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女宦》 东宫女宦 第1节 ?  东宫女宦 作者:希昀 文案 容语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道她芝兰玉树,却不知她其实是位姑娘。 宫女倾慕她位高权重,欲与她对食。 士子仰慕她文才清绝,欲与她相交。 满朝文武信服她手段老辣,欲与她结党。 容语端得是闲庭信步,铁面无私。 直到某日,温润从容的太子殿下不许任何人进她公事房..... 百般刁难她的跋扈王爷支支吾吾的,比谁都维护她。 深沉内敛的当朝首辅悄悄给她递了杯红糖姜水..... 容语:“.......” 本书只有一个男主,男女主感情克制内敛。 内容标签: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语┃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宦官的青云之路 立意:保持初心 第1章 二月二,龙抬头,春寒料峭。 午后一阵疾风骤雨,廊前落英满地,寂寥的枝干被寒风摧折,纵横交错,将那碧瓦巍峨的皇城勾出些许斑驳来。 容语自裕德堂后室甬道踱出,迎面一阵寒风扑来,驱散了体内的躁意,她紧了紧袖口,抬头望天。 上空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乌云漫卷天际,仿佛要整片压落下来。 这是她乔装入宫的第二个年头。 刀尖饮血,步步为营,先任钟鼓司小火者,渐升至典簿,一次阴差阳错立了功,救下钟鼓司掌印,被举荐进入内书堂读书。 三日前礼部侍郎携几位翰林学士,在内书堂举行了一场科考。若能通过这次考核,便可被选入司礼监任写字,往后跟着的是司礼监几位大珰,出入结交均是王公贵族,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她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看今朝。 容语轻轻撩开垂下的枯枝,沿着穿堂来到前殿。翰林院堂官与司礼监大珰现在武英殿宴饮,想必一会便有消息。 廊下,几名小火者登梯点灯,片刻一团光芒照亮前院,院中人影嘈乱,均是内书堂的小内使。 个个神色匆匆,仿佛发生了大事。 容语神色微变,拽住一名小内使问道,“这是怎么了?掌司可曾放榜?” 那小内使瞧见容语满脸疑惑,知她刚来,不由苦笑, “诶哟,还放什么榜,出人命官司啦!” 容语微惊,负手问道,“怎么回事?” 小内使一面撩袖擦汗,一面指着武英殿上方渐渐消弭的浓烟道, “今日圣上不是在武英殿赐宴么,各部堂官均在殿内宴饮。” “这我知道,我清晨领着钟鼓司的鼓乐舞女前去助兴,刚刚将人送归回来,怎么,这个档口出事了?” 小内使神色间十分惶然,“宴席将散时,东配殿耳房火光骤起,宴席大乱,侍卫并宫人迅速扑火,待闯入耳房,却发现角落里躺着一具尸身,那尸身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凭着几片支离破碎的袍角,辨出是礼部侍郎韩坤韩大人!” 容语闻言一阵惊愕,惋惜片刻,叹道,“韩大人曾在内书堂授书,也算咱们半个老师,如今无辜罹难,实属骇然..”顿了一下,问道, “圣上遣了何人查案?” 小内使摇了摇头,白皙的面容依然难掩骇色,“不知道,事发时,三法司堂官聚在,论理,人人皆有嫌疑,怕是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查案。” “哦,对了,听说那名刺客打金水河逃脱,咱们这些小内使今日怕是也难逃其咎。” 裕德堂就在武英殿辖属西北角,毗邻金水河。 容语顺着他的视线往金水河方向打眼望去, 枯柳涤涤,隐在一片墨色里,悄无声息。 见他惊疑未定,温声宽慰,“陛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咱们先去殿内等消息。” 小内使正要应是,恍觉容语还扯着他衣袖,脸色一僵,他四下扫了一眼,生怕旁人发觉,连忙将衣袖一扯,匆匆步入殿内。 容语见状,面露苦笑,缓几步跨入门槛。 内书堂每三年一期,被遴选进来的,都是十二监的优秀子弟,虽是没了根的阉人,却也分个高低,像钟鼓司这样的四司八局,干的都是不入流的活计,一向不被人待见。 容语不仅出身钟鼓司,入学只半年光景,满殿的小内使,除了个别,几乎人人瞧她不顺眼。 暮寒肆虐,墨色浓稠。 冷风夹在些许阴湿自窗缝里灌了进来,容语穿得单薄,她独自站在小殿角落,眼神时不时往外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既没有命案的消息,也不见公布放榜名录,殿内嘈乱,众人终究有些坐不住,时不时设法去打听消息。 少顷,前面穿堂传来铿锵的脚步声,不消片刻有小内使先一步越过门槛,语调起伏喊道, “陛下遣了名御史来裕德堂查案!” 小殿顿时一片嗡然,众人迅速起身,一面引颈往外张望,想瞧是谁来了,一面凝神退至两侧,小声低语, “不是说刺客是名宫女么,怎么查到咱们这来了?” “咱们今日恰巧在武英殿,例行审问也是常理...” 容语借着灯色越窗望去,只见十几名羽林卫举着火把,训练有素地拥着三名官员沿月台行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圆领绯袍,绣云雁补子的四品官,他长身玉立,眉目沉敛,提袍跨上月台时,微朝小殿扫来一眼,目间的灼色仿佛一抹璀璨浮华,划过幽黯天际。 “怎么是他?” 容语听见身旁一学长微叹。 她心生疑惑,正要问是何人,却见一人抢先回道, “怎么不能是他?今日三法司的堂官皆在武英殿,断不能查案,这位前不久刚从江南巡案回来,将积压数年的漕运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叙功将他从六品巡按,破格提拔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今日这位谢大人想必不在宫宴,没有嫌疑,此外,他出身名门谢氏,又是前首辅谢阁老嫡次子,身份镇得住武英殿那帮大员,舍他其谁?” 原来是他。 容语想起前年初入京城,她在坊间追寻师妹下落,无意中闯入红鹤楼,当时受人阻拦,迫不得已破了一处灯阵,后又与一人隔帘斗诗,离去前才晓得,那摆灯阵设诗谜的是谢家二少爷谢堰。 不想今日在此处遇见他。 火把的光芒逼近。 谢堰带着人跨入殿内,事关重大,众人也不敢含糊,匆匆行过礼,便退到一边。 谢堰负手立在殿前,神色肃整,“诸位,礼部侍郎韩大人在武英殿耳房被人杀害,羽林卫盘查人等,发现一名宫女形迹可疑,那宫女趁乱要挟一名官员,朝西北角方向遁走,待侍卫跟去,只见那官员被敲晕丢在金水河草丛里,而女刺客不见踪影。” “刺客既是在裕德堂附近失踪,那诸位均有嫌疑,眼下,挨个挨个听从本官询问,若有撒谎者,格杀勿论!” 诸位小内使神情戚然,齐声应喏。 事发在申时五刻至酉时二刻之间。 每名小内使均需交待这段时间的行踪,并提供人证。 容语闻言暗道不妙。 她本被小内使孤立,眼下放榜在即,众人恨不得将她一脚踩下,谁会为她作证? 果不其然,一轮拷问下来,只剩下她辍在最后。 谢堰坐于案后,慢条斯理握着茶杯,目光如霜似雪,注视着她, “堂下何人,申时五刻至酉时二刻间尚在何处,可有人证?” 花影在窗外摇晃,廊庑下的灯芒沁着梅香照入,在容语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一袭暗色圆袍,似遗世的瘦竹,孑然而立。 她声音郎朗,从容回禀,“回大人,在下名唤容语,乃钟鼓司典簿,今日宴饮,领着舞女与鼓乐入殿给诸位大人助兴,三曲过后,也就是申时初,在下便领着众人离殿,将其送回钟鼓司,待安置妥当,方奉命来裕德堂等候发榜...” “申时五刻至酉时二刻间,在下应当是从钟鼓司返回裕德堂的路上...” 说到此处,她语气尚有迟疑,正待详说,却见谢堰眯了眯眼,先一步截住话头, “一路可有人随行?” 容语摇了摇头,心中微叹, 片刻,耳畔传来他浩渺的冷声, “谁能证明你的行踪?” 容语盯着脚尖,陷入了沉思。 证人是有的,只是这位证人,还不如没有。 半个月前,她曾不小心掐死了端王府小王爷的雪猫,这位小王爷声名狼藉,嚣张跋扈,屡屡放话,要杀她替爱猫雪恨,恰才来武英殿路上,不巧撞见他,被他为难半晌。 倘若此刻将他搬出来,回头谢堰遣人核实,以那位小王爷的秉性,定会攀咬她,让她脱不开身。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前方月台疾步走来一行人。 当先的男子,锦衣玉袍,面庞俊秀,不是那小王爷又是谁? 容语绝望地闭上眼。 东宫女宦 第2节 只见那人摇着玉扇,人未至,声先到, “清晏,不必问了,我打西华门入宫,在长庚桥下的花园里碰巧撞见这位小内使,见他作宫女装扮,浑身湿漉,鬼鬼祟祟。当时不察,后闻武英殿命案,细思极恐——” 他跨上廊庑,稳了稳气息,玉扇一合指向容语, “他便是武英殿的凶手!” 第2章 雨簌簌扑下,一滴一滴砸在容语心尖,似催命的音符。 殿内小内使大都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容语神情还算镇定,微一思忖,掀起袍角跪了下来, “大人容禀,在下确实路遇小王爷,不过小王爷刚才所言,为子虚乌有。” 小王爷执扇跨过门槛,满脸愤然,“大胆,你的意思是本王诬告你?你是什么身份,值得本王构陷?” 容语平静瞥他一眼,目光落在谢堰身上, “大人,可否许我与小王爷对质?” 灯芒晕黄,将一身绯袍的谢堰衬得越发清隽,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案,目中似映着灼灼光色,盯着她,慢声落下一字, “可。” 容语得到他的准许,暗松口气,挺直腰身望小王爷,问道, “敢问王爷,您恰才说遇见我做宫女装扮,可记得我穿的什么颜色衣裳?” 这一下还真把小王爷给问住了。 他噎了噎。 谢堰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几分冷色。 小王爷讪讪,抚颌寻思半会,仿佛记不起来,拿眼询问身侧两名随侍,怎知二人也是一头雾水,直愣愣盯着他,小王爷气结,左右各敲了两脑门,清了清嗓子道, “天暗,本王未曾瞧清,像是绿色袄裙?” 宫内女使也分等级,着绿色袄裙为下等。 容语看向谢堰,“谢大人,那刺客是否着绿色袄裙?” 谢堰眼底波澜不兴,寒风从他眉梢掠过,不曾撼动他分毫, “没错,确实是绿色袄裙。” 容语唇线倏忽绷直,喉咙哽了哽。 谢堰这是以小王爷为饵,故意试探她。 听说这位谢二公子博闻强识,心思细敏,擅长从细枝末节中寻到关联,果然名不虚传。 她惨然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根本没穿过什么绿色袄裙,小王爷,咱们见面时,尚有侍卫路过,敢不敢将今日巡防的侍卫请来对质?” 小王爷听了谢堰的话,先是一愣,旋即露出喜色,越发有了底气, “容语,你休得巧言令色,你若不服气,咱们去陛下面前说话。” 容语不吭声,以陛下的性子,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她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奴婢,岂配让圣上分神? “我与韩坤大人无冤无仇,何故杀他?” “这正是本王要问你的,韩坤曾授业内书堂,你也算是他的学生,为何恩将仇报?”小王爷颐指气使质问。 容语气结,不想与他狡辩,目光沉沉扫向谢堰, “谢大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小王爷是因旧怨故意诬陷,您身为佥都御史,国之司直,身负明辨是非,拨乱反正之责,岂能任由小王爷混淆视听?” 谢堰眸眼深如静海,目光从容语那张白皙的脸,一寸寸下移,挪至她脚后跟的皂靴,指了指道, “容公公脚上的淤泥打哪沾来?” 容语神色微顿。 左右小内使见状哄堂一笑,“还能是哪,定是金水河边呗?” “我看容公公就不必狡辩了,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扮个女人岂不轻而易举?” 众人笑作一团。 容语忍着屈辱,辩道, “今日午后疾风骤雨,路边自然有淤泥,我脚下踩了泥,何足怪哉?” 小王爷愣愣盯着她皂靴,一步步挪过来,凑近一瞧,道,“你这淤泥又软又臭,可不像是花园里的,倒像是河道下的淤泥,好啊你个容语,竟敢残杀当朝三品大员,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来人,将他这身衣裳给扒了,看看底下穿得是什么!” 容语脸色一变。 再看谢堰,只见他淡淡擒着茶杯,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容语如坠冰窖。 谢堰果然怀疑她。 她脑中飞快运转,思索着对策。 雨急一阵,缓一阵,愁煞人也。 正当此时,廊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奔来一羽林卫, “谢大人,荣将军遣属下来禀,刺客已寻到。” 话音一落,殿内众人倒抽凉气。 “找到刺客了?” “这么巧?” “是什么人?” 小内使七嘴八舌地问。 谢堰俊眉微的一挑,显然十分意外。 眼见就要将容语送进都察院,岂料峰回路转? 小王爷不死心问道,“确定找到了刺客?没寻错人?” 侍卫不解其意,“小王爷,小的们一路尾随刺客,虽中途被她逃脱,可后来几厢围捕,最后在临溪亭附近一废旧的古井中寻到了她,她穿得一身粉袄裙,被捞起来时,尸身还有温度,手中执的便是刺杀韩大人那把短刀,荣将军已经确认,是刺客无疑。” 今日韩坤醉酒如厕,被刺客拖入东配殿耳房,先是用短刀割破了他喉颈,后纵火焚烧。 小王爷满脸疑惑,“照你这意思,那女刺客杀人后自尽了?” 侍卫想了想,答,“或许晓得无处可遁,索性自裁?” “她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已遣嬷嬷辨认,是浣衣局的宫婢,一年前入的宫,其他还待详查。” 容语见状,慢条斯理起身,“小王爷听见没,那刺客穿得是粉色腰裙...” 小王爷作色朝她瞪来,“你得意个什么劲,一个浣衣局的女婢怎么可能闯入武英殿,没准是你钟鼓司的人替她遮掩行迹,我看,你就是她的同党。” 容语长吁一口气,摊上这位小王爷,真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朝谢堰拱了拱手,神色凛然道, “谢大人,刺客已寻到,而小王爷刚刚也承认偶遇在下,既是如此,那在下嫌疑已销,天色不早,是不是可以散了?” 小王爷闻言顿时恼羞成怒,跳脚道,“喂,我可不给你作证!” 容语不理会小王爷,目光灼灼盯着谢堰, 谢堰与她对视片刻,缓缓起身,从案后踱出,“其他小内使嫌疑已销,可先行离去....” 众人哪敢逗留,得了谢堰命令,鱼贯而出。 殿内除了容语,只有谢堰与小王爷一行。 谢堰缓步至容语身侧,负手张望夜空。 忽起的寒风洗去他眼底的灼色,他神情略有几分萧索, “容公公,你说那名女刺客为何谋杀韩坤?” 容语闻言,身形一震,侧眸,与他一道望向窗外,深沉的苍穹乌云汇聚,仿佛又孕育着新一轮风雨。 她眼底浮现半抹苍茫, “一名宫婢论理不可能与外臣结仇,除非一种可能....便是有人想从这批女婢身上取童女经血,以来炼制红铅丸!” 而那个人就是韩坤。 所谓红铅丸,便是取十三四岁姿容端丽的童女经血,加入乌梅水,混入奶粉、辰砂、南蛮松枝等,以火炼成丸状,传说此物可壮阳。 那些被掳至皇宫的少女,若久久不来月事,便被灌入一种催经汤药,此药一经喝下,不仅终身无法孕育,且贻害无穷,不少宫婢承受不住病痛折磨,最后无辜惨死。 容语盯着谢堰的侧脸,却见这位不苟言笑的佥都御史,唇角罕见地勾了勾。 她语含嘲讽,“谢大人刚从江南巡案回京,怕是也听说京城近些年的风气,也不知是何人起的头,竟是让王公贵族都做起了这等残忍买卖,听闻京郊附近州郡,买卖童女成风,久而久之,会是什么后果,谢大人可知?” 谢堰侧眸,眼底的冷色欺霜赛雪,并不接她的话,而是问道, “容公公今日领着钟鼓司诸人在武英殿待了一个上午,申时初刻,舞曲结束,你先将人送回钟鼓司,回程路上,你与小王爷相见在长庚桥,此时尚在申时五刻。从长庚桥行至裕德堂,不过半刻钟,而容公公出现在裕德堂时,已是酉时三刻,敢问这三刻时间,容公公去了何处?” 容语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颤。 看来这个谢堰是有备而来。 容语不动声色一笑,“谢大人还是怀疑我?敢问大人,三刻时间而已,足够我从长庚桥赶到武英殿,杀人纵火并逃之夭夭吗?再说了,这一路可有人瞧见我?再如何,我也不能凭空出现在武英殿吧?” “这正是本官疑惑之处!”谢堰眉目敛住,目色落在容语的皂靴,若是能将她这只靴脱下,将那淤泥四处比对,兴许能找到答案。 容语循着他视线往自己皂靴看了一眼,“这样的淤泥我在大内能找到多处,大人若不信,在下现在带人去找?” 倒是自信的很。 东宫女宦 第3节 谢堰唇角抿直,几厢口供合计,这个钟鼓司的典簿是最有嫌疑的几人之一。 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证据。 “敢问容公公,入宫堪堪一年,便从小火者,成为内书堂佼佼者,公公步步为营,不知图谋何物?” 容语弯唇一笑,“谢大人三岁诵书,五岁作诗,年纪轻轻便中探花郎,历任翰林编修,巡按御史,至而今二十出头,已是最年轻的四品大员,敢问谢大人殚精竭虑,所为何求?” 谢堰稍一拂袖,负手道,“试问世间英杰,哪个不想入阁拜相,指点江山,为生民请命?” 容语颔首,“同理,咱们内廷的阉人,也想挤破脑袋钻入司礼监,执笔千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珰!” 二人唇舌交锋,谁也不落下风。 只见院外月台人影闪烁,司礼监一名掌司兴冲冲奔来院中,朝等候的诸位小内使喊道, “老祖宗传话,陛下与几位翰林学士定下了发榜名录,陛下亲自阅过文卷,钦点容语为‘蓬莱吉士’!” 院中一片轰然。 何谓蓬莱吉士?便是内书堂的状元。 内书堂是圣上为培养司礼监后备人员特设的教习衙门,其授业老师不是翰林院学士,便是内阁大员,比国子监的规格尚且还高,每每入内书堂读书者,无不以清流自居,比之翰林,倘若能选入司礼监当值,便是阁老也得礼敬三分。 而眼下,容语被圣上钦点为蓬莱吉士,极有可能成为东宫伴读,进而陪伴储君,成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 司礼监掌印,人称“内相”,对柄内阁首辅。 谢堰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清致少年,所有质疑的话堵在了嗓眼。 “容语何在?快去奉天殿谢恩!” 掌司尖细的嗓音越过茫茫春雨传来。 谢堰视线与她交汇,缓缓拱起手,后退数步, “凶手既已寻到,此案便可了结。” 湿气扑腾落在浮光里,掠入她眉眼,化作春光,她双手加眉,长揖而拜,“大人辛苦。” 语毕,她长袖一拂,阔步离去。 院外,狂风拂掠,细雨朦胧。 容语被人拥趸离去,剩下的小内使聚在掌司左右打听名录。 小王爷慢腾腾踱着步子来到谢堰身侧,扬起玉扇,指了指容语远去的背影, “你连首辅尚敢参,还怕他个蓬莱吉士?” 谢堰迟迟看他一眼, “那我问你,你遇见他时,他真的浑身湿漉,鬼鬼祟祟?” 小王爷喉咙一堵,愤愤哼了几声,扬长离去。 心腹御史凑近亦问,“大人,您不查了?” 谢堰目色苍茫如烟雨,唇角勾出几抹嘲讽,“查什么?难道韩坤不该死吗?” 那红铅丸一术,上达朝臣,下至百姓,已蔚然成风。 韩坤之死,正好煞一煞这股邪气。 ......... 更漏指向子时,细雨如丝,似网织满皇城。 一道矫健的黑影在昏暗中,闪入裕德堂后室,沿着漆黑的甬道往东侧疾行。 须臾,她摸到东侧毗邻金水河的井亭,四下扫了一眼,乌漆漆一片,侧耳静听,也不闻任何细微动静,遂拽住井沿,一跃而入,似游移的灵蛇沿着井壁下滑,直到半路,摸到一块沾满青苔的砖石,再一个纵身,翻滚至那砖道里。 原来这井下另有天地,一条密道从中横贯而过。 容语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光亮看清不远处一团漆黑的身影。 那人浑身沾满泥污,蓬头垢面,佝偻地靠坐在角落里,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皮,些许是久不曾见光,触到光亮,下意识避闪,费了些许功夫,方能慢慢适应这团光亮。 火折子凑近,映出他瘦骨嶙峋的面容,颧骨略高,眼眶深陷,泛白的胡须沾了些许污渍,狼狈不堪。 倘若谢堰在此,必定认出,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韩坤。 第3章 韩坤神情没有想象中慌乱,反而异常平静,看清容语,不问她是何人,也不做声,只静静望着她。 留给容语的时间不多,她飞快抽离韩坤嘴里的绒布,开门见山问道, “韩坤,你的性命捏在我手里,我问什么,你如实作答。” 韩坤嘴唇颌动了下,想是嗓子干哑,说不出话,他看着容语,迟疑地点了下头。 “明禧八年三月,你暗中送了一批女婢入宫,其中有一名女子,十七岁上下,名唤红缨,她人在何处?” 韩坤闻言浑浊的眸子罕见一凝,仿佛灰尘被拂,露出几分矍铄的精光来。 “你是她什么人?”他发出艰涩的嗓音,尾音微微颤动。 容语瞳仁一缩,“回答我。” 韩坤直愣愣盯了她一会,身躯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往后一靠,目光垂下,倏忽没了光。 半晌,吐出两字,“死了。” “你说什么?” 容语神色一变,探手揪住他襟口,将他半拧起来,拇指抵住他喉心,力气在一瞬间用到了极致。 韩坤的喉颈一下被掐住,脸色胀红,额尖青筋虬曲,双手被绑住挣扎不开,只剩两条腿剧烈地往坭坑里蹬。 容语怕掐死他,有意收了力,一字一句问,“人是被你带走的,倘若你想弄死她,何必带她出宫?” 容语父母早亡,自小由师傅养育长大,两年前师傅病逝,临终交待她,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红缨,一次她外出采药,回来得知师妹红缨被人掳走,她一路追到京郊,失去了踪迹,后来查到线索,得知有人暗中掳卖少女。 摸清路数后,她以身为诱,混入其中,最后被押来皇宫。 她凭着一身本事乔装成内宦,想方设法追查师妹下落,这一待就是一年半。 去岁,她好不容易查到宫廷档案,上头记载每一批红丸女的去向,或死,或为奴,皆有说明,唯独师妹红缨一栏,空空如也。 她明察暗访,历经数次危险,终于在七日前得知,红缨当年被礼部侍郎韩坤带出了宫城。 数次夜探韩府,却闻这位韩大人一向住在衙门。 三日前,圣上下令要在武英殿赐宴,她灵机一动,仓促布下此局。 宫女芸娘饱受其害,濒死之际愿舍身为她打掩护,她暗中杀了一掳卖少女的贼人,施了李代桃僵之法,苦心孤诣设计这出,便是想从韩坤嘴里撬出背后的秘密。 师傅对她的教养之恩,难报万一,哪怕舍命,也要将师妹寻回。 眼下韩坤告诉她,红缨死了,叫她如何接受? 容语红了眼,再次掐住他的脖子,“红缨在哪?” 韩坤嗓眼灼痛不堪,浑浊的眼眸露出几分灰败,艰难挤出两字,“死了...” 容语纤指一颤。 寻得空隙,韩坤剧烈地咳嗽几声,手被绑住,动弹不得,直挺挺地抽动身躯,嗓音断续,“我见色起意...将她带出皇宫...她不肯就范....我恼怒之下便失手杀了她....” 容语心凉了半截。 “我不信。” 这些年她暗查密档,些许朝臣伙同内宦,为了逢迎皇帝崇道炼丹之好,暗中搜罗不少童女,粗略估算,不下两百人,那些女婢被取初经后,老实的被发遣去浣衣局做粗活,不老实的被杀或病死,不计其数,而其中活着出宫的唯有红缨。 红缨相貌出众,可那些姑娘哪个不是姿丽端方。 “所有掳来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唯独红缨年满十七,且早已来过初经,韩坤,你老实交待,为何带她离宫?” 韩坤气若游丝地喘息着,阖眼道,“掳错了....自然只能带她出宫...” “你撒谎,她家在秀水村,离京城数百里,村里还有不少妙龄少女,为何独独掳了她?韩坤,你若不说实话,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韩坤跟烂泥似的滑下墙壁,跌在泥潭里,奄奄一息。 容语见状立即将他拧了起来,从囊中掏出一枚参片,塞入他嘴里, “你别忘了,你也有个女儿...” 韩坤听到“女儿”二字,瞳仁总算有了些变化,干涸的嘴唇蠕动了下,艰涩地发出声音, “她来找我了?” 容语想起方才去奉天殿谢恩,回程路过一处夹道,听到两名宫人议论, “韩大人的尸身已送去刑部,等着他女儿认尸。” “可怜韩姑娘,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一夕之间成了孤女...” 容语只当此女是韩坤软肋,颔首道,“是,她在刑部认尸,我实话告诉你,你怎么对红缨,我便怎么对你女儿....” 韩坤神色怔怔,浑浊的眼眸如同蒙了一层迷雾,愣了好半晌,又咧开嘴,肆意地笑出声来,笑完,他费劲地挪动身躯,低低埋下头颅,断断续续道, “这位侠士,我韩坤早该死了..能苟活这么多年,实属上天错睐,对不住了...” 最后一句话吐字异常模糊,容语直觉不对劲,待将韩坤拧起,只见血沫子一口一口从他嘴里翻出,容语惊怒,迅速扣住他两颌,试图阻止,可惜韩坤本是强弩之末,抱着死志咬下去,容语一扣,竟是抠出他半块舌头。 再瞧他,眼珠已爆出,瞳仁渐渐涣散,不消片刻,已无呼吸。 ........ 这一夜,容语辗转反侧,脑海里浮现的是红缨浅笑盼兮的模样。 她无依无靠,是师傅倾囊相授,待她如亲生,又是红缨细心照料她起居,红缨手巧,绣的一手好双面绣,一家三口,全靠红缨手艺度日,后来她寻到采药的行当,方才帮着支应门庭。 师傅已故,红缨不知去向。 她却在这深宫踽踽独行。 韩坤对红缨显然讳莫如深,宁死也不肯吐露半字真相,这背后莫不是还有什么隐秘? 容语阖眼,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天亮方醒。 东宫女宦 第4节 钟鼓司的值事房在皇城东北角,因前掌印冷公公照顾,独分她一间房,她平日为人低调,门庭冷落,眼下她“高中”,上杆子结交者不在少数。 清晨便有内侍屁颠颠捧来朝食,送至她值房。容语用毕,前往钟鼓司交接,冷公公年前已告老还乡,眼下钟鼓司换了新掌印,费了一番功夫应酬,至午时初,方才脱身赶往皇宫。 昨日司礼监掌印刘承恩给她递了话,嘱咐她今日申时去寻他。 眼下时辰还早,她决定先去司礼监打探消息。 司礼监有两处衙门,一处在皇城东北角,与十二监四司八局毗邻。另一处在奉天殿西侧,挨着皇帝寝宫,司礼监几位大珰与文书房的写字典簿们,常在此处办公,这里才是整个大晋的中枢。 容语如常从西华门入,查了腰牌,途径长庚桥,来到司礼监文书房,行到廊庑下,便有小内使迎了过来,容语跟着他找到文书房一位典簿,人称贺公公,贺公公在宫廷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也是个包打听,知容语入了圣上的眼,存了几分亲近的心思,亲自倒了杯茶给她,笑眯眯道, “老祖宗与小谢大人在议事,怕是一时半会没功夫见你,你先在这里坐一晌。” 容语恭敬地接过茶,道了谢,又问道, “我听说韩坤韩大人家里有个女儿?” 贺公公一愣,“你听错了吧?” 容语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难道不是吗?” 贺公公一笑,自个儿扶着茶杯往圈椅里一坐,示意容语也落座, “韩大人年过四十,至今未娶,常有人笑话他,说他这是要寻山访道,羽化登仙。此事满朝皆知,你是打哪听说他有个女儿?” 容语浑身如坠冰窖。 她中计了。 回想那宫人所言,再联系韩坤的反应。 对了,他听到“女儿认尸”四字,迅速自尽。 他既然没有女儿,那么这两名宫人的对话便是刻意为之。 看来,韩坤背后还有人,那人不仅怀疑到她头上,还暗示韩坤自尽。 容语想明白这些,脊背生出一丝冰凉的汗渍。 她仿佛踏入了一张巨大的网,深一脚,浅一脚,茫茫不知何处。 贺公公不曾发觉容语异样,笑眯眯啜了一口茶,拨着茶盖,意犹未尽介绍道,“这是隆冬的雪乌茶,入口浓烈,后劲无穷....你们小年轻喝这样的茶,极好.....” 容语却无心听他絮叨,挤出笑容试探道, “韩大人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结啦,今个儿一早就结了...”贺公公话未说完,见容语脸色略有些苍白,只当她吓到,嗔笑道, “多大点事把你吓成这样,往后进了司礼监,比这大的事多得去了...” 容语心下疑窦重重。 一位三品大员葬身内廷,即便刺客已寻到,少说也得查几日,捋清前因后果。 可朝廷却草草结了案。 韩坤背后的人是什么来头。 居然轻而易举迫人结了案。 可惜眼下线索全断,头绪全无。 不,也不能说毫无头绪。 能让一名三品大员当棋子,这样的人物全京城并不多,顺藤摸瓜,亦可寻到真相。 容语自小受师傅训练,心性比寻常人坚韧,不过懊恼片刻,便又重新燃起斗志。 贺公公热忱,领着她在文书房结识一通,待申时初,有小内使来寻她,说是老祖宗刘承恩得了空要见她。 容语想起刘承恩,再联系眼下困局,心中有了计较,她得寻个靠山才行。 容语起身与贺公公道谢,却被贺公公扶住双肩,他细细打量容语这身湛蓝圆袍,帮着她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又弯腰抖了抖她袍角一片枯叶,仔细提点道, “老祖宗爱干净,你以后万不可风尘仆仆见他。” 容语讪讪一笑,再次道谢,循着小内使来到司礼监大珰的值事房。 文书房后面有一宽大的庭院,院中槐树亭亭如盖,跨过穿堂,沿着月台迈去,正北坐落着一排公房。 其中最大一间便是司礼监掌印刘承恩的公房,左右几间公房均有典簿文书埋头苦干,眼瞅着还有几位秉笔在忙碌,想是在披红。 容语第一次来到此地,瞅见四处文书写字脚步匆忙,井然有序,联想此处与内阁对柄中枢,不由感慨,天下多少诏令皆从此出,这里的秉笔文书,谈笑间,笔起笔落,便决定着一方百姓生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大步朝正中公房迈去。 刘承恩并不在公房,而是在公房后一间独立的阁楼歇息。 沿着甬道去往阁楼,顺着堂中木梯攀沿而上,来到阁楼二层。 太阳西斜,红光烁然,透过十八槐的叶缝,只见远方宫墙一重又一重,恢弘雄迫,近看,司礼监衙署动静尽收眼底。 当真是一处美妙之地。 到了楼梯口,那小内使便站着不动,往里面指了指,示意她独自进去。 容语来到一面翡翠云纹屏前。 隔着屏风,听见里面几声叮咚细响,像是古老的钟漏,嘀嗒嘀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像极了刘承恩这个人。 容语想起那回意外掐死了小王爷的雪猫,小王爷一声令下,喝令侍卫将她捉住,意图就地杖毙,恰恰是刘承恩路过,救下了她。 容语定了定神,越过屏风,头也不抬,撩袍恭敬跪下, “小的给老祖宗请安。” 等了一会,上方传来一声微叹, “起来吧。” 声音细沉,透着几分长者的温和。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刘承恩身穿交领素色罗袍,肩披厚厚的大氅,头鬓泛白,想是怕冷,还添了一对暖耳,手肘抱着一拂尘,正歪在塌上翻看折子,他目光沉静绵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唯独头上带着一顶忠静冠,仿佛时刻提醒自己为臣的本分。 余光注意到塌旁的屏风上架着一件绯红的飞鱼服,这是一种赐服,非尽忠恩厚者不赐。 塌中小案上搁着一座双耳翠色玉鼎,鼎中白烟袅袅,烟雾缭绕夹着一抹清香,渗入容语鼻尖,令人神清气爽。 容语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屏气凝神退至一侧,等着他示下。 刘承恩默不作声阅过几本折子,半晌方慢腾腾问道, “陛下称赞你的文章,点你为蓬莱吉士,是对你的鼓励,切莫骄傲。” 容语规矩答,“小的明白。” 刘承恩颔首,依旧不曾抬眸,目光落在折子上,仿佛瞧见不悦之处,伸手够笔,容语见状,连忙上前,取下笔架上的朱红狼毫,恭敬递给他。 刘承恩这才看她一眼,接过笔,在折子一处划了圈,再合上置于一旁,抬眼,目光在她清致的面容一落, “你这样的才华,留在司礼监可惜了,去东宫当伴读吧。” 容语闻言立即扑跪在地, “回老祖宗的话,小的不去东宫。” 这一声出,引得刘承恩侧目,眼角微微绷起,低声喝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去东宫当伴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小的知道。”容语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想好似的,挪着膝盖往前,恳切道, “老祖宗,小的不想去东宫,小的想跟着您。” 她入宫便是为了追查红缨下落,哪有功夫去东宫熬资历,司礼监内外一把抓,正方便她行事。 刘承恩神色微动,彻底放下折子:“起来回话。” 容语立在他近身处。 刘承恩静静打量她,面容明净如玉,一身锦绣才华,尤其是那双眼,干净得不染纤尘,是个极好的苗子。 刘承恩原先有意试探,眼下却存了几分惋惜,“我让你去东宫,是为了你好,既风光,又有前程,你若不去,其他上榜的内侍怕不知多高兴呢。” 容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垂眸盯着玉烟,“小的师承钟鼓司前掌印冷公公,冷公公教导小的,这辈子若有机缘,一定得跟着您。” 刘承恩闻言眉眼弯出笑意,“罢了,你执意如此,我少不得管你的事。” 容语展颜一笑,立即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把刘承恩哄得眉开眼笑的, “起来吧,你既然这么有孝心,咱家岂能辜负你,眼下有个好差,你去办,办好了,有你的益处。” 容语听到“孝心”二字,立即明悟,拱手道,“请义父示下。” 刘承恩目露欣悦,执笔敲了敲她脑门,“你这小东西!瞧着是个内敛的,嘴这么皮!” 容语揉了揉脑袋,讪讪地笑了笑,这一笑,溢出几分属于少年的鲜活来。 刘承恩看在眼里,满意道, “你义父我多年不曾收徒,罢了,来,看看这个。” 这是认下她的意思。 内廷宦官,父父子子,不过逢场作戏。她现在风口浪尖,若不寻了一张护身符,怕是独木难支。 容语接过他递来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过,眉尖微蹙,“孩儿不懂义父的意思。” 刘承恩扶着迎枕,坐得更舒适些,指了指对面的锦杌,让她坐下, “朝中科考在即,原先由礼部侍郎韩坤主持,眼下韩坤无故惨死,礼部乱成一锅粥,昨夜主子爷定下右侍郎胡劲风接过差事,初七各位考官就要进场,你代表司礼监去监察,明白了吗?” 司礼监代表天子行权,无孔不入。 正想追查韩坤背后主使,眼下就有这么好的一档差事递来。 容语欣喜,连忙谢恩。 刘承恩又嘱咐了她几句,放她离去。 待她离开,里间走出一太监,踱着步来到刘承恩身侧, “他倒是聪明,不想去接东宫那烂摊子。” 东宫女宦 第5节 刘承恩阖着眼,闭目叹息, “也怪不得他,陛下虽让四殿下住在东宫,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久而久之,人心易乱。” “唉,皇后娘娘若肯去陛下跟前服个软,四殿下也不用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亏得是老祖宗您在陛下面前周旋,否则四殿下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罢了,不说了,把名录取来,换个人去东宫。” “哦,对了,你不觉得这容语像一个人?” 那太监顿住脚步,瞠目道,“像谁?我可没瞧出来。” 刘承恩沉吟半晌,脑中灵光一闪而逝,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 容语打司礼监拿了驾帖,前往六科廊签发,司礼监虽势大,却也不是乾纲独断,每每有诏令,还需通过各科给事中签发,六部衙门方能接收。 容语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午门西侧的六科廊,走了这会儿功夫,夕阳已沉下一半,早春暮风四起,将城楼上的旌旗吹得飒飒作响。 她寻了当值的礼科给事中签发驾帖,顺带打听了一嘴,听闻谢堰奉都察院之令,督察此次科考。 容语神色微亮,还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红缨的失踪,牵扯红丸案,这里头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 她赶驴上马,骑马难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着她,在暗中搅动朝局。 而谢堰是韩坤一案的主审官,从他那旁敲侧击,兴许能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事。 容语将签发的驾帖塞入袖口,笑问礼科给事中, “秦大人,谢堰谢大人何在?” 她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声, “你寻我何事?” 第4章 天色渐暗,廊庑下次第点了风灯。 谢堰负手立在阶前,灯芒映在他眼里,漾出几分灼色,只是那抹灼色转瞬即逝,仿佛是淬了火的刀芒插入水里,顷刻归于沉寂。 容语回眸看他,眼里有些许浅淡的笑意,抬步上前朝他拱手, “老祖宗遣我帮着礼部打下手,听闻谢大人也领了这档差事,正想讨教一二。” 谢堰想起内廷递来的传闻,再听容语这腔调,不由蹙了眉。 昨日在裕德堂,此人面如冷玉,纹丝不动,一双清澈的冷眸生不出半点波澜。 今日眉眼透着笑意,转眼间从一小内使摇身变成司礼监大珰的干儿子,也不知道这份油滑的本事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生了出来。 “今日韩府设灵,我要去吊唁,有什么话路上说。” 语毕,先一步往午门方向折去。 容语岂会拒绝,忙踱步跟了上去,与他一道出了承天门,打马沿着长安街往西,来到时雍坊的石虎胡同。 这一路,二人不疾不徐。 “韩坤此人很不合群,年过四十不娶妻,平日多挤在值房歇息,也不回府,若说他多么兢兢业业,仿佛也不尽然,唯独一事倒是令他痴迷。” “求仙访道?”容语勒住马绳,接过话。 谢堰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我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他什么事都不推拒,却也不尽心,若说他是个老好人,偏偏他从不与人交际,看似求仙访道,可他自己从不吃仙丹,十分古怪。” 谢堰眉头微蹙,似拢着一层烟。 容语问,“他死因可查明?案子就这么结了吗?” 谢堰闻言,目色凝然朝她投来,“容公公的意思,还要查下去?” 容语失笑,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韩大人算我半个恩师,他死的蹊跷,自是希望查清楚,给他家人一个交待。凭那宫女一人怕是杀不了他,我担心背后还有人在搅动风云。” 谢堰眯起了眼,面前这小太监明明身负嫌疑,可眼下她这番话,却带着几分真切。 叫人猜不透。 谢堰沉默片刻,催马上前,“不必查了。” 容语作讶然状,夹起马肚跟上他,“为何?莫非有人不想让大人查?” 谢堰闻言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觑她道,“你想知道?” 容语喉间一堵。 这个谢堰,心思细敏,太狡猾了。 她讪讪一笑,目视前方,“只是奇怪罢了,堂堂三品大员,这般草草结案,不像都察院的作风,更不像谢大人的风格。” 谢堰却不再搭话,只因韩府已到。 门庭并不显眼,与韩坤三品大员的身份不相符合,若不是檐下挂着一盏写着“韩府”的白灯笼,轻易发觉不了。 容语随谢堰下马,跨过门槛,瞧见门外栽着一颗罗汉松,容语暗暗疑惑,这个韩坤倒是个古怪人,罗汉松向来摆在内庭欣赏,他却粗粗扔在门口。 也不知是天色已晚,抑或是韩坤人缘太差,韩府虽设了灵堂,庭院内却是空空如也,院子里摆设也极是朴素,仿佛寻常农户家。 一口黑木棺材摆在厅堂正中,唯有一披着孝衣的妇人跪在灵堂前烧纸钱。 容语跟着谢堰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又朝妇人作了个揖。 那妇人给二人磕了个头,也不问茶水,继续烧纸钱去了。 二人退出厅堂,来至庭外。 容语凑近谢堰问道, “谢大人,韩大人高居礼部侍郎,论理礼部该派人来主持葬事,为何韩家门庭零落至此?” 谢堰淡淡瞅了一眼那妇人,低声回:“朝廷派人来过,被这位小娘子给拒绝了。” “我听闻韩大人不曾娶妻,这妇人是怎么回事?” “是他唯一的小妾。” 二人相视一眼,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往外迈去。 容语心中疑惑重重,韩坤已死,谢堰守口如瓶,眼下怕是只能从这小妇人身上下手。 出了韩府,二人分道扬镳,寻到一个巷口,容语将马儿拴好,悄悄钻入附近一处宅院,将那身太监圆袍翻过来,裤脚绑好,再行穿上,便是一身夜行衣,再掏出一黑布巾将脸罩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她等了大约两刻钟,待天色彻底暗下,身影鬼魅朝韩府纵去。 她曾夜探韩府两次,倒也轻车熟路,从西侧一处外墙,一跃而上,攀上后院的屋顶,身影伏底沿着檐角一路疾行,至檐角,正要纵跃往灵堂掠去,眼见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容语四下扫了一眼,瞥见一丈外有树梢遮掩,她二话不说足尖点檐,悄无声息掠入树梢。 待她在树梢藏下身影,却见又一人纵身钻来,坐在她对面,那人全身上下被黑衫裹住,唯独露出一双沉湛的眼。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容语嗅觉灵敏,闻出对面那人身上香气似曾相识。 而谢堰呢,余光瞥见容语腿脚边上翻出一丝纹样。 可不是司礼监写字穿的圆袍么。 二人视线交汇了一瞬,立即错开,纷纷瞥向底下。 庭院不知何时钻入一粗汉,那粗汉迫不及待抱住那擒灯的小妇人。 “你这是做什么?”妇人躲开男人布满胡渣的嘴。 粗汉却不以为意,咧嘴直笑,抬手将小妇人手中的灯给夺去,往空旷的庭院一掷,兴致勃勃地将小妇人抱起,抬腿一跨,往大槐树下迈来。 谢堰与容语二人心神俱震。 后院空空如也,不去屋内,往草丛里来作甚? 容语捏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给二人一拳。 只见那粗汉将小妇人往树根下一按,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喘息道, “我的娇娇儿,我等这一天等得花儿都谢了,总算把他给盼死,你今后便是我的人...” 语毕,径直将那妇人扑下,胡乱往她脸颊亲来。 小妇人身子弱,哪里是那粗汉的对手,扑腾几下,拗不过他,一面抱紧了他脖颈,嘴里嗯哼了几声,断断续续道, “你个冤家,好好的屋子不待,把我扔这肮脏之地,天冷,你小心冻着我...” 粗汉耐住性子,将自个儿外衫解了,垫在她身下,手擒住一端,腰身往下浮沉,嗓音发粗, “那韩坤刚死,眼下睡他的床,不晦气么?” “什么晦气,我看你是怕遭天打雷劈!” 小妇人嘴里埋怨他,面上却极为享受。 也不知是那粗汉会哄人,抑或是二人久不行鱼水之欢,转眼间,底下鸳鸯戏水,糜不可闻。 容语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尴尬,倘若对面无人,她兴许也能按兵不动,可偏偏对面树杈还坐了个谢堰。 谢堰比她更为窘迫,面前的小太监在内廷浸润,什么阵仗没见过,倒是他,孤身至今,连个通房都不曾有,眼下撞破这样的事,一贯清冷的他,耳根也忍不住泛红。 罢了,他日再查。 谢堰提气,足点树杈,借力悄悄往屋檐掠去。 在他起身的刹那,容语身影跟一道劲风似的,贴着他面门刮过,先一步上了屋檐。 这小太监,脚下徐徐如风,轻功竟诡异至厮。 谢堰眼底闪过惊艳,踵迹而去。 待二人消失,底下那小妇人二话不说将那汉子一脚踹开,换了一副容色, 东宫女宦 第6节 “行了,人已经走了...” 汉子“中道崩殂”,十分不快,见小妇人面露冷峭,只得悻悻让开身子。 小妇人披上外衫,匆匆行至屋内。 待汉子跟入,她立即将门窗掩好,回屋落座道, “你回去告诉主子,事情正如他所料,我今日晨起去刑部认尸,那具尸身并非韩坤。” 粗汉收敛失落,正色道,“这么说,韩坤还在宫内?如此一来,他会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妇人倒是笃定地摇了摇头,高抬下颌道,“不会,他怕是已凶多吉少,我与他相处三年,以他的性子,宁死也不会出卖主子,再说了,他说出来有何用?他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粗汉并不放心,“不管怎么样,不见到他尸身,我不放心。” 妇人唇角略勾,觑他道,“怎么?你想去搜宫?眼下宫中守卫倍增,惊动圣上,咱们前功尽弃!”许是语调急促,她眼尾酡红,媚态尤存。 粗汉直勾勾盯着她,咽了咽嗓,犹疑道,“待我回去禀报主子,请他决断。” 妇人不置可否。 “我一走,你这边怎么办?那人怕是还会来。”汉子满脸担忧。 妇人掩嘴一笑,满脸矜色,“我猜,来人必定是谢堰,此人心思诡秘,已对韩坤起疑,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留在这里与他们周旋便是。” 粗汉倒是信得过她的本事,目光落在她犹然滑落的柳肩,心头一热,抬步向前, 妇人见状,神色一凛,立即将衣裳裹紧,避开他的双手,躲至窗下,恁色道,“时辰不早,你回吧,主子还等你的信呢。” 粗汉扑了空,又羞又恼,却也无可奈何,嘱咐再三,依依不舍离去。 这头容语二人一路疾行,至后罩房一处屋脚停下,此处有遮挡,十分隐蔽。 容语拉下面罩,目色沉沉盯着随即跟来的谢堰, “若不是谢大人打草惊蛇,我也不必空手而归。” 那粗汉来的悄无声息,必定是个中好手。 冷眼瞧着谢堰的身手,在世家子弟中算是极为不错,可比起她来,怕还差上一截。 谢堰面带愧色,挨着她坐下,目视前方空茫的夜色, “是我连累了公公,在下给你陪个不是。” 不等容语反应,他淡声道, “你不是想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案么?我告诉你,是陛下。” 容语心神倏忽一凝,几近失声, “陛下?为何?据我所知,陛下十分信任韩坤,为何对他的死无动于衷?” 谢堰摇头,“倒也不是无动于衷,起初听说韩坤被宫女行刺,陛下万分恼怒,下旨查个水落石出,可后来不知何人去陛下跟前劝谏了几句,陛下便不那般在意。” 容语闻言心下骇浪滚滚。 有人劝谏? 这个人会不会是幕后黑手? 她压下咚咚心跳,问谢堰道, “依你之见,陛下因何被劝服?” 谢堰眯起眼,手里不知何时折来一树枝,揉来揉去道, “红铅之术到底不光彩,其方子现在还不曾通过太医院的审查,太医院的掌院笃定此物不能吃,可韩坤极力奉劝,圣上意见在模棱两可间,韩坤一死,此事必定搁浅,昨夜太医院几位太医再次上书,恳求圣上摒弃此物,圣上不置一词,想必还在犹豫,故而,不想再掀波澜,以招来朝臣或百姓不满。” 容语颔首,“原来如此,那你可知是何人劝谏的陛下?” 谢堰摇了摇头,“昨日我酉时三刻入的宫,接下圣令,先在武英殿查验一番,核对了几十份口供,划出可疑人选,大致是戌时初刻,去裕德堂盘问前,圣上派人递了口谕,言下之意不必太费周折,劝谏之人想必是这段时间见的圣上。” 容语闻言心中飞快盘算着。 据眼下的线索,她猜测那幕后黑手昨夜定在凶杀现场,第一时间发觉尸身并非韩坤后,担心韩坤泄露隐秘,故而一面设局给韩坤递话,逼韩坤自尽,一面设法将案子弹压下去,以防揪出真相对他不利。 此人能支使韩坤,在大内耳目甚多,身份必定不低。 只要她现在回去奉天殿,查一查昨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何人觐见过圣上,再同与宴名单核对,那重叠之人,些许就是幕后黑手。 容语心在一瞬间涌至嗓眼,可念及谢堰在侧,生生按捺下情绪,冲他笑了笑道, “我很好奇,谢大人为何夜探韩府?” 谢堰不答,冷眼瞥她,“那你呢,你一内官,插手韩府之事作甚?” 容语微一苦笑, “并非我要插手,实不相瞒,宫里有不少姑娘怨念韩大人,她们曾有姐妹不知所踪,拜托我帮着查其下落,可惜韩坤已死,这小妇人今日一见,也非等闲之辈,想要查下去,怕是前路艰险,我这就回宫,与她递话,叫她死心,韩坤已逝,那些无辜冤死的姑娘们泉下也该瞑目了。” 谢堰将这话信了大半,“韩坤确实造了少冤孽,他死有余辜。” 远处烟波浩渺,夜色苍茫,二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跳下巷道,贴着墙角往相反方向离去。 司礼监值房在护城河两侧,刘承恩遣人给她安置了一间,就在西华门以北。 容语回到值事房,先去刘承恩的院子请了个安,刘承恩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来,她说是去韩府吊唁,刘承恩倒没怪她,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韩坤人缘不好,如今遭人唾弃,独你念他曾授过课业,给他上柱香,义父赞许你。” 容语给他磕头谢恩,欲伺候他寝歇,却被刘承恩拒绝。 他瞥了一眼容语,少年一身湛蓝圆袍,孑然而立,自有一股松柏之姿,“你可不像个会伺候人的,义父这里有人伺候,回去歇着吧。” 容语并未坚持,告退回了值房。 她暗自思量,昨夜奉天殿面圣的记载,刘承恩手里铁定有,倘若她冒冲冲去奉天殿打听,担心被那奸细撞见,且不如想个法子,从刘承恩那瞧上一瞧。 次日晨起,容语早早等在刘承恩值房外,候着他早起,一道用了膳,循着他的轿子赶往宫中。 到了司礼监,又鞍前马后替他整理文书折子。 刘承恩见她勤快,倒是欢喜。 “等科考一事忙完,往后去内阁收折子的事,就交给你。” 每日晨起,司礼监的文书,会前往内阁附近的会极门收折子,各部及地方的折子每日清晨由通政司送至此处,未经准许,任何朝臣不许跨过会极门去见陛下。 而内阁通往奉天殿这一带,便是司礼监专属。 往小里说,司礼监不过是皇帝的近侍,替皇帝跑腿。往大里说,朝臣能不能见圣上,由司礼监左右,朝臣若无法面君,朝政诸事便拿捏在阉人手里,这也是满朝文武,无人敢不敬司礼监的缘由。 这档差事看似寻常,实则极有玄妙。 方便容语结交外臣。 容语立即跪下谢恩, “义父栽培之恩,孩儿永生不忘。” 整个上午,刘承恩都在值事房批阅折子,容语寻不到机会。 直到午后,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也就是东厂都督徐越前来寻刘承恩议事,容语被遣了出来。 恰恰出公房,沿着左侧廊庑往外去,迎面瞧见一小宫人捧着一大叠文书册子走来。 容语认出他,此人是奉天殿管事牌子的义子,平日就在奉天殿当值,此厢前来,该是将奉天殿一些文书奏折送给刘承恩。 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 眼见那内侍脚步匆忙,容语佯装没注意,将他撞了个正着。 “哎哟喂!” 文书册子顷刻散落一地,那人更是被撞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登时气得火气大盛,待要破口骂人,对上容语笑吟吟的脸,倏忽歇了嗓。 容语被刘承恩收为义子的事,已传遍皇城内外,等闲不敢得罪。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他嘟囔着一句,摸了摸屁股,哎哟一声。 容语本就带着力道,那小太监自是撞得不轻,她先一步将他搀至旁边, “抱歉,一时走神,冲撞了公公,您歇着,我来捡。” 那小太监扶着廊柱,轻轻揉痛处,一时还没缓过来。 容语转身,目若鹰隼,飞快掠过那一大摞文书典册,寻找可能的档案,她整理到一半时,终于瞥见一看似是奉天殿进出档案记载的册子,她遮掩着翻到最后数页,一目十行掠过。 前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间,面见皇帝的只有两人。 容语看清那二人的名字,整个人如遭石击。 第5章 文书房东面是外膳房,两处有廊桥相接,东南角尽头有一廊亭,冬日垂着帷幔,夏日辍着珠帘,听闻廊亭梁上有一槽,引东侧奉天殿雨水灌入,取君恩浩荡之意,夏日雨水自檐角飞溅而下,有唐朝自雨亭般奇妙。 司礼监的宫人,偶尔烦闷便来此地消遣。 容语自看到那份记载,在此处坐了半晌。 那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见过皇帝的只有两人。 一位是东厂提督徐越,另一位则是,当今五皇子朱佑安。 她记得清楚,徐越在事发那夜被遣出宫当差,戌时初觐见皇帝,也只是例行禀报。 而五皇子当日替圣上宴请群臣,且以他和杭贵妃的能耐,能轻而易举在奉天殿安插棋子。 当今皇后性情古怪,二十年来僻居太液池测的玉熙宫,不问六宫之事,杭贵妃摄六宫之政,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宫中早有流言,暗传圣上宠爱杭贵妃及五皇子,迟早将四殿下迁出东宫,立五皇子为太子。 再闻五皇子犬马声色,府中舞女不计其数,不知道红缨的失踪与他有无关系.... 容语闭了闭眼。 手中折来的柳条已被她揉成粉碎,思来想去,蚍蜉未必不能撼大树。 只要寻到红缨下落,生,把她救走,死,亦替她报仇。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东宫女宦 第7节 容语回眸,见一小内侍气喘吁吁朝她奔来。 “容语诶,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 容语打围栏上跳了下来,问他,“何事?” 小内侍撑着腰,气息起伏,“五殿下传你去永寿宫。” 容语眉色微顿。 来的这么快? 循着小内侍来到文书房正门,见一紫衣高阶太监,端着浮尘立在廊芜下,以贺公公为首的几位典簿文书,聚在他左右寒暄。 “来的是永寿宫的管事牌子,可见娘娘和殿下给你脸呢,容语,苟富贵,莫相忘。”小内侍笑眯眯将她引到此处,退至一侧。 容语神色从容,朝瞿昆作了个揖, “给公公请安。” 瞿昆迎着日光打量容语几眼,少年俊秀如竹,面庞白皙,在夕阳映照下,肌肤细腻如绸缎,比女子不差。 “嗯,好,咱家第一次见你,是个妙人儿。来,跟咱家走,五殿下要见你。” 众人艳羡的视线齐齐罩在她身上。 容语八风不动地颔首,跟在瞿昆身后往永寿宫走。 瞿昆上了些年纪,步子迈得慢,时不时问容语几句,打听她的家底,见容语并不迎合,心里微微生了几分恼色,自恃身份,不再多言。 永寿宫为西六宫之首,东临乾清宫,前为养心殿,为杭贵妃之寝宫。 哪怕是这春寒料峭之际,永寿宫前面的花园里也摆满了各色盆栽,红环绿绕,景色宜人。 沿着石径蜿蜒至正殿,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容语跟着瞿昆来到永寿宫侧殿。 至殿门口,飞快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五殿下朱佑安歪坐在圈椅里,手执一金镶宝石酒樽把玩。他身着保和冠服,衣缘饰云纹,腰系描金云龙玉佩,佩上有金钩,面庞白皙,眉眼细长,骨相略有阴刻之相。 不是好相与之人。 容语伏地身形,弯腰往前,跪在他前方, “奴婢给殿下请安。” 朱佑安视线慢腾腾朝她瞥去,这一瞥神色登时一亮,只见面前的小太监面容白皙,五官清致,若是打扮起来,怕是比舞女还要出众,他眼底溢出一丝亮彩,赞许地看了一眼瞿昆,瞿昆晓得这位殿下的喜好,点头哈腰地笑。 朱佑安嘴角擒着淡笑,将手中金樽执起,往前一送,“容语啊,你瞧瞧本王手中这金樽如何?”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那金樽杯身正中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四周以小颗绿松间珍珠为饰,雕工繁复精美,通体流光溢彩,为罕见之作。 她只消看了一眼,垂目道, “奴婢卑贱之身,哪里能品出此物之精美。” 朱佑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夕阳沉下一大半,霞光透过窗棂罩在那盏金樽,金光绿彩随着他的手晃动,相较之下,那双手过于白皙,修长得仿佛如玉一般,又或如森森白骨。 “本王脚踩金垫,头戴华旒,所用之物无不精美,本王身边的人,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不到的美,譬如这件金樽,为本王亲自设计,御用监统共只做出了三件,本王准备用它敬献父皇和母妃。” 容语无动于衷,“殿下之格局,非常人能及,奴婢出身草莽,吃饱穿暖,已是福气。” 朱佑安失去耐心,将那金樽往瞿昆身上一抛,吓得瞿昆屁颠颠一接,忙不迭往怀里一抱, “哎哟喂,祖宗您小心些,这玩意儿可再造不出第四件了。” 朱佑安眼角渗出几分冷色,探手捏住她下颌,迫她瞧他,目光在她俊秀的面容掠过,露出几分贪婪之色,“你拒绝东宫,本王还当你识时务,要替本王效力,如今瞧着倒是个冥顽不化的,你难道就打算跟着刘承恩那个老不死的混日子?” 容语原也打算假意逢迎五皇子,以查红缨下落,只是想起宫中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他尤爱玩弄貌美内侍,一时心中恶寒,面无表情道,“奴婢胸无大志,只愿给刘公公打打下手,安于其乐。” 朱佑安气得面色泛青,将她往地上一推,若不是看在她是刘承恩义子的份上,眼下就办了他。 容语知已惹怒他,不再多言,磕了个头便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朱佑安恼怒至极,将旁边高几上华贵的瓷器一股脑子掀在地上。 吓得瞿昆抱着金樽杯扑跪在地, “殿下,一个奴婢而已,您何必动怒?” 朱佑安神色阴戾,“你懂什么?父皇点他为‘蓬莱吉士’,可见此人胸怀锦绣,若他肯为本王效力,本王便留他性命,既是如此,不必留了...”朱佑安烦躁地摆摆手,示意瞿昆去办。 瞿昆怔了片刻,凝眉道,“殿下,他现在可是刘承恩的义子,咱们动他事小,得罪了刘承恩事大。” 瞿昆起身将那金樽小心翼翼放置一旁,亲自给朱佑安倒了一杯茶,恭敬递过去,“眼下韩坤已死,咱们科考的计划有变,不宜与刘承恩为敌呀。” 朱佑安一记冷眼扫过去,“一个阉人而已,刘承恩虽认他为义子,也才两日恩情,你以为那老狐狸会为他出头?” 瞿昆见劝不住,只能凑近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朱佑安接过茶杯,指尖细细摩挲着杯身,声音发凉道,“如果他身上,背一个连刘承恩都没法保他的罪名呢?” “哦,对了,届时别急着弄死他,将他带去本王的府邸,本王要好好陪他玩....” ..................... 二月初五,初六两日,宫中风平浪静,羽林卫不知韩坤尸身是假,巡查越发严密,这让另一波人手不敢轻举妄动,韩坤与无数饱受凄苦的姑娘一般,悄无声息死在井亭之下。 二月初七,科考正式开始,容语随礼部官员,并锦衣卫等各路人马,进驻国子监,筹备科考。 令她疑惑的是,都察院来的不是谢堰,而是六品监察御史许鹤仪。 许鹤仪与谢堰乃同榜进士,比谢堰晚一年进都察院。 众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国子监,核对驾帖文书和腰牌,便入各自值房当差。 容语身为内官,代表的是圣上,头一个被核对了驾帖,她正想率先入内查验各处准备工作,便听到身后排队的官员中响起嚷嚷声。 扭头瞧见礼部知贡举的一官员,战战兢兢去到许鹤仪跟前,想请他先行勘验。 却被这位许御史愤然拒绝, “本官只是区区六品御史,前面还有礼部和翰林院数位高阶官员在候,尔乃正五品郎中,岂能枉顾律法徇私?你再嚷嚷,本官回头便参你一本。” 容语见状,微微疑惑,这闹得是哪一出? 旁边跟来的小内使笑着解释, “公公有所不知,这位许御史乃当朝首辅许昱大人的嫡长子,礼部这位郎中是想讨好人家呢,可惜他这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回头够他喝一壶的。” 容语抬眸看向队伍尽头的许鹤仪,人如其名,身姿如鹤,气势勃勃,自有一股刚克之气。 她背着手失笑道,“这脾气跟首辅大人可不像。” “可不是嘛。”小内使来了兴致,喋喋不休道,“听闻首辅大人私底下拿许公子毫无办法,你要知道,这位许公子红起眼来,连亲爹都参。陛下还曾赞了一句,说他这样的才适合当御史。” 容语满脸错愕,再次看向那位许公子,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佩之色。 提起许鹤仪,小内使收不住嘴,“在都察院,这位许公子名声比谢大人都响呢,有案子,第一个寻他,若是没案子,许大人便主动巡街,听闻昨夜谢大人吃坏了肚子,卧病在床,都察院正愁没人接茬,是这位许公子主动请缨。”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许鹤仪在国子监门口闹得这出,效果显著,往后几日,众官瞧见他都避着走,许鹤仪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遇着错处毫不留情指出,几乎是吹毛求疵,弄得整个国子监人心惶惶。 后来众官实在受不住,纷纷求到容语这来。 容语过问详情,得知这位小许大人虽是较真,可每指摘之处,都是有据可循,遂断然拒绝众官所请。 众官这才晓得这两位监察官,都是个顶个的铁面无私,不敢再触二人霉头。 整个科考分三场考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道,判语,以衡量考生是否具备出仕的素质,第三场考经史时务,安/邦/定国之策。 二月初九第一场科考开始,中途间歇一日,再进行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 待整个科考结束,已是二月十五。 这次科举,以礼部右侍郎胡劲风与翰林院掌院周俊为主考,以翰林侍读为首的八名官员为同考,再有提调,供给等数位官员协理,许鹤仪负责全程监视,而所有工作到最后,都要容语确认落款。 考生答完的墨卷,交由弥封官糊名,再由誊录官督人将墨卷誊录为朱卷,并编上序号,再经过读官校对,墨卷进行封存,朱卷交给主考和同考官员预选。 预选出来的名次,经胡劲风与周俊两位主考官审阅,并拟定朱卷名次,此为“草榜”。 随后,由胡劲风与礼部知贡举的郎中主持,将草榜的朱卷与墨卷核对,进行对号,复核后,形成的榜单,才是正式的名录,此份名录最后经许鹤仪与容语核对签字方生效。 二月二十七这一日夜,正式名录定下,二月二十八日晨,张榜于国子监与正阳门外。 容语回到司礼监与刘承恩复命,刘承恩今日不当值,正在护城河的值房歇息,二人刚用完午膳,便有小内使汗涔涔跑来, “老祖宗,大事不妙,正阳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与士子,扬称今年科考舞弊!” 容语正端着一杯茶递于刘承恩,听了这话,眉梢拧起, “舞弊?我亲自督查,不见任何违规之处,舞弊之说从何而来?” 刘承恩见容语焦急,先摆摆手,示意她镇定,指了指小内使,“你仔细说来。” 小内使匆忙道, “事情是这样,晨起,会试榜挂在国子监外,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孔豫名录赫然在上,而这个孔豫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日狎妓喝酒,仗着其父是三品大员无法无天。” “去年他在红鹤楼设宴,一姑娘请他题诗,他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囵吞,这回他能考上贡士,确实匪夷所思。” 刘承恩脸色一寒,“不对,这才几个时辰,便有人敢来正阳门外闹事,怕不是偶然...”又问:“圣上可知晓此事?派了何人去正阳门?” “今日徐越公公当值,已禀报陛下,陛下震怒,派了羽林卫指挥使荣将军前往镇压。” 刘承恩微微放心,将茶杯置于一旁,缓缓起身,见容语面色有异,问道,“容语,怎么回事?” 容语脸色不好看,“义父,孩儿回忆起核对过的名录,上头并没有孔豫这个人。” 刘承恩脸色一变,“你确定?” “孩儿以性命担保!” 刘承恩神情变幻莫测,怔了片刻,轻吐一口气, “风雨欲来呀。”他忧心地看了一眼容语,抬起双臂,示意容语给他穿戴,容语立即将屏风处的那身飞鱼服给捧来。 替他穿戴妥当,一道前往宫内。 到了奉天殿,迎面一小内侍迎过来,说是一堆御史跪在午门外,恳求彻查此事。 刘承恩一下子就驻了脚步。 上一回十几名御史联名上书要求彻查科考,已是国朝之初的事了。 东宫女宦 第8节 当年进士名录张贴,北地士子无一人在榜,士子轰然闹事,指责主考官泄题偏私,而当年的主考官,翰林学士刘芜确实是南人,御史纷纷请命查案,元帝下旨复核,复核的结果出乎意料,主考官并无徇私,所取士子考卷也无出格之处,可惜为了平复北地士子愤懑,元帝最终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并分南北榜取士。 往后数朝,每年科举,朝臣小心翼翼,不敢再生半点枝节。 一百年过去了,难道又将起波澜了吗? 刘承恩留容语候着,忧心忡忡跨过奉天殿门槛,朝御书房迈去。 容语静静在廊庑外等了一个时辰,暮风四起,飕飕从她后领灌入,她脊背僵硬,冷而不自知。 明明签发的名单上没有孔豫,为何这个人的名录会出现在贡榜上,这件事到底是针对她来,还是,她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前方,一百多级汉白石阶,连着广阔的丹樨,一路铺向午门。那午门外仿佛有无数黑影晃动,风起云涌,欲卷入这皇宫大内来。 一人,绯袍翩翩,自那广袤的白色中,缓缓拾级而上。 他来到容语跟前,定定看了她半会,朝她作了个揖, “本官奉命查科考泄题一案,还请容公公随本官去一趟都察院。” 谢堰的眸眼沉湛而冷冽,仿佛是密不透风的墙,任由刀枪剑林,不受丝毫撼动。 容语背着手,微抬下颌,面颊被冷风拂得清透泛光,与他对视片刻,冷笑道, “在下乃内官,无司礼监掌印印鉴,外臣无权审我。” 谢堰微一沉吟,颔首道,“刘公公想必就在御书房,本官寻他要便是。” “不必了。” 一道清冽的嗓音自殿内传来。 二人抬目望去,只见五殿下朱佑安并小王爷朱赟一道自殿内跨出。 朱佑安将一份手书递给谢堰,含笑道,“清晏,本王恰在御书房,怕你不好意思开口,替你要了刘承恩的手书。” 不等谢堰接过手书,小王爷朱赟先一步将手书夺去,扬眉吐气地踱至容语身侧,将手书在她眼前晃了晃,对谢堰道,“清晏,想必你还要去面圣,押送嫌犯这等事,本王代劳!” 旋即抬手比了比那恢弘的汉白石阶, “容公公,走吧?” 容语视线从朱佑安阴刻的面容划过,与谢堰目光交错后,抖了抖衣袍,拂开朱赟那只手,大步往下迈去。 第6章 丹樨宽阔,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盘旋而苍劲。 人立在丹樨上,渺小的仿佛蝼蚁,顷刻便要被风拂去。 她确实是只蝼蚁,更是被贵人捏在手里,摆在棋局上,厮杀博弈的棋子。 她不惧死,身旁这些人手还拦不住她,但,她总得弄明白为什么。 脑海飞快回想科考的细节,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 身旁的朱赟静静瞥着她,见她眉宇深锁,没由来的解气, “怎么,还在想谁能来救你?以为攀上刘承恩便高枕无忧了?” 晚风拂猎,吹起他宽大的袍角,紫袍翻飞,越发衬得他英俊爽朗,朱赟生得倒是俊俏,可惜,白瞎了这副皮囊。 容语不作理会,大步往都察院方向走。 三法司并不在宫中,而在阜财坊京畿道街附近,只因三法司与各衙门关联紧密,后来在宗人府隔壁也辟了一处衙舍给几位堂官办公,三法司的堂官每日轮流两处当值。 容语被朱赟押入都察院时,便见许鹤仪满脸颓丧立在廊下,二人相视一眼,纷纷露出几分错愕和无奈来。 “卿言兄,你也被带来了?” 卿言是容语的字,十五岁那年师傅替她取的。 许鹤仪与容语结识于国子监,见她铁面无私,自认性情相投,引以为知己, 他连忙上前来迎候容语。 只见他目不斜视,将这位小王爷当透明人,先将容语拉过门槛,又枉顾小王爷冰冷的神色,径直将那份手书也连带夺了过来, “有些人落井下石,卿言不必在意,有我在,都察院没人敢把你怎么样!”许鹤仪拉着她往里走。 这大概是许鹤仪第一次“仗势护人”。 容语轻飘飘回瞥了一眼朱赟的脸色, 憋屈,头疼,以及无可奈何。 她总算回过味来,许鹤仪与朱赟也不对付,看样子,朱赟也拿许鹤仪没办法。 也是,许鹤仪一身刚克之气,不惧死,不畏权贵,一头铁,谁能拿捏他? 小王爷气笑了,扶着腰立在门外,执扇遥指着许鹤仪背影, “许铁头,你别嚣张,我已经找到治你的法子,待回头科考案毕,看我不整死你。” 许鹤仪头也未回,跟没听到似的,将这位皇城矜贵的主儿给□□裸的忽视了。 许鹤仪径直把容语带去自己的值房。 他虽牵扯此案,可都察院内还无人敢把他当嫌犯待。 许鹤仪亲自给容语斟了一杯茶,将当值的小吏挥退,坐在她身旁,低语道, “卿言不觉得奇怪吗?咱们核对过的名录上并无孔豫这个人,为何张贴在正阳门外与国子监外的贡士榜有他的名字?” 容语怔愣,看来许鹤仪也把那份名录记了个清楚,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得多。 “这正是我奇怪之处。”她接过茶,浅啜一口。 许鹤仪闻言放了下心,沉吟道,“刚刚我爹遣人告诉我,正阳门外那榜单上确实有你我的落款。” “会不会有人伪造贡士榜?” “难度太大了,再说了,去看榜的乃我贴身小厮,他对我的字迹烂熟于胸,岂会认错?” 容语不说话了。 院内风声静静,春光正好,东墙头下的梅花开得正艳,和风缕缕,送来阵阵清香。 许鹤仪揉了揉眉心,“我倒不担心我自个儿...” 容语见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许兄是觉得这里有玄机?” “当然有玄机,那布局之人弄这么大阵仗,绝不会是针对你我。” 容语暗想,这位许公子也没有外人传的那般胸无城府,他父亲乃当朝首辅,耳濡目染,对朝中局势必定比她了解, 她将茶杯放下,问,“依许兄之见,这案子冲谁来?” 许鹤仪忧心忡忡道,“请卿言细想,如果泄题罪名成立,该当如何?” 容语心神倏忽一凝,“一旦罪名落实,兵部侍郎孔侑贞,礼部尚书杨庆和,礼部右侍郎胡劲风,翰林院掌院周俊,翰林学士等一大票官员将悉数落马....” 话音未落,她意识到了什么。 ......... 暮色四合,刘承恩的小阁楼刚点了一盏烛灯,灯芒落在窗棂,与那青灰色的天光交接,显得昏沉幽黯。 他阁楼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身披玄色大氅,乌木而冠,双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着,身姿伟仪,眼神矍铄带光。 刘承恩似乎并不满意这位客人的到来,他亲自拨弄了玉鼎的香灰,细细闻了一口,微阖着眼道, “时辰不早,您来此处,若被陛下知晓,怕是会不快。” 王晖慢声笑开,从怀里掏出一折子,“来之前与陛下知会过了,与你商讨吏部的双月铨选。”将折子往身旁高几一放,目幽幽盯着刘承恩。 刘承恩却没瞧他,立在窗前,闭目轻吁一口气,“您是内阁次辅,又是吏部尚书,还有着国舅爷的身份,您与许大人商议过的折子,必定无差。” 这是不想与他谈下去的意思。 王晖却眯眼道,“刘公公不会想不到这次科考案,是冲谁而来吧?” 刘承恩倏忽睁开眼,目色含着一抹厉光,望向窗外宫廷深深,那抹厉光很快又被深深的宫墙给湮没掉, “无论是冲而谁来,咱家年纪大了,顾不得那么多,只要眼前繁花似锦,满园春色,陪着陛下多看一眼是一眼,年轻后辈们的事,他们自个儿折腾去吧。” 这是不打算插手。 倒是他一贯的风格。 王晖冷笑,“那您的义子呢,也不管他么?” 刘承恩想起容语那身气势,仿佛是刚出鞘的宝剑,浑身是胆。 他低低笑出声来,“他年纪轻,担些苛责罢了,想必无大碍。咱家保他一个,应是不难。” 王晖气得咬牙,站起身来,“一旦罪名落实,礼部与翰林院这些官员,及兵部侍郎孔侑贞将会全盘覆没,这些老臣平日忠肝义胆,恪守圭臬,年前一起上书恳求陛下立四殿下为太子,正位储君,陛下置于一旁,瞧瞧,这才刚跨过年头,五殿下便这般来势汹汹。” 王晖气息起伏,恼怒至极,“一旦被他得逞,今后四殿下身边可就没人了!” 他虽是皇后兄长,四皇子的嫡亲舅舅,到底独木难支,谈起立太子,他这个舅舅反而插不上嘴,全靠那些高风亮节的老臣撑场面。 若是五皇子这一招将礼部与翰林院这些老夫子给撂下,那四皇子便与储君无缘了。 刘承恩缓缓转身,看他一眼,撩袍坐在了他对面。 他盯着幽黯的烛火,“王大人,这么大阵仗,这么出色的手笔,仅凭五殿下那脑袋瓜子怕是想不出来,背后明显有人推波助澜。” 王晖眸色一沉,哼了一声,“还能是谁?定是二皇子一党在暗中生事。” 宫中最有机会继承大位的有三位皇子,居长的二皇子,中宫嫡子四皇子,及最受宠的五皇子。 这一回明显是五皇子出手,二皇子在旁襄助,两人默契配合,欲将四皇子彻底踢出局。 刘承恩深深看了一眼王晖,摊手道,“王大人,我要是您,现在就去寻首辅许大人商议,而不是坐在我这干耗,首辅公子也牵扯其中,想必许大人与你一样焦急。” 王晖闻言眉宇深锁,起身朝他长长一揖, “刘公,并非本官要来烦扰您,实在是有一桩事,除了您旁人谁也办不到。” 刘承恩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一下子怔在那里。 东宫女宦 第9节 只见王晖泪光闪烁,语气艰涩道, “眼下的局面,只有一人可破,可您也知道,我们之间隔阂已深,她已数年不愿见我,唯有请刘公公出面,去见见她,请她替四殿下周旋。” 刘承恩陷在圈椅里,好半晌没吭声。 王晖便知已说动他,连忙作了几个揖,悄声退了出去。 ....... 殿试在即,皇帝限谢堰两日内破案,他连夜审问各位科考官,得到二十份证词,无论是以胡劲风为首的主考官,抑或是许鹤仪与容语,谁也不承认泄题一事。 但他派去国子监提卷的人回来,查验到孔豫的墨卷与朱卷确实存在问题,墨卷为考生本来的试卷,朱卷为誊录官誊写的试卷,考官凭朱卷审评高低。 草榜出来后,再行核对墨卷与朱卷的编号,确定贡士名录。 编号根据天干地支与数字来编。 孔豫的墨卷与朱卷大有猫腻,墨卷和朱卷编号都是“乙拾贰”,可内容大相径庭。 朱卷的内容条理清晰,墨卷却是词不达意,两者差距甚大。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编错号,将成绩记载了孔豫头上。 那么,朱卷“乙拾贰”的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谢堰连夜派人去国子监寻找,几十名文吏在浩浩卷轴中终于找到了朱卷“乙拾贰”的主人,乃吏部侍郎张翼和公子张绍的卷子。 而张绍的卷子也很奇怪,他的朱卷编号是“乙拾贰”,墨卷却是“己拾贰”,“乙”与“己”,一笔书,确实容易出错,依照科考规矩,编号不对者,弃用。 也就是说,誊录官在誊录时,把二人的朱卷编号对调了,而校对官只校对了编号,不曾校对内容,以至于把张公子的成绩纪录到了孔豫身上,这么一来,原本属于张绍的贡士名额,就这么被孔豫给顶替了。 论理,定榜时,主考官与监察官该核对一遍朱卷和墨卷,可偏偏谁也没发现问题,且在填榜上按下印鉴。 所有科考官员都涉嫌包庇孔豫。 次日清晨,证据递到奉天殿,朝臣炸开了锅。 翰林院与礼部几位老臣,年纪均过半百,一辈子兢兢业业,高风亮节,谁也不承认徇私舞弊,有人拂袖撞柱,以死明志,有人痛哭流涕,当场晕倒。 皇帝被众官闹得脑仁疼。 最冤的莫过于兵部侍郎孔侑贞, “我早知道家中兔崽子几斤几两,从不曾打算他能科举出仕,去岁除夕宴还曾跟陛下讨恩典,能否给他补个荫阙,眼下怎么可能冒合族被砍的风险,收买考官给他徇私呢。” “怎么不可能?”五殿下一党的一位官员,气势凌凌指责, “孔大人,您与主考官胡劲风大人乃连襟,胡大人身为主考官,串通其他官员给你儿子徇私舞弊不是情理之中么?再说了,谁不知道去年你们兵部年终考核的名录被吏部侍郎张翼和给否决,你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一次正好霸占了他儿子的名额,岂不狠狠出一口气?” 孔侑贞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皇帝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明朗,甭管孔侑贞有没有徇私,总之他儿子占用了张翼和儿子名额是事实。 科考出现这么大纰漏,一应官员谁也脱不了干系。 皇帝震怒,指着胡劲风等官员骂道,“亏得朕信任你们这批老夫子,将科考取士的重任交在你们肩上,不想尔等枉顾法度,徇私舞弊,来啊,将他们都拖出去,等候发落。” “许鹤仪与容语,监察者犯法,罪加一等,先杖责二十板子,回头再行定罪!” 彼时许鹤仪正跪在殿外,听见这话,扭头往殿前张望, 容语此前告诉他,让他设法拖住局面,给她争取时间寻找证据,眼瞅着要尘埃落定,许鹤仪心急如焚。 斑驳的白玉石阶浩浩荡荡伸向宫门尽头,空旷的丹樨上,哪有容语的身影。 殿内,内阁首辅许昱,与内阁次辅王晖,联袂而出,扑跪在地道, “陛下开恩,犬子做事一向古板苛刻,还请陛下宣他入殿问话,倘若他真知法犯法,臣第一个不饶他!” “是啊,陛下....”王晖已急得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 “您可以不信别人,您得信胡大人哪,胡大人年过七十,人称‘坦坦翁’,他老人家视名声如命,此外,胡大人与周大人或许上了些年纪,眼神有误,可许御史与容公公年轻有为,还请陛下将他们两位宣进来,问问情形再说...” 皇帝年过五十,近些年迷信丹方秘药,精力大不如前,本就被这桩事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哪有功夫继续审案,当即摆摆手道, “谢堰,你再行审审他们二人,倘若无误,该怎么处置,你们三法司拟个章程来。” 谢堰躬身称是。 王晖面如死灰,他悄悄往刘承恩的方向望去,却见这位司礼监大珰神情平静如水,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目视殿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少顷,西侧廊庑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宫人高声禀报, “皇后娘娘驾到!” 第7章 殿门被推开,一大片天光倾泻而入。 皇后身着明黄燕服,拖着长长的迤地凤翎裙缓缓迈入。 光影交错,一时间瞧不清她的眉眼。 皇帝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见她, 她携光翩翩,周身渡了一层晕光般,仿佛从记忆深处朝他走来。 走近,方才看清她的容貌。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相貌仿佛没怎么变,依然瑰丽明艳,不染凡尘。 再看自己,耳鬓斑驳,苍老了。 皇帝心尖一时涌上万千情绪,喉间发涩,颌动了唇,缓缓将视线挪开。 思绪间,皇后已拾级而上,坐于他身侧,她目视前方,扬声道, “听闻陛下在审四殿下一案,臣妾特来旁听,请陛下继续审。” 皇后语气冰侧侧的凉。 皇帝原是打定主意今日不与她斗气,可听了这话,火苗子蹭蹭往上冒, “皇后此话何意?明明是科举考试中有人徇私舞弊,与四皇子何干?” 皇后也不瞧他,气定神闲觑着满殿的大臣, “陛下晓得臣妾性子直,从不拐弯抹角,陛下刚刚要处置的这批臣子,哪个不是拥护中宫正统的臣子?不就是因为年前上了一道奏疏么,眼下就有人急吼吼想将他们赶下台?” 殿内死一般寂静,除了皇后,没人敢这般撕皇帝的脸面。 皇帝面色泛青,咬牙切齿道,“皇后慎言!” 皇后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五皇子见皇后驾临,意识到情形不妙,忍不住上前道, “皇后娘娘误会了,这几位老臣老眼昏花,看错了朱卷....” 他话未说完,被皇后冷冷截断, “我与你父皇说话,轮得到你插嘴?杭贵妃是这么教规矩的么?” 五皇子噎得俊脸泛青,犹疑了下,生生咽下这口气。 皇后凤目环视一圈,“是何人审案,继续...” 谢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面色铁青地别过脸去,便知是默认皇后所为,他长长拜下,“那臣便继续....” 他回眸,看向门口侍奉的内监,“传监察御史许鹤仪和司礼监写字容语进殿。” 须臾,许鹤仪慢腾腾一步一回头地跨入大殿。 众臣瞧他神色不对,纷纷循着他视线往外瞥, 哪有容语的影子? 许鹤仪硬着头皮跪在殿中,“臣许鹤仪叩请陛下金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帝目色沉沉在殿中扫了一眼,发现不见容语,语气陡然发硬,“容语呢?” 许鹤仪揩了揩额头的细汗,灵机一动道,“陛下,人有三急....” “急”字还未脱口,见殿门台阶处隐约掠上一道人影,许鹤仪大喜过望,“来了,来了..” 容语抱着一样东西,脸不红,气不喘,从容入殿,“奴婢给陛下请安。” 皇帝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见容语姗姗来迟,一顿发作, “放肆,朕传你进殿,你跑哪去了?” 不等容语回答,他面色一寒,“锦衣卫,将他拖下去,先行杖责二十板,再来回话。” 殿内噤若寒蝉。 刘承恩急得掐出一手汗来。 皇帝刚刚在皇后那受了气,谁去求情便是火上浇油。 其他诸臣也不会为个小太监出头,更何况容语确实失责,打一顿板子还算轻的。 唯独许鹤仪急得满头大汗,容语本就生得细皮嫩肉,打一顿焉知还有命在,他悄悄朝他爹使眼色,却见许昱装作没看见。 锦衣卫刀锋一拔,发出一声铮鸣。 容语一手按住怀中的贡榜,一手撑地,指尖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肃立的人群中,一人凛然往前一步,掀袍跪地道, “陛下,先前臣在审案时,容公公提出一些猜测,臣斟酌后,准她带着御史去求证,是以晚了,容公公迟来是受臣之命,是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容语抬目望去,谢堰就跪在她不远处,想是昨夜熬了一宿,他眼窝有些深,眉间难掩冷倦之色。 好端端的,谢堰为何替她开脱。 皇帝心中虽不快,可谢堰到底不比旁人,他冷哼了几声,抬手道, “起来回话。” “谢陛下。” 谢堰视线在许鹤仪与容语身上转了转,落在容语身上,“容公公,可找到证据了?” 东宫女宦 第10节 容语颔首,将手里抱着的贡士榜往前送到刘承恩的手里。 刘承恩将贡士榜呈于皇帝眼前, 皇帝瞥了一眼,“何意?” 容语道,“陛下,这贡榜乃有人伪造!” 她话音一落,满殿跟炸开了锅似的。 “什么?伪造?” “谁敢伪造贡榜?” 五皇子眼风凌厉地朝容语扫过去,“容公公,伪造贡榜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公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容语冲他慢悠悠一笑,朝皇帝拱手道,“陛下,有人极善仿人字迹,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奴婢猜想,两位主考官及许御史的文书随处可见,想必那人已仿得驾轻就熟,唯独奴婢初入司礼监,干得也是头一份差事,那人学得生疏,被奴婢瞧出破绽。” “什么破绽?” 刘承恩连忙招了招手,“快上前来指给陛下瞧。” 容语快步上了台阶,躬身来到御前,指着她自个儿落款处,“陛下请瞧,奴婢这个落款,起笔落笔是否不太自然?您再看奴婢平日的字迹...” 容语又将自个儿在司礼监仅有的几份文书拿出,呈给皇帝瞧。 一个笔画略显生硬,一个行云流水。 皇帝眉头皱了起来。 一位官员见皇帝脸色不太对劲,支支吾吾问,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解,即便这字迹是伪造的,可印鉴呢?当初为了防止作假,内阁规定,张榜的名录必须主考官与监察官共同签字,且按下印鉴,字迹可以伪造,印鉴不能伪造吧?” “没错。”另一位官员就着话头道,“诸位大人的印鉴时刻不离身,那造假之人总不能同时偷来四位官员的印鉴来伪造这份名单吧?” “言之有理....” 众臣均觉得贡士榜造假的可能性太小。 内阁次辅王晖不知想到什么,怔愣了下,片刻又回过神来,“陛下,有这种可能。” 皇帝朝他看来。 王晖答道,“平日官员们的印鉴虽是各自随身携带,可一旦出现磨损需要重造,通通归拢到吏部,再由吏部送去工部将作监重造,司礼监的印鉴也是如此,故而,臣怀疑工部有人私造官员印鉴。” 而工部尚书李东阳的庶女嫁给了五皇子为侧妃。 今日的案子明显冲着四皇子而来。 原先觉得不可能,这么一想,便可能了。 众臣募的噤声。 皇后听到这里,冷冷觑了一眼皇帝,“陛下,臣妾身为妇人,尚且看出其中端倪,陛下不会装作看不到吧?” 皇后总能一句话把皇帝给气死。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冒了出来,他盯着容语,眼神锐利问, “你为何觉得这贡榜是伪造的?” 容语躬身而答,“因为臣签押的名录里没有孔豫!” 皇帝合上贡榜冷冷一笑,“一百名贡士,你记得这般清楚?” 这时,底下的许鹤仪接过话茬,“陛下,不仅容公公记得,臣也记得,不若这样,臣与容公公各自当场默写一份,若是两份名录一致,还请陛下准谢大人重查此案。” 须臾,小内使端来两张小案,奉上笔墨纸砚。 容语与许鹤仪一左一右扶案默写名录。 大殿内静悄悄的,唯有落笔的沙沙声。 五皇子阴沉地盯着二人那支笔,脸色难看无比。 再这么下去,难保事情不露馅。 他暗暗瞥了一眼二皇子朱靖安,却见朱靖安拢着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五皇子气得怒火攻心。 眼瞅着不能将四皇子踢出局,这位二哥选择作壁上观,果然滑不溜秋。 他岂能坐以待毙? 他远远地朝工部尚书李东阳使了个眼色。 一盏茶功夫,许鹤仪与容语先后停笔。 刘承恩亲自比对两份名录,神色一亮,回禀道, “陛下,二人的名录一字不差。” 又与张贴的贡榜比对一番, “确实如许公子所言,原先的名录有张绍的名字,而张出的贡榜却换成了孔豫。” 殿内风向突变。 王晖抓准时机,立即反唇一击, “陛下,这明显是有人伪造考官舞弊的假象,意图污蔑几位主考官,顺带将脏水泼在四殿下身上,还请陛下彻查此案。” “请陛下彻查此案!”老臣们齐齐下跪请旨。 五皇子忍无可忍,拂袖道,“王大人,许鹤仪与容语所言,都只是猜测,证据呢?证据何在?谁不知道他们二人昨晚相处一夜,万一他们合对了名录,今日清晨好来父皇面前演戏呢?” 容语在这时迈出一步,笑道, “殿下要证据是么?” 她回眸,目光飒飒看向谢堰, “谢大人昨夜已经将国子监那些吏员押来都察院,想必一审便知?” 谢堰深深看了她一眼,朝皇帝拱手道, “陛下,臣昨夜审过一遭,这些人证词并无矛盾之处,不过容公公既然发现了新的证据,臣可再行突审,或许有奇效。” 事实上,他早已安排人在审那批吏员。 他就像是这艘船的舵手,船往哪个方向驶,全由他说了算。 皇帝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视线下,一面派谢堰回都察院审案,一面遣锦衣卫去工部将作监拿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锦衣卫果然捉到了工部一名小吏。 锦衣卫的手段,小吏哪里撑得住,很快便招了, “先前吏部那边发来公文,让重造印鉴,罪吏想着这些官员印鉴磨损快,便私自多造了几枚,怎料被人偷了去....” 王晖喝了一句,“哪里是偷,是监守自盗,羞得再狡辩!” 工部三位堂官纷纷跪下,声称自己失察,明着请罪,暗中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言称底下人玩忽职守,回去定整顿云云。 不一会,谢堰那头也带来了消息,一名吏员畏罪自尽,经查,他果然擅长书法,仿人字迹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陛下,那名循吏出身吏部,原是一位下榜的举人,三次未曾考中进士,便留在吏部任文书吏,这次科考,将其调入国子监任写字,真假两份贡榜,均由他所写,他用假的贡榜,偷梁换柱,与此同时,又篡改张绍的朱卷与墨卷编号,将‘乙’与‘己’字微调,从而伪造证据,污蔑几位考官。” 谢堰说完,跪下请罪道, “陛下,是臣失察,未能第一时间查到真相,让几位考官险些蒙冤,是臣失职。” 皇帝却摆了摆手,“时间仓促,怪不得你...” 谢堰谢恩。 皇后在这时接话道,“谢堰,可有问出幕后主使?” 殿内顿时一静。 午阳从殿顶一处藻井的缝隙透入,隐约有光色滑入他眼底,又顷刻被那漆黑的瞳仁给淹没,他眼神迟迟一动,从袖口掏出一份供词,递给刘承恩,垂首道, “他画押的供词里言明,幕后主使是工部尚书李东阳,李东阳已将他一家老小迁入京畿腹地,并给了买宅院的银子,银子埋在他家后院那颗槐树下,臣已遣人去他府中。” 李东阳几乎跳起来,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吏部吏员,谢堰,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诬陷我?” 谢堰八风不动,任由李东阳咆哮。 事已至此,李东阳再狡辩已无意义。 锦衣卫将他拧了出去。 五皇子朱佑安见大势已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纵横道, “父皇...儿臣不知那李东阳竟胆大包天,做出这等罪大恶极之事,儿臣.....” “好了好了,别说了。”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显然不想再听他絮叨下去, “谢堰,一应人证物证都交给刑部,再由大理寺复核,此案到此结束。” 这是不想再牵连的意思。 “臣遵旨!”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在保五皇子。 五皇子吓出一身冷汗,双目空洞地擦了擦面上的泪痕。 皇帝又安抚了一番老臣,嘉奖了几句许鹤仪。 目光最后落在容语身上,“至于容语嘛...” 身侧的刘承恩立即笑眯眯拱手,“陛下,这小子还欠历练,您就别赏了...” 皇帝挑眉看了一眼刘承恩,露出笑意,这般处置,也算是安抚住皇后了,他兴致勃勃去看皇后,却见这位高贵冷淡的皇后,目光痴痴盯着容语, “皇后,你这是怎么了?” “哦...”皇后回神,极难地朝皇帝露出一个浅笑来,“听闻承儿身边还无大伴,早些年几个都不称职,臣妾瞧这容语倒是不错,有勇有谋,承儿身边就缺这样的人,我看就让他任东宫伴读吧。” 这是不问皇帝,直接定下的意思。 皇帝又暗暗吸了一口气,胸口噎得有些发疼,他看了一眼刘承恩,暗示,这是你的义子,自个儿拿主意。 刘承恩哭笑不得,连忙跪下道, 东宫女宦 第11节 “娘娘青睐,是他的福分,容语,还不谢恩?” 容语心里是不乐意的,眼下这朝局,风起云涌,万马齐喑,朝臣尚且朝承恩,暮受死,何况是她这样籍籍无名的棋子,只是她已入这局来,今日狠狠得罪了五皇子,再留在刘承恩身边,便是给他招麻烦。 罢了,先去东宫,再做打算。 “奴婢谢陛下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帝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正襟危坐道,“今后你尽心尽意服侍四皇子。” “退朝...” 众臣山呼跪拜,等着帝后先行。 皇帝如常缓缓起身,抬手,正要去拉皇后,“时辰不早,皇后便留在....” 话未说完,见皇后早已施施然离去,只留给他一道清绝的背影。 失落及深深的遗憾充滞在心间,又渐渐被帝王的骄矜和自负给冲散, 手伸出一半,握了握,只余荒芜。 谢堰在殿外与刑部尚书交接完人证和物证,沿着白玉石阶前往都察院。 路过丹樨下方一处甬道,侧面树丛里身影一闪,露出一张清致的面容来。 “谢大人。” 容语换了一身玄色曳撒,负手立在树下。 谢堰怔愣了下,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 “恭喜容公公得任东宫伴读,有皇后娘娘襄助,四皇子正位东宫,指日可待,公公前程似锦。” 容语面无表情听他讲完这席话,只盯着他暗沉不明的眼, “谢大人,科考前一夜你无故腹痛,让许鹤仪代你监察,昨日案发,你知圣上信任你,定会将这个案子交给你,你心里清楚地知道,胡大人那些老臣绝不可能徇私舞弊,你不详审,而是将那批吏员扣押,把所谓的证据递上去,差点害礼部与翰林院官员落罪。” “待中途风向一转,你又立即将证据抛出,果断地把五皇子的工部尚书给拉下马。” 容语说到这里,唇角冷峭,“谢大人真是好手笔,所有人都被你表面的刚正给蒙骗,却不知你其实是那执棋人,这次科考案,悉数在你掌控当中,若能一举将四皇子踢出局,你乐见其成,如果不能扳倒四皇子,顺带让五皇子痛失一臂,也算收获。” “谢大人,你是二殿下的人吧。” 天际不知何时积了一些云团,春雷响动,树丛里藏着的些雀鸟,被惊得扑腾着翅膀四处飞窜,天地间瞬息聚了一群乱鸟,风起云涌。 谢堰眉峰不动,更不意外容语猜到这些,他神色淡淡道,“裕德堂那一夜不纠察韩坤一事,今日奉天殿又替容公公出头,均是在下想替二殿下招揽容公公,可惜,被皇后娘娘捷足先登。” 谢堰不无惋惜道,“今后咱们各为其主,各凭本事。” 天色越暗,黑云压城,豆大的雨滴一颗颗砸下来,顷刻便将二人隔离成两个世界。 容语立在遮蔽处, “今日等在此处,先是谢大人相救之恩。”她朝谢堰长长一揖, “其二,想劝诫大人一句。” 雨沫子随风拂入谢堰的眉眼,化作深深浅浅的光, “请说。” 容语眼神清澈,“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谢大人出身名门谢氏,海内人望,大人要奉何人为主,无可指摘,只是希望,在今后的刀枪剑雨中,不要牵连无辜者的性命。” 谢堰闻言罕见地笑了,这一笑仿佛能逼退天地间的暗色,拨云见月般,窥见黑曜眸底深处那份笑睨与张狂, “容公公,你且看这雨,有人恶急雨,有人等烟雨,有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人久旱逢甘霖,你所看到的正义并一定是正义,你觉得无辜,它不一定真无辜,史书上血迹斑斑,又有谁称得上清白?成王败寇,又有谁称得上良善?你瞧,四殿下躲在东宫并未露面,他对得住那些为他以死明志的老臣吗?” 谢堰说到这里,收住话尾,朝她一揖, “只希望有一天,四殿下能对得住公公的忠诚。” 他的声音仿佛被寒风撕裂,与那挺拔的身影一道,消失在茫茫烟雨里。 第8章 夤夜灯火跳跃,搅动一方春寒。 刘承恩上了些年纪,惧冷,拥着被褥,静静望着塌下的容语。 “我原想经此一事,将你遣去江南督造织丝,让你避避风头,偏偏皇后娘娘瞧上了你,也是你的造化,大约你与东宫缘分深,便去吧,我这里不用担心,五殿下还奈何不了我。” 容语伏在地上,又给他磕了头,方起身,立在灯下,跟要远去他乡的孩子,直挺着腰身,默然不语。 刘承恩瞧在眼里,心中莫名泛起几分不舍, “好孩子,东宫有东宫的好,若是吃消得住,你便安生待着,倘若吃了亏,你再回司礼监,义父护着你。” 容语却知这是场面话,倘若她在东宫站不住脚,也回不了司礼监,若一日真的回来了,必是另一层身份。 容语再三道了谢,背起包袱与他道了别。 出了司礼监,她一人逆风而行,贴着深深宫墙,往东宫方向走去。 包袱很轻,只有两三件换洗的衣裳。 这些年,她为了寻找红缨,无一日不是枕戈待旦,上马便可远走江湖,下马亦可游戏人间。除了这身风骨,无一物不可舍。 何时像此时这般,生出几分惆怅。 大抵是因刘承恩与师傅有几分像。 一样护着她,一样将她丢入深林狼窝,逼她浴血成长。 少顷,东宫在望,她摇了摇头,挥去心头杂念。 东宫在奉天殿之东,也名慈庆宫,与司礼监一左一右拱卫奉天殿。 已过子时,东宫原已落锁,想是得了吩咐给她留了一角门,侍卫查过她的文书腰牌,招来小内侍恭恭敬敬将她引了进去。 沿着长廊往后殿去,廊下灯火不绚烂,不冷清。 “今夜我住在何处?”怕小内侍安排不过来,忙道,“且寻间值房,歇一晚,明日再做安排。” 小内侍笑眯眯朝正殿指了指,“公公莫急,殿下在等您呢。” 容语微微吃了一惊。 拂开暗夜的柳条,抬目往正殿望去,重檐歇山顶的五开大殿,灯火惶惶,灯芒随夜风涌动,仿佛矗立在琼海深处的蓬莱仙宫。 容语将包袱递给小内使,整了整衣冠,与殿门的内侍稍一颔首,一道跨入大殿。 绕过正殿,沿着一条长长的廊道往侧殿迈去。 头顶悬着一排五彩宫灯,微风拂过,摇落一片温煦的光芒。 宫人领着她到侧殿的书房,朝里比了比,示意她进去。 容语脚步顿了顿,略生忐忑,她曾拒绝过东宫,不知这位四殿下是否耿耿于怀? 回想宫人关于四殿下的传言,性情温和,贤达内敏,想必不会与她计较。 容语跨过门槛,双手加眉,垂首缓缓入殿,至殿中,双膝着地,恭敬行了个大礼, “奴婢给殿下请安。” 很快,上方传来一道温朗的嗓音。 “忙了一宿,想必你不曾用膳,本宫给你留了珍馐,你且来尝尝。” 容语再次吃了一惊,抬眸望那人瞧去,对上的是一双亮如星辰的眼,他相貌清润,唇角含笑,整个人浸润着如沐春风的神采。 见容语打量他,也不恼,指了指侧前的小案,“愣着作甚,快来用膳。” 容语心下感激,连忙谢恩,也不扭捏,挪着膝盖上前跪在小案一侧,用起吃食。 吃食并不算丰富,却极是精致。 容语吃了几样,垫下肚子,便不敢再用,净了净手,朝朱承安下拜, “奴婢奉命伺候殿下,今后殿下但有吩咐,奴婢定尽心尽力。” 晕黄的灯芒将他眉梢染上一抹煦光,朱承安笑了笑, “我恰才见过许鹤仪,他告诉我,你小字卿言,往后我便唤你卿言,可好?” 他声音太过温柔,令容语不知所措。 良久,她应了一声“是”。 这位殿下太过温和,她不知与他聊什么,便问,“夜深,奴婢服侍殿下寝歇?” 这话说出来,她自觉头疼,刘承恩说得对,她并不会服侍人,眼下她以大伴身份侍候东宫,伺候起居这等日常琐事怕是得她亲手来。 朱承安脸上总是挂着笑,静静注视了她半会,抬起双臂, “好,你来。” 容语顿了片刻,起身上前,将朱承安搀扶起来。 开始毛手毛脚折腾他的革带。 容语不想露怯,钻到他身后,盯着他的玉带銙发愁。玉带用羊脂玉雕刻,四方,内里刻镂空龙穿牡丹纹,有蜡质的光泽。瞥见腰侧有一金扣,探手去触,这金扣是金镶玉的设计,触手温润,似她曾玩过的机巧玩意,她忍不住掂了掂,试着去解。 如此来回数次,终是弄得朱承安不适。 他稍稍侧眸,好脾性地觑着容语道,“你会不会?” 容语讪讪望他一眼,手触到暗扣,一按,玉带铮的一声,摇摇下坠,吓得她忙蹲身去接,一手掐住他袍角,将那玉带给笼住。 朱承安忍着肌肤划开的颤麻,耐心道,“卿言,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容语战战兢兢地将玉带捧在手心,置于一旁案几,冲朱承安讪笑道, “殿下,奴婢初次服侍人,请您见谅。” 容语不笑时,面若冷玉,带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孤冷。 这般笑起来,唇角如载着融融的灯晖,令他有一瞬的眩晕。 朱承安融融望着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我不好,我刚刚已瞧出你不会,故意试你,无碍,你去歇着,换其他人来伺候。” 东宫女宦 第12节 容语颔首称是,去门口换了内侍进来,她并未走,而是在一旁观习。 待内侍帮他脱得只剩下素纱中单,她方后知后觉背过身去,装作从容地跨过门槛,悄悄离开。 容语这些年奔波辗转,没有认床的习惯,一觉好眠,原先她有晨练的习性,只是眼下刚来东宫,并无单独的庭院,她不敢大意,只在屋内打坐,直到听见朱承安的内殿有响动,立即起身去伺候。 头一日,她便在东宫四处认门,朱承安大多时间在内书房读书,容语既是东宫伴读,自然得侍奉在侧,偶尔朱承安考较她几句,容语答得朗朗上口,得了朱承安几句夸赞。 “果不愧是父皇钦点的‘蓬莱吉士’。”赠了她一套笔墨纸砚,都是上等的好货。 主仆相处其乐融融, 这两日是容语难得的闲暇时光,起初的忐忑与不安,在两日相处后,已消散殆尽,这位四皇子比想象中要好相处得多。 三月初一,殿试,春阳万丈。 闹得沸沸扬扬的科考案,终于在两日内结案,工部尚书李东阳合族下狱,同党无一幸免。皇帝取消孔豫进士身份,却没能将张绍的名录给补上,兹事体大,依律张绍已失去资格。 为了弥补张家,皇帝特旨,令吏部侍郎张翼和入阁。 张翼和恰恰与二皇子走得近,明面上是五皇子与四皇子之争,落到最后二皇子大获全胜。 殿试这一日,早起朝霞满天,钦天监占卜上上吉。 礼部将一八零八名贡士引至奉先殿,于丹樨分东西两群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如常着公服侍候在殿外,待众人行五拜三叩大礼后,礼部与司礼监知贡举的官员将试题置于小案上。 殿试只考一道策论,由皇帝亲自出题。 贡士们列班跪在小案后答题,答完交予东角门的受卷官处,受卷官将其糊名,便直接送给阅卷官,殿试的阅卷官论理是皇帝本人,只是这么多试卷,皇帝看不过来,一般由大臣当场读卷,再决定高低名次。 负责读卷的是内阁大员并礼部和翰林院的官员,共九位,每人轮流读卷。 皇后出面的效果是显著的,这一次殿试,皇帝特许四皇子朱承安列席,父子俩一道听卷,好几回皇帝问他的意思,朱承安答得规规矩矩,在皇帝心里,朱承安总比朱佑安少了几分灵活,他心中不喜。 天色将暗,皇帝总算将今年的前三甲给定下。 次日清晨,礼部传胪,新科进士浩浩荡荡入宫谢恩。 是夜,琼林宴设在礼部,容语陪同朱承安赴宴。 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济济一堂,奉礼部与翰林院几位官员为师,这次科举案,几位老臣九死一生,越发认定必须辅佐四皇子正位东宫,于是他们纷纷将这些年轻士子引荐给四皇子,不消片刻,四皇子身旁便聚满了人。 容语反倒被挤去一边。 “容公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容语回身,见小王爷朱赟举着酒盏朝她招手。 容语远远扫了一眼,见他那一席坐的非富即贵,二殿下朱靖安,五殿下朱佑安,并佥都御史谢堰,席末还立着一面生的男子,瞧他头顶状元簪花,该是新科状元周文亭。想必是酒过三巡,众人随意走动,凑了这一桌。 容语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先给贵人们行了个礼,又问朱赟,“小王爷招奴婢有何吩咐?” 朱赟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端着酒盘呈于她眼前。 容语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酒盏,问朱赟道,“小王爷,奴婢今日还要伺候四殿下,奴婢终究是仆,岂有在这琼林宴饮酒的道理?” 朱赟似乎早料到她这般说,举起手中的酒盏晃了晃,“先前两位殿下戏言,说是不知内书堂的状元,比之科考状元何如?