑道,“他赤诚待你,不知公主是否也坦诚待他?” 李心玉立即道:“那是自然。裴漠是个聪明人,我若待他不好,他又何苦留在我身边?” 柳拂烟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对他,当真一点隐瞒也不曾有?” 这次,李心玉思索了许久。 她忐忑地想:莫非自己重生之事,她已知晓? 不,不可能。这样怪力乱神的事,不会有人相信…… 思索未果,李心玉试探道:“本宫不知三娘子所指何事?” “既然公主想不起来,罪妇便稍稍提醒,万望公主给罪妇一个答案。”说罢,柳拂烟起身,提高音调道,“去年八月中,阿漠还在碧落宫奴隶营时,曾有人要杀他……那个人,可否就是公主殿下您?” 李心玉神色稍变,很快又镇定下来,眯着眼道:“三娘子什么意思?” “罪妇既然敢直言问公主,必定是查到了线索,有十足的把握。”说罢,柳拂烟朝远处伫立的白灵望去,神情莫辨道,“给公主传达杀令的女侍卫,并不难辨认。” 李心玉沉吟不语。她总算知道,为何那夜从欲界仙都回来之后,裴漠的举动会如此反常。 一定是柳拂烟同他说了什么,才令他如此患得患失。 可真相确实如此,一旦说出口,怕是比剜心之痛更为残酷,李心玉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柳拂烟审视着李心玉的神色,深邃的美目清冷了许多,问道:“公主既是打算与罪妇合作洗冤,总不至于连这点坦诚都没有吧?” “不错。”李心玉的嗓子紧了紧。她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沉静道,“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曾迁怒,想要杀了他……” 咔嚓—— 身后传来一声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惊慌之下,踩断了地上的枯树枝。 李心玉回头,随即瞪大了眼,猛地起身。 裴漠身披夜色,握着剑站在她身后,定格成一道漆黑的剪影。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赤红的眼睛,闪烁着绝望的光芒。 李心玉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方才的话,他一定听见了。 他亲耳听见,自己最爱的人曾经想要杀死他。 第41章 狼牙 李心玉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刻,见到裴漠隐忍的表情,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呼吸一窒。 上一次裴漠从欲界仙都回来,李心玉虽然察觉到了他状态不对,但一心以为是有人说了自己品行不端之类的坏话,完全不曾料到是碧落宫杀他未遂之事败露…… 她以为,那件事会成为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裴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她不想再去追究柳拂烟今夜的问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事实已是如此,裴漠亲耳听到她承认此事,血淋淋的真相就在眼前。 回想那夜,裴漠在她耳畔低语:“我谁也不信,只信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裴漠曾给过她辩解的机会,并且相信了她。可那时,李心玉根本没有想到他是在问这件事,含糊了过去…… 现在,裴漠定是认为自己欺骗玩弄了他。 裴漠失望的眼神就像是两把刀,生生刺入李心玉心中。她没由来一阵心慌,想起前世的裴漠也曾流露过如此脆弱的神色,然后干脆利落地毁去脖子上的奴隶印记,与她恩断义绝…… 再次见面,已是势不两立,兵戎相见。 “裴漠……”她攥紧了披帛上的金流苏,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暗哑。 裴漠并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心玉站得手脚冰凉,裴漠才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落到一旁的柳拂烟身上。 “三娘子为何在这?”裴漠的声音很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说,“如果您大费周章地进宫,只是为了当着我的面揭穿此事,那么我想,您成功了。她的答案,我已亲耳听到。” 李心玉的心脏又是一阵揪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漠,我是你姑姑,并非存心让你难堪。”柳拂烟蹙眉,哀伤道,“姑姑只是不愿你被蒙在鼓里。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无论你选择离开还是留下,对峙还是结盟,我绝不会再干预半分。” 裴漠没有说话,攥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如此,甚好。”裴漠冷冷一笑,转身就走。 “裴漠!”李心玉怕极了他一去不回,也顾不上生柳拂烟的气,匆忙奔出凉亭,追着裴漠的背影而去。 天黑,铺着鹅卵石的小道曲折难辨,因为跑得匆忙,李心玉几次险些跌倒。 “公主!”守在远处的白灵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冲上来扶住李心玉,却被她厉声喝住。 “别过来!”李心玉不愿有外人在场,只想找个僻静之处与裴漠好好谈谈。她匆匆回头,对白灵 道,“不要追上来,这是命令!” 白灵不敢违抗,停在七步开外。 金玉其外 第35节 柳拂烟久久伫立在亭下,目送二人一前一后疾步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 裴漠身高腿长,因常年习武,步履轻而快,李心玉一路小跑,终于赶在清欢殿的角门处追上了他。 角门前粗壮的银杏树下,枝叶扶疏,阑珊的灯影穿过叶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李心玉一把拉住裴漠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般紧紧地攥着,喘着粗气道:“裴漠!你站住!” 手腕被拉住,裴漠僵了僵,猛地停住脚步。 李心玉险些撞到他挺直的背脊上,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才堪堪稳住身子。 见他不愿回头,李心玉心凉了一截,艰难道:“裴漠,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我给过你机会!”话音未落,裴漠却像是被触到逆鳞似的,猛地回身,反攥住李心玉的双手按在树干上,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和树干之间,欺身逼近道:“那夜从欲界仙都回来,我问你是否恨我,你却说我是你为数不多的在意的人之一……你可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开心?不管外头的流言蜚语如何,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义无反顾地信了,可是……” 他紧紧地盯着李心玉,喉结几番滚动,拉满血丝的眼泛着湿意,呼吸颤抖道:“可是你若不恨我,为何要杀我?既是要杀我,为何又要将我带回身边?” 李心玉的双手被他禁锢,动弹不得,细嫩的皮肤擦过粗糙的树皮,生疼生疼。 “嘶,疼……”李心玉忍不住叫出声。她望着裴漠,良久,方定了定心神道,“你先放开我,此处巡逻禁卫来往,多有不便,有什么话我们进屋好好说。”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神情语气竟然还如此冷静。自始至终,仿佛只有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裴漠一时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嗤笑一声,放开了她。 李心玉反手拉住裴漠,半强硬似的拽着他穿过角门和后院,朝寝房走去。 她没了往日的笑意,裴漠亦神情肃然,宫婢和嬷嬷们觉察到两人间气氛不对,不敢多言,只远远地躲开了。 进了屋,李心玉反手关上门,然后将额头顶在雕花门扇上,埋头不住地深呼吸,似乎在竭力平息内心的情绪。 屋内灯火明亮,她腕上两圈红痕清晰可见,刺痛了裴漠的眼。 李心玉皮肉细嫩无比,裴漠盛怒之下失了力道,终归是伤到了她。 裴漠眼中的怒气消散了些许。因是来过寝殿多次,他熟练地从漆柜中取出药箱,找到活血化瘀的药膏,然后沉默地拉着李心玉的手,将她引在榻前坐下。 他半跪在榻前,一掌托住李心玉的手,一手用玉勺挑了乳白色的药膏,一点一点仔细涂抹在她的伤处。李心玉垂眼看着裴漠,灯火下,他浓密的眼睫微颤,鼻梁挺直,淡色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如此好看。 屋内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香,亦如两人此刻的心境,带着微微的苦涩。 “裴漠……”李心玉张了张嘴,细嫩的指尖攥紧了裙裳。脑内翻江倒海,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选择了坦白。 “本宫确实曾一念之差,对你起过杀心,但杀令才发出去,我便后悔了。我不否认,最初将你带到清欢殿来,确实是有目的的……” “是何目的?”裴漠抬首看她,残忍道,“让我放弃复仇,还是,为了享受掌控我的乐趣?” 李心玉只是摇头,眼里已有了泪意。 裴漠又问:“可否告诉我,当初为何大费周章来杀我?” “可不可以……不要问这个问题?”李心玉哽塞。顿了顿,她勉强扬起下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什么都可以回答你,唯有此事的缘由,我此生都不愿再提及。” 裴漠自嘲一笑,也不再说话。沉默良久,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凑到唇边珍视一吻。 若是仔细看来,便可察觉他的呼吸抖得厉害。 接着,在李心玉茫然的目光中,他将掌心那件用红绳串通的,洁白温润的东西,亲手戴在了李心玉纤白的脖颈上。 李心玉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坠子。这个物件约莫一个指节长短,坚硬温润,还带着裴漠胸口的体温,触感似瓷非瓷,似玉非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 “狼牙。”见她疑惑,裴漠出言解释道,“我九岁那年出猎,在林中射杀头狼,用它的牙齿做成护身符,一直戴在身上。” 他的指腹留恋似的划过坠子,指尖微微颤抖,哑声道,“我乃一介罪奴,什么也没有,唯有此物,赠与你做生辰礼物。你放心,我费了些功夫,将尖牙打磨得光滑温润,即便日夜佩戴也不会伤到你。” 他的样子,太像是在告别了。 李心玉的眼睛在烛火的晕染下泛着水光,她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泛起烟雨来真是令人无法阻挡。 “裴漠!”李心玉按住他的手,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焦急道,“我不要生辰礼物,我只要你。” 灯罩中,一只飞蛾扑腾着飞向火光,烛芯烧得劈啪作响。 “我愿我的公主,此生眼中永无阴霾。” 元宵那夜,手持莲灯许下的愿望依然清晰可闻,可是现在,他却要食言了…… 裴漠轻叹一声,单手扣住李心玉的后脑勺,欺身吻了上去。温热的唇覆上她颤抖的眼睫,在缓缓朝下落在她的嘴角,最后含住那两片带着酒香的芳泽。 她说她要他,那便给她罢。裴漠心想,反正自己已是一无所有了,过了今夜不知未来几何,倒不如依了她,将自己全无保留地给她。 这些日子,裴漠吻技进步神速,一吻缠绵,李心玉已是晕晕乎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她被裴漠压在榻上,回过神来时,自己已是衣衫凌乱,裴漠亦是脱了外袍,赤裸着上身,俯撑在自己身上。 这实在是个危险的姿势。 李心玉有些紧张,又有些心慌,胡乱地推开裴漠,“等等,我们这……” 见她抗拒,裴漠撑起身子看她,肩胛骨微微凸起,像一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蝶,麦色的肌肉轮廓被烛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你要,我便都给你。”裴漠目光决然,伸手摩挲着李心玉泛红的脸颊,哑声道,“还是说,公主并不想要?” 他耳后的长发垂落,轻轻扫过李心玉的脸颊,带起一阵微痒。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勉强自己。”李心玉伸出一只手,抚了抚裴漠精致的眉眼,叹道,“你若真的想做,眼中又怎会流露出如此绝望的神情?” 裴漠没有说话。 半晌,他起身,将床头零散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来,沉默地穿回自己身上。 李心玉从身后拥住他,闷声道:“裴漠,原谅我。” “对我痛下杀手的人是你,对我关怀备至的人也是你,我不明白,殿下,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裴漠转过身来,眼睛红红,低声道,“我可以原谅你,但我总得知道,你为何要杀我?” “你让本宫怎么说,裴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注定无法承受……” 闻言,裴漠轻而坚决地挣开她的怀抱。 他伸手去推门扇,李心玉却是抢先一步堵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裴漠!”她唤他,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裴漠,你要离开我吗?” 这是裴漠第一次见她哭。她总是笑得张扬灿烂,天真又肆无忌惮,可越是以笑脸示人的人,哭起来就更惹人心疼。 “我不知道。”裴漠抬了抬手,指腹在离她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下,又缓缓垂下,“或许我会离开,待到你无法杀死我或是能坦诚面对我的那一刻,再回来……” 将你夺走。 “你不要走。和以前相比,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改变这一切了。”李心玉竭力忍住哭腔,“你可以同我置气,可以不原谅我,但你不能在此时离开我……今天是我生辰!” 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痛苦之色,裴漠心如刀绞,可两人间的隔阂太多,他实在无法妥协。 裴漠定了定神,长臂越过李心玉纤瘦的身躯,覆在她身后的门扇上,沉沉道:“可是,你我之间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走得长远?” 他伸手推门欲走,李心玉却是闪过慌张之色,用尽全身力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她倚着门扉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下巴,湿红的眼睛直视裴漠,满眼泪渍,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走,我全都告诉你……” 裴漠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将她半圈在自己和门扉之间。 “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将军与帝姬因爱生恨,将军叛乱,杀回都城……”她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在发颤,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经历剥皮抽筋的痛苦。 “你问我为何要杀你,为何如此痛恨琅琊王,那是因为,我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帝姬,而你,则是踏平了本宫清欢殿的……那个叛将啊!” 第42章 风雨 裴漠一僵,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李心玉想笑,只是嘴角还未上扬,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那不是故事,点点滴滴都是我经历过的现实。裴漠,本宫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站在你面前的早已不是最初的李心玉,我这身子里住的……” 她以手指胸,眼睛湿红,“住在这具身子里的,是一抹已经死去的游魂。前世,我二十一岁那年,你和琅琊王合力起兵攻破了长安城,灭了皇兄的王朝,踏平了我的清欢殿!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那是因为我前世是因你而死,枉死重生,我心中实在怨愤难平!” “不可能!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裴漠双手紧握成拳,脖子一侧青筋凸起,满眼的不可置信,“不管你故事中的将军是谁,我都绝对不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我便是死也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死你!你一定是做了噩梦,将梦境和现实弄混了。” 李心玉狼狈地别过头去,哽声道,“梦?我也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可自重生以来,我仍时常会忆起前世城破家亡的景象,忆起兵临城下草木皆兵的恐慌,忆起悬在我头顶的、明晃晃的弯刀……刀刃划开我的皮肉,鲜血一股一股地喷洒,我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可是,没有人来救我。” 她的描述残忍而又真实,裴漠只觉得胸口的朱砂胎记一阵火热的灼痛,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像是无法承受似的后退一步,背脊撞到门板,一手攥着胸口大口喘息,喃喃道:“不可能的,殿下……你是我的命,我怎会舍得杀你?”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一滴清泪划过,淌过嘴角,在他俊秀的脸上划过一道湿痕。 “我想要杀你,并非是怕你,也非是因为你裴氏罪奴的身份,而是因为前世你协助琅琊王兵变,间接将我逼死于阉人之手。”李心玉抹了把眼泪,笑道,“虽然离奇,但我绝无半字虚言。裴漠,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轰隆—— 闪电劈过,春雷炸响,方才还繁星满天的夜空转瞬乌云密布,大有风雨将来的征兆。 “不,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裴漠的胸口烫得发慌,脑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以剑撑地半跪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子,哆嗦地伸出一手拉住李心玉的袖子,赤红着眼艰难道:“故事中的将军……不是我,对么?”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令李心玉心如刀绞。 李心玉蹲身,苦涩一笑:“李砚白早有反心,他曾让你潜伏在我身边,窥伺机密,以此来换取裴家的昭雪。但皇宫等级森严,若要接触到核心机密谈何容易?所以琅琊王以我这个纨绔帝姬为突破口,早就为你想好了对策:即便我没有出现在碧落宫,他也会想办法制造巧合,将你送到我身边来……还有你的姑姑裴三娘子,实际上也是李砚白麾下之人,本宫可有说错?” 裴漠呼吸颤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些秘密,今生的你从未与我说起,都是我从前世带回来的记忆。”李心玉伸手抚去裴漠眼角的泪渍,勉强笑道,“现在,你信了么?”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漠淡墨色的瞳仁骤缩,眼中满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裴漠,你害怕了?”感受到他的恐惧,李心玉缓缓收回手,苍凉道,“因为我死而复生,所以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容于世间的怪物?” 裴漠颤抖着摇头,“我不怕你是死是活。我如此执着于真相,只是担心你对我所有的恩爱都是假象,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荒诞。” 说罢,他视线下移,定格在自己手中的青虹剑上。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将寝殿内照得一片煞白。 电闪雷鸣中,裴漠颤抖着拔出剑刃,寒光映在他布满痛苦的眸中,是那样决然。 他是要杀了我吗? 李心玉静静地看着他,眼角泪渍划过,溅在地砖上。 可下一刻,裴漠将剑调转了方向,剑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他红着眼,在李心玉无比惊愕的目光中,将剑柄交到了她的手里。 裴漠露出一个眷恋而悲伤的笑来,毫无反抗地袒露自己的胸膛,哑声道:“如果真如殿下所说,未来的我会叛变逼死殿下,那么,殿下杀了我吧。” “你疯了!” 手中的剑仿佛烙铁,哐当一声坠在地上。李心玉倏地起身,眼泪抑制不住地滑下,“你发什么疯,裴漠!” 裴漠红着眼睛,倔强而执着,“如果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下去,那么,我希望活着的是你。” 金玉其外 第36节 “当年你叛离我,是因为我也有罪,我早就不怨你了。”李心玉再也忍不住,倾身抱住裴漠劲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滚烫的胸膛,“当初重生回来就没舍得杀你,如今便更是舍不得了,你怎么这么傻?” “我爱你,殿下。”裴漠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颈侧,喃喃道,“虽然我不愿相信前世的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但如若殿下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你……” 话还未说完,裴漠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出极端痛苦的神情。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满世界都是刺目的白,裴漠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支撑不住似的颓然倒地。 “裴漠!”李心玉慌了,扶住他渐渐下滑的身躯,焦急道,“你怎么了?” 疼……胸口疼,脑袋也疼,脑袋里的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令他不堪承受。 裴漠漂亮年轻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额角冷汗涔涔,无数陌生的画面在他脑中交叠涌现…… 碧落宫的初雪,一个戴着镣铐的少年茕茕孑立。檐下的风铃清脆,十五岁的少女明艳一笑,对他道:“你这个奴隶好看得紧,本宫要了。” 艳丽香甜的春日,美丽的帝姬夺走他手中的书卷,在他唇上落上同样香甜的一吻,狡黠的笑容打乱了他的心弦。 “阿漠,原来你喜欢本宫呀!” 谁?是谁在说话! “你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时,你说过你最喜欢我……公主,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郭萧……武安侯郭忠之子,驸马郭萧? 不,不对。若郭萧是驸马,那我……我裴漠又是谁? “李心玉,你爱过我吗?” “懂了,你不爱我。” 不,公主喜欢我,她爱我! 裴漠捂着炙痛的胸口,甩了甩脑袋,脑中的声音消散,又涌现出另一批陌生的记忆碎片。 他身披坚甲、执着冷铁拦在路上,截住了出嫁的车队,一身嫁衣的年轻帝姬满面仓皇,成为他营帐中的俘虏…… 红烛摇曳,婚袍嫣红,他与她饮了交杯酒,和衣而眠……然而下一刻,寒光闪现,他最爱的公主殿下,亲手用他送的金笄刺进了他的胸膛。 旌旗猎猎,无风呼啸,那一年的大雪席卷长安,他终于,率领着属于自己的一支军队直逼宫城。呼出的热气顺接凝结成冰,可他丝毫觉察不到寒冷,满腔热血沸腾着,叫嚣着,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站到了足够与她比肩的高度,他即将完整地拥有她! 可是,等待他的却只是…… 血!雪地里都是血! 凌乱的长发,僵白的手掌,草席下盖住的是什么? 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内容,裴漠猛地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接着,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他直直栽进了李心玉怀中,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 此时,太史局,贺知秋一身白衣伫立在楼台上。狂风大作中,他仰首望着天际紫白色的闪电,微微一叹:“乌云蔽月,春雷炸响,天有异变,长安局势怕是不太平了。” 今夜,清欢殿的太医进进出出,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襄阳公主发生什么意外了。 “公主勿要担心。这位小郎君只是情绪过激而导致心绞痛,心脉并未受损,休息一夜便可痊愈。”老太医放下笔,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一旁的红芍,吩咐道,“按此方煎药,早晚一次,三日便好。” 李心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裴漠,揉了揉眉心,对红芍和雪琴道:“下去煎药罢,送老先生出门。” 宫婢领命,引着太医退下。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春日的天气竟也是如此反常,前半夜还是繁星密布,后半夜却是风雨大作,扰的人不得安宁。 裴漠仍是未醒,即便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李心玉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心,像是要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指腹一寸寸碾过他俊美年轻的面容,最终停留在他的嘴角。李心玉俯身,吻了吻他的唇,叹道:“早知道你会悲伤至此,便不告诉你真相了。” 咚咚咚—— 几声叩门声后,白灵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公主,夜色已深,您该就寝了。” “本宫就在这儿睡了,白灵,你也下去歇息罢,不必管我。”说罢,李心玉脱了绣鞋,合衣躺在裴漠的身侧,用松软宽大的被褥盖住彼此。 静谧的卧房内,她翻了个身,抱住裴漠的一只手臂,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他沉静的睡颜。 他的眉骨深邃,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很挺,唇形优美,泛着淡淡的红,让人很想亲上一口…… 李心玉叹了一声,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忙闭上眼睛。 她实在太累了,又喝了酒,眼睛一闭便陷入了黝黑的梦境之中。 李心玉梦到了贺知秋。奇怪的是,梦境中所展示的却不是她生前的记忆,倒像是……前世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太史局被查封,观星楼燃起了熊熊烈火。贺知秋一身白衣,戴兽首面具,负手立于燃烧的高楼之下。 他身后,高大英俊的将军执剑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开口,声音竟暗哑难辨。他问:“为何烧了观星楼?” 贺知秋没有回头,白衣被火光镀上一层金红色,清冷道:“知己已逝,这漫天繁星,不知该为谁而赏,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你还记得她,只有你还记得她……” 一阵冷风袭来,年轻的将军握拳抵在唇边,弯腰发出一阵压抑的嘶咳。片刻,他艰难地直起身子,缓缓走到贺知秋身边,将紧攥的拳头打开,露出了掌心碎的七零八落的物件。 那是几片金屑,两截断裂的红绳,若是拼凑完全,便该是两只小巧的金铃铛。 “这个,能修好么?”将军问,眼中有着小心翼翼的哀求之色。 贺知秋转身,视线隔着面具定格在他掌心的碎铃之上。 约莫攥得太紧,将军的手掌满是纵横的伤痕,深深浅浅,竟是比碎裂的铃铛更触目惊心。 “修好了又该如何?你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贺知秋摇了摇头,与将军擦肩而过,走向宫门之外。 而他身后,百尺高楼轰然倒塌。将军依旧握着破碎的铃铛,久久伫立在原地…… 风吹得门扉哐当作响,李心玉从梦境中挣脱,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裴漠醒了。 第43章 归魂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伸手捏了捏裴漠的脸颊,“你醒了?方才突然晕厥,吓死我了。” 屋内烛火静谧,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裴漠依旧看着她,眼圈渐渐泛了红,伸手按住李心玉的手,将她紧紧攥在自己的掌心,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般。 “你怎么了,小裴漠?还在介意那件事?”李心玉忍不住闷哼一声,皱眉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好了,我们重新开始……唔!” 话还未说完,裴漠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俯身凶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不同于以往的热烈缠绵,而是凶狠霸道,侵略性极强,带给李心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之感,刺激到令人无法呼吸……不,与其说是一个吻,倒不如说裴漠是想急于借这一个吻证明什么。 “裴漠,我……唔唔!”李心玉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推开他,喘着气惊魂未定道,“你这一言不发就吻上来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 说完,李心玉就怔住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裴漠的样子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裴漠神情复杂,曾经的清澈和青涩彻底消失殆尽,目光中是久经世事的沉稳和苍凉。 他看着李心玉,就像是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境…… 李心玉霎时呼吸一窒,一种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她缓缓起身,任由蓬松柔软的被褥从她身上滑落,愣愣的看着裴漠道:“你不是我的小裴漠,你是谁?” 裴漠也坐直了身子,与她对视,一开口,声音暗哑难辨:“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裴漠唇瓣勾起,眼眶中的悲怆深沉,化作泪珠滚下。他伸手覆在她莹白的面容上,凑过来轻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李心玉。” 只此一言,李心玉恍若雷劈。 她下意识避开裴漠抚摸她的手,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站在春日微凉的地砖上。惊讶,慌乱,无措……诸多情愫在她眼底交叠涌现,最后又化为一片死海般的沉寂。 她的小裴漠,不会直呼她的大名…… 脑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正无措间,裴漠亦是赤脚下榻,逼近她。 那些淡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淹没了李心玉的理智。她仓皇后退一步,手撑在身后的矮柜上。指尖碰到针线篓,想也不想,她拿起金蛟剪护在胸前,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把小裴漠,还给我!” 裴漠嗤笑一声,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儿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他无视那把尖利的剪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问道:“怎么,公主还要再刺我一刀吗?” 微微松散的衣襟下,嫣红的胎记隐约可见。 李心玉望着他心口那抹豌豆大小的红痕,瞬间溃不成军,颓然松手,任由金蛟剪哐当一声坠地。 裴漠慢斯条理的合拢衣襟,眼波深不见底。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似乎我和你一样,都拥有了前世的记忆。这样也好,对你我都公平。”说着,裴漠俯身弯腰,手撑在她身后的矮柜上,将她整个人半圈在自己怀中,淡红的唇离她仅有咫尺之遥,哑声道,“还是说,你害怕我想起一切?”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想起一切的裴漠太俱压迫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面对前尘往事一笔烂账…… 李心玉心里一团乱麻,嘴上仍强撑道:“本宫有何好怕的,便是前世再对不起你,我也以命相抵,两不亏欠了。” 裴漠的眼神一下阴沉了下来,唇线紧抿,半晌才沉沉道:“不要再提你前世身死之事。”李心玉也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道,“你为何会突然想起一切,莫非与我一样,是重生过来的?” 裴漠微微晃了一下神,退开了些许:“我不知道,许多记忆突然涌入我的脑中,就像是前世今生合二为一。” 李心玉小心地问:“你也死了吗?” 裴漠横眼看她,眼神复杂。 李心玉忙改口道:“我是说你的前世,过得如何?” 裴漠垂下眼睑,盖住眸中深厚的悲伤。片刻,他讽刺似的一笑,道:“权倾天下,妻妾成群,颐养天年。” 李心玉忽的就很气,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心道:本宫草席裹尸,身首异处,你倒是过得挺潇洒!还妻妾成群? 她也顾不得害怕了,一把推开裴漠的禁锢,神情古怪地盯着他道:“这么说,这辈子是本宫委屈你了?若你怀念跟着琅琊王造反的好处,那你现在就去找他好了,看我敢不敢杀你!” 她越说越难平静,心中一片酸楚,吸了吸鼻子道:“当初看到本宫的尸首,你们一定大快人心罢!” 砰——! 一身巨响,裴漠攥住她的手,一掌拍在她身后的矮柜上。上好的漆金柜子竟被他拍得裂开一条缝,尘埃在空气中扬起又落下。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抖,睁大眼睛看着裴漠,半晌才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说过,莫要再提前世你身死之事。”裴漠赤红着眼,嘴唇颤抖,几近崩溃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事。” 他这态度,若是换在以往,李心玉早就要扑上去咬破他的嘴唇了。但带着记忆重归的裴漠实在太俱压迫感,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气场全足。李心玉满腔怒意憋在心中不敢发泄,只能委屈巴巴地腹诽:不提就不提嘛,生什么气? 两人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之中,直到敲门声响起。 “公主,您要的药熬好了。” 听到红芍的声音,李心玉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她压低了声音对裴漠道:“你收敛些,不许让别人看出任何异常。” 裴漠退开了些许,坐在榻上扭过头去,只留给李心玉一个清高的侧颜。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再回过头来时,除了眼睛还有些湿红外,已瞧不见任何失态的痕迹。 金玉其外 第37节 李心玉这才清了清嗓子,朝门外道:“进来罢。” 吱呀一声门开,红芍将药呈在案几上,又挪动身子面朝李心玉,问道:“公主,可否要奴婢再给您铺一张新床?” 之前裴漠忽然在她房中晕厥,李心玉为了方便起见,便命人直接将他扶到了自己榻上。可是现在,两人各自带着记忆而来,断然无法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何况,李心玉自己也需要静一静捋清思路。 想到此,她道:“去偏殿暖阁,我今夜便去那儿睡了。” “殿下。”裴漠突然出声,熟悉的称谓令李心玉心头一暖。 她回身,裴漠正微微仰首看她,眼中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期许,仿佛又变回了之前那个青涩执拗的十八岁少年。 “殿下。”裴漠倚在榻上,墨黑的长发自而后垂下,滑过肩头,轻声道,“我没有力气,殿下能喂我吗?” 案几上的汤药氤氲着热气,白雾在空中聚拢又散开。 这是十八岁的裴漠,却也不是十八岁的裴漠。她的小裴漠坦率可爱,才不可能有这么多花花肠子装可怜…… 李心玉一时心情复杂,避开他的视线道:“本宫累了,让红芍喂你罢。” “殿下……”声音可以说十分委屈了。 红芍不知道两人闹什么脾气了,忙打圆场,微笑道:“裴公子与公主感情最好,除了公主您,我们怕是没这个福分喂他喝药呢。” 裴漠点头,小声道:“我再也不惹殿下生气了,留下来,好不好?” 李心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前一刻还是凶神恶煞一副要算总账的模样,后一刻就变成了这副可怜兮兮期盼垂怜的神情……拥有两世记忆的裴漠果然可怕! 本宫可算棋逢对手了! 她气鼓鼓,但又顾及旁人在场,生怕被红芍看出什么异常,又风言风语地闹到皇兄和父皇那里去,到时候便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这前世今生的一团乱麻。 倒是红芍很识趣,用盛药的茶托挡住半张脸,笑道:“暖阁许久未用,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好。依奴婢看哪,公主您还是和裴公子好好谈谈,若是困了,这外间还有张小榻,您就让裴公子睡外间罢!外头下着大雨呢,来去都挺不方便的。” 说罢,红芍起身福了一礼,临走前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这个丫头,该懂事的时候不懂事,不该懂事的时候又瞎懂事!李心玉简直无言,干脆破罐子破摔,往案几后一坐,哼道:“你爱喝不喝,别妄想本宫伺候你。” 裴漠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够案几上的汤药,仰首一饮而尽,下巴连同颈项的线条优美流畅。 李心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如此不设防,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上他一口。 半晌,她手撑在案几上,托腮道:“还是觉得以前的你最可爱。” 裴漠明显一顿,将空了的药碗倒扣在案几上,用还算平静的语气问道:“你不希望我记起一切?” “那是自然。”李心玉想也不想道,“我们前世一笔烂账,痛苦居多,何况你和李砚白那么讨厌我……” “我不曾讨厌过你。”裴漠打断她,目光灼灼,“你也不要讨厌我。” “本宫向来是性情中人,不会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本宫若是讨厌你,今生就不会同你在一起了。倒是你……哎!” 李心玉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即便前世我再对不起你,也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就翻篇罢,如何?” 谁料裴漠却是不依不饶,沉声道:“不能翻篇。” 李心玉扶额:“你还待如何?莫非又要投奔李砚白,走前世老路?” 想了想,她又酸楚道:“也好。你既是想起了一切,去留全凭你意……毕竟,前世的你可是权倾天下、妻妾成群呢,哪用得着当本宫的小奴隶啊。” “我说不能翻篇,是因为前世你我已拜堂成亲,算是夫妻了。”裴漠看着她,嘴角上扬,“新仇旧怨皆可放下,唯有我们间的夫妻名分,决不能翻篇。” 万万没想到他指的是此事,李心玉愣了愣,有些尴尬。 “你那是抢婚,算不得数!” “抢来的婚也是婚,如何不能算数?” 闻言,李心玉简直气结。 “哦,我知道了。”裴漠倾身,单手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捞上榻,深沉道,“因为我们前世未曾洞房,所以公主心存芥蒂?” 第44章 抉择 “谁会芥蒂这种事!”李心玉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气,都在今天撒够了。 她屈指,在裴漠光洁的额上一弹,“说真的,上辈子后来的局势如何了?李砚白当了新君?” 裴漠点头。 “那我皇兄呢?” “李砚白没动他,他虽是亡国之君,但衣食无忧。”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李砚白还算有点良心,可我依然无法原谅他……哼,他所期待的太平盛世、万国朝贺之盛况,有无实现?” 这次,裴漠沉默了良久,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权倾天下么?”李心玉狐疑道,“你比我多活了那么多年,总不是白活的吧?” 话音刚落,裴漠以唇封缄,堵住了她的唇。 “啧,你又干什么?”李心玉挣脱裴漠的怀抱,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光,色厉内荏地说,“别以为你也想起了前世的一切,就可以对本宫为所欲为。” “活得久,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多。”裴漠用拇指抹过唇角,意犹未尽道,“公主若是再提及前世之事,提一次我亲一次。” 李心玉被气笑了,“有何不能提的?本宫都已放下了,难道你还放不下不成?” “李心玉。” “不许直呼本宫大名!” “殿下。”裴漠改口,问道,“我刚醒之时,你说你愿意和我重新开始,此话可还算数?” 他神情是少有的认真,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李心玉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也不敢轻易表露自己,也正色道:“你呢?不找琅琊王,不造反了?” 裴漠笑了,仿佛春风拂过皑皑白雪。 他说,“不了,我不愿再当叛将,想换条路走走。” 李心玉下意识追问:“什么路?” “比如说……”裴漠压低了嗓音,凑过来蛊惑般地说,“做殿下的佞臣。” 不做叛将做佞臣,有区别么? 仔细想想,区别好像还挺大的。至少他已表明了衷心,不会再与皇室为敌。 李心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仍是有些不太相信:“你不用再仔细想想?毕竟前世你都做到逼宫的份上了,这会儿转变如此突然,倒令我越发忐忑。” 裴漠摇了摇头,“我舍不得让你难过。虽然前世坎坷,那毕竟是前世之事,今生殿下已经为我改变了许多,我自然也不能辜负殿下的一片情意。” 李心玉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强忍住笑意哼道,“这还差不多,算本宫没白疼你。” “那,”裴漠顿了顿,又满怀期许地问,“我们前世的婚约还算数吗?” 所以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李心玉忽然有些心安,小裴漠还是原来的小裴漠,即便记起了前世之事,小狼狗的本性未移。 本宫甚是欣慰。 她笑了笑,忍不住抱了抱裴漠,佯装为难道:“看情况吧。若是你对本宫不好,或是再去找李砚白和你的妻妾们,本宫便休了你,没得商量。” 她这一抱,裴漠就不想松手了,抱着她一同倒回了榻上,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会的,殿下。” 蜡烛燃尽,倏地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和静谧之中,唯闻外头的雨水淅淅沥沥,滴落阶前。 “裴漠。”黑暗中,李心玉翻了个身,闷声道,“所有人都说你是因为恨透了我才协助琅琊王起兵造反,我也以为你恨透了我,可是你却说愿意和我重新开始,这真的太不真实了。” 裴漠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声音从胸腔中发出来,显得有些沉闷:“别人嘴里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李心玉仍是不放心:“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前世?荣华富贵,妻妾权势,都不要了?” 闻言,裴漠沉默了一会儿,方直白道:“你不是一直在想法子改变前世的悲剧么?我也是。” “什么意思” “总之,你别害怕,我的心不会因记起了一切而改变。” 李心玉笑了,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所以,你还是我的小裴漠,对么?” “是。”裴漠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晶亮的光。 李心玉彻底放了心,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又会变成以前那个混蛋,就知道欺负我。” “混蛋?”裴漠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笑意,单手枕在脑后,问道,“我怎么记得,去年年底初雪之时,公主还说我是令你心动不已的少年。” 李心玉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少年是你?说不定,是本宫的另外二十六个男宠呢?” “现在你还想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殿下没有二十六个男宠,一个也没有。”裴漠凝望着她,眼睛像是一片璀璨的星空,笑道,“殿下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碧落宫初雪,殿下遇见的少年可不就是我么。” 李心玉苦心经营多年的风流形象毁于一旦,不禁大窘。她哼了声,不甘示弱地反驳:“也不知是谁听了之后,还暗地里吃自己的飞醋,可傻了。” 说完,李心玉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道:“险些忘了正事,你既然也有了前世的记忆,想必知道当年杀死母后嫁祸给裴家的那人,究竟是谁了罢?” 裴漠‘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冷,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 李心玉忙起身,对裴漠道:“你把那人的名字写在我的手心,看与我推测的是否一样。” 裴漠也坐起了身子,从李心玉背后拥住她,拉起她的右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极慢地写下一个人的姓名。 李心玉了然,缓缓攥紧五指,回首与裴漠相视一笑,“果然是他。” 裴漠望着她沉思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眼睛在夜色的浸润下深邃异常。他哑声道:“已过三更天了,睡吧。” 这么一说,李心玉还真有些困了。她抻了抻懒腰,对裴漠道 :“偏间有床榻,你去睡吧。折腾了一晚,困死本宫了。” 裴漠眼睛黯了黯,说:“不是,要一起睡么?” 李心玉大惊:“谁要同你一起睡?” 裴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今天是你生辰,我要陪你过。” “现在已是凌晨,我生辰早就过了,而且,你的礼物也已送过了,不需要再将自己打包给我。”说着,她晃了晃脖子上的红绳,狼牙被夜色笼罩了一层温润的光。 裴漠还欲说什么,李心玉将他推下榻,挥手道:“你我瓜葛由来已久,都需要好生静一静,将前世今生的事想个明白。若是明日醒来,你仍决定放弃李砚白而追随我,那么我对你,必定也是毫无保留的赤诚相待。” 裴漠知道,她是在非常慎重地考虑两人长久的关系。毕竟有前世那样的悲剧发生,她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 裴漠不再强求,点头道:“好,明日再说。” 他穿上布靴,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李心玉额上轻轻一吻,压低声音道:“殿下不要多想,早些睡,我会在外间守着。” 金玉其外 第38节 李心玉心头一暖:“你也早些睡,裴漠。” 裴漠转身离去,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窸窣的声响。李心玉估摸着他已躺下,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裴漠已经记起了一切,可是,他真的就一点也不恨她吗?那段爱恨交织的过往,他真的能放下? 李心玉心力交瘁,甩甩脑袋,强迫自己闭眼,倒也没过多久,就累极而眠。 而隔壁,裴漠却是一宿未眠,脑中尽是那些疯狂涌现的记忆碎片。 他仍是记得,在看见李心玉尸首后的那段时光,他是怎样强忍着剜心刮骨之痛挨过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他此生绝不想体会第二次! 睁眼到天明。 第二日,李心玉还未醒,就被雪琴从被窝中摇醒。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裴公子被陛下的信使带走了,太子殿下正急着见您呢!” “信使?皇兄?”李心玉迷迷糊糊地起身,任由宫婢们给她擦脸穿衣,梦游似的道,“怎么回事?” 红芍道:“奴婢也不知。蔡公公拿了陛下的口谕,二话不说就命人带走了裴公子,接着,太子殿下便匆匆赶过来了,急着要见您。” 李心玉瞬间清醒,一把抓住红芍道:“你说什么?裴漠被父皇带走了?” 红芍弱声道:“是……” “何时的事?为何不叫醒本宫!” “就是一刻钟前的事,奴婢本来要通报您,可是蔡公公不许,还是说皇上口谕,要您不要插手此事。” “我的人被带走了,还不允许我插手?”李心玉匆匆披衣下榻,推开门朝外喝道,“白灵!” 白灵执剑迈上台阶,抱拳道:“公主。” 李心玉旋身坐在梳妆台前,沉声问:“父皇突然带走裴漠,你为何不拦着?” 白灵仓皇下跪:“天子之令,属下不敢拦。” “罢了罢了,起来吧,本宫不是在怪你。”说着,她随意拿起梳妆台上的金笄挽了个松散的发髻,起身道,“裴漠被带走时,可有反抗?” “不曾。”白灵道,“他还托属下安抚公主,说让您别急,他不会有事。”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多半是昨天半夜找太医看诊,惊动了父皇,这才牵扯出了裴漠的身世……看来,瞒不住了, 李心玉望着檐下滴落的雨水,喃喃道:“我未曾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明明昨日还是其乐融融的生辰宴会,桃花流水,云卷云舒,未有一丝忧愁。仅是一夜风雨,便已天翻地覆。 第45章 玉佩 厅堂中,太子松松散散地倚在窗下,手中折扇敲着窗棂,发出‘笃、笃’有节奏的声响。 见到李心玉进来,他倏地站直了身子,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叽歪念叨道:“心儿,我早就说过,你那小奴隶的身份太过危险,养在身边迟早要出事……啧,你看这我作甚?又不是我告诉父皇的,你昨天深更半夜宣太医进清欢殿,动静闹得那般大,父皇想不知道都难,查到裴漠的身份也不过早晚的事。” 李心玉掏掏耳朵,不施粉黛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娇艳无比,从容道:“皇兄一大早来这,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 李瑨白眼翻到后脑勺,伸手捏了捏李心玉的脸颊,气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冒着被父皇苛责的风险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样污蔑你哥?” “好啦,我就知道哥哥会帮我的。”李心玉展颜一笑,充分将变脸这一绝活发挥到极致,腆着脸问道:“裴漠现在如何,父皇没为难他吧?” “暂时在刑部大牢里呆着,手脚健全。”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父皇虽固执了些,但并非嗜杀之人。”李心玉拉着李瑨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还请皇兄帮个忙,命人守着裴漠,莫要让奸人钻了空子谋害于他。” 李瑨两条眉毛拧成八字,手中的扇子打开又收拢,不情愿地说:“我来给你通风报信,已是仁至义尽了,凭甚帮他?” “不是帮他,是帮你的好妹妹。”李心玉眯起眼睛,意有所指道,“何况,你偷偷将柳拂烟接进宫的事,我还没跟父皇说呢!”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瑨一见自家妹妹露出如此狡黠的笑容,便知大事不妙,忙举手投降状,“好好好,我帮你,帮你!” “多谢皇兄。”有兄长暗中帮衬着,李心玉底气足了许多,对李瑨道:“找人盯着裴漠,只要无性命之忧,便无需打扰他。此事就拜托皇兄啦,我去会会父皇。” “哎,心儿!你慢些!”李瑨老母鸡地跟在李心玉身后,耳提面命:“带回见到父皇语气要好些,莫要同他置气!他年纪大了,经不得你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李心玉挥挥手,加快步伐出了门,乘上辇车一路朝北行去。 自从吴怀义死后,炼丹房空了,李常年便不再去养生殿,而是搬到了北面的兴宁宫休养。 李心玉进了殿,李常年正背对着她,望着墙上婉皇后的画像发呆。 画像上,婉皇后依旧笑得艳丽,美得仪态万方,而李常年却早已两鬓霜白,瘦削的肩胛骨从龙袍下突起,呈现龙钟之态。 李心玉没有说话,起身走到李常年边跪下,两手交叠置于额前,一拜到底,朝婉皇后的画像行了大礼。 “说罢,你与裴家余孽何时开始的?”李常年伸手将她扶起,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声音沧桑,“当着你母亲的灵位,不要撒谎。” “去年八月中,我去碧落宫时遇见了他,一见倾心,将他带回了清欢殿。”李心玉将李常年扶到一旁的胡椅上,又轻轻给他捶肩,小声道,“父皇,他名叫裴漠,不是余孽。” “心儿,你从小到大,朕事事都顺着你,唯有此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节泛着黄,像是一截失了水分的枯枝,叹道,“你若是玩够了,便将他放回奴隶营,此生不要再与他相见。” “我做不到,父皇。”李心玉蹲下身,仰首望着李常年,恳求道,“我不是玩玩而已,我是真喜欢他,他也值得我喜欢。” “可是你的父亲,灭了他全族!”这么多年了,清心寡欲的李常年终于动了怒。他浑浊的目光微微闪动,望着面前已风华初绽的女儿,声音带着经常咳嗽引发的嘶哑,“他以这样的身份埋藏在你身边,危险至极!朕宁愿你嫁一个无权无势的市井白衣,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 “父皇,可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喜欢他。” “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沦为奴隶之时才十三岁,却能平安长大甚至来到你的身边,定是心机深重之人。” 李心玉想了想,柔声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想必父皇早已审问过了。以您的性格,一定会让他在我和自由之间做出抉择,我想,他定是选择了我,对不对?” 李常年僵了一瞬,李心玉便知自己猜对了,裴漠真的放弃了梦寐以求的自由,选择站在她身边。 心中一暖,李心玉竭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认真道,“您很清楚裴漠为我放弃了什么,也该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片赤心。您所在意的身份和宿仇皆不是问题,待我与他一起查明当年母后遇刺的真相,揪出幕后真凶,还裴家清白,一切自然能迎刃而解。待他洗白冤屈脱离奴籍,自然就不会再恨李氏皇族,即便是成为驸马也未尝不可……” “荒唐!无论真相如何,裴家人都已几乎死绝!你想让朕彻查翻案,证明当年是朕听信谗言误杀忠良,这无异于打你父皇的脸!” 李常年情绪激动,引发咳喘。李心玉听了,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红了红眼,给李常年倒了杯茶,着急道:“您别生气,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常年一手捂嘴咳嗽,一手胡乱摸索着,混乱间李心玉手中的茶杯被打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开,在她精美的罗裙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污渍。 “为裴家翻案,则证明朕是昏君,婉儿是妖后……朕,不在乎后人如何评判,唯有一点:不能使朕的皇后受此牵连,毁了贤后之清名!”李常年抬起拉满血丝的眼睛,一滴无助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下,带着浑浊的气音艰难道,“心儿,你助他所做之事,是想要史官以笔为刀,对你爹娘千刀万剐啊!” “我不明白。帝王也是人,为何就不能犯错?即便犯了错,承认错误就有这般可耻么?”李心玉望着罗裙上的污渍,半晌,抬眸坚定道,“历史都是胜者书写的,并非没有斡旋之地。何况,若翻案成功,罪责多半在真凶身上,父皇和母后也是只是受害者,天下人不会不明白。” “心儿,事到如今,您还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做斗争……”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朝野架空十余年,朕虽为一国之君,但自从裴家覆灭,朝野实权就从未握在朕手中过……文有太傅丞相,武有郭、韦二家,北有外敌,内有琅琊王,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不是你一介公主能撼动的,连朕……也不能。” “您是天子,为何不能?” “天子也是人,一个人只要有七情六欲,则必定会有弱点。”李常年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胡椅之中,哑声道,“当年婉儿劝朕收拢君权,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暗杀……你们都将朝局想得太简单了,朕之所以如此胆小懦弱,只因为朕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儿。” 李心玉并不知道母亲的死竟然有如此内情,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喃喃道:“可是,如此可怕的隐患不除,若是将来父皇不在了,您让我和皇兄拿什么去应付波涛汹涌的朝局?” 