今日琼林宴,舞文弄墨没意思,恰恰周状元说他善饮,不若你二人对饮如何?” 周文亭是个会来事的,连忙从内侍酒盘里擒起一樽,朝容语一揖, “容公公,在下慕公公才华,今日相见恨晚,先敬公公一杯。” 容语指腹微微摩挲,沉默片刻,抬手去触另一杯酒,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容语的酒杯夺去,仰头一饮而尽,再将酒杯置于端盘,发出一声脆响, “小王爷有什么事冲我来,不必为难他一个内监。”许鹤仪冷冷一笑, 朱赟见状不怒反笑,朝朱靖安与朱佑安比了比手,“哟,许铁头,今日两位殿下坐镇,你也这般混账?” 许鹤仪懒懒地拱了拱手,朝二皇子与五皇子赔罪道,“臣并非搅两位殿下兴致,只是小王爷睚眦必报,揪着一名内侍不放,有损皇家威严,两位殿下慈悲为怀,还请开解一二。” 朱赟气得吐血,起身扬扇指着他喝道, “许鹤仪,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一伪君子,欺负了人家姑娘,至今不肯负责,你枉为男人!” 许鹤仪俊脸胀得通红,“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见容语满脸疑惑,小王爷这才语气放缓,“容公公,本王替你释疑,你面前这位许铁头,是个伪君子,一回下雨,他走路没长眼,不小心撞倒了人家姑娘,那姑娘跌在水摊里湿了身子,他不仅见死不救,至今躲瘟神一样躲着人家。” 许鹤仪听了这颠倒黑白的话,低喝道,“是她存心为之,我岂能受她胁迫!” 容语听明白这桩公案,生了几分笑意,凑近许鹤仪问,“哪家的姑娘?” 许鹤仪满脸憋闷,闭了闭眼。 小王爷抢话道,“就是林国公府的林疏姑娘,人家那身份哪,做王妃都使得,嫁你是便宜你了。” 许鹤仪牙呲目裂,“有本事你娶!” 小王爷两手一摊,“谁叫人家林姑娘看上的是你呢。” 许鹤仪俊脸憋得红一阵白一阵。 惹得席间诸人忍俊不禁。 二皇子朱靖安摆出尊者的架势,满面雍容,“明玉啊,你年纪不小,是该成亲了,全京城皆知你与林表妹的渊源,旁人怕是也不敢再嫁你。” 许鹤仪把脸往旁边一撇。 坐在朱靖安右侧的朱佑安缓缓一笑,狭长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往谢堰看去, “说到年纪,清晏也老大不小了,为何至今未成亲?” 谢堰正要饮酒,闻言顿了下,淬了星般的眸子罕见露出几分怔色,他身上总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哪怕在这人海喧嚣的琼林宴,依然保持他特有的那份清绝。 他浅浅扯了扯唇角,“婚姻自有天定,急什么?” 他话未落,小王爷似想起什么,连声道,“想起来了,前年元宵灯宴,谢家门槛被媒人踏破,谢堰被逼无奈,在红鹤楼摆下了灯阵,难住了满京城的贵女...” 朱佑安接话道,“我不是听说那灯阵被人破了吗?” “没错。”小王爷笑吟吟的,玉扇轻轻敲着手心,“那人破了灯阵,又与谢堰斗了几句诗谜,待去雅间寻人时,已人去楼空,至今杳无音讯.....” 容语捏在袖中的手,出了一层细汗。 “清晏,你至今未娶,莫非在等你那位有缘人?” 不等谢堰回答,席上诸人已笑作一团。 倒是谢堰置若罔闻地将满樽的酒一饮而尽,不理会这茬趣闻。 四皇子朱承安应酬完,四下寻了一周,终于在此处找到了容语。 “何事这般热闹?竟是惹得二哥与五弟这般开怀?” 许鹤仪见朱承安来了,慢慢松了一口气。 众人起身相互见礼,谢堰将位置让给了朱承安,反而站在了容语身侧。 二人堪堪对视一眼,片刻又交错开,目视席间。 五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哥,倒没旁的事,新科状元周文亭欲结交容公公,怎知容公公自视清高,不接人家的酒,四哥既来了,怕是得罚他几杯才成,否则传出去,旁人都道四哥驭下无能。” 席上松乏的气氛,被这句话顷刻搅了个干净。 容语缓缓眯起了眼。 五皇子今日非逼着她喝酒作甚? 莫非酒里有玄机? 朱佑安这话可谓是将容语架在火上烤。 四皇子朱承安岂不知朱佑安有意针对容语。 他缓缓摇头,“五弟言重了,刘公公□□出来的人,岂会不懂规矩,实在是我嘱咐过他,今日不许他喝酒。” 朱佑安从善如流道,“既是如此,眼下该可以喝了吧?毕竟人家周状元的酒盏已举了好半晌呢!” 周文亭被夹在两位皇子当中,站立不安,他局促冲朱承安鞠了一躬,一时进退两难。 朱承安脸上的笑意淡去少许。 正犹豫着,容语已先一步抬手,扶住了内侍新倒的酒,执起,缓缓往唇边一送。 几双眼紧盯着她的动作。 容语闻了闻酒香, 奇怪,这酒无毒,为何朱佑安这般在意? 容语不再迟疑,一饮而尽,将空杯示意给朱佑安, “殿下该满意了吧?” 朱佑安眼底现了几分喜色,“一杯怎么行?怎么着也得喝十杯吧?” 容语喝到第七杯酒时,从御座方向走来一宫人,宫人捧着酒盘,缓缓朝容语和周文亭这厢走来,及近,宫人扬声道, “陛下赐酒新科状元周文亭,与内书堂蓬莱吉士容语,望两位勠力共进,报效朝廷。” 容语注视着那杯酒,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余光瞥见五皇子朱佑安笑得别有深意,她心中不安,却还是缓缓拾起酒樽,朝皇帝的方向深深一拜,旋即看了一眼那无色的酒水,闭眼饮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冰凉的酒水下肚,凉遍五脏六腑,她脸色瞬间苍白的渗人,须臾,腹部缓缓涌上一股火辣辣的灼热,那股灼热仿佛裹挟绵劲的酥胀与颤意,滑遍全身。 这酒不寻常。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朱佑安满脸期待地欣赏容语的脸色。 一中了春//药的小内监,该是何等模样? 第9章 繁复的宫灯映亮容语清透的面颊,她这张脸,惯常是冷玉一般,不苟言笑,可此时此刻,却如覆了一层淡淡的彤彩,圆袍乌帽亦遮不住她冷艳的容色。 就连二皇子朱靖安都不得不惊叹,这小太监长得可不是一般的俊。 朱佑安眯着狭长的凤眼,不怀好意望她,“容公公这就醉了?今日怕是要输了....” 众人的视线朝容语望来,见她眉梢微微泛出几分酡红,神情也与往日略有不同。 东宫女宦 第13节 看来不胜酒力。 许鹤仪担忧道,“卿言,既是不舒服,便去歇息吧。”他看了一眼朱承安。 朱承安心领神会,正要颔首,却见朱佑安抬手制止道,“诶,不成的,既是输了,便要认罚,容公公,你说呢?” 他又看了一眼状元郎周文亭。 周文亭尴尬地冲容语一笑。 容语望了周文亭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知只有她这杯酒有问题。 不得不说,五皇子朱佑安胆大心细,在御赐的酒上下功夫,没人敢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小太监,拂了帝王的尊严,更不会因此毁了他宝贝儿子的前途。 想明白这些,容语暗暗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体内的躁意。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寻个地方解毒要紧。 容语合袖,朝朱佑安一拜, “殿下所言极是,臣输了,自当领罚,那依殿下看,当受何罚?” 朱佑安极轻地笑了笑,叹着气,“倒也不为难你,上回父皇将你写的策论交予我拜读,我带回府后,被府中侧妃瞧见,她极喜你的字,想求一副,不如容公公现下跟我的随侍去廊房写一幅小楷?这样回府我也好给侧妃交待。” 说得情深义重,却是令众人疑惑。 五皇子明显有备而来,难道真的为了这么一桩小事? 许鹤仪忧心忡忡望着容语,担心其中有圈套。 “卿言微醺,我来作陪。” 朱佑安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笑出声,“明玉啊,你这般眼巴巴跟着容公公,被你爹知道,会不会误会?” 许鹤仪面庞顿时一窘,不过一瞬间又恢复如常,“我与殿下府中侧妃娘娘一样,仰慕容公公才华。” 朱佑安无语。 他摇了摇头,不再阻止。 朱佑安的内侍上前,朝容语抬了抬手,示意她随他去。 四皇子朱承安担忧地看了一眼容语,容语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跟在内侍身后往殿外迈去。 礼部宴堂出来是一条长廊,长廊往侧后蜿蜒而去,路过一段庭院,容语停了下来,飞快地朝许鹤仪使了个眼色,许鹤仪一头雾水,不知其意。 容语苦笑,用嘴型朝他说话,“我中毒了...” 再跟着内侍往下走,一定是五皇子设下的圈套,她中了这样的药,那边会是什么局面,可想而知。 不能再往里走。 许鹤仪看清她的嘴型,满脸震惊,又瞥了一眼前面行步匆匆的内侍,飞快搀着容语往庭院里走。 内侍听到动静,回眸一瞧,见二人要逃,立即追上。 想必五皇子不敢闹太大的动静,并未布置太多人手。 许鹤仪先将容语搀至一边廊柱靠着,抬脚将迎面追来的内侍一踢,内侍回身一躲,他不敢正面与许鹤仪动手,直直朝容语扑来,容语趁乱抓了一把石子,捏紧其中一颗,朝他膝盖射去,内侍哑声吃痛,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 许鹤仪见状紧忙搀着容语,“走!” 容语刚刚试着运气,发现这毒药诡异得很,越是运功,毒素蔓延越快。体内那股紊乱的气息,拼命往四肢五骸窜,令她手枝酸软,使不上力。 二人横跨庭院,来到另一侧长廊,沿着长廊往礼部后方的公房行去。 许鹤仪搀着她闷头走了一段,见前面是一排公房,左右各有长廊,不知往何处去。 公房里隐约有烛灯,想必有吏员在值夜。 容语眼神沉沉扫了一眼,指了指右侧后,“这后面有个竹林,你扶我去。” 许鹤仪二话不说扶着她,疾步越过公房,来到后面的庭院,庭院不大,被一片绿茵茵的细竹占了一大片。 容语闭了闭眼,乏力地朝里指了指。 许鹤仪只得搀着她钻了进去。 她一钻进去,抬手挣脱许鹤仪的手臂,扑在一片细竹轻轻喘着气。 许鹤仪怕她摔倒,又要去搀她,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她沿着竹竿缓缓往下滑,坐在一堆竹叶上,抬起布满血丝的眼, “许兄,礼部后面便是太医院,还请许兄想法子,替我去寻几样药材来。” 许鹤仪掂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细汗,连忙点头,“什么药?” 容语定了定神,低声念道,“铁皮石斛,蒲公英,连翘,决明子....” 她说出十来样药材,许鹤仪一一记下,待要转身离开,不放心,回眸看她一眼。 昏暗的竹林里,她白皙泛红的容色如流淌在暗池里的波光,摄人心魄。 他刚搀着她时,已发觉她手脚乏力,他大概猜出些端倪,不忍问,只道, “你可还撑得住?” 容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眉间已疏阔无物,“你快些去,礼部有一条廊道通往太医院,你从后侧围墙翻过去便是。” 许鹤仪不再迟疑,连忙闪身而出,听从容语吩咐,来到后侧围墙,墙头布满湿苔,他试了几次从墙上滑了下来。许鹤仪思忖片刻,折入一间公房,费了些口舌,与其中一名吏员换了身衣服,悄悄从那间庭院出来,往太医院方向去,才踏上廊道,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容语被发现怎么办? 四下扫了一眼,瞥见一进士自礼部宴堂方向而来,看样子是内急,今日礼部人多,恭房不够用也是寻常。 许鹤仪沉着脸上前将其拦住,他没功夫与那新科进士细说,将象征身份的腰牌往他眼前亮了亮,吓得那进士将尿憋回去,战战兢兢就要下跪行礼。 许鹤仪一手将他搀起,先问了他的姓名籍贯,确定与五皇子一派无瓜葛后,语气凝重道, “我有一件急事,烦请你帮忙,你现在回宴堂,找到佥都御史谢堰大人,告诉他,先前离开的那位公公出了事,人现在礼部精膳司值房后面的竹林里,让他迅速过去营救,记住,泄露半个字,我要你脑袋!” 那名进士骤然遇见首辅公子,本就吓得语无伦次,被许鹤仪这般一喝,点头如捣蒜,“我这就去.....” 慌慌忙忙往回跑,心里咂摸着,富贵险中求,倘若能帮首辅公子与佥都御史的忙,今后还怕不能平步青云。 许鹤仪深深望了他一眼,确定无碍后,方大步往太医院奔去。 幽黯的竹林,隐隐有烛光渗进来。 细风涌动,夹着花香一点点往容语鼻尖里钻。 她内里的素纱中衣已湿透,粘黏在身上,又躁又热,她脊背绷得挺直,调息打坐。 耳畔细风穿竹林,竹影摇曳多姿,竹林外,金戈铁马飒然作响。 局面越乱,越要静。 待气息平稳少许,她随手取下一截细竹,咬破,一根根掰开,备做武器,又从內衫一紧密处,取出一排极细的银针,将其插入几处泄热的穴位。 再等一会,待许鹤仪将药取来,她嚼碎吃下一些,当无大碍。 幸得她是女子,此药若真给内宦喝下,非暴死不可。 想是上回科考案,她坏了五皇子大事,五皇子欲除她而后快。 竹针扎下不到两息时间,容语耳郭微微一动,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心神一凝,顺手捏着一排竹丝,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在这内廷杀人。 脚步声在近处停了下来,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容语?” 是谢堰? 容语心陡然落了下来,他怎么来了? 大约是许鹤仪不放心她,遣谢堰来相助。 犹豫了一下,容语轻声回,“是我。” 谢堰放心下来,拨开细竹,探身一望,撞上一双湿漉漉的眸眼, 时而清透,时而迷茫,仿佛有一抹水光从酡红的眼角流淌出来,恰似涟漪荡开。 第10章 上弦月浅浅镶在天际。 谢堰心仿佛被什么触了一下,这样的感觉令他很陌生,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快又挪开视线,闻她气息不稳,眉头一皱, “你中了春//药?” 容语闷声点头。 谢堰一时怔在那里,一个被下了药的小太监,该如何是好? 沉默片刻,他缓步踏入竹林,蹲了下来,去探容语的手。 容语警觉地把手抽开,“做什么?” 细竹摇曳在他面上打下一片暗影,谢堰微愣,解释道,“我略通医理,给你把脉。” 容语岂敢,她身份多有不便,也不知谢堰医术到何等地步,倘若被他发现女儿身,又成了攻击太子与刘承恩的把柄。 谢堰在她眼里,是不折手段的权谋者。 她不敢大意。 她避开他的视线,涩声道,“多谢,不必了。” 恰才听到谢堰脚步声,她担心五皇子的人寻来,连忙将银针给抽离,眼下谢堰在场,她也不好当着他的面掀衣扎针,只能默默承受。 偏偏扎针时间不到,反而将那股邪火给勾了出来。 竹林空间狭小,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原先尚且撑得住,眼下面前蹲着一男子,那属于男性的强烈气息扑鼻而来,仿佛是干柴遇着烈火,呲的一下便把体内的火给点燃。 容语艰难地咽了咽嗓。 谢堰察觉不对劲,仿佛比刚刚更严重了? 他担忧道,“此毒可能解?” 以他对五皇子的了解,如果真的对一名太监下手,大概不会留活路。 容语担心被谢堰看出破绽,摇了摇头,“不算太难,已请许公子去帮我抓药。” 东宫女宦 第14节 好在她自小被师傅千锤百炼,心性非常人可比,愣是抗下来。 谢堰见容语面色还算镇定,只当毒性不深。 “公公通医术?” 容语心情复杂瞥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了,谢堰还在试探她。 她唇角弯出讥色,“我们当奴婢的,总该学些本事傍身,也好替主子卖力,倒是谢大人,堂堂阁老家里没有大夫么,让谢大人自个儿学医?” 二人仿佛总不能好好说话。 谢堰面露几分讪色,他不过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怕她难受罢了。 “幼时曾生过几场大病,闲来无事便读了几本医书,谈不上善医,略通皮毛罢了。” 容语颔首,闭上眼不再多言。 谢堰脑中思虑整件事,“五皇子给你下药,怕还有后手。” 容语勉力维持心神,“谢大人请想,能在御赐的酒水里下毒,谁能做得到?” 谢堰眯了眯眼,他眼眸过于幽亮,仿佛是细碎的星,“今日杭贵妃随驾与宴,本就奇怪,这么一想,便不奇怪了,能利用陛下下毒,非杭贵妃不可。” 容语目色怔忡如烟雨,“怕终究还是冲四殿下而来。” 谢堰视线挪向竹林外。 总躲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可若离开,回头许鹤仪寻不着人也不成,眼下要务是给她解毒。 容语侧目望谢堰,“谢大人明知此行涉险,为何要来?” 谢堰微一犹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与许鹤仪自幼相识,又是同榜进士.....此外,”说到此处,他无奈一笑,“我若不来,回头他定要砸我家门栓。” 容语被这话勾得心情一松,“他这性子,刚正肃直,一旦认定的人或事,便护到底,我何德何能与他相交。” 话落,她额前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脑筋昏昏胀胀,忍不住低喃,“按算,许兄也该回来了...” 这时,围墙外响起铿锵的铁甲声, 谢堰脸色一沉,“他怕是回不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欲去扶她,触到她手臂,烫的惊人,容语借着他手腕的力道,缓缓直起身子。 与此同时,外面穿堂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隔得远,听不清说什么,可大抵听得出是女子的声音。 而这女子二人也都识得,正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隆安公主。 ........... 礼部宴席正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皇帝跟前除了三位皇子外,还聚着礼部一波官员。 礼部尚书杨庆和见圣上今日心情不错,连忙兜着折子上前禀事, “陛下,科考结束,朝廷涌入一批年轻士子,老臣替陛下喜,只是想着,若能三喜临门怕是更好。” 皇帝今夜备受恭维,心情确实不错,捋着胡须问,“朕还有喜事?” “那是自然....”杨庆和一面附和,一面笑和和将怀里的折子递上,“二皇子妃不日临产,臣恭贺陛下要当祖父了,只是四殿下与五殿下正妃空悬,老臣舔着脸,想请陛下示下,是不是该给两位皇子议婚了?” 礼部主邦交宗祠礼仪,皇子婚姻乃分内之事。 四皇子与五皇子听了这话,纷纷收敛神情,将眼垂下。 二皇子拢着袖在旁低笑一声,“杨尚书说得对,两位弟弟确实该娶妻了,尤其是四弟,身边还没个知冷热的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替他悬心。” 杨尚书朝他投来感激一眼。 皇帝看了看两个儿子,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肆意风流,很是满意。 他将折子丢给杨庆和,“成,你们拟个章程来,朕与贵妃替他们挑选。” 一旁的杭贵妃雍容端雅地应了一声。 杨庆和心下琢磨,若是让杭贵妃替东宫选妃,只怕是要塞个歪瓜裂枣来,只是眼下刚哄得皇帝同意,他也不敢当着杭贵妃面提出异议,待回头想法子,让四皇子自个儿挑选才行。 不,确切地说,人选他与王晖已经议好,正是右都督府周家的二小姐。 四殿下身边有礼部和翰林院一帮文臣支持,内阁有国舅王晖,若再添个军方的岳父,便是高枕无忧了。 怕就怕在,五皇子那头使绊子。 念头未落,却见一内侍急匆匆奔了进来,扑跪在圣上跟前道, “陛下,出事了,有人试图侮辱隆安公主。” 皇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俯身呲目道,“你说什么?” “这里是前庭,隆安怎么到这来了?是哪个混账敢欺负她?” 皇帝怒火攻心,急于去瞧情形,连忙起身,抬脚将内侍往前一踢,“带路。” 留下一批官员主持宴会,皇帝匆匆带着杭贵妃并几名心腹大臣往后衙去。 杨庆和听说隆安公主在礼部后衙出了事,急得满头大汗。 那隆安公主便是周贵妃的女儿,周贵妃正是右都督周延的妹妹。 刚提到四皇子的婚事,周家这边就出岔子,回头婚事怕生波折。 皇帝风风火火带着人赶到精膳司的值房,此事牵涉女儿家的闺誉,皇帝不敢声张,吩咐侍卫将其他人拦在穿堂外,只带着杭贵妃并三位皇子跨入院门。 堪堪一眼扫过去,礼部当值的几位吏员战战兢兢跪在廊下磕头,东侧院子里,立着一着绯袍的四品官员,他肩上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清霜,眉目清寂,身姿笔直,正是谢堰。 皇帝愣了一下,目若千钧,“谢堰,你怎么在这?” 他话未说完,又见一名身着粉色宫装的女子,哆哆嗦嗦藏在谢堰身后,羞于见人,瞅着皇帝眯着眼老往她打量,她干脆一股脑跪了下来,将脸埋在地上。 除此之外,廊阶下还跪着一双人。 其中一人身着湛蓝宦官圆袍,头戴乌帽,面容俊俏冷隽,不是容语又是谁? 而另一人....皇帝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头戴华冠,穿着一条熟悉的马面裙,瑟缩地抱着容语的胳膊,一副小女儿娇羞之态。 朱承安望见这一幕,心凉了半截。 周贵妃已是宫里罕见愿意支持他的娘娘,倘若今日坏了隆安的名声,他也就彻底得罪了周贵妃。 他深深望着容语,咬着唇,半晌未语。 五皇子朱佑安瞧见谢堰,一时千头万绪,却也顾不上多想,装作惊诧,指着容语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敢侮辱当朝公主,来人,将他拖下去,就地正法。” 朱承安闻言恼怒地扫过一个眼风,“五弟,父皇在此,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朱佑安唇角一扯,“哟,四哥,你身边的人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还敢替他说话?莫非,他是受你指使?” 朱承安正待反驳,却见他父皇抬手一巴掌朝他劈来。 突如而来的剧痛,伴随着血沫子撞入他的眼,他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顾不上痛,犹然神色不变,艰难地爬起来,静静擦去唇角的血渍,默不吭声跪在皇帝跟前。 外头的臣子跪了一地。 容语瞧见这一幕,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皇帝见朱承安默默承受,一时望着火辣辣的手掌,愣住了。 杭贵妃抓住这个空档,扬声吩咐, “来人,将这个侮辱隆安公主的混账押下去!” “等等!” 谢堰身后跪着的那名“宫女”缓缓起身,她眨着笑眼,面容冷峭走过来,朝皇帝福了福身,“父皇,贵妃娘娘与五殿下四处嚷嚷有人侮辱儿臣,是真的在帮儿臣呢,还是故意毁我名声?” 杭贵妃盯着隆安公主的穿着,脸色一变,失声道,“隆安,你怎么穿成这样?” 隆安公主俏皮地哼了一声,没理会她,只上前抱住皇帝的胳膊卖乖。 皇帝回过神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谢堰身上,“谢堰,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堰轻吁着气,抬步上前,拜道,“陛下,臣出来透气,无意中走到此处,撞见容语公公醉酒迷路至此,正打算领他离开,偏巧遇见了公主殿下。” 后面的话,由隆安公主接了过来,她笑嘻嘻道,“父皇,女儿无聊嘛,想来看看新科进士长什么样,便从后门混了进来,为了掩人耳目,便与宫女换了衣服,父皇,女儿是不是很聪明?” 她俏眼翻飞,得意洋洋地与皇帝撒娇。 皇帝气得胸口疼,望着俏皮的小女儿,一时没舍得骂她。 “你呀,就是胡闹,堂堂公主,半夜跑来前庭,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皇帝话落,皱着眉指着容语与那宫女道,“他们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佑安冷声道,“还能怎么?定是私下苟且!” 既是牵扯不到隆安公主身上,那就必须咬死容语。 隆安公主抢先一步道,“父皇,不是这样的,我这宫女深受容语公公之恩,恰才见他醉得走不稳路,便掺了一把,结果五哥的人给闯了进来,非说他冒犯我,嚷的满殿大臣都知道了。” 隆安公主越说越气,不快道,“父皇,女儿好端端的名声被五哥给毁了,求父皇给女儿做主。” 朱佑安气不打一处来,“五妹你......” “好了,别吵了!” 皇帝沉着脸盯着容语二人,“即便如此,也不成体统......” 隆安公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拼命朝他摇头。 这时,那小宫女急忙挪跪向前,拼命磕头道,“陛下,是奴婢的错,奴婢死罪,不久前小王爷的雪猫在宫中乱窜,朝奴婢面门扑来,是容公公救了奴婢,奴婢心中感激他,刚刚瞧他脸色不好,便来搀他....结果被五殿下的人误以为......”小宫女难以启齿,额头也渗出几分血色,恳求道,“陛下要罚就罚奴婢,一切与容公公无关。” 容语听到这里,脸色绷紧,低声道,“福儿....” 福儿满脸泪水,扭头对她深深一望,满目痴迷地摇了摇头。 容语对上她含情的眼神,一下子怔在那里。 隆安公主岂能坐视心腹宫女被治罪,满脸央求道,“父皇,不过一桩小事,父皇不要动怒了,要怪就怪那些大惊小怪的人,坏了女儿的名声不说,还连累父皇担忧。” 她瞥一眼杭贵妃,暗示那个大惊小怪的人就是杭贵妃。 杭贵妃并不把她这些雕虫小技放在眼里,只慢声提醒皇帝, 东宫女宦 第15节 “陛下,说来近些日子的宫禁是否过于宽松了?堂堂公主何以从大内跑至前庭来,这里可是百官衙门,稍不留神便会出事....” 杭贵妃弦外之音,皇帝听得明白,他脸色一青,朝隆安公主低喝了一句,“你是怎么出宫来的?” 隆安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她总不能告诉皇帝,有人告诉她谢堰在礼部赴宴,她两年不曾见到他,便从宫中溜了出来,怎知这一路十分顺利,眼下瞧着,怕是入了旁人的圈套。 朱佑安料定隆安公主不敢说出真相,倒是气定神闲。 谢堰却在此时,心绪微沉。 原来,这才是杭贵妃与五皇子的第三层目的。 打击四皇子不成,弄死容语不成,便从宫防做文章。 皇帝见女儿三缄其口,也不逼她,眸色深深扫了四周一眼,叹了一句,“确实是疏于防范。” 前不久发生宫女刺杀大臣一事,今日隆安公主又能轻而易举逃出皇宫。 这样的羽林卫都指挥使还要了作甚? 杭贵妃侍奉皇帝多年,清楚点到为止便可。 果不其然,片刻,皇帝闭了闭眼,扭头朝众臣吩咐,“革除荣安羽林卫都指挥使的职务,令他回府自省,由副指挥使丁毅暂领此职。” 杭贵妃满意地勾了勾唇,搀着皇帝,柔声道:“陛下,夜深了,臣妾给您熬得安神汤想必好了,臣妾扶您回宫。” ......... 深夜,急雨忽至,夜色仿佛浸在水幕里。 容语和朱承安被护送回东宫。 她顾不上身子汗渍,亲自吩咐人取了冰块,帮着朱承安冰敷。 朱承安拂开她的手,枯坐在圈椅里,盯着窗外苍茫的夜色,闷声不吭。 容语瞧他神情低落,胸口如塞棉花,将冰块置于一旁,撩袍跪了下去,“今日是奴婢连累了殿下。” 朱承安自胸口挤出一笑,摇头道,“是我连累你才对,你入东宫才两日,差点被人害死,是我无能,没保护好你。” 容语不知该如何作答,五皇子与杭贵妃太狡猾,手段也过于卑劣。这个仇,她迟早要报。 “你药性如何了?”朱承安满目担忧望他。 一个小太监被下那种药,不仅是害她,更是侮辱她。 容语眼色灼灼,片刻又平静道,“许公子给我弄了些药材,我喝下,已无大碍。” 看了一眼他红肿的脸,温声道, “殿下,让奴婢给您敷一下吧,明日还要去晨读,翰林院的老师们瞧见不好。” 朱承安见她担忧,清澈的眸眼溢出一丝淡笑,“你不必担心,我刚才是故意为之,父皇打了我,便出了气,其他诸事,他自然能放过则放过。” 皇帝对他越苛刻,百官越会站在他这边。 他只是丢了面子,而朱佑安却失了臣心。 容语怔了下,没想到朱承安一直以这种方式与皇帝相处,联想他这些年的处境,她也生出几分不忍。 遂伏地磕头道, “殿下,奴婢今后定尽心尽力,报答殿下回护之恩。” 他募地对她一笑,将她扶起,“我这是应该的。” 又瞥了一眼那冰块,主动拿起来贴在脸颊,踱至窗下紫檀躺椅,顺势半躺着, 容语跟着走了过去,立在灯下,茕茕如玉,“殿下,荣安将军是您的人吗?” 朱承安睁开眼,眸眼如聚迷雾,摇头道,“算不上是我的人,只不过他与舅舅有几分情谊,大抵朱佑安不放心他,想将他换掉。” 容语心中惴惴不安。 总觉得杭贵妃此举不简单。 默了一会,见朱承安眉间萧索,似有隐忧,又问, “殿下有心事?” 朱承安移目在她身上,些许是药性的缘故,容语一双眸眼极为清透,眼角还残存几分红晕,这般容色放在女人堆里怕是不输。 朱承安不知自己为何起了这个念头,连忙打住,讪讪道,“今日礼部杨尚书与父皇提起我的婚事,我大约要成亲了....” 容语一笑,眉梢如驻春晖,“成亲是好事,殿下有了岳家,又多了个鼎力相助的人。” 朱承安忧心忡忡摇了头, “只怕没这么容易如愿。” 容语顿了下,就怕五皇子与杭贵妃从中作梗, “要不,请皇后娘娘出面主持此事。” 朱承安并未回她,仿佛累极,闭着眼,渐渐睡了过去。 容语待他睡熟,替他掖好被褥,悄声退出书房,折出正殿,沿着回廊欲回偏殿值房歇息,却见惶惶灯火下立着一人。 福儿眼底的骇色犹未褪去,局促地绞着手帕,堪堪望着她, “容公公....”声娇惹怜,一叹三折。 容语脚步一凝,在离她数步的距离立定,想起隆安公主临行丢下的话,头疼不已。 第11章 夤夜风寒,福儿穿得单薄,又受了惊吓,模样儿楚楚可怜,她脚边搁着一沉甸甸的行囊,想是等了许久,提着受累,便撂下歇着。 福儿见容语盯着她行囊瞧,脸颊越发泛红,窘迫道,“是..公主殿下...遣人给我收拾的,我....”福儿无地自容,深深垂下了眼。 容语叹然。 隆安公主说,“容语,福儿今日为了护你,舍了自己的名声,她往后便是你的人了,你不能辜负她。” 倘若她是男子,福儿这样的妻,她求之不来,可她也是女儿身,如何对福儿负责。 也不能让人家一直在此处干站着。 容语弯腰将她行囊提了起来,“随我来。” 福儿暗松一口气,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前往侧殿值房。 值房门口垂着一厚布帘,做遮掩之用,福儿瞧见,先她一步跨入,连忙将布帘给挽起,搁在一旁挂钩上,又环视一周,瞥见那小桌上搁着茶壶,连忙上前,欲去替她装水倒茶,一只素白温秀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茶壶,只见容语定定望她,温声道, “福儿,你先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福儿唇角僵了僵,恰才容语瞧见她,并无喜色,唯有无奈,可见心里并不喜她,福儿眼中泪花闪烁,强忍着,挤出一丝笑来,同她隔着小桌,对坐下来。 “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说开也好,福儿心里这样想。 廊庑的宫灯深深浅浅从窗纱灌入,映出福儿眼角水盈盈的泪渍。 容语望着她,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身份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风险,她万不能以实情告之,可若任由她这般牵挂下去,岂不毁了姑娘一生? “福儿,我或许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到了年纪便可放出宫,回头定能嫁给好儿郎,何必...被我耽误...” 福儿见她欲言又止,忙先抢话道,“公公切莫妄自菲薄,你是不知宫里多少姑娘想跟您呢....”福儿俏脸泛红。 容语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掌心搓着裤腿,冒汗道,“有这回事嘛....” “是的,是的。”福儿满脸娇羞,“去年杭贵妃娘娘寿辰,公公领着一群舞女入殿筹备,你芝兰玉树一般,立在廊芜下,我们瞧见,只道你生得比皇子皇孙还俊呢,后来公公得入内书堂,又成了内书堂的状元,暗地里我们心里不知多仰慕。” 福儿眼眸雪亮,“公公救我那次,虽是九死一生,差点毁容,宫女们却慕我能因此与公公结缘,私下便有人怂恿着我以身抱恩,与你对食,我.......” 容语越听不下去,连忙抬手制止,“不必说了.....” 福儿见容语害躁,轻声迭笑,又悄悄觑她一眼, 面前的人,胸怀锦绣,能当大事,性子稳重又内敛,还生得这般俊俏,即便一辈子不能行那等事,她也是愿意的。 福儿羞红了脸。 容语瞧出福儿深陷其中,倍感头疼,长长吁了一口气,“福儿,远看是山,近看成川,亲则生怨,昵则不逊,眼下你瞧我万般好,待回头年暮,你孤零零的无所傍身,只会埋怨今日贪图眼前之快....女人家...还是正经嫁人为好.....” 福儿泪盈盈望她,喏声道,“现在阖宫皆知你我之事,公主殿下已发了话,你让我往何处去?” 容语一时噎住,倒是忘了这茬。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你若真跟了我,你我定不能长久。” 福儿闻言怔了怔,旋即失笑,“缔结婚书者悔婚,三媒六聘者和离,月老只管牵线,却从来不管后头的事,你瞧皇后娘娘,听闻当年陛下娶娘娘入宫,寄畅园的烟花放了整整一夜,陛下许诺,‘天上瑶池,人间阆苑,唯有娘娘一人’,如今呢,娘娘僻居玉熙宫,已不问宫事.....”福儿说道此处,感慨一声,“世间夫妻尚不能长久,遑论你我?” 容语怔怔听得入神,也不知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国之后灰心丧气至此,连自己骨肉至亲也不闻不问。 福儿见容语已有意动,又趁热打铁道,“况且公公所言,福儿来之前已细想明白,我也不求能长长久久陪伴在公公身边,只求在这夜深人静时,能有人说说话,凛冬雪天,也有人凑个暖,再不济...多一个人吃食,我干起活来也带劲不是?” 容语微一犹疑,侧眸问,“真的....这样就可以?” 福儿“嗳”了一声,暗想待日子过起来,人家便知她的好,届时怕也不只满足于此.....福儿想到此处,羞答答地垂下了眸。 容语心里却琢磨,待回头隆安公主出嫁,想个法子将福儿塞出宫去,应不是难事。 “成,但我有桩话说在前头......” 福儿面露喜色,连连点头,“你只管说,我都做得到....” “其一,你我也不必日日相处,你得空时,过来探望.....”容语起个话头,也有些不自在来,只觉自个儿现在像是外头不着家的负心汉,叹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其二,我在这宫里不一定能长久,此桩我只告诉了你,你心里有数便是....” 福儿眼珠儿乌溜溜转了一圈,将她这话嚼了几遍,方觉其中大有隐情,可眼下也不好细问,她是个下了决心便不会回头的人,无论容语要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她亦不退缩, “我明白了,若真有那一日,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跟着你,若你不嫌我,便别抛下我......”福儿眼角已强忍着泪意。 容语怔然,真有那一日,定会将福儿带出宫,再据实已告,认她为妹,替她寻一郎君嫁了,倒也是桩好事。 容语迟疑许久,应下一字,“好。” 福儿破涕为笑,将包袱抱在怀里,一面打开,一面问,“公公还有话说吗?” 东宫女宦 第16节 容语暂时也没想到别的,便摇了摇头。 福儿喜滋滋的从行囊里捧出几件衣裳,“容公公,我闲来无事,估摸着你身量,做了这几身曳撒,学着外头流行的花色,绣的是暗纹,也不张扬....” 将衣裳置于床榻,又掏出一叠白袜,喋喋不休道,“这是给你做的袜子,还有这汗巾子......”七七八八给她罗列半床来。 原来那包袱里装得都是给她置办的行头。 容语一时心头发热。 她想起了红缨,红缨自五岁便学刺绣,一双美目早早熬得泛花,也学福儿这般,将她吃穿住行照料极好。 她孑然一身,唯有红缨与面前的福儿可堪牵挂,二人无论是谁,她都要护好。 福儿拿出最后一件衣裳,往容语肩头比了比,很是满意,见容语面如冷玉,身形似壁刃般立在窗下,一时百感交集,柔声唤了一句,“容语....” 夜风拍打窗棂,廊庑的灯被吹得摇摇落落,屋内忽明忽暗。 嫩白的小手缓缓探出,去牵她的衣角, 容语猛然回神,后退一步,冲她温润一笑,“时辰不早,歇息吧。” 福儿来的匆忙,容语还未给她备被褥,便将床榻让给了她,自个儿往房梁一跃,睡了上去。 福儿来不及说话,只听见上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抱着被褥窝在床榻一角,痴痴望着容语。 她五岁多便被卖入了宫里,起先在浣衣局干粗活,有一回,管事将贵人的衣裳给洗破了,是她想了法子帮着补过,后因手巧勤快,被选给公主当粗使,她在宫里待了上十年,甚至都忘了家人的模样。 活在宫里的人,天地只那般大,偏偏勾心斗角,生死难料,哪个又不是一叶浮萍,此生能得一人守望,已是足矣。 半晌,她揩了一把泪,悄声睡下。 次日晨起,屋里多了个人,容语一时难以适应。 她堪堪坐在桌案后,就看着福儿忙前忙后,替她整理床榻,又张罗一桌珍馐。 福儿如同新妇一般,又娇又羞, “容语,快些吃吧,吃完好去前殿当差。” 容语望了一眼窗外,天已大亮,四殿下这个时辰该醒了,也不再迟疑,夹起水晶饺子三口作两口吃完,她经年辗转,哪里顾得上细嚼慢咽,这般姿态,如同寻常人家没有吃相的少年一般,惹得福儿频频失笑。 容语捡着粗食吃饱,留下精细的糕点灵露饮给福儿,便往正殿来。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昨夜的雨水化作露珠,迎着朝阳在枝头滚荡。 园子里还沾了湿气,落红满径,拂开一把绿油油的爬山虎,姹紫嫣红开遍,春意正浓。 容语穿过石径来到前殿的抄手游廊,望见一穿白色曳撒的男子没精打采坐在阶前。 一眼尖的小内侍迎了过来,恭敬作了揖,“容公公早。” 容语颔首,指着那男子问道,“那是何人?” 小内侍回瞥一眼,笑着解释,“那是王阁老家里的王桓公子,他今年又落榜了,王阁老先前忙着科举案子没功夫治他,眼下殿试结束,礼部传胪赐宴,眼见同龄的许公子与谢公子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张阁老家里的公子这次虽没上,可本事摆在那里,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独独王公子未中,王阁老面子上抹不开,昨夜将王公子痛骂了一宿,今日晨起,又被王夫人耳提面命一番,让他挑位姑娘,尽早成亲了事。王公子大概是耐烦不过,天蒙蒙亮,宫门一开,便往东宫躲了来.....” 容语闻言一阵唏嘘,世间父母望子成龙心切,殊不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原来是殿下的表兄王桓公子,我听闻去年秋猎,王公子射艺十分出色,若是文举不成,不妨走武举的路子。” “哎哟哟,您快别说这话,朝中几位阁老尚书家里,哪个不是走科举出仕,光耀门楣,偏偏王家嫡长子成了个武夫,王阁老大约会气晕....”眼见王桓听到动静往这边看来,小内侍忙得住了嘴。 容语含笑朝他一揖,“见过王公子。” 王桓起身,定定打量容语一番,面露佩服,“原来是蓬莱吉士容语公公,幸会。” 王桓身量生得高大,眉清目秀,器宇轩昂,竟是与皇后有几分肖似。 “听闻公子骑射极佳,有空容语要请教一二。” 王桓闻言神色微亮,“容语公公也善骑射?”又喃喃道,“世间竟又出了个能文能武的奇才....” 见容语面露疑惑,王桓笑着解释,“就是谢清宴,我与他自小一块长大,十五岁那年,北燕来使,陛下主持比武,他冷不丁地拔了得头筹,后来科考,他又不声不响中了个探花,现在年纪轻轻高居佥都御史,朝野无人能望,我爹开口闭口便是提他,谢堰那小子,真真让我们世家子弟没活路....” 王桓嘀咕几句,又冲容语还礼,“得空我组局,喊公公一道出宫狩猎。” “静候佳音。” 殿门被推开,一内侍冲二人行礼,“殿下请两位进去。” 春光明湛湛照进来,光束里尘埃浮动。 朱承安手里还握一卷书,他有个规矩,清晨要读一个时辰书,这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搅。 看到二人联袂而入,眼底的笑不自禁溢出来, “原先还想介绍你们二人相识,看来是不必了。” 王桓随容语一道请了安,顺手抓住容语的手腕,“殿下,得空请许我带容公公去狩猎。” 朱承安目光瞥了二人握着的手,顿了下。 容语也极是尴尬,王桓力道极重,将她握得有些生疼,“我先替殿下倒茶。”挣脱了他。 王桓浑不在意,眼巴巴望着朱承安,等他应允。 朱承安对这位表兄向来有求必应,失笑道,“待采选过后,你带他去便是。” 王桓闻言走到容语身旁,大喇喇往她肩上一拍,“容语,就这么说定了。” 容语若非习武之人,还真要被他一掌给拍碎。 她冲他挤出凉凉一笑,“届时王兄可别哭。” 王桓瞪大了眼,“怎么,你读书比我强,射箭还能比我好?” 容语语气稀松平常,“比一比便知。” 王桓被激起了斗志,围着容语问长问短,“你若真有这般本事,我得将谢堰叫来,让你们比一比....”不成想他人高高大大,说起话来絮叨不止,容语有些头疼,最后是朱承安替她解了围。 “好了,容语去一趟司礼监,将采选的章程问清楚。” 容语应下,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看向王桓,“对了,王兄平日用什么兵器?” 王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爹不许我舞刀弄枪,将我的枪剑都给收了。” “平日可有称手之物?” 王桓又挠了挠耳郭,想了想回,“刀剑枪矛都试过,谈不上称手。” 容语若有所思道,“下一回,你试试偃月刀。” 春光歇在她眉梢,照亮他心底。 王桓怔怔望着她背影,许久方才回神,扭头朝朱承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殿下,您从哪里寻出这么妙的人,他可真得我心。” ............ 午后,容语打司礼监回来,脸色不太好, “义父告诉我,今晨礼部已将章程递入了司礼监,大约是已将适龄女子的画像备好,只等给两位殿下挑,圣上瞧过,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后来又有人递了折子,说是京中好久没有热热闹闹过,不如将采选办得轰动些,除了给皇子采妃,宗室外戚并些大臣家里,也好相看相看,陛下觉得这个提议好,便准了。” “巳时,陛下在奉天殿见了内阁大臣,定下半月后在勤务楼举行采选,朝中五品以上府邸的小姐均可参选,听义父说,王阁老和杨尚书大约给您定了右都督府周家的小姐,眼下要采选,怕生变故。” “更紧要的是,采选本该由礼部杨尚书来主持,五殿下那头以杨尚书上了年纪,没法替皇子掌眼为由,让秉笔太监柳云一同参详,义父想拦,没拦下来...” 朱承安眼神倏忽浓聚如墨,“柳云是杭贵妃的人。” 一场寻常的皇子议亲,弄成京城盛事,怕是又要生事端了。 第12章 半月眨眼便过,这期间,容语两次夜探五王府,五王府守卫比想象中要森严,且有两处院子的侍卫比旁处多了一倍,其中布满机关陷阱,容语不敢轻举妄动。 原先她独身一人,闯进去或真发现了红缨,大可带着红缨远走高飞,可眼下她身后站着东宫,身旁还有福儿,她不能给朱承安招来麻烦,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试探红缨是否在五王府。 采选这一日,风和日丽,京城的姑娘们都换了初夏的装扮,鲜艳的马面裙,仿古的襦裙,掀开车帘一瞧,市井的鲜活气息嗡嗡钻了进来。 “殿下,待采选结束,可否许奴婢去市集买些东西...”说到此处,容语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您知道,自从福儿跟了奴婢,奴婢还不曾给她置办些首饰。” 朱承安坐着东宫规格的车驾行往勤务楼,听了容语这话,幽黯的眼底瞬间露出柔和的光彩,“你现在便去,到晚间,市集怕是收摊了。” 眼下沿街商贩如云,货摊绵延挤在两侧,正是采买的好时机。 容语谢了恩,从马帘钻出,看了一眼骑马护在一侧的王桓,王桓自从那日被容语点醒,回去便悄悄弄来一把偃月刀,只是日日得避着亲爹王晖,他使得总不尽兴,今日王晖准他随驾东宫,他便喜滋滋地将偃月刀捞在手里,这不,沿途一路都在劈砍扎刺。 不得不说,王桓真有习武的天赋,这一把偃月刀被他舞得虎虎生威。 容语跳下马车,“王兄,由你护送殿下去勤务楼,我先上街采办。” 王桓也没问她为何突然要去采办,只应了一声好,这半月来,王桓闲来无事便去东宫,缠着容语切磋,回回被容语打得灰头土脸,王桓不仅不气馁,反而兴致勃勃,连带对容语也言听计从。 容语离开车队,没入人群里,不消片刻,寻了一家首饰铺子,给福儿挑了一套头面,除此之外,又去了一处邸店,将原先藏在这里的包袱给取出,里头有毒粉解药并些机关暗器之类,皆是她这些年行走江湖的家当。 宫禁森严,未免被人察觉,她从不轻易携带,上一回在琼林宴上吃了亏,今日采选,还不知是怎般光景,是以有备无患。 她将行囊环腰系好,又将两个状似护腕的布囊缠在手腕上,从邸店出来,绕过一条小巷,回到主街,踵迹马车方向追去。 正阳门大街往东两个街口,与三里河交汇处,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此处毗邻药王庙和安国寺,河街交错,人流汇聚,两侧屋舍鳞次栉比,画舫绵延如云,酒楼茶肆,各类铺子,如星罗棋布排列。 三里河此处打个弯,绕出一河心三角洲,洲上有一高达七层,金碧辉煌的琼楼,正是勤务楼,每年元宵节,皇宫均遣一名皇子在此楼设宴,与百姓共赏花灯。 今日皇宫采选,阖城轰动,勤务楼附近的酒楼茶肆早已被定满,通往勤务楼的大街小巷,摩肩接踵,堵个水泄不通。 容语顺着人流快到勤务楼门口,此处设了关卡,执宴帖腰牌者方可通行,其余百姓与商贾只能挤在两侧酒楼画舫瞧热闹。 容语在关卡处被人拦了下来,拦她的是一名七品巡街御史,他匆匆与容语行了个礼,气喘吁吁道,“还请容公公去救救许大人。” 容语微愣,“许鹤仪?他怎么了?” 御史苦笑着答,“许大人今日一早被许姑娘骗出了门,说好送她到此处,许大人再回去当值,怎奈,许大人一进了这酒楼便出不来了。” “为何?” “林国公府的林疏姑娘带着人将酒楼围了下来,非逼着许大人与她定亲,还说,若是他今日不定亲,林姑娘就要去参加采选,许大人让她去,林姑娘便在楼下哭了起来,眼下过往的路人都围在酒楼,许大人被人指着脊梁骂负心汉,真真是骑虎难下。” 容语满脸错愕,细细琢磨来,这定是许鹤仪的妹妹许松枝,伙同林疏将许鹤仪给骗出来,又行了一招逼婚,可怜许鹤仪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越发这般僵持下去,怕是要闹个两败俱伤。 可问题是,她怎么救,将许鹤仪拧下来,坏了林疏一门姻缘,见死不救嘛,有失朋友之谊,许鹤仪数次襄助于她,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权衡一番,容语跟着御史来到了对面的红鹤楼。 东宫女宦 第17节 酒楼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客。 容语拨开人群迈入堂内,里头聚着数位精心装扮的女子,其中一人与许鹤仪眉眼有些相似,许鹤仪生得硬朗,而这份硬朗到了许松枝身上,化为一股英气,再配上她典雅和煦的笑容,便是恰到好处的温婉端庄。 居中一位女子坐在圈椅里执帕抹泪,她眉间一点朱砂痣,眉眼狭长波光流转,竟透着几分妩媚风流,当是那位明满京城的林家大小姐林疏。 二人身侧还有一位姑娘,神色肃穆,不苟言笑,容语不识。 她先迈去与三人行了礼,许松枝率先认出容语,连忙纳个福,“听闻公公与我兄长交好,还请公公上楼相劝两句,这门婚事在两家已过了明路,如今只差哥哥点头了。” 林疏见了容语,连忙抹干眼泪行了礼,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给公公请安,不成想让公公瞧笑话了。”举止神态竟是十分大方。 容语颔首,目光在最后那位身上落了落,许松枝心领神会,连忙介绍,“容公公,这位便是周家二小姐,小字如沁。” 容语微微露出几分讶色,“原来是周姑娘,失敬。”面前这位,不出意外,当是她未来的主母。 周如沁对容语倒是神色淡淡的,只福了福身,便不再多言。 容语上到二楼,这才发现,二楼不仅有许鹤仪,还有一人,确切地说,是一群人。 许鹤仪被十几名舞女逼到窗边角落里,那些舞女个个婀娜多姿,妩媚窈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许鹤仪,许鹤仪铁骨铮铮,目不斜视。 而在这群舞女身后,则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人。 正是小王爷朱赟。 原来真正让许鹤仪无法脱身的,是朱赟。 许鹤仪看到容语如同看到救星, “卿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容语从未见许鹤仪这般狼狈。 想起小王爷曾说要治他,原来是这个法子。 许鹤仪怕女人,尤其是婀娜妩媚的女人。 “小王爷什么时候干起月老的行当?”容语背着手,慢悠悠往许鹤仪方向步去, 朱赟手执玉扇,笑眯眯回,“可不是嘛,本王当月老当上了瘾,上回在宫中给公公寻了一门好妻,如今又想成全鹤仪与林姑娘。” 容语眼底闪过一抹寒色,旋即换了一副笑颜,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拾起酒盏,“也对,在下便敬小王爷一杯谢媒酒!” “好说,好说!”小王爷与她对饮一杯。 小王爷喝完那杯酒,忽然拔高嗓音,“林姑娘,你上来,让他来选,看他是愿意被这些舞女纠缠,还是好好跟你过日子....” 许鹤仪气得扑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你闭嘴!” “凭什么?”小王爷把头一撇,躲开他的钳制,双手抓住许鹤仪的胳膊,将他扭按在地。 二人厮打在一处。 容语一面喝酒,一面看热闹。小王爷身旁两名小厮想是见惯了这般场面,也熟视无睹。 半晌过后,二人终于累极,商量着松开了手,纷纷瘫坐在地。 小王爷嘴角被许鹤仪揪出一条血痕,他摸了摸,痛得嘶声,“许鹤仪,本王今日包了这红鹤楼,你要么与林疏姑娘定亲,要么就在这楼里歇一宿。” 许鹤仪气红了眼,顾不上额头的淤肿,径直跳了起来, “朱赟,你好大的胆子,本官可是六品监察御史,岂能狎妓?你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本官一定去陛下面前参你。” “去啊!”小王爷有恃无恐摊开手,扶着旁边的桌椅,慢吞吞坐了下来, “恐怕你的奏本还没进司礼监,就被你爹拦了下来。” 容语押了一口酒,慢慢接话,“小王爷这话是唬人,许大人的折子不需要通过内阁,径直送去通政司,通政司自会交给司礼监,呈于圣上。” 小王爷笑意越深,“堂堂内阁首辅,不至于拦不住一本奏折。” 容语闻言顿觉牙疼,望许鹤仪道, “你与你爹关系差到这个地步?” 许鹤仪绷着脸不吭声。 小王爷笑道,“哪里,许大人若是晓得我逼着许铁头在这红鹤楼歇了一宿,怕是次日还得送几箱谢礼入我端王府。” 容语明白了,许鹤仪年纪不小,许昱该是盼着儿子成亲。 这就麻烦了。 容语正踟蹰着,耳郭微动,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隐约有刀剑铁甲的铿锵声传来。 她脸色微微一凝,看了朱赟一眼。 朱赟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落在她身上。 “容公公,本王这个人呢,结交朋友的方式比较特别,若是你二人今日在这红鹤楼里歇一晚,算是与我朱某志同道合,如此一来,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容公公好不容易出趟宫,也该好好尝尝女人的滋味。” 容语将酒盏缓缓一放,看着他,“小王爷此举意欲何为?难道就是为了看我二人的笑话?” 许鹤仪闪身至窗台往下一瞅,脸色顿时一变, “卿言,不好,红鹤楼底下围满了官兵。” 容语顿觉头疼,看来有人打算借朱赟之手,将她和许鹤仪拦在红鹤楼。 采选马上开始,四皇子那边还等着她呢。 得想个法子脱身。 少顷,那些舞女迅速分散至各处,两人堵在楼梯口,四人倚窗卖笑,拦住他们的逃路,余下诸人丢开披纱,顶着白花花的/胸/脯朝二人扑来。 “许公子...” “容公公....” 许鹤仪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堂堂首辅公子就这般直挺挺立在堂中,脸色僵硬如泥胎, “别过来!” 姑娘们见惯了这等场面,反而越发来了兴致,多少男人刚踏入青楼,都摆出一副自重自爱的姿态,待一夜春宵,便是醉生梦死,再也拔不出来。 容语四下扫了一眼,这间阁楼正中是楼梯口,四面皆有窗台,倘若当真拼功夫,她可以轻而易举拧着许鹤仪离开,只是到了楼下还得与兵马司的人纠缠,耗时耗力。 必须智取。 她退至一高几,将迎面扭来的一姑娘给拂开,探手往前一抓,将人群中的许鹤仪给扯了过来。 “许兄,你出门怎么不带护卫?” 许鹤仪拽紧了衣裳,一张俊脸憋得通红,躲在容语身后的死角吁气,“我爹把人撤走了。” 容语皱眉,一面用高几挥退扑来的女子,一面问,“许兄,咱能商量一件事?” “何事?” “这爹,咱能不得罪便不得罪,成么?” 许鹤仪脸颊的羞恼褪去,面色铁青,“不成,他伙同朱赟算计我,想让我娶那林疏,只要我活着出这红鹤楼,明日定参他!” 容语哭笑不得。 她面上与许鹤仪闲聊,余光却注意着朱赟的动静,朱赟身边的两名小厮紧盯着她,该是在试探她的身手。 容语抬手,握住一位姑娘的胳膊,将她往朱赟的方向一扔,顺手塞一样东西给许鹤仪,飞快在许鹤仪耳边吩咐几句。 许鹤仪心领神会,迅速将容语塞给他的东西,往前一撒。 最先扑来的五位姑娘被胡椒粉熏得眼冒金星,叠叠往后仰去,叠罗汉一般,乌泱泱倒了一地。 二人相继往左右窗口一奔,假意跳窗逃窜,两名小厮顾不上朱赟,一左一右连忙扑上。 临至窗边,容语仿佛后面长眼睛似的,矮身躲过小厮探手一抓,灵动转身,将手里准备好的胡椒粉朝那小厮洒去,小厮立即回身一防,可惜容语带着力道,些许胡椒粉依然飘入他眼睛,他痛得哇哇直叫。 容语趁乱迅速掠至朱赟身后,拧住他腰带,将他腰身勒紧。 “‘擒贼先擒王’这一招,端王没教你么?小王爷,你最好别动,否则我扯下你的腰带,将你扔下窗去,今后你就别想做人了!”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等朱赟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容语挟制。 他脊背绷直,怒火串至脑门,咬牙切齿道,“容语,挟持王府世子是什么罪名,你担得起吗?” 容语轻轻拨了拨他手中的玉扇,“小王爷严重了,你我许公子三人一起在红鹤楼喝酒,小王爷不胜酒力,在下搀小王爷出门。” 容语将他往前一推,语气一沉,“走,送我和许鹤仪出去。” 片刻后,三人一道下来厅堂。 许松枝与周如沁不知去向,独独留下林疏在下面等着,林疏瞧见许鹤仪,瞬间红了眼眶,立马迎了上去,可惜许鹤仪早防着她,一溜烟跑了,林疏轻车熟路地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红鹤楼前的人群被二人冲开了一条道。 容语拧着小王爷的腰带,一步一步走出兵马司的包围圈。 到了外围,小王爷身子僵硬,怎么都不肯挪脚,“容语,你现在可以放开本王了吧?” 容语四下扫了一眼,确定自己可以安全撤退,方才松手。 她松开的毫无预兆,小王爷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他今日穿得一身织锦飞鱼曳撒,腰间的系带不小心滑落,他没防住,风呼啦啦掀起他的曳撒,飘飘荡荡的裙褶瞬间往上将他脸给裹住,他那中裤也悄无声息脱落,唯剩一条亵裤孤零零裹住他下身。 朱赟这辈子都不曾吃这么大个亏,他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盯着勤务楼的方向,从肺腑深处发出咆哮, “传我的命令,将王府十八罗汉调来,我今日不扒了他的裤子,我就不姓朱!” 第13章 容语和许鹤仪赶到勤务楼时,采选刚刚开始。 采选设在勤务楼三楼厅堂,几位皇子为了热闹,干脆将屏风珠帘撤掉,聚在正中最大一间雅间。 如何采选,朝中曾争论不休,此事牵扯甚广,诸方博弈。有些宦官人家不想让女儿参选,有些挤破头想傍上两位最有前途的皇子,皇帝担心四皇子备靠军方,心存忌惮,却又不能任由五皇子打压四皇子一派的势力,思来想去最后认可了谢堰的法子。 所有五品以上府邸的姑娘一应参选,分琴棋书画等六艺比试,请京中有名望的女师和宗室公主郡主当评审,最后抉出高下,魁首给嫡皇子为妃,其次给五皇子为妃,余下再由宗室相看,或听凭各自嫁娶。 这个法子,几乎平衡了各方矛盾,被最终定了下来。 那些不乐意参选的姑娘,近半月忙着定亲,是以近来京中的媒婆成了最热俏之所在。 “谢堰这法子,听着是帮陛下解忧,其实是帮他自个儿!” 东宫女宦 第18节 “可不是嘛,京中想嫁他的姑娘如过江之鲫,他用这个法子,逼着人家姑娘要么放弃他与其他男子定亲,要么参选。” “论狠,谁也比不过谢堰!” 林疏最终哭哭啼啼回了雅间,许松枝见她垂头丧气,脸上交织着气恼与惭愧,温声劝道,“我哥哥真是不知好歹,待晚边回去,我爹爹定教训他。” “教训有什么用?牛不吃草还能强按头么?罢了,我好生参选吧,若能选上皇子妃,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林疏抹干眼泪,抬起了头。 许松枝却知她是赌气的话,她转念一想,“不若你今日好好表现,回头让他瞧瞧你的本事,等媒人踏破你林家的门槛时,他该要懊恼了。” 林疏笑了笑,许鹤仪若这般好说话,那就不是他了,沉默片刻,转眸问起呆坐的周如沁,“周妹妹,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明眼人都知道四皇子想聘她为妃,周如沁心里对四皇子也存了几分情意,只是皇家争斗甚深,她并不喜欢。 眼下还未入宫,便处处拿她做文章,待将来入了宫,还不知怎般凶险呢。 周如沁面无表情道,“全力以赴吧,若能选上,我便不再犹豫,倘若落选,只能说我与他有缘无分,我也就丢开了。” 周如沁在三人当中年纪最轻,说出的话却格外老成。 林疏却是有些忧心她,“你若真的嫁给四皇子,未来便是太子妃乃至皇后,深宫如牢笼,你真的喜欢么?” 周如沁闻言罕见地笑了笑,这一笑倒显出几分豁达来,“人人说皇宫像牢笼,我固然也不喜,只是仔细想想,哪里又不是牢笼?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二十多年,替他生儿育女,还得给他张罗小妾,如今我父亲日日宿在小妾屋里,哪里体会我母亲的艰辛?” “宫里是牢笼,外面的天地又有多大呢,走一趟三河口,逛一圈牛市街,买些首饰衣裳,遇见相熟的邻里姐妹唠个嗑,回到家里还不是一样,心地宽大,在哪都自由,心地不宽,哪儿都是牢笼。” 林疏与许松枝闻言纷纷惊讶地觑着她,“你最近读了什么书,怎么这般大彻大悟来,倒是显得姐姐们心眼小了。” 林疏也摇头叹息,“看来她呀,就是当皇妃的命。” 周如沁到底年轻,脸颊微红,低眉浅笑。 林疏转背又打趣许松枝,“你不是也有心上人么?怎么一副认真备选的样子。” 许松枝见说到她头上,羞得脸颊泛红,原想否认,可仔细一想自己那点心思哪里瞒得住林疏,遂干脆扬眉道,“我要让他好好看看我的能耐....”阳光打窗棂投入,洒在她侧脸,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喃喃道,“确切地说,是希望他能够看到我。” 那个人呀,眼里看着朝堂,心里装着天下,他过于高大,以至于他俯瞰下来,她只是他脚边的尘埃。 许松枝身为首辅之女,求亲者络绎不绝,她自小又样样出彩,心中存了几分矜傲,她没法像林疏那般豁得出去,她就是拗不过这口气,想拼到他主动求娶。 京中能参选的女子大约有百来位,头一轮,诸位皇子都不曾上心,二皇子不知打哪晓得容语善弈,让她陪谢堰下棋。 “容公公,清晏是被本王强行拖来的,他最不耐烦这等场面,烦请你陪他下棋。” 容语心中藏着事,不想与谢堰耗,只是一抬眼,却见那人已施施然将棋局摆好,神色虽是肃穆,眸眼光色灼灼,难得带着几分期待。 许鹤仪在一旁搓着手跃跃欲试,“卿言哪有心思跟你下棋,还是我来。” 谢堰冷漠拒绝道,“我与你下棋十载,你的招数我一清二楚,无趣,还是容公公来。”又看向容语。容语无奈,只得落座。 二人第一局下的不温不火。到了第二局,容语剑走偏锋,几次杀得谢堰岌岌可危,谢堰强行挽局,最后丢了半子。 第三局,谢堰渐渐摸清容语的风格,后发制人,终于赢下一局。 待他越斗越勇时,珠帘外的比试已热火朝天,容语时不时关注台上的形势,哪有心思与他争强好胜。 谢堰瞄了一眼宽台之上。 台上许松枝正在表演书法,她写得一手好行书,习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容语赞道,“许兄,你这妹妹‘一笔书’写得十分精湛。” 所谓“一笔书”,讲究的是起笔流畅,一气呵成。 许鹤仪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只是突然往谢堰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谢堰捏着手里的棋子,盯着棋局,不知在琢磨什么,他默然叹了一口气。 谢堰下了一子,喊道,“容语,该你了...” 他话音一落,一小内侍行色匆匆奔入雅间,他神色惊慌,扫了众人一眼,连忙屈膝跪在朱承安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朱承安脸色一变。 容语见状,立即丢下棋子,走了过去,“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朱承安脸色隐隐泛青,侧首低语道,“周如沁结束第二轮比试后,突然腹痛,她去了一刻钟还未回来...” 容语心下一沉,“奴婢这就去找她。” 她脸色沉沉折出雅间,寻了一处僻静地,招来小内侍询问。 “周姑娘在哪失踪的?” “四楼恭房外。” 容语飞快上了四楼,勤务楼的雅间成环行排列,中间穿插着一条甬道。她指着西边,与内侍道,“你往那边找。”自个儿沿着甬道往东边疾行。 甬道深长昏暗,唯有壁上每隔一丈点上一盏琉璃小灯,灯火摇曳,深深浅浅。 容语长长的身影打在墙壁上,一间一间往里寻,偶有公子姑娘来此处歇息,但凡听到一些响动便推门去瞧,直到往东第八间,仿佛听到微弱的呼吸声,立即推门而入,借着门外晕黄的壁灯,瞧见一人晕倒在地,容语认出她是周如沁身边的丫头。 环视一周,终于在门后的角落里瞥见了周如沁。 “容公公.....”周如沁气若游丝趴在锦杌上。 容语飞快奔过去,将她掺了起来,扶着她靠在圈椅里坐下,“周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如沁脸色苍白侧躺在圈椅里,费劲地喘气,“我千防万防,不成想在恭房里中了他们的圈套,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向我撒来一毒粉...幸在侍女环儿抱住了我....她吸了大半,我中毒轻一些.....” 容语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丸给她喂了一粒,又在案上取来水,扶着她喂下,周如沁想是口渴,大口喝了一杯水,方才好受些。 她闭着眼摇了摇头,“公公,我怕是不成了....” 容语沉眉劝道,“先别说这样的话,你抽签靠后,还有时间....” 周如沁眼角滑出一丝泪花,原先还在犹豫要不要入宫嫁他,如今近在迟尺,却是要擦肩而过,她心里反而万分不舍,委屈爬上心头,她哽咽道,“容公公,你得想法子帮殿下...我无意中听说,五殿下安排了人在里头,一面想将我挤下,一面想让那人成为四殿下的王妃.....” 想是毒性被解了些,周如沁身上有了些力气,她紧紧扶着圈椅,含泪定定望容语,“公公,您要帮殿下.....” 容语敛眉,“你可知他们安排的那人是谁?” “有三位,苏州守备的女儿苏淑云,工部郎中何晨的女儿何艳艳,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卓林的女儿卓允儿。这些人哪怕不够成为正妃,些许也会被点为侧妃,圣上偏着五殿下,咱们四殿下只能吃亏.....” “原先她们没有机会,可有了这劳什子比试,不问出身,不问门第,她们凭着些本事和手段便有机会夺魁.....”周如沁眼中现满了焦急,哪怕她不能嫁他,也不能让旁人玷污了他,她咬着牙道,“公公,你别管我,你快些去与殿下商量法子,实在不行,毁了今日的比试也成,万不能叫殿下掉入五殿下设的狼窝.....” 容语定了定神,“周姑娘,你感觉怎么样了?” 周如沁感觉不太好,她脑子昏昏胀胀,“公公的意思是?” 容语眼中火色灼灼,“你继续参加比试,其他事交给我。” 周如沁也知自己这般放弃,越发纵容了那些始作俑者,重新拾起精神气儿,“好,你扶我回去。” 容语扶着周如沁出雅间,恰恰遇见小内侍领着周夫人寻了过来,周夫人眼中噙着泪,一脸焦急,瞧见周如沁面色泛白,已猜了个大概,连忙上前抱住她, “好孩子,你受苦了....” 周夫人一面吩咐人去照料丫头环儿,一面揽着周如沁往下走,周如沁走到楼梯口,忽然扭头冲容语坚定一笑,“容公公,请告诉殿下,哪怕我周如沁今日输了采选,我周家也永远支持四殿下。”她眼中交织着苦涩与坚决。 容语含笑点了点头,没有婚姻做维系,这份保证终究缺乏说服力。她信周如沁,却不信周家。 但周如沁说得对,周家哪怕不能入选,也决不能让五殿下的人得逞。 容语交待小内侍回去复命,自个儿沿着从另一侧楼梯下到三楼。 宽台正北设有一雅间,里面坐着几位评审,雅间旁还有两小耳房,秉笔柳云居左,礼部杨尚书居右。 容语打帘进入杨庆和的小间,朝他笑着作了一揖, “殿下遣我瞧一瞧剩下二十人的名录。”前两轮比试结束后,只剩下二十名姑娘。 杨庆和起身朝她拱了拱手,一面将名录递给她,一面关切问,“刚刚周姑娘失踪一刻钟,想是公公寻了她来,该无大碍吧?” 容语拿着名录一面翻,一面回道,“中了迷药,好在不深,我已替她解毒,能不能撑到最后,得看她造化。” 容语纤白的指尖划在二十人最后几位。 “这名叫沈灿的姑娘是什么来路?她怎么记在兵部侍郎孔豫大人名下?” 杨庆和伸头看了一眼,“哦,她是孔大人妹妹的女儿,孔大人妹妹嫁了一商贾,丈夫早逝,如今那沈夫人带着女儿住在娘家,沈夫人一心想让人女儿嫁入官宦门第,这次采选是个好机会,她便让女儿记给孔豫当义女,此事圣上那头也过了明路,上回科举案,孔大人差点被奸人所害,圣上也算是弥补他,应了此事。” 容语若有所思地合上名册,交还给杨庆和, “试问大人,如果周姑娘不能入选,这里头还有何人可堪为四皇子妃?” 杨庆和神情一凛,朝周身的官吏扫了一眼,几人连忙退了出去。 杨庆和又翻开名录指着其中一人,低声道,“容公公,实不相瞒,周姑娘是我与王阁老推出去的幌子,我们早料到五皇子会在人选上动心思,故而虚晃一招,咱们真正替四皇子选的是这位,她已在二十人中。” 容语心头微微一震,她就知道,以王晖之老谋深算,不可能没有后招。 她将那位姑娘的名字并门第扫了一眼,侧眸问,“我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杨庆和高深一笑,“她姓李。” 容语微愣,轻声道,“姓李又怎样?这上面写着是李家偏房的女儿,可不是李家长房。” 杨庆和锊了锊胡须,与她低声交待,“她是李家长房三小姐,我们为了掩人耳目,将她写成李家偏房四小姐。” 容语听了这话,心狠狠一沉,连着手指也颤了下, “您确定这么做,李蔚光会认?” 李蔚光何许人也,太子太傅,当朝左都御史,今上拜把子的兄弟,传闻他仙风道骨,通天文晓地理,有运筹帷幄之能,他早些年曾坐帐军中,替今上出谋划策,朝野威望隆重。只是李太傅身为李家族长,年过四十未娶,至今膝下无子嗣,李家三小姐虽是他侄女,可到底非亲生,李蔚光会为了她,替四皇子保驾护航吗? 杨庆和明白容语的担忧,他缓缓一笑, “公公,我与李太傅有深交,此人霁月风光,不问红尘,却有一处软肋,便是家族荣耀,他身旁无妻,身后无子,遭到族中长老激烈的反对,早些年李太傅为了平息族老怨火,承诺为合族门耀效力。只要殿下娶了李三小姐,便跟娶了李蔚光嫡亲女儿一般。” 容语心底总还有些隐忧,不过眼下也无更好的法子, “大人殚精竭虑为殿下筹谋,容语替殿下谢大人。”容语朝他深深一揖。 杨庆和闻言深陷的眼眶泛出一些湿意,顿了一下,上前将她扶起,“老臣乃乾帧帝的旧臣,蒙陛下不弃,为朝廷效力而今,早已将生死度外,如今朝中乱象环生,扶持中宫嫡子,乃正统,乃大义,老臣任何时候都不会退!” ........ 容语从耳房后门迈出,面前是一条通往楼梯口的甬道,暗风自甬道深处刮了进来,飕飕灌入她后领。 前路黑漆茫茫,两侧皆是铁壁,她仿佛陷在坚凿的深渊里,寸步难行。 朝臣尚且不退,她身为东宫伴读,更不能退。 她心底已有了法子,只是这个法子风险过大。 罢了,且闭目往前闯一闯,或许能为四殿下博出一方天地。 下定决心后,容语费了一番功夫打听到那位沈灿姑娘,沈灿因身份缘故,排在最末,前头还有几名姑娘待选,她心下紧张多喝了几口茶,便匆匆往楼上恭房走。丫头被遣去取笔墨纸砚,眼下独独她一人。 路过一截甬道,壁灯不知何故熄灭了,黑漆漆的,她心中泛瘆,便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往里走。 东宫女宦 第19节 行至弯道处,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将她嘴巴一捂,毫无预兆地将人给拖了进去。 -------- 片刻前,小王爷朱赟终于等到容语落单,悄悄安排十八罗汉踵迹而去。 十八罗汉名为“罗汉”,实则是十八名青衣小厮,也是端王府豢养的顶尖高手,朱赟不至于真的将十八人全部遣来,只来了四名。 这四人扮做勤务楼的侍者,四处行走,朱赟选了四楼中排一间隐秘的雅间,等着四名罗汉将人带来,惩罚容语的法子都想好了,先弄几个舞女来,回头把那混账裤子扒了,狠狠羞辱一番。 光想一想,朱赟便很解气。 贴身随侍晓得他的习性,笑眯眯捧了一盘花生并一壶花酒进来,待会吩咐那些姑娘将这花酒喂入容语嘴里,啧,那场面,贼刺激。 须臾,一名暗卫进来禀报,告诉他,容语进了第七间雅间。 他眼下就在第九间,也就是说二人当中只隔了一间房。 “主子,您看要不要把人给绑过来?” “等等!”朱赟摆了摆手,犹疑道,“这小太监上蹿下跳,莫不是在整幺蛾子?” 他眯起桃花眼,“将千里眼拿来。” 随侍将朱赟随身携带的宝贝递给他,这玩意儿极其珍贵,是端王打西洋人那弄来的,小小一片镜子,竟是能看清许远的地儿。 暗卫猜到朱赟要做什么,以极其诡异的功夫,将一根细丝从纸糊的隔窗嵌入,横穿中间那间房,悄悄在容语那一间房的隔窗上弄破一小小的洞。 随侍麻溜蹲了下来,用肩帮着朱赟架起千里眼,朱赟轻车熟路将眼凑过去。 堪堪瞅了一眼,吓得他膝盖一软,下巴滑了下来,径直磕在随侍肩上。 唉哟,疼死他了! 第14章 微弱的烛光照亮雅间一隅,一道修长秀逸的身影打在屏风上。 容语指腹捏着一颗弹珠,血色漫过指尖,弹珠脱手,细微的一声咚,将她头顶乌木簪给弹落,霎时,满头青丝如瀑布滑落,似涨潮一般缓缓地将那纤瘦的腰身给覆住。 朱赟眼底如同雷电闪烁,惊恍交加,似急急落下的雨,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他眼珠从千里眼上滑了下来,下颚重重磕在随侍的肩骨上,疼得他咧开嘴,嗓音闷在胸膛,半晌发不出声来。 随侍吓坏,连忙扭身扶住他胳膊,暗卫也急掠而来,要搀他,均被朱赟一手挥开。 “爷,您这是看到啥了,吓成这样....”随侍待要问,被反应过来的朱赟给掩住了嘴。 “闭嘴!”他做了个口型。 随侍哪敢声张,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见他捂着下巴,小心翼翼指了指,问他伤势如何? 朱赟不曾理会,甚至觉察不到下颚的痛楚,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刚刚该是错觉吧? 那个小太监怎么可能有一头那么好的乌发呢? 简直如绸缎一般... 应该是眼花了。 毕竟这玩意儿打西洋来的,也不知靠谱不靠谱。 正爬起来打算继续瞄一眼,却见随侍虎头虎脑端起了那千里眼,正将眼凑过去, 随侍实在好奇主子为何吓成这样。 后面一把掌呼了过来,直接将他给呼了个囫囵。 他脑子晕乎乎地转了一圈,茫然又委屈地望着朱赟,“爷....”他还没看到呢。 朱赟无声吐出一字,“滚!” 暗卫利落地将随侍嘴一捂,往角落里一扔,转身将千里眼扶起,干脆地架在自己肩上。 朱赟拍了拍手上的灰,猫着身,再次顺着千里眼,望向容语的雅间。 那小小的孔洞正对着屏风一角。 一双素手轻轻覆在腰间,将那缂丝腰带一勾,宽大的圆领内监袍缓缓滑落。 露出一身秀逸的素衫,及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 朱赟晃了晃眼,震惊,愕然乃至一丝莫名的恼怒,绞在他心口,他狠狠咽了咽嗓。 那双手十指匀称,骨节分明,白皙却不够嫩,甚至虎口处还覆着厚厚的茧。 他认出这手来,就是两月前掐死他雪猫的那只手。 而此刻,那素手再次伸向腰间。 朱斌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连忙闭了闭目,轻轻将千里眼一收。 他缓缓地往后一靠,整个人瘫靠在案几上,身软如绵,仿佛连呼吸也无处安放。 她冷玉般的眉眼,清致的容颜,一点点从他眼前滑过。 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太监,竟然是位姑娘? 而这位姑娘,就在一个时辰前,脱了他裤衩..... 一股难以言状的憋屈,再次涌上眉间,他缓缓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竟是揩下一掌心的汗。 随侍瞧着朱赟这般情形,一阵愕然,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容语雅间,发出无声的询问。 朱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瞅了暗卫一眼,摆了摆手,做出了个放弃的手势。 暗卫一向听令行事,倒是没什么表情,随侍却是将眼珠子瞪得极大,满脸的不解。 朱赟瞥见他那混不溜秋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朝他踹过去,再次将他踹去角落里。 朱赟出了一口气,这才好受一些,转身倚靠长案,盯着那一壶花酒愣神,顿了片刻,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热辣辣的酒液滑下肚膛,终于将憋在肺腑的浊气吐出。 他捏着那精致的青花瓷杯,轻轻闷出一声笑。 还能跟个姑娘计较不成。 ......... 隔壁的雅间内,容语将覆在胸前的绸带解开,重新穿上那身素衫。 她垂下目,盯着沈灿那身粉色的襦裙,出了神。烛火幽黯,四下寂然,昏昏暗暗的光芒如同迷雾将她包裹。 她出身山野,自小习武,极少做女儿装扮,此时此刻,对着那身襦裙,无从下手。 费了一番功夫,先将粉色绣碎花的襦裙系在胸前,又将那同色绣襕边的宽衫穿上,沈灿身量比容语略矮,又稍显丰腴,这么一来,这身裙衫穿在容语身上,正好合适。随后她又易容成沈灿的模样,将人藏在床下,迅速折出雅间。 时间紧迫,容语如常阔步前行,走了一小段,恍觉不对,连忙收住脚,双手掂着宽大的袖口,合在腹前,学着女儿家温柔的样子,挤出一生硬的笑容,不紧不慢往下步去。 朱赟躲在雅间内,盯着她那别扭的姿态笑得腹痛。 容语提着裙摆下来三楼,绕过廊柱,来到宽台前,却见宽台上站着一名女子,并一执事官,还有一女婢捧着笔墨纸砚跪在地上抽抽搭搭。 那女婢容语识得,正是沈灿的侍女,想是她来晚了些,双方起了争执。 女婢率先发现了她,失声唤道,“我家姑娘来了,我家姑娘来了,不过是晚了一会会,还请大人给个机会。” 一时目光如箭矢般扫来。雅间内一片嗡然。 容语目视前方,提裙拾级而上。 她先朝正北雅间内的评审福身一拜,又转身对执事官施了一礼,从容道,“抱歉,我腹中不适,耽搁了时辰,还望您见谅。”她故意压低了嗓音。 不等执事官回答,旁边一身着鹅黄裙衫的女子轻蔑一笑,“都等了你快半刻钟了,依着规矩,你该淘汰...” 容语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周如沁所说那位苏州守备的女儿苏淑云。 第三轮采取的是两两相校的方式。而苏淑云与沈灿恰恰是最后两位。 容语瞥了一眼台角的铜漏,看向执事官,“大人,第三轮书法比试,每两位姑娘限一刻钟,巳时初刻起,午时初刻结束,眼下还在这个时段内,便算不得耽搁。” 执事官是柳云的人,嘴角牵了牵,看了一眼苏淑云,见她十分不耐烦,便语气冰冷道,“这是采选皇子妃,姑娘晚了一会儿便是大不敬,不治你的罪已是格外开恩,我看姑娘还是识趣些,快些归位,别耽搁第四轮比试....” 沈灿不过一商户女,打着孔家义女身份过来沾光,露个脸已经不错了。 他话音一落,头顶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痛得他皱了下眉,暗想谁这么不长眼,扭头怒目而望,却见小王爷朱赟吊儿郎当靠在围栏处,眼神凉凉看着他。 执事官下了一跳,连忙换了一副神色,小心翼翼问,“小王爷,您这是何意?” 朱赟手里掂着几颗桃核,面色平静,又不可一世道, “就是让沈姑娘上的意思....” 第15章 容语揽袖悬腕,目光落在润白的宣纸上,出了神。 她三岁习书,五岁习武,十几年如一日,风雨不辍,日夜不歇。 少时她曾埋怨师傅为何对她这般严苛,摔伤了不许哭,背不完书不许睡,她一山野的孩子,习武防身能理解,学那些花里胡哨的琴棋书画作甚。 后来她在师傅书房,见到那么多精湛的书画,便猜想,师傅定是一身才华无处安放,遂传授于她。往后,继承师傅衣钵,便成了她的信念。 直到她进入皇宫,发现内书堂专授小内使的《内令》和《忠鉴录》,师傅案头有,当朝左都御史李蔚光的诗集,也常摆在榻边。师傅所授成了她安身立命的利剑,也给她带来越来越多的困惑。 韩坤为什么要掳走红缨? 师傅到底是谁? 她仿佛置身山谷,四面八方的寒风疯狂地往她身上涌,一下将她哄抬至半空,一下又将她扔到地上,她像是一只雀鸟,漫无目地盘旋在巨海波涛之上,不知过往,遑论归处。 “不忘初心,不问前程。”她抬笔,写下八字。 “咦,沈姑娘写得是颜体?” “‘颜筋柳骨’,世人得其形,不得其韵,不成想这位沈姑娘竟是神形兼备,看来这一局是她赢了。”二皇子端着茶笑道。 三颗棋子被拔掉一颗,五皇子脸色变得难看。 第四轮绘画,容语抽签抽到林疏,林疏本无意继续,寥寥几笔交了差,容语便也信手画了一幅泼墨钟馗,从容过了关。 东宫女宦 第20节 最后一局,剩下五人。 首辅之女许松枝,右都督次女周如沁,李家偏房四小姐李思怡,工部郎中之女何艳艳,及兵部侍郎义女“沈灿”,五位姑娘同时上台来。 许松枝脸色不大好看,她既恼怒又慌张,明明上一轮,她便要学着林疏“功成身退”,偏偏被人莫名其妙送入了最后一局。 周如沁脸色更是苍白,那迷药的后劲很足,她全凭意志撑到现在,眼下众人站着,她却是悄悄扶着宽台栏杆而立,勉力打起精神。 何艳艳自信满满,李思怡不动声色,至于那半路杀出来的“沈灿”,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孔家人无论如何没料到,这位预备来露露脸的表姑娘,居然一路高歌猛进闯到了最后一关。 局面脱离掌控,五皇子率先拂袖而出,去寻柳云商量对策,四皇子见容语久久不归,带着王桓出门寻人,半路被杨庆和的人拦住脚步,说是有事想请他示下。 许鹤仪见亲妹妹糊里糊涂被送入最后一局,回到属于许家的雅间,询问母亲家中打算。 顷刻间,雅间内独独剩下二皇子与谢堰。 “清晏,这局面着实令人忧心,你可有法子?”二皇子既不希望朱承安娶周如沁,也不希望朱佑安娶许松枝。 谢堰手里还捏着那颗棋子,目光也盯着棋局未动,自容语离开,他不曾挪动分毫,只在心里盘算,以容语之谋略,下一步会如何走,而他又该如何接招。 听了二皇子这话,这才抬眸往台上看了一眼,思忖片刻,侧头问他, “殿下意欲何为?” 二皇子缓缓坐直了身子,眯起眼沉声道,“将许松枝与周如沁都给送下去...其余三人,何艳艳是老五的人,让他自个儿娶好了,李思怡嘛...就让她嫁给东宫....” 目光最后在沈灿身上落了落,牙疼地笑了笑,“这个沈灿,算她误打误撞,可身份毕竟低了些,老五和老四都不会要她。” 谢堰瞳仁深不见底,“殿下可知那位李四小姐的底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她嫁给东宫?” “她可姓李。” 二皇子哼声一笑,“姓李又怎样?她不姓李,李蔚光就不帮东宫了吗?” 谢堰脸色微微一变,“殿下此话何意?” 二殿下嗤的一声低笑,“清晏,本王虚长你几岁,有些陈年往事比你清楚,无论东宫娶不娶李家妇,李蔚光都会支持老四。” 谢堰不太相信,“据臣所知,老师无心牵涉党争。” 李蔚光被加封太子太傅,曾在宫墙下设教坛,朝中世家子弟大半是他学生,而其中,李蔚光独独青睐谢堰,收他为关门弟子。 后李蔚光见谢堰一身皓月风光,将他引入都察院任御史。 李蔚光是谢堰最敬重的人。 二殿下目光如炬盯着他,“你以为李太傅为何终身不娶?” 谢堰浑身一震。 “李蔚光自幼与王皇后定亲,是我父皇见皇后貌美,横刀夺爱,那根刺一直扎在李蔚光心中,至今不曾□□。我父皇之所以迟迟不立老四为太子,便是在等王皇后低头。” “王晖一心想拉李蔚光入局,殊不知此举正触了父皇逆鳞,而这个时候,只要把李家女送入东宫,无异于在父皇心中插上一把刀,那么老四将彻底与太子无缘。” 谢堰听了这陈年秘闻,浑身如同在沸水里滚过一遭,久久不曾回神。 “原来如此.....” 谢堰长吁一气,朝他一拜,“殿下深谋远虑,臣所不及。” 他又抬眸望二皇子,“如此,李思怡入东宫,确实是最好的安排,只是臣还有一个想法。” 二皇子笑吟吟地将他扶起,“你说。” 谢堰坐在他身侧,“臣以为许松枝可不必出局。” “为何?”这回换二皇子不解。 谢堰解释道,“殿下以为陛下为什么会答应这么荒谬的采选?” “陛下从不喜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怎么可能答应通过比试来决定两位皇子妃的人选?他不过是想看看,两位殿下手中有什么牌。” 二皇子微的一惊,茅塞顿开道,“难怪你提出这法子,父皇满口认下...”说到此处,他笑了笑,“若论揣摩父皇心意,无人能出清晏之右,那依你之见,许松枝该如何?” 谢堰沉吟道,“这些年陛下扶持五殿下打压四殿下,惯得五殿下不知自己是谁,五殿下想要许松枝,咱们就给他,您想想,五殿下舅父乃左都督,岳父又是当朝首辅,陛下该怎么看他?五殿下权势极盛时,便是殿下您被立为东宫太子之日。” 二皇子眼底沉下的光缓缓亮起。 老四娶李家女会惹父皇生厌,老五结党成群更惹父皇忌惮,而这个时候,帝王急于扶持新的势力来平衡局面,最好的办法,便是立他这个皇长子为东宫太子。 二皇子想明白这些,狠狠拍了一下谢堰的肩,“汝乃吾之张良!” “清晏,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容语久久凝望评审的雅间,清风拂过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刻钟过去了,始终无人出来主持局面。 最后一局原是联诗,对不上者便出局,最后留下的那位为魁首。眼下这五人中,有两人是朱承安的人,再加上她暗中保驾护航,几乎是万无一失。 柳云显然想临时变卦,试图扭转乾坤。 “留下的五位姑娘论才艺都是上乘,等闲分不出胜负,眼下午时已到,不宜再折腾,正好,咱家这里有安国寺住持开光的签筒,此签历经数朝,十分灵验,这里头有一支凤签,一支银签,婚姻自有天定,五位姑娘谁能成为皇家妇,由天意来定。” 容语听到这里,抿唇一笑,她早就琢磨,单凭比试,难保不出意外,五皇子又如何确保得偿所愿呢,定有后招,不成想他们的后招是抽签。 那所谓的签筒,必有玄机。 杨庆和岂能没看出柳云的诡计,他眉峰一扬,拂袖道, “今日本便是才艺比试,自然得让姑娘们尽情尽兴地展示才华,联诗是陛下许了的,柳提督若想变卦,还请去宫里请旨。” 二人争论不休之际,谢堰掀帘而入,和风拂过他玄色的袍角,他眸光沉湛,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质,他朝杨庆和与柳云拱了拱手, “两位大人不必烦忧,在下这里有一法子,既能彰显天意,也能展示才华,定让诸位心服口服。” 第16章 午时阳光炽烈,风团席卷一股闷热裹了进来。小厮连忙将各处雅间的珠帘给掀开,屏风也悉数移去,热闹的厅堂霎时空旷许多,宽台正中的光景也一览无余。没了遮挡,女眷们稍稍收敛姿态,就着锦杌端庄地望着宽台,只等着瞧这谢探花要如何出题。 谢堰褪去一身绯红的官袍,身着玄色长衫,越发显出几分清贵来。 他示意小厮搬上一副棋盘,棋盘竖立,大约三尺来高,上头布满黑色棋子,棋盘上沟壑交错,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谢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他一贯冷肃的眉眼罕见缀着几分笑,“这是前段时日在下自恩师李太傅处,学的一博戏,这一百颗棋子里有二十颗梅花棋...” 谢堰信手拂动棋局,将那满面的黑子全部翻过来,二十颗梅花棋赫赫在目。 “抽到梅花棋者,便可留下,否则便出局。” 众人一阵唏嘘。 谢堰立在棋盘旁,他再次拂动棋面,梅花棋全部自动覆过去,只见所有棋子仿佛列阵一般,铿铿锵锵地来回滚动。 他一面拨棋,一面扫了五人一眼,“谁先来?” 五位姑娘神色各异,个个面露踟蹰。 容语凝神盯着那面黑色棋盘,眼神不敢挪开一刻,黑棋滚动翻转,来来回回,就像是战场列阵的兵士,谢堰的手未停下来,阵面便未定下。 她心里盘算着,这哪里是凭运气,这明显是个太极八卦阵。 这个谢堰,又来搅局! 何艳艳明显没了先前的自信,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棋局,又忐忑地往北侧评审席望,见柳云朝她缓缓摇了摇头,何艳艳便知她不必第一个上去,她往后退了退,挨到了许松枝,许松枝一双杏眼暗暗往谢堰瞥,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有些晦暗。 唯独李思怡与容语一般,全神贯注注视着棋局。 周如沁见大家都不肯迈步,她强撑着笑了笑,“我来吧。” 谢堰颔首,往后一退,棋子整整齐齐停了下来。 容语眸眼一定,灼灼盯着棋盘。 生门已关,这是个死局。 周如沁来到棋盘前,望着黑漆一片的棋局,翻滚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成败在此一举。 随手捏了一颗最近的棋子,翻开一看,是黑棋。 心陡然一凉。 胸口如涨潮一般涌上一股极致的失落,旋即也被尘埃落定后的释然给代替。 周家鹤立朝廷多年,除了敢拼敢当,更有一份不折于人前的风骨。 罢了,认命。 周如沁慨然一笑,冲众人敛衽一拜,下台而去。 棋面再次被谢堰拨动, 许松枝见周如沁痛快离场,鼓起勇气往前一步,“我来....” 谢堰手一停,再次往侧边立定。 许松枝来到他跟前,泪意盈盈偷偷瞥他一眼,咬着唇看向棋局,又以极轻的语气惴惴央求他,“清晏哥哥,你帮帮我,我不想留下来...” 谢堰闻言,面如冷玉,纹丝不动,像个隔岸观火的过客。 许松枝心凉了一大截,眼角的泪坠坠往下掉。 她一直以为她在他心中该是不一样的,哥哥与他是同榜进士,又同在都察院任职。谢堰时常出入许府,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恰才听闻他来主持比试,心里藏了几分期待,想必他会帮她渡过难关。 可眼下,那人眉眼依旧,却与她如隔天堑。 许松枝伤心大过后怕,负气捏起一字,白色的梅花瓣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手一抖,梅花棋就这般掉了下去。 谢堰伸手,将棋子接住,重新放入棋局,淡声道,“许姑娘留下。” 许松枝脸色一瞬间白到极致,膝盖堪堪软了下来,容语上前一搀,将许松枝搀至一旁歇息。 容语横扫一眼谢堰,许松枝这一局生门全开,整整二十粒梅花棋全部摆在她眼前,她抽到的概率极大。 谢堰哪谢堰,当真是不留情面。 容语气笑。 局势越发紧张,厅堂四处嗡然,台前站满了看客,楼上雅间的人也往围栏聚来。 东宫女宦 第21节 周如沁出局,许松枝留下,无疑有利于五皇子。 五皇子扬唇瞥了一眼身旁的朱承安,轻声一笑,“周姑娘出局了,我替四哥惋惜。” 朱承安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未作理会。 底下何艳艳得到鼓励,提裙往前一步,冲谢堰施了一礼,“谢大人,我来吧。” 谢堰默然颔首,拂棋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容语定睛一瞧,又是一局死棋。 少顷,何艳艳果然抽到了一枚黑子,她神色大惊,失声道,“怎么可能?”她不信,又往棋盘上抓起一子,还是黑棋,这下,她怅然后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窘得无地自容,最后掩面离场。 只剩下李思怡与容语。 李思怡看了一眼容语,温声道,“我来吧。” 谢堰拨动棋面的手停了下来,负手立住。 李思怡正要往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等等。” 回眸,却见容语冲她和善一笑,“李姑娘,你裙摆沾了枯叶...我帮你,”说完蹲了下来,靠近她身侧,在她耳后极快丢下两字:“坎中。” 李思怡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了容语一眼,却见容语已将那枯叶拈开,退至一旁,她道了声谢,回身缓缓来到棋局前。 生门洞开。 她定了定神,将坎中处的棋子翻了下来,一朵五瓣梅花赫赫在目,她露出今日唯一的笑容,朝谢堰一示, 谢堰颔首,“李姑娘留下。” 杨庆和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堰抬手,再次拨动棋局,棋面很快停了下来,他目光若无其意地看向容语, “沈姑娘,该你了...” 容语远远往棋面看了一眼,又是一局死棋。 她募的一笑。 原来谢堰想留下的是许松枝与李思怡。 以她与许鹤仪的交情,断不能看着他妹妹被无端牵入乱局。 自然,也不能坐视许松枝嫁给五皇子。 容语来到棋盘前,生门虽关,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出路。 谢堰想是没料到她看懂了棋谱,其他梅花棋被藏了起来,独独在惊门留下一枚。 容语将之翻了过来,递给谢堰,“我过关了。” 谢堰深深望她一眼,缓缓将棋子接过,重新安了上去。 众人再次惊叹,沈灿运气太好。 “接下来,请三位继续,这一回可抽两子。” 容语目光随着那双修长的手而动,他又变了阵法,这回是个九仪八卦阵。 许松枝犹然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不曾缓过来。 李思怡第一个上前,容语既然察觉谢堰想留下李思怡,这回便不担心,李思怡果然抽中两枚梅花棋。 杨庆暗暗击了击掌,该是无碍了。 谢堰看了看许松枝,又往容语身上落了一眼,“两位谁先来?” 容语没动,她得先看许松枝抽到什么棋,方能下招, “许姑娘,要不你先吧。” 许松枝抬起红红的眼眶,委屈地看了一眼谢堰,迟疑着来到棋盘前,随手捏起一子,见是黑子,心中一松,顿时燃起了些许信心,抬目四处扫了几眼,特意挑了个远的地儿,踮着脚又抽起一子。 梅花棋。 她呆了呆,捏着两颗棋子,仓皇失措。 李思怡两颗梅花棋,她一颗,接下来就看容语。 倘若容语赢过她,她还有出局的机会。 此时,谢堰的棋面再次停了下来。 容语定睛一瞧,“伤死惊休”,无路可走。 二十颗梅花棋被谢堰藏得干干净净。 好得很! 谢堰淡淡看着容语,“沈姑娘,轮到你了。” 今日胜败系于容语一人。 四下一片寂然,所有目光如潮水注在她身上。 容语眼底苍茫如烟雨,她得想办法破局。 稍稍愣神,容语朝谢堰屈了屈膝,捏着嗓音道,“谢公子,方才每位姑娘抽棋前,公子都在拨动棋局,不若这局,由我自个儿来拨...”又笑眯眯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我比较信自己的手气。” 谢堰闻言怔愣了下,随即露出几分为难来,“姑娘自个儿来拨,在下并无异议,只是先前几位姑娘不曾动手,倘若此刻依姑娘之意,未免有失公平。” 容语一声轻笑,“谢公子这话我不懂,莫非公子这棋局有玄机,旁人碰不得?” 谢堰眉间微的一跳,深深望着容语,面前的姑娘显然已窥破天机,任由她拨棋,或许会破坏阵法,可若不答应,显得他故弄玄虚,也会引人猜测,得想个法子将她拦下。 他思忖片刻,无奈叹道, “既是如此,姑娘便对我五句诗,倘若过关,我便许你自己拨棋,如何?” 谢堰可是探花郎出身,又是朝中瞩目的新贵,想从他手底下过关,怕是难于登天。 “沈姑娘,我看你还是抽签,或许尚有出路。” “就是,沈姑娘今日运气格外好,没准一抽便中。” “你懂什么呀,我看沈姑娘是瞧上了谢大人,找机会与他套近乎呢。” “原来如此....” 容语不理会这帮浮浪子弟取笑,连忙朝谢堰敛衽一礼,“请谢公子出上联。” 厅堂南侧尚有一条过道延伸至外廊,将勤务楼外的景色圈下一隅,群山绵延,烟波浩渺,似有花香扑面而来, 谢堰张望片刻,吟道,“湖畔佳人,三月流光,且携春色远渡。” 容语张口便回,“游舟公子,一年好景,犹揽韶华而归。” 众人道好。 “沈姑娘反应倒是极快。” 谢堰负手再道, “春风不度杨亭柳,” “咦,好诗。这句不好对。” 雅间内传来众人的赞赏声,一时无数道目光注视容语,等着她下文。 容语稍一思忖,笑道,“春风不度杨亭柳,秋雨犹洒夜归人。” “不错。”谢堰称赞一句,往前踱出两步,语调微扬,“居庙堂之高,殚精竭虑扶社稷;” “处江湖之远,求安思危望和銮。” 谢堰意外地朝她看来,珠帘洞开,厅堂敞耀,映得她眸眼熠熠生辉。 他也来了几分兴致, “长亭望远,绿波犹送春光去。” 容语拂袖,“古道迎归,红霞且挽秋暝来。” “好一个‘挽秋暝’,沈姑娘当真才华不俗。”四周喝彩阵阵。 谢堰出众乃人尽皆知,可一位打秋风的商户女出口成章,着实令人惊艳。 围栏处,几位浮华公子拥簇在朱赟身旁起哄, “谢探花,想个法子拦住她!” “这位沈姑娘明显有备而来,你快些拿出看家本事。” 朱赟扬起扇子敲了那人一头,“你少来捣乱,你没看谢堰尽力了吗?有本事你自个儿去对!” “总之,谢堰恰才那几句,本王可是对不出来。” 被朱赟这般一说,众人顿时气恹。 只见那芝兰玉树般的男子,立在宽台正中,稍想了一会,薄唇轻启, “柴门不理月下客。” “柴门不理月下客。”众人嘴里嘀咕着,都在试着对句。 “这一句难,谢堰果然还是出了狠招...” 众人见容语迟迟未语,便道,“沈姑娘怕是被难住了...罢了,沈姑娘哪怕此刻弃局而走,她在我心中也是魁首。” 铜漏指向正午时分,该是人浮气躁之时,偏偏厅堂一片井然。 容语俯首,望着脚尖,嘴里也喃喃念叨着谢堰那句诗,骤然间灵光闪现,她眼神一亮,忙道, “柴门不理月下客,花圃难掩杏花枝。” 她话音落下,堂内一静,片刻后,一声窃笑率先打破平静,很快,四周接连响起哄笑声。 小王爷朱赟扬扇指着容语,扶着栏杆笑到肚痛,“我说沈姑娘,您这诗对得妙极!” “太妙了!” “往后,谁敢娶您呀!” “哈哈哈!” 东宫女宦 第22节 容语愣了一下,原先不察,眼下被朱赟堂而皇之点出,才恍觉这句对的不妥,血色缓缓爬上脸颊,她尴尬地捏了捏袖子。 她可没有红杏出墙的意思! 容语深吸一口气,窘着一张脸问谢堰, “谢公子,我算过了么?” 谢堰定定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少女容貌算不上出众,言行举止也不似寻常女子般娴静温和,可难得是一腔才华令人折服,恰才这几句诗,他也是费了一些心思的,不成想没有难倒她,虽是最后一句略有些欠妥,可论诗句,对得确实极好。 思及此,谢堰眸眼光色灼灼,闷出一声笑,微牵起唇角,往棋盘指了指,“姑娘来吧。” 许松枝盯着这样的谢堰,心头涌上细密的酸楚,她从不见谢堰这般温和与女子说话,这个沈灿不过一个商户女,竟然得他青睐,难免心中吃味。 容语察觉到四面八方略有不善的目光,她熟视无睹,大步朝棋盘走去,手触到棋面,脑海浮现九仪八卦阵的阵图,寻思该如何破阵。 堂内依然笑声连连,原先的紧张气氛也被这一刻的欢笑给冲淡。 就在这时,一人裹着玄色披风,仓惶自楼梯处奔来台下,蓦然指着台上的容语, “放肆,你是何人,竟然假扮我比试,快给我下来!” 沈灿这一句话,如石破天惊,霎时掀起千叠浪。 第17章 “你是谁?” 谢堰的目光透着威压,滑步探手朝她抓来。 容语飞快后退,抬手将身旁一小案朝他踢去,小案滑到谢堰膝盖前,谢堰侧身避过,借着这时机,容语足尖往身后围栏一点,“呼”的一声,身形成螺旋式以极快的速度,朝楼上掠去。 谢堰立即变化方向,一个纵身,横跃拦向容语。 容语防着他这一手,袖下一抹银光闪烁,双刃出鞘,逼得谢堰退身至宽台角落,许松枝与李思怡恰恰躲在此处,被他抬手一推,送了下去,“躲好。” 这个空档,楼内守卫均反应过来,“快,围住她,给本王将她拿下!”二皇子一令喝下,侍卫从四面八方朝宽台涌去。 容语回身至宽台,提起裙摆往腰上一束,步伐稳健往谢堰一虎扑,这一瞬,她气势全变,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温柔模样,旁人见她身影矫健,只当是一男子假扮姑娘作乱。 谢堰抓起旁边高几上的狼毫,变笔为刃,朝容语面门削去。 容语矮身避过,顺着正中一长案,滚至另一侧,两名侍卫提着长刀朝她砍来,她纵跃而起,双脚击中二人脸颊,逼得第一波侍卫退了下去。 谢堰将长案踢去角落,欺身而上。 容语一面与他纠缠,横扫一眼,见数十名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神情并不慌乱。 她已许久不曾与这么多人对阵,今日正好施展下拳脚。 这个念头一起,她拳脚大开大合,几乎毫无顾忌,而身影更是诡异得近乎魔幻。 先是变掌为拳,朝谢堰腰间锤去,逼他闪避,回身一个扫腿,挥开执刀涌上的侍卫,起身时,探手往棋盘一抓,也不知她用的什么功夫,一百颗棋子如潮水般被她掌心吸引,随她手指舞动而翻滚。 呼啦啦的黑棋如同一条黑龙,盘旋在容语周身,时而黑芒涌动似浓烟,时而黑蛇吐信,狰狞又诡异。 容语潋滟一笑,信手一弹,只听见“叮”的一声,第一颗棋子正朝二皇子面门而去,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逼近四皇子和五皇子的眼珠。 三位皇子吓得往后仓惶而退,场面一度混乱。 “护驾!” 侍卫们齐齐朝三位殿下扑去。 借着众人回防的空档,容语双掌一摩,往外一推,剩余的棋子排山倒海,似暴雨梨花针朝侍卫们扑去。 一排排侍卫应声而倒。 谢堰离得最近,数颗棋子直面他要害而来,他抬袖挥退,待再睁眼,台上空空,哪有容语的身影。 抬目扫视,瞥见楼上东北角一抹裙角一闪而逝,他扬手一指,“追!” 剩余的侍卫齐齐往楼上包围而去。 谢堰一个纵跃,飞身至二皇子身边,“殿下无碍吧?” 二皇子灰头土脸地被宫人扶了起来,表情阴沉得厉害,“不管用什么代价,一定要把人给抓到!”侍卫领命而去, 他又看了一眼谢堰,胸口起伏道,“这名刺客身手十分诡异,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谢堰未答,而是朝四皇子和五皇子望去,五皇子被棋子击中膝盖,正疼得哇哇大叫,宫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去了雅间。四皇子虽是受了一番惊吓,神情还算镇定,他扶着围栏,怔愣地盯着宽台,不知在想什么。 二皇子见谢堰盯着朱承安,也猜到一些,阴沉一笑,“四弟,这莫非是你的人?” 朱承安一愣,回眸过来,摇了摇头,“二哥误会,我委实不知她是何人。” 朱承安神情不似作假,况且刚刚那刺客三颗棋子直面他们三兄弟,并无半点留力,倘若真是老四的人,该也没这般果决,二皇子心里一团乱麻,见谢堰面露深思,问道:“清晏,你可猜到刺客是何人?” 谢堰目光朝四皇子望去,“殿下,容语公公呢?” 刺客的身手既迅且猛,明显是男人作派,他怀疑是容语。 除了容语,谁会绞尽脑汁牵扯至这局面来? 朱承安也疑心这一点,抿唇不言。 正当此时,二皇子环视一周,不见朱赟的身影,眉尖一跳,“朱赟呢!” 一宫人哭笑不得过来回话,“小王爷自从刺客出现,便不见人影。眼下该是躲去雅间歇息了。” 二皇子一阵头疼,“他不是把十八罗汉招来了吗,人呢?快些叫他来,让十八罗汉去追刺客。” 宫人躬身答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今日清晨,小王爷在红鹤楼外,被容语公公拽下了腰带,小王爷气不过,招来十八罗汉围堵容公公,刚刚奴婢听小王爷说,他的人已经将容语公公追去了对面三山街。” 三人闻言一阵错愕。 朱承安变了副脸色,“你说容语被十八罗汉围堵?” 宫人见他脸色冰冷,战战兢兢回道,“回殿下的话,刚刚小王爷是这么说的...” “难怪不见他...” 谢堰心中犹疑,正想寻朱赟问了清楚,雅间内传来嗡嗡声。 三人连忙过去,却见杨庆和与柳云争得面红耳赤。 虽是出了刺客,可眼下这场采选如何收场更为重要。 杨庆和不肯接纳今日结局,嚷嚷着说什么李家偏房的姑娘不配当四皇子妃。 柳云原先还怀疑李思怡的身份,被杨庆和这般搅合,心中疑窦褪去,暗想幸好那刺客被及时发觉,许松枝还算名列第二,这么一来,许松枝便该是五皇子妃,眼下是生米煮成熟饭最好的时机,柳云容不得杨庆和反悔。 二皇子听二人吵了一阵,一锤定音, “刺客的事丢开不说,今日采选还算圆满,李家四小姐为魁首,许松枝是榜眼,此事人人亲眼所见,父皇金口玉言,将前两名姑娘赐婚两位皇子,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二皇子迫不及待将采选结果定下,柳云得意洋洋,杨庆和佯装一番退让,也认下此事,他若不假装反悔,怕是柳云不会轻易松口,眼下能让李家女嫁给四皇子,也算是完成了王晖的交待,至于许松枝嫁给五皇子,月满则亏,也不定是坏事,杨庆和这般想。 于是,几位官员迅速在采选折子上按下印信,便由柳云与杨庆和入宫复命。 柳云又与二皇子作了一揖,“追查刺客一事便交给殿下了。” 二皇子冲他笑了笑,“好说。” 五皇子受了伤,膝盖疼得动弹不得,柳云一并吩咐侍卫将他抬出勤务楼,安排人送他回王府歇息。 柳云临走时,面如满月般,朝朱承安作了一揖,兜着折子笑着离场。 朱承安盯着那份看似圆满的折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容语沿着廊外一处柱子攀岩而上,闪身至四楼雅间外的环廊,又飞快折入甬道,打算寻一处雅间,将易容褪去,恢复本来面目。 今日事情仓促,难保谢堰与朱承安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她还得想个法子善后。 心里咂摸着,那个沈灿怎么会这么快醒来,她贴着甬道往原先那雅间疾行,到了那一处,推门而入。 外面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想是往上面搜查而来。 以谢堰之敏锐,定怀疑到她头上。她得想个法子全身而退。 容语先步入雅间,用火折子点开灯烛,往原先沈灿藏身之地瞄了一眼,似乎闻到一股药香,她千算万算没料到沈灿家里是药商,中衣里平日便搁着药丸,沈灿被闷在床下,浑身冒汗,催发药香,没多久,沈灿便醒了过来,她使劲从床下爬了出来,又费劲地将绑她的腰带咬破,再将药丸吞下,过了两刻钟便能活动如初。 