李常年叹道:“傀儡也好,摆设也罢,朕宁愿你们糊涂地活着,也不愿你们清醒着去送死。” 李心玉咬唇,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她望着活在画卷中的母亲,良久,才解下腰间御赐的玉佩,颤抖着双手递过给李常年,“父皇昨夜送我的生辰礼物,可还算数?” 终于到了这一刻,李常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坐直了身子,“朕身为天子,当一诺千金;但身为一个普通的父亲,却并不希望你将此令用在一个裴家奴儿身上……” “父皇……” 李常年竖起一只手掌,示意她噤声,打断她道:“朕可以赦免他的奴籍,但有一个条件。” 李心玉嗓子眼一紧,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捧着玉佩的手发抖,问道:“何事?” “很简单,让他离开你,与你斩断情丝,两不往来。”李常年道,“你是一国公主,朕的掌上明珠,当一生富贵无忧,而不是被一个奴隶卷入明枪暗箭之中。” 李心玉猛然抬首,攥着玉佩道:“您一定要如此为难我么,父皇?” 一个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最爱的人,伤害任何一方对她而言,都是灭顶的灾难…… 而此时,刑部地牢之内。 一个狱卒按着刀,借着牢中阴暗的庇护,一步一步靠近最里头的那间铁牢。 裴漠手脚俱是带着镣铐,盘腿坐在铁栅栏里头闭目打坐,清冷的光线从逼仄的狱窗中斜斜射入,落在他素白的中衣上,给他蒙上了一层冷色。 听到脚步靠近,他猛然睁眼,盯着来人。 狱中光线幽暗,来者隐藏在阴影中,只听见不带一丝情感的陌生嗓音如鬼魅飘来:“狱中,可是裴公子?” 裴漠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呵呵低笑一声,“我是何人并不重要。裴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奉家主之命,前来与公子做一笔交易。” 第46章 交易 地牢里,裴漠的目光在冷光的浸润下尤显凌厉,沉声道:“你的家主是谁?” 他有意套话,那狱卒却是警惕得很,不带任何情感道:“裴公子若是答应了这桩交易,诚心与我等合作,迟早会知道在下的家主是谁。” 裴漠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说说看。” 黑影中的人道:“裴公子与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何不归于家主麾下,共谋大事?若是事成,别说是为裴家昭雪,即便是荣华富贵,亦唾手可得!” “你们,是要谋反?” “不,家主对至尊帝位并无兴趣,他所求的,唯有令李家人千夫所指、不得善终。” 闻言,裴漠一凛:那人对皇帝痛恨至此,怕是比自己的灭门之仇要更甚。他如此狗急跳墙,难道是时日不多了? 若是昨夜突然涌入的记忆没有差错,那人确实是活不过两年了……他耗不起了。 想通了一切,裴漠倒也没多讶然,气定神闲道:“家仇归家仇,但襄阳公主待我不薄,我不能负她。” 如同听到什么笑话般,阴影中的人低笑出声,嗤道:“裴公子用情至此,当真令人钦佩。只是这一次,公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 “以皇帝对裴家的态度,断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与罪臣之子在一起。襄阳公主又一向孝顺,裴公子觉得,她会为了你而舍弃自己最亲的人吗?” 金玉其外 第39节 话音刚落,牢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那狱卒不敢久留,匆匆道:“裴公子好好想想,若是有幸出牢,想通了就去欲界仙都沧海阁,自会有人接应你。” 待那人一走,裴漠方缓缓起身,活动活动带着镣铐的手腕,嘴角荡开一抹看透一切的,张狂的笑来。 兴宁宫内。 李心玉用手指摩挲着玉佩,思索了片刻,抬眸道:“我做不到,父皇。我曾经放弃过他一次,以为那样我与他都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了他,我会比现在更不堪。” “你……” 李常年长叹一声,枯瘦的手颤抖着抬起,捂住自己的眼,哽声道:“你和你娘一样固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朕真的很怕……朕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承受不起丧亲之痛了。” “父皇,您给我们两年好不好?”李心玉心软,眼里泛了湿意,跪着朝前挪了一步,将手中玉佩塞到李常年的手中,“若两年之内,我与他能渡过难关,您便不要再阻拦我们的婚事。” “婚事?”李常年喃喃,望着手心的暖玉,神色微动:“你虽喜好美男,可朕从未见你动过真情,即便是裴家子,朕也以为你不过是情窦初开与他玩玩而已,怎会料到,你竟是做好了与他成亲的决定。” “父皇已经见过裴漠,当知他器宇轩昂,非池中之物。”李心玉目光镇定,“难道,他配不上我么?” “可他实在身份特殊……”李常年闭目,良久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两年就两年罢。只是两年内,你与他不能再有瓜葛。昭雪也好,复仇也罢,都由着他去折腾,你不必插手,朕不愿你被他连累,落入危险之中。” 李心玉张了张嘴,李常年却是起身,打断她道:“这是朕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你若应了,朕便赦免他的奴籍,你若不应,朕就将他的命连同这块玉一起毁了。” 皇帝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心玉不能再拂他的面子,终是轻轻地说了句:“好,听父皇的。” 她朝着李常年深深一拜,以额触地,悲伤道,“那我还能再见他一面,与他道别吗?” 李常年在犹豫。 李心玉拉着他的衣袖,露出恳求的神情:“就一面,求您了。” “回清欢殿去罢。”李常年松口道,“酉时朕命人带他来见你,天黑后再押送他出宫。” 李心玉喜不自胜,抱着李常年瘦得硌手的胳膊,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没忍住淌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李常年却是哑声长叹,抚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世间的好男儿千千万万,你还小,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朕的忧心。” 刑部的人将裴漠送回清欢殿的时候,李心玉正在汤池中沐浴更衣。 门扉被推开,雪琴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公主,裴公子回来了,在外头候着。” 李心玉背对着门扇,穿着单薄轻透的里衫站在齐腰深的花瓣热池中,正拿着干净的棉布擦拭湿发。闻言,她轻轻嗯了一声,说:“让他进来。” 裴漠很快进来了,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站,成了一道镀着金边的剪影,说不出的英气。 见李心玉在汤池中拭发,裴漠掩上门,伸手解了腰带和外袍,脱了鞋袜,沿着白玉石阶缓缓走下池中。 嫣红的花瓣被水波荡开,他一路涉水而来,暗青色的中衣亦在中途被解下,凌乱地浮在一片馨香的花瓣之间。 水波微荡,白气氤氲,裴漠的长发自耳后垂下,单薄的里衣被水打湿,薄可透肉,袖袍浸在水中,如烟般散开,更衬得他丰神俊逸、五官精致如墨,在水雾之中显露出朦胧的美感。 李心玉坐在汤池的玉阶上,唯有一双雪白的玉足浸在池水中,被热气蒸的足尖发红。见到裴漠拨开花瓣涉水而来,她被他的年少的风姿惊艳了一会儿,不由地停下了拭发的动作。 接着,手中一空,裴漠趁着她发愣的一瞬,取走了她的帕子,又捻起她湿润的长发,一缕一缕耐心擦干。 他半垂着眼站在水中,睫毛尤显浓密,眉眼深邃而又精致。 李心玉心动不已,伸出一只手,缓缓抚上他的眼睫,微笑道:“我就快洗完了,你下来作甚?弄湿了,我这儿可没衣裳给你换。” 裴漠手中动作不停,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殿下哭过了?” “没有。”李心玉未料他如此敏感,忙矢口否认,“不过是被热气熏久了,眼睛有些发红。” 裴漠将她半干的长发撩至而后,贴近一步,抬首看她:“你在骗我,公主。和我在一起后,你总是掉眼泪。” 李心玉想了想,决定坦言。 “我拿出了昨夜的玉佩,父皇答应我赦免你的奴籍,但是有一个条件……” “让我离开你。” 李心玉还未说完,裴漠就接口道:“这个条件他也曾跟我说过,不过,我未曾答应。我想,我宁愿是你放弃我,也不愿是我先一步放弃你。” “我不会放弃你的,裴漠。”李心玉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沉静道,“父皇给了我们两年的时间,若我们能解决一切,他便不再干预我们的婚事。父皇一向固执,他能做出如此让步,已是十分难得,我无法拒绝,可是又怕你胡思乱想,以为我又抛弃你了……” “婚事?”裴漠的关注点显然跑偏了。他眼睛一亮,嘴角上扬,流露出稚童般的天真来,“你终于愿意嫁给我了?不是我逼迫,也并非我抢婚,你终于……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了?” 李心玉咬着唇好笑道,“重点是这个?” “殿下可知,我等这句话等了两辈子?抱歉,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傻对吧?”裴漠笑了笑,淡墨色的眼睛折射着窗缝中洒入的夕阳,仿佛会发光似的,温声道,“殿下若有两辈子执着的东西,一朝得手,便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 说罢,他长臂一伸,将李心玉抱进水池中,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唇瓣辗转厮磨,一吻毕,两人气息微乱。李心玉喘息着,双手撑在裴漠结实的胸膛上,将他推开了半寸,玲珑眼含春带艳,眯着眼睛道:“莫要高兴得太早,父皇给了我们两年。两年足以改变太多,到时候是何格局还未可知呢。” 水雾中,裴漠的唇泛着湿润的红,如同水中的刺玫花瓣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尝上一口。 他说,“何须两年?半年足矣。” 李心玉挑眉:“哦?你有计划了?” “今日在刑部大牢,那个人派了说客来找我,想要我归顺他麾下,助他谋害皇上。”裴漠低笑了一声,缓缓道,“既然人都送上门来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他眼里尽是看透一切的精明和算计,李心玉忽的有些不安,调笑道:“喂,裴漠,你离开的本宫,不会去找别的女人罢?” 裴漠一愣,随即别开头,以手背抵着鼻尖,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李心玉一把揪住他湿透的衣襟,将他的脑袋强行扳过来,在他湿润的唇上一吻,恶狠狠道,“你若敢去找你的三妻四妾,我便去找郭萧!反正父皇说了,郭萧下个月进京,如前世一般有意撮合我和他的婚事……唔!” 话未说完,嘴唇被凶狠地堵住。 小狼狗伸出了他的舌,撬开李心玉的牙关,将她的舌头连同理智一起搅得天翻地覆。 水波随着两人的动作微荡,发出哗哗的声响,湿润的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馨香。 “喂,你收敛些,外头还有人守着!”换气的间隙,李心玉微红着脸,喘息道。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辰。”裴漠突然开口。 李心玉莫名道,“所以呢?” “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彼此身上盖个章。”裴漠灿然一笑,单手捞住李心玉细软的腰肢,在她脖颈和锁骨处落下一连串的吻,哑声道,“这样,殿下就不用担心我去找别的女人了。” 汤池的水很热,裴漠的吻也很热,李心玉忍不住心旌摇动,沉沦在这一片溺死人的挑逗之中,只能被动地承接他虔诚的亲吻。 水的浮力很大,李心玉有些身不由己,为了避免自己滑进池底,她只能拼命搂紧了裴漠,身体与他严丝合缝,感受到他蓬勃而炙热的肉体,更是意乱情迷。 “殿下。”裴漠啄了啄她的唇,炽热的目光像是要灼烧般,用暗哑迷人的声音恳求道,“可以……给我吗?” 李心玉艰难地挣扎了一瞬,红着脸道:“不要。你又大,时间又长,技术还差,疼的很。” 第47章 朱砂 被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么直白地评论‘技术差’,裴漠还是有些小受伤的。 见李心玉真的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思,甚至还朝后瑟缩了一下,裴漠有些失落的抖了抖睫毛,吻着她的耳垂道:“真的,有那么差吗?” 李心玉一见他这副模样,心又软了,搂着他的脖子与他鼻尖相对,想了想说:“或许,也没那么差……” 语气十分不确定。 裴漠望着她水灵的眼睛和泛着水光的红唇,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因衣衫湿透而更显妙曼的身躯上,只觉得腹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他凝望着李心玉,漂亮又深邃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求,问道:“要怎样做,才会不那么痛?” 李心玉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两个经验贫乏的人沉默对视,半晌又各自轻叹一声,笑出声来。 “殿下不是有二十六个男宠么?这些事应是轻车熟路了。”裴漠故意打趣她。 “你不也有三妻四妾么,怎会也不知道?”李心玉挑眉,毫不示弱地反击。 裴漠无奈一笑,一手搂住她被热水泡得细软无力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别亲啦,嘴唇都被你亲肿了……嘶!”话还未说完,李心玉便感觉到颈侧连着削肩的地方被他重重一吸,带出一股麻中微痛的快感来。她不由推开裴漠,捂着颈侧道,“你作甚?” 裴漠舔了舔唇,眼神炙热,指腹抚了抚她的肩颈处,哑声道:“留个印记。” 李心玉伸手拿起岸上散落的小梳妆铜镜,左照右照,果然见肩颈一侧有一枚红艳艳的吻痕,烙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少说也要四五天才能消下去。 李心玉又好气又好笑,瞪着玲珑眼问:“现在天儿渐渐转热,你弄个痕迹在这,让本宫怎么穿衣裳?” 裴漠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体内的欲望得到了些许餍足。他扬唇一笑,道:“公主也可在我身上烙个印记,权当是占有我,如何?” 说罢,水波微荡,他果然向前一步,毫无防备地袒露自己的脖颈,就像是露出了柔软肚皮的虎豹。 李心玉嘴上说着“谁要占有你啦”,身体倒是诚实地扑上去,搂住裴漠的脖颈将嘴唇凑上去,在他颈侧又舔又吸。 裴漠浑身一颤,颈侧的肌肉下意识绷紧,强压的情欲又有抬头的趋势。 半晌,李心玉松嘴,‘咦’了一声。 裴漠偏了偏头,暗哑道:“如何,有印记了么?” “没有。”李心玉抹去他脖子上的水痕,那里的皮肤依旧紧致干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李心玉不甘心,又扑上去吸咬,还是没有痕迹。 “你皮太厚了。”半晌,挫败的李心玉得出这个结论。 “殿下再试试?”裴漠倒很希望她再亲亲自己,毕竟过了今夜,两人若想再见面,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李心玉在汤池中泡了这么久,只觉得浑身发热,晕乎乎地摆手道:“不了,我上去歇会儿。” 裴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弯腰在她小臂内侧一吸,又是一枚红艳艳的吻痕诞生。他颇为得意的样子,又一把打横抱住李心玉,将她抱出水池,用宽大的布巾裹住她。 李心玉被放在软榻上,发丝湿淋淋地贴着脸颊,舒服地喟叹一声。 裴漠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上,哑声道:“这里最是柔软,殿下亲这儿试试” 在某些事情上,裴漠真是执拗得不行。掌下心跳强劲有力,李心玉的视线落在他的心口,那里一点朱砂胎记格外显眼。 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眼看着就要失控,裴漠抬起欲望深重的眼睛,沉沉问道:“真的不要吗?” 尾音上扬,有点撒娇的意味。 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屋内光线昏暗,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一线狭窄的暖光从窗缝中射入,洒在李心玉戴着笑意的眼中,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白衣少年鬓发如墨。 李心玉亲了亲裴漠的嘴角,说:“天黑了。” 金玉其外 第40节 裴漠加深了这个吻,用低沉暗哑的气音在她耳畔道:“之前在狱中我还想,不过分离一年半载,可以潇洒离开。可现在与你短暂告别,我反而万分舍不得走了。” 李心玉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摸了摸裴漠耳后的奴隶印记,温声道:“待你消了奴籍,便将这块印记去了。”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别再用小刀剜了,听说欲界仙都有匠人能祛疤生肌,使肌肤光滑如初,你去试试看。只是年底一场大火,也不知那匠人还在否。” “好。”裴漠点头,眼中满是眷恋。 敲门声终于响起,有人在门外道:“公主,属下奉陛下之命,送裴家子出宫。” “去罢,裴漠。”李心玉起身,捧着裴漠的脸颊,与他额头相触,“出了这座宫城,抹去奴隶印记,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遨游。” “有殿下在的地方,才是海阔天空。” 裴漠摩挲着她湿润的鬓角,压低声音道,“我不在时,你勿要离开白灵的视线,朝中暗流涌动,将有一场恶战,恐会波及到你。” 李心玉点头:“你也是。此去佯装投诚,那狐狸定不会轻信,你要格外小心些。” “夜里天凉,我等你换好衣物再走。”灯火从窗缝中洒入,投在浴池中,泛起粼粼波光,一如裴漠温柔的眼波。 李心玉走到屏风后,再转出来时,已换了干爽的衣物,穿戴整齐。 裴漠仍是湿漉漉的,也没衣服换,可他毫不在意,只凝望着李心玉道:“心玉,我走了。” 李心玉的眼神暗了暗,一把拉住裴漠的手:“等等!” 裴漠下意识回首,却见李心玉裹着布巾倾身,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肢。 她先是在裴漠胸口的朱砂痕迹上轻轻一吻,然后张嘴一咬,狠狠咬住了他胸膛上结实的肌肉。 裴漠吃痛闷哼一声,浑身绷紧,又很快放松,任由她在自己心口留下带着疼痛的印记。 “这下盖了章,你也是本宫的人了。”李心玉松口,两排整齐的牙印烙在裴漠胸口的朱砂之上,似乎破了皮。 李心玉伸手抚了抚牙印,正后悔自己下口太重,裴漠却是带着笑意道:“其实,还可以再下口重一点,最好是一辈子都消除不了的那种。” 李心玉被他逗笑了。 裴漠也笑了,像是一个得到了糖果的稚童,俯身将李心玉按在自己怀中一顿深吻。 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李心玉与他唇分,舔着红润的嘴笑道:“快走吧,再晚他们就该起疑了。还有,把你眼里的笑意收一收,在外人眼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被我抛弃的奴隶,装得伤心一点嘛!” 裴漠得意地指着胸口的咬痕,难掩雀跃:“这很难,我努力试试。” 说着,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住。 正当李心玉疑惑时,裴漠忽的又折回来,按住李心玉的后脑勺一吻,低声道:“信我。” “好。” “等我。” “好呀。” 得到了承诺,裴漠浅浅一笑,捡起地上的外袍随意一披,遮住里头湿透的里衣,随即整了整面容,拉开了汤池的雕花门扇。 暖黄的灯光霎时洒满了室内,汤池浮光跃金,镀亮了裴漠挺拔的背影,也点亮了李心玉的眼睛。 此去一别,应是经年累月。 李心玉知道,这个背影,她将用足自己一生的勇气去追逐依靠,并且,永不退缩。 不知过了多久,李心玉仍披头散发地站在汤池门口,凝望着空荡的庭中小道。 红芍取了外袍,轻轻披在李心玉身上,犹豫着开口:“公主,裴公子他……” 李心玉收回视线,眼底的眷恋和不舍归于平静,缓缓道:“记住,从此清欢殿内,再无什么裴公子了。” 红芍猜测大概是因皇帝干预,公主与裴漠情根已断,便不敢多问,只敛首道:“是,奴婢明白。” 月上中天,东风倦怠,长安城内满是桃李落红,香泥零落。 长安市坊的灯火渐渐阑珊,唯有欲界仙都满街的红灯笼依旧艳丽招摇。 自从上次大火烧了半条街,最吸引人的金笼子和斗兽场毁了,欲界仙都生意不似从前红火,但灯火依旧鼎盛,映着半街焦土,仿佛是一个衰老过气的花魁仍强颜欢笑,更显讽刺。 裴漠衣角滴着水,发冠微微凌乱,独自伫立在屋脊之上。 他眼中折射出残月的清辉,冰冷又锋利,如同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黑兽,俯瞰对街的沧海阁。 阁中,一盏残灯摇曳,裴漠知道,那盏灯是特意为迎接他的到来而准备。 他定了定神,翻身跃下屋顶,落在街面,持剑推开了沧海阁的大门。 墨香扑面而来。 接着寒光一闪,早已等候在屋内的人纷纷拔出长剑,架在了裴漠的脖子上。 裴漠没有反抗,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视线环视屋内正起堆放的书架,定格在书案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上。 “你终于来了。”那名高大威严的男子手握鼠须笔,在一幅画卷上勾勒着,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呵呵道,“世侄。” 第48章 密谋 桃李芳菲四月天,武安侯郭忠携子进京。 兴宁宫内,李心玉挽着湘妃色的绫罗,瘫在胡椅中,正用一根细细的玉签子挑碗里的蜜渍枇杷吃。 李常年和太子坐在她对面,皆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李常年轻咳一声,温吞道:“武安侯郭忠之子郭萧,容貌英俊,仪表堂堂,又是忠臣权贵之子,权当是给父皇一个脸面,见见他如何?” “不去。”李心玉眼也不抬,手中的签子戳着金黄的枇杷肉,似笑非笑道,“本宫要做良家女子了,不见外男。” “见个男人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李瑨嘟囔道:“你是一国公主,不需要遵循这些繁文缛节。” 李心玉幽幽抬眼,瞪着李瑨。 李瑨收到了来自亲妹妹的警告,忙闭紧了嘴巴,不再多言。 “瑨儿说得对。朕从未拿你当普通女子教养,你是公主,挑一挑男人也无可厚非。”李常年叹了一声,起身走到李心玉身旁坐下,拉着她的手道,“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人?还是,在怨父皇。” “不想,不怨。”李心玉言简意赅,放下玉签子,将被戳成泥状的蜜渍枇杷交到身后宫婢的手中,懒洋洋笑道,“本宫就是不喜欢郭萧,十分不喜。” “为何?郭萧在幽州长大,你从未见过他,何来不喜?” “大概是前世孽缘吧。” 见李心玉兴趣索然,李常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叹道:“不要任性了,心儿,父皇已年迈,总归要有人接过朕的手,替朕护你一生周全。” 李瑨小声嘀咕道:“这不还有我呢吗?” 皇兄总算说了句良心话。李心玉眨眨眼,在心里默默给他竖了根大拇指。 “正要说你呢。瑨儿也已及冠,宫中并无内眷,也该娶个贤妻好生管教你了。”李常年转移了目标,望着李瑨道,“王太傅之嫡孙女是个贤惠端庄的女子,琴画双绝,配你正合适。” 李瑨忙僵直了身子,面色变了变,讪讪道:“王太傅这个老古董已够我受的了,若是再来个小古董,非折煞我也。” 李常年沉下脸:“胡诌。” 李心玉知道皇兄一心只扑在柳拂烟身上,便起身解围道:“好啦父皇,儿女自有儿女福,别光顾着操心我们。听太医说,您近来彻夜咳嗽,肺中有血痰,当戒忧戒怒,当好生休养才对。” 说着,她拉着李瑨挪出门,笑着挥手:“我们就不讨您嫌了,明日再来看您!” 出了门,转到宫墙下,李瑨长松一口气,狠狠揉了把李心玉的脑袋:“哥没白疼你,都会给哥解围了。” “哎头发头发,这个发髻雪琴替我绾了一个早上呢,别揉乱了!”李心玉笑着扭开,站在绿肥红瘦的桃枝下,问道,“王太傅的孙女我见过,虽不是惊人之姿,但也算温良贤惠,你不考虑考虑?” 前世李瑨就是娶的王家姑娘,两人相敬如宾生活了四五年。柳拂烟虽娇艳撩人,却恨意在胸,太难驾驭。 何况,柳拂烟是裴漠的姑姑,李瑨是自己的皇兄,这两人若在一起,岂不是乱了辈分? “那郭家儿郎也不错,你怎的不嫁?” 李瑨的话打断了李心玉的思路,她思索了片刻,不答反问:“皇兄,你真打算将来娶柳拂烟?” “是又如何?” “你的身份与我不同,你是未来的帝王,父皇和百官决不允许你娶一个曾在欲界仙都卖笑为生的女子。即便你负隅顽抗,最多只能给她一个妾妃的身份,正妻定会另择她人。” “不管怎样,先娶她进宫,至于是妻是妾,以后再说。” 就知道会是如此,李心玉轻叹一声道:“皇兄的这些想法,有问过柳拂烟的意见么?她同意嫁给仇人的儿子做妾?” “她若是对我无意,又凭甚跟我入宫?”说到一半,李瑨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回身盯着李心玉,错愕道,“你刚说什么!仇人之子?谁?” 这个傻哥哥,连柳拂烟是谁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将她接进了宫。 “看来你还不知道柳拂烟的身份,都将她送到掖庭宫月余了,就不能好好查查?” 于公于私,李心玉都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哥哥,想到此,她伸手捻了捻墙角横身的桃枝,缓缓道:“我曾对你说过,柳拂烟无法赎身,是官卖为伎的罪臣家眷,你可还记得?” “记得,可我不在乎她的出身和过往……” “她是裴漠的姑姑,裴胡安的幺妹。” 一句话令李瑨愣在原地。 他面色茫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什么?心儿,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皇兄。她本姓裴,闺名裴嫣,真正的将门虎女。”还曾有一个在羽林郎任职的丈夫,不过这一点,李心玉没说。 李瑨仍是痴愣的表情,明明是春日温暖,他却生生打了个寒战,摇首道:“我不信。谁告诉你的?” “裴漠和裴三娘子,他们亲口告诉本宫的。” 李瑨面色发白,李心玉终究不忍,安抚似的抱了抱他,低声道:“皇兄,世人都道你冷清暴戾,可我却是知道的,你只愿对你在意的人好而已。” 李瑨身形僵硬,颤声道:“我说过不在乎她的过去,所以从未问过她的身世,却未料是这样一个结果……” “皇兄,我不会否认你对裴三娘子的一片深情,可她身上实在藏了太多你不知道的秘密,你必须与她说清楚。凡是有所隐瞒的感情,都是及其脆弱的,对你、对她都不好。” 李心玉又道,“找个机会与裴三娘子谈谈吧,看看你们各自的抉择是什么。若是你知晓一切之后还愿和她在一起,她也愿意接受你,本宫第一个给你们摇旗呐喊。” 李瑨怔怔点头,眼睛红得厉害。 “未来的路会十分艰险,皇兄一定要权衡清楚再做决定。”春风拂来,残红遍地,李心玉逆着阳光笑了笑,“还有,人只有一颗心,送出去了就没有了。哥哥若是钟情于她,便不要再娶其他姑娘,毕竟,谁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是不爱,就不要娶进宫来遭罪,像是那姜妃……” 李心玉止住话,摇了摇头。算了,好端端的,提个死了还要掀起风浪的女人作甚? 欲界仙都,沧海阁。 元宵那夜大火的焦烟味还未散去,混合着满街的脂粉香和沧海阁的墨香,浓烈又刺鼻。 金玉其外 第41节 裴漠曲起一条腿,将手中的银香囊收入怀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游侠,坐在沧海阁二楼的雕栏上,远远地望了阁中案几上新绘好的画卷一眼。 他问,“图中所绘,是姜妃?” 阁中帘后的阴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哑声道:“世侄眼力不错……哦,我忘了,你在《双娇图》上见过她。” “她头上的凤头钗图案奇特,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今日才想起来。” 说罢,裴漠起身跃下栏杆,走进昏暗的阁中,视线透过竹帘的缝隙,落到男人的腰间,“听闻在蜀川,这种云纹凤钗一般与环佩同时出现,男配玉环女戴钗,象征情投意合鸳鸯情深。若我没记错,与姜妃娘娘凤头钗相配的那枚玉环,应在韩国公你的手中。” “呵呵,何以见得?” “多年前韩国公来蔽府拜访,我曾见过一次你的玉佩,上头的纹路与姜妃娘娘的凤头钗一般无二。” 男人掀开竹帘,缓缓走出阴影,终于露出半张刚硬的脸来,沉声道,“这个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听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并无波澜,嗤笑一声道:“李心玉一介纨绔,哪能看得出来?她若是知道了韩国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给皇帝了,不会等到现在仍毫无动静。” “还是小心点好。”韦庆国阴鸷的眼中满是算计,“要不,世侄替老夫杀了她?也算是报了她玩弄鄙弃你之仇。” 裴漠抱剑靠在门上,皱了皱眉。 “怎的,旧情未了,下不了手?” “无论如何,我不杀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杀你去杀。” “好了好了,老夫不过是开开玩笑,世侄勿要当真。”韦庆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叹道,“老夫只要李常年的性命,其余人是杀还是剐,全交给你处理。” 裴漠问:“你起事弑君,就是为了姜妃?” “不然呢?老夫戎马一生,拖着一条残腿,满身病痛,视荣华富贵如浮云,所求唯有这一位青梅竹马。” 韦庆国的目光变得空洞起来,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缓缓道,“我与她从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而我当时只是一个穷侍卫。十八岁,我与她约定好,待我从军归来,衣锦还乡,便娶她为妻……可当四年后我领着禁军巡街时,却看到姜家的嫁车将她送来了长安。那时我才知道,先皇一纸诏书,将她赐给了李常年。” 说着,他的声音冷了冷,“这也就罢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扑在那祸国妖女身上。她备受冷落,终日以泪洗面,她说她想离开这座牢笼,可我……可我当初没能将她带走,让她芳华之年,于冷宫郁郁而终。” 裴漠神色不变,平静道:“所以,你蛰伏多年,只为为她复仇?” “复仇?或许是吧。”韦庆国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躯,也失去了所爱之人,全都是因为当今皇上!因为这一群只知挥霍而不知珍惜的,肮脏的贵族!” “你身体不好,时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别再套老夫的话了,世侄,你今日的话有点多。”韦庆国眯了眯鹰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点成绩来。关于复仇,说说你的计划罢。” 这老狐狸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他是绝对不会信任自己的。 若接触不到韦庆国的核心机密,那么他便没有十全的对策保护远在深宫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头望着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声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国公的身份邀请皇帝赴宴,他定不会拒绝。”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宴会上杀了他?”韦庆国蹙眉,“可城中禁卫是忠义伯的人,此人未归于我麾下,且与我势均力敌,若他勤王,我胜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视线从天际收回,落到韦庆国身上:“这个简单,你只需效仿当年婉后遇刺一案。” 韦庆国面色明显一变,五指攥紧拐杖,试探道:“世侄,什么意思?” 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压迫感消失殆尽,又归于一片平静。他说,“宴会上,我扮成忠义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义伯前来勤王,你恰好可以将弑君篡位的罪名栽赃在他头上。这样既可以杀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义伯,岂不两全其美?” 韦庆国沉思片刻,方低笑出声。 斑白的胡须颤抖,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抚掌道: “妙计!妙计!只是如此一来,你便没有活路了,就不怕么?” “只要能杀了那昏君,死有何惧?”裴漠眼中透着肃杀之气,冷声道,“早些安排,将皇帝引到国公府的书房,我会在密室中埋伏,伺机行刺。行刺之后的事,就要交给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无犬子!难得你有誓死复仇之志,老夫定当竭力相助,后事且不用你担忧。” 韦庆国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的确该早些动手。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将李心玉指婚给郭萧,若他与郭家攀上了姻亲,塞外十万兵权在手,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听到郭萧的名字,裴漠目光沉了沉,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般,言辞又冷了几分:“郭萧?还真是阴魂不散。” “是啊。”韦庆国不知他所指何事,只顺着话茬道,“不能让这桩婚事成功。” “绝对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沉沉道,“借你国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卫军的衣裳,过几日我需进宫一趟。” “进宫?”韦庆国疑惑,“非常时期,你还进宫做什么?”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狷狂的笑来:“我左右是要为大业而死之人,想进宫,见姑姑最后一面。” 第49章 郭萧 “听说郭萧仰慕你已久,还托他爹求过父皇,惟愿一睹你的风姿。他们父子俩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心儿就抽个时间与他见上一面,权当是了了那小子的夙愿,也别让父皇难做,好么?” 李瑨显然是奉父皇的口谕前来当说客的,有些局促地坐在案几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李心玉。 李心玉不语,只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张梧桐木古琴,正埋头调弦校音,指腹一拨,叮咚一下,又一拨,再叮咚一下。 “而且,”李瑨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说你的命定之人,胸口有一颗朱砂印记么?可巧了,郭萧说他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 闻言,李心玉将手按在颤动不已的琴弦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她抬首,似笑非笑:“哦?他如何知道,我命定之人的胸口会有一枚红色印记?” “不是我说的!”李瑨一噎,忙举双手以示清白,“多半是父皇说漏了嘴。” 李心玉也不再追问,只将古琴放置在身侧,理了理袖口道:“哥哥近来倒是闲得慌,柳拂烟的事还未有着落,倒有空给父皇做说客了。” “冤枉啊!我若不替父皇做说客,他就要给我娶个小顽固做太子妃!柳拂烟的身世又那么糟心,这几天把我气得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哥哥心里苦你知道么?”李瑨哀嚎一声趴在案几上,眉头皱得如同丘壑,看得出是真的挺为此事烦恼。 李心玉好笑,伸手拍了拍李瑨的肩:“好啦,知道你心里苦。说罢,什么时候?” 李瑨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时候?” “见郭萧啊。”李心玉撑着下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芒,缓缓露出一抹狐狸似的笑来,“正巧本宫也有几句话要送给他。” 郭萧是李心玉的另一段耻辱。但愿见过这一面后,她可以彻底抛弃前尘往事,浴火重生。 李瑨大喜过望:“你若愿意,就明天?” 想了想,李瑨又难得细心道:“哥哥陪着你去。你若看不上他,咱们见一面就回来,省得那小子欺负你。” 李心玉不置可否。 第二日,李瑨果然约了郭萧在宫门外见。 因是要出宫,李心玉换了身平常的素衣,绾了双螺髻,手里执着一柄黑面白梅的金丝团扇,带着白灵一同乘坐辇车到了宫门。 李瑨和郭萧果然在门外的马车边候着了。 李心玉扶着白灵的手迈下辇车,抬眼间,便见郭萧那厮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嘴唇微张,呆立在原地,一副沉迷美色的痴傻模样。 “乐之,这就是襄阳公主,我们整个东唐最璀璨的明珠。”李瑨介绍完,郭萧仍是呆呆的模样,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心玉转了转扇柄,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 李瑨用胳膊肘顶了顶郭萧,郭萧这才回神,面色倏地一下涨得通红,忙抱拳行礼:“臣失礼!给殿下赔罪!” 若说这郭萧,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量高大结实,五官虽不如裴漠精致,但也算的上是剑眉星目,走到长安街上,会有姑娘给他抛媚眼儿送花的那种。 只可惜,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前世,李心玉出嫁途中遭遇裴漠抢亲,郭萧这厮一见叛军来势汹汹,竟然吓得两股战战,抛下李心玉一个人策马狂奔而逃。 亲人离世,爱人相残,那时的郭萧是李心玉最后的筹码和依靠,可他却抛弃了她,将她一脚踩入泥泞之中。所以,李心玉永远无法原谅他。 李心玉用扇子遮住嘴角那抹恶劣的笑意,随即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长安开市最为热闹,俊男俏女来往不绝,满街可见杂耍卖艺的、开店摆摊的、吃喝玩乐的,各地语言杂糅在一起,如同一曲恢弘的乐章。 李心玉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和李瑨走在前头,郭萧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心玉身边,眼睛一直往她身上瞟。 路过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李心玉稍稍驻足,想起了当初裴漠亲手给她炒糖栗子的时候,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来。 李瑨干咳一声道:“哎呀,我们心儿最爱吃糖炒栗子了!”说罢,给郭萧一个眼色。 郭萧立刻会意,走到摊位前对卖栗子的老伯道:“老头,这些小爷我全买了。” 言辞间透出一股财大气粗、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心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在一国公主面前装阔气,可不是有病?谁稀罕! 想到此,她强忍住内心的反感,笑吟吟道:“我是喜欢糖炒栗子,但不是每个人送的都喜欢。” “本世子送的,公……姑娘一定喜欢。”说罢,郭萧笑着抛了抛手中的金锞子,自认为潇洒帅气。 李心玉扑哧一声道:“不用了,买这一车当是喂猪呢?” 说罢,她转入一条相对清静些的小巷,对跟来的郭萧道:“听闻小世子从小在幽州长大,跟着老侯爷戍守边关,想必是千军万马也见过罢?” 郭萧颇为得意地挺挺胸膛,道:“那当然。” 李心玉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郭萧,直言道:“世子害怕过吗?会临阵脱逃吗?” 郭萧猛然一僵,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吞吞吐吐道:“不、不会逃。” “心儿,怎么说话的呢?”李瑨拉了拉李心玉的衣袖,又朝郭萧道,“不好意思啊乐之,公主直言快语,有时说出来的话连父皇都不敢回驳,你切勿介意。” 这番话看似是在安慰郭萧,可郭萧却没有半点被安慰的快意,只觉得更憋屈了。 连皇帝都不敢反驳这位小公主的话,更何况自己只是区区人臣之子?太子的话换个说法,俨然就是:想要反驳公主,你还不够格!她若骂你,你只管捱着便是,被骂完了还要竖起大拇指夸她一句‘殿下骂得好’! 五月天,日头已有些晒人,郭萧却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得不似之前洒脱了,僵硬道:“臣晓得,晓得。” “世子还未回答本宫的问题呢?”李心玉不依不饶,漂亮的玲珑眼像是明镜般清澈,“若有一人,本宫将身家性命交到他身上,可一旦遇险,他却抛弃本宫独自逃了……你说,这样的人本宫该如何处置?” 郭萧擦了擦冷汗,还未回答,李瑨就先一步嚷道:“若真有这样的负心人,老子第一个阉了他,再将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郭萧脸更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兄妹字字句句都在针对自己。 奇怪了,莫非郭家得罪过公主,才使得她针锋相对? 不可能啊!郭家举家定居幽州,数年才回长安一次,郭萧自己也是从少年时期就仰慕李心玉深宫第一美人的艳名,但从未谋面,何来得罪一说? 李心玉看着郭萧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畅快了不少,笑道:“本宫又不是在说你,世子何必这么紧张?” 郭萧勉强笑笑,不知该作何回答。 早听说李心玉容倾天下,今日一见,美则美矣,可惜是朵带刺的刺玫花。 “听闻,世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李心玉问。 郭萧一怔,下意识揉搓着胸口,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擦去一般,矢口否认:“不,没有没有,是蚊虫叮咬了一个包,我看错了,不是什么胎记。” 金玉其外 第42节 郭萧心中飞快盘算,已萌生退意。他满腹算计心事,全然没料到迎面走来一人。 小巷内狭窄,郭萧躲闪不及,撞进一片温香软玉。 “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话未说完,郭萧便呆住了。 面前站着的,是个极其清丽的素衣美人儿,宛若高山之雪,卓然窈窕,虽不如李心玉浓艳张扬,但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美人也望着郭萧,平静的眼中划过一丝波澜。 “喂,你没长眼睛啊!撞着我家郡主了!”素衣姑娘还未说话,她身后的漂亮少年倏地拔剑,咬牙切齿道,“既然这双眼睛无用,我便剜了它!” 女子忙制止,喝道:“星罗,不可造次。” 星罗愤愤不甘地收剑,冷嗤一声,带着满面戾气退下。 李心玉在后头看好戏,带着笑意道:“巧了,这不是郡主么?” 李毓秀退后行礼:“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郭萧从惊艳中回神,如闻着骨头香味的狗一般凑上前,殷勤道:“请问是哪位郡主?”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破音,而后才觉得自己太过突兀,忙拱手道:“在下武安侯世子郭萧,敢问郡主是……” 李毓秀盈盈回礼:“琅琊,李毓秀。” “毓秀,钟灵毓秀,好名字。”郭萧再拜道,“方才失礼了。” “不碍事。”李毓秀点头告别,与郭萧擦肩而过。 走到巷子口时,星罗回身,眯着眼瞪着郭萧,用手比在脖子上一划,明显的警告。 可郭萧美色昏头,视若不见,仍是痴痴的望着李毓秀离去的方向。 “咳咳。”李瑨不满地干咳几声,唤回郭萧飘远的神智。 郭萧回神,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向襄阳公主求亲的,可……襄阳公主骄纵无比,哪比得上方才的毓秀郡主温婉? 若论权势,毓秀郡主的哥哥琅琊王亦是一方贤主,手握兵权,郭家与琅琊王结亲,一点也不比做驸马爷差! 正想着,郭萧一转头,便见李心玉弯腰盯着青石墙上的青苔看,一边看一边摸着下巴啧啧赞道:“哎呀,好看好看!” 郭萧一脸茫然。 他望了一眼墙上的青苔,又望了一眼李心玉,不禁好奇地弯下腰,问道:“什么东西如此好看?” 在他脑袋凑过来的一瞬,李心玉忽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往墙上一撞,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郭萧一声惨叫。 李瑨嘴角抽搐,但郭萧这副登徒子的性格,又确实讨打!仅是一瞬的怔愣,李瑨飞快反应过来,忙扶住郭萧道:“哎呀这地滑,乐之怎么如此不小心?” 李心玉解了气,拍拍手站起身,仍是温良无害的模样,意有所指地问道:“好看么?” 郭萧知道她在嘲讽什么,忙捂着撞得生疼额头,摇头如拨浪鼓:“不好看不好看,不及公主万分之一好看!” 李心玉嗤笑一声,俨然看透了郭萧的心思,漫不经心道:“可惜呀,本宫再漂亮,也不及世子心中的算盘打得漂亮。” 李心玉永远带着三分笑意,说话轻灵婉转,却字字直戳要害,令人无从遁形。郭萧讪讪的,忙不迭赔礼道歉。 回到宫中,李心玉仍是觉得生气,扶着宫墙又是吐舌头又是瞪眼睛。 李瑨在一旁拼命给她扇扇子,着急道:“心儿,你这是怎的了?中暑了?” “不是,纯粹被姓郭的恶心到了。”说着,李心玉作势干呕,咕哝道,“我前世瞎了眼了,才想要嫁给这样水性杨花、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心儿说什么呢?” “没什么。” “不过,我也觉得姓郭的不行,之前还对你表现得情深义重的,好像非你不可,连我都快被他感动了。可是方才他一见到李毓秀就看直了眼,连胸口的胎记也不愿承认了!” 李瑨也是越想越气,“哼!李毓秀什么玩意儿,不如你一半好看!” “好啦好啦,不要提他了,不然我非把昨夜的晚饭吐出来不可。”李心玉朝李瑨无力地挥挥手,“我的任务完成了,父皇那儿你就如实禀告罢,我回清欢殿歇息了。” 李瑨点头,又安抚道:“你别放在心上,该吃吃,该睡睡,回头哥哥再给你介绍几个乖巧又貌美的少年。” 李心玉一路抖着被恶心出来的鸡皮疙瘩,回到寝殿,关上门,正准备小睡一会儿,却忽见门口窜出一条黑影,从身后一把将她搂住。 李心玉浑身僵了僵,正要大喊有刺客,伸手那人却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掌捂住她的嘴。 熟悉的气息,李心玉怔了怔,急不可耐地挣开身后人的束缚,喜道:“你怎么来了?” “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久。”裴漠一身禁军铠甲,更显得英姿勃发,手脚修长。 他将脸埋在李心玉的颈窝,带着几分委屈闷闷道,“若是再晚回来一刻,我便见不着殿下了。” 李心玉仍是不可置信,一把抱住裴漠的腰杆,脸颊与他蹭了蹭,连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开心,问道:“宫内禁卫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翻墙,没人发现。” “韦庆国呢?你突然进宫,他不会起疑?” “他派来跟踪我的眼线,已经被我甩在掖庭宫了,没人知道我来了这。”说罢,裴漠捧起李心玉的脸,在她鼻尖和嘴角落下几个轻吻,含糊笑道,“除了你。” 第50章 折腰 “六月初十,韦庆国会以生辰宴会为由邀请你爹赴宴。”裴漠摘下头盔放在一边,搂着李心玉坐下榻上。 “鸿门宴。”李心玉了然点头。 “嗯。”想了想,裴漠将那日同韦庆国商议的行刺之事娓娓道来,“到时候韦庆国会将皇帝引至书房,由我行刺……不过,狡兔尚有三窟,以我对韦庆国的了解,他定不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换一句话,迄今为止他都没有完全信任过我。” “所以,行刺的必定还会另有其人。”李心玉倚在裴漠怀中,蹙眉道,“父皇不去,韦庆国便不会露出马脚;可若父皇去了,又太过危险……可否找个与父皇容貌身形相近之人替他赴宴?” 裴漠摇首:“不可。宴会上都是权贵重臣,几乎每个人都曾面圣,替身瞒不过韦庆国。” “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这韦庆国是疯了么?” “韦庆国让所有刺客都扮成了赵家禁军的样子,一旦事发,便栽赃给忠义伯赵闵青。” 闻言,李心玉目光冷了下来,“呵,故技重施。这是要效仿五年前母后遇刺一案?” 裴漠笑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一来,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二来,按照我的计划实施,更方便我掌控局势。你放心,离这场鸿门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月内,我会将国公府的布防摸清楚,确保皇上赴宴不会有事。” 李心玉仍是有些不放心,扭头望着裴漠的眼睛道:“裴漠。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只有这么一个爹了,舍不得他去冒险。” 似是料到她会这么说,裴漠颔首道:“可以理解。”说罢,他朝李心玉勾勾手指,“殿下附耳过来,我教你如何拆招对付他。” 李心玉挑眉,笑道:“凭甚是本宫附耳过来?只有奴才才会附耳过去,你不会将你的嘴凑上来说?” 裴漠知道她公主病又犯了,是不是爱开个玩笑,也不同她计较,只低笑一声,“是,殿下教训得对。” 说罢,他凑上去一口含住李心玉柔嫩的耳垂,重重一吸,又吹了口气。 李心玉经不住他这般撩拨,当即浑身一颤,面颊发烫,耳垂红得几乎滴血。 裴漠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般,用手碰了碰她的耳朵,笑道:“我竟不曾发现,这里是你的敏感……” 话还未说完,恼羞成怒的李心玉一把将他压在榻上,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唇。倒下的那一瞬李心玉没控制好嘴上的力度,牙齿磕破了嫩肉,裴漠闷哼一声,接着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流血了?”李心玉抚了抚他破皮流血的嘴唇,瞋目道,“看你还敢不敢随便乱撩拨?” 裴漠捂着嘴一个劲地笑,腰部用力一挺,坐起来道:“公主之前赏赐的咬痕淡了,正巧今日又盖了个章,我甚是满意。” “你没毛病罢?”李心玉瞪了瞪他,无奈道,“行了,说正事。” 裴漠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破损的下唇,明明是个简单的动作,配上他精致的脸和一丝不苟的禁卫服,更显得色气满满。 李心玉忍不住浑身发热,强装镇定。 裴漠凑上前,在李心玉耳畔几番耳语,将未来的布兵计划一一说给她听,告诉她该如何去做。 李心玉收敛心神,仔细记在了心里,又问道:“韦庆国老奸巨猾,定想了法子约束你。你就不怕他抓了你姑姑来威胁你?” “三娘子非等闲之辈,她知道形势险恶,定会想办法藏好自己,不会落到韦庆国手中,倒是你……”裴漠勾起一边嘴角,哑声道,“能约束我的,只有殿下你。” 李心玉点了点他邪笑的嘴角,哼道:“你放一万个心,本宫会照顾好自己。” “宫外之事就交给我,另外我已同三娘子打好了招呼,不管琅琊王是选择作壁上观还是进京勤王,至少他不会与韦庆国狼狈为奸。”裴漠抚了抚李心玉的脸颊,压低嗓音道,“宫里禁军的调动就交给你了,能做好么?” 李心玉笑得眉眼弯弯:“你放心吧,本宫历经生死,这点小事尚能应付。” 裴漠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她微启的红唇上,蹙眉认真道:“我不喜欢你说‘死’字。” “好,不说。”李心玉拿下他的手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叹道,“真想一直抱着你,从天黑抱到天亮。” “等此桩大事尘埃落定,我让殿下抱个够。”说罢,裴漠眼中含笑,咬着唇,用极低的气音道,“殿下想怎么抱,我都不会反抗。” 李心玉知道裴漠话中的意思,不禁伸手捏了捏他英挺的鼻子,笑道:“不正经。” “方才,你是去哪儿了?”说着,裴漠打量她一眼,猜测道,“换了常服,是出宫?” “嗯。”李心玉并不打算隐瞒,诚实道:“我去见了郭萧。” 话音未落,裴漠已如她意料中的那般,危险地眯了眯眼。 “你吃醋啦?”李心玉抚上他骤然冷下的眉眼,不怕死地笑道,“我喜欢你吃醋。这样,我能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你爱着的。” 裴漠侧首,鼻尖蹭了蹭李心玉的脸颊,然后张口叼住了她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威胁到,“不许殿下见他。你是我的妻,前世今生都是。” 李心玉与他安静地交换了一个吻。 稍后,二人唇分,李心玉舔了舔被吻得湿红的唇,说:“你别多想了。前世他抛下我独自逃亡,有些话我若不对他说出来,心中实在难以释怀,这才特意答应父皇与他见面……” 说到此,李心玉已忍不住坏笑起来:“我将他小小的教训了一顿。” 裴漠一怔,问道:“你……如何教训他的?” “他一边撩拨我,一边又与萍水相逢的李毓秀眉来眼去,我气不过,便将他的脑袋按在青石墙上一撞。” 回想起那时郭萧的狼狈之态,李心玉笑得没心没肺道,模仿了一番郭萧当时的神情,抚掌道:“你不曾看到,他额头和鼻子上红红紫紫的一片,煞是好看。” 说完后,李心玉才发现裴漠有些神情复杂。 “你怎么了?”李心玉伸手在裴漠眼前晃了晃,问道:“我教训了他,他这一辈子都不敢肖想我了,你不开心么?” 裴漠将她乱动的手包在掌心,想了想,又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她:“心玉,下个月我们将有一场硬战。” “是啊,怎么了?” “朝中任何一位武将站错了队,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局。” 李心玉还未反应过来,傻乎乎道:“所以呢?” 金玉其外 第43节 裴漠只是看着她笑。 李心玉瞬间懂了,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愣了半晌,她眨眨眼颤声道:“你是说,万一郭萧对此事怀恨在心,将来韦庆国兵变,他可能临阵倒戈……” “虽然郭忠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但此人心胸比较狭隘,还是小心些好。”见李心玉一脸僵硬,裴漠心软了软,安抚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郭忠还是很有大局意识的,不一定会记恨你。” “你怎么不早说!”李心玉按住裴漠的肩猛摇,抓狂道,“现在我人也讥讽过了,打也打过了,怎么办!” “是我的错,我该早来一天的,你就不会打他了。” 裴漠一把抱住她,低声安慰道:“下次记得不要亲自动手,找个人用麻掉往他头上一套,拖到僻静之处悄悄行事,这样既解了恨,他亦不知仇家是谁。” 裴漠孜孜不倦地传授经验。 李心玉翻着白眼,一脸生无可恋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裴漠忍笑:“自然有余地。” 于是第二日清晨,长安武安侯府内。 额角和鼻尖贴着膏药的郭萧伸着懒腰起床,路过前庭,忽见太子和襄阳公主提着药材干货等物亲自登门拜访。 郭萧懒腰伸到一半,僵住,宛若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可李心玉的笑脸非但没消失,反而凑得更近了些,朝他吟吟招手道:“哎呀世子,早啊!” 额角仿佛隐隐作痛起来,郭萧又想起昨天被这混世小魔头冷言讥讽、暴力相对的恐惧,俊脸一下变得煞白,当即拔腿就逃! 这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裴漠从清欢殿后门溜出,绕到掖庭宫,重新出现在韦庆国派来的几名眼线的视线中。 那几名眼线见他从掖庭宫消失了个把时辰,又再次出现,只以为他与裴家三娘子促膝长谈去了,并未多想。 裴漠戴好头盔,假装没发现跟在暗处眼线。 出了宫墙,裴漠拐到僻静之处,从砖块下摸出事先藏好的衣物,换下禁卫铠甲,又恢复了长安少侠的打扮。 打扮齐整,裴漠到了长安大街。路过勾栏瓦肆,他情不自禁停了脚步,若有所思。 下唇还有些微麻,裴漠伸手摸了摸唇上的伤口,血已经不流了,但伤口还是很新鲜,且这个位置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咬破的。 就这么贸然回去,韦庆国一定会对他嘴上的伤口起疑。 耳畔淫词艳曲不绝,想了想,裴漠下定决心抬脚,走入一幢莺歌燕舞的勾栏院中。 “郎君想听什么?”娇艳的歌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少年郎,当即心下大喜,抱着琵琶软软贴近,吐气如兰。 裴漠不为所动,不带一丝情感道:“离我一丈远。” “郎君……” 歌姬还欲贴身向前,冷不防对上裴漠的眼睛。 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如同寒冰凝成,没有一丝温度。欢乐场里摸滚打爬的人,哪能看不懂眼色? 即便是再垂涎裴漠的美色,歌姬也知他是个不好惹的肃杀之人,当即不敢再靠近,弱弱地缩到一丈开外的屏风后坐好。 一个时辰后,韩国公府邸。 密室内,韦庆国在香炉中插上三支线香,状似无意地问道:“他在掖庭宫呆了一个时辰?” 一名黑衣人跪在地上,答道:“他进了掖庭宫便没了踪迹,但属下几人守在各个方位,确定他不曾去过别的宫殿,应只是在掖庭宫内呆了一个时辰。” “唔。”韦庆国对着画卷上的姜妃拜了拜,“然后呢?不曾见过李心玉?” “他从掖庭宫出来,便直接出了宫,没去过别处。” “出宫后呢?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他出宫后便拐到槐花巷口换回了普通的衣裳,然后进了长安市集,去了……”说到此,黑衣人吞吞吐吐起来。 韦庆国目光一寒,沉声道:“去了何处?快说!” “去了勾栏院,点了醉香楼的一名歌妓进房,闹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说完,黑衣人又小声补充道,“嘴都被咬破了。” 没想到是这么件事,韦庆国眸中的寒霜消散,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些,一瘸一拐地挪到椅子上坐下,哼道:“终归是血气方刚。” 第51章 阵营 “世侄这两日过得不错啊!”国公府庭院内,韦庆国指了指嘴角,对裴漠道,“不知哪个楼里的姑娘如此牙尖嘴利。” 裴漠抬起手指,轻轻蹭过唇瓣上结痂的伤口。似乎在回味什么,他舔过下唇,意有所指地一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自当及时行乐,不虚此生。” 这几日,他言辞中总是带着从容赴死的决然,这倒让韦庆国放下了不少防备。 韦庆国拄着拐杖迈上台阶,命人打开书房的门扇,对裴漠道:“世侄若是喜欢,老夫赐你几个貌美的小婢,比勾栏院中的干净。” “国公怎知道我去了勾栏院?跟踪我?”裴漠像是受到了伤害,目光倏地冷下来,不太高兴地说:“你要是不信任我,大可以找其他人刺杀皇帝,何必对我疑神疑鬼!” 找其他人刺杀,终归师出无名,且像裴漠这般身手狠辣敏捷的,全长安城也没有几个。韦庆国见裴漠真的生气了,担心坏事,忙拖着残腿追上去,口中喊道:“世侄,世侄!请留步!” 裴漠冷着脸冲到国公府门口,却被府中侍卫拦住了去路。 “世侄,何必冲动呢?老夫也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护,你若不喜欢,老夫就将他们撤了!”韦庆国放软了语调,呵呵笑道,“小事而已,何必生气?”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卫将刀剑收起来。 裴漠面色稍霁,道:“我的时日不多了,不想这最后一个月还活得不舒坦。” “理解。”韦庆国捋了捋胡须,示意裴漠到书房来。 裴漠想了想,终是抬脚跟他一同进了书房,只是脸色依旧有些难看。 “世侄请看。”韦庆国将书架上顺数第三排的几本厚书挪开,按下墙上的一块铜砖,只听见咔嚓咔嚓机括声响后,书架一分为二,连同墙壁朝两边分开,露出里头一间幽暗的密室。 韦庆国道:“皇帝驾临之前,定有内侍和禁军清查现场,连树上的鸟儿都会被清走,以确保不会有可疑人物刺伤皇帝。届时,世侄便躲在这间密室中,可逃过禁军的清查,待老夫将李常年引至书房外,你再钻出伺机行刺。” 裴漠不置可否,他走进密室中,查看了一番密室的机括,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这间密室,乃是死门,只能从外头打开…… 见裴漠良久不语,韦庆国提醒道:“世侄?” 裴漠回神,垂眼盖住眸中飞速划过的情愫,低沉道:“我知道了,只要能杀了皇帝为裴家报仇,一切全听国公安排。” 机括声重新响起,裴漠走到门口,又稍稍停住,回首望了眼缓缓关拢的密室,眼睛危险地眯起,仿佛一头窥伺到危机的野兽。 而此时,武安侯府内,李心玉和太子坐在上宾之席,笑眯眯地望着郭萧。 李心玉道:“世子站着作甚?坐呀。” 郭萧挨着椅子边沿坐下,见李心玉笑得诡异,只觉如芒在背,猛地站起道:“臣还是站着吧。” “哎呀,都怪本宫不小心,说好的要一尽地主之谊,想着带世子逛街散心,却不小心让他跌在了墙上,这么俊的一张脸都给撞伤了。” 李心玉满脸真诚,对一旁两鬓斑白的郭忠道:“本宫给武安侯和世子赔罪了。” 此言一出,郭忠父子俩皆是一脸惊悚。 郭忠吓得仓皇跪拜,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犬子自己一时不察跌撞在墙上,以至于在公主面前失仪,公主不苛责他无礼已是臣之大幸,焉有赔罪之理?公主折煞老臣也!” 李心玉上前扶他,诚恳道:“是本宫的错,万望老侯爷和世子勿要计较。” 郭忠伏地后退,再拜:“不不不,是老臣教子无方!” “是本宫的错,真的,您快些起来吧。” “不不不,是犬子的错!” 李心玉前进一步,郭忠就后退一步,最后李瑨看不下去了,沉下脸道:“老侯爷,襄阳公主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你若真的不计较,便承了她的礼,勿要拂她的面子。” 郭忠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接过李心玉送来的药材和补品,感恩戴德道:“老臣,谢过两位殿下恩典。”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着郭萧,问道:“那么此事可否就此揭过,爱卿不会怪罪本宫了罢?”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襄阳公主转变如此之巨大,但郭萧还是很识时务地摇头:“不会不会。” 郭忠亦道:“公主和太子殿下亲自来寒舍慰问,已是我们父子三世修来的福分,感激还来不及,又如何会记恨?公主切勿说笑了。” 郭忠语气铿锵,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以表忠诚。李心玉见他真的不计较自己的恶作剧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示意郭忠坐着讲话,问道:“老侯爷可是月底返回幽州?” 郭忠挨着椅子边缘,正襟危坐道:“是。老臣进京已有一月整,述职整顿完毕,是该回边关戍守了。” 李心玉想了想,道:“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让副将先行处理,老侯爷过了六月初旬再走,如何?” 郭忠露出为难的样子:“这……边关不可一日无将,老臣需尽快赶回,耽搁不得。” “父皇年迈,身子不好,时常忆起他年轻时与老侯爷一同策马打猎的情形,甚是怀念。如今老侯爷戍守边关,经年累月才回京一趟,兵部又有诸多军务要交接,父皇想与您叙叙旧都找不到时机。” 说着,李心玉眼眶红了红,露出恳求的神情道,“如今正是盛夏,境外水草丰盈,战事消减,老侯爷若是没有要紧事,便多留几日,多进宫陪父皇说说话。昨儿父皇忆起过往时还说,他身为帝王,身边却没有几个知心人,寂寞孤单得很呢,若是有老侯爷在,他便会安稳多了。” 李心玉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既将郭忠抬到了天子心腹的位置,又表明了皇帝的难处,郭忠只要不是冷血之人,必定无法拒绝。 果不其然,郭忠起身再拜,一字一句铿锵道:“请殿下放心。老臣必当竭尽全力,为主分忧!” 在一旁旁观的李瑨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郭忠,眉头皱成八字形: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弄到最后,郭忠已是被李心玉弄得老泪纵横,只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出来送给皇帝。他倒是个性情中人,只是生出来的儿子么,有些上不得台面。 临走时,郭家父子亲自送李心玉出门,到了大门外,一直沉默的郭萧忽然开口道:“公主殿下,臣有几句话,想与殿下单独谈谈。” 李心玉心里一紧,想:本宫都亲自登门赔罪了,这小子还要作甚? 想到此,她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又没有外人。” 郭萧额角包着纱布,鼻梁贴着膏药,容貌甚为滑稽,坚持道:“公主这边请!” 李心玉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他走到侧门处。 郭萧身量高大结实,不苟言笑的时候确实还有几分气势。他五指握紧又松开,如此几次,就在李心玉快失了耐心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我知道公主对臣有意,但我们之间实在不适合,抱歉。” 李心玉有些反应不过来,“哈?” “公主容倾天下,身份显赫,是臣鄙薄,配不上公主殿下。”郭萧深吸一口气,目光躲闪道,“臣已有心仪的姑娘,辜负了殿下的厚爱,再次深感抱歉。” 听到这,李心玉艳丽精致的五官已有些抽搐。 若不是将来扳倒韦庆国还有赖于郭家,李心玉倒是很想按住这傻瓜的肩猛烈摇晃:谁给你的脸来甩我?谁喜欢你啊! “呵呵。”李心玉依旧笑的风华绝代,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没关系。” 郭萧露出一副不忍又深情的样子来,叹道:“殿下不必强颜欢笑,想哭便哭出来罢。” 金玉其外 第44节 “真没有,世子想多了。”李心玉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郭萧仍说道:“即便臣无法回应公主的感情,做不了夫妻,亦可以做红颜知己的。” 李心玉实在忍不住了,回首眯着眼笑道:“你我不是知己,是君臣。世子既然以臣自称,还是莫要僭越的好。” 回到马车上,李心玉一脸郁闷,简直想打人。 “心儿,你怎么了?”李瑨关切道,“郭萧跟你说什么了?” “不许你再提郭萧的名字!”李心玉抱臂,简直要气成圆鼓鼓的河豚,哼道,“若不是有求于他爹,我才懒得上门讨好他!” “你求他爹作甚?有什么要他办的,命令一句便是了。”说到此,李瑨也有些疑惑,“你今日拉着我来郭家,并不是单纯向郭萧赔罪罢?平日里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赔罪到不像是你的性子了,说吧,你究竟在捣鼓些什么?” 李心玉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沉吟片刻,她道:“韦庆国有些不对劲,皇兄找人盯紧他,尤其是他手下兵士的调动。” “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话说到一半,李瑨忽的一顿,“柳拂烟也曾提醒我留意此人。” “嘘。”李心玉制止他:“长安市集人多眼杂,不要多言,自个儿心里清楚便是。” “吁——” 不知发生了何事,赶车的侍卫忽的勒紧了马缰绳,马车猝然停下,车内的李心玉和李瑨一个不察,险些跌出车外。 李瑨瞬间就火了,掀开车帘骂道:“蠢货!想死吗!” “殿、殿下……”侍卫垂着脑袋,战战兢兢道,“有人突然冲了出来,属下这才……” “哪个不长眼睛的!给我用马蹄子将他踏成泥!” “好啦皇兄,多大点事儿也值得动怒,您就大人有大量,啊?” 李心玉一边安抚李瑨,一边掀开车帘望去,只见马车旁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着轻透的纱衣,做歌女打扮,细瘦的腕上挽着一个花篮,水灵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李心玉看。 李心玉喜欢漂亮又可爱的人和物,当即缓下面容,笑道:“小妹妹,这畜生伤到你不曾?” 小女孩摇摇头,小步挪上前,福了一礼,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是心玉姑娘吗?” 李瑨一听更是怒上三尺,喝道:“狗贼!哪个让你直呼妹妹的名讳?拉下去……” 李心玉抬手,示意李瑨稍安勿躁。 她上下打量这女孩一眼,确定自己不曾见过她,疑惑道:“小妹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讳?” 女孩儿笑了,嘴角两个可爱的梨涡,抿唇道:“奴婢醉香楼小兰,上面有位漂亮的小哥哥,让奴婢将这个送给您?” 说着,小兰从花篮中拿出一束用丝线扎着的扶桑花,笑着递给李心玉。 “漂亮的……小哥哥?”李心玉喃喃。 她望着手中红似滴血的扶桑花,忽的福至心灵,将头探出车窗外一看,只见醉香楼二楼的某扇半掩的窗前,一个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 李心玉呼吸一窒,待仔细来瞧时,那窗扇后安安静静,并无人影了。 她摸出一片银叶子放到小兰的掌心,笑道:“劳烦妹妹去告诉那位小哥哥,他的花,我很喜欢。” 小兰眼睛亮了亮,想起什么似的,又压低声音道:“他还说了,这花特别,姑娘需仔细瞧看。” 仔细看? 李心玉放下车帘,迫不及待地将朱红的花瓣朵朵拨开,果然,在花萼下发现了一张卷起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头只有寥寥几个蝇头小楷,乃是极其熟悉的字迹: 计划有变,万事小心。 第52章 骗局 六月酷暑,岭南的荔枝熟透,八百里加急呈贡了一批给宫中,李常年特意召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到兴宁宫品尝荔枝。 今年呈贡的荔枝是新品,用玉盘盛着,加了冰块冰镇,皮薄肉厚核小。因其果皮如红宝石般嫣红,果肉晶莹如玉,是故名为‘红颜玉骨’,是个极芳甜的名字。 李心玉用银签子挑着冰镇的果肉吃,吃了小一斤,李常年在一旁道:“一次少吃些,易上火。朕已命人送了一筐到清欢殿,放在小冰窖里,你可以慢慢吃。” 李心玉意犹未尽地放下签子,在宫婢呈来的金盆中濯手洗净。她瞥了一眼消瘦苍老的李常年,问道:“听闻初十是韩国公寿辰,他请了父皇赴宴?” 李常年‘嗯’了一声,取了帕子抹净李心玉的嘴角,温吞道:“韩国公为国征战多年,残了一条腿才从前线退居,何况他近来身体不好,常年卧榻,朕为表抚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他。” 李心玉撇撇嘴,半开玩笑似的道:“我倒听说,他近来不甚老实。” “怎么突然这么说?” “昨日做梦,梦见韩国公蓄谋已久,于宫外设伏……”点到为止,李心玉恰到好处地停了话题,无辜道,“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梦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心里慌得很。” 李常年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有些无奈道:“韩国公早年丧妻,一直未曾续弦,膝下无子,鳏居一人,这样的人没有理由造反。毕竟即便有皇图霸业,也后继无人哪!” 的确,在众人眼中,韦庆国确实是最不可能有反心的人。凡是举旗篡位者,无一不是为了名垂千古、荫庇子孙,可韦庆国伤残年迈,无子无女,即便是有心成就霸业,也当如昙花一现,后继无人。 他潜伏二十载,麻痹了所有人,前世的李常年亦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看清这位肱股之臣面具下的獠牙,可,为时已晚。 所有人都忘了,他是陈太妃的表哥,亦是八皇叔的表舅。 “父皇不觉得,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人最可怕么?当他下定决心要做某事之时,便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 李心玉取了熏香的帕子,将十指上的水渍拭净,低头笑道:“而且,我听说他也是蜀川人。” 闻言,李常年面色倏地一变。 李瑨在一旁糊里糊涂,如闻神仙讲话,懵懂道:“心儿,你为何要说‘也’?”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而已。”李心玉跪坐在案几后,漫不经心道,“前日路过玄武门,听见士大夫们议论,说我朝川籍权臣倚重,一个韩国公,一个陈太妃,还有一个,我却不认得……” “心儿!”李常年色变,拔高音调喝道,“后宫不议政事!” 李心玉止住了话题,咬着唇偷瞄李常年,小声道:“儿臣知错了,父皇莫要生气。” 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李常年气消了打半,可仍是闷得慌。女儿说不曾认得的那个人,他却知道是谁…… 姜妃,那个同出蜀川的,可怕的女人。 李常年揉了揉眉心,放软语气道:“谁与你说的这些?朕记得,这宫里早无人知道那个人的事。” “偶然间听到的,不记得是谁了。”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以后不许再提那个女人的一丝一毫,那个女人是个恶魔罗刹……你母亲不会喜欢的。” 李常年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李心玉见好就收,乖巧道:“我知道啦。父皇,我给您泡茶,上次我生辰之时江南道的虞夫人上贡了一盒顶级的新茶,您尝尝吧。” 说着,李心玉命守候在外的白灵呈上茶包,亲自给李常年泡好。 李瑨在一旁道:“父皇,心儿的担忧不无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要出宫,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李常年道:“朕独自苟活了这么些年,若天要亡我,又当奈何。” “父皇!您又说这些话了,心儿不爱听!”李心玉最听不得他说这些消极的话。 眼瞅着他今年已是四十有四,离前世身亡的四十五岁只剩咫尺之遥,李心玉真怕他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 李常年笑了笑,眼角露出沧桑的纹路,眼中一潭死水似的平静。 离六月初十越来越近,李心玉的一颗心也越绷越紧。 她身为帝姬,也只有名头和食邑风光些,若论调兵遣将的实权,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许多事情的安排只能腆着脸去求太子哥哥。 也不知道李瑨与柳拂烟达成了什么协议,两人折腾了一个多月,又重归于好,李瑨甚至瞒着众人偷偷将柳拂烟接到了东宫照料。寿宴前一天,李心玉前去请李瑨调动禁军,监管羽林营时,李瑨正躺在偏殿的玉簟床上,听柳拂烟抚琴。 琴声叮咚,歌喉婉转,的确是人间绝色。见到李心玉进门,柳拂烟双手按在琴弦上,欠了欠身行礼,便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临走前,她的视线与李心玉一触即分,皆是深不可测。 “皇兄,你老实交代,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李心玉走到李瑨身侧,伸手想要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但李瑨懒病发作了,跟磁石似的黏在榻上不肯起。 李心玉拿他没辙,气喘吁吁地坐在冰盆边纳凉,问道:“她接受你了?” “没有,不过我觉着快了。”李瑨懒懒地翻了个身,神情很是惬意。即便外头酷暑热辣,他的肤色依旧是细白无比,若不是唇边绒毛和喉结的存在,他简直比女人还像是女人。 李心玉暂时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管皇兄的情路历程,只伸手戳了戳李瑨的瘦削的脸颊,问道:“太子哥哥,问你个事儿,韦庆国的兵营有无调动异常?” “盯着呢,并无异常,连五十人以上的人员调动都没有,老实得很。”李瑨虚着眼问,“我说心儿,你是不是弄错了?韦庆国不像是有反心的人,你说琅琊王造反,我倒还愿意相信几分。” “人心隔着肚皮,皇兄什么时候也学会以貌取人了?不管怎样,明日赴宴,必须万无一失……” “心儿是想借我的手传令给忠义伯的禁军?行啦,我知道了,嫣儿已经同我商议过了。” 李心玉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兄嘴中的嫣儿正是柳拂烟的本名,裴嫣。 不由地心中一紧:这位裴三娘子并非重生,可掌控局势的本领却强得很,难怪裴漠说她并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女人若是幕僚,自当如虎添翼;可她若是一心复仇…… 唉,这傻哥哥栽在她身上,还不知是福是祸 李心玉神情复杂道:“皇兄,裴三娘子比你大罢?” “她虽辈分大,但因是萧国公的幺妹,只比我大三岁。”李瑨不知妹妹此言何意,疑惑道,“怎了?” 李心玉笑了:“你叫她姐姐都算是占她便宜了,还叫嫣儿?总感觉怪怪的。” 李瑨哼了一声,得意道:“她不是裴漠的姑姑么?我还等着那小子乖乖地尊称我一声姑父呢!” “皇兄你呀,脑子尽用在了歪处。”用情至深,伤情越狠,李心玉一叹,“真希望你能永远赤诚,无忧无虑。” “妹妹近来越发干涉前朝事务了。”李瑨忽然开口道,“总觉得,你比哥哥更有天赋,更适合做储君。” 李心玉知道他这话没有恶意,纯粹感慨而已,但仍是心中一揪,骂了他一声:“傻哥哥,这话说不得。” 李瑨撑着脑袋看她,笑道:“你我兄妹感情甚笃,连玩笑话也说不得了?”又转而道,“哎,我昨日出宫看见郭萧了,听说他常去烟花柳巷逗留。” 李心玉没什么兴趣,好笑道:“与我何干?” 李瑨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妹妹当真慧眼如炬,看不上他是明智之举。这样朝秦暮楚的男人,配不上你。” 都说天家无情,帝王无爱,可李心玉总觉得自家全是至情至爱之人。 初九夜晚,李心玉一宿未眠。 她侧卧在榻上,望着寝殿内将尽未尽的烛火,听着屋外间或的虫鸣,难得紧张得睡不着觉。她想起了裴漠,前所未有地想他,不知他独自在宫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为明天即将到来的暗杀而担忧。 自从那日在长安街醉香楼下匆匆一瞥,李心玉已有近一月没有他的消息。平时日日相处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分别三个月,她每天牵肠挂肚,时常会望着裴漠曾待过的房舍出神。 而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相思之苦。 今夜夜深人静,她暗暗下定决心,手刃仇敌之后,无论裴漠想要什么,她都会满足他。 金玉其外 第45节 六月初十如期而至。 骄阳似火,李心玉眼底一圈暗青色,一袭青碧色的上襦配团花石榴红裙,手挽湘色绸缎,行动间步摇微颤,映着身后巍峨的宫殿楼阁,颇有几分婉皇后当年的风采。 宫门口,李常年一身紫檀色的常服,头戴翼善冠,身形消瘦,正要上车,忽听闻李心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回首,一怔,随即笑道:“心儿今日怎穿得如此鲜妍?” “父皇难得出宫,我来送送您。”李心玉迎上前,伸手替父亲正了正发冠,笑道,“去韩国公府须穿过市集,鱼龙混杂,虽已提前命禁军开路,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一旁的忠义伯兼禁军统帅的赵闵青即刻道:“公主放心,臣已听从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安排,布置好了一切。” 李心玉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便请忠义伯先行开路罢。” 而此时的韩国公府,前庭宾客往来不绝,热闹非凡,而后院却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般,一片死水般的凝重。 裴漠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脖子上系着蒙面的三角巾,手持长剑,做刺客打扮,静静地站在书房外的密室前。 伴随着咔嚓咔嚓转动的机括声,韦庆国低沉的嗓音稳稳传来:“禁军前来清场了,还请世侄躲在这密室中,按原计划行事。” 裴漠满目决然地走了两步,在即将走入密室之时,他又停了脚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世侄?”韦庆国出声提醒。 裴漠收敛情绪,回头,很平静地问:“行刺之时,我该如何打开这密室出来?” “这个简单,世侄请看。”韦庆国指了指密室墙上一块颜色稍深的砖块,哑声笑道,“那块砖便是机关,你瞧准时机往下一按,门自然就开了。” 裴漠点头,又道:“我为大业殉死之后,万望国公将我的遗骸葬入裴家祖坟。” 他说得悲壮又从容,不知为何,韦庆国竟有些惋惜起来。这样聪慧又强悍的少年,本该有大好前程抱负,可惜,今日要折在这儿了…… 韦庆国拍了拍裴漠的肩,又深鞠一躬,道:“世侄放心,当日之诺,老夫必当践行!” 裴漠洒脱一笑,淡墨色的眼睛像是夜色晕染而成。他盯着韦庆国,慢慢地说:“如此,我了无遗憾。” 不知为何,韦庆国觉得裴漠的目光有些令人发憷,待他仔细看来,裴漠又没事人般掉开了视线,转身走进了密室之中。 机括声再次响起,裴漠站在阴冷的密室中,望着两扇墙缓缓合拢,视线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终变成一条缝。 趁着韦庆国转身离去的一瞬,裴漠反掌掏出一枚枣核大小的铜球,屈指一弹,铜球飞出,刚好卡在密室即将合拢的缝隙中。 因有铜球卡住,两扇墙并未完全合拢,留了一条极细的缝隙,既可有空气流入,又可窥探到室外的一切。 借着外头漏进来的这一线天光,裴漠打量着密室内的一切: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角落的墙上挂着一盏油灯。 有那一条缝隙透风,裴漠也不怕自己被闷死,抬手取了油灯,有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视线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裴漠走到墙边站好,摸了摸那块颜色深沉的砖块,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 咔哒—— 机括转动的声响在密室中清晰可闻,甚至还带了微微的回音。 可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与方才墙面打开的机括声完全不同,小得像是暗器启动的声音…… 果然,几乎在裴漠跳开的同时,咻咻几抹寒光闪过,锋利的铁箭从密室的四面八方射来。 还好裴漠心思警惕,忙伏地就势一滚,躲过第一批铁箭的袭击。才刚站起来,第二批铁箭又至! 密室空荡,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裴漠只能一边闪躲一边拔剑挡去多余的残箭。 等到暗器射完,饶是身手矫健的裴漠也是气喘吁吁,连衣裳都破了好几个地方,好在并未破皮流血。 满地残箭,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裴漠危险的眯了眯眼,望着墙面上的砖块:果不其然,这是间阎罗密室,只进不出,根本没有生门。 “老夫从未相信过裴漠,将他骗至密室中,只是为了杀了他,为老夫的大业扫平最后的障碍。”韦庆国坐在空荡的厢房中,望着墙上姜妃的半幅画像,嘴角弯成一个嘲弄的弧度,“他在李心玉身边待了半年有余,在我身边却不过短短三个月,教我如何信得过?呵,终归是年少鲁莽,他以为他掌控了我,实则是被我玩弄于鼓掌。” “他来找我,或许是真心投诚,又或许是与李心玉串通一气诈降。不管真相如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这句话,还是娘娘您告诉我的。” 韦庆国痴迷地凝望着画像,声音阴冷,像是毒蛇嘶嘶吐信,“其实,我倒希望他是李心玉派来的奸细,这样,他才能将错误的行刺信息传递给李心玉,让她的布防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韦庆国转身,视线缓缓扫过房中跪拜的十余名黑衣死士,沉声道:“你们人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听着,此番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密室中。 裴漠心里最担心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韦庆国骗了所有人。 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裴漠抬起手背,抹去鼻尖的汗水,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国公府已被清场,若韦庆国不打算在府内动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在皇帝赶来的路上行刺! 第53章 行刺 送完皇帝出宫,李心玉并未回清欢殿,而是带着雪琴和红芍两个宫婢直接去了东宫。 走到半路,她想起什么似的,对雪琴道:“上次我生辰时,瑞王叔送了他的贴身玉佩给我,你去寻来给本宫佩上。” 李瑨本在听柳拂烟抚琴,见到李心玉进来,便讶然道:“心儿最近来东宫来得勤快,莫非是良心发作了,想起了你那孤苦伶仃的可怜的哥哥?” “怎么?嫌我打扰你啦?”李心玉丝毫不客气,掀开珠帘走进里间,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这天闷得很,似有大风暴,来皇兄这儿避避。” 李瑨望着外头艳阳高照的天空,一脸莫名。 长安街上,禁军执着长戟和王旗,分成两列在前头开路,而中间夹杂的正是一辆明黄的御用马车。 因提前清场的缘故,街上并无太多闲人,即便有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被禁军拦在了道路两旁。 天热,而有微风,透过马车轻薄的纱帘,隐约可见帝王一身紫檀色华服,端坐在车中。 当今天子深居简出,长安百姓还是极少有机会面见天颜,一时激动,纷纷在路旁鼓掌欢呼,倒也热闹得紧。 借着路人的欢呼声,十几名黑衣刺客分布在街道两旁的屋脊上,猫着腰潜伏。 阳光热辣如火烤,刺客们额间冒着热汗,将身形隐入高挑的屋檐后。他们缓缓抬臂,露出臂上的手弩,而弓弩上的箭尖直指马车中的人影。 这种手弩是特制而成,射程远,且涂有剧毒,一旦沾染,必死无疑。 刺客的手指扣上机弩,瞄准了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影从屋脊上飞速掠过,拔剑刺向马车,用年轻的嗓音大声喝道:“昏君!吾奉家主之令取你狗命,受死吧!” 这突然冲出来的黑衣人打乱了刺客们的计划,使他们的动作一顿,弓弩还未来得及出手,那名刺客已拔剑刺向车帘,却又不下狠手,只是虚晃一下,劈开了车帘。 与此同时,车中的人也有了反应,拔剑迎上黑衣人! 屋檐后埋伏刺客也反应过来,一声令下:“不管是谁,一并杀了!” 咻咻—— 弓弩齐发,几十支羽箭带着森森寒光飞向马车。黑衣少年眼疾手快地闪开,而马车中的人亦是出乎意料的敏捷,翻身飞出车外,身手矫健非常! 刺客们定睛一看:车内坐着的哪是什么皇帝?分明是忠义伯赵闵青假扮而成的! “有刺客!” “快抓刺客!” 街上看热闹的人怔了一瞬,总算反应过来了,皆是四处仓皇逃窜,高声大喊,一时场面无比混乱。 赵闵青沉声一喝,一把拔剑追上那黑衣少年,质问道:“你是何人?谁指使你来行刺的!” 蒙面的黑衣少年不答,也不恋战,见车内并不是李常年,他甚至露出了轻松的神色,足尖一点便踏上马车车顶,转而跃上屋脊,一路朝北的某处宅邸奔去。 而那里,是韩国公韦庆国的府邸。 仅是匆匆一瞥,埋伏在暗处的真刺客们认出了那黑衣少年,俱是一脸诧异:“是他!” 可他不是被主子关在密室里了么? 来不及思索问题的答案,下头的赵闵青早有准备,点燃了手中的烟花信号。 吱——砰! 烟花炸开,虽然在白日看不见花火,却十分响亮,哪怕是百丈开外也清晰可闻。 信号连响三下,赵闵青一声暴喝:“兵分两路,追上去,捉拿刺客!” “不好!那小子将禁军引到国公府去了!”埋伏在屋脊上的刺客头子将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吹了个口号,低声道,“速撤!” 东宫。 “什么?父皇并不在那辆马车之内?”李瑨瞪大眼睛,望着自顾自煮茶喝的李心玉道,“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谁?” “皇兄也知道,年底祭祀时青铜大鼎忽然爆炸,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足以让我们提高警惕。马车要经过闹市,周围虽已清场,但房舍俨然,难免藏污纳垢,不甚安全。” 李心玉用金勺子舀了沸水烫过茶壶,热气蒸腾中,她缓缓笑道,“所以,为以防万一,我让忠义伯代替父皇坐在马车中先行出发,而另用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载着父皇从侧门出,到了朱雀后街与禁军第二分队汇合,将父皇直接护送往韩国公府。” 说罢,她用棉布提起茶壶,倒去头遍浊茶,意义不明道:“兴许呀,还能给韦庆国一个惊喜呢。” “还是不对呀。”李瑨蹙眉道,“若路上真有变故,父皇到了韩国公府,不是羊入虎口了吗?韦庆国真要造反,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呀,我给忠义伯准备了信号。” “信号?” “以烟火为号,若忠义伯的所乘的御驾遇刺,则燃放信号,通知郭忠领兵勤王。” “武安侯?他的兵全驻守在边关,拿什么勤王?” “武安侯的兵不在长安,若真出了事,他能镇住场子。更何况,韦庆国手中只有一万羽林军,而忠义伯手中却有三万禁军,所以若是硬碰,韦庆国必输无疑,他只能靠暗杀这样的损招取胜。” 裴漠曾传信给她,说韦庆国会将父皇引至书房,再命人伺机行刺。 可事后,李心玉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裴漠的计划,韦庆国答应得太轻松了,轻松得不正常。 直到那日在醉香楼下,裴漠借送花的姑娘传来纸条,告诉她“计划有变,万事小心”,李心玉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临时安排了两手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李瑨稍稍前倾身子,命宫婢加快速度摇扇,懒洋洋道:“心儿,哥哥没你那么多心思,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但如果韦庆国并无异心,你这白忙活一场,就不怕他知道后心生芥蒂么?” “天下的大事,少有十拿九稳的,唯有再三推演,押边下注,舍命一搏而已,其余的,就交给命罢。我之前就是活得太随意了,才会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最后一句,李心玉咬字极轻,使人听不太真切。 不待李瑨说话,她将泡好的第二遍茶水倒在小茶碗中,递给懵懂的兄长一杯,笑吟吟道,“说实话,我倒是希望我白忙活一场,让父皇平安无事。” 她的笑依旧灿烂,可在灿烂之余,又多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情愫。 “心儿,我怎的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好像到了一个高度,而我只能仰视你。”李瑨胡乱说着,接过她的茶,轻抿了一口,赞道:“好手艺!这茶馨香无比,嫣儿,你也尝尝?” 琴声骤停,一身青衣的柳拂烟伸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长发蜿蜒垂地,并未作答,眼睛却透过打开的雕花门扇望去,落在紫薇花正盛的庭院中。 金玉其外 第46节 李瑨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一内侍小步向前,立在门外通传道:“太子殿下,宜宁宫的太妃娘娘来了。” 闻言,李心玉倒茶的手一顿,问道:“陈太妃来了?” 李瑨也是好奇,纳闷道:“她不是一直深居宫中,极少出门,来这作甚?” 话音未落,已听见陈太妃的笑声自外头响起,且越来越近:“哀家不请自来,两位殿下可千万不要嫌弃。” 说话间,陈太妃已光彩烨然地出现在了门口。 三十好几的女人,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但并不显老,反而更添成熟女子的美感。 她虽然年轻,到底是先皇的宠妃,辈分极大。若真计较起来,李心玉和李瑨都得称她一声‘奶奶’。 正因为她是长辈的长辈,故而不请自来,李瑨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屋。 见李瑨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陈太妃笑道:“怎的,太子不欢迎哀家?” “瞧您,说得哪里的话。皇兄只是不善言辞罢了。”李心玉命宫婢在自己身旁摆了一张案几,又拍了拍坐垫,乖巧道,“太妃娘娘,您请坐。” 陈太妃眼中有血丝,不知道是哭过了,还是夜晚不曾睡好的原因,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打量着李心玉,温声道:“许久不曾见过咱们襄阳了,今日想起了,便出门来看看。” 李心玉玩笑似的笑道:“太妃娘娘怎知道我来东宫做客了?莫非,您有千里眼?” 陈太妃嘴角的笑僵了僵。 李心玉自顾自沏了茶递给太妃,岔开话题道:“您尝尝,我亲手泡的呢。” 陈太妃回神,接过茶抿了一口,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茶好,襄阳的手艺也好。” 陈太妃今日穿了暗色的礼衣,显得厚重又肃穆,李心玉好奇似的,伸手捻了捻陈太妃的衣料,问道:“太妃娘娘,近来酷暑难消,我穿了纱衣襦裙尚觉得热,你穿这么厚重的衣裳不会难受么?” 陈太妃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不自在地笑了笑:“哀家身体不太好,体虚畏寒……” 砰——! 宫墙外的烟花声隐约传来,打断了陈太妃的话头。她顿了顿,随即望向窗外,疑惑道:“现在正是白昼,怎么宫外也有人放烟花。” 砰、砰——! 又是两声烟花绽放的声音传来,李瑨和李心玉对视一眼,皆是神色一凛。 而此刻,在韩国公府内的李常年也听到屋外的烟花声,问一旁神色复杂的韦庆国道:“韦爱卿,街上的烟火可是为你祝寿?” 韦庆国显然没想到李常年竟然躲过了追杀,直接驾临自己的国公府,还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 难道他的死士没有动手? 不,不可能!他训练出来的死士忠诚无比,绝不会临阵脱逃! 莫非那些死士全部覆灭,暗杀未能成功?也不对,李常年的表情太过自然平静,不像是刚经历过暗杀的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韦爱卿?” “陛下驾临,老臣深感皇恩浩荡,一时惶恐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说着,韦庆国强压住眸中的狠厉,惶惶然要跪拜,却被李常年一把扶起。 李常年并不计较韦庆国的失神,只体恤道,“爱卿腿脚不便,我们君臣二人进屋坐着说话罢。” 刚说完,便听见府邸外一片凌乱的哄闹声,隐约听见有人喊‘抓刺客’。 李常年怔了怔,刚要问身边的禁卫发生了何事,便见一条修长的黑影从墙头蹿下,落在院中。 黑影手持利刃,回身看了李常年一眼。 那双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睛,李常年觉得十分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年迈的帝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墙外忽地传来赵闵青的暴喝:“有刺客潜入国公府!保护陛下!” “有刺客?他是刺客!” “护驾!护驾!” 李常年身边的禁卫最先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整队,将皇帝护在最中心。 可出乎意料的,那黑影却并不行刺,也不在此逗留,而是转而朝着厢房跑去。 韦庆国自然认出了那熟悉的黑影是谁,不禁勃然色变。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裴漠是如何从那间没有生门的密室里逃出来的了,因为此时有更紧要的、关乎他复仇大计能否实施的危机发生: 裴漠将禁军引到了自己的府邸,而他所逃去的厢房暗格中,挂着姜妃的画像! 这是李常年的大忌!一旦被发现,他的一切阴谋也将随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漠这小子!这小子! “快!截住那刺客!就地正法!”韦庆国大喊着,褪去慈善的假面,变得狰狞而歇斯底里。 他甚至嫌弃禁军的动作太慢,劈手夺了身边人的弓箭,拉弓如满月,额角青筋暴起,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将箭尖对准那少年的后心。 裴漠似乎觉察到了危机,顿足回身,一手按着长剑,一手放在厢房的大门上,漂亮且凌厉的眼中是掌控一切的从容之态。 卡在密室墙缝中的铜球为他留下了一条缝隙,再用铁箭和剑刃顺着墙缝破坏机关齿轮,便可用蛮力将密室打开。 裴漠就是这样逃出来的。 而现在,只要他手下稍稍用力,大门推开,韦庆国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显露无疑。 “在你怀疑我诈降的同时,我又何曾相信过你的人品?” 这是,一老一少两头野兽的较量。 第54章 秘密 那一瞬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皇帝的茫然震惊,宾客们的惊慌无措,禁军的严阵以待,韦庆国的狰狞与恨意,还有破门而进的赵闵青保持着‘留活口’的口型,执剑冲向拉弓如满月的韦庆国…… 可是下一刻,韦庆国猛然松手,一箭飞驰而去,带着咻咻的破空之声刺向裴漠。 厢房上了锁,裴漠没有钥匙,情急之下拔出青虹剑斩向锁链。 霎时火光四溅,铜锁被他的剑刃懒腰劈成两段,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几乎同时,韦庆国的羽箭已到了他的后背。 此乃性命攸关、千钧一发之际。裴漠一把推开厢房的门,扑向前就地一滚,羽箭亦随之钉入房内,带起噼里啪啦一阵家具倒塌的声响,接着就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厢房门扇大开,屋内没有声响,‘刺客’不知是死是活。 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李常年看清了裴漠的那柄佩剑:乌铁为鞘,寒铁为刃,剑光若青虹贯日,乃是先帝亲手赐予裴胡安的古剑。 李常年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刺客’的眼睛眼熟,却原来在三个月前见过。 那时在兴宁宫殿阶下,裴家遗孤卓然挺立,亦是用这样一双凌厉精致的眼睛望着帝王,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这是我以前没机会说出口的话,现在既然说了,自当矢志不渝。” 可是裴漠为何会在寿宴之时出现在国公府?莫非他记恨皇帝拆散了他与襄阳公主的姻缘,前来行刺? 李常年眉头紧锁,觉得那扇大开的厢房门洞像是一张漆黑的大嘴,即将吞噬一切。 “去看看那刺客死了不曾?若是没死,便留活口,朕有话问他。”李常年吩咐身边的禁卫道。 禁卫领命,刚要前去厢房查看,却被前头的韦庆国拦住。 韦庆国的面色铁青,眼中杀气腾腾,干瘪的嘴朝下压着,缓缓道:“臣监管不力,使得陛下受惊,自当由臣去查看。” 李常年便是再愚钝,也觉察出了今日之事的诡异。 女儿李心玉曾经提醒他,韦庆国和死去的姜妃同出蜀川,恐怕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先前不信,但经过今日之事,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貌似面善忠诚的伤残之臣。 “韦卿,你腿脚不便,还是让……” “来人!保护陛下安全!” 不等李常年说完,韦庆国一声暴喝,额角青筋暴起,“弓弩手准备,射杀刺客!不留活口!” 话音刚落,十几名黑衣死士不知从何处冒出,将臂上的弓弩对准了门户大开的厢房。更有百余名府兵自四面八方的墙头和屋脊后出现,皆是手持弓箭,将府内之人团团包围! 只是,他们的箭尖并非指向厢房的‘刺客’,而是对准了庭院中的皇帝和禁卫。 “韩国公,你这是何意?”赵闵青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最先反应过来,喝道,“公之府兵,为何将箭指向天子?此乃大不敬之罪!” 韦庆国目光阴鸷,嘴角却仍挂着虚伪的笑意,披甲持剑道:“刺客定有同伙,就潜伏在皇上的禁卫身边。” “国公空口无凭,这是污蔑我的禁军中藏有刺客?” “忠义伯勿恼,臣也是为陛下的安危着想。” 说罢,韦庆国缓缓抬手,示意弓弩手准备。 “慢着!”赵闵青怒不可遏,一声暴喝,“院中还有前来赴宴的同僚,难道他们一个个的也都是刺客,要被韦大人你射杀于此吗!” “为了陛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韦庆国冷然一笑,沉沉道:“放箭!” 一时间,羽箭咻咻而下,射在宴席中、厢房内,一时哀嚎四起,有人仓皇想逃,却被紧闭的府门挡住,最终中箭倒下。 场面血腥又混乱,连久经杀伐之人见了都触目惊心。 “合围!保护陛下!”赵闵青简直不敢相信韦庆国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之事,只能一边拔剑砍断流箭,一边同禁卫一起护送着李常年退往安全的角落。 禁军和府兵正胶着之际,一声暗哑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平地惊雷,响彻耳际:“朕以天子之令,命令你们都住手!违令者,当诛!” 这下,连韦庆国都被这声音镇住了。 韦庆国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帝王,竟也有如此声如洪钟的气势,一时惊讶,忙抬手示意府兵停止箭雨。 李常年因方才用力过猛而引起咳喘之疾,弯腰捂嘴咳了几声。 他终于明白了女儿所说的那些话,缓缓直起身子,用嘶哑的嗓音道:“韦卿不妨听听那个孩子想说什么,再做决定。” 说完,李常年的目光从韦庆国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的厢房门口。 韦庆国顺着李常年的视线望去,顿时浑身一僵。 裴漠并没有被乱箭射死,依旧卓然挺立在门口。他除了衣裳有些破损,肩上的黑衣也洇湿了一片,似乎在流血。 除此之外,他无一丝狼狈之态。 而此时,裴漠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半卷画卷,缓缓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年轻又张扬的面容,冷声道:“国公这么急着杀人灭口,是为了这幅画像罢?” 金玉其外 第47节 韦庆国骤然色变,脸颊两侧的咀嚼肌滚动,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不等韦庆国有动作,裴漠又高声道:“我假扮刺客,将禁军引来此处,就是为了让陛下和诸位好生看清楚,韩国公韦大人在自己的厢房内私藏了什么!他房中的香案香炉又是为供奉谁而存在!” 伴随着掷地有声的话语,裴漠手一抖,将那残破的画卷抖开,蛾眉轻蹙的红妆美人就这样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双娇图》本该有两位美人,但韦庆国恨透了专宠的婉皇后,用刀剑将画劈开,只留下了姜妃的那一半卷挂在香案之上,日日膜拜瞻仰。 此画毕竟是出自大家之手,画工精细又写实,眉发纤毫毕现,被困在府中的晚辈可能并不曾见过姜妃,但李常年和赵闵青却是认得的……尤其是对于李常年而言,姜妃就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真相水落石出,韦庆国果然与死去的姜妃有勾连,现场一派死一般的沉寂。 李常年后退一步,方才强撑的威严瞬间分崩离析,眼中甚至流露出痛苦又惊慌的神色。他颤抖着指着韦庆国,口中喃喃道:“逆臣贼子……逆臣贼子!” “姜家与陈家是故交,哀家自小就认得姜家姑娘。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孩,精通棋艺,若论排兵布局的技能,便是以棋技见长的王太傅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比哀家晚两年进宫,哀家嫁给了先皇,她嫁给了当时的太子,而今的皇上。” 东宫殿内,陈太妃正襟危坐,笼着袖子徐徐问道,“公主可知道,为何当今皇上如此忌讳死去的姜妃么?” “陈太妃!此乃宫闱大忌,父皇已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李瑨很惊异于陈太妃的胆量,面色有些难看,出言喝止道,“您贵为太妃,瑞王之母,更应以身作则言语遵守禁令!” 陈太妃并不如往常那般一笑而过,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带着决然之色,只定定地望着李心玉,似乎在观摩着什么。 “皇兄,你让太妃娘娘说完。”李心玉回视陈太妃,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嘴角缓缓勾起,“我想听。” 李瑨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终是冷哼一声躺回椅中,伸手挥赶为他摇扇的宫婢,不耐道:“下去,都回避!” 宫婢们不敢忤逆,都躬身无声地退下,连柳拂烟都抱着琴退出门去。 屋内只剩下了李家兄妹俩,陈太妃紧绷的身躯这才稍稍放松,红唇勾起一个诡谲的弧度,用极其轻柔的嗓音道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皇上之所有如此忌讳姜妃,正是因为十七年前,幽居冷宫的姜妃用七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皇上的龙榻之前。” 哐当—— 李心玉大惊之下,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溅开一地的茶渍。 “太妃!你可知道你妖言惑众!” 太妃的言辞太过惊悚,李瑨再也忍不住了,大怒道,“来人!” 屋外守卫的人似乎走远了,并没有动静。 可李心玉知道,陈太妃所言或许是真的。 她试想了一下当年的画面,想起父皇和母后于梦中醒来,睁眼看到床头……不禁浑身一阵恶寒。 父皇说姜妃羸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可怕的罗刹心肠,原来……都是真的。 “哈哈哈哈!” 国公府内,韦庆国立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忽的爆发出一阵渗人的大笑。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以手指天疾声道:“皇上问我因何会沦落成逆臣贼子?在我为国征战浴血厮杀,却不得不因伤残而退居京城时,您可曾想过臣会有今日!在我日夜翘首以盼的青梅,被一纸诏书赐予你为妻时,您可想过臣会有今日!在我心爱的女人嫁入深宫却不得宠,最终只能含恨而终自缢于皇上的龙床上时,您可想过臣会有今日!” 韦庆国每说一句,李常年的面色就白了一分。 他浑浊的眼中泛了湿意,浑身颤抖,如同噩梦再临,只哑声道:“朕并不知道……姜妃不曾说过她与你情投意合,否则朕定会成全……” “皇上!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意义吗!”韦庆国紧抿的唇微抖,眉尖微颤,讥讽道,“红颜成枯骨,一切都晚了。” 李常年明白了一切:因为一个女人,他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了。 半晌,他问:“朕的皇后……也是你杀的?” 韦庆国不语。 “这个问题不需要问,答案已然揭晓。”裴漠手执画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沉声道,“我在最近才想起当年的一个细节: 在秋狩之前的一个月,当时尚是羽林军副将的韦大人曾来裴府拜访,再与家父长谈半宿之后,家父的箭囊中突然丢失了一支羽箭。当时我们谁也不曾在意这个细节,直到一月之后秋狩,婉皇后中箭身亡,她胸口的羽箭,恰好刻有裴氏的族徽。” “不错,是我偷走了箭矢,再射进皇后的心口。”或许是早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韦庆国不再犹豫,干脆地承认了罪行。 “你!”李常年捂着胸口,喉头一阵腥甜,早已泪流满面,“你是铁血铮铮的男儿!是顶天立地的战士!怎可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丧尽天良之事!” “臣不妨再告诉皇上一个秘密。”韦庆国满眼阴毒,冷然笑道,“当年皇后死了,皇上悲痛之下拟下圣旨,要将裴家满门抄斩,但圣旨还未盖章执行,您便因酗酒高烧病倒,圣旨被压在了书案之下,玉玺也没有来得及收。” 顿了顿,韦庆国咧开嘴,呵呵道,“碰巧,臣瞧见了那份旨意,并贴心地为您盖了玉玺。” “皇上以为,当年是你高烧糊涂之时才错发了旨意,将裴家满门抄斩,醒来时大错已铸成,只能选择缄默……殊不知那份旨意虽是你所写,却,并不是你发布的。” 第55章 擒贼 李常年回忆过往: 婉皇后遇刺后,他悲恸难忍,醉酒病倒,高烧中神志不清,确实曾叫嚷着要诛裴家满门。后来太医院迫于太子李瑨的压力,数日不眠不休看诊问药,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朝清醒过来,裴家已然覆灭,大错铸成。 他最宠信的殿前侍官说:他在病榻上的那几日连下数道旨意,命侍官传旨大理寺捉拿反贼裴胡安,将裴府十五岁以上男丁尽数抄斩,女眷发配为官奴…… 李常年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自己确实下过杀心,又见殿前侍官言辞真挚,圣旨上又确实是自己的笔迹,不要说别人,就连李常年自己都不曾怀疑圣旨有假。 之后不到一年,韦庆国顶替裴胡安的位置加封国公之尊。接着,御前侍官病逝,大理寺卿辞官还乡,裴家疑案随着这两位关键人物的消失而被雪藏。 现在回想起来,多半是韦庆国从中捣鬼。 这么多年了,李常年一直在回避有关裴家的一切,不是因为恨,而是怕他的所见所闻,皆不是真相…… “昏君!”韦庆国轻蔑地欣赏着李常年此刻的悔意与悲痛,用这两个字总结了李常年可怜又可悲的一生。 听闻‘昏君’二字,李常年几欲吐血,嘴唇哆嗦,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靠身边禁卫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赵闵青提着带血的剑,怒斥道:“韦庆国,你假传圣旨、残害同僚,如今更是公然弑君,桩桩件件皆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韦庆国仰天大笑:“人生不过须臾数十载,迟早都是要进黄泉的,又何以俱死?托皇上所赐,老夫病痛缠身、伶仃一人,更不怕死!下地狱之前还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好生痛快!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愚忠之辈,护着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只会求仙问药而不理朝政的昏君,简直是助纣为虐!还有你……” 说罢,韦庆国提剑指向裴漠,嗤道:“你这无知小儿,不顾人伦认贼作父,怕是对不起你裴家先祖灵位!” “巧舌如簧,本末倒置。”裴漠长身而立,并不为之所动,冷声一笑,“韦大人身为始作俑者,才应该入黄泉,好好向裴家英灵赔罪!” “竖子休得狂言!”韦庆国抬手示意,面露癫狂之色,“你们被围困在此,皆如瓮中之鳖,谁先下黄泉还不一定呢!” 说罢,韦庆国将手狠狠一压,喝道:“放箭!” 出乎意料的,四周寂然,屋脊上的弓弩手皆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无一人敢动。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韦庆国面色一沉,抬眼望向屋脊上埋伏的府兵们。 裴漠缓缓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张扬又邪性的笑容,缓缓道:“韦大人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府兵们不听你调动了?” 韦庆国心中一沉,再次举手示意:“快放箭!” 府兵们非但不听从命令,反而扔了弓箭,举起了双手。 韦庆国简直睚眦欲裂:“你们!” “主公……”屋檐上,一名府兵颤巍巍道,“不是属下们抗命,而是武安侯率兵前来,我等……被包围了。” 话音刚落,仿佛印证那名府兵的话似的,墙外传来铁甲禁军排列布阵的铿锵之声,接着武安侯郭忠的嗓音如洪钟传来:“臣郭忠,救驾来迟!” “以一万羽林军对抗三万禁军,本就是螳臂当车,收手吧韦庆国,你已没有了胜算。”裴漠缓缓拔剑,剑光映在他清冷的眸中,仿佛凝成冰雪。 府门外,郭忠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声嘶力竭道:“里面的反贼听着,陛下仁慈宽厚,缴械投降者可免一死!执迷不悟者,当诛九族!”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韦庆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兀自龇着染血的獠牙。他摇了摇头,抬手解了头盔铠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站在裴漠面前。 韦庆国挪着僵硬的腿脚,缓慢提剑道,“来吧,裴家小子,来手刃你的仇人!” 裴漠挽了个剑花,躬身抬臂,目如鹰隼,摆出攻击的姿势。 韦庆国看着裴漠眼中的杀意,忽地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 裴漠皱了皱眉:“死到临头了,还笑什么?” 韦庆国哑声道:“老夫既然起事弑君,必当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只是老夫这一条贱命,能有太子和公主陪葬,值了!” 裴漠目光一凛,下意识望向长安深宫的方向。 “你说什么!”李常年骇然,满面仓皇道,“韦庆国!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夫孑然一身,九族之中唯有太妃和瑞王两人,试想我一旦兵败,最着急的会是谁?”说到此,韦庆国露出得意的神色,疯狂大笑道,“皇上令我痛失所爱,我便令皇上断子绝孙!这交易不亏!” 然而他还未笑完,便听见府门外传来一个少女带着笑意的嗓音:“不劳韩国公费心,本宫福大命大,暂时还死不了。” 砰—— 大门被人猛力撞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李心玉带着明媚的笑意,在禁军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进国公府中。 裴漠眼睛倏地一亮,而李常年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险些脱力跌倒。 未料及如此,韦庆国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又凝重起来,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不,不可能……你不该有这样的本事活下来。” 两刻钟前,东宫内。 “陈太妃!你这是做什么?” 李瑨满面震惊之色,有些无措地起身,瞪着对面手持匕首的陈太妃道:“你疯了吗!” 未时三刻,当陈太妃突然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把匕首,并猛然发难,将匕首架到李心玉的脖子上时,李心玉才恍然明白,为何今日的陈太妃要穿这样一身厚重的深色衣裳。 却原来是为了窝藏凶器。 “我没时间了!表哥曾与我约好,若是未时他那里还没有消息,则证明兵败……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兵败意味着什么?” 陈太妃泪流不止,架在李心玉脖子上的匕首抖得厉害,嘶声绝望道:“哀家不想死!我儿才二十岁,他是天潢贵胄,本有大好前程,亦不该受此牵连折损福寿!” “陈太妃,挟持公主和太子一样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吗?”李瑨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大门道,“来人!” 东宫的金甲卫士听到动静,纷纷执着长戟围拢过来,却被陈太妃带来的人挡在门口。 陈太妃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人,无奈她挟持了襄阳公主,故而无人敢轻举妄动。 李瑨气的双目赤红,一脚踹翻了案几,怒道:“你个疯女人!妄想用十几个人来对抗我的三百护卫?” “但哀家有襄阳在手,你们都不许动!”因为太过害怕紧张,陈太妃的手极其不稳,刀刃好几次擦过李心玉稚嫩的皮肤,很快见了血。 李心玉疼得不行,伸手制住李瑨的动作,低声道:“听她的,皇兄,都退后。” “不要过来!”陈太妃一边哭一边颤声大吼,尖利的指甲掐着李心玉的手臂,逼迫她从位置上站起,挟持她朝东宫门外走去。 “好好好,不过来不过来,太妃娘娘,您冷静点。”李心玉一边示意李瑨不要轻举妄动,一边安抚过于激动的陈太妃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慢慢说,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太子!”陈太妃望着李瑨,厉声喝道:“请太子即刻传书给皇帝,让他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我儿瑞王!” 金玉其外 第48节 “休想……” “否则哀家杀了襄阳,与她同归于尽!” 不等李瑨回应,李心玉倒是先一步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陈太妃将匕首我的更紧了些,恶声道,娇艳的面容变得十分扭曲。 “本宫在笑你啊。”李心玉眼神清澈,似笑非笑道,“一笑你愚钝,竟妄想用我一人的性命来威胁江山;二笑你大意,众人皆知太妃娘娘与造反的韩国公是表亲,韩国公起事,我难道不会对你有所防备?” “你什么意思?” “太妃可认得这个?”李心玉从袖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玉环,握在手中晃了晃,玉环祥云纹路上刻着的‘瑞’字清晰可见。 陈太妃几近崩溃,尖声道:“我儿的玉环怎会在你手中!” “太妃是韦庆国表妹,同出一宗,本宫不得不防。” 事实上,李心玉并未控制瑞王,这枚玉环是前些日子她生辰时,瑞王随手赠与她的,李心玉特意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万幸陈太妃爱子如命,并未看出端倪。 李心玉定了定神: “陈太妃想用我挟持父皇,我就不能用瑞王叔挟持太妃么?” “你敢!” “白灵!” 李心玉一声令下,一直躲在暗处的白灵现身。只见一抹寒光闪来,陈太妃‘啊’地尖叫一声,匕首脱力掉落。 就是这个时候!李心玉一把推开陈太妃,飞速拉着李瑨退出门外,躲到金甲卫士的保护范围之中。 “心儿!你没事罢?”李瑨长松了一口气,端着李心玉的脸,仔细瞧了瞧她脖子上的血痕,不禁勃然大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拿下她!” 李心玉用指腹碰了碰脖子一侧,还好,只是破了一点儿皮。 被东宫侍卫团团围住的陈太妃披头散发,右手血流不止。只见她手背上插着一支飞镖,将整个手掌钉了个对穿。 见大势已去,陈太妃面容灰败,满目枯槁地跌坐在地上。 李瑨嫌恶地看着陈太妃,命令道:“将这大逆不道的罪妇打入天牢,听候父皇发落!” 金甲卫们作势要去按押陈太妃,但陈太妃思及瑞王,眼中枯死的眼中忽的迸发出光彩。 她不顾血流不止的右手,挣扎着起身艰难一拜,以额狠狠触地,泣不成声道:“成王败寇,哀家愿意以死谢罪!但我儿瑞王是无辜的,他还小,生性纯良温厚从未有过失之处!若论他唯一的罪责,便是有着一个疯狂的表舅和一位愚昧的生母!” 李心玉沉默半晌,反问道:“这罪责难道还不够么?” “襄阳!太子!”