容语闻到药香便已猜个大概,眼下时间紧迫,她耽搁不得,正要褪去妆容脱身离开,突闻隔壁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快些过来,我掩护你离开。” 容语愣住,连忙将易容药瓶给塞好,往隔窗看去,却见一人伸手将隔窗掏出一个洞,朝她露出笑眯眯的眼。 正是小王爷朱赟。 容语本就好奇他今日为何帮她,眼下见他跟到这里,越发疑惑,她警惕盯着他,“你为什么帮我?” 朱赟听到外面侍卫脚步声逼近,“回头再与你分说,先过来,不然来不及了。” 容语定定看着他的眼,她与朱赟打交道时长不算短,这人有一处好,眼底藏不住事,喜恶都写在眼里,眼下他眼眸清亮,缀着笑,不像是糊弄她。 暂且信他一回。 容语迅速将现场痕迹清扫。 雅间当中均用隔窗隔断,用力一推,推开一大半,容语钻了过去,跟着朱赟进入他的雅间,雅间内还有一名黑衣暗卫,一名随侍,那随侍双眼瞪得跟灯笼似的,使劲往她身上罩。 容语淡声问朱赟,“你打算怎么帮我?” 朱赟笑了笑,朝暗卫看了一眼,暗卫将手里一身衣裳递给她。 容语明白了朱赟的打算,立即闪身至屏风后换衣裳。 屏风外,朱赟得意洋洋抱臂,唇角快要翘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欢乐,大抵是发现了别人不曾晓得的秘密,心里贼爽快。 恰才容语被沈灿发现后,他便琢磨着如何替她脱身,这不,一面往楼上来,中途吩咐暗卫去弄衣裳来,暗卫办事利落,迅速给他弄了一身男装。 等着容语换好从屏风走出,俨然是一面貌平平的小厮。 “你你...会易容?”吴谦指着容语十分惊讶。 朱赟担心他话多误事,朝暗卫扫了一眼,暗卫立即点了吴谦的哑穴。吴谦委屈地张牙舞爪,可惜无人理会他。 片刻,侍卫已搜到门外,噔噔的敲门声响起,还未推门,门率先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朱赟一张漫不经心的脸,他打着哈欠, 东宫女宦 第23节 “吵什么吵!” 侍卫见是小王爷,连忙堆着笑请罪,“小的不敢搅了小王爷兴致,实则是楼里出了刺客,奉命搜查。” “刺客是吧,嗯,本王听说了...”朱赟挥了挥衣袖,示意身后人跟着他出门,让侍卫进去搜。 侍卫没料到小王爷这般好说话,越发恭敬。 容语三人跟在朱赟身后迈出雅间,沿着甬道往外走。 正要下楼,在楼梯口迎面撞上了谢堰。 容语看了一眼谢堰,立即垂下了眸。 小王爷笑嘻嘻打着招呼,“听说有刺客,抓到了吗?” 谢堰眉目冷肃,“不曾抓到,”往他身旁三人扫了一眼,眼神眯起,“你刚刚在做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小王爷听了这话,一脸倒苦水的样子,玉扇往掌心一敲,“你知道容语那个臭小子吧,她今日让我在红鹤楼出了个大丑,我一定要逮着那混账东西,将她碎尸万段!” “这不,我来勤务楼时,便将府内的十八罗汉招了来,中途那混蛋小子与你下完棋不是去寻周如沁么,我便让人去追她,哪知那小混蛋滑不溜秋的,逃出勤务楼乘舟往对面去了,我的人追到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终于逮着了那小太监,啧,这不,我就要过去呢。” 说着小王爷笑眯眯凑了过去,低声道,“清晏,你暂时别告诉四殿下,我怕他拦着我。” 谢堰无语地看他一眼,这个时候有闲心吃喝玩乐的,也就朱赟了。 朱赟向来恨不得杀容语而后快,谢堰再聪明,也猜不到朱赟会替容语打掩护,一时只能将容语从怀疑的名录里划去。 “我没这功夫告状。” 言罢,越过朱赟往里走。 朱赟暗松一口气,悄悄朝容语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大步往楼下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堰的唤声。 四人脚步一紧。 朱赟慢腾腾转回来脸,变回了一个笑容,“清晏还有事?” 谢堰打量着容语,见她面生,“你什么时候换了小厮?” “什么呀。”朱赟指着容语满脸不快,“这小子今日扑洒了我的衣裳,我正想把她带回府上调/教调/教。” 朱赟此人游手好闲,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谢堰又问,“你们在楼里可遇见刺客?” 朱赟想了想,看了其他三人一眼,“你们看见可疑的人了吗?” 容语三人齐齐摇头,朱赟朝谢堰耸了耸肩。 谢堰一时也寻不到什么理由,只是本能对面生的人留个心眼而已。 他“嗯”了一声,看着朱赟四人离开。 容语躬着背,脊背渗出一丝冷汗,总觉得身后那双眼,灼灼深邃,似要将人看透。 她尽量显得温吞,不情不愿跟着朱赟下了楼。 四人总算安全抵达勤务楼下,楼中客人经过盘查,已陆续离开,朱赟等人来到门口,只有二皇子与四皇子立在廊下,二皇子让四皇子先回宫歇息,说是这里一切有他。 朱承安却是担心容语的下落。 扭头瞥见朱赟带着人大喇喇走了过来,他眉头一皱,“朱赟,你把容语追哪去了?” 朱赟顿时噎住,好不容易过了谢堰那关,却又被朱承安给绊住脚。 他心里骂朱承安拖后腿,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说笑,您那小太监去哪了,我怎么知道?” 朱承安却知朱赟在撒谎,罕见地动了气,“他一向极有分寸,莫不是你揪着他不放,他也不至于让你出丑,你府上的十八罗汉,一般人招架不了,朱赟,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 朱赟气笑,懒懒散散摇着扇子,“殿下,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我今日丢了大脸,倘若不把她抓回去狠狠修理一顿,我今后在京城可就没法做人了。” 二皇子见二人互不相让,连忙从中斡旋,他先斥责了一声朱赟, “你是怎么跟四殿下说话的,小心回去被你爹爹揍!” 一面又与朱承安说笑,“老四,你也知道朱赟这小子最爱脸面,今日这事怕是没法善了,这样,我替你做个保,只要他不伤害容语性命,你便由着他一回。” 朱承安俊脸微冷,“你先把容语带来,本王要见到他的人。” 朱赟一阵气结,你的人现在就在这儿,再耽搁下去,被谢堰发现端倪,性命堪忧。 朱赟狠狠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耐心周旋, “行啊,带过来也可以....”他语气凉凉转身,目光在容语与暗卫身上戳了一下,“你和你,去对面把容语带过来。” 容语不得不佩服朱赟,这人油腔滑调,浑水摸鱼最是在行,眼下唱戏一般将众人唬的团团转,她猜想朱赟八成是发现了她的隐秘,至于为何帮她,还待深究,眼下脱身要紧。 她忙应了一声,与那暗卫往河边走去。 二皇子此时注意到了容语,“他是谁?” “哦,她是勤务楼的侍从...”又把应付谢堰的话说了一遭,二皇子也没说什么,朱赟一向不着调,身边的人跟走马观灯似的换,看上这个小厮,并不稀奇。 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料到朱赟会与刺客搅合在一起,自然没怀疑他。 朱赟目送容语上了船,提着的心方才落下。 不消片刻,谢堰自楼内掠身而出,“殿下,楼内没有寻到刺客!” “什么?被她逃了?”二皇子脸色极是难看。 谢堰沉吟道,“楼内行人众多,被她佯装逃出也是可能。” “刚刚虽是让侍卫逐一排查,却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尤其那人又擅长易容....” 说到这里,二皇子与谢堰同时抬眸,目光齐齐扫向朱赟, “你身边那名小厮打哪来的?你何时见到的他?” “啊?”朱赟装作满脸惊讶,“什...什么意思,莫非那小厮...哎呀!”他立马转身朝河面望去,却见那只小舟越飘越远,似已快到对岸。 朱赟假装跳了起来,“丁一,快些捉住那小厮,他是刺客!” 可惜隔得太远,丁一无动于衷。 朱赟气恼地朝谢堰和二皇子摊摊手,无辜道,“我不知道啊...” 谢堰深深看他一眼,扬手吩咐身后侍卫,“快去追!” .......... 两刻钟后,日头西斜,容语被四名十八罗汉五花大绑,送来了勤务楼门前。 朱承安见容语被两名罗汉拧着,面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皮有一搭没一搭抬着,他心中怒极,连忙上前将她嘴里被塞的绵巾给抽了出来,朝朱赟喝道, “放人!” 朱赟不情不愿挥了挥手,十八罗汉便将容语放了下来,容语气恹恹地被丢在地上,朱承安蹲下亲自替容语解绑。 “容语,你怎么样?” 容语从绳索里挣脱出来,望着朱承安温润的眸眼,心中一阵愧意,她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莫忧,奴婢无碍....” 她强撑着起身,默然站在朱承安身后。 朱承安目光扫向朱赟, “人被你折腾成这样,你气也该消了吧。” 朱赟闷闷不乐,“殿下,我还没折腾她呢。” “你还想怎样?”朱承安语气发硬。 朱赟往容语身上瞄了一眼,慢吞吞道,“殿下,您贵为嫡皇子,臣不该怄气,只是容语此举着实下我脸面,也伤了我端王府的面子,我只一个要求,让容语送我回府,到府门口,我便放她下来。” “让阖城百姓瞧一瞧,她是打我马车下去的,我脸面也找回来了。” 朱承安哪里舍得,并不接话。 倒是二皇子在一旁劝道,“老四,朱赟也算是让步了,你就应他这个要求。我保证他不伤容语性命。” 朱承安咬了咬牙,扭头看向容语,却见容语朝他释然一笑,示意他放心。 容语猜到,朱赟该是有话问她,正好,她也弄个明白他为何救她。 朱承安最终面色铁青地应了下来。 终究是他身份尴尬,护不住人,倘若他是太子,谁还敢与他争锋? 王桓原先配合侍卫在外围盘查,听说找到了容语,立即回来勤务楼。 “殿下,我随容语一道护送小王爷回府。” 朱赟嫌王桓碍事,自然不肯。 容语笑着劝道,“你放心,我不过给小王爷赔个不是罢了,你亲自送殿下回宫,再说,今日采选于殿下至关重要,想必几位大人还要寻殿下说话,你快些送殿下回去。” 王桓再担忧容语,也不能坏了大事,最后与朱承安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朱赟暗松着气,又送了二殿下朱靖安离开,朝容语使了个眼色,先一步钻入马车。 容语紧跟着进来车厢,就在马车快要启动时,一只修长的手臂掀开车帘,谢堰探身而入, “在下与小王爷顺路,不如搭乘一载。” 他含笑坐在容语对面,笑意不及眼底。 三人面面相觑。 容语手心掐出一把汗,谢堰看来是怀疑到她头上了。 谢堰笑而不语,见二人神色不善盯着他,反而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满口饮下。 小王爷暗暗吸了几口凉气,咬牙道,“谢堰,本王知你与这小太监有几分交情,本王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今日谁保她都没用,你下去!本王跟你不顺路!” 谢堰擒着茶杯,笑看了一眼容语,见她面容白净如玉,哪有半点被折腾的迹象, “小王爷误会了,在下是来帮小王爷出气的。” 朱赟:“.......” 容语:“.......” 东宫女宦 第24节 第18章 车辘萧萧,斜阳温煦。 街上行人如织,远处河边春柳翠绿,似有清香灌入车厢,沁人心鼻。 车厢内好半晌无人说话。 容语坐在车帘下,眉眼似沾了暖阳,如玉般温润。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率先挪身,往小王爷的方向跪拜下去,“小王爷,今日之举实属无奈,并非存心为之,还望您莫要计较,奴婢这就给您赔不是。” 长揖下去,伏地不起。 朱赟当着谢堰的面,岂会轻易放过她,把脸往旁边一撇,朝谢堰努了努嘴, “你不是要帮我教训她么?” 谢堰仿佛收到指令,毫无预兆一掌朝容语劈去。 容语一惊,侧身躲开,手腕挽出一个花儿,挡住了谢堰的突然袭击。 二人顷刻便在马车内交了数招。 朱赟看着眼花缭乱,“喂喂喂,你们别拆了本王的马车,本王这马车可是耗费重金打造的,这垫的都是玉簟.....” 话音未落,谢堰将他壁角一盏琉璃宫灯给劈碎了。 朱赟咽了咽嗓, 当我没说.... 谢堰几乎是使了真功夫,而容语却处处留力,“谢大人,您当真要打,那咱们去外头打个痛快...” 谢堰熟视无睹,趁机扯住她左手手臂,信手将她衣袖往上一推。 露出白皙瘦劲的玉臂来。 手臂干净无暇。 谢堰脸色微微一变。 今日交手之时,他清楚地记得,他的指甲曾在刺客左手带出一条血痕。 可眼下容语的手臂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 谢堰再内敛,此刻脸色也有些绷不住。 那刺客文武双全,而容语功夫极俊,又是内书堂的状元。 刺客身形虽不算健壮,可步伐招式却与男人如出一辙,若说是个太监假扮,也很合情理。 刺客逃去四楼后,易容跟着朱赟出了勤务楼,过了一会,容语就被带了回来。 种种迹象摆在他面前,他几乎断定,今日那假扮沈灿之人便是容语。 可眼下,唯一能证明刺客身份的证据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堰平身第一次生出浓浓的挫败感。 难道,他错了? 谢堰握着容语手腕没动。 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过来,容语心尖跟着一颤。她知道谢堰在寻什么,谢堰此人心思缜密,又是他亲自留下的痕迹,难保不被他查,是以在逃到对岸去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给伤口易容,眼下伤口看起来毫无瑕疵,实则是那玉肌粉的缘故,玉肌粉渗入血液里,令她手臂发麻。 朱赟见谢堰握着容语的手臂不放,莫名地生出几分不悦,“谢堰,你什么时候好这口?她可是个小太监呢。” 谢堰微的一愣,沉眸看了容语一眼,立即松开手,“抱歉。” 他面不改色道,“对了,我还要入宫向陛下回禀刺客一事,不陪你了。”吩咐马车停下,头也不回地掀帘出了去。 待他走远,朱赟方重重吐了一口浊气,扫了一眼满车狼藉,掐死谢堰的心都有。 容语揉了揉酸胀的手臂,低头替他整理狼藉。 她微躬着背,露出柔韧清瘦的弧度,侧脸浸润在暖阳里,褪去了往日清肃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她眉目仿佛水墨染就,是浑然天成的美。 见过太多庸脂俗粉,细究她,竟是从未见过眉眼生得这般好的人。 仿佛春风拂面,阔阔楚江,天地灵华被她一人攫取。 容语将破碎的琉璃灯归好,置于角落里,这才朝朱赟的方向看来,她心绪复杂, “小王爷骤然不计前嫌援救于我,我心下难安.....” 话未说完,却见朱赟眼神发烫似的,从她脸颊挪开,仿佛做贼心虚,干笑了几声。 容语愣住了,“小王爷?” 朱赟惯在风月场所流连,平日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今日面对容语诘问,反而不好意思来,他错开她灼灼的视线,挠了挠后脑勺道,“没什么,本王嘛,一向随性而为,一旦看谁顺眼了,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容语听得一头雾水。 朱赟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偷窥了她换装,这太跌份了,有失他端王府世子的身份,于是打定主意瞒着她,“你掳沈灿进雅间被我瞧见了....过了一会,你又易容成沈灿的模样出来,嘿,还别说,容语,你穿女人的衣服挺好看的.....”朱赟笑嘻嘻的。 容语一阵错愕。 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当她男扮女装? 原本不抱期望的心,又缓缓悬了起来,试探问道,“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朱赟装糊涂,“我就是瞧你扮装格外有意思,对了,容语,这易容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只要你教我,今日之事我绝对守口如瓶!” 容语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不管朱赟是真是假,眼下看来,他是无意揭穿她,且不说他有什么目的,现在除了顺从他,也没别的法子。 她闷声点了下头。 朱赟安抚好了她,玉扇摇得飞起。 “就这么说定了,得空你来王府,或者我去东宫找你....”朱赟忽然对未来的日子有了憧憬。 又见容语眸若静水,跪坐在一侧,不知在想什么,瞥见她掌心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渣,伸手用袖子帮她拂去,“哎呀,若伤着了怎么办?这些事有下人做的....” “对了,你一天没吃东西吧,这里有食盒....”又将小案里侧一朱漆缠花食盒递给她,笑呵呵道,“福顺来的点心,色香味俱全。” 容语望着鞍前马后的小王爷,一时难以适应,闷了片刻,接了过来,掀开食盖,吃了几口点心。 .......... 杨庆和自奉天殿出来,沿着东华门出宫,匆匆来到对面一间茶肆。 被侍者引入二楼一雅间,推开门,一股茶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王晖一身玄袍跪坐在长案后,亲自在烹茶。 玉炉生烟,茶香四溢,烟氲的水汽并茶香缭绕在王晖身侧,他方脸阔目,胡须发白,竟像是山野道人,茶盏是天青色的,钧窑的冰裂纹,被斜阳折射出一抹亮艳的光彩,又浸润在水汽里,仿佛光晕。 “杨大人来的正好,茶已备好,是新进的峨眉毛尖。”他将煮好的热茶斟入瓷杯,缓缓推至杨庆和跟前。 杨庆和跪坐了下来,把折子小心往旁边搁好,哪有功夫与他品茶,只道,“幸不辱命,让李姑娘当了魁首。陛下已认可采选的结果,不日会下旨赐婚。” 王晖高深地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神情被烟氲缭绕,瞧不真切。 “只是李家女入东宫,陛下那头怕是不好受,王相为何执意如此?”这是杨庆和最担忧之处。 王晖闻言,慢慢掀起眼,捋起胡须笑望他,语调平和道,“杨老莫急,我自有分寸。” 杨庆和眉间一宽,放心下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才擒起茶杯,吹吹热浪,轻抿了一口。 “怎么样?好喝吗?”王晖笑意盎然问他。 杨庆和对茶并不在意,而是想起一事,“对了王相,我今日在名册上写的是‘李四小姐’,陛下令我准备两位姑娘生辰八字,等着合婚下旨,你说咱们是不是得把李四小姐改成李思怡?” 王晖闻言灰眸如同蒙了一层迷雾,慢声道,“不必,就写李四小姐。” 杨庆和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将茶盏放下,紧声道,“王相何意?是让李思怡顶着李四小姐名头直到出嫁?” 王晖眸光一转,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按住杨庆和激动的手腕,“杨老,不瞒你说,此事我另有安排,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待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真相。” 杨庆和忧心忡忡地盯着王晖,他与王晖同朝为官多年,也算了解彼此,王晖此人做事如雾里看花,总叫人瞧不真切。 罢了,他是四皇子嫡亲舅父,不可能害他。 “李蔚光那头呢,需要我上门拜访么?” 王晖再次摇了摇头,“杨老,接下来您什么都不用做,一切交给我便好。” 王晖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庆和便知他已有深谋远虑,遂不再多言,气定神闲喝起茶,才喝半口,皱了皱眉,“好了,我饿了一日,五脏庙早就闹得不可开交,刚刚这涩茶入肚,灼得我胸口好不难受。” 王晖朗朗一笑,扬声道,“来人,上酒菜。” ....... 容语并未回宫,趁着天色暗下,贴着暗巷往端王府北面的明照坊去,至一处宅院西北墙外,四下扫了一眼,确认无人,身如蝶影一跃而入,落在偏院院中。 院子不大,种满了绿植,唯有正中有一干净的石径通往主屋。 天际昏暗,一抹通红的祥云躺在西边天,迟迟不肯褪去。 容语来到主屋门外,透过门缝瞥见里面点了一盏烛灯,一位大约四十上下的嬷嬷坐在灯下,她手里捧着一绣盘,针线从下面穿过来,她用力扯了扯,一下扯断,竟是懊恼地叹了一声气。 门在这时被推开,露出容语俊秀的脸来。 嬷嬷瞧见,登时一愣,认出她后,脸颊轻颤,眼底溢出一丝泪光来,“姑娘,你可回来了!”她丢下绣盘,迫不及待迎过去。 容语将门掩好,含笑望她,“嬷嬷几时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杨嬷嬷眼底布满血丝,迎着她坐了下来,一面给她倒水,一面嘀咕,“我给宫里去了信,一直没等到你来,后来听闻你入了东宫,想是脱不开身....” “嬷嬷,韩坤已经死了....” 杨嬷嬷手一抖,茶水自杯中洒了下来,滴滴答答掉落在案沿,又顺着往地面流去。 容语见状,从她手中将茶杯接了过来,饮下一口,置于一旁,“是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杨嬷嬷手扶着桌案,怔愣了半晌,慢声痛哭起来,“娟儿...娟儿该要瞑目了....” 细细密密的抽泣声,渐渐蔓延整个屋子。 容语又喝了一口茶,等着她平静心情。 杨嬷嬷哭了一晌,挨着另一侧坐下,红着眼眶问容语,“我已替芸娘收尸,刑部把她的尸身丢在城外乱坟岗,我躲到半夜,将她背出来,葬在香山下....” 东宫女宦 第25节 芸娘便是韩坤案发当日,跳井自杀的红丸女。 杨嬷嬷的侄女娟儿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都是被以韩坤为首的官吏掳入皇宫,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灯色在容语眼底闪烁,她静静听着,无声地替那些姑娘默哀。 杨嬷嬷望了一眼窗外,天黑漆漆的,彻底暗了下来,晓得容语时间紧迫耽搁不得,连忙拂去眼泪,说正事,“姑娘,我这次回李家老宅,探听到李府有位李家四小姐,原是偏房的姑娘,父母早亡,常年住在道观,前不久她染病过世,李家族人不得而知,我悄悄将她掩埋,扬称我带着四小姐入京,替姑娘挣得这个身份,狡兔三窟,此为一窟也。” 容语闻言,阖着眼闭目不言,半晌,她摇了摇头, “这个身份怕是用不得了。” “为何?” 容语将今日采选,王晖用李思怡顶替李四小姐身份的事告诉她,杨嬷嬷呆了呆,露出几分愤懑。 “待李思怡入了东宫,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无碍了。” 容语不置可否,这个身份也不是非要不可,不过是为了方便办事,当年让杨嬷嬷替她留意,眼下不能用,倒也无妨。 “可有红缨的消息?” 容语摇了摇头,露出几分颓丧。 “韩坤是五皇子朱佑安的人,我去过五王府,目前没探到红缨下落,过段时间我会想个法子,引蛇出洞。” 杨嬷嬷惴惴一笑,“找到红缨,你们姐妹便离开京城吧。” 容语闻言目露恍惚,起身背着手,踱至窗下。 院外花木繁荫,暖风浮动,渐露葳蕤的夏景来。 “嬷嬷,师傅临终,只交待我两件事,其一,照顾红缨,其二,但有需要,可入京来李太傅府西角偏院寻嬷嬷您....” 她从窗棂的缝隙里,望见苍穹深深如墨, “我入了宫才知,师傅非同凡响,而嬷嬷也该是师傅的旧交,嬷嬷可否告诉我,师傅为何让我入这京城来?” 绵密的暖风将她浅淡的嗓音吹入夜色里。 她负手,黑色的身影清隽秀逸,矗立如峰,无论风吹雨打,也撼动不了她分毫。 杨嬷嬷怔愣地立在灯下,耳畔仿佛听见金戈铁马,仿佛听到暴雨瓢泼,那些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风声,似从泥土里钻出来,拼命往她耳畔涌。 都死了,只剩下她。 漫天的血色伴随着浓浓的火光将她视线淹没。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不过与你师傅有数面之缘,曾得他相救,其他的,我也不晓得....” 容语回眸,灼灼的目色望着她,“那你告诉我,师傅是什么样的人....” 杨嬷嬷晃了晃神,久久陷在泥泞的回忆里,拔不出身,“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他该是水中月,镜中花,不配活在人间......” 他要朗朗乾坤,他要清平世界,最后却把自己葬送在这虚幻的梦里。 容语想起师傅临终,清瘦修长的身影靠在竹塌,眺望窗外长空,金戈天马,人间烟火均映在那双苍茫浑阔的眸眼里, “卿言啊卿言,你说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便这么难吗?” 那时她不懂,此刻她懂了。 朝中权力倾轧,万马齐喑,江山社稷是政客纵横的舞台,黎民百姓沦为他们博弈的棋子。 何为天,何为地,这天地间,人又该立在何处? 容语推门而开,抬目,三月十七的月正圆,硕大的圆盘悬在半空,映照郎朗天地,乾坤无极。 第19章 是夜,东宫,一重枝干一重花。 在月色的浸润下,满院的梨花仿佛霜雪,簇簇拥在枝头。 朱承安犹爱梨花,每日均要在此赏花半晌。 司礼监传来消息,他与李思怡的婚事定了下来,朱承安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半分喜色,反而空空落落,无处安放。 少顷,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身,一人立在廊庑下,墨色的衣裳衬得她越发清瘦,她茕茕玉立,眉目映着漫天的雪色,如缠云绕雾,咫尺天涯。 朱承安望着她,一时失了神。 容语下了台阶来到朱承安跟前,作了一揖, “奴婢回来晚了。” 朱承安打量她半晌,实在看不出端倪,又猜测朱赟不会轻易放过她,从喉咙挤出涩声,“他把你怎么了?” 容语听出他语气里的担忧,含笑摇头,“奴婢无事,许了小王爷一些好处,他放过了我。” 朱承安明显不信,可容语又不肯说,只得做罢。 默了一瞬,他仰望长空问道,“容语,你说今日那刺客到底是何人?人人怀疑我,我却浑然不知。”他眸眼干净得像琥珀。 容语心下苦笑,最不想面对的一幕还是来了。 她犹豫了一会,语气清定,“没错,那个人是我。” 朱承安闻言霍然转眸,眼如急雨忽至,苍苍茫茫,“你说什么?”又来来回回扫视她,“你到底是男是....” 容语截断他的话,“殿下,奴婢身量不算高大,扮沈灿正好合适。” 朱承安心里汹涌的念头被掐断,吁着气,好半晌方缓过来,“原来如此....”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他这一路不是没猜想过,容语生得俊美,眉目极是清致,或许本就是位姑娘,可思及她胸怀锦绣,一身诡异的功夫,非女子所及,又忍不住放下这个念想。 眼下她既是承认那刺客是她,倒也没必要遮掩女子身份。于是,将她这话信了去。 “为难你了...” 容语道没有,又劝他,“时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对了,奴婢还未恭贺殿下将有新婚之喜。”言罢,又笑着作了个揖。 朱承安却是笑不出来,“容语,我若告诉你,我像是困在笼中的兽,身不由己,你信吗?” 容语怔了怔,抬目望他,“殿下难道对那个位置没有渴望吗?” 朱承安目露茫然,“我生来是嫡皇子,人人认定我该是未来的天子,我甚至从未去想过这一切是否是我想要的,就已经被强推着走到这里。” 容语有些同情朱承安,大抵是皇帝暧昧的态度令他没有底气,又或许他生来温厚,不喜权争。 “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殿下是嫡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那个位置本该是您的,您若坐视旁人攫取,只会令江山越发动荡,最终害得也是百姓。殿下正位东宫,乃是民心所向。” 容语见他眉宇未动,沉吟道, “此外殿下心中有了想要的东西,或许,会想去握住权力。” 她这话点醒了朱承安,他眼底沉下的光缓缓亮起, “你说的没错,我这整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以彷徨。” 但是,他该要什么呢。 容语似看穿他,笑道,“殿下或许还未遇到,哪一日遇到了,心里就有执念了。” 她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成了他的执念。 又过了三日,五皇子那头查到李思怡不是李家四小姐,而是左都御史李蔚光嫡亲的侄女,气得砸了一地的古董,又暗中唆使人上书,将此事捅到皇帝跟前。 皇帝知道后并没动怒,神色空茫地坐在案后,不置一词。 礼部尚书杨庆和赶忙将二人八字一合,说是天造地设一对,将折子递至宫中,请皇帝下旨赐婚。 司礼监掌印刘承恩收到那份折子,不敢自作主张,捧着折子问皇帝意思。 皇帝背身坐在御书房窗下,逆着光,那一瞬神态落寞地像是迟暮老人。 “你说,她该是乐意这门婚事吧?” 刘承恩躬身立在他身侧,哪敢接这话,说乐意,无疑是戳皇帝心窝子,说不乐意,可眼下王晖已做到这个份上,怕是容不得退缩。 他揣着折子,打着马虎眼,“四殿下是中宫嫡子,是您与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血,世人谁不想嫁他?”言下之意是,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四皇子终究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赢得还是皇帝。 皇帝没有接话,只朝他伸了伸手,刘承恩连忙将折子递过去,又将朱印给他,皇帝看都没看折子,只在上头按了个御批印,便丢给了刘承恩。 刘承恩捧着折子,折出御书房,往前沿着宫道来到会极门处, 远处,王晖笑眯眯等在墙下。 会极门外有一处衙舍,平日便有司礼监与内阁的小吏在此办公。 眼下日头正晒,人都躲去衙舍里,空空荡荡的宫墙下,并无他人。 刘承恩走到墙根下,不恁看着王晖,将折子往他怀里一丢,“你这玩得是哪出?” 王晖接过折子往袖兜一收,听出刘承恩语气不善,笑道,“怎么,陛下不高兴了?” 刘承恩听出他大逆不道之言,连忙四下瞅了一眼,狠狠瞪他,“你疯了你?” “我没疯。”王晖脸色顷刻变得冷硬,“他们三人造的孽,凭什么让四殿下遭罪?好好的太子之位不给,好好的孩子被逼的整日战战兢兢,谁替他着想过?” 王晖语气拔得很高,胸膛也起伏不已。 刘承恩对上他愤懑的眼神,霎时说不出话。 这孩子确实可怜。 刘承恩深吞一口气,放缓语气道,“你真的替他着想,就不该这么做,陛下今日按下这个印,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殿下与太子无缘了。” 王晖闻言唇角冷峭,明显无动于衷,“是吗?胜负还难料呢。”一面转身往内阁方向去,慢悠悠丢下一话,“李蔚光不是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么?那就让这位李太傅去与他掰手腕.....” 刘承恩听了这话,气个半死,“你个老混账!”骂了几句,也知无用,兴冲冲转身走了。 待他离去,王晖倏忽停驻脚步,转身深深望着高高的宫墙,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无波无澜。 人一旦说了谎,便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话去圆。 人一旦做错了一件事,便要织一只巨大的网来掩盖。 ......... 东宫女宦 第26节 日子悄然来到四月初,论礼制,四月十二该要郊祀。 内阁按往年章程往皇帝递折子,恰恰皇帝头风犯了,左都御史李蔚光便上书,让嫡皇子朱承安代天子郊祀,皇帝应允。 此话一出,朝野震动。 自古只有天子才有资格郊祀,皇帝这么做,莫非要立太子了? 五皇子一党忧心忡忡,连夜召集谋士商议对策。 二皇子王府书房内,朱靖安捏着那封由礼部下发的文书,眉头皱得死死的。 “清晏,你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我听说当初杨庆和把请婚折子递到父皇案前时,父皇脸都黑了,既是如此,今日为何定下由老四郊祀?郊祀可不是一般的小事,这是立太子的前兆!” 二皇子一向从容稳重,今日也被这道诏书砸得坐不住。 谢堰坐在他对面,眸眼深邃,“我倒觉得,殿下不必着急。” “为何?” “兴许陛下只是身子不适,临时找人替代,若是让您代他郊祀,您终究不是嫡皇子,怕惹朝野沸议,四殿下即便不是太子,到底比其他人名正言顺,我想,陛下此举也是无可奈何。” 谢堰这话并没有说服二皇子,二皇子心里依然堵了块棉花似的。 ............ 东宫四处喜气洋洋。 礼部,詹士府及翰林院的老学究们,接二连三进入东宫为四皇子贺。往后十日,四皇子研习郊祀礼仪,早出晚归,容语反倒闲了下来。 她趁着机会打听五皇子府的动静。 四月初十这一日夜,王桓给她带来一消息,二皇子妃昨夜诞下皇长孙,皇帝欣慰,许二皇子府在四月十二郊祀当日举办洗三礼。 “五皇子今日清晨便放话,说要送一班舞女给二皇子庆贺。” 容语听了这话,一把拽住他胳膊,“此话当真?” “此事阖城皆知,还能骗你。”王桓拍了拍胸脯道,“何况你老哥我现在可是虎贲卫的校尉,宿卫宫廷,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前段时日,王晖得了空将王桓收拾一番,王桓索性跪在祠堂前,扬称自己要弃文从武,不仅如此,他还拿着那偃月刀在祠堂前舞得虎虎生威,可没把王晖气死,王晖气归气,夜里坐下来细想,儿子既然不是科考的料,强求也是无用功,次日清晨便入宫求皇帝恩荫王桓一个职位。 皇帝与王皇后虽隔阂已深,对王晖也若即若离,却着实喜欢王桓。当即点王桓为虎贲卫四大校尉之一,可没把王桓给乐死,兴冲冲跑去奉天殿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皇帝喜他爽朗,又赐了他一身铠甲,鼓励他将来为国争光,王桓将这话记在骨子里。 容语得了王桓这话,暗想四月十二这一日,该是她寻找红缨最好的时机。 第20章 四月十二晨,天光破云,倾泻一大片昳丽的光芒。 容语与众内侍一道,服侍朱承安着冕服,戴旒冠,出东宫,一路过文华殿,将他送至午门下。 文武百官,并羽林卫和金吾卫两营将士排列在侧,首辅许昱与礼部尚书杨庆和一左一右,护送朱承安登上华撵,礼炮长鸣,旗手卫开道,一行上千人浩浩荡荡沿着午门往南面而行。 容语目送朱承安远去后,立即回东宫换了一身黑色曳撒,彼时福儿刚从隆安公主处当差回来,她昨日值夜,今日隆安公主给她放了假,瞧见容语一副出宫的装扮,她疲惫地露出笑容, “你这是要去哪?” 两人虽是对食,一月也处不得几日,而且回回夜里容语睡房梁,福儿心里难受,只当自己强求了她,渐渐来的次数便少了。 容语含笑,“出去有些事,你可要采买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还真有一桩。”福儿原是伤神,很快便扬起笑容,“我想提前替你做几身冬袍,你帮我买些湛色蜀锦回来。” 容语闻言心头一热,怪不好意思的,她挠挠首,“刚入夏,还早着呢。” 福儿露出几分苦涩来,近来周贵妃在给隆安公主议亲,选了几位世家子,隆安公主挑了谢堰,想必周贵妃会说服皇帝赐婚,届时她兴许便随隆安出宫,不再烦扰她,眼下寻着空档,先替她预备着,福儿不好将一腔心事坦白,只扶着发梢,浅浅笑道,“我闲来无事,替你预备着吧,待入了秋,我要帮公主和贵妇做活计,怕是不得闲了。” 容语从未在儿女情长上动心思,哪里看出福儿这般柔肠,讪讪地点了头,“成,我帮你买来。”也不再多言,快步而出。 哪知她刚沿着回廊走出一段,迎面撞上一人执扇依着廊柱,似笑非笑觑着她。 容语神色一紧,问道,“小王爷怎么来了?”她今日有要事,耽搁不得,实在是怕这位主又缠她。 朱赟并没回她,而是撩眼往容语身后望去,宫女福儿倚着门框依依不舍,那双含情眼,换做往常,朱赟定要夸一句深情,顺带嘲讽容语几句,可眼下晓得她是女儿身份,便不那么自在。 “卿言福分不浅哪。”朱赟咬着牙,往前一指,示意容语随他出门。 二人一道绕出后殿,过侧门出了东宫,往东华门走。 “我今日要去二王府赴宴,你随我一起去?” 容语苦笑摇头,“实不相瞒,我今日有事要办,福儿有位要紧的亲戚生了病,着我去探望。” 朱赟闻言一阵牙疼,不过是表面功夫,值得她这般费心,他扶着腰气道,“成,那改日你再请我去红鹤楼吃酒,我便饶了你。” 容语只得应下,将这位爷打发了,她悄悄潜回杨嬷嬷处,杨嬷嬷帮她弄了一身五皇子府的小厮服,她换上,又将一应行囊绑在腰间,冰刃也藏在袖口,循着往五王府送菜的马车,进入了王府。 五王府占地极阔,扈从数百,容语穿梭其间,无人知晓。 她数次夜探,得知朱佑安府中藏着上百舞女,均住在王府西苑,西苑正中有一宅子名为娉婷院,此处守卫森严,若只是普通舞女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容语以给娉婷院送食水为由,来到后廊,贴着甬道往里走,瞥见一名王府管事立在庭院廊芜下,将数十舞女召集在一处, “王爷要挑选十五名舞女,入二殿下府中陪宴,我与瞿公公坐在此处,看诸位表演,技艺上佳者可入选.....” 容语听到这里心下狐疑,瞿昆也来了?瞿昆不是永寿宫的管事牌子么,他是杭贵妃的心腹,今日却来这王府挑舞女,容语总觉得蹊跷。 今日不同以往,娉婷院守卫固然森严,却因出入人多,也给容语可乘之机。她蹲到午时,趁着守卫换班之际,潜入其中一间屋舍,将早备好的裙衫翻出来,换上,一间间往里寻。 容语上回夜探娉婷院,发现中庭之下有地牢,苦于守卫森严进不去,今日好不容易混入其中,拼死也要探一探。 娉婷院两侧是通连的廊间,空旷宽阔,里边摆有各色鼓琴,想是平日习练之处,几十名舞女坐在铜鼓附近,高声议论待会如何通过甄选,容语站在廊间门口,往中庭方向张望,恰在这时,她发现两名护卫拧着一名紫衫女子打里间出来。 那女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上襦下裙,外罩一件紫色的薄褙,她脸上挂着面纱,瞧不清容貌,只是手不能抬,脚不能行,面容极是苍白,必是受了刑,莫非她便是那地牢中的人? 这不打紧,要紧的是,她腰间系着一锦囊。锦囊随着她拖行一晃一晃,待她被拖入院中,丢在瞿昆跟前,那湖蓝色的锦囊随她跌落在地,炽热的光芒洒在其上,一个极小的金丝如意结不经意展露人前。 容语瞧清那锦囊,脸色霍然一变。 那是红缨的物件。 “言言,你常年上山采药,数日方归,若哪一日你回来见不着我,见此金丝如意结便知我情形,一股金丝表示我外出待归,两股金丝意味着我出事了....” 而眼前,一丈远外的金丝如意结恰恰是两股绳。 容语眼眶发热,快两年了,终于在此时此刻,寻到了红缨的踪迹,一股湿意漫过眼眸,她狠狠一闭,逼退心中的热浪。 院外,瞿昆走至那紫衫女子跟前,捏着她下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把那女子拧入院门口停当的马车里。 容语见状,决心跟着五王爷这一行,前往二王府。 日头渐西,瞿昆挑了大约十五名女子,其他姑娘均站在两侧环廊,满目艳羡。 容语辍在人群后头,趁着众人不备,暗射了一颗石子,击中其中一身量仿佛的女子,那女子哎哟一声,捂着下腹,面色羞赧道, “管事,奴...奴想如厕....” 管事神色不恁,却又无可奈何,“快些去!” 那姑娘提着裙迅速跑离人群,折去后院恭房。 容语踵迹在后,片刻后,待她从恭房出来,已然换了一副面容。 酉时初刻,容语随同众舞女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向二王府。 两座王府相隔不远,皆在澄清坊,五王府在东南角,依山带水,奢靡辉煌,二王府在东北角,檐宇相接,气势恢宏。 容语与四名女子挤在最后一轮马车,她怕露馅,上车便装睡。 大约酉时三刻,马车抵达王府后门。 夕阳已彻底沉下,初夏日长,天犹然明亮。 容语循着众人下了马车,往前头望去,那紫衣女子不知经历了什么,一扫颓废,娉娉婷婷立在上首,姿态从容。 王府管事领着十五名舞女进入王府,一路穿廊徐行,至今日待客的戏台后侧。 众舞女被安置在一件空旷的屋子里,管事立在门口吩咐道,“姑娘们先歇一会,我先去问问二殿下府中的管事,弄清晚宴何时开始,你们若闲,便排练排练。” 待他离开,姑娘们便没了束缚,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话闲,容语暗中观察那紫衣女子,她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交椅上,容语环视四周,瞅见案上搁着茶壶,她倒了一杯热茶,往紫衣女子身旁走去,茶递过去的同时,轻声开口, “姑娘可认得红缨?” 紫衣女子闻言,消沉的眼眸霍然一亮,吃惊地望了容语一眼,她极是警觉,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头,连忙就着茶杯示意容语坐下。 容语提裙坐在她脚跟前的锦杌,二人做攀谈状。 紫衣女子名唤胜兰,她双手摩挲着茶杯,面上带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我等了你一年多,总算等到你了。” 容语心狠狠一颤,手指掐入掌心,方没能让自己现出异样来,“是吗?她人在何处?” 胜兰回忆起那位少女,冰魄之姿,眸眼干净得不染纤尘,喃喃道,“我与她一同入宫,在宫内待了十日不到,她心地善良,帮过我数次,我怀恩在心,后来我二人又被韩坤一同带出,我被韩坤交给了五殿下,而她,跟着韩坤走了....” 容语心跳如雷,慢声问道,“然后呢?” 胜兰扶了扶面纱,疲惫地叹着气,“我不知韩坤对她说了什么,她似乎很信任韩坤.....”胜兰说到这里,眉梢微微一蹙,似有疑惑。 容语见状,忙问,“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胜兰眼神笃定,“对,韩坤对她与旁的红丸女不一样,格外照顾她,而且...神情很是恭敬。” 容语手指一颤,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后来呢,可有她的消息?” 胜兰摇了摇头,“出宫那一夜,她寻机悄悄递给我一个香囊,说是哪一日遇见寻她的姑娘,带给她一句话...” 容语心沉入凿壁,涩声问,“什么话?” 胜兰神情恍恍惚惚,喃喃开口,“她说,让你不用找她,离开京城,永远不再回来。” 容语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第21章 暮云成暗青色,层层叠叠铺在天际。 容语在戏台后院一耳房角落里蹲了许久,一贯清明的眼眸罕见地蒙了一层烟氲,茫然不知所措。 自从红缨消失,她心里便绷了一根绳,现在绳索倏忽一下断了,她犹如被急流冲刷的浮萍,猛然一下挂在了河边的枯枝上,进退不得。 东宫女宦 第27节 红缨让她别找她,让她永远离开京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红缨舍弃她? 容语想不明白。 她与红缨相依为命,均由师傅一起教养长大,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没有理由抛弃彼此。 罢了,无论如何,至少说明红缨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没有不寻的道理。 容语打定主意,又重新站起身,拾起桌案上一碗冷茶,痛快灌了下去,离开了耳房。 胜兰与容语说完那席话,便被管事喊了去,她极是聪慧,猜到容语乔装打扮,只道容语腹痛不止,央求着管事放了容语的假,管事的万般不乐意,却最终看在胜兰的面子上准了。 容语得以脱身。 原是打算就此离开,可从胜兰嘴里打听到五皇子今夜会有所动作,容语提了个心眼,二皇子弄璋之喜,五皇子大张旗鼓庆贺,事情定没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干脆趁今日府内人多,探探虚实。 二皇子府前香车满路,贺客盈门,皇长孙出生,对于二皇子来说,无疑是一桩足以昭告天下的大喜事,二皇子得了皇帝准许,特意大办,文武百官并皇亲国戚有一大半均入府庆贺。 前院宴席上,二皇子亲自陪了三杯酒后,便嘱咐王府长史并谢堰宴客,自个儿挥退侍从,独自往前厅西侧的香晖园走去。 离开喧嚣的前厅后,他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沿着抄手游廊来到香晖园廊庑,绕去西侧临水的一处水榭,望见一人捏着佛珠,背着手含笑等他。 “二哥总算来了,叫五弟我好等。”朱佑安笑吟吟的拱了拱手。 朱靖安看他一眼,神色未动踏上水榭,“有什么事不能在席上说,非要托我至此处?” 朱佑安笑意不减,“五弟我今日来贺宴,着实是有一桩礼物送给二哥。” 朱靖安不恁听他卖关子,眉头皱起。 只见朱佑安拍了拍掌,一紫衣女子缓缓从廊后走上前来。 她眉目艳丽,一双杏眼水汪汪,含情脉脉,羞怯难当。 朱靖安瞧清那张容颜,脸色千变万化,手下意识抬了起来,要伸过去,最终却又垂了下来,他眸色痴痴盯着胜兰,咽了咽嗓,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佑安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神情,“二哥,她叫胜兰,是韩坤搜罗红丸女时无意中发现的,他后来将人给了我,我第一眼见她时,着实惊叹,她竟是像极了二哥早逝的未婚妻。” 朱佑安拢着袖,神秘又高深道,“愚弟我本该早给二哥送来,偏偏那时二哥刚娶了新的王妃,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弟弟我岂敢坏二哥与二嫂的兴致,这不,眼下二嫂得了皇长孙,正在兴头上,怕是顾不上二哥你,二哥身边缺可心人伺候,五弟我趁着今日月圆花香,便把她送了来。” 朱靖安静静地看着胜兰,女子明艳动人,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若兰。 他深深闭了闭眼,他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像朱佑安说的这么简单。 这样厉害的棋子,骤然在今夜送给他,必定有代价。 他很清楚朱佑安的脾性,从不做亏本买卖。 朱靖安犹疑了下,开门见山问道, “五弟有话不妨直说。” 朱佑安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双掌一合,“就喜欢二哥爽快的性子,那我便直言,胜兰给你,二哥想个名正言顺的法子,帮我把今日与宴的百官都留下来。” 朱靖安眸色霍然一变,凌厉地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朱佑安往前闲闲迈了一步,敛眉立在他跟前,幽幽问,“我要做什么,二哥难道没猜到么?” 朱靖安脸色沉了下来,并未吭声。 朱佑安笑吟吟道,“我要做的事,不也是二哥想做的么?” 清风伴随着湿气,将他这话送入朱靖安心底,朱靖安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你想过如何善后吗?” “善后的事等事成了再说,总之,有什么事也是我担着。”朱佑安语气闲适。 朱靖安闻言神色沉沉扫他一眼,冷笑道,“是吗?将百官困在府上的人是我,回头父皇问责,第一个要问到我头上!” 朱佑安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二哥要放弃,那我无话可说...”语毕,朝胜兰一招手,示意她随他离开。 胜兰会意,朝朱靖安福了福身,又歪了歪螓首,露出浅浅一笑,这一笑像是开在阴阳两界的彼岸花,那么遥远,却又触手可及。 “慢着!” 朱靖安狠狠咬了咬牙,眸宇深处泛着寒光,“我答应你。” 朱佑安狭长的凤眼溢出一丝笑意,缓缓转身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把谢堰借给我。” ......... 宴席过半,后院突发大火,浓烟卷起一大片火光冲上夜空, 小厮四下奔走呼号,“走水啦,走水啦!” “皇长孙与王妃所在的正院走水啦,快去救火!” 王府骤然嘈乱无章,前院乌泱泱的贺客均是大惊失色。 二殿下好不容易得了皇长孙,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偏偏有人对皇长孙下手。 看来这个夜注定不平静。 过了一会,又有消息从后院传来,说是皇长孙中了毒,性命危在旦夕。 王府内人心惶惶。 谢堰今日替二皇子主事,一面立即封锁整座王府,一面派人往皇宫报讯。 他一袭月白直裰,眸色灼灼立在前廊门下,朝满院的官员与贵胄施礼, “诸位大人得罪了,皇长孙性命攸关,今日不把事情查清楚,谁也不能离开。” 绝大部分官员倒是无话,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都希望尽快找出凶手,还大家一个清白。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礼科给事中苦笑着拱了拱手,“谢大人,旁的倒是无碍,最紧要的是今日四殿下郊祀,待回宫,下官还需去消驾帖。” “就是,就是,我今夜子时当值,原是打算喝口贺酒便走,眼下被封锁在王府,还真是犯难。”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平澜满脸愁云。 虽是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可王府这情形怕是短时间内没法善了,耽搁了他上值,小则杖责,大则罢黜,这样的风险他可冒不起。 他话音一落,身旁一名光禄寺少卿含泪道,“平指挥使还算好,底下的人总该替你当着差,回头陛下或四殿下问罪,你也有个由头,我却是麻烦了,郊祀带回的簠簋得归入库房,库房的钥匙还在我身上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嗡嗡声一片。 有些官员当值时间还未到,先赶着来喝口酒,有的为了讨好二殿下,甚至不惜偷偷溜出来露个脸。 眼下被全部堵在这里,事情败露不说,还会耽搁朝务,届时追究下来,二皇子可不会替他们担干系。一旦有人起头抱怨,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谢堰扫了众人一眼,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已遣人去禀报陛下,其中里情也悉数告知,只要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回头陛下定会宽宥....”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下,“想必四殿下也不会怪罪。” 话虽如此,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郊祀可比皇长孙的洗三礼重要多了,众官依然忧心忡忡,纷纷设法托外面的人去衙门递讯。 ........ 火光乍起时,容语正躲在垂花厅一深檐下,她身形清瘦,藏身其中,既能窥测后院情形,亦能听到些前院的动静。 她冷瞅了半晌,只觉得这一切很是蹊跷。 目下看来,只有四皇子和五皇子最有可能对皇长孙下手,而显然五皇子可能性更大,可奇怪的是,五皇子若真是凶手,岂会这般大张旗鼓给二皇子庆贺?这不是给自己招嫌吗?此外,换做是她,真要对一个孩子下手,早在王妃怀孕时便动手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弄得人尽皆知,难以善后。 如果不是五皇子,便可能是王晖,王晖这个老狐狸,趁着四皇子郊祀,除掉皇长孙,也不是没可能。 恰在这时,有人从垂花厅前面的游廊穿过, “李大人,你不是来得晚吗?四殿下可回城了?” “没呢,按照时辰,早该入了永定门,也不知为何耽搁了,我刚来王府时,还没听到城门快马的消息。” 容语心猛地一沉。 郊祀该在申时便结束了,即便路上耽搁,现在戌时初刻,也该到了城门。 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 只听见底下两人继续道,“哎,我还急着去首辅府给许大人送文书呢,许大人温厚,许我吃了酒再送去,眼下好了,耽搁了首辅大人的事,回头我该要吃挂落。” “许大人今日不是随同四殿下郊祀吗?怎么在府中?” “你不知道吧,许大人随驾没多久,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昏厥在地,后来是次辅王晖大人顶了上去,许大人被送回了府,至午时方醒来....” 容语听到这里,只觉脑海一片乱麻。 朱承安还未回城.... 首辅许昱突发疾病换了王晖随驾.... 二皇子府中出了事,绝大部分官员被扣押在此,其中不乏城防武将..... 等等,容语突然回想起胜兰临行丢下的话, “你今日早些离开王府,据我所知,五殿下今夜有大动作.....” 他能有什么大动作呢? 只可能是针对朱承安。 容语几乎断定,今夜之局为五皇子所为。 他定是在城外设了埋伏,袭击了朱承安,又想了法子伙同二殿下伪造皇长孙被害的局面,将所有可能援救朱承安的官员扣押在此。 容语想明白其中关节,顿时心跳如雷,仿佛要破膛而出。 她必须立刻去城门处接应朱承安。 ...... 院中灯火惶惶,人影穿梭。 院外,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王府围个水泄不通。 她当然可以硬闯出去,可这样也会打草惊蛇,届时只会给朱承安带来更大的阻力。 容语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装,猛地吸了一口气。 只能通过这个法子离开王府。 片刻,容语挤入女眷聚集的垂花厅。事发后,戏台后院的舞女与戏子被全部控制,容语现在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唯有潜伏在这些宦官贵女中,方有机会出府。 王府的管事嬷嬷在垂花厅门口挨个盘问,这里头的姑娘非富即贵,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才围住两刻钟,便有许多姑娘不耐烦,嚷嚷着要出府。 东宫女宦 第28节 垂花厅内,除了诸多贵女,更有各府当家夫人,其中不乏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嬷嬷怕出事,只得寻来谢堰,请他做主。 谢堰带着两名王府管事赶来垂花厅,扫了一眼垂花厅内的莺莺燕燕,个个无精打采,怨声载道。 众人见谢堰驾临,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要求放她们出府。 饶是淡定如谢堰,也被这些姑娘们闹得头疼。 “先一一核对身份,写下名录画押,等我过目便可离开。” 姑娘们得训立即三三两两往前凑,容语急于出府,快步插在队伍前头。 她原是打算随意报个名姓,骤然听到前一位姑娘报上家门后,谢堰冷冷丢下一句, “去外头,遣一侍卫去霍府核实。” 容语顿时脊背冒汗。 她算看明白了,谢堰若是遇见认识的姑娘,便放过,若是面生的,他定要遣人去府上核实,当真是滴水不漏。 容语暗骂他一句狐狸。 正当此时,那人冷冷掀起如霜似雪的眸眼,朝她看来, “该你了....” 容语暗暗捏了捏掌心,神色如常上前朝他屈了屈膝,“谢大人安好。” “你是何人?” 忽来的夜风掀起她耳鬓的发梢,露出一张瑰丽冷艳的脸, “小女子是太傅府偏房李四小姐。” 谢堰霍然抬眸。 第22章 李四小姐勇夺采选第一的事,传遍京城。 五皇子把李思怡身份捅到御前后,礼部尚书杨庆和笑眯眯与众人解释,那是他写错了名号,李思怡是李家三小姐,李四小姐另有其人。 现在,传说中的李四小姐就站在眼前。 谢堰愣是好半晌,方回过神来。 面前的姑娘眉目如画,神色清冷,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锋锐。 容语后背渗出一片细汗,面上却垂眸,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后面的姑娘见谢堰盯着容语瞧,心中泛酸,“谢公子,你认识李四小姐?” 谢堰微的回神,立即摇头,退开一步吩咐人道,“去李家核实。”随后往前一指,示意容语去照壁旁一间小室等候。 这间小室就在侧门口边上,平日供迎来送往的仆人落个脚,眼下里头候着两位姑娘,均是等着核实消息才可放出府去。 容语缓步至小室门口,回望立在照壁前的高大男子。 他背影似壁刃,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掀起他的袍角,不曾撼动他半分,他依然眉目冷隽,信步从容。 等不及了。 即便侍卫去到李家偏房,从杨嬷嬷处核实消息回来,怕也来不及。 得想个法子才行。 容语倚在门口附近的锦杌,悄悄从袖下掏出银针,往自己腹部神阙穴插去,顿时疼的她浑身一缩,眼冒金星,她强忍着,过了一会,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尖瘆了出来。 离得近的一位姑娘瞧见,吓了一跳,一面扶住她,一面往外喊,“谢大人,快些来瞧瞧,这位姑娘不行了....” 那头谢堰闻言愣了下,连忙丢下手头活计,往歇息室来,一眼看到容语面如薄纸昏昏沉沉倚在那姑娘怀里, “怎么回事?” 那姑娘慌乱摇头,“我也不知,她进来时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坐了一会便额头冒汗,想是病了....” 谢堰不由犯了难,眼下王府乱成一片,去哪里给她寻大夫,他虽略通些医理,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给个姑娘看病,正头疼之际,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清晏,出什么事了?” 正是小王爷朱赟。 朱赟自上午与容语分开,寻了世家子弟与他一道打马球,顺道遣人去宫里打听那福儿亲戚住在何处,万一容语遇见麻烦也好帮衬不是,这一问却得知福儿并无亲戚在京城,朱赟心里一梗,容语定又悄悄干什么勾当去了。 寻了一整日,何曾发现容语踪影,到了晚边他兴致缺缺入王府赴宴,撞见王府出了事,方大梦初醒,怀疑此事是容语所为,他顿时恼羞成怒,欲找到容语质问个清楚,为何对一婴儿下此狠手。 朱赟知道容语底细,倘若她要混出府去,定是扮成女子模样,寻常的舞女婢子岂能随意出入王府,只能假扮官宦贵女出门。 这不,他匆匆寻来了此处,一眼瞥见谢堰身后,那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人儿,他心里略有几分猜测,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问道,“这是哪位姑娘,莫不是生了病?” 谢堰回头看了容语一眼,见她捂着肚子喊疼,便推测道,“李家四小姐,想是吃坏了肚子,脾胃受寒...” 容语撞见朱赟,只觉来了救星,这等存亡之际,也顾不上被朱赟猜到女子身份,连忙在谢堰身后朝朱赟眨眼。 朱赟原先只是怀疑,眼下便知是容语无疑,他心里气乐了,却也不舍得当着谢堰的面去戳穿她,遂咬牙道, “既是太傅府的姑娘,不敢大意,这样,我亲自送她回府,待会替她来回你的话。” 谢堰沉默了一瞬,倘若今夜二皇子府真有其事,他当然不会轻易放人离开,可面前一个是端王府世子,最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一个是恩师族中侄女,回头出了事,李蔚光定要寻他麻烦。 犹豫了一下,他颔首,“成,你先送她回去。” 二人招呼王府仆妇将容语搀上了朱赟的马车,朱赟收了扇跳了上去,坐在车辕上朝谢堰挥了挥手,吩咐侍卫赶马离开。 谢堰立在侧门,静静望着远去的马车,他行事一贯缜密,吩咐一侍卫悄悄跟去,若回了太傅府便来回话,侍卫踵迹而去。 朱赟这头等马车绕离王府前面的街口,立即钻入内,抬眸,却见一人着黑色曳撒,面容清致如玉,笑吟吟望着他,正是已恢复着装的容语。 “谢王爷相救。” 朱赟牙呲目裂,一扇朝她手敲去,震怒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为何害我小侄儿?” 容语一愣,知他误会,神色凝然道,“小王爷误会了,二殿下这是贼喊捉贼!” 朱赟一惊,“什么意思?” 容语遂将自己猜测告之,朱赟一瞬间脸色千变万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真是这么回事?” 他虽出身皇家,平日却从不牵扯入这些党争里头来,乍然听说五皇子与二皇子合伙围杀朱承安,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容语没功夫与他解释,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街上的情形,“小王爷随意寻一处地将我放下,我自行离开。” 朱赟犹豫了下,问道,“你要去哪里?” 容语斟酌了一会,昨夜她与王桓等人将朱承安出宫并回程的路线过了一遍,也清楚知道今日城防布局,王晖此人还算谨慎,在朝阳门布了人手,如果朱承安在城外出事,最有可能打东面北三门朝阳门而回。 “我要去朝阳门。” 朱赟闻言却摇了摇头,“我今日在太马场附近打马球,回王府途中,发现朝阳门附近四坊设了不少路障,原先还奇怪,听你这么一说,怕是有人故弄玄虚,如此,可能朝阳门并不安全。” 容语听了这话,脸色越发阴沉,看来五皇子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朱承安弄死,她骂道,“混账东西!” 朱赟想了想道,“此处离东便门最近,不如我送你去那里,若是运气好遇见熟人,或许我帮得上忙。” 朱赟实在不放心容语一人在城中乱窜,五皇子与二皇子的人撞上她,绝不会留手,可如果他在场,对方定会掂量着些。 容语深深望着朱赟,心中百感交集,当初处处刁难她的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助力。 虽是如此,容语还是摇了摇头, “小王爷好意心领了,你终究是皇室中人,插手太多,会牵连端王府。” 朱赟闻言哈哈大笑,一面吩咐侍卫往东便门走,一面回眸与容语解释道,“我爹当年可是跟随乾帧皇帝征战四海的人,这江山有我爹的功劳,给朱靖安和朱佑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端王府动手。” 乾帧皇帝? 容语身在宫墙,多多少少听过这位皇帝的传闻。 乾帧皇帝乃今上的兄长,是位气吞山河的盖世雄主。可惜他膝下只有一子,被立为太子,奇怪的是,后来这位太子不知何故被废黜,乾帧帝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那位尚在襁褓的皇孙。 主幼国疑,没多久,当时还是雍王的今上发动政变夺取了皇位,将原先的小婴儿废为献王,如今那位献王殿下被幽禁在南宫,至而今已二十载,早已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 容语顷刻回神,朝朱赟深深一揖, “谢小王爷襄助之恩。” 与此同时,二王府。 谢堰派去李太傅府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禀报他,李四小姐随同一位姓杨的嬷嬷住在太傅府西北偏院,他已找到那位嬷嬷核实,李四小姐今日确实出了门。 谢堰放下心来,正欲往前院去,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扭头,瞥见追随朱赟去的侍卫跌下马来,神色惊异扑跪在地,“大人,不好,小王爷的马车并没有去太傅府,而是朝东便门方向去了。” 谢堰只觉脑子里轰了一下,一股极致的怒意涌上心头,他俊影如离箭般跃起,夺了最近一匹马,一面抽鞭疾驰,一面喝道,“抽十八精锐,随我来!” 王府的侍卫训练有素,其中的精锐更是强干,为首的侍卫扬了扬手,立即有十八名侍卫飞身上马,跟随谢堰朝大街方向奔去。 苍穹不知何时聚起了云团,将那皓月给遮住,暮风一阵又一阵扫荡皇城。 原先热闹的街市骤然间空空荡荡。 以谢堰为首的十九人形如锋矢,状似流星,从大街小巷划过。 谢堰迎面当风,金戈铁马声从耳际呼啸而过,他脑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杂念。 李四小姐是谁?容语又是谁? 到底是容语伪装成李四小姐逃脱,还是她本是李四小姐,女扮男装潜伏在宫内。 待会哪怕扒了她的皮,也得见个分晓。 谢堰一行抄近路,从孝顺牌胡同一跃而出,纵到崇文门通往东便门的横街上。 前方茫茫灯火中,朱赟马车在望。 谢堰眼底掠过一抹凛冽的锋芒,断喝一声, “拦下!” 十八名侍卫列阵,如电光火石疾驰而过,迅速将马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勒紧缰绳一跃罩在马车前方,惊得朱赟的马腾空跃起,嘶鸣数声方停了下来。 火光将两侧屋舍给烘亮,谢堰放慢马速,缓缓停在了马车一侧,冷目定在车帘,寒声催道, “出来!” 东宫女宦 第29节 第23章 暗风如吐信的蛇,骤然往马帘一戳,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俊朗的笑脸。 朱赟执扇将车帘掀去一边,笑吟吟走了出来,状似惊讶扫了一眼,“咦,清晏,你这是做什么?” 谢堰没功夫与他打马虎眼,朝侍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翻身下马,掀开两侧窗帘搜寻, 车厢内空空如也,哪有女子的身影。 “里面没人!” 谢堰脸色霍然一沉,抬目往外郭城墙方向望了一眼,“追!” 一伙人如同退潮一般,顷刻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朱赟见状,扇子一合,吩咐侍卫,“跟上去!” 容语猜到谢堰行事缜密,怕他派人跟踪,一面恳求朱赟往东便门方向分散注意力,一面悄悄下了马车,沿着屋檐贴着暗巷,往朝阳门方向掠去。 不管朝阳门布了多少人手,这里依然是朱承安最可能进城的路线。 容语必须去接应他们。 可惜事情远比她想象中严峻,她从观音寺下的马车,一路穿过两坊赶往朝阳门,这一路她遇到四次截杀,而更令她惊奇的是这几波人行事完全不一样,看着像是隶属不同的主子,也就是说,除了二皇子与五皇子,还有别人想取朱承安的命。 朱承安是嫡皇子,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杀了他,便是肃清了夺嫡最大的障碍。 如今的朝局仿佛被墨色浸染,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鬼俩悉数窜了出来。 容语从五岁习武,自小被师傅丢在深山里,与野兽角斗,谁也不知道她那双清明又淡漠到极致的眼眸,是被无数鲜血浸染出来的。 她从来不怕角斗,相反,她很享受并乐在其中。 她赤手空拳冲入一片刀光中,回身探手抓住最近两名黑衣人的手腕,干脆利落一折,掌心一握,双剑在手,她身如陀螺横扫一周,双剑在她手腕挽出两朵银色的剑花,无边的寒意朝四周化开,逼退第四波黑衣人。 她如踏叶行舟,往前方城墙掠去。 不远处,朝阳门庄严肃穆,似矗立在悬崖边上的巨人,俯瞰人间。 城门上灯火依旧,旌旗蔽空,隐隐瞧见有数名侍卫在城墙上巡逻,不见任何异样。 这一场沉在水面下的厮杀,这是一场见不得光的生死博弈。 她浑身沾满血腥,血迹似晕不开的浓墨嵌在那身曳撒,唯有一双眼泛着雪色的光芒。 她贴着暗巷行至巷口阴影处,抬眸望向前方箭楼,藏在云层后的月色,浅浅在箭楼上洒下一片薄霜。 面前一丈的位置便是高耸的城墙,此处离着城门口只有百丈距离, 屋舍巷口与城墙之间是一片宽阔的路面,横跨过去,跃上城墙,便可联系上王晖的人。 寂静的夜里,各色冰刃细微的响动伴随风声灌入她耳郭。 四周布满了暗桩。 须臾,一声马蹄响从身后巷子尽头传来,回眸,一人月色直裰如雪,高高坐在马背上。 夜风掀起他衣摆,风华自染。 是谢堰。 容语一路厮杀,未曾快过谢堰的马。 谢堰已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将她擒获。 巷口成喇叭形,谢堰立在最广阔之处,俯瞰全局,容语站在阴暗的巷口,一身黑衣,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鹰。 四周奇异般静谧无声。 直到,容语将系在头上的一块黑色布巾给扔了出去。 布巾形状四方,如同棋盘一般,以流箭般的速度朝谢堰方向挥去。 藏得最近的两名侍卫滑步而出,抬剑一挡,那块方布很诡异地绕着长剑滑了过去,继续往前。 霎时,容语身如鬼魅欺身而上,双剑再度在她手腕挽出两朵银色的剑花,朝最先冲上来的二人挥去。 前方的方巾依然如流水往谢堰方向涌去。 这一番试探,总共十八条身影悉数跃了出来。 有人无声踩着屋顶,从容语后方包抄,有人躲在两侧屋檐朝容语挥射暗器。 另有七人形成一七星阵法,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增援。 方巾最终被七星剑阵拦了下来。 这是二皇子府最顶尖的高手,江湖罕有敌手。 他们自信且张狂地等待容语自投罗网。 那清隽挺拔的男子,不知何时下了马,立在七星阵阵眼之处,他瞳仁漆黑如渊,深不见底,仿佛任何光亮射进去都得不到反应。 刀光如水,一片又一片盖过容语的周身。 容语却如鱼得水,身姿流畅且矫健地在侍卫之间穿梭。 这十八人,个人修为极高,且配合无间。 这般耗下去,她体力迟早耗尽,且接应不了朱承安。 “卿言,不到迫不得已,不要用它。” “它浸润过太多血光,为师不希望你背负血海刀山。” “它是有灵气的,用得不好,会噬主。” 那清瘦矍铄的中年男子,浑阔的眼永远缀着几分笑睨,又道, “当然,生死存亡之际,毫不犹豫用它。” 十一把长剑一齐刺向容语,发出整齐划一的铮鸣。 容语悬空而起,脚踩剑风正中的旋涡,被那股强大的罡气逼得急退。 众侍卫见状,迅速抽身一同朝她蜂拥扑来。 巷口极窄,只容三人同行。 容语被逼退至巷口,静静擦去唇角的血渍,沉静地看着如狼似虎袭来的黑衣侍卫。 侍卫首领带着三人率先扑上来,凌厉的剑锋从容语跟前一挑,剑光贴着她面门扫过,在她眼底漾出一片银芒。 待他再要欺身逼近,刺向她脖颈时,身后传来谢堰一声号令,“留活口!” 容语听到这三字,瑰艳一笑,她还从未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胸口蓦然涌上一股强大的张力,双剑自手腕脱手,被震开,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碎成剑渣。 侍卫首领瞧见这一幕,心神一震。 自弃冰刃,她这是做什么? 只见容语双脚划开成蹲式,白皙的双手成太极往前横扫,似将风引入袖内。 这一刻,她像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扫地僧,天地无数浪风汇聚在她周身。 瞬间,他听到细微似破冰的声音,从一点点到绵密如水灌入他耳帘。 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猛跳,他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两朵奇异的花心自容语袖中缓缓往外绽放。 对,是绽放。 银色的花蕊如一双锐利的蛇眼,带着阴寒的气息,一丝丝从中心往外卷开成花瓣,并在他瞳仁里逐步放大,最后形成两朵璀璨的莲花,随着她双袖无声涌动,银莲似从洞穴深处缓缓窜出来的银蛇,猛地一下朝他吐出蛇信子。 霎时,容语双袖一抽,漫天的银光如烟花在他瞳仁深处绽开。 他只觉脑海里轰的一声裂响。 还没来得及挪步,那银蛇突变银龙,朝他一声悲天的怒吼,龙头以巨大的弧度,在半空一甩,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朝他袭来。 无限的恐惧在他心头炸开,他几乎是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震天嘶吼。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 “快,护送谢大人离开!” “快啊!” 银色的光刃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他什么都听不到,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眼前被漫天的血雾给弥漫,闭上眼的前一瞬,他蓦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一个流传在北境的传说。 二十年前,戎狄遭遇大旱,民不聊生,狄王伙同西域诸国整军十万铁骑,兵临萧关。 彼时乾帧帝病危,朝局危若累卵。 骤闻边关急讯,乾帧皇帝一口血喷出,几乎濒死。 而这个时候,那个曾经协助乾帧帝立下不世之功的军师北鹤临危受命,支身奔赴萧关。 谁都不知道那场战事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萧关沦落成修罗地狱,西域十万铁骑损失殆尽,戎狄引以为傲的皇家护卫队也均丧生在北鹤之手,北鹤先生一战,护卫了北境十四州上百万百姓的安宁,也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大晋国朝。 等到朝廷派去的援军赶到时,只看到硝烟弥漫,尸骨成山,便是那北鹤先生也无影无踪。 有人说他已身陨,有人说他杀孽过多,归隐江湖。 援军打扫战场时,寻到了一濒死的战士,那战士临终前告诉校尉,戎狄那一千皇家护卫队均死于北鹤一人之手,北鹤先生用了什么兵刃杀了这么多顶尖高手? 双枪莲花! 谁也没见过双枪莲花的风采。 今天他见到了... 随着他呵的一声,他唇角咧出一丝释然的笑,头颅被那银龙给一锤击碎。 一团血雾炸开。 浓浓的黑云沉沉压了下来,银龙昂起长长的脖颈,睁着它雪亮的眼,怒吼一声,气贯长虹朝余下的侍卫扑去。 东宫女宦 第30节 银刃划破一片血色,织出经天纬地的光芒,照亮天地。 一团又一团血雾在谢堰眼前炸开。 他几乎钉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 那诡异的银莲,矫健狰狞,不可一世地主宰着这一片天地。 北鹤啊,她居然是北鹤的传人。 什么李四小姐,什么东宫伴读,只不过是狡兔三窟罢了。 原来,她是北鹤的嫡传弟子。 那位名震四海,毁誉参半的军师还活着吗? 难怪她文武双全,难怪她精通阵法,原来她是那不世出的天才的徒弟。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眼底盛着什么,只觉她似握着生杀予夺的阎罗,淡漠又悲悯地俯瞰这一切。 近了,又近了。 那双枪莲花时而妖艳如彼岸花,时而凶狠如猛兽。 “快,护送谢大人离开!” 一个又一个侍卫倒下,最后两名侍卫猛地催动内力,将他往马背一送,并以身为盾,挡在谢堰身前,疾步往后退去。 可惜还是晚了。 银莲如锁链,一左一右揪住了他们,将二人活活绞死,下一瞬,又以势不可挡的锐气,径直朝谢堰刺来。 谢堰的身影徐徐往后退去,在撞到马背那一刻,银莲如吐信的蛇猛地窜到了他眼前。 它昂着头,悬在他面前,无数银片密密麻麻地闪动着,似蛇鳞发出璀璨的寒芒。 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没有濒死的绝望,也没有大业未成的遗憾。 他神情平静得过分。 只见那银蛇朝他吐了吐寒芒,森然与他对视,片刻,一股绵劲的风扫他面门而过,那银莲如潮水般,哗啦啦全部退了回去。 谢堰怔愣住,苍穹在这一刻黑云尽收,唯有一人,立在巷子深处,上揽天河,下踩尘土,暮风席卷起她的衣袍,她自岿然不动。 第24章 十岁那年,师傅将双枪莲花传钵于容语,她掂了掂那两串沉甸甸的银环,嫌弃地往案上一扔,“我要这玩意儿作甚?你给红缨妹妹。”她又不当女孩子养,她不喜欢首饰。 师傅愕了一阵,坐在圈椅里笑到腹痛,再拉着不情不愿的她,来到宅院后面的竹林。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双枪莲花,两条银蛇自师傅袖兜里窜了出来,灵动地在竹林里飞舞,片刻过后,那一片竹林无论是竹竿或是竹叶,皆成齑粉。 银环上布着密密麻麻的银片,这种银片并不坚硬,相反柔韧度很高,她问师傅,这是什么打制而成,师傅告诉她,这是一种特制的矿料,非铁非铜,这件兵刃是当代鲁班毕生的心血,从图纸设计到采矿完工,耗时整整二十年,也是他的遗作。 她拿着双枪莲花兴奋地玩了三天三夜,至此没有她猎不到的野兽。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 她今日却放过了谢堰。 容语倚在城墙高剁的暗处,闭目迎风,强按下胸口涌上的血腥。 谢堰此人,十六岁高中会元,金殿之上因长相出众被点为探花郎,在吏部观政一月,上任翰林编修,在任两年,主持编纂了一部类书,明禧七年,湖广突遭洪涝,他主动请缨,陛下点他为巡按御史,前往岳州主持赈灾一事,往后他巡按南方数省,所到之处,揪贪官,办污吏,风名赫赫,为民请命,经手的大案数十起,小案不计其数。 去岁年底他从南京巡按期满回京,途径仪真江口,考察半月,上书建议设立漕运闸门,不仅大大缩小了漕运时间,也确保了船只安全。 历年江南漕运通往京城,皆要沿京杭大运河北行,而运河河口水位高于大江水位,船只如何驶入运河是个大难题,往年均是先将货物卸下,再由纤夫将货船拖上运河,这样,不仅耗时耗力,船只往往损坏严重。若是在运河口设闸门,船只上下十分便利,又能减少江南百姓脚程费,于国于民皆是好事。 抛开他辅佐二皇子的立场,谢堰是一名干吏,更是一名好官。 更何况,他两次救她于危难。今日放过他,也算是还了他之前的恩情,至此,他们两清。 容语飞快拂去唇角溢出的血迹,循着城墙宽道往箭楼方向疾行。 巡逻侍卫发现有人跃上城墙,顿时大惊,执矛拦下她的路,容语将太子临行交给她的令牌拿出,“孙将军何在?” 侍卫一愣,立即让开道,一面领着她前往箭楼上方的值房,一面疾色道,“容公公,郊祀出了大事,祭祀结束时,有流寇窜出,将随行百官冲散,那些流寇极为凶悍,羽林卫与金吾卫损失惨重,殿下与王大人被流寇追击,不知所踪!” 京郊能有什么流寇,不过是朱佑安布置的杀手。 容语面色沉沉与他来到箭楼值房,望见一四十上下的武将,正在灯下观看城郊舆图。 “孙将军!” “容公公!” 孙奕广额阔面,身形不算高大,却是壮如猎豹,看到容语立即起身,朝她微拱了手,脸色严肃,“一个时辰前,我收到王相递来的急讯,他们被流寇追至山林,我派人前往城中搬救兵,却是寻不到主官,衙署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语冷笑道,“今日二皇子弄璋之喜,城中官吏大多赴宴,二皇子以皇孙中毒为由,把所有人扣在府中。” 孙奕脸色一沉,“这帮杂碎...”语出意识到大不敬,立即住嘴,忙道,“容公公可有法子?” 容语目光越过窗棂,往远处层叠的黑幕望去,“我亲自去接应,还请孙大人无论如何守住朝阳门,待会替殿下开门。” “那是自然,只是听公公这么一说,等殿下入了朝阳门,待会如何回宫?城里形势复杂,比城外更好布置杀手!” 容语何尝没料到这一点,这也是她刚刚一路痛下杀手的缘由。 她几乎断定,刚刚沿途的截杀,并非是对付她,而是为了朱承安所布,眼下被她歪打正着消灭一批精锐,那些人想重新调度人手,还需要一些时间,哪怕真有,实力定不如第一批。 “他们有人,咱们就没人了吗?”容语紧了紧袖口,神色冷肃吩咐道,“派人去虎贲卫,通知王桓大人来接应。” “好!” 容语话落,从值房步出,立在箭楼前的高剁,忽然身子一跃而下,犹如离箭般消失在孙奕眼前,孙奕惊了一晌,喃喃叹道, “容公公功夫竟是诡异至此....” 容语下了城墙,一路往西北方向疾行。 刚刚孙奕给她指明了方向,朱承安与王晖当是在西北的林子里。 她一路飞行,一面暗想,王晖也算是浸润朝堂的老油条,难道没有防备吗? 要知道一旦朱承安与王晖落单,便给了五皇子可乘之机,他完全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将二人一举消灭。 她不信王晖这么容易入套。 王晖没有让她失望,在容语从城墙下行出十里后,瞥见官道上徐徐行驶着一辆牛车。 牛车没什么不对劲,不对劲的是牵牛的人,腰背挺直,脚步从容,浑身冒着贵气,哪像个寻常的车夫。 容语走近,与那人四目相对,双方皆是一愕。 “殿下!”容语露出喜色,上下打量朱承安一眼,见他换了一副行头,面容还算干净,除了沾了些灰尘,并无伤痕。 “殿下,你怎么一人在此?” 朱承安久久凝视她,紧绷的心缓缓喘了口气,渐渐露出疲惫的笑,“那些流寇认出冕服,只管朝我射箭,舅舅想了法子,让我与一侍卫换服,那侍卫穿着我的冕服,将人往另外一处引,我悄悄脱离队伍,后偶遇了一车夫,便与他换了行装。” “你身旁的侍卫呢?” 朱承安露出一丝凛色,“有人叛变...” 容语闻言心中钝痛,难以想象这短短数个时辰,朱承安经历了什么,“王相呢?” 朱承安摇了摇头,“舅舅该是带着一帮老臣逃去西北林子里,你放心,他们身边有侍卫,朱佑安的目标是我,不会分出精力杀那些老臣。” 容语颔首,低声问,“殿下可有受伤?” 朱承安神色比想象中平静,暗夜里依然渗着温润的光,笑了笑道,“我逃出来后,反倒是安全得很,并无受伤,倒是杨尚书这些老臣受了惊吓,吃了不少苦头。” 容语不再多问,“我先护送殿下进城。” 有了容语在旁护卫,朱承安无需牛车掩护,二人弃了牛车,一路疾行。 到了朝阳门下,容语吹了一阵口哨,须臾,城门缓缓被推开。 一大片火光闯入容语的眼帘。 只见高耸的甬道下,上百侍卫高举火把,将那漆黑的甬道烘得发红发亮,而为首一人,身着铠甲,留着八撇胡子,懒洋洋坐在马背上,视线微微从朱承安身上掠过,打了个哈切,一眼笑睨, “听闻城外出现流寇,有人暗中乔装闯入京城,本指挥使奉命前来缉拿嫌疑人等。”话落,神色一凛,粗眉竖起,“来人,将面前这暗闯京城的贼人拿下!” “我看谁敢!”孙奕也打城内疾步奔出,他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看样子是恰才是被人钳制,眼下听到动静,硬闯了出来。 容语定定看着那为首之人,身穿六品兵马司指挥使武服,此处离东城兵马司衙门最近,定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张赣。 兵马司掌巡缉盗贼。 她不得不佩服五皇子一党的布局,定是在城外没寻到朱承安,猜到朱承安乔装打扮躲开追击,眼下便在朝阳门设了这么一计,朱承安现在穿着一身马夫服,谁肯认他? 果然是心狠手辣,步步为营。 孙奕义愤填膺比着朱承安,“还请张大人瞧清楚,面前这人是谁?” 张赣故意眯着眼,望了半晌,咧嘴笑道,“孙将军,恕下官眼拙,这不一马夫吗?” “放肆,这是四皇子殿下,殿下郊祀被贼人追杀,好不容易入了京城,还请张大人立即退开,迎殿下回宫,否则,你这是大逆不道!” 张赣奉了五皇子令,当然不可能被孙奕这话吓到,他眨了眨眼,问身后的兵士们, “你们认出这是四皇子殿下吗?” 众人齐齐摇头。兵马司的将士平日哪有机会见到朱承安,除非朱承安穿了一身冕服,否则他们咬口不认识,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张赣无辜地摊摊手,“孙将军看到了,在下身后的兵士无一人认出,倘若我擅自将贼人放入,出了事,孙将军负责?” 孙奕气个半死,一脸正气,“此处是朝阳门,今夜归本将值守,本将将人放进去,出了事,自然是本将负责!” 张赣仿佛早料到他这么说,摆摆手,示意众将士往后退出甬道,他骑着马立在城墙内,笑吟吟道, “那请孙将军让他们进来吧。” 进了这道城门,便是东城兵马司的辖区。 孙奕这一刻脸色沉如寒铁。 他往身后的朱承安与容语望了一眼,露出几分艰难,他今夜负责值守朝阳门,有权开这道城门,却没能力将朱承安护送回东宫。 瞥见朱承安一身风尘仆仆,孙奕不禁热泪盈眶,扑跪道,“臣等无能,让殿下受惊。” 东宫女宦 第31节 朱承安神色一如既往温和,将他扶起,笑道,“辛苦孙将军。” 随后望容语一笑,“卿言,随我一道入城。” 他容颜如画,双瞳仿佛倒映万千星光,不等容语反应,他抬步握住容语的手腕,带着笃定又坚韧的神情,逆着风,一步一步踏入那惶惶灯色里。 第25章 朱承安走到张赣正前,缓缓张开双臂,神情冷漠道, “张大人不是觉得本宫乃流寇奸细么,来,你来抓本宫。”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贵气和与生俱来的嫡皇子威势,不是他人一句不认识便可否认。 朱承安眉目冷冽,刀斧协身而不迫,反倒令兵马司的人有些犯怵。 不认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面前的人确实是当朝皇后之子,东宫之主。 那些跟着张赣的兵士,些许已有了退缩之意。 孙奕见状,站在朱承安左侧,望着张赣冷笑道,“张大人,今日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你比我还清楚,你确定要被人当替罪羊吗?” 张赣胡子一抽,原先懒散的神情出现了裂缝。 这一点他事先不是没想过,可是如今已迈出了一步,只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为了安抚身后兵士的心,他缓缓掏出一道军令,“在下奉左都督令前来缉查,还望孙将军海涵。”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杭振海,乃五皇子朱佑安的舅父。 旋即他断喝一声,“拿下!” 两名亲军立即扑向前,要去拿朱承安。 倏忽,“嗖”的一声,两枚快箭呼啸而过,一左一右插在二人手臂,两名亲军应声而倒。 张赣大怒,循声往左侧望去,只见一人身着虎贲卫玄色铁甲,背着一把青龙偃月刀,一手将弓箭放下,一手勒紧缰绳策马奔来,在他身后,跟着一营的虎贲卫,个个神色肃整,气势如虹。 正是王桓。 马蹄声锐,踏破夜的宁静。 张赣脸色一青,“放肆,王桓你无故杀人,是想造反吗?” “我看造反的人是你!” 王桓一跃向前,马蹄腾空,激起一阵尘土飞扬,直冲张赣面门。 兵马司的气势生生被强压一头。 虎贲卫乃御前亲军,上十二卫之一。兵马司只是一六品衙门,兵士素质和装备远远不及虎贲卫。 不过张赣并不怕,他收敛慵懒,腰背挺直,“王桓,你带的可是虎贲卫的军,上十二卫之精锐,拱卫皇城,敢问你奉何人之命前来?” “据我所知,今夜你并不当值,你可知道私自调兵,是什么后果?你们王家难不成受人蛊惑要造反?”张赣这般说时,顺带瞥了一眼朱承安。 王家背后是朱承安,这是暗示东宫造反。 张赣这罪名扣得大,便是孙奕也冷汗涔涔,他看了一眼王桓,却不曾从这位小王大人的脸上看到半丝畏惧以及迟疑。 王桓缓缓将弓箭收起,将背后的青龙偃月刀拿在手里,掂了掂,他眉目生得清秀,与王皇后略有肖似,平日笑起来,两眼弯弯,是个亲和的主,此刻却罕见的眉目横起一抹凛冽,身姿如松,偃月刀往地面一剁,端得是一身虎将的威压。 “说来正巧,今日我虽不当值,可前几日陛下担心我新官上任镇不住底下的人,许我带着人日夜操练,我原在太马场练兵,听闻这头闹糟糟的,便骑马前来打探,不曾想撞见张赣大人拦东宫的驾!” 语毕,王桓翻身下马,带着人马朝朱承安行了大礼,声赫如雷,“臣等恭请殿下安!” “臣等恭请殿下安!” 王桓及虎贲卫此举,生生将张赣逼到窘迫之境。 虎贲卫的将士认朱承安,他若再不认,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区区兵马司,终究不是虎贲卫的对手。 手里的缰绳被勒出一把汗,渗入皲裂的肌肤里,涩涩生疼。 张赣缓缓抬起手,打了个手势,东城兵马司的人往右侧让开路。 就在王桓与容语欲护送朱承安往前时,只见前方朝阳门大街上,一人抽马当先,不紧不慢朝城门驶来,他相貌平平无奇,生得也不算高大,脸庞却布满沧桑,望着朱承安露出几分失望, “今日殿下代天子郊祀,陛下令羽林卫与金吾卫两卫护驾,殿下位居东宫,却无驭兵之能,弄得百官离散,郊祀沦为笑柄,到最后竟是一身马夫打扮,独自入了这城来,实在是有失国体,陛下晓得了,不知对殿下多失望呢。” 左都督杭振海缓缓下马,踱步过来,朝朱承安拱了拱手,语气沉缓,神情却算不得恭敬。 朱承安眯了眯眼,还未作答,右一侧巷道里响起一道幽幽的嗓音, “杭都督这是瞧不起马夫?” 只见一人优哉游哉骑着驴,自巷子深处踏入这片明光里。 这人仿佛天生引人注目。 这是容语第一次见到李蔚光。 他峨冠博带,清瘦挺拔,眉眼被残月撂下几抹霜,经这片火光照耀,渐渐化开。 容语望见他,忽然想起师傅,李蔚光身上有一股与师傅似又不似的气质,都像是一清矍的书生,可师傅此人锋芒毕露,行事阔达,任何时候眼里总有几分笑睨。 李蔚光不一样,他瞳仁深处藏着悲天悯人,气质淡然。 如果说师傅是一柄不世出的剑,叱咤四海。 李蔚光便是人潮汹涌里,始终挥之不去的光,风华无尽。 李蔚光顺驴而下,缓缓走到杭振海面前,含笑道, “昔日我随同陛下在云南打仗,有一回陛下化装马夫,潜入对方的军营里,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后来陛下御宇天下,他说,‘这天下便像是一匹无时无刻不在奔腾的马,朕便是驾驭这匹马的马夫’,杭都督瞧不起马夫,不是打陛下的脸吗?” 杭振海冷峻的面容微微有一丝皲裂,他笑了笑,“若论与陛下的交情,谁也比不过左都御史李大人,只是殿下这一副形容,怎么都不能入宫吧?” 两位一文一武,位极人臣。 远远望去,只当二人在话闲,谁又不知,这一回合,李蔚光上书让四皇子代天子郊祀,确定了中宫嫡子的正统,定了天下文人的心。 而杭振海当即在郊祀上设计一出截杀,以实力告诉天下,储君的位置是要靠铁锚刀枪拼来的。 今夜,与其说是四皇子与五皇子之争,也不如说是李蔚光与杭振海之争,更不如说是文臣与武将之争。 李蔚光听了这话,慨然一笑,侧眸往前方大街望去。 众人循着他一道望向那茫茫灯火里,只见远方有一辆宽大的舆车迅速驶来,而那驾马之人,一袭六品鹭鸶补子朝服,眉目森严冷冽,浑身一股刚克之气,不是那许鹤仪又是谁? 许鹤仪飞快架着马车停了下来,连忙将车厢内一身冕服捧下,走至朱承安跟前,往容语望了一眼,见她安好,微松一口气,旋即双手捧服,跪下道, “臣巡按御史许鹤仪,跪迎殿下回宫!” 杭振海瞅见许鹤仪,青筋直跳,咬牙道,“许公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许鹤仪连个眼风都没给他,捧着冠服送至容语手里,容语二话不说与孙奕簇拥朱承安去到城门口侍卫值房,当即替他穿戴整洁,再迎着他送入马车。 朱承安登车之际,立在车辕上扫了一眼人潮涌动的朝阳门,旋即望向前方。 远处巍峨的皇城,庄严肃穆,似压在他心头的大山。 而今夜,他便要把这座山,掀一掀。 “众卿,随我入宫面圣!” “遵命!” 以李蔚光为首的东宫一派,齐齐应声。 待朱承安掀帘入内,容语立即跳上车辕,欲牵缰策马,这时许鹤仪抬手夺去她手中的缰绳,眸宇湛湛, “卿言,我来。” 短短四字,道尽无限情义。 容语抬目,与面前的高峻男子相视。 他眼底似有一股正气,荡涤一切奸邪。 许鹤仪是谁?当朝首辅嫡长子,五皇子未来的大舅子,谁敢动他? 由他驾车,最是稳当。 “好。”容语将缰绳递给他,钻入舆车内。 舆车缓缓被策动,侍卫护送李蔚光与朱承安往皇宫疾行。 子时刚过,天际昏暗无光,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而王桓单人一骑,扬起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鹤立在城门下, “本将在此,接应次辅王晖与一众老臣。” 今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那是属于李蔚光与朱承安的硬仗。 王桓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目送舆车远去,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一定要赢啊。 舆车内,容语问随车而来的小内使, “可有笔墨?” 小内使立即在内侧紫檀小柜里捧来笔墨纸砚,替她摊开研磨, 容语当即提笔写下寥寥数句,卷好装入一信封,掀帘唤来一侍卫,“将这封手书,送给佥都御史谢堰谢大人。” 朱承安乏累得靠在小塌歇息,听到容语这话,掀开眼皮, “卿言此举何意?” 容语扬眸,眉间的神色冷肃又张扬,“今夜成败就在谢堰。” 第26章 夤夜,四面八方的风从丹樨卷来,吹得廊庑下的灯盏飒飒作响。 奉天殿侧殿灯火通明。 一个时辰内,该来的不该来的,齐齐涌在殿内。 东宫女宦 第32节 人头泱泱,偏偏又静谧如厮。 仿佛是冰面下被冻住的暗流。 直到王桓护送王晖并杨庆和一行,磕磕碰碰来到殿前,几位老臣风尘仆仆,脸颊挂了彩,谁也不愿意去换官服,而是骂骂咧咧跪在奉天殿前痛哭。 那哭声被夜风裹挟,从侧殿窗棂缝里窜了进来,仿佛是抽筋一般鞭打着皇帝的神经。 他捂着生疼的额,连连摆手, “快些,让他们进来。”他嗓音充滞着被吵醒的沙哑和不耐。 刘承恩亲自跨出殿外,瞅见杨庆和与王晖等人,发冠凌乱,胸前的补子溅满了血渍,心如下了油锅似的,急急上前搀扶, “我的大人们,竟是受了这等苦楚,快些随咱家入内避风。” 杨庆和等礼部官员与翰林院的老臣,平日最是擅长嘴上功夫,七手八脚相互搀着,一道闯入殿内,望见皇帝,老泪纵横,先是无比委屈哭了一场。 皇帝被他们哭得脑仁疼,拍着御案,“别哭了,有话就说!” 杨庆和忙收住哭声,一五一十控诉道,“郊祀结束,臣等随殿下回程,还未上马,忽然林子里窜出一伙流寇,一股脑子冲着殿下射箭,将仪仗冲得四分五散....说是流寇,可老臣瞧着他们训练有素,脚步轻快,怕是有人蓄谋,说来羽林卫也该是禁卫中的佼佼者,偏偏自从丁毅将军执掌后,战力连个流寇都比不上....” 杨庆和冷飕飕的视线扫向一旁满脸血污的丁毅。 丁毅倒是认得痛快,哭丧着脸跪了下来,“陛下,是臣无能,臣没能保护好四殿下,请陛下责罚。”无论怎么狡辩,羽林卫失职是事实,他不会蠢到这个时候再惹皇帝动怒。 上回琼林宴,杭贵妃设计将荣安撤换成丁毅,很难让人不相信丁毅不是受五皇子指使。 皇帝自然怒不可赦,抓起手边的一面砚台,便朝丁毅砸了去,丁毅不仅不躲,反而愣是将额头上前一送,让皇帝砸了个正着,登时被砸得头破血流。 容语瞥见丁毅这般举止,暗暗冷笑,不得不说这个丁毅算是聪明,很懂得如何迎合皇帝。 以为演一下戏便交代过去了吗,当然不行。 王晖立即站出拱手道,“臣恳求陛下立即派锦衣卫去郊外捉拿流寇,此外,臣之所以落后殿下一段时辰回宫,实则是逮住了几名流寇,如今人已交去了都察院,正由巡按御史许鹤仪审问。” 王晖让朱承安与侍卫换了衣服,躲开流寇袭击后,做了两件事,其一让随行的心腹无论如何逮着几名流寇,保留证人,其二保住几位老臣,有了这些老臣,金殿之上便可获得更多的支持。 皇帝沉吟片刻,“一个时辰前刘承恩禀报了朕,朕已令陆珣前往城郊抓人。” 王晖面色冷峻再道,“此外,臣数度派人前往皇城求援,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夜当值的官员均被二殿下控制在府中...”说到此处,王晖寒芒扫向二皇子朱靖安, “殿下可否解释下,为何把所有当值官员控制在府邸?” 朱靖安闻言先是做讶然状,旋即掀起蔽膝,含泪扑跪在地道,“父皇,儿臣冤哪,儿臣今夜遵父皇令在府内设宴,宴席未半,王妃与王孙所住正院突发大火,信儿..信儿被人喂了毒,至今昏迷不醒...”二皇子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一身绯袍的谢堰立即越众而出,跪地道,“陛下,臣今夜受殿下所托,招待贺客,王孙被害后,臣只得下令封锁王府,搜查贼人,至于耽搁援救四殿下....”谢堰闭了闭眼,伏低道,“臣有罪,是臣之过....” 谢堰是明德长公主的嫡次子,自小被太后养在宫中,太后临终一再嘱咐皇帝照看谢堰,对他,皇帝总是多几分宽容,“你也是无心之失。”言罢,眸色一凛,沉声道,“那朕问你,那贼人可抓到?是何人害朕的王孙!” 谢堰一时默然。 脑海浮现那片行云流水的字迹, “四殿下已安全回宫,五皇子计划落败,既是如此,谢大人与二殿下当真要被拖下水吗?” “扣押官员的人是二殿下,这一点二殿下无论如何撇不开,请谢大人三思....” 窗下铜灯摇曳,发出呲呲的声响,衬得这一刻的大殿越发寂然。 所有目光落在那看似跪着,却依然气度威赫的男子身上。 容语双手垂落,立在朱承安身后的角落里,从她的角度恰恰看清谢堰的侧脸。 炽热的灯芒化不开他眉间的霜雪,他眉目沉静,静默许久,终于在一片沉甸甸的期待里抬眸,嗓音清定, “那下毒与放火的贼人,正是五殿下送来的舞女。” “什么?” “胡说!” 朱佑安闻言脸色骤然大变,“谢清晏,本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冤枉我?”不等谢堰回答,他狭长的凤眼眯出一线血色,怒气腾腾望着朱靖安,“二哥你说呀,我今晚到底有没有害侄儿?” 只要二皇子与他还在一条战线,他笃定朱承安抓不到他的把柄。 可一旦谢堰倒戈,一旦朱靖安为了自保划清界限,局势便急转直下。 朱佑安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心头惴惴,仿佛是乘了一艘漏水的船,随时可能被淹没。 而现在,朱靖安便是他最后一根稻草。 朱靖安听了谢堰的话,也是狠狠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谢堰,谢堰垂着眸并未给他任何暗示,可朱靖安浸润朝堂多年,自然明白谢堰的打算。 他避开朱佑安灼灼的视线,不自然地回过身,“父皇,儿臣一直守着信儿...外面的情形儿臣不知,刚刚也是被刘公公传话,方知四弟出了事,至于府内追查刺客一事,一直是谢堰在处理,他说的...该是事实吧....” 朱靖安将烂摊子抛下。 朱佑安的心滑入冰窖,膝盖一软,扑跪在地,手指蜷起狠狠拽着地毯,半晌咬牙红眼望着皇帝,神色凄然,“父皇...儿臣今夜确实送了舞女庆贺二哥弄璋之喜,至于四哥出事,儿臣也是刚刚知晓,儿臣被刘公公传入奉天殿,原一心念着父皇安康....不想,二哥与四哥联手,诸位臣工众口铄金,指责儿臣大逆不道,残害兄长与子侄....” 朱佑安说到此处,笑出一行泪,“既是如此,父皇将儿臣绑了吧,儿臣不辨一词。” 王晖在一旁冷笑,“五殿下还真是一张好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除了你,谁能处心积虑对付四殿下。” 朱佑安反唇相讥,“王晖,你放肆,该是你见父皇宠爱我些,便屡屡针对本王,今日罗列这个罪名,明日又安上一桩逆案,本王能好端端活在现在,全靠父皇庇佑...” 王晖也算能言善辩,愣是被朱佑安驳得面红耳赤。 朱承安负手在侧,冷冷插了一句,“五弟不是说不辨一词么?父皇在上,岂会冤枉你。” 朱佑安脸一绷,狠狠剜了他一眼。 皇帝见三个儿子均卷入其中,只觉头大,又重重拍了下御案,“别吵。”皱着眉问谢堰,“证据何在?谢堰,朕告诉你,指证皇子,可不是等闲,你最好给朕拿出实证来。” 谢堰不慌不忙起身,朝皇帝一揖,“臣入殿之前,将贼人线索提交给了东厂徐公公,徐公公此刻正在审那些舞女,想必很快会有答案。” 谢堰话落,一紫袍太监疾步跨入,匆匆来到御前,正是东厂提督徐越,他低声禀道, “陛下,臣刚刚审问了那批舞女,五殿下送来的有十五名,结果只剩下十四名,其中一人谎称腹痛,潜伏在王府行事,后来事发,又乔装成官宦女,逃了出去。” 徐越还有一段话没说,那为首的舞女胜兰,已亲口承认是受朱佑安指使,可眼下情形不明,徐越不敢擅自给五皇子定罪。 容语闻言身影挺直,八风不动。 这厢徐越继续道,“臣讨陛下示下,要不要去五殿下府中搜查?” 朱佑安脸色一变,“父皇,即便真是舞女行刺,也不能说明是儿臣指使,万一那人故意潜伏在儿臣的人里,意图嫁祸儿臣呢。”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可问题是,所有事情串起来,五皇子的舞女潜入二皇子府作乱,意图杀害皇长孙,并迫得二皇子封府,将所有可能营救四皇子的官员扣在府中,与此同时,四皇子在郊外被流寇袭击,差点身亡,又迟迟等不来救援。 如果谋划成功,一箭双雕,五皇子是最大的赢家。 皇帝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端倪,他狠狠瞪了一眼朱佑安,“朕平日教导你好好读书,你却偏偏游手好闲,倘若再这般不长进,朕定不轻饶你。” 朱佑安闻言磕头如捣蒜,顷刻额尖现了血色,模样十分可怜,“儿臣回去便将所有舞女遣散,以后定刻苦习书。” 众臣听了父子二人这般对话,心凉了半截。 皇帝明面上斥责了五皇子,实则是在维护他。朱承安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随行臣工也无大碍,只损伤了些羽林卫和金吾卫,这些侍卫还不值得他动自己的爱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本就是偏的。 徐越身为东厂提督,侍奉圣躬多年,自然晓得皇帝这是不让他去五王府探查的意思,他直起身子,稍稍退去一侧。 就在场面冷寂之时,容语忽然轻飘飘问谢堰道, “谢大人,我很是好奇,以谢大人之能耐,为何让那舞女逃脱?什么样的人能避开王府层层封锁,我还真是佩服呢。” 容语说出这话,脸不红心不跳。 谢堰朝她投来清冽的眸光,四目交汇,很快又错开。 谢堰再次上前躬身,“陛下,这名刺客着实罕见,她擅易容,乔装成一名贵女逃出王府,臣发现后,当即点了十八名侍卫追捕,追至城门口时,她出了杀招,将臣的十八名侍卫通通杀死,臣也险些丧命.....” 杨庆和在这时突然接话,“谢大人说那名女刺客擅长易容,我便想起采选宴上,也有一人伪装成沈家姑娘,一路将许松枝送入副贰的位置。” 朱佑安听到这里,眼珠子瞪圆,“你们什么意思?不会说那女刺客是本王派得吧?” 众臣交换了个眼色,纷纷不做声。 显然是默认。 皇帝微微掀起眉头,“一名女刺客,能击杀十八名侍卫?” 朱靖安在这时苦笑着接话,心痛道,“父皇,那十八名侍卫是当年儿臣开府时,您从大内挑选给儿臣的精锐,不想齐齐丧生那女刺客之手.....” 皇帝这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堪堪一名女刺客,便能屠杀十八名大内侍卫,这无疑是挑衅皇权。 朱佑安意识到形势不对,“不是我,不是儿臣,父皇,儿臣府中并没有这样的人.....” 皇帝冷瞥了他一眼,吩咐徐越,“你亲自带人搜查五王府。” 搜查的结果没有令人失望。 五王府的娉婷院里圈养了各色各样的舞女,不仅如此,其中还有一间地牢,众臣自然而然认为那名武艺奇高的刺客,定是被五皇子藏在地牢里。若非见不得光,如何弄一间地牢呢。 五皇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尤其皇帝在这时质问他, “人呢,被你藏去哪了?” 五皇子叫天哭地,爬到皇帝跟前,抱住他裤腿,“父皇,真的不是儿臣,儿臣府中没有女刺客.....都是他们设计的阴谋,他们想陷害儿臣....” 可惜,那女刺客确实出自五王府,上回采选宴,他也确实成功婚配于许松枝。凭他一百张嘴辩白,也无济于事。 皇帝恼怒至极,将满案的折子齐齐扫在他脸上。 “你太可恨了,朕一贯偏爱你,你却恃宠而骄,竟敢纵容底下的人胡作为非....” 