陈太妃双肩颤抖,沾满血的手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哀声道,“求二位殿下看在哀家乃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后妃的份上,看在你们瑞王叔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心玉望着狼狈不堪的陈太妃,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而国公府内,得知陈太妃失败真相的韦庆国冷哼一声,道:“终究是妇人之仁。” 李常年见到女儿平安无事,胸中的闷疼之感消散了不少,勉强直起身子道:“来人!将这逆贼押下去!” “哈哈哈哈哈!”韦庆国毫无惧意,仰天狂笑道,“计谋十七载,功败垂成,但我,并无悔意!” 韦庆国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半幅残卷上,望着画卷上似忧非忧的红衣美人,眷恋道:“若是你还活着,定不会失败的罢?” 说完,他猛地拔剑横过脖颈。 裴漠意识到不对,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 韦庆国横刀自刎,畏罪自裁,鲜血顿时狂喷三尺之高。手中的剑颓然坠地,韦庆国睁大眼睛无力跪下,身子朝前一扑,抽搐一番后便没了动静。 韦庆国的尸首扑在那幅残卷上,脖子里淌出的鲜血与画上姜妃的红衣融为一体,红得妖冶万分。鲜血汩汩不断地蔓延,姜妃的嘴唇被韦庆国的鲜血浸染,墨线朝上晕开,好似绽开了一抹嘲弄而诡谲的笑来…… 李心玉捂着眼睛,良久才小声问:“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头顶传来一个熟悉且清冷的嗓音,“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暖,也不顾众人和父皇在场,一头扑进了裴漠的怀中,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肢。 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松懈,李心玉这才生出后怕来,颤声道:“紧张死我了!” 裴漠丢了剑,亦是紧紧抱住李心玉。他绽开一抹朗风霁月般的笑来,双手搂住李心玉的腰,举着她在兵戎初歇的院中转了一圈。 满地箭矢,血迹斑驳,可他们的笑意却是如此地干净又炙热。 六月的夏阳灿烂,却不及他们眼中爱意的万分之一。 李常年的面色有些复杂,而赵闵青则干咳一声,命令全体禁卫:“禁军听令!全体,向后转!” 第56章 敕封 轰动一时的韦氏逆案结束,朝中上下忙着清理残党,不多时便传来消息:陈太妃于大理寺狱中触墙自尽了。 似是意料之中,在兴宁宫请旨的李心玉听了,并无太大讶异。 李常年粗略地翻了翻大理寺卿呈上的折子,问道:“她死之前,可有留下什么?” 大理寺卿是前两年才调入京城的新官,尽职尽责道:“对于韦氏反案,她一字不言,唯有死前留下一份血书。” 李常年合上折子,疲惫道:“呈上来。” 大理寺卿将那片用袖子裁成的血书交到内侍手中,再由内侍转呈给皇帝。 李心玉吃着大黄杏,也将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 血书上寥寥数字,只言:惟愿草席裹尸,将妇和罪兄之尸首,葬于城郊乱葬岗百年古松之下。 李心玉叹了声,嘴中咬着杏肉含糊道:“她应是早已料知结局,连坟冢都提前为自己备好了。乱葬岗的松树下?唔,莫非那是快投胎转世的风水宝地?” 李常年思忖片刻,下了口谕:“她毕竟为先皇育有一子,又是长辈,且以死谢罪,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便允了她的遗愿罢。另,将韦氏逆贼曝尸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后随陈氏一同葬于乱葬岗,永生永世不得立碑受祭。” 大理寺卿领命记下,又问:“那瑞王该如何处置?” “瑞王的母亲和表舅犯下诛九族之大罪,本该一同处死,念在他年幼勤勉的份上,朕愿网开一面,留他活路。传旨,褫夺瑞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沧州,非诏,终身不得踏回帝京一步。” 李心玉拭净了手指,凑上前笑得一脸讨好:“该罚的都罚了,那该赏的是不是?” 李常年自然明白女儿的意思,对内侍道:“取绢纸来。” 内侍取了绢纸铺开,李心玉忙帮着研墨,看着李常年落笔。 “忠义伯救驾有功,加封一等爵,赐新宅一座,金珠二斛;武安侯郭忠加封一品军侯,其子郭萧封五品定远将军,赐蜀锦十匹……” “等等!” 李心玉丢了墨条,按住李常年即将盖章落玺的手,着急道:“父皇,你是不是漏了什么?” “漏了什么?”李常年沉思状,一本正经道,“唔,应该再赏他们每人各一副黄金锁子甲。” 李心玉的视线一个劲地往兴宁宫殿门外瞟,仿佛那里有什么勾魂摄魄的妖魅似的。李常年知道,殿门外,有一个叫裴漠的少年在等着她。 “裴漠是首功,该赏。”果然,李心玉言之凿凿地提出了要求。 李常年叹了一声,轻轻摇首,颇为忧虑地望着女儿:“裴家小子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心儿,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与他有关,一言一语都是为他谋福利。朕实在担心,若是有一天朕不在了,你会被他捏在股掌无法翻身。” “不会的,父皇,我并未愚昧到那般地步。何况,裴漠也从来不曾伤害过我,他对我的情义,全都写在了他的眼睛里。父皇,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裴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 李常年道: “傻孩子,你看着裴家子的时候,眼睛也是会发光的呢。” “这叫两情相悦,就像是父皇和母后一样。”李心玉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双手撑在龙案上,托着下巴软声道:“我只是替裴漠讨回他应得的东西,不过分罢?” “不用你说,朕也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是故意逗你玩玩罢了。”李常年点了点李心玉的鼻尖,浑浊而带着血丝的眼中满是宠溺。 他又铺了一张绢纸,浸透了墨汁的笔尖悬在纸上,良久,才缓缓落笔,手腕有些微颤。 “朕蒙奸人挑拨,铸成大错,屠灭裴家满门忠义,德行有失,愧对先祖英灵……” 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皆如利刃,一刀一刀来回割划着李常年的心,拷问着他那有罪的灵魂。写到情动之处,他几次潸然落泪,哽咽停笔。 “父皇……” 李常年一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李心玉能感受到他那深沉的悔意。她没想到父皇又哭了,叹了一声,用袖子给他轻轻拭去眼泪,安慰道,“要不,让御官代笔吧?” 李常年摇了摇头,握拳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哑声哽塞道:“不用,朕要亲笔写完。” 他颤巍巍提笔,继而落笔:“……今逆贼伏诛,裴氏冤案得以昭雪,当恢复裴家荣耀,追封裴卿为怀靖公,女眷曹裴氏名嫣者,封三品郡夫人诰命。裴卿之子裴漠当承其父爵位,是为萧国公……” 室内静得唯有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李常年搁笔吹墨,望着欲言又止的李心玉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心儿,你嫌父皇给裴家子的是个富贵虚名,虽贵为国公,却并未有实权,是么?” “心儿不敢嫌弃,只是承了国公之爵便是外臣,以后不能进内宫与我见面了。”李心玉有些低落,抠着袖边小声说,“心儿会很想他的。” “是你的,终归跑不掉,何必急于一时。”李常年盖了玉玺,将绢纸卷起递给内侍,哑声道,“去传旨罢。” 颠簸近一年,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李心玉心中欢喜,狠狠抱了抱父亲,方一路小跑着奔出门去。 兴宁宫殿前的台阶下,裴漠一身玄青色武袍站在阳光下,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朝她灿然一笑。 李心玉亦回之一笑,旁若无人地扑进裴漠的怀中。 “臣身上有汗,别蹭着了。”裴漠如此低语,可搂在李心玉腰间的手臂却并不放松,反而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嵌入自己怀中似的。 “好热。”李心玉像只撒娇的猫儿,将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可再热我也想抱着你,以后你承了爵位,我就抱不着了。” “不会的,只要你想抱,我随时都会来见你。” 立侍在殿门外的内侍和宫婢们望着相拥的一对璧人,皆是笑而不语。 裴漠抱着李心玉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阳光,伸手遮在李心玉的头顶,用自己的影子替她遮挡炎阳,低声笑道,“宫人们都看着呢,殿下不怕羞么?” 李心玉坦荡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咳咳!”身后传来几声威严的咳嗽声。 李心玉从裴漠怀中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望去,只见李常年负手站在殿门外,有些无奈道:“心儿,你是帝姬,当克己复礼,不可在众人面前失仪。” 李心玉松了手,改为牵着裴漠,与他十指相扣。 她的笑很是夺目,比盛夏的阳光更为耀眼,“父皇,萧国公府还未整顿好,裴漠无处可居,就暂且住在我的清欢殿如何?” 不等李常年回答,她赶紧补充道:“不说话就当您答应啦!” 说罢,她笑着屈膝行礼,在父皇反悔之前赶紧拉着裴漠一同溜了。 李心玉与裴漠一派浓情蜜意,李瑨却是苦着脸来了兴宁宫。 “父皇,听说你要封嫣儿为三品诰命?”李瑨眼底一圈乌青,有气无力地问道。 金玉其外 第49节 闻言,李常年眉头皱起,不答反问道:“嫣儿?她既已昭雪,封了诰命,你怎能还将她的名讳叫得这般亲密?” “儿臣不要她封诰命,儿臣喜欢她!儿臣要娶……” “李瑨!” 李常年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太子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此时的怒意。唯一的女儿爱上了裴家遗孤不说,唯一的儿子也喜欢上了裴家的女人……还是一个身份经历如此复杂的女人。 李常年扶额:自己当年造下的孽,果然都有了报应。 “父皇。”李瑨眼中拉满血丝,颓败不甘道,“为什么心儿可以,儿臣就不可以呢?” “因为你是太子,是江山的未来,你当为天下人的表率,言行不可逾矩。” “不可逾矩?父皇,你当年为母后做的疯狂事还少么?专宠,炼丹,修建碧落宫……哪一件不疯狂?” “所以朕才会落得个孤苦一生的下场!” 李常年拔高音调,急促地咳喘着,在李瑨伸手来扶他的时候,他又无力地摆摆手,艰难道,“裴氏女许过亲,又在欲界仙都呆了四年,你娶她,无疑是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令天下人对她口诛笔伐。瑨儿,你是个男子汉,需明白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是保护她,而不是拥有她。可惜,朕明白得太晚了,希望你不要步朕的后尘……” 李常年蹒跚离去,留下李瑨呆立在原地,狠狠地捶向殿下的廊柱。 回到清欢殿,裴漠递给李心玉一碗亲手熬制的冰镇雪梨汤,笑道:“回头我与礼部的人说说。” 李心玉含着冰块抿了一口冰凉清甜的雪梨汤,疑惑道:“说什么?” “让他们慢些修葺府邸,我好与殿下多恩爱几日。” “哼,谁与你恩爱啦?” 裴漠俯身,将李心玉压在榻上,垂首含住她带着雪梨清香的唇瓣,从喉中发出一声闷笑,暗哑反问:“不恩爱么?” 殿外蝉鸣阵阵,屋内两条身影相拥,细细密密的吻着。 一吻毕,李心玉憋得双颊绯红,笑吟吟地问道:“你说,父皇何时才能同意你我的婚事?” “不知道。”裴漠眨了眨眼,“或许,给他生个皇外孙就能同意?” “想得美。”李心玉将嘴翘得老长,哼道,“每次都那么疼,你生?” 裴漠低低笑道:“我要是能生,倒很愿意为殿下效劳。” 李心玉一脸神游的表情,手无意识地从裴漠的衣襟出伸进去,在他胸口和腰腹处胡乱地摸着,颇为惊讶道:“以前只觉得你身量纤瘦,如今却越发结实了,肌肉轮廓十分明显,胸肌……嗯,胸肌也壮实了不少。” 裴漠被她逗得笑个不停,按住她四处乱动的手,沉沉地说,“其他地方也壮实了不少,殿下可要摸摸看?” 说着,裴漠的视线越发晦暗深沉起来。 李心玉吓得要缩回手,裴漠却是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裴漠温柔地吻了吻李心玉的嘴角,与她耳鬓厮磨了片刻,方附在她耳边恳求道:“殿下,我们要不要再……再试试?” 李心玉自然知道他想试什么,只是这青天白日的,而且前世裴漠仅有的那两次温存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实在不敢恭维…… 李心玉两条眉毛纠结地拧在一起,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良久,她说:“本宫可能要一碗酒。” 裴漠莫名道:“什么酒?” “本宫听说,死囚临刑前都要喝一碗酒壮胆……” 这句话简直比冷水还要有效,实乃灭欲之良器也。 裴漠抬起头,眨着纤长柔软的眼睫,颇为委屈地说:“真的有那么差?比临刑还可怕?” 李心玉于心不忍,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许是前世你给我的阴影太深啦。” 裴漠一点也没有被安慰道,只觉得心脏隐隐抽痛。只能看能摸而不能灵肉合一的感觉,着实有些煎熬糟糕…… 他说,“我还特意请教过别人……”说到一半,裴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嘴了。 “请教什么?请教谁?”李心玉忽然想起之前曾在醉香楼见过裴漠,再一联想到那是青楼,不禁福至心灵,恍然道,“难怪那日在青楼遇见你!” 说罢,她抱起双臂,一副要秋后算账的表情,瞪着裴漠。 “我不曾碰别人。只是问了那姑娘一句,如何才能让你不疼……” “哈?然后你们就这个可耻的问题,深入交流了?” 李心玉特意加重了‘深入’二字,吹眉瞪眼,咬牙切齿。 裴漠当初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面沉如水,眼寒如霜,一副随时会提刀杀人的表情,那琵琶女吓得两股战战,哆嗦着话都说不完整,哪还有绮丽情思? 裴漠认真地解释:“哪有的事?她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丢给我一本书就跑了,让我自行参悟。” 李心玉面色稍缓,挑眉问:“什么书?” 裴漠低笑一声,在她耳畔说了两个字。 “不要脸。”李心玉两颊绯红,一边嫌弃,一边偷偷拿眼瞄裴漠,“下次带来,本宫也要看。” 裴漠道:“我看完就烧了,怕你生气。” 李心玉大惊:“好啊你吃独食?有福竟然不同享!” 裴漠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得肚疼,拿鼻尖蹭了蹭她的颈窝道:“不要生气了,殿下,有些事我只愿与你一同尝试。” 气氛又变得绮丽起来,眼看着两人又要吻做一团,好死不死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李心玉抹了抹满嘴的水光,不耐道:“谁呀?” “是我,白灵。” 白灵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若非紧急的事,她是绝不会出现打扰。 李心玉在裴漠的俊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这才穿鞋下榻,开了门问道:“何事?” 白灵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头用白布盖着一样什么东西,躬身道:“今日属下奉命与刑部一同处理韦氏叛贼和陈氏的尸首,到了乱葬岗,却在陈氏血书指定的那棵松树下挖出了一样东西。” 白灵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李心玉越发好奇起来,心想:两个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朝白灵抬抬下巴:“把东西呈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失色。” 白灵跪地,将托盘置于地上,然后掀开白布,露出一个机巧的铜盒。 铜盒上生了绿色的铁锈,显然是数年之前埋在乱葬岗中的。 裴漠亦闻声过来,见李心玉伸指要去碰铜盒,他面色一凛,忙按住她的指尖道:“这盒子有机关,小心有诈。” 第57章 罗刹 “这盒子有机关,小心有诈。” 裴漠说着,将李心玉拦在身后,随手取了李心玉头上的一根金发针,随即蹲身,端详着地上那只带着绿锈的铜盒。 “哎!”见裴漠打算亲自动手开盒,李心玉眉间浮现一抹担忧,“这盒子瞧着古怪,还是让下人来开罢。” “他们不会开这盒子,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裴漠伸手示意她,“殿下往后退开些。” “好罢,那你万事小心。”李心玉退后两步,对白灵道,“白灵,你帮着他点,小心有暗器。” 白灵了然,拔剑出鞘,目光紧紧地锁在地上的铜盒。 裴漠将细尖的发针插进铜盒的锁眼中,小心地转动着。四周静得可闻落针,连锁眼中机括转动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秾丽的阳光西斜,穿过门户斜斜照在裴漠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边,照亮了他英挺的鼻尖上两颗晶莹的汗珠,整个人英俊又认真,宛如神祗。 裴漠侧耳努力辨识着机括转动的声响,手下的金针用力一挑,咔嚓一声,铜盒的机关锁打开了。 李心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屏息以待。 下一刻,机括弹开,盒子猛然被打开,从里头蹦出来一个吐着长舌头的吊死鬼!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捂着眼大叫道:“啊啊啊啊什么鬼!” 守候在殿外的侍卫听到了李心玉的惨叫,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将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怕,只是个人偶。”裴漠将发针揣入袖中,起身拥住李心玉发颤的肩,轻声安抚道,“好了,没事了。” 李心玉趁机在裴漠的胸肌上揩了把油,这才从指缝中睁开眼来,望着铜盒中摇摇晃晃的人偶。 那只人偶巴掌大小,乃是用布料缝入稻草做成,披头散发穿着布裙,做女子打扮。只是形容着实有些可怕:惨白的布料做成脸颊,上头用黑墨点成空洞无神的眼睛,两颊染着两坨不正常的嫣红,血红的嘴咧开,吐出长长的舌头,像极了棺材铺里那种烧给阴司冥界的纸人…… 人偶的底座乃是用弹簧固定在盒中,盒子一旦被打开,人偶就会踩着弹簧弹出来。做倒是做的精巧,就是看久了这人偶的面容后,着实瘆得慌。 白灵用剑戳了戳人偶,被弹簧固定的人偶便如不倒翁般左右摇动,张牙舞爪,咧开嘴笑得阴恻恻的。 “没有暗器。”白灵收回剑,做出了结论。 李心玉放心了些许,朝门外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挥挥手道:“没事了,你们且下去吧。” 原来是虚惊一场,侍卫们领命退下。李心玉拧着眉头,从裴漠肩后伸长脖子看了看人偶,怒道:“这是谁埋在那儿的恶作剧?” “怕不止是恶作剧,人偶的胸前有字,且扎着细针。”裴漠英挺的眉毛蹙了蹙,低声道,“像是蛮夷之地流传的巫蛊之术。” 说罢,他再次蹲下身,抽剑出鞘,剑光一闪,那人偶底座的弹簧便被斩断,娃娃颓然倒地,在地上滚了一个圈,刚巧正面朝上,笑得越发诡谲起来。 裴漠将剑放在身侧,隔着白布抓起那只娃娃,视线定格在它胸前的一行蝇头小楷上。 因埋在地底多年,人偶胸前的银针发黑,而字迹亦有些晕染模糊了,只勉强辨认出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裴漠将人偶递到李心玉面前,沉声问:“殿下可认得,它胸前的生辰八字属于谁?” 李心玉侧着头,艰难地辨认人偶胸前的字迹,可越看,她的面色便越凝重。 “怎么了?”裴漠出言提醒,担忧道。 “这是……我娘的生辰八字。”李心玉隐约猜出了什么,咬着唇愤然道,“看盒子上的锈迹,这只人偶应该埋在地里许多年了,是谁在诅咒我娘?韦庆国还是陈氏?” “应该不是他们埋的。”白灵忽然出声,从铜盒的底座下抽出一张三指宽的帛纸,迎着光线展开道,“属下见过韦庆国的字迹,也见过陈太妃的遗书,与这帛纸和人偶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裴漠赞同地颔首,面寒如霜:“的确不同。应该是除他们二人外的第三个人埋下的。” 李心玉沉思:“难怪陈太妃死前,要求将自己葬在乱葬岗的松树之下,原来她早知这里头埋了东西,故意引我们过去发现此物……可是为什么?向我们示威么?” 裴漠接过白灵手中的帛纸看了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或许,陈太妃自己并不知道这树下埋了东西,她只是在听从某人的安排而已。” “什么意思?” 听到李心玉发问,裴漠将帛纸递到李心玉面前,神情肃然道:“殿下看了这帛纸上的留言,自会明白。” 帛纸泛黄,边缘已经腐朽脆化了,但中间的字迹却还十分清晰,只有寥寥数言: 金玉其外 第50节 既然尔等有幸挖出此物,则已证明韦郎兵败。吾之计周密至极,本不该失败,不知何人出手,让吾与韦郎之约止步于此?他日九泉之下相会,吾与君再决胜负。 落款只有一字,却是惊天动地的一个字:姜。 “真是不敢置信,太可怕了……”李心玉满面震惊,竟然在盛夏天中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颤声道,“我们竟然……被一个死人耍了?” 轰隆隆——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云墨低垂,山峦如湿淋淋的水墨画,浸润在一片蒙蒙烟雨当中。 滁州琅琊王府。 李砚白立在窗前,望着屋外浓墨重彩似的雨景,良久方轻叹一声,伸手关了窗扇,隔绝淅淅沥沥的雨帘。 “毓秀看上了一个男人,说要嫁给他。”李砚白笑了,给他平淡的面容添了几分生气,儒雅道,“本王万万没有想到,她那么多男人都看不上,偏偏喜欢上了郭家儿郎。” 闻言,门口站立的黑衣少年面色一寒。 滁州名士范奚摇了摇绸缎折扇,笑道:“郭家镇守边塞手握重兵,与王爷结亲,自当是如虎添翼,郡主眼光一向不错。” 李砚白摇头苦笑:“家世是个好家世,可郭萧本人,却不够勇武。本王担心的是,武安侯一死,郭萧握不住其父的军权,毓秀嫁过去会十分辛苦。” “王爷多虑了,若郭家没落,郡主正好可以接过兵权,替郭萧小儿撑起边境防线。”范奚眯着狭长的眼睛,笑嘻嘻道,“一旦兵权落到郡主手里,她不可能不向着你这个亲哥哥。天下就至少有一半落在王爷手中了。” 两个老谋深算的人谈得正欢,门口的星罗面色越发阴寒。 终于,他双臂一振,抖出袖中软剑掠入雨中。 “星罗!”李砚白赶紧喝住他,追到门口道,“你做什么去?” “回长安。”星罗头也不回,低声道,“杀了郭萧。” “杀了郭萧又有何用?即便没有他,毓秀也是要嫁人的。”说罢,李砚白望着少年纤细如女人的背影,低叹一声,补充道,“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常的男人。” 星罗忽的停住了脚步。 ‘门当户对’和‘正常’二词像是两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窝,令他无从遁形。 雨越下越大,最终呈瓢泼之势,砸在脸上生疼生疼。星罗颓然地站在雨帘中,湿透的发丝贴着脸颊,精致的面容苍白如女人。 怔了半晌,他失落地收回软剑,足尖一点跃上屋脊,就这么抱着双膝坐在屋檐上,映着灰色的天空,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又像是一只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的,无家可归的寒鸦。 李砚白知道他已放下杀心,松了一口气,转身坐回屋中。 范奚笑道:“这少年有些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女人。” 李砚白正了正面色,提醒好友:“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像女人,别惹他,会杀人的。” “好好好,不说这个。”范奚摊了摊手,瞥了一眼门外屋檐上孤零零坐着的少年,评价道:“就是脾气太差了,疯狗似的乱咬人,怕将来会连累甚至威胁到王爷您哪。” “不会的。他在欲界仙都做金丝雀那会儿,曾杀了老鸨逃了出来,被恰巧经过的毓秀所救。这小子别看冷情冷血的,却十分懂得感恩,从此对毓秀言听计从,或是爱屋及乌罢,连带着我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像是一条忠诚的狗。” 李砚白的语气是有些同情的,可范奚身为局外人,无法感同身受,只客观地说:“他喜欢你妹子。” “是啊。”李砚白淡淡一笑,“可光是喜欢又有何用?” “王爷就不怕他带着你妹妹私奔?” “不会的,毓秀不会同他在一起。这一点,本王可以肯定。”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范奚疑惑道,“感情的事可是说不准的,女人嘛,最容易被感动了,痴情的美丽少年谁不喜欢?” 李砚白摇了摇头,只是微笑:“可若这美丽少年,是个不能人道的阉人呢?” 屋内陷入良久的静谧,唯闻雨声哗哗。 范奚从惊愕中回神,望了望屋脊上黑漆漆的纤瘦身影,忽地漫出一丝同情来。他干咳一声道:“可惜,可惜。可是,为什么会……” “欲界仙都的金丝雀,除了艳丽多情的姑娘,还有专供女客和异癖之人玩弄的少年,这个想必范兄已听说了。”李砚白沏了杯茶,墨色的眼中毫无波澜,缓缓道,“因星罗生的太美太似女人,在欲界仙都曾红极一时。到了十二三岁,他开始长个子,喉结突出,骨头变硬,楼中老鸨担心他无法像以往般招揽吸引客人,便强行将他……” 说到这,李砚白抬手,做了个一刀切的姿势。 范奚懂了。 “就是在那时,他用簪子捅死了老鸨,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被毓秀所救。”李砚白叹了声,“我见他心狠手辣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便让他跟着毓秀习武,六年过去了,他反而超越了先入门的毓秀,成为我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利剑。” 范奚唏嘘不已,“可我听说,裴氏遗孤比星罗更胜一筹。” “他?他也是个天才,比星罗有用,却也比星罗更难掌控。现在,他凭一己之力复了仇,羽翼渐丰,更加不会听从于我了。”说到此,李砚白想起了正事,转移话题道,“对了,长安那边如何了?” “韦庆国兵败自裁,陈太妃自尽,皇上唯一的幼弟瑞王亦被废黜,朝中局势大变。” 范奚收拢折扇,拱手抱拳,笑道:“恭喜王爷,此番动乱替您除去了韦庆国和瑞王两大劲敌,放眼整个李家宗室,您的对手只剩太子一人了。” 意料之中的事,李砚白并无太大惊喜,望着碗中浮动的茶末道:“可经历此事后,太子和襄阳公主的势力更盛了。尤其是襄阳公主,上次一见,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此番韦庆国伏诛,她亦是功不可没,不可小觑。” “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女流,争不赢王爷。” “不,范兄。上次进京述职,你知道她如何对我说的吗?” 李砚白清了清嗓子,学着李心玉的语气道:“她说,‘若我能许你一个盛世太平,你可愿一世为臣,不生二心?’你瞧,这像是纨绔女流能说出来的话么?” 范奚啧啧叹道:“不得了了。” 李砚白敛了笑意,直起身子道:“襄阳公主比太子聪明,这样聪慧的女子,倒让本王想起了一个人。” 范奚猜不透他说的谁,问道:“谁?” “一个聪明的、疯狂的女人。”李砚白眸色变深,深吸一口气道,“即便她死了已有十七年了,可她制造的阴影,至今依然笼罩在长安的宫城之上。” 兴宁宫内。 皇帝颤巍巍地掀开白布,露出托盘中的人偶和帛纸。 像是见到什么噩梦般,他瞳仁骤缩,疾声道:“拿下去!拿下去!” “听父皇的,快拿下去烧了!”李心玉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大,忙搂住狂咳不止的父亲,着急道,“您没事罢?快宣太医!” “不用,心儿!”李常年拉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他失神地喃喃,“是她的字……是那个女人……” “我知道了。父皇别怕,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好不容易安抚了情绪激动的父皇,又喂他喝了药躺下,李心玉这才疲惫地走出大殿,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帘发呆。 不知何时,头顶多了一把纸伞。 雕梁画栋,裴漠站在她身后,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伞柄,精致英俊的眉眼映着如水墨般的宫城,映着满天蒙蒙烟雨,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俊美少年。 李心玉忽的转身,抱住了裴漠的腰肢,也不说话,只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汲取着他的温度。 裴漠明白她的一切苦痛和忧虑,倾身吻了吻她的鬓角,在她耳畔缱绻低语:“别怕,殿下,有我在。” 第58章 姜妃 清欢殿书房内,李心玉翻着从尚宫局和太医院调出来的案牍,几番查证,方长舒一口气,望着裴漠道:“当年太医亲自验的尸,姜妃确实是悬梁自尽了,不存在生还的可能。” 裴漠垂着眼,修长的指节握着案卷,一目十行地看着,眉头紧蹙:“如果姜妃不是诈死,却能准确地预见十七年后韦庆国兵败之事,着实太可怕了。” “韦庆国的计划,一定是姜妃授意的。裴漠,你还记得那铜盒中姜妃的留言么?”李心玉闭目,回忆起帛纸上娟秀的字迹,一字不差地背诵道,“‘吾之计周密至极,本不该失败,不知何人出手,让吾与韦郎之约止步于此?’她说她与韦庆国有约,我十分好奇他们的约定究竟是什么。” 裴漠轻轻颔首:“奇怪的是,当年与姜妃有过接触的侍从全死了,我们无从查证。” “还有一个法子。”阴雨绵绵,光线昏暗的书房内,李心玉抬起艳丽的眼睛,缓缓吐出四个字,“开棺验尸。” 既然活人已无法查证,那便只有想法子让死人开口,从姜妃的尸骨中查到蛛丝马迹。 因姜妃当年是自缢而亡,且死法太过惊悚僭越,故而并未按礼葬入皇陵,而是另行安葬在东郊离山上。毕竟姜妃有涉及勾结逆党的嫌疑,现在要开棺验尸,倒也无人阻拦。 皇帝受惊卧榻,韦氏一案的肃清便交给了大理寺负责,太子李瑨代为传旨,命大理寺连夜开棺。 这棺一开,惊天的阴谋也随之水落石出。 大雨倾盆,丝毫没有要停息的迹象。东宫的内侍披着蓑衣举着油纸伞,连夜来清欢殿禀告,让襄阳公主移步东宫议事。 听说,大理寺的人在姜妃的棺椁中找到了第二只铜盒。 彼时到了东宫,夜色已深。 灯笼残败,墨色的天像是破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下着雨。李心玉从马车中钻出,裴漠已打好了纸伞,将她从车上扶了下来。 进了东宫大殿,裙摆和绣鞋皆被雨水浸湿,李心玉干脆解了外袍挂在木架子上,迎着烛火越过朝她行礼的大理寺少卿和主簿,直直朝大理寺卿和太子走去,问道:“盒子在哪?” 裴漠跟在她身后。因他是未来的萧国公,亦是最有可能成为东唐驸马的人,出现在这,也无人敢非议什么。 大理寺卿呈上来一个盒子,盒子的雕花上泛着惨绿的铜锈,与先前在乱葬岗挖出来的那只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人所做。 大理寺卿一拱手,为难道:“二位殿下,这盒子不知是什么机关制成,锤不烂劈不开,属下拿它没有法子。” “一群废物!”李瑨斥道,“去将长安城手艺最精湛的开锁匠寻来!” “我来吧。”裴漠朝前一步,凝视盒子开口道,“此乃深宫机密,不方便被外人所知。” “你?你能行么?”李瑨拧着眉坐在椅子中,双腿不耐地抖动,颇为不信的样子。 李心玉微微一笑:“皇兄且放心,第一只盒子就是裴漠打开的。” 裴漠不语,只翻掌从袖中摸出一根金发针,插进锁眼的机括中,小心地拧动。 我的发针?李心玉摸了摸发髻,随即好笑:难怪总觉得头上少了点什么,原来是被这小子借机私吞了。 烛影重重,风雨潇潇,机括的声响在大殿清晰可闻。不稍片刻,只闻‘咔哒’一声细响,盒子打开,一只红腮血唇鬼眼的人偶吐着舌头弹了出来。 这只人偶束发穿衣,做男子打扮,与先前那只写有婉皇后生辰八字的女人偶显然是一对。 人偶胸前依旧扎着发黑的银针,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唯一不同的是,它胸口写得是皇帝的生辰八字。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众人脸上或愤怒或惊悚。 “二月廿三?”裴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陛下的生辰不是二月廿五么?” 李心玉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父皇真实的生辰日确实是二月二十三,因父皇生来体弱,皇爷爷怕有小人借此诅咒父皇,便听从太史局占卜的建议,将父皇的生辰往后推了两天,对外宣称他是二十五的生辰,只有少数几个亲近之人才知道他真实的生辰。” 裴漠问道:“有哪些人知道皇上的真实生辰?” “我,皇兄,母后,礼部和太史局也知道,还有……”如灵光乍现划过脑海,李心玉瞳仁一缩,继而道,“父皇大婚前,会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女方的合在一起占卜吉凶,是为‘问名’,所以……” “所以,姜妃也知道皇上的生辰。”裴漠轻声补充。 话已至此,铜盒又是从姜妃的墓穴里挖出来的,真相已不必多说了。 姜妃死前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皇后,又与韦庆国的谋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心术不正之人,何以为妃!”大理寺众卿匪夷所思,皆是拢袖长躬道,“臣等必将上奏,严惩姜氏恶妃!” 金玉其外 第51节 “盒子底下还有东西。”裴漠如此说着,朝李瑨道,“因外臣不能带刀入殿,还需借太子殿前侍卫佩刀一用。” 李瑨挥挥手:“用吧用吧。” 裴漠借来了刀,一刀斩断人偶底座的弹簧,再一刀劈开机括,盒子应声裂开,一本巴掌大、半寸厚的小册子掉落在地。 或是年代久远,且姜妃生前经常翻阅的缘故,册子泛着黄,边缘起着毛边,有些破旧。 裴漠拾起册子,翻阅一番,又放在鼻端轻嗅,再三确认无毒无暗器,这才放心地送到李心玉面前。 册子扉页,‘玄机录’三个端正清秀的楷书清晰可见。 “《玄机录》?听起来像是研究机关秘术之类的。”李心玉如此说着,翻开册子第一页,笑容渐渐敛去,随即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心儿?”见李心玉神色大变,李瑨好奇地凑过脑袋来,望着册子上略有些模糊的字迹念道,“‘丁酉年三月初七,韦郎说他心悦于我,可笑至极……’噫,这写得什么?不像是机关秘术呀!” “是姜妃的日志。”裴漠抱臂,视线落在册子上,只觉得那娟秀的小楷中间透出阴森的鬼魅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头,有全部事件的真相……”李心玉说着,像是无法承受现实的冲击般,猛地合上册子,失神地喘着气。 裴漠担忧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渗出的冷汗,心疼道,“公主不必勉强自己。” “不,我要看,我想知道真相。”说着,李心玉闭目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了册子。 丁酉年三月初七: 韦郎说他心悦于我,可笑至极!原以为他那样严肃木讷之人,当不知什么是情爱,未料才区区数月,便被我攻破。他对我而言已失去了挑战性,是时候去追寻下一个猎物了…… 丁酉年四月十五: 什么是爱?这红尘万丈之中,可否真有戏文里的真爱? 丁酉年八月十五: 无趣,无趣至极。偌大的蜀州道府,竟没有一个能与我势均力敌之人,全是些贪恋皮囊的庸俗之辈! 丁酉年九月初十: 韦郎又写信来了,说等他衣锦还乡,便来娶我……游戏而已,他竟然当了真? 丁酉年十月二十三: 我要离开这。 丁酉年十月二十四: 听父亲说,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成王败寇波涛暗涌,可不正合我意?我要入宫,去追寻那个能与我棋逢敌手之人。 丁酉年十二月初九: 机会来了,太子娶亲,我在候选名单之内。得想个法子,除去那些庸脂俗粉,她们不配做我的对手。 戊戌年三月初一: 竟然还留了个女人,听说是太子心间的朱砂痣,有趣的很。 戊戌年四月十八: 今日出嫁,万人空巷,可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来看我的,连画像上的我,也只不过是那个女人的陪衬而已。 除了他…… 韦郎在人海中与我匆匆一瞥,我见到了他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摧毁他人的希望,让他走不出我所设计的迷宫,不正是我布局之乐趣所在?不过,大婚之夜,太子竟然未曾宿在我这,连见我一眼也不愿,他就那么爱那个女人?还是说,我的容貌不足以吸引他?不管如何,这是头一次失算。 戊戌年四月十九: 真是太有趣了!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很美,有着令所有男人驻足的美貌,连我也险些要爱上她了……爱?这世间真的有真爱么?不过都是男人们的花言巧语罢了。 戊戌年五月初一: 陈妃有孕,怕得来我这儿哭诉,她说若是皇后知道了,定会想法子拿掉她的孩子,可皇帝年迈,她若失去了这个孩子,便再也没机会受孕了。哼,真是可怜的女人……看在同乡的份上,我给了她一个锦囊,让她得以平安地生下这个幼子。 戊戌年八月十九: 太子的眼中只有婉儿。 戊戌年八月二十七: 郑婉儿怀孕了,真恶心! 戊戌年十一月十三: 我失败了,太子扬言要将我打入冷宫。心中千般计谋,都无法动摇太子和郑婉儿半分,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证据指控我。 戊戌年十二月初一: 陈妃诞下瑞王,她很感激我,说愿为我肝脑涂地。呵,不过又多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怜的女人,她不明白自己生下这个龙子,并非是苦难的结束,而是灾难的开始…… 己亥年六月十六: 婉儿诞下男婴,母子平安,真是命大。 己亥年九月初十: 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婉儿做了皇后。一年半了,我竟然连一丝一毫的胜利都不曾取得,为何?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每次快要成功之时,总是棋差一招!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五: 祭祀大典败露,我被打入了冷宫。他说我简直是罗刹恶魔,看到他愤怒发红的眼睛,我似是找到了久违的乐趣。 庚子年五月十八: 皇上恩准我出来放风,见到了巡城的大统领韦郎。他真是又英俊又愚蠢,愚蠢到我一掉眼泪,他就相信了我是个被冷落欺凌的可怜的弃妇…… 庚子年七月初七: 他来见我了,说要带我走,可笑! 庚子年九月十七: 深宫没有想象中的有趣,我玩腻了。每每见到婉儿和皇上恩爱如斯,我亦越发觉得孤苦不甘。 庚子年十一月初六: 我想夺回一切,夺不回,就毁了她。 辛丑年三月初七: 皇上和郑婉儿来花园赏花,他说要与皇后白首偕老,生同衾死同穴。我并不苟同。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男人的爱都会随着容颜的衰败而减退,所以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应该在她年纪最美好的时候死去,方不至于被岁月糟践。 辛丑年十月初九: 如我所料,群臣已激愤而起,弹劾婉儿专宠……是时候了。 看到这,李心玉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真相的最核心。她手指颤抖,翻了好几次才成功翻页,继而,一行惊悚的字映入她的眼帘: 壬寅年四月十四: 我要用我的死,来布一个局。 “果然如此,这个可怕的疯女人!”李心玉和李瑨同时呼吸一窒。 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姜氏甚至详细地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计划,包括如何教韦庆国机关机弩之术,如何旁击侧敲地激起他的爱欲和仇恨,如何让他在五年之内升官加爵成为皇帝的亲卫,还有如何下手残害皇后嫁祸给裴家…… 她深谙李常年的性情,知道皇后一死,他定会悲痛异常,所以还委婉地提醒韦庆国可以用丹药之毒控制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再卖个苦,哭诉自己在冷宫是如何痛苦,将韦庆国的心思牢牢握在手里。 安排好这一切,她选了一个最巧当的时机让自己死去,激起满城风雨暗流。 最后,姜妃写道: 壬寅年九月十三: 郑婉儿又有了身孕,不知是子是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死在了二十一岁,所以,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琅琊王狼子野心,灭国之日,也会是他们的忌日。 我不怕事情败露,即便尔等赢了,挖坟掘墓发现了我的手札又如何?我肉身已死,而你们无从复仇,还将活在痛苦之中,等着下一个灾难的来临。 落款依旧是一个‘姜’字,旁边还画了个吐着舌头的鬼脸,嚣张至极。 第59章 灵犀 回到清欢殿的时候,李心玉依旧浑身发颤,手脚冰凉。 “裴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李心玉鬓角被雨水打湿,朱钗泛着冷冽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容颜,格外脆弱。 裴漠摇了摇头,坐在榻边,伸手将她拥入怀里。 “如果没有鬼,那你和我算是怎样的存在?”李心玉紧紧地回抱住裴漠,将脸埋入他的胸膛,闷声说,“姜妃太可怕了。你说,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灵魂并没有消亡,而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窥伺一切……” “不会的,心玉。”裴漠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笃定而沉着,“她死了,我们赢了。” “不,裴漠。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是姜妃赢了。”李心玉抬起玲珑眼,泛红的眼底泪意闪烁,流露出少有的茫然和害怕来,“姜妃在手札中写道,她死于二十一岁,所以母后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这个年龄……裴漠,我死的时候刚好二十一……” 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漠尽数堵回腹中。 在这个时候,这个少年总是格外强势,吻得如狼一般凶狠。 李心玉几乎不能呼吸,身子发软,只能凭借本能攀附着裴漠。唇舌相戏,意识漂浮,仿佛连灵魂都被搅得七零八落,李心玉很快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吻毕,裴漠喘着气,耳后垂下的一缕发丝滴着晶莹的水珠,用凌厉且强势的眼睛看她,沉声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会有心跳、有温度吗?不管怎样,姓姜的死了,我们还活着,今后还能活更长的岁月,不要胡思乱想。” 李心玉怔怔的:“裴漠,你好凶哦。” 闻言,裴漠收敛了戾气,如同一只将利爪藏入肉垫的大猫。他闭了闭眼,无奈一笑:“没有凶你,我是在凶我自己。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前世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垂着眼,视线落在地砖上。李心玉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感。 “好,不提了。”李心玉放软了语气,叹道,“兴许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以前我总是风花雪月过得没心没肺,现在越发悲春伤秋了。” “事情已水落石出,就莫要多思多虑。”裴漠伸手摸了摸李心玉的袖口,皱眉道,“衣裳被雨水打湿了,会着凉的,快去泡个澡,沐浴更衣,烦恼也会随之洗涤干净的。” 李心玉点点头,下意识道:“你也湿了,也去洗洗吧。” 裴漠眼睛一亮,笑道:“一起洗?” 李心玉想起上次在汤池相见,裴漠脱了衣裳一路涉水而来的场面,不禁鼻根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视线在裴漠的腰腹处徘徊,笑吟吟道:“好呀。” 李心玉的好色一向是只停留在嘴巴上的,嘴上三夫六郎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有色心没色胆。裴漠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李心玉答得这般干脆,原本晶亮的眼睛更是幽深。 他生怕李心玉反悔似的,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直接朝汤池净室走去。 汤池净室随时有人搭理,燃着数盏花枝烛台,备好了换穿的袍子和花瓣。因李心玉沐浴一向不喜欢下人在旁边侍候观看,因而此时室内空无一人,唯有粼粼波光闪烁。 李心玉在他怀中低笑,双腿不老实地翘起,半路将鞋袜踢落,赤足被裴漠放在了齐腰深的水池中。 金玉其外 第52节 单薄的夏衫被水一浸,薄可透肉,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将身体轮廓显露无疑。 李心玉浮水泅往水中央,站在漂浮的花瓣中间朝裴漠泼水,见裴漠的发丝和眼睫被水打湿,她像是一个寻到乐趣的稚童,笑得眉眼弯弯。 水波一荡,她单薄湿透的衣裳随之聚拢又散开,妙曼的身姿若隐若现。裴漠只觉得喉头发紧,用手背蹭去鼻尖的水珠,随即手指一挑,解开了腰带和护腕。 接着是外袍、鞋袜,直到只穿着纯白的亵服,他沿着石阶迈下台阶,涉入水中,一步一步朝她心爱的姑娘走去。 水波微荡中,李心玉攀附着裴漠的肩,仰首与他接了个吻。 毕了,李心玉的脸颊被水汽蒸得微红,连眼角都带着桃色,越发艳丽。 裴漠小腹发热。 “要继续么?”他哑声问。 “我有点累,你先抱我到池边坐一会。”李心玉说着,被热水一泡,全身松懈,压抑数日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令她全身乏力。 裴漠见她眼中有血丝,说话都透着倦意,终究是心疼大过情欲,颔首道:“好。” 他依言抱起李心玉,温滑的水争先恐后地从她的发丝和衣摆滴落,淅淅沥沥地落回池中,搅乱一池嫣红清香的花瓣。 裴漠将她抱到汤池水底的白玉阶上,让她靠着池壁坐着。 李心玉一手搭在岸上,枕着脑袋,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顺势一歪倚进裴漠的怀里,手抚上他日渐宽厚的胸膛。 裴漠心下一动,伸手按住她不老实的爪子,眸色深沉,暗哑道:“殿下……” “别动,让我靠靠。”李心玉闭着眼,声音绵软混沌,像是呓语。 这小祖宗向来是撩了就跑,极其不负责任。裴漠忍得难受,干脆闭起眼睛打坐,浅浅地吞吐气息。 不多时,胸前游弋的爪子不动了,软软地搭在裴漠腿上。 裴漠睁眼一看,不禁目光柔和了下来。 李心玉睡着了。 她乌黑秀丽的长发从肩头披散,滑过纤细的腰间,最后如墨般在水中晕染开来,烛火暧昧,给她瓷白幼嫩的肌肤镀上一层暖意,在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 她微张着唇,像是索吻,胸前的沟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李心玉是个很奇特的人,她身上有着艳丽的风情,也有着少女的青涩,明明相反的两种成分混合,在她的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仿佛‘艳而不俗’这个词生来就是为她所造。 裴漠动了动,想将她从池中抱出来,睡梦中的李心玉像是被惊扰似的,不安地抱住他的腰,眉头轻蹙,含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却并未醒来。 裴漠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垂首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李心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她变成了一只鸟,飞过浩瀚蜿蜒的长安城防,飞过热闹繁盛的市坊长街,那灯红酒绿、高楼佛塔,全是她之前不曾见过的盛景,令她目不暇接。她想疾呼大叫,却只能发出‘啾啾’的脆鸣声。 她飞入宫城,想去看看父皇和太子哥哥,可不知为何,她找遍了整个长安宫也不曾见到父兄,只有一个儒雅的男人坐在议政殿中批阅,旁边的人叫他:“皇上。” 不知为何,李小鸟儿感到有些难过,她飞累了,栖息在宫外一座府邸院中的大树上。 院中书房里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咳嗽声。他真的是咳得太厉害了,连树上的李小鸟听了都感到替他胸腔疼。 她转动小脑袋,换了个角度,从叶缝中看到有戎装侍卫匆匆忙忙地端着药汤进了书房,随即有人小心地劝慰道:“将军,您多少喝两口药罢,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出去!”熟料男人并不领情,嗓音阴沉而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将军,属下求求您!您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您一手带出来的裴家军着想啊!军不可一日无将,您才三十岁,什么坎过不去?何苦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我说,出去!”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药香弥漫,侍卫红着眼退了出来。 李小鸟知道,那男人多半打翻了药碗。 真是个固执又暴躁的男人。 或许是出于一点好奇,又或许是一股未知力量的吸引,李心玉扑腾着小翅膀,落在书房半开的窗棂上。 她偏了偏脑袋,望见了案几后潦倒坐着的,一个孤零零的身躯。 男人背对着窗户坐在阴影中,很高大,但也很瘦,脖子后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像是被生生刮去皮肉后重新长出来似的,那一片皮肤与周围的肤色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有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奇怪,那侍卫不是说他才三十岁么?而立之年,青春鼎盛,怎么就满头白发了? 正疑惑着,那男人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香囊。 李心玉注意到他的腕上有一截红绳,系着两只金铃。金铃应该是被摔碎后又粘起来的,上头裂纹明显,甚至还缺了两个小口。 男人背影萧瑟,声音暗哑却平静,自言自语似的说:“今天和李砚白路过朱雀街,看到有人在卖你最喜欢的糖炒栗子,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哭……我已经,很多年不曾掉过眼泪了,每一次哭,都是因为你。” 不知道为何,窗棂上停留的李心玉心尖一疼,仿若针扎。 “我每日疯了似的带兵演练,主动上奏去边塞镇守,一去就是三五年,我以为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你,可只要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要看到与你相关的一切,挫败感便将我深深包围,嘲笑我一败涂地……” 顿了顿,男人垂下脑袋,将香囊抵在额间,平静的嗓音已起了波澜,微颤道:“我知道这样说很没出息,可只要你能回来,我愿把一切都还给你,再也不故意惹你生气了。” “你听见了吗?李心玉!我认输了,我认输了……”说着,男人猛地捂住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有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滴落在地砖上,触目惊心。 男人缓缓松手,看到掌心的血迹,他非但不着急,反而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说,“你不回来也无碍,我去找你,马上就去。” 说着,他肩膀抖动,手指快速地拆开香囊,一把抓住里头的白灰,死命往自己嘴中塞去,疯狂而又偏执道:“我会找到你,即便是变成恶鬼罗刹,也要将你抢回来!” 那和着血被他咽下的白灰,不知为何,竟让人联想到骨灰…… 他吃了谁的骨灰。 李心玉一惊,心脏仿若炸开般的疼痛,她扑腾着翅膀,却惊动了屋中的男人。 男人猛地回头,一双湿红又绝望的眼睛对上李心玉,喝道:“谁?” 李心玉大叫一声,捂着闷疼的胸口惊坐而起。 “殿下?” 裴漠就睡在榻边,见李心玉忽然惊醒,他亦披衣坐起,淡墨色的眼中毫无倦意,一派清明。他伸手握住李心玉微颤的肩,担忧道,“心玉,又做噩梦了?” 李心玉的视线僵硬地挪到裴漠的脸上,少年的脸漂亮又年轻,全然不似梦中的沧桑。 她愣愣的,嘴唇几度张合,却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漠怔了怔,“怎么哭了?” 李心玉下意识抹了把脸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心玉……” 裴漠话还未说完,却被李心玉猛地扑倒,张嘴就咬住了他的唇。 裴漠闷哼一声,嘴里已有了血腥味,却并未推开李心玉,而是伸手拥住她,轻轻安抚她的背脊,化解她突如其来的悲伤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镇静下来的李心玉松了口,随即伸出舌头,小猫似的舔舐他的伤口。她抬起湿润的眼睛,含糊又绝望地命令他:“吻我,裴漠。” 裴漠自然无法拒绝,随即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自己身下,交换了一个深吻。 换气的间隙,裴漠撑起手臂看她,发丝从耳后垂下,与她的青丝交缠在一起,汇成夜色般的浓黑。 他说:“殿下,不要怕,我在这。” 泪珠顺着眼角沁入鬓中,李心玉咬唇望着裴漠,哽声道:“裴漠,你这个骗子!” 裴漠有些无辜,不知她为何突然诘责。他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渍,叹道:“我何时骗过你?” 李心玉又生气又悲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一把扯开了裴漠单薄的亵衣,露出他结实的浅麦色胸膛。 她带着决然之色,恶狠狠道:“小骗子,你不是妻妾成群么?让本宫看看你的技术有无长进!” 未料她会这么说,裴漠僵在那儿,半晌没回过神。 慢慢的,他眼底浮现出狂喜之色,不确定地问:“心玉,你是说愿意和我……” “少废话,做不做?” “做!” 裴漠低声闷笑,也顾不得计较她那句‘骗子’和‘妻妾成群’是什么意思了,干脆利落地除去身上唯一的衣裳,矫健的背脊弓着,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身上的每一条肌肉线条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细碎地吻着李心玉的眉眼和唇角,缓缓下移,解开了她单薄的罗裳,露出如玉般白嫩的肌肤。 他虔诚而认真地吻遍她的身躯,极尽缠绵地爱抚。李心玉发出细碎的低喘,干脆直起身与裴漠交吻,任由单薄的毯子滑下肩头,与他毫无间隙地肌肤相贴…… “心玉,决定了么?”裴漠哑声在她耳边低语,“继续做下去,可就不能反悔了。” 李心玉眼角飞起桃红,红润的唇一咬,哼了声:“啰嗦!” 随即两条身影相拥着倒下,抵死缠绵,四周只闻情潮涌动的喘息声和啧啧水声。 “殿下不要紧张,放松些。”裴漠的嗓音低沉又性感,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蛊惑般地低语,“我把我给你,你也把你给我,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李心玉一个热烈缠绵的吻。 第60章 侍药 李心玉两只手腕上都带了一串金玉镯子,衬着白嫩的肌肤,一动就叮当作响,令裴漠想起了她曾经腕上的红绳铃铛。 第一次并未坚持太长的时间。 裴漠低喘着,依旧紧紧地搂着李心玉,细碎而温柔地亲吻她的泪水,舍不得将自己从她体内抽离。 李心玉点着他英挺的鼻尖,雪腮红润,鬓角微湿,似是嗔怪又似是撩拨地说道:“你都将我弄哭了。” 然后,她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的巨物又苏醒的痕迹。 “还来?”李心玉悚然大惊,朝床沿退了退,“你出去!” “不。”裴漠搂住她的光洁的腰肢,让她和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无法逃离分毫。 他半束的发髻因剧烈动作而微微凌乱,鬓角两旁各有一缕发丝垂下,给他英俊的眉眼添了几分少年的明朗。 李心玉吹了吹他垂下的两缕头发,笑着打趣道:“像蛐蛐儿。” 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的笑有多迷人,裴漠当即眸色一暗,哑声道:“再来一次?” 李心玉默默往后缩了缩。 却并未成功。 金玉其外 第53节 裴漠自然不会给她逃跑的机会,拉过来就是一个深吻,很快调整状态动了起来,恢复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第二次更细水长流,等歇下来的时候已是烛台燃尽的后半夜了。 李心玉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裴漠倒是越发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怀中的李心玉,深情而又满足,嘴角时刻勾起,像是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童。 休息片刻,裴漠披衣下榻,为李心玉擦拭身子。 李心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就问:“流血了吗?” 裴漠顿了顿,似是在观察,而后说:“有一点。” 李心玉点点头,艰难地翻个身,“你都弄在里面了?” 李心玉的背脊十分漂亮,肌肤吹弹可破,脊椎朝臀部延伸的地方有个明显的腰窝。 裴漠‘嗯’了一声,嗓音依旧有些暗哑,却十分满足。 李心玉笑了声:“会不会怀孕?” “不知道。”裴漠垂下眼笑了,有些羞涩,“怀了也可以,我会娶你。” 李心玉软软地哼了声:“想得美,才几日就想让本宫给你生孩子?先伺候舒服了再说。” “那,”裴漠盘腿坐在榻边,湿润的帕子拭去她额角的细汗,试探问道,“臣可将殿下伺候舒服了?还疼么?” 李心玉睁开眼,可以感受到裴漠来自内心深处的,对她的爱意和珍视。 她慵懒一笑,说:“其实你特别棒,是我自己不够勇敢。” 得到夸赞的裴漠心中比吃了蜜还甜,咬着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上来,我想抱着你睡。”李心玉朝床榻里边挪了挪,伸手拍了拍身侧空余的位置。 裴漠将帕子丢进铜盆中,在李心玉身侧躺下,小心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身量修长,刚好可以将李心玉包在自己怀中,天儿有些热,他却不得松开手。 李心玉困极,浅浅地打了个哈欠,说:“你不累么?” 裴漠眨眨晶亮的眼,凑到李心玉耳边,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说:“其实,我可以做上一整夜。” “是吗?那明儿起,本宫也要开始锻炼,争取能陪你一整夜。” 李心玉的手沿着裴漠敞开的衣襟摸进去,无意识地在他胸腹间游移。到裴漠心口那抹朱砂胎记的时候,她微微一顿,小声道:“希望我以后留给你的,都是美好的记忆,而不是这个印记。” 裴漠知道她想起了过去,怕她愧疚伤神,便笑着岔开话题道:“殿下知道么,其实在斗兽场决战的时候,我有心放水,故意让自己受那么一点伤。” 李心玉讶然:“为何?” “一开始是试探,后来……”裴漠摸了摸她的秀发,毫无愧疚之心地说,“后来,是为了让你心疼。我喜欢你看着我,眼里只有我的样子。” “小狐狸。”李心玉笑骂一声,搂紧了他,小声说,“你以后不用受伤,我也会一直看着你,只看着你。”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雪琴和红芍进来过一次,但看见公主与裴漠相拥而眠,而榻下全是二人凌乱交缠的衣物,不禁愣住了。 裴漠其实早就醒了,他习惯了天还未亮便起床习武的日子,这是头一次赖在温柔乡不肯起来。 他朝两个宫婢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们噤声。 雪琴和红芍会意,将叠好的衣裳和装有温水的铜盆放在一旁,便又悄声掩门退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很小,但因为李心玉在裴漠的怀中有些热,睡得并不深,没多久便也醒了。 “几时了?”她揉了揉眼睛,随即‘嘶’了一声,僵硬地转过身子,闷声道,“身子好酸。” 前世第一次,李心玉可是整整大半天都下不来床,恨得她直想将裴漠宰掉。如此对比,今生裴漠到底收敛了许多,只是腰腿有些酸而已。 裴漠下榻取了活络油,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热,重新回到床上,对李心玉道:“殿下转过身,我给你推拿一下。” 李心玉于是僵硬地转过身子,抱着绣枕趴在榻上,随即感觉到裴漠炙热的掌心覆在自己腰肢处,一点一点揉捏推拿。 “哎呀疼!”李心玉叽叽歪歪。 裴漠望着她深陷的腰窝,眸色更深了,暗哑道:“忍着点,待药效渗入皮肤,一会儿就好了。” 李心玉伸手捞过榻边案几上的梳妆镜,对着脖子左看右看,问道:“脖子上有痕迹么?” “我看看。”裴漠抚了抚她细嫩的脖颈,颇为遗憾道,“忘了给你盖个章。” “行了,你章都盖在我身体里了,还不够呀?父皇病了,等会儿我还要去兴宁宫看他。” 药效发散,李心玉觉得腰部发热,果然舒爽了不少,不由地喟叹一声,“还好你嘴下留情,并未留下太多痕迹,不然本宫可怎么出门?” 痕迹还是有的。李心玉皮肤细嫩,一掐就是一道印子,只是这些红痕青痕多留在了腰部和大腿根部,衣裳一遮,便看不出来了。 时间不早了,腹中饥渴,李心玉艰难地下榻穿衣,裴漠要动手帮忙,却被她义正辞严地拒绝。 晨起容易擦枪走火,她可不愿冒这个险。 穿好衣物,李心玉艰难地抻了个懒腰,想去梳妆台前梳洗,可才走了两步,脚下却踩了个坚硬的物件。 李心玉差点崴到,低头一看,地上躺着裴漠昨天解下来的外袍,袍子里微微隆起,似乎藏着什么。 她蹲下身,将衣裳掀开,“这是什么?” 叮当一声脆响,一只熟悉的花鸟银香囊从袍子底下滚了出来。 而一旁的裴漠见了,如临大敌,忙伸手夺走了香囊,将其揣入怀中。 可李心玉已经看清楚了,疑惑道:“这不是我送给贺知秋的那只香囊么,怎么会……” 裴漠有些局促地调开视线,将外袍罩在李心玉头上,隔绝她探究的目光,强自镇静道:“快些梳洗用膳。” 李心玉顶着宽大的袍子,笑得东倒西歪。 “怪不得那日侍从说贺知秋被抢劫,劫匪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只抢走了我赠给他的银香囊。”李心玉明白了一切,伸手挑开头上罩着的袍子,像是挑开盖头的新妇,眯着眼笑道,“你这醋缸子,平白无故抢人家的东西作甚?你若喜欢,回头我送你一堆。” “送我可以,送别的男人不行。”裴漠捏了捏她的脸,轻声道,“记住了。” 李心玉笑着咬住他的指头。 用过早膳,骤雨初歇,庭前的桃叶油绿发亮,空气中尽是湿润的青草芬芳。 李心玉照例去看望父皇,裴漠也跟了一起去。 路上,李心玉趴在辇车边缘上,望着裴漠道:“裴漠,把你的笑收一收,全长安宫的人都知道你今儿心情不错了。” 裴漠一怔,摸了摸嘴角,“有这么明显?” 其实裴漠笑得很浅,但因为他平日总是倨傲且严肃的,偶尔还带着肃杀之气,不经意间的浅笑,反而更加耀眼夺目。 李心玉进殿的时候,裴漠便留在了殿外守候,两人相视一笑,温情脉脉,方各自分开。 李常年还在榻上半躺着,拿了本书在看,李心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跪坐在李常年榻前,笑着请安:“父皇,这么早就看书啦?” 李常年‘嗯’了声,视线越过书卷落在李心玉身上,微微一笑:“不早了,日上三竿。” “今晨有些事儿,我来迟了些。”李心玉从内侍手中接过药汤,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方喂给皇帝饮下,“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嗯,能下榻走动了。”李常年问,“裴家小子还住在你那?” “是啊,萧国公府还未修缮完全,我便好心收留他。”李心玉大言不惭,又舀了一勺给皇帝饮下。 “心儿,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长安城权贵众多,有许多人的身份都比裴漠要好,你……” “父皇,我已经是他的人啦,这辈子就认定他。” “什么?”皇帝微微瞪大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你说什么?” “我把他睡了。”李心玉神色不变,搅着碗中苦涩的药汁道,“就在昨晚。” 第61章 忠言 李心玉神色坦然,所言皆是发自肺腑,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李常年怔了一会儿,有点无法消化这个消息,伏在床沿咳嗽起来。 李心玉放了药碗给他顺气,观察他眉间的沟壑,小声问道:“您生气了吗?” “生气有用吗?”李常年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用苦涩的药味压住候间的腥甜,良久方舒了一口气,“你还小,朕是怕你吃亏。” “不小啦,母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与父皇你定亲了。”李心玉用帕子抹去父皇嘴角残留的药渍,起身给他捏肩,“我知道,许多人都对裴漠有着猜疑和顾忌,觉得他接近我定是别有所图,甚至话说得难听的,说他是我的裙下之臣,男宠之流……” “这正是朕所担心的。你们还未在一起,已是流言四起,若是将来他扛不住压力而抽身退离,留给你的又有什么呢?” “父皇,您与裴漠的父亲和爷爷都熟悉,当知道他们裴家家风如此,讲究身心如一,从一而终。我相信他。”李心玉笑了声,弯弯的眼睛中是无法掩饰的甜蜜和深情,“我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可若没有您的祝福,我不会幸福的。” “当年你出生后,婉儿也曾与朕说,以后不靠你联姻,不靠你和亲,可许你自由选择夫婿……可真到了这一日,朕又放心不下了。”李常年叹了一声,按住李心玉给他捏肩的手,“若是朕再年轻几岁,或是再健康些,你要嫁给谁朕都愿意。如今朕残朽之年,怕百年之后你会被人欺负,故而婚姻之事,望你再三思虑再做决定。” “父皇,您呀就相信他一次,也要相信女儿的眼光。上次您命令他离开我之时,还有韦贼伏法之时,你可曾见裴漠的眼中有一丝一毫的惧意?” “正是因为他不曾害怕,朕才更担心你。” 李常年清隽的颧骨突出,眉间尽是沧桑的痕迹,缓缓道,“害怕,则说明他有弱点,有弱点就能牵制住。可裴漠太强势了,你压不住他的。” “我不想压他,我想让他站在和我比肩的高度。” “你呀,不懂。一个人若从泥泞中爬出,欲望也会随之膨胀。” 见李心玉满心满眼都是裴漠,李常年摇了摇头,无奈道,“如今李家人丁单薄,朕若归天,你身边就只剩下瑨儿一个亲人了,可瑨儿又是个不成器的孩子。本来武安侯之子郭萧与你是天造地设的良配,可郭萧看中的偏生是琅琊王的胞妹,毓秀郡主。” 说到此事,李心玉也是不懂了。李毓秀那样冰清玉洁、眼高于顶的女子,怎么会看上郭萧那个脓包? 她心下疑惑,顺口问道:“他们的亲事定下来了?” “武安侯请旨赐婚,琅琊王也有意结亲,朕有什么办法反对?何况武安侯前不久护驾有功,风头正盛,朕更是无法拒绝。” 李常年流露出惋惜之意,“可惜了。” “有何可惜的?您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可不管如何,我已经和裴漠有了夫妻之实,便只会嫁给他。”李心玉将下巴搁在父亲瘦削的肩上,微微一笑,“您若实在放心不下我,就该好好喝药,养好身子长命百岁,天下自是无人敢欺负我。” 李心玉一向嘴甜,李常年也不好再硬声反对,只认命般道:“你们兄妹俩也不知是怎的了,一个个都跟裴家人对上了眼。” “裴家人长得好看,也聪明能干,谁不喜欢呢?” “听说裴家祖母是塞外有名的异域美人,与裴家祖父一见倾心,后将其带回中原长安,二人结为夫妻。那异族美人也为裴家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裴胡安,次子裴胡宁,幺女裴嫣……” 原来裴家人是混血,怪不得裴三娘子高鼻深目雪肤,看着不大像中原人。到了裴漠这一代,异域血统已稀释得不甚明显了,唯有眉眼保持了塞外人的精致深邃。 李常年说着又有些伤感,“若我当年不曾做下错事,你与那小子,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金玉其外 第54节 “都过去了,那事不能全怪您。” “不,这桩旧事带起的恨意,只有朕死后才能消弭了。” 李常年语气带着几分哀戚,“裴漠重情义,倒还好说。可裴三娘子心怀旧恨,朕都看在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瑨儿难受,朕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不心疼?想让他与裴三娘子分开,娶个贴心的贤妻,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起。” “父皇啊,您就是爱想得太多。如果裴三娘子对皇兄无意,皇兄单方面折腾一年半载,也就会死心了;可若他们两人两情相悦,您又何必阻拦?” 李心玉宽慰道,“皇兄选的路已经如此艰难了,如果连父皇都要打压他,他岂不是活要活得更辛苦?” 正说着,殿外候着的内侍通传道:“陛下,太子殿下前来问安了。” 李心玉笑道:“您瞧,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李瑨今日有些古怪,大热天的,竟然还在脖子上围了条杏色的绸巾,好在李常年精神不济,没注意到他脖子上反常的绸巾,只拉着李瑨问了几个治水的问题。 父子俩聊了半柱香的时间,李常年乏了,李心玉便与哥哥先行告退。 出了兴宁宫的大门,李心玉迫不及待拉住李瑨,问道:“皇兄,你脖子怎么了?” 李瑨一愣,随即目光躲闪道:“没什么。” 李心玉笑道:“你瞒得过父皇瞒不过我,欲盖弥彰。”说罢,她伸手去扯李瑨脖子上的绸巾。 绸巾一拉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李心玉一僵,望着李瑨脖子上那道两寸多长的血痕道:“谁弄的?” 李瑨不语,只是将李心玉的手掀开,转过身不讲话。 李心玉又问:“你遇刺了?” “没有。”李瑨一向不会撒谎,支吾道,“是我不小心擦破了皮,你别问了。” “不小心擦破点皮?这伤痕若是再深上半寸,你就没命了!” “嘘,嘘!我就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才用绸巾遮住的,你小声点!” 能让李瑨如此放下身段来保护的人并不多,李心玉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吸一口气平静问道:“是裴三娘子?” 李瑨点点头,伸手将绸巾捂得更严实了,“她不是有意的。” 三娘子向来不是冲动之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惹怒了她。李心玉心中沉重,试探问道:“你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 一看李瑨骤变的神情,李心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不是存心欺负她,昨夜路过疏风楼,见她一个人在楼中喝酒,我一心疼,便忍不住进去看了看她。” 李瑨的神色十分复杂,说不出是甜蜜更多还是落寞更多,蹙眉道:“她喝得酩酊大醉,眼泪淌了一脸,拉着我的手让我别走。我实在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便……” “便?” “……便抱了她。” 李心玉倒吸一口气,“你说的这个‘抱’,是字面的意思还是?” 李瑨难得有些局促,说:“不是,就‘那个’了……心儿,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强迫她。” 李心玉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神情复杂,伸手想要触摸兄长的伤口,又僵在半空中。 “皇兄,我真不该求你带我去欲界仙都。”如果当初没去欲界仙都,太子哥哥说不定就不会遇见裴三娘子,早已娶妻生子…… “不怪你啊,傻妹妹。那时即便没有你,我也会慕名去欲界仙都见她,迟早会遇上的。” 顿了顿,李瑨诚恳道,“心儿,你比哥哥聪明,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求父皇恩准我娶她吗?我是真心喜欢嫣儿,我想和她在一起。” “这不仅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更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李心玉道,“皇兄,我问你,昨夜她拉着你的手的时候,叫的是谁的名字?” 只此一言,李瑨瞬间白了脸。 李心玉摇了摇头,握拳砸了李瑨的胸口一下,没用力,却足以表达她此时的忧愤。 “皇兄,你这是糊涂呀!” “我不在乎。”李瑨红了眼,“只要她能亲近我一点,她心里藏的是谁的名字,我一点也……不在乎。”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李瑨红着眼,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李心玉前世不曾见过的一幕。 前世记忆中,李瑨有着一桩平淡的婚姻,谈不上恩爱,更多的是各取所需的责任。没想到重活一世,命运轨道偏离,兄长遇见了一个他最不该爱上的女人,如同飞蛾扑火,明知会被灼伤,却只能义无反顾…… 李心玉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前世她与裴漠之间亦是隔着深仇大恨,越想抓住,越是不择手段,就越容易失去彼此。感情之事,本就是急不得的。 “三娘子虽然废了筋骨,但十几年的武学底子不会白费,至少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这一刀,本来可以直接要了你的性命,但她没有。” 李瑨眼睛一亮,“心儿,你是说?” “三娘子没下狠手杀你,也许是对你有那么一分情义,也许是顾忌你太子的身份,杀你会给自己和裴漠带来麻烦。” 听到这句话,李瑨的眼睛又黯了下来。 李心玉冷静地替他分析,意味深长地劝解道,“皇兄,听我一句劝,你可以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对她好,但一定要尊重她的意见,绝对不可以操之过急,更不可以逼迫她。而且,你要做好打算。” “什么打算?” “最坏的打算。” “我知道了。”李瑨烦闷地抹了把脸,下台阶时见到了大门外等候的裴漠,眼中生出几分艳羡来,问道,“同样是裴家人,怎么我遇上的就这么难讨好呢?说起来,你是怎么看上裴漠?” 怎么看上他的? 李心玉乐了,想也不想道:“自然是,他生的好看呀!” 李瑨有些不甘心地摸了摸自己细嫩的脸,又抬起手臂,指了指上面并不存在的臂肌道:“我也好看,嫣儿怎么就不喜欢我?” “你呀!回头我让太医院配一瓶祛疤生肌的药膏给你,放心,我不会透露你受伤的事。”说罢,李心玉摆摆手,挽着绫罗一路小跑着下了石阶,朝门外的裴漠跑去。 裴漠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李心玉笑着给他擦了擦汗水,道:“怎么不去凉亭中坐一会儿,在这傻站着,多热啊。” 裴漠也笑了,眉眼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变得深沉而英俊。 “看见你才会发热。”裴漠凑到李心玉耳边,小声道。 见他一本正经地说荤话,李心玉心痒痒,在他腰上摸了一把,说:“回去给你降火。” 裴漠眸色一深。 李心玉又贼兮兮地补上一句:“想什么呢?本宫说的是——喝冰镇凉茶。” 调戏完,她一溜烟儿跑了。 裴漠无奈,大步追上去,悄悄牵住她的手,与她并排行走,问道:“不坐辇车么?” “不坐。今日没有太阳,天气凉爽,我想和你散会儿步。” “方才,你与太子在聊什么?” “说起这个,有件棘手的事情。”李心玉露出苦恼的神情,“裴漠,你知不知道皇兄喜欢你姑姑?” “看得出来,怎么了?” “三娘子近来还好么?” “挺好,我前天才去见过她。” 李心玉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只委婉道,“你对她和皇兄之间的事是如何看待的,觉得他们之间有可能吗?” “三娘子有心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所以我并不看好你皇兄。”裴漠看了李心玉一眼,坦诚道:“不过,若是三娘子愿意接受,我也不会反对。毕竟三娘子是长辈,她的事,由她自己决定。” “也是。”李心玉点点头。 她拉着裴漠的手晃啊晃,倒退着行走,忽然笑吟吟地道,“裴漠,你喜欢我吗?” 裴漠嘴角一勾,“这个答案,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她的笑映着黛色的宫殿屋檐,映着多云阴翳的天空,恍如骄阳般灿烂。 李心玉又问了一遍,声音稍稍提高了些许:“说呀,你喜欢我么?” “不喜欢。” 见到李心玉骤然垮下来的脸,裴漠忍笑忍得辛苦,温声道:“是爱你,殿下。” 李心玉这才眉开眼笑,凑上去在他嘴角一吻,说:“回答得好,本宫赏你的。” “不够。”裴漠意犹未尽,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怀里,下一刻,手已经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压在树影隐蔽的墙上。 微风徐来,撩起二人的衣袂翻飞,青丝交缠,迷离了双眸。在时有时无的蝉鸣声中,裴漠垂首,与她交换了一个带着夏日气息的吻。 吻毕,李心玉张着湿润的唇,光线透过叶缝洒入,在她眼中投下斑驳的剪影。 “我也爱你,裴漠。”她一把拉下裴漠的脖颈,在他惊诧的目光中扬起脑袋,张嘴叼住了他的下唇。 裴漠的声音已经开始变了,低哑道:“回清欢殿,好不好?” 李心玉笑了声,刚要回答‘好’,便听见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顾及外人在场,李心玉想也不想,下意识就将裴漠推开了些许,从他怀中扭了出来。 来人一身藕荷色的礼衣,妆容精致,行动间步履生风,眼神沉静而英气,正是琅琊王的胞妹,毓秀郡主。 今日她只带了两个侍婢随行,而那个叫星罗的小变态并未在她身边。这就奇怪了,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待在滁州么,怎么会突然来宫中? 莫非,她在长安等着与郭萧成亲? 李心玉心中飞速计较,却没有留意到裴漠因被打断好事而阴沉下来的脸色。 “毓秀郡主。”李心玉舔了舔湿润的唇,笑着打了个招呼。 “襄阳公主。”李毓秀行了个礼。 “没想到在这遇见你,进宫有事吗?” “陛下赐婚,身为臣女,自当进宫谢恩。” 说着,李毓秀的视线在李心玉和裴漠身上扫过,又平静地调开,说,“公主气色不错。” “是呢,比你气色好点。” 李心玉向来不太喜欢琅琊王,但李毓秀生得好看,光是看着就养眼,李心玉对她讨厌不起来。回想起郭萧的人品,李毓秀真要嫁给了他,当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暴殄天物。 想了想,李心玉对李毓秀道:“听说郡主和郭萧定亲了,本宫倒有两句话想同你单独聊聊。” 金玉其外 第55节 皇上本来是想招郭萧做女婿的,结果半路被李毓秀截了胡,此事长安人尽皆知。襄阳公主要同毓秀郡主聊聊?怎么看都像是要开撕的节奏。 李毓秀的两个侍婢对视一眼,皆是心生忐忑。 李毓秀本人倒是坦荡,吩咐侍婢道:“去一边候着。” 待侍婢走后,李毓秀的视线落在裴漠身上,若有所思。 李心玉明白她的意思,便道:“裴漠是我的人,不必回避。” “公主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好。郡主是个爽快人,本宫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就两句话,我说完便走。” 云层散开,阳光倾斜,照得李心玉眯了眯眼。她想了想,方道:“本宫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但我见你生的好看,不愿你受到蒙蔽。郭萧这个人,我是略知一二的,虽然仪表堂堂,但品行如何,郡主恐怕得多打听打听才行,莫要一味贪图权势,抱憾终生。” 李心玉这番话没有任何恶意,李毓秀闻言微微诧异,只是一瞬,又回归了平静。 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这下轮到李心玉诧异了,“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愿意嫁给他?” “并不是每个女子都想公主您一样幸运,可以毫无顾忌地嫁给自己喜爱的男人。”李毓秀抿了抿唇,说,“对于我而言,嫁给谁都一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等等,李毓秀。”李心玉叫住她,疑惑道,“郭萧身边红粉不断,你真的不在意?” “在意有什么用。”李毓秀停住了脚步,用极其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成婚之后他若负我,杀了便是。” 听李毓秀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这般霸气之词,李心玉倒是愣了,半晌才嗤地一笑,“是本宫多虑了。你这样的女子,郭萧欺负不了你。” 李毓秀的眼中依旧毫无波澜,低头行礼,便径自离开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清瘦的背影看似潇洒,却给人一种萧索之感。 “我以为你不喜欢琅琊王府的人。”身后,裴漠的声音幽怨传来。 “是不太喜欢,但李毓秀生得貌美呀!” 说罢,她一回头,发现裴漠绷着脸,神色复杂。 “你怎么了,不开心?”李心玉摸了摸他精致英俊的脸庞,笑道,“吃醋啦?放心,李毓秀虽然好看,但我对女人没兴趣的。” “不是这个。”裴漠按住她的手,闷声道,“你不愿和我在外人面前亲近,李毓秀一来,你便将我推开了。” 那本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李心玉当时并未想太多。 想了想,李心玉笑道:“我没有冷落你的意思。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做亲昵之事,总归是不好的,我自个儿倒不怕,唯独担心你在朝中根基未稳,有人借此弹劾你,不是给你平添烦恼么?” 裴漠这才笑了声,握住李心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小声玩笑道:“我还以为,殿下不要我了。” “胡说。”李心玉白了他一眼。 裴漠一手牵着李心玉,一手握着长剑,明朗一笑:“看来我得多多努力,早日强大起来。” “哦?”李心玉挑眉,“强大到什么地步?” 裴漠不假思索道:“强大到可以肆意同你恩爱,却无人敢非议的地步。” “大丈夫当志在江山社稷,头一次听说是为了能四处恩爱而变强大的。”李心玉心中温暖甜蜜,嘴上却嫌弃道,“说真的,你以前跟着李砚白造反的时候,至少还有实权在手,如今跟了我,成了一个虚名国公,心中可会不平衡?” “不会。”裴漠望着她,认真道,“我虽没了实权,但得到了你,此生足矣。” 李心玉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朝裴漠勾了勾手指,“你俯身过来。” 裴漠弯腰,然后李心玉仰首在他嘴上吧唧一口,砸吧道:“以前怎的没发现,原来你嘴这么甜?” “因为以前,你并未没给我机会。”裴漠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心玉拉着他的手,说:“东湖的荷花开了,过几日天气好了我们出宫走走,去摘莲蓬吃。” 裴漠点头:“好。” 可第二日,兴宁宫突然传来皇帝病情加重昏迷的噩耗,李心玉终日在病榻前忙着端汤侍药,终是错过了与裴漠出宫游玩的约定。 七月初,萧国公府修缮完备,裴漠搬出了宫。 李心玉竟连送他出宫的时间也没有,等到夜深人静回到清欢殿,屋内已是空荡荡的,没有了他熟悉的身影。 第62章 小别 李毓秀和郭萧的婚期定下来了,是在十月初旬。拿到皇帝亲笔赐婚的牒文之时,李毓秀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七月流火的时节,夕阳如染了般秾丽,她骑着一匹油黑发亮的骏马,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散步。 直到哐当一声脆响,一只搪瓷酒碗从楼上坠落,摔碎在李毓秀的马蹄前。 骏马受惊,高高尥起马蹄,发出嘶鸣之声。李毓秀勒住缰绳,安抚受惊的坐骑,抬眼间,看见了倚在醉香楼栏杆上的少年。 少年依旧一身黑衣,怀中左拥右抱,搂着两位脂粉浓重的姑娘,朝楼下顽劣笑道:“不好意思,在下手滑,惊扰了姑娘。姑娘生得貌美,可愿上来与我对酌一杯,姑且当做赔罪?” 星罗。 李毓秀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柳眉轻蹙,似是不悦。 “不上来?不来也没事。”暮色中,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刀刃般冷冽的光芒,冷声道,“只要有银子,谁也不会嫌弃我,离了某些人,小爷照样能潇洒快活!红儿翠儿,你们说是不是呀?” 两位烟花女子媚眼如丝,娇笑着附和,在星罗的脸上亲了一口。 李毓秀的眼中划过一丝波澜,稍纵即逝,她重新攥起缰绳,收回视线,神情漠然地转身离去。 星罗忽然有些不甘心,猛地起身道:“阿秀!我有话同你说!” 李毓秀勒马,回身望了他一眼。星罗神色复杂,快跑几步滑下屋脊,落在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李毓秀想了想,也翻身下马,跟着去了巷子口。 少年背对着她而站,正抬起胳膊,用手背死命地蹭着脸颊,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一块皮肤生生蹭下来似的。 李毓秀平静地问:“你应该在滁州呆着,不应该来长安。” “我来看看你。”星罗转过身来看她,像是匹收敛了爪牙狼。 “回去。” “你真的要嫁给姓郭的?” “回去!” 李毓秀平静的声音终于染上了薄怒,她拧起秀美,沉声道:“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朝凤楼一百多条人命,欲界仙都亦毁于你手,京兆府尹和大理寺顺着线索,很快就会查到你的头上来,你怎还敢在此时现身长安!” “我不怕死,你知道的。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仇的没仇的,也不差郭萧这一个。” 星罗袖子一抖,掌中已出现了半截软剑的寒光。他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他。” “然后呢?”李毓秀道,“天下那么多男人,你一个一个地杀光他们?” 星罗咬着唇,嗤笑一声:“有何不可!” “你除了杀人还会做什么?” 李毓秀的声音很轻,落在星罗耳中却如雷贯响,击中他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星罗张了张嘴,颓靡一笑,自嘲道:“你说得对,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连怎么讨好你都不会。很好笑是吧,我他娘还曾是欲界仙都的头牌呢!” “没用的,星罗,你明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李毓秀朝他走近两步,低声道,“兄长说了,我出嫁之日,便是你自由之时,他会将你的奴籍销去,从此……” 她顿了顿,波澜不惊道:“从此,你便是自由人了。” “我不要!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它只有握在你的手里才有价值,你不能丢下我!”星罗低吼,眼神疯狂而绝望,“是不是,连你也嫌弃我不是个男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李毓秀沉默,淡色的眸中隐隐有波澜起伏。 “我从未觉得,你是个不正常的男人。”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少年瘦削阴柔的脸庞,然而手抬到半空中,又微微顿住,五指蜷成拳。 “乖一点,星罗。”李毓秀轻声说,“否则,我便不要你了。” 这句话简直比刀架在脖子上还有用。星罗唇瓣一白,红着眼颤声说:“我很乖的。” “你听着,我嫁人之后,你离开滁州,去塞外,去江南,去任何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离长安城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就让烧毁的欲界仙都成为永远无法破解的疑案。” 李毓秀的嗓音轻柔而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陈述事实,“也不要留在兄长身边,不要再为他杀人了。” 星罗不明白她平静的嗓音下,所掩盖的滚烫内心,就如同不明李毓秀推开他,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阿秀,你喜欢孩子吗?” 李毓秀沉吟片刻,方抬眼,直视他道:“喜欢。我最想要的,就是儿孙满堂。” 最后的希望被击碎,星罗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苍白。 他手臂一抖,软剑收回袖中,盯着李毓秀认真道,“我无法给你孩子,也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郡主,你出嫁时带我一起去幽州罢,就让我像以前一样跟着你,保护你。” 李毓秀没有说话。 夕阳下,小巷中,星罗褪去所有的尖刺和毒牙,笑得很狼狈:“求你了。求你了,阿秀。” 这是裴漠承袭爵位以来,第一次来清欢殿。 他一身檀紫色的官服,因未到及冠之龄,依旧做少年打扮,乌发束了一半在发顶,另一半自脑后垂下,衬得身姿挺拔眉目英俊。他抱着食盒在清欢殿门外拜谒的时候,雪琴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他是谁。 “裴公子……不,萧国公。”雪琴匆忙行礼,恭敬道,“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如今也顾不得这位年轻的‘萧国公’是外臣了,反正裴漠与公主感情甚笃,成婚只是迟早的事,雪琴便依旧拿他当清欢殿的自己人看待。 “公主呢?”裴漠提着食盒跨进门,视线在殿内巡视一圈,问道。 “公主一直在御前侍药,恐怕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雪琴向来是个谨慎的,哪怕在裴漠面前,也不敢妄论皇帝的病情加重,只点到为止。 裴漠在李心玉常去的偏殿坐好,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熟稔道:“我等她回来,你们不必理会我。” 雪琴道了声‘是’,奉了茶后便悄声退下,留裴漠在房中边看书边等公主回来。 裴漠新搬入了萧国公府,许多人情世故要一一应付,等到闲下来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已有大半月不曾见过李心玉了,越发觉得相思难安,于是特意备下她爱吃的零嘴前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不知不觉已日头西斜,蝉声呜咽,裴漠看完了一卷厚书,李心玉仍未归来。 红芍前来换下凉透的茶水,呈上解渴的酸梅汤。 她观摩着裴漠的脸色,小声道:“公子,天色已晚,您若有什么话,便让奴婢们代为转告吧。陛下御前虽是公主和太子轮流侍奉,但朝中事物繁重,太子殿下忙碌,因此兴宁宫总是公主跑得多些,有时为了方便照看皇上,公主就不会回清欢殿歇息了。” 金玉其外 第56节 裴漠放下书卷,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沉声道:“没事,我再等等。” 李心玉并不知道裴漠来了清欢殿。 兴宁宫的药香不断,太医院的人日夜看诊调方,李常年总算又从鬼门关转悠了回来。 皇帝后宫空虚,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李心玉和李瑨少不得要在榻边轮流侍奉,以尽孝心。 “朕,又看见婉儿了。她穿着朕送她的那身,尚衣宫的绣娘花了三年织就的钿钗礼衣,长裙曳地,眉眼盈盈若水,额间花钿明媚,就那么,站在雾蒙蒙的桥上朝我笑。” 李常年的声音是久病后的沙哑,仿佛一掐即断,空洞的眼神落在虚空处,叹道,“她等朕等得太久啦。” 暮色席卷,兴宁宫烛火通明,李心玉跪在榻前,亲自拧了帕子给父亲擦洗脸颊,笑着说:“父皇是要长命百岁的。” “呵,自古帝王空有万岁之名,却是命不由我啊。”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空洞的视线缓缓聚焦,心疼道,“心儿都憔悴了。辛苦你日日前来侍奉,朕已无大碍,你快回去歇着罢,这几日不必来请安。” 他瘦了太多,原本清隽的面容变得枯黄,手指干瘦,如同一截被榨干了水分的枯枝。 李心玉真担心他迈不过四十五岁的坎儿。 “回去罢,心儿,你太累了。”李常年朝她挥挥手,温柔地注视着她。 李心玉的确疲惫,但她笑容依旧灿烂,像是一轮永不沉灭的太阳。 “那我回去啦,父皇,要按时喝药,明日再来看您。” 李心玉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身来,望着李常年微微一笑,“我和兄长都很爱您,所以,您要活下去。” 李常年鼻头一酸,望着这个与婉皇后七分相似的孩子,郑重点头。 残月东升,长安宫的灯火也一盏接着一盏点亮,头上悬挂着黑蓝的夜空,与人间橙红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 外头响起了宫禁的钟声,再不出宫,就要门禁了。 雪琴忙碌完内务,再回到偏殿,只见殿中烛影重重,裴漠依旧站在窗前,望着清欢殿空荡的大门出神。 “红芍。”雪琴压低了嗓音问,“裴公子一直等到现在么?” 红芍叹道:“可不是么,都等了三个多时辰了,我见着都觉得他有些可怜。” “兴宁宫那边没人来传话么?” “没有,也许公主今夜不会回来了。” 雪琴思忖片刻,终是轻声走到偏殿门外,叩了叩门道:“大人,可要奴婢前去通传公主一声?” 裴漠回神,弯腰拿起搭在案几上的外袍披上,道:“不必了,我留了字条在案几上,公主回来便能看到。” 他大步跨出门,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身叮嘱道:“公主若问起来,你们便说我只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莫要多言让她担忧。” 说罢,他整理好衣袍离去,依旧是清风霁月般俊朗的少年,眼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之色。 “哎,裴公子真好,与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红芍艳羡地叹了一声,捧着脸说,“去年他刚来到清欢殿的时候,人人瞧不起他,唯有公主拿他当个宝贝似的养着,谁料还真是个宝贝,摇身一变就成了萧国公。” 雪琴动手收拾茶盏,闻言拿起茶托在红芍后脑勺一拍,嗔道:“又在乱嚼舌头,当心公主罚你!” 红芍‘哎呀’一声,揉着后脑勺说:“公主那么好,才不会罚我呢。” “笑话,你忘了太监刘英是怎么死的了?”雪琴收拾好内务,警戒道,“主子脾气再好也是个主子,容不得我们说三道四。” “哎呀,我就是小小的羡慕一下嘛!裴公子遇见了公主,就能洗脱冤屈高居庙堂,你说我会不会也遇见个贵人,也能飞上枝头……” “别做梦了,裴公子那是虎落平阳,本身骨子里流的就是将门贵族的血,哪像我们呀,麻雀飞得再高也变不了凤凰。” 雪琴笑了声,“若论贵人,公主就是我们最大的贵人,这么多年来连句重话也不曾骂过,哪像其他宫的奴婢,终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可惜公主年纪到了,很快就会嫁人,否则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她的。” 正说着,殿外灯影渐近,隐隐约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红芍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公主回来啦。” 李心玉果然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殿,随手将披帛解下交到红芍手中,疲惫道:“准备沐浴更衣。” 雪琴问:“殿下,晚膳在何处用?” “本宫在兴宁宫用过膳了,饭菜你们几个分了吃罢,别浪费了。” 在准备沐浴的间隙,李心玉来到偏殿的软榻上歇着,眼睛一瞥,发现案几上有个食盒。 “这是什么?”她示意雪琴将食盒拿过来。 “这是萧国公特意送来的,说是您爱吃的零嘴。” “裴漠来了?”李心玉困意全无,倏地直起身子,朝屋外看了一圈,“他在哪儿?” 红芍道:“宫中夜禁,萧国公久留不得,便先回去了。” 闻言,李心玉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火苗,滋啦一声,满腔兴奋都被泄了个干净。 雪琴将食盒打开,递给李心玉,笑道,“好香!约莫是萧国公亲手做的,他之前不也给您做过糖炒栗子么?” 食盒两层,一层装的是剥了壳的糖炒栗子,一层则是叠了几块时令的莲子糕,看得出是出自裴漠之手。 李心玉黯淡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心中既甜蜜又难受,想裴漠想得心口发慌。 她伸手捻了颗糖炒栗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眯着眼道:“可惜凉了。” 食盒下压了一张折好的信笺,雪琴取来双手递给李心玉,“公主,萧国公临走前留了封字条给您。” 李心玉迫不及待地拿来,展开一看,飘逸的狷狂的行草,短短两三行: 栗子性燥,不可贪食,莲子降火,多食无碍。记得按时饮食就寝,勿要劳累,念你。裴漠留 李心玉笑出声来,弯弯的眉眼中满是幸福的笑意。 她将字条放在鼻尖嗅了嗅,仿佛上面还残留着裴漠的味道,又将字条捂在心口处,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脏,问道:“他等了多久?何时走的?” 雪琴想起裴漠临走前的嘱咐,便道:“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两刻钟前走的。” “两盏茶的时间?”李心玉又尝了颗栗子,说,“怕是等了两个时辰罢?你们也是,怎么不来兴宁宫通传本宫一声。” 雪琴和红芍对视一眼,心想哪只等了两个时辰啊,裴公子可是足足从正午等到夜幕降临,那孤寂执着的身姿,任谁看了都会恻隐动容。 雪琴敛首,温声解释:“公主您吩咐过,殿前侍药,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奴婢们这才没有自作主张。” “我倒忘了,不怪你们。赶紧泡好热汤,本宫即刻要沐浴更衣!”李心玉眼底泛着淡青色,却睡意全无,咋咋呼呼地往汤池走,临了还不忘吩咐道,“通知白灵马上备车,我要出宫一趟!” 李心玉泡了平生时间最短的一个澡,匆匆擦干发丝,穿上宫婢的服饰,用碧玉素簪将半干的长发随意一挽,便出了门。 白灵已经尽职尽责地备好了马车,李心玉上车前叮嘱道:“雪琴,红芍,今晚本宫不回来了,若是有人来找,你们替我掩护点。” 公主深夜出宫乃是大事,李心玉打扮成小宫女的模样坐在车中,掩盖了身份,在白灵的护送下赶在宫禁之前出了门。 夜色深沉,这是她第一次来萧国公府,又是偷溜出来的,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正门在哪儿。 好在找到了侧门,李心玉摸黑叩了叩,不多时便听见门栓打开的声音。 吱呀门开,李心玉眼睛一亮:“裴……” 话还未说完,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中。 开门的并不是裴漠,而是裴嫣。 李心玉很镇定地收回手,机智改口,接上话茬:“……三娘子,好巧。” “不巧,公主殿下,您敲的是我家的门。” 裴三娘子看了一眼宫女装扮的李心玉,眉尖微不可察地一挑,说,“裴漠家的门在隔壁。” 李心玉无语。 而裴漠今日入宫,却没有见到李心玉,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 回到萧国公府,他练了会剑,觉得索然无趣,便起身去沐浴更衣。 谁知刚从净室出来,听见管家前来通报道:“裴郎,门外有位叫白灵的姑娘拜访。” “白灵?”似乎想到了什么,裴漠眼神一亮,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笑来,道:“聂叔,备好茶。” 说罢,他步履轻快,穿着月白色的中衣便朝门外走去。 熟料走到一半,门外的人却是等不及,一把扑了过来,大声笑道:“裴漠!” 裴漠张开双臂接住她,搂着她旋转了一圈,笑着说:“就知道是殿下。” “说来尴尬,我敲错了门,险些扑进裴三娘子怀中了。” 月光融融,灯影模糊,李心玉在裴漠嘴上吧唧一口,这才扭过身朝白灵挥挥手,过河拆桥般道:“白灵你回宫去罢,不必等我了。明日,裴漠会亲自送我回宫!” 一句话还没说完,裴漠已是迫不及待地将她打横抱起。 白灵望着两人的笑声远去,无奈摇头。她不敢离得太远,生怕公主出事,便将马车赶到巷子中,打算在车中休息一夜。 李心玉被他一路抱进了自个儿房中,将她放在榻上坐好,摸了摸她松散的发髻道:“这身宫女的衣裳,不适合殿下。” “还不是为了溜出来见你,才乔装打扮的。”李心玉哼了声,侧过身子在裴漠嘴角一吻,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道,“糖炒栗子好吃,莲子糕也好吃。” 裴漠搂着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我也好吃,殿下可愿尝一尝?” 两人眼看着就要吻成一团,忽听见门口乒乒乓乓一阵碎响,聂管家手忙脚乱地扶稳险些跌落的茶壶,站在门口讪笑道:“我就来送个茶。” 说罢,聂管家擦擦脑门的汗,连眼睛也不敢抬,悄声放下茶盘便掩门出去了。 李心玉环着裴漠的腰,问道:“这人是谁?手上有疤,看着怪可怖的。” “管家,姓聂,原是我父亲身边最忠实的亲卫,可以信得过。”裴漠头发半干未干,披散着,浑身散发着干净潮湿的气息,更像是墨迹未干的画上走出的少年,怎么看都看不腻。 “等着,给你倒茶。”裴漠吻了吻她微汗的鬓角,下榻去倒茶水。 聂管家是个粗人,煮茶的手段不如深宫里的精致,李心玉定是喝不惯的。想了想,裴漠回身道,“我给你重新煮一壶,你在房中莫动,等我片刻。” 李心玉打了个哈欠,朝他眨眨眼,笑道:“好。” 前后也就一刻钟的时间,等到裴漠回到房中时,李心玉已趴在榻上,闭着眼睡着了。 她看上去累坏了,微张着唇,乌黑的秀发盖住半张脸,一只手从榻上垂落,软软地搭在踏脚上,跳动的烛火给她的睡颜增添了几分明艳。 裴漠情不自禁地放缓了呼吸,轻轻掩上门,将茶壶放在案几上。 他走过去,将李心玉垂落的手包在掌心,然后给她盖上薄毯。他凝望她许久,喉结微微滚动,终是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原本只是浅尝辄止,可裴漠已有太久不曾触碰过她了,身体食髓知味,根本停不下来,不稍片刻,这个吻便变了味道。 李心玉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嘴上软软湿湿的,便迷蒙地半睁开眼,梦呓般道:“好啦,裴漠……” 下一刻,她的手熟练地顺着裴漠的衣领摸索进去,在他结实的胸肌和腹肌处徘徊,含糊道:“好困,让本宫睡会儿。” 金玉其外 第57节 裴漠小腹一紧,心中却是一片柔软,连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脱了外衣,轻手轻脚地上榻,将她整个儿拥入怀中,随即吻了吻她的鬓角,喟叹道:“快些嫁给我。” “好。”睡梦中,李心玉也不知听懂了还是没有,含糊地应了声。 第63章 中元 七月的天依旧有些闷热。李心玉觉得自己抱着个火炉,中途被热醒。 她迷迷糊糊地推搡着身边的‘火墙’,那‘墙’动了动,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些许,待她重新入睡后又缠了上来,将她拥入怀中。 李心玉断断续续地赖了会儿床,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对上裴漠深邃清明的视线。 裴漠应该是晨练后沐浴过了,发丝微微潮湿,身上带着好闻的皂角清香,李心玉一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天高云淡,岁月静好,心爱的少年笑着吻醒自己,这是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幸福安宁。 “在想什么呢?”裴漠半倚在床头,单薄的衣衫微微敞开,露出浅麦色的胸膛,一点朱砂印记在衣衫下若隐若现。 裴漠的身体修长又漂亮,很是吸引眼球,李心玉觉得鼻根有些发热,伸手在他胸腹处摸了一把,用睡后略微沙哑的嗓音道:“衣服敞这么开作甚?” 裴漠笑了声,将她四处游移的手握住,在她耳畔低语道:“臣,在引诱殿下。” 说罢,他垂首在李心玉唇上轻轻一啄,“我都好久不曾碰过你了。” 李心玉也有些心猿意马。 自从上次开荤后,两人已有大半月不曾温存过了,她的确很想,但抬眼看了看天色,已快到正午,若再不回宫就要被发现了。 李心玉自己倒不在乎所谓的闺誉,只是裴漠新领了爵位,稍有点污名,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她舍不得裴漠受委屈。 “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你应该早一个时辰叫醒我的。”李心玉摸了摸裴漠的脸颊,有些愧疚道,“下次好不好?” 裴漠的眼中果然闪过一抹失望,但也能理解,“见你睡得香沉,实在不忍心叫醒你。你都多久没睡过整觉了,嗯?” “这一阵父皇病情稳定,神智清醒了不少,我也会轻松些。”李心玉搂着裴漠的脖颈,手指在他耳后根摩挲,那里的奴隶烙印已经淡去,几乎看不出来了。 她问,“裴漠,你生气了吗?” 裴漠好笑道:“为何要生气?” “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昨日还让你等了那么久。” “有些失落吧,还不至于生气。” 裴漠搂住她的腰,让她的身体贴近自己,压低嗓音说,“所以,公主不打算弥补一下我?” “热。”李心玉笑着去推他。 “我也热。”裴漠的手在她腰窝处轻抚游移,暗示得十分明显了。 “等等,本宫还未洗漱……” “等会再洗。” “不,别闹……唔唔!”李心玉被他亲得七荤八素,眼中含着水雾无奈道,“真的不早了。” “就一会儿。”炙热的吻落在她的颈窝和胸腹,裴漠沙哑道,“我保证。” “你哪一次一会儿就完事了?明明每次都很持……” 然而反抗无效,接下来的话被尽数堵回腹中。 等这‘一会儿’过完,已是正午。李心玉饥肠辘辘,面色潮红地瘫在榻上,浑身酸软宛若咸鱼。 裴漠倒是神清气爽,耐心地伺候李心玉洗漱穿衣,像是狩猎成功的野兽,十分餍足。 “裴漠我同你说,年轻人要节制。”李心玉揉着腰披衣下榻,一本正经地说。 裴漠很是无辜,“大半个月才碰你一次,还不够节制?” 李心玉回想起自己方才被翻来覆去折腾的样子,脱口而出道:“从时辰来算,你这一次能顶别人七次好么?” 裴漠忽的笑了,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拉住李心玉的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说:“多谢殿下夸奖。” “谁夸你了?”李心玉简直拿他没法子,抓了抓披散的头发,用簪子随意地在发顶完了个髻,说,“我真的要回去了,若是被人发现我彻夜未归,还不知闹出怎样的动静呢。” “用完午膳再走。”裴漠挽留她。 见李心玉犹疑,他又循循善诱道:“你早膳也没吃,方才又累了,不吃点东西怎么行?放心,饭菜已命管家备好,耽误不了多久的,好不好,嗯?” 李心玉屈服于美色之下,笑着捏了捏裴漠的掌心,“好罢。” 萧国公府很是空荡,除了几个裴家的老兵之外,连一个侍婢也没有,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的。 庭院中有一丛竹林,在厅中用膳的时候,可以听见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响,闻到淡淡的竹叶清香,倒也十分雅致。 “饭菜是我和聂管家一同做的,比不上宫里膳房做得精致,不知合不合口味?” 裴漠给李心玉盛了碗奶白的鱼汤,又给她夹菜,直到碗中高高堆起,李心玉笑道:“别夹啦,我吃不下这么多。” 裴漠看着她,很有心计地说:“别着急,慢慢吃。” 再慢天都要黑了! 李心玉看透了他的缓兵之计,笑吟吟道:“是不是等我吃完了这顿饭,你就可用‘天色已晚’为借口,再留我宿上一夜?” 被拆穿了计谋,裴漠也不窘迫,反问道:“可以么?” 李心玉只是笑。 裴漠垂下眼叹了声,“看来是不可以了。” 等李心玉回宫的时候,已磨蹭到未时了,裴漠将她送到宫门前,两人在马车内又腻歪了一会儿,裴漠才彻底放手,恋恋不舍地让她下了马车。 “裴漠。”李心玉下了马车,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掀开车帘望着他,认真道,“你愿意,同我去看看父皇么?” 裴漠露出讶异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这个要求。 “父皇一直不下旨将我嫁给你,其实是有顾虑的。”李心玉说,“所以,我想让他知道你很好,值得我托付终生。” 裴漠的眸色很深。他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片刻才说:“我可以不计较当年的事,但他未必能释怀,此时去见他,除了旧事重提徒增烦恼外,实在没有益处。抱歉,心玉。” 李心玉本也就随口一问,见裴漠说得有道理,便点点头,“也好。那,我回去了?” “等等。” 裴漠下车唤住她,站在阳光下朝她深情一笑,“过两日中元节,殿下可否能出宫?” “好。”李心玉想了想,说,“但中元节要祭祀先祖,我可能要晚些出宫,你等我。” 裴漠‘嗯’了声,温柔道:“再会,殿下。” “再会,裴漠。” 李心玉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宫城下等候的白灵走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城下,裴漠才收回视线,调转回府。 出乎意料的,裴嫣竟坐在他的府邸中。 姑侄俩的府邸毗邻而居,但极少串门。除了刚搬出宫那会儿,裴漠去裴嫣的家中拜谒过一次,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国公府。 “蓉姨。”裴漠朝门口站立的女奴点了点头,这才迈进大厅,在裴嫣对面坐下。 “三娘子因何来了?按礼,应该是侄儿前去拜访才对。” 裴嫣微微垂首,衣领中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颈项,原本是极艳丽的容颜,却因心事重重而蒙上阴影。 “昨夜襄阳公主来见你了。”裴嫣语气平淡,问道,“你想好了么,裴漠?” 裴漠平静抬眼,嘴角扬起一个洒脱的弧度,“您知道我若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再轻易动摇。” “也对,裴家祖训,讲究身心如一。”裴嫣低头一笑,又自嘲道,“身心如一啊……裴漠,姑姑无权指责你什么,毕竟连我自己都是糊里糊涂的,愧对祖训,愧对曹郎,更愧对我五年来的满腔恨意。”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奸人伏法,皇帝也病痛缠身,我希望你能活得轻松点。” “我不能,裴漠!” 裴嫣眼中有泪,更多的是执念和不甘。她道,“我原以为,你知道李心玉曾经要杀死你的真相后,便能下定决心离开她。可你糊涂,连家仇都不要了,竟和仇人的女儿私定终身。” “我并未放下家仇,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至于李心玉为何要杀我……” 顿了顿,裴漠抬起下颌,“她杀我,是因为我先逼死了她。” “你说什么?”裴嫣瞪大眼,随即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您只需要知道,李心玉欠我的,早就已经还清了。” 用她的命。 裴嫣仍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只道:“如果我一定要杀了他们呢?” “我希望您莫要这么做。”裴漠冷静道,“但如果您坚持,我会阻止。” 裴嫣扭头望着窗外,良久无言。 不知为何,她眼前又浮现出李瑨那傻子的身影。 “初见钟情,是因为你冰肌玉骨艳冠长安;再见倾心,是因为你身世浮沉令人怜悯;三见定终身,是因为你孤标傲世深得我心……嫣儿,我想娶你。” 裴嫣闭上眼,李瑨的声音仍如梦魇回荡在耳畔。 “你这执拗的性子,真是与大哥一脉相承。”半晌,裴嫣揉了揉眉心,盖住眼底的泪意,神色复杂道,“罢了,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裴漠怔了怔,问道:“你要去哪?” 裴嫣侧首望着窗外,说:“海阔天空,总有我的容身之处。这座长安城,太令我伤神了。” 裴漠问:“是因为李瑨吗?” 听到李瑨的名字,裴嫣有一瞬的失神。可这短暂的怔愣很快被酸楚和恨意取代,她咬着唇,深吸一口气道,“李瑨对我殷勤之时,我的确想过曲意逢迎,让他一步步沉沦,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可如今转念一想,着实没必要,他那么骄躁愚蠢,即便没有我从中作梗,也迟早要灭亡。” 她说着刻薄的话语,可眼中却无一丝快意,只疲倦道:“我累了,裴漠。” “换个环境也好。”见她心意已决,裴漠也不再强留,顺口问道,“您想在哪儿定居?我命人给你安顿宅邸。” “不必,我当云游四海,归隐山林。” 裴嫣决然起身,拿起纱笠戴在头上,遮住艳丽的容颜,视线追随着门外掠过的飞鸟,轻声说:“不要来寻我,你们找不到我的。” 说罢,她转身出门,白色的纱笠随风轻舞,不曾回头。 金玉其外 第58节 裴漠便知道,她这一转身,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中元节又名鬼节,传说这日鬼门打开,人们死去的阴魂会从地府归来,探望亲人。 这日祭祖,皇子皇孙们照例要叩拜先祖灵位,诵经祈福。 李心玉在点着上百盏长明灯的太庙中跪了一天,腿都麻了,一本经文抄得龙飞凤舞的。 “心儿,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皇帝这阵子精神稍济,便也强撑着驾临了祭祀,见李心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没事,父皇。” 李心玉一想到裴漠还在宫外等她,恨不得通篇狂草,好不容易抄完经文,她将笔一搁,揉揉酸痛的手腕长舒一口气。 此时皇帝还在祖庙中祈福,李心玉不好先行离开,便凑过去小声道:“父皇,您累了罢?我扶您回去歇息。” 李常年看了眼外头微微黯淡的天色,摇摇头:“还早,朕再抄录几页。” 李心玉失望地‘哦’了一声,眼神一个劲地往外飘,短短一瞬间,已在蒲团上换了好几个坐姿。 李常年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肯定藏了心事,忍笑道:“你出去玩罢,让白灵跟着,宫禁前回来。” 得到允许的李心玉瞬间解禁,快步跑出门外,还不忘回头笑道:“谢谢父皇!” 夜幕降临,李心玉提着裙子跑过长长的宫道,翠色的罗裙灯火中翻飞。 来不及等待安排辇车,她跑到宫门外,裴漠果然已经等候在此。 “裴漠!”她笑着朝他招手,笑颜在宫墙的灯火下格外明媚。 裴漠今日穿了一声鸦青色的暗纹武袍,脖子上露出两片雪白的中衣衣襟,正站在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骏马边,笑得极具侵略性。 “殿下出来得这么早?”裴漠很是惊喜,下意识张开双臂搂住扑过来的李心玉。 “父皇开恩,特允许本宫出来与驸马幽会!”李心玉挑了挑眉尖,抱着裴漠的腰不撒手,“我们去哪儿玩?去放天灯么?” “好,放完天灯带你去个地方。” 裴漠双手环住李心玉的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上马背,随即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对她笑道:“抓紧马鞍,当心掉下去。” 李心玉攥着马鞍子,回首在裴漠脸上吧唧一口,说:“快走快走,宫禁前还得回来呢。” “殿下的侍卫还在后头看着,别乱动。”裴漠按住她不老实乱动的手,轻快一笑,“我可不想当众办了你。” 说罢,他一扬马鞭,朝热闹的街市而去。 朱雀街有一座天桥,朱红的画桥横贯大街上空,像是悬在天上似的。因是中元节,人们大多上山扫墓祭祖,要么就是去河边燃放河灯,极少有出来寻乐的,因此天桥上头空荡得很,最适合二人相处。 裴漠买了天灯,拉着李心玉的手进了琉璃阁,上了高楼,然后推门踏上天桥。 从桥上俯瞰长安,此时万家灯火齐明,汇成一片汪洋的火海,天桥静谧无人,唯有长夜浩瀚,清风徐徐,星斗如炬。 裴漠与李心玉并肩站在桥上,点燃了烛油,天灯受热臌胀,如同翩翩欲飞的蝶。 他们相视一眼,眸中有温柔的火光跳跃。两人同时松手,两盏被烛火染得橙红的天灯便晃晃悠悠地飞起,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变成萤火般大小的红点。 裴漠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低声道:“这个时候是否该说些什么?” “许愿吧。”李心玉想了想,望着天际的天灯说:“一愿盛世太平。” 裴漠看着她,眼神晶亮:“一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二愿亲友安康,福寿绵延。” “二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李心玉没忍住笑意,侧首问道:“你怎么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裴漠正色道:“多说几遍,上天才会听见,庇佑你我。” 李心玉打趣他:“是谁元宵时还说心诚则灵,即便不说出口,神明也会知晓?” 裴漠望着她生动的笑颜,忍不住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轻柔而固执地说:“三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李心玉心弦一动,甜蜜非常,嘴角的笑怎么也收不住,轻声说:“三愿我所爱之人,所许之愿皆能成为现实。” 画桥之上,星空璀璨,明月如纱,红楼灯火明媚,裴漠与李心玉执手相对,安静地接了个吻。 李心玉靠在裴漠怀中,心想若早知道和他在一起如此开心,前世的她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爹娘,可以么?”一吻毕,裴漠与她呼吸交缠,低声问道。 李心玉讶异:“去哪儿见?” 裴漠道:“我将他们的遗骨重新安葬,灵位供奉在府中,你可愿随我回府祭拜?” 李心玉有些犹疑,难得生出几分不自信来,想了想道:“你爹娘会不会不喜欢我?” “你这么好,为何不喜欢你?”裴漠捏了捏她的掌心,鼓励道,“灵位而已,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 李心玉听不得别人说她‘丑’,当即一挑眉毛。 裴漠淡然道:“何况殿下一点都不丑,又美又好吃。” 于是,李心玉又莫名其妙地被拐进了国公府。 大堂中摆放着裴家先祖的灵位,整整四排,李心玉刚一跨进来就有些犯怵,毕竟这里头有好几位是死于冤案之中。 裴漠给香炉上插了线香,回身见李心玉站在门外的夜色中,了然一笑,转头朝灵位认真道:“心玉是我此生最爱,你们别吓着她。”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李心玉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走进堂中执香拜了三拜,说:“老国公,老夫人好。” 想了想,她又道:“冒昧前来,希望你们不要生气。” 她将香插入炉中,裴漠随即握住她的手掌,对裴胡安夫妇的灵位郑重道:“爹,娘,这是我未来的夫人,我很爱她。” 李心玉立刻道:“我也很爱你。” 裴漠笑了,端起案几上的酒碗,将酒水洒在脚下,“愿爹娘在天英灵,能祝愿我俩白头偕老。” 咚—— 远处山中传来绵长的钟鼓声,恍若天籁云间传来。 李心玉牵着裴漠的手走出院子,寻着钟声来的方向望去,问道:“此时不是整点,为何有撞钟之声?” 裴漠解释道:“山间寺庙,为祭孤魂野鬼而鸣钟三声。” 李心玉‘噢’了一声。 随即第二声钟声传来,又是‘咚’得一声,振聋发聩。 明明是从远山上传来的声响,李心玉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被震得颤了三颤,灵魂仿佛要被震出体外似的。 裴漠觉察到李心玉的不对劲,回首一看,顿时被她僵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心玉,你怎么了?”他忙扶住她,给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我……” 话还未说出口,远处又是钟声撞响。 