朱佑安闻言一顿,立即明白皇帝言下之意,再次响当当地磕头,“儿臣有错,儿臣疏于管教,没能约束底下的人....但是,儿臣真的没让人给侄儿下毒,更没让人袭杀四哥...父皇,您要信儿臣呀....” 明眼人都看出来,皇帝一股脑在给五皇子脱罪,摆明了不想放弃这个儿子。 五皇子可保,其他人却罪不可恕。 冷眼看了一出戏的李蔚光,终于舍得迈出步伐,气度凌然, “陛下,五殿下确实对底下的人疏于管教,以至于有些人恃才傲物,藐视皇权,陛下请想,五殿下日日在宫中侍奉陛下与娘娘,是何人帮五殿下圈养刺客?” “又是何人能调度那么多流寇袭杀当朝皇子?” “又是何人能让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拦东宫之驾....” 东宫女宦 第33节 哪怕在这金碧辉煌的奉天殿,他依然如寒天松柏。 李蔚光语气平和,却字字珠玑,直指当朝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武将之首杭振海。 杭振海脸色数度龟裂,红一阵,白一阵,指甲嵌入肉里,方控制住情绪,发出一声沙哑的叹声, “李太傅当真是好口才,太傅曾设教坛于宫墙,二殿下也尊称您一句老师,谢堰更是你的得意弟子,你与四殿下的渊源....我便不说了吧....您是文臣之首,人人以你马首是瞻,你红口白牙指认我,我又能说什么呢?” 李蔚光脸色微微一抽,又瞬间恢复镇定,从容回道,“杭都督也算是跟随陛下的老将,什么时候学了妇人那套胡搅蛮缠,我身为左都御史,既然指正你,必定是有证据的。” 李蔚光话落,朝皇帝拱手,“陛下,许鹤仪就侯在殿外,想必他已有了结果。” 皇帝寒声吐出一字,“宣。” 许鹤仪裹挟一身正气,大步跨入殿内,将审案的状词递给刘承恩,呈于皇帝, “陛下,臣发现那些流寇,右手食指第一节 均有厚厚的一层茧,而据臣所知,能造成整齐划一厚茧的军器,只有神机营的□□,臣又遣人去神机营提来在册名录,神机营常备三万,备用两万,而这备用的两万兵力又分散于六处卫所,此六处皆在紧要之地,只要陛下一封手书,臣便可亲自去六处巡查,想必便能查出是什么人抽调兵力伪装流寇,袭击四殿下。” 许鹤仪字字铿锵,如珠玉落地。 哪怕不查,光凭他这一句话,便已说明,那些贼子并非流寇,是有人蓄谋,能调动那么多将士,除了身居高位的都督府首脑,还能是谁呢? 皇帝闭着眼,脸庞已绷紧到了极致。 几个儿子拉帮结派,尔虞我诈,他平日皆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超出他掌控的范围,随他们闹。 可今日,老五府中一舞女可屠杀十八名大内侍卫。 杭振海敢随意调动备兵袭击四皇子,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能弄出什么阵仗来。 眼见皇帝脸上阴云密布,杭振海双膝一软,仓惶跪地,想要求情,半晌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时,殿门口响起小内使的禀报, “陛下,杭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定案在即,杭贵妃这一来,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皇帝眯起眼,陷入犹疑中。 李蔚光敏锐抬目,看了一眼龙椅上老态尽显的皇帝,这些年这位皇帝沉迷于杭贵妃的温柔乡里,怕是难免被吹枕边风,重拿轻放,轻飘飘处置五皇子一党,于是,他一贯悲悯的眼眸,罕见现出一抹凛色, “陛下,今日四皇子郊祀,实乃代天子出行,贼人明面上是袭杀四皇子,实则是无视君威。” 李蔚光一句话,如利剑戳到帝王的心窝里。 皇帝闻言重重闭上了眼,默了半晌,摆了摆手, “让贵妇回去。” “来人,传旨,剥夺杭振海左都督之职,回府待审,其他一干人等该撤的撤,该拿的拿,郊祀一案三司会审,李卿,你连同刑部时秉谦与大理寺宋达,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五皇子....幽禁府内,无诏不得外出。” 比起李蔚光这等文臣,皇帝最怕的还是手握军权的武将。 “至于靖儿,你今夜受了惊,朕会补赏你,你快些回去看看朕的皇孙,一定不惜代价将他治好。”朱靖安哭着跪下谢恩,明明是罪魁之一,却因谢堰当机立断,摇身一变成了苦主。 皇帝最后又看了一眼朱承安,什么都没说。 “好了,闹了一夜,朕乏了,有什么事天亮再说,都散了吧...”这位耳鬓泛白的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扶着刘承恩的手,缓缓往后踱去。 ......... 容语从奉天殿出来时,迎面一股凉风拍在她脸颊,她吸了一口凉气入肺腑,肺腑受寒,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几声。 东边天际浮现一抹鱼肚白,隐隐似有霞光探出来。可天色依然很暗,暗到无人瞧见她掌心一抹血。 她拂去唇角血色,快步往东侧下台阶。 朱承安被大臣们请走,她不用作陪,打算回东宫稍作歇息。 沿着台阶下到中左门,再往前过一道宫墙,便是东宫,她扶着白玉石阶疾步往东掠去,忽然一道黑影从树丛后跃出,一人卓然而立,拦住了她的去路。 容语抬目,见是谢堰,缓缓将手背在身后,疲惫问, “谢大人还有事?” 远处宫墙上晕黄的灯芒,与天际微亮的霞色,在他身上交织出一片朦胧的光。 谢堰深深望着容语,绷直的唇线抿了再抿,想起她的身份,仿佛一腔晦涩不知从何说起,目光落在她唇角那一点点红,怔惘开口,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你放过了我,它便会噬主...” 他尾音似被夜色浸染, “你可还好?” 容语闻言微的一愣,神色平静道,“并无大碍。” 谢堰默然,静静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终究什么都没说。 今夜,他为了替二皇子脱罪,与容语短暂联手,将杭振海拖下水,重创五皇子一党。 算是各取所需。 容语见谢堰欲言又止,再道,“先前两次蒙谢大人襄助,今日我们两清。” “往后,我们各为其主,各凭本事。”容语丢下这话,越他而走。 谢堰手中拽着她写得那封手书,怔了片刻。 待回神,那清秀如竹的身影,已于夜色融为一体。 第27章 天蒙蒙亮,谢堰跟随二皇子朱靖安回到王府,朱靖安一踏入书房,双手伏在案上,泄出一身疲惫,他后怕地回眸,对上谢堰深邃的眼,几乎是失声道, “清晏,今日全靠你当机立断,否则我怕是也难逃其咎.....” “李蔚光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我听说他早罗列了杭振海多年贪污军饷的证据,打算三司会审一并递上去,看来他这次是要把杭振海钉死....” 想起面前这气度凌赫的男子是李蔚光关门弟子,朱靖安心头缓缓爬上了几许隐忧,“清晏,咱们会是他的对手吗?” 谢堰深深看他一眼,双手一揖,“殿下,我们谢家永远效忠殿下,此事朝野皆知,殿下莫疑。”朱靖安倒也不怀疑这一点,这么多年谢堰明里暗里替他谋划,他的功勋和能耐,朱靖安看在眼里,他根本离不开谢堰。 谢堰眸光一转,“此外,太傅与王晖之间也不如表明那么和睦,我听说,王家的小厮从来进不去李府大门....” 朱靖安想到这里越发放松了戒备,笑着道,“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年王皇后入宫,王晖功不可没,李蔚光绝不可能与王晖待在一条船上,与其说李蔚光是四皇子一党,不如说他身为左都御史,保的是大晋嫡皇子的正统。” 朱靖安堪堪站直身子,想起十八名侍卫惨死城门口,后背瞬时渗出一层冷汗, “清晏,那女贼到底怎么回事?” 谢堰闻言神色微微一恍,撩袍跪了下来,“殿下,臣害殿下损失这么多精锐,是臣之罪。” 朱靖安心中固然痛惜,还是连忙扶谢堰起身,“与你何干?他们能把你救下来,已是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你可认出她是何人?” 谢堰薄唇抿了抿,默了半晌,摇头,“臣没能窥出她的底细...” 朱靖安惋惜一声,不再多言。 经过半月三司会审,郊祀一案几乎落定。 杭振海阖家被打入牢狱,杭振海在狱中自尽而亡,临终写了一封悔恨书呈给皇帝,又有杭贵妃脱簪请罪,皇帝终究给杭家留了后,女眷削发为尼,其余被发配边疆。 至于丁毅与张赣等人,也悉数午门抄斩,撤换上了年轻好掌控的军将。 唯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被空缺了下来。 这么一来,原先一直被杭振海压制的右都督周延帧便凸显出来。 周延帧的妹妹正是宫里的周贵妃,杭贵妃经此一打击,被降位为妃,避宫不出,六宫之权落在了周贵妃手里,周贵妃性子恬淡,没有那么强的权力欲,只一心与皇帝议起了隆安公主的婚事。 隆安公主看上的正是谢堰。 皇家有规矩,议亲之前要先去钦天监合八字,倘若相宜再下旨赐婚。 于是皇帝着人要了谢堰的八字,钦天监这一合,倒是出了意外,不仅不相宜,还极是相克。 周贵妃最是信这些,再看重谢堰,也只能舍弃这门婚事。隆安公主撕心裂肺哭了三日,非要闹得周贵妃去求皇帝赐婚, “我便是死也要嫁他!” 周贵妃头疼不已,思来想去瞥见福儿红着眼跪在一旁,想起了容语,她将女儿安顿在塌上,悄悄朝福儿挥了挥手,福儿会意,跟着周贵妃来到殿外。 “娘娘有何指示?” “本宫听闻容语心思敏捷,你现在去东宫,告诉容语,本宫让他想个法子,斩断隆安对谢堰之心。” 福儿夜里便替周贵妃传了这话,容语捂着额愣了好半晌,她能有什么法子斩断人情丝?她又有什么闲功夫替谢堰收拾手尾?只是主子有令,勉强应了下来。 容语问了福儿详情,便觉钦天监有问题。 但凡有点脑子,都不可能占出这样的卜来,必定是谢堰那只狐狸使出的手段。 容语亲自去了一趟钦天监,这一查果然查出谢家派人贿赂了钦天监监正,监正绝不可能为了点银子欺君,他定是谢堰的棋子,她与谢堰各为其主,自然能揪出一颗是一颗。 于是,容语将这事捅了出去,皇帝得知谢堰不想尚公主,使出下策拒婚,一面撤了监正的职,将其发配边境,一面派人将谢堰传来,着锦衣卫杖责了他二十板子。 隆安公主得知真相,这下是彻底死了心,她身为公主的骄傲还是有的,谢堰宁死也不肯娶她,她何苦讨人嫌。 容语不仅断了隆安公主的情丝,又替周贵妃出了一口气,周贵妃重重赏了她。 捧着几匹苏杭绸缎回东宫的容语,心中感慨万千,皇帝对谢堰的偏爱还真不是零星半点,她还以为这一次至少要撤了谢堰的职,或者将他发配郡县,不成想打一顿便了事,她心中惋惜不已。 午后阳光炽烈,谢府四下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二少爷挨了打,长公主心疼得在后院抹泪,老爷也罕见红了眼眶。 谢堰本人倒是平静得很,除了脸色白了一些,旁的瞧不出异样。 谢堰是因拒婚被挨打,臣僚们谁也不敢来探病。 唯独小王爷朱赟大喇喇进了谢府,下人晓得二人交情不浅,径直将人领来了书房。 只是小王爷明显一脸幸灾乐祸,也不知掩饰些。 朱赟踏入谢堰书房,迎面扑来一股冰气,将他呛的咳了几声,四下扫了一眼,见屋内四角镇了冰,猜到是为了谢堰伤势之故。 谢堰趴在塌上,脸色倒是寻常,他先前忙于郊祀一案,不曾抽开手询问容语一事,今日逮着了朱赟,正好问出心中疑窦。 “小王爷,你实话告诉我,容语是男是女?” 东宫女宦 第34节 朱赟心中一惊,眨眨眼道,“她当然是个男人啊,你不会以为她扮了两回女装便以为她是女人吧?” 谢堰深深望着他的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为何如此笃信?” 朱赟刷的一声打开玉扇,摇着扇道,“实话告诉你,上回采选结束,我让她送我回府,路上扒了她的裤子,是男人没错,只是...咳咳,你也知道,她是个太监....” “你晓得我的脾气,若不是扒了她的裤子,我与她的恩怨岂能善了?我这人嘛,出了一口气,便不打不相识,也敬她的本事,遂与她结交...” 朱赟话虽如此,谢堰心里还是存着疑虑。 “她是不是李四小姐?” 上回容语假扮李四小姐一事,实在是太多巧合,如果容语不是李四小姐,那位杨嬷嬷为何说李四小姐出了门。 朱赟佯装纳闷,“她不是啊,她就是假借四小姐之名嘛,再说了,杨嬷嬷说四小姐出了门,又没说来赴宴,或许真是巧合呢。” 谢堰见朱赟说的头头是道,忽然计上心头。 “你我现在去一趟太傅府,逮她个现行。” 谢堰有功夫在身,还不至于真被打得下不来地,由两名小厮搀着,便上了马车。 朱赟与他一路来到太傅府西北门外,隔着一条小巷盯着那道门。 谢堰心思缜密,悄悄吩咐人去皇宫打听消息,确认容语是否在东宫,朱赟与他是临时起意,想必不会泄了消息。 二人在李府外蹲了大约一刻钟,便见杨嬷嬷开了门,将一篓子污秽倒了出去,不多时,一穿着杏黄裙衫的女子从门内往外探出个头,她嗓音清脆柔顺, “嬷嬷,我的夏裳放在哪个箱笼里?端午节将至,我想出去玩一玩,先寻出来晒一晒熏熏香....” 谢堰定定观察那姑娘,容色与那夜瞧见的女子一般无二,唯独姿态大相径庭,面前之人袅袅娜娜,裙带当风,说话细声细气的,而容语,则像个穿着女衫的男子。 谢堰长长吁了一口气。 杨嬷嬷是太傅府二十多年的老嬷嬷,不可能被容语收买,该是他多心。 罢了。 他放下车帘,吩咐侍卫赶车离开。 朱赟笑眯眯觑着他,“你该不会是被打了一顿,记恨容语吧?” 世人皆知钦天监合八字一事,为容语的手笔。 谢堰摇了摇头,“我只是疑惑他的身份。”总觉得有什么灵光在脑海闪逝。 出来一趟,牵动了臀部伤口,他额头渗出细细的汗,面色也泛了白。 遂闭目趴在坐塌,不再吭声。 待回了府,去皇宫打探的心腹也回来了。 “小的亲眼所见,容公公与王桓在东宫后院习武。” “看到正脸了吗?” “看到了正脸,小的确定是容公公无疑。” 谢堰发了烧,沉沉睡了过去。 容语当晚,收到朱赟递给她的消息。 谢堰果然还是怀疑她,幸在她与朱赟事先谋划,演了这一出戏,寻个女子假扮她还不容易么。 只要谢堰释疑,她女扮男装一事便不会落在政敌手里。 至于朱赟.....他帮她到这个份上,容语除了选择信任他,别无他法。 她今后还可以用李四小姐这个身份。 翌日谢堰转醒,神志清明了许多,他习惯复盘,于是将采选一日,郊祀一日诸事悉数罗列,再回想昨日朱赟所说。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堰心忽然跳动厉害,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对了,朱赟说他扒了容语的裤子。 以容语的本事,怎么可能让朱赟扒掉她的裤子呢? 十八罗汉再厉害,能厉害过双枪莲花? 据他所知,双枪莲花里藏满了暴雨梨花针,容语性情骄傲,极有风骨,绝不可能容忍旁人侮辱她。 所以,朱赟在撒谎。那夜他被双枪莲花震开后,半路遇见了朱赟,是朱赟将他救下送回府,可朱赟并未看到双枪莲花,故而弄巧成拙。 朱赟撒谎的唯一目的,便是掩盖她的真实身份。 容语是个姑娘. 至于那杨嬷嬷,他竟是忘了,她与北鹤先生的渊源了.... 谢堰只觉困扰自己数月的谜团得到解开,胸膛郁结的气缓缓吁出。 他半撑着身子,望着容语那夜留下的清逸字迹,募的溢出一丝苦笑。 这一顿打没白挨。 第28章 这是谢堰挨打的第三日,天气冒着腾腾热浪,他伤口好得慢。 下人一盆又一盆冰镇往书房里送。 往常这个时节还用不到冰,为了谢堰的伤,谢府将存在地窖里的冰提前给抬了出来。 长公主每日上午皆要来看他一遭,远远透过窗棂往内移目,瞥见谢堰不知何时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连忙示意下人止步,自己悄悄踏入书房。 睡塌摆在通风之处,后设有一苏绣紫檀座屏做障,塌旁搁着一小桌,桌上摆满了文书书籍,长公主脸色不恁。 这个儿子,就是太拼了些。 他本是嫡次子,上有哥哥撑着门楣,下有幼弟替他孝顺双亲,他原本可以和朱赟一般,潇洒快活,偏偏生来一副隐忍的性子,喜怒不行于色,当年她已入宫替他求来了恩荫官,他偏偏要去考科举,一朝走上仕途,他几乎睡在翰林院,一月见不着他几次,待后来下江南,更是一去数年方归。 满京城都艳羡她有这样的好儿子,偏偏她心中跟塞了团棉花似的。 她希望她的晏儿平安喜乐,自在快活。 正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谢堰睡相竟是笑着的。 谢堰极少笑,此刻明媚的天光落在他眉梢,清隽的脸浮现几抹舒雅,唇角也微微弯了个弧度。 还真是笑了。 长公主十分稀奇,凑近一瞧,见谢堰手里捏着一封信。她无意窥探谢堰隐私,实在是儿子的举止透着股诡异。 长公主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对谢照林芳心暗许时,每每得了他的诗集便喜滋滋睡不着觉。 所以,谢堰这是得了心上人的信? 她捏住信纸另一端,缓缓往外抽。 谢堰虽是病着,到底习武之人,很快警觉,他睁开惺忪的眼,望见自己母亲坐在塌前,愣了一下, 长公主一鼓作气将那封信给抽离。 “母亲!” 谢堰沉着脸撑起了身, 长公主理直气壮将信往袖兜里一揣。 “什么人的信看得这么入神,睡着了还在流口水呢...”长公主皮笑肉不笑道, 谢堰微顿,下意识去触嘴角,嘴角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口水,便知母亲在打趣他,他眉头轻皱,“儿子在想朝中之事,身上还有些困倦,中途便睡了....” 目光往她袖里一瞥,伸出手,“母亲把信还给我..” 长公主慢腾腾将信抽出来,瞄了一眼,还真是朝中之事,微有些失望,便把信还给了谢堰, “晏儿,你婚事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谢堰将信折好塞去一册书中,漫不经心回道,“儿子正在物色....” 长公主听了这话气笑了,“物色?你整日混在朝堂,你能物色一朵花出来?” “你不喜欢隆安就算了,那许松枝样样出众,可堪良配,你却生生将她送给了朱佑安,林疏也有了心上人,你瞧瞧,满京城哪还有好姑娘给你挑....” 一提起谢堰的婚事,长公主滔滔不绝,大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谢堰按着眉心,只觉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仿佛在经历难以忍受的酷刑,正头疼着,门前一暗,一道身影跨了进来。 谢照林背着手笑呵呵道,“殿下莫恼,婚姻自有天定,急什么....” 长公主扭头一记冷眼扫过去,“你倒是好,每每我提他婚事,你便说婚姻有天定,你也不瞧瞧他什么年纪了,你在他这般大时,清儿都有两岁多了....” 谢照林闻言先是颔首,旋即脸色一沉,摆出父亲的威严,朝谢堰喝道,“长公主殿下的吩咐你可记在心里了?尽快给自己物色个媳妇,莫要丢我老谢家的脸...” 谢堰从善如流跪在塌上,“儿子谨遵教诲。” 长公主横扫一眼,便知父子俩又在唱戏,她拂袖起身,美目狠狠剜着谢照林, “端午将至,陛下将在太液池举行龙舟赛,届时京城贵女云集,这一回,我可是无论如何要给儿子定门亲。他是嫡次子,身份门第要求不多,只求个性子和软的,能受得了他这副臭脾气就成,你若是再拦我,便睡书房罢!” 长公主丢下这话,气冲冲走了。 谢照林一路点头哈腰送她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立在廊下与谢堰两两相望,父子俩一时沉默下来。 谢照林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在他塌前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 “这个容语真的这么厉害?十八名暗卫都除不掉他?” 谢堰闭目,“别想着除掉她,她功夫诡异,咱们能不被她杀,已是万幸。” 谢照林并不知那晚详情,深思道,“既然除不掉,只能想办法让他不为四皇子所用。” 谢堰眉峰微微一动,眼底忽然亮起了几分灼色,“您说的对,遇到合适时机,咱们可以把她调离东宫。” 谢照林看他一眼,“嗯..”他起身背着手往窗边踱了几步,忽然回眸望着谢堰, “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真的要拖下去?” 谢堰脸上没了应付长公主时的敷衍,而是顷刻冷淡下来,透着几分落寞,“我还没想好。” 东宫女宦 第35节 谢照林眼一闭,再睁开眼已有了几分厉色,“我不管你什么想法,只三条,身份不能低,门第要出众,品性也要端庄。”默了又加了一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堰身影一顿,默了半晌,颔首道,“我心里有数。” 有了这句保证,谢照林放心下来,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什么,折回身问道,“给你安排个通房?” 谢堰一愣,耳根微微泛红,沉声道,“不必。” “哦,也是,你伤口还没好全,不太方便。” 谢堰:“.......” 谢照林嫌弃地跨出门,骂骂咧咧道,“你爹我娶了公主,不能纳妾便算了,你还不趁独身好好享受,若回头娶了个厉害的,有你苦头吃....” ......... 傍晚,东宫侧殿书房。 容语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圆领太监服,入朱承安书房伺候。 这段时日,王桓只要不当值,便兴致勃勃来东宫与她切磋武艺,经历上次朝阳门宫变,王晖对王桓习武一事已大有改观,至少再也不会对他冷嘲热讽,这给了王桓极大的鼓励。 王桓得以名正言顺从王家账房支了一笔银子,重新打造了一把偃月刀。 容语向来不辞劳苦,愿意与他习练,实在是今日来了月事,她体力不如寻常,是以将王桓赶了回去,这才洗漱一番,赶来书房。 书房内除了朱承安,还有一年轻的内侍,名唤刘吉,他是容语第一次拒绝东宫时,被刘承恩派来东宫伺候的伴读,刘吉也是内书堂的小内使出身,行事细心周到,比容语更会伺候人。 他们二人渐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成了朱承安的左膀右臂。 容语跪坐在朱承安身侧,见他在习字, “殿下怎么在练《灵飞经》?” 朱承安悬腕而停,望她一笑,“我见你小楷写得极好,也想学学。” 刘吉跪在另一侧给朱承安倒了一杯茶,又顺带推了一盏给容语,抬目见容语脸色比平日要苍白几分,问道,“卿言兄这是病了?” 容语微微一洒,“并无大碍..”立即揭过话题,问起司礼监今日可来了文书之类,刘吉一一说给她听。 朱承安在一旁静静看着容语,那清致的眉眼明显有几分虚色,担忧道,“既是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换做平常,容语绝不推辞,偏偏今日福儿自隆安公主处回来,倘若被福儿察觉端倪,又是一桩难事,遂笑了笑道,“我陪着殿下习字,也算休息。” 朱承安也愿意让她陪着,在桌案上寻了一圈,将一本《华严经》递了过去,“母后近来在抄此经,你与我各写一份,敬献给母后。” 容语乐呵呵接了过来,刘吉在一旁研磨,研了一会,见二人写得入神,想起膳房还备了酸梅汤,夏日的夜,喝上一碗,凉爽通泰,遂悄悄退去取。 朱承安率先写完一遍《灵飞经》,揽袖将毛笔搁在笔洗,抬目朝容语看去。 莹玉宫灯将她脸颊渡上一层柔光,她全神贯注,眉峰也褪去了几分锐利,眸眼亮晶晶的,竟是显出几分女气。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数度扮女装逃脱。 朱承安一时瞧出了神。 容语写了一半,稍抬眼睑,意外地撞入一道痴惘的视线里。 她愣了愣,“殿下.....” 朱承安回神,脸颊浮现一抹不正常的红,避开她清澈的眼,目光落在她飘逸的小楷,“前两日朱赟找你要的那几幅书法,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 朱赟还惦记着采选那日,容语与谢堰对的那几句诗,说是对的好,求了她一份墨宝。 朱赟胡闹就算了,朱承安竟然也要? 容语略有些犯难,却还是应承下来,“待我写完经书,便写给殿下。” 朱承安却怕她反悔,连忙将她面前写了一半的经书给挪开,“离着端午还有几日,你先把联诗写给我。” 这是头一次朱承安对一样东西表现出执着。 容语不能理解,见他眸眼灼灼,笑了笑,重新摊开干净的宣纸,选了只羊毫,提笔写了下来。 这回写的是行楷。 五幅书法,风格各有不同,或轻狂肆意,或潇洒自如。 朱承安察觉容语给自己写得这份,比朱赟那份更为认真,心中略喜,待墨迹一干,小心翼翼卷好。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容语有些无奈。 朱承安眉梢如染春光,“蓬莱吉士的墨宝,我自当珍藏。” 容语哭笑不得。 刘吉端了一盘酸梅汤,静静立在门口,灯芒下,那二人一个浅笑宁和,从容自如,仿佛是人间闲客,一个清润无双,贵气天成,像是月上酌仙。这是自波云诡谲的间隙里,难得的一片闲暇时光。 他伫立片刻,退了出去。 次日,朱赟清早赶来东宫,替容语告了假,愣是拖着她出了宫。 “今日是许鹤仪生辰,他这人低调,又被他爹给赶了出来,我么,受林姑娘所托,在红鹤楼摆了一桌酒,他说你去他才肯露面。” 容语听说许鹤仪生辰,神情亮了几分,“你怎么不早说,我得备份礼才行。” 朱赟将马缰塞至她手里,神神秘秘道,“礼物我已给你备好。” 容语面露狐疑。 到了红鹤楼,推开阁楼的门,席面上除了许鹤仪和王桓,还有一人着白衫,气质清清郎朗,比平日少了几分冷隽,竟是谢堰。 瞥见谢堰座椅上还垫着软垫,容语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除去立场,谢堰与在座诸人自小一块长大,情分非常,人家坦坦荡荡,她也不必不好意思。 容语挥去脑海杂念,与诸人行了一礼,满脸愧色望着许鹤仪, “许兄,我不知你生辰,未曾带贺礼。” 许鹤仪缓缓一笑,示意容语落座,随后从胸口掏出一叠宣纸,一半摊在容语面前,一半搁在谢堰跟前, “把那日你们二人对的诗写下来,赠我当寿礼。” 谢堰扶着茶盏的手微顿,往容语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又立即尴尬地错开。 容语咽了咽嗓,往朱赟扔出一眼,朱赟扬扇掩面,躲去一旁,“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一旁的王桓呢,笑眯眯地往兜里也掏出一叠,扔到桌面,言简意赅, “我也要!” 第29章 容语也算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今日偏偏被这两叠宣纸给砸蒙了,私下让她写便算了,居然还当着谢堰的面,写下来便是承认那日假扮沈灿的人是她。 罢了,在座心知肚明的事,也不必扭捏,容语将笔接过,打算下笔。 许鹤仪率先反应过来,按住容语的笔,深深望着谢堰, “清晏,咱们公是公,私是私吧。” 从公,谢堰是二皇子的心腹,容语是东宫的人。从私,大家都是朋友。 王桓闻言心头雪亮,连忙拍了拍胸脯道,“谢堰,咱们一块长大,你是什么立场我不管,容语的事便是我的事,这次钦天监一案,你若要算账,来找我。” 谢堰听了二人一席话,漾起一抹苦笑,将茶盏缓缓放在桌案, “我与容公公各为其主,在朝堂上尔虞我诈,私下嘛,只要容公公认我谢堰是朋友,我谢堰不会做背后小人。” 许鹤仪知谢堰一言九鼎,连忙把笔重新塞回去, “卿言,我着实想要你们二人的墨宝,回头留着也可给后人瞻仰。” 容语提笔迅速写下两幅,谢堰也将自己那部分写就,墨迹一干,王桓与许鹤仪连忙卷起,又用锦盒小心翼翼保存好。 谢堰瞥了一眼还剩的两张宣纸,忽然眉心一动,“容公公,在下能否求一幅?” 容语看都没看他,果断拒绝,“手酸。” “咳咳咳....”小王爷朱赟连忙各给二人斟了酒,“喝酒喝酒....”将话题揭了过去。 许鹤仪抬袖按住了朱赟推给谢堰的酒杯, “他身上伤还未好全,就不必喝了.....以茶代酒吧。”后一句话是与谢堰说的。 怎料谢堰眼眸茫茫,似蒙了一层烟氲般,摇了摇头,“你的生辰,我岂可不饮酒?”硬生生将满盏的酒饮尽。 许鹤仪隐约觉得谢堰情绪不对劲,却也没深究。 这厢先跟容语碰盏。 容语月事在身,其实也喝不得太多,给寿星敬了一杯后,便将酒盏推去一旁,专顾着满席珍馐。 其他几人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王桓近来春风得意,喝得最尽兴,“卿言,你怎么不喝了?这酒可是小王爷府上的女儿红,入口醇香,后劲也足。” 容语失笑,“昨夜着了些风寒,不宜多饮。” 王桓越发不明白,“着了风寒越发要饮酒,一杯热酒下去,浑身舒畅,病也好了大半。” 回眸往屋外扬声,“掌柜的,去取西风烈来。” 朱赟见状,瞥了一眼容语微微苍白的脸色,猜了个大概,连忙止住王桓,“容语不想喝,你别逼她。” 这时,对面的谢堰忽然扬起酒杯,“你要喝,我陪你。”把王桓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王桓抹了一把额头,“好啊。”立即给满上,与谢堰对饮一杯。 许鹤仪只觉谢堰今日不对劲,连忙拦住他,“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有伤呢。” 谢堰顿了下,眸色毫无波澜,“无碍。” 坐在他身旁的朱赟笑呵呵觑着他,“许铁头,你别拦他,他铁定是被长公主催婚了。” “不仅被长公主催婚,还被谢侯爷逼着安排通房....”王桓幸灾乐祸地接了一句。 许鹤仪一口酒喷了出来,瞠目结舌瞪着王桓,“你怎么知道?” “我爹大清早训我,说是昨晚遇见谢侯爷,人家侯爷都在给谢堰安排通房,是不是也得给我整一个,嘿嘿,我连忙溜了....”王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 朱赟自酒盏里抬起头,醉醺醺地放声一笑,拿着扇子指了一圈,“你说你们仨,人家姑娘追着你们跑,你们非不要,家里给安排通房,你们也嫌弃,换我,但凡有人上门提亲,我保管应下。” 东宫女宦 第36节 许鹤仪皮笑肉不笑瞪他一眼,“你若收敛些,也不至于没人提亲。” “我怎么了?我不就去青楼听听曲,本王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朱赟喝得有些多,脸颊泛红,目光恍惚落在容语身上,盯着她俏白的脸,猛然一个激灵想起容语身份,忙住了口,“不说了,不说了....” 许鹤仪不想搭理他,而是同情看了一眼谢堰,谢堰神情分外平静,仿佛他们所谈与自己无关,只默然喝酒。 想起家里依然黯然神伤的妹妹,许鹤仪最终没说什么。 容语坐在一旁,见话题越说越离谱,擒着茶盏来到凉台上。 远方的天际伏卧一片青山,青山似将天幕化为两半,一半是晴,一半是阴。山雨忽来,夹着一片湿气扑面而来,倒是应了苏东坡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身后突然传来谢堰的嗓音。 “东宫待得舒适吗?” 容语侧眸看了他一眼,些许是有伤在身,他面容冷白如玉,眉间似浮有一抹苍茫。 “二殿下又如何呢?二殿下空有贤名,值得你为他卖命?” 谢堰失笑一声,背着手望她,唇角含着一抹极轻的笑,“朱承安除了是正宫嫡子,还有什么呢?他就是个甩手掌柜,全凭一群老臣扶持,如果没有王晖,他早被吃得骨头不剩,便是这一次,若不是你和太傅,他也翻不了身。” 容语不想与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瞥了一眼他身后,“谢大人伤得如何?这才第四日便四处跑,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说来陛下对谢大人还真是宠幸非常,欺君的罪名都能轻轻揭过。” 她还在为没能把谢堰从京城支开而遗憾。 谢堰看出她的心思,唇角微勾,“等有机会,我也会想法子让公公离开东宫。”些许是喝了酒,他眼尾溢出一抹酡红,竟是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天际忽然炸开一道惊雷,原先那片山雨随风缓缓向东侧移动。 黑云似悬在头顶,风雨猎猎,顷刻湿了二人的衣摆。 “我看谢大人还是趁早成亲,生得耽搁人家姑娘。” 谢堰一日不成亲,许松枝与隆安公主一日不死心,平白祸害这么多姑娘,容语瞧不过眼。 谢堰微微赧然,并不接这话。 “上次公公所对,十分合我心意,若是公公哪日肯赐墨宝,算我谢堰欠你一份人情。”谢堰侧眸看她,幽深的瞳仁清澈明净,竟是难得真诚。 容语就差没翻他个白眼,转身离开。 出门前,她指了指喝得不省人事的三人,“麻烦谢大人善个后。” 容语披上一件蓑衣往东宫疾驰,谢堰想将她调离东宫,她何尝不想支开谢堰,二皇子朱靖安旁的能耐没有,还算知人善任,谢堰在二皇子一党有绝对的话语权。 想让谢堰放弃朱靖安,还真有些难。 回到东宫,没发现朱承安,寻到刘吉,刘吉迎上来,匆匆告诉她, “陛下下旨,五日后端午节,将在太液池举办龙舟赛,陛下的意思想让皇后娘娘与宴,原是想请小王大人去玉熙宫说动娘娘,结果寻了一日没寻找,这不,殿下亲自去给娘娘请安。” 容语不解,“陛下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皇后娘娘?” 刘吉失笑,“这次龙舟赛,许各家女眷入宫,得有高阶妃子作陪,周贵妃病下,杭贵妃自省,王相建议请皇后娘娘露面,陛下应允了。” 容语颔首,这一次把五皇子一党压制得死死的,倘若皇后娘娘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朱承安立为太子指日可待。 是夜,永寿宫。 杭贵妃一袭白衫跪在观音佛像前默经,须臾管事牌子瞿昆推门而入,悄悄在她耳侧道,“娘娘,得到消息,陛下已派人去玉熙宫,请皇后参与今年龙舟宴。娘娘啊,再这么下去,哪有您和五殿下立足之地呀?”瞿昆急得满头大汗。 杭贵妃缓缓睁开眼,青烟袅袅,如云似雾绕在她眉眼。 “慌什么?”说到此处,她语气一顿,皱眉道,“先前本宫警告过他们,截杀朱承安一事太过仓促,难以善后,他们偏不听,眼下倒好,落个阴阳两隔的下场....” 想起杭家被抄,杭贵妃唇齿咬出一抹血色。 瞿昆忽略她后面一段话,直接问道,“依娘娘的意思,局面还有救?” 杭贵妃冷眼瞥着他,轻哼一声,“本宫还未出手,就算不得输.....” “端午了,正好,送他们一份大礼....” 第30章 太液池最南端有一硕大的湖泊,名南湖,五月初五,龙舟赛在此处如期举行。 沿岸扎满了橘色灯盏,香尘铺路,十步一兵,五步一卫,守卫森严。北面扎了一五丈高的宽台,成品字形,正中为皇帝皇后观台,左右分给了皇亲国戚,其余官吏散在沿岸观赏。 今日端午,皇帝免了早朝,各处官员并女眷陆陆续续入宫来,到了巳时初刻,皇帝携皇后出现在宽台之上,同行的还有二皇子朱靖安与四皇子朱承安,五皇子朱佑安远远地辍在最后,今日佳节,皇帝特许他在宴席上露个面,朱佑安虽是装扮一番,可形容明显有几分颓丧,比往日低调不少。 司礼监伴驾的是刘承恩与东厂提督徐越。 东宫伴驾的是刘吉。 皇帝落座后,扫了一眼朱承安,忽然问道,“容语呢?” 朱承安起身行了一礼,含笑道,“回父皇,表兄缺人手,将容语拉去充数。” 皇帝闻言嗤的一声,威严的面容有一丝松动,正想说什么,侧眸看了一眼皇后,温声道,“连续三年,王桓都被朱赟那小子抢了先,今年看来是打算扳回一局。” 王皇后今日着装朴素,一身蓝地黄花的翟衣,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即便如此,也难掩眉间的炽艳之色。 她目视前方,难得应了皇帝一句,“他自小争强好胜,碰上朱赟,也算是旗鼓相当,对了,臣妾还未谢陛下许他校尉之职,每每提读书他便泛头疼,那王晖又处处压制他,如今总算是如了他的意。” 这大概是王皇后近十年来对皇帝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皇帝眼眸隐隐泛着些悸动,坐正了身子,望着前方湖面蓄势待发的龙舟,“这么多小子里,就他一腔热血,赤胆忠诚,朕最是喜欢。” 王皇后唇角微微一笑,目露恍惚,“是呀,臣妾也最喜他。”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然一沉,变得很是难看。 刘承恩察觉,连忙岔开了话题,问朱靖安道, “二殿下今日派了谁上场?” 朱靖安刚够着脖子往底下瞅了一眼,闻言回过神来,“还能是谁,我的小舅子霍玉,他喊上了张阁老家的张绍,两人信誓旦旦要给我拔头筹....”朱靖安说到这里露出一脸担忧,“我看王桓今年准备充分,怕是轮不到他们俩。” 刘承恩笑吟吟道,“原来是大理寺卿家的霍公子,霍二公子曾经跟着陈都督在江南待了两年,练就了一身水上功夫,今日定不会落下乘。” 朱靖安的舅舅陈珞时任两江总督,总领大江防务,麾下握着大晋实力最为雄厚的水师。 朱靖安感恩地看了一眼刘承恩,又往皇帝方向瞥了一下,笑着称是,“借公公吉言。” 如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空缺,朱靖安有意让舅舅调回京城接任此职,其麾下的幕僚折子都递上去了,可惜石沉大海。 见皇帝目视前方,不接这茬,朱靖安不敢继续这个话题。 回眸注意到朱承安眉目如玉,似在寻思,他扬声唤道,“四弟,你的人借给了王桓,你今日不参加比赛吗?” 这时,皇帝与皇后也同时朝朱承安看来, 朱承安温润一笑,“我东宫哪能抽出这么多精锐人手。” 朱靖安哈哈一笑,“你是去年输怕了。” 皇帝在这时接过话,“王桓赢了,你脸上也有光。” 朱承安受宠若惊地起身施礼,“父皇明鉴。” 底下各队龙舟已准备就绪,每一艘龙舟有一面专属的旗帜,各队派了小厮前去看台女眷处讨要彩头,就属王桓与朱赟嚷的最嚣张。 可惜论人气,朱赟比不上王桓,王桓的人很快抬了一篓子彩头回来,王桓踩在船头,指着篓子振袖道, “弟兄们,瞧见姑娘们的兴致没,赢了的话,彩头就是你们的了!” 朱赟的人只抬了半篓子回来,他实在看不惯王桓嚣张的模样,“你那算什么,要是谢堰上场,轮得到你?罢了,这些彩头权当是你替我收的。” 比试规矩,输的那些队伍彩头都要交出来。 王桓闷出一声笑,“你现在就把谢堰招呼来,我今年有卿言兄,我就不信比不过你们!” 提起容语,朱赟越发不解气,抡起袖子就骂,“要不是你捷足先登,容语能帮你?论交情,我们俩在你之上。” “喂喂喂,你们俩能不能别吵了。”张绍头疼地劝架,“比试要开始了。” 王桓二人这才收住嘴,往船头一坐,蓄势待发。 须臾,锣鼓声响,五艘龙舟如离箭般往前方疾驰而去。 起先各队还算规矩,到了湖中央,有些船只快要撞到一处,双方难免动了些手脚。 王桓这一支,由容语坐镇船尾,她功夫高,又通习水性,双手快如螺桨,排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霍玉与张绍,霍玉在尾,张绍在首。 霍玉一双鹰眼紧盯着容语,操纵着船头往容语的方向撞去。 龙舟乘风破浪,溅起一大片水花。 容语察觉到身后有一股绵密的湿风袭来,她侧眸瞥了一眼,正待出手,侧前一片水花被撩起,一道爽朗的嗓音传来, “卿言让开,我来!” 只见王桓抬浆往前一撩,带起一片水幕,水幕如箭雨,正中霍玉面门,与此同时,他再往前一送,木浆直抵霍玉船头,将他船头给抵开,王桓也被那巨大的推力给震得往后一退,他身影撞在船首的旗杆上,借力往前挺直身子。 那头霍玉的船只虽被撞开,他整个人却如豹子似的朝王桓罩来。 王桓立即蹬腿一跃,沿着旗杆往上掠去,霍玉双脚横踩旗杆,身形如风,一路往上追,迫得王桓几无遁处。 “好俊的功夫!” “好!” 看台上的皇帝与几位皇子均站起了身来。 朱靖安连忙与皇帝介绍道,“父皇,这霍玉与王桓一般,不爱读书,有一回儿臣舅舅那边空缺了一个军职,他便入了军籍。”大晋军职为世袭,名额也是限定的。 “今日他与王桓,想是要比个高低来。” 皇帝看到朝廷人才辈出,满意道,“不错,朕先前是小瞧了他!” 那头王桓被霍玉逼到绝路,脚尖点在旗杆顶端,一面借力往上一跃,一面将旗杆往下一踩,霍玉脚一滑,差点跌下。 王桓身子落下,双腿如旋风朝霍玉腿部踢去,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那霍玉被他逼得十分狼狈,忍着被他踩一脚的痛楚,借力往前横飞,退回自家的船只。 “好!”看台上响起一片喝彩声。 霍玉并不服气,鹰目如隼,将船只旗杆一抽,朝王桓射来。 王桓近来习偃月刀有了一定进益,也顺手拔起旗杆往前一挡,他大开大合,挥杆如刀,一片又一片的水花往霍玉招架而去,远远望去,只当是有人挂起了水帘,而帘后有两道身影来回胶着。 趁着霍玉挥来旗杆时,王桓一手拽住霍玉的杆,侧身往前滑去,在他即将滑出船只时,双脚蓦地往对方船沿一蹬,双腿腾空,往霍玉胸前一踩,将他径直蹬去了水面。 东宫女宦 第37节 “赢咯!”王桓一队欢呼喝彩。 容语看完这一场比试,惊讶地鼓了鼓掌,“王兄,你功夫大有长进。” “哈哈哈,总不能让卿言你白给我喂这么久的招!” 只是,待他回眸,却见那朱赟早已坐在终点处的木台上,优哉游哉朝大家挥手, “承让了....” 王桓咬牙,把旗杆往船头一插,“他奶奶的,又被他钻了空子!” 其他数支队伍悉数回到岸边,朱赟满脸惋惜地走过来拍了拍王桓的肩,“王桓哪王桓,你什么时候能不逞一时意气,也就不会输了...” “你个人要赢,队伍也要赢呀。” 王桓眼睁睁看着彩头被朱赟收走,气得头顶冒青烟。 容语却把朱赟这句话听去了心里。 不得不说,朱赟这个人,看着样样不行,偏偏哪的好处都有他一份,他总是擅长伺机而动,达到自己的目标。 即便是不起眼的一次比试,结果也无关紧要,他却比得很认真,连续四年拔得头筹。 此人咋咋呼呼,却目光如炬。 容语重新审视了一番朱赟,也跟着拍了拍王桓的肩, “小王爷说的没错。” 王桓摸了摸后脑勺。 不知是谁起意,回想当年皇帝带领水兵在岳州一战,彼时左都御史李蔚光是帐下军师,湖湘蛮军占据地利,负隅顽抗,李蔚光使得一出水门阵,引蛮军出战,最终将对方精锐聚而歼之。 往事历历在目,年迈的皇帝已许久不曾舞刀弄剑,一时兴起,便拔了侍卫的刀,喊上李蔚光等老臣,一道与他登舟,笑谈过去的风光伟绩。 正中的看台上,只剩下一袭宫装的皇后与两名宫婢。 昳丽的天光下,王皇后面容一点瑕疵也无,她目色怔然望着湖面那艘华舟,明明隔得远,那个人的身影却还是一瞬间撞入她的眼帘。 她的少年哪,已早生华发。 曾经的璀璨浮华,被时光的车轮碾过后,只剩下斑驳不堪,而偏偏,她清晰地记得,他在她心上刻下的浓墨重彩的每一笔。 骤然,座下似有什么东西一响,紧接着脚下一空,她随同那把凤椅,齐齐往后栽去。 “啊....” 两名宫婢的尖叫声,似划开波澜的浆,瞬间惊起千层浪。 李蔚光心灵感应,回眸那一瞬间,一道蓝紫的蝶影,从他瞳仁里划过,更似从他生命里碾过。 第31章 温热的湖水漫过她的面容,鼻孔瞬间被水充滞,呼吸倏忽被夺。 没有眉心紧皱的剧烈挣扎,她静静地承受这一场沉沦。 翟衣沾了水,越来越沉,将她强行往下拽。 她大概是要死了。 她并不惧死,甚至盼着早些得到解脱,只是她还有心愿未了... 一行晶莹的泪自眼角滑出,慢慢汇入湖水里,与之融为一体。 朱靖安站在龙舟最靠边的位置,他双手抱胸,饶有趣味望着那坍塌的一角。 妙啊,太妙了。 杀人不过诛心,让王皇后在李蔚光面前落水,逼着那尘封二十年的往事浮出水面。 既丑陋,又血腥。 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他忍不住要抚掌,简直是神来之笔。 李蔚光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是谁的局,他应该要怎么做,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脚步迅速往前一迈, 一只强有力的手伸过来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腕。 “老师,这是个陷阱。” 谢堰低声在他耳畔落下一句,旋即迅速扫视全场。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有一道湛蓝的身影,毫不犹豫一跃而下,身姿在天际划过优美的弧度,流畅地朝她划去。 紧接着,侍卫与内侍四处涌动,作势要跳水救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许其他任何人入水,要保住王皇后的名声,也要为那个人作掩护,他几乎不假思索断喝一声, “谁都别动!” 那些侍卫均被他喝住,纷纷朝龙舟望来。 谢堰来不及解释,面容沉静望着朱承安, “四殿下,还请立即叫上那两名宫女,乘舟前往湖心岛接应娘娘!” 朱承安呆愣一瞬,二话不说沿着甲板往岸上奔去。 谢堰当即朝皇帝拱手,“陛下,臣恳请....” “你安排.....”皇帝怔怔望着那溅起的巨片水花,心也跟着那道身影沉了下去,凭着本能吐出三字。 谢堰顿了下,忙往刘承恩拱手, “刘公公,即刻安排人前去请太医!” “好....” “王桓,领虎贲卫封锁现场,将所有牵扯官员工匠全部扣押,” “许鹤仪,你随王桓去,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王桓痴愣地望着渐渐平静的湖面,一颗心涌到了嗓子眼,后背已不知不觉湿透,许鹤仪见他犹然不动,推了推他,“王桓,咱们杵在这里帮不上忙,你带虎贲卫快些封住现场...” 王桓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往前跨步,顷刻跃上了岸。 其他在场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冷汗涔涔,尤其王晖,已是惊得跌坐在地,再没了往日的沉稳。 皇帝恍觉指甲已嵌入徐越的手心,喘了口气,颤声问谢堰,“朕瞧着有人下水去救皇后了,是谁....” 关键时刻谢堰喝住侍卫,不许人下水,皇帝心里是存疑的,他晦暗不明瞅着谢堰, “刚刚下水的人是....”谢堰迟疑了下,罢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掩饰不了,遂道, “是东宫伴读容语。” 皇帝听闻是容语,眉头缓缓舒展开,“好.....” “容公公功夫极俊,通晓水性,定能救下皇后娘娘。”这就解释为何不许其他侍卫下水。 皇后名声也要紧。 皇帝颔首,渐渐回过神来,“你临危不乱,处置果断,很好。” 谢堰暗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不让旁人下水,还担心容语暴露女扮男装身份。 论理,他身为朱靖安的谋士,自当想办法除掉这个东宫伴读,可是今日设局之人,卑鄙无耻,拿王皇后与李蔚光旧情做文章,他不能让对方得逞,容语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下水救人,他自当为她保驾护航。 他要赢她,也得光明正大地赢。 又或者,她是北鹤弟子,她是女子的身份,终究让他...手软了些。 皇帝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也渐渐回过味来,他下意识往李蔚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恰恰谢堰立在他左侧,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瞧不清李蔚光的脸色,只见那广袖随风飘飘,袖下那双与他共度风霜的手,纹丝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并不想知道李蔚光是什么脸色, 他没有下水救人,已然足够。 皇帝后怕地闭了闭眼。 李蔚光灼灼盯着湖面,那一向淡然的眸眼,布满猩红,恍惚有一只手伸了出来,漾了几下又跌下去, 曾几何时,他牵着那只纤纤素手,淌过春花秋月,走过朝花夕拾。 他恨不得用命去拽住那只手,又或者,与她一道沉沦。 而现在,他空空落落地站在这甲板上,装个漠不关心的路人。 所有的忍耐和自持,只为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 容语耳力极好,她听到上方看台传来一声响时,便扭过头。 王皇后落水的瞬间,她已纵身而下, 师傅总戏称她是水里飘来的孩子,自小便被丢在水里学凫水,她最惊艳的纪录,该是在湖底闭气近两刻钟。 午时的阳光深深浅浅从湖面折射下来。 王皇后面容恬静地浸在水里,翟衣仿佛蝶翼在她周身涌动,她像是折翅的仙子,一点点往下沉。 快,再快一点。 容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最后,她猛地滑了一脚,将王皇后从深渊拽了上来,将其拖住送出水面。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岸上的内侍顿时欢呼。 李蔚光一身傲骨顷刻崩塌,只剩满身狼狈。 岸上诸人也都泄了一口气。 容语清楚地知道,得往人少的湖心岛划去。 东宫女宦 第38节 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已将胸前的白稠给绷断。 她不得不分神,琢磨如何善后。 万幸不曾有他人下水跟来,否则她便捂不住这个秘密。 她托住王皇后,一跃浮出水面,前方,湖心岛在望。 而侧前似有一艘小舟朝她划来。 正是朱承安与王皇后的两名女婢。 片刻后,两方人马在湖心岛汇合,朱承安与容语携手将王皇后抬上了舟中。 容语翻身跃上小舟,立即蹲下给王皇后按下胸口,试图将她肺腑里呛住的水给逼出来。 两名女婢也临危不乱,一人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住皇后,一人帮着容语打下手。 朱承安坐在船尾,茫然地望着自己母亲,重重地吐着气,冷汗已浸过全身。 一口又一口水从王皇后嘴边溢出,到最后她终于咳了几声,已有苏醒的迹象,四人悬着心的方才放下。 容语并未松手,而是继续给她按压,试图将余水给压出,而这时,无论是两名宫婢,还是朱承安都愣愣地看着容语胸前。 那本该平坦如川的胸膛,此刻却现出饱满的弧度...... 朱承安当即傻了眼,他跟快木头似的,缓缓将视线往上挪。 她脸颊被水浸过,白皙得过分,残留的水珠顺着鼻翼,断断续续往下落。 眉睫有水珠跌落,漫入眼眶,她抬手擦了擦,继续按压,神情专注而沉静,一如过往... 不,不一样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她的身份,每每被她否认,他便以为自己多心,今日亲眼所见,确信无疑。 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不被信任的懊恼,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些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名宫婢皆是王皇后心腹,经历最先的震惊后,很快装作不察,神色如常帮着王皇后整理仪容。 王皇后缓缓醒了过来,眼眸还未睁开,唯有苍白的嘴唇喃喃的, 容语侧耳一听,只见她极轻又费力地呼唤着, “停云....” 容语皱了下眉,问朱承安道,“停云是谁?” 朱承安目色一暗,垂眸道,“是李太傅,太傅名蔚光,字停云...”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表相思... 容语愕然。 少顷,一行人划舟前往岸边的崇智殿,刘承恩已招来太医在此处等候。 容语借着搀扶王皇后,遮蔽身形,将人送入内殿,她与女婢率先进来,刘承恩着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女婢立即替皇后更衣。 朱承安有意替容语遮掩,不许任何人进去。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皇帝驾到的声音,容语一惊,环顾一周正打算往侧边甬道躲去,忽然面前奔来一道身影,朱承安不知打哪弄来一身干净的内侍圆袍,迅速塞入她手里。 “快去换!” 不等她反应,已转身去迎接皇帝。 容语愣了下,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舌尖抵着右颌苦笑一声,抱着衣裳入内更换。 皇帝急匆匆跨过门槛,往内殿步来,绕过屏风望见皇后气若游丝地躺在塌上,他眼眶一酸,大步走近,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 “栩然,栩然,你怎么样?” 塌上的美妇嘴唇颌动,喃喃呓语。 皇帝侧耳近听,“你说什么?” 随后跟来的刘承恩与朱承安相视一眼,心生不安。 屏风后,太医内侍跪了一地,皆等候皇帝传召。 “你说清楚.....”皇帝心疼地将她手抓紧了些。 “停云...停云....” 她嗓音清晰地传来。 皇帝脑中绷紧的弦恍惚一断,一颗心沉入冰窖。 朱承安绝望地闭上了眼。 ....... 午时,阳光炽烈。 经此一事,各家女眷也没了游玩的心情,皆气恹恹地躲在两侧亭台阁谢纳凉。 须臾,有侍卫奔走呼号,说是王皇后已无大碍,游园宴继续。 气氛总算松动,内廷各监井然有序组织众人就宴。 宴后,有人兴致缺缺离宫,也有人借机在太液池游玩,除了龙舟看台一带被封锁,其他各处许自由同行,按照计划,夜里还有赏灯会,年轻的姑娘们不想回去,三三两两逗留,少许官宦人家趁此机会给儿子女儿相看姻缘,南湖两岸依然行人如织。 涉事的官员被带走,其余官吏陆陆续续回衙门当差。 李蔚光被两名年轻御史搀着回了都察院,他把自己关在值房内,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里,好半晌没吐出个声响来。 片刻,谢堰推门而入,望了他一眼,复又将门轻轻掩上, “老师,娘娘已无大碍....” 一束斜阳从西边窗缝里照了进来,浮尘翻滚。 李蔚光定定盯着那束光,好半晌方才“哦”了一声。 谢堰犹豫了一下,走上前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娘娘清醒前,陛下已抵达崇智殿,当时娘娘....” 李蔚光见谢堰欲言又止,抬目望他看来,眯起一道锐利的光。 谢堰硬着头皮道,“娘娘嘴里念着您的名字.....陛下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李蔚光霎时一怔,清瘦的身影剧烈地颤了下,又艰难地扭过身,面朝墙壁喘了一口气。 谢堰清晰地看到他颤抖的双肩,他不忍道,“老师....” “咳咳.....”李蔚光背对着他,扶着圈椅剧烈地咳了几声,须臾呕出一团血污来。 谢堰见状大惊,欲上前去扶他,却被李蔚光抬手制止,他喘着气涩声道,“笔墨.....” 谢堰旋即帮他摊开一张空白的折子,将粘好墨汁的笔递给他, “您要做什么?” “辞官.....” 李蔚光的辞呈避开内阁,被送去了司礼监,王晖得知后,气得跳脚直往都察院而来,恰在门口遇见了谢堰,王晖指着谢堰的鼻子喝道, “谢大人真是好手段,寥寥数语逼得李蔚光致仕。” 谢堰在后宫有眼线,王晖也有,当时在场的除了太医,也有内侍,此事不难探知。 谢堰平静地看着他,“没错,我不希望老师成为王相谋权的垫脚石!” 王晖嘶牙冷哼,“谢大人不必说得如此道貌岸然,你不就是想逼着李蔚光退位,好斩断东宫的臂膀么?” 谢堰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是又如何?王皇后准许您将太傅拉入朝争了吗?王相一意孤行,不仅害了皇后,也害了太傅,今日之局,想必王相看得分明,这样的事还要再来一次吗?” 如果不是他拉住李蔚光,一旦李蔚光落水去营救皇后,此事便没法收场。 王晖面色铁青。 今日之事,不消说,定是那杭贵妃的手笔,这个毒妇,久居深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在皇帝心中最深的伤口撒上一把盐。 李蔚光这个时候主动退位,固然能消皇帝的火,可王晖不甘哪。 余晖将宫墙镶上一道金边。 风又起了,层层暮云如鱼鳞,被斜晖烫染,栩栩如生铺在天际。 谢堰深深望向午门方向,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的掌控。 第32章 容语从玉熙宫出来,迎面一股凉风夹着湿气扑来,吹皱她的眉心。 暮天交接,朱承安立在湖畔,清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听到脚步声,回眸,冲容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容语揉着眉心缓步走过去,垂首道,“殿下,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 “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自责,我明白。”朱承安一如既往,眉目清润,融融的眸光被余晖染过,越发和煦,“今日多亏了你,保全了母后的性命,也保全了我们母子的名声。” 容语望了他一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她暗暗吁了一口气,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湖光山色,“娘娘睡下了,怕是要将养一阵方能缓过来,陛下呢?” “回了奉天殿。”朱承安语气有些沉。 皇后从崇智殿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回玉熙宫,朱承安一干人等又立即用华撵将她送回来。皇帝终究是心灰意冷回了奉天殿。 朱承安今日被折腾半晌,已是十分疲惫,不过疲惫之余,得知容语身份后,心里摸不着的地方好像有一些欢喜。 湖岸宫灯陆续燃起,远远的,还能听到南湖附近的喧嚣声。 二人望着湖面一时默然。 “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朱承安突然问, “小王爷。”容语负手而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谢堰想是也在怀疑我....” 朱承安想起今日谢堰的布置,猛然了悟,“还真是,今日他当机立断不许任何人下水,除了母后名节外,想是也有为你掩护的意思在里头...” 容语满脸意外,“真的吗?” 东宫女宦 第39节 又承了他的情。 只是有把柄落在政敌手里,还是令容语不安。 “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我的身份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朱承安闻言立即截住她的话,神情认真,“卿言,你我生死与共,无需这么说。” 容语眉睫轻颤,眼底隐隐有几分撼动,她后退一步朝朱承安长揖,“殿下知遇之恩,容语舍身难报。” 朱承安见她如此郑重,心里反而塞了棉花似的,他这么说又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让她为他卖命。 恰在这时,一内侍匆匆打湖边石径奔来,望见容语先是急着唤了一句“容公公”,又紧忙给朱承安跪下磕了头,复又望着容语道,“容公公,小王爷有急事寻您。” 容语看了朱承安一眼,朱承安笑着道,“去吧,我自个儿回东宫,等你忙完再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容语颔首,拱手告退跟着内侍往对岸去。 “小王爷寻我何事?” “不知,看样子挺着急的。” “他在何处?” “崇智殿前的花园里。” 容语撇下内侍,施展轻功迅速往崇智殿方向掠去,片刻后,她在花园里寻到了朱赟。 朱赟一脸大汗,指了指南湖湖心岛方向,“谢堰那个混账,今日派人送帖子去了李府,说是邀请李四小姐入宫赴宴,今日娘娘出了事,杨嬷嬷联系不上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把消息递到我这儿来,可眼下好像也迟了,你看怎么办?” 容语一愣,“确定是谢堰派人送去的帖子?宫宴之事不归他管吧。” 朱赟哼了一声,“是不归他管,可除了他,谁会费尽心思试探你?定是他背后使的主意。” 容语犹豫了一下道,“女眷现在何处?” “都在湖心岛的南台坡,今夜灯会就在那里举行。” 容语顺着视线往那头望了一眼,湖心岛上隐约有一条长长的灯光带,似玉带绕在美人眉尖,汇同河面飘着的花灯,如人间瑶池。 容语道,“我去换身衣裳。” “好,我先过去帮你打探下详情,你随后来。” 二人分头行动。 杨嬷嬷办事极妥,托朱赟给容语带来了一身裙衫。 一刻钟后,容语装扮成李四小姐,乘坐小舟来到南台坡下。 南台坡并不高,沿着石阶往上有一处五角翘檐亭,从此亭可俯瞰整个太液池的景色,等闲南台坡并不许人上去,今日为了庆贺端午,方放行,也难怪此处摩肩接踵。 一湖风月,满地星光,窈窕的女孩儿结伴而行,浮浪公子成群吆喝,喧声叠叠,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 南台坡的入口处有一用藤条扎成的洞门,其上灯光点缀,璀璨无比。 门前不少姑娘公子排队上坡登亭,队伍一直列到了湖边。 容语跟着人群辍在后面,亦步亦趋往前行,待越过洞门,往前走了数步,忽然瞧见另一侧的石径走来一人,一袭白衫盛雪,英华内敛,不是谢堰又是谁? 容语正想说果然是谢堰在试探她,却发现谢堰看到她后,明显吃了一惊。 这神情不太对劲,莫非不是他? 谢堰着实没料到容语会出现在这里,她穿着一件镶襕边的鹅黄裙衫,同色的腰带将她腰身勾勒得纤细,乌黑的秀发垂在身后,映得她那张白皙的脸越发冷艳清绝。 这张脸与郊祀那夜的人一模一样,气质却迥然不同,略带几分瑟缩。 可谢堰还是很确信地知道,面前这位姑娘是容语。 他手指微微蜷起,握在掌心,从容跟容语打招呼, “李四姑娘。” 容语朝他屈了屈膝,“谢二公子。” 二人心知肚明地相互应付。 容语垂首,避开他目中的灼色,目光落在他腰间,寻常世家公子都爱缀个珠玉或香囊,谢堰通身无饰。 “李姑娘是要上山吗?”谢堰负手问道。 “是....” “第一次来?” “嗯...” 许多姑娘发现谢堰在这里,纷纷驻足停留,并低声议论着。 “那是谢二公子?他在与谁说话?” “不认识,姓李,看来是太傅府的姑娘。” “太傅府长房的几位姑娘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她,我看是偏房的吧。” “打秋风的呗...” 容语感觉到周身投来的异样目光,略有些头疼,正待抬步离开,却见对面的人间谪仙谢二公子,面带忐忑地开口。 “山上路黑,不如在下送姑娘上去?” 这大概是谢堰第一次做着不擅长的事,一贯沉稳冷肃的面容含着尴尬。 容语吃惊地往前望了一眼,长长的石阶延伸至坡顶,五步一灯,虽谈不上多么敞亮,却也绝对不漆黑。 她纳闷地看着谢堰,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谢堰这话着实给容语招来了不少嫉妒,周身的姑娘们果然不淡定了,有的跺脚,有的细碎地嚼着风言风语。 谢堰这么做倒是有缘故。 他今日被母亲逼着来相看,实在是应付不过去,撞上了容语,总之这李四小姐就是个假身份,不如拿来帮帮他。 想必容语也不在乎这些。 容语确实不在乎,可她却懒得与谢堰掰扯,直接冷淡地回绝, “不必。”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爽笑声,一人携风下阶而来,“哎呀呀,李姑娘,本王来晚了,害姑娘好等吧。” 朱赟笑眯眯地往容语跟前一站,隔绝了谢堰的视线,毕恭毕敬将左手手臂抬起,伸到容语跟前, “路黑,本王送姑娘上坡。” 容语一言难尽地看着朱赟,直接提着裙摆,大步往上走。 朱赟眨了眨眼,连忙将扇子抖开,追了上去,“等等我。” 谢堰望着二人的背影,微的苦笑一声。 剩下的姑娘怎么都不肯相信,居然有人拒绝谢二公子的邀请,其中一名姑娘与谢家有些姻亲关系,也曾与谢堰有过数面之缘,仗着身份大着胆儿,撅起嘴巴问他, “谢二哥哥,路黑,我怕得紧,你能不能送我上去?” 谢堰收回视线,目光冷淡地掠过她,“我身上有伤,姑娘请便。” 那姑娘脸色霎时惨白。 谢堰越过人群,出洞门离开。 这厢容语与朱赟抵达坡顶,五角亭里聚满了人,二人寻了个靠边的地儿迎风而立。 暮云盖过薄月,夜色浓稠,万千灯光铺在脚下,湖面水波粼粼,伴随欢声笑语被风载送至各处。 远处琼楼玉宇,近处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此处景色确实一绝。 “谢堰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咱们?”朱赟还有些难以置信。 容语也在琢磨这个问题,总觉得今日这帖子来的有些蹊跷,而且谢堰也挺奇怪的,好端端的,说那句话做什么,平白给她遭恨。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原先南湖四周火光隐动,负责戍卫的士兵有序巡逻,可眼下,整个太液池骤然动了起来,无数灯光如绸带往西南角涌, 定是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有叫声传来,一传十,十传百。 “有人落水啦!” 容语和朱赟迅速往坡下走。 南台坡下人头攒攒,惊声迭起,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 从西南侧有一木制的栈桥通往湖心岛,又延伸至对岸,此刻这栈桥上挤满了人。 朱赟来到湖边,抓起一逆行奔走的侍卫便问,“出什么事了?” 那侍卫刚从西南方向来,想必是要去皇宫报讯,他本不耐烦,见是小王爷,匆忙一礼,气喘吁吁道, “周家二小姐周如沁落水了,还有几位姑娘也不见踪影,属下正要去跟都指挥使汇报。” 朱赟连忙松开手,让他离开,神色苍茫望着容语。 容语眸色一惊,“走,去救人!” 她提裙快步往西南角走,才奔出一小段,猛地止住了步伐。 不对。 皇后落水一案虽还未查清,大抵该是杭贵妃所为,如果说往皇帝伤口撒盐逼李蔚光辞官,是杭贵妃一招险棋的话,那么眼下周如沁落水呢,目的何在? 眼下杭家覆灭,五皇子一党被剪得七七八八,杭贵妃何必为了个周如沁大动干戈。 除非,她还有别的目的。 容语抬眸,无数人影嗡嗡地从她身后掠过,沿着木栈往西南角涌。 包括皇宫侍卫。 声东击西! 容语心猛地一沉,用力拽住朱赟, 东宫女宦 第40节 “你去西边救周如沁,我现在回东宫!” 朱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他还未问完,只见容语已跳上小舟,双手划桨如离箭般朝皇宫方向驶去。 容语在舟上匆忙将裙衫褪下,露出里面一身雪白的劲衫,又迅速把头顶的发饰给抽除,随意将万千乌丝一转,系入一白玉小冠中,她飞快地做完这一切,提气一跃,人如离箭般掠至西苑门口,给守门侍卫看过通行腰牌后,打西华门入宫,迅速朝东宫奔去。 只希望她还来得及,能救下朱承安。 杭贵妃与五皇子已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一定不顾任何代价袭杀朱承安。 奔至武英殿附近,迎面看到一道脸熟的身影往西面跑,容语上前拦住他, “你怎么在这?你家校尉呢?” 此人正是王桓在虎贲卫的副将。 那副将气息不稳回,“校尉的妹妹在南湖失踪了,校尉大人已往那边赶,属下正要去那边与校尉大人汇合。” 容语听到这里,心凉了一大截。 她和王桓都被人调虎离山,东宫大概率已出事了。 容语将他推开,加快速度继续往前疾行。 苍穹如墨,似有夜风从四面八方汇聚。 原有的侍卫大半被抽去西苑寻人,整个皇宫太安静了,安静地令人发慌。 不知打哪来的夜猫子窜到高耸的红墙,红墙上被搁了一盏年久失修的壁灯,壁灯映得它那双眼格外幽亮,它环扫一眼,想是嫌高墙太过显眼,撅起屁股,又往墙下草丛里一窜。 容语用最快的速度奔到东宫门口,直接略过守门的侍卫,纵身往内殿掠去。 内殿空空如也。 她又往东跨过月洞门,来到梨园。 梨花早谢,只见荫荫茂盛的梨树下,一道玄色的身影如画,手执文卷静静矗立着树下。 他嘴里默念了几句诗词,抬眸,见一道俏影扶墙而立,她眼中苍茫的疾色落在他瞳仁里,不经意拨动了他心底那根弦。 他仿佛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笑意融融, “卿言,你回来啦....” 容语气喘吁吁来到朱承安跟前,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确认他无事,失声道,“殿下,你一直在这里吗?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好的呢,怎么了?”朱承安嘴角的笑意不减,摊摊手问她。 容语微愣,她刚刚太过着急,以至于不曾发觉这一路寻来,东宫四处都是安静的,一切如常。 难道是她错了? 一切皆是她多想? 不,她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依然存在,心咚咚地似要膨出胸壁。 如果声东击西的目标不是东宫,还能是什么呢? 容语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猛地回眸,目色惊异望向巍峨的奉天殿。 第33章 奉天殿有两层守卫,外层由羽林卫,虎贲卫,金吾卫等上十二卫轮番戍值,分守奉天殿各处宫门要地,内里还有大内侍卫负责皇帝个人安危。 论理,奉天殿守卫森严,固若金汤,一只鸽子都飞不进去。 可如果柳云被策反,局面便截然不同。 柳云乃司礼监秉笔,领御马监提督,御马监是个什么样的衙门?相当于外朝的五军都督府,下辖四卫军,四卫军皆选良家子弟及边境久战的精锐成军,对外可抗击外侮,对内可镇压反叛,战力在羽林卫等十二卫之上,被称为禁军中的禁军。 关键时刻,也可戍卫宫城。 今日南湖出事,羽林卫与虎贲卫均被抽调去寻人,柳云以护卫皇帝为由,临时调四卫军增戍奉天殿极有可能。 原先司礼监几位大珰,对各位皇子有所偏颇,皇帝心里是有数的,柳云平日亲五皇子一党,刘承恩常替四皇子说话,可无论谁,都不敢挑衅皇权。 柳云是个聪明人,定不会轻易倒戈,除非杭贵妃以非常手段逼迫他。 容语脑海飞快掠过这些,神色绷紧与朱承安道, “殿下,请您带着刘吉去司礼监寻我义父,着他去奉天殿救驾!” 朱承安脸色顷刻沉下,“卿言,发生什么事了?” 容语神色苍茫,“我还不知道,我现在去奉天殿,但愿一切是我多想。” 容语扔下这话,迅速往奉天殿疾驰。 奉天殿离东宫不过隔了一道宫墙,容语飞快掠至墙下,她往宫门方向看了一眼,有几名羽林卫在门口巡逻,想要不惊动这些羽林卫,要么里面没事,要么做的隐蔽。 容语不敢赌,悄声飞身探上皇墙,如蝶轻轻落在墙头,往大殿望了一眼,殿内灯火通明,一切安静地诡异。 容语飞身落下,用墙根下的树丛做遮掩,飞快往殿内行去,她避开一个又一个暗哨,来到奉天殿西偏殿外,躲在侧面丹樨的墙垛下。 听义父提过,皇帝夜里爱宿在西偏殿,偶尔召妃子在此处侍寝,每当此时,大内侍卫会避开些。 如果她是杭贵妃,必定会遣一位卑的宫妃来侍寝,以此引开内卫。 容语贴墙,仰头往里瞥了一眼,烛影晃动,细闻,果然似有糜丽之香。 头顶一路侍卫走过,容语待其离开,一个翻身从上面一樨台翻身而过,贴近侧殿窗口。 正待翻墙而上,瞥见前方有一队羽林卫沿着廊芜往侧殿来,容语顷刻折身躲回廊柱后,往上望了一眼,提气掠至梁上,贴着梁往里爬模,待至一处廊檐相交处,她拽住翘檐,一个奋力翻转,人如飞燕顷刻掠至殿顶,正要抬目往内殿张望,忽的一枚暗器贴着面门袭来。 容语侧身躲开,一个利落地翻滚,人已在琉璃屋顶跃开数丈,再抬目,已有两名黑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朝她袭来。 高手过招只在纤毫,便是动静也微不可闻,殿顶三人已交手了数十招,底下巡逻侍卫一无所知。 容语从东宫出来,随意扯了一件黑衫披在身上遮掩行迹,此时黑衫如袍,被劲风劈得飒飒作响。 殿内动静不明,容语不敢轻易示警。 这两名黑衣人到底是大内侍卫还是四卫军的精锐,容语还未断定。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纠缠,赤手空拳挡过数招后,容语退开数步,抬袖引风而入,催动银莲,银莲在她袖下缓缓绽放,如在洞口伺机的蛇,虎视眈眈盯着对方,顷刻几枚暴雨梨花针如迅雷射出。 换做寻常,两名黑衣人定能反应迅速并躲开,可当他们看清容语袖中的银莲时,震撼大于一切。 双枪莲花! 寒光如一张网在暗夜无声铺开。 一眨眼的功夫,二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容语立即收手,纵身一跃落在院中。 抬目,前方的内殿光影浮动,似有女人和男人的纠缠的呼吸声传来。 “陛下,来呀,我在这儿呢....” “陛下,这边,这边....” 也难怪巡逻侍卫毫无反应,听着皇帝像是在临幸女子。 换做寻常人,定能被遮掩过去。可容语常年在深山狩猎,自小与猛兽为伍,她对声音的辨别超乎寻常。 这些女子的喘息声明明透着不安。 细听,里面也有男人的杂声,可并非是男欢女爱时的粗声,而似气若游丝的喘息。 不好! 容语抬步飞快往前一掠。 无数暗器自四面廊庑涌来。 幸得师傅在林中以竹叶练就过她的耳力,耳郭抽动几下,辨出整整二十八人。 暗器飞掠来的同时,只见她将身上的黑衫一抽,往半空一挥,展如幕布,瞬间裹住伏低的身形,再如陀螺在地上转了一圈。 漫天的暗器被她兜入衣衫,她身影腾空翻转数圈,抬手将黑衫往四周抖开,将所有暗器回射过去。 二十八名四卫军应声而倒。 容语来不及确认他们的身份,扭身朝殿内大步跨入。 越过十二开的苏绣花鸟屏风,触目惊心的一幕在眼前展开。 只见五名宫婢七手八脚地用绸带将皇帝绑在软塌上,其中两名更是用白稠勒住了皇帝的脖颈,将他耳后两侧交替地勒出两条很深的血痕。 皇帝双手拽住颈下的绸带,额前青筋暴跳,一双怒目瞪圆,惊恐交加地挣扎着,嘴里被塞了绵团,双腿直直地往前拼命地蹬,正在与死神作斗争。 其余三人,一人扑在他腿上,阻止他乱动,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拉扯皇帝的手臂,试图逼他松手,这两名宫婢想必还不知外面情形,面上慌慌张张,嘴里却吐出些淫词艳语,好伪装成与皇帝在床榻嬉戏。 软塌一侧还有一名宫装女子被绑住全身,嘴里也塞了绵团,满目惊恐地盯着塌上濒死的帝王,泪如雨下,拼命地摇头。 容语瞧见这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这个冷血冷心的帝王,死了也好。 韩坤虽是红丸案的起因,可恶果终究在这位帝王身上,倘若不是他寻仙访道,以求长生不老,并妄图以红铅丸延续宝刀不老之术,也不会有那么多姑娘葬身宫廷。 如果不是他纵容五皇子一党,朱承安生来便会被立为太子,朝政清明,也不会掀起党争风波。 很快,这些愤懑的念头被理智盖过。 她几乎断定,这是杭贵妃与柳云所为,如果她猜得没错,柳云此刻该在东配殿的御书房伪造立储诏书,只要五名宫婢将皇帝勒死,柳云再来个临终授命,将皇位传给五皇子。 有柳云的四卫军做倚仗,朝臣不想认,也得认。 届时朝臣想要追究,杭贵妃大可把刺杀皇帝一事,归结在红丸宫女身上。 先前有红丸女刺杀韩坤一案,再有五名宫婢合伙勒杀皇帝,仿佛也说得过去。更何况,还有个现成的侍寝宫妃背锅,再往深里想,没准这位侍寝宫妃亲近东宫,是受东宫和皇后挑拨前来暗杀皇帝。 此事虽险,一旦成功,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待杭贵妃得逞,首当其冲被落罪的便是东宫。 东宫女宦 第41节 但是,王晖会死心吗?朱靖安与谢堰会死心吗? 不会,届时只会掀起更大的党争之祸,数党倾轧,朝堂颓危,北境戎狄趁虚而入,国朝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矣。 最终遭殃的,还是泱泱百姓。 这个皇帝千不是万不是,至少有他在,还能震慑住这个朝堂。 容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权衡,抬步往前一滑,五枚暗器射了出去,几位姑娘痛呼一声,手缓缓松开,身子往下一软。 其中一名女婢恍惚转过眸来,对上容语那双悲悯的眼时,她狠狠一愕, “容公公,怎么是你....” 是啊,怎么是她呢? 容语心头轻颤,这名女婢曾是一名红丸女,自入宫以来,备受欺凌,她性子刚烈,视皇权为粪土,一心想为己报仇。 容语是识得她的,也是不忍心的。 可是,在你死我活面前,谁又能分得清对与错? 容语一步一步朝塌上的皇帝迈去,脊梁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脚下打一滑,恍惚想起师傅曾与她说过的话。 有一回,师傅将她引至秀水村一处山峰,笑问她,“卿言,你可喜欢登高?” “当然喜欢!” 那时的她年少肆意,不知愁滋味, 将漫山遍野的锦绣踩在脚底,真好。 师傅却笑了笑,苍茫的眼眸隐隐翻腾着几分哀思, “可是高处不胜寒哪!” 容语拍了拍胸脯,“我不怕寒。” 师傅哈哈大笑,抚须道,“你知道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吗?当有一天你的一举一动可能决定了别人生死,甚至要用一些人的性命去换更多人性命的时候。你还能够守住本心吗?你站在那个位置,风啊全部都往你一个人身上灌,刺骨生寒。” 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 面对那双不解困惑甚至怨闷,到最后又释然的眸,她后背发凉。 “罢了,我做出这等事迟早也是一个死,与其被人严刑拷打,还不如死在公公手里。” 她身子滑落在地,闭上了眼。 皇帝在这时,发现了容语,布满血丝的眼顷刻涌现一抹狂喜。 随着宫女手一松,喉间的束缚得以解除,皇帝抽去嘴里的绵团,身上的气全部泄尽,几乎是瘫痪似的,茫然盯着前来救驾的容语。 “陛下,奴婢容语救驾来迟!” 短暂的瞬间,容语整理好心情,摆出自己该有的姿态。 皇帝艰难地侧了侧身,惶恐地扫了一眼四周,见五名宫婢悉数倒地,眼底的惊恐方散去一些。 他捂着脖颈,佝偻的身子抑制不住轻颤。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激一个人...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惊险,唯独今日像是条粘板上的鱼,无论如何挣扎,也挣脱不了那张困死他的网,而偏偏将他束缚住的是几位弱质女流,那种绝无仅有的屈辱与绝望久久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用尽一身的力气朝容语缓缓伸出手。 容语神色平静地上前,目光在皇帝那狼狈又后怕的面容掠过,垂眸,回握住了皇帝的手腕。 皇帝刚从濒死的绝望中回过神来,好半晌才找到呼吸,他紧紧拽着容语,仿佛是拽住救命稻草一般,寻找到了一丝力气,剧烈地喘着气, “好....你很好....”他声音哑如裂帛。 塌侧的嫔妃还在剧烈地挣扎着,使劲朝容语嚷嚷。 容语回神,立即走至她身后,帮着她解开绳索,又将她嘴里的布团给抽走。 那年轻嫔妃得到呼吸,两眼汪汪迫不及待开口, “陛下,是杭妃,是杭妃娘娘策划的奸计....”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朕知道.....” 如果连这个局都没看出来,那他也枉当了这么多年的帝王。 只恨他,一路来纵容五皇子和杭贵妃,满腔的偏爱赋予了荒唐。 恰在这时,左侧甬道冲进来一人,正是手握圣旨的柳云,柳云掀开帘帐望见这一幕,手一抖,圣旨跌落在地。 再往院外瞥了一眼,院中漆黑如墨,什么人影都没有。 看来他的暗桩都被容语灭了干干净净。 逃? 逃不掉的。 廊外风声赫赫,金戈铁马逼近。 柳云对上皇帝那双淬了毒的眼,双股打颤,扑跪在地,哇的一声痛哭, “陛下,是那杭贵妃逼迫的奴婢,奴婢从来没想过害您呀.....” 容语无心听他诡辩,上前对准他脖颈一掌砍下去,将柳云当场劈晕。 皇帝从袖下扔出一弹丸之类的小物给容语,容语二话不说接过,将底部机关按下,扔上半空,顷刻一朵璀璨的五色烟花绽放,统共响了九声。 九五代表至尊,此弹丸只有皇帝才有,一旦放出表示皇帝有危险。 不消片刻,便有羽林卫冲了进来,当值的羽林卫都指挥使赵田瞧见这一幕,浑身吓软,直接瘫在地上, “陛下...臣罪该万死。” 皇帝经过短暂的休息,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他端坐在塌上,目色沉沉盯着赵田, “你确实该死,但现在还不是治你的时候,你即刻去永寿宫捉拿杭贵妃!” 赵田敏锐地知道,这是他将功赎罪的好时机,立即磕头, “臣这就去。” 留下一半侍卫清扫现场,其余人跟着他快速前往永寿宫。 侍卫将殿内的柳云及活口给缚住,其余尸首抬至外头廊庑下。 须臾,刘承恩带着人匆匆步入, 容语不见朱承安,微微泛疑,不过顷刻又明白,今日之事惊险,朱承安贸然过来,皆有嫌疑,不如不出现,落个干净。 刘承恩不愧侍奉皇帝已久,处置这等事比她有经验。 他与容语飞快对了一眼,立即上前请罪,“奴婢没能及时发觉歹人阴谋,陷陛下于艰险之地,奴婢万死。” 皇帝看了一眼容语,长吁一口气,语气缓了几分,“朕不怪你,那杭贵妃与柳云有心遮掩,便是朕也未曾察觉,她今日害皇后落水,转移了注意力,朕还当她是嫉妒皇后,不成想,她心思歹毒至此,步步为营,是为取朕性命....” 外面的侍卫权当他与宫女/交//欢,谁会冲进来坏他好事。 皇帝说到此处,怒火难赦,不过很快又转了话锋,“万幸,你养了个好儿子,今日若非容语,朕已赴黄泉!” 皇帝御极已久,君威在身,此番话说出来,平淡无波,大有不畏生死的悍然。 刘承恩抬眸望了一眼容语,已是老泪纵横,哽咽道,“奴婢庆幸认下他这个义子...当初内书堂考核结束,奴婢遣他去东宫当伴读,他还不肯,非要跟着奴婢......” 皇帝听到这里,眼风微微一动,截住他的话,“哦?容语最开始不想去东宫?为何?” 容语不明白刘承恩为何突然提这茬,连忙跪下道,“回陛下的话,奴婢当时....” “即日起,你无需称奴婢....” 容语一惊,抬眸望了皇帝一眼,立即改口,“臣当时脑子里没多想,就是想跟着义父多学些本事....”末了,她又磕碰地解释一句,“倒也不是嫌东宫不好....”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颔首点头,赞许道,“也罢,老四身边本有个伴读,即日起,你跟着朕。” 容语闻言痴愣地盯着皇帝。 皇帝见她一副傻了的模样,越发笑得开怀,“怎么,你不高兴?” 刘承恩在她身后一推,笑着道,“他哪是不高兴哪,他是高兴傻了,容语,还不快谢恩!” 容语这才缓过神来,原来义父说那段话目的在此,便是有意将她与东宫分割来,进入司礼监。 也对,今夜她以一敌众,救皇帝于危难,皇帝必定对她的信任超乎所有。 刚刚经历一场谋杀的帝王,对身边所有人都会带有警觉,而唯独对她这个救命恩人不会。 皇帝将她擢升入司礼监当值,也是情理当中。 容语面露喜色,“臣谢主隆恩。” 有她在司礼监,不愁朱承安不成太子。 皇帝颔首,默了片刻,他问道,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朕今夜有危险?”皇帝漆灰的眸布满了阴霾。 容语琢磨了下道,“臣本跟小王爷在南湖游玩,恍惚听说有人落水,还有姑娘失踪,紧接着许多羽林卫和虎贲卫皆被调去了南湖,皇宫守卫空虚,今日皇后落水让臣生出了警觉,担心有人声东击西,对陛下您下手,故而往奉天殿来,果不其然,臣在奉天殿遇到了黑衣杀手,幸得臣自小习武,略有些本事,制住了对方,刚刚这外头的院子里也满是杀手....” 皇帝听到这里,浑身绷紧,眼底眯出一道寒光。 若非容语警觉,他当真是没了命。 刘承恩在这时接过话,“陛下,奴婢刚刚确认过,确实是四卫军的人手,今夜南湖出事,柳云以担忧陛下安危为由,增派四卫军拱卫奉天殿,其中有不少人被他们击晕替换,倘若他们得逞,罪责推到宫女身上,自个儿也担不到干系。” 皇帝想起先前红丸女刺杀韩坤一事,脸色阴沉如水。 他咬着牙,默了半晌,恨道,“先把杭妃一党捉拿入狱,其他事慢慢料理。” 少顷,赵田来报,杭贵妃已在永寿宫自尽,而五皇子不知所踪。 皇帝这时表现出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城府,先着赵田派人将四皇子和二皇子控制在府邸,不许妄动,旋即召百官入宫。 大约子时三刻,所有文武大臣均抵达奉天殿,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带人大肆追捕五皇子余党,东厂提督徐越阖宫搜查,将所有嫌疑人等捉拿归案。 皇帝又着谢堰与刑部尚书时秉谦,审理此案。 众臣听闻皇帝差点被几名宫女缢死,也是狠狠吃了一惊,而王晖知道皇帝为容语所救,更是喜出望外。 皇帝当众赞赏容语, 东宫女宦 第42节 “即时起,擢容语入司礼监,任随堂太监兼御马监提督,领四卫军,朕今后的安危皆交在容语手里。”皇帝对她的信任已到无以复加。 王晖牙齿差点磕在肉上,虽然有些遗憾,不过细细一想,越发惊喜,一旦司礼监有了东宫心腹,朱承安离立太子还远吗? 他又深深望了一眼立在皇帝身侧的容语。 少年容颜清致如玉,一身气度凛然不可轻掠,当真是绝世无双。 若非这个小太监,东宫今日倾覆在即,偏偏又是她力挽狂澜,帮着东宫在绝境中杀出一条康庄大道,五皇子一党彻底倒台,朱承安身为中宫正统,又有数处强援,立为太子指日可待。 王晖细想了一遭,将唇角的喜色压了下去。 经过一番调度,群臣又退去衙门各自当差,沿途,一向活络的朝臣,个个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谁也不吭声,也是,五皇子谋反,朝臣人人自危,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接下来朝中必将经历一番大洗牌。 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 风起了,风又停了。 今后朝中局势怕是要以四皇子为首,储君之争该要见分晓了。 皇帝经受这番惊吓,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待所有事处置妥当,他卸下一身疲惫,着刘承恩守在塌侧,靠在迎枕上歇息。 刘承恩见他脸色极是难看,劝道, “陛下,您阖个眼,奴婢守在这里,定不叫任何人进来。” 皇帝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虚空,缓缓摇头, “朕等容语整顿完四卫军,再睡....” 话虽这么说,他终究撑不住疲惫,慢慢闭上了眼。 容语这厢从皇帝处拿到圣旨令牌与兵符,前往四卫军的军营。 一路,无数人影涌上恭贺她,讨好她,容语视若无物。 谁都以为这一场夺嫡已进入尾声。 只有她知道,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昨夜是何人将她引去南台坡? 不是谢堰。 除了谢堰之外,还有谁晓得她女子身份并与李府四小姐牵连呢。 剩下的那个人呼之欲出。 虽然她不信他会出卖她,却保不准他身旁的人漏风。 那个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老狐狸,这一回终于露出了尾巴。 容语想明白这些,面色沉沉从玄武门步出,踏入四卫军的军营。 第34章 四卫军驻扎在玄武门外的万寿山下。 一卫五千六百人,四卫共有两万多人。平日在军营习练,轮番戍卫,战时出征。 容语来的路上一直琢磨,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这些军痞子。 她出宫时,皇帝曾问她,需不需要派些人替她镇场子,容语说不用,皇帝与刘承恩都笑了。 她就是要单枪匹马的来。 果然抵达军营辕门下,门口除了哨兵,一个迎候的将士都没有。 跟着来的两名小内使,一人捧着容语的军服盔甲,一人捧着四卫军的档案名册,二人皆是怒火冲冲。 “都是群混账,竟敢不迎候公公,内阁的大人们都没他们这么嚣张!” 容语笑了笑,这就是文臣与武将的不同,文臣官大一级压死人,武将嘛,没有些本事,他们是不会服的。 她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安静,袖手大步踏入。 过辕门便是一硕大的讲武场,东面为演练场,西面为马场,两侧均有数千将士在习练,场上尘土飞扬,热火朝天。 容语立在辕门内,横扫一眼,便发觉有不少双眼神朝她悄悄投来,看样子是装模作样的演练,故意给她个下马威。 须臾,东面讲武场上一文官衣袍的中年男子,一面擦着汗笑眯眯小跑过来,朝容语作了一揖, “哎哟哟,下官失察,不曾瞧见公公驾到,失敬失敬....” 一面抬袖往后面衙舍一指,“公公来了,想必是要查阅四卫军档案资料,还请公公随下官来....” 容语微微眯起眼,凉飕飕盯着他。 那官员汗如雨下,倒不是他不乐意来迎,实在是那些军将跋扈得很,说是谁敢出门迎候容语,回头给穿小鞋。 可容语是谁呀,司礼监大珰的干儿子,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一文官,岂敢得罪,于是为了讨好两边,待容语过辕门,便立即迎了上来。 容语盯了他一会儿,缓缓将他的手推开,大步往东面演练场走,“本督初来乍到,领略四卫军勇士们的风姿!”她负手从容踏上讲武台。 台下的将士们停止习练,纷纷朝她望来。 容语含笑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台上六名将士身上。 大晋高阶将士着金漆山文甲,胸前嵌护心镜,腰间系护腹,鹘尾及笏头带,既美观又实用。 面前这六人,皆着山文甲,据腰间的革带区分级别,当中三人革带刻虎纹,为正三品都指挥使,另三人刻豹纹,为四品同知。 四卫军有四卫,本该有四名指挥使,昨夜事发,扣杀一名指挥使并一名同知,余下的该都在此处。 为首一人面庞精瘦,个子却高,眉间一道卧蝉眉极是显眼,他先朝容语拱手, “末将姚科见过容公公!” 其余诸人也一道施礼,各报家门,神色间皆有懒散轻蔑之意。 容语细皮嫩肉,文质彬彬,实在不像是个能打的,大家心中不服。 容语也拱手回了一礼,再道,“本督奉陛下之命,提督四卫军,今日过来第一桩事,便是纠察昨夜四卫军造反一事,但凡有牵扯者,本督就地正法!” 眼见众人变了脸,容语语气轻转,“不过在此之前,本督想见识见识四卫军的本事,姚指挥使,请继续演练。” 姚科深深看了一眼容语。 朝阳穿过疏阔的枝干,在容语脸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衬得她那张脸越发诡秘冷艳。 姚科摸不准容语的底细,一时未动。 其中一名环眼如豹的矮壮将士上下打量容语,笑嘻嘻道,“公公怎么一个人来了?” 容语横扫他一眼,眉目清冽,语气无波,“一个人足够。” “哦,是这样的,咱们四卫军勇士营有个规矩,无论是谁,但凡踏入咱们四卫军的兵营,必须得接受将士们的洗三礼,容公公可知什么是‘洗三礼’?”他满脸横肉,笑起来略有几分渗人。 容语背着手,淡淡看他,“不知。” 这名军将名唤董周,“那在下便介绍与公公知。” 他往台下一人抬了抬下巴,拍了两掌, 一名轻甲将士提矛而出,眉目阴冷,语气不善道, “容公公,在下四卫军校尉何都,领教公公高招!” 话未落,眼中闪过一道厉光,提矛朝容语刺来。 容语负手而立,定定看着那支刺来的长矛,眼见它快戳到她下裆时,忽的抬脚,将那长矛给踢开,再一脚直中那校尉面门。 那校尉顷刻如同抹布似的被掀落在地。 等众人凑近一瞧,赫然见他身子僵直,抖了几下,鼻孔冒出一团血污,死了过去。 将士哗然,纷纷惊愕地盯着容语。 却见那俊俏的小太监,面似冰山,身如壁刃,众人均唬住了。 敢对着她裤//裆戳来,是绝无仅有的挑衅和侮辱,岂能留他性命? 这都能忍,以后人人都能骑在她头上。 容语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衣摆的灰尘,淡声道,“下一个....” 众将你瞧我,我瞧你,心头如蒙了一层阴霾,谁也不敢上前。 容语一脚能踢死军中精锐,谁上去便是送死。 传闻她昨晚以一敌众,看来是真。 台下的将士们视线齐齐扫向董周。 董周也狠吞了一口水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来。” 容语侧着身,慢条斯理将衣袖卷起,淡淡瞅着他,“去挑一件称手的兵刃来。” 董周一口血差点喷出,气得面色胀红,咬牙道,“本将擅长赤手空拳!” 容语倒也没说什么,将衣摆轻轻掀在一旁,“来吧。” 董周嘶牙,双拳如铜锣,身形如豹,势不可挡朝容语挥来。 容语侧身躲开他第一波攻击,二人纠缠数招后,董周已打得眼红,他在军中以骁勇著称,擅长使铜锣,眼下他也不能真把皇帝派来的小太监给打死了,遂留了两手,见容语身法诡异,屡屡逃出他掌风,他便动了几分真格,将容语逼到角落里。 容语提摆后退数步,立在栏杆与台幕的夹角,倏忽提气,脚踩两侧围栏,借力往前一蹬,一脚踢去董周面门,董周早防着她这招,抬拳一挡,容语另一脚趁机提向他腹部。 董周大惊,立即往后回身,避开容语的攻击。 容语旋即在半空翻转,原先那只左脚往台柱一蹬,借力往董周追去。 双腿如旋风般贴着他面门狠踢,董周只能双手加□□替在面前格挡,容语使出一招无影腿,频率过快逼得董周招架不住,最后一脚掀开他的下巴,将他一脚踢下台去。 整个过程,容语双手负在身后,并不曾动一下。 董周被掀开三丈开,伏地吐出一口血,哭笑不得道,“容公公,您怎么不收着点,本将入四卫军以来,还没被踢下台过呢....” 他嘴里虽埋怨,却是被容语打服了。 亲身经历才晓得,那双无影腿对他冲击有多大,又狠又准,防不胜防。 东宫女宦 第43节 倘若不是容语留力,他该是跟何都一个下场。 容语不曾看他一眼,冷冷掀起淡眸,最后扫了一眼姚科,“不是洗三礼么?还有一礼呢?” 姚科静观两场,看出容语功夫深不可测,已有作罢的念头,可惜容语显然不想放过他。 姚科苦笑,对身旁一人吩咐道,“取我双剑来。” 侍卫很快将他的兵刃奉上,其余人皆退去场下。 容语望着姚科手里的那两把剑,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原先还想给姚科留几分面子,姚科偏要往铁板上踢。 除了双枪莲花外,她最擅长的便是使双剑。 而师傅这个人很诡异,偏偏不给她佩剑。 “你夺了人家的剑,不就有剑了吗?” 以至于养成了容语见剑便夺的习惯。 姚科冲过去那一瞬,只觉面前紫影一闪,紧接着手腕一麻,双剑脱手,他还没反应过来,兵刃已在容语手腕挽出两朵璀璨的银花,只见那人笑眯眯道, “还打吗?” 容语将四卫军将士给打服后,扫一眼身侧的那名文官, “汪大人,昨夜柳云携五百人精锐增戍奉天殿,定还留有心腹在军营替他遮掩,你将昨夜当值名单全部给我,我亲自来审。” 董周在一旁屁颠颠接话,“哪里需要公公劳心,此事昨夜我与姚科将军便已审过,口供文书皆在军营,还请公公随末将来。” 以董周为首的几名同知,恭恭敬敬将她请去军营衙舍,姚科迅速将昨夜当值的档案给送来,又把情形一一报给容语听。 容语翻阅完档案及口供后,将一应档案全部合上,双手压在上头,沉吟片刻, “诸位是军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柳云身为御马监提督,手握兵符,提督四卫,若当真让诸位去做什么,诸位不得不从!” “公公明鉴....”其中一名同知含泪跪了下来, “我等并不知柳云心存异心,只当他是忠心替陛下办事,他要什么,末将悉数给他提供,那些箭矢兵刃皆从我手中过,可我丝毫不知情.....” 门外也有不少将士均跪下求情。 容语清楚地知道,这里头有人是真不知情,也有人是浑水摸鱼。 她能怎么办? 满军两万多人,杀得过来吗?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柳云昨夜已被杖毙,五皇子一党彻底溃散。 剩下的将士定不会再有异动,且不如放一马。 她看了一眼姚科,“那三名柳云心腹就地正法,其余人将功折罪!” 容语话音一落,姚科等人暗松一口气,齐齐下跪道,“末将等,谢公公宽恕之恩。” 容语懒洋洋坐在主位,双手搭在膝盖上,笑了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汪大人,我要所有将士名册履历军功簿籍,接下来我要整顿四卫军。” 这是要重新洗牌的意思。 众将心神一凛。 容语恩威并施,收服了一番人心。 往后数月,她深入军中,将四卫军情况摸了个透,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她心里有了底,原先停职待用的将士,被容语重新安置,有新人被提拔上来,也有老将官复原职,自然也有一些人被革职罢黜。 她耗时三月,以清查柳云余党为由,培养了一批心腹,将四卫军牢牢握在掌心。此是后话。 话说回来,容语在四卫军立了一番威后,打晚边回到皇宫。 她自昨夜至今日,一身腥风血雨,还不曾梳洗,便着小内使与刘承恩通个信,打算回值房沐浴洗漱,她下意识要回东宫,想起刘承恩交待的话又止了步, “陛下生性猜疑,从此以后,你不必再回东宫。你的一应衣物,我已着福儿收拾送来司礼监值房。” 将落的斜阳将她修长的身影投在宫墙,她无端生出几分疲惫。 在东宫那段时日,大抵是她入宫以来,最清闲自在的时光,朱承安为人宽厚,拿她当好友,她出入随心。 往后,伴君如伴虎,一步都不能有差池。 因红缨而起,淌入这趟浑水,不知不觉走到今天这一步。 提到红缨,容语募的想起失踪的五皇子。 整整一日了,还没找到吗? 她要抓住五皇子,询问红缨下落。 容语策马来到司礼监在西华门外的值房,正要下马来,远远瞧见一名小内使迎了上来。 “容公公,您可回来了,老祖宗叫小的告诉您,五皇子已落网。” 容语立即翻身下马,将马缰往他手里一丢,“人在何处?” “五皇子嚷嚷着要面圣,陛下不肯见,直接让人将他押去了刑部天牢。” 容语微的凝神,“是谁抓到的他?” “谢堰谢大人。” 容语抚了抚额,沉默片刻颔首道,“好,我知道了。告诉义父,我先歇个脚,再去奉天殿当差。” 小内使笑了笑,“老祖宗交待了,说是陛下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叫公公莫担心,公公昨夜一宿没阖眼,今日又去了四卫军,想必累极,让公公歇着,明日清晨再去奉天殿不迟。” 容语道了谢,大步朝自己值房走去,才推开院门,却见刘吉抱着一个锦盒立在院中,容语一喜,立即将门阖上,上前道,“殿下怎么样,他还好吗?” 刘吉先笑融融朝她施了个礼,“殿下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担心你,遣我来看望你,又怕你刚搬回来,没有笔墨纸砚,着我送了一套来,皆是你在东宫用过的。” 容语望着那紫檀锦盒,布满血丝的眸子微微一颤,长揖下去,“代我谢殿下大恩,得空我一定去东宫见他。”完了又补充一句,“夜里去。” 刘吉低笑出声,抱着锦盒随她一道入内。 环视一周,府内已有烧好的热水,她的一应行囊皆摆放整洁,想是福儿替她收拾过。 刘吉解释道,“我来时,福儿还在,老祖宗已让福儿搬来此处,你们二人一道过日子,有她照顾,你也妥帖。” 容语讪讪地抚了抚额,并不接这话,只问了朱承安今日做了什么,圣上可有训话。 刘吉道没有,“倒是赏了不少好物给东宫,嘉奖东宫救驾之举。” 容语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哦对了,你替我办件事,你出宫寻谢堰,找他要一封手书,告诉他,我要见五皇子。” 刘吉微愣,也没问缘由,只道,“我现在就去。” 容语送他出门,连忙入内沐浴,换了一身黑色曳撒出来,见天色将暗,还不是出门时辰,又在隔壁小厨房寻了吃的,福儿给她留下一只烧鹅并一盘点心,容语囫囵吞枣吃完,不一会,刘吉回来,将谢堰手书交到她手里。 容语拿着那封手书,直奔刑部。 容语昨夜一战成名,京城内外名声斐然,刑部的官吏见到她客客气气,一听说她要见五皇子,连勘验都省了,一脚踢开牢狱大门,将她往里面引。 容语怔愣了下,早知如此,她就不寻谢堰要手书,平白欠了他一份人情。 话说,她现在面子这么大的吗? 她骤登高位,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过来,顿了片刻,她理了理衣袖,镇定从容迈出步伐。 下台阶,沿着幽深的甬道往里走,到最后一间牢狱前止步。 隔着铁栏,西北角落里蹲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他头发凌乱,面带血污,无精打采靠在墙壁,听到动静,微微朝外头看来,见是容语,狭长的凤眼登时一亮,往前一扑,拽住栏杆, “是父皇遣你来的吗?” 容语淡淡扫了他一眼,在官员耳边低语数句,官员立即颔首离开,片刻后,官员带着人给她端来一小案,摆上笔墨纸砚。 容语跪坐在小案前,对官员道,“我有话与五殿下说,还请回避。” 官员只当她奉命审五皇子,立即带人离开。 幽风自甬道深处卷来,壁上烛火一暗。 朱佑安擦了擦眼,愣愣地看着容语在宣纸上画着什么,等了半晌,只见她将一女子画像竖在他眼前。 “你见过她吗?她在何处?告诉我,我保你性命。” 第35章 五月的地牢阴湿沉闷,地砖的泥缝里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有下雨的迹象。 朱佑安被幽黯的烛火晃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到容语后半句,整个人抖个激灵,醒了神,立即往外凑了几眼,盯着那画像看了下。 寥寥数笔,神态逼真,勾勒出一秀美柔婉的女子。 怕自己一时走眼,又干脆将画像接了过来, 仔细瞧了许久,半晌,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 容语提起的心登的一下滑入冰窖,坐起身来,紧盯着他,“你真的没见过她?你仔细想一想,她与胜兰一道出宫,被韩坤带走了,韩坤不是你的人吗?把她带去了哪?” 原来容语是冲画像里这位姑娘而来。 朱佑安失望地瘪瘪嘴,将画像往容语身上一扔,苦笑着道,“我死到临头了,还能骗你?我是真没见过她,尤其这般貌美的女子,我若真见过,必定记得。” 眉心一点朱砂痣,明艳动人,能让人过目不忘。 容语颓然瘫坐在地,沮丧涌入心头,连日的疲惫令她眼中的血丝越发浓重。 红缨的失踪仿佛是一根绳,一捆一捆将她困得严实,她已闷得透不过气来。 总觉得有人在牵着她的鼻子走,偏偏又了无痕迹。 难道她寻错了方向? “你与韩坤来往如何?他是否忠心辅佐你?” 朱佑安闻言呲牙笑了一下,露出一脸愁苦,“人心隔肚皮,那些大臣,嘴里说是效忠我,谁又知道他们真实底细?本王沦落到今日,成王败寇,已无话可说。” 容语蓦然想起,韩坤出事当夜,见过皇帝的人,除了朱佑安,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东宫女宦 第44节 当时她以为徐越在宫外,对此事不知情,立即将他排除,眼下细想,徐越堂堂东厂提督,手中暗探无数,岂会不知韩坤案子详情,或许他才是那一夜让皇帝改口压下韩坤一案的黑手。 那么,这个徐越又是谁的人呢? 从朱佑安嘴里没问到想要的信息,容语说不出的失望,将那幅画像捏在掌心,稍稍用力,将其捏成齑粉,头也不回离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牢房另一侧的密道内走出一道清隽的身影。 谢堰往容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近牢狱,那“朱佑安”立即打地上利落翻起身,将脸上的□□掀开一半,冲谢堰低声道,“主子,容语公公在寻一位年轻女子。” 容语功夫深,谢堰不敢靠近,恰才隔得远,并未听到二人说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你可记得?” 暗卫苦笑,“属下记是记得,可惜不会画,不过那女子眉心一点朱砂痣,长相秀美,若哪一日见着,必能认出。”又将容语打听韩坤一事告诉谢堰,谢堰缓缓颔首,从袖里掏出一枚药丸递给他, “明日你服用这枚药丸,伪装出畏罪自杀,回头刑部会把你的尸身运去城外安葬,我会安排人接应....” 