李心玉脑中嗡的一声,瞳仁骤缩,整个人仿佛灵魂出体飞向天际,成了孤魂野鬼,从上而下俯视一切。她脚下一软,直直地倒在裴漠怀中。 陷入黑暗前,她努力地抬手,似乎想要触摸裴漠因惊愕焦急而微微扭曲的脸,却没能成功。 李心玉以为自己又要死了。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漫无目的的黑暗中行走,走着走着,她像是突然跌进了一个无底洞,强烈的失重感压得她不能呼吸。 李心玉尖叫一声,猛地惊醒过来。 “心玉!”手上一暖,裴漠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颤音道,“你怎样了,哪里不舒服?” “裴漠?” 李心玉的视线慢慢聚焦,发冷的身体也渐渐感受到了温度。她发现自己半躺在裴漠的怀中,而他的身体,因极度担忧害怕而微颤。 “没事啦,裴漠。”李心玉拍了拍他的手臂,往他怀中缩了缩,“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已经让白灵去请太医了。” 裴漠紧紧地拥着她,神情仍是没有片刻松懈。 “惊动太医,父皇和皇兄又要担心了。”李心玉坐直身子,捧着裴漠绷紧的脸庞道,“我真的没事,也许是前些日子太累了,身体有些疲乏。” 裴漠伸出两根手指按在李心玉的脉上,发现她脉象的确渐渐平稳,并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害怕,殿下。”裴漠说,“万一你又抛下我独自离去,我该怎么办?” 看见裴漠难得脆弱的神情,李心玉心中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她不知该如何缓解裴漠的担忧,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的唇,安抚道,“不会的,裴漠。我们才许了愿,要长相厮守的。” 裴漠仍是不放心,定要太医诊断后才放她回去。 只要涉及襄阳公主的事都是天大的事,太医院的人很快就来了,号脉会诊,没过多久就给出了答复。 “公主体虚,确实是太累了。”太医令一边开方子,一边对寸步不离的裴漠道,“前些日子公主侍奉陛下,彻夜不眠,想必是还未调理过来。萧国公勿急,让公主安心调养数日便好了。” 李心玉半躺在床上,眨着眼笑道:“太医,本宫乏力,是不是不宜奔波劳累?” “嗯?公主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让老臣再来看看。” 太医令放了纸笔起身,却见李心玉挤眉弄眼地给自己使眼色。 老太医看了看鬼精灵的李心玉,又看了看旁边拧着眉的裴漠,恍然大悟,笑道:“是啊是啊,公主乏力,应在萧国公这儿休息一晚,不宜奔波。” “白灵,听见了没?劳烦你回宫与父皇、皇兄说一声,让他们不要担心。”说罢,她将被子盖到胸口,睁着晶亮的眼睛道,“本宫要睡了。” “噢,老臣告退。”太医令放下药方,随白灵一同退下。 待到四下无人,李心玉才笑着朝裴漠招招手,拍床道:“小裴漠,过来呀。” 裴漠无奈,脱了靴子和外袍在李心玉身边躺下,将她拥入怀中。 李心玉的手从他衣襟中钻入,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殿下。”裴漠压低的嗓音透着无可奈何。 “你不做么?”李心玉眨眨眼,“本宫都送上门来了。” “今日不做了。”裴漠吻了吻她的额头,眼中带着几分心疼,“你先睡会,一个时辰后起来吃药膳。” 第64章 谋杀 “公主,您已在外宿了一整夜,该回宫了。”榻边,白灵苦口婆心地劝导,“皇上已经派人来催了三次,再不回去,恐龙颜不悦。” 金玉其外 第59节 李心玉嘴上应着‘好的’,身体却没骨头似的赖在裴漠怀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笑着说:“等我喝完这碗粥,乖啊,白灵姐姐。” 裴漠将她拥在怀里,搅弄粥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她喝。两人恩爱如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一起,白灵实在没有法子,只好转身退下,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刚出门,便见侍卫们拥着一个细皮嫩肉的黄袍青年进了门,正是太子李瑨。 “心儿,我来接你了!”李瑨还未现身,已亮出了嗓门,握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进了厢房。 见到裴漠也在,他眉头一皱,不满地哼了声:“萧国公真是架子大,见到皇储亲临,也不起身行礼问安?” “没见他在侍奉你妹妹?”李心玉搂住裴漠的脖子,一副护短的样子。 “心儿,你先别插话,我正好有件事要问他。”李瑨撸起袖子,细长的眉紧拧着,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裴漠,问道,“你姑姑去哪儿了?我差人来看过她几次,都不在府中。” 裴漠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咸不淡道:“她不在长安了,前两日走的。” “不在长安?她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不知道。” 李瑨一见他这副冷清倨傲的神情就来气,拔高声线道:“你什么态度?怎么跟你姑父说话的!” 裴漠用帕子给李心玉擦了擦嘴角,视线温和,连看都不堪李瑨一眼。 李瑨狐疑地看着裴漠,阴声道,“是不是你将她藏起来了?” 裴漠嗤笑一声,反问道:“藏起她,对我有何好处?” 李瑨想起隔壁人去楼空的荒凉之景,忽然有些心慌,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 李瑨在屋内来回踱步,泄愤似的踢翻身边的案几,茶壶茶杯碎了一地。他神情忐忑又焦躁,指着裴漠道,“她是你姑姑,你一定知道她的去向!” “好了皇兄,你在这发火有何用?” 李心玉也是才知道裴嫣不见了,她小声问裴漠:“你真不知道三娘子去哪儿了?” “真不知道。”裴漠垂下眼,无奈道,“三娘子生性淡漠,她决意要走,便无人知晓她的行踪。” “无人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不信掘地三尺还找不到她!”李瑨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定神闲,他像是一个摔碎了珍宝的痴人,只能竖起浑身尖刺来掩盖内心的惶恐。 状态不太妙。 李心玉知道这哥哥一旦失了理智,便容易做出伤人害己之事。她拍了拍裴漠的手,小声道:“裴漠,皇兄状态不好,我先跟他回宫了。” 裴漠将最后一口粥喂到她嘴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道,“好。” 李心玉笑着亲了他一口,“下次再来看你。” “回去之后要听太医的话,按时喝药,切勿劳累。”裴漠不舍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拇指在她嘴角按了按,方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回宫的马车上,李瑨眉头紧锁,手中的折扇烦闷地敲着膝盖。忽然,他像是按捺不住发了狂似的,将手中的折扇猛地摔在车壁上,玉质的扇骨被摔裂,碎片擦过他的手背,很快划破了一条血痕。 “皇兄,你发什么疯!”李心玉一把拉起他的手,用帕子仔细擦去上头的血渍。 李瑨手有些抖,红着脸大口喘气。良久,他徒劳地搓了搓脸,将脸埋在掌心,低声道:“对不起,心儿,哥哥吓着你了。” “皇兄,容我说句实话。”李心玉抚了抚他的肩,放缓声音道,“真正喜欢一个人,适合一个人,就是会让自己和她变得更幸福,如果喜欢一个人总是痛苦居多,那么这段感情一定是有问题的。” 马车摇晃,李心玉的视线落在碎裂的扇骨上,叹道:“两个人相爱,就像是这地上的碎片,只有契合的两半才能完整地合为一体,但若是不契合,你便是磨去所有的棱角,撞得粉身碎骨,依旧无法合二为一。” “心儿,我从未如此在乎过一个人,自从欲界仙都初见,我便为她丢了魂,恨不得将全世界捧在她面前。她以前过得那么苦,对我忽冷忽热,我也就不计较了,原以为满腔热忱可以捂热她的心,却不料……” 李瑨双肩颤抖,捂着脸的指缝中有泪水渗出,“我有预感,她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自从你喜欢上三娘子,便懂得了该如何去呵护包容一个人,而不似曾经那般顽劣,已经很努力啦。” 李心玉将帕子递给他,温声安抚道,“可感情讲究两情相悦,光是你一个人努力是不行的呀!裴三娘子为何离开长安,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罢?” 李瑨哽咽不能语。 裴嫣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他的位置,或许有一点儿吧,但也被无端的仇恨消磨殆尽了。 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才不愿面对。 “为什么……上一辈的仇,要算在……我的头上!”李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地质问。 李心玉第一次见哥哥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只拍了拍自己瘦削的肩,说:“好啦,本宫把肩膀借你一用。” “我不要!我不会放弃的!”李瑨侧过身去,将自己缩在角落,忽然狠声说,“你和裴漠的婚事,我第一个不同意!” “为何?”李心玉瞪大眼,深刻体会道什么叫做祸从天上来。 “他若不将嫣儿还给我,我便不让妹妹嫁给他!” 李瑨红着眼,双拳紧握,一副‘我不痛快你们谁也别想痛快’神情。 若不是看他哭得狼狈,李心玉真想揍他一顿解气。 过了八月,天气转凉,夜里凉风习习,正适合寻欢作乐,乃是勾栏院生意最鼎盛的时候。 烟花柳巷在夜色中蒙上一层暧昧的红光,脂粉飘香的楼台下,一片莺歌燕语,郭萧左拥右抱地从楼中出来,整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 他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丢了几颗金锞子给老鸨,对身后的两位公子道:“郭某我有钱,今日我请了!” 其中一个瘦高的公子道:“哟,瞧瞧乐之这气势,简直豪气冲天啊!兄弟们佩服!” 另一个稍稍年少的白面公子道:“那是那是,乐之可是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又与人人艳羡的毓秀郡主订了亲,前途不可估量,自当照顾照顾一下我们这些绣花纨绔!” 瘦高公子与郭萧勾肩搭背,大声笑道:“不过,听说毓秀郡主从小习武,身手不凡,乐之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来这种地方,就不怕被郡主给……” 瘦高公子嘿嘿笑着,朝郭萧飞了个‘你懂的’眼色。 郭萧正被夸得飘飘欲仙,闻言瞬间拉下脸来,大舌头喊道:“放心!她、她才不在乎!郡主大度得很,之前撞见我和歌姬厮混,她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颇有主母风范!不像宫里的那个混世女魔头……” 说罢,他猛地冲到墙角,因宿醉而呕吐不止。 旁边两位公子捂着口鼻,嫌弃道:“哎呀,乐之,你才喝了几杯酒就这样?行不行哪!” 郭萧一听有人说自己不行,瞬间炸毛,摇摇晃晃站起来,双手胡乱挥舞道:“谁说我不行!来来来,叫上醉香楼的头牌,本将军与你们大战三、三百回合!” “说起这个,我这儿有一本册子,乃是绝版的珍品,乐之想不想看看?”瘦高公子从怀里掏出一本半旧的薄册子,笑得十分猥、琐。 “什么?春宫?”郭萧摇摇晃晃地扑过去,夺走册子。 “嘿嘿,虽不是春宫,但比春宫更养眼。里头画的是欲界仙都七年来每位头牌花魁的画像,笔触真实,而且是……” 瘦高公子压低嗓音,神秘一笑,“不穿衣服的那种。” “欲界仙都?”年少的那位公子道,“不是年初元宵一把大火,将欲界仙都的金笼子烧没了么?” “是呀,所以这册子才珍贵。除了我这儿,再无别处可以一睹花魁的冰肌玉骨了!” 郭萧醉眼朦胧,借着烟花巷的灯火翻了几页,顿时血涌冲头。忽的,他一顿,指着其中一页道:“这个少女的胸也忒小了,不过,看着眼熟……” “这哪是少女啊,这是个男的,不过,跟女人也没啥区别了。”瘦高公子年纪大,也见多识广,哼道,“六年前朝凤楼死了七个人,让一只金丝雀给逃了,你们知道吧?” 郭萧和少年公子同时摇头。 瘦高公子指了指画页,朝画上那个纤瘦的小花魁努努嘴,“逃走的那个,就是他。” 郭萧将画卷横竖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眼熟,“容貌虽然不太像,但这双桃花眼,却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莫不是在梦里见过吧!”高个子哗地抖开折扇,嘲道,“这小金丝雀失踪那会儿才十三岁,见过他的客人不多,连我都没见过。你?更不可能了。” “哎哎哎,郭兄!你看,那不是毓秀郡主么!”少年公子指了指前方人群中一抹素色的身影。 郭萧做贼心虚,赶紧将画册塞入怀中,定睛一看,果然是李毓秀。 少年公子见他如此紧张,调笑道,“懂了,嫂子捉奸来了!” “别、别胡说!”郭萧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我还没碰过她呢!” “不是吧,天底下竟然有我们乐之拿不下的女人?你这张脸,在女人眼中可是很吃香的啊!” “唉,你们不懂,李毓秀不同于别的胭脂俗粉,性子有些冷傲,我至今都没牵过她的手呢。” “这简单。”高个儿公子搂过郭萧,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将一包什么东西塞到他手中,淫笑道,“好东西,给她试试。” 郭萧有些犹豫。 高个儿劝道:“反正都订了亲了,她迟早都会是你的人,你就当提前尝鲜了!” 而此时,醉香楼的屋脊上,映着残月的清辉,一抹黑色的身影悄然伫立。他的视线落在郭萧身上,袖中剑刃冒头,闪着寒光。 长安宫,清欢殿。 自从李心玉上次中元节突然昏厥,宫中上下都严阵以待,今日燕窝,明日药膳,每天早晚号脉看诊一次,如此过了大半月,硬生生将一朵可爱的娇花折腾得蔫了吧唧的。 “公主,膳房日日炖了药膳滋补,怎么不见将您养胖一点?瘦成这样,皇上和萧国公该治奴婢们失职之罪了。” 红芍可怜巴巴地瘪着嘴,给李心玉扣上腰间的绶带。 李心玉在落地的大铜镜前转了一圈,满意一笑:“我哪里瘦了?明明前凸后翘,玲珑有致,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雪琴端着一碗药膳乌骨鸡汤进来,温声道:“公主,该喝汤了。” 李心玉两条眉毛拧起,往榻上一躺,哼哼道:“药膳太苦啦,本宫想吃点甜甜的东西。” 说罢,她舔了舔唇,眯着眼慢吞吞地说:“比如,裴漠就很甜。” 宫婢们红着脸,皆是掩袖轻笑。 雪琴哄道,“公主早日将身子养好,才有力气去看萧国公呀!” 正说着,抱着换洗衣物出门的红芍又折了回来,高兴道:“公主,裴公子来了!在门口候着呢!” 李心玉眼睛一亮,宛若枯木逢生,也顾不得鸡汤苦了,端过来几口闷干,随即将碗一放,擦擦嘴道:“快让他进来!” 裴漠依旧是一身檀紫色的官袍,玉冠束发,英姿勃发,提着一只红漆食盒进了门。 宫婢们都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门一关,李心玉便如以往那般扑进裴漠怀中。 “数日不见,可想死本宫了。”李心玉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低头一看到他手中的食盒,脸色变了变,“你又带了什么过来?” “八宝参鸡汤,你要多补补身子。”裴漠说着打开了食盒,热气蒸腾,药材混着鸡汤的香气飘散。 “我才喝了乌骨鸡汤呢,再喝就要流鼻血了。”李心玉朝后退了退,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裴漠盛汤的手一顿,露出失落的神色来:“可,这汤是我亲手熬的,殿下真的不赏脸喝两口?” 李心玉最见不得他卖乖的样子了。平时高大凌厉的少年微微垂眼,睫毛颤动,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渴求,兵不刃血就将李心玉的心防击破。 李心玉当即心一软,小声道:“好罢,就尝两口。” 裴漠嘴角一勾,恍若天开云散。他将汤用瓷碗盛出,让李心玉在榻上坐好,望着她清澈的眼睛道,“我喂你。” 李心玉乖乖张嘴。 没吃几口,李心玉的手便不老实地在裴漠腰间徘徊,逐渐朝下摸去。 裴漠眼疾手快地按住她乱动的手,目光深沉,笑道:“殿下想干什么?” 金玉其外 第60节 “你说本宫想干什么,嗯?” 裴漠被她撩得火起,却只能拼命地忍耐自己。他深吸一口气,闭目在她唇上一吻,哑声道:“乖乖吃东西。” “我饱了,只想吃你。”李心玉咬着下唇笑,伸手去摸‘大裴漠’,弄得他手中的汤碗险些倾洒。 “殿下。”裴漠的嗓音低沉得不像话,染着情欲的沙哑,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做,而是你现在这身子骨,怕是还没喂饱我,自个儿就哭着晕过去了。” 李心玉十分不服,“本宫特坚强,才不会晕呢。” 遂继续揉弄,感受掌心下的炙热一点一点变大,直将裴漠逼得眼睛通红。 裴漠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似的,将手中的药膳放置一旁,深吸一口气道:“殿下,等会即便你哭着求我停下,也没用了。” 李心玉笑道:“谁哭谁是小狗。” 半个时辰后…… “啊啊,裴漠……不要了不要了,快停下……我受不住了!” 又半个时辰后…… “真的不行了!呜呜……饶了我吧,求你了阿漠,你快些泄出来呜呜……” 再半个时辰后…… 李心玉被裴漠翻来覆去的折腾,如置身狂风海啸当中,被浪潮击打得七零八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然后,成功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李心玉一睁眼,便见轻纱漫舞,身侧躺着一个乌发黑眸的俊美少年,正屈起修长的指节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压低声音笑道:“小狗?” 李心玉羞愤地将脸埋在被窝里,不理他。 “已经给你擦洗上药了,还疼么?”餍足后的裴漠温柔得不像话,轻轻将李心玉从被窝中刨了出来,搂进怀中。 李心玉浑身酸痛,尤其是腰腿,连动一下都艰难。 “疼……”才刚说了一个字,她便捂着嘴,哭过的眼睛还有些泛红,哑声道,“我的声音怎么……” “你叫了很久,还哭了。”裴漠下榻给她倒了杯茶,笑道,“殿下叫出声的时候特别诱人,我很喜欢。” 他说得如此直白,李心玉脑中情不自禁地回放起下午的场景,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僵硬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道:“禽兽。” “抱歉,我忍不住。”裴漠盘腿坐在榻上,将李心玉拥入怀中,炙热的掌心揉捏着她酸痛的腰部,低语道,“好些了么?” 李心玉懒洋洋地倚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侍候,问道:“你做了几次?” “三次而已。” “……而已?” 李心玉将‘恶人先告状’这一句话发挥到了极致,一脸不可置信道,“之前做一次我便受不住了,你还做三次?太残忍了,本宫都晕过去了!” 裴漠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闷笑,略带骄傲地说:“我体力很好,说过可以做上一整夜的,这还没尽力呢。” 李心玉设想了一番‘做上一整夜’是怎样一种体验,顿时起鸡皮疙瘩,觉得腰估计会断掉,连连摇首道:“不不,要节制,今后一个月都不许你碰我了。” 在腰间按揉的手一僵,裴漠收敛了笑容,无辜道:“不行,明明是你先撩我的。” 说罢,他俯首,在李心玉耳根和颈侧的嫩肉上落下细碎的吻。李心玉被他吻得发痒,忍不住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你太可怕啦,本宫要喝药,喝到做三次都不会晕为止……唔!” 红艳的唇再一次被堵住。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平静了许久的长安城继欲界仙都被烧毁和韦庆国造反之后,再次掀起了波澜。 武安侯之子郭萧,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心玉正溜出宫和裴漠私会。莲香清甜,藕荷深处,李心玉与裴漠相依坐在空荡的画舫中,看着皎洁的圆月洒下清辉,投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宛若碎金浮动。 “郭萧怎么死的?这小王八不是挺擅长临阵脱逃的么,上辈子他抛弃我逃亡那会儿……” 李心玉知道裴漠不喜欢她提上辈子的事,便匆匆截住了话头,转而问道:“确定了么,死的真的是郭萧?” 裴漠握着她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她手背摩挲,‘嗯’了一声道:“听说昨夜他约了李毓秀见面,在酒肆厢房中饮酒,不知为何走水起火了,今晨大火才被扑灭,大理寺收尸时验过了,确实是他。” “李毓秀?”李心玉讶然,“那她也死了?” 裴漠拧眉,缓缓道:“现场的确有一具女尸,但不确定是不是她,目前已经有人通知琅琊王前来认领了。” “可惜了,李毓秀其实生得挺好看的,本宫倒是喜欢。”李心玉唏嘘不已,心情不知为何有些沉重,“郭萧死就死吧,还要拉上未婚的李毓秀殉情,平白毁了她清誉。” “是被谋杀的。” “怎么会!” 裴漠的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望着被揉碎的月影道:“大理寺少卿曾是裴家军中的熟人,尸体被抬出来时我恰巧路过,听见少卿说焦尸的脖颈处有一道细如丝线的伤痕,乃是极薄极快的利刃所伤,一刀致命。” 李心玉听得心里发憷,直起身问道:“谁跟他这么大仇,杀人焚尸?” 虽然郭萧这人是挺讨嫌的,但被人谋杀后还要焚尸,更搭上了李毓秀的性命,这就有些过分了。 “焚尸是为了掩盖真相。”裴漠道,“听说郭萧的死法和元宵欲界仙都屠楼一案如出一辙,凶手是同一个人……” “谁?” 裴漠张了张嘴,那个人的名字还未说出口,便眼尖地瞥到水面闪过一抹寒光! “小心!” 裴漠面色一凛,捞起李心玉飞速后退,几乎是同时,一把薄如纸片的软剑钉在了船头,如蛇般的剑刃仍颤动不已。 “有刺客?”李心玉紧紧地抱着裴漠,惊魂未定地问道。 藏在画舫尾处的白灵也觉察到了动静,拔剑冲到前头,护住李心玉。 裴漠顺着软剑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湖中亭子翘起的翼檐上,正站着一抹纤瘦的身影,如同暗夜里的一只寒鸦。 再看看船头,那柄软剑材质特殊,阴毒如蛇,即便看不清少年的脸,裴漠也能一眼认出来。 “星罗。” 话音刚落,星罗如寒鸦掠过水面,稳稳地停留在画舫顶部,将小画舫压得往下沉了沉。 “这么紧张作甚?我没有恶意的。”星罗屈起一条腿坐在画舫之上,另一条腿垂在半空中晃荡,勾着艳丽的笑,神情悠闲。 裴漠手按在剑柄上,沉声点破真相:“你杀了郭萧,还敢在长安现身?” 李心玉一惊:郭萧竟是这小变态杀的,那欲界仙都……也是他烧的? 一百多条人命啊,其中不乏有朝臣子孙!这罪行,唯有用罄竹难书方能形容了。 “有什么关系,尸首被烧了,他们又不知道是我杀的。”星罗笑得阴狠而又恣意,道,“说起来,你不应该感谢我么?” 裴漠拧眉。 “韦庆国死了,郭萧死了,郭忠白发人送黑发人,气得只剩半条命,估摸着用不了几日也要咽气。朝中官职有两个这么大的空缺,而放眼整个朝堂,能用的武将并不多,你算一个。” 星罗臂上缠着软剑,放声笑道:“你说,你该不该感谢我?” 星罗说得并无道理,这的确是裴漠崛起的好时机,可李心玉并不相信星罗会这么好心。 她实在费解,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为何要杀郭萧?” “呵,襄阳公主舍不得了?郭萧那样朝三暮四的浪荡子,难道不该死么?” 星罗忽地敛了笑意,站起身来,逆着清寒的月光冷声道:“他配不上郡主,所以必须死。” 李心玉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反驳道:“既是这么在乎李毓秀,又为何要连她一起杀了?” 星罗似乎怔了一瞬。 很快,他整理好了神色,目光柔和了下来,似笑非笑道:“郡主啊,郡主是个傻姑娘,为了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连命也不要了。” 李心玉还想问些什么,星罗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姓裴的,我已杀了郭萧,替你指明了道路,算是报答了你爹当年对我的点拨之恩,言尽于此,再会……” 他邪邪一笑,双臂一振从画舫顶部跃下,笑道:“……无期。” 下一刻,冷风骤起,黑影闪过。裴漠将李心玉护在怀中,再睁眼时,船上空荡,软剑和星罗皆不见了踪影。 第65章 凶手 李砚白快马加鞭从滁州赶往长安,进了城来不及前往驿站歇息片刻,便匆匆地赶往大理寺的停尸房。 大理寺卿亲自接待,命仵作揭开覆在尸首上的白布,一具漆黑的焦尸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从身量和被烧成渣的几件首饰勉强可以辨出是个女子。 “尸体颈部有伤痕,细长如丝,深可见骨,乃是利刃所伤,一刀毙命。”仵作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解释道,“所以凶手是先杀死了对方,才放火毁尸灭迹的。其余细节,涉及郡主闺誉,下官未敢仔细查,还需王爷定夺。” 李砚白强迫自己直视尸体,试图从她焦黑的残渣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片刻,他的视线落在女尸脖子上那串金镶玉的坠子上,坠子被烧得发黑,玉石裂开,但依旧可以看出造型精致,并非常人所有。 李砚白后退一步,眼眶红了红,神情变得灰败起来。 “王爷,您看仔细了,这真的是郡主么?”大理寺卿小心翼翼地观摩着李砚白的神色,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约莫这位面目全非的焦尸就是芳名远播的毓秀郡主了。 李砚白不忍地调开视线,闭眼的一瞬泪珠滑下。他踉跄着走到门外,手扶着门框,艰涩道:“那是我送毓秀的坠子,这么多年,她一直寸步不离地戴在脖子上……” 话已至此,那这具尸体的身份便算是落实了。 大理寺卿拱手,叹道:“谋杀权臣与皇亲,已是罪无可赦,更何况这凶手还屠杀了朝凤楼百余条人命,臣必当启奏皇上,即刻缉拿真凶!还请王爷节哀。” 李砚白无力地摆摆手,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悲恸得几乎站不住脚,靠着谋士范奚的搀扶在勉强站立。 “本王实在不忍见毓秀如此模样,还劳烦大人将舍妹尸首火化,骨灰送还给本王安葬。” “王爷放心,下官即刻安排,明日便可将郡主……送还至您的驿站。” 回到驿站,天色阴沉,隐隐有大雨将至的迹象。 范奚先一步下马,接过李砚白的马缰绳,问道:“大理寺里躺着的,真的是郡主?” 李砚白眼睛依旧有些红,但面色已恢复如常。他翻身下马,淡定地瞥了一眼范奚:“你说呢?” 范奚将马缰绳一并交给小二牵去马厩,笑了笑,“我觉着不是。尸体上那样细长的伤痕,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而我觉得,这个人恰巧是最不可能谋杀郡主的。” 李砚白整理好衣袍,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温声道:“那具尸体不是毓秀,但必须是毓秀。” 他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范奚何等聪明,自然听懂了。 金玉其外 第61节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这里僻静,且景致很好,一向不对外租售,而是专门为了招待外地进京的皇亲国戚而设立的驿站,也是李砚白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可落锁一开门,里面窗户大开,而窗边的案几旁,却坐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来客。 李毓秀。 李毓秀一身水青色武袍,蒙着浅白色的面纱,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长安城遍地通缉的杀手——星罗。 李砚白神色不变,给范奚使了个眼色。 范奚看了一眼星罗,点点头,悄声掩门退下。 “毓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星罗杀了郭萧?” “与郡主无干,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李毓秀还未说话,星罗便抢着承认道。 李砚白缓步踱进屋,问道:“能否告诉我为何?” “因为我喜欢郡主。”星罗无所谓地答道, “郭萧若是个正人君子也就罢了,可他终日沾花惹草贪图美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郡主嫁给他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杀了他。” “那现场的女尸?” “替身。” “本王明白了。”李砚白点点头,对星罗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毓秀说。” 星罗询问似的看着李毓秀,直到她点头同意,星罗才手撑着窗户跃出去,飞身上了屋檐,如同大狗似的蹲在檐上,隔空默默注视着李毓秀。 “毓秀,你是个郡主,是我琅琊的骄傲,怎么能纵容家奴杀害武将?”李砚白在妹妹对面坐下,沉下脸道,“这件事情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哥哥。”李毓秀拉下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我会带着星罗离开中原,永远不会再回来。” 李砚白沉吟良久,目光复杂道:“你为了一个家奴,连家族的荣耀也不要了?他身体残缺,天性嗜杀,你们离开中原靠什么活下去?他能给你未来吗?” “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了。哥哥不也承认大理寺躺着的,是我的尸体了么?” 李毓秀平静地抬起眼,毫无波澜地说,“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李砚白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得失。 “哥哥,我曾经是真心想过放下一切嫁给郭萧,就当是我为你的宏图大业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可事实上,身为棋子的我并不快乐。” “毓秀!” 李砚白拔高音调,深吸一口气道:“哥哥从未把你当做棋子看待。” “是么?”李毓秀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抖动,“那为何哥哥不愿承认,大理寺里的焦尸不是我?” “你让本王怎么承认?郭萧是和你一起喝酒时被杀的,若他死了,你却没死,本王该如何向大理寺和郭家交代?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琅琊王府会被通缉、被审问,陷入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声名狼藉之中……” 李砚白忽的住了嘴,拧起眉头。 妹妹其实说得对。即便他没有刻意的将李毓秀变为一颗‘棋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利用李毓秀操纵星罗,利用李毓秀的芳名拉拢权贵,现在李毓秀出事了,他第一反应是顺水推舟让妹妹诈死,以保全家族的名誉和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这和利用棋子有何区别? 因为妹妹一直很听话,安静话少,他便理所当然地替她安排一切,熟料安静听话的人一旦叛逆起来,那才叫惊世骇俗。 他袖中的五指微微屈起,沉默不语, 李毓秀却道:“不论我以前是不是棋子,至少今后,我不能再做你妹妹了。” 说罢,她缓缓起身跪拜,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躬身磕头行了大礼,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毓秀,你……” “哥哥放心,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李毓秀这个人,我与星罗亡命天涯,若是不幸被捕便自行了断,不会连累你。” 说罢,李毓秀再次以额触地,行大礼。 “十余年养育之恩,毓秀无以为报,万望哥哥保重。” 行三次大礼,李毓秀起身,拿起案几上的长剑,重新以白纱遮面,推门了跨出去。 “毓秀!”身后,李砚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告。 与此同时,十余名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冒出,更有十余名亲卫执刀冲了出来,飞速堵住了院子的各个大门。 屋檐上,原本蹲着的星罗收敛了漫不经心,眯了眯眼,站起身来。 “哥哥!” 经历了短暂的一怔,李毓秀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按在剑上,冷声问道,“原来我回来告别,是自投罗网了?” “毓秀,我不会伤害你,但星罗实在不能留了。” 李砚白面色沉重,带着歉意道,“被杀的是朝廷重臣之子,五品武将,此事非同小可,凶手一日不伏法,被卷入牵连的琅琊王府便永无宁日。你也知道,如今国力疲乏,内忧外患并起,我胸有经纬,不能折在这件事上,必须做出抉择。” 得知一切的李毓秀反而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说,“所以,你要将星罗交出去送死,以平息此事,保全你琅琊王的名声?” “此事重大,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罪!”李砚白揉了揉眉心,望着屋檐上被团团围住的星罗道,“何况人本就是他杀的,不算冤枉他。” 说罢,琅琊王举起一只手示意,压低嗓音对范奚道:“动静小一点,不要惊动外边的人。” 范奚领命,喝道:“不论死活,拿下他!” 耳畔尽是箭矢破空的风响,星罗在空中几个腾挪避开飞来的羽箭,然后足尖一点,兔起鹘落,袖中的软剑已如蛇般钻出,寒光闪过,庭中的侍卫应声而倒。 李毓秀亦是拔剑,刚想要冲上去救星罗,却被琅琊王横身挡住。 “星罗!”李砚白没有看自家妹妹,而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院中那条大开杀戒的身影,沉声道,“真凶若不伏法,毓秀跟着你亡命天涯,一辈子都会活得像丧家之犬!你要害死她吗!” 果然,李毓秀是唯一一个能制住星罗的弱点。 星罗一听到郡主会被自己连累死,手下的动作一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弓、弩手们看准这个时机,数箭连发,星罗躲闪不及,肩部、腰部和左腿中一箭,几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转瞬间被执着冷刃的侍卫包围。 星罗的黑衣被血水浸透,他撑着腿想要站起,颤颤巍巍地动了动,却没成功。 “星罗!”李毓秀的嗓音微颤,一掌推开拦在她身前的琅琊王,朝受伤的星罗奔去。 “别过来。”星罗抬起一只染血的手,示意李毓秀停住。 他抬起头来,虽然溅了满脸的血渍,眼神却越发锃亮,像是久违的夙愿得以成真般,闪着兴奋的光芒。 “王爷说得对,我杀了那么多人,欲界仙都和郭萧的两桩悬案,只有我被捕才会得到终结。” 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虽然也想过和你白头到老,但……星罗知足了。” 说罢,他双手一松,软剑坠地,一副已经放弃抵抗的模样。 李砚白松了一口气,挥手道:“带走!” “不。” 李毓秀忽的拔剑刺倒身边的侍卫,动作又快又准。 “毓秀!你做什么!” “我说,不可以带走星罗。” 李毓秀神情淡漠,但剑法精悍,几抹寒光闪过,她腾身跃起,斩断空中飞来的暗箭,随即稳稳落在星罗身边,将他从地上拽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为了一个家奴而突然发难,星罗也怔愣了。 他想起六年前,一身是血的自己倒在欲界仙都的门口,天很冷,他的身体也很冷,只能无助地等待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就在这时,白衣少女翩然降临,如一道神光照亮自己污浊的灵魂。 她向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无间炼狱。 就像是,现在。 李砚白蹙眉,下了最后的通牒,“为了一个家奴,值得吗!” “是我杀的。”李毓秀的眼睛发红,声音却无比镇定。 李砚白愣了愣,“什么是你杀的?” “郭萧。”李毓秀又重复了一遍,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真相。 “郭萧是我杀的。” 清欢殿内,李心玉坐在秋千上,微微诧异道:“你说什么?郭萧的死另有隐情?” 身后,裴漠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给她推搡着秋千,‘嗯’了一声道:“我猜,酒楼中的那具女焦尸,并非李毓秀。” “你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武安侯天天来兴宁宫哭诉,父皇担心琅琊王也来哭,一直提心吊胆的,不知该如何安抚才好。可是本宫听说琅琊王今日验了尸,确定是李毓秀,他却没有上奏缉拿凶手,也没有大哭大闹,只让大理寺卿焚化尸体,便回驿站去了。” 李心玉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荡着,墙角寒菊绽放,清幽雅淡。她深吸了一口桂子的清香,缓缓吐气道,“平日看他们兄妹感情不错,若李毓秀真的惨死,他的表现也太平淡了些,着实反常。” 裴漠道:“那日中秋在湖中泛舟,星罗承认是他杀了李毓秀和郭萧,这显然是谎话。以他的性子,杀谁都不可能杀自家的女主人。” 李心玉回首,笑道:“哦?你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害李毓秀?” 裴漠想了想,轻声道:“兴许是同类间惺惺相惜罢,觉得他和我很像。” 李心玉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什么同类?你比他好上一万倍。” “我是说感觉。”裴漠低笑一声,沉声道,“殿下没发现么?他看李毓秀的眼神,与我曾经看你的眼神,是一样的。” “有么?”李心玉搜索了一番脑中与星罗的几次见面,印象不深,但他似乎的确很听李毓秀的话。 “算啦算啦,不管真相如何都与我们无干,不想了。”李心玉思索无果,握着秋千绳懒懒地往后一靠,靠在裴漠的怀中,仰首看着他笑,“我一见你就挪不开视线,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样?” 这个回答可谓是满分了,裴漠心情大悦,俯身在她嘴上吻了吻,柔软的黑发从他耳后垂下,落在李心玉的脸颊上,轻软得像是花瓣,带起微微的痒意。 杏叶翻飞,风轻云淡,千里秋阳正好,但宫外的驿站里,却是一派愁云惨淡。 李砚白示意范奚不要轻举妄动。他整了整神色,竭力用平稳的声调道:“郭萧不是星罗杀的吗?” 星罗呸出一口鲜血,狠声笑道:“别听阿秀胡说!人就是我杀的,与阿秀无干!” 他这般心急地维护李毓秀,倒越发显得可疑了。 李砚白心中一沉,转而喝道:“毓秀,你给我解释清楚!” 李毓秀执着长剑,剑尖抵在地上,淡漠道:“郭萧以急事为由,约我在酒楼厢房相见,却偷偷在酒水中动了手脚……” 那一个混沌的夜里,月光如此皎洁,可面前的男人却令她恶心不已。 李毓秀没想到郭萧精虫上脑,竟做出这般卑鄙之事。她饮下那杯酒后不久,便发现了异常,但已经晚了,药效发散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她浑身乏力,视线出现了重影,一片模糊。 金玉其外 第62节 “郡主,你别害怕,我没想过要伤你,只是,只是我等不及了。”郭萧小心地靠近,一把抱住李毓秀,紧张而胡乱地喊道,“我喜欢你,郡主!” “放手!”李毓秀挣脱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撑在桌子上摸索,碰到了她的剑鞘。 郭萧忌惮她的身手,一把将她的佩剑夺去,顺势拉着她的手往床上带,急促道:“成亲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反正都是要入洞房,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你就从了我罢,郡主?” 李毓秀平静如水的心中头一次掀起了滔天怒火,她咬着舌尖,用仅剩的理智狠狠推开郭萧,下意识叫了声:“星罗……” “星罗?哦,你身边那个生得像女人的家奴。”郭萧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扭曲,“他的眼睛,与欲界仙都的一位少年花魁十分相似。你嫁进门时,将他也一同带过来罢,兄弟们说还没有碰过这样的男人……” 郭萧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李毓秀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袖中匕首刺入郭萧咽喉的,那种黏腻的触感。 这就是常年习武之人的好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绝对直击要害。那一刀划过,郭萧捂着漏气的咽喉倒下,便是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他。 李毓秀不知道她亲手杀死郭萧,是为了保护星罗,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手中染血的匕首掉落,她也跌倒在地,心脏因药效而急促鼓动,身体因害怕而剧烈颤抖。 天旋地转之中,一抹修长的黑影破窗而入,见到满屋的血腥,那人怔愣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镇定。 “我早料到姓郭的约你前来,绝对不安好心。”星罗蹲下身,温柔地将神智不清的李毓秀扶到床上。 “我杀了他,星罗。”李毓秀紧紧地攥着星罗的衣襟,瞳仁涣散,浑浑噩噩道,“兄长……不会放过我的。” “别怕,阿秀。杀他的人不是你,是我。” 说罢,星罗拔出软剑,剑刃如蛇般在郭萧的脖子上一缠一绞,用一道细长的新伤盖住了原本匕首的刺伤。 “星罗……” “没事的,郡主。反正死在我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不在乎多这么一条。” 星罗笑出两颗虎牙,推门走了出去,不多时,他浑身是血地回来,将一具脏兮兮的女尸丢在现场…… 后面的事,李毓秀已完全不知情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就是这样。”李毓秀平静地说完,“我才是杀人凶手,星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我掩盖罪行。” “你……”李砚白攥紧了手指,深吸一口气道,“毓秀,你到哥哥身边来。” “任由你将星罗送上去顶罪么?”李毓秀摇了摇头,缓缓抬剑,“你们要杀星罗,就先杀了我。” 李砚白低喝:“你以为本王不敢吗!” 范奚收拢骨扇,附耳道:“王爷,此事需速战速决,再拖下去,恐怕会惊扰到巡城御史。” 李砚白牙关咬紧,温和的眼睛变得锐利起来,沉声下令:“抓住他们!” 李毓秀拔剑格挡住蜂拥而上的侍卫,对星罗道:“拿起你的剑,随我离开这。” “阿秀,值得么?” “少废话!我现在与你一样,是亡命之徒!” 李毓秀深吸一口气,最后再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李砚白,随即落寞道:“我铸成大错,身边只剩下你了。拿起你的剑,保护我。” 星罗捡起软剑,颤巍巍站起,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缓缓咧嘴笑道:“遵命!” 李砚白握紧双拳道:“别伤了毓秀!” 侍卫们有了顾忌,李毓秀和星罗看准破绽,荡开刀剑翻墙逃去,墙边正巧是马厩,二人抢了骏马,一路奔出驿站。 “王爷,要追么?”范奚问。 李砚白神情复杂,思忖良久,方低叹一声:“不必了,让他们走吧。外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是刺客潜入,记住,毓秀郡主已经死了,死在了中秋的大火里。” 范奚了然一笑,“明白了。” “还有。”李砚白目光沉了沉,“今日在场的所有侍卫,尽快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知情的活口。” 第66章 战乱 十一月,北境战事不休,突厥屡屡南犯劫掠,朝臣商讨半月,还是决定应战。 郭忠前些月才痛失爱子,皇帝拖着病躯亲自去郭府抚恤,郭忠这才勉强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披甲上阵,领军北伐。 而他这么一走,朝臣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担忧了。 “自郭萧死后,武安侯更显苍老,年过五旬之人,连上马都有些发颤,不复当年雄姿了。” 兴宁宫,李常年执黑子落在棋盘,轻轻一叹,“经此一战,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天佑东塘,自然是大获全胜。”李心玉紧接着落下一枚白子。 “但愿如此吧。”说着,李常年瞥了一眼在旁边案几上批阅奏折的李瑨。 李瑨眉头皱成川字,一本一本翻看奏折,写下批语,神情痛苦不堪,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笔摔了三次。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李瑨啪的一声合上奏折,拧着眉不耐烦道,“这么点小事都不能决定,朝廷莫不是养了一群废物!” “瑨儿,戒骄戒躁。拿不定的主意就要问,或召集朝臣议会,多听几个意见,切勿偏听偏信。”李常年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告诫道。 李心玉忍不住插了句嘴:“皇兄可是为北线乐州雪灾之事担忧?朝中大臣中,本宫记得户部蒋侍郎就是乐州人,自己的老家发生了雪灾,他一定比谁都着急,皇兄就指派他前去赈灾。同时,鼓励邻省富裕的州县开仓济粮,根据他们州府所做贡献酌情给他们的政绩记上功勋……” 话还未说完,便见李常年温和地望着自己。 李心玉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抿紧唇笑了声。 李瑨却是有如茅塞顿开,大喜过望道:“我竟没想到!” “兄妹俩相互扶持是好事,但有时言多必失。在众人眼中,你终究是个女孩儿,过于干预国君的决策,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李常年放下棋子,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心儿。” “我知道了。”李心玉捻着白玉棋子,眼睛一个劲地往李常年身上瞟,笑问道,“父皇,你打算什么时候将我嫁给裴漠呀?” 这丫头总算按捺不住了,李常年一时心酸又不舍,叹道:“你还不到十七,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那明年三月,我过了十七,可就能成亲啦?” “你哥哥都还未成亲呢,你着什么急?你与裴漠隔三差五地见面,虽未成亲,但已然是小夫妻一对了,别以为朕不知道。” 说到此,李常年又为李瑨的婚事担忧起来。他握拳抵在嘴边,压住喉中的咳嗽,暗哑道:“瑨儿,你也该娶妻纳妾了。哥哥未娶,焉有妹妹先嫁之礼?” 李瑨翻阅奏折的手一顿,掩饰似的岔开话题道:“礼部的这本奏折我看不太懂,得去问问,儿臣先告退。” 说罢,他匆忙起身,连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李心玉知道兄长在逃避什么,忙放下手中的棋子,追上去道:“哎皇兄,等等我。” 追了出去,李心玉一把拉住疾步行走的太子哥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试探问道:“皇兄生气了?” 李瑨嘴角一扯,笑得有些勉强,“好好的,我生什么气?” 李心玉开玩笑道:“哥哥不娶妻,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嫁不出去,这可怎么办呀?” 李瑨捏着那本奏折,放缓了脚步慢吞吞走着,小声说:“你反正有人在等着,年纪又小,晚两年再嫁又有何关系?不像我……” “皇兄,你真的还要继续等下去?” “嗯,再等一阵罢,也许哪天她走累了,就回来了。” “今日你看的那些奏折里,有不少是劝你纳太子妃的吧?皇兄,你的压力比我大,不可能就这么一直耗着……” “好了,心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连你也要给我找不痛快么?” 李瑨有些动怒,烦闷地踢了一脚漆金廊柱。 李心玉温和地笑着,神情有些无奈:“我是担心你,皇兄。你瘦了许多,太需要有个温暖的怀抱来为你排忧解难了。” 有些事如同心上的痂,平时放置不理时不痛不痒,但稍稍一碰,就会痛彻心扉。李瑨被触到了伤情处,鼻根一酸,眼泪不自主地就划过眼角。 他侧首背过身去,似乎并不想让李心玉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片刻才带着鼻音道:“等到我坚持不住了,就不等了。” 十一月底,惊闻噩耗。 武安侯郭忠战死,突厥攻破阴山防线,直逼幽州。 失去主将的东唐大军群龙无首,军纪涣散,节节败退,连丢十一座城池。幽州这个重要的关隘若是受不住,长安必有大乱。 李常年这几日带病上朝,数夜不得安眠,整个人更是憔悴不堪。但比他的脸色更难看的,是这群被长安的歌舞升平所惯坏的朝中大臣。 皇帝眼睛发红,嘶哑着喉咙质问:“偌大一个皇朝,难道就找不出一名能上阵杀敌的武将么?” 群臣之首,太子李瑨随口道:“就让忠义伯领兵前往罢!” 李常年干咳几声,浑浊斥道:“胡闹!” 御史中丞韩大人向前一步道:“太子殿下,忠义伯掌管禁军,负责保护陛下和龙脉的安危,乃是长安城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万不能交到外人手中。所以,忠义伯不能离开长安啊!” 李瑨拧起眉,又道:“那让琅琊王率兵前往!” 御史中丞道:“琅琊王的确是个人选,但他从滁州整顿兵马,跨越黄河,所需时间很长,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那你们倒是拿个合适的人出来啊!”李瑨环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愁云惨淡的朝臣,怒道。 “陛下,太子殿下,臣有一计。”一直沉默的忠义伯向前一步,躬身道,“不妨先派一名将领先行赶往幽州救急,收拢残余兵马,严守幽州防线。然后再命琅琊王善后,收复失地,两相配合,夹击敌军!” “哦?”李常年微微倾身,问道,“赵卿可有举荐人选?” “此人年纪虽轻,但出身将门,十一岁便跟着上战场,其父乃是数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神。在讨伐韦贼之时,此人亦是贡献最大,以一人之力控制全场,实力不容小觑。” 他话还未说完,朝中掀起一股小小的议论之声,大部分人都已经猜到是谁了。 忠义伯抬头,铿锵道:“臣要举荐之人,正是现任萧国公,裴漠。” 此言一出,如水入沸油,在朝中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他?虽然是将门虎子,但毕竟身份特殊……” “太年轻了,不到弱冠之龄的少年,再怎么厉害,终究是缺乏经验哪!” “家族虽已雪耻,但旧恨难平啊,万一拥兵自立可如何是好啊!” “可是除了他,又有谁能堪此大任呢?” 朝上争执不休,吵闹如市集。李常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说了数句‘肃静’,都被大臣的吵闹声所掩盖。 正此时,一个高昂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忠义伯赵闵青大声道:“若是陛下担心他生反心,不如将公主指配给他。他做了驸马,便是皇族之人了,总不会拿刀对着自家人吧?” 朝中安静了一瞬。 随即纷纷鼓掌:“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招!” “哎,萧国公和襄阳公主简直是天生一对的璧人,两家结为姻亲再好不过啦!” 金玉其外 第63节 “公主于萧国公有知遇之恩,两人又情投意合,不失为一桩美谈,甚好甚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最后大家集体拍板,齐声道:“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做主赐婚!” 自从中秋之夜,星罗特地跑到湖中心来提醒裴漠后,李心玉便隐隐觉察到裴漠立足朝堂的机会来了。 她虽做好了准备,却不料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清欢殿里,李瑨仍穿着正式的朝服,捻着一杯茶如此说道。 李心玉噗嗤一笑,“就你这根直脑筋,还敢来我这卖关子?我不知道好消息是什么,但我知道,坏消息是裴漠要离开我北上退敌了,是么?” “行行行,心儿聪明。”李瑨小声嘀咕道,“同一个爹娘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不过,真舍不得裴漠。”李心玉一想起裴漠要手握兵权出征了,心中喜忧参半,叹道,“那,好消息是什么?” “忠义伯举荐裴漠,引起朝臣争论,担心他拿了兵之后生出不臣之心……” “这算是好消息?” 听到李心玉的询问,李瑨微微一笑,神情是难得的温和,带着不舍之意。他如同儿时那般,轻轻地揉了揉李心玉的发顶,说:“为了拉拢他,朝臣极力上奏,要求父皇将他招为驸马。” 李心玉愣了一会儿,眼睛倏地一亮,“父皇答应了?” 李瑨收回手,哼了声:“危急时刻,父皇能不答应么?” 李心玉笑出声来,抱着绣枕在榻上滚了一圈,又猛然挺起身子问道:“婚期什么时候?” “未定。”李瑨抿了口茶,想起自己那段有缘无分的感情,心中更是惆怅,“现在大军压境,战事告急,举办婚宴肯定开不及了,约摸着要到裴家小子得胜归朝之时罢。” “那应该要到明年了。明年也没事。”李心玉头一次坐立难安,雪腮透着绯红,笑道,“我要去找裴漠!” “唉,着什么急?父皇召他在议政殿议事,议完了,自然会来找你。” 话音刚落,便听见雪琴在外通传道:“公主,萧国公求见。” 李瑨‘啧’了一声,挑眉道:“你瞧,这不就来了。” 第67章 烟火 裴漠依旧穿的官袍,严丝合缝的紫衫下,两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颈,俊朗中又带着几分禁欲的端正,全然不似平时的疏狂。 李心玉特别喜欢他穿紫衫官袍的模样,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笑着说:“正要去找你呢。” 裴漠走进门,发现李瑨也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两人的恩怨从李瑨叫嚣着要阉了裴漠开始,就成了一个拧不开的结。裴漠不喜欢李瑨,李瑨也看不惯裴漠。 太子爷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抬起下巴对裴漠道,“叫姑父。” 裴漠淡然地调开视线,没理他。 李瑨自讨没趣,看到自家可爱的妹妹同裴漠手拉着手,更觉得牙酸。他倏地起身,哼道:“我走了。” 李心玉拉着裴漠坐下,撑着下巴看他,“你穿这身真好看。” 被忽视的李瑨清了清嗓子,加大音调道:“我真的走啦!” 李心玉随意地挥挥手,连一句挽留的客气话也没有,说:“走吧走吧,让雪琴送你。” 这一瞬,李瑨的心是苍凉的,好像庭院中的梧桐枯叶,伴随着北风零落成泥。 十余年兄妹之情啊,还比不上一个中途杀出来的小白脸! 李瑨将两条眉毛拧成八字,脸拉得老长,一边叹气一边出了门。 “父皇跟你说了什么?”李心玉将头靠在裴漠肩上,与他并肩而坐,问道。 裴漠与她五指紧扣,回答道:“你爹将他的一半兵符交给了我,见之如陛下亲临,让我整顿残部,死守幽州。” “让你死守幽州,却让李砚白收复失地,将来功勋都是他的。”李心玉嘀咕了一声,又道,“何时出发?” “今夜,子时过后,领一万兵马即刻出城。” “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明天呢。” “战败的消息已在长安城不胫而走,深夜出门就是为了掩盖行踪,以免引起百姓不必要的恐慌。” 裴漠凝望着李心玉担忧缠绵的眼睛,勾唇一笑,嗓音既有着少年人的清朗,又带着成竹在胸的沉着,低声道,“不要担心,带去的一万人马里有裴家军的旧部,大家互相照应,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你不会输,从前世便是如此,有你在的地方总是所向披靡。”李心玉笑了声,虽然前世,裴漠的刀剑是指向自己的宫城,但这并不能否认他是个天生的将才。 “今日你爹当着群臣的面允了我们的婚事,我很开心。” 秋风袭来,窗外的梧桐叶簌簌翻飞,裴漠握住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一吻,说:“我会尽快结束战事,回来娶你。” 李心玉眸光微微闪动,仿佛已看到十里红妆盛宴,裴漠骑在扎着红绸的高头大马上,向自己回首一笑。 李心玉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微微倾着身子,在裴漠嘴上咬了一口。 随即,她松嘴,舔了舔他染上艳色的唇瓣,说:“盖个章。” 被盖了章的裴漠心满意足,眼神锃亮,从喉中发出低笑,顺势一手搂住她的柔软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温柔地加深了这个吻。 “裴漠,你想要我吗?” 李心玉一向大胆,问得很直白,白嫩匀称的腿在红罗裙下不安地划动,顺势勾住了裴漠的腰,脚尖轻轻地磨蹭他的后腰,说:“指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肚里就有一个了。” “我很想,但是没时间了。”裴漠声音暗哑,无奈地包容着李心玉的恶作剧。 他与她鼻尖相触,又交换了一个热烈的深吻,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些许。裴漠道,“军中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要走了,殿下。” “好。”李心玉嘴上应着,双腿却舍不得从他腰上松开。 裴漠又在她额上落下一个亲吻,没有一丝痕迹,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李心玉问道:“我生辰时,你能回来吗?” “我尽量。”裴漠向她保证。 “子时出城对吧?我来送你。” “不用,你好好睡着,照顾好自己。” 李心玉不置可否,松开缠着他的双腿,笑得眉眼弯弯:“正事要紧,你走吧。” 裴漠的眼睛很深沉,眸中倒映着李心玉艳丽的笑容,像是要将她深深地刻进心中,珍藏起来。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子。 李心玉送他到门口,笑着与他挥手作别,清欢殿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空荡起来。 子时,月明星稀,长安城的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裴漠一身玄甲战裙,腰间按着古剑青虹,领一万部众出城。 队伍蜿蜒静穆,间或装点着火把,像是一条发光的火龙。 李心玉披着白狐裘斗篷,站在高高的宫墙上送别。天很黑,路很远,她看不清裴漠的神情,但她知道,他心爱的少年正手持利刃,身披坚甲,跨在高头大马上,目光越过人群,穿过夜色,长久地驻足在她的身上。 月影西斜,城墙的大风真冷,李心玉不知道在上头站了多久,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划过一道冰冷的湿痕。 前世的李心玉无时无刻不在忌惮裴漠的实力,而今生的她却无比庆幸,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他会得胜归朝,会迎娶自己。 裴漠不在的日子,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李心玉给裴漠写了很多封信,直到年底,他的第一封手书才穿越硝烟战火,跨过山川河流,快马加鞭地送到李心玉手里。 书信中的裴漠总是格外的话痨,开头就是一句“准夫人公主殿下亲启”,把李心玉乐得前仰后合。 信中大部分都是将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比如又打了一场胜仗啦;昨天夜里,敌军又来偷袭啦;军中有人欺负他年轻,带头闹事,却被他用军法严惩,至今无人再轻视他啦…… 李心玉丝毫不觉得枯燥,拿着这封皱巴巴的的信读得津津有味,她甚至可以想象夜深人静之时,边城狼烟初歇,凄寒的雪月里,裴漠来不及卸甲洗漱,便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铺纸研墨,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展颜微笑,提笔写下这封沉甸甸的家信。 落笔一句:“新年万福,念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又有些心酸,思念如潮水般叠涌。她将信按在胸口,躺在榻上久久发呆,仿佛上头还残留着裴漠的体温。 第二日,李心玉整理了一大堆狐裘冬衣以及私囊募捐的军饷一箱,外加厚厚的回信一封,托兵部的信使将其送往幽州,其出手之阔绰让信使不得不感慨:不愧是公主的男人啊! 上元节,久违的捷报从幽州传来,十一座城池收复了七座,胜利在望,举国同庆。 兴宁宫,李常年放下从战场快马加鞭传回的捷报,长松了一口气,数夜不曾安歇的身体总算能放松了一会儿了。 捷报是李砚白写的,而并非裴漠的笔迹,李心玉只瞄了一眼就兴趣索然地放下了。 见李常年的面色十分憔悴,李心玉心中担忧,劝道:“父皇,我扶您去歇会吧?” 李常年迟钝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李心玉便觉得不太对劲,忙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惊道:“父皇!” 而下一刻,李常年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像是一张被压弯了背脊的弓,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血丝,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那浓稠的殷红色刺痛了李心玉的眼,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父皇是真的老了,一个多月的劳累和紧张让他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不堪重负,最终濒临瓦解…… 陷入昏迷前,李常年紧紧拉着女儿的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封锁……消息,不要让边境知道,朕……” 李心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北境战事正是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若此时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一月底,朝中大事全权交给太子处理,李心玉则寸步不离地侍奉在皇帝的病榻前,兄妹俩一个台前一个幕后,总算封锁了皇帝病危的消息,稳定了局势。 经过两个多月的拉锯战,幽州再传捷报,沦陷的城池已在裴将军和琅琊王的配合下,尽数收复。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病榻上的李常年也呈现出一抹喜色,暗哑道:“裴家子,没有让朕失望。” “可不是么,也不看看是谁选的夫婿。”李心玉嘴角含笑,将药汤喂给皇帝饮下,心里盘却算着,裴漠的归期应该就在不久的将来了。 李常年见她这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忍不住温声笑道:“女大不中留啊,还未嫁出去就将夫婿挂在嘴边了,若让你母亲听见了,定会笑话你。” 说着说着,李常年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下去,歉疚道:“心儿,今日本是你的生辰,可惜父皇这不争气的身子,连累你连个生辰宴会都没有。” “没事啊,生辰年年都可以过,今年没有,明年再过嘛!只要父皇龙体安康就好。”李心玉将空了的药碗放置一旁,起身拥了拥李常年清瘦的身躯,笑道,“父皇的身体比一切宴会都重要。” 回到清欢殿的时候,已是夜里时分,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桃花香。 “公主,萧国公回信啦!”红芍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捧着一封信道,“兵部驿站的信使送来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裴漠竟在她生辰这日送了家书,这可比任何礼物都要珍贵! 李心玉心中一喜,连梳洗都顾不上了,忙接过信拆开。 金玉其外 第64节 这次的信十分简短,只有三句话:戌时三刻,上望仙楼…… 李心玉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当即眼睛一亮,拔腿就往外跑。 “哎殿下!殿下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李心玉将宫婢的呼喊声置之脑后,气喘吁吁地跑到望仙楼,登上最顶层,刚巧戌时三刻。 她手握着信笺,撑着膝盖急促喘息,砰砰的心脏声撞击着耳膜,像是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般。 此时长安万家灯火齐明,夜色华美而静谧,广袤的苍穹下,几束烟火接二连三地划破天际,砰砰绽放在夜空中,散开万千光点,将半片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裴漠此时并未班师归朝,那么这场烟火盛宴只可能是他出发前备下的。 李心玉跑得满身是汗,眼中却是神采飞扬,手下意识摸到脖子上的狼牙坠子,低声笑道:“好俗气的礼物。” 嘴上虽嫌弃,可她却比任何时候都笑得开心,万千焰火绽开,照亮了夜空,也点亮了她的眼睛。 烟火还在持续不断地绽放,红黄绿紫,瑰丽无双。温柔的春风拂来,吹动她手中的信笺,隐隐露出最后一行字: 生辰快乐,殿下。 第68章 大婚 李心玉照旧去兴宁宫请安,一大早就见尚衣宫和司布局的女官捧着各色绸料来来往往,成扎的布料大多光鲜亮丽,以嫣红为主,像是要做喜事的样子。 “公主,宫里正在忙着挂红灯笼和喜绸呢,上个月尚衣宫的人就来给您量尺寸了,看来,您的大喜之日将近呀!”红芍见李心玉望着来往的女官发呆,捂着嘴偷笑道。 李心玉心中一乐,蹦跶着进了兴宁宫,朝半倚在榻上的李常年福了一礼,笑道:“父皇,裴漠何时回来呀?” 李常年眼睛未曾离开书本,嘴角却挂起笑意,淡然道:“再过半年罢。” “您又骗我了。”李心玉跪坐在榻边,拿起案几上的一只蜜桃啃着,眼神中带着些许狡黠道,“我都瞧见了,女官们正忙着布置喜绸呢!您说过裴漠一回来,就让我们成婚的,现在布置喜绸和婚服,不就说明裴漠马上就回来了么?” 见瞒不过她,李常年叹了声:“真是女大不中留。其实,朕只想像个寻常父亲一样多留你两日,舍不得你嫁人。” “长安城一共就这么点大,您想要见我,不过一句话的事,走一条街就到啦。”李心玉将桃核放进纸篓,擦净手指,起身道,“外面阳光正好,芳园的牡丹和山茶花都开了,热闹着呢,我陪您出去走走?” 李常年病了两三个月,体虚体寒得很,想着晒晒太阳也好,便放下书卷点点头,与李心玉一起去了芳园。 婉皇后喜欢花,这座园子是李常年特意为她造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花开依旧,人,却早已化为了红颜枯骨。 “好多天不曾看见皇兄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呢。” 李心玉随口开了个话题,李常年却是忧叹一声道:“那孩子,也是难为他了。谏官言辞激烈,常惹得他大发雷霆,几次要动刑贬官,都被朕给拦了下来。前几日御史台又触了他霉头,提起娶妻纳妾之事,他便干脆抛弃政务不干了,躲在了东宫不出门,六部只好又将奏折送到了朕这儿。” 李常年十分无奈,“这样焦躁执拗的性子,真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 李心玉又想起了前世兄长的下场,不由心中一紧,隐隐有些不安起来,生怕重蹈覆辙。 她知道,一味地防琅琊王是没有用的,关键是李瑨自己得振作起来,承担好一国之君的重任…… 哎,要是裴漠在就好了,他一定能给自己许多建议。 翘首以盼了数日,总算迎来了裴漠的归期。 他进城的那日正下着小雨,但仍挡不住长安百姓对英雄的崇慕之情,听说他和琅琊王进京之时,长安街旁人山人海,人们争相将鲜花和手绢儿朝他们抛去,十里长街下起了一阵缤纷的花海。 裴漠生得年轻英俊,更得姑娘们喜欢,从此长安城便有一句俚语不胫而走:投胎当投俏襄阳,嫁人当嫁裴家郎。 这且是后话不提。 裴漠进了京,按照旧例先叩见了皇帝,述职陈情,交还借用的兵符,领了恩赏,这才能回家去处理自己的私事。 长安城郭在蒙蒙烟雨中被浸润成暗青色,李心玉连伞也顾不得打,将手举在头顶,快步朝兴宁宫跑去。 谁知才出了清欢殿的大门,便见长而狭窄的宫道上站着一名年轻的武将。他一手按着佩剑,一手执着纸伞,衬着身后朦胧的楼阁,朝她露出一个温柔而疏狂的笑来。 半年未见,裴漠似乎又长高了些许,眉目轮廓更加英挺成熟,令李心玉又想起了前世他横刀立马,拦路抢亲的气势。 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两人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相视而望。 李心玉的发丝微微潮湿,眼中也像是飘进了四月的烟雨,染上几分雾气。片刻,她绽开一抹笑来,疾步扑进了裴漠的怀中。 微黄的油纸伞如花般飘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了墙根。 裴漠伸出双手,将扑过来的李心玉稳稳地接在怀中,紧紧拥住。他腕上的玄铁护腕带着微微的凉意,擦过李心玉的脸颊,下一刻,他炙热的唇落下,堵住了李心玉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 这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不深,但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缠绵。 “裴漠,我好想你。”李心玉舔了舔湿红的唇,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雨珠,格外诱人。 裴漠的嗓音哑了几分,垂首看她,“我也想你,特别想。” “走,你跟我回清欢殿,本宫要好好看看你!” 说着,李心玉一把拉起裴漠的手,裴漠却是轻轻地闷哼一声,被拉住的那只手有些僵硬。 李心玉立刻发现了异常,转身问道:“你身上有伤?” 裴漠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拾起滚落在地上的纸伞,为李心玉遮挡牛毛细雨。他淡墨色的眼眸笼罩在伞檐的阴影里,更显幽深。 “进屋说。”他将雨伞稍稍往李心玉那边倾斜,随即用另一只手拉住她。 进了清欢殿寝房,李心玉便迫不及待地关上门,命令道:“快将衣裳脱了。” 裴漠眼睛一亮,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暗哑道:“现在么?” 李心玉被他炙热的目光盯得浑身发热,回瞪了他一眼,好笑道:“谁同你开玩笑了?快脱了衣裳,我要看看你的伤。” 裴漠目光黯了黯,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解开腰带,开始慢斯条理地脱衣裳。 李心玉翻出矮柜里常备的药箱,回身一看,顿时呼吸一窒。 裴漠的左臂连同肩膀都被裹上了绷带,隐隐渗着血,想必是经过长途奔波劳累,伤势又加重了。 李心玉拿出一卷素白的绷带,以及太医院上贡的最上等的金疮药,走到裴漠身边坐下。她看了几眼渗血的绷带,叹道:“怎么弄成这样的?” 裴漠并不想让李心玉担心,便省略了其中九死一生的过程,淡淡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心玉心疼不已,想给裴漠换药,手抬了抬,却有些无从下手。 她一生贵为人上之人,并不懂得如何服侍他人。 裴漠静静地注视她无措的样子,淡色的唇微微勾起。 “我……应该怎么做?”李心玉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绷带,诚恳地发问。 裴漠单手撑在榻上,身子前倾,将嘴凑在李心玉耳边,压低嗓音道:“抱我。” 一句话撩得李心玉浑身发烫。她笑了声,微恼道:“别乱动,你伤口在流血!” 裴漠去吻她的唇,李心玉却扭头躲开了,哼了一声道:“你再胡来,我便不理你了。” 裴漠果然停住了动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认真道:“我说真的,殿下就是最好的良药。抱着你,我什么痛都忘了。” “肉麻的话留到以后再说。”李心玉朝他肩臂上的伤处抬抬下颌,挑了挑眉。 “好罢。”裴漠老老实实地坐好不动了,只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仍是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指导道,“拿剪刀,将绷带剪开。” 李心玉依言拿来了剪刀,小心翼翼地拎起绷带上的死结,正要开剪,裴漠却忽然道:“不对。” 李心玉紧张得手一抖,忙停住了动作,问道:“什么不对?” 裴漠笑了声,修长的手指覆在李心玉的手背上,手把手教她,“要这样。” 一个结磨蹭了许久才被解开,李心玉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拆穿道:“你就是想趁机占我便宜。” 裴漠撑在榻上看她,胸肌上的锁骨微微凸起,十分诱人。 李心玉收敛心神,缓缓拆开纱布。 兴许是一路策马奔波,条件简陋,裴漠的伤处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血痂和纱布黏在一起,掀开时疼得裴漠皱起了眉头。 “很疼么?”李心玉心疼,手也有些抖,小心翼翼地问。 裴漠道:“殿下亲一下我,就不疼了。” 闻言,李心玉大方地凑上去,在他嘴角轻轻一吻。 两人拉拉扯扯的,总算敷药换完了绷带,李心玉仍有些不放心,蹙眉道:“还是让太医来看看罢。” “没事,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裴漠云淡风轻地说着,目光越发深邃。 “你……” 李心玉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裴漠的唇堵了回去。 他吻得炙热而急切,矫健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下压,将李心玉整个儿罩在怀里,绵密的吻从她的嘴角吻下,怜爱而又虔诚。 李心玉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两人分别半年,对彼此都充满了渴求,更何况裴漠此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情到深处,水到渠成。 可她实在是担心裴漠的伤势,那里皮肉翻卷,稍不留意又会崩开。伤虽然不算太重,但就怕感染崩裂,危及生命。 李心玉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抗拒似的推了推,掌心肌肉结实细腻,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觉察到她的拒绝,裴漠抬起一双淡漠色的漂亮眼睛,抿着唇看她,似是有些不解,又充满了无声的渴求。 “等你伤好了,想怎么来都随你。”李心玉在他嘴角安抚地一吻,弯着眼睛说,“现在,乖乖躺下睡觉。你都多久没休息了?眼底一圈淡青色。” 裴漠有些不死心地按住她的手,轻轻蹭着她,哑声道:“我想要你。” 李心玉简直无法直视他的眼神,扭过头道:“你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呢?本宫可不想你伤口裂开,血淌了满床。” “只有遇见你的时候才会失控。” 见李心玉真的不打算做,裴漠心有不甘地躺下,将她拥入怀中道:“那说好了,等我伤好了,我怎么做你都不能拒绝。” 李心玉心想:再怎么样,你总归不会吃了我吧? 便点头应道:“好啊,我奉陪。” 裴漠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不稍片刻就坠入了梦乡。李心玉偷偷凝望了他许久,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连睡觉都嘴角带着笑,面容柔和得不像话。 李心玉的婚期就定在了四月底。 成婚那天,十里红妆铺地,梨园丝竹,太乐击鼓,从街南到街北的两道上,百官、命妇们各自按品阶站列,迎候公主的婚辇出宫。 清欢殿,皇帝一身绛纱袍,太子已是盛装出席,父兄俩望着妆扮好的李心玉,皆是怔愣地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手执团扇,一身嫣红刺金团花的花钗礼衣,袖袍宽大而飘逸,乌发绾进百花冠,钗饰华美,步摇轻颤,映着额间的一点嫣红,格外亮丽。 团扇下,她眉眼如画,笑得眼眸弯弯,问道:“好看吗?” 金玉其外 第65节 “好看好看!”李瑨一如既往地夸赞道,“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你媲美的新妇了。” 李常年却是湿红了眼睛,微微笑道:“若是婉儿还在,看着你穿上这身嫁衣,肯定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说着,他自己的眼泪却是先一步滑下。 “可不是么。”李瑨愤愤道,“我们养了十七八年的好姑娘,白白便宜裴漠那小子了。” 李心玉但笑不语。 不稍片刻,吉时已到,李常年擦了擦眼角,伸手握住李心玉的手,道:“宫中没有女主人,朕亲自给你鸣乐送嫁。” 盖上红纱盖头,李心玉被引至门外,随即旋身面朝父兄,双手交叠与额前,行跪拜大礼。三拜结束,便有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红纱婚辇上来。 婚辇镂金镶玉,宽敞华丽,四角垂下金铃铛,风一吹,红纱曼舞,金铃清脆,恍若天宫的金车下凡。 李心玉在红芍和雪琴两个贴身宫婢的指引下上了辇车,号角连绵,鼓声擂响,辇车到了宫墙外,裴漠的迎亲队伍已守候在外,李常年便不能再送行了。 李心玉顶着红纱盖头再次下了车,与一身绛红婚袍的裴漠并肩而立,两人同时下跪行礼,朝皇帝拜了三拜,这才算礼成。 李常年再次湿红了眼睛,连李瑨都悄悄背过身去,偷偷地用袖子擦眼睛。 李心玉既开心又不舍,下意识伸手去掀盖头,想要再看父兄一眼,熟料李常年却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制止道:“不可,盖头须驸马来掀。” 李心玉只好作罢,按住父亲枯瘦的手道,“父皇,您多多保重,过两日我再回来看您。” 李常年的声音有些哽咽,点头道:“哎,好。” 李心玉又转头面向李瑨,透过轻薄的盖头看他,笑道:“皇兄,父皇就交给你啦。” “放心吧。”李瑨挺挺胸膛,啧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别看他现在张牙舞爪的,待会还指不定要躲在哪里去掉眼泪呢! 李心玉笑了声,侧首看着裴漠,裴漠也在深深地望着她。片刻,他轻轻握住李心玉的手,将她扶上婚辇。 “等会儿见。”裴漠压低了嗓音低笑,随即翻身上了马背。 婚辇再次起步,宫门大开,百官躬身行礼,山呼千岁;长安市集旁,女孩儿们疯狂地抛着手里的鲜花,以求沾上襄阳公主的些许福气;男人们则挥动袖子高呼,祝福声、欢笑声如潮水涌来,久久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 沿街的糖果和铜钱洒落如雨,极尽富贵之态,长安城万人空巷。 入了夜,长安的热闹仍在继续。朝中唯一的一位公主出嫁,据说庆典会持续三天三夜,宴请八方贵客……不过,这都与李心玉无关了。 此时的她正执着团扇,懒懒地倚在床榻上,问裴漠:“你喝酒了?” “大喜之日,多喝两杯。”裴漠挑开她的盖头,露出她秾丽娇艳的面容来,微微一笑,“你真好看,比以前那次还要好看。” “行啦,我今日可是累坏了。”李心玉拨开花冠上垂下来的金流苏,朝案几上的酒樽抬了抬下颌,笑道,“合衾酒。” 裴漠坐在她身边,端起两杯酒,一杯递给李心玉,与她轻轻一碰:“殿下请。” 李心玉从袖中伸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手臂,与他的手臂交缠,饮下自己的一杯酒,唇上带着酒渍道:“不像前世一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了?” 她下意识舔去嘴角的酒水,熟料裴漠眼睛忽的一暗。 李心玉还未反应过来,裴漠却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倾身吻住了她的唇,与她一起交换了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这个吻来得凶狠而又热烈,李心玉有些招架不住,回过神来的时候嫁衣已经被剥得七零八落了。 “哎,等等,你慢点!” “公主夫人。” 裴漠在她耳畔轻语,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李心玉愣了愣,方问道:“你叫我什么?” 裴漠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勾起淡色的唇一字一句道:“公主、夫人。”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但从裴漠的嘴中叫出来,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裴漠解开腰封,唰地一声脱去衣袍,露出上身匀称修长的肌肉。他将手撑在床榻上,将李心玉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从上而下俯视她,眼中闪着炙热的光。 感受到他的渴求,李心玉哼了声,调整了下姿势,伸手摘去满头的钗饰和花冠,三千青丝如瀑般从枕上铺下。 “你说过等我伤好了,我想怎么做都可以。”裴漠简直像一只等待进食的野兽,额前一缕碎发垂下,显得他的眉眼越发不羁,连语气都带了几分狷狂,“我会一直、一直要你,亲吻你直到天亮。” 李心玉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裴漠曾略带骄傲地说过:“我体力很好的,可以做上一整夜。”原本的浓情蜜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忐忑。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小心翼翼道:“夜还长着呢,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 这个提议显然没有通过,被裴漠以吻封缄。 “我忍不住了。”红色的嫁衣被一件接着一件地丢出床帐,裴漠压抑着喘息,哑声唤她,“心玉,你知道的,这一日我等了太久。” 这真是疯狂的一夜,裴漠彻底释放了自己的欲望和爱意,整夜的颠鸾倒凤再一次刷新了她对裴漠的认知……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野兽! 她不知道自己被翻来覆去地占有了几次,只知道自己从最开始的轻哼到后来的啜泣,快感一层叠着一层,将她置身于漩涡之中,身体被逼至极限,如同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再也找不到方向。 半夜醒来过一次,裴漠给她喂了些吃食和夜宵,凌晨又将她压在榻上来了一次。 第二日,李心玉没能起得来床,再一次对裴漠的体力顶礼膜拜。 对于他的索求无度,李心玉其实是有些生气的。她也毫不掩饰,一大早便如同一只被惹毛的河豚般地躺在床上,满身痕迹不忍直视,气鼓鼓道:“本宫生气了,本宫要回爹家!” 娘没有了,皇宫可不是就是她的‘爹家’了么。 裴漠被她这个称呼逗乐了,坐在榻边给她擦洗,声音带着餍足过后的温柔:“半年没碰你,真的忍不住了。” “胡说,你们这些男人我最清楚了。”李心玉拉拢被子盖在胸前,遮住满身的痕迹,愤愤道,“婚前甜言蜜语的,一成亲就不会珍惜人了!裴漠,你好大的胆子,本宫都哭着说不要了,你还把我弄成这样!” 她声音嘶哑,不复以往的清脆。裴漠也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了。大约是昨夜喝了酒,又长时间饱受相思之苦,一时失控…… 裴漠放软了语气,轻轻摇了摇李心玉的肩,道:“是我错了,原谅我吧,殿下?” 李心玉浑身酸痛,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吃这一招。 裴漠又啾地一声亲了亲她。 “别碰我,本宫正气着呢?”李心玉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裴漠,一个人生闷气。 裴漠这才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殿下要怎样才能消气?给你打两下好不好?” “我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怎么揍你?” “我自己揍,不用你动手。” 裴漠坐在榻上,将她的脸从被窝中捞出来,带着点委屈道,“我真的错了,公主夫人饶了我这一次。” 李心玉哼哼:“滚滚滚,你就是不爱我了!” 她软硬不吃,裴漠仿佛又尝到了前世的无奈与煎熬,叹道:“我是太爱你了,殿下。” 第69章 送子 “怎么不在驸马府上呆着,偷摸摸跑回宫里作甚?” 兴宁宫中,李瑨歪七扭八地坐在案几后,笑着打趣李心玉。 李心玉没好意思说是受不住某人的夜夜求欢,这才跑回宫里‘避难’的。她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手下研墨的动作不停,说道:“想父兄了,便回门来探望探望呗。” 李常年铺了宣纸,提笔在一旁练字,闻言温吞道:“回来挺好,是该常回来看看。” 李瑨在一旁酸溜溜道:“妹妹一回来,父皇眼里就没有我了。” 一家三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忽听见门外内侍禀告,“皇上,二位殿下,萧国公求见。” 李心玉眼睛亮了亮,但仍故作淡然,只是手下研墨的动作越发迅速,好似把砚台当做某个人的脸,要将它磨穿似的。 而李瑨一听裴漠来了,眉毛就自动拧成了一个结。在他眼里,裴漠永远是那个靠一张脸拐走了自己亲妹妹的混蛋,无论怎样,都没法说服自己给他好脸色看。 他换了个姿势,稍稍坐直了些,似乎想极力拿出一个兄长的威严来,对李心玉道:“你家这位还真是一刻也舍不得松手,这才回宫半日,就追上门来了。” 李常年倒是淡定,搁下笔吩咐道:“让他进来说话。” 裴漠今日穿的是一件松墨色的常服,袖口扎着玄色护腕,脚踏干净的皂靴,整个人透出锋利的美感,即便是站在帝王面前,也无一丝的局促不安,气场沉稳而强大。 他淡墨色的眼睛先是在李心玉身上长久驻足,这才微微垂首,抱拳单膝跪拜道:“臣裴漠,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驸马。”李常年打量着面前身量挺拔的青年,只见他眉目凌厉漂亮,但眼神却十分温柔,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李心玉身上,爱意显而易见。 李常年心中宽慰了些许,淡然道:“驸马极少登门,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听到李常年发问,裴漠这才调回视线,“无事。臣来接公主殿下回府。” 李常年看了眼埋头研墨的女儿,微微一笑:“那要看心儿愿不愿意跟你走。” 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下一刻,李心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她抬首,看见裴漠朝她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来,轻声唤道:“殿下?” 那只手指节干净,握起剑来潇洒干练,修长而又充满了力度。李心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他的掌心,而后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与他置气呢,不到一日就认输了,公主威严何在? 想到此,她缩了缩手,却晚了。 裴漠收拢五指,将她紧紧攥在自己掌心,微笑着看她,轻声道:“我亲手做了糖炒栗子,配凉玉汤,等着殿下回府品尝呢。” 李心玉开始心旌动摇。 裴漠趁热打铁,微微俯下身恳求道:“回去了,好不好?” 李心玉掌心发烫,嘴角忍不住勾起,却偏要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嗔道:“你看你,黏糊糊的做什么?本宫才回宫探望父皇半日,你就离不了我啦?” 说着,她拍拍裙子起身,对李常年和李瑨道:“父皇,皇兄,那我回去啦!”又横眼看着裴漠,一副‘看在你这么需要本宫的份上本宫就不同你计较了,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裴漠只是笑。 李瑨惊悚地瞪大眼,指着裴漠道:“你这个鼻孔朝天的小子,居然也会露出这么恶心的笑容?” 说罢,他揉了揉满身的鸡皮疙瘩。 李常年起身,唤住小夫妻俩,“且慢。” 李心玉停下脚步,回首疑惑道:“父皇?” “朕有几句话要对驸马说。”李常年的神色是难得的严肃认真,哑着嗓子道,“这里没有外人在场,朕就直说了。” 他望着裴漠,沧桑的眼中满是为人父的爱意,顿了顿方道:“一开始,朕是不赞同心儿和你在一起的,可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句她喜欢。心儿从小是被惯着养大的,说是众心捧月也不为之过,难免单纯娇气些,你要多些耐心,像朕一样对她好,莫要欺负她。若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请驸马多多海涵包容。朕自己的女儿,朕心里最清楚,世人都道她金玉其外,实则并非败絮其中,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值得你对她好。小夫妻有什么话摊开来说,莫要闹脾气。” 这一刻,他褪去了一个帝王的尊严,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将自己女儿的未来全权交到另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既心酸又甜蜜,既威严又卑微。 李心玉原本笑着,此时却是微微湿红了眼眶,忍不住又往回走了几步,抱住李常年消瘦的肩。 裴漠也对他的这番话感到讶异,但很快恢复了淡然。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一样尊敬李常年,不禁躬身抱拳,郑重道:“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爱护吾妻,九死而不悔。” 金玉其外 第66节 李心玉也笑了笑,拉着李常年带着药香的衣袖道:“父皇想多啦,裴漠对我很好,像您和哥哥一样对我好。” 李常年松了口气,温声道:“那便好。与他一同回去罢,糖炒栗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回府的马车上,李心玉侧首望着车帘外,不怎么说话。 裴漠便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她的尾指,凑过去问道:“还生气呢?” 李心玉乜眼看他,朝旁边挪了挪身子,道:“我现在腰还是酸的,你离我远些。” “别生气了殿下,是我不好,我已经反省过了,以后绝对不会再逼着你陪我一整夜,不会将你弄得浑身酸痛,也不会将你做到失控……” “嘘!不要再说了!” 一想起新婚之夜的疯狂,李心玉便忍不住浑身发热、两腿发抖,横了裴漠一眼。 裴漠不动声色地朝她挨近了些许,伸手将她圈在怀中。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动脚的。” 李心玉手脚乱动地挣扎,却被裴漠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嗓音又沉了几分,眼中又闪现出那种兽类捕食前的精光,略微委屈道:“抱一下也不可以么?殿下最好不要乱动,否则我真不敢保证,不会对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李心玉立刻不敢动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他紧实的脸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呀?” “无论我变成怎样,爱你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裴漠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李心玉,诚恳道,“我真的很喜欢你,正因为喜欢,思念,还有两世以来的偏执,使得我偶尔徘徊在失控的边缘。公主夫人,我想占有你,在每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留下我的痕迹,相对的,你也可以占有我,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反抗,并且……” 他俯首,最后一句已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喟叹:“……甘之如饴。” 于是,襄阳公主逃回‘爹家’的冷战计划,在坚持了四个时辰后,宣告失败。 七月,夏雨绵绵,萧国公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心玉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微冷,早已没有了裴漠的体温。她打着哈欠梳洗下榻,问雪琴道:“裴漠进宫去了?” 当初李心玉嫁过来时,李常年放心不下她一个人,便让雪琴和红芍两个贴心宫婢也跟了过来,雪琴的心自然是向着李心玉的,闻言便蹙了蹙眉头,显出为难的样子来,压低声音道:“公主还是出去看看罢,萧国公在厅中见客呢。” 李心玉披上披帛,笑问道:“他见客,我去凑什么热闹?” 雪琴咬了咬唇,心一横道:“您不知道,一大早的时候府上来了个女人,抱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说是来认亲的……” 说到此,她已是有些难以启齿了。 李心玉拨弄钗饰的手一顿,缓缓回身问道:“当真?” 雪琴躬身:“奴婢不敢撒谎。” 沉吟了片刻,李心玉忽的笑出声来。 裴漠这个人她太了解了,不可能做出这种金屋藏娇的事情来,还领着孩子上门认亲?当真是笑话。 她漫不经心地起身,整了整仪容笑道:“真是新鲜了,本宫倒要去看看,这认的是谁家的亲。” 走到正厅门外,隐隐听见一个沙哑沧桑的女音道:“小主公您看,这孩子的眉眼多像裴家人。” 雪琴立刻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李心玉倒是依旧轻松愉快,转过门扉,果然见一个用黑纱遮面的女人站在厅中,而裴漠则略微生疏别扭地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他伸指逗了逗婴儿肉嘟嘟的脸蛋,神情是别样的温柔。 听到脚步声靠近,黑纱女人回过身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抹局促。李心玉停住了脚步。 裴漠也看到了她,又轻轻将婴儿交还到黑纱女人的怀中,这才朝李心玉展开一抹宠溺的笑,轻声对黑纱女人道:“蓉姨,这是襄阳公主。” 被称作是蓉姨的女人欠了欠身,正要跪拜,李心玉却道:“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她笑着走进门,视线却一直黏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正安静地睡着,纤长的睫毛间或抖动,从襁褓中伸出来的两只小肉手握成拳头,像是要抓住什么时候晃动。他看起来还很小,约莫三四个月大的样子,但生得十分水灵白嫩。 不知为何,李心玉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非但没有一丝排斥,反而只觉得亲近非常,很想伸手抱一抱他。 待反应过来时,李心玉已从蓉姨怀中抱过来孩子。说来也奇怪,这个带着奶香味的,小小软软的婴儿并不抗拒她的怀抱。一到了李心玉的怀中,孩子便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三角形的小嘴微微张了张,竟是在梦中笑了起来。 李心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温声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裴漠站在她身侧,用食指戳了戳婴儿的脸颊,“男孩,快四个月了。” 李心玉抬眼看他,问道:“裴漠,你不打算向我介绍一下这孩子么?” 黑纱女人神色复杂,几次要张嘴,却被裴漠用眼神制止。 裴漠道:“按辈分,这应该是我的表弟。” 李心玉愕然:“你姑姑的孩子?” 裴漠轻轻颌首,随即又抛出了一个更具爆炸性的信息:“同时,他也是你的侄儿。” 第70章 思远 东宫,李瑨瞪大眼睛看着抱着一个婴儿进门的李心玉,惊道:“你们一夜之间弄出个孩子来了?” 李心玉与裴漠对视一眼,无奈道:“你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这是你与三娘子的孩子。” 李瑨瞬间僵硬地站在殿中。不知过了许久,殿中响起孩子的哭声,他仍是无措地站着,许久才敢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看了婴儿一眼,然后又恢复了震惊状态。 他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她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半晌才艰难道:“你是说,这是我的……” 李心玉一边轻声哄着孩子,一边从襁褓中摸出一只用绸帕包裹的物件,递给怔愣的李瑨道:“这是连同孩子一起送到我家的,皇兄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李瑨僵直地伸出手,接过那绸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成色极通透的玉指环。 在本朝,指环一向是男子送给心仪女子的定情信物,这只玉指环正是去年李瑨追求裴嫣时,亲手赠给她的信物。他以为裴嫣早就将它丢了,却不料时隔一年多,又以这样的方式连同一个婴儿,送还到他的手里。 算一算那次欢好的时间,的确与孩子的月份吻合。他什么都明白了。 裴漠说,“三娘子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李瑨的手有些抖,眼眶迅速泛起了湿意,一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情意宛如决堤之水,猝不及防地爆发,瞬间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攥紧指环,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因太急躁,甚至险些被门槛绊倒。 此时外面正下着大雨,李瑨连伞也顾不得打,一身朱红的阑衫瞬间被淋了个透湿。 “哎皇兄!你去哪?”李心玉将啼哭不止的婴儿交到裴漠手中,追出去道,“下着大雨呢,你回来!” 李瑨跑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用湿淋淋的手一把攥住李心玉,吼道:“她呢?她在哪儿?” 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喃喃道:“她一定来长安了对不对?可是,可是她为何不来见我……” “皇兄!”李心玉低声道,“你冷静点,三娘子没有来长安。” “你撒谎!心儿,你骗我。”李瑨红着眼喘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跟她的孩子还这么小,她怎么忍心离开他?她一定躲在长安城,你们都骗我!” “送这个孩子回来的是三娘子的一个仆役,名唤蓉姨。而她本人,并未在长安露面。” 李心玉叹了一声,又想起了蓉姨将孩子送来时所说的话。 “那一夜本就是意外,三娘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长安,谁知肚里却有了那人的骨肉。她本一心归隐向道,过得清贫,独自将孩子生下来后,心中郁卒,奶水更是稀少,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可能活不成,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三娘子说了,她欠太子的,已用十月怀胎来偿还了,这终究是天家皇族的血脉,还需送还太子身边。” “那个仆役呢?把她抓……不,用大礼把她请到宫里来,我一定要问出嫣儿的下落!” 李瑨下唇抖动,整个人几欲疯狂。 李心玉沉默了一会儿,方歉疚道:“对不起,皇兄。这孩子中途饿醒,又没有奶水可喂,我与裴漠便忙着请人给孩子熬米汤,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那名叫蓉姨的仆役便悄然离开了。我命人找了许久,再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话还未说完,李瑨忽然像是抽去了浑身力气般,靠着廊下的柱子软绵绵地跌倒,面色灰白,神情枯槁,宛如失了灵魂的木偶。 李心玉有些于心不忍,蹲身拂去他脸上雨泪交织的水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皇兄。”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她恨我,一直都不肯原谅我,我早知道的,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动情,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付出了,迟早都会有回报……” 李瑨像是个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将脸埋于掌心道,“她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我啊。” “皇兄,三娘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强求不来的,你别折磨自己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着实令人心疼,李心玉道,“好歹是你的骨肉,既然送回来了,便好生养着。” 正此时,已有宫女请了资深的嬷嬷过来。嬷嬷育儿经验丰富,也不多话,只掀开尿布一看,对太子和李心玉道:“二位殿下,这位小公子是尿湿了,身上不舒服,故而啼哭不止,需换片干净的尿布子。” 李心玉招呼嬷嬷,“找些干净柔软的棉布,给他换上吧。” 嬷嬷‘哎’了一声,将孩子从裴漠怀中抱过来,放在膝上,耐心地解了孩子身上裹着的绸布,忽然低呼一声,“殿下,小公子的内衣上写了字,似乎……是一封信呢。” 听到有留信,李瑨好似枯木逢春,迅速抹了把眼泪跳起来,步履匆忙地奔了过去,拉开孩子的内衣一看,上头果然有裴三娘子的亲笔留言。 太子殿下,小妇人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过往沉重,我心中凄苦难以释怀。如今孽缘根种,十月怀胎诞下此儿,乳名阿远,未知祸福如何,惟愿殿下好生将养此儿,教他好生做人,匡扶社稷。 你我既然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莫要寻我。庙堂之上,愿君勤勉,成一代明君,小妇人处江湖之偏,亦可宽慰矣。 断断续续地看完这几行字,李瑨再次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攥着这件内衣,手背上青筋显露,埋下头呜咽出声。 他哽咽不能语,因为他知道,他的嫣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嬷嬷已经换好了尿布,但孩子的啼哭仍在继续,怎么也哄不好。李心玉一边用新买的拨浪鼓逗弄孩子,一边拍了拍李瑨的肩,劝慰道:“皇兄,你试着抱抱侄儿罢,这哭得多令人心疼。” 良久,李瑨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湿红的眼睛,颤抖着伸手,张开怀抱。 李心玉将孩子交到他的怀中,又指导他抱孩子的正确姿势。说来也奇怪,这孩子一到李瑨怀里,便立刻止住了啼哭,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李瑨,似是打量,又似是好奇。 “咿呀。”孩子发出含糊的声音,两只小肉手朝李瑨伸来,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李瑨试着晃了晃臂弯,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李瑨吸了吸鼻子,狂躁悲痛的神情渐渐被安抚,亦破涕为笑。 李心玉望着父子俩,感叹道:“真是神奇。” 裴漠道:“血浓于水,此话不假,父子间的感应是天生就有的,无可替代。” “刚才那一瞬,皇兄好像沉稳了不少,是我的错觉罢。”李心玉轻笑一声,转动手中的拨浪鼓,走过去逗了逗孩子,又对哥哥道,“皇兄,给侄儿起个名字罢。” 李瑨一怔,神情温和地望着怀中小小的一团,良久方道:“他娘给他起的乳名,叫‘阿远’,我想,他的大名就单一个‘思’字罢。” 李思,乳名阿远。思远思远,思念的是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这个孩子的出现,在朝中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他来历不明,母亲无名无分,甚至没有踪迹可寻,如何能认祖归宗成为龙子皇孙?但李瑨卯足了劲儿要将孩子养在东宫,与朝臣们大吵了几架,双方不欢而散。 最后滴血认亲也认了,李常年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和朝臣们商量各退一步:太子在一年内娶妻,将李思寄养在太子妃的名下,与其他皇子一视同仁,皆为天潢贵胄。 听到这个决定,李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淡道:“一年后再说罢。” 金玉其外 第67节 这一年里,李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既不出去玩乐,也不恣意挥霍了,简直是脱胎换骨,终日伏案读书批阅,当真有了几分储君的模样与担当。 太子开窍,东唐颓靡了几代终于要迎来了一位明君了,朝臣们欣慰不已,唯有李心玉心中担忧,总觉得哥哥的状态不太对劲。 李思两岁,已经能下地跑动了,李心玉便将他接到自己府中教养。 春日融融,桃李芳菲,裴漠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将一只圆球抛向远方,逗得李思迈动莲藕似的小短腿去捡,然后又跟狗儿似的捧回来交到裴漠手里,奶声奶气道:“姑父,丢!” 裴漠于是又将球丢开,李思又捡,一大一小乐此不疲。 一旁的李心玉笑道:“裴漠,你教小孩怎么跟遛狗似的?” 李思抱着球蹬蹬蹬地跑过来,整个人挂在李心玉的大腿上,仰起水嫩肉乎的脸笑道:“姑姑!” “阿远乖!”李心玉捞起侄儿,在他肉嘟嘟的脸上落下一个嫣红的口脂印。 裴漠皱了皱眉,不太开心地说:“自从阿远来了府上,殿下都不亲我了。” 可把他委屈的!李心玉忙笑着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嗒一口,裴漠这才转阴为晴。 “皇兄每天挑灯批阅,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不像是开窍,倒像是在逼自己成为一个三娘子期待的‘明君。’”李心玉拉着裴漠的手闲庭信步,如此说道,“就像是一张绷紧的弦,我担心他迟早有一天会濒临崩溃。” 裴漠赞同地颔首:“他状态的确不好,阿远正是启蒙的时候,需要品性温良聪慧的人引导,东宫那样的坏境不太适合阿远的成长。” 李心玉想起方才侄儿摇摇晃晃地满院子跑,奶声奶气叫她‘姑姑’的模样,忍不住笑弯了眼睛,“那我明日去向父皇和皇兄请旨,让阿远在咱们府上多住些时日,如何?” 裴漠侧首看她,猝不及防在她嘴上偷香一口:“殿下说了算,我都听殿下的。” “哎,裴漠,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李心玉忽然垮下两条眉毛,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们都成亲一年多了,怎么肚子还没动静?” “不急,我有殿下相伴便足矣,孩子的事还是随缘吧,。”裴漠笑了声,眼中带着熟悉的侵略性,压低嗓音道,“若说没用,也该是我没用,没有尽职尽责地为殿下播撒种子。” “啧,阿远在这呢!”李心玉白了他一眼,“还说皇兄教坏小孩,我看教坏孩子的是你才对罢?” 一旁玩耍的李思听到了自己的乳名,咬着手指含糊道:“姑父,给姑姑播种。” 李心玉无语。 裴漠哈哈大笑。 这年十二月,李心玉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贤良’了两年的太子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发疯,在长安城中策马疾驰,不幸从马上跌了下来,摔断了一只手和两根肋骨。好在他策马疾驰之时是在深夜,并未伤及他人,只是自己被摔去了半条命。 李心玉带着李思进宫看他时,李瑨浑身裹得跟粽子似的,两颊凹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 李心玉知道,他大概是撑到极限了。 “心儿,哥哥真的撑不住了。” 那天,李瑨流着眼泪对她说,“他们都期盼我变得更优秀,我也很努力地尝试过,可总是一团糟,什么都一团糟,我成不了一个明君。” 三个月之后,李瑨伤好,却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离经叛道的事。 李心玉在长安城郊十里开外的一座偏僻寺庙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落发出家。 曾经锦衣华服的太子站在捻指一笑的佛像下,一身浅灰色的袈裟,六根清净,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地对她心爱的妹妹说了声: “阿弥陀佛。” 第71章 结局(上) 太子落发出家,李常年忧思成疾,朝野经历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动乱。 这会儿,朝臣也不嫌弃李瑨不学无术了,只要求他能回来主持大局便好,王太傅领着文武大官一次又一次地入山请回太子,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三道圣旨,数次入山,李瑨都是一副高僧入定的神情,始终不愿再回到朝局之中。 王太傅没有办法,残朽之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找李心玉。 “太子殿下自三岁起,便跟着老臣研读圣贤,二十年来,老臣唯恐有负圣恩,对太子殿下是严苛了些,平日对他诸多责备,那也是恨铁不成钢,为了东唐的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太子殿下便是再怨老臣,也不能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说出家就出家啊!” 萧国公府内,王太傅抖着花白的胡须,颤颤巍巍地要向李心玉下跪,却被她及时扶住。 “太傅快请起!”李心玉命人给他赐了座,方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皇兄的老师,对本宫而言亦是如父般的存在,不必跪我。” 王太傅并不敢与公主平起平坐,固执地拄着拐杖站着,摆摆手道:“公主殿下,老臣此番前来,是想求殿下如山,将太子请回宫中主持大局!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太子又躲在古刹之中,眼看着群龙无首,北境突厥人虎视眈眈,此番内忧外患,有损国运啊!” “太傅,并非本宫不愿帮这个忙,这数月以来我与驸马多次上山请回皇兄,皆被拒绝。过去两年,皇兄殚精竭虑地处理政务,常常彻夜不得安眠,精神状态愈发地差,他是真的撑不住了,才生了归隐之心。” 正说着,裴漠牵着李思的手进了门。李思此时快三岁了,眉清目秀,说话伶牙俐齿,扑过来喊道:“姑姑!姑父说您今日忘了亲他,他想你想得很呢!” “咳咳!”一旁的老太傅颇有些局促。 “童言无忌,太傅勿怪。”李心玉笑着抱起李思,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说,“《千字文》背完了么?” “背完啦。”李思拉着李心玉的手指,奶声奶气道,“姑姑,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姑姑和太傅爷爷有事要议,阿远和姑父去玩罢。今日天气阴沉,纸鸢飞不高,不如让姑父带你去练射术如何?” “好。” 李思很听话也很懂事,闻言从李心玉怀里跳下来,迈着小腿儿蹬蹬蹬地跑到裴漠身边,拉住他的手,还不忘朝李心玉挥挥小手:“姑姑再见。” 裴漠勾着嘴角,单手将李思抗在肩上,旁若无人地凝望着李心玉,问道:“中午想吃什么?” 李心玉眯了眯眼,笑着说:“水晶藕夹,鸡茸豆腐汤,清蒸鳜鱼,八宝鸭,再给阿远来一碗嫩蛋羹。” “好,我去做。”裴漠说完,扛着咯咯脆笑的李思离去。 “咳。”王太傅觉得自己出现在这实在是太突兀太多余了,清了清嗓子讪笑道,“公主殿下和萧国公的感情真好,小殿下也被您教养得很好,不及三岁就能背诵《千字文》,已是很难得了。” “阿远很聪明,不仅会背书,而且能识写许多简单的字了。”说到这,李心玉有些小小的骄傲,“本宫是拿他当亲儿子教养的。” “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寻常小儿在他这个年纪,都还是心智未开的混沌状态。小殿下将来,可堪大才啊!” “承您吉言。” 说到李思,王太傅不禁又想起了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太子,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李心玉猜出了他的心事,便道:“皇兄是您的学生,他的资质和品性您最清楚,有些人天生适合运筹帷幄,有些人便是经历再多也学不会这一套。” 见王太傅着急地张嘴,李心玉又道:“您放心,本宫会定期是山上探望皇兄,请他下山。不过,若他实在不愿意,本宫也不能带兵押着他下山,还请太傅放宽心。” 王太傅叹了一声:“若太子实在不愿,这重担,怕是要落在小殿下身上了。” 六月初,李心玉与裴漠带着李思再次出城上山,拜见李瑨。 此时正是盛夏,但幽静的山林中古木岑天,空山鸟语,风入松林,沁凉得很。 自从李瑨出家后,朝臣隔三差五就要结伴来寺中请太子出山,一会儿高声啼哭,一会儿在佛像前许愿‘希望太子早日回朝’云云……佛门讲究清净修行,后来老方丈实在不堪受扰,便单独将李瑨从寺中划出,在山后令分了一座独立的小禅房给他。 小沙弥领着李心玉他们绕过弯曲的竹林小道,过了一座生着青苔的石桥,便隐隐看见林中冒出一点暗青色的屋檐,复又上了百余级石阶,终于到了李瑨修行的禅房。 李心玉将李思交到裴漠怀中,伸手叩响了斑驳落漆的门扉,听见里头李瑨的声音平稳传来:“施主请进。” 李心玉心头一酸,深吸一口气定神,这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昏暗的光线下,禅房空荡冷清,唯有青灯古佛相伴。案几后,李瑨一身灰色的僧袍,盘腿坐在团蒲上,安静地抄着经文,见李心玉进来,他搁笔抬眼,缓缓站起身来。 即便看到了他曾经最讨厌的裴漠,看到了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他的神情也依旧平静,并无半点喜怒波澜。 他真的变了许多,眉目之间再也没有半点浮躁之气,双手合十的样子,竟有几分飘逸洒脱。 李心玉一时不敢相认,直到李思从裴漠怀中扭下身来,哒哒哒地跑过去,仰头看了李瑨半晌,忽的伸手拉住了他的僧袍,脆生生问:“爹,你的头发怎么没了?” 李心玉有些小小的惊讶。李思的记忆十分出色,时隔半年多未见,又是个年仅三岁的幼儿,竟然还能一眼认出自己的父亲。 李瑨也神色微动,蹲下身抚了抚李思的脑袋,温柔道:“儿砸,要叫我‘空无’。” 空无是李瑨的法号,李思却并不懂,搂着李瑨的脖子撒娇道:“不,你就是爹爹,是阿远的爹爹。” “兄长,阿远很想你。”李心玉走上前去,望着头上烫了戒疤的李瑨道,“父皇也很想你。” 李瑨半垂着眼,说:“贫僧已皈依佛门,斩断红尘,那些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便都与贫僧无关了。阿远是个好孩子,像他娘一样聪明,交给你抚养,我很放心。” “兄长,你真的舍得下么?” “不是舍得下,而是回不去了。”李瑨双手合十,微微一笑,“遁入空门的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清净快乐的日子。” 这么多年了,李心玉还是第一次听见哥哥说自己过得很快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充斥着她的心,像是心酸,又像是欣慰。 她说:“如此,我也不劝你了,没有什么比哥哥的快乐更重要。” 李瑨朝她一合掌,躬身道:“抱歉,要辛苦你了。” 李思抱着李瑨的大腿不撒手,仰着小脑袋问道:“爹,你何时回家?” 李瑨微笑着摇了摇头,“小施主,深山古刹就是贫僧的家。而你的家,当是万里江山如画,记住了?” 李思仍是懵里懵懂的样子,李瑨褪下手上的一串念珠,将其轻轻缠在李思的手腕上,摸着他的脸颊道:“没关系,小施主比贫僧聪明,等你再长大些,就能明白贫僧的话了。” 下山的时候,李思一直在问:“姑姑,是不是等我长大一些,爹就会回家了?” 李心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求救似的看着裴漠。 裴漠一手拎起李思的后衣领,将他提在自己肩上坐着,“等你长大了,强大起来,一切皆有可能。” 李思一听,咯咯笑道:“那阿远一定要早日强大起来,接爹爹回家!” 裴漠驾车,载着李心玉和李思回城。李思在车中歪七扭八地睡着,嘴边淌下一条晶亮的涎水,时不时吧嗒一下小嘴。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李心玉好笑地捏着他两块腮肉,将他的脸拉扯变形,轻声唤道:“阿远,醒来啦,快到家了。” 说罢,马车猝不及防地一停,李心玉险些咬住舌头,掀开车帘疑惑道:“怎么了,裴漠?” 话还未说完,她便愕然地止住了话题。 城门外,宽阔的官道上站着一位牵着瘦马踽踽独行的青衣女道士。 女道生得极为貌美,眉眼艳丽,却有几分冷清的气质,此时端着雪白的佛尘站立,青衣翻飞,飘然若仙。 裴三娘子? 裴嫣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李心玉的马车,不禁怔了怔,随即整理好神色,视线落在李心玉怀中的三岁稚童身上。 裴漠勒住马缰绳,回头看了李心玉一眼,温声道:“能带阿远下车一趟么,殿下?” 李瑨找了好多年也不曾找到的心上人,竟然出家做了道士!李心玉从震惊中回神,点点头,抱着刚睡醒的李思下了车。 李思清秀的面目轮廓很像其父,但眉眼却与裴嫣一般无二,虽然年纪还很小,但隐约可以看出他长大时的风姿,应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俊逸。 金玉其外 第68节 裴嫣清冷的眼眸有了一瞬间的柔和,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愧疚,就这么隔着两丈远的距离,温和地注视自己的骨肉。 “姑姑,她是谁?”尚在襁褓便母子分离的李思,并不认得自己的母亲,有些胆怯地拉着李心玉的手,如此问道。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方蹲下身道,“阿远,叫……” “等等。”出乎意料的,裴嫣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裴嫣抿了抿唇,嗓音清冷,但神情却十分温柔,“自将他送还长安的那一日起,我便没有资格再做他的母亲。别勉强阿远认亲,这对他不公平。” 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裴三娘子,冷情而有原则。 李心玉拍了拍李思的肩,温声道:“阿远,你愿意给这位道长一个拥抱吗?” 李思不假思索,点头乖巧道:“好呀。” 说罢,他快步向前,朝裴嫣张开双臂。 裴嫣下意识半蹲着身子,将小小的儿子搂入怀中。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某个空缺瞬间被填满了,胸口暖暖的,几乎要将她整个儿融化在这个温暖而又陌生的怀抱中。 李思像个小大人似的,伸手拍了拍裴嫣的后背,奶声说:“漂亮的道长,请您一定要保佑姑姑姑父、爹爹和皇爷爷一生平安!” 裴嫣闭着眼,眼角隐隐有泪渍闪烁。她将下巴搁在他稚嫩的肩头,轻轻说了声:“好。” 怀抱一触即分,李思又哒哒哒地跑回李心玉身边,躲在她宽大的袖子后,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 裴嫣飞速擦了擦眼角,整理好神色站起身,依旧是那个青衣翻飞的端庄女道士。 她端着佛尘,面色沉静地翻身上马,对裴漠和李心玉颔首道:“多谢。” 然后一扬马鞭,踏万水千山而去。 