暗卫接过药丸,“主子放心,属下定不会出差错。” 谢堰看了他一眼,最后从密道离开,出了刑部大牢,他策马来到城南一处别苑,最后在地下密室,见到了真正的朱佑安。 密室一丈见宽,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上点了一盏烛灯,室内通明。 朱佑安正不情不愿坐在案后,提笔写口供,除了他之外,旁边角落里还坐着一名蹲守的暗卫。 谢堰下来台阶,扫了一眼,问暗卫道,“他写得怎么样了?” 暗卫连忙起身行礼,“大抵都交待清楚,还剩最后两桩事...” 朱佑安写了一半搁笔,抬眸朝谢堰望来,“我说谢堰哪,你这玩得是哪一出,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要这些做什么。” 谢堰在他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神色冷淡道,“把这二十余件事交待清楚,我保你性命,其他不该问的不要问,对你没好处。” 朱佑安满脸疑惑望他,“你留着我,对我二哥不利呀,谢堰,你当真在替我二哥做事?你该不会有异心吧?” 谢堰一记冷眼扫过去,凉凉道,“这么说,你不想活?” “不不不,我不问了....”朱佑安揩了一把汗,连忙继续写口供。 等到还剩最后一张状纸时,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忐忑问,“谢堰,你没骗我吧,真的把我送去朗州?朗州是烟瘴之地,我怕....”见谢堰脸色又冷下来,他连忙改口,“罢了罢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要你留我性命就成....” 谢堰看出他的担忧,淡声道,“你放心,你死不了,也出不来,我的人会看着你,今后某个时候或许还用得着你,我不会让你有事,但,你也得听我的乖乖留在那里,否则,一旦你踏入中原,必死无疑。” 朱佑安现在只求保命,并不敢奢想太远的事,写完最后一张状子,他长吁一口气,将笔一扔,“成,大功造成。” 暗卫立即将二十份状子折好,递给谢堰,谢堰稍稍翻了几页,脸上没有表情,想起容语之事,淡声问道, “对了,你跟韩坤当年从宫里弄了女子出来?” 朱佑安一愣,身子往后方的凭几靠了靠,选了个舒适的姿势,“是有这么回事,我弄出来那个姑娘叫胜兰,像极了二哥已逝的未婚妻,人已送到二哥府中,这事你应该知道。” 谢堰颔首,“那韩坤呢,他是否带了什么人出宫?” 朱佑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后来听他说,那女子不服管教,被他杀了,你问这做什么?” 谢堰眼眸眯了眯,“据我所知,韩坤不是好色之徒,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朱佑安笑道,“韩坤此人看着圆滑,心里却打着旁的算盘,若不是他有些本事,能得父皇青睐,我岂会与他同流合污?他死后,红铅丸一事被搁浅,我也不敢擅自劝父皇享用.....至于那名女子....” “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你可见过?”谢堰沉湛的双眸映着灯火,罕见露出几分急迫。 朱佑安绞尽脑汁想了一遭,最后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不过恍惚听韩坤提起,她好像叫....红缨?” “红缨?”谢堰眉心蹙起,将这名字记下, “行,事情交待清楚了,我也不必留你在这里,等过两日找个合适的时机,送你去朗州...” 谢堰将状子收入袖中,转身要离开。 朱佑安连忙跟着扶案而起,眼巴巴望着他,“喂喂喂,这些粗食我吃不惯,你能不能给我弄些好吃的....” 谢堰置若罔闻离开了。 回到谢府,已是夜深,他清寂的身影穿梭在游廊,欲往起居的东偏院走,一小厮从角落暗处迎上来, “二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 谢堰脚步顿了下,跟着小厮来到谢照林的书房。 书房只点了一盏小灯,室内朦胧幽黯。 谢照林背对他,立在东墙一副画轴之下,画上矗立一座奇骏高伟的巨石,峰峦松壑,一颗迎客松破石而出,松下有一木亭,木亭里坐着两名仙风道骨的男子,其中一人下棋,一人吹笛,广袖宽衫,意境悠远。 谢照林听到谢堰的脚步声,并未回眸,只淡声问,“你真打算留着朱佑安的性命?” 谢堰随他一道走至画前,深渊般的眸子流转几分忧思,“十年前,韩坤等人上书要皇帝杀景初而后快,附和者甚多,唯独朱佑安提议留他一命,冲着这一点,我也该保他性命。” 谢照林叹了一口气,侧眸望他一眼,这个儿子从来都极有主意,不是他能左右的。 “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绝不能让他成为隐患。” 谢堰闻言募的笑了一声,这一笑如同寒风过境,霜雪加眉,“他还不配成为我的隐患。” 二人沉默下来,唯有烛火发出呲呲的声响,谢照林回眸看了一眼,灯芯即将燃尽,灯芒渐暗,又不舍得望了一眼那幅画, “二十多年了,他们都走了,唯我一人苟活,哎......” 他又长长闷出一腔郁气,寻了最近的圈椅坐下,蹒跚的身影陷在烛影暗处,神色苍茫,“北鹤若在,哪还需要我这般殚精竭虑,此人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天纵奇才,有他帮你,何事不成?这么多年,你派人寻他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谢堰一身傲骨如陷迷雾,神色前所未有的晦暗,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 北鹤没有音讯,但他的徒弟出现在京城,那个叫红缨的女子又是谁? 眼下容语还不信任他,他不敢轻易问个究竟。 谢堰将疲惫很好的掩在暗处,缓缓摇头。 谢照林也不意外,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时辰不早,你去休息吧。” 他扶着圈椅起身,谢堰立即上前去搀他,待走出门口,谢照林将他推开,清了清嗓子道, “朱佑安这一出事,许家女娃与他的婚事又作了废,你娘铆足了劲要替你把这门婚事说成,咳咳,你觉得怎么样?许松枝乃名门闺秀,又是首辅之女,你与许鹤仪情同手足,不如应下?” 谢堰神色冷淡道,“还请父亲帮我回绝母亲。” 谢照林脸色拉得老长,“你娘近来火气很旺,非得给你娶亲,我为了安抚她,往你房里塞了个人,你好好受着,权当是替爹爹我排忧解难,再这么下去,我还回不了后院了....” 眼见谢堰黑了脸,谢照林干脆先瞪上一眼,“你若不急着娶亲,也不是不成,你是老二,咱们讲究不了那么多,先纳个通房,生下个一儿半女...只要你膝下有子,你娘也能安心些....” 谢堰忍着怒火,朝他一揖,转身便走。 谢照林气得对着他背影骂骂咧咧,“你是不知道外面传你什么,你娘都快气死了,你好歹证明一下,我们俩脸也有地儿搁....” “拒绝一回两回就算了,旁人当你洁身自好,拒绝次数多了,三人成虎,真以为你谢堰不行....” 眼见谢堰步伐越快,快要跨出穿堂,谢照林嗓音拔得老高, “我告诉你,今日你敢把人赶出来,我定饶不了你!” 谢堰回到自己院子,果然瞧见月色下,一衣着清凉的女子袅袅娜娜跪在廊庑下。 他脸色一寒,侧身站在门口,抬袖往外一指,“出去....” 隔着一庭院,那女子柔怜的啜泣声传来,“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吩咐了,奴婢若出了这个门,便别想活着,还请二少爷给一条生路....奴婢只求给您端个茶倒个水,别无妄想...” 谢堰扫了一眼屋梁上事不关己的暗卫们,“都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丢出去!” 其中一名暗卫咽了咽嗓,打屋檐死角朝谢堰吐了个声响,“主子,老爷说了,今夜谁丢她,她就归谁,咱们要跟着您干大事,哪能拖家带口....” “.......” 谢堰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当即着人将这女子发卖出去,他就不信今后还有人敢往他房里钻,果不其然,往后长公主再想挑人,那些丫头婢子个个瑟缩着脑袋不肯应事。 谢堰心狠手辣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 次日,五皇子“朱佑安”在狱中畏罪自杀,皇帝闻讯呕出一口血来,他趴在塌上痴愣半日,最终下旨好好安葬他。经过半月的审理,五皇子谋逆一案尘埃落定,三司将结案文书送到皇帝手中,皇帝枯坐了半晌。 五皇子一倒,朝中局势明显有利于朱承安,立太子的呼声越高。 皇帝这回比先前来的冷静,不仅并未斥责那些老臣,还时常召朱承安侍奉,他看得明白,他虽一直冷落朱承安,朱承安却无弑父的念头,否则,那一夜容语绝不会救他,是以对这个儿子也上了几分心。 不过,即便他对朱承安有改观,在立太子一事上,他依然不曾松口,不仅如此,为了制衡朱承安,他下旨将二皇子舅父两江总督陈珞,调入京城,擢升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靖安除掉一个对手,又捡了个便宜,总算是心满意足。 皇帝对刺杀一事犹心有余悸,每每入睡必有噩梦,后决心搬到养心殿起居,养心殿离前朝更远,大臣等闲见不到皇帝。 司礼监毗邻养心殿,隔着一道宫道往来方便,皇帝备受打击,干脆将一应朝务交给了司礼监,准刘承恩便宜行事,若无重大军情朝务,可不复奏。只每月初一,准司礼监与内阁大臣齐聚养心殿,当面将上月朝务勾签,又制定下月重要议程,不曾签发的折子,或有异议的折子,皆在朝会上商议,皇帝居中裁夺。 如此,司礼监地位越发突出。 皇帝近来信任容语,时常起居容语得侍奉,得了空她还得去军营料理军务,再有闲暇也得往司礼监研习朝务,刘承恩大有让她接班的架势,事事都要细细说与她听,容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六月初一个午后,她打司礼监出来,忽然瞧见门外那颗老樟树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苏绣直裰,腰间系着一块和田黄沁玉牌,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不是朱赟又是谁? 小王爷朱赟摇着玉扇,气狠狠瞪着她, “你可知我在这里逮你多久了吗?整整七日!” “你现在可是大忙人,等闲见不着你。”朱赟气呼呼上前,三步做两步走,拽住容语手腕不放,将她直往宫外拖,“今日天大的事都拦不住我,我在红鹤楼摆了酒,你必须去!” 容语深深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跟着他出了宫。 二人一路策马来到三山街附近的红鹤楼。 朱赟轻车熟路推开二楼阁楼的大门,将容语往前一推,冲里面诸人得意道, “瞧瞧,谁来了?” 席上坐着许鹤仪,王桓与谢堰三人,还有一人身着黑衫被屏风挡了半张脸,容语没瞧清。 王桓与许鹤仪望见容语,皆是大喜,一左一右将她迎了进来。 “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了....”王桓万分感慨地望着她,心痒难耐搓了搓手,“今个儿可以陪我过过招么?” “你那点本事就算了吧。”朱赟将王桓往谢堰身旁一推,迎着容语上座,“咱们容公公可是以一敌众的好手,你给她练手还不够格。” 王桓不服气了,他扶着腰骂道,“我再怎么差劲,也比你好,你别是嫉妒我得陛下亲口允诺,每月许我三回前往四卫军军营向卿言兄请教,你心里捏酸吃醋吧。” “哦,忘了,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跟他请教的资格都没有!” 朱赟被他踩到痛点,扬起玉扇就往王桓脑袋上招呼,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东宫女宦 第45节 容语欲要扯架,被许鹤仪拦住,他推了推容语的胳膊,往坐在最里侧的人一指, “卿言,瞧瞧谁来看你了?” 容语回眸,往那人一望,四目相对,竟是朱承安。 容语喜出望外,“殿下,竟然是您....”连忙上前与他见礼。 朱承安笑融融望着她,示意她落座,“我听刘吉说,你近来宵衣旰食服侍父皇,有些担心,今日便托王桓带我出来见你。” 二人也有近一月不见。 容语细细打量朱承安,“殿下,您怎么瘦了?” 朱承安闻言,脸色微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她的视线,笑了笑,“天热,吃得少些,便瘦了....” 对面的王桓很不客气地揭穿他,“殿下是想你了,你不在,殿下寝食难安,惦记着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王桓根本不知自己泄露了什么天机,此话一出,席上三人脸色微变。 朱赟也不吵了,只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承安。 对面的谢堰也擒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朱承安耳尖红到发透,指甲嵌入掌心,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来,“别听王桓胡说,我不过是有些不适应,过段时日就好了...” 容语没往旁处想,她虽没去过东宫,刘吉时常往来司礼监,她每回皆要问朱承安近况,刘吉都说好,朱承安之所以惦记着她,大抵是担心她在司礼监吃苦,遂宽慰他道, “殿下放心,忙是忙了些,却也充实,如今四卫军已整顿得差不多,司礼监的流程我也熟悉上了,再过段时日必定能如鱼得水,陛下对我也很信任,殿下莫要担心我。” 朱承安尴尬地笑了笑,目光往她脸上落着。 想是天热的缘故,她脸颊比平日要添了几分红润,一双眸子,明澈沉静,被天光映得晶莹剔透,竟是美得让人失神。 朱承安不敢多看,便将手边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哑声道,“你一路奔波,喝口水吧。” 容语笑着接过,“好。” 二人这番举止落在朱赟眼里,很不是滋味。 他大有一种娇养的花朵儿被人窥探了的懊恼,见不得朱承安与容语温情脉脉,招呼众人喝酒,“来来来,咱们庆贺容语高升....” 又特地起身给容语斟了一杯酒,容语只得站起与他碰盏,朱赟借着这个功夫,将容语往前一扯,隔在二人当中坐下。 “容语,你是不知我在司礼监碰了多少回壁......”一副要跟容语长谈的模样。 容语哪晓得这些男人的小心思,朗声一笑,“好了,我知道你给我送了好几回食盒,我一时不得空,忘了遣人回复你,是我之过,我自罚三杯。” 朱赟起兴,“好,你喝三杯,我喝六杯.....” 二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朱承安耳际,他回想容语作伴的日子,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又酸又涩,吐不出气来。 他宁愿容语没有高升,能一直陪伴在他身侧,至少摸得着,碰得到,不用像现在,见一面都是奢侈。 他默默擒起酒杯,独饮了一杯。 唯一看破朱赟计俩的谢堰,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抬手给朱承安斟了一杯,“殿下,臣敬您。” 席间,朱承安好几回想与容语搭上话,皆被朱赟的哭诉声给打断, 他戏越演越投入, “卿言哪,你是不知道,我爹近来,管我管得狠了,原先我一月能支一千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五百两,五百两能做什么?都不够我请姑娘们喝酒。” 王桓听不下去,嘶牙冷笑,“朱赟,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五百两可是我一年的开销,我爹每月只许我用四十两银子,你一月五百两还不满足?” 果然独子的待遇就是好。 朱赟赏了他一个“你岂能跟我比”的眼神。 王桓越说越气,又指着许鹤仪,“你问许兄,他月银多少?” 许鹤仪见火燃到自己身上,闷了片刻,涩声道,“你们难道不知,我爹从来没把我当儿子?我全靠俸禄活着。” 他抿着唇脸色晦暗,“此外,若我在府中用膳,每月还得交些伙食银子......若是制衣裳,也得交银子....”幸好朝中每季发放朝服,否则他还怕是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噗!” “你怕不是捡来的吧....” “你这首辅公子当的可真窝囊!” 这一比较,王桓顿时觉得自己境遇还不错。至少他身为嫡子,比底下几个弟弟月银要多一些。 朱赟幸灾乐祸道,“还不是你拒绝了林家婚事,你爹想把你往绝路上逼,逼你回头呗。” 朱承安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担忧问,“明玉,倘若你手头紧,只管遣人来寻我....” 许鹤仪讪讪苦笑,拱手一揖,“多谢殿下好意,我已叨搅清晏,就不劳殿下费心。” 朱赟听了这话,八卦的眼神拼命戳着谢堰,“清晏,实话告诉我,许铁头欠了你多少银子?” 席间目光均落在谢堰身上。 谢堰平日不爱掺和他们拌嘴,今日却难得回了一句, “不多不少,五百两。” 他话落,只见容语往袖口掏了掏,将兜里的银票掏出来,也没数,径直拍在谢堰桌前, “你看看,多的记在账上,少我再补。” 谢堰还未反应,王桓一把将那叠银票给夺过,数了数,眼眸瞪圆,“卿言哪,你太偏心了吧,你这里有六百两银子,全给许鹤仪了?少说也得分我点!” 许鹤仪坐在一旁,俊脸胀得通红,一把夺过王桓手里的银票,回塞给容语,郑重道,“卿言,我岂能耗你的家底?你独身一人,给自个儿留着。” 容语大方一挥,使了些招数,将那叠银票径直扔到了谢堰手里,笑道,“你我兄弟,我的就是你的,将来我有难处,你也一样帮我不是?” 朱赟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侧身面对容语,“容语,咱俩交情不比许鹤仪好?你把家底都给他,那我呢?” 许鹤仪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跟他什么交情?想害死他的交情吗?” 朱赟脖颈一哽,“不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俩可比你好.....” 容语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抬手制止,头疼道,“别吵,大不了我下个月的俸禄给你。” 朱赟闻言眼神蹭蹭亮起,“说好了哈,下月我来司礼监拿。” 王桓忍无可忍,桌子底下一脚朝他踹过去,“小王爷,卿言能有多少俸禄?他的银子都不够你吃一顿饭,你要不要脸?”话落,委屈地朝容语伸出手,小声问,“那我呢?下下个月是不是轮到我?” 容语捏了一把汗,望着这些大言不惭的男人,一言难尽地点了头, “成吧....” 总算把王桓与朱赟安抚好,店家也上了珍馐,众人顺利开席。 许鹤仪却没二人脸皮厚, “卿言执意如此,全当我借的,回头我再还你。” 容语摆手,“我一应吃穿都在宫里,平日并无开销,再说,我义父还会贴补我,比你好着呢,无需放在心上。” 谢堰捏着一叠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倒是朱承安眼底含笑,“清晏收下吧,你若还回去,那两个泼皮定要寻她抢走。” “也对。”谢堰心安理得收在袖中。 须臾有侍卫寻到红鹤楼,说是朝中有折子递到东宫,请朱承安回去。 容语不舍的送他到门口,郑重再拜,“殿下,等我得空回东宫看您。” 斜阳在她眉梢投下一道剪影,能看清她眸底那一抹幽色。 若非这一月的分离,他尚且还看不清自己的心,眼下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朱承安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欢喜,他含笑望她,迟迟落下三字,“我等你。” 清风将他这话里的缱绻情意给卷走。 落在容语耳里,只剩承诺,“好。”亲自送他上车,目送他行远,方又折回席间。 许鹤仪不知去了何处,王桓已醉醺醺地倒在桌上。唯有谢堰,一身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绝。 容语见朱赟一股脑灌酒,开口问道, “近来,端王爷在府中忙什么?” 谢堰听了这话,幽幽朝容语看去一眼。 朱赟已喝个半醉,昏头昏脑道,“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折腾那什么红铅丸...” 容语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稳住心神问,“王爷也好这口?” 朱赟提起此事便眉头一皱,埋怨道,“还不怪那韩坤,都是他弄个什么方子给我爹,我爹整日钻在丹房出不来了....” 容语脸色微微一变,心咚咚跳得快,“端王爷与韩坤相熟?” 朱赟恍恍惚惚回想了片刻,沉吟道,“相熟也不至于吧?一年前来过王府一回,后来就没来了.....” 容语听到这里,心狠狠一沉,默了半晌,挤出一丝笑容,“来,再敬你一杯。” 朱赟扶着桌案起身,醉醺醺地拽住她的手腕,眼皮艰难地撑开,痴痴望她,“容语,我今日请你,实则是想请你过府赴宴.....后日是我生辰...我爹许我在王府办酒,你可要来呀.....” 朱赟打了个酒嗝,松开她的手,咧开嘴笑了笑,“不能空手来....” 丢下这话,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脚绊在门槛,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被门口候着的小厮接了个正着,两名小厮一面与容语道别,一面七手八脚将人搀走。 许鹤仪回来,见王桓也喝醉趴在桌上,干脆将人架在肩上,冲容语道,“我先送他回去,卿言,你自个儿早些回宫。” 容语道好,她踱步至阁楼外,默默看着朱赟被搀着送上马车,缓缓朝端王府方向驶。 谢堰不知不觉,立在她身后,“我回想那晚,你该是被人调虎离山引诱去了南台坡,那个人是谁,想必你心里已有数。” 容语闭了闭眼,抬目远眺,眼底的温情不在,唯剩几分冷峭,“小王爷不会出卖我,定是他身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底细,被端王问了去。” 谢堰声音浅淡,“朱赟身边的吴谦就是端王的人。” 他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她脸色是冷淡的,可那双眼却是烈火灼灼,夕阳普照,她浑身沐浴着金光,冷峭的面颊与霞色交相辉映,竟是形成一抹诡异的瑰艳。 “端王可不是朱佑安,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朝中也有贤王的美誉,此人极难对付。” 容语颔首,指腹轻轻摩挲,幽幽眯起眼,“我想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 谢堰沉声道,“我知道的有都督府同知宋晨。” 容语接话,“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东宫女宦 第46节 “徐越?”谢堰脸色一变,徐越执掌东厂,位高权重,谢堰有些难以置信,“你如何判断徐越是他的人?” 容语苦笑,“具体你就别问了,我确信徐越是端王的人。” 端王既然与韩坤有染,而徐越又帮着压下红铅丸一案,定是端王走狗之一。 远处天高水长,落霞款款,几只晚雁在半空盘旋一阵,渐渐掠至云海深处。 谢堰眸色被染了几分锋芒,“后日,你要去吗?” 容语扬眸望向对岸湖光山色,“怎么不去?自然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哪些朝臣是端王一党。”她也要去查一查,红缨在不在端王府。 谢堰缓缓点头,“端王现在最想除掉的就是你我,后日怕是一场鸿门宴。他现在已知晓你的身份,你要小心。” 容语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我不会给他对付容语的机会,后日,我以李四小姐名义赴宴。” 谢堰一愣,沉湛的眼仿佛将万千霞光纳入其中,“极好。” 二人一道立在阁楼下,一个冷隽清寂,一个明致从容,被晚霞映得如同一对羽化登仙的璧人。 袖中的那一叠银票略有些烫手,谢堰抽了出来,往容语手里一递, “给你。” 容语不知其意,侧身愣愣看着他,并不接,“什么意思?” 谢堰垂眸,神色平静道, “你与许鹤仪是兄弟之情,我跟他就不是了?我借银子给他,也没打算让他还。” 容语“哦”了一声,却还是坚持摇头,“我说出去的话,便不会收回来。”将银票推开。 谢堰手僵在半空,垂眸定定盯着银票,“你在宫中难免有花销,身上留着银子不是坏处。” 容语见鬼似的盯着他,忍了片刻,问道,“你骤然示好,安的什么心?” 谢堰差点呛住,无奈地叹息一声,硬生生将银票收了回来, “我在想....端王城府极深,我们俩可以联手....” 容语脑筋很快切回朝争思路,颔首道, “着实可行。” 第36章 容语入夜回到御马监值房。 御马监库在皇城奉天殿东后侧,分南北两院,南院有一硕大的通间,左右两排厢房,四卫军侍卫打军营入宫值守,便在此处签押歇脚,北院便是御马监档案库,存放御马监一应文书档案并印玺,容语的值房在北院正中一排殿宇。 御马监除掌四卫军外,还掌着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的草料场,及遍布全国各地的皇庄皇店,战时,草料场草料充作备战物资,平时不收马料,收的是银两,再加上皇庄皇店的收成,皇帝每年都能从御马监得到巨额进帐。 换而言之,御马监是皇帝的私人金库。每当户部吃紧时,皇帝偶尔从私库拿银子充作公用。 原先御马监归柳云管,皇帝只坐收盈利,每年年底翻阅账目,其他不曾过问,如今柳云造反,皇帝担心柳云私下贪墨银子,着容语查账。 此事非同小可,容语安排了几名心腹彻查账目,日日都要来过问一遭。 恰恰这一夜回来,心腹内监怀意将两本账册捧到她跟前,翻到特意折起的几页账目与她说, “提督请看,明禧六年夏,山东草料场收了近五千两银子,其中三千两直接入了陛下私库,剩余的两千两用于购买紫檀用具并丝绸香料,后被送入宫城,而奴婢在核对账目时,发现这里头牵扯一家钱庄....” 灯芒下,容语眉目如玉,轻轻敛起,“据我所知,内廷与户部也会将多余的银子放入钱庄,利滚利,再行营收,此事虽不合规矩,可于国有利,陛下是默许的,怎么,这家钱庄有问题?” 怀意又翻了几页与她瞧,“奴婢查到好几处,皆有这家钱庄的影子,后找来收据核对,发现这家钱庄的庄主姓文。” 见容语仍然不解,怀意轻声解释, “奴婢五年前曾在御用监当差,彼时御用监掌印正是东厂都督徐越公公,奴婢偶然听说,徐越公公有一远房侄子姓文。” 容语顿时心神一凛。 内廷十二监分工明确,御马监掌兵权并马场皇店,而御用监则负责采买皇帝一应奢侈用具,按规矩,御马监将银子上交皇帝私库,皇帝又交给御用监去采卖,而实际上,为了办事效率,外出的中官只用将账目报入内廷,私下径直往御马监各地皇店提取银子便是。 这里头便有很多文章可做,何以内廷几位大珰皆是腰粗膀厚,要说私下没从里头昧银子,谁也不信。 东厂提督徐越五年前曾是御用监的大珰,必定与御马监提督柳云有私账往来。 而这个钱庄很可能就是二人黑幕交易的据点。 容语手缓缓握成拳,轻轻将账本合上,侧眸问怀意,“此事还有谁知晓?” 怀意摇头,“这是几年前的旧账了,被压在库房最底下沾了灰,奴婢也是今日无意中翻出来,并无旁人知晓。” 容语抬目,目光掠过窗棂,望了一眼东西两侧厢房,灯火通明,人影穿梭,那是御马监设在内廷的值事房,大约有十来名小内使,掌文书典册,要说这里头没徐越的人,容语都不信,徐越提督东厂,耳目遍布宫内外,一旦徐越的人查到这一账目,必定焚毁。 正愁找不到徐越的把柄。 “想法子造几本假账目,遮掩过去,真的账册留下来,本督要详查。” 怀意颔首,抱着账册去了耳房,此处乃容语私地,派了两名御马监侍卫把手,等闲人进不来。 容语负手立在窗下踱步,这家文记钱庄在青州,定要去查,可派谁去呢? 徐越耳目通达,一不小心便打草惊蛇,容语思来想去,一时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 累了一宿,她便歇在御马监的值房,翌日晨起急忙去养心殿当差。 皇帝换了住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 容语掀帘踏入御书房,便见徐越跪在皇帝脚跟前替皇帝揉腿,看到容语进来,立即眯出一道融融的笑, “哟,小容公公来的早,年轻人,朝气蓬勃。” 容语与他对了一眼,谁又能想到,这位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生得一脸富贵相,笑容和和气气,没有一点架子。 容语连忙上前,“给陛下请安。” 皇帝侧身躺在塌上,阖着眼朝她抬手。 容语又与徐越行了一礼,笑着回,“公公昨夜想是累了一宿,不如换我来。” 徐越作怒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们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哪里懂得伺候人,别伤着了陛下。” 容语便笑着拢袖退至一边。 殿内檀香袅袅,皇帝阖目似是极为享受,过了一会,皇帝睁眼问她道,“柳云的账目查得如何了?” 徐越也在这时朝她看来。 容语躬着身,笑吟吟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新手,还不太懂账目上的事,查得磕磕碰碰,还请陛下稍待,给臣一些时间。” 义父告诉她,皇帝之所以重用她,除了救驾之功外,也因她是个年轻的新人,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城府,心思全写在脸上,皇帝用得放心,是以容语也不藏着掖着。 皇帝闻言果然并无怒意。 一旁的徐越忽然出声道,“陛下,若是您急着要结果,不若奴婢抽些人手帮一把小容公公?” 容语眉睫微微一挑,静静看着皇帝。 皇帝重新闭上眼,缓缓摇头,“不必,他年纪轻,也得经历一些事,否则何以独当一面?” 是存了栽培的心思。 徐越唇角扯了扯,慢慢溢出一丝笑,“容语公公好福气,换做奴婢年轻时,陛下怕是定将奴婢打出去了!” 皇帝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一脚将徐越蹬开,“你年轻时,有他这造化?” “那是,那是,毕竟是刘公公教出来的人,奴婢哪里比得上...就怕陛下今后只要他们父子伺候,忘了奴婢的好...”徐越笑眯眯地将皇帝的腿,恭敬抬着放在软塌。 容语暗暗冷笑,这个徐越,还真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三言两语就惹得皇帝忌惮刘承恩。 不过,容语立在一旁一声不吭,权当没听见。 义父告诉她,甭管旁人怎么离间挤兑,她都要置若罔闻,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多干活便是对了,容语心里有分寸。 徐越见容语一言未发,暗道这小太监沉得住气,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只可惜不是他的人。 过了片刻,刘承恩带着几名小内使,捧着一摞折子进来,皆是军国大政,请皇帝示下。 容语跪在一旁替皇帝研磨,暗暗听三人议政。 皇帝看了其中一份军情文书,眉头大皱,“蒙兀有异动?” 刘承恩神情严肃回道,“二十多年前北鹤萧关一战,令蒙兀精锐尽失,这二十年来,蒙兀养民生息,虽偶有侵边,却无大战,今岁,听负责西北军情的段文玉提过,蒙兀前不久打西域买了一批良驹,三年内数次派人前往高丽,想假借高丽之名,从我朝进关铁器之类,看样子是在备战。” 皇帝脸色变得难看,他登基前,曾随兄长乾帧帝南征北战,与蒙兀有过数次交手,蒙兀铁骑无敌于天下,若非北鹤这等奇才,鲜少有人能令蒙兀丧胆。 登基后,东南时有倭寇作乱,西南有蛮夷造反,皆是疥癞之患,四境总体还算平稳,如今承平已久,骤起战端,皇帝心里还没个底儿。 “你将内阁和都督府几位大臣宣来奉天殿,朕要议事。” “遵旨!” 一旦备战,御马监麾下的马料场也成了要害衙门,皇帝是以准了容语一道听政。 这一通忙碌,直到夜里戌时初刻,方回御马监值房,容语想起今日所议大政,决心跟朱承安通个气,好叫他心里有个准备。 御马监值房与东宫只有一墙之隔,她易容成一面相普通的小太监,翻去东宫后殿,悄悄摸入东配殿的书房,怎料不见朱承安的人影,这么晚了,朱承安能去哪里? 莫非是皇后那边出事了? 容语飞快从东宫翻出,又往玉熙宫方向疾驰。 玉熙宫在皇城东北角太液池旁,离皇宫甚远,好在朱承安原先给她的腰牌还在,容语一路假借东宫内侍身份,出玄武门,往西打乾明门进入太液池宫苑,沿着玉河桥过去,便是玉熙宫。 自皇后僻居此地,太液池宫苑的守卫便比先前森严许多。 经过一番勘验,守门侍卫许容语通行。 容语道了谢,快步往前越过承光殿东侧廊庑,上到玉河桥,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桥上。 他一身绯色王袍,衣袂飞扬,桥上的宫灯倒映在湖面,水波荡漾,反投在他面庞,如流动的光影,斑驳不堪。 刘吉提着一盏宫灯立在朱承安身后,瞧见一面生的内监走来,带着几分防备。 待容语走近,跪下朝朱承安行了个礼,“殿下...” 朱承安听到熟悉的嗓音,立即侧眸,目光惊异地扫视着容语,露出喜色, “卿言,是你吗?” 那种久候的欢喜,迫不及待破出胸膛,他脸上的笑,被光影交织,映得越发璀璨。 东宫女宦 第47节 疾步上前去搀她起身,容语却是退开一步,含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朱承安压制住内心的雀跃,胡乱点头,“是,是....你怎么来了?” 容语神色微凛,回道,“今日陛下召群臣议事,蒙兀怕是有异动....” 她跟着朱承安随意沿湖边走动,将今日朝议之事悉数告诉他。 朱承安听到最后,面露苦笑,“我心里有数了,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这等军国大事,不是我一个皇子该知晓的,我怕父皇疑心你。话说回来,你身为御马监提督,此事责无旁贷,虽轮不到你出征,但底下的马料场该要着一清点,提前备好物资。” 容语颔首,“此事陛下已交待我,殿下放心....” 她话未说完,只见朱承安突然止步,懊恼道,“哎呀,怎么走到这来了?” 容语一愣,抬目往前望去,不知不觉二人上了往北的一座桥,此桥名为太液桥,连着湖心岛,只见桥的尽头,矗立一道高耸的铁门,铁门被青藤缠绕,依稀斑驳落漆,门上拴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浸润在时光的风雨里,无声无息的被人遗忘着。 容语疑惑道,“这是哪?” 夜风骤然灌入朱承安的袖口,吹得他衣袍乱舞,他眉目怔怔,嘴唇颌动了好几下,方才哑声开口,“这是南宫。” 容语还是不解,“南宫又是什么?”嗓音在唇齿打了个转,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当今陛下的皇位是打侄孙手里夺来的,继位后,把侄孙废为献王,而献王一直被囚禁在南宫,至今已有二十载。 岛上黑漆漆的,连只鸟儿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有人居住。 不过至今不曾传献王薨逝的消息,想必还活着。 顾及朱承安的身份,容语几乎毫不犹豫拉着他往回走,“咱们快离开....” 三人一口气下来太液桥,回到承光殿,扭头再望那座孤零零的岛屿。 月色已收,天际苍茫,烟波伴随着远处的灯芒流泻在琼华岛周遭,却始终入侵不去,那黝黑的森木里仿佛匍匐着琼楼暗宇,它无声无息的,在浩渺的长河里渐渐褪色。 .......... 翌日六月初六,正是小王爷朱赟的生辰,容语当了一上午的差,趁着皇帝午歇的片刻,寻到刘承恩告罪, “义父,小王爷请我今夜过府赴宴,我少不得去街上置办些寿礼给他。” 刘承恩晓得此事,“听说是小王爷二十实寿,去年已给小王爷行了冠礼,今年也马虎不得,你去吧,替我也捎上一份贺礼。” “成,孩儿也给义父备上一份。”容语原想孝敬孝敬刘承恩,一转身摸了下口袋,空空如也,方才想起自己把银子都给了许鹤仪,连忙折身过来,笑眯眯冲刘承恩道, “义父,孩儿没银子了.....” 刘承恩瞅着她挠首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轻斥道,“你才多少家底,竟然打肿脸充胖子给那许鹤仪抵债,此事陛下也晓得了,笑话我养了个败家儿!” 容语一面不好意思,一面陪着笑,“孩儿有义父宠着,便管不着手脚,再说了,许兄也太可怜了些,回头义父遇见许首辅,还得说上他几句才行,有这么苛刻儿子的嘛!” 刘承恩也不舍得骂她,满脸怜爱,“你呀是不懂事,那许昱也是无可奈何,许鹤仪软硬不吃,铁了心不肯结林家这门亲,许昱是想逼他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好叫许鹤仪悔改呢。” 容语摇了摇头,“以孩儿对许兄的了解,他不乐意的事,怕是逼死他也没用。” 刘承恩长叹一口气,“年少轻狂,莫到老了后悔。”一面折入里间去拿银子给容语。 容语躲在珠帘外,也不敢跟着进去,呆头呆脑地等着。 刘承恩回来瞥见她那模样,又气又笑,将一叠银票塞在她手里,“给我省着点!” 容语稍稍瞅了一眼,不下五百两,登时露出讪笑,“义父,您对孩儿真好...” 刘承恩笑眼眯眯,“得了,快去吧。” 容语出了宫,并未去市集,而是折去了李府西北院。 杨嬷嬷已等候她多时,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裙,将备好的贺礼给她拧上, “姑娘,需要奴婢随您去吗?” 容语摇头,提着礼盒往外走,“嬷嬷在家里歇着,等我消息便可。” 推开庭院的门,斜阳扑面罩来,映得她一张俏脸如莹玉生辉,她跨出门槛,却见巷口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马车, 须臾,车帘被掀开,露出谢堰那张清湛的脸。 “上车,我接你一道过去。” 第37章 阳光炫目,容语下意识抬袖遮面,信步朝马车走来。 鹅黄袖纱下,人影娉婷。 谢堰惯常是个冷漠的人,几乎从来不会在女子身上停留眼神。 在谢家人眼里,这位谢二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整日浸润在朝堂,除了长公主与谢照林,寻常人难以见他一面,他是令所有姑娘铩羽而归的存在。 就连家中那位嫡亲妹妹,也鲜少能让他多瞧几眼。 但今日不知为何,那个眉目冷淡的女子,提裙朝他走来时,他竟是觉得, 她浑身倾泻光芒。 斜红描了珍珠妆,这是杨嬷嬷特意给她用上的,能压一压她眉宇里的英气。 谢堰静静望着她,心情五味陈杂。 容语并不意外谢堰来接他,她正好有事寻他商议,提裙上了马车,将礼盒往旁边小案一搁,在谢堰面前抬起了脸, 眼角也染了些妆红,红艳艳的,没了半分往日的冷肃。 “谢大人,你可有靠得住且擅长查案的人手?” 谢堰稍稍回神,不再看她,“何事?” “徐越一个侄子开了一家文记钱庄,在青州,我怀疑他跟御马监的账目有牵扯,我手里没有可靠的人,此事还得拜托你。” 容语这么做也有私心,万一被端王与徐越察觉,也能将这笔帐算到谢堰和二皇子头上。 谢堰深深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容语的算盘,也未多说,只颔首,“此事交给我,我会安排人去一趟青州。” 容语催促道,“越快越好,以防他们提前察觉,将证据毁尸灭迹。” 谢堰于是立即叫停马车,掀开车帘招来一名暗卫,低声吩咐几句,那暗卫领命而去。 容语这才放心,她惯常做男子打扮,一时还没法适应女子繁复的裙装,以防万一,她今日里面还穿了一身夜行衣,盛夏的傍晚,胸口闷得慌,脸颊也稍稍泛出一圈红晕。 马车徐徐驶向端王府,谢堰亲自给容语斟了一杯凉茶,又塞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容语将那圆筒给抽开,从里面掏出一份牛皮图,摊开一瞧,神色雪亮,“不愧是谢大人,竟然弄到了端王府的地图。” 容语语气与寻常无异,神态也那般随性自然。 可谢堰盯着那满头的珠翠,还是有些难以适应,只淡淡别开眼,“费了一番功夫方才弄到,你快些记住。” 她心神一凛,认真看了数遍,将地图记住,重新塞好,又还给他。 “说来我有一事不解。” 容语纤手支在膝盖,揉着眉心,浑然不觉发髻上那支步摇随马车轻晃,一下又一下拂过谢堰的脸颊。 微麻的触感像是初开的枝叶有些发痒。 “何事?”谢堰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下身。 容语目视前方,“端王想要夺位那便是造反,朝臣大都重视大义名分,支持他的能有几人?端王有什么把握和底气来争位?难道他真的要造反吗?他虽在军中有些威望,封地在长安,也有几万兵力,可这些比起禁卫军还差得远,他莫非有什么底牌?” 这是容语百思不解之处。 谢堰垂眸,侧脸靠近车窗,斜阳透过白色窗纱将他半张脸映得明亮,偏偏那双眸子冷得渗人, “那是因为,他打着帮献王殿下夺宫的念头。” 容语微的一惊,顿时坐直了身子,脑海迅速飞转过诸多念头,最后慢慢理清。 “所以,他打算高举献王旗帜,号令乾帧旧臣,再行司马昭之举,是吗?” 谢堰闭了闭眼,“没错。” 容语蹙眉,“陛下登基已有二十余载,天下承平久矣,百姓还有几人记得那位献王殿下?端王当真是狼子野心,什么念头都敢有!” 朱靖安与朱承安夺嫡,尚且是朝争,端王若有不臣之心,那就是造反,届时天下动乱,百姓离所,伤得是社稷根本。 谢堰淡淡扫她一眼, “元帝创业之初,分封宗室子弟,自土木之乱起,天下分崩离析,各地王侯虽奉朝廷为主,实则行诸侯之实,是乾帧帝一统四海,廓清环宇,令百姓安居乐业,若论正统,献王才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陛下即便登基已久,终究是窃人之果,朝中不满他篡位的大有人在,比如礼部与翰林院那些老臣....” 容语恍惚想起礼部尚书杨庆和说过,他曾是乾帧朝的旧人。 “你可知陛下为何久久不立太子?除了王皇后缘故外,还有一桩,那便是转移乾帧老臣的视线,当年陛下初登大宝,朝中有一半官员不愿上朝,后来虽陆陆续续被请动,可开口闭口皆是要陛下将皇位还给献王。” “陛下头疼不已,没多久王皇后诞下嫡子,陛下久久不立太子,招致那些恪守礼规的老臣不满,果不其然,这些老臣不再提当年篡位的旧事,转而围绕在四皇子身边,日日嚷着让皇帝立太子,皇帝成功转移他们视线后,尝到好处,岂会轻易丢开手,是以四皇子这么多年不尴不尬,皆与此有关。” 容语一言难尽地点头,“原来如此,这么说,献王在朝中还有一定基础?” 谢堰冷笑,“若非这些老臣,献王的命怕是早没了...” 容语思忖片刻,摇头道,“即便如此,端王成事的可能性还是不大...” 谢堰幽幽截住她的话,“如果他手里有乾帧帝的遗诏呢?” 容语霍然睁大眼眸,吃惊地盯着谢堰,愣了好半晌,方才涩声问,“此话当真?陛下可知晓?” 谢堰深深望着她的眼,摇头道,“陛下不知,否则早就杀了端王。” “这...怎么可能呢?乾帧皇帝怎么会有遗诏交在端王手里?”容语依然难以置信。 谢堰神色悠悠,“这就得从当年乾帧帝驾崩说起,彼时蒙兀携西域联军南下,与北鹤在萧关外大战,局势转危为安后,乾帧皇帝悬着的心松懈下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临终立诏将皇位传给襁褓里的小皇孙,端王自小被乾帧帝养在身边,乾帧帝于他而言,名为兄,实似父,乾帧帝深知主幼国疑的道理,遂写了一封密诏给端王,让他辅佐小皇孙,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命端王携密诏号令百官勤王。” “今上那时正在江南与蛮夷交战,后闻兄长病危,带着兵马火速赶回京城,端王还没来得及将密诏拿出来,皇位已落入当今陛下的手中,端王见大势已去,便将那封密诏藏了起来,转而拥戴陛下登基。” “端王与陛下乃一母同胞,陛下感念兄弟之情,很是信任端王,端王将那份野心隐藏得很好,兄友弟恭,造就一段佳话。” 谢堰说完见容语阴恻恻盯着他,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容语眯起眼打量谢堰,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端王有密诏一事,该是极为隐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换做她是端王,定将所有知道密诏的人灭口,以除后患。 谢堰视线不经意落在她额前的碎发,印象里容语面如冷玉,一丝不苟,眼下的装扮,总令他生出几分不真实。 他苦笑一声,“端王当年第一时间便把所有知情的内侍给灭了口,可他却不晓得,那时乾帧帝病危,内间有一位太医侍奉,他听到此事,战战兢兢,只恨不得将嘴巴给缝了,他惶无宁日,想一走了之,担心被端王察觉反而招来杀身之祸,” 东宫女宦 第48节 “他被这个秘密压得夜不能寐,没多久便生了一场大病,将死之际,念及乾帧帝对他的恩情,将这个隐秘告诉了他的救命恩人,而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晚风拂猎,吹来阵阵花香,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 前方端王府隐隐在望,因贺客盈门,马车赌了半条街。 车厢内清寂如厮,唯呼吸可闻。 容语情绪久久陷在这个秘密里,身影僵滞,恍如精致的瓷器。 不成想因为寻找妹妹红缨,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仿佛无意间伸出一只脚,又仿佛被人有意无意推入其中。 红缨留话让她离开,难道是因为这些吗? 红缨不过一十几岁的少女,与这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头仿佛被乱麻绞成一片,她长长吐气呐声,将满腔的沉闷给呼出。 她已被端王盯上,没有退路。 “你费尽心思与我讲了这么长的故事,不可能是话闲,说吧,你想做什么?” 谢堰迎视她清致的眉眼,坦诚道,“我想拿到那份密诏....” “我怎么帮你?” “我今夜安插了些人手,回头你帮我声东击西,我的人会进端王书房搜寻密诏。” 谢堰说完,见容语抿着唇,似有犹疑,问道,“怎么了?你可有疑虑?” 容语抬眸淡淡看他,“你不觉得我去更合适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今夜是唯一的机会,我夜探书房,你给我打掩护,就这么定了。” 她担心密诏落入谢堰之手,他别有用心,总之她得亲手焚毁,谢堰敢将这件事告诉她,显然是对夜探端王府没有把握,打算借她之力,既然如此,那各凭本事。 谢堰唇线绷得平直,将她心思看得透透的,久久没接话。 容语轻笑,“怎么?怕我拿到密诏对你不利?不会吧,这件事对陛下任何一位皇子来说都是个隐患,必须毁掉密诏,咱俩目标一致。” 谢堰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吐出一字, “成。” 第38章 斜晖将徜徉在夕阳里的端王府,渡上一层金光。 谢堰的马车在附近一条小巷口停了下来,容语正要起身,却见谢堰先一步下了马车, “马车送你去侧门。” 他的浅淡的嗓音顷刻消失在人烟里。 容语在王府侧门下车,提着一礼盒顺着人群挤在门口等着进去。 门口的仆妇先问了家门,便往内门报讯。 门第好些的,引去后院正堂,稍差些的,便引去花厅就座。 小王爷是端王与王妃的独子,夫妇二人对这个儿子的宠溺,京城无人不晓。 端王父子性情疏阔,爱结交,是以今日宴席,也不拘门第,贺客盈邸。 容语报上名讳,跨过门槛,绕过山水云纹的照壁,来到院中,早有候着的小厮仆妇引着客人入堂。 她立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小王爷随侍吴谦却眼尖望见她,喜滋滋迎了过来,“李姑娘,请随小的来。” 一面低语道,“主子让姑娘去花厅旁的侧廊。” 容语想起谢堰的话,这位吴谦是端王的人,淡淡扫他一眼,不动声色颔首,跟在他身后往花厅方向去。 吴谦并未领容语走花厅,而是顺着垂花门后面一条小径绕行来到西侧一处偏廊。 说是偏廊也如一敞轩,后接长廊,前临花圃,左右皆是绿藤缠绕,花枝垂垂,轩中还摆着一罗汉床,垫上象牙簟,上设小案,一只钧窑裂片天青的梅瓶搁在上头,里面插着一支孤零零的海棠,同色的茶具一套,茶烟袅袅,看样子,朱赟常在此处纳凉。 吴谦先将她引在此地,笑吟吟道, “姑娘稍候,小的已着人通知主子,他很快便来了。” 吴谦长得憨实,一双眼笑成了一条缝儿,呆头呆脑的,谁能料到他是端王眼线。 容语将锦盒置在案上,冲他淡笑,“你去忙吧,我在此等候便可。” 今日是朱赟寿宴,他要招呼的客人甚多,怕是一时半会来不了。 吴谦也不坚持,笑着打了个揖,便离开了,又嘱咐一小侍女侯在轩外,远远伺候着,以防容语差遣。 容语四下扫了一眼,光是这小轩,景致优美,摆设精细,奢而不华。 花圃偏西临水泊一带矗立一三角亭,亭外雨水如帘,便是那名贯古今的自雨亭了。 朱赟被称为逍遥王,名不虚传。 若端王不淌这趟子浑水,朱赟该会永远这般潇洒自在。 只可惜.....人总有贪欲,更有野心。 说来端王手握密诏,有大义名分,由此滋生野心也不意外,那么谢堰呢,他若不参与朝争,以他之能耐,入阁拜相亦是等闲,他掺和进来,当真只为替二皇子夺嫡么? 容语思忖一阵,听到身后游廊有脚步声,心想朱赟这么快就来了。 转身,望见一道青玉似的人影立在廊下,他唇角含笑,眉梢如驻春光。 “殿下....”容语微惊,连忙上前行礼,待要作揖,恍惚想起自己女子装扮,连忙敛衽一礼,冲朱承安缓缓拜了拜。 朱承安含笑上前,轻声道,“无须多礼..”目光静静落在她脸颊。 她额前铺着轻柔的碎发,右眼一侧描了珍珠妆,眼尾俏红,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朱承安若不是晓得她的身份,哪敢将面前秀美无双的女孩儿,与那叱咤风云的内廷提督相提并论。 刘吉是第一次瞧见容语着女装,几乎是大吃一惊,好在他常行在内廷,尚且沉得住气,愣是一声不吭立在柱侧,心里恍惚咂摸出来,难怪自容语离开,朱承安魂不守舍,原来如此。 瞧容语的情形,怕是并不知朱承安的心思。 朱承安大婚在即,容语又是这样的身份,刘吉不由替二人着急。 容语心性高洁,将来岂会甘愿为嫔妾? 容语脸上挂着笑, “殿下怎么来了?”想起端王的目的,容语替朱承安捏了一把汗。 朱承安心中讪讪,他原本用不着露面,可心里实在是痒痒的惦记着她,循着个借口便来了。 他自小不被父母疼爱,一人战战兢兢住在东宫,很多时候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该干什么,浑浑噩噩,直到遇见容语,她仿佛是一束光不经意射在他心底,照亮他阴霾又彷徨的心。 在明白对她的心思后,他整个人鲜活过来。 “二哥邀我,遂一道来了。”他眼眸如琥珀般澄净剔透。 容语不疑有他, 朱承安又问,“你怎么...这副装扮出来?”他指了指她绣满碎花的裙摆。 容语失笑,“有缘故,得空再与殿下细说。”余光瞥见长廊风风火火走来一人,连忙退开一步,双手合在腹前,静候朱赟。 朱赟听说容语化身李四小姐过来,几乎是丢开一院的贺客,迫不及待赶来后院,一眼看到朱承安与容语说话,脸上的笑容顷刻落了下来,很快又挤出一丝淡笑,走了过来。 “给殿下请安,殿下露了个面便不见人影,原来是来这儿了,殿下对我王府很熟嘛!” 朱承安对朱赟夹枪带棒的话熟视无睹,只望着容语轻笑,“恰恰遇见清晏,他说容...说李姑娘来了,我便来看看。” 容语心思一转,谢堰点名此事,定是防着待会有变故,朱承安也好给她打掩护,不得不佩服谢堰行事缜密。 朱赟还能说什么,只干笑了几声,目光这才落在容语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李...李姑娘...”他嘿嘿一笑,指了指案上的锦盒,眼底的欢喜压都压不住,“这是给我的生辰礼吗?” 容语笑着朝他作了一揖,“一点小心意,贺小王爷生辰。” 朱赟迫不及待要打开,想起朱承安还在此处,故意卖了个关子,将锦盒抱在怀里,慢腾腾转身笑道,“多谢李姑娘好意。本王留着夜里再看。” 朱承安着实有些吃味,目光落在那不算精美的锦盒,问道,“李姑娘送了什么?” 容语面露赧然,忍不住揩了揩额,她其实并未费心思,只是信手画了一幅扇面给朱赟,另外再着杨嬷嬷做了朱赟爱吃的点心,朱赟已富贵至极,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能送什么。 朱赟见朱承安言笑晏晏,眼底却带着几分不屑,心中不甘,于是将锦盒给打开,第一层放着一尊玉观音,算不上极品,却是雕工精湛,水头十足。 容语含笑解释道,“这是义父给小王爷的贺礼。” “原来如此,多谢刘公公。”原担心容语为他破费,心中稍不安,听说是刘承恩的贺礼,朱赟松了一口气。 小心翼翼打开第二层... 容语瞥了一眼心虚道,“这是我托....” “这是你亲手做的吗?”朱赟先她一步,露出惊喜,对上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容语实在是说不出真相,执帕揩了揩额尖的细汗,吞吞吐吐地笑了笑。 朱赟得到极大满足,挑衅地看了一眼朱承安,一副欠揍的模样,“哎呀,李姑娘这番心意叫我如何消受...我看我还是别吃了,回头供着吧....” 容语狠狠呛了下嗓音,“小王爷,天热,会坏掉的....” 杨嬷嬷的手艺比宫廷的御厨还好,这一点容语有信心。等朱赟吃到嘴里就知道不是她做的,她也懒得去戳穿他,他高兴就好,毕竟,她今夜来王府可是带着目的,容语心底愧疚。 朱赟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我待会拧去前厅,在正席上吃。” 朱承安实在是看不下去朱赟那嘚瑟模样,他与容语朝夕相处一段时日,从未听说容语善厨。 他难得生出几分意气,戳穿朱赟道,“这点心色香味俱全,是府中嬷嬷的手艺吧?” 容语微咳,掩面不语。 朱赟却有些恼怒,不甘地哼了几声,嘟囔道,“甭管谁做的,只要是李姑娘心意,我便喜欢,我便满足。” 容语面上实在过不去,信手把第三层盖子揭开,“这里还有我画的一幅扇面,小王爷若不嫌弃,回头可用竹篾子做成扇子,供小王爷玩耍。” 朱赟闻言顿时找到了底气,“真的吗?” 连忙将最底下小幅画轴给拾起,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端详一会儿,不舍得打开,“哎呀,这个就等夜里本王独自欣赏....” 特意在朱承安眼前晃了一下,堂而皇之插在胸前,明晃晃地显摆。 东宫女宦 第49节 容语见他高兴,心中愧疚褪去少许,抬眼却见朱承安抿着唇盯着她,神色里有几分不虞。 容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做什么? 莫不是吃味了? 至于嘛,一个生辰礼而已。 上回王桓与朱赟抢她给许鹤仪的银子,这回朱承安又不高兴她送生辰礼给朱赟。 这群男人....心眼太小了。 朱赟自然看出朱承安心中醋意,笑嘻嘻往后方长廊一指,“殿下,宴席将开,还请殿下随我去前堂上座。” 朱承安朝容语温煦一笑,便转身随他离开。 朱赟走了几步,悄悄回首冲容语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他永远都笑着的,仿佛世间的烦恼被他隔绝, 容语垂手静静望着他潇洒的背影,他今日衣着鲜亮,招摇过市般冲她挥手。 华彩划过长廊围栏,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容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她不知,朱承安二人跨出垂花门外,脸上的神色便冷下。 朱赟毫不客气地戳穿朱承安的心思, “我昨个儿还遇上了杨尚书,问及殿下大婚,杨尚书说钦天监占卜,殿下与李思怡将在半年后完婚,殿下现在这样,算什么?” 朱承安脚步一顿,心中的腾腾热浪,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个干净。 他这段时日,刻意不去想这件事,只恨不得没有那门婚事,今日朱赟却堂而皇之将那块遮羞布掀开,将他那点心思给瀑在天光下。 朱承安唇色褪得一点都无。 他几乎是咬牙,眼风沉沉扫向朱赟,“那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你爹能许她做你正妃?” 朱赟耸了耸肩,笑得肆意而坦然,“我喜欢是真,却从未想过冒犯,她若肯引我为友,我便知足。” 他难以想象像容语这般在庙堂挥斥方遒的女子,若入了后宅相夫教子,会怎样。 她像是夺目的宝石在台上绽放光芒,而他不想让她失了这片光芒。 她该属于朝堂,而不是拘于后//庭。 朱赟很清楚,自己对她的仰慕多于男女之情,他不想让自己的贪婪与占有,污了她身上的风彩。 他父王母妃不会准许,容语也不会嫁他,既是如此,何必庸人自扰。 喜欢不是占有。 爱不是侵犯。 朱赟说完这席话,躬身望朱承安一拜,后退两步,带着吴谦迅速往前迈去。 独留朱承安手撑着廊柱,一张俊脸陷在光影暗处,晦涩不堪。 刘吉悄声上前,覆在他身侧,战战兢兢劝谏道, “殿下,大业为上,等将来您富有四海,天下女子唾手可得....” 眼下劝朱承安放弃容语怕是不成,只能稳住他,再行缓图。 朱承安闭了闭眼,指尖蓄力深深嵌入朱漆,手背青筋毕现,半晌,心头气一泄,手缓缓滑下,带落一片木屑,木屑在黄昏交接的天色里徜徉飞舞,逍遥自在,哪管他人一腔忧愁。 容语压根不知二人这番愁肠,她信步在王府后院转了一圈,对照心中的地图,将哪里可藏身,哪里是死角,哪一处能通往前庭后巷,给摸了个大概。 这一路,她察觉暗处有人盯着她,如果不出所料,该是王府赫赫有名的十八罗汉。 不妨,今夜正好会会这一批高手。 容语寻了个暗处,将裙衫换下,放在一处房梁,一身夜行衣,贴着墙角疾行,她时而动若脱兔窜入花丛,时而快如灵燕在半空划过弧度,王府侍卫一时分辨不出方向,很快将她跟丢了。 戌时初刻,正宴开席,推杯换盏,熙熙攘攘之际,朱赟所住的天心阁失火,朱赟倒是不慌不忙,一面安抚贺客,一面吩咐人去救火,王府下人纷纷涌上泼水,侍卫也频频掠入奔出,帮着朱赟抢夺重要摆件。 这是谢堰与容语商议的暗号。 容语顷刻如蝶影落在端王书房后窗,悄悄掀开一角,身影滚落而入。 瞬间一大片刀光朝她扑来。 一张无声的网密密麻麻在她周身铺开。 容语从腰间抽出双刃,双剑在手腕挽出漫天银花,伴随袖中催动的银莲,一片暴雨梨花针射出,第一批侍卫无声跌倒。 只是,端王书房的守卫显然比她想象更为严密,几乎是三步一桩,五步一卫,不仅侍卫如云,也机关重重,若非容语自小随师傅习得机关阵法,一身绝妙功夫,否则顷刻就要将性命断送在此处。 好在谢堰也没让她失望,很快便有十来名暗卫前来增援。 容语得以脱身后,循着谢堰给她的图示,往书房深处探去。 院内漆黑如水,刀光剑影伴随林间松风,将这一片夜衬得越发寂静。 容语轻巧推开内室的门,瞬间一道鬼影从她眼前掠过,紧接着一片强如雪暴的劲风贴面门而开。 容语眼眸一挑,后退数步,同时神色一亮。 对手来了! 对面的杀手面目狰狞,凶狠瞪着她,身法快如陀螺朝她欺来。 容语看得出来,对方来势汹汹,底盘很稳,弱点在轻功稍逊一筹,她于是提气上飞下窜,借助地势避开与他正面对攻。 然而,端王府的人也非等闲之辈,很快内室又闪出一道白影。 其人身形鬼魅,快如闪电,是个纤瘦的年轻人,瞧身形,也像是一女子。 那白衣女子手握两柄匕首,划破容语一片衣角,对准她腰身斩来。 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配合无间,须臾便在容语周身织起一片绵密的风墙。 紧紧交手五十招,容语暗道不妙。 此二人该是江湖上闻名的黑白双煞。 看来端王今夜有了防备。 容语被二人逼到书房会客室的死角,她眉目一凛,抬袖将双剑震开,剑锋对准二人射去,二人立即飞身避开,再张目朝容语望去,却见两条银蛇从容语袖中窜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飚至二人眼前,随着瞳仁猛缩,那银蛇面目可怖一头甩在他们抬起抵挡的剑锋上。 二人手中的兵刃顷刻碎成粉末。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 “我二人今日命丧于此,也不算冤屈...” 话虽如此,黑白罗刹还是使出了毕生的绝学,只可惜还是招架不住诡异离奇的双枪莲花。 容语解决二人后,携着一身剑霜飞快闪入内室,内室虽无侍卫,却是机关重重。 容语耗费好大一番功夫,地面墙壁都敲了个遍,倒是翻出几个锦盒,却无谢堰所说密诏。 莫非,谢堰弄错了? 还是密诏根本没藏在此处。 容语心中疑窦重重,闪至窗口,往外投去一眼,院外侍卫越来越密集,谢堰派来的也是江湖上个顶个的高手,十人在端王府十八罗汉的围攻下,愣是没落下风。 容语心骤然咯噔一跳。 不好,以谢堰对这封密诏的看重,定会亲自坐镇,而外面却不见他的踪影。 不仅如此,书房骤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端王不可能不现身。 除非...密诏根本不在书房。 糟糕! 她中了计! 谢堰是声东击西,端王是请君入瓮。 谢堰那个混账,拿她对付端王府的高手,自个儿定去了密诏真正的藏身之处! 容语气得将书房一高几给拍碎,破口大骂了一句:“狐狸!” 旋即从窗口闪出,飞身跃上屋顶,朝暗夜深处掠去。 好在她也防了谢堰一手,在谢堰身上下了一线牵的迷迭香。 谢堰休想逃出她手掌心。 第39章 夜深,烟幕浓浓笼罩王府,酒席正酣。 朱赟性情疏狂,又最是个潇洒男儿,丝毫未曾把书斋着火放在心上,一身鲜艳郡王服,流连在席间,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商贾邻坊,名姓居然被他叫了全,众人少不得倾杯相祝,他实在应付不过来了,便拧起王桓与许鹤仪替他招呼。 许鹤仪原是不肯,他最烦与人应酬,是个比谢堰还难请动的主,今日赴宴,完全是冲着容语而来,那日容语替他还债的事,被他爹知晓,许首辅暗忖,容语的银子哪儿来的,那是司礼监掌印刘承恩贴补给义子的,他岂敢叫二人破费,连忙塞了些银票给许鹤仪,叫许鹤仪还给容语。 许鹤仪卸不下这身傲骨,只想起兄弟为他舍得一身剐,心中有愧,遂接过银票打算还给容语,可惜,任他寻了一遭,不见容语身影。 朱赟将他拧起,醉醺醺凑在他耳边,“替我应付三轮酒,我带你去见卿言。” 许鹤仪这才迈开步伐,替他招呼一些年轻士子。 厅内上席,端王端坐上首,左为朱承安,右为朱靖安,席间再有都督府几位都督并朝中高官作陪,觥筹交错间,丝毫不提朝事,话里话外均是围绕朱赟。 “赟儿年纪不轻了,王叔可有替他相好世子妃?”朱靖安轻声问道。 端王抚须失笑,目光宠溺望着堂外的独子,“且让他再闹两年,他性情疏阔,受不得束缚,若是娶一房妻室回来,难免小两口闹别扭,我与他母亲也少听些闲话。” 朱承安目色幽幽接话,“王叔疼儿实为罕见...”他话落,意识到言语偏颇,立即住声。 想是今日为情所困,懊恼自己身不由己,一时失了言。 席间也顷刻沉寂下来,朱承安不被皇帝所喜,世人皆知,恰才这话有埋怨皇帝之嫌。 很快端王擒起酒盏,与众人一起给两位皇子敬酒,将此话揭过去。 少顷,王府管家神色匆匆进来,附在端王耳边低语,“黑白双煞失手...” 东宫女宦 第50节 端王心登的一凝,扫了朱靖安与朱承安一眼,绷起的唇角又缓缓展开笑容,“王妃寻我有事,我去去就来,两位殿下稍待。”说着起身与二人拱了拱手。 朱靖安与朱承安连忙起身回礼,“王叔请便。” 端王离席后,朱靖安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谢堰今夜一直不见踪影,又派了人来禀于他,请他盯紧端王,莫非谢堰今夜要在王府生事?谢堰行事从不鲁莽,定是有要务,想起天心阁失火,朱靖安几乎断定是谢堰手笔。 眼下端王匆匆离席,莫不是谢堰那头出事了? 他招来随侍,吩咐几句,着人去后院打听消息。 端王离开前厅,脸色阴沉如水,身影穿梭在游廊间, “怎么回事?十八罗汉与黑白双煞都拦不住她?” 管家快步跟在他身侧,汗如雨下,“不曾想那容语功夫高至如此,黑白双煞没撑多久便死在她手里...” “死了?”端王脚步猛地一凝。 黑白双煞可是他重金从江湖聘来的护卫,放眼京城,谁堪敌手? 容语一介小小的女太监,竟然顷刻将二人杀了? 端王一双虎目惊怒交加,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原先的信心在此刻不由动摇。 管家不敢瞧他的眼,战战兢兢擦着汗,“十八罗汉入内瞧了,那容语公公将书房翻了个遍,往西边方向去了....不知她在寻什么...” 端王一听“西北”二字,心瞬间沉入锅底,“不好....”顿时加快速度往西边疾驰。 一个容语功夫诡异便算了,谢堰也不见踪影。 这二人到底从哪听到风声,今日铆足了劲要在王府生事? 原先他只当谢堰与容语猜到他卷入朝争,要探他书房,眼下看来,此二人大有朝他密诏奔来的趋势。 二十年了,他连身边至亲尚且不曾透露半字,跟随他数十年的管家亦毫不知情。 谢堰二人如何知此隐秘? 不.... 会不会是他关心则乱,倘若他现在过去,会不会入了他们请君入瓮的圈套? 或许他们本不知那密诏藏在何处,声东击西,正等着他带路呢! 端王硬生生止住脚步,他立在一处偏僻的游廊,静静张望上方的苍穹,薄薄的上弦月静静镶在天际,夜色浓稠,笼罩在他心头,周身的空气沉沉朝他压来。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渐渐将满眶的慌乱压了下来。 他最先将密诏藏在书房暗格,着重兵看守,可屡屡有高手夜闯书房,后来他提了个心眼,越这般藏着掖着,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索性将那密诏藏得神不知鬼不觉,于是,他换了个地儿,十年来从未被人发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不敢布人手,以防打草惊蛇。 谢堰没道理发现端倪。 端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抬手招来侍卫,低语数句,侍卫领命而去。 旋即,端王带着管家急匆匆来到西侧一处偏僻的花园。 花园临水一侧有一抱厦,端王将管家留在外面,独自推门进去。 谢堰不是让他带路么? 他就在此地等着谢堰找来。 若谢堰敢来,此处便是他的坟墓。 端王沉得住气,谢堰亦沉得住气,他盯了端王府整整十余年,圈定了几处可能的藏匿点,他就不信摸不到端王的脉。 端王不现身,他便不现身。 他的人还在一处处搜,有容语帮他拖住端王顶级护卫,端王腾不出手来对付他。 谢堰的人每到一处便烧一处。 烧得端王冷汗直冒。 容语出了书房,渐渐循着那一抹迷迭香,寻到谢堰所在,不过她并未靠近。 谢堰既然还藏在暗处,说明他并未得手,容语聪慧,很快也猜到谢堰用意,心里虽恨他恨得牙痒痒,但今夜无论如何得先合伙对付端王,遂也有样学样,跟着一路往西边烧。 端王府的侍卫除去被拖在书房的十八罗汉,其余人都被容语耍得团团转。 时间一点点流逝,墙角的钟鼓叮咚叮咚,一下又一下似催命的音符。 端王手心掐出一把汗。 他竟是忘了一件事,谢堰与容语压根不在乎密诏能否保存,一把火烧毁,亦是达到目的。 随着管家一声声禀报, “佛堂失火...” “西侧清香阁的书斋被烧.....” “........” 离那一处越来越近了。 端王终于有些坐不住。密诏虽有铜盒保护,油泼不进,水渗不透,可再这样下去,整个端王府都会被祸及。 端王很快有了主意,他着管家穿上自己的衣裳,假扮成他急匆匆往安佑堂的耳室去,意图将谢堰引开,自个儿则悄悄换了一身黑衣,独自翻过抱厦后窗,贴着墙根往密诏真正藏身之处迈。 端王悄声来到后院中轴线偏西的长春院,此处乃王妃存放大件嫁妆的跨院,金银等贵重首饰不在此处,不会引贼人惦记,平日攘来熙往,也不引人注意,除此之外,此地清扫勤勉,最是忌水忌火,出入皆是妥当的心腹,各方面都极为满足端王的条件。 当然,端王不可能真的把这么一件要紧宝贝,孤零零置于此地不管。 这负责看院的老仆,便是他的心腹之一。那老仆不仅谨慎嘴严,还有一身好功夫,等闲高手奈何不了他。 端王乔装管家进来,庭院空空,薄烟轻覆,唯有单老躬着背执帚清扫庭院的落叶。 端王瞧见这一幕,心里踏实下来。 说明此地还没人来过。 单老瞥见他,并未吭声,只顿了顿,继续清扫。 端王也没管他,跨过院门,折往廊庑角落里候了片刻,确定无人跟来,方才小心翼翼往内屋迈去,这是一个左右相连的大通间,里面分门别类,摆着各式各样的家具,诸如屏风,罗汉床,桌椅,箱柜等,他从东首入门,一路往里走,眼神时不时往两处瞥望,他极是小心,绝不会在哪一处多作停留。 只待他行至某一处专存放小件的房间,发现里头被人翻动过,他顿时心神一凛,几乎是迫不及待往前一扑,扑跪到一黄花梨品字栏架格前。 这一架栏共有四层,每一层摆放着长宽不一的铜盒,里面存放一批黄石砚,统共有数十盒,最重的达五斤,最轻也有三斤。 这是某一年南阳黄石山一制砚商,敬献给他的节礼,被他借机塞入王妃库房,只可惜王妃不喜黄石砚,一直搁置至今。 而那封密诏便被他隐在其中,外形一样,锁不一样,密诏之锁用的是一种特制的机关锁,制锁之人已被他当场灭口,打开铜锁的秘钥只有他有。 而眼下,这些铜盒被人杂乱堆在地上,端王的心一下悬到了嗓眼,额尖的汗水涔涔往下落,他拨开一盒又一盒,终于寻到那个装着密诏的铜盒。 探手往前抓去的瞬间,一股极寒的阴风自身后卷来,端王豁然回眸,只见一黑衣人从他眼前一闪,先他一步将那铜盒给夺走,随后一脚将端王踹开,抱着铜盒,打窗口飞掠而出。 端王顾不上满口溢血,立即从袖口掏出一鸣镝,随着一道响亮锐声划破天际,一朵璀璨的烟花在半空绽放。 很快,端王府所有侍卫成网往这一处包抄而来。 端王目色阴鸷盯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胸口闷出一口黑血,再扭头往内廷一望,只见那单老跟枯叶一般跌落在地。 一股极致的懊悔涌上心头,端王一面疾步奔出长春院,一面暗骂谢堰阴险狡诈。 端王不知,谢堰为此准备了整整十年。 早年,他曾派人夜探王府,只可惜徒劳无功,后来他设身处地一想,试图揣摩端王心态,又着人匿于王府当眼线,将端王府一应人事变动与开支进项账册给弄了一个抄本。 他时不时研读王府各项情报,终于在纷繁复杂的细节中,寻到了蛛丝马迹。 他圈出了端王府几处从未变动过的人手,而那位单老便是其一。 经过缜密分析,长春院成为他怀疑的重中之重,早就前两日,他便令眼线借撤换家具为由,翻动长春院内的小件物件,引起端王的猜疑,今日一环扣一环,一点点抽丝剥茧,击溃端王的心理防线,从端王这只老狐狸手中,虎口拔牙,将那密诏给抢夺在手。 这名黑衣刺客是谢堰安插在王府侍卫中的眼线,是一枚死棋,等闲不敢用,一旦启用,必须一击便中。 黑衣刺客翻出长春院,来到与谢堰接应的转角,迅速将夺来的铜盒交到他手里,自个儿飞身往花丛里窜,试图引开敌手。 谢堰接过铜盒,稍稍一掂量,不由头疼。 原先还以为是一木制的机关锦盒,不成想是一宽大的铜盒,长三尺,宽三尺,压根没法携藏。 端王不知在里头塞了什么,竟然沉得很,眼下东西虽在手,可想出府却难上加难,不得不佩服,端王也是苦心孤诣,防备之至了。 谢堰一路掩人耳目,抱着铜盒挑着暗处逃。 端王府侍卫和下人收到鸣镝,瞬间点燃了火把,训练有素包围府邸,如网朝目标之处扑去。 火光逼近,谢堰不得不往偏院行,他来到王府东侧一闲置的戏台,戏台后方有一假山,他记得此处有一条暗道通往府外。 他谢二公子行事一向周全,自然要给自己谋后路。 然而,就在他抱着铜盒贴墙往后行去时,面前刮过一阵劲风,再抬眼,五步远的槐杨树下立着一道俏影,她不知何时换回了裙装,双手环胸,笑眯眯拦住了他的去路。 唇角掀得老高,可眼底冷幽幽的,无丝毫笑意。 谢堰抱着铜盒止住步伐,心情一时很复杂。 喜的是有了容语,他不愁这铜盒出不了端王府。 愁的是,他大概保不住密诏了。 思忖的档口,对面的女孩儿,五指并掌朝他面门劈来,谢堰并未做任何抵挡,他清楚,他所有反抗皆是惘然。 容语右手劈向谢堰,谢堰侧脸避开,她左手双指如电,点在他手腕,一股颤麻滑遍他手臂,逼得他手一松,铜盒落了下来。 容语探手接住铜盒,飞速往后退至树下。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谢堰只觉眼前一晃,物已易主,轻飘飘落在她掌心。 容语掂了下铜盒,皱眉问,“这里面装了什么?” 谢堰揉着手腕,淡声回道,“猜是砚台一类。” “这玩意儿这么大,这么沉,怎么带出去?”容语头疼道,又幽森森瞥向谢堰,“你应该还有出路吧?” 谢堰确实有出路,他也不打算瞒容语,正待开口,原先肃然无声的林间,骤然响起一阵骚动。 “他们在这...” 东宫女宦 第51节 “弓箭准备!” “围剿!” 谢堰瞳仁微微一缩,与容语对视一眼。 端王这么快便调了弓箭手来,果不愧是驰骋过战场的三军主帅,不仅准备充分,调度也周密。王府常备护卫有八百,这么看来,今日想要强行突围,怕是难于登天。 少顷,漫天的箭矢如雨坠落。 容语抱着个铜盒,单手挽剑格挡,威力大减,谢堰功夫本在容语之下,自然也略显吃力。二人左闪右挡,一时有些相形见绌。 箭矢自四面八方射来,又快又密,几乎无处可遁,看来端王大有将他们了结在此的念头,点石火光间,二人毫不犹豫并肩作战,背贴树干,各自迎挡一面。 “这样下去,迟早被射成窟窿!” 谢堰瞥了一眼假山方向,端王似乎猜出他要打密道离开,调结兵力重点猛射假山四周,意图断了他们的后路。 姜还是老的辣。 就在这时,容语望见戏台上方四面皆有石栏,二话不说抱着铜盒往上一掠,身影顷刻坠入石栏后,谢堰见状,一面抬剑将箭矢给挡回去,一面紧随容语脚步,也翻过石栏隐去身形。 远在三山阁俯瞰全局的端王,见状立即抬手,“停下!” 弓箭手后退,其余侍卫举起火把,如潮水朝戏台围了过去。 戏台成方形,大约三丈见宽,耸立院中,除了面南一方大敞,其余三面皆有白玉石栏做屏障。 虽是能躲避剑雨,却也是一处孤零零的死地。 谢堰靠在东北角,他望向西北角的容语,却见她眼底还盛着怒气,谢堰苦笑不已,他揩了一把汗,靠在角落吐息, “眼下强攻出府是不成了,只能想法子智取!” 容语唇角掀起一抹嘲讽,“智取?谢二公子神机妙算,便好好想想怎么脱身?” 谢堰略一沉吟,矮身来到容语一侧,挡在她跟前,望向前方如云涌入的侍卫,低语道, “你想办法打开铜盒,将密诏拿出来,我来拖延时间。” 王府侍卫首领当即做个手势,十余名侍卫举矛执剑要强攻上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危急之刻,东南角穿堂外传来一声断喝, “我看谁敢动手!” 朱靖安与朱承安当先跨过穿堂,抢先跃入,紧接着,一大群华服男女如潮水涌了进来。 府中又是起火,又是鸣镝,这么大动静,朱靖安等人怎么可能坐得住。 后院女眷亦被惊动,长公主原是趁着今日与许夫人话闲,探探许家口风,有意让谢堰娶许松枝,恰恰相谈甚欢,却听见下人禀报说是谢堰被端王围堵在戏台,当即吓了一跳,带着人匆匆赶来。 顷刻间,原先还算宽敞的院子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端王见此情景,便知是朱靖安与谢堰的把戏。 强闯不行,便想借机脱身。 没门! 他们二人今日休想将密诏带离。 他冷哼一声,带着人下了阁楼,前往戏台。 火光照亮整个庭院,戏台四周的空地甲士林立,侍卫一个个神色冷厉,一场兵戈蓄势待发。 朱靖安喝退将士后,借着火芒往戏台望了一眼,谢堰自晦暗不明的角落里起身,眸色灼灼如烟火,一袭白衫当风而立,端得是从容不迫。 容语躲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将铜盒放在膝盖上,掏出袖中的银针,试图开锁。 谢堰生得高大挺拔,将她遮掩了个严严实实,朱靖安这么瞥一眼,一时还未发觉他背后有人。 朱靖安见谢堰完好,松了一口气,只是扫了一眼满场的赫赫侍卫,大感棘手, “好端端的寿宴,这是做什么?”他冷声质问侍卫首领。 这时,端王拨开侍卫,龙骧虎步来到戏台前,将怒火压至眸眼深处,缓缓掀起唇角,“这就得问谢二公子在我王府做了什么?” 他视线不偏不倚朝谢堰望去,落在谢堰身上,仿若千钧。 谢堰不知何时已藏了兵刃,双袖抬起,远远朝端王作了一揖,“王爷莫不是误会了,谢某不胜酒力,退席寻了个僻静处吹风,不曾想王爷将谢某当了贼人,大动干戈,谢某还很疑惑呢。” 端王听他这话,面无表情道,“谢大人不要狡辩,本王书房被人暗闯,失了要紧的文书,侍卫踵迹追来,独独看到谢大人在此处,谢大人既然说自己是闲逛,不若退开身,让侍卫上去搜一搜,倘若真未搜到,本王便放谢大人一码。” 端王使了个眼色,当先的一排侍卫立即举矛向前。 火光逼亮谢堰的眸眼,将他瞳仁深处的幽光照得清透。 谢堰神色冷冷,捏住袖中的暗器。 朱靖安听得铮鸣阵阵,再次抢先喝住,“慢着,清晏乃当朝四品佥都御史,又是长公主殿下的嫡子,岂能随意让人搜身?” 既是偷了重要文书,谢堰定藏在身上,朱靖安自然要替他掩护。 怎知端王双手交合,缓缓一笑, “靖安误会了,本王岂敢搜谢大人的身,只是搜一搜戏台而已。” 朱靖安脸色一变,莫非他料错了?犹疑地看了一眼谢堰。 谢堰唇角抿得紧紧的,一言未发。 端王阴恻恻望着他,“怎么?谢大人是做了亏心事,连戏台都要堵着不让人上去?莫不是谢大人身后藏了什么人?” 端王亲眼看见一女子翻身掠入戏台,定是容语无疑。 端王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姑娘们的视线嗖嗖往谢堰身后戳去, 夜风掠起谢堰的衣摆,隐约瞧见他背后似有一抹裙角。 莫不是藏了个女人? 一想起这个可能,那些心仪谢堰的女子当即倒抽冷气。 台下的长公主痴愣地盯着儿子,忍不住出声问道, “晏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直觉情形不对劲,端王冒着被皇帝申斥的风险,在王府大动干戈,肯定是丢了了不得的东西,长公主了解自己儿子,绝不会那等轻浮造作之人,眼下这等局面,定是出了大事。 谢堰目光越过重重火光,落在长公主那张秀美的脸颊,沉默片刻,他语气艰涩,露出几分为难, “回母亲的话,儿...确实有难言之隐....” 长公主脸色变得难看,她几乎强撑不住,紧拽住侍女之手,眼底苍茫如烟雨,喃喃道,“什么意思?” 谢堰背在身后的手微微紧了紧,眼下形势逼迫,容不得他迟疑,遂定了主意,他眉梢掠过一抹凛冽,掀起微澜,淡声道, “王爷,谢某今日在此,确实不是闲逛.....” “哦?” 谢堰面不改色道,“谢某心仪一女子久矣,今日碰巧遇见她,酒色壮胆,忍不住引她来此处,欲坦明心意,不料事还未成,被王爷的人撞了个正着,她此刻羞愤难当,还望王爷给在下一个面子,莫要为难她....” 谢堰话落,四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许松枝更是泪水涟涟,双膝一软,差点栽下去。 长公主只觉头顶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她前一脚给他定下婚事,他后一脚给她弄个女人回来,长公主摇摇欲坠,气息不稳嚷道, “不可能,晏儿,你不是这样的人....” 朱承安与随后赶来的朱赟二人,神色犹疑往谢堰身后瞅,如果他们猜得没错,谢堰口中那“心仪女子”,该是容语? 这唱的哪一出? 二人一头雾水。 不知哪位公子笑呵呵望着谢堰, “原先还当你谢清宴要做一辈子和尚,不料你不声不响干了一票狠的,看来是用情至深,既是如此,倒不如让姑娘大大方方站出来,长公主疼爱你,谢侯爷也宠溺你,只要你开口,将人三媒六聘娶进门来也不难,若实在不行,以你谢二公子的风采,做个良妾也不委屈她。” 谢堰眉目如朗月清风,倒是与他正儿八经论起此事,“虞兄说笑,她性子傲气,岂肯为妾,谢某既是真心待她,自然是娶进门做正妻的。” 姑娘们的心碎了一地,许松枝身子颤颤巍巍,一颗心已跌入冰窖。 那位姓虞的公子闻言越发来了兴致,朗声一笑,“谢堰,你让开些,让本公子瞧一瞧是何方神圣,能摘得你这朵高岭之花?” 明亮的火光映出谢堰那张清隽无双的脸,他笑了,这一笑仿佛春光穿透风墙,逼退这场蓄势许久的夜色, “谢某有慕艾之心,人家姑娘却不一定肯嫁,诸位这般惊扰,怕是白费了我一番功夫,她越发要懊恼了....”言语间尽显宠溺与无奈,倒叫人瞠目结舌。 谢二公子那一身百炼钢终也化成了绕指柔,越发叫人想窥个究竟,可惜无论众人如何相逼,谢堰岿然不动。 谢堰虽是拿容语打掩护,却又不能真伤了李家姑娘名声,自是不会让开半步。 见谢堰迟迟不动,端王属下忍不住出语相激, “谢大人这般遮遮掩掩,莫不是趁着黑灯瞎火轻薄了人家姑娘?” 这话说得有理,旁人只当那女子衣衫不整,羞于见人。 谢堰倒是置若罔闻,只低声问身后的人儿,“怎么样了?” 容语丝毫不受外头影响,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滑落她清致的容,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纤手执针飞快涌动, “此机关极为奇妙,不过我已大致摸到规律,你再纠缠一阵,给我争取些时间。” 谢堰颔首,抬眸面对步步紧逼的侍卫,轻描淡写道, “在下多饮了几杯,一时失了分寸,还请王爷海涵。” 端王眼风如刀斧,散着寒光,碍着长公主与两位皇子在场,一时进退两难。 黑鸦鸦的人群中一人搭话,“照你这意思,你确实轻薄了人家姑娘?” 谢堰表情无波无澜,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心之所慕,情难自已。” 又道,“还请王爷看在家母与两位殿下的面,吩咐侍卫退开,好叫在下携她离去。” “........” 东宫女宦 第52节 第40章 心之所慕,情难自已。 台上的挺拔男子,眸如曜月,风采濯濯,神情镇静得如同在商议朝事,哪有半点轻薄姑娘的样子。 不可能。 谢堰承认得这么干脆,绝对不可能。 王桓倚在人群后的廊庑,推了推身侧的许鹤仪,“你看出是怎么回事吗?” 许鹤仪眉间紧蹙摇了摇头,“谢堰定是偷了端王的东西,被端王逮了个正着....”许鹤仪倒是不担心谢堰,谢堰有皇亲身份作保,长公主又在现场,端王绝对不敢杀他,但他身后的那人呢? 他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断定容语就在谢堰身后。 端王能放过谢堰,却不一定饶得了容语。 “王桓,卿言定在上面...” 王桓一惊,环胸的手放了下来,眼眸睁大,“啊?那怎么办?绝不能让卿言有失.....不对,”王桓眉头又皱了起来,瞭望戏台上的谢堰,“如果他身后是卿言,他为何口口声声说与女子表白?” 许鹤仪低语道,“你忘了卿言数次男扮女装?” 王桓顿时了然,扶着栏杆往外跃出,拨开人群来到朱承安跟前,“殿下,卿言是不是在上面?” 朱承安眸色沉沉颔首,“应该是她。” 台下众人愁云笼罩,谁也猜不明白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听到“情难自已”四字,脸上的暗云褪去,神色已恢复如常。 能让儿子摒弃名声都要去维护的东西,必定极为重要。 她明白了谢堰用意。 她缓缓推开婢女的手,来到人前,与端王稍稍欠身,唏嘘道,“家门不幸,骤生事端,让王爷与诸位看笑话了。” 端王眯着眼,负手未言。 长公主疲惫地朝他再拜,“还请王爷海涵,着我将谢堰与那....”长公主咬牙,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与那女子离去,待我回府,好好料理这败家子。” 端王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长姐不必苦恼,我实话告诉长姐,谢堰所言未必是真,他身后藏着的就是今夜偷袭我书房的女贼,无论如何,东西不寻着,我是不会罢手的,也请长姐海涵。” 端王旋即拱手还礼。 长公主瞳仁幽幽一缩,故作惊讶,“女贼?王爷书房何等要地,岂会让一女贼得了手,我看王爷莫要在此耽搁,反倒让真正的贼子逃之夭夭了。” 端王深知他母子故意拖延时间,他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张弓对准谢堰身后,“嗖”的一声,一只强劲的箭矢以迅雷的速度划过众人头顶,直直射向谢堰身后。 千钧一发之际,谢堰飞快抬袖一拂,回身扯住身后的人,往怀里一护,侧身的瞬间,那箭矢贴他胳膊而过,带出一迭血花来。 “晏儿!” 长公主大惊,扭头狠狠瞪向端王,嘶声力竭吼道,“你做什么,你敢杀了他不成!” 端王面色铁青,他没料到谢堰为了护那容语,连命都不要.....不,不对,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受伤,以此逼着朱靖安与长公主给他施压。 成大事者,心狠手辣,果不愧是年轻一辈的领袖! 朱靖安脸色也难看之至,立即越众而出,与长公主一道拦在端王跟前, “王叔,您口口声声说书房失窃,到底丢了什么,你将清晏视为贼子,证据何在?擅自动兵,王叔哪怕是父皇嫡亲弟弟,也不能枉顾国法军规。” 端王深深闭了闭眼,将心中腾腾怒火压下,他是在战场上征战杀伐的主将,还不曾把朱靖安这席话放在眼里,目光寥寥望向戏台, “谢堰,本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让开,本王饶了你,否则,本王失了重要军情文书,你谢堰袒护贼子,罪同谋反,本王今夜将你就地正法,陛下那头也说不得本王什么!” “你......”朱靖安气得闷出一声笑,既然端王要撕破脸,他也不必藏着掖着, “我看王叔失了军情文书是假,想借机射杀本王心腹是真,王叔在府内大动干戈,莫不是要将本王与四弟一同杀了,将来好兄始弟及,让你继承大统呢?” 朱靖安这话如石破天惊,狠狠压在众人心头。 朱靖安算看出来,这位王叔远不是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谢堰敢在王府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有一个可能,端王参与了夺嫡,既是如此,那端王便是他朱靖安的敌手。 端王闻言额头青筋毕现,唇角隐隐绷出一些血丝。 朱靖安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于他十分不利。 西北战端在际,左都督陈珞新官上任,镇不住五军都督府的将士,周延帧性子温吞,是位守成的老将,不宜任三军主帅。 放眼满朝,唯有他才能担此大任。 谢堰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一出,定会让皇帝对他生疑,又岂会将兵权交给他? 他潜龙入海的计划已然落空。 他又看了台上的谢堰一眼,那双眼沉湛湛的,深不见底,唇角似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走一步,算三步。 这个年轻人的城府远比他想象中要深。 朱承安见此情景,也跟着往前一迈,俊脸含霜,“王叔若再射下去,干脆连我也一同射死。” 端王脸颊的法令纹狠狠一抽,艰难地抬起手,一挥,示意弓箭手退下。 月色已退,繁星满天,叽叽喳喳的夏蝉,在枝头飞窜,衬得这片夜色越发寂静。 台上,谢堰将容语护在另外一个角落藏着,他捂着胳膊,依然挡在她跟前。 血色顷刻湿透他的衣裳,红红的一片,刺痛了长公主的心。 她泪如雨下,往前一扑,“我的儿.....”意图逼退侍卫。 执矛的侍卫连忙将兵刃一收,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戏台前。 王府管家见状,立即闪身而出,扑跪在她跟前,哭着拦下,“殿下,王爷也是您的弟弟,王爷失了要紧的文书,陛下也是要定罪的呀,只是让谢公子让开而已,咱们将那女贼抓住,拿回文书,此事便了了,王爷不想伤人,还请长公主殿□□谅王爷苦心.....” 长公主哪肯,心头钝痛,声严色厉逼管家让路,可惜那管家一头磕在地上,拼死不让半步。 趁着底下诸人与端王纠缠的空档,谢堰低声询问容语, “可解开了?” “已解开三个符码,还剩最后一个....” 容语汗如雨下,碎发夹着汗珠贴在她额前,衬出那双眸子越发幽亮,她稍稍停顿了下,看了一眼身前伟岸的男子,“你伤势如何?” 谢堰面色平静吐出两字,“无碍。” 容语不再分心,继续解最后一道关卡。 银针转入没多久,叮的一声,铜锁骤开。 谢堰听到了动静,心头怦怦直跳,嗓音也略有几分哑, “打开瞧瞧.....” 容语扶着铜盒,没有立即动手,端王心狠手辣,难保这里头没有玄机,她得缓一口气,她恰才全神贯注,浑然不觉内衫已湿透,此刻听到这声响,绷紧的力气泄下,脊背渗出一丝寒凉。 就在二人松口气的关头, 一双森森白骨般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后方石栏,伸了过来..... 第41章 黑黢黢的夜,没有尽头。 重重光色被谢堰所挡,照不亮黑暗的角落。 与那双手同时伸过来的,还有一根看不见的铁丝。 铁丝猛地往下一套.... 容语何等警觉,千钧之际,将铜盒往上一送,格挡住那根极细的铁丝,与此同时,插入孔锁的银针跟着一抽,铜盒自动弹开,一大片毒针朝后方射去。 只听见闷哼一声。 谢堰霍然回身,看到一双目皲裂的狰狞男子挂在石栏后,铜盒里的银针正中他面门,他却犹然不顾,濒死之际,迅速拽住铜盒里那道明黄的绢帛。 谢堰心跳到了嗓子眼,正待伸手,戏台后方的树从里射来一枚箭矢,逼得他不得不仰身后退数步。 眼看密诏要被夺走,一条银蛇贴着石墙往上窜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圈住那只森白的手,再用力一绞,随着一声惨叫,铜盒砸到那人面颊,跟着翻下戏台,而那人的手腕随同密诏滑落下来。 容语一直矮身躲在角落,她并未急着去接密诏,而是迅速又弹出两枚银针,射向后方两颗树上的暗桩。 回眸,谢堰已探手朝密诏抓来。 容语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口快道,“有毒!” 谢堰手一顿,眼前闪过一抹黄色,密诏已落入容语手中。 幸在那人替她试了这密诏,被割下来那只手上并无任何中毒的痕迹,可见密诏无毒。 谢堰苦笑一声,横扫两侧树林一眼,确认无人,方才回过身来,望向前方。 容语则借这个空档,将腰带解开,把密诏绑在腰间,复又系好带子,方才重重吁了一口气。 台前的人听到后方有惨叫声,一个个正茫然着。 有侍卫迅速禀报端王,端王闻言,伟岸的身躯忍不住晃了晃,连表情也裂出一丝缝隙。 他之所以耐着性子与谢堰周旋,便是存了让密卫绞死容语夺回密诏的心思,不曾想,不仅密诏失手,那唯二的底牌也丧命铜盒的毒针下。 一股血腥窜上他喉间,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眉目阴沉盯着谢堰。 世人常说,黑白双煞是江湖最冷血的杀手。 在他看来,台上那两位,才该是真正的黑白双煞。 那容语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是无人能撼动她分毫。 彼时,容语整好衣裳,贴着谢堰站了起来,他们二人,一个盯着前面,一个注意后方,时刻警惕四周动静。 谢堰心中喜忧参半,往前迈了数步,低声商量,“卿言,端王不敢搜我的身,你把密诏给我。” 二人贴得极近,衣料相擦,还能闻到彼此身上的血腥气。 东宫女宦 第53节 如果容语没记错,这该是谢堰第一回 称她的字,她乐呵呵笑了一声,抬眸扫了后方一眼, “他难道敢搜我的身?来一个,杀一个。” 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带着磅礴的杀气。 谢堰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希望她是李家四姑娘,而不是什么双枪莲花的传人。 容语聪慧,功夫绝顶,可以说刀枪不入。 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不管用。 谢堰无计可施。 可密诏于他而言,性命攸关,他耗了整整十多年方才到手,岂能轻言放弃。 谢堰放缓语气,带着几分央求,“卿言,密诏与你可有可无,你将它还给我,今后但有差使,我谢堰无所不从。” 容语手骨弯曲敲着他背脊,眼观四路,一副凉凉的语气,“谢大人,你还是称我一声‘容公公’的好,总不能站在这戏台上,真当自己是角儿吧?” 谢堰:“.......” “把我扔在书房喂‘黑白双煞’时,怎么没想到我是你的‘卿言’兄?” 谢堰嗓音一堵,揩了揩额尖的汗,哭笑不得道,“黑白双煞哪是双枪莲花的对手?我最精锐的战力也派去助你,我料定你能全身而退,况且,我最先也说与你知,书房高手众多,是你自个儿要去....” 容语气笑,拍了拍他受伤的肩,凉笑道,“得了,有本事来抢呀....” 谢堰泄了气。 台下,端王眼风沉沉,如陷入困壁的风,寻不到出路。 今夜这么多高手尽折容语之手,密诏也定落在她手中。 想要彻底留下容语,除了弓箭漫射,别无他法。 偏偏上头有个谢堰...... 为今之计,得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射杀容语。 端王就是端王,闭目寻思片刻,已有了主意。 他见台上二人似有了动静,扬声道,“谢大人,莫要与李四姑娘悄声耳语,有什么话当众说明白才好。” 原先打算绞死容语,便配合谢堰不公开她的身份,眼下计划落空,就由不得他们唱戏。 “怎么,莫非李姑娘还不肯嫁你谢二郎?”端王阴阴冷笑。 身份既已被挑明,容语也不必藏着。 她提着裙摆,委委屈屈从谢堰身后步出,朝众人施了一礼,捏着嗓音柔声道,“请王爷恕罪,小女子无意叨搅夜宴,实则是被谢公子拦了去路,小女子自幼在道观长大,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露了怯.....” 言罢以绣帕掩面,娇羞不语。 台下诸人瞪大了眼痴痴盯着她。 隔得远瞧不清相貌,大抵裙带当风,我见犹怜,该是一秀美的女子。 只是这怯生生的模样....谢堰喜欢这样的? 底下名门贵女满心不服。 确定是容语后,朱赟气出一声笑,定是谢堰撺掇容语偷了他爹的东西。 今日是他生辰呢,这两人怎么回事,早不偷晚不偷,非得挑这个时候来闹腾他? 朱赟鼻子都气歪了。 上方,谢堰连忙迈开一步,再一次挡在容语跟前, “今日罪在我一人,王爷若有苛责,尽管冲我来,与她无关。” 端王沉默片刻,目光慢悠悠瞥着容语,“李姑娘,本王好奇,你到底是来参加我儿贺宴,还是来与谢堰私会的?” 容语听了这话,心中不由犯嘀咕。 端王这话里,明显有陷阱。 她这身份虽是幌子,却牵扯太傅府李家,她不能平白害了李家姑娘声誉,于是只得绕出谢堰,款款下拜, “回王爷的话,小女子刚刚说的分明,是谢公子拦我的路,并非我与谢公子牵扯....” 端王懒懒掀起眼皮,“这么说来,你对谢公子无意,是专程来贺我儿生辰?” 容语看了谢堰一眼,无奈回道,“是....” 就在这时,谢堰瞧见一道紫衣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他心猛地一揪。 来人正是东厂提督徐越,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伙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想必端王府的动静闹得很大,已惊动圣上,圣上派了徐越前来过问。 而徐越恰恰是端王的人。 形势不妙。 谢堰敏锐察觉到端王别有意图,连忙出声阻止,“李姑娘,在下对你一往情深,还望姑娘好好斟酌在下的话.....” 容语抬袖遮面,避开谢堰灼灼的目色,尾音发颤,“谢二公子并非小女子心中所属..还望公子莫要咄咄逼人....” 容语这话着实招来不少嫉恨。 天底下能拒绝谢二郎求婚的,也就她吧。 许松枝笑出一行泪。 端王似乎很满意容语这个回答,他眉头微微舒展,长叹道,“本王早闻李家姑娘才艺双绝,今日难得小儿生辰,恰才又搅了诸位兴致,李姑娘若肯弹奏一曲,今日之事便就此搁手。” 容语悄悄与谢堰交换了眼色,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 不过,她还是就着话头问道,“端王殿下此言非虚?只要我弹奏一曲,今日便不计较搅兴之过?” 端王朗声一笑,“本王执掌三军,信誉为重,岂会失言?只要你肯弹奏一曲,本王放你二人出府。” 如果最后一计不成,再揪着不放已无意义。 谢堰几乎已猜出端王所图,他紧前一步,咬牙提醒容语, “徐越已到现场,端王这是想逼你出手,披露你真实身份,置你于死地。” 容语自然看到了徐越,不过她另有打算,袖手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须臾,便有侍女抬上小案,摆上一把焦尾琴,再送一锦杌上台,供容语弹奏。 容语缓缓提裙落座,纤手往琴弦一拂,滑出一段流畅的音符。 下方端王含笑道,“李姑娘,此琴乃王妃心爱之物,还望姑娘莫要辜负本王心意。王妃最爱听《西江月》,此曲家喻户晓,想必姑娘会奏。” 容语颔首,“遵命。” 她稍稍拨动两下琴弦,便开始抚奏西江月。 她信手拨弹,曲音如流水淙淙滑出。 端王妃擅长音律,听个起头,便与身侧的长公主道,“你这未来儿媳才艺不俗....” 长公主听到“未来儿媳”四字,脑仁突突地疼,她挤出一丝僵笑,“弟妹说笑,人家不是没答应么?” 端王妃雍容尔雅笑道,“人家姑娘不过是害羞而已,只要谢家媒人上门,哪有不应的道理,人人道,谢家二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李姑娘眼不瞎,就不可能拒了这门婚事。” 长公主虽知谢堰满口胡诹,却也担心众目睽睽之下,婚事被当了真,连忙派人去打听李四姑娘底细,待身旁侍女回禀,说那李四姑娘只是李家偏房的孤女,自小长在道观,就连现在,也时不时去道观打谯,已然一道姑,这样的人,岂能嫁入谢府为正妻。 长公主一气之下面色发白,扶着侍女的手恹恹的要倒。 端王妃见状轻笑,着人抬了一把圈椅给长公主,长公主方才就着圈椅坐了下来。 这个空档,十八罗汉之首,一名面庞黑黢,名唤章简的高个侍卫,已提剑飞身而出。 “独奏岂无趣,在下替姑娘助兴!” 当先一剑滑过戏台下的台阶,带出一片尖锐的刺声,盖过琴音,朝戏台正中的容语掠去。 明眼人看出端王用意,都不禁替容语捏了一把汗。 朱赟吓得面目一紧,失声道,“父王....” 话未落,只见立在一角的谢堰,不顾伤口,从腰间抽出软剑,往前一挑。 他眉眼一凛,露出一丝瑰艳的寒笑,“章侍卫好身手,谢某作陪!” 顷刻,双剑相撞,撞出一大片银花,伴随着那清绝的琴音,一点点击在众人心坎。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长公主,吓得连忙扶椅而起, “晏儿,你当真不要命!” 这哪里是以剑助曲,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朱承安与朱赟当即醒悟。 章简为十八罗汉之首,功夫深不可测。 端王这是逼容语出手。 倘若容语出手,徐越必定瞧出端倪,当众揭露她御前公公的身份,再指责她女扮男装,犯欺君大罪,端王便有了借口,当众调结兵力将她射杀。 谢堰力保容语,容语又曾是东宫伴读,甚至还可能牵连两位皇子与刘承恩。 一旦端王得逞,今夜的局面将彻底翻盘。 若是容语为了隐瞒身份,执意不出手,那么,她与谢堰非死即伤。 无论哪种,皆不是朱承安想看到的结果。 他冷汗涔涔。 朱承安能想到的,朱赟自然也能猜到,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侧身往端王跟前一跪, “爹爹,儿子不知谢堰因何得罪了爹爹,可那李四姑娘是儿子请来的贵客,是儿子心中所属,还望爹爹看在儿子面上,饶了她!” 形势危急,朱赟不得不将心意剖开,逼端王放容语一条生路。 端王眼风沉沉扫向他。 他早知儿子与容语来往过密,却不知他情根已种。 东宫女宦 第54节 那头的端王妃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原先的端庄优雅不在,转而是一副吓坏的模样,瞠目结舌盯着朱赟, “儿,你胡说什么,你怎会看上那道姑?” 一旁的长公主总算出了一口气,扶着耳鬓的金簪,笑眯眯望着端王妃,“弟妹,人家李四姑娘沾了李蔚光的仙风道骨,自有一番霞姿玉韵,你看,连我儿子都沦陷了,你儿子喜欢她,不也是情理当中?”长公主破罐子破摔道。 端王妃着实没料到自己宝贝儿子趟了浑水,气得牙痒痒,当即上前将朱赟给拧了起来, “你父王的事,你别掺和!” 朱赟将她的手掰开,眼巴巴望着端王, “爹,儿子是认真的,儿子长了这么大,独独喜欢她一人,她今日出了事,儿子不活了....” 端王妃气上心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头长公主不慌不忙吩咐道,“快些去给端王妃抬来软塌,让她好好听曲。” 王府的下人早就备了圈椅,又端来一把,将端王妃安在其中。 这头端王着实被朱赟给气狠了,他懒得与儿子分辨,摆摆手,示意管家将人给带走,却被赶来的许鹤仪与王桓给拦住。 二人一左一右将朱赟护在正中。 许鹤仪神色肃整朝端王拱了拱手,“端王殿下,下官乃巡按御史,今夜王爷无故动兵,射杀当朝四品大员,下官明日一早上奏陛下,请陛下裁夺。” 端王听了这话,只是一笑。丢了密诏,于他而言,便是丢了半条命,他哪还在乎那点弹劾。 但许鹤仪是首辅之子,他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明玉啊,本王一直视你如子侄,今夜本王书房失窃,封锁王府追查贼子,乃是情理当中,事后本王自会禀明圣上,不劳明玉费心。”端王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 “失了什么?” “军情文书。” 许鹤仪冷冷道,“既是军情文书,李姑娘一文弱女子,又如何偷得到?谢堰一当朝佥都御史,又岂会偷盗王爷文书?王爷,您这套说辞,陛下都不会信。” 端王自然知道许鹤仪与容语的关系,他指了指台上袖手拨琴的女子, “明玉这语气仿佛与李姑娘相熟?那本王问你,她既是一文弱女子,又常在道观修行,何以今夜出现在王府,又与谢堰搅合在一起?” 许鹤仪噎住。 端王不耐烦地掀了掀唇角, “明玉可别说,你对李姑娘一见钟情,是以要保她?” 许鹤仪闻言心神一动,从善如流道,“王爷说的没错,李四姑娘乃我心上人,今夜王爷若伤了她,我许鹤仪与你死磕到底。” “咳咳.....” 那头听曲听得正入迷的许夫人,听了这话,眼风冷嗖嗖朝儿子刮来。 好不容易安抚好女儿,说那李四不过一道姑,给谢堰做妾都不配,转背功夫,自己儿子也陷进去了? 天神,这李四到底是何方妖孽? 一个谢堰,一个朱赟,如今还来了个许鹤仪。 等等,那不是还站了个王桓么? 眼见众多不明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王桓揩了揩泛红的脸颊,笑呵呵道, “不才也仰慕李四姑娘.....” 然后脸色一收,郑重其事,“王爷,您若再不收手,我王桓活着一日,便日日寻你端王府的麻烦。” 众人:“........” 王桓双手叉腰,轻轻一笑,“哦,忘了告诉您,小侄片刻前已着人去虎贲卫调兵,按时辰算,想必已到了附近。” 端王府有八百护卫,不惧对手。 而现场诸人,手掌兵权且敢于跟端王抗衡的只有他。 端午宫变后,皇帝对戍卫皇宫的十二卫大番整改,因信任王桓,破格点他为虎贲卫副都指挥使,眼下他手中有三千兵力。 端王脸色登时一变,面前这些个小兔崽子,不仅身份贵重,还身负要职,当真不好对付。 他强按捺住怒火,“王桓哪,擅自调兵,罪同谋反,本王这是府兵,你那可是禁军。” 