四年后的某日某夜,皇帝李常年在甜美的睡梦中闭上了眼,并且,再也未醒来。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去了另一个世界找寻他最心爱的女人。 连太医都说:“以皇上的身子能多撑这么多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皇帝溘然长逝,长安城郊某座山间古刹里传来雄浑的钟声,不知是何人为皇帝默哀,钟声足足响了一天一夜。 而朝野中,百官遵循李常年生前所写的遗诏,立年仅七岁的幼主李思为新君,萧国公重掌军权,于新君有教养之恩的李心玉则被尊为辅国大长公主。 而这一年,李心玉才二十四岁,成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也是独一无二的辅国大长公主。 新帝李思即位,改年号为‘景元’。李心玉依旧教他习文,裴漠教他练武,姑侄关系和谐亲近,李思也十分上进,年纪轻轻便已文武双全,决断干脆,若有实在棘手的大案件,必先请示姑姑、姑父再做决定。 按理说,萧国公府权势显赫,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应该备受推崇才对,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朝中实权落在一对夫妻的手中,并且辅国的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时,总是非议要大过尊敬的。 王太傅死后,朝中更新换代很快,已没有多少人记住当年轰动一时的‘毒丹药案件’是谁侦破,也没有人记得韦氏逆贼是依靠谁的布谋才伏法,更没有人记得以一人之力退突厥强敌的那位少年将军是谁……朝臣们所看到的,是牝鸡司晨,是权倾朝野。 于是,以琅琊王李砚白为代表的‘清君侧’集团,开始蠢蠢欲动。 景元二年,李心玉下朝回府,忽然对裴漠道:“你有没有发现,阿远不像儿时那般听话了?有时候他做错了事,我们帮他指出来,他却觉得是驳了他的面子。” “他一向早熟,如今长大了,更有主见,我们的话不一定合他的心意。”裴漠抱着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温柔地吻着她的鬓角,沉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若真是他的主见,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裴漠,阿远正是年幼且叛逆的时候,既向往海阔天高的自由,又不得不依赖于别人的意见,我担心他会被奸人挑拨利用。” 这么多年过去,李心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女,举手投足都透着饱经风波的沉静淡然。她叹了一声,有些委屈地说道,“裴漠,你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说咱们的么?” 她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女祸’。”又指了指裴漠,“你是佞臣。” 更可恶的是,李砚白这厮趁机挑拨,鼓动李思收回裴漠的所有军权,大削萧国公和大长公主的实力。 闻言,裴漠拧起修长的眉毛,“殿下,他们出言中伤,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因为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而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若你在朝中过得不快活,那我陪着你罢朝。” “罢朝?”李心玉微微睁大眼,随即噗嗤一声笑道,“可以么?” “为何不可以?我舍不得殿下受委屈。”裴漠嘴角一勾,扬起英俊的下巴道,“他们敢欺负你,便让他们尝一尝群龙无首的滋味,也不枉我这‘佞臣’的名号。” 李心玉想了想,觉得也在理,“也好。我都好多年没有休息过了,若不是为了哥哥和父皇,我才懒得涉足朝政。为了阿远,我们可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放弃了。” 原来,当年李常年年迈之际,就有了要提拔李心玉辅国的心思,但朝中上下皆是坚决反对,毕竟李心玉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将辅佐幼主的权利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万一萧国公和襄阳公主生了儿子,公主要废去幼帝,扶自己的儿子登基呢? 到那时,天下不就大乱了么! 此事争论了许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协议:若是李常年命数不长,等不到李思长大成人便离世,襄阳公主可以辅政,但必须立下誓言,辅政期间不得有孕生子,一旦有孕,需交出所有实权退出朝局。 为此,李心玉成亲多年,一直遵守诺言未有身孕,将李思当成自己的儿子教养,却未料换来的是男人们的口诛笔伐。 她越想越委屈,于是,夫妻俩果然任性地罢朝了。 罢朝第一日,群臣欢呼,恭喜小皇帝的春天要来了! 罢朝第七日,群臣开始苦恼,没有人监管震慑,朝中乱成一锅粥。 罢朝第十五日,小皇帝焦头烂额,更可怕的是,突厥人欺负他年幼,领兵一路南下杀到了黄河沿线。 罢朝一月整,小皇帝率领重臣灰溜溜地去萧国公府拜访,恳求萧国公和辅国大长公主重回朝堂主持大局。 “姑姑,姑父,朕错了。”十岁的小皇帝抹着眼泪,带着鼻音哭道,“朕不该听信外臣谗言,而对一手养大我的亲近之人心生嫌隙,任由流言做大,伤了姑姑和姑父的心。” 他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被夫子教训的学生。 这爱哭的性子倒是随了他爹,李心玉心中一软,朝李思招招手,“阿远,你过来。” 李思绞着袖子,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虽然他只有十岁,却已是生得高而结实,已然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在朝臣震惊的目光中,李心玉伸手捏住李思的腮帮,直到将他白净的脸拉扯变形了,方盈盈笑道:“你可知道生而为君,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李思被她拧着脸,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含糊道:“是治国之道。” “错了,是心。为君者,需一颗心怀天下的大爱之心,更需一颗明辨忠奸的清明之心。” 李心玉松了手,指腹在李思被捏红的脸颊处轻轻抚了抚,方徐徐道,“朝局如棋,有黑有白,有忠有恶,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辨别,万不可人云亦云被流言左右。你是本宫一手带大的,本宫若有心图谋你的皇位,又何须留到现在动手?早该在你还是个弃儿的时候就了结你啦。” 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屋外跪着的朝臣又是集体倒吸一口凉气。 可,无人敢反驳她。 李思垂首,打了个哭嗝,歉疚道:“姑姑教训得是。” 李心玉又问:“那,那些挑拨离间的小人,该作何处理?” 李思擦了擦眼泪道:“朕已加封琅琊王为亲王,却收了他的兵权,明升暗降,从此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听到此,李心玉露出震惊的神色。 她没想到自家侄子做事竟是这般雷厉风行!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直接收了李砚白的兵权,偏生李砚白吃了闷亏还要对小皇帝感恩戴德。 啊呀呀,我家侄儿不得了啊! 李心玉这才心满意足了,对一旁沉默的裴漠道:“好啦,看在阿远诚心悔过的份上,夫君便领兵北上,灭了突厥的阿史那合罢。” 同年四月,萧国公裴漠领兵北伐,不仅收复失地,更是以势如破竹的气势一路北上,直接打到了突厥人的阿尔泰山,斩了南犯将领阿史那合的首级。 七月,突厥人战败受降,带着三千牛羊、三千骏马递了降书,老老实实地退回阿尔泰山以西。 这场让朝臣人人自危的战事,在萧国公手里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便终结。一时间,朝臣看着他的眼神除了尊敬之外,还有着微微的惧意。 这天,天高云淡,长安城外的山路上来了一位白袍僧人。 这位僧人约莫而立之年,五官清秀,周身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跟随方丈下山讲论佛法的空无大师。 说来也巧,羊肠小道的山路上,迎面走来了一位牵着瘦马游历山水的女道人。 那女道一袭青衣,生得极为美丽,老方丈连忙停住了脚步,侧身给她让路。 这一侧身,他才发现空无的神色十分不对劲。 空无垂着眼,睫毛颤动,持着念珠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竟是连一句经文也念不完整。 这位前太子皈依佛门已有八年,终日念佛参悟,行为规矩,这是头一次如此失态。 竟然,是为了一个女道士。 那女道牵着马走到他们面前,朝两位高僧点头致意,看到空无的时候,她忽然目光一滞,显然也是认出他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空无飞快地滚动念珠,闭着眼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这一句,仿佛在期盼得到佛祖的救赎。 女道的眼中浮现出惊愕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张了张红唇,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平静地与白衣僧人错身而过。 一个是身在空门,心在红尘;一个是身在红尘,却一心向道。他们之间最大的交集,也不过此时微风乍起,他的白衣僧袍与她的青衣道袍扬起交织,又刹那分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羊肠小道上,青衣远去,空无仍是哆哆嗦嗦地念着,满脸的泪渍。 “唉,空无。”老方丈双手合十,喟叹道,“你六根未净,便回那万丈红尘中去罢。” 说罢,老方丈摇了摇头,连道数声‘善哉’,独自继续前行。 于是,在一个月后的中灵山上新建了一座草庐,草庐的主人乃是一位一袭白袍的年轻僧人。而在草庐对面的那座山峰上,住着一位出尘飘逸的青衣女道。 女道和僧人遥遥相对,又互不打扰,唯有晨钟暮鼓,惊起两山的飞鸟。 而此时,远在长安城的李心玉正迎来了她的第十个中元节。 不知为何,中元节似乎永远是李心玉的一个坎,每年此时,她不是生病便是陷入短暂的昏睡,今年更是格外严重。 离中元节还有两天,她便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烧得两颊通红。 第72章 结局(下) “不知为何,每次我一听到中元节招魂的钟声,就总是心悸眩晕。” 李心玉刚退了烧,浑身汗津津的,躺在裴漠怀中神情恹恹地说,“你说,是不是有谁要将我的一缕残魂召唤回去了?” “别胡说!只是恰巧风热感冒而已,不要胡思乱想。” 裴漠搂紧了她,因数日没有好好歇息,他的眼里拉着血丝,哑声道,“我已让阿远下令,今年中元节长安城禁止鸣钟,你不会听到钟声。殿下,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能去。” 李心玉笑了声,说:“阿远呢?” “刚才来看过你,见你睡着,便没多留。”裴漠将她汗湿的头发别到而后,问道,“要沐浴么?” 李心玉点点头,“好,正巧身上黏得很,不舒服。” 裴漠命人在净室浴池中准备了热汤,这才返回厢房,将李心玉抱去净室,自己也除去衣物,下池为她擦洗。 只是洗着洗着,气氛就变得旖旎起来。 “别闹,我正发着热呢,当心传染给你啦。”李心玉伸手捂在自己的嘴上,不让裴漠来亲自己。 金玉其外 第69节 裴漠坚持了几次,都被拒绝,只好无奈地将洗得香喷喷的李心玉抱出池子,轻轻放在岸边休息用的软榻上。他取了干爽的帕子,一边为她擦干湿发,一边欲求不满道:“这都好些日子没有碰你了,先记着,等你好起来后一定要加倍奉还。” 一想起裴漠那引以为傲的体力,李心玉不禁为‘加倍奉还’的自己担忧起来。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咬唇笑道:“可以分几次还吗?” 裴漠眼神暗了暗,“不可以。” 好罢,撒娇失败。 此时天色渐暗,窗外隐隐有灯火闪现,李心玉裹着里衣随意问道:“裴漠,你说我们将来退隐朝堂,该去哪儿生活呢?” 裴漠想了想,说:“去金陵一带罢。” “为何?”李心玉讶异,随即笑道,“还以为你会寻个深山野林归隐,过着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恬静生活呢。” 裴漠笑着反问:“那殿下会织布么?” 李心玉顿了顿,讷讷道:“不会。” “殿下不适合荆钗布裙的清苦生活,该用金玉绫罗好好养着,金陵城就很适合你。”说罢,裴漠将她擦干的长发披在肩头,勾唇道,“殿下放心,我攒了很多银两,够你挥霍一辈子。” 李心玉噗嗤一笑,病颜也生动了不少,“哎呀,那本宫以后就要多仰仗驸马了。” 正说着,长安十余里开外忽的传来一声沉闷雄浑的钟声,在安静的中元之夜显得如此突兀。 那钟声荡破长空而来,在李心玉胸腔中激起万丈波澜。她闷哼一声,捂着心悸不已的胸口,脑袋中被震得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心玉!”裴漠忙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扭头朝外吼道:“怎么回事!长安不是禁止鸣钟了吗!” 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聂管家的声音焦急传来:“回大人,好像是城郊山上清灵寺的一口古钟年久失修,从阁楼上坠了下来了,砸进了山谷之中。” 古钟突然坠落,乃是大凶之兆! 一时间长安街上的百姓争相涌出,朝清灵寺方向看去,喧哗之声连萧国公府都能清晰可闻。 李心玉脸色发白,双目涣散,颤抖着抓住裴漠的衣襟,拼尽全力道:“裴漠,我……” 话还未说完,她眼前一黑,顿时陷入了昏迷。 “来人!传太医令和太史令即刻来见!”裴漠眼睛发红,匆匆披上外衣,便抱着昏迷不醒的李心玉冲出净室,声音因极度害怕而破了音。 李心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似乎又回到了前世年少之时。 那时的清欢殿正是鼎盛之时,宫婢和内侍往来不绝,有着不逊于东宫的热闹。天空湛蓝,云淡风轻,她看见前世十六岁的自己穿着一身缀着银叶子的血色罗裙,手挽烟紫色的绫罗,腕上玉镯叮当,腰间环佩相撞,锦衣华服,艳丽无双,被十几个宫婢们簇拥着穿过长长的回廊。 院中,早已站了五六个粗壮的内侍,押着一个瘦高的少年跪在地上。 “是谁在打架?”她扬着下巴开口,声音清脆,眼神中带着些许睥睨尘世的傲气。 “公主殿下,是他!这个奴隶发了疯!”一名高大的内侍先一步开口,指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少年道。 李心玉蹙眉,瞥向那名恶人先告状的内侍,“你好聒噪,谁许你用这么大的嗓门同本宫说话?” 高大的内侍浑身一抖,忙伏地请罪。 李心玉的手指绕着腰间的翠色宫绦,漫不经心地朝少年走去,说:“裴漠,你抬起头来。” 裴漠扭身挣开压制住他的内侍,抬起一张遍布着青紫伤痕的脸来,凌乱的黑色长发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凌厉且漂亮,在阳光下闪着通透的光芒。 李心玉被小小的惊艳了一下,良久,方伸出一只白嫩干净的手来,似乎想要触摸少年流血的嘴角。 “哎殿下!当心脏!”大太监刘英忙谄媚地拉住李心玉的手,不让他触碰裴漠,又自作主张地斥道,“还不快将这个奴隶拉下去处理干净!” “慢着!本宫的清欢殿,什么时候轮到刘公公做主了?” 李心玉轻描淡写地瞥了刘英一眼,刘英忙缩到一旁,不敢再多说一句。 “为何在本宫的清欢殿打架?” 李心玉以为,裴漠会认错,会乞求自己饶他一命,熟料这漂亮的奴隶一点谄媚之态都没有,依旧铁骨铮铮,呸出一口血沫道:“他们以多欺少,将所有的活都丢给我一个人干,我只不过是反抗了一下而已。” 真是个冷高又张狂的少年。李心玉想不明白,一个奴隶而已,谁给他这样的说话的底气?让人恨不得扒去他清高的皮囊,挫去他张狂的锐气。 李心玉眯起了眼,“有点儿意思。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被毁了,那也太可惜了。来人,将这奴隶带下去梳洗干净,上了药后送到本宫的寝殿来!” 清欢殿的人动作很快,不到两刻钟,便将一个整齐干净的裴漠送到了寝房。 他脱了那身破旧脏污的奴隶袍子,换了身崭新的衣物,原本凌乱的长发也尽数束起,显得英姿勃发。虽然脸上挂着彩,但依旧无损他眉眼的精致。 “公主到底想做什么。”大概是为了防止他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他手上戴着镣铐,蹙眉看着李心玉。 “本宫为何将你带回清欢殿,你会不知道?”李心玉一看到他这副清高的模样,就想狠狠戏弄他,笑道,“做我的男宠,如何?” 那一刻,裴漠的表情真是相当的精彩。 片刻,他恢复镇定,冷声吐出两个字:“休想。” 虽然只是一句恶劣的玩笑话,但被拒绝得如此干脆,李心玉心中划过一丝失落。这人是傻子么?放眼整个皇宫,还有谁的后台能像她一样硬? 多少人想要接近她、讨好她,却求而不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却不要? “一个奴隶而已,你有何资格拒绝本宫?我能让你活,能给你任何想要的一切,不过是一具身子,有何舍不得的?”李心玉懒懒地起身,绕着他走了两圈,带着笑意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羊羔。 她在裴漠面前站定,然后伸出手,在他淤青的嘴角轻轻一碰。 仿佛被毒蛇触碰,裴漠微微后退了一步,眼神隐忍而又嫌恶。 李心玉头一次体会到了心被针扎的疼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若没有本宫,你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连句谢谢也不说么?” 裴漠平静道:“谢谢。” “你!”李心玉就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人,围绕在她的身边的男男女女哪一个不费心尽力地讨好自己?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居然会对这么一块硬石头动心。 又急又气之下,李心玉干脆踮起脚尖,在他的俊逸的侧颜上咬了一口。 看到裴漠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总算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扬起眉哼了一声,越发的得意洋洋。 那一年,大理寺抓住了几个在逃的裴家军主将。 正当李常年头疼是斩草除根还是将他们一家老小发配边疆时,李心玉却是一时兴起,要在长安以南的空地上为自己建一座花苑,于是向皇帝请旨,将那百余名裴家军的家眷收入自己麾下为奴,命这些罪奴来当苦力。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裴漠是十分生气的。男儿血气方刚,最讲究兄弟情义,看到那些当年与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亲信沦为李心玉的奴仆,他心中长久以来积攒的愤怒与屈辱,瞬间淹没了理智。 他直挺挺地跪在李心玉榻前,问道:“天下奴隶那么多,公主为何偏要选他们做苦力?” 榻上看书的李心玉怔愣了一下,方极慢极慢地扯出一抹笑来:“我知道他们对你而言意义重大,当然是为了折辱你啊。” 裴漠握紧双拳,脸色瞬间变得冷硬异常,良久才下定决心般道:“只要公主不要为难他们,我愿代他们受苦!” “受苦?”李心玉笑了声,托着下巴道,“裴漠,你是知道本宫心思的,我怎么舍得你去受苦呢?” “我不知道。”裴漠漂亮的眼睛锋利如刀,问,“公主到底想要什么?” “本宫想要的,”李心玉倾身,与他相隔咫尺,笑道,“是你呀。” 裴漠愤然离去。 见他一副受辱的表情,李心玉躺在榻上笑得更开心了,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漫出一股无名的酸楚来。 这次冷战只持续了不到三日。三天后,破天荒的,裴漠主动来找了她。 “对不起。”他跪在地上,垂着头,难得像一只收敛了爪牙的狼。 李心玉在案几后作画,头也不抬道:“因何道歉。” “白灵带我去了一趟城郊,见到了裴家军的亲信家眷。”裴漠微微一顿,抬起眼来道,“虽说他们沦入奴籍,奉命为公主建造花苑,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老弱妇孺也得到了悉心的照料,并未受到丝毫苛待……” 说到此,他又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若他们被发配边疆,是绝对不会受到这般优待的,是我心存偏见,误会公主了。抱歉。” 李心玉自然知道,这批裴家军的亲信家眷对裴漠而言有何意义,所以她私掏腰包,找了个修建花苑的幌子来替裴漠养着那帮兄弟。她向来豁达,不计较得失,也没指望裴漠能对自己感恩戴德,但被误会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难受的。 李心玉搁了染着朱砂的笔,漫不经心地说:“难得见你低头,可本宫伤心了,不接受你的道歉。” 裴漠大概也觉得愧疚,想了想,说:“公主可以罚我。” “好啊。”李心玉道,“就罚你做本宫的男宠,如何?” 裴漠飞速地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李心玉。 李心玉绽开一抹得意的笑来。 就当她以为裴漠又会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时,裴漠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是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这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答案,以至于她心慌意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入夜,裴漠果然进了她的寝房。 他半跪着身子,在李心玉震惊又无措的眼神中,轻轻地为她除去鞋袜,修长的指节慢慢朝上摸索,按在她腰间的玉带上。 裴漠半垂着眼,面部轮廓被烛火镀上一层金边。他呼吸颤抖,李心玉知道他是有些许紧张的。 腰带被解下的那一刻,李心玉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忽的推开了他,呼吸紊乱道:“住手。” 裴漠投来疑惑的一瞥。 李心玉觉得自己真是叶公好龙,偏生嘴上还强撑着顽劣道:“别想多了,本宫只是想享受一下你求而不得的乐趣,要给本宫侍寝,你还不够格。” 说罢,她一头倒进被窝中,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闷声道:“还不快睡外间去。” 那一瞬,她明显地感觉到裴漠长松了一口气,不由心中略微不爽:他就这么不喜欢触碰自己? 同年十二月,宫中御宴,户部侍郎失手打碎了御赐的白玉酒盏,惹得太子大怒,正要被贬官流放之际,李心玉见那吴侍郎年轻清秀,便随口说了个情,替吴侍郎免去了惩罚。 为了这事,裴漠的脸色又寒了几分。 李心玉觉得很委屈。 那日在书房的窗下练字,裴漠默不作声地研墨,李心玉瞥了他几眼,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笔道:“阿漠,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又是偷偷生什么气?” 裴漠研墨的动作一顿,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公主不是和吴侍郎打得热火么,管我生不生气作甚。” 李心玉倒吸一口气,“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这么同本宫说话。” 裴漠大概也意识到了方才那句话的不妥,便放下墨条,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一本书,躲到一旁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不行,你今日必须给本宫一个解释。”李心玉挨过去,又好气又好笑道,“为何本宫靠近你,你要生气;疏远你,你也要生气。” 裴漠的眼睛依旧黏在书卷上,并不吭声。 李心玉心中一动,伸手拿走他的书卷,以书遮脸,玩笑似的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春风拂来,带着桃花的甜香,吹动案几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那狡黠的吻一触即分,本是玩笑的戏谑,熟料裴漠只是怔愣了片刻,目光越发深邃,忽的反客为主,倾身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这一吻凶狠而又热烈,像是抛却一切理智和禁锢,要将她生吞入腹。 金玉其外 第70节 李心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推了几次方推开他,擦着嘴上的水渍,一脸讶然。 随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眯着眼缓缓展开笑容,说:“阿漠,原来你喜欢本宫呀!” 裴漠白皙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眸光深邃,哑声反问:“不可以么?” 这一层暧昧的窗户纸,终于在中秋的那天夜晚被彻底捅破。 她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回到清欢殿,理智溃散,心中的渴求被无限放大,以至于抱着裴漠度过了一个疯狂而又荒唐的夜晚。 那一夜说不清是谁先主动的,两个人皆是生涩而又投入,抵死缠绵。 醒来后的李心玉只有一个感觉:疼,浑身都疼。 这小畜生! 她羞恼大过愤恨,一把将搂住自己的裴漠推开,哑声斥道:“你跪下!” 裴漠掀开被子,跪在榻边,平静道:“你嗓子哑了,要喝点水……” “闭嘴!”李心玉看着满身的痕迹,不忍直视,扶额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知道。”裴漠垂着眼,“昨夜,是殿下先缠上来的。” “你……”李心玉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况,只觉得头疼欲裂,干脆不想这个问题了,艰难地披衣下榻,将弄脏的毯子胡乱地卷起,塞在床底下‘毁尸灭迹’。 裴漠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李心玉就如同竖起尖刺的刺猬,喝道:“你闭嘴,不许说话!昨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谁也不许说出去!” 裴漠一怔,抬起眼来,眸中的温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寒意。他固执道,“我们俩睡了,有了夫妻之实,如何能当做没发生过?” “你知道你睡的是谁么?你想死吗?”李心玉头昏脑涨,一把揪住裴漠松散的衣襟,沉声道,“听着,此事到此为止。” “不可能。”裴漠单手攥住她,说,“你若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初就不该来撩我。” “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 “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 一夜缠绵,最终换来不欢而散…… 李心玉在梦中旁观自己的记忆,就在此时,熟悉的钟声响起,画面走马灯似的飞速掠过,从两人分分合合的小打小闹一直到决裂时剜去的奴隶印记,从兵临城下的恐慌再到刘英带刀入殿的死亡…… 画面陡然翻转,到了城破的七年之后。 这时候正是中元之夜,四下漆黑无人,太史局已经被贺知秋烧毁了,坍塌的观星楼下,空余一只一人多高的残钟。 而此时,残钟之畔,坐着一个高大熟悉的武将身躯。即便是一个背影,李心玉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裴漠。 前世城破七年之后的,裴将军。 “我就要死了。”裴漠风华正茂,却两鬓风霜,干哑道,“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李心玉心中揪疼,听见裴漠又自言自语道:“你逃不掉的,黄泉之下我也会来找你。” 他剧烈咳嗽着,勉强站起身子,拿起地上横放的铁杵,用尽全身力气撞击大钟。 钟鸣三声,响彻天地,裴漠说,“李心玉,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鸣钟了。” 说罢,裴漠手中的铁杵哐当一声坠地,身子也倚着布满纹路的大钟缓缓滑下。他捂着嘴,胸腔中迸出暗哑的咳嗽声。 夜色孤寂,李心玉看到他的指缝中有暗红的鲜血淌下,触目惊心。 她想要触碰裴漠消瘦的背脊,然而在指尖挨上他衣角的那一瞬,画面倏地黯淡,裴漠的身影如烟般散去,四周又变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虚空。 “心玉,李心玉……” “殿下!” 耳畔的声音交叠涌来,李心玉焦急地回应道:“裴漠!你在哪儿?” “李心玉。”这一次,声音清晰可闻,几乎就是从她身后传来。 李心玉一怔,猛地回过头去,撞进一个人温暖结实的怀抱。 玄黑的武袍翻飞,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轻声道:“我找到你了。” 李心玉浑身是汗,猛地从床上惊醒。 “殿下!”裴漠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欣喜若狂道,“你终于醒了!” 下一刻,她被搂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一如梦中那般温暖安心。 李心玉涣散的瞳仁好一会儿才聚焦,她茫然环顾着满屋焦急的人影,喃喃道:“阿远,贺知秋……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她的视线落在紧紧拥着自己的人身上,茫然道:“裴漠?” “是我。”裴漠眼睛湿红,拇指摩挲她略微苍白的唇瓣,低声道,“你昏迷了一整日,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李心玉摇了摇头,又怔愣道:“这是哪一年呀?” “景元二年啊,姑姑。”小皇帝上前一步,俊秀的脸上满是担忧,蹙眉道,“您失忆了?得让太医再来瞧瞧。” “是了,前世应该没有你这个小混蛋。”李心玉伸手捏了捏李思的腮帮,笑道,“阿远,姑姑做了一个很长很苦的梦。” 这番话,只有裴漠能听懂。 她大概又是梦到前世了。 不由地心疼万分,裴漠吻了吻她的额头,说:“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不知为何,李心玉有预感,自己这将是最后一次梦见过往,从今往后,她将获得彻底的新生。 想到此,她不禁又浮现出了裴漠独自撑过那七年的悲痛画面,想起他前世临死前的偏执,心中又是一阵绵密的疼痛。 “我总算知道,上天为何要频繁地让我回忆过往,这是我此生要赎的罪。”李心玉勾了勾嘴角,玲珑眼温柔地注视着她两世最爱的男人,说,“辛苦你了,裴漠。” 裴漠眼睛一涩,俯身与她交换了一个带着苦涩泪意的湿吻。 李思猝不及防被这一幕惊到了,两颊飞速浮现出一抹红晕,忙捂着眼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而贺知秋也整理好占卜祈福用的牛角、龟甲和铜钱,悄声退了出去。 屋外,一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于琉璃盏下回首,灿然一笑道:“贺大人,大长公主殿下醒了么?” 贺知秋‘嗯’了一声,伸手调整了一番微微倾斜的面具,温吞道:“回太史局。” “好嘞!”一袭青色阑衫的小郎君脆生生地应答。 这嗓音清灵剔透,全然不似少年男子的沙哑浑浊,不仅如此,他连长相也不像个男子。贺知秋停下脚步,微微侧首,似是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位新来的亲侍。 “咳!”小郎君有些局促地压低嗓音,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来,抱走龟甲等物,沉声道,“辛苦了,贺大人。” 而此时,滁州琅琊王府。 “如何?”明亮的灯火下,琅琊王李砚白按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问道。 “回禀王爷,大钟落下,钟声响彻长安,大长公主确实昏迷了半日,不过后半夜便醒了。”门外,一黑衣侍卫抱拳躬身,低声道,“看来并无性命之忧。” “听说裴漠为了李心玉禁了全长安的钟声,本王还以为她患有什么怪疾,那钟声会要去她的性命。”李砚白摇头失笑,“本就是怪力乱神之事,偏生我病急乱投医,竟当了真。” 对面,谋士范奚敲着折扇,亦落下一子,笑道:“王爷还折腾么?” 李砚白想了想,直起身叹道:“不折腾了。李思虽然年幼,却难得是个狠角色,更何况有裴漠和李心玉在,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倒不如就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算了。” 范奚哗地抖开折扇,翩然一笑:“王爷这是个明智之举。我有预感,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天下在李思的手中,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景元三年三月初,李心玉盛装进宫,正式交还政权。 兴宁宫内,李思瞪大眼,震惊道:“朕还未年满十四,姑姑为何就急着要还政了?” 说到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红道:“是不是因为去年的那些流言,您还在怨恨朕?” 李心玉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姑姑不曾怨你,是你长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决定,不需要再依赖姑姑。” “您就是在怨我。”李思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国之君,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哽声道,“我向您道歉,对不起!姑姑,您不要离开我!” “阿远,你先起来。你是一国之君,不应该向臣妇下跪!”李心玉扶起小皇帝,望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温声道,“阿远,姑姑必须要还政了。” “为何?” “因为……” 李心玉将手轻轻放在腹部,神情变得甜蜜而柔和,咬着唇神秘兮兮地说,“因为啊,姑姑有身孕了。” “什么?当真!”短暂的怔愣过后,李思变得狂喜起来,红着脸说,“什么时候的事?朕何时才能见到弟弟或者妹妹?” “还早呢,约莫十月份才生产。” “那也不急,姑姑,您再辅政一段时日罢。我才十岁,没了你根本不行。” “你这话未免也太谦虚了,没有哪个皇帝十岁时能像你一样聪慧有手段。更何况,姑姑答应了朝臣,一旦有孕,就必须还政撤出朝堂。” 李心玉伸手,想揉一揉侄儿的脑袋,忽然间发现他站起来都快有自己高了,揉脑袋不妥,便该为轻拍他的肩膀,说:“姑姑与你姑父成亲十年,一直未有身孕,这孩子来之不易,望阿远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弟弟妹妹。”李思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道,“如此,我也不为难姑姑,姑姑好生养胎,生个健康的宝宝下来。” 李心玉欣然颔首,“好孩子,没有姑姑的监管,你也要勤于政事,凡事多听听别人的意见,切勿偏听偏信。北境暂时有你姑父坐镇,大可安心,不过,过几年你姑父也会退隐朝堂,你需要有一批自己的忠良心腹。姑姑给你列了一份名单,都是忠良之才,可堪大用,你酌情考虑罢。” 李思垂首恭听,接过李心玉递来的锦囊,又道:“我会常去看您的。” 李心玉捏了捏他的脸颊,温声道:“我走啦。” 殿外桃李芳菲,微风卷积着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一如多年前欲界仙都那场令人心动的花雨。 画廊之下,百花深处,一袭玄色武袍的裴漠长身而立,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勾唇笑道:“回家了,公主夫人。” “嗯,回家。”李心玉笑着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长廊,迈下台阶,走出宫墙,将庄严肃穆的宫殿抛诸脑后,唯有一黑一红两道相依的身姿,在春日的阳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贺大人,您又走错了!这不是去太史局的方向!” 狭长的宫道上,朱红阑衫的小郎君快步跑上前,拉住懵懵懂懂的贺知秋,将他的身姿扳了个方向,“您这边。” “星罗,该启程了。” 崇山峻岭,长路漫漫,一间茶馆草庐,素衣的蒙面女子手持长剑跨在马背上,朝身旁一位阴柔的黑衣男子淡然说道。 山涧水旁,白衣僧人与青衣女道不经意间相逢,各自一笑,无悲无喜。 东风依旧,四月芳菲,繁华富庶的长安城内外,所有流浪的候鸟都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归宿,从此,岁月静好。 第73章 番外 士微 金陵古都,有着不输于长安城的热闹和富庶。 金玉其外 第71节 平整的青石路旁,白墙黛瓦高楼林立,高高悬挂的八角琉璃灯装点着六朝金粉如梦。河水蜿蜒淌过,琵琶女的歌声沉浮,天空被夕阳燃成艳丽的胭脂色,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脂粉的甜香。 沿着青石街复行十余里,浮华散尽,一座清幽典雅的小镇呈现眼前。 周围都是带着江南特有口音的娇声软语,几位面目严肃的黑衣家奴策马慢行,对前头一匹白马上的锦衣少年道:“主人,长宁镇到了。” 一开口,竟是标准的北方官话。 被称作主人的少年一身乌紫色的窄袖袍子,生得面如冠玉,清秀的眉眼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点了点头,朝身后的侍从道:“去打听打听,长安迁移至此的裴家宅邸在何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拐角的巷子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得急促,侍从们不禁严阵以待,纷纷拔剑将锦衣少年护在最中心,沉声道:“陛下当心!” 原来,这位锦衣公子正是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李思。 唰—— 一条小小的身影猛地从巷口冲出,踏着旁边的沙袋跃上墙头,如猫般在墙檐上疾行,灵巧地攀上路旁的一棵大梨树。 “好身手!”李思心中暗暗一赞。 那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孩子约莫七、八岁,手脚修长,穿着一身杏色暗纹绸衣,像是体面人家的小公子。只不过这布料极佳的衣裳下摆被他胡乱地扎在腰间,袖口挽至手臂,发髻歪歪地束着,如此不修边幅,又不大像个体面人家的小公子了。 杏色绸衣的小孩也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一行人,不禁一怔,顺手从树上摘了个大鸭梨,随即双腿绞着粗大的树枝,来了个倒挂金钩,像只小蝙蝠似的倒挂在树上,一张小脸与马背上的李思只有一寸之隔。 李思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只见面前的小孩五官精致,眉目生得十分英气生动,透着狡黠的光。 李思自小身居高位,不习惯于旁人挨得如此亲近,便悄声勒起马缰,朝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你们是谁?”绸衣小孩拿着大鸭梨在衣襟上随意地擦了擦,随即一口咬下,汁水乱溅。 不知为何,这小孩给李思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尤其是他欢脱的言行和那双灵动的眼睛,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尊贵的女子如此相像。 但李思不敢确定,只试探道:“小友,你好。我等是远道而来探亲的,不知裴家府邸该如何走?” 话还未说完,那绸衣小孩便打断他道:“你探亲的架势挺大的,裴家好像没有你这样大排场的亲戚。” 说罢,他又啃了一口鸭梨,双腿勾着树枝吱呀吱呀地晃荡,也不知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他是如何咽下梨汁的。 这小家伙伶俐得很,越发给人一种亲近之感。李思温和一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很警惕,眯着眼睛道:“奇怪了,你问路便问路,还管我姓甚名谁?” 李思不怒反笑,用马鞭抵着鼻尖低笑出声,“驳得好,驳得好。” 正说着,巷子里的民舍中忽的传来一个女孩儿清脆的嗓音,恼怒道:“裴士微!你又来偷我家的梨啦!” 李思忽的瞪大眼,随即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来:“你姓裴?” “是又如何?”正说着,小孩双腿一松,稳稳地落在他的马背上,随即双腿一夹马腹,大声道,“快走!许家的泼辣妹子要追上来啦!” 李思还未反应过来,马匹便撒着蹄子狂奔了出去,身后一群侍从悚然大惊,纷纷高呼追赶道:“陛……公子!慢些!慢些!” 骏马撒开蹄子跑了几十丈远才被制住,李思的手掌心都被马缰绳勒得发红了,偏生裴士微还在马背上笑得打跌。 “公子!您没事儿吧?” 侍从哗啦啦策马追来,又怒目圆睁,将那恶作剧的绸衣小孩团团围住。 小孩一点也不胆怯,从马背上跳下来,笑得满身的灵气,“多谢了,毕公子。” 李思微微一怔。片刻,他伸手示意侍从退下,于马背上矜贵一笑,“你叫我什么?” 裴士微道,“毕公子啊,方才你的随从不是这么叫你的么?” “士微,”李思笑道,“叫我哥哥。” 裴士微贴着墙根连连后退两步,拧起英气的眉毛,说,“你笑得,有点恶心。” 李思浑然不觉地摸摸自己的脸,说:“有么?” 裴士微点头如啄米。 “好罢。”李思从马背上下来,望着面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只觉得越看越喜欢,压抑了十几年的长兄责任感在这一刻如泉喷发。 深宫寂寞,他真的很想两个弟弟能进宫陪陪他。但姑姑下定决心和姑父归隐,四年了都未曾回过长安,他只好亲自来探亲了。 “士微,我给你带了很多礼物。”李思从马背的行囊中拿出一只波斯产的象牙匕首,又摸出一堆裴式微不曾见过的糕点,温声哄道,“你带我去见你爹娘,我便将这些东西都给你。” 裴士微狐疑地打量着李思。 半晌,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对李思道:“你跟我来。” 即便走在斑驳的小巷中,李思依旧紫衣翩然,浑身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的眉目虽然温和,但眼神中又时不时透出几分沉稳和尖利来,他笑看着面前的小孩子,问道:“士微,你爹娘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在长安有个表哥?” “说过啊。”裴士微漫不经心答道。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位表哥是什么人?” “告诉过。” “哦?”李思眼睛一亮,连胸膛也稍稍挺直了些,满脸即将揭开惊喜的喜悦。 “我娘说,表哥是长安城里搬砖的苦役。” “很惨的!别人休息的时候,表哥都不能休息,只能马不停蹄地干活,不然这么多年了,为何表哥从来没时间来探望我们呢?” 李思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片刻,他想了想,哑然失笑,“你娘说得对,十年了都未曾歇息,可不跟搬砖的苦役一样苦?” 一行人在巷子中七拐八拐,最后路越来越偏,李思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疑惑道:“士微,你家还没到么?” “快了快了。”裴士微含含糊糊地应着。 然而,前面一堵高墙,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子的尽头,无路可去。 “士微?”李思停下脚步。 可下一刻,清纯可爱的裴士微如亮出爪牙的小兽,突然出招,一拳击向李思的面门,喝道:“坏蛋!吃我一招!” 李思愕然,匆忙截住他那一拳,问道:“士微,为何打我?” “呸!谁准你叫我的名字!你费尽心思地打听我家住址,还用好吃好玩的东西诱惑我,一定是别有用心的坏蛋!” 说着,他又是一脚撩去。 “护驾!护驾!”侍卫们大惊,拔刀就要冲上来。 李思及时喝道:“谁也不许伤他!都退下!” 就这么岔神的一瞬,他脸上已经挨了一拳,登时细白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片红肿。 侍卫们倒吸一口凉气。 李思捂着脸着急道:“我不是!你误会了,我是你哥!” “我还是你大爷呢!”裴士微又赏了他一脚,随即踩着煤堆翻身上瓦,朝李思大喊道,“我只有一个哥,在长安城搬砖!” 说罢,他踩着屋檐一溜烟儿跑了。 李心玉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正坐在庭院中晒太阳,三岁的二儿子在树下掏蚂蚁窝,而裴漠在一旁给她剥葡萄吃。 吃着吃着,裴漠的眼睛变得幽暗起来。他起身,将二儿子抱起来调转了个方向,让他背对着李心玉,沉声命令道:“不许回头。” 二儿子点点头,淡定继续掏蚂蚁窝。 裴漠这才满意地走回李心玉身边,捧着她的脸道,“亲一个,殿下。” 李心玉满嘴葡萄的清香,笑着凑上去。就在嘴唇即将吻上的一瞬,只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巨响,裴士微的大嗓门响起:“哇哈哈哈哈哈!爹、娘!你们英俊又可爱的儿子回来啦!” “咳!”李心玉险些被呛到,一把推开裴漠。 裴士微袖口高卷,衣裳下摆扎在腰间,负手蹦跶进来。约莫是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杀意,他的视线锁定面色阴沉的裴漠,傻乎乎道:“咦,爹,你脸色怎么这般差?” 李心玉微笑,摸了摸裴士微的脑袋:“听话,珍爱生命,远离你爹。” 裴士微绕开他爹,贴着墙根缓缓挪动。 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一惊一乍道:“娘,你是不是说过,那些拿吃的引诱我跟他走,或是用吃的来向我套话的,都是坏人?” “是啊,怎么了?”李心玉瞥了眼他衣袍上的灰尘,问道,“打架了?” “教训了一个坏人!”裴士微手舞足蹈,又略微得意道,“他笑得一脸奸诈,还用很多吃的来打听我家的情况,还硬是要我叫他哥哥,我呸!不过娘你放心,你聪明的儿子并没有上当,并将他成功的打跑。” “坏人……哥哥?”李心玉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了裴漠一眼。 裴漠笑了声,问道:“那个‘坏人’,年纪多大?长得如何?” 裴士微抱臂思索:“年纪十六七八 九罢,长相么,肯定是不如我好看的,勉勉强强。”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接着,李思的笑颜出现在门口。 “可算找着了。”李思拍了拍胸口上裴士微留下的脚印,拢袖长躬,无比清晰道,“一别数年,侄儿李思,拜见姑姑、姑父!” 裴士微猛地跳起来,震惊道:“什么什么?姑姑姑父?” 李心玉挺着大肚子站起身,伸手虚扶起李思,“快起快起。刚才听士微说起,我便有些怀疑是你,没想到你真的一声不响地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她转过头,微笑着看着呆滞状的裴士微:“士微,快叫表哥。” 裴士微:“表哥?” 裴漠补充道:“也是当今的皇帝。” 裴士微:“皇帝?” 李心玉道:“我曾是辅国大长公主,如今皇上的亲姑姑。” 裴士微:“大长公主?!” “等等!”裴士微伸出一只手,满脸世界崩塌的绝望,崩溃道,“娘,你不是说我爹曾是长安的屠户,你曾是富贵人家的奶妈,而我表哥则是长安城搬砖的苦役么?” 芝兰玉树的紫衣少年踱进门来,朝裴士微微微一笑:“正确来说,士微,你是萧国公府的世子。” 第74章 番外 星罗 深山之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十里稻花飘香。 潺潺的溪水旁,李毓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姿色出尘,正牵着一匹枣红大马在溪边饮水。 初夏的微风拂过,草丛深处忽的传来了窸窣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靠近。李毓秀警觉,猛地转过一张湿漉漉的脸来,沉静的目光紧锁住声响传来的方向,手中的剑已出鞘半寸。 金玉其外 第72节 又是一阵窸窣的声响,草丛被拨开,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抱着个小孩,从草丛深处阔步走来。 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量纤细高挑,容貌有着不输于女人的艳丽,正是星罗。 李毓秀松了一口气,望着他怀中那个穿着开裆裤、挂着鼻涕泡,脸上还有两坨质朴的红晕的小孩,问道:“你又将谁家的孩子抱过来了?” “方才换米的时候路过村庄,看见这小孩一个人在村口玩耍,就将他带过来给你看看。”星罗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还兴致勃勃地问道,“阿秀,你不是说想要儿孙满堂么?虽然我不能让你生孩子,但只要你想,多少孩子我都能给你弄来。” 李毓秀微微蹙眉,“这样不好,快将这孩子还回去,否则他父母该着急了。” 闻言,星罗瘪了瘪嘴,打量一眼怀里懵懵懂懂的孩子,“丑是丑了点。” “这与美丑无关,将他送回去。” “还是说,阿秀你不喜欢男孩?若是要女孩也可以的,方才我还看见村里有个三岁大的女童,生得可水灵啦!” “不可以,星罗。”李毓秀声音依旧清淡,但面色沉稳了不少,带着几分告诫道,“不是我们的东西,就不可以去偷抢。” “好罢。”星罗有些失落,抱着男孩又返回村口的方向,还不忘叮嘱道,“那阿秀,你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毓秀望着星罗的背影,轻叹一声。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亦是他们逃亡的第四年。 四年的心惊胆战,杯弓蛇影,那桩惊动长安的血案随着武安侯郭忠的死而渐渐尘封,至今已少人再提起,可这并不代表她的罪孽便得到了消除。 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落入恢恢法网。她唯一知道的是,即便是下地狱,星罗也会跟着一起。 她的手终于染上了鲜血,堕落成和星罗一样的罪人,可她从未后悔过。 入夜,星罗和李毓秀投宿在镇上一间简单的客栈中。 借着昏黄的油灯,李毓秀一颗一颗数着钱袋中的铜板,眉头紧紧蹙起,平淡道:“明日要去找活干了。” 李毓秀是个出身高贵的郡主,一不会女红,二不会织布,星罗除了杀人外更是什么也不会,流浪江湖的这些年,两人一度捉襟见肘。好在偶尔给县官们捉一捉身手高强的犯人,或是给富贵人家押送货物,勉强尚能度日。 如今月余没有干活,钱已经不多了。 “也好,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手痒得很。” 星罗在灯下盘腿坐着,用棉布擦净臂上缠绕的软剑,抬眼笑道,“方才在镇口的告示栏上看见贴了官榜,重金悬赏一名高手带队剿匪,明早我出去一趟,揭榜上山。” 李毓秀道:“我同你一起。” 星罗却是摇头,“不必了,阿秀,你上次的伤还未好透呢。” 李毓秀坚持道,“山匪那么多,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此事明天再议,睡觉吧。”说着,星罗屈指一弹,油灯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静谧。 李毓秀不再坚持,脱了外袍上床,只是怀中还抱着长剑,这是她四年逃亡养成的习惯,以便随时面对危机。 片刻,月光从窗户洒入,在地上、案几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霜。 星罗并未回自己的房间,仍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着亮光,良久才小声地问道:“阿秀,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李毓秀睁开眼。 见她不语,星罗又着急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我不碰你,就睡在你旁边保护你。” 他哪里还有杀人时的狠厉,像是一只软绵绵的奶猫,小心翼翼地乞求:“阿秀?” 李毓秀并未多想,身子朝里挪了挪,依旧是没有波澜的简短语句:“上来。” 星罗像是得到了巨大的恩惠,欢呼一声,三下五除二脱去外袍,爬上了李毓秀的床。 没过片刻,他略微兴奋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秀,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我不喜欢被人抱着。”李毓秀闭着眼说道。 星罗的眼睛黯了黯,随即又道:“那,你抱着我也可以。” 李毓秀拿他没辙,干脆闭目假寐。 星罗仍在喋喋不休,“你知道吗,阿秀,我很早就喜欢你了。那时的你对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那么清秀美丽,又那么遥远。我常常在想,牵着你的手是什么感觉?抱着你的身子是什么感觉?亲吻你……又是什么感觉?” 黑暗中,李毓秀轻轻吐纳,嘴角泛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笑意转瞬即逝。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拥住星罗,平静道:“睡觉,乖。” 李毓秀很冷淡,也很迟钝,她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她知道,星罗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十三岁那年的中秋之夜,欲界仙都彻夜灯火齐明,那是李毓秀第一次去朝凤楼观赏金丝雀,中途喝醉了酒,醒来时已是半夜,匆匆忙忙地往驿站赶。 就在那时,她在欲界仙都门口的角落里,捡着了一身是血的星罗。 那时的星罗不叫星罗,他还没有名字。 他穿着一身凌乱的、血红的衣裳,面上敷着细腻的白粉,唇上点着丹朱,细长的眼尾染了一抹艳丽的桃红,乌发如云,杂糅了这个年纪最青涩的美丽和属于风尘的艳丽。 李毓秀以为他是个遭人凌、辱的少女,心下一软,便将昏迷的星罗捡回了家,治好了他的大部分内伤,唯有身下那处最严重的伤,他死都不让人碰,谁碰他便发了疯似的要杀那人。 大夫说:“这孩子被强行去势了,心里的伤痕要大过身体,所以才讳疾忌医。” 听了这番话,李毓秀才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那‘姑娘’依旧裹着那身血污的红衣裳,睁着一双怨毒的眼打量着她,牙齿咯咯发抖,神情戒备。李毓秀的视线落在他平坦的胸膛上,顿时明白过来了。 原来她捡回来的并不是个‘姑娘’,而是个过于好看的少年。 而现在,这个可怜的‘少年’失去了男人应该有的东西,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少年了。 “你不用怕,我是来帮你的。”李毓秀朝他走了两步,说道,“你流了很多血,再不救治,就没命了。” “让我……死……”少年声音暗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仇恨。 “死,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你的死,除了白白便宜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仇人们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李毓秀解下腰间的佩剑,丢到那少年面前,平静地说:“现在我们要给你治伤了,若你接受不了,可以选择用此剑自裁,亦或者,杀了救治你的恩人。” 就这样,她毫无芥蒂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示意大夫清理伤口。 清理上药的时候,钻心的疼痛让少年生不如死。他攥着李毓秀的手,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几度想要挥剑自尽,皆被李毓秀拦下。 “别怕,忍忍就好了。”李毓秀下意识抱住了少年的身子。 她的怀抱很软,很暖。 那时正值深夜,天地暗淡无光,少年却觉得,仿佛有一束强光冲破黑暗的桎梏,照亮了他的生命。 李毓秀给了他一个很璀璨的名字,叫做星罗。 “你为什么救我呢?我一无所有,已经不能和你交欢了。”伤好后,星罗睁着凤眼,满脸的疑惑。 所有人都在贪恋他的身子,他以为,李毓秀也不例外。 然而,李毓秀只是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屈指在他脑门一弹,说,“以后不要将这些淫词挂在嘴边,会被哥哥罚的。” “哦。”星罗捂着额头,又问,“可是,究竟是为什么要救我呢?他们都骂我是太监,是残废……” “我不觉得你是残废,星罗。在欲界仙都见到你的时候,你虽然满身是血,可我总觉得你的眼睛,”李毓秀指了指他的眉目,继而道,“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是会发光的。” 星罗一怔,继而狂喜,涨红了脸道:“真的吗?” 李毓秀郑重点头,“我向来是个冷情的人,生老病死都激不起我半点波澜,唯有那夜遇见你,我却心生恻隐。或许,这就是缘分罢。” 最后一句,几乎成了低不可闻的喟叹。 “郡主,我不会发光,是你的光芒照亮了我。”星罗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如此说道。 那一瞬,李毓秀心弦一动,被他过于艳丽的笑容照得睁不开眼。 “星罗,你以后想干什么?” “跟着郡主,死也要报答郡主。” “除此之外呢?你总要有一技之长罢。” “服侍人算不算一技之长?虽然我不能人道了,但有很多技术还是可以用得上的,保证郡主你……” “淫词艳语。” “哦,你不喜欢这样?那,我可以跟着你习武么?” 闻言,李毓秀回剑入鞘,问道:“为何要习武?” “强大起来,杀了我的仇人。” 星罗趴在雕栏上,笑眯眯地说,“再杀了你的仇人,保护你。” “我没有仇人。”李毓秀执剑走过去,抚了抚他柔软的黑发,说,“哥哥说你根骨不错,是可造之材。这样吧,你随我出门一趟,我给你介绍一个高手,看看你适合练什么兵器。” 星罗立刻竖起耳朵,“高手是谁?” 李毓秀淡淡一笑,“姓裴,你见了便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客栈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 李毓秀缓缓起身,扭头一看,睡在旁边的星罗已不见了身影。她下意识摸了摸身侧,被褥冰凉,软剑也不见了,星罗显然是偷偷离开她出门去了。 这么大的雨天,他竟是一个人上山剿匪去了? 李毓秀拧眉,摸黑下床,擦燃了油灯,屋内亮堂起来。 李毓秀穿好外袍,拿起长剑,正要出门去寻星罗,却忽的听见门外脚步靠近,接着,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谁?”她下意识拔剑,压低声音问道。 “阿秀,是我。” “星罗?” 说话间,她已快步向前,拉开了客房的门栓。 一抹黑影飞速闪进,星罗拉下蒙面的黑布巾,浑身湿淋淋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淌下,很快在地上汇合成一条蜿蜒的小溪。 “你受伤了?” “没有,不是我的血。” 李毓秀并不信,忙拉开他的手,却露出了他怀中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布包。 “这是什么?”她疑惑,伸手碰了碰那布包。 温热,并且会动,是个活物。 “我捡来的,你看。”星罗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献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打开怀中的黑布包。 一阵婴儿的啼哭传来,李毓秀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