王桓双手一摊,“王爷大动干戈,意图射杀朝廷官员,本将奉命戍卫皇城,听到异动,前来王府维持秩序,有何不可?明日御前,端王殿下大可一试,姑父是信你还是信我?” 端王眼底的腾腾怒火,顷刻熄灭。 世人谁不知,皇帝爱重王桓远在嫡子朱承安之上,否则凭王桓一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掌半卫之兵? 台下两方对垒,台上剑舞更趋激烈。 章简虽未出杀招,可谢堰身上负伤,不是对手。 章简挽剑,旋身一转,将谢堰逼得往后倒退数步。 谢堰退至容语身侧,摸了一把唇角的血,眼底血气横生,喝道, “李姑娘,可否来一首破阵乐?” “好!”容语当即转换曲调,原是明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陡然间,纤手一拨,琴弦间已现征伐之气。 谁说杀人要用刀? 容语刚刚观战的片刻,已大抵看出章简的底细。 此人内力深厚,几乎毫无破绽。 若无双枪莲花,她与章简该在伯仲之间。 但,谢堰剑法精妙,再有她琴音相助,未必不能胜。 容语当即缓缓蓄气在丹田,催动内力,一股绵力的气浪自指尖渗入琴弦。 琴音如珠似玉,一颗颗从她指尖滑出,又顺着谢堰的剑气往章简挑去。 章简被这股剑气逼退三步,猛然看了一眼容语,眼中现出不可思议之色。 谢堰岂会给他喘息之机,踩着容语的音符,一剑又一剑,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刺向章简。 容语双手连弹,剑指如飞,一道又一道杀伐之音,裹挟千钧之力,高亢激昂地震向章简。 音律大开大合,时而势如奔马,时而快若闪电,群鸟乱飞,撼天动地。 许多姑娘经受不住这般强势的音律,早已遮蔽耳目躲在侍女怀中。 便是围住戏台的将士,也被扑面而来的罡气给震得连连后退。 琴音似风暴裹着谢堰,他白衣染血,越发游刃有余,渐渐的,他已人琴合一,每一次刀光挥斩,都似有一大片光影倾倒而来。 章简瞳仁猛缩,眼底现出凝重之意。 当他分心之际。 容语几乎是伏在琴弦上,纤指从焦尾琴首一路往琴尾猛滑,如重拳一下一下击在章简心头。 谢堰呢,踩着音律蓄势一剑,往他胸前一斩,章简豁然一惊,双腿腾空往谢堰胸前一踢,谢堰非但没躲,反而往前一送,剑光滑下的一瞬,猛地往前一挑,冰冷的剑刃瞬间划破章简的前胸,带出一大片血花来。 “唔.....”章简被谢堰一剑送出戏台,捂住胸口往后滑退一丈,单膝折跪在地。 谢堰被他双腿锐利一踢,也往后飞去。 容语左手往琴尾一撩,指尖带出一串余音,曲调似涓涓细流汇入大江,渐渐消弭,旋即起身侧垮一步,抬掌接住了谢堰后撞的身子。 谢堰收到撑力,脚步一顿,一口血从胸口震出,前襟湿了一大片。 “晏儿.....”长公主拽紧绣帕揪住了心。 容语信手往谢堰背心一拍,将他体内的淤血给拍出。 谢堰憋闷的胸口总算好受了些,人也重重喘了一口气,他汗如雨下望着前方,已是气息不稳。 倒是容语,一手扶在他身后,替他疗伤,轻轻一笑,“谢大人功夫长进不少。” 谢堰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以剑撑地,捂住胸口嗓音沙哑道,“有容公公这样的对手,谢某想不上进都难...” 容语故作失望,“哎呀,还当今日与清晏兄同舟共济,今后少说也算过命的兄弟,不成想清晏还如此生分.....” 这是讽刺谢堰刚刚一口一个“卿言”,转背又变脸。 谢堰身负重伤,哪有功夫与她斗嘴皮子,顺着她话头道,“我对李姑娘情根深种,还望姑娘不计前嫌下嫁于我,谢堰必倾诚以待....” 容语:“.......” 台下章简吐出一口淤血后,还要提剑上台,却被端王拉住了手肘,端王幽幽望着台上气定神闲的容语,眸色苍茫, “大势已去,今日就此收手。” 府外有虎贲卫为援,府内有两位皇子与长公主坐镇,再纠缠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端王拽住章简的手肘,问向身侧的王桓与许鹤仪, “倘若本王就此袖手,两位大人可否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不去陛下跟前说事?” 许鹤仪望了一眼台上血衣飞扬的谢堰,敛眉道,“好。” 王桓也颔首,“一言为定。” 端王抬手,示意侍卫退去,随后咬着牙,朗声一笑道, “李姑娘好琴艺,气拔山河,雷霆万钧,难以想象一女子能弹出这等杀伐之音,本王佩服。” 随后又雍容地环视一周,稍稍拱手,“今夜是一场误会,让诸位受惊,本王在此告罪,还望多多担待。” 台上,容语半是搀着谢堰,半是躲在他身后,与他一道下台阶而来。 长公主满脸焦急迎了上去,从容语手里接过谢堰,见他浑身是血,心痛如绞, “我的儿,你这是折腾什么呢!” 谢堰却顾不上答她,瞥见容语要离开,立即伸手拉住她,眸中似盛满了歉意, “李姑娘,今夜因在下鲁莽,让你受惊,你一人独行不甚安全,在下送你回府,可好?” 容语满脸嫌弃,这人还缠上了? 长公主脸色顿黑,“不行,你身受重伤,岂能再受颠簸?那许鹤仪,王桓和朱赟不都喜欢她吗?随便挑一个送不行?” 东宫女宦 第55节 谢堰面不改色道,“娘,儿子着实喜欢她,还望娘成全....” 容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力抽手,怎奈谢堰咬死不放。 远处的朱赟瞧见这一幕,气不打一处来,兴冲冲奔了过来,伸手拽住谢堰手腕, “你今晚将她连累得还不够?都伤成这样了,滚回去养伤吧!” 谢堰眸色灼灼望着容语,“我只与你说一句话,一句话便走....” 这狐狸演戏演上瘾了。 容语无可奈何,看了朱赟一眼,又觑着谢堰,“好...” 众人一道出了王府侧门,长公主立在马车旁,一面等谢堰,一面吩咐人去请医官。 谢堰与容语则踱步至对面的一颗槐树下。 谢堰伤势不轻,也着实力不从心,手扶树干闭目吐息片刻,清隽的脸褪去一切伪装,唯剩寂寥与疲惫, “我替你寻红缨,与你交换密诏。” 容语身形狠狠一震,嘴唇颌动了好几下,愣是没问谢堰为何知道红缨的存在,她闭了闭眼,任由深夜的风刮过面颊,只吐出一字, “好。” 第42章 暗风涌动,夜色如翻滚的墨,腾腾从脑顶刮过。 王桓两眼望天,用脑海里那飒爽英姿的容语洗了洗眼,复又认真看向面前的裙装女子。 一身鹅黄的裙衫,梳着堕马髻,眼角的珍珠妆在朦胧的光线下透着别致的风情。 王桓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是容语,绝对不是。 许鹤仪心情亦是十分复杂,不过诸多情绪翻滚过后,他也看开了。 他结交的是容语这个人,敬佩的是她的才气与品性,无关男女。 倘若因她是个女儿身,便从此形同陌路,反而显得他许鹤仪心眼狭隘,容不得人。 想开后,许鹤仪心情通泰,扭头去瞧王桓,却见王桓傻了眼般,虎头虎脑盯着容语胸前。 许鹤仪俊脸顿时通红,抬手一拳朝他挥去,低声叱喝,“你往哪儿看!” 王桓被他锤了个正着,顾不上疼,又回眸瞥了一眼容语鼓鼓的胸前,在他看来,那两样东西该是安错了地方,他大有将它揪下来扔掉的冲动。 王桓震撼地两眼发直。 许鹤仪忍无可忍,紧接着加了些力道,又狠狠给他一拳,终于一拳将王桓挥得转过身去。 王桓两眼望天,失魂落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心爱女子拒了婚。 他想起他的手曾拍过容语的肩,甚至还曾半架在她身上....双臂忍不住发颤,倘若手中有刀,他怕是得割下来扔掉才自在。 容语揉了揉眉心,冲二人干笑一阵, “我自小在山间长大,我师父一直把我当男儿养,倘若你二人不介意,我们还是兄弟,倘若介意.....” 容语说到此处,神色不由黯淡,“到底是我隐瞒在先,我无话可说...” “不介意....”许鹤仪长吁一口气,神色如常道,“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卿言。” 容语展颜一笑,眉宇间隐隐泛着几分温情。 许鹤仪往旁边的马车一指,“此地不宜久留,我与王桓送你回府。” 容语既是女装打扮,二人也不好与她一道乘车,径直将她送到李府西北偏院,目送她进去方才离开。 王桓一路一言未发,不时蹭蹭鼻翼,或刮刮衣角,一双眼无处安放。 倒是许鹤仪实在看不下去,拍了他一脑门,“出息!卿言还是卿言,她还是御前的大珰,这一点没变,只要你心里把她当兄弟,她便是咱们的兄弟,除非你对她有非分之想....” “没有!”王桓立即举双手保证,双眼睁圆,“我岂敢肖想她....我我我....”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不就得了,回去好好睡个觉,明日醒来,一切照旧。”许鹤仪丢下这话,策马先行回府。 王桓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在街道游逛,子时刚过,暗夜的风沁着点凉气,渐渐将他泼醒。 这算不算多了个妹妹? 王桓家中虽有堂妹,却无嫡亲妹妹,也无表妹,堂妹嫌他是武夫不愿搭理他,每每瞧见旁人被各种妹妹追着喊哥哥,王桓心里嫉妒得发酸。 赶明儿问问容语,若是容语答应,便请母亲收她为义女,以后王家就是她的家,他王桓就是她兄长。王桓念头一起,兴奋地两眼泛光,当即抽鞭策马,往王府奔去。 ........ 谢侯府。 谢堰满身是血回来,阖府惊动,医官早侯在他的院子,侍卫将他掺进去,长公主随后跟着跨过门槛,却被谢照林给拦住。 “儿大避母,有我在这,你还不放心?夜深,你累了一宿受了惊,快些去歇着,我保管晏儿没事。” 长公主泪眼巴巴被长子和长媳掺了回去,路过游廊,宫灯摇晃,光影交织在她脸颊,犹然失落, “我今夜已经替他说合了许家,许夫人也应下,偏偏他当众闹这么一出,许松枝面上抹不开,这门婚事怕是又要落空...” 谢清荣接话道,“二弟的事,母亲不要管了,他心里主意正着呢,他与许松枝自小相识,若是真有心,怕是早定下来了,何至于捱到今日?” 换做寻常,长公主定要狠狠数落他一阵,今夜着实累极,她连吐息的力气都无,也懒得与谢清荣辩驳。 倒是谢大少奶奶梅氏柔声问,“母亲,儿媳今日冷眼瞧着,二弟对那位李四姑娘怕是非同小可。” 长公主闻言唬了一跳,立即止步,“何以见得?” 梅氏失笑,“二弟今日明显有所图,而那李四姑娘该是他的帮手,母亲请想,什么样的人能入二弟的眼,让他引以为援?李四姑娘怕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儿媳听她所奏之破阵乐,那等气势非寻常女子可比,常说乐如其人,李四姑娘定是位胸怀霁月的女子,儿媳看来,她与二弟也算般配.....” 梅氏满脸仰慕地说着,却见丈夫拼命朝她使眼色,而长公主眼风已压了下来。 梅氏连忙收住话头,一笑改口道, “就是门第差了些,倘若她是李太傅嫡亲女儿,这门婚事该是天作之合....” 长公主绷着脸,从牙缝挤出一行话,“虽说他是次子,媳妇不拘门第,却也不能娶一个道姑,你二弟又不与你们争家业,你也不必这般埋汰他。”言罢甩开夫妇二人的手,负气离开。 梅氏满脸无辜地望了望丈夫,低声嘟囔道,“我就是实话实话嘛...我还蛮喜欢那位四姑娘的.....” 谢清荣哭笑不得,牵着她的手离开。 书房这厢,谢照林一面吩咐管家去抓药熬药,一面坐在谢堰塌前,往他胸前的血迹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深深的, “密诏呢?没拿回来?” 谢堰阖目,缓缓吁了一气,苍白的脸现出几分颓色, “落入容语之手....” 谢照林闻言一顿,倒也没太失望,“只要不在端王手里,便无大碍,容公公明晓大是大非,最多便是将密诏毁去,他绝不会将此事抖出,让朝廷生出动荡。” 谢堰撑着床榻坐起半个身子,眼色怔忡盯着面前的虚空,“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把密诏拿回来...” 谢照林微微疑惑,“有法子了?” 谢堰瞥了他一眼,“父亲不必多问,我心中有数。” 谢照林连连点头,“你伤势如何?严重吗?” 谢堰重新躺下,闭目道,“还好,她已替我疗伤,并无大碍....” 尾音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谢照林守了他半晌,直到下人将药煎来。 谢堰有个毛病,不爱喝药,从小到大一生病,宁愿裹着被褥躲去梁上,也不肯沾半点药沫子。 今夜昏昏沉沉的,竟是一口饮下。 他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回荡那首破阵乐,胸口跟着一起一伏,仿佛随乐在动。 眼前似交织着她的身影,时而一身鹅黄裙装,娉婷如画,时而一身湛蓝的曳撒,清刃如竹。 最后无数身影幻化成一朵双枪莲花,诡异地窜到他眼前,将他胸口给绞住。 濒死的窒息令他睁开眼,他浑身冒汗,伏在床榻剧烈地咳嗽,咳出一口污血后,贲张的血脉方才渐渐停歇。 这个容语。 他咬着她的名字,沉沉睡下。 ........ 夤夜,四赖俱静,端王独自坐在书房,眸色沉沉望着远方天际。 书房依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端王深深吸了一口,恍惚寻到一丝慰藉。 像他这样在刀尖饮血的战将,对这种血腥气最熟悉不过,有的时候不闻几口,仿佛迷失了自己,又或者,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当年在战场的感觉,那种只要恨着,便可扬刀将敌人砍下的快/.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在这方寸之地,明明知道对手在哪里,却左支右绌,备受掣肘。 须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穿着黑色兜帽的身影迈了进来。 那人往东折入次间,将兜帽掀落,从暗处走入朦胧的光亮中,露出一张眉目平静,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峥嵘风采的脸, “王爷....” 倘若许鹤仪在此,必定能认出面前这人正是他的父亲,当朝内阁首辅许昱。 端王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许昱身上,肩头一松,叹道, “长陵来了....坐....” 他将面前翻乱的文书往旁边一拂,摸到茶壶,亲自给许昱倒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 许昱在他对面坐下,并未接茶,而是满目担忧望着端王,“王爷,密诏丢了吗?” 许昱是端王唯一告诉过真相的人,若非先帝密诏,端王岂能将乾帧朝的状元郎揽于麾下。 端王吞下心口那抹呕血,沉沉点了头。 许昱眼底闪过一阵苍茫,涩声问,“被谢堰拿走了?” 东宫女宦 第56节 端王缓缓摇头,抬眸看他,“应该还在容语手里,长陵啊,本王现在最怕的是明日清晨,我应当如何应付皇兄的责问?” “这倒不必担心,”许昱温声道,“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徐越,已与他通气。” “怎么说?” “书房失窃,抓错了人。” 端王眯起眼,声线发沉,“若容语将密诏交给皇帝呢?我不信她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许昱眼里漾出一丝极轻的笑,“密诏上并未写端王您的名讳,咱们咬死不认,陛下又能如何?此外,若说谁最不想将密诏抖出来,头一个是东宫的人。” “密诏一旦现世,朝中人心惶惶,陛下一定着东厂与锦衣卫大肆追捕献王遗党,这首先要抓出来的便是东宫那帮老臣,容语拿到密诏,定是第一时间将其焚毁,以绝后患。” “咱们应该庆幸密诏不曾落在谢堰手里,否则,他定趁机将端王府与东宫一网打尽,届时二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端王闻言眉头微微一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乏,“你说得对,密诏落在容语手里,比落在谢堰手里要好。说来,谢堰从何处得知密诏一事?”他看向许昱。 许昱苦笑,“从谢堰今夜的布局来看,非一朝一日之功,想必当年有漏网之鱼,走漏了消息。” 端王闭了闭眼,“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无意义....眼下,必须除掉容语,你可有法子?” 许昱拾起茶盏喝了一口冷茶,“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办。” “有把握吗?今日曲七和黑白双煞尽折在她手中,她功夫深不可测,兴许章简亦不是对手。”端王眼底现出皲裂的血丝,每每想起今夜损兵折将,心头恼恨交加。 许昱信手弹了弹前襟的灰,神情无波无澜,“我已有万全之策,王爷放心。” 端王露出欣慰,“好,你办事最是稳妥。” 许昱面色复又凝重,“不过出了这档子事,陛下定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信任您,这次出征该是无望了.....” 端王眸色怔怔,将茶盏握在掌心,“倒也难说,蒙兀休养生息二十年,为的就是眼下一战,若是皇帝收拾不了烂摊子,必定还得召我出马,长陵啊,本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蒙兀能挫挫大晋兵锋,好叫皇帝知晓,还得是本王才能镇住北境。” 许昱微微眯起眼,脸上温润之色不复,眼尾似锋锐的薄刃,“咱们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王爷,密诏丢失一事不必过于忧心,没了,咱们再伪造一份便是,一旦王爷不能回到陕西掌兵权,咱们计划便要调整,韩坤那件事,是时候给拾起来了....” 端王神色复又一振,颔首,“你说得对,咱们还有一条捷径可选。” 许昱缓缓叹气,“再过一个时辰天亮,还请王爷自呈折子请罪,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禀于陛下,将罪责一并揽下来,不给王晖与谢堰说道的机会,哦,还有小儿....” 一想起许鹤仪,许昱头筋突突得炸, 端王失笑,“他与王桓该不会去御前说话,不过请罪还是必要的....” 天蒙蒙亮,端王脱冠,一身紫金王服跪于午门前。 皇帝将端王宣进养心殿。 端王一面认罪,一面又暗示是谢堰在他府邸生事,有意打探西北军情,将文书搅乱,幸在后来文书寻到,于是又将一份前线密报递给皇帝。 “皇兄,臣弟原先有一支商队往来北境,搜到了一些敌情,蒙兀已暗中集结二十万大军,打算一举南下。” 这是端王计划在关键时刻拿出,替自己博取军权的筹码,如今只能拿来给皇帝释疑。 皇帝一听有紧急军情,哪还顾得上昨夜之事,当即翻阅文书细细看来。 看完,他脸色凝重,“好,着你的人继续打探....” 端王一番告罪,反而得到皇帝抚慰,说是会教训谢堰,替他出气,端王连说不敢,最后退出去时,徐越悄悄告诉他,昨夜容语已面圣,并未提别的,端王便知容语果然如许昱所料,并未将密诏宣出,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帝并不糊涂,面上安抚端王,私下立即召见谢堰,彼时容语恰在御前侍奉,她冷不丁往门口瞄了一眼,见谢堰捂着胸口一瘸一拐被内侍掺了进来。 皇帝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怎么伤得这般重?” 谢堰推开内侍的手,艰难地跪在殿前,禀道, “陛下,臣曾接人密告,言端王在陕西西安府圈养武士,练兵蓄甲,臣心中生疑,昨夜趁乱夜探了端王书房,果然发现了一些文书往来,只可惜臣武艺不精,被端王的侍卫发现,后来发生的事,想必陛下已知道,如果臣没猜错的话,端王一早定送了军情文书给陛下,眼巴巴脱罪来了吧。” “陛下,这是端王欲擒故纵的把戏,此次西北军情,您千万不能让端王出征。” 谢堰将端王算得死死的。 皇帝眯起了眼,目色苍苍茫茫。 比起端王,皇帝显然更为信任谢堰,谢堰之忧也恰恰是他心之所虑。 当年为了得到端王支持,他允诺西安为端王封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是不担心端王心存异心,只是每每让徐越去查,得到的结果总是欣慰的,他便渐渐松懈。 直到昨夜发生这桩事..... 谢堰果然是谢堰,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色,皇帝缓声道,“你呀,自来当差就爱拼命,昨夜吃了大亏,你母亲不知该多伤心....容语,扶谢堰起来就座....” 容语连忙上前搀他,谢堰岂敢让她扶,悄悄避开她的手,容语又亲自端来锦杌,搁在谢堰身侧,谢堰却是摇摇头, “礼不可废,臣年轻,这点小伤不要紧....” 皇帝越发满意,“端王的事,朕许你暗中查,但切忌,要有分寸,大战在即,朕不许朝廷离心。” “臣遵旨。” 待谢堰离去,皇帝招来容语, “昨夜你不是过去了么,你怎么看?” 容语躬身禀道,“陛下,臣昨夜去的晚,到王府时,已出了乱子,臣便悄悄的隐在暗梁,并未露面,依臣之见,谢大人所言怕是属实,端王若非心虚,何以大动干戈,要将谢堰射杀?而且,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容语垂下眸,面有踟蹰之色。 皇帝作色怒道,“你怎么也学了那些老狐狸一套,有什么话尽管说。” 容语四下扫了一眼,伏低在皇帝耳侧,“连谢大人都知道的消息,何以东厂不知?” 容语说完这话,往后退开几步,恭敬侍立,不再吭声。 风从殿门口灌了进来,掠不去她眉眼里的清霜。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唇角绷得极紧,好半晌未出一言。 午后,皇帝召王桓入宫,细问昨夜之事,虽然王桓以维护端王府秩序为由,写了一封手书去了虎贲卫营房,调了将士出动,明面上手续齐全,也有理有据,但有党争嫌疑,皇帝还是着锦衣卫杖责王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昨夜那一场不见硝烟的博弈,最终以王桓挨打而消弭。 消息不知怎么被玉熙宫的皇后知晓,皇后动怒,写了一封手书着人呈给皇帝,言辞十分激烈,斥责皇帝偏袒亲弟,而枉顾忠心的臣子,皇帝汗颜,当夜遣了容语出宫, “将宫中秘药雪枫膏拿去探望王桓。” 容语也着实担心王桓,正愁没机会出宫,眼下得了皇帝口谕,连忙换了一身黑色曳撒,打马赶来王府。 还未进门,隔着几道门墙听到王桓大呼小叫。 “都给老子滚开,老子不上药!” “老子一爷们怕什么,烂就烂了....” 说到底还是面儿薄,不肯叫人看他那处地儿。 管家苦口婆心站在门口劝了好久,捧着一盒药膏,望着满地狼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的大少爷,老奴求您了,待会老爷下衙回来,又得动怒....” 王桓趴在塌上,将俊脸往里面一撇,“我不怕他,他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又不指望我给他光宗耀祖....” 管家一脸苦楚,哪敢接这话,正一筹莫展,瞥见门房领着一芝兰玉树的人儿跨进院子,管家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扑跪在地, “我的容公公诶,您大驾光临,快些劝劝我们爷,他不肯上药呢....” 王桓一听容语来了,两眼发直,直到窗前光影一暗,恍惚有人掠过,二话不说将俊脸塞入被褥里。 还未躺好,想起屁//股还光在外面,飞快将被褥一掀,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挺尸装死。 第43章 薄暝在留亭院覆上一层暮烟。 容语拖着御赐的药膏,一手负后,卓然站在门口,并未进去,只往里瞥了一眼。 王桓那个糊涂鬼将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这么大热天。 容语啧了一声,别过脸去,扬声道, “陛下口谕,王桓接旨。” 被子里的人没动。 管家急得红眼,跪着往里挪了个位置,探头唤道,“大少爷,陛下口谕呢,您快接旨呀....” 王桓还是没动。 容语唇角一弯,清了清嗓音道,“看来王大人是想本督亲自动手...” 言罢往门槛垮了一步。 被子里的人猛地一颤。 “我起来,我起来....” 王桓慌慌忙忙探出个头, 借着廊庑的风灯,看清他满脸汩汩的汗水。 六月天里,亏他不要命。 容语将笑意一收,正色道,“再这么捂下去,烂了不要紧,就怕臭了...” 一句话将王桓噎得满脸通红。 容语也不与他多说,将膏药交给管家,往里一挥,“快些去给你家少爷上药。” 管家感激涕零接过膏药,麻溜地往里奔去。 容语丢下这话,打算避开。 转身,廊庑尽头,一身仙鹤补子朝服的王晖匆匆赶来,想是刚从衙门回来,衣裳都来不及换。 容语含笑迎了过去,先拱了手,“王相。” “岂敢劳动容公公。”王晖连忙作了一揖,往右厢房一指,“请公公入内叙话。” 容语如今是御前的大珰,身份上与王晖算是平起平坐,二人分主宾落座,待小厮上了茶,王晖将下人挥退,急忙与容语道, 东宫女宦 第57节 “自公公升任御马监提督以来,本官一直不得机会恭贺,今日听闻公公过府,本官便急忙赶回来......” 容语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色,偏偏说话还起个兴头,无奈一笑,连忙截住他的话,“王相,出什么事了吗?” 王晖一愣,怔怔望着她,默了片刻,忧心忡忡道,“半个时辰前,我得到消息,殿下婚事推迟了....” 容语一惊,“为何?谁在当中作梗?” 王晖摇了摇头,“是四殿下自个儿的主意,他上书,言称大战在即,户部吃紧,他的婚事可推迟,待战事消弭再行预备....” 容语眉头皱得死死的,“殿下大婚乃礼部主持,虽是要花银子,倒也不至于影响备战,难道,户部很吃紧吗?” 王晖苦笑一声,“承平已久,骤备物资,各部均有些吃消不开,户部吃紧是肯定的...” “那陛下答应了?” “嗯。”王晖颔首,“就在刚刚,陛下嘉勉了四殿下.....” 皇帝本不喜朱承安娶李氏女,朱承安主动推迟婚事,皇帝自然高兴。 容语揉着眉心,“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为了讨陛下欢喜?原本半年后便要大婚,如今推迟,还不知道推迟到何时?他等得起,李思怡等不起。” “李太傅呢,可有说法?” 王晖疲惫地掀了掀眼皮,“急着与公公通气,还没去李府....当然,李蔚光也不会见我。”王晖自嘲一声。 容语深深看他一眼,沉吟道,“我今夜设法去东宫见殿下一面。” 王晖颔首,“我总觉得这里头有缘故,还请公公查个明白。” 那头管家擦着泪回禀,说是已给王桓上好药,又冲着容语打了个揖,“多谢容公公,有您一句话,大少爷不仅乖乖上药,还一声不吭.....”末尾眼角又渗出一行泪。 容语问,“怎么,伤得很严重?” 管家登时骂骂咧咧道,“那帮锦衣卫的人,定是下了狠手,少爷屁//股都烂了一大块....” 王晖一个眼神扫过去,管家登时住了嘴。 当着御前大珰埋怨锦衣卫,不就是埋怨皇帝么。容语虽是东宫一派,却也不能如此放肆。 容语装作没听到的,“我去看望王兄。” 先一步出了厢房,来到正房。 王晖也跟着跨了进来,往床榻瞅了一眼,见儿子脸色苍白得紧,一时憋住火没吭声。 容语坐在塌前锦杌,打量王桓,见他脸上还挂着笑,心里越发难受,“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为了救她,王桓也不会擅自动兵。 王晖不知里情,寻了机会骂了一句,“与公公何干,全是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无法无天!” 王桓不欲听他唠叨,催促道,“爹,你身上汗味重,别熏了容公公,去换身衣裳罢。” 王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你....”碍着容语在场,不得不咬牙陪了个笑,“公公稍待,本官去换衣裳来,公公吃了晚膳再走....” 把王晖支使开,王桓笑呵呵的,不好意思挠了挠耳,“你怎么来了?我好着呢。” 书房点了一盏宫灯,晕黄的光线将他脸镀了一层绒光,他眼下发黑,脸色并不好看。 容语心头钝痛,双拳握在手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好半晌,哑声道,“你现在可是御前禁卫军的将领,行事不可鲁莽....” 王桓讪笑,“我知道了....毕竟你是我兄弟嘛....” 心里嘀咕着,怎么哄骗容语给他当妹妹。 昨夜规划得头头是道,如今人到了眼前,他反而不敢开口,怕容语不高兴。 小眼神东躲西藏,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 容语只当他介意自己女子身份,反倒不好多留,一面起身吩咐, “你且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王桓眼巴巴趴在软塌,欲言又止,想留她,又担心她公务繁忙,最后嘀咕道,“说好再来看我,莫要食言。” 容语大手一挥,往外面走,“我什么时候失信过。” 容语当即回了宫,欲去养心殿回禀,听闻皇帝去了甄娘娘宫里,又折了出来。 甄娘娘是新封的贵嫔,便是端午那夜,容语救下性命那位宫妃,她如今得了宠,心里对容语感激涕零,私下托福儿赏赐了好些贵重之物。 容语不用侍奉皇帝,干脆悄悄翻墙来到了东宫。 恢弘的正殿灯火通明,却是空荡荡的,无一人伺候。 沿着熟悉的甬道来到东配殿书房,头顶的五色宫灯,摇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透过一排雕窗隐约望见书房长案后坐着一人,他身着月白的宽衫,腰间系带松松垮垮,大有放浪形骸之迹,视线一点点往上挪,只见朱承安手里拧着一酒壶,几乎是不要命地往喉咙里灌。 容语吃了一惊。 印象里朱承安温文尔雅,遇谁都是三分笑,鲜少见他情绪这般外露。 容语抬手掀开珠帘,一步一步来到他身侧。 朱承安已喝得微醺,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将案头折子拂开,伏在案上,语气带着几分戾气, “都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滚......” 通红的眼底交织着求而不得的失落与身不由己的苦楚,修长的手指冷白如玉,一点点往外伸,最后够到案沿,紧紧拽着,将头埋在书册上,痛苦地轻咽。 “殿下.....”容语在他身侧跪了下来。 朱承安身子狠狠一震,以为耳朵出现了幻听,不可置信侧眸,确信是她,人像是被钉住似的,一动不动。 容语从未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由衷担心,“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何故推迟婚事?是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吗?您有难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您,您相信我,我可以的....” 朱承安痴痴望着她,眼底如蒙了一层雾,她神情分明真切,可每一个字落在他耳郭,如同针扎。 朱承安心头绞痛,想起那日在戏台前,他们个个口口声声说她是心上人,谢堰横在她身前替她挡刀,王桓不惜性命为她调兵遣将,许鹤仪口诛笔伐替她撑场,甚至连朱赟也以死相逼为她求情。 唯独他,孤零零的立在风口,什么都做不了。 她所有的冲锋陷阵,所有的隐忍让步,都是为了他。 他反而成了她被人拿捏的软肋。 朱承安恨自己生在帝王家,有那么一瞬,他在想,这个太子不要也罢,宫中不是久留之地,只要容语应允,他携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封地当一闲散王爷也很是不错。 可是,朱靖安答应吗?端王答应吗? 他是嫡皇子,怀璧有罪,不争也得争。 借口战端推迟婚事,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 他从未与任何人商议,果不其然,漫天的折子堆在他案头,字里行间皆是不解与劝谏,他不想听,这一次,他想从心...... 一行热泪夹杂着汗水滑落脸颊,跌在衣裳无声无息,朱承安几乎是从肺腑挤出一丝笑,喃喃道,“卿言,我不想成亲了....” 容语眼眸霍然瞪大,“为何?” 朱承安眸色痴惘,扶着长案,踉踉跄跄起身。 容语连忙随他站起,见他脚步不稳,欲伸手去扶。 夏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窗棂,夜色经水浸过,越发浓烈,一如他心口难以言说的情。 风从推窗下卷了进来,猎起他月白的长袍,蹁跹若舞。 面前的人儿,眉目英冽,气度凌云。 似水中月,镜中花。 些许是酒色壮胆,他的嗓音如断裂的绵帛,支离破碎, “因为....我有....更想娶的人.....” 容语心头一震, 朱承安脱口而出后,酒意瞬间消失得干净,藏匿的心思一朝曝露,仿佛褪去一层伪装,他心头慌乱,眼神无处安放,又忍不住往她偷瞄几眼,眼底也泛起一抹期待,期待她的反应.... 容语盯了他半晌,脑海里迅速回想朱承安近来接触的女子,很快想起一人,“殿下还是喜欢周姑娘?” 朱承安猛地一顿,眼底涌上的潮气恍然褪去,琥珀般的眸子,瞬间失了神彩,如空空落落的一潭死水。 容语见此情景,只当自己猜对了他心思。 原先提起与周家联姻,朱承安明明十分上心,那次采选宴,他也配合礼部想办法让周如沁入选,怎么到了李思怡,朱承安便冷冷淡淡的,言语间没半点喜色。 这不是喜欢周如沁是什么? 周如沁将门虎女,心思通透,磊落当担,确实是太子妃不二人选。 也难怪朱承安惦记。 能理解,却不能纵容。 容语语重心长道,“殿下,李姑娘性情沉敛,才气逼人,可堪为正妃,殿下大业为重,日后御极,再娶周姑娘入宫也不迟.....”心里琢磨着周如沁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不过眼下只能哄着朱承安。 抬眸,见朱承安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一张脸木了似的,只当自己糊弄的心思被他堪破,不由讪讪。 朱承安喉结滚动,嗓间干涩难耐,满腔的热浪被她这席话给扑腾了干净,心隙里渗入的一点点欢喜与期待,也被掏了个空。 面前那双眼,清澈无垢,波澜不惊,不曾藏一点情绪。 她压根不知他的心思,不仅如此,对他也无半点男女之情,否则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心一下子失落到了极致,一抹绞痛弥漫着四肢五骸,疼得他跌落在地,掌心还拽着她曾赠他的竹雕,未免被她窥测,他忍着蚀骨般的痛,将左手藏入袖下,小心翼翼掩藏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容语被他这番模样给吓到,她一向护着他的,岂能让他伤心, “殿下,您要真是非她不可,我帮你想办法,我去问问义父,或与王相商议,看周家可否愿意送她嫁你为侧妃,你是嫡皇子,将来要继承江山祖业,周都督未必不肯....” 雨越下越大,风裹着雨雾扑进来,湿润了他的眼眶,他的心随着她的话,被拽的一点点往下坠.... 往下,是万丈深渊。 朱承安心痛到麻木。 他以极大的意志力,逼着自己从喉咙挤出一道涩声, “卿言....我累了....你...回去吧....” 他凝视窗外,雨幕一片接着一片,铺天盖地,绵绵无尽。 东宫女宦 第58节 容语向来不懂男女之情,甚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更不知,得不到一个人又会怎样,她实在难以理解朱承安的痛苦,未免多说多错,只悄声退下。 待身后脚步渐行渐远,朱承安僵硬地垂下眸,左手摊开,一只极小的蜻蜓栩栩如生扑腾在他掌心,蜓翼薄薄的一片已渗满血色。 容语出了东配殿,在甬道尽头迎面撞上刘吉,刘吉发现她,稍稍一愣。 容语站在暗处,朝他挥手,示意他靠近,刘吉连忙走近,四下扫了几眼,低声道,“卿言兄怎么来了?” 容语没回他,而是直言问道,“殿下有心上人?” 刘吉猛地抬起眸,吃了一惊,细看容语的脸色,不像是发觉真相,连忙收敛情绪,“公公何以见得?” 容语瞪了他一眼,低声交耳,“殿下上奏要推迟婚事,刚刚又与我明言,心中有人....是不是周如沁?” 刘吉狠狠压下扑腾的心跳,干笑道,“具体是谁我不知,殿下也不曾提过,还望公公莫要乱揣测.....” 容语颔首,“这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万不能坏了周姑娘名声,也不能让李姑娘寒心....” 刘吉哭笑不得。 她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好了,雨越下越大,我不与你多说,你好好照顾殿下,”末了,负手肃然提醒,“你必须劝谏殿下,要以大业为重。” 丢下这话,将兜帽往头上一罩,清致的身影顷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刘吉久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苦笑一声。 这个容语,是搅乱了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回到西华门外的值院,她浑身已湿透,福儿拿着雪帕替她一点点擦拭面颊的水珠,容语不大好意思,夺过帕子,一面擦额尖的汗,一面问道, “我义父可睡下了?” 刘承恩的值院就在隔壁。 福儿嗔了她一眼,“老祖宗刚刚派人传话,问你哪儿去了,你还湿着身子,换身衣裳去见他老人家吧。” 容语受不住福儿情意绵绵的眼神,连连点头,顾不上喝茶,往里间换好衣裳,撑着油纸伞来到隔壁。 刘承恩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问她去了哪。 容语如实告知,神色凝重,“四殿下有了意中人,不愿娶李思怡。” 刘承恩脸色一变,立即睁眼,“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功夫儿女情长?喜欢哪个回头娶进来做侧妃便是....” “孩儿也是这个意思,已经劝过了....”容语口渴,给自个儿斟一杯冷茶。 刘承恩瞥见容语满脸颓丧,就知劝谏效果不佳,他哼了一声,“回头我让王晖去劝,四殿下唯独还有些怕他这位舅舅。” 容语失笑,“得亏是义父肯替殿下费心。” 次日刘承恩往内阁递折子,顺带把这话告诉了王晖。 王晖恍然大悟,抚须道, “难怪好端端的推迟婚事,原来如此,”他又问,“是何人?” 刘承恩摇摇头,“不知,殿下性子像极了皇后娘娘,情深义重...” 王晖听了这话,眸色微微一顿,复又笑道,“多谢公公美意,这事交给我来办。” 刘承恩也不方便停留,转身便往司礼监走。 王晖望了望他的背影,往东宫方向折去。 这个时辰,朱承安正在东配殿听翰林院学士筵讲。 中途歇息时,王晖着人将朱承安请了出来。 他立在东苑梨树下,含笑等着朱承安。 朱承安沿着台阶走了下来,亲切地唤一声,“舅舅。” 王晖稍稍拱手,“殿下...”望着他清润的眉眼,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有心上人?” 朱承安脸色一僵,笑意褪去,抿了唇片刻,回道,“舅舅打哪听说,想是误会了...” 王晖一愣,深深看他一眼,便知他是酒后失言,不肯承认,也不多问,笑着问了几句功课,便告辞。 待晚边回了府,王晖特意来到王桓的院子,怎知一进去,那臭小子把个后脑勺对着他,王晖气不打一处来, “你整日跟你老子置什么气?” 王桓不拿正眼瞧他, “数日前,母亲寿辰,你回来得晚便罢,怎么还宿在小妾院子?” 王晖妻妾成群,正妻王夫人除了生下王桓,再无其他子嗣,王夫人性情端肃,为王晖所不喜,王晖几乎日日宿在小妾院落。 王桓底下,还有几个庶弟。自从他弃文习武,王晖彻底放弃他,转而专心培养几个弟弟读书。 王桓自个儿虽是不介意,还是替母亲不甘。 王晖见儿子管起自己内帷之事,气得老脸铁红,“你个混账...”欲骂,又想起今日有所求,干脆忍了一口气,摔袖坐在一侧圈椅,正色问他, “且问你一桩正经事。” 王桓趴在塌上,翻看虎贲军军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王晖理了理衣袖,沉眼瞅了他一下,开口道,“你整日跟四殿下厮混一处,他有心仪女子,你可知是谁?” 王桓一愣,立即爬了起来,跪在塌上问道,“什么?四殿下心中有人?谁?” 王晖见儿子虎头虎脑,越发来气,“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四殿下借口战端在即,推迟大婚,我托容公公去问,得知他心中有人,可那人是谁,刘承恩没告诉我,你有数吗?” 王桓着实大吃一惊,挠了挠头,“他连未来的王妃都不曾见过数面,哪会有什么心上人?难道是侍女?不对啊,倘若真是侍女,直接收了房不就成了,姑姑也没不许他纳妾,等等....” 王桓猛地想起来一人,脸色登时发白。 “谁?”王晖见他这模样,立即起身踱步至他塌侧,“想起来了?” “啊?”王桓回过神来,心口热一阵凉一阵,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确定,待我先设法确认.....”王桓躲开王晖咄咄逼人的视线。 王晖犹疑地瞥着他,慢腾腾直起身,“嗯,确认后记得告诉我,倘若身份过得去,我便设法圆了他的念想,娶做侧妃。” 王桓被他这话吓得一愣,应付着点头,待他跨出门槛,长吁一气,犯难道,“殿下这是喜欢上了卿言呀.....可怎身是好.....” 容语很快将朱承安这桩事抛诸脑后,大战在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她身为御马监提督,授命清点马场,将各地马匹与马料物资按照兵部单子备好。 容语一连数日,汇同兵部与太仆寺的官员,奔赴京郊各地马场,筹集战马,清点粮草。 直到六月十九日傍晚方回京,打马路过三里河附近,收到谢堰秘信,着她去红鹤楼一会。 谢堰寻她必有要事。 她当即吩咐小太监先行回宫,独自策马来到红鹤楼后门,将马拴在后巷一颗老梅,翻墙而入,来到红鹤楼后花园东北角,沿着小门进去是一条甬道,折入丁字间雅间,迎面是一三开的苏绣花鸟坐屏,仿佛有些眼熟,容语并未多想,绕屏风而过。 一青衫男子立在窗下,清俊似竹,明朗如月。 容语风尘仆仆走近,拍了拍袖口的灰尘,淡声问, “何事?”脑筋还在盘算缺的那十万匹马该从何处凑。 谢堰未曾看她,目光定定落在窗外。 夏夜的暮,暑气未消,虫蝉扑腾在枝叶间,越发添了几分躁意。 天边的月盘轮廓渐显,闲闲挂在树梢,将院子里那繁复的花草渡上一层银光。 谢堰恍惚想起,前年元宵,他曾在此处设下灯阵,一神秘女子无意间闯入,破了灯阵,又解了他的诗谜,随后扬长离去。 而当时,她恰恰也在此间。 也不知是今日那消息震动到他,令他有些失神,乃至无计可施,还是旁的心绪所染,谢二公子头一回,闷在心里许久的疑惑,先于理智而出口, “前年元宵,你是否来过红鹤楼....” 话落,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开,一点点沿着心隙漏了出来。 愕然伴随一些摸不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拽紧了手心,眼底弥漫一片苍茫。 第44章 谢堰的声音太轻太沉,仿佛清羽从耳郭扫过,来不及入耳,便消失不见。 容语满脑的账簿,不曾细听,只问,“什么?” 谢堰一顿,眼底情绪尽敛,手心缓缓一松,汗液贴着指尖滑下,侧眸看她,“没什么,请你来,是有要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容语面朝他,正色问道。 谢堰神色微凝,“今日廷议,司礼监与内阁商定,由你随大军出征,担任监军。” 大晋历来出征,皆会派遣一名中官任监军,替皇帝监视前线一举一动。 容语微愕,倒也没太意外。 “我乃御马监提督,此事乃我分内职责。” 谢堰目露忧色,“你年轻,又是新官上任,这等规模征伐,向来得派老成的中官奔赴前线,之所以定下你,乃端王所为。” 容语懵了一瞬,旋即皱眉,“何以见得?” 谢堰视线落向庭外,“今日廷议,议定周延帧为北征大军主帅,都督同知宋晨为副帅,兵部侍郎孔侑贞参赞军务,携三十万大军北上,提到监军,内阁首辅许昱先投石问路,提议让徐越任监军,陛下已对徐越生疑,自是不应,随后许昱举荐你,陛下犹豫了片刻,一口应下.....” 容语眸眼缓缓眯起,看了一眼谢堰,“许昱是端王的人?” 谢堰重重颔首,“没错,他掩藏很深,我也是今日才知晓。他极是狡猾,大致是怀疑我们已猜到徐越是端王的人,故意试探帝心,以徐越问路,再将你推出去,许昱行事沉稳老辣,很是棘手....” 容语着实没料到一向当和事佬的许昱,也牵扯入朝争,而且还是端王的人。 他可是内阁首辅.... 容语心生几分懊恼,“这个许昱,他已位极人臣,何故帮着端王造反?” 谢堰低垂着眼,“他是乾帧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大约是被密诏所招揽....” 他长叹一息,满脸愧色朝容语长揖, “抱歉,那一夜不该扯你入局,害你被端王盯上....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谢堰说到此处,喉间发涩,“许昱大概要对你动手,卿言,此行,凶多吉少.....是我之过。” 谢堰官衔四品,廷议必须三品以上大员参与,许昱大概是怕他反击,当庭让内阁拟招,经司礼监披红,立即下发兵部与御马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东宫女宦 第59节 他来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法子,可惜无计可施。 容语北上,势在必行。 容语比谢堰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一路奔波,五脏庙闹得厉害,她顺手抓起案上一叠花生,塞入嘴里磕,反倒是笑吟吟道, “谢大人,你不该高兴么?若是许昱除掉我,二殿下该要记你一功。” 谢堰神情凝重望着她,并不接话。 他眼底的忧愁做不得假。 容语收起笑意,正色道,“谢大人不必愧疚,陛下离不开我义父,又对徐越心生猜疑,唯有我这个新手,用得放心,他遣我去前线,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我义父当场不曾阻止,必也是存了历练我的心思。” “再说了,那夜我不去偷密诏,端王就不会杀我了?逮着了机会一样下狠手,我还是那句话...”容语将手中最后一粒花生扔入盘子里,语气平淡,杀气却磅礴,“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谢堰眸色沉沉,“我会尽可能替你肃清一些障碍,你自己也要当心,还有十日便要出征,你做些准备。” 容语颔首,“多谢,”想是累了,她打了个哈欠,又望了一眼谢堰,“还有事吗?” 谢堰眸色一顿,摇头道,“无事....” 庭院深深,月华如练,青烟流泻在院中,浮现迷迷茫茫的雾,一如他此刻迷茫的心底。 容语疑惑地盯着他,就为这点事眼巴巴截她的路,回了宫她不就知道了么? 也没多想,拾起桌案的茶水喝了一口,“那我先回去了....” 谢堰视线落在她脸颊,明明生死攸关,那双明澈的眸,平平淡淡,丝毫不在意。 瞧见她眼下略有乌青,想必近来极累,便道,“我已点了一桌珍馐,你一路辛劳,用了膳再走...” 容语摸了摸肚皮,又闻到了香气,干脆朗声一笑, “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又折回来坐下。 谢堰唤来婢子伺候容语净手,又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与她一道跪坐下来。 容语食不言寝不语,谢堰不是多话的性子。 一顿饭吃得无波无澜。 容语看着自己这头一扫而空的碟碗,再瞅着谢堰吃得斯文,不免有些讪讪,她擦了嘴净了手,吃人嘴短,关心道,“谢大人伤势好全了?” 谢堰放下碗筷,目光不偏不倚望入她的眼,“好全了....此行你可有什么打算?” 容语陷入沉思,默了片刻,摇头道,“还没想好,但有一点需牢记,蒙兀是强敌,绝不准许端王一党损公利己。” “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复命。”容语这回不再迟疑,挥挥手匆匆离开。 谢堰站在廊下,静静等她走远,才打另一个方向离开。 容语回宫,立即被皇帝召见,皇帝将今日廷议决议告诉她,最后郑重道,“容语,你便是朕的眼睛和耳朵,前线的事,朕只信你,你可明白?” “臣一定不辱使命!”容语心里清楚,明面上她是监军,暗地里还不知有多锦衣卫与东厂的爪牙盯着,她可不能大意。 是夜又去拜见刘承恩,刘承恩不放心她,里里外外将北境及主将底细说与她听,容语心里大致有了数。 回到自己值院,却见福儿坐在床榻早已哭成泪人儿。 她手里抱着一团衣物,该是在给她收拾行装,瞧见她回来,泣不成声,“怎么会遣你去前线呢?你年纪轻,哪里镇得住那些老将.....这一去,年前是别想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备冬袄呢......” 她一双眼肿如红桃,看得容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红缨出事,她离开家,这两年居无定所,行李不过两三件,随时皆能利落转身,如今脚步还未迈,便有人对她牵肠挂肚。 福儿这份心意,虽是牵绊,也是真心实意。 容语站在门口劝道,“我不过是个监军,又不去前线上阵杀敌,能有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翌日,容语将随军出行的消息传了出去。 在府内闷了好几日的朱赟,急吼吼入宫寻她,可惜容语过于忙碌,他等了半日见不着人,便去了虎贲卫寻王桓,王桓一听容语要出征,急得拍案而起。 “她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不行,我要跟着去!” “等等,你凑什么热闹...”朱赟将他按住,“咱们得想个法子,拦住她。” 午后,朱赟又邀上许鹤仪,着人去请谢堰,谢堰去了二皇子府邸,许鹤仪闻讯倒是匆匆从衙内出来,三人在皇城附近的酒楼凑了一桌,朱赟问许鹤仪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许鹤仪苦笑摇头,“文书昨日当庭便发放,陛下金口玉言,无转圜余地。” 朱赟一听慌了神。 王桓却是斩钉截铁道,“我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北征。” 许鹤仪沉眼瞧他,“军中有资历的将领多的去了,你是什么身份?陛下不会准许你出京,皇后那关也不好过。何况,昨日廷议已将出征将领名单定下,眼下你想增员,内阁也不会同意。” 王桓急得一拍桌案,拔高嗓音道,“那怎么办,咱们一群糙老爷们坐在京城吃喝玩乐,让她一个....”话到嘴边,吞回去半道气儿,压低嗓音道,“让她一个姑娘上阵杀敌,我们这脸往哪儿搁?” 王桓心里跟吃了一千只苍蝇般难受。 朱赟失落地从酒盏里抬眸,定定望着许鹤仪, “真的没法子了?” 许鹤仪苦笑,饮了一口浊酒,“谢堰都没法子的事,你还能捅破天?” 朱赟倒是想,可惜征战杀伐乃国之要事,他不能儿戏。 三人这厢聚在一处喝闷酒,谢堰也正被二皇子叫去议事。 话说到一半,听人廊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侍卫在门口禀道, “殿下,不好,出大事了。” 朱靖安一惊,沉声问,“何事?” 那侍卫跪入门槛内,满头大汗道,“军营出事了,今日午时,都督同知宋晨大人领着一群悍将打三山街狎妓喝酒,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弄死了两名妓子,喝酒回营,途中遇见陈家表姑娘,宋将军见陈姑娘貌美,出言调戏了几句,表姑娘羞愤,扬言要去当姑子,此事传到了表少爷与霍公子耳中,二人带着人马迅速冲去兵营,这会子怕是在闹事。” 朱靖安当即怒极,拍案而起,“出征在即,他们这是要造反吗!”一面绕过长案匆匆往外走。 谢堰起身拦住他的去路,“殿下稍安,您是皇子,不能去兵营...” 朱靖安当即一顿,收了怒色凝然问,“那怎么办?宋晨被任命为副帅,他敢这么嚣张,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要出征,不服我舅父的管辖,故意惹是生非,给舅父难堪....” 自从陈珞从两江总督调入京城,接任左都督以来,底下的将士大有不服,原先杭振海一派的将领与端王府的将领分成两派,明里暗里在军营较劲,自打陈珞上任后,这两派的将领倒是伙同一块,时不时寻陈珞麻烦,陈珞这个左都督当的可谓是如坐针毡。 今日宋晨胆敢调戏陈芊芊,是将陈珞的脸皮扯下来往地上踩。 而表妹陈芊芊恰恰定给了小舅子霍玉,不仅如此,霍玉这一次也在出征名单中。 两厢闹起来,如何收场。 谢堰不慌不忙拱手, “殿下,宋晨是端王心腹,此天赐良机,臣欲拉他下马,只是殿下得损失霍玉,殿下以为如何?” 他这段时日确实命军中暗桩,唆使宋晨入城狎妓享乐,原计划设法给他安些罪名,罢黜军职,让自己的人顶上去。不成想今日偏被宋晨撞上陈芊芊,闹了这么一出,虽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嫌疑,但机会摆在面前,谢堰不得不抓住。 朱靖安听了这话,陷入了犹疑。 此次北伐,舅父陈珞并不曾出征,如果为了拉宋晨下马,再损失霍玉,那么他一党将被彻底踢出北征之局。 谢堰顷刻看穿朱靖安的心思,再进言道,“殿下,北线战局非一朝一夕之功,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朱靖安心神一动,只要陈珞是左都督,何愁没机会立功。霍玉只是个参将,分量哪里能与副帅宋晨相提并论。 “如果宋晨下马,咱们可有人手能顶上去?” 谢堰慢腾腾望了他一眼,淡声道,“不管谁顶上去,臣会想办法让他成为殿下的人....” 有了谢堰这句话,朱靖安再无后顾之忧,他长吁一口气,袖手道,“清晏,本王便不去了,此事交予你处置。” “是。”谢堰行礼退出书房,大步往外走。 到了门口,谢家的马车在候,惯常伺候谢堰的随侍品芳连忙迎上来, “主子,按照您的吩咐,咱们的人暗中出言挑拨,双方现已梗着脖子磨刀霍霍....” 谢堰上了马车,靠在软塌阖目休息,“让马车慢点走....” 品芳跪在一侧替他斟茶,“啊?慢点走?去迟了便没戏看了....” 谢堰睁眼觑着他,“去得早,还没打起来,能有什么戏看?” 品芳只当谢堰说笑,不曾想这一路他还真就慢悠悠的,从王府行至西直门,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被谢堰走了一个时辰,这还不算,到了西直门附近,谢堰也没下车,只远远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仿佛嫌动静不够大,继续倒在车上浅眠。 宋晨所辖的三千营,营地就在西直门外,眼下大军出行,将士们整装待发,临行之际,几位副将怂恿宋晨入城寻点乐子,宋晨携人入城畅饮,不想回到军营没多久,霍玉与陈家少爷陈鸣带着一伙人立在军营门口,嚷嚷着让宋晨出来应战。 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军将中可相互挑战。霍玉也不笨,他不敢闯入军营,便使了这个法子,逼宋晨出来应战,寻机教训宋晨给未婚妻陈芊芊出气。 宋晨身为都督府同知,不会惧战,却也不会豁下脸面与霍玉一般见识,便遣了一名副将迎战,不成想霍玉功夫还真是不错,当场将人给打残了。 宋晨当即怒火中烧,便亲自拔刀与霍玉决战。 宋晨的功夫硬,霍玉的功夫巧,二人相持许久,未能断胜负。 “你连我一个参将都打不赢,凭什么当副帅?” 再加之围观的将士也有不少人起哄,宋晨面子上过不去,便下了狠劲,长矛一挑,将霍玉给掀下了马,陈鸣本就恨宋晨狠的牙痒痒,当即冲上去报仇。 这不,两厢兵马撞到一块,已在西直门外引起哗变。 谢堰缓行的一个时辰,双方死伤已达数十人。 品芳见西直门外已血流成河,心慌意乱问谢堰, “公子,您还不出面?” 谢堰慢悠悠掀起唇角,“我去就能阻止了?他们现在都在气头上,谁的话都不会听,何况,我只是一佥都御史,压根镇不住这些军将。” 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寿山石,执小刀正在雕刻,一个没留神,刀片从寿山石上滑下,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口子。 品芳全然没注意谢堰的动静,只茫然问,“那怎么办?不管了吗?” “急什么?”谢堰执起案侧的雪帕,一点点将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抬眸望窗外望了一眼,冷寂的眸底翻腾些许灼色,“等咱们的定海神针。” “谁是定海神针?” “四卫军。” 他已给容语去了讯,该要来了。 东宫女宦 第60节 他原也没想这么快动宋晨,宋晨虽是端王人马,却是骁勇善战。 谢堰自问是个理智的人,家国天下,每一笔账都在心里算得清清楚楚,可这一回,些许是愧疚所致,又或许是旁的缘故,他存了私心,想替那个人扫清障碍。 谢二公子名动京城,他的马车在京城也算是颇有名气,很快被人识出。 立即便有军营的文臣循声过来,请他下车, “我的谢大人哎,您来了怎么不露面,外头闹得收不了场了,还请谢大人去主持局面。” 谢堰慢腾腾下来马车,双手负后,一脸无奈随那文官往军营走, “本官是御史,哪能镇得住那些大将,何大人是高看了本官。” 何旭满脸恭维,“谢大人这话便是谦虚,谁人不知您常在御前行走,虽是佥都御史,比肩中书侍郎,陛下事事都要问谢大人讨个主意,谢大人的话,诸位将军定是听的。” 一面拨开人群,将谢堰引至辕门下。 谢堰本是二皇子一党,陈鸣与霍玉与他都算相熟,陈鸣瞥见他来,便知是表兄遣谢堰来收场,连忙迎过来,指着宋晨道,“清晏你可来了,他身为三军副帅,今日带兵入城喝酒狎妓,出言调戏官宦贵女,犯了律令!” 谢堰若当真是来收场,必定息事宁人,各打一板子。 可他目的不在于此,当即绯袍一拂,厉色喝向宋晨,“宋将军,你可知罪?” 宋晨鼻孔一哼,把脸别过去,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悍将,最瞧不起空谈书生,压根不拿正眼瞧谢堰。 他身旁一名副将,扶着刀冲谢堰冷笑, “谢大人不过一四品佥都御史,我们将军乃二品同知,北征大军副帅,谢大人有什么资格过问将军之事?” 谢大人早料到是这般局面,故作怒色,“依诸位将军之意,出征之前,狎妓喝酒乃是正途?本官身为佥都御史,上谏天子,下视百官,你家将军别说是二品同知,便是一品都督,本官也说得!” 谢堰浸润官场多年,早已养出一身赫赫官威,他又生得冷隽清肃,眉目沉下来时,自有几分摄人的气势。 底下军将不由生了几分怵意,看了一眼宋晨。 宋晨轻蔑一笑,斜斜觑了谢堰一眼,“我看谢大人不是来主持公道的,而是来替二殿下的几条走狗抱不平来了!” 陈鸣登时大怒,“混账东西,不过一军痞子,还真当自己有几分本事?” “老子怎么了?老子在边关打仗时,你怕还窝在你娘怀里撒尿吧!” 陈鸣闻言脸色泛青,二话不说抽剑冲了过去。 双方又厮打了一阵。 何旭在一旁急如热锅蚂蚁,见谢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越发气急,“谢大人,您管一管哪!” 谢堰只得上前,拨开人群,一面拉开陈鸣,一面抬手抓住宋晨的长矛。 谢堰功夫在身,捏得宋晨动弹不得,他脸色铁青。 “谢堰,我看你也是来滋事的!” 谢堰眉目冷冽,将长矛从他手里夺出,往地上一掷,发出一声脆响, “宋将军,西直门外哗变,死十余人,伤者不下三十,此事非同小可,你随本官面圣。” 宋晨嘴皮一抽,“不去,谢大人莫要无事生非,小霍将军来我辕门下挑战,本将应战,乃情理当中,小霍将军战败不服输,蓄意闹事,谢大人要问罪,头一个得问他,再说了....” 宋晨凉凉扫向谢堰,“如果本将没记错的话,弹劾三品以上官员,得需都察院首座签押.....”他擒着满脸阴笑,“谢堰,你还没资格在本将面前叫嚣。” 这时,西直门甬道下,传来一声冷冽的嗓音, “他没资格,那本督呢!” 随着话音一落,一身天青色盘金飞鱼服的容语,如流矢从甬道下纵马跃出,在她身后,跟着四卫军百余战士,个个纵马奔腾,气势凌厉。 容语策马逼退众人,马蹄腾空落在辕门下,她一双清冷的目,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宋晨身上, “宋将军,西直门外哗变,你跟本督说说,是怎么回事?” 容语乃御前二品大珰,御马监首座,她手里不仅握着两万四卫军,更是手掌所有火牌兵符,五军都督府调兵,需从兵部与司礼监请旨,前往御马监领兵符,方能出行。 换句话说,她捏着天下兵马的令符,每一言一行代表皇帝。 左都督尚且看她脸色行事,何况是宋晨。 宋晨立即收敛悍气,朝容语拱手, “回公公的话,本将在营内值守,正在为出征做准备,霍玉骤然前来辕门挑衅,本将不得不应战,他战败后,不依不饶在辕门生事,本将迫不得已,与他动了手.....” 容语扫了一眼满地伤员尸身,断声一喝, “出征在即,你身为三军副帅,喝酒狎妓便罢,还纵容将士与人斗殴,直至死伤惨重,你该当何罪?” 宋晨闻言,脑门窜起一团火。 他不是不知容语与端王有过节,念她是御马监提督,方才忍气吞声,可眼下容语大有替陈家张目的苗头,宋晨岂会服气, “公公,此事起因在霍玉与陈鸣,公公不过问他之罪吗?” “哦....”容语长长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在马背坐直了身子,“问得好!” “自前日诏书下,本督乃征北大军的监军,任何犯军律之举,皆在本督监察之内....” 众将闻言脸色一变。 容语慢腾腾自袖中抽出一物,斜阳掠过金灿的令牌,无端生出几分肃杀之气。 她环视一周,眉目现出森森冷意,“昔日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曹孟德马踏麦田而自刑,本督新官上任,当以法服众。”将令牌往前一送,断声喝道,“本督执此令牌,三品之下斩立决,来人,将霍玉拿下,就地正法!” 容语话落,四周死一片寂静。 待陈鸣反应过来后,四卫军已下马前来拿人。 “慢着!”他惶恐地望着容语,挡在了军士面前,双腿一颤,往容语方向跪下, “容公公,公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是那宋晨出言调戏我妹妹在先,我妹妹已许给霍玉,霍玉不过是,不过是.......” 对上容语波澜不惊的眼神,陈鸣汗如雨下,渐渐说不下去,只神色灰败望向受了伤的霍玉。 霍玉平日也是极为嚣张的主儿,此刻受了伤,也没露怯,愣是捂住腰间,一撅一拐往前走来,他眉目阴沉盯着容语, “容公公,在下非死不可是吗?” 容语面色平静目视前方,“肆意滋事,引起哗变,罪同谋反,本督依律从事,任何人不得枉法。”今日谢堰给她送讯,她便知这是立威的最好时机。 宋晨听了这话,心中骤生怯意。 容语先斩了霍玉,便是断他的后路。 原先就算闹去御前,皇帝定然息事宁人,念着阵前不能先斩大将,最多斥责他几句,各打几板子了事,可眼下霍玉一死,事情闹大,他的罪名也逃不脱.... 想起端王与许昱交待的话,宋晨胸膛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容语哪里是依律从事,她不过是借机排除异己,提前将他拖下马。 一想到这个可能,宋晨脊背渗出一层冰冷的汗液,就在他惶惶不知何处时,霍玉骤然抽出一把匕首朝他胸膛砍来。 “将军小心!” 宋晨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后退不及,一把利刃已插入他心口。 霍玉得手后,猛地拔出匕首,脱刃大笑,“哈哈哈,我就是死,也得拉你垫背....” 原来霍玉恰才往前,并非与容语求情,而是借机故意接近宋晨。 谁也没防着这一出。 容语蹙眉道,“拿下他!” 侍卫立即扑上去,拽住霍玉,拖去一旁斩杀。 这一厢,宋晨胸前的血汩汩外冒,他双眼发直,直挺挺倒了下去。 容语迅速吩咐人请医官,“务必救活他!” 宋晨要死也不能死在她跟前。 这一通忙活,已至夜深,宋晨勉强吊着一口气,容语着人将他抬去宫内,将事情一一禀报,皇帝闻言自是气急,大战在即,骤然出现这等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陛下要不要见宋晨?”容语躬身问, 皇帝一脸晦气,“不必见了,他身为副帅,当众狎妓喝酒,丝毫没把朕放在眼里,拖出去斩了!” 容语颔首,“臣遵旨。” 宋晨好不容易吊着一口气,顷刻归于尘土。 端王这头收到消息,怒得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谢堰与容语的诡计!” 他胸口如腾腾烈火燎原,急得在书房来回踱步。 “本王再三叮嘱宋晨,让他收敛性子,他偏偏去招惹陈珞,霍玉也是个狠绝的,倘若他不捅宋晨一刀,本王还有机会保住宋晨,宋晨一旦受了伤,陛下哪里还肯留他,晦气!” 许昱坐在一侧慢悠悠喝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宋晨一失,军中咱们便缺了大梁,眼下先想一想,明日廷议推举个人上去,万不能让谢堰抢了先机。” 端王逼着自己压下怒火,坐在另一侧,撑额道,“这么多年,本王的人被皇兄剪除不少,能用的不多....” 翌日,朝中果然就人选争论不休。 许昱推举陕甘总督段文玉,内阁大臣张翼和推举都督签事左椿。 许昱也知皇帝防着端王,断不会再启用端王一派的将领,故而推举两不相干的段文玉,段文玉不牵扯朝争,是位兢兢业业扎根西北的干将。优点是擅长蒙语,熟知西北军务,缺点是不知变通。 张翼和乃二皇子一党,所推之左椿是宋晨之下第一人,左椿擅长奇袭,性情内敛,军纪严明,正好弥补周延帧的不足。 朝中对于二人谁任副帅僵持不下,最后容语提议,段文玉为左副帅,左椿为右副帅,皇帝觉得颇合心意,便定了下来。 霍玉一死,军中也缺了一名参将。 参将的人选倒是很多,上十二卫中随便遴选便是。 然而,偏偏在议事之时,殿直使跪在门口禀道, “陛下,虎贲卫副指挥使王桓在殿外请见。” 大殿顿时一静。 这个时候请见是什么意思,已不言而喻。 容语立在皇帝身侧,也往外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天光耀眼,远远的,似乎瞧见一人跪在丹樨上。 皇帝猛地一抽冷气,拂袖道,“不见,让他回去。” 东宫女宦 第61节 殿直使立即应声,往台阶下奔去,少顷,他又折回来,扑跪在地, “陛下,小王大人说了,您若不见他,他便长跪不起,您若将他逐出皇宫,他便独自前往边关从步卒做起,小王大人还说,边关告急,匹夫有责,他生来富贵,一身荣华皆承恩于陛下,岂能不思报君恩?” 王晖听了这话,膝盖发软,差点没滑落在地,是身侧的许昱给搀住了。 皇帝闻言久久凝视殿外不语。 于私,王桓是他最宠爱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后亲侄子,阖城贵胄,只有王桓敢称呼他一声“姑父”,这一声“姑父”便是茫茫君臣名分里,唯一的一丝慰藉。 于公,王桓乃虎贲卫将领,确实身负抵抗外辱之责,倘若王桓他日要立足朝堂,没有军功傍身绝对不成。 容语看出皇帝的为难,当即躬身道,“臣以为小王大人历练还不够,不足以当大任,臣替您去劝劝他?” 皇帝从思绪里抬起头,颔首,“你去告诉他,先在皇城历练,今后少不了他出征的机会。” 容语应是,她拾级而下,步履匆匆来到丹樨前。 王桓叩头在地,余光瞥见熟悉的青色皂靴,干脆将头埋得更低, “你别劝我,我死也要去,不但是为了我身上军人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我不放心你一人去边关。” 容语立在他跟前,心中动容,却是负手一笑,“咱们俩还不知谁护着谁呢,我不过一监军,上阵杀敌还轮不到我,你却不一样,你身为将领,又是皇后侄子,军中人人看着你,怕是头一回便得出战,倘若有个闪失,我如何给陛下交待?” 王桓不恁道,“你尚且不怕死,我焉能退缩?容语,你护得了我一时,你护不了我一世。殿下身边缺乏良臣猛将,我王桓,此战必行!” 容语微愣,抿唇不语,默了片刻,叹道,“王桓,我容语不过孤身一人,家是国,国亦是家,可你王桓不同,你上有老,下无小,身旁无妻,身后无子,此行你不许去。” 王桓无动于衷,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迎着四面八方灌来的朔风,屹立如山,一字一句道, “大丈夫以身许国,何以许家?若人人似我王桓龟缩一隅,万家灯火,谁来护?” 第45章 夕阳转眼被乌云掩盖,天际忽然炸了一道惊雷,豆大的水滴直砸面门。 下人急忙撑起油纸伞,一前一后护着王晖与王桓进了门。 王晖步履踉跄疾快,仿佛是溺水的人,急于划至岸边。 王桓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肃整跟在他身后。 到了王晖书房门口,迎着天边一道闪电,王晖扶着门槛,扭头一脚朝王桓踹来。 王桓没防住,被他踹了个正着,人顺着往后退两步,踩了一脚湿了的地面,跌到了院子里。 大片的雨花砸在他脸颊,他抹了一把,连忙起身,抖了一身雨水,大步跨进书房。 王晖已颓然坐在主位上,一双眼空洞无物,胸口剧烈起伏,依然没回过神来。 管家并下人站在门口痴痴望着,谁也不敢进去,更不敢说什么,只低低抽泣。 王晖听了这声响,心中的怒与后怕又勾了起来,狰狞喝了一声,“都滚出去!” 管家等人战战兢兢,退至了廊庑角落。 王桓定定望着自己父亲,那意气风发的阁老仿佛是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额际被梳的一丝不苟的发已现出几根银丝,鼻翼的法令纹也深如沟壑。 王桓好像从来不曾这般仔细打量他,原来父亲已老。 “爹爹....”他双膝噔的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与王晖磕了几个头,复又抬眸,唇角挂着笑,“儿子既然选了这条路,出征是迟早的事,您是阁老,当朝吏部尚书,国之栋梁,岂有阻拦儿子出征的道理....” 王晖眼一闭,眼眶渐渐涌上些许湿意。 再睁眼,直直望着窗外烟雨茫茫,半晌,闷出一声带着沙哑的斥声,“你太冲动了...” “不,是儿子深思熟虑的结果,于国,于己,于四皇子殿下皆有利。” 王晖神色怔怔,哑口无言。 屋内黑漆漆的,不曾点灯,又一道闪电照亮屋子,映出王晖的脸苍白如铅。 王桓见父亲这副神色,心中难过,面上笑嘻嘻哄他道,“儿子在家里常年惹您生气,眼下去了边关,您眼不见心不烦,也是一桩好事不是....” 王晖喉咙一梗,只觉心口坠坠的疼,暗恨自己平日对王桓太苛刻了些,可一想起他在殿中铿锵喊着‘以身许国,何以许家’这话,王晖只觉这儿子白养了,气得脑筋发炸, “爹爹苛责你是为了你好,你难道因此记恨,就撂下爹爹去边关?你这一去还不知几时回?”容语只是监军,战事结束便可回京,将领却是得常戍边境的,王晖了解这儿子,定是嫌家里规矩多,恨不得留在边关。 王桓的心思被王晖看破,越发讪讪,挠了挠挠脑勺道,“爹爹底下还有三个儿子,又不缺了人孝敬....” 王晖听了这话,一口血涌上嗓间,抬脚朝王桓心口踹去,戾气横生吼道,“是,你爹我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可你娘呢,你娘只有你一个骨肉!” 雷雨交加,银色的光芒照亮他阴森可怖的脸,还有那眼底拂不去的秋霜。 窗外一道身影止了步。 她双手合在腹前,端立如松,哪怕是风雨侵蚀,也压不弯她骄傲的脊梁。 苍苍茫茫的烟雨从她眼前拂过,仿佛将心底蒙了尘的记忆给拨开。 他刚生下来皱巴巴的模样, 他两岁多犹然不会开口说话时的憨傻。 那个时候,王晖多爱他呀,头一个儿子,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 开口说话地晚,他却不许人说王桓笨,只私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喊爹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嫌弃桓儿笨,不会读书,渐渐对桓儿失去耐心呢,不记得了。 王夫人迈到门口,天际炸开的一道光亮,将她身影拖得老长老长,将里面父子俩的身影给罩住。 王桓回眸,望了一眼那一如既往端肃的母亲,含着泪轻唤了一声,“娘....” 他迎着母亲坐在了王晖身侧。 王晖垂着眸,一向高大的身影此刻现出几分佝偻,一动不动。 王夫人眼底隐隐闪着泪花,却是依然挤出一丝笑容来,“我的儿,娘亲自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鸡丝面,你随娘去用膳可好?” 面对这样平静地异常的母亲,王桓眼泪涌了出来。 “娘,孩儿不孝.....” 他重重地磕在地上,王晖说的没错,他娘只他一个儿子,他这一走,娘亲独守空落的院子,日子不知多难熬。 一下又一下,磕在王夫人心尖,她心疼得胸口泛酸,连忙扶他起身。 王桓不肯,只伏在她膝盖前,定定望着她, 王夫人拂去眼角的泪,正色道,“桓儿,边关告急,戎狄入侵,山河有漾,百姓的儿子尚且不顾生死奔赴烽火之地,何况是吾儿,难道吾儿是儿,百姓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了吗?我儿尽管去,娘...不拦你.....” 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一向聒噪的他,竟是唇齿轻颤,说不出个半个字,只喃喃唤着,“娘.....” 王夫人忍着泪意,抚上他的发,“你父亲乃当朝次辅,你姑姑更是一朝之国母,我王家岂有贪生怕死之辈?我儿英勇,他日还要为国争光。” “是.....儿子不会丢娘的脸。”王桓咬着牙笃定道, “只一桩,待凯旋娶一房媳妇,给娘生个孙女可好?”王夫人涩声一笑。 王桓也跟着咧嘴笑了,迎着她期许的目光重重点头,“好,儿子答应您,待回来先娶媳妇生个儿子...啊不对,娘,您为何要孙女不要孙子?” 王夫人眸色一顿,笑着抚摸儿子的发冠,并不接话,只道,“来,我儿饿了,随娘去用膳....” 母子俩相携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只想要个贴心的小孙女,可日日伏在她膝头,听她诉说平生事,再看着她长大,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替她寻个好郎君,等着她时不时回门与她唠叨家中琐碎....这一生的时光哪就可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光芒万丈,山河如渡金光。 所有将士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意气风发,气震山河。 午时,四皇子朱承安与二皇子朱靖安,代表天子,在郊外祭旗发兵,随着号角长鸣,乌压压的铁甲战士如长龙奔赴西北。 铁马潇潇,一望长街尽黑骑。 容语和王桓立在路边一处矮坡,与朱赟等人道别。 容语一身火红盘金飞鱼服,头戴乌冠,将一张清致的脸衬得越发白皙,她眉宇英冽,风华自染,神色间谈笑自若,仿佛这只是一场不起眼的远行。 王桓一身御赐的银甲,意气风发,笑得见牙不见眼。 反倒是朱赟与许鹤仪,眼巴巴望着她二人,半晌吐不出个字来。 这几日朱赟一心想攒个局替二人送行,偏偏不是今日容语没空,就是明日谢堰出了京,凑了几日也不曾喝个壮行酒,直到今日整军出发。 许鹤仪胸口闷着一股气,他总算明白古人送友出征,长叹“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感慨,如今身边的好友十之去了六七,倒显得他像是一个懦夫。 朱赟先一步上前来,拍了拍王桓的肩膀,“卿言就交给你了,得好好照顾她,明白吗?” 又指了指后面一辆马车,“我给你们备了不少干粮,还有过冬的军袄,都是我爹库房里的好货.....”末了朱赟神色黯淡,“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一句,给我平安回来...” 朱赟背过身,悄悄拂去眼角的泪。 许鹤仪冷觑了一眼王桓,叮嘱道,“你可不能给卿言添麻烦,卿言军纪严明,你不许犯浑,让她为难,明白吗?” 许鹤仪担心王桓一旦上了战场,便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毫无顾忌。 王桓啧的一声,满脸嫌弃,“许铁头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你小心娶不到媳妇。” 许鹤仪眉头竖起,作势要骂,朱赟回头扯住了他的袖,“别骂,今日且让他嘚瑟嘚瑟,待他在战场临阵脱逃回来,咱们再笑话他不迟。” 王桓听了这话,把胸脯一拍,“你等着朱赟,小爷我不捞个功名回来,我不姓王。” 朱赟好脾气地点头,“是是是,捞功名的同时,还记得照顾好卿言,卿言有点闪失,你天大的功名,本王都给你拽下来。” “放心好了....”王桓将胳膊安在朱赟肩上,吊儿郎当笑道,“我不仅把卿言全须全尾送回来,我还替你背个西域媳妇回来,你不是娶不到媳妇嘛,兄弟我肯定得帮你....” 朱赟这下忍无可忍,将肩一溜,抬手就要打王桓,却被容语拦住。 她无语望着这几个大男人,“时辰不早,我们要出发了,有什么架回来再打....” 众人收起神色。 容语把王桓往路边一推,“你的兵过去好远了,快些跟上...” 王桓整了整铠甲,一面往大路跑,一面朝朱赟挥手,“喂,小王爷,记得我的女儿红!” 朱赟迎风应下,“放心好了,埋在红鹤楼后花园的槐树下,等你回来开封!” “好!” 东宫女宦 第62节 许鹤仪目光落在容语身上,失笑道,“卿言,你坐镇中军,我倒是放心,就是王桓,我就怕这小子不要命,你得看着他点。” 容语颔首,“一定的。”又肃然看着许鹤仪,察觉他眉宇里的暗沉,正色道,“许兄,你有你的战场,你需要盯着户部与兵部,兵饷不能迟,决不许任何人给前线战士拖后腿。” 以许鹤仪制许昱,是最好的法子。 许鹤仪长长一拜,郑重道,“定不辱使命。” 容语含笑,待要上马,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宽大的马车格外显眼,车帘掀开一半,瞧不清里面的人影。 她知道,那是朱承安。 容语出征前,去东宫与他道别,朱承安托病不见,只让刘吉转达,让她小心身子,一定要安全回来。 容语朝着他的方向长长一揖,旋即翻身上马,迎着烈日,扬长离去。 衣摆掠过一阵又一阵风,她如被清风载送,一瞬消失在山头之后。 再望那王桓,他一身银甲混在人群中倒是显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呼朋唤友,已商议回京去哪儿庆功的朗笑声。 朱赟嫌弃地啧了一声,“本性不改,欠我的席面还没还呢....” 许鹤仪则负手一笑,目色幽幽长望远方。 黑压压的铁甲军如游龙,蜿蜒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一道红色的身影从中一闪而过,如霓虹划过长空,令山间翠墨失色。 清风将王桓的只言片语送入他耳畔,许鹤仪不由感慨, 年少的肆意风华已经不再,他们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第46章 容语纵马越过数个山头,望见侧前山坡之上有一望亭。 日头被侧山的松影遮去半个,松风阵阵,一青衣男子当风而立,清隽的眉目深邃无澜,与那山色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隔着层层松柏望了过来。 容语犹豫了一瞬,调转马头,穿过一片松林,跃上山头,来到亭下。 一身着褐色布衣的女子立在坡下,望见她,立即上前屈膝行礼, “奴婢玲华给监军大人请安。” 女子眉目柔静,眼角含笑,生得不算美,却给人没由来的信赖感。 容语看了她一眼,颔首算是回礼,将马缰递给她,往上方的望亭走去。 谢堰眼底微微渗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在她胸前半幅银甲,笑意又转瞬即逝。 他长长一揖,“匆匆回京,在此处设一薄酒,与你送行。” 往正中一指,一块牛皮软垫上,搁着一小案,案上置一酒壶并酒盏。 容语掀起蔽膝,在他对面跪坐,谢堰随她一道坐下,亲自替她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朝她示意, “先干为敬。” “多谢。”容语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定定望他,“可是有事?” 在她看来,谢堰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堰眸色一顿,望亭外那女子一指,“她是我培养出来的密卫,名唤玲华,擅长蒙语,曾跟着商队去过鞑靼肯特汗山下的巴托城,也识得蒙兀贵族,你带上她,一来或许于战事有用处,二来.....” 谢堰说到此处,眉目在她明致的面容一落,“你是女子,在军营多有不便,有她给你打掩护,你会轻便许多。” 容语稍稍一怔,断没料到谢堰替她考虑这般周全,她郑重一揖,“多谢好意,那我便领受了。” 她又往玲华看了一眼,恰才便觉此女气度不俗,不成想是谢堰的密卫,还出入过巴托城,据她所知,巴托城是蒙兀的国都,与京师相隔上千里,此女能有这般能耐,着实罕见。 谢堰再道,“你放心,她今后是你的人,再与我无关。”又将玲华身契等一应文书递到她手中。 没有把玲华当眼线的意思。 容语这下着实有些撼动,接过文书,望着他欲言又止。 谢堰含笑,“她有功夫在身,不会拖你后腿....” 寥寥数语,释去她所有的顾虑和担忧。 容语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此外,”谢堰又将身侧一包袱递到她身侧,“我曾在宁夏凉州待过一阵,那里白日热,夜里凉,你出行的匆忙,怕是没备一些皮子之类,这里有护膝皮套,还有一副金丝软甲,你该用得上....” “........” 容语握着文书,手心慢慢渗出一些汗渍,有些无所适从。 她与谢堰一直算对头,她也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他该也是如此,或许某个时刻,他们曾算计过如何悄无声息弄死对方。眼下谢堰对她关怀备至,处处周到,容语摸不着谢堰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堰眼风微微一扫,便知她心里琢磨什么,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密诏在你身上,我不希望你出事。” “原来如此。”容语闻言反倒失笑,将文书塞入那包袱里,抱在怀里,脸上的笑容自在少许,“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你好意。” 松风拂过,他眉目清俊如画,细看仿佛还有一丝极浅的笑意。 谢堰再给她斟了一杯酒。 容语却没有接,定定看了一眼亭外的女子,“谢大人,密诏....我其实并未带在身上。” 谢堰神色一顿,面露忧色望着她。 容语含笑解释,“别担心,我把它放在很安全的地方...”她语气带着几分寂寥,低垂了下眼,又望他,“此行坎坷,生死难料,我担心一旦出事,密诏再落入端王之手,咱们前功尽弃。”谈笑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谢堰目色跟着肃凝几分。 “一旦我阵亡的消息传来,会有人将密诏送到你手里...” “我只一个要求,不要牵连东宫老臣,你可答应?” 谢堰听到这里,喉结滚动,嗓音跟黏住似的,半晌没有接话。 容语恍惚觉得,谢堰该不是不肯允诺,而是不想相信她会死。 她一笑置之。 天际有大雁盘旋,天晴,苍穹干净地空无一物。 默了一阵,容语再道,“清晏兄,我有一事相求。”这回,她语气郑重许多。 谢堰身躯微微一颤,缓缓抬起眸,“何事?” 容语眼里流露出几分凄然,“帮我寻找红缨,一旦找到她,帮我把她送回秀水村。” 说到这里,容语想起一事,“忘了告诉你,我与红缨出生在大晋武都郡秀水村,红缨是我师傅唯一的女儿.....” “你说什么?红缨是你师傅的女儿?”北鹤居然娶妻生女了? 谢堰极是震惊。 容语颔首,“是....” 谢堰沉默片刻,应下,“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她。” 有他这句承诺,容语心里的石头落地。 谢堰虽是她对头,可他一诺千金,应允的事,定不会出差错。 也不知为何,明明与谢堰不算熟,这般重要的事却是毫不犹豫托付给他。 容语不再迟疑,拧着包袱起身,“时辰不早,我要出发了,端王,许昱和徐越都在京城,我这一离开,京城保准不太平,还请谢大人费心。” 一会儿“清晏”,一会儿“谢大人”,与他有什么区别。 谢堰唇角微微一扯,起身目送她到坡下,眼见她与玲华翻身上马要离开,猛然想起容语将红缨托付给他,心底骤生一股不安,立即唤道,“容语!” 日晖斜落,洋洋洒洒铺在他眉梢,却化不开他眉间的霜雪。 容语勒住缰绳,回眸,目光如水朝他望来,“怎么,还有事?” 谢堰追至亭外,望着马背上那神采飞扬的人儿,树影摇晃,光晕如浪在她面颊一阵又一阵荡开,她像是覆在水面下的画,眉目瑰艳无双。 王桓上有老母,定懂得惜命,容语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此行必定是生死不惧.... 想要说服她万要保重性命,可话到了嘴边,才发觉,他没有任何立场与资格去要求她,他更没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眼下,万分懊悔不该答应她红缨之事,满腔的情绪煎熬在心口,最后化为两字, “保重....” ........ 六月三十日夜,大军分两路抵达大同与山西。 蒙兀分为鞑靼与瓦剌两部,大晋元帝创业之初,将黄金家族赶出了中原,这群蒙古贵族一直盘旋在河套之外,是为鞑靼部,鞑靼部不肯服输,这么多年一直与大明在河套一带交战,河套地区宜农宜牧,他们意图夺回河套给蒙兀贵族安家。 河套一带的宁夏,榆林,山西,大同与宣府诸镇,成为双方交战重中之重。 土木之变后,乾帧帝奋起反击,重塑京师北面宣府一带边墙,建立了一条从宣府至宁夏长达上千里的防线,乾帧末年,敌军从萧关突破,试图深入中原腹地,又是北鹤在萧关外大战蒙兀,杀敌十万,挫了蒙兀精锐。 二十年后的今天,蒙兀整军三十万,弃萧关与宣府两境,改而从榆林一带突破防线,将榆林城外的商队牧民给抢掠一空。 大军抵达山西镇前,陕甘总督段文玉已组织兵力应对,不过蒙兀来势汹汹,一时未能遏制住势头,大晋死伤惨重。 周延帧收到段文玉求救信,当即派左椿率先锋部队前往榆林,与段文玉一左一右夹击,逼迫蒙兀先遣部队退兵。 每日中军大帐议事,容语居中,主帅周延帧居左,兵部侍郎孔侑贞居右。作战方略虽由周延帧与众将商议,可最终都要容语过目甚至请她拿主意。 这是规矩,容语身为中官,代表的是皇权。 于这些大将而已,他们最怕的是不懂军务的中官瞎指挥,幸在容语将军务皆交给周延帧与孔侑贞,她只在起争议时居中裁夺,众将不由松了一口气。 面对蒙兀进犯,周延帧采取了坚壁清野的作战方略,最初的一段时间确实卓有成效,令蒙兀无计可施。 期间,王桓数次请战,周延帧不许,他得了皇帝嘱咐,万不能让王桓涉入险地,倘若王桓这位皇后侄子有失,他这个主帅是要担责的,但也总不能真的捂着他,凡有小战,便让王桓小试牛刀,王桓也小小获得了几份战功。 然而,随着日子进入冬季,蒙兀以战养战,以车轮战方式,日日侵边,晋军不堪其扰,便有大将逼迫周延帧与蒙兀一决死战。 周延帧是守成的老将,只道如此会中了蒙兀奸计,坚决不肯出城。 底下将士渐渐滋生妄念。 十一月三十日,朔风寒冽,蒙兀一支三千人的小队来到榆林城外,轮流骂战,榆林守将边海诚忍无可忍,趁着夜色,偷偷带兵踵迹三千蒙兀兵后突袭,然而,蒙兀早有了防备,左右各杀出一千人,夹击边海诚,将他杀死,趁机攻破榆林城。 周延帧收到消息,气得吐血,当即遣左椿去援救,只可惜边墙打开了一道口子,蒙兀铁骑如同潮水越过榆林,进犯米脂、绥德,进入河套腹地杀掠军民。 东宫女宦 第63节 边海诚一时冲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个大晋边防左支右绌。 周延帧亲自带兵前往围困,拼着重伤,勠力死战三日,以死伤三万人的代价,将蒙兀铁骑重新赶出榆林镇,与此同时,蒙兀派两万铁骑奇袭中军所在的山西镇,兵部侍郎孔侑贞带兵出战,因半路被蒙兀流矢击中,当夜死于帐中。 消息在十二月初五传到京城,文武哗然。 主帅重伤,提督军务的文臣战死,一朝失去两位栋梁,无疑给这一场战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奉天殿内,兵部尚书陈循满目含泪,跪地道,“陛下,周延帧伤重,无法上马,孔侑贞战死,只剩下段文玉和左椿,帐中无人主事,半月内,蒙兀必定乘势出击,届时山西,榆林与大同三镇危若累卵,还请陛下速派得力干将前往山西,坐镇战局。” 皇帝撑额伏在御案,心头如压巨石。 眼下战事危急,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人选是有的,一个端王,一个李蔚光。 李蔚光善谋,端王善战,只要将此二人派去边境,大晋山河定能保住。 只是这二人皆是他心腹大患,一旦搅和在一块,会有什么后果,皇帝不得不防。 一面是社稷百姓,一面是赫赫皇权。 皇帝心里久久难以抉择。 很快便有朝臣提议,让端王出征,二皇子一党自然不肯,从朝起吵到午时,也没个结果。 左都督陈珞,当庭下跪, “陛下,臣乃左都督,此臣分内之责,臣虽久事水战,但兵戎之略大抵相通,臣去了后,定事事咨询周都督,以他意见为主,坚壁清野,熬垮蒙兀。” 他话落,都察院副都御使蒋勉拱手道,“陛下,臣不建议左都督前往。” “为何?”二皇子朱靖安一个眼风扫过去,“此乃存亡之秋,左都督陈珞乃武将之首,为何不能前往?” 蒋勉生得儒雅,拱手朝朱靖安一笑,“殿下,您别忘了还有个京师...土木之变,前鉴不远,陈都督一旦离京,蒙兀再遣精锐之师,顺宣府南下,直逼京城,该当如何?” 朱靖安身形一僵,连嘴唇也变得发白。 土木之变后,蒙兀曾杀到京城西直门下,是四卫军给挡了回去。此事一直是大晋国朝之耻辱,几乎谈之色变。 如果历史重演,在座的诸位朝臣,还有谁能坐得住? 蒋勉此言一出,大殿内死气沉沉,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蒋勉悄悄与许昱对了一眼,再往前一拜,“陛下,刚刚二殿下所言不差,此乃存亡之秋,端王殿下久事战场,是蒙兀的老对手,只要他去,蒙兀必定胆寒....” 一想到可能重蹈土木覆辙,原先观望的朝臣立即站出来,个个附和蒋勉,提议让端王出征。 皇帝听得头皮发炸,他昨夜收到战报,一宿没睡,此刻,眼窝深深陷进去,阴沉的视线横扫一圈,面对这样众口一词的朝臣,皇帝生出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惫感。 大晋承平二十年久,他自继位以来,也不曾有大战,眼下骤然面对这等局面,别说朝臣,就是他自个儿也慌了,甚至忍不住想,先将外敌攘走,回头再料理端王也不迟。 可一想起,若养虎为患,端王掉转矛头兵临城下,将江山夺了去呢? 皇帝心中生出几分惶然。 “除了端王与陈珞,再无别的人选?”他目光落在西侧一排武将之身,“尔等食君之禄,久事兵戎,难道不敢请战?” 原先是敢的,只眼下周延帧负伤,孔侑贞战死,蒙兀兵锋赫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去了就是送死。 又有几人能轻言生死呢? 众臣纷纷拽袖埋首,一片寂然。 皇帝牵起唇角,咧嘴一声怒笑。 恰在这时,大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 一大片天光携风雪涌了进来。 湿冷的空气充滞入大殿,朝臣不由打了个寒颤。 一道身影逆着光跨入这深旷的殿宇。 革带束出他挺峻的身形,如同历雪弥坚的松柏。 谢堰一身绯袍来到殿中,双膝折跪在地,长袖一合, “陛下,主帅周延帧尚在,岂能遣人替之,寒功臣之心?周延帧坚壁清野的方略正是御敌的不二之策,只需派人前往边关代替孔侑贞,提督军务便可。” 谢堰话落,便有朝臣轻蔑地攻讦, “谢大人说得轻巧,眼下是顾及周延帧感受的时候吗?” “形势危急,遣一主帅代替周延帧,方能解此危局。” “谢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党争?等蒙兀杀到京城脚下,在座诸位皆是千古罪人,眼下同仇敌忾,以端王为帅,力挽狂澜方是正理!”众臣振振有词。 谢堰冷冷拂袖而起,怒视诸位朝臣, “听诸位这么一说,只要端王殿下去了前线,便有万全的把握退兵吗?” 众臣一哽。 蒋勉笑呵呵道,“清晏哪,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只是眼下端王是最合适的人选罢了。” 谢堰一笑置之,“哦?” “那端王殿下敢立军令状么?” 许昱与蒋勉心神一凛,悄悄对视一眼,便猜到了谢堰的用意。 谢堰哪里是要拦人,他不过是以攻代守,故意诱端王立下军令状,若回头战事有失,名正言顺砍端王人头罢了。 许昱眯了眯眼,他倒是要看看谢堰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依谢大人之见,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没错。” 众臣跟着一愣。 皇帝见谢堰眼神坚毅,恍惚找到了主心骨,心神也跟着定了下来,“谢卿,遣何人接替孔侑贞?” 大殿顿时静了下来,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有如千钧。 关乎江山社稷,何止千钧,是万万钧之重。 谢堰沉湛的眸眼浮现一抹苍茫之色,再次重重跪下, “臣,谢堰,请战!” 他字字铿锵,如巨石滑落深渊,激起千层浪。 一贯从容温秀的许昱险些撑不住,眸间如巨浪翻滚,寒声质问, “谢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兵戎大事,可不是儿戏,你不能把数百万军民及江山社稷当成你党争的筹码!” “是吗?许大人又怎么确定,端王殿下没把数百万军民安危当博戏呢?”谢堰冷冷一回, 许昱噎住。 又一三品大员出声道,“谢大人,你一介文弱书生,不通军务,说句不好听的,便是边关的容公公都比你有本事,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孔侑贞提督军务?” 朱靖安也没料到谢堰心中的人选,正是他自己,不由吓出一声冷汗,他上前轻声劝道, “清晏,本王知你有报国之心,但...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冲动...” 就目前的战局来看,谢堰这一去与送死无甚区别。 谢堰定定回他,“臣既然敢请战,自然有几分把握。” 十年磨一剑,他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许昱气笑,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大人敢立军令状吗?” 容语已在毂中,若趁机除掉谢堰,端王执掌兵权再无掣肘。 不等谢堰回答,朱靖安扭头朝许昱断喝一声, “许首辅,端王尚且不敢立军令状,遑论清晏?” 谢堰对殿中诸人的质疑置若罔闻,清冽的视线直望皇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狠狠咽下一口吐沫,眉头皱得深深, “谢堰,军国大事,不能等闲.....” 谢堰闻言潋滟一笑,这一笑如清玉生辉,他姿容清举,衣不染尘,回眸扫视群臣,笑意骤然消失,唯有掷地之声, “尔等朝臣,贪生怕死,只谋身不谋国,骑墙观望,只顾眼前兵患,不虑远忧也。” “天子着端王领雍州牧,以故都长安为其封,然端王肆意妄为,纵部下无视军规纪法,以致战前损兵折将,此罪一也,其二,端王暗中厉兵秣马,锻造私甲,心怀不轨,此社稷存亡之秋,岂能以此不忠不孝之徒为帅,妄起萧墙之祸?” 众臣冷汗涔涔。 谢堰再朝皇帝拱手,“昔甘罗十二为相,霍侯十八勇冠三军;斛律光十七岁随父征周,生擒莫孝晖,史万岁十五研习兵书,纵横疆场无敌手。诸葛孔明坐隆中而知天下,晋太傅谢安,以儒士之身,投笔从戎败苻坚....” “堰不才,今年二十又二,上忧君父无敢战之将,下思百姓无斗米之炊,愿以八尺之躯,效先贤之志,一雪土木堡之耻,若不克,提头来见。” 第47章 腊月初六日夜,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毫无预兆笼罩着山西镇。 坐落在东莲山下的中军大寨却寂寥无人。 除了些许老弱病残,只剩下留守营寨的两千兵力,及容语从京城带来的一千四卫军。 帐内,容语一身黑色曳撒,负手立在山河图前,除了一小内侍伺候笔墨,再无他人。 风声鹤唳,案前的灯烛一时明一时暗,小内侍立即将一透明的玻璃罩擒来,盖在灯烛之上,又贴着案沿往容语身侧送了送,让她看得更清晰些, “监军,你还未用晚膳呢。”案上的一碗米粥并两个白馒头,早已发凉。 容语手指在贺兰山外侧一处,手尖发力,隐隐又戳破的迹象。 孔侑贞阵亡的消息被奸细传去了蒙兀营帐,蒙兀国师巴图阿汗当即点了几万铁骑,分三路猛攻山西,榆林与大同三镇,攻势前所未有的强烈,大有趁着援军到来之前,拿下一镇的架势。 周延帧拖着病躯,前往城墙督战,段文玉镇守西边榆林,左椿镇守东边大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事,将士们压根还没歇着,又被迫穿甲执矛奔赴前线,就连王桓也抢着带兵前往大同,负责策应左椿。 形势岌岌可危。 东宫女宦 第64节 局势越险,越不能自乱阵脚。 容语逼着自己坐下来,咬了一口冷馒头,如同爵蜡,又喝一口米粥将馒头吞下。 这时,营帐被人掀开一角,风雪裹了进来,迷了容语的眼。 负责打探消息的哨兵跪在门前,“禀监军,榆林战场,段文玉将军麾下的莫将军阵亡,死伤达六千人....” 话未落,又一位将士在门口跪下,哭道,“禀监军,李寿将军在城外受了伤,抬回了城楼,周都督遣丁将军接战,这么一来,山西镇已无御敌之兵....” 容语闻言猛地扶案而起,“蒙兀到底来了多少人?” 将士眼睫覆了一层雪霜,“周都督说,三镇加起来,粗略估算不少于十万人....” 容语脸色一变。 默了片刻,咬牙问,“周都督有何策略?” 将士哽咽道,“周都督说,还有两日,谢大人将会携大军来援,只需撑两日便可....” 这是用数万将士的命在熬。 容语闭了闭眼,挥手道,“再探!” 二人立即退下。 风雪被帘幕格挡在外,容语望着白色帷幕,出了神。 两日....再撑两日何其之难,哪怕能熬到谢堰赶来,也必定是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届时,大晋元气大伤,想再挫敌锋,难上加难。 那么多生命,前赴后继,不顾生死,以血肉之躯筑长城。 容语眼眶涌上一股湿意,她咬着牙问小内使,“快去外头瞧瞧,玲华回来没有?” 两日前,容语遣玲华去敌营打探情报。 蒙兀不是以战养战么,所有掳掠的粮食定有存放之处。 若是能寻到此地,来个围魏救赵,或许能解眼前困境。 小内使立即应下,匆匆忙忙往外奔,不料还未掀起帐幕,却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容语闻声,抬眸望去,正见一身蒙兀装扮的玲华赶了回来。 “玲华,可有消息?”她大步往前迈去。 玲华立即绕过小内使,急忙禀道,“监军,幸不辱命,奴婢已探得敌营存粮之地。” “在哪?” 二人一道回到山河图前,玲华指着贺兰山东北角一处山谷,“就在此处,此地名为凤吟坡,后有山屏为障,东邻河水,其位置恰在三镇正中,方便大军取粮。只是,此为蒙兀腹地,咱们想要绕过去,几乎不可能。” 容语眯了眯眼,吩咐小内使,“召董周与马令议事。” 董周是四卫军的将领,马令则是留下镇守营地的一名游击将军,麾下两千弱兵。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营帐。 董周早被容语训得服服帖帖,一进来便问,“监军,可是有军令?” 马令嘴里嚼着一口薄荷叶,扶着腰刀吊儿郎当跟在董周身后跨了进来,往容语望了一眼,恁色不做声。 容语指着地图道, “我已探得蒙兀存粮之地,我打算带兵前往,替中军缓解压力。”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地图一瞄,董周尚未说话,马令一口吐出薄荷叶,先嚷出了声, “不是吧监军,您没看清楚吗?那凤鸣坡在蒙兀背后,您插翅飞过去?” 容语冷冰冰盯着他,手指往西南一侧移,“这不是还有座贺兰山吗?咱们打榆林夹道出关,翻过贺兰山,沿着山岭潜伏至凤鸣坡,烧了他的粮草,蒙兀必定回援。” 董周神色郑重,“此计好是好,只是贺兰山地形不熟,不一定能寻得着路,而且.....” “而且有去无回。”马令冷淡地接过话,随后一脸戾气道,“监军,恕属下冒昧,您叫我来,莫不是让我带着那两千弱兵翻过贺兰山去烧蒙兀营帐?” 马令咧开嘴一脸冷笑,“且不说去送死,我几乎断定人还没到贺兰山,就已尸骨无存,即便没有遇到蒙兀游击兵,这寒天雪地的,我那两千人只会白白冻死。” 容语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未语,而是回眸看向玲华,“你去了一趟,可有小道?” 玲华回道,“确有一条小路能上山,上了山,手执指南针,只要往西北方向行就是,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便能看到蒙兀大营。” “好。”容语颔首,吩咐董周道,“传令,令四卫军一千将士整军待发。” 董周立时一惊,“监军,您要亲自出战?” “怎么,不行吗?”容语双臂抬起,示意玲华给她套甲。 玲华看了一眼董周,目露忧愁,站着未动。 董周皱眉道,“监军,按大晋军律,监军不得领兵出战,否则....” “眼下还顾得了生死与军律?”容语截住他的话,神色冷了下来,复又带着几分凝重, “此役关乎全局,倘若能替中军博得一丝生机,扭转战局,待谢大人来援,咱们可化被动为主动。如若不然,任由局面恶化下去,中军不保,死伤数万人怕还是少的,土木之变大晋死伤五十万,你可记得?” 董周咽了咽嗓,回想白日一波又一波战士如蚂蚁冲入敌军军阵,一个个血肉之躯生死不惧,他又岂能堕了四卫军威名? 眼眸似拨云见月,铿锵应声, “属下这就去点兵!”董周立即折身而出。 “我在辕门等你!” 容语又吩咐马令道,“你去准备五十油袋子,十支神/火/枪...” 马令不复先前轻佻之色,砸了咂嘴,想要说什么,迟疑一瞬,最终一言不发出了营。 容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看向玲华,玲华含着泪,两步当三步慢吞吞走到西侧木架,取下容语的银甲,泪眼盈盈来到她跟前,“监军,您真的要去吗?” 容语神色淡然,“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我想任何一位将领坐在这里,都会毫不犹豫。” 她再次抬起双臂,目视前方,神色无波无澜。 玲华眼眶发热,望着她坚毅的侧脸,滚烫的泪水滑了下来,她跟了容语半年,已熟悉这位监军的性子,向来话不多,生死看淡,一言一行无可挑剔,这样的人,难怪她主子另眼相待。 一刻钟后,四卫军一千将士聚在辕门。 雪色将夜空照得如银白,寒风凉的彻骨。 一千将士黑甲加身,不约而同望向远处战火纷飞的边墙。城墙上哀殍遍野,一道道身影跌下,如枯叶铺坠。 咚咚的火炮炸响,火光照亮半个天际,漫天的雪花被覆上一层绒光,似细细的毛。 容语伸出手,雪花触手即化,落在她掌心,渗入肌骨里。 此时刚入夜,一定要在黎明前赶到凤鸣坡。 一千将士,不一样的脸,却是一样的肃穆坚定, “诸位,此去凤鸣坡,有去无回,诸位想好了,想要留下来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容语话落,其中一个高的将士咧嘴轻笑道,“监军,咱们四卫军乃朝中精锐之师,这一次看着那么多兄弟上阵,我等只能守在大营,早就浑身泛痒,按捺不住了,监军尽管放心,我们都想好了,一千人,一个不退!” “一个不退!”众将齐声。 声音并不响亮,却足够坚定。 仿佛这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远行。 不愧是她的兵。 远处的火光映亮他们每一张鲜活的脸,有笑,有平静,也有人满目忧愁,却无一人生出惧意。 容语抿唇,眼底泛出一抹坚毅的光。 一定要带他们回来。 “出发!” 为了不引人注意,一干人弃马潜行。 不消片刻,一千零一人,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马令哪里坐得住,与其余将士凑在辕门内的营帐一侧张望,眼瞅着容语一身银甲渐渐缩小成一道光,他斟酌许久,将满口的薄荷叶吐出,脸颊横肉扯了扯,夹杂着陕北口音喝道, “他奶奶的,一个没了根的太监都不怕死,咱们糙老爷们怕什么!” “儿郎们,不怕死的,跟老子上!” 马令将肩上的盔甲一合,头一个冲出去。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将士,匆忙带上头盔,背上油袋,二话不说踵迹潜行。 鞑靼铁骑杀烧抢掠,山河有恙,那么多将士前赴后继披坚执锐,又有谁能置身事外。 这是一场责无旁贷的奔赴。 一个时辰后,容语抵达贺兰山南侧山脚下,正伏在山脚下窥探地形,望见身后草丛里人影晃动,不由失笑。 董周也发现了动静。 待第一道身影从草丛里窜出,他冲对方咧嘴一笑, “哟,还是来了嘛。” 马令摸了一把鼻尖的雪水,瞥了一眼容语,重重哼了一声,“怎么,只许你们四卫军做英雄,咱们陕北卫所的兵就不是兵了?” 复又黑啾啾觑着容语,闷声道,“监军大人,咱们不怕死,可得死的有意义,您得把这事给弄成啊。” 容语豁然一笑,望了望身后跟来的兵士,缓声道,“原先只有五成把握,有了你们便有八成把握,事不宜迟,上山!” 一行人沿着玲华所画图纸中的小道,抄上了山岭。 玲华交待过,贺兰山的山岭有蒙兀的哨兵,容语亲自带了五人,织成一张网在前方排查,马令与董周带着剩余将士踵迹在后。 经过两个时辰翻山越岭,三千将士终于抵达玲华所说那光秃秃的山头。 山头上有十几名蒙兀哨兵,均被容语以银针悄无声息射杀。 这是马令第一次瞧见容语出手,大吃一惊,“董将军,你们家提督这么厉害的吗?” 董周给了个“你还没见过世面”的眼神,“待会杀入敌营,让你瞧瞧我们提督的身手,说句不害躁的话,让我日日给提督提鞋,我都心甘情愿。” 马令连连啧了几声。 东宫女宦 第65节 这头容语已吩咐几名个子高,身形雄壮的将士,换上蒙兀将士戎服。 容语随身带了易容的布囊,稍稍给诸人易容。 成吉思汗当政时,蒙兀人与中原人杂居,经过数代繁衍,相貌上已大差不差。 不消片刻,容语便收了手。 此行由董周带队。 “你们十五人带着油袋潜伏进去,将各处营帐粮仓泼上黑油,待起火,我们便杀下来。” “好!” 董周带上十五人悄悄滑下山岭,往凤鸣坡下的大营潜去。 容语与马令伏在山头,静悄悄观察底下动静,为了不惊动蒙兀,又遣了十五人照样在山坡上巡逻。 离辰时还有两个时辰,容语嘱咐将士吃些干粮酒水。 为了缓解将士的情绪,马令熟练地说起了笑话,不知容语女子身份,开口便是荤段子,容语也懒得理他。 只是说着说着,马令恍惚想起了一桩旧事,神色悠悠问容语, “公公可曾听说过北鹤?” 容语目不转睛盯着山下,颔首道,“听说过,是乾帧陛下帐下军师。” 马令嘿嘿一笑,如数家珍似的,“我打小听我阿爷讲故事长大,我阿爷最佩服北鹤先生,说他有孔明之智,周瑜之貌,还有赵子龙之武艺.....” 容语犹疑扫了他一眼,“有这么夸张吗?” “那是当然,你是不知道,当年北鹤先生一袭白衫,只身来到萧关外,以阵法绞杀蒙兀十万兵,就连蒙兀引以为傲的皇家护卫队也皆丧生他手,我听我阿爷说,北鹤先生便是用双枪莲花杀了蒙兀皇家一千高手.....” 容语听到这里,狠狠一震,将他胳膊掰过来问,“你说什么,北鹤会使双枪莲花?” 马令说来兴起,“是啊,江湖传言,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至今无人领略过双枪莲花的风采......” 后面的话,容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仰眸望向黝黑的苍穹,雪粒子从树梢的缝隙里洒落,撞入她迷离的眼眶,脑海浮现那伟岸的青衣男子。 “语儿,为师杀戮过多,一身罪孽难消.....” 原来如此。 容语含泪闭上了眼。 难怪师傅常用石头排兵布阵,通天文,晓地理,谈笑间自有一股笑睨的风采。 原来,他是赫赫有名的军师北鹤。 他是这一片江山的守夜人。 大约寅时三刻,但见山下火光骤起,容语一声令下,三千将士成锋矢阵顺坡而下杀向敌营。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弟兄们,咱们殉国的日子到了!” 马令头一个冲破营寨,双眼猩红,见人就砍。 将士们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每一刀皆是毫无保留。 剩余一百人分两路在山坡两侧虚张旗帜,擂鼓呐喊,营造大批将士偷袭的假象。 容语则身巧如燕,先行飞掠至营寨各处哨所,以暗器或银针解决那些哨兵及狙击手。 她一身轻甲在蒙兀大营折来飞去,手执巧弩,射杀蒙兀高阶将领。 蒙兀守兵失了主心骨,顷刻便自乱阵脚。 仅仅半个时辰,粮营被烧了大半。 董周自一片火光中冲了出来,冲容语喊道, “监军,其他粮仓都泼上了油,唯剩东北两个粮仓挨着中军,有重兵把守,属下进不去!” 容语从一处帐顶闪身而下,“把油袋给我!” 董周将最后一袋油抛给容语,容语接住,旋即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待容语将东北两个粮仓烧起,再混入中军帐中,擒杀两个人头出来后,听见西北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不好,援军来了!”有将士嘶声力吼。 容语即刻飞掠至帐顶,往声响方向眺望,果然瞧见漫天的烟尘将细雪掩盖,马蹄如雷,如潮水朝大营奔来。 她回身往身后的将士断喝一声,“撤,往山上撤!” 杀到一半的董周,抬脚将一名蒙兀将士从剑尖踹下,朝容语大喊道,“咱们撤得了吗?监军,干脆杀过去,替中军争取时间!” “对啊,监军,咱们不撤,多杀一人是一人,咱们今日烧了蒙兀粮营,已是盖世功勋,死又何惧!” 无数烟尘随着油泼涌上上空。 马令毕竟是老兵,他立即伏在地面,贴耳细听,片刻抬眸道,“监军,来敌不过一万,咱们三千对一万,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容语当即扫视一周,她刚刚已将大营情形摸了个遍,沉吟片刻,吩咐道, “成,马令带着你的人,攻破东面的器械营,夺了他们的弓箭。” “董周,你出营据险而守,给马令争取时间。” “遵命!” 一伙人迅速分开行动。 四卫军本是大晋最精锐的将士,经过一阵厮杀,也不过死伤五十人,眼下敌军来援,董周迅速组织剩余九百多将士摆出鹤翼阵迎战。 两刻钟后,马令夺下器械营,一千余人冲入营中,抱起弓箭迅速散入营寨各处哨所,对准远处敌军进行漫射,以助阵董周。 只可惜,终究以少敌多,将士们又是长途跋涉,力有不逮,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容语厉声大吼,“董周断后,其余人沿山坡撤!” 这一回将士们没有迟疑,纷纷往山上撤。 营寨成狭长,建在山谷腹地。前方谷口为入口,后门贴着山翼。 董周一面带着人往营寨里退,一面着人毁坏两侧寨台,以火势拦住追兵。 容语一直等在后方寨口,眼见最后一波四卫军退出营寨,她如清羽落地,落在后寨门前。 “董周,你带着所有人撤回南麓,我来断后。” 董周正往山上冲,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折回来道, “不行,监军带着人先行,我来断后。” “不。”容语望着前方燎原的大火,神色平静摇头,“若你留下,两千人谁也走不掉,我留下来,你们都可以活着。” 董周一怔,经过一夜厮杀,他身上早已无一处能看,布满杀痕的脸颊狠狠一抽,默了一瞬,猛地咬牙,“好,末将必定将他们带回大营!” 雪花渐大,一片片砸在他面门,有东西顺着脸颊滑下,不知是血还是泪。 耽搁一下,便是延误生机,董周回过身,振袖一呼,“撤!” 待他行至半山腰,回眸,透过稀疏的树叶,望见那道银色的身影大步踏入火光中,随着砰的一声响,寨门缓缓合上,她的身影最后化成一道光刻在董周心里,永远挥之不去。 泪水瞬间涌入眼眶,董周抹了一把脸,朝前方的将士大喊, “走啊,快走!” 马令一面沿着山岭回奔,一面回眸往山下营寨张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两朵璀璨的银莲迎着漫天雪花,缓缓从容语袖中探出了头。 似被对面蒙兀将士的跋扈所挑衅,银莲褪去一身铅华,骤然化身银蛇,变得面目可怖,以迅不可及的速度朝敌军窜去。 它势如蛟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大开大合,将阵前那一百多名铁骑裹入其中。 许多人来不及痛呼,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血色冲破夜空,顷刻已身首异处。 “那是什么?” 远远辍在后方的蒙兀将士,惊骇地盯着眼前那一幕。 为首的将领张了张嘴,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令所有蒙兀人胆寒的传说。 “难道,这是双枪莲花.....” 嗜血的银蛇仿佛越发兴奋,渐而交织成一股旋风,气势磅礴,一轮又一轮在上空翻转,无数人影栽倒在旋涡中。 凤鸣坡的山谷如修罗地狱。 不知战了多久,久到容语已麻木。 满目银花,耀得人睁不开眼。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她手腕一收,银莲嗖的一声像洪水被吸了回去,悉数倒灌在莲花蕊里,稳稳地缩回容语袖中。 夜被撕开一道口子,透出一抹微亮的光芒。 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下一片银装素裹。 白茫茫的天地间,风声赫赫,身后营寨已化作焦土,仿佛是张开的黑色巨口,身前尸身如麻袋堆积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她像是纸片人,恰恰立在黑白两色阴阳交界处,随风一拂,摇摇欲坠。 血水汩汩渗入寒霜下,渐渐凝固,折射出一抹诡艳的红。 满目的血色,盖过她的视线,她终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血泊中。 朔风一遍又一遍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仿佛听到来自地狱深处的怒号,仿佛看到当年立在萧关前伟岸又悲悯的男子。 沉重的血债压弯了他的脊梁,也摧垮了她的信念。 “你所看到的正义并一定是正义,你觉得无辜,它不一定真无辜,史书上血迹斑斑,又有谁称得上清白?成王败寇,又有谁称得上良善?” 谢堰的话的犹然在耳, 原来,她也不过是斑斑史书上一个杀戮者而已。 一股极致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如同失去了生机的枯叶一头栽了下去。 正当她阖眼要睡死在此处时,耳郭风声涌动,一片含霜的树叶飘落在她眼前。 余光瞥见十几条身影自林子里窜出。 身法诡异又熟悉。 十八罗汉! 东宫女宦 第66节 第48章 谢堰于初五当日立下军令状,皇帝当庭擢升他为兵部侍郎,提督征北大军军务,谢堰以形势危急为由,恳求皇帝给了他节制九边军镇之权。 拿到兵符后,他当即抽调五千四卫军,以姚科为将,又点了一万神机营将士,并两万三千营精锐,一共三万五千兵力,于初六清晨驰援边关。 午时,谢堰在途中收到边关急报,蒙兀国师巴图阿汗猛攻三镇,他当即唤来高阶将领,临时在半路升帐议事。 天乌蒙蒙的,寒风彻骨,已有下雪的迹象,不大不小的白色帐篷内,点了一盏银釭,谢堰就着灯火,摊开一幅山川地理图,图中军镇,山坡,河流,暗谷皆有描绘,十分详尽。 姚科若获至宝地捧在掌心,研读片刻不由怔住,“谢大人从何处得了这图,末将也曾在兵部瞧过几幅山川地理图,都不如谢大人这般详尽。” 谢堰失笑,“我少时曾游历北川,近些年也曾遣人深入蒙兀打探敌情,此乃我亲手绘制,也是前段时日方才完稿...”并不细说,神色凝重指着三镇一带, “蒙兀趁我军虚疲,大举进犯大同,山西与榆林三镇。左椿,王桓及雷幽三将,驻守大同,三人互成掎角之势,尚且能稳得住局面。但周延帧所在的中军和段文玉所在的榆林则相当吃力,榆林的边墙破了一道口子,蒙兀逮着此处猛攻,虽是勉强维持住防线,却是伤亡惨重。” 谢堰指尖挪至大同关外的位置, “姚科,你即刻领着四卫军五千轻骑,奔袭东胜关外的呼城,据我所知,呼城乃蒙兀重要补给之地,巴图阿汗既是想拿下一镇,必定是倾巢出动,你从大同东侧包抄过去,记住,不要恋战,待蒙兀回援,解了大同之危,你便与王桓一道从东侧夹击,回防山西镇,如今便能解中军之困。” “遵命。” “去吧。”谢堰将一枚军令交到他手中,姚科立即折出营帐,带着整装的四卫军出发。 帐内还余六名三品将军,谢堰又点了其中两名,“种将军,柳将军,汝二位,各点五千轻骑,往西南出平型关,分左右出榆林,夹击蒙兀,打他个措手不及,记住要快。” “好,那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出发。” 京城将士皆是以逸待劳,半日可奔袭至榆林城,二人各自回营,挑了五千轻骑,便往榆林进发。 帐内还剩下神机营与步兵的四名将领。 步兵与神机营中的重炮营自不用说,谢堰当即遣这三名将军率兵快行前往山西中军大营。 余下,只剩下一名神机营的将军在侧。 神机营近来研制出了一门新型的轻型战炮,名为虎蹲炮,此物只有三十斤左右,炮身轻巧,便于机动。 这一次,谢堰特地用虎蹲炮装备了一只骑兵,眼下想要减少伤亡,尽快稳住边境局势,只能派这只骑兵营出手。 谢堰早在一年前便察觉蒙兀有南下的举动,暗中备了几手,神机营这名唤戚宁的将领便是他的心腹。 “大人,让属下出兵。” 谢堰目色落在地图上,淡声问道,“你准备走哪条路线?” 戚宁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地图,不由眼冒金星,挠了挠头讪讪苦笑,“大人让我走哪条路,我便走哪条。” 谢堰头疼地看了一眼戚宁,戚宁专注,在炮枪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一上战场,气势凌凌,干脆果断,但,他不善谋略。 眼下三镇告急,战线太长,而骑兵炮营只此一支精锐,万不可有失,谢堰不放心戚宁独行,打算跟去。 “咱们从大同西侧的怀仁出关,一路沿线往南,在边墙外以搜套的方式,奇袭蒙兀,正好,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虎蹲炮的威力!” 戚宁吃了一惊,同时眼底也含着几分兴奋,“大人,您随我出征吗?” 谢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我的王牌,我必须为你护驾。” 戚宁嘿嘿一笑,随他一道出帐。 神机营这支骑兵炮营,装备的是大晋最好的军马,可日行千里,兵强马壮,是谢堰手中的利剑。他点了三千骑兵,装备了两百虎蹲炮,匆匆用过午膳,一行人迅速往怀仁驶去。 这一番调度的效果是显著的。 初六日夜,也就是容语出发前往凤鸣坡的同时,谢堰的骑兵已抵达怀仁郊外,与此同时,姚科也已奔袭至东胜关。 有了戚宁与姚科在东西两侧策应,到了初七日晨间,大同镇面临的压力已大大缓解。 巳时初刻,经过一夜奔袭与连夜作战,戚宁的骑兵炮营十分疲惫,择了一山坡扎营稍作休整,计划午后驰援中军。 谢堰稍稍浅眠片刻,念着周延帧伤重,打算先行赶往山西大营,将他换下来。 正踏出营帐,一侍卫禀报,说是今日凌晨有人偷袭了蒙兀粮营,并屠杀了蒙兀近万兵力,蒙兀大军回防,山西镇所在的中军得以喘口气。 谢堰当场愣住,据中军大营抄送的出兵计划,周延帧和段文玉并无此安排,莫非是容语? 他脸色当即一变,大晋明文规定,监军不许带兵出战,容语定是在极危险的情境下做了抉择,昨夜军报上写着,中军营寨只剩下三千兵力,容语便是用这三千兵杀了蒙兀近万人? 不,是双枪莲花。 猛然想起,端王府十八罗汉已失去踪迹。 倘若容语还在中军,十八罗汉不会是她的对手,可如果她经历了一场恶战呢。 一抹寒意渗透脊背。 彼时,谢堰身披银色大氅立在营帐前,薄雪茫茫覆满天地,天幕沉沉,暗云翻滚,仿佛要倾压下来。 那颗向来如古井无波的心,此刻却扑腾扑腾跳得厉害,他冷白的双手扶在草垛上,颤了颤,抓起一把雪渣子捏在掌心,寒声吩咐侍卫,“快些去打听,蒙兀粮营在何处......” 又与暗卫首领邵峰道,“背马...” 邵峰自小便是谢堰贴身暗卫,从来不离他片刻,他跟在谢堰身旁这么久,将谢堰对容语的种种举动看在眼里,听他吩咐“奔马”,几乎已猜到他心思,邵峰不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你们快些让开,我寻谢大人有急事。” 是玲华的声音。 谢堰回眸,瞥见两位侍卫将一带着兜帽的女子,拦在栅栏之外,扬声道,“让她过来。” 身批雪衣的玲华推开侍卫的刀尖,踩着雪渍,大步奔来,望见谢堰,掀去兜帽,跪在他跟前, “公子,昨夜酉时二刻,容公公带兵前往凤鸣坡,火烧敌营,奴婢担心公公此行凶多吉少,得知公子已赶来边关,便急急策马追来,公子,您快去救救她吧....” 谢堰眸色一惊,“凤鸣坡?” 凤鸣坡在贺兰山顶端,也在蒙兀大军后方。 容语此行,果然存了必死的信念。 他心中陡然如压石头似的,转身吩咐邵峰,“你随玲华前往山西大营,助阵周都督...” 话落,不假思索往外走。 邵峰脸色一变,闪身拦在他跟前,故意问道,“主子,您这是去哪?” 谢堰脚步顿住,看他一眼,语气安静而坚定,“我去寻容语。” 他的脸色过于平静,经雪照映,眼眸深处仿佛有清透的光,细看,光芒微漾,隐隐泛着几分不安。 邵峰几乎是气笑,“此去凤鸣坡有近两百里,倘若您潜行,必得打贺兰山下翻山越岭,最快也得四个时辰,到那时,还来得及吗?” 还来得及吗? 谢堰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他只知道,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告诉他,快去。 他神色依然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邵峰,你带着我的印信和文书先去中军,有你助阵,周延帧当无大碍,中军压力已缓解,大局也已稳住,最多八个时辰,我便回来....” 绕开他,往栅栏外行。 脚步又迅又沉,冰渣子咔嚓声格外响亮。 邵峰急忙往侧前一扑,抱住了他脚跟,挪着膝盖绕至他身前,再次拦住他,“主子,您应该很清楚,这一去,很是凶险,万一被蒙兀发觉怎么办?” 谢堰语气缓了缓,冷静地分析,“我已撒下大网,四面出击,蒙兀自顾不暇,哪里管得着那已烧的粮营。”似是说服邵峰一般,补充道,“她身上有密诏,我必须去取。” 这时,懵了一瞬的玲华回过神来,连忙从袖下掏出一物,“公子,容公公临行前,嘱咐奴婢将此物交给您。” 谢堰身子微颤,缓缓侧眸,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布罩,心几乎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不消说,定是密诏。 邵峰见状大喜,立即起身从玲华手中接过密诏,搁在谢堰眼前, “主子,密诏在此,您不需要去了......”想方设法堵他的路。 谢堰直勾勾盯着那黑色布囊,胸膛仿佛有热浪从喉间溢出,复又滑入冰窖,他眸眼依然静如深海,并不接,只涩声道,“邵峰,那一夜若非她,密诏拿不到手,她也因此被十八罗汉追杀,于情于理,我都得去救她。” 邵峰顷刻看透他心思,摇头苦笑,“主子,您错了,于情于理,您都不能去...” 谢堰一怔,雪色将他毫无瑕疵的脸映得越发白皙,朔风如刀,飕飕地往他身上与心上扑来。他所有思绪仿佛被茫茫风声蒙住,唯有心跳一下又一下蓬勃地动。 只听见邵峰毫不留情开口,“其一,您立了军令状,身上压着江山社稷与数百万黎民的安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能去。” “其二,容语是四殿下的心腹,此番她若死了,咱们也少了一心腹大患,于您大有裨益。” “其三,您去了也无济于事。” “当然,您如果非不死心,属下替您跑一趟凤鸣坡。” 邵峰这一番话仿佛筑了一座四面不透风的牢笼,将谢堰困在其中,让他动弹不得。 他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隙痕,眼梢染上一丝凄苦的笑意。 他又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他自少时懂事起,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么多年,他无日无夜不在为着那个目标而奋进,他也总是做得极好,几乎完美无缺。 他这个在外人看来,冷血无情,手段老辣的谢二公子,除了权势,几乎无欲无求。 他也确实不该有所求,更不可能对什么人起心思。 初见容语辅佐朱承安,他着实存了要杀她的心,也那么做了,如果不是双枪莲花,他或许真的已制住容语,并将她踢出局。 他一直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他抛开一切算计,他也一贯将人心与利益捏在掌心博弈。 但,他终究漏算了自己的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她一双清透的明眸似光能摄人心底,或许是她无意中闯入红鹤楼,随手扔下的缘分,又或许是她疏阔无物的磊落性情,与那身逼人的锦绣才情,无意间拨动古井深处那点微末的涟漪。 细究,已究不清。 只知,那脱离掌心之外的冲动,那按捺不住的步伐,已令他无法自持。 谢堰将印信丢入邵峰手中,又吩咐暗卫取来他训练的一只雪白的灵狐,灵狐对气味极是敏感,他抱着灵狐让它嗅了嗅装着密诏的黑色布囊,此物该是容语贴身携带,必定有容语的气息。 邵峰捏着印信,眼睁睁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眉间的忧色皱得深深。 待妥当,谢堰将灵狐塞入大氅内,迎着寒冽的朔风翻身上马,带着十名暗卫疾驰而去。 谢堰并不曾绕行至贺兰山南麓,路途太远,当真来不及。 东宫女宦 第67节 从怀仁通往凤鸣坡,直线距离仅仅有一百里。且有大路通往,只是这条大道上蒙兀铁骑横行,倘若冒然闯入,便是送死。 他此行人少,只有十一人,并不引人注意。 他当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策。先是一路缓行,四处寻蒙兀降兵,待撞见,便着侍卫脱下对方的衣物,一行人换装,佯装成退散的蒙兀士兵往凤鸣坡疾行。 谢堰又曾学了些蒙语,一路蒙混过关,沿途,蒙兀大兵四处逃窜,当真无人注意他们。 仅仅是午时三刻,他带着人赶到凤鸣坡下的粮营,远远望见谷中烧焦一片,黑黢黢的,仿佛是地狱的入口。 心一阵揪起。 他二话不说,将灵狐从怀里放了下来,灵狐落地,挠了挠耳,环视一周,飞快往前一窜,它窜到了容语先前跪倒的那片血泊,忍不住用鼻子蹭了蹭。 谢堰策马过来,目光落在那一团被冰雪覆上的血渣,瞳仁猛缩。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吗? 他压住心口腾腾的热浪,举目四望,北侧的山林,碎叶如烟漫天飞舞,若他猜得没错,那该是双枪莲花留下的痕迹。 “去山上搜!”他一声令下,十名暗卫迅速策马上坡。 谢堰翻身下马,将那灵狐抱了起来,将它往山上一扔。 灵狐如荡千秋似的,被他一掷扔到半山腰,落在一片滑坡上,泥土太松,爪子一下没抓稳,灵狐顺着泥坡往下滑了一丈,它奋力刨了几下,飞快往上一窜,窜至坡顶,又跟着嗅了嗅,忽然之间,如闪电朝一个地方窜去。 一行人辗转穿梭,跃入密林深处。 少顷,前方传来暗卫的呼声, “公子,这里有尸身,是十八罗汉....” 谢堰顿惊,立即策马跟上,来到一片光秃秃的树干下,血腥气充滞鼻尖,不消说,这里该是容语与十八罗汉的战场。 地面堆积着厚厚一层枝叶,树叶之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身。 “快寻容语!” 十人沿着方圆数丈,分开寻找,不多时,侍卫找齐了十八具黑衣尸体。 其中一人的面巾被撕开,露出章简那张熟悉的脸。 却不见容语影子。 十八罗汉均丧生她手,她可能还活着。 “容语!” 他勒紧缰绳,骑在马上,四处呼唤。 可惜,空荡荡的山间,毫无回应。 刚刚升起的一点喜色也荡然无存。 这时,他发现灵狐停留在不远处一颗光秃秃的树干上,尾巴朝他拼命地摇晃,就连嘴里也发出急促的呜咽。 谢堰心神一凛,当即跟了上去,顺着灵狐尾巴所指的方向,往上遥望。 大片天光耀入他眼底。 一道身影逆着光,如枯叶一般,无声无息地从枝干上跌落下来。 随之一起洒落的,还有漫天的碎叶。 她仿佛是折戟的风筝,断翅的雏鸟,清风猎起她黑色的衣摆,将她载着盘旋而下。 “卿言....” 谢堰长睫一颤,毫不犹豫往脚踏一蹬,借力朝上掠去,于半空接住了她的身。 手臂撞上她的玉冠,青玉碰之即碎,满头青丝如瀑布滑下,被风掀起,狂风乱舞地盖住她半个身子,她整张脸被覆住,无声无息地埋在他怀里,如同死了一般。 谢堰接住她,一齐落在马背上。 被落下的力道一震,她脖颈在他手肘处撞了一下,往外侧一搁,青丝如潮水滑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谢堰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语。 毫无生气。 她眼皮沉沉地阖着,面容白如薄纸,一点血色也无,唇瓣干枯僵硬,甚至有些发青,身子更似被抽了筋般,如软软的皮囊,随时都能被风载覆。 若非微末的热度透着薄薄的衣物传来,他只当她已经死了。 他心几乎沉入冰窖。 这个空档已有暗卫寻了一处山洞,生火的生火,猎食的猎食,一通忙活。 谢堰小心翼翼抱着容语行至山洞处,将她轻轻放在铺了衣裳的牛毡皮上,还未完全放下,发觉胳膊处被她后背的什么东西给膈了下,暗道不妙,立即轻轻将她背身翻过来,一枚暗器直直插入她肩骨。 破口处粘着黑色的血迹。 暗器有毒。 难怪容语昏沉不醒,她不仅是耗尽一身功力与元气,也中毒在身,几乎气若游丝,命在旦夕。 谢堰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吩咐道, “取水来,将解毒的药丸置于水中....” 暗卫立即按吩咐取出水囊和药丸,弄来一些水,水用随马携带的皮碗给兜着,又将取暗器的匕首搁在一侧。 谢堰避开她伤处,将她慢慢扶起搁在肘弯,试图去喂水,可惜容语的嘴唇仿佛是黏住似的,怎么都喂不进,行囊里也不曾有勺子一类器具。 谢堰犯了难,目色灼灼盯着她的唇,顿了片刻,又将目光移开,俊脸不由透出些许窘色,淡声吩咐, “都出去。” 第49章 暗卫给生好的火堆加了些干柴,又替谢堰备好酒和水,方退至洞外。 午时过后,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大雪将至,十名暗卫不由迅速做着各种准备。 风呼呼地往洞穴里刮,火苗顷刻被风掀起,渐渐烧得旺了。 谢堰的脸也被烘得发烫。 碍着她伤势的缘故,终究是没有迟疑,将手洗净,沾着水,缓缓触到她唇间,轻轻覆在她起皮的唇,一点点加重力道地揉。 谢堰是个极重规矩的人,也不从让自己沾染半点不该有的名声。 可眼下这些举止,实在过于暧昧,即便无人在侧,沉沉的脸色还是泛了红。 费了些功夫,指腹下的触感终是由干燥变得柔软,她上下唇瓣之间黏住的唇膜给剥了开。 口干舌燥的人本能地寻求湿润,含/.住了他修长的手指,濡/湿的触感顺着指尖窜入心头,谢堰一下僵住,迅速退了出来。 怀里的人下意识蹙了蹙眉,模样懊恼。 她蹙眉的样子笨拙可爱,谢堰眼底不自觉浮现几抹温情,将她抱在怀里,皮碗搁在她唇瓣,倾倒一些,总算是喂进去一点,湿润了容语的喉间,可这些远远不够。 他将皮碗放下,又换了姿势,让她靠在他怀里,脸歪向外侧,用洗净的枝叶卷起,一勺一勺顺着她嘴角往里送。 待他将一碗药水喂完,已过去了两刻钟,后背着实出了一身汗。 做完这些,小心翼翼让她侧躺下去,就着火光,这才细细打量她的伤口。 暗器几乎大半没入她肉里,唯剩一个小小的头,谢堰握着匕首,轻轻将她后背的衣裳给划开一道口子,露出整个伤口。 伤口不大,却极深,周遭被黑色的血迹给淹没。 谢堰倒上些许酒液,稍稍清洗了下伤口,手捏在暗器头,正待拔出,身下的人儿胳膊一动,嘴里闷闷地咳出一声。 谢堰连忙松开手,凑近一瞧,轻声唤她,“卿言,卿言你醒醒....” 仿佛听到呼唤,容语眼皮颤了颤,却因过于沉重,始终撑不开。 谢堰也不急,只道,“你且忍着些,我替你拔暗器。” 容语已微微有了些意识,身子下意识蜷缩蠕动,谢堰一直寻不到机会,手悬在她身侧干等着。 火光逼疼了她的眼,她迷迷糊糊睁开一丝眼缝,一道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仿佛是浸在水下的画,被光与水润过,光影晃动,格外的不真实。 身影倒是有些熟悉,像极了那个人,又怎么会,不会的.... 她怎么会梦到谢堰… 复又闭上眼,脑筋沉沉的,如同被塞了一团浆糊。 太难受了,原先凝聚在身体了那股精神气悉数崩塌,她五脏六腑,四肢五骸仿佛散成了碎片,怎么都提不上一点力气。 她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嗓子再次咳了几下,这回定了定神,视线里的迷雾渐渐散开,露出谢堰那双清湛的眼,不由怔住。 与以往见到他的不同,那双眸少了几分沉郁之色,仿佛被水洗过,清幽透亮,明湛湛的,能清晰看到他眼底倒映出的身影。 容语张了张嘴,想要喊他,却怎么出不了声。 谢堰确信容语已经醒了过来,喜是喜的,只是眼底的窘色也无处安放,好在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曾让人瞧出什么。 依然镇静道,“容语,你背后中了暗器,我要给你拔/出来,你忍着些。” 语气已如寻常,不经意中的那一抹温柔已被掩饰得毫无痕迹。 容语眼神空洞看着他,没有半点反应。 谢堰不再管她,一手压住她胳膊,一手钳住那暗器头,一鼓作气,猛地往外一抽。 “唔.....”容语闷声痛呼,痛感沿着僵硬的神经蔓延开来。 血水汩汩外冒。 她额尖顷刻渗出薄薄一层汗,谢堰却犹自按住她,紧声道,“你再等等,我帮你清理下伤口.....” 又浇了一些酒上去,疼得容语浑身发颤,神志已彻底清醒,她伏在垫着的衣裳上,喘息着,暗哑的嗓音断断续续传来, “伤口....怎么样....” 谢堰将伤口清理好,如实道,“伤口极深,且已泛黑....” 容语并不意外,闭了闭眼,果断道,“用刀将它....悉数剜出.....” 东宫女宦 第68节 谢堰脸色一变,目光钉在那伤口,一动未动。 伤口极深,倘若真如她所言,不知得剜去多大一个口子,谢堰光想一想,心口便揪得疼。 明知不能拿她与一般女子比,可他着实下不去手。 容语不知谢堰犹豫什么,琢磨了许久,恍惚想到,谢堰该是碍着男女大防,不便下手,遂宽他的心, “谢大人,此救命之恩....容语永生难忘...医者尚且不分男女....何况我已命在旦夕....你不必顾忌,你知我性情,绝不会在意这等事.......只是连累了你,我想你霁月风光,当也不会放在心上....” 容语絮絮叨叨解释一番,谢堰出身高门大户,又一惯洁身自好,定是重规矩的。 谢堰听了这话,反倒是如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呕得不知说什么。 容语等了片刻,见谢堰犹然没动,也不坚持,只轻声问, “外头还有人吗?” 这是要换侍卫进来的意思。 谢堰听了这话,险些气笑,他深深咽下一口郁气,指腹毫不犹豫覆上她后颈一处穴位,重重一按。 容语已是强弩之末,眼神一晃,再次晕了过去。 见她无声无息侧趴在他的大氅上,谢堰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回对着她的伤口,沉默时间更长了些。 “对不住了,卿言....” 他没打算用刀剜肉,而是决定帮着她吸出毒素。 冷隽的面庞缓缓爬上一抹潮/色,他收敛心绪,俯身,对准她的伤口,覆上去..... 没有半丝旖念,有的只是心疼,也不知她是如何一人挡住蒙兀大军,恶战过后又绞杀十八罗汉的,该是气绝凌天,拼死无畏,以最大的意志力催发潜能,否则也不会伤重到这个地步,懊恼自己来晚了些,几让她丧命。 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至嘴唇已麻木,方才停下。 幸在毒素已被吸出大半,余下用些药粉敷上便可。 大约是从未做过这等事,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茫然盯着面前虚空,五内空空,愣了片刻,方才一扫脑海里的杂念,替她重新上了药,又将衣裳盖上。 衣裳早已被血色侵染,她定是不舒服的,犹豫再三,谢堰终究是按下念头,其他诸事待她明日醒来,定能自行料理。 做完这一切,已是突破了他的极限。 枯坐好半晌,面颊的红色犹然未能褪去。 夜色将至,暗卫送进来一些干粮与烤肉,谢堰用了些,回眸望了一眼昏过去的容语,她脸色已有好转,只是依旧苍白的厉害,担心她体内有余毒,又用先前的法子喂了一碗药水。 须臾暗卫收到飞鸽传书,蒙兀已退兵,王桓与姚科等人乘胜追击,斩获无数。 谢堰遂放下心,寻了一处地,擦洗了身,又将衣裳烤干穿上后,靠在容语身侧不远处,沉沉睡下。 容语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火光逼得她脸颊发烫,她倏忽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谢堰那张清隽的脸。她愣了愣,呆呆望着他。 昨日种种在脑海里滚过,她耗尽一身功力方能杀了十八罗汉,自己也是命悬一线,若非谢堰,她定死在此处,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来救她。 “谢大人.....” 谢堰早已醒来,暗卫不知打哪寻来一口废锅,他费尽心思帮着她烧了一锅水,眼下正等着她苏醒,见她眼神清透,该是缓过劲来,认真问,“可有不舒服?” 容语试着用力,依然提不上劲,不过已然能坐起身,后背的疼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她按着肩骨,局促地笑了笑,“谢谢你....” 谢堰神色温和,“我已给你烧好水,你是先净净身,还是吃些东西....” 容语身上依然穿着那身黑色曳撒,血腥气重,极是不舒服。 环视一周,见谢堰已备好衣裳,热水并布巾,他行事一贯全备。衣裳是白色的,也不知他打哪弄来,目光不经意落在他颈肩,他身上仿佛只有一件外袍,大氅被她垫着,所以是将中衣洗净烤干留给她了? 千言万语不足以道谢。 容语神色复杂看着他,哑声道,“我先洗一洗....” 谢堰立即起身,背过身去,却站着未动。 容语见状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谢大人,能不能麻烦你避一避?” 只见那挺拔的身影,立在火堆一侧,背对着她,朝她尴尬地伸出手, “你把衣裳脱下给我,我替你清洗....” 容语这下窘的一张脸红透。 也猜到昨日大致是被谢堰抱过来,按照世俗的眼光,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 但容语是个通透的人,儿女情长从来不属于她跟谢堰这一类人。倘若谢堰伤重,她亦会如此。以二人的身份与立场,没有任何理由会因这点小小的牵绊来束缚彼此。 但让谢堰给她洗衣裳着实有些难为情。 偏偏又没有别的法子,沉默良久,硬着头皮颔首,“请稍等片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衣料相磨的声音。 谢堰等了许久, 她该是乏力,又或是受了伤,压根使不上力,费了好半晌功夫陶腾。 明明不小的洞穴,被无声的尴尬与沉默充滞着。 容语耗尽全身力气,将衣裳往谢堰的方向一丢。 谢堰立即捡起落在脚边的衣裳,大步出了洞穴。 早就预备她沐浴,是以在火堆前架起了枯枝,撑起一件黑色的披衫遮挡。 容语沾湿帕子细细将全身清洗干净。 谢堰在附近一片水泊替她洗了衣裳,一层层的血色漾开,触目惊心。 洞外白茫茫一片,覆满了积雪,冷风扑面,风雪交加,谢堰只穿了一件袍子,却不觉冷,不仅不冷,胸膛还热乎的慌。 他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还多,确定里面没了动静,方轻声问, “我可以进来了吗?” “谢大人请进。”她嗓音虚弱。 谢堰便拧着她的衣裳迈进去, 她披着他那件中衣,抱膝坐在火堆旁,听到脚步声,抬眸朝他望来, 乌发被风吹拂,还未全干,慵懒地铺在她身后,她眉目透亮,水色盈盈的,被火堆烫染过的脸颊渗出一层红晕,她眉宇间一贯英气十足,眼下虚弱的缘故,竟也透出几分柔软,当真是极美的。 这一抹美,与那丝英气糅合,散发出几分脱俗的气韵,仿佛她本该生长在山涧水林,被那秀色蕴养出一身的明达与清透。 庆幸他及时赶来,留住这抹人间绝色。 心底蓦然滋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似生根发芽般,在他心头生长盘旋,有悸动,也有涩然,诸多心绪滚过一遭,最后化作眉间一抹浅浅的温色, “你稍候,我帮你盛些吃的来。” 先将那件黑衫取下,复又把容语的中衣与外袍架起,才去角落将暗卫送来的干粮与烤肉取来,递给她。 容语接过闷头嚼着。 吃完,问他,“有没有酒,我浑身乏力,想喝几口酒刺激刺激精气神。”她总不能这般有气无力回营。 谢堰却是不肯,“你一身元气耗尽,且好生将养,万不能催发体力,以至留下暗伤。” 容语精修武道,深知这个道理,她这回算是捡回一条命,倘若不养好,今后功夫怕是大减。 “可有军营的消息?” “放心,已稳住局面,蒙兀这回死伤也颇为惨重,咱们该能缓上一口气。” 容语心里的石头松懈下来。 想起此番违令出兵,回头朝廷必有责难,不由苦笑。 谢堰看出她心思,“别多想,陛下那头我会替你说话。” “不重要...”容语神色苍茫抬眸,直勾勾盯着他,他面颊陷在柔和的火光里,显得一张脸越发冷秀俊美, “谢大人,你可有破敌之策?” 谢堰迎视她灼灼的光色,笑道,“我立了军令状,没有办法也得想出办法来。” 容语见他神色轻松,便知他该有盘算,谢堰这样的人,事事筹备万全,运筹帷幄,从玲华身上便可见一斑,他能培养出玲华这样的密探,定是对蒙兀知之甚深。 可惜,这样的人偏偏是对手。 容语累极,又浅眠了片刻,念着军营,不敢贪睡,不多时便醒了来,谢堰将烤好的衣裳递给她,又退去洞穴口,待容语穿戴好,方折进来。 容语已换回那身黑色曳撒,乌发已用不知打哪撕破的一条系带给束好,勉力站了起来,冲他正色道,“咱们回营。” 谢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胸前落了落,又飞快挪开,慢声问,“你确定要这样回去吗?” 容语愣住,“什么意思?” 见谢堰一脸难为情,她眨了眨眼,迈开两步,恍惚注意到自己胸前,弧度柔软而清晰,当即俏脸绷得通红,血色自耳后根溢出,她揉着眉心咬了咬牙,“麻烦谢大人再避一避....” 谢堰尴尬地点了点头,稍稍将火堆旁的衣物之类收起,朝外走去,迈出两步,恍惚想起什么,长吁一口气,扔出一把匕首给她,干巴巴道, “用我中衣做束带...” 容语原先束胸的绸带该是被她内力震碎,眼下只得从他那件中衣截下一段来。 一向从容镇定的御马监提督容公公,听了这话,懊恼地抓了一把脸颊,就差没挖个坑将自己就地掩埋。 这比欠谢堰一条命还让人狂躁。 一刻钟后,容语总算是妥妥帖帖迈出了洞穴,只是走到洞穴口,她双腿发软,脚下打了个滑,幸在谢堰及时揽住她,二话不说扶着她腰身,掠上洞穴外侧的马背。 容语与他同乘,坐在他身后。谢堰又将那件大氅给覆在她身上系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山路崎岖,你抱紧我。”他勒紧缰绳,策马缓行。 容语倒也没迟疑,这一夜发生了太多超乎寻常的事,她已顾不上里子面子,咬牙抱住谢堰瘦劲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背后,任风从耳侧呼啸而过,利落道, “走!” 谢堰载着她沿着山坡冲下山麓,雪越下越大,回眸,白茫茫的贺兰山似冰塑的卧牛,渐渐在视线里远去,最后化成一点影子消失不见,连同昨夜在洞穴里发生的一切,也一并被这大雪给覆盖,了无痕迹。 东宫女宦 第69节 第50章 这一场风雪又急又厚。 一行人赶到中军大营,几乎已成了雪人。 谢堰远远瞧见白茫茫的辕门下立着一堆人,人头攒攒,像是发觉了他们所在。 渐渐欢呼声清晰传来。 “回来了!” “谢大人回来了!” “容公公呢?” 董周与马令等十来位军将,自昨夜便守在辕门下,眼巴巴望着贺兰山方向,自玲华告诉他们,谢堰亲自带人去营救容语,他们便枯坐在辕门东侧的木亭下,一双眼熬得发红发肿,面颊也现出皲裂之色,怎么都不肯回营。 直到望见绵密的风雪里,渐渐驶来一群身影,方一个个活了似的,蹦跶起来。 王桓是两个时辰前回的营,他与姚科今日清晨杀获一批蒙兀残兵方回大同军营,骤闻容语舍身偷袭蒙兀粮营,都顾不上歇口气,又独自带着十几名亲军卫快马奔来山西大营。 若非几位将军拦着,他非要往贺兰山赶。 他是个急脾气,左等右等不见谢堰归来,担心半路出事,正要上马去接应,被侍卫摇着胳膊喊, “将军快瞧,那是谢大人的赤骥!” 谢堰这匹赤骥来自西域,马尾巴成火红色,如同一团火焰在风雪里摇来晃去,十分显眼。 蓄势许久的酸楚涌上王桓眼眶,他忍着满腔担忧,抹了一把脸,大步往前冲。 待谢堰一行驶近,方才清晰看到他身后坐着一人。 定是容语。 “提督!” “监军!” 大伙蜂拥而上。 谢堰勒紧马缰,在辕门前缓缓停了下来,身后的人一直紧紧搂住他腰身,到后来几乎是贴在他后背,他猜容语该是撑不住了... 果不其然,马还未停稳,被大氅裹着的容语径直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卿言!” 王桓一个健步往前,抬手去接。 谢堰眼疾手快,将缰绳一丢,从马上跃下,先他一步将容语搀住。 容语一头撞在谢堰胸膛,双腿酸软差点滑落在地。 王桓止步,惊异地抬眸,目光撞上谢堰。 不过这一抹惊异转瞬即逝,他迅速折去容语另一侧,扶住她,“卿言,你怎么样,怎么伤得这么重?” 容语一张脸比那雪还要白,勉力地撑住身子,松开谢堰的手,直起身冲他轻笑,“死不了....” 气若游丝。 王桓红着眼盯着她,沉了口气。 他从未见容语这般,仿佛活生生的人被抽走了精神气,她该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事,一时心口钝痛,有口难言。 董周与马令已挤了过来,一个丧着脸,一个又哭又笑,一左一右将容语掺着往里走, “监军,我以为您回不来了....属下以后事事听您调派...”马令不复先前吊儿郎当的样,神色极是恭敬。 董周揩了一把泪瞪他一眼,“这话该我说....你哪够格让我们提督使唤?” 马令木了一下,抬脚踹了下董周,“我给监军当马前卒,替他牵马不成吗?” “这还差不多....” 容语实在乏累得很,虚弱地笑了笑,任由二人拌嘴。 前方营帐,玲华与小内使闻讯已匆匆赶来,急忙将容语从二人手中接过,小心翼翼扶入了帐内。 这头辕门下,风雪交加,两个大男人矗立在一处,谁也没说话。 王桓木了好半晌,闷声问谢堰,“她到底怎么样?” 谢堰穿得单薄,迎来的侍卫递过一件披风,他接过披上,一面系好,一面回, “经历一场恶战,又被十八罗汉围杀,你说呢?” 王桓双目骇然睁大,心如同在油锅里煎似的,唇齿轻颤,咬出一抹血色来。 谢堰刚回大营,还有诸多事务料理,他丢下这话,大步往军营内走。 才迈开数步,听到身后传来王桓的嗓音, “谢谢你...” 谢堰听了这话,只觉一股莫名的怒火窜到眉心,脚步停下,缓缓回眸,讽声问, “王将军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谢谢?” 王桓脑门仿佛被什么敲了下,茫然地望着谢堰, 什么意思? 待问,那道清俊的身影已走远。 一阵疾风扫来,冰渣子凌空直往他面门砸,王桓顾不上遮掩,木然往里走,将谢堰今日的举止来回折磨几遍,仿佛嚼出了味。 也对,谢二公子一向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不惜涉险去救一个对手? 原来如此。 一想明白这遭,王桓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容语可是东宫的人,谢堰凭什么觊觎她。 莫非,他打着挖墙脚的主意? 没门! 王桓愤愤地来到容语帐外,门口赌了一群人,皆是闻讯来探望的将军,均被小内使以容语伤重为由,给挡了回去。 王桓等旁人散去,平复了下乱糟糟的心情,方掀开帘帐迈了进去。 帐内烧了炭火,温暖怡人,厅内无人,绕去内帐,容语已被玲华搀扶半卧在木塌上,她面色过于苍白,经过这一番奔波,更是睁不开眼,便阖眼小憩。 玲华在她手心与脚心各塞了一个汤婆子,又去外帐给容语倒茶。 王桓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见她身上扔盖着谢堰的大氅,二话不说将其扯下,胡乱揉在怀里,打算待会替她还给谢堰,不料玲华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她先将茶水放在塌侧小案,不动声色将大氅从王桓肘下给抽了出来, “这是谢二公子的大氅,这一次多亏了他,奴婢洗了再送过去。” 王桓揉了揉鼻头,看了她一眼,他并不知道玲华是谢堰的人,也就没拦着。 他抬目看着容语,白皙的脸几乎如蝉翼透明,心疼得不得了,锤了下自己脑门,恨道,“待回京,看我不撕碎了朱赟那个混账....” 这句话终究是引起了容语的反应。 她颌动了下嘴唇,摇头道,“不能告诉他....” 王桓怒气横生,往前倾身,问,“为什么?凭什么让他蒙在鼓里还与你装兄弟!” 容语这才缓缓睁开了眼,冰凌凌望着他,“告诉他之后呢,能阻止端王?不过平白害他难过罢了.....” 王桓如鲠在喉,“你就这么护着他?” 容语闭上眼没说话,她这一生伶仃孤苦,师傅逝去,红缨失踪,她也只剩下眼前这几个朋友,朱赟活得肆意无忧无虑,那一份肆意洒脱和无忧无虑,恰恰是存在每个人心中的一束光,一份向往,容语不想破坏了这份向往。 如果可以,她希望朱赟永远这么快乐,只可惜,纸醉金迷的伪装迟早会被撕破,难以想象,一旦端王败北,朱赟会是什么下场,但眼下,能护着一日便是一日。 “正如我也不会放过端王一般,端王对我下手也是意料当中,既是如此,何苦让他夹在当中为难。”容语没有告诉王桓,这里头还夹着一个许鹤仪。 终究是,肆意风华已不在,待回了京,还不知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玲华端了一碗参汤与一碗米粥过来,她搀着容语坐起,王桓得了机会,立即接过碗勺亲自喂容语,他是个出身金贵的大少爷,哪里伺候过人,眼下却是有模有样的照料容语。 谢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寻了个锦杌,就坐在一侧,看着他喂。 王桓瞥了一眼他沉静的脸色,嘴角快翘上天。 容语喝下一碗参汤,四肢五骸总算是熨帖了些,见谢堰在侧,连忙问起了军营的事。 谢堰沉声回道,“周都督伤势加重,我已着医官日夜照料,今后断不能让他再上城墙,我与左椿和段文玉去了文书,明日他们会抵达中军大营....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又担忧地望她,“有我在,你且放心,这几日哪里都不去,在帐中好好将养....” 容语颔首,“成,诸务就劳烦谢大人料理,我待会会呈上请罪折,与陛下认罪....” “我刚刚见了周延帧,他开口便提了这事,他撑着伤重已替你写了折子呈情...”谢堰暗自思忖,周延帧已替容语说话,他便不必再上折子,皇帝不喜臣子威望过高。 容语趁自己有了些力气,便吩咐玲华将小案端来塌上,备好笔墨纸砚,抬笔给皇帝写折子。 还未落笔,她想起一事,皱眉问谢堰,“你此番救我,陛下该做何想?” 谢堰幽幽一笑,“你曾是东宫出来的人,陛下心中记着这一点,我是二皇子的人,陛下也知,我这次救你,正好混淆陛下视听,让陛下深信,你是他的人....” 这头王桓干坐半晌,压根插不上话,总觉得谢堰与容语之间好像不一样了,说话一来一回的,旁人都插不上嘴,他心里憋得慌,为了给自己找点存在感,愣是清了清嗓子,吩咐玲华,“去请医官给监军看诊。” 玲华闻言并未接话,而是悄悄瞥了一眼谢堰。 谢堰果然顿了下,旋即一个眼风扫向王桓,“你确定要请医官?” 王桓气息一窒,猛地想起容语女子身份,万一被医官瞧出内情可就不好。 他脸上躁躁的,“那怎么办,卿言伤势这么严重,总不能白捱....” 谢堰从善如流地笑了笑,“说得对,不能不管..”于是,谢二公子往前倾身,干脆坐在了容语塌侧,“我来给卿言看诊。” 王桓脸色都变了,“什么意思?” 谢堰淡声道,“我少时身子不好,曾从名医过些皮毛,略知一二,替卿言把把脉开个方子,当是无碍。” 东宫女宦 第70节 容语恰在这时,已写完折子,盖下印信,交予玲华,抬目朝二人看来,“怎么了?” 谢堰径直将她手腕拉出来,手指按在她手腕处,静息听脉。 王桓气不过,愤愤地哼了几声,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谢堰那只手,怎么看怎么碍眼。 谢堰看罢,一面写方子,一面吩咐玲华如何照料容语,玲华满口应下。 王桓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神嗖嗖戳着玲华,不恁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玲华一愣,冲他露出个浅浅的笑,“奴婢自然是公公的人...” “那你干嘛事事听谢堰吩咐?” 玲华不慌不忙道,“对我家公公好的话,我自然都听。” “行。”王桓扶颌冷笑。 这厢容语费了一番功夫写折子,又累了,干脆闭上眼任由他们吵。 王桓骤然眼珠儿一溜,计上心头,笑眯眯与玲华道,“卿言伤重,万一夜里有个什么事,没个人在身边不妥,这样,玲华,你去外间收拾一处出来,待会我吩咐侍卫抬来木塌,夜里我便守在外头....” 谢堰笔头一顿,抬目朝他看来,眼神冷冷清清。 玲华吃惊地望着王桓,她不是人吗?隔壁还有小内使的营帐,吱一声立马能过来,哪里用得着王桓。 她挤出笑,“王将军,这不合适吧?” 王桓双手搭在膝盖,大马金刀问,“怎么就不合适了?难道我对你家公公不好?” 玲华噎住。 王桓算看出这个玲华有些猫腻,卷了卷衣袖,凉凉道,“我与你家公公称兄道弟时,你还不知在哪呢?” 这话明面上是说给玲华听,实则是在敲打谢堰。 容语是东宫的人,你谢堰还曾想弄死她,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谢堰自然闻出味来,将方子递给玲华,又接过玲华递来的茶,不慌不忙浅酌一口, “王将军说的在理,容公公身负重伤,以防万一,营帐里确实得有人镇着,这样,玲华你再收拾一处来,待会我也搬入外帐,与王将军一同护卫。” 王桓眼顿时直了,咬牙切齿,“谢堰!” 塌上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嗓音, “吵够了吗,吵够了就出去。” 二人被轰出了帐。 容语这番精疲力尽,浑身松懈下来,连着月事也提前来了,这可苦了她,人瘫在塌上动弹不得。 又不好与王桓明说,王桓得了机会便往她营帐闯,可愁煞了玲华。 谢堰自然清楚容语帐中的一举一动,谢二公子不上心的事,旁人九头牛都拉不动他,一旦上了心,便没人是他对手,当即几道军令将王桓调度得团团转。 王桓整整七日,来回在山西,大同与榆林几处奔转,连个歇脚的功夫都没有,每每气得牙痒痒奔去谢堰帐中控诉,人家慢条斯理丢给他一卷山河图, “王将军不是要建功立业么,将边关数镇山川地理熟悉了才是要紧。” 王桓还未脱口的话,生生被他噎在嗓间。 人家手续齐全,理由正当,王桓寻不到半丝错处,如同一条落在渔网里的鱼,翻不了身。 第51章 强敌在侧,闲适的日子终究是去得快,容语请罪折子递上去,皇帝心里有了数,明面上斥责了几句,说是待回京再行处置,实则让容语继续担任监军。 知她差点丧了命,暗中遣小内使抚慰一番,顺带褒勉了谢堰。 谢堰一来边关,便稳住局面,皇帝着实欣慰。 但是蒙兀并未让大晋多歇上几天。 以防大晋缓过劲来,仅仅是七日后,雪过天晴又卷土重来,猛攻三镇。 新一轮战事持续了三天三夜,将士们精疲力尽。 彼时容语披着外衫坐在塌上,喝完一盅燕窝粥,又接过玲华奉来的茶水,问战况如何。 玲华禀道,“血战三日,咱们场场都败下阵来,不过.....” 容语擒着茶盏皱起了眉,“不过什么?” “不过伤亡并不大.....比起以往,要好上太多,这一次只死伤了一千人。” 容语将茶盏彻底放了下来,疑惑问,“这次主持战事的是谁?” 玲华一笑,颇有几分骄傲,“是我们家公子。” 谢堰? “周都督任他主政?诸位将士服他吗?” 想当初她刚入四卫军,愣是狠狠整顿了一番刺头,谢堰这厢刚来北境,北境久事沙场的将士不可能服他。 玲华再笑,“论理是不服的,不过边关人人皆知咱们公子立了军令状,一个文弱文书敢将头颅悬在腰带上,便是最大的魄力,不服也得服。” 容语微愣,惘然颔首,“没错,以你家公子的心智,猜到他一个书生领兵,必定遭至将士不满,而战事吃紧,他没功夫与这些将士周旋,是以,立下军令状,以最短的时间内震慑边关。”转念又思忖,“不过场场吃败,伤亡却又这么少,不太对劲....他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玲华见容语要下榻,连忙拦住,“监军稍候,您要见谢公子,奴婢去知会一声,等谢公子忙罢,必来见您。” 玲华擅长察言观色,已将谢堰对容语那番心思揣度得透透的,她心中钦佩容语,自然乐见其成。在她看来,以谢堰对容语的心思,怎会舍得容语冰天雪地去寻他。 容语只当玲华护着她,严肃道, “我整日躺在塌上无所事事,岂能劳动侍郎亲临,你替我更衣,我去见他。” 玲华鼓了鼓腮囊,只得应她。 替她披上厚厚的貂皮大氅,又递上一手炉,愣是将她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方才搀着她出帐。 账外薄暝初覆,寒气扑面而来,容语乍然还有些不适,不过她修养了这十来日,身子已大好,很快便适应。 篝火熊烈,满营熙攘。 刚结束一场战事,到处有士兵抬送伤员,整理辎重,人来人往。 到了晚膳时辰,厨营方向也传来热火朝天的呼声, “开饭,开饭,谢大人说了,今日给诸位加了肉食,各营派人来抬!” 容语每过一营,皆有士兵肃立给她行礼。 “监军好!” “见过监军!” 上次她奇袭蒙兀粮营,舍生忘死,一人捍杀数千人,至今在将士心目中跟神话似的,谁也没料到,一芝兰玉树的中官,竟有这等功夫与风骨,打心眼里敬佩她。 容语四目望去,虽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战士疲惫也是真,不过眼里并无颓气,反倒是有不少人围绕篝火,纵酒畅怀。 终于在末后的医营前寻到了谢堰。 他披着一件银色大氅,正在查看伤员,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回眸望了一眼,却见容语立在不远处的营帐侧,一身黑色大氅,清清落落,秀逸如竹。 他已数日不见她,眼底微微荡漾着些许笑意,大步迈了过来。 “监军。”谢堰立在三步开外,拱手行了一礼。他虽是擢升三品侍郎,品阶却在容语之下。 容语颔首回礼,正色道, “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堰抬眸望了望暗沉的天色,温声道,“不如去你营帐内。”他担心容语冻着。 玲华听了这话,低低掩嘴笑出一声。 就知道谢堰是这般反应。 容语轻咳了一声,“不必,我有几句话问谢大人。” 谢堰也没坚持,与她绕开众人数步,来到一侧墙垛下。 天际光色未曾彻底褪去,远处矮山绵延伏卧,如镶在天际的勋章。 各营已开席,将士们围绕篝火而坐,些许酒兴上头的士兵,载歌载舞,其余将士疲惫之余,也在一旁喝彩,并没有战败后的颓废。 容语环视一周,侧眸,目光恰恰撞在谢堰的眼,“谢大人,这场战事你且战且退,是否佯败?”不然,死伤也不会这么少。 谢堰神色微亮,颔首道,“果然逃不出卿言的法眼。” 容语放下了心,“谢大人有何计划,可否说来?” 谢堰只有四字,“请君入瓮。” “哦?这么说来,谢大人有一举破敌的法子?” 谢堰瞭望四处篝火燎原,喟叹道,“战士们足足打了半年多,这场战事也该结束了....” 容语心头微微一震,旋即眉头一挑,“谢大人,此话可不是儿戏。” 谢堰凝然望着她,眼底灼色艳艳,比那篝火还要明亮,“不然,我干嘛来了?” 旁人说这话,容语只当对方轻佻,可这是谢堰哪,心中忍不住升腾一股希冀。 “什么法子?” “蒙兀铁骑纵横天下,几无敌手,这数百年来,四境邻国不堪其扰,这些年我一直在暗自琢磨,寻思能克这骑兵的法子...” “哦?可有所得?” “正是!我在京营演练过好几回,极是管用。”谢堰眸眼言笑湛湛,“监军大人,容我卖个关子,你且拭目以待如何?” 看来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容语神色复杂望着对面的人,一身月白常服,白玉而冠,那双眼明湛又深邃,明明年轻,浑身却流露出岳峙渊渟的风采,已经够出众了,却犹然深藏不露,让人探不见底,当真是个出色又难缠的对手。 谢堰只当容语还不信,语气温柔了几分,“卿言,我与你保证,我定能将蒙兀赶出河套一带。” 容语不由喟然,“好,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王桓回到军营,头一个去容语帐中寻她,见无人,又追着四处找,绕了大半个军营,堪堪望见容语与谢堰在草垛下言笑晏晏,当即俊脸垮了下来,大步上前将手搭在容语肩上,神色不善望着谢堰, 东宫女宦 第71节 “卿言,天冷,你怎么出来吹风了?” 谢堰盯着王桓那只手,眸光寸寸冰凉。 容语微微疑惑,王桓手虽搁在她肩上,实则是虚抬着的,整得哪处? “来寻谢侍郎,询问今日战况。” “哦...”王桓咧嘴一笑,眼神直直盯着谢堰,姿态随意而潇洒,举止中甚至带着一股被战火晕染出来的狂野, “卿言,咱们俩同是东宫肱骨,早就是一家人,我便是你兄长,今后但凡有事,第一个寻我,上天入地,我替你撑腰,我给你做主,你可千万别让旁的什么小人给糊弄了去。” “有些人呢,入戏太深,台上唱一出,台下演一出,也不知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或许戏演多了,连他自个儿也迷糊了....” 谢堰:“.......” 容语总算闻出味来,嗤嗤一笑,指着满脸古怪的王桓,问谢堰道, “你怎么得罪他了?” 谢堰深深望着她,如鲠在喉。 她是傻呢,还是从未往那一处想。 也对,她自小被当男儿养,又一贯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怕是把他当做别有用意的谋臣。 默了片刻,他闷声道,“他一心请战,我没许,便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容语满脸责备看着王桓,“战场凶险,你先积累经验,等你历练数年,足以担当一面,自有你叱咤风云的时候。” 王桓瞥了谢堰一眼,轻声啧了一下,他算看出来,容语也不知谢堰心思,那敢情好,东宫那位还有机会。 他擒着笑,“谢大人,有些事呢,不能不择手段,更不能无孔不入...你管的太多了。”当他不知道,谢堰暗中管着容语吃穿用度呢,这冰天雪里的军营,也亏了谢堰弄来了燕窝人参一类,给容语补身子。 容语闻言眉头皱深,“王桓,你与清晏自小长大,他定是得了陛下吩咐,不许你涉险,你莫要怪他。” 谢堰冷冷掀起唇角,“有些人自己不顶用,还不许旁人操心,凭什么?” 王桓被这话给着实气到了,他确实没用,若非谢堰,容语怕是已身陨凤鸣坡。 但这不是他觊觎的理由。 “要不,你丢开手,让我来?”王桓扶着腰问道。 谢堰面色如罩寒霜。 容语见二人看似是真的结了怨,不由犯难,正色盯着王桓,“你这是怎么了?他是兵部侍郎,提督军务,手握节制边镇大权,调派何人出征,乃他分内职责,你挑衅他,便是挑衅军法,王桓,我不准许。” 在容语看来,王桓过于冒头了。越冒进,越容易出事。 容语脸色不好看。 谢堰闻言,眼底的戾气散去,仿佛是被她撑腰似的,有了底气, “卿言说得对,这是我分内职责,你想要我袖手,没门!” 谢堰扔下这话,带着侍卫离开。 王桓鼻子都给气歪了,谢堰这是明目张胆告诉他,他不会放弃容语。 “你做梦!”他指着谢堰背影嚷嚷,被容语给拽了回来,“你冷静点!” 王桓被容语拖回了帐中,入内,她将大氅给掀下,负手一脸冷色觑着王桓, “你这满腔的戾气打哪来的?大敌在侧,万不能起阋墙之争。” 王桓知容语是动了真气,讪讪地耷拉着脑袋,也没打算与她挑明,只道,“卿言,你还是东宫的人吧?你还是会辅佐殿下的是不是?” 容语闻言一怔,“你是因谢堰救过我,怕我倒戈,才处处针对他?” 王桓挠了挠头,总不能告诉容语,他看出谢堰喜欢她,怕她对谢堰动心思。 容语摇头道,“你我相识一场,我是那首鼠两端的人么?谢堰救我,我感激他,是我私事,大不了将来陪他一条命,但这天下该殿下来坐,这是公事,我不会公私不明。” 王桓听了这话,却高兴不起来,嘀咕道,“什么叫陪他一条命?我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救了你,就是救了我王桓,这条命也是我王桓赔他,你不必放在心上。” 容语失笑,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你恶战了三日,快些去休息。” 王桓不甘的一步三回头,“我哪里累了,我辍在最后,都没杀几个贼子呢....” 往后一段时日,谢堰奉行坚壁清野的战略,任由蒙兀挑衅,却是不出兵。 蒙兀国师巴图阿汗着人打听,得知周延帧伤重卧床不起,如今大晋军中是一名叫谢堰的世家子弟在主持军务。 “国师,奴远远看过一眼,那谢二公子生得一副好皮貌,在军中行走,也日日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底下的将士也不服他调派,奴亲眼所见,那个叫王桓的小将军成天跟他唱反调。” 巴图阿汗闭目靠在貂绒的软塌上浅眠, “不要小看他,他能立军令状,便不是花天酒地的人.....” 那探卒失笑,“国师,您何必把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依奴看,他便是端王顶出来送死的废物,待端王借咱们的手除掉他,端王便可名正言顺出征,与您一决高下...” 巴图阿汗闻言,猛地睁开虎目,那双深邃的眼,如鹰隼一般,高阔又锐利,一目扫来,探卒冷汗淋漓,磕头如捣蒜,“奴失言,奴失言,那端王小儿岂能与国师您比?” 巴图阿汗复又闭目,摆摆手,“盯好谢堰,退下。” 嘴里这么说,心里着实没把谢堰当回事,毕竟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家子弟,哪有本事与他抗衡,大晋军中,唯一能相较一二的,也就那位端王。 蒙兀日日遣人在外骂战,谢堰坚守不出。 久而久之,不仅蒙兀那边没了耐心,大晋军中也怨声载道。 众将怂恿王桓寻谢堰讨个说法。 王桓在一片山谷里寻到了谢堰,说是山谷,实则是一片方圆数百丈的草田,自谢堰携容语回营,每日有半日皆在此处练兵。 此处枯草深长,士兵执矛立在当中,压根还看不清高低,细瞧,草丛里似有个方阵,隐隐约约有一套章法。 王桓见谢堰坐在一棵树下,意态悠闲的喝茶,大步迈了过去, “清晏,你这神神秘秘的,整得哪一处?” 谢堰穿着一身青衫,一改往日沉肃的模样,仿佛是出鞘的宝剑,熠熠生辉。 “王桓,我有一计,想请你为将,你可愿随我破敌?” “当然!” ....... 腊月二十五这一日,蒙兀国师遣人送来战书。 出乎众人意料,谢堰当即接下战书,让人回信蒙兀,腊月二十九在河套平原决战。 巴图阿汗收到谢堰亲笔回信,微微吃了一惊,“他当真要在河套平原决战?” 要知平原之地,最适宜蒙兀铁骑作战,谢堰若率大军在平原与他决战,那必定是有来无回。 “他是寻死吗?” 众将舔腹大笑,“我看他是不懂兵法。” “可不是嘛,一介文弱书生罢了,纸上谈兵呢!” “正好,杀他个血流成河!” 巴图阿汗犹自扶着下颌沉思,“不管如何,咱们的秘密武器还是要带上,除夕之夜,给大晋送上一份大礼。” “遵命.....” 大晋军帐中,将士们听闻谢堰要在河套平原与蒙兀决战,一窝蜂地跳了起来, “这不是找死吗?谢大人自个儿立了军令状,难道要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小儿尚懂不能在平地与蒙兀铁骑交战,他堂堂兵部侍郎不知?” 将士们纷纷涌去中军寻谢堰讨个说法。 来到帐前,却见容语一身飞鱼服,单枪匹马立在台阶上。 “嚷什么,本督坐镇前军,倘若真要死,本督第一个上路,还轮不到你们!” 众将被容语这番气势给摄住,语气软了几分。 “容公公,您怎么不劝着些谢大人,几万将士的性命,不能等闲,倘若我等战死,身后百姓何其无辜....” 容语神色平淡道,“诸位以为,谢侍郎是什么人?” 众将纷纷不语,谢堰名声赫赫,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论理不会出这么大纰漏。 容语道,“既是如此,信他一回如何?谢大人尚未娶妻,也无子嗣,当比你们更惜命。” 另有一些将士偷偷去周延帧帐前告状,却见这位老都督大方地挥手, “谢大人给诸位机会立功,诸位不去,莫要后悔,若非老夫卧床不起,定要给谢大人当先锋。” 连周延帧都这么说了,众将只得听令行事。 到了除夕前一日,清晨阳光万丈,数万精锐整军出发。 骑兵开路,步营在中,神机营的将士殿后。 两个时辰后,大军来到山西大营前方的宽阔草地,兵戎肃整,旌旗蔽空,以一字长蛇阵排开列阵。 不多时,蒙兀五万铁骑倾巢出动,国师巴图阿汗亲自骑马来到阵前,抬目张望,远远瞧见大晋军中有一辆两驾马车,马车上负手立着一人,一身红火飞鱼服,如骄阳下一抹炽焰。 “此人是谁?” 探兵答道,“此人乃大晋监军,御马监提督容语。” 巴图身旁的几位悍将闻言,噗嗤一声笑开,扬声喝道, “你们大晋没人吗?让太监打头阵,让书生领兵,当真是可笑之至!” 蒙兀山呼海啸般的嘲讽如浪潮刮入大晋军中。 大晋将士军容肃整,安静如斯。 少顷,后方筑起的高台上,一白面书生扬旗指挥,阵前的骑兵如潮水从两侧退去,露出整整两万手执长矛长//枪的步兵。 蒙兀铁骑望见大晋步兵,如同望见猎物的野兽,一个个面露贪婪。 “国师,下令吧!” 巴图阿汗今年四十有三,是经历过二十年前萧关之战的老将,当年他只是一名年轻的郡王,并不曾被看重,只远远的当了一回殿后军,后大军溃散,逃出来的并不多,他算其一。 北鹤阵法冠绝天下,此人莫非想效仿北鹤? 东宫女宦 第72节 巴图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北鹤历练十年方成大器,这个谢堰,莫不是看了几本兵书,当真以为自己有些斤两,想与他掰掰手腕? “狂妄小儿!” 巴图神色一厉,扬起一名军旗, “谢堰摆了个两仪八卦阵,长勒,你带一队人马去破了他!” 少顷,蒙兀军中使出一队上千人的铁骑,跃入大晋军中。 大晋阵前顿时开了一门,放这群人驶入,那群蒙兀人在阵中横冲直闯,只消一刻钟,便没了动静。 巴图脸色一黑,冷笑一声,“有些本事,再来!” 这回又放了三千将士入阵,为首的是一名手擀铜锣的猛将。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 蒙兀骑兵在阵内如雄狮左冲右撞,而大晋步卒似潮水一波又一波来回涌动。 片刻,王桓带着一队骑兵从生门跃入,扬起手中偃月刀,“王桓领教国师座下四大虎将!” 那名猛将名为摩诃,獐目可怖,扬起铜锣朝王桓砸来。 王桓抬刀与他交手数招,摩诃战力雄浑,王桓略有招架不住,便策马回逃,摩诃见状,岂能忍,当即纵马追去。 不料追到一半,三千将士已被大晋步卒分割成数块,王桓见形势差不多,立即杀了一记回马枪。 半个时辰后,摩诃并三千兵士战死。 大战未起,先折了一名猛将,巴图脸色变得难看。 这回,他不敢再大意,远远望了一眼阵后立在木台之上的白衣男子。 此人大有北鹤风采。 不能轻敌。 巴图当即点了三波人马,共一万人先后入阵,一队往左窜,一队往右冲,还有一队顺着中轴线直指高台上的谢堰,有意打大晋措手不及。 巴图的法子是凑效的,步卒果然如潮水退开,阵型被打乱。 蒙兀铁骑正想领略一番脚踏蝼蚁的畅快,忽然发现,四周的步卒迅速退散,便是两侧的骑兵也远远避开至阵后的山脚下。 面前唯剩一四四方方的军阵。 正当诧异中,那四四方方的军阵霍然又变了形,依次分开排列,以每三百人一个空心方阵,共三十个方阵,形成一个鹤翼阵的战线,迎战蒙兀。 蒙兀将士见状,并不稀奇,也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当即张开獠牙,各领一波人马对准方阵扑来。 奇迹在这时发生了。 蒙兀骑兵一冲过来,执火//枪的步兵先是一顿漫射,执长矛刺刀的士兵就近绞杀,犬牙交错般,对骑兵形成密集攻击。前后数排轮番作战,无缝连接,让蒙兀铁骑防不胜防。比起以往的实心阵,空心阵变化更快,适应性更强,一旦被骑兵冲散,又能迅速重整队形,避免导致人踩人,内部乱起来的情形。 巴图阿汗瞧见这一幕,面色沉凝如铁,抬手大喝,“全军出动,冲过去!” 蒙兀余下三万多铁骑天崩地裂般朝大晋空心阵扑来。 谢堰见状,眼底闪耀嗜血的光芒,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当即起身掠起,退至后方山头,着人大擂战鼓,再次扬旗下令。 谢堰在两侧山头布了一百野战长炮,并两百虎蹲炮炮位,以来助阵。 每每有骑兵逼近,谢堰令旗一下,密集的炮鸣声响彻天地,逼得蒙兀铁骑如苍蝇乱窜,毫无遁处。 一轮又一轮火炮密集地洒向蒙兀铁骑,如同一层五彩的高墙,将那铺天盖地,纵横草原无敌手的蒙兀军,给拦在百丈之外。 早在开战前,谢堰秘密遣了一批工事兵卒,徒行至此处挖壕布链,白日歇在山里,夜里出来筑防御工事。 但有铁骑突破火//枪防线,冲入阵前,便将铁链横起,一波又一波铁骑翻入深沟里,被士兵绞杀掩埋。 容语与数位武艺高强的将领,纵横在鹤翼阵内外,他们便是阵外的机动军队,哪里防御薄弱,或成蒙兀突破口,他们便扑向哪方,容语还有一个任务,负责解决蒙兀高手。 她如翱鹰在阵前几起几落,毫不留情。 间隙时,她扫视全场。 漫天的烟尘卷起黄沙,遮天蔽日,大片蒙兀军已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那威震四境的草原猛士,一个个如待宰的羔羊般,跌落马背,任人践踏。 余下骑兵不肯进攻,骤然后退,完全打乱了己军军阵,人仰马翻。 侯在两侧的大晋骑兵得令,当即如猛虎前扑,前后包抄。 整个河套平原,成了人间炼狱。 以空心阵为利器,左右炮火助阵,再筑防御深壕拦截蒙兀铁骑,近战远轰,形成一道严密的天网,将整个蒙兀军网罗其中。 谢二公子一如既往,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他说的拭目以待,便是如此。 震撼,敬佩,难以言喻。 每一位身在其中的大晋将士,杀得痛快淋漓。 蒙兀国师巴图阿汗,被簇拥着退出了炮火攻击圈,他躲在后方一侧矮坡上,牙呲目裂瞪着战场,一口又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 “不,不能让那小儿得逞!” 身旁一心腹总管扶住他,“国师,咱们退吧,此役虽然损失了精锐,可咱们还有一些后备军,稍作休整,不日可卷土重来!” 巴图望着成山遍野的尸体,心中交织着惊悸与不甘,“那谢堰不知弄出一什么方阵,当真神奇,不行,他有秘密武器,咱们没有吗?快,天色已暗,咱们的武器可以派上用场了!” 总管望着远处山头轰鸣的炮火,心头悸动,“国师,他们有炮火,咱们的武器怕是用不上....” 巴图一个锐利的眼神扫过去,手扶着腰刀,狠辣道,“我又没让你用在这里,你知道吗,中原有一招叫做围魏救赵,那可是咱们黄金家族最精锐的儿郎啊,必须救出来,你快些去,将布好的那支奇兵,派去古宁城,再吞吞吐吐,我杀了你!” 那总管不敢迟疑,连忙翻身上马,朝南侧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夜色渐浓,蒙兀已死伤过半。 即便如此,国师巴图麾下的几名虎将,犹然不退,他们当中有人沉毅果智,有人猛如雄狮,组织一支蒙兀骑兵营,退出炮火圈,以长弓猛射山头。 谢堰见状,倒也不急,正好,他也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人。 他要杀了这只生力军,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然而,就在战事如火如荼之时,一名哨兵从后方跃上山头,来到谢堰跟前禀道, “谢大人,古宁城传来急报,有蒙兀兵进攻桥头堡,大有越过山头突袭榆林的迹象。” 谢堰闻言脸色一变,他此次进军蒙兀,目的是将蒙兀赶出河套之外,而古宁城在榆林城的西北方向,恰恰是河套平原的一个桥头堡,上回大战,他与容语逼退蒙兀,便趁机占据了此地,前段时日他佯败,却在此地留了重兵,不许轻易放弃。 他计划占据此地,以摁住草原进军中原的咽喉。 巴图定是看出他的布局,特意让人猛攻古宁,以此来缓解眼前战局。 他今日为防着巴图围魏救赵,遣了几名悍将驻守各处要塞,而今日负责驻守古宁城的,正是雷池。 以雷池之能,原是无碍的,莫非出了什么缘故? 此时,王桓与戚宁恰在谢堰身侧,戚宁是神机营的将领,眼下正需要他,他必不能离去。 只剩下打了头阵的王桓。 王桓杀了摩诃后,士气正盛,谢堰担心他被乱兵所伤,中途将他叫了回来。 王桓正耐烦不过,听闻古宁城危急,当即请战, “谢大人,请给属下三千兵力,前往古宁城,协助雷将军扛敌。” 谢堰闻言并未瞧他,而是借着炮火的光芒,扫视战局,想瞅瞅哪一位将军可以抽身支援古宁。 王桓看他脸色,便猜出他心思,怒道, “谢清晏,公是公,私是私,今日大局在望,你若徇私,有失主帅风采,我王桓来了边关半年,大大小小战事不下二十场,也算个老兵了,有雷池将军坐镇,我听他吩咐便是,你不要墨迹了,眼下,你的任务便是在此地围杀蒙兀精锐,倘若你抽调旁的兵力,给了蒙兀反扑的机会,便是功亏一篑。” 他语气激昂,神采辉耀,“这一战震古烁今,只许你谢堰青史留名,不许我王桓立功么?” 谢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一旁的戚宁也劝道,“谢大人,上一回我与王将军协同作战,王将军甚有章法,当无大碍。” 谢堰还能说什么,当即交了一道兵令给他, “我给你三千兵力,你立即驰援古宁。” “遵命!” 王桓接过兵令,就要转身,谢堰猛地拽住他的手肘,凝然道, “不可冒进,一定要注意安全。” 漫天的烟尘将夜空渲染成了一片黄油天,映出王桓刚毅的俊脸,经过半年风吹雨淋,他早也不是上京城的浪荡儿,来到边关后,他仿佛释放了骨子里的天性,变得有几分狂野不羁,他不在意地掰开谢堰的手, “放心,兄弟我必保住古宁,绝不给你和卿言丢脸。” 丢下这话,他大步翻身上马,带着他那三千将士,如猛虎下山,往西南方向的古宁城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王桓策马奔至古宁城下,果然瞧见大约五千蒙兀兵士在猛攻古宁城。 王桓二话不说,扬起手中偃月刀,振袖大呼,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上!” 王桓带着人,冲破敌军阵营,与蒙兀绞杀成一片。 墙堡上的雷池见王桓来援,立即带着两千将士出堡夹战。 大约一个时辰后,斩杀蒙兀一千五百人,其余退走。 两位将领当即心头一松,上了墙堡休憩。 古宁城其实是一座桥头堡,建在一处山坡上,易守难攻,扼着草原通往榆林的要冲。 王桓一面喝酒补充体力,一面与雷池细说中军大战,众将士听得入神,都面露激色。 “那什么空心方阵这么厉害?” “谢大人当真是神鬼之才。” 这时,一士兵盯着前方夜空瞧了好半晌,只觉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朝这头飞来。 “两位将军,你们看那是什么?” 王桓擒着酒囊,起身抬目望去,只见远处夜空突然闪现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是萤火虫一般,密集地朝这边飞来。 东宫女宦 第73节 渐渐的,那片萤火越来越近,等近在迟尺时,王桓脸色大变, “不好!” “敌军来了!” 那是一个个类似球一样的布幕飘在半空,布幕下方系着一围栏,围栏可乘坐四到五人。 漫天的萤火逼近城堡,还不知有多少敌军。 所有人奔走呼号。 “炮火!” “炮火预备!” 然而,古宁城预备的炮火本就不多,先前轰射一阵后,余下二十来炮,神机营的战士当即开炮对准萤火方向轰射。 很快便有一批跌落下去。 但,炮火不够。 “快,快向中军求援!” 雷池立即派了两名哨兵前往河套平原,蒙兀似乎早防着这一手,悄悄派了一名弓箭高手,伏卧在密林处拦截,雷池第一批派出的哨兵被杀。 一盏又一盏灯幕落在桥头堡。 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将士,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有些措手不及。 顷刻,刀剑交加的厮杀声震天动地。 王桓杀红了眼,偃月刀被鲜血浸染,泛出一抹殷亮的光芒。 远在灯幕上的蒙兀兵,张弓将裹着火油的箭矢朝桥头堡射来。 片刻,火光骤起,整座古宁桥头堡,如同炼狱。 不知杀了多久,一个又一个蒙兀兵倒在王桓刀下,他眼中布满血丝,热汗灼眼, “雷将军,你我二人今日誓死守住桥头堡,替中军争取时间,再过一会,谢堰必定驰援,我们撑住!” “撑住!”雷池双目瞪圆,长矛断了,抽出腰间的双剑,奋力砍去。 二人一个挡在桥头堡前方,一个坐镇后门,不许任何一个落下的蒙兀将士活着离开此处,也不许任何一兵一卒突破防线,危及身后的榆林城。 好在,蒙兀兵力有限,仅仅来了一千五百人。 可这一千五百人却是蒙兀精锐,个个悍勇无畏,配合先前的火矢漫射,大晋死伤惨重。 到了子时,只剩下一千守卫军。 形势危急。 雷池浑身是伤,已精疲力尽,眼见敌军悍勇,他当即将护卫在侧的副将往桥头堡下一推, “你亲自去寻谢大人,请求支援!” 副将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从堡上滚了下来。 天际不知何时卷起深幽的云团,不多时,漫天的雪花飘落。 雷池撑不住了,身上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就近的蒙兀兵趁他不备,从后方一刀砍在他脖颈,血水注了出来.... 他双目一骇,身影晃了晃,伟岸的身躯扑倒在一片火光中。 “雷池.....”王桓见状,目眦而裂,干涸的唇齿咬出一片血色来。 “杀!” “给老子去死!” 王桓扬起偃月刀,往四周横扫,腰斩了三名蒙兀兵。 大片的血水扑洒在他眼眸,他无法睁目,如丰碑似的,立在后墙垛口,誓死捍卫这一道关卡。 敌人一个一个倒下。 他的步子也越发慢了,热汗滚落面颊。 谢堰该要赢了,蒙兀的生力军将会被一扫而空,这一战过后,百姓将会安宁上十年,他一定要守住古宁桥头堡,不许任何飞兵突入榆林城。 不能让大军功亏一篑.... 再撑一会... 一会会就好.... 四处硝烟弥漫,浓烟滚滚,鼻尖充滞着血腥味。 不知何时,墙头上只剩下他一人。 他浑身是血,头盔早已不知去处,满面污秽分辨不出。 迎面四人举刀扑来,王桓大力横扫,长刀挥过,血雾四洒,头颅腾飞。 此刻,他像是一久经疆场的老将,每一刀甚有章法,纵横捭阖。 不多了,还剩三人。 身后,一名重伤的蒙兀将士,不屈地掏出匕首,对准王桓身后砸来。 “唔.....” 王桓虎躯一震,一口鲜血自唇角溢出。 三人见状,朝他围扑而来。诸人皆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意志力在强撑。 王桓似察觉不到痛楚,反倒是咧嘴一笑,那一口血牙在暗夜里散发着森然的冷冽, “来啊!” 他蓄势一刀,往前猛地一砸,坎中其中一人脖颈,旋即抽出,往后侧一拓,偃月刀劈向另外一人的面门。 再于头顶一个旋转,将最后一人的头颅掀飞。 些许是乏力,他虎口被震出了血,偃月刀脱手,滑落墙头,跌出悠远的脆声。 远处,又一批萤火飞掠而来...... 王桓疲惫地喘了口气,目中露出几丝绝望。 恰在这时,离箭撕破朔风,穿透暗夜的风雪与烟尘,嗖”的一声,贯穿了他的前胸。 他仿佛听到心撕裂的声音,僵硬的身躯直直靠在墙垛,不屈地望向远方。 萤火越来越近。 不甘呐,桥头堡不能被夺走.... 漫雪浇灭了火光,桥头堡寂寂无音。 山无色,水无声,尽赋予苍雪。 身上不知何时,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意识渐渐涣散。 迷糊中,他仿佛听见撼天动地的铁骑声。 青色的幕光里,一道熟悉又清冽的嗓音,急迫地穿透烈风扑入他耳帘。 “王桓!” 太好了,她来了..... 还想再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黎明在暗沉的天际撕开一道亮光。 他艰难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扭了扭头,望向她来的方向。 那该是京城的方向。 也是家的方向......... 舍下半城繁华,奔赴烽火烟燃, 且以身为刃,阔别年少肆意风华。 抚不着的鬓边霜,触不到的海棠红, 那来不及温的浊酒,随手尘封。 金戈铁马,踏碎琼瑶, 长亭莫望,春残夏老。 身后的万家灯火,是我心中霓光。 我用鲜血,铺就来年春暖花繁..... 第52章 五日后,新春大年初五,山西镇郊外。日破云出,晨光普照。 容语独自抱着王桓的骨灰坛坐在一处枯肃的山头。 那一夜,王桓走时,眼中缀着笑,如春晖万丈。 “卿言.....我初次见你....便觉亲切,后来想...你会不会是我遗失的妹妹....言言,唤我一声阿兄可好.....” 容语抱着他渐渐失温的身,五内空空,麻木地唤了一声, “阿兄...” 他含笑在她怀里闭目。 那一刻,山河变色,草木同悲。 王桓的死带走了容语所有理智,她留下神机营的火/枪队,轰杀巴图阿汗的萤火兵,不顾戚宁阻拦,亲自领着五十名四卫军奔袭两百里,携满腔郁恨去寻巴图阿汗。 彼时,中军大局已定,谢堰着左椿与姚科领一万骑兵乘胜追击,巴图阿汗见两线作战均一败涂地,悄悄离开大部队,带着三百名亲卫偷偷逃窜,恰恰被踵迹而来的容语追上,容语用双枪莲花绞杀其人头给王桓报仇。 等她带着伤痕累累的五十人回营,已是两日后。 东宫女宦 第74节 此举虽大快人心,却有违军令。 谢堰以提督军务的身份,当场缴收了她的监军令牌。 容语浑然不在意,擒着巴图阿汗的人头扔到王桓棺椁前,祭奠他。 “卿言....我死的样子...应该很难看...怕吓着我娘...你将我火化....” 她抱着那坛骨灰在此处山头,枯坐了整整两日两夜。 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那一夜,她早些去营救他,他定不会死...... 早一个时辰,或半个时辰,哪怕一刻钟也好....... 谢堰带着灵狐寻到她时,她独坐在枯槁的山头,一身单薄的白衣,恍如冰雕一动不动。 她背影凝滞,如同嵌在枯草中的一抹剪影。 斜阳温煦,驱不散她浑身的冰寒。 谢堰抿唇片刻,难掩哀恸悄声迈上去。 他将灵狐扔在地上,来到她身侧,与她一道坐了下来。 将带来的食盒置于她跟前,看着她铅白的脸,哑声道,“你几日不吃不喝怎么行,你伤势并未痊愈,此番长途奔袭,又受了伤,再这般下去,身子要垮,王桓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容语听到“九泉”二字,心被扎了一下,缓缓转动了下乌洞般的眼。 她眼神涣散,布满血丝,似有血色要溢出,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空洞洞盯着他。 谢堰瞧在眼里,心口难受,他忍不住,扶住她纤瘦的胳膊,凝望她, “卿言,不是你的错,错在我,军令是我下的,人是我派的,是我没打探清楚敌情,害他战死,都是我的错,你别闷在心里,你骂我,你打我,你寻我报仇,不要这样不吃不喝....会熬坏身子的.....” 密密麻麻的酸楚如针扎在她干涩的眼眶,她痛得眼角发怵,麻木地盯着谢堰,情绪渐渐爬上心头,她紧紧搂着王桓的骨灰坛,轻颤不止。 谢堰也跟着眼眶泛酸,“你不能这样颓丧,你还得扶他灵柩回京....他此番立了大功,陛下定要厚葬他,他定是希望由你替他操持....” 泪水渐渐蓄在她眼角,漫盖眼眶,一滴又一滴顺着脸颊滑下,无声地跌落在尘埃里。 极致的懊悔与痛苦绞在她心口,她满腔的哀恸郁结在心, 她将脸埋在骨灰坛上,失声痛哭。 师傅用整整一年时间与她告别,他老人家阖目时,很是安详,她也很平静。 但王桓不一样,死的悲壮又突然,他们朝夕相处半年,纵马高歌,畅饮达旦,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还那样年轻,不曾娶妻,不曾生子,家中老母只有他一个独儿,容语一想起王夫人,心口钝痛,呕血不止。 她带来的是活生生的人,送回去的是冷冰冰的骨灰坛。 王夫人如何承受得住。 ............ 她再次醒来时,已回到营帐中,睁眼,谢堰犹然坐在她塌前,见她醒来,微微带着笑,将一杯水递与她, “先喝口水....” 容语木了片刻,缓缓回过神,一见怀里空空如也,顿时英眉竖起,四下张望。 谢堰知她寻找王桓的骨灰坛,连忙安抚,“我已将他安放在棺椁里,卿言,你今日得送他回家....” 回家..... 容语酸涩地嚼着这两个字,泪水再次漫盖出来,无声无息地淌一会泪,她擦拭泪渍,闭目颔首, “好....” 谢堰见她情绪好转,便谈起正事,“卿言,有一事,你得做好准备,你的御马监提督怕是保不住了....” 容语愣了一下,没做声,也没什么表情。 谢堰再道,“你头一回携兵出征,还算是情有可原,文武百官念你功勋定会替你说情,但你犯了第二次,都察院和端王均会咬着不放,陛下虽能体谅你,却还是会夺你的职,以给百官交待。” 容语默了一阵,嗓音依然又干又哑,“无妨,以我个人的前途,换取百姓十年安宁,我甘之如饴...” 巴图阿汗一死,蒙兀没了主心骨,定会陷入内乱,届时谢堰再分而化之,该招揽的招揽,该驱逐的驱逐,必能让边境平定数十年。 少一场战事,便少一些妻离子散..... 谢堰原想说可能会牵扯东宫,见她看淡,遂不多言。 他那日当众缴了她的令牌,不就是为了让她退出这一场夺嫡争端么? “我还要在边关留一段时日,整顿防线,招抚降卒,处理善后。” “好...” 正月初七日午时,容语扶王桓灵柩来到京城西直门。 城门外,王家上下缟素跪迎,为首岿然不动的赫然是王夫人,许鹤仪与朱赟辍在王夫人身后,悲痛不语。 早在大年初一日晨,百官入宫与陛下朝贺之时,边关捷报送达。 皇帝闻谢堰以空心方阵大败蒙兀铁骑,大喜过望,正要大肆庆贺,却见哨兵满脸哀楚,不由皱眉,一问得知王桓战死,当即一口血涌上心头,差点栽倒。 而堂下的王晖闻讯,两眼一翻,直挺挺晕倒在地。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塌上,不禁悲从中来,含泪下旨, “王桓及冠那日,朕问他有何抱负,他言之凿凿大丈夫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朕便赐字彰武,不成想,他当真走了这条路,刘承恩,拟旨,封王桓为彰武侯,从王家宗室过继小儿为嗣,将古宁堡改为彰武堡,以祭王桓之功,待他灵柩归京,以郡王规格下葬,陪葬帝陵.....” 初七这一日郊迎,礼部便以郡王规格迎王桓灵柩。 不仅如此,城门口百姓夹道,两侧官道摆满了瓜果祭品,人人含泪,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路。 容语一身素衫,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王夫人跟前,悲戚跪下,“阿母,阿兄临终认我为亲,今后您便是容语之母,容语定侍奉您终老.....” 王夫人比她想象中要平静,又或许消息传来数日,她已渐渐面对这个事实。 她依然挺直腰背,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只是细看,她唇瓣毫无血色,眼眸干涩灰败,早已失去了光芒。 她亲自扶着容语起身,目光空空落落凝在那副黑色棺椁,涩声道, “他既认你为兄弟,今后你便是我儿,天底下奋战边关的儿郎,皆是吾儿....” 容语泪如雨下,“阿母....” 一行人肃穆又沉痛地护送王桓棺木回府,王府早已举哀,从当街绵延至府前,白茫茫的一片,望不见尽头。 容语随许鹤仪二人入王府吊唁,路上方知,次辅王晖已卧床不起,至今不曾进一滴食水。 王夫人回到府中,从棺椁里取出骨灰坛,抱入内室,将门一拴,独自坐在罗汉床上,与怀中的骨灰坛悄声低语,将这些年来不及诉说的事,细细揉碎了说。 至深夜,一行血泪自她眼角滑出,她面如枯槁,“儿啊,你信誓旦旦回京娶妻生子,终究是食了言....” 容语回到宫中,与皇帝请罪,皇帝却不怪她,只是哑声询问王桓战死的究竟,容语将一切责任归在自己身上,磕头不起。 皇帝心中大恸, “皇后闻讯已晕过去数次,她提出要见你,你眼下先不去玉熙宫,待回头她缓过劲来,你再去与她说道....那个孩子,真是个最好的孩子.....” 缅怀一番王桓过后,还是告诉她,暂时免了她御马监提督之职,让她好好休息一阵,等风声过后,再起用她。 容语谢恩退出养心殿,又折去了东宫。 朱承安失魂落魄跪坐在正殿门口,瞅见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卿言,他们都说表兄已战死,我不信,你亲口告诉我,表兄还在边关,是也不是?” 容语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下,失声痛哭,“殿下,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没能把他带回来....我对不住殿下,也对不住阿兄.....” 朱承安闻言情绪骤然决堤,发出一声悲鸣,“不可能....” 他挪着膝盖来到门槛前,紧紧拽着容语的手腕,双目通红钉住她, “卿言,你知道吗,表兄是我最亲的人....自小,母后不管我,父皇不疼我,唯有表兄日日入宫陪伴我,得了好吃的糖果分我一些,见了有趣的玩意,送与我....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怎么能死呢......” 朱承安双目龟裂,复又松开她,望着苍茫的夜色,大口大口喘气,指甲陷入大殿的门缝里,绞出一行血迹,头额重重地往门框上撞。 “我不信,我不信.....” “殿下,殿下.....” 容语紧紧揪住他的胳膊,泪如雨下,“殿下高堂在上,切莫伤身....” “阿兄临终遗言,嘱我辅佐殿下,我应下了,殿下,您要振作起来,不能辜负阿兄的期许.....” 朱承安宛如木偶般,跪立不动。 二人就这般隔着门槛,枯坐至天明。 王桓停灵整整七日,于元宵节正月十五日下葬。 容语送葬归来,抱着他那柄缺了一角的偃月刀,跨入熙熙攘攘的街市。 一大片喧嚣扑面而来。 五光十色的灯盏沿河岸铺展,一片连接一片,映照三里河如流光溢彩的灯市。 路边商肆鳞次栉比,旌旗迎风招展,大街小巷挤满了花团锦簇的行人,时不时有年轻的过卖扯着嗓子尽情吆喝,兜售野味的老汉露出一脸憨笑,亦有挑着货担走门串户的货郎沿街叫卖,一群衣着鲜艳的浮浪子弟打马路过,惹得街市一阵人仰马翻。 河面涟漪划开,一座画舫游来,当中一曼妙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眉目含情,信手拨弦,琴音却清透悠远,正是一曲《边关月》,行人立时拥挤在围栏处,哪管那曲中哀恻之意,只扔绢掷笑,好不热闹。 游人如织,贩夫走卒不绝于路,整座上京城灯火惶惶。 想是勤务楼附近举办了灯盏,人海如潮,摩肩接踵皆往那头赶。 容语怀抱偃月刀逆着人群,仰首闭目,喧嚣如潮水一浪一浪盖过她面颊,她深深呼吸这一片烟火气。 边关儿郎浴血奋战,为的不就是这片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吗? 阿兄,卿言定承你遗志,守住这片康衢烟月.... 第53章 容语如约来到红鹤楼后院,彼时楼座内无虚席,不少才子浪客引佳人为伴,姑娘们媚眼含羞,丹唇逐笑,一片升平景象。 朱赟和许鹤仪已在后院等她,二人皆着素衫,神情凝慕,朱赟蹲在那颗老槐树下,信手拨了拨树下几块瓦片,不过随手尘封半年之久,灰瓦经风吹雨淋,已斑驳不堪。 朱赟触到漆灰的砖瓦,欲要掀起,终究是顿住,于朦胧的夜光里,抬目含笑望着容语,眼底布了一层淡淡的伤,“卿言,我原想今日将这坛女儿红给挖出,以祭王桓,转念一想,倘若喝了,回头谁还记得他?不若,就将其埋在此处,年年我们都来看看它....” 容语眼眶一酸,深以为然,“小王爷所言甚是,我也是此意。”顿了下,又哀恸道,“忘了告诉你们,阿兄到了边关后,更爱喝西风烈,此酒灼烈,他每每豪饮数坛,便在篝火旁载歌载舞....”说到此处,眼前仿佛浮现王桓疏狂肆意的音容相貌,唇角不自禁流露出笑意, 东宫女宦 第75节 “阿兄说,大漠平沙雁,边关明月圆,那才是男儿该驰骋之地,他这么多年被禁锢在京城,能在死前快慰平生,或许中了他的意。” “有人谋算一生,寂寂无名,有人惊鸿一现,青史留名,阿兄虽逝,却万古长青.....” 许鹤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秀挺的身躯孤寂地矗立着,双拳拽紧,闭目神伤,只恨死的不是自己。 朱赟起身抖了抖衣着灰尘,往许鹤仪肩上一拍,笑道,“王桓此人最是豪爽,倘若知你我为他郁郁寡欢,必是嫌恶,事已至此,咱们不如笑送他一程。” 三人上了楼,推门进入预定的雅间,二话不说,先朝王桓惯爱坐的空椅敬了一杯。 谢堰不在,朱承安缺席,原是满席的桌面,空了几处,一席饮下来,终是笑少悲多,再没了往日的风华肆意。 许鹤仪与朱赟喝得酩酊大醉,容语饮的不多,离开前,着人将二人送回府,独自扛着那柄偃月刀回宫,路过三里河的灯市,她临桥而立,把盏对春风,将那樽来不及温的浊酒,洒向涛涛江河。 正待下桥,迎面一小乞儿笑盈盈冲她奔来,将一盏花灯递于她手心, “有人送与你的.....”扔下这话便跑开了。 一残留温热的竹柄被塞入她手中,垂目,见是一杏黄色的橘子灯盏,不大,用细竹所雕,做工极为精致,底下缀着络子,经风一吹,褶皱的灯面旋转如锣,连带花穗撒开,泛出浅浅的光晕。 她当即将偃月刀戳地,提起灯盏一瞧,细看,灯面上画了一幅青绿山水画,工笔娟秀,画风细腻静雅,容语寻了一圈不见落款,不知是何人所赠。 四下扫视一周,水面涟漪款款,画舫琴音缠绵,酒肆茶楼灯火依旧,人人陶醉在这片喧嚣里,却不见任何人为她驻足。 莫非送错了? 容语犹豫再三,终是提着灯回了西华门外的值房。 刘承恩等闲不在宫外值房夜宿,自从容语被罢职,来这边的时候便多。 他院子里亮着灯。 容语将偃月刀放入屋内,便折来刘承恩的院子,推门而入,见他如常躺在软椅上翻看折子,便上前请了安, “义父,这么晚了,您还没歇着?” 刘承恩借着灯火在看文书,并未瞧她,只指了指跟前的锦杌,示意她坐。 容语正待落座,见他眯起眼似看得艰难,便上前将灯盏推至他眼下,目光不经意瞥到文书,微微一凝,“蒙兀来求和了?” 刘承恩闻言笑着将文书递给她,不由自主地叹道,“你瞧瞧...这个谢堰哪,真是个奇才....” 容语接过文书一目十行扫过,原来谢堰这段时日,暗中分化蒙兀,又与东北边上的女真族取得联络,蒙兀被赶出河套后,又被女真铁骑夹击,肯特汗山下的都城已成一片混乱,蒙兀大汗无奈之下,遣人求和。 说来蒙兀被赶出中原后,分为两部,一部是鞑靼,大都为前朝贵族后裔,一部是瓦剌,便是早些年就被成吉思汗丢至在草原的平民。蒙兀退出中原,鞑靼部侵占了原先瓦剌部的草原与牧民,瓦剌部极为不满,双方时有争斗,这一次战事失利,两部矛盾彻底爆发,原先能震慑住两部元老的国师巴图阿汗一死,整个草原陷入了混乱,又被女真族夹击,几乎是焦头烂额,民不聊生。 容语在边关时,便听谢堰提过,他早早暗中修书去了女真族,以开市为条件,引诱女真出击,想来是已成气候。 刘承恩双手搭在椅上,目光蕴长绵和,“谢清晏文成武就,年轻一辈无人能望其项背,想当初他铿锵激昂立下军令状,谁又能料到他真的能活着回来呢。” “这等能耐,堪比肩当年的北鹤,与太傅李蔚光....” 容语闻言默然未语,她与谢堰共事这段时日,对他算有些了解。 旁人都以为这位谢二公子会走文臣路子,却不知他暗中钻去军营,悄悄与几位将士演练空心阵,这次出征,他从京中带去的兵,也皆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北探蒙兀,东联女真。 河套一役,耗了他十年心血。 所谓的运筹帷幄,不过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钻营罢了。 容语合上册子置于桌案,问道,“谢大人回来了?” 刘承恩颔首,“两个时辰前回来的,最多歇上一夜,又要去边关,陛下准他携礼部与鸿胪寺两位堂官同行,主持求和一事。” 容语见刘承恩露出疲惫之色,便伺候他歇下,回到自己值房。半年前陛下将隆安公主许给了兵部尚书陈循的儿子,年前出的嫁,福儿成了陪嫁宫女,容语回京见过福儿一面,明确告知,希望她能嫁一户好人家,福儿见她平安回来,哪里还奢望旁的,啜泣应下。 谢堰深夜才回到谢府,未曾惊动府中他人,只悄悄来到谢照林的书房,谢照林见儿子风尘仆仆回来,面上交织着欣慰与心疼。 “晏儿,此行大功造成,你在朝中威望陡涨,咱们大业在望...” 谢堰坐在一侧圈椅,喝了一口热茶,微微定了定神,“我已在关外布好局,鞑靼,瓦剌与女真,三足鼎立,相互牵制,我大晋便可稳坐钓鱼台。眼下再费些功夫议妥求和一事,再将女真互市敲定下来,边境便能休养生息数十年....” 谢照林沉吟道,“此次北征伤亡如何?” 一抹阴霾染上谢堰眉梢,冷白的俊脸如同浸润在冰霜里,阴沉沉的,默了片刻,喉间发涩,“死五万三千六百三十七人,伤者不计其数,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也只有神机营两营战士,其他诸部死伤不一。” 想起王桓殒命古宁堡,谢堰心口钝痛,闭目哑声道,“我已与陛下呈请,许我多停留两日,我明日去王府拜访王夫人与王相,与二老告罪.....” 谢照林却摇摇头,“你不必去,王晖不愿意见你,而王夫人.....”谢照林叹息一声,“我请你母亲去探望过,她除了容语,谁也不见.....” 谢堰闭上了眼,手撑着额,面容隐在灯光暗处。 仿佛在此时此地,他方能卸下一身的疲惫。 谢照林静静瞥着他,忽然瞧见他手腕处似有血痕,当即倾身往前掰开他的手, “你受了伤?” 谢堰猝不及防被他一拉,愣住了,瞥了一眼掌心被小刀滑过的痕迹,连忙翻过按在桌侧,淡声道,“一点皮毛之伤,无碍....” 谢照林灼灼盯着他,谢堰面颊微有窘色,稍稍避开他的视线, 谢照林狐疑地盯了他半晌,摇头叹息,“这次邵峰回来,好像挺不高兴,我问他,他不肯吐露半字...”原想细问,见谢堰脸色不好,干脆挥了挥手,“罢了,你一路奔波,乏了,回去歇着吧。” 这回谢堰倒是没动,掌心覆在桌案,挪了挪,复又蜷起,仿佛是拿定了主意,嘴角抽动了一下,“父亲,儿有一事想求父亲成全....” 说完便掀袍跪了下来。 谢照林大惊,连忙上前将他搀起,“你跪我作甚,起来说话!” 谢堰复又坐定,腾腾热浪绞在心口,不敢轻易表现出来,喉结上下滚动着,气息在齿尖缠绕片刻,慢声开了口, “父亲先前总操心我的婚事,眼下儿遇见一女子,颇为心仪,不若父亲替儿子求来为妇....” 谢照林闻言双目睁得老大,跟中了彩头似的,喜色缓缓爬上眉梢,化作一抹笑,“当真?快些说来,是哪家姑娘?” 谢堰将心中的忐忑缓缓压下,俊脸浮现一丝笑意,浅浅的,如雪珠触入掌心,顷刻即化, “太傅府,李家四姑娘。” 谢照林眨了眨眼,沉吟片刻道,“李家哪有四姑娘?我只听说过二姑娘,三姑娘,而李家三姑娘李思怡不是定给了四殿下么?晏儿,你莫不是弄错了?” 谢堰苦笑一声,眼底的光色如初春的风,清凌凌的,偏偏又带着几分朝气, “是李家偏房的四姑娘。” 谢照林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身子往后一靠,正色道,“你这回一战成名,文治武功鲜有能及,朝中大臣人人视你为香饽饽,欲嫁女与你。你母亲这段时日挑都挑不过来,她这样的身份,只能做妾。” 谢堰闻言一顿,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情绪褪得干净,一双俊目灼灼如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父亲,我是娶她为妻。” 眼下容语闲赋在家,是他娶她的最好时机,他不能让她再回到朱承安身边,从他缴收那枚监军令牌起,他便动了这个念头。 谢照林闻言闷哼一声,面前这个儿子可不是老大和老三,他事事自成章法,从来就不是旁人能做得了主的。 谢照林气出一脸冷笑,原想以那套大论反驳他几句,却见谢堰慢悠悠端起茶盏, “父亲,您嫌人家出身不好,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您儿子....上京城前往李家提亲的大有人在,小王爷朱赟,佥都御史许鹤仪,先前连王桓也当众表明过心意,您大可去外头打听。” 谢照林满脸不信,被他这么一激,环视一周,起身摸到书案后一个暗格,掏出一坛杏花村,搁在怀里,气冲冲往外走,“胡说,我儿可是香饽饽,想要嫁你的名门贵女都能排去南大门,我现在就去寻李蔚光,我就不信他不答应!” 谢堰望着谢照林志在必得的背影,缓缓放下了茶盏。 第54章 月轮如银盘,清清冷冷镶在天际。 整个李府仿佛被繁华遗忘了似的,安静寂然。太傅府分东西两府,东府住着二房与三房,平日相对要热闹些,西府独独住着李蔚光,并少数几位奴仆,再就是西北角单独辟了个院落,住着杨嬷嬷与“李四姑娘”。 李蔚光排斥喧嚣,府内冷清,平日下人走动都鲜少弄出声响,自从去岁端午致仕,他除了去城外道观打谯,便是闭门不出。这个年他也是在道观过的,只是听闻王桓战死,皇后晕厥,才匆匆忙忙回了京。 回了京之后,他哪也没去,独自坐在书房内抄书。当年谢堰在翰林院编的那套类书,是在他指导下完成的,谢堰完稿后,着人抄写了两套,一套奉给朝廷,如今放在文渊阁,一套便赠给了李蔚光。 李蔚光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抄书,攥书,给经史做注,以备后人研习。 李家的门时刻是敞开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 他在门前屋后摆了机关阵法,若非好友或破阵之人,旁人进不到他院子内。 不大不小的推门声,自院中传来。 李蔚光笔头微微一动,疑惑的朝外望了一眼,被灯火耀过的眼有些花,只见莹华的夜色里踏进来一人,手里仿佛抱着个酒坛,李蔚光嗅到一丝酒香,顿时皱了眉。 谢照林在这时推门而入,径直往李蔚光爱坐的地儿望去,李蔚光书房摆设极为简单,除了书册与画卷,便只有一条长案,他沿袭魏晋之风,跪坐在长案后看书习字,这个习惯自少年保持到如今。 谢照林进来,见消瘦挺拔的他踉跄地扶案起身,便皱起了眉,“你这个毛病怎么还不改,坐在圈椅里写字多舒服,跪着不痛么?”他骂骂咧咧上前来,抱着杏花村打量李蔚光。 李蔚光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闯入,并不高兴,神色一如既往温和中带着几分冷淡。 “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谢照林先他一步盘腿坐在他对面,笑吟吟道,“找你有要事,来,停云老弟,兄长先与你喝一轮。” 李蔚光皱着眉看他一眼,随着坐了下来,“我夜里不饮酒。” 李蔚光是极重规矩的人,也很念旧,一旦形成了的习惯,很多年都改不了,他自幼承蒙家学,克己复礼,情绪不外露,生活习性也很规律,等闲不会破了戒规。 谢照林没他这般讲究,随意在案侧寻来两只茶碗,拔开酒盖,倒满了两杯酒,推一杯至他跟前,“你呀就是规矩太多,有花堪折直须折,有酒当饮只管饮...” 李蔚光脸色微微一变,沉寂的眸眼闪过一丝阴霾,看着谢照林自饮了两碗酒,抖了抖衣袖,将面前那碗酒倒去一些,“酒不可以满,你也没变。” 谢照林见状,脸上笑意越发绽开,“我来,是寻你做个主。” 李蔚光浅浅酌了一口,复又放下,“何事?” “你们李家不是有个李四姑娘么?定给我们老谢家做儿媳妇吧....” 李蔚光微愣,隐约记起自家院子西北角被单独开辟出去给了一偏房,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只是我并未见过,不能擅自做主。” 谢照林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我家的孩子什么样你不清楚,你是李家族长,人家只是一偏房姑娘,你怎么就不能做主,李停云,你莫不是诓我呢。”说到最后,脸色已拉得老长。 谢照林来了脾气就很不讲道理,李蔚光很是头疼。 “无论是谁,哪怕是我亲女儿,我也不会随意定个郎君给她,定是要问过她的。” 谢照林白了他一眼,“敷衍!” 李蔚光擒起酒碗又抿了一口,不做理会。 东宫女宦 第76节 谢照林又道,“你知我脾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亲自来求你结亲,绝非等闲,实话告诉你,这是晏儿主动提出的婚事,他要娶你们李家四姑娘。” 李蔚光这回大吃一惊,愕然地盯着谢照林,“清晏?” 在他印象里谢堰光华内敛,不近女色,怎么会主动提出娶亲,这件事本身就令他撼动。 他对谢堰向来偏爱,这就将茶碗搁下,神色郑重道,“如此,我越发要先见一见那丫头,再做决断。” 谢照林眉头皱得老深,“我家老二你还不满意?满京城,不对,整个大晋,你去哪找这么出色的郎君来,李停云,我要是你,满口答应....”谢照林一面催促一面挽袖,“快给个准信,晏儿还在等我呢。” 李蔚光哭笑不得,“正因为是清晏,我越发不能耽搁了他,谢堰是好,但我们李家丫头如何我心里没数,先见一面,只要人品才学过得去,我便做主成就这门婚事。” 言下之意是要先看看李四姑娘配不配得上谢堰。 谢照林脸色这才好看些,手搭在长案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想了想道,“就因为是我们家清晏,他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他看上的姑娘,不会有差。”毕竟儿子连许松枝都看不上。 李蔚光极轻的笑了下,“也得看一眼。” 次日李蔚光便着人去偏院,唤来容语。 容语拖至午时方匆匆忙忙赶来,杨嬷嬷将她打扮成个腼腼腆腆的姑娘,她进来时,等了她一个时辰的李蔚光几乎面罩寒霜。 “你做什么去了?”他沉声问。 容语佯装畏惧,眼神躲躲闪闪,细声细气道,“侄女刚从道观回来....” 李蔚光皱了眉,“你一个姑娘家夜里宿在道观像什么话?白日去打坐,夜里回来也不耽搁....” 容语下意识要挠额,手抬到半路,硬生生收了回来,僵笑道,“昨夜道观彻夜燃灯,侄女在道祖像前点燃了三百六十六盏灯方回....” 李蔚光也信道,听了这话,脸色怒色顿收,他平日虽讲规矩,对晚辈却是很温和,尤其是姑娘家,他格外地宽厚,又见容语战战兢兢,便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坐下说话。” 容语不肯坐,李蔚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杨嬷嬷连忙上前搀着容语落座,李蔚光见面前的姑娘慢腾腾的,不由稍稍打量了两眼, 说话细声细气,走路磕磕碰碰,除了模样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第一眼是不喜,真不知谢清晏看上她哪一点,莫非弄错了人? 耐着性子问道,“平日读什么书,爱做些什么?” 容语看了一眼杨嬷嬷,杨嬷嬷替她答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家姑娘平日不爱读书....” 李蔚光茶盏一抖,抬目看了一眼容语,眼底的嫌弃欲深。 “那你除了去道观,还做些什么?” 杨嬷嬷又要做声,被李蔚光一个眼风扫去,“我让她回话。” 杨嬷嬷悻悻闭了嘴。 容语随口答道,“没了!” 李蔚光将茶盏搁了下来,一言难尽看着她,昨夜被谢照林忽悠,喝了半坛酒,此刻脑筋如同箍了紧箍咒似的,头疼得很,见容语意兴阑珊,越发头皮发炸,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被气成这样。 原想斥责几句,一想起人家无父无母,怪可怜的,到嘴了话咽了回去。 “唤你来是有一事相问。” 容语连忙起身,抓着绣帕欠身,“大伯父请问。” “谢家老爷亲自上门提亲,想聘你为谢家妇。” 容语惊得差点喷出一口茶来,“什么?” 杨嬷嬷见状拼命给她使眼色,示意她稳住。 容语只得收敛些情绪,装出几分柔弱,“大伯父,您没开玩笑吧,是京兆谢家?谢侯亲临?” 李蔚光眸色复杂看着她,“是...” 容语脑筋飞速翻转,如果是谢家来了人,必定是谢堰。 不是说好不在意那事么,谢堰到底还是提亲来了。 他要么是过于重规矩,念着与她已有肌肤之亲对她负责。 要么就是趁机将她拖出东宫的深潭,变对手为妻子。 或者,两者兼有。 也亏得谢堰,愿意拿自己的婚事来替二皇子筹谋。她一是不愿,二也不想让谢堰为难。 “回伯父,侄女一心向道,从未想过成婚生子。” 李蔚光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再次打量她一眼,女子眉目盈盈,眼底似掠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风采, “你想清楚了吗?来提亲的是谢家二公子谢堰,他的名头你该有耳闻,近来便是他力挽狂澜,将蒙兀驱逐出边关....你确定不想嫁他?” 容语笑了笑,“伯父,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我对他无意,不仅如此,我从未想过将这一生蹉跎在后宅,后宅天地太小,非我心之所愿,如果可以,侄女倒是乐意随着清观的师傅游历四海,传播道祖宏德.....” 李蔚光这下对容语有些刮目相看,一个姑娘能有这般见识,当真少见,他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当即颔首,“你既打定主意,我便替你回绝谢家。” 容语屈膝道谢。 “请伯父告诉谢公子,我终身不嫁。” ....... 谢堰自礼部出来棋盘街,见到一熟悉的随侍立在对面茶楼下,他袖下的手微微紧了紧,跟着随侍来到茶楼二楼雅间。 李蔚光果然等在里面,看见谢堰和颜悦色笑了笑。 谢堰上前跪坐他跟前,伏低身子行了大礼, “老师受累了。” 李蔚光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了吹热气,抿了小口,“清晏哪,那女子瑟瑟缩缩,柔柔弱弱,你当真喜欢她?” 谢堰一顿,恭敬地垂下眸,“学生着实喜欢她。” 李蔚光却不信了,没见容语之前,他以为谢堰当真上了心,见了容语之后,他不认为谢堰是出自真心,这个学生心思幽深曲折,定是拿婚事在博弈。 只是凭他左思右想,都不明白谢堰娶了李四姑娘能有什么好处。 “清晏,你跟了为师这么多年,为师能不了解你?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堰看出李蔚光的心思,无奈道,“老师,这回...我别无他意。” 李蔚光半信半疑,“好,那我便告诉你,人家不乐意嫁你...” 又将容语所言一字不漏转述。 谢堰沉默听完,脸上神情依旧,只是深潭般的眸子,微微起了些波澜。 容语的话无非传递两个意思,一心里没他,二誓死捍卫东宫。 至于.....终身不嫁,谢堰听了这话心中郁碎。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愣是没表现出什么来。 擒起茶壶替李蔚光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目光钉在桌案,缓缓一口饮尽。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眉间溢出一丝笑,极轻,未及眼底。 “多谢老师,学生知道了。” 李蔚光终究看出他的失落,宽慰道,“清晏,她年纪轻,生得美,难免心思单纯了些,意识不到你的好,被旁的男子哄骗了也未可知。” 谢堰想起温文尔雅的朱承安,又记起容语曾说过的话, “殿下待我极好,我必不能辜负殿下。” 朱承安为容语做过什么?什么都没做过,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对谁都温和, 当真是被人哄骗了呢。 谢堰自嘲地笑了笑,心里的难过溢了出来。 李蔚光何时见他这般,不由心疼,“清晏,常人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想起自己至今未娶,恍觉他没立场说这个话,不由一哂,“罢了,来,喝酒..” 两人默饮了几杯。 李蔚光问他,“听你父亲说,你今日便要去边关,谈的如何?可有把握?” 提起朝务,谢堰举止投足又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意态,细细与李蔚光分析了蒙兀形势,及自己的打算。 二人皆是当世之翘楚,聊起政事滔滔不绝,顷刻将那儿女情长抛诸脑后。 是夜,谢堰与礼部侍郎并鸿胪寺卿,带着一群文吏赶赴边关。 此一去便是三个月。 入夏,南昌连着下了半月的瓢泼大雨,潘阳湖水面大涨,淹了沿岸大片农田,有一伙山匪趁机伙同流民闹事,声势渐渐浩大,牵连南昌宁王府,宁王见镇压不住,听了僚属建议,骤然高举勤王旗帜,声称要皇帝将皇位还给献王殿下。 消息传到京城,皇帝口吐淤血,当即起复容语为御马监提督,任监军,命左都督陈珞带兵南下镇压,陈珞擅长水战,再有容语坐镇,南昌宁王府的叛乱很快被镇压。 兵乱虽被镇压,可其中案子却牵扯甚广,原来宁王暗中结交南京应天府的中官,也悄悄收买司礼监的人,将京城与南京的消息打听个清清楚楚,皇帝大怒命容语查案,她便陷入了南昌的泥潭。 彼时,东宫因王桓阵亡,备受打击,无论是朱承安抑或王晖,至今没能从悲伤中走出,容语南下平乱,谢堰远在边关谈判。 在这个空档,京城出了一档子事。 东厂提督徐越于四月十五日,带着证人证词在御前,状告端王私藏兵刃,意图谋反。 在外人看来,陛下定是在谢堰出征之时,怀疑端王有不臣之心,暗中命徐越查个究竟,而容语却知,皇帝早怀疑徐越背主已疏远了他,眼下徐越骤然捅端王一刀,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她怀疑端王欲借此,换取皇帝重新信任徐越。 明日便是陛下的千秋宴,去年因郊祀出乱子,皇帝又犯头风,不曾大肆摆宴,出京之前,她听义父提过,今年早早地预备着要给陛下办千秋宴。 冥冥当中,容语有了不妙的预感。 是夜,唤来姚科,将南昌诸事交到他手中, “陛下千秋宴在即,我怀疑京中有乱,先悄悄回京,你帮我坐镇南昌,只说我染了病,谁也不见。” 姚科应下。 容语当即悄悄易容出城,换了一匹快马,飞速往京城赶。 她不是不察,此一去,或许中了端王与许昱的入瓮之计,可若不去,便是眼睁睁看着端王等人得逞。 左右都是荆棘满路,不如硬闯一闯。 次日夕阳将落之时,她抵达京城,她并未急着入宫,而是悄悄来到玄武门外的四卫军大营。 东宫女宦 第77节 经凤鸣坡一役,董周已是容语一等一的心腹,这一次容语出京,留下董周为的就是让他看顾京城局势。 容语在值房寻到董周,问,“京城情形如何?端王与许昱近来有何异动?” 董周本就心急如焚,见容语归来,迫不及待道,“提督,您总算回来了,前日徐越出卖端王,搜到了端王在陕西府私造兵刃的证据,陛下当即将端王宣入宫,端王哭诉一番...” 当日他戍值,犹然记得端王当时发冠凌乱,跪在殿中言辞恳切, “皇兄,臣弟的确悄悄备了兵刃火器,为的不是造反,而是为蒙兀一役,不瞒您说,臣弟确实有私心,打算借着蒙兀入侵,朝中无大将可用之时,临危上阵,臣弟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您是最了解臣弟的,臣弟一直想与巴图阿汗分个胜负,这些年,您不知何故渐渐疏远臣弟,不许臣弟掌兵,臣弟心中着实有怨言,故而出此下策,意图回到边关,不成想,被谢堰搅了局....” 董周语气急促,“那端王是个狠角,为了让陛下信任他,当场咬断自己一根手指明志,陛下被他此举撼动,放过了他,着他回府闭门思过...” 容语一听便知坏了事,皇帝受了端王与徐越蒙蔽。 “然后呢?” “今日不是千秋宴么,陛下召端王随宗室赴宴,不仅如此,因宁王造反牵连到了南宫那位献王殿下,陛下突然起意也将献王召入了皇宫....” 容语惊愕,“献王也入了宫?” 顿了下,又问,“那你怎么在这里?今日皇宫大宴,论理当加强戍卫,陛下没召你入宫当值么?” 董周抓了抓脑,急如热锅蚂蚁,“这便是我担心之处,陛下将皇宫戍卫交给了徐越,徐越加派了自己的人手,将四卫军拦在玄武门之外。” 容语脸色一变,烛火映出她眉间的焦愁,她思忖片刻,摇着头, “不,不对,陛下不是个糊涂的人,相反,陛下精明得很,即便一时信了徐越,也断不可能将自家身家性命全部系于徐越身上,当中定有端倪,” 她已好长一段时日不见皇帝,心中越发不安。 “对了,我义父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没去寻过他?” “提督,我已经整整两日不曾见到刘公公了.....” 容语心募的一慌。 自从王桓过世后,王晖精力大不如前,她问过京城信使,王晖近来虽重入内阁,却是晚去早归,整日神态恹恹,强打精神应付。没了王晖的掣肘,许昱行事越发顺遂。 原以为有义父坐镇京城,出不了大乱子,不成想,连义父也遭了暗算。 容语急忙起身,“你先挑三千精锐,静候玄武门,等我消息,我先入宫....” 董周急忙拦住她,“提督,您本不该出现在京城,再说,没有令牌您怎么进去?倘若刘公公在,还能补一封手书给您,眼下您这么去,定被安上个谋反的罪名...” 容语凛冽一笑,推开他的手,“我若不去,东宫与义父谁也逃不掉......这是端王与许昱给我设的局。” 皇宫的深墙拦得住旁人,拦不住容语。 容语折出军营,寻了个守卫的死角,轻轻一掠翻上宫墙,再往下一跃,轻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徐越抱着拂尘抬脚踢开一道宫门,这是养心殿西配殿的厢房,殿内并未掌灯,浓烈的月纱从窗棂源源不断涌了进来,照亮窗下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刘承恩发簪已断,满头银丝被风掀起,在他身后胡乱飞舞,他双手被缚在椅后,身陷在圈椅里,低垂着脸,几乎无声无息。 徐越立在门口,远远地看他一眼,并不靠近。 看护的内侍急忙迎了过来, “都督,可有容语的消息?此人擅长易容,奴婢担心她已悄无声息入了宫...” 徐越幽幽冷笑了一声,磨了磨光滑的下颌,并未接话。 许昱告诉他,“你不必去寻容语,等着她来找,无论她多么神不知鬼不觉,你守在她在意的人身边,她总会出现的。” 徐越睨了内侍一眼,“急什么,你守在这里,她自该来。” 内侍心中惶然,哆哆嗦嗦道,“都督,奴婢虽有几分功夫,但绝不是容语的对手,奴婢担心坏了提督大事...” 徐越又笑了,他也曾这般怀疑,但许昱说了,“容语此人功夫绝顶,连十八罗汉都不是她的对手,咱们何必与她硬碰硬?对付容语,只能智取,何为智取?便是逼着她亲自扔下刀刃....” “怎么可能?”内侍失声摇头,“容语那身功夫出神入化,只要她闯进来,咱们定是无一生还。” 徐越摇了摇头,“只要容语明白,她的行为会给朱承安带来灭顶之灾,她便会束手就擒....” “咱们今日这第一局啊,不为朱承安,不为刘承恩,只为容语.....” 第55章 容语一路贴着墙根下的矮丛往御马监值房疾行。 越过仁寿宫前的花苑,翻越一片高墙,闪入御马监值房与东宫相隔的夹廊,此夹廊极窄,只容二人并行,一线月光洒下,在夹道西侧的高墙下投下光影。 闪入其内,贴着一柱侧立,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夹廊里折来往去,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面色慌乱而急切,正是心腹怀意。 容语手贴着柱子,轻声唤了一句,“怀意...” 怀意闻声一震,回眸望见一道黑影立在柱侧,知是容语,既喜且惊,疾步奔过来,“提督,奉天殿出大事了....” 容语早有预料,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温声道,“别急,慢慢说。” 怀疑气喘吁吁咽了口气,缓声道,“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在宴席上突然口吐鲜血,御医赶到,查验出陛下中了夹竹桃之毒,宫里是不许种夹竹桃的,徐越阖宫大搜,在东宫梨园发现了一小珠,而那一株恰恰少了一片叶子,东宫一名内侍作证,说是亲眼看见殿下身边的刘吉,在三日前将一锦盒偷偷塞给了老祖宗,徐越以此指正殿下串通老祖宗弑君,当场将殿下给软禁在奉天殿侧殿。” 月纱自头顶的缝隙里泻了些出来,落在她眉梢,如染寒霜, “殿下不可能给陛下下毒。” “没错,殿下申辩,说是寻到了提督您在东宫的一件旧物,命刘吉交给老祖宗,等您回来再转交,殿下欲请老祖宗来作证,偏偏老祖宗不见踪影,奴婢将老祖宗可能去的地儿都找了,没找着,提督,奴婢怀疑老祖宗落入了徐越之手。” 容语撑在柱上露出一脸疲惫之色,沉吟道,“不用怀疑,义父就在徐越手里。” 怀意一怔,“那咱们怎么办?” 容语闭了闭眼,问道,“现在奉天殿有哪些人在?” “朝臣都在呢,哦,唯独王相托病不曾入宫赴宴...” 容语听了这话,越发头疼,王晖关键时刻不在皇宫,不是正好给端王等人可乘之机吗? “除了徐越,还有何人负责奉天殿的守卫?” 怀意答,“羽林卫都指挥使赵田,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 容语微微啧了一声,“赵田与陆珣是陛下心腹,论理不会任由徐越差遣,奉天殿有他二人坐镇,当不会乱。”但皇帝沦落到这个地步,过于蹊跷。 容语转念一问,“陛下身边近来何人伺候的多?” 怀意忧心忡忡答,“陛下这段时日,日夜召甄贵嫔侍寝,老祖宗担心圣躬有亏,劝陛下爱惜些身子,陛下不恁,斥责了老祖宗一顿,后来便让徐越与秉笔曹冉在跟前伺候...” 容语只觉面前仿佛横着一摊浑水,被搅得越来越浊,“这个甄娘娘...也没劝陛下?” 怀意摇了摇头。 去年端午,便是容语从杭贵妃手中救下了甄贵嫔,自那之后,陛下对后宫其他妃子望而却步,独宠这位甄娘娘。 在她印象里,甄贵嫔是个识大体的。 容语啧了一声,问道,“陛下近来身子如何?” 怀意露出一脸纠结,“此事说来也怪,自去年端午宫变起,陛下身子大不如前,今年大年初一,闻小王将军出事,陛下心中大恸,也跟着病了好一阵子,您出京时,陛下还不见大好,偏偏近一个月,陛下仿佛是神光焕发,日日召甄贵嫔侍寝,沉迷床帏之事,老祖宗劝也劝不听......” 容语当即想起韩坤留下的红铅丸,此物有壮阳之功效,她记得谢堰提过,韩坤早先便炼制了一批红铅丸,却因太医拼死阻拦,陛下不得不搁置此物,莫不是端王一党终究冲破了太医院的藩篱,将此物献到了陛下跟前? 还是这其中有别的缘故? 容语脑筋飞快运转,将端午过后的种种事迹在脑海过了一遍,终于在一团乱麻中掐住了一根线头。 “我明白了!”她眸眼泛出森森冷意,“我这就去奉天殿面君!” 她抬步要走,却被怀意拦住了,怀意苦笑道,“提督,陛下昏迷不醒,有垂死之状,现在奉天殿主事的是首辅许昱。” 容语脚步一凝,抬目看着他失声道,“陛下昏过去了?” 若陛下昏迷不醒,事情就难办了,朝廷规制,皇帝昏迷,当由太子监国,偏偏眼下不曾立太子,不仅如此,唯一的中宫嫡子身负弑君嫌疑。 这个时候,主持朝政的重任便落在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身上。 义父失踪,王晖缺席,许昱独霸内阁。 一旦她露面,许昱以她无诏归京为由,认定她为乱臣贼子,届时赵田与陆珣必定围杀她,她一动手,更是坐实朱承安弑君造反的罪名。 不行。 这条路行不通。 得先一步将义父救出来,只有义父露面,才能在众臣面前证明朱承安的清白,并以掌印身份抗衡许昱。 恰在这时,怀意派出去的小内使匆匆奔来,“怀公公,奴婢查到了,徐越将老祖宗拘禁在养心殿西配殿的厢房。” 容语闻言仰头笑出一声。 眼下局势,手握朱批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可比她重要得多。 许昱将每一步都算的好好的,只等她往里钻。 她已身在罗网.... 乱风自两侧甬道灌入夹廊,掀起她黑色的衣摆,她仿佛被无形的双手给缚住,动弹不得。 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语吩咐怀意道, “我要的人手,你备好没有?”容语闲赋那段时日,悄悄在宫内挑选了一批小内使,暗中授受功夫,她离京前,人手交在怀意手里,这是她的一张底牌。 怀意定定望着夜色里的她,她面颊隐在一片光影之下,忽明忽暗,无论何时,她眼底总能闪烁着不同常人的,慧智且坚毅的光,令人心折。 “人手安排在御马监值房。” “好,你带着人,随我去养心殿。” 怀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嘴唇颌动了好几下,终是重重点了下头。 片刻,怀意领着十名小内使来到夹廊,容语双手环胸靠着柱子,目光一张张面容扫过,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她带着四卫军冲去凤鸣坡那晚,一个个的也是这样,英勇无惧。 她容语兵虽不多,却个个顶事。 宫里向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她将师傅当年训练她的法子,用在了这群小内使身上,他们功夫不一定深,却是各有本事,有他们在,刘承恩当能撑住场面。 一行人趁着夜色,匆匆来到养心殿外。 四月天的夜本该闷热,但从养心殿刮出来的风,却带着沁骨的寒意。 陛下惧热,养心殿四处镇着整整五座冰鉴,凉气裹挟着熟悉的沉香袭来,让容语有一片刻的失神。 东宫女宦 第78节 仰眸,皓月当空,万里无云。月轮清透如镜,仿佛能洞悉人心。 上一回看到这样无垢的夜景是什么时候,是离开秀水村之时。 两年多了....如果先前还以为红缨失踪是一场意外,那么这两年的经历与遭遇,让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预谋。 那个人哪,算无遗策,以红缨失踪将她引入皇城。 他所教她的一切,都在这座皇城得到了印证。从内书堂必修的课业,到皇城三十六宫七十二殿,甚至京城八十九坊..... 他是名震四海的军师北鹤,那么她呢,她是谁?红缨又是谁? 有那么一刻,她并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她害怕拨开这片云雾过后,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深渊,一旦踏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她说,让你不用找她,离开京城,永远不再回来。” 红缨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早早地留话让她离开。 然而,已经迟了.... 她终究是陷入了这场朝争的泥潭。 随着一声厚重绵长的吱呀声,养心殿西配殿的后门被缓缓推开。 一大片银纱夹杂着晕黄的灯芒倾泻而出。 照亮徐越那张笑吟吟的脸,他掂着拂尘往里一指, “卿言哪,来啦?你义父等你许久了....” 容语视线与他交汇片刻,毫不犹豫大步踏入。 她带着小内使来到院中,四下扫了一眼,左右长廊皆有暗卫,大约有百来人,凭着气息吐纳可辨出个个功夫出众,当是东厂的高手。 徐越立在厢房门口,往里努了努嘴,薄薄的唇角牵出一丝笑,“你义父在里面....” “说吧,你们想如何?”容语负手淡声问道。 徐越咧开嘴笑出了声,这一声笑,令人心悸,似潜在地府深处的厉鬼,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渗入耳郭,拽住心脏,狠狠掐了一把,笑完,他幽幽长叹一声,被压制许久的憋屈终于在此刻得到释放。 “我就喜欢卿言这爽快的性子,很简单,你留下,换你义父离开。” 容语背着手,脚尖在地面刮了刮,极慢地点头,“好.....” 奉天殿那头还等着刘承恩,徐越没功夫闲扯,一并说清楚,“我已给刘承恩喂了一颗毒丸,你束手就擒,我便给他解药....你一旦动手,里面的人会立即杀了他。” 容语抬目看他,目光清凌凌的,“我又怎么确定你给的是解药?” 徐越笑了笑,“实话告诉你,四殿下需要刘承恩,我们也需要,陆珣与赵田都不是好糊弄的,百官都在场,趁着陛下昏迷,咱们要定下大局,刘承恩是解这场迷局的秘钥,咱谁也不希望他死。” 容语没料到徐越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笑了笑,“原来如此。” 用刘承恩换她束手,以除隐患,再用她来威胁刘承恩,逼着刘承恩为他们卖命。 能把算盘打得这么精妙,唯有许昱。 端王能有什么地方需要义父呢,拟诏, 诏书需要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共同落款盖印,方被百官承认,并颁布天下。 但,她没有选择,义父必须回到奉天殿。 她唯一能赌的是,义父会以大局为重,不会轻易受端王胁迫.... 至于她,只要义父回到百官面前,她便没了后顾之忧,她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不缺这一回.... “来吧....” 她张开双臂,迈步向前,面上无丝毫惧色。 “提督....”怀意眼睁睁看着踏上前,双目骇然。 容语一动未动,月纱倾泻她周身,却在她那身黑色曳撒上漾不起丝毫光亮。 徐越阴冷一笑,朝廊下侍卫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二人上前搜了容语的身,将她系在腰间那一片布囊给取下,扔在一旁。 徐越好奇地用脚踢了踢,看清里面是容语易容的药粉并刀刃药丸一类,露出得意之色。 侍卫又翻到了她手腕的银环,原想一同取下,可那银环紧紧缠着她手腕,压根取不出,瞧着像是姑娘家的首饰,左翻右看也窥不出端倪,遂丢开了手。 随后,侍卫将早备好的缰绳拧着上前,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用粗绳紧紧沿着容语手臂往上捆,看样子是打算将她捆成木桩.... 怀意看得心惊肉跳,这般捆住容语,四肢五骸血流不畅,时辰一长,容语不死也废。 许昱当真是忌惮容语到了极致。 怀意心口钝痛,唇齿咬出血色来。 片刻,侍卫将容语捆成了一个粽子,用刀架在她脖颈上。 容语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徐越,“现在,可以将我义父带出来了吧?” 徐越仍不放心,将一颗药丸扔到侍卫手里,“吃下这颗软筋散。” 容语抿紧了唇,皱了下眉。 徐越笑哼一声,“怎么?不肯?你来的路上难道没想明白吗?你别想活着离开这里....既然想清楚了,就别耽搁,毕竟四殿下在奉天殿也不好受呢....” 容语气出一声冷笑,抬首张开嘴,侍卫立即将药丸扔了进去,又捏着她脖颈逼着她吞下。 容语被迫咽下那颗软筋散,剧烈地咳了几声,面颊泛红。 徐越这才满意了,拍了拍掌,须臾,门被朝里拉开,两名内侍将刘承恩给掺了出来,刘承恩一张脸隐在银发之下,双脚拖行,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二人将他架出了门槛,往前一扔,刘承恩无声无息跌在地上,如同麻袋一般。 容语脸色一寒,对徐越猝口大骂,“混账!” 徐越摸了摸脸上的水渍,眼底闪过一丝阴沉,复又不在意,朝内侍努了努嘴,其中一人俯身将一颗药丸塞入刘承恩的嘴里,又将他往院中一推。 怀意当即向前将他接住,立有善医的小内使蹲下替刘承恩把脉,借着廊下的灯火观察了刘承恩的眼珠与舌苔,确信无大碍,方才朝容语点了点头。 片刻,靠在小内使身上的刘承恩幽幽睁开了眼,他迷迷糊糊环视一周,视线渐渐聚焦,待看清容语,瞳仁猛然一缩,“卿言......”这一开口方觉嗓子发痒,剧烈地咳了起来。 待缓过来,双目骇然瞪着她,“你这是.....” 他扫了一眼廊下的徐越等人,已经明白了所有缘故。 叹息着,“傻孩子.....” 容语身躯僵硬,露出疲惫的笑,“义父,您不用在意孩儿,孩儿这一生为生民请命,为百姓开太平,已算功成身退,倒是四殿下还需要义父您,还请义父莫要受端王胁迫,当替朝廷伸张正义。” 说完这席话,软筋散药效发作,她额尖的汗顷刻渗了出来。 刘承恩眼睫一颤,微张了嘴,欲言又止。 倒是徐越已等得不耐烦,“刘承恩,废话不多说,你快些去奉天殿,诏书什么时候立下,我什么时候放了容语,你看看她的样子,你多耽搁片刻,她双臂就会坏死....” 刘承恩闻言,身子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厉光,慌忙扶着小内使的手臂起身,三步当两步,跌跌撞撞往外走。 徐越望着他背影,勾唇一笑,吩咐侍卫道,“给我看好容语...” 旋即也带着十几名侍卫跟着刘承恩等人身后,一道往奉天殿去。 容语就这么被侍卫往里一推,一头栽了进去。 就在门被重新合上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又清亮的嗓音。 “哎呀呀,今晚这月色真美,本王听说这里关了个小美人,特来瞧瞧....” 是朱赟。 容语匍匐在地上,摇头轻笑一声,闭上了眼。 外头负责看顾此处的内监文若,见朱赟摇着玉扇大摇大摆跨进院子,连忙迎了过去。 “给小王爷请安.....” 朱赟歪着身往里觑了一眼,心里惦记着里面的人,面上却丝毫不露痕迹,反倒是轻轻摇着扇,附在文若耳边道,“我爹告诉我,容语关在这里,是也不是?” 朱赟是端王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文若未来的主子,他不敢怠慢,笑眯眯躬身道,“没错....” 朱赟又问,“你可知她是位姑娘?” 文若一愣,看了朱赟一眼,迟疑点头,“是...都督告诉过奴婢...” 朱赟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当即一亮,“你可知,本王垂涎她已久?” “这....”文若擦了擦额头的汗,“奴婢委实不知.....” 朱赟脸色一收,“那你现在知道了.....” 文若打量朱赟的脸色,实在猜不到这位主要做什么,只得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朱赟执扇往里一指,“把门打开,让本王进去,本王今晚要在这里一度春宵....” 文若闻言脸色一变,失声道,“不可.....” “有何不可....”朱赟已经先一步往门口迈,边走边道,“等你将她捆个半死不活的,本王再要她,还有何趣味?你可知家花为何不如野花香吗?那是因为家花死气沉沉的,没意思,青楼里那些姑娘呀.....” 朱赟满脸的意犹未尽,“啧,当真是人间尤物....”复见文若满脸呆愣,朱赟语气一顿,执扇敲了敲他的脑门,惋惜道,“哦,忘了,你是个太监,不懂这事之玄妙.....” 文若一张脸憋得通红.... “不是......小王爷,一个女人罢了,您何必急着今晚要她,等....” “等她死了是吗!”朱赟变脸比翻书还快,将扇子一收,负在身后道,“文若,本王警告你,今晚你不让本王如愿,本王明日一早要了你脑袋!” 文若噎住,又往里瞅了一眼,哭笑不得,“小王爷,她功夫绝顶,一旦松开她,后果不堪设想.....就连您也可能没了命.....” 朱赟怒目而视,环指一周,“你不是给她喂了软筋散吗,再说了,这里一百多名高手,难道奈何不了一个中了毒的人?” 文若扑跪在地,拼命抱着他的腿,哭道,“小王爷,您想想,万一她拿您当人质呢?” 就在文若怀疑朱赟意图放走容语时,这位主突然醒悟一般,“嗯,你说得对!” 文若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抬袖揩汗。 旋即,朱赟垂首,朝他露出一个坏笑,“那...可以让本王亲一亲她吗?” 文若一顿,这个要求好像不那么好拒绝。 文若跪着朝他眨眨眼,试探道,“不需要松绑?” “当然不需要,本王只要亲她的脸....你不知道,容语那张脸当真令本王着迷.....” 东宫女宦 第79节 片刻后,文若将朱赟领着入内,又着人将容语抬着靠在殿内一颗柱子旁。 只见朱赟兴致勃勃蹲了下来,双手扶着廊柱,倾身在容语前方,他从未这么近距离靠近过她,灯芒在她脸颊覆上一层淡淡的绒光,她眉目盈盈,神态间的虚弱恰到好处褪去了她眉间的英气,越发让她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美。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着迷的神情,一点点往她靠近,就在他快触到她脸颊时,忽的抬首,狠狠瞪了四周侍卫一眼,“喂,本王在这与心爱女子亲热,你们看着作甚?” 文若咽了下口水,哆哆嗦嗦道,“小王爷,奴婢们岂敢离开...万一....” “万一你个头啊,我就亲亲她,你们退到一边!” 文若见朱赟没有一味将他们赶走,松了一口气,连忙朝侍卫摆摆手,几人退到朱赟身后,但谨慎起见,依然盯着容语的方向。 待侍卫离开视线,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恍若蒙了尘,光芒顿失。 他眼睫轻颤,缓缓俯身上前,双臂往后环住她的身,将一枚极薄极小的刃塞入她掌心,贴着她鬓角滑下泪痕, “对不起....” 第56章 明月在窗棂下倾泻一片银白的光。 容语的面颊隐在暗处,浑身被汗水湿透,她用薄刃试了试,割完外面那层粗绳,里头还有一根铁丝,她费劲地摇摇头。 朱赟啧出一声笑,揩了揩额头的汗,“不急,我还有办法....” 文若傻眼似的盯着柱子处的朱赟,只见他将身上那件薄薄的外衫给掀了下来。 他脸色大变,往前扑跪在地,“小王爷,不可....” 朱赟穿着松松垮垮的中衣坐在地上,一瞬间将所有凄楚掩饰,懒散地扭头,眼底擒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本王把持不住了,你们来个人,将她身上的绳给松了,只绑住她的手,方便本王行事....” 文若倒吸一口凉气,带着哭腔道,“小王爷,您别为难奴婢,您若真的要女人,奴婢这就去寻两个貌美的宫女给您解闷....” “宫女能比得上容语?本王若只是要个女人,娉婷阁不多的是?至于费尽心思大晚上钻到养心殿来?” 文若苦着脸,吞吞吐吐道,“小王爷,您也知道这是养心殿,您在这里行那等事,是大逆不道....” 本以为能威胁到朱赟,却见他反而冷笑一声,“我爹干的大逆不道的事还少吗?” 文若噎住。 朱赟转而看向文若身旁的侍卫首领,“本王命你,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侍卫首领显然没文若那般死心眼,他们向来听命行事,今夜过后,朱赟没准便是皇宫的主人,他不会蠢到跟朱赟过不去,更重要的是,他不认为容语在吃下软筋散后,还能动弹。 首领直白地问,“只松开身上的绳索吗?双脚要不要松.....” 朱赟一言难尽望着他,俊脸微微泛红,咬着牙回,“你不松开她双脚,本王如何行事?” 这一问暴露了首领是个新兵蛋子的事实,他挠了挠的耳,害躁道,“属下这就帮您.....” 片刻,侍卫松开了容语身上的粗绳,独独将她双手绑在身后,容语得以大口大口喘气,如同溺水的人微躬着身蜷缩在地上,神情极度痛苦。 文若苦着脸欲哭无泪。 朱赟一个眼风都没给他,只慢腾腾地弹了弹腰间系带,做出一副要宽衣的模样,神色不耐扫了众人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外面等着....” 这回侍卫首领倒是没有迟疑,直接将文若给拧小鸡一样拧了出去,复又把门给掩好,给了朱赟一个“您好好享受”的表情。 待人离开,朱赟迅速将容语扶起,用袖子将她脑门的汗给擦拭干净, “卿言,你怎么样?” 二话不说将备好的解毒药丸塞入她嘴里。 容语咽下药,侧身靠在柱子怔怔望他,“小王爷.....” 朦胧的光线里,朱赟那张俊脸似被墨水染就,棱角分明,桃花眼倏忽一眯,露出黯然一笑, “其实早在我去年生辰那个晚上,便知道我爹已经参与了夺嫡,我假装看不见,假装猜不透,我想,只要我粉饰太平,它就是太平的,我一如既往与你们称兄道弟,与你们把酒言欢.....但,事实上,我每回回去,总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闷酒,喝个够。” 容语眉心一颤,湿意涌上眼眶。他总是这样通透,明明将所有事看得清清楚楚,却假装糊涂。 “得知你在边关差点死了,是谢堰救了你,我在想,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我总该做点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朱赟心眼小,活得没心没肺,没有那么多国仇家恨,也没有那么多江山抱负,我只是,在心里想啊,你守护万家灯火,我来守护你…..” 他尾音似被墨色浸染,沁人心扉。 “从那以后,我暗中观察我爹的动静,偶尔插科打诨,旁敲侧击地了解他跟许昱的计划,我知道他要对你下手,我也知道他给你备了什么药,于是我早早备好解药带入宫,卿言,你走吧,你该有你的天地,而不应该籍籍无名死在这里,否则,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原谅我自己....” “你想过,这么做会给你爹带来什么后果吗?” 朱赟黯然地垂下眸,心底忽然涌上无限的酸楚纠葛,却最终深吸一口气,将愧色压在眼底, “我总觉得篡位是不对的...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不信他能赢.....” 容语心神微震。 他复而露出一丝又轻又柔的笑,“卿言,可记得你曾教过我易容之术?” 他莞尔,潋滟的桃花眼倒映万千星光,“徒儿今日便来给师傅交答卷.....” 与她互换身份,换她堂而皇之离开这里... 第57章 明禧十一年四月十七日夏,明月高悬,月纱倾泻在奉天殿四周,将灯火惶惶的楼宇映衬如蓬莱仙宫, 殿内杯盘狼藉,舞女吓得扑跪在地,战战兢兢被挥斥于一旁。百官站立不一,或焦灼,或雍容,或平和,或霸烈,几乎都势如岳峙。以杨庆和为首的老臣,梗着脖颈与台阶上几位阁老分辨, “四殿下以仁孝著称,何以会毒害亲父,你们不能以一些捕风捉影的由头便软禁殿下!” 翰林掌院周俊剑眉入鞘喝道,“四殿下乃中宫嫡子,眼下陛下病危,自当请殿下出来主持局面,尔等身为朝臣,何以窃国自居?” 许昱不慌不忙与众人拱手,“诸位大人,无论殿下是否真是凶手,他身负嫌疑,在嫌疑未释之前,决不能放出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 “二殿下在入宫路上突发腹痛,不得已回府修养,此刻再无旁的皇子在奉天殿,许昱,你到底要做什么?” 几位老臣袖袍振舞,目若千钧质问。 许昱当然知道光凭他一张嘴难以服众,他拢着袖笑了笑,“诸位莫急,不是请太医在给陛下治病么,没准再过一会,陛下醒了呢,那今日便是虚惊一场....” 老臣们闻言嗓音一哽,均有些面红耳赤,眼下这个关口,分寸极是难拿捏,倘若嚷着立嗣,便是诅咒皇帝快些去,回头待皇帝醒来,定收拾他们,可若任由许昱搪塞,以至失了大局,东宫一派怕是彻底败北。 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臣也面面相觑。 倒是大理寺卿霍如松率先打破沉默,“许大人,既然陛下并无大碍,可否着人开启宫门,许二殿下进宫探望。” 原先朱靖安突发疾病,被侍卫抬回了府,殿内局势不妙,霍如松怀疑,朱靖安的缺席是有人故意为之,自从他的儿子霍玉被容语一刀斩杀后,霍如松对朝政的热情大不如前,连带着与朱靖安的关系也疏远了,只是到底念着朱靖安是自己女婿,眼前这等紧要关头,朱靖安若不在场,那便彻底与皇位无缘。 说来也是不巧,偏偏二皇子一党的肱骨均不在朝中,谢堰远在边关,不知何时能归,左都督陈珞还在江南剿匪,吏部侍郎张翼和今个儿不知为何,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几番申辩均被许昱驳了回去,他干脆闭嘴袖手。 偌大的奉天殿,竟然像是把二皇子给遗忘了似的。 许昱还未搭话,立在一侧的副都御使蒋勉慢悠悠说道, “霍大人,非常之时,宫门不可随意开启,这点规矩,霍大人不会不懂吧?” 这是要彻底将二皇子踢出局。 霍如松脸色大变,额尖的汗当即渗了出来,正惶惶无助,只见东侧一道隔帘被掀开,怀意搀着刘承恩迈了进来。 霍如松瞧见刘承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迎过去,“刘掌印,您可来了,陛下病危,许昱和蒋勉着人将宫门关闭,不许二殿下进来,刘掌印,殿下是陛下长子,这等紧要之时,岂能缺席?” 刘承恩将眼底的阴鸷压下,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二殿下何故缺席千秋宴?” 霍如松连忙将缘故一说,刘承恩心里明白,嗯了一声,“霍大人稍安勿躁,容咱家去探望陛下....” 刘承恩出现,引起一片嗡然,东宫那帮老臣均围了过来,“刘公公...” “刘掌印....您可终于来了...” 刘承恩露了面,便有了主心骨。 刘承恩朝众人微微颔首。 这时,蒋勉先朝他作了一揖,问道, “刘公公,自李太傅致仕,由本官执掌都察院,今日陛下被乱臣贼子毒害,本官理应纠察,先前有人作证刘公公与四殿下相互串通,给陛下下了夹竹桃之毒,接下来有几句话,还请公公容本官发问。” 刘承恩细眼低垂,压根不看他。 一旁的怀意立即呵斥一声,“蒋大人好歹也是都察院的堂官,应比所有人都知道审案的规程,敢问是何人作的证?证据何在?蒋大人自个儿都没审清楚,便先给当朝掌印安罪名,我看蒋大人这官也做到头了吧!” “你....”蒋勉面色胀红,一拂袖,视线落在刘承恩身上,寒声道,“那本官问刘公公,今日陛下千秋宴,你何以不露面?” 刘承恩神色冷漠回他,“咱家奉陛下之命有其他要事,蒋大人也要过问?”旋即示意怀意一眼,怀意立即将刘吉塞给刘承恩的那个盒子打开,展示于众人, “四殿下让刘吉交给掌印的,是容语公公留在东宫的一则随笔,根本不是什么夹竹桃!” 立有太医上前,翻看那则随笔,又将锦盒查验一番,与众人摇头,“此物并无夹竹桃的气味。” 蒋勉早就料到这一出,他淡声道,“这最多能证明刘公公未与四殿下串通,但并不能证明四殿下是无辜的,毕竟只有东宫悄悄栽种了夹竹桃,又恰恰失了一片叶子,据本官所知,夹竹桃剧毒无比,仅仅是一片叶子便能夺人性命.....” 怀意冷笑,“依着蒋大人的意思,非得给四殿下安上一个弑君的罪名是吗?” 蒋勉幽幽一笑,“本官只据事实断案....” 许昱在这时往里一指,插话道,“还请刘公公入内探望陛下.....” 墙角的铜漏一滴一答地响着,提醒众人已是戌时三刻,刘承恩踩着铜漏之音,一步一步往台阶走来,他目光讳莫如深,对上许昱的眼时倏忽变得锐利,然而那位以温和著称的内阁首辅犹然镇定自若,甚至微微弯了弯腰,再次往里一指,“刘公公请进....” 刘承恩在踏上台阶那一刹那间,脸上绽开如寻常时的笑容,和声道,“许首辅,咱不急....” “哦?”许昱微微迷了眼,眼神深深望着他,似在提醒他容语还在养心殿遭难。 刘承恩置若不闻,而是往上一阶属于王公贵族的席上一指, “陛下既是病下,那便请两位殿下先行离开....” 许昱脸色微变。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望去, 只见台阶之上还有二人默坐于此,一人身着紫金盘龙服,头戴翼善冠,满目端肃,一副哀切之色,正是端王。另一人,一袭玉白王服,生得风姿特秀,异常俊美,只见他微微侧身,意态闲适地扶在小案饮酒,仿若被这片喧嚣隔开,有人间谪仙之仪容,则是那位幽禁南宫二十余年的献王殿下。 东宫女宦 第80节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献王缓缓抬起酒杯,恍惚察觉众人视线落在他身上,微微一怔,旋即笑开,起身道, “我可以回去了,是吗?” 他声音特别清柔,带着一股磁性的穿透力,仿佛是骤然扑入燥郁大殿的一股冷风,令人有些不适。 他大约已有十几年不曾露面,今日乍然出现在奉天殿,百官对他是陌生的,也是谨慎的。 许昱在这时,手微的一紧。 献王待要迈步,恍惚想起什么,微微将宽袖一抬,看着端王,“哦,端王殿下先行....” 论辈分端王是他祖父乾帧皇帝的幼弟,便是献王的长辈。令他先行似也是道理,但端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他扶着小案缓缓起身,冷漠地看了一眼献王,目光落在刘承恩身上,立即露出笑意, “刘公公,恰才皇兄吐血,是本王搀扶他进去,皇兄昏厥前拉着本王的手,不许本王离开....” 刘承恩听了这话,唇角溢出一丝极轻极冷的笑,“是吗?” 刘承恩看了一眼守在内殿门口的赵田,“赵指挥使,当真是这样吗?” 赵田皱了皱眉,回道,“本将当时正急着去传太医,不曾听见....” 刘承恩又看了一眼另一侧的陆珣,“陆大人呢,你可听见?” 陆珣神色无波,“当时陛下确实是拉着端王殿下的手,至于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不过,”陆珣淡淡看着端王,“以当时陛下的神色来看,仿佛不是要王爷留下的意思.....” 端王脸色就不好看了,虎目如利剑扫向陆珣,“陆大人离得远,怕是没看清吧,本王乃是皇兄一母同胞的弟弟,是至亲手足,皇兄病危,我岂能袖手旁观?许首辅,你说呢?”视线瞥向许昱。 许昱微一颔首,“刘公公,端王殿下曾随陛下南征北战,于社稷有功,留下主持朝务,并无不可。” 刘承恩听了这话,拂袖冷笑,“许昱,陛下亲子尚在,哪里需要端王来主持朝务?” 许昱也不恼,只哦了一声,旋即指着端王对面的一人,“那献王殿下呢?” 大殿倏忽沉寂下来。 仿佛是一颗被尘封在湖底多年的明珠,骤然被浊水翻腾着涌上水面来,众臣望着那张无比陌生又格外好看的脸失了神,有些老臣不由想起当年那句压下所有异议的雷霆之声, “景初才一岁多,主幼国疑,岂能因小儿居位令我大晋被敌国觊觎,大不了,待他成年,朕将皇位还给他罢了!” 如今献王已整整二十二岁有余。 这么一说,仿佛献王有资格站在这里..... 刘承恩深深咽了一口气,他一直觉得疑惑,许昱一心将他绑架,除了以此制住容语,打压东宫外,更想逼他拟诏立端王为皇储,可许昱为何这么笃定,他就一定会因容语而跟他们妥协。 他心疼那个孩子是真,可他身为司礼监掌印,掌国之权柄,身上压着沉甸甸的重担,那里有百姓,有江山,还有社稷,他凭什么因为容语,纵容许昱与端王谋反呢? 一个人的性命比之江山,太过渺小。 原来还有个献王....献王比端王要有大义名分....倘若乾帧旧党趁陛下昏迷,振袖一呼,簇拥献王继位,似乎也在情理当中。 以献王为晋升台阶,再行司马昭之举,端王打得好算盘哪。 刘承恩压下心中腾腾热浪,迟疑地笑了笑,颔首,“原来如此,那么...”他视线挪向端王,“端王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端王眼皮抽了抽,镇定道,“是....” 声音明显带着犹豫。 刘承恩笑了,又问,“那端王殿下打算让献王当几年皇帝呢?”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端王闻言缓缓聚起虎目里的怒色,目若灼火,似要洞穿刘承恩,猛地一踢脚下的小案,大怒道,“刘承恩,你羞得胡言!” “哦,那是咱家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刘承恩笑眯眯道,“只是,陛下待端王您不薄,您何以弃亲兄长不顾,去辅佐一远离朝廷二十多年的侄孙继位?” 端王脸色千变万化,如同被人揪住尾巴的老狐狸。 “我看,让献王继位是假,您欲行操莽之举是真。” 不等端王动怒,许昱轻声开口驳道,“刘公公多虑了,端王殿下没这个意思....” 端王看了许昱一眼,没说什么。 献王自始至终拢着袖,卓然立在台阶角落,他神色浅淡,对众人所言置若罔闻,仿佛他们所谈与自己无丝毫关系。 许昱又轻飘飘问刘承恩道, “陛下说出那话时,老祖宗当时也在场,您是最讲信誉的,想必不会食言....” 刘承恩笑得雍容,朝许昱微微侧了侧身,“许首辅,今时不同以往,时者,势也,孙子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善变者胜。’陛下御极已二十载,文臣武将济济一堂,河清海晏,歌舞升平,首辅想一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得看天下百姓答不答应?” “再说了,陛下尚且有儿子,哪有越过嫡亲儿子,立旁人为嗣的道理.....” 许昱淡淡交锋,“刘公公指的是抱病不来赴宴的不孝子朱靖安,抑或是试图谋杀亲父的不仁子朱承安?” “本辅不管你说的是谁,且先看看这道密诏.....”许昱曾是乾帧朝三元及第的状元,有过目不忘之能,自密诏被偷后,他又凭着记忆伪造一份, 他将密诏自袖口掏出,缓缓展示在众人眼前,慷慨激昂道, “诸位,先帝驾崩之时,遗诏皇太孙,也就是如今的献王殿下继位,先帝深知主幼国疑的道理,临终特留下此诏,若有人行操莽之举,便携此诏勤王!” 许昱话落,满殿哗然。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众臣惶惶不已,刘承恩细眼几乎眯成一条线,脸色也在一瞬间白的可怕。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那封明黄的密诏给接过来,堪堪扫了一眼,刺痛一般闭上了眼。 众臣见此情形,立即将那密诏给夺过,蜂拥而上遍览。 许昱明知密诏是假,可他是镇定的,更是从容的,不成功便成仁,今夜他已无退路。 他含笑,又露出以往那和事佬般的温和笑容, “诸位,我许昱位极人臣,原也不必冒此风险,然而天道昭昭,这天下本是乾帧皇帝打下的江山,今上虽也有功劳,可窃兄长权柄,夺侄孙之位,乃国贼,我许昱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今日先帝密诏在此,殿中也有不少老臣深受乾帧皇帝之恩....此时不站出来拥护献王,更待何时?” 他目光移向杨庆和并周俊等翰林老臣。 杨庆和果然是震撼的,他面色烫红,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明眼人晓得,这位以忠贞著称的老臣已动摇了.... 众臣不由再次抬眼往上方一望,那位身居漩涡当中的献王殿下,挺拔消瘦的身微微一仰,清透的眸眼一寸寸扫过光华富丽的奉天殿,漆黑的瞳仁交织着怔惘与迷茫.... 许昱朝端王抬手一揖,“端王殿下,你以为呢?” 端王嘴唇抽搐了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许昱满意颔首,视线最后落在刘承恩身上,“刘掌印,是勤王,抑或传位,皆赖掌印您...” 言下之意是,倘若刘承恩肯协同拟招,那么这场政变便是兵不血刃,倘若刘承恩不肯,少不得要动手,那么朝廷将陷入混乱。 许昱话落的同时,徐越一挥手,东厂的侍卫迅速包围整个大殿。 赵田顿时色变,他立即看向陆珣,却见陆珣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赵田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凭着他是皇帝心腹的本能,还是打了个手势,现场的羽林卫迅速抽出刀剑,与东厂的人对峙。 场面剑拔弩张。 汗一点点顺着鬓角滑入衣领,刘承恩双目通红,久久的,无声的,与许昱对峙。 许昱将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又或者今日是他筹谋已久的结果。 刘承恩这一生辗转内廷,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乾帧皇帝留有密诏之事,他也有耳闻,当年,朝廷内外动弹,江山岌岌可危,他虽是太监,却也有一颗安/邦/定/国的心,他不敢据实已告,而是悄悄将传言的人给杀了,又过了两年,密诏并不曾现身,他便以为或许那只是妖言惑众,直到今日,密诏现于人间,他是真的信了,以至于并不曾细看它是真是假。 许昱和献王想要坐稳朝堂,必须倚仗他的威信,只要他袖手,他刘承恩依然是司礼监掌印,但,一旦他倒戈,养心殿那个孩子呢,东宫那个孩子呢,他们绝无生路。 许昱或许能留下朱靖安,但绝不可能留朱承安。 容语那双清秀的眼从他脑海滑过,她用自己换来他逃出囹圄。 以容语换江山稳固,换四皇子继位,他几乎可以不用迟疑,他相信那个孩子坦然赴死,是乐意为江山献身的。 但无视容语的牺牲,换他投效新君。 刘承恩做不到...他做不到啊..... 刘承恩从肺腑深处闷出一丝冷笑,灼灼盯着许昱,“若咱家不应呢?” 许昱笑了,连着笑了三下,笑声清清冷冷回荡在大殿。 许昱是个书生,平日看起来几乎毫无锋芒,但此刻,清矍的身形秀挺地立着,几乎是锋芒毕露。 “掌印是要成为江山的罪人吗?” “江山不是谁一个人的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许首辅拿着一份来路不明的密诏,扬称要勤王,以至朝局动荡,不知谁才是江山的罪人?”刘承恩哼笑一声,掷地有声, “陛下御极二十多年了,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四殿下是无辜的,仅凭一枚夹竹桃便定他的罪,何其荒唐,他是中宫嫡子,是这个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许昱笑融融的,笑意不及眼底,“那,刘公公何以证明四殿下是无辜的?” “我能证明----” 殿外一道清冽的嗓音穿透而来,紧接着,一道着火红盘金飞鱼服的身影,大步跨了进来。 她清冷的神色被这身火红衬得眉目炽艳,似夏日里最灼烈的一捧火。 许昱,端王并徐越等人,纷纷变了脸。 许昱面色在一瞬间又平静下来,冷冷掀起唇角,“容语,你乃御马监提督,奉圣命南下平叛,你骤然出现在皇宫,意欲为何?莫非是为朱承安而来?” 生死存亡之际,容语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为正义而来,许昱,本督容不得你污蔑四皇子,更容不得尔等乱臣贼子窃取陛下江山。” 许昱冷哼一声,摇摇头道,“容语,你无诏归京,视同谋反,真正的乱臣贼子是你!” 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道凛冽的嗓音, “容公公并非无诏回京....”只见一芝兰玉树的男子,一袭月白直裰面容肃整跨入殿内。 众人瞧见谢堰,脸色大变, 许昱险些维持不住表情,阴沉道,“谢堰,你怎么也悄无声息回来了?”容语棘手归棘手,但谢堰更加让他忌惮,此二人是他成事的最大绊脚石。 谢堰下意识往台阶上一人望了一眼,又迅速挪开,淡声道,“怎么?难道我回京也需要诏书?” 他只是奉命与蒙兀女真三方谈判,并非领兵作战,与容语性质不同。 东宫女宦 第81节 许昱抿了抿唇,一时懒得理会他,而是扫向容语,“那你呢?” 谢堰将一手书往前一展,接过话道,“本官身为兵部侍郎,突闻皇城有变,担心乱臣贼子乘势造反,是以飞书给御马监提督容语,让她回京救驾。” 许昱听了这话,几乎笑出声,“谢堰,你不过一个兵部侍郎,虽有权宜之便,可此事非同小可,你当真要替她担责?”许昱看得出来,谢堰是堂而皇之给容语寻借口。 谢堰负手淡淡一笑,“本官承担一切责任。” 容语听了这话,移目朝他望去。二人一左一右立在门口,视线堪堪相撞, 夜风扶起他月白的衣摆,那流云素锦的纹路被光芒映照涌动一片银光,数月不见,他眉目依然沉湛,清隽的脸经风沙洗礼越发硬朗。 她没料到谢堰在关键时刻,替她铺好了后路。 她嘴唇颌动了下,终是什么都没说,她欠他太多太多,不足以言谢。 许昱闻言不怒反笑,咬牙道,“那谢大人呢,宫门已闭,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堰悠然一笑,“许首辅看来是疏于政务,忘了我兵部遇紧急军务,可打东华门夹道入宫面圣。” 许昱嘴皮一抽,眼底闪过一丝阴沉,“好,陛下昏厥,此处乃我主事,谢大人有何要紧军务立刻说来,否则本辅以擅闯皇宫之罪,将你拿下!” 谢堰不慌不忙背着手,“许大人别急,本官待会定让你开开眼界,不过在此之前,不如让容公公说一说,到底是何人意图谋害陛下?” 满殿的视线均落在容语身上。 她往前一跨步,以淡淡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微抬下颌道, “敢问诸位大人,是何人诊断陛下中夹竹桃之毒?” 一人自内殿的屏风内绕出,与众人抬手一揖,“是下官。” “陛下是何病症?”容语问, 邢御医沉吟一会,答道,“陛下先是面色胀红,旋即口吐鲜血不止....伴随心悸,随后昏厥过去。” “好,你既是断定陛下中夹竹桃之毒,当如何诊治?” 邢御医微的一愣,不假思索答道,“下官已用针灸稳住陛下心脉,再以...甘兰草熬成水解毒....” 容语颔首,“没错,甘兰草确实能解夹竹桃之毒,但效果如何呢?” 邢御医额尖渗出细密的汗,他抬袖胡乱揩了揩,答道,“想是陛下中毒已深,一时还未....” “胡说!”容语赫然打断他,“若陛下真的所中夹竹桃之毒,甘兰草一服下,病情必定缓解,正是因为陛下饮下夹竹桃水的同时,也服下了红铅丸....两者相撞,陛下方才吐血不止,胸闷气短,有血崩之状....” “红铅丸?”众臣失声, 联系近来皇帝红光满面,夜夜笙歌,仿佛还真是如此。众臣恍然大悟。 邢御医慌乱道,“不,不可能,太医院一直劝谏陛下不能服用此丸,此事朝野皆知...”他似找到了底气似的,正色道,“容公公,我们太医院用药皆有档案,容公公可随时查阅,我们绝没有给陛下服用红铅丸。” 辍在后头几位太医,也跪在内殿门口战战兢兢附和,“我等绝没有给陛下服用红铅丸....” 容语负手一笑,“是,你们是没有给陛下服用此丸,但不意味着陛下没有服用此丸....” 徐越脸色微白,他阴鸷地盯着容语,“陛下近来饮食用药之事,皆有起居郎记载,原是天子内帷,不可轻易示人,但今日非同小可,诸位大臣若想翻阅,本督这就去取来....” “不必了....”容语目光越过众人,隔着珠帘往内殿探了一眼,扬声道,“甄贵嫔可在里头?” 今日皇帝千秋宴,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必定在场。 不多时,周贵妃将甄贵嫔拧了出来,周贵妃乃将门虎女,早就见不得皇帝独宠甄贵嫔,听了容语这话,立即把甄贵嫔往前一推,甄贵嫔倒算镇定,被迫扑跪在地,扭头往周贵妃冷笑,“贵妃娘娘,臣妾也是陛下枕边人,娘娘何以如此妒恨?” 周贵妃没理会,而是望向容语,“容公公,她人在此。” 容语眯起眼,定定望着甄贵嫔,“甄娘娘,这红铅丸是你给陛下服下的吧?” 甄贵嫔脸色倏忽一白,丹唇颤了颤,旋即震惊道,“容公公,你这话本宫着实不懂,陛下是本宫唯一的倚仗,本宫岂会害他?”她言罢,眼泪簌簌扑下,似极是委屈。 容语一步一步迈近,脚步落在她跟前,去年端午,她冲入奉天殿西侧殿,将皇帝与甄贵嫔救于水火当中,甄贵嫔对她感激涕零,也因与陛下同甘共苦,备受皇帝宠爱。 恰恰那回,端王也参与其中,他帮着杭贵妃将她调虎离山,此事一直搁在她心底,事后她也想过,端王到底参与到什么地步,目的何在。 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了,甄贵嫔本就是端王的人,当年端王是何谋算她已细究不得,但因她插手,甄贵嫔幸免于难,因祸得福成为皇帝宠妃,端王嗅到这个机遇,便将这颗棋子稳稳当当插入帝王心脏之处。 容语来来回回琢磨一番,甄贵嫔是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陛下服用红铅丸的人,以陛下对徐越的忌惮,万不可能听信徐越胡乱用药,但甄贵嫔不一样,甄贵嫔曾与他同生共死,皇帝对甄贵嫔的信任怕是远在众人之上。 以红铅丸助兴,惹得帝王对她的身体越发着迷,周而复始,终至今日的局面。 容语寒声道,“甄娘娘,我竟然被你蒙骗了,你从来都是端王的人吧?” 甄贵嫔娇躯一颤,险些失色,她木了一瞬,喃喃道,“容公公,你救我于危难,我一直心存感激,也因你曾是东宫伴读,与四殿下情深义重,是以我常日在陛下跟前,替你与四殿下周旋....不成想,公公竟然怀疑到我头上...罢了,公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未能帮着公公与四殿下成事,是我之过,公公想要过河拆桥,将我当做替罪羊,我无话可说.....” 容语被这话气笑。 难怪皇帝对她渐来疏远,又被徐越与端王轻易蒙骗过去,原来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位甄贵嫔。 枕边风果然比什么都好使。 徐越在这时骤然拔高尖细的嗓音,“好啊,原来是你指使甄贵嫔给陛下服用红铅丸,意图弑君,来人,将容语拿下!” “慢着!” 谢堰在这时抬步上前,来到甄贵嫔身侧,淡声问,“那娘娘是承认,你给陛下服用了红铅丸是吗?” 甄贵嫔清凌凌的眼睫一颤,垂下了眸,并不接话。 “娘娘不吭声,臣便当你默认了...” 谢堰看向陆珣,“陆指挥使,甄娘娘已承认毒杀陛下,还请将她带下去严审,好好审一审,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一直漠不关心的陆珣,这回立即迈开步伐,现场的锦衣卫相继上前,将甄贵嫔给拽了起来, 甄贵嫔似极是忌惮众人碰她,猛地甩开了手,惊怒道,“你们别碰我....” 谢堰在这时幽幽一笑,“陆大人,本官还可以提醒一句,在审问这位甄娘娘之前,先请个太医给她把把脉....” 甄贵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下,纤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却见那人神情肃穆,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甄贵嫔心凉了大半截.... 陆珣朝谢堰拱了拱手,“多谢大人提醒,本将这就安排太医...”旋即使了个眼色,两名锦衣卫当即将甄贵嫔架出大殿,陆珣回眸往跪着那群太医扫了一眼,随意拧了个顺眼的,带着前往大殿东侧的隔房。 容语慢慢看着谢堰,心中微疑,莫不是这个甄娘娘还有什么端倪,不过眼下容不得她细想,她昂首挺胸往皇帝所在的内殿走,“本督要亲眼看一看陛下的病情....” 徐越侧垮一步,拦在她面前,将那下巴抬得高高的,不可一世道, “容语,你擅离职守,本是大逆不道,又串通四皇子弑君,你有什么脸面觐见圣上?” 容语憋了一晚上的怒火无处释放,她这个人心思并不深,做不到像谢堰那般滴水不漏,但她胜在一身功夫强悍,性情霸烈,容不得小人在她跟前作祟。 在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情形下,容语探手往前一抓,狠狠捏住徐越的脖子,用力一拧,只见咔嚓一声,徐越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两眼一翻,脖子被容语当场拧断。 容语寒着脸扔抹布似的将他往旁边一丢,信手弹了弹衣襟的灰,问, “还有谁敢拦本督的路?” 大殿一片死寂。 第58章 殿内众人战战兢兢盯着容语那只手,忍不住倒吸凉气。 唯独谢堰望着容语清绝的背影,唇角微微牵出一丝无奈的笑,这抹笑太轻太浅,几乎转瞬即逝。 容语目光冷扫一周,掀了掀蔽膝,大步踏入内殿。 她身影一消失,众臣悬在嗓眼那口气慌乱咽了下来。 许昱与端王的脸色,白一阵,黑一阵,极其难看。 原先内殿皆是徐越的人,见容语这尊杀神进来,众人作鸟兽散,连忙躲开。内殿唯剩下秉笔太监曹冉,与周贵妃。 她抬目望去,只见皇帝面若枯槁躺在金塌上,胸前衣襟敞开,扎满了银针,模样瞧着十分不好。 周贵妃坐在床头抹着泪,哽咽道,“容公公,陛下看样子是不成了....怎么办才好?” 容语并未接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御塌前,曹冉被她逼退数步。 曹冉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自刘承恩为皇帝喝斥后,是他与徐越在皇帝跟前伺候,曹冉这个人,平日不显山露水,目前还看不出端倪。 “四殿下情形如何?” 曹冉躬身答道,“被许昱和徐越幽禁在西配殿。” “何人值守?” “徐越的义子徐宽与金吾左卫指挥使文刚,二人亲自守在殿下身侧.....” 容语一听便知十分棘手,“可有法子救他?” 曹冉沉吟片刻道,“硬拼,难免伤及殿下,唯有智取。只要许昱还未得逞,殿下便是安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论是谁,看重的无非是名利前途,以及性命....眼下殿外形势不明,胜负难料,文刚也好,徐宽也罢,一时还无法动摇,倘若陛下醒了,能发号施令,局面必定大不一样........” 容语不由侧目看了曹冉一眼,颔首道, “好,本督试一试,看能否将陛下救过来。”唤来可信的太医,用了几味药,又重新施针,容语自小被北鹤教导,钻研药材之道,习行针之法,北鹤萧关之役后,身子很是不好,这一治就是二十年,弥留那半月,数次垂危,皆是容语救过来,容语对皇帝并无效忠之意,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朱承安。 只要让他醒来片刻,撑到立下太子便可。 ................ 夜越深,月欲明。 硕大的月盘已渐渐升至正空,如佛陀普渡,泄下一地银芒。 半个时辰前,养心殿。 文若恭恭敬敬送走小王爷后,顺着门缝往里瞄了一眼,见那容语无声无息躺在柱侧,看样子是被小王爷折腾得不轻,也对,服用了软筋散的人,还不是任予任夺。 文若没当回事,将门掩紧,继续靠在门口柱下打哈欠,参了会瞌睡,鼻尖似闻到一抹酒香,他立即睁开眼,扭头瞥见身后的侍卫首领掏出腰间的小葫芦,饮了一口,他嫌弃地咂咂嘴, “你倒是会讨好小王爷,害我成了罪人,你忘了徐公公的吩咐了?” 侍卫首领比他看得通透,他小心翼翼将口塞拧紧,笑眯眯道,“徐公公只是督公,小王爷可是未来的主子,孰轻孰重你掂量不清楚?再说了,那容语不是吃了软筋散么,你瞧瞧,能有什么事?” 话落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扑腾的响声,二人皆是一惊,待要进去查看究竟,却见里头传来朱赟满不耐烦的嗓音, “本王睡得好好的,你们谁在喝酒,把本王给馋醒了....” 文若二人傻愣一样,僵在门口。 紧接着朱赟大步迈来,将门从里拉开,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闻了闻,嗅到酒香从侍卫首领身上传来,伸出手,“给本王也尝一尝?” 东宫女宦 第82节 二人如丧考妣,扑通一声跪下哭道, “主子诶,您将容语放走了,咱们怎么办?被徐公公知道,咱们都是一个死!” 朱赟不慌不忙跨出门槛,先将侍卫首领给拧了起来,煞有介事看他,“本王问你,容语已去奉天殿,待徐越晓得你们放走了人,你还有命活吗?” 侍卫首领目若死灰,使劲摇头。 朱赟颔首,“但,本王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侍卫首领眼神嗖的一下直了起来。 朱赟丢开他,走到院中,环视一周上百侍卫,扬声道,“诸位失守,徐越定饶不了你们,那么本王问你们一句,要不要跟着本王干?本王给你们博一条生路!” 侍卫你看我我看你,几乎是毫不犹豫蜂拥而上,成队列在朱赟跟前,“我等全凭小王爷调遣!” 这些侍卫乃是东厂旗下的缇骑,平日也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朱赟笑眯眯颔首,满意道,“很好,记住,接下来本王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本王定与你们共生死,同进退!” “共生死,同进退!”百人齐声应和。 “成,那接下来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朱赟目光冷飕飕地扫向文若,文若依然跪在门口,泪眼婆娑地回不过神来。 侍卫首领是个灵泛的,二话不说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削下文若的脑袋,旋即掷地有声道,“小王爷,文若乃徐越心腹,先斩他祭旗。” “好样的,本王没看错你!”朱赟拍了拍手。 一行人正离开养心殿,前面宫道奔来一小内侍,瞧见朱赟在此,先是一怔,却也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行礼,“小王爷,奉天殿形势不太好....咱们王爷被指控弑君,谢大人也从西北赶了回来.....” 朱赟闻言神色暗了暗,他早料到这一出,看来,父王大势已去.... 他带着人急匆匆赶往奉天殿,路过隆崇门门口,忽然瞧见甬道下立着一人,灯芒晕黄,映出那人一身一品仙鹤补子,他拄着拐杖,形容略有几分佝偻,瞧见朱赟,露出幽深一笑, “小王爷,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刘承恩见容语进了内殿,反倒是放心与许昱等人周旋,他慢悠悠踱了数步,挡住许昱往内张望的视线,“许首辅,您不是嚷嚷着要传位献王么,要不,等陛下醒来再说?” 许昱脸色在瞬间平和下来,浅浅一笑,“若是陛下醒不来呢?” 刘承恩心下一紧,看样子陛下服用红铅丸已有月余,身体已被掏空,今日被夹竹桃这样极烈之物一催发,已是强弩之末,现在谁都想抢在皇帝闭目之前,定下名分。 刘承恩脸色一寒,“许昱,将四殿下放出来....” 许昱眼神讳莫如深,“四殿下还未排除嫌疑,本辅如何能随意释放?” 刘承恩眯起了眼,朱承安是许昱最后的底牌,只要朱承安还在他手里,东宫一派都会极为被动。许昱定是拿对付他的法子,来对付朱承安,他能在这奉天殿如此胆大妄为,不就是因为捏了朱承安这个七寸么?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狐狸。 这时前去西配殿打探消息的小内使回来,附在怀意耳边低语数句,怀意立即转禀刘承恩, “老祖宗,西配殿有重兵把守,侍卫配备轻弩及火/枪,负责看守四殿下的是徐宽与文刚....” 也就意味着,一旦动手,朱承安很可能没了命。 殿内,东厂并金吾卫控制大殿西侧及西配殿,羽林卫与锦衣卫护卫大殿东侧,并包括御书房在内的东配殿,两军对垒,泾渭分明,唯独底下的泱泱一群大臣,尚无动静,又或许,他们这些普通臣子皆在等,等哪一方占上风,他们便往哪头倒。 许昱依然老神在在的,又从袖口掏出一封黄绢,递给刘承恩,“刘掌印,这是陛下传位给献王殿下的诏书,本辅已盖下内阁大印,只等掌印用玺....” 刘承恩被这话给气笑,“许昱,你.....” 话未说完,只见许昱稍稍侧身,靠近他耳边低语道,“刘承恩,陛下将死,四殿下被幽禁,只要你用玺,你依旧是司礼监掌印,我放朱承安与容语一条生路。” 原先他没打算这么做,不过形势有变,容不得许昱不做妥协。 刘承恩脊背挺得直,细眼长眯,岿然不动。 许昱低声一笑,再道,“有件事掌印或许不知,容语其实是位姑娘....” 刘承恩闻言狠狠一颤,绷紧的面容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不可置信盯着许昱,发干的双唇颌动着,下意识想反驳,可这样的事,许昱又如何会说谎。 难道那个孩子真的是女子? 想起容语清致如玉的面容,越想越是可能。 这可是欺君大罪。 许昱再给他压下最后一根稻草,“容语与朱承安两情相悦,传位献王,后续手尾我来收拾,我放他们二人泛舟蠡湖,只要朱承安安分,此生绝不追杀,我许昱说到做到,当然,你若不信,回头我可安排二人假死,骗过献王与端王,以容语的功夫,二人此生无忧。” 到了末尾,他又含笑加了一句, “掌印,社稷归位,您地位如初,还不用战战兢兢伺候一个喜怒无常的帝王,朱承安与容语也自有归宿,何乐而不为?” 有那么一瞬间刘承恩是动摇的。 他握着被许昱强行塞过来的诏书,手抑制不住地颤了下。 然而,就在这时,陆珣拧着半死不活的甄贵嫔出来,将画押的供词拧在眼前,冷声道, “刘掌印,许首辅,诸位大人,甄娘娘招了,她是端王的人,她受端王指使给陛下服用红铅丸,夹竹桃之水也是她放入酒中,于席间喂给陛下喝的....” 端王闻言当即怒喝一声,“胡说,本王从不认识她,怎会指使她给皇兄下毒?” 陆珣不声不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玉佩,“端王殿下,这是从甄贵嫔身上寻到的,上面刻着您的名讳,本将一直侍奉圣躬,晓得此玉乃十年前昆仑山颠取的羊脂玉,早已赏赐给各皇室王公,甄贵嫔娘娘不可能有,此物乃您贴身之物无疑,您还有何话可说?” 端王闻言神色间闪过一丝幽黯,旋即又虎目横扫,放声狂笑,“没错,我与皇兄一母同胞,不该簇拥献王,只是你们可知,本王自小由乾帧皇兄带大,他如兄似父教养我,临终遗诏于我,若有人篡位,携诏勤王。本王隐忍这么多年,招揽许长陵并都御史蒋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皇位还给献王。” “诸位,尔等均曾受我大皇兄之恩,今日是你们报效之时.....” “端王不必假仁假义,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刘承恩赫然打断他,怒目而视,质问许昱,“许长陵,你也算有风骨之人,岂会与这等不仁不义之辈为伍?你真的以为他会心甘情愿辅佐献王?” 话落,他将许昱塞给他的诏书,往台阶上一砸,喝道,“快些将四殿下放出来!” 许昱还未作声,却见那诏书擦过他衣角,径直砸在台阶上,恰恰落在端王脚底。 端王二话不说将诏书捡起,正待还给许昱,眼风一扫忽然看到诏书上的内容,上头明确写着传位给献王,并着刘承恩与许昱辅政,而通篇根本没他的名字。 他双目骇然瞪大,不可置信盯着许昱,“许昱,你什么意思?诏书上怎么没有本王的名字?”有了辅政大臣的身份,他便可摄政,总揽大权。这是先前他与许昱商议好的。 话落,他忽然发现台下的许昱,神色冷淡的如同陌生人一般。 端王心倏忽滑下冰窖,在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紧紧捏着那道诏书,一下又一下,泄愤似的将诏书撕成粉碎.... 许昱神色不变,朝他抬手长揖,他躬身许久,复方抬眸,漆灰的眸泛着几许复杂,“端王殿下,长陵辜负您的信任,这些年长陵借着您的权势,一步一步登顶,为的便是今日,我许长陵这一生,只服乾帧陛下....” 他永远忘不了他殿试那一日,见到的那位气吞山河的君王,他伟岸,高大,一双湛阔的眼仿佛载着千秋万代,装着黎民百姓,他气势磅礴,叱咤风云,强势地将戎狄拦在国门之外,拯救土木之变后满目疮痍的山河。 死前,他命北鹤前往萧关迎战,自个儿吞下一颗回旋丹,留下传位诏书,抱病奔赴宣府,那时的许昱方才是一小伙子,弃翰林书卷,兴致冲冲卷起行囊跟着大军到了宣府,他死皮赖脸挤入乾帧皇帝帐中担任文书,他至今记得乾帧陛下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我大晋,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注),我朱旭这一生,哪怕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他做到了....他名垂青史.... 待皇位被今上夺去后,许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将江山夺回来,还给乾帧后裔。 久而久之,信念便成了执念,这些年,他步步为营,谈不上君子,更谈不上好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他认了,他不悔。 许昱说完这席话,心下一狠,抬手道, “赵田,端王弑君,本辅命你即刻将他拿下!” “他敢!”端王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身侧两名心腹侍卫立即贴近将端王护在正中,端王神色阴戾道,“仅凭妖妇所言便想让本王束手就擒,没门!” 金吾左卫虽是许昱的人,但东厂的人却听命于端王。 一旦鱼死网破,他也不一定会输。 这时,许昱幽幽回眸,看向台阶下一直默然不动的谢堰, “谢大人看戏看了这么久,也该说话了吧,你不是说今夜要让本辅开开眼界吗?” 谢堰一笑,真不愧是许昱,连他为何而来都猜到了。 谢堰缓缓将袖中一叠文书供词掏出,示于众人,“本官奉命谈判时,无意中从蒙兀一名高官口中得知,端王曾暗中与他们联络,是以,本官遣人潜入蒙兀,几近波折,终于拿到端王通敌卖国的证据!” 满殿哗然。 谢堰将一叠证词文书塞入刑部尚书时秉谦手中,“时大人,其他物证人证,明日本官会叫人送去刑部,还请大人详查。”时秉谦倒是毫不犹豫接了过来,朝谢堰拱手,“多谢。” 许昱幽幽与谢堰对视了一眼,恍惚有些摸不准这位谢二公子的想法,他到底是谁的人,明知诏书是假,却闭口不提,仿佛就等着他将戏往下唱,不过谢堰不插手,于许昱而言,便是好事。 许昱回望上方的端王,“王爷,束手就擒吧,我会想办法替你保住府中老小,若王爷一意孤行,我怕也无能为力.....” 端王岂是轻易俯首之辈,他浑身如绷紧的弦,几乎不假思索,提刀往对面的献王刺去, 只要控制献王,便可威胁许昱与朝官。 献王本立在宽台东侧的角落,离端王不算近,见端王猛地朝他扑来,他下意识往后一躲,就在这时,台下两道黑影如流光瞬影跃上,一人接住跌落的献王,将他护在身后,一人往前挥掌,探手拽住端王的手腕,往怀里一扯,拉了端王一个转身,捏着他手腕将匕首往他脖间一抵, “都住手,否则我杀了端王!”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端王的侍卫始料不及。 宫里何时有这样的高手。 赵田立即带人上前,从小内侍手中接过端王,见端王犹自挣扎,嘴里嚷嚷着,赵田随手塞了一团棉布堵住了他的嘴。 许昱后怕地盯着那面生的内侍,心中疑窦重重。 二人虽着最低等的小火者黑衫,可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 何人在献王身边布了这样的高手? 不过眼下他无暇细想,只扭身对端王一党的东厂侍卫道,“端王已就擒,尔等只要听我行事,依旧是新君功臣。” 东厂的人本就群龙无首,也已没了退路,被许昱招揽,自无二话。 仅仅是片刻,许昱成功将端王一派的人收服,转身,含笑看着刘承恩, “刘公公,可以用玺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许昱备了两份传位诏书。 他将剩下那一份,再次往刘承恩手里一送。 刘承恩看见端王被制住后,神情一松,摊摊手,“许大人,玉玺不在我手中....” 许昱脸色一变。 东宫女宦 第83节 他之所以与刘承恩周旋,有两个缘故,其一,刘承恩在朝野名声极好,威望隆重,若能引他为援,可兵不血刃。其二,印玺在掌印手中,徐越将养心殿与奉天殿翻了一遍,不曾寻到玉玺,谁能将玉玺藏起来?只可能是刘承恩。 但现在,刘承恩说玉玺不在他手中。 许昱不信。 “在何处?” “自然在它该在之处——” 一道暗哑的嗓音自殿门口响起, 紧接着,众臣瞧见王晖被人搀扶着迈进大殿。 许昱望见王晖那一瞬,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淡定, “王晖,你怎么入得宫来?”他已命人紧闭宫门,不放任何人进入。 王晖将身旁内侍一推,拄着拐杖森然笑道,“本官不来,任由许大人妄动乾坤么?” 许昱深深与他对视,满殿炽热的光辉遮掩不住王晖眼底的幽芒。 他与王晖共事十多年,王晖这个人总是叫人捉摸不透,要说有谋略,他偶尔做出的事漏洞百出,要说城府不深,偏偏又会出其不意,他性子咋呼,整日在内阁骂骂咧咧,若不是国舅爷的身份,想必满朝真正服他的并不多。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在王晖眼里瞧见了以往没瞧见的慧智,仿佛一切尽在掌中... 许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王相....” “王大人可算来了....” 原先还在动摇的东宫老臣,均簇拥在王晖身侧。 王晖眸色浅淡,幽幽道,“许大人之所以如此张狂,不就是因为四殿下在你手中吗?现在,还请许大人往西侧瞧一瞧,看看那是谁?” 许昱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西侧甬道口的珠帘被人掀开,露出一道分外出众的脸,正是怒色冲冲的朱承安,而更让他惊讶的是,还有二人护在朱承安身侧,小王爷朱赟与金吾左卫文刚。 原来王晖与朱赟做了交易,只要朱赟带人前去西配殿救下朱承安,王晖许诺保王府妇孺并朱赟的性命,罪责只由端王一人承担。 虽然金吾卫文刚是他布的后手,但毕竟还有徐宽在,王晖不敢冒险,是以说动朱赟出手。 除了朱赟,没有人能堂而皇之进入西配殿,朱赟先是伺机接近朱承安,待确保朱承安安全后,将大殿形势告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功说服徐宽倒戈,兵不血刃救下朱承安。 此举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被缚住的端王满目惊愕望着自己的儿子,那个一贯欢天酒地活得肆意潇洒的孩子....眼眶似被刺痛,灼泪漫过眼眶。 朱赟隔着人海与端王对视,他忽的掀起衣摆朝端王的方向跪下,泣不成声,“父王,儿子对不住您....” 一下又一下猛地往地磕头,咚咚的响声敲在端王的心尖,他老泪纵横,虎躯颤抖不已,只拼命朝朱赟摇头。 若说这一生,谁是他的软肋,便是这个心肝宝贝儿子。 他朱建不过是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儿子能在危急关头,担起王府世子责任,保住老小妇孺,端王不会怪他,也怪不上他,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一身的罪孽。 许昱踉跄地退了几步,一张脸变得煞白。 他算明白了,王晖借着王桓之死,退避朝争,原来是故意引他们上钩,步步为营,借他们之手毒害皇帝,逼立太子。 王晖演得这出好戏啊,连他都被蒙骗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手中的传位诏书仿佛是烫手的山芋般,一松,往台阶下飘去。 谢堰在这时,信手捡起那张传位诏书,目光在“献王朱景初”五字上落了落,仿佛察觉到什么,他倏忽抬眸,却见那人飞快地错开视线,那张带着几分病态白的脸,缓缓颌动了唇,用嘴型说出二字, “别急....” 谢堰目色微凝。 端王也好,许昱也罢,谁也不能成为献王的掣肘,王晖玩了一出瞒天过海,时机还不成熟,但幸在今日许昱用密诏探了路,效果比他想象中要好,朝中还有许多大臣为乾帧陛下所撼。 许昱此举,也算是替他铺了路。 大殿经过短暂的平静后,一道雍容清贵的身影被宫人簇拥着进入。 皇后与捧着玉玺的女官立在门口,她神色平静扫视殿内,扬声道, “陛下病危,本宫以皇后之尊,执掌宫闱,百官有何异议,皆与本宫说来。” 众臣望着那依然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后,怔了片刻,齐齐跪下, “臣等恭迎皇后娘娘...” 除了许昱,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献王正要下拜,却被皇后扬声阻止,“献王殿下不必多礼,献王今日受了惊,来人,将他送回南宫。” 王晖眉头皱了皱,但想起请动这位妹妹时,已允诺她不牵连无辜,王晖只得闭嘴。 皇后吩咐完,神色镇定往内殿迈去。 经过容语一番救治,皇帝脸色已有好转。 皇后迈入,坐在塌侧,倾身向前,轻声唤道,“陛下,我来看你了,徐越伙同端王与许昱,给您下毒,现已被制住,陛下,您身子不好,当要立太子了....” 皇帝昏昏沉沉,仿佛陷在深渊里,一直掀不开眼皮,直到听到皇后这话,他终于强撑着撕开一线眼缝, 一张秀丽如初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他恍惚想起初见她那一日,桃花初放,春暖花开,她提着裙摆在落英缤纷中起舞,眉眼盈盈,笑得天真烂漫,似瑶池仙子,不过她那笑并不非冲他.... 自从娶她入宫,他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终究是他对不住她.... 几乎是用尽肺腑所有力气,他嗓音一点点从喉间挤出, “传旨.....立嫡子朱承安为太子.....即刻起,命....太子监国....” 站在屏风处的容语,听了这话,神情大定,立即扬声与外通报, “陛下圣喻,立中宫嫡子朱承安为太子,即刻起命太子监国...” 百官恍惚松了一口气,齐齐跪下,“臣等接旨!” 茫茫人海里,许昱一袭绯红官袍,赫然长立,子时的风自殿外灌了进来,他一人当风而立,许是独木难支,受不住狂风乱舞,仓惶一退,颓然跌在地上。 王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他身侧,已有侍卫奔上前,将刀刃架在许昱身上,许昱犹然不惧,一双苍茫的眼混混浊浊与王晖对视。 王晖微微弯了腰躯,扶着拐杖覆在他耳侧,哑声低语, “许长陵啊,咱们相识二十载,我让你做个明白鬼,为了此局,我布了整整十五年....” “什么意思?”许昱目光如针芒。 王晖侧首一笑,悄声道,“你以为韩坤是谁的人?” (注: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一句来自网络流传的对明史君王的总结) 第59章 以韩坤为饵,扔入朝局这口大染缸里,将一切魑魅鬼怪网入其中,再一网打尽。 五皇子也好,端王也罢,再加上个许昱,他王晖赢了这制胜一局。 如今,只剩谢堰了..... 王晖缓缓回眸,谢堰也恰在这时看了过来,他气度从容朝王晖一揖,“王相深藏不露,谢某佩服。” 但鹿死谁手,还难说。 王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气吞万物的胸襟。 他转身,坐在了台阶上,放出自王桓死后,唯一的笑。 内殿,曹冉给皇帝喂了一碗参汤,皇帝精神好了不少,他手往塌上撑了撑,示意要坐起来,曹冉担忧,轻声劝道, “陛下,外面有太子与王相坐镇,您先歇一会儿....” 皇帝摇了摇头。 曹冉无奈,往他身后搁了一厚厚的引枕,小心翼翼将他搀扶坐起,皇后连忙起身替他披了一件薄衫,夜深,起风了。 皇帝定定望着她,那一刻心里的情感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皇后对上他迷离的眼,脸色一僵,又连忙退开坐在一侧。 皇帝很快又回过神,目光在容语身上落了落,吩咐道,“容语,将屏风移开,让他们都进来....” 容语倒是没迟疑,吩咐小内使将屏风挪开,隔着珠帘对外吩咐道,“陛下命诸位臣工上前来!” 朱承安第一个跨了进来,他先看了一眼容语,随后垂眸跪在皇帝脚跟前。 朝臣以王晖为首,挨着珠帘往外跪了一大片。容语在皇帝示意下,将珠帘也给掀开。 皇帝披着薄衫,目光沉沉扫过殿内所有人,瞥见角落里的许昱与端王,眯了眯眼,皇帝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有心无力,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质问,视线很快从这些人身上挪开,落在跪得最近的几个人身上, 一眼看到了谢堰。 “谢堰,你怎么回来了?” 谢堰抬手一揖,“禀陛下,臣已将蒙兀与女真二族的议和谈好,详情皆在此折子中...”将折子上呈,容语接过奉给皇帝,皇帝并未瞧。 谢堰又道,“此外,臣在谈判中寻到端王与蒙兀暗中来往的证据,刚刚已将供词与证物交给了刑部时大人....” 皇帝乏累地喘了几口气,稍稍颔首,“好....很好,你励精图治,攘外安内,功勋卓著,即日起,由你接替许昱任户部尚书,入阁....” 话落,满殿一片嗡然。 王晖眼皮猛地一跳,忍不住质疑道,“陛下,谢侍郎功高不假,可到底年轻,他方才二十出头,这便要入阁.....” 皇帝低垂着眼,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道,“即日起,王晖担任内阁首辅,谢堰为次辅,汝二人必须勠力同心,辅佐太子.....” 王晖话被堵在嗓子眼,心里却愤愤不堪,哪里是什么勠力同心辅佐太子,分明是玩新一轮制衡。 明知谢堰是朱靖安的人,一下将他推入内阁,为的不就是制衡朝局么? 皇帝几乎看透王晖的心思,不过这回王晖倒是误会了他,他此举并非是给太子添麻烦,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无心再去怀疑朱承安什么。 相反,谢堰是个人才,出将入相,有他在,大晋边境几十年无忧,他不希望朱承安就此摒弃了谢堰,此外,如今朝中太子一党势大,往后,王晖等人难免会打压许昱并朱靖安一党,他老了,不想再看到江山动荡,提拔谢堰上来,为的就是替那些臣子留一条活路。 东宫女宦 第84节 他不能让东宫为排除异己,大开杀戒。 些许是意识到自己没多少日好活,一贯心狠手辣的他,这回倒是心慈手软许多。 谢堰瞬间明白皇帝深意,伏低而拜,“臣叩谢陛下隆恩,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皇帝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谢堰,永远没让他失望过。 “许昱与端王一党作乱之事,全权交由太子并内阁处置,无需禀报朕...” “臣等遵旨!” 皇帝看向侍立一侧的容语,鬓发斑白的脸罕见露出生动的笑,甚至带着几分由衷的怜爱,“容语啊,朕两次得你相救,很是欣慰,你很好,赤胆忠心,胆大心细,朕很喜欢你....” 跪在一侧的刘承恩忽然在这时开了口,“陛下,奴婢这回被徐越折腾,差点去了半条命,奴婢心里想着,这掌印之位也该卸下了,奴婢只想一心伺候陛下您....” 皇帝目光移在他身上,视线与他相交,仿佛是多年的老友一般,露出感慨之色,“不必了,你老家在苏州,朕记得,你时常说想回去看一看,怎奈朕离不开你,朝中也离不开你,这一耽搁就是几十年,你伺候朕有功劳也有苦劳,朕都知道.....你年纪大了,宫里的事丢给孩子们,朕许你荣归....” 刘承恩眼睫颤了颤,眼眶涌上些许酸楚,涩声哽咽道,“陛下没哄奴婢吧?奴婢还有这等福分?” 皇帝笑着,艰难地摆了摆手,“金口玉言,岂能作假?你去吧....”相伴数十年的大伴骤然要离去,皇帝心里生出几许惆怅来,一个个都走了,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或许哪一日,他也走了.... 刘承恩感动非常,连连磕了几个头,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最后不舍得唤了几声“陛下...”倒是勾出皇帝一腔愁绪。 默了片刻,皇帝想了想,继续与容语道,“容语,由你接任司礼监掌印....” 朝臣们倒吸凉气,回想刚刚容语徒手拧死徐越那一幕,忍不住犯哆嗦。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变了天了。 朱承安闻言心下一喜,望着容语生笑。 容语先是东宫伴读,后又继任御马监提督,南征北战,两次救陛下于垂危,这等功勋配得上掌印之位,就是太年轻了些。 容语神色如常道,“臣谢陛下隆恩。” “嗯,由曹冉接任东厂提督,刘吉入司礼监任随堂太监,掌御用监之事。” 刘吉是朱承安身边心腹,这是在给太子铺路。 众人跪下磕头领命。 皇帝交待一番,心里松了一口气,最后拽着身旁曹冉的手腕,叮嘱道,“你务必给朕将乾帧余党给揪出来,不留隐患。” 众臣刚泄下那口气,倏忽提了起来,大殿静如无声,落针可闻。 曹冉拱着袖垂眸道,“奴婢遵旨。” 皇帝忽觉无力,按着眉心细细琢磨还有无遗漏之事,忽然想起一桩,“对了,杨庆和,太子的婚事即刻办起来...” 杨庆和对上皇帝别有深意的眼神,恍然领悟,皇帝这是担心自己一旦驾崩,累及太子守孝,要赶在皇帝出事前替太子迎娶太子妃,杨庆和急出一身冷汗,“老臣该死,是老臣失职,老臣打明日起便筹办此事.....” 朱承安一颗心跌入谷底,他忍不住偷偷瞥了容语几眼,却见容语煞有介事点头,该是很赞同杨庆和所说,一时心里五味陈杂,酸溜溜的。 不过,他现在是监国太子,行事不必顾首顾尾,该说的话也可与她坦白了。 王晖听了这话,却倏忽眯起了眼,深深看了一眼杨庆和。 皇帝说了一大车话,已是到了承受的极限,往下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没交待的,眼前人影开始泛花,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众臣退下。 容语诸人还有手尾要收拾,内殿最后退的只剩下曹冉,皇后与周贵妃。 皇后见大局已定,便起了身,屈膝行礼,“陛下歇着吧,臣妾告退....” “然然....”他含着泪,沙哑唤她,神情极是不舍。 皇后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她目视前方,清冷的神色里透着几许决绝与灰丧, “江山已固,我这个皇后之责也到了头,陛下往后好生将养,你我不必再见了....” 皇帝闻言心口涌上一股血腥,抬起手,喃喃唤着,“然然....” 皇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帝伏在塌上,怔怔望着她的背影,鼻尖仿佛闻到那抹熟悉的桂花香,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拽住什么,却只余一手荒芜.... 谢堰自奉天殿离开,一路,朝臣皆与他道贺,尤其是原先亲近许昱与端王的臣僚,及二皇子一党的旧臣,拥簇在他身侧,话里话外皆是要与谢堰共进退之类。 谢堰心知肚明,照单全收。 只是等人群离开后,他独自立在空旷的丹樨,往西北方向长望。 月已西斜,明月似少女徜徉在半空。层层宫殿铺向远方,遮挡了他的视线。 只见几处翘檐从密林里探出,似阴森的龙牙。 谢堰眼罩寒霜,拽紧了拳骨。 已入内阁,接下来是他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与此同时,西北方向密林小道里。 做内侍装扮的邵峰搀扶着献王,缓步往南宫方向走。 邵峰沿途将护送的小内使打发,只留下几名心腹。 献王折腾了一日一夜,已是累极,他迈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强撑着一旁的树干剧烈地咳嗽起来。 邵峰连忙去扶他,却被献王给挥开,献王压抑着咳声,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心脏咳出, 邵峰看着干着急,“殿下,您怎么样啊...” 话未落,忽的瞧见献王似咳出什么东西喷在树皮上,光线昏暗,乍一眼瞧不清什么,可邵峰习武一人,眼力比寻常人要灵透,凑近一瞧,看清那殷殷的血迹顺着树皮纹路往下滑,他心一颤,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献王吐出一口淤血后,缓过劲来,他背靠着树干,将血迹挡在身后,剧烈地喘着气,眼神直勾勾盯着邵峰, “不许告诉他,明白吗?” 邵峰木然盯着血迹方向,茫然地失神,眼底缓缓蓄起一眶泪,最后抑制不住哽咽起来, “殿下,您还年轻哎.....” 献王失笑,宽慰他道,“我能活这么久已不容易....” 邵峰咬牙切齿,“朱瀛那个畜生,到底给您下了什么毒....” 献王闭了闭眼,“断肠草....每次分量不多,不致死,却能掏空身子,而且,他还给我喂了雷公藤,我已无法诞下子嗣.....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放心留我性命?” 邵峰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放声大哭,“混账....混账....我一定要宰了他..”他用尽捏着拳骨,仿佛掐住朱瀛喉咙似的,手背青筋毕现,飒飒作响。 从来都知道他在南宫活得步履维艰,却也没料到难到这个地步。 献王已习惯病痛的折磨,反倒是安稳邵峰,“你放心,二十一年过去了,我已与毒共生,它们还要不了我的命.....” 见邵峰哭得压抑,痛苦难当,献王忧心忡忡蹲了下来,望着他,“邵峰啊,你答应我,绝不告诉他,好吗?” 见邵峰不应,他又笑得更轻了些,循循善诱道,“你若不答应,我便睡不好,我睡不好,病情越发加重,你可明白?” 邵峰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头。 谢堰回到谢府,径直去了谢照林的书房,推门而入,立在门口,神色落寞杵着,一动不动。 谢照林早闻今日宫中动乱,心急如焚,见他平安回来,心头大定,连忙从书案后绕出,“怎么样了?” 谢堰没有回答他,而是木然道,“我见到景初了....” 谢照林一愣,渐渐露出几分怔惘来,将门掩上,拉着他坐下,“景初如何?” 谢堰嗓子咽了咽,默了片刻,“等邵峰回来便知。” 他很快将情绪收敛,将今日宫中发生之事告诉谢照林,谢照林听到最后长吁一气。 “不成想许昱怀抱这等心思,当真是出人意料....可惜了....” 谢堰却不以为然,他眉峰冷冽,“不论谁,出于好心或歹意,我都不接受,我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景初的掣肘....” “皇帝呢,身体如何?还撑得住吗?” 谢堰冷笑,“死不了,有曹冉在他身边,不会出大岔子,他想死,还没那么容易,景初受的苦,我要让他加倍偿还,不仅如此,他从我手里抢走的东西,我也要让他亲手还回来。” 话落,门被推开,邵峰失魂落魄走了进来。 谢堰瞥见他脸色,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回事?景初出事了?” 邵峰不太擅长掩饰情绪,憋了半天,很想帮景初隐瞒,可终究是扛不住谢堰咄咄逼人的视线,他扑跪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谢堰见状,越发心急,起身低喝一声,“快些说!” 邵峰抖抖索索泣道,“献王殿下身子不太好,今日已吐了血....” 谢堰脸色一白,跌坐在圈椅里。 谢照林大惊,连忙倾身相问,“你说什么?快细细说来....” 邵峰一五一十把真相道出,说到最后哭得不可自抑。 谢堰低垂着眸,将脸埋在阴影里,手心掐住一抹鲜红来,“我必手刃此贼!” ......... 王晖大功造成,一改往日的颓废,心情舒畅回了府。 已近黎明,天色到了最暗的时候,他却是精神百倍,没有半点要睡的念头,皇帝撑不了多久,等太子大婚,寻个机会给他喂些发物,必能让他一命呜呼,届时太子登基,朝堂就握在他王晖手中。 兴致勃勃回到院子,想唤来幕僚商议立太子大典,推开门,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里头。 不大不小的屋子,空蒙蒙的,月色携风裹入,给屋内倾泻了些亮色。 他立在门口,登时就愣住了。 屋内并未点灯,影子罩在门槛内,落在她脚底,仿佛被她踩在头顶似的,王晖极是不适,慢吞吞迈着步子踏入,也不坐,只立在一旁阴暗处,问道, “你怎么来了?” 王夫人神色淡漠望着面前的虚空,“我已等候多时。” 自王晖下葬那日起,他们夫妇再也没见过面,王夫人从不出内院,他也不去后宅,夫妻俩因王桓的逝去,彻底筑起了隔膜,他们谁也不想见谁,看到彼此,只会想起那个悲壮的孩子,心口如同被剜去肉似的,坠坠的疼。 王晖待要问她为何而来,目光倏忽落在小案,见上头搁着一信封,虽然看不清写着什么,但王晖有了不妙的预感。 王夫人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我等这一日等了整整二十年,为了桓儿我忍辱负重把自己关在这王府后宅,我腻了,也够了,桓儿一死,我便生出和离的念头,之所以忍着,便是想,桓儿终究姓王,皇帝念着他总该疼惜了王家,如今太子顺利监国,你踌躇满志,我也该走了,这是和离书,你签个字.....” 王晖闻言戾气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我王家亏待你了吗?你整日摆个臭脸,我忍不了,去小妾房里歇着,你不自省,反倒苛责我来,你已经这个岁数,和离了能去哪?” 王夫人甚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别过目去,淡声道,“陛下封桓儿为彰武侯,又赐了府邸,我带着弼儿去彰武侯府生活,今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王弼便是从宗族挑出来继嗣王桓的孩子,今年三岁,现在由王夫人亲自教养。 王晖拂袖道,“我不答应!” “桓儿是王家嫡长子,即便他死了,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王晖指天喝道,眼底的泪已迸出来, 东宫女宦 第85节 “你以为我好受吗?早知如此,我更该要狠狠苛责他,我不许他习武,不许他上阵杀敌,我宁愿他成为京城不可一世的纨绔,也不愿要一块冷冰冰的碑牌!” “你以为我在乎那什么彰武侯?” 王晖嘶声力竭控诉着。 王夫人无动于衷,“收起你那点假仁假义,签字,我好快些离开....” 王晖绝望地闭了闭眼,他仿佛面临着一块密不透风的墙,他怎么都打不通,穿不透.... 些许是力竭,他颓然坐在圈椅里,卸下一身傲骨,语气放缓,恳求道, “我答应过桓儿,要好好照料你,你若是不喜欢那些小妾,我这就打发她们去庄上住,家里还有三个孩子,都交给你教养,他们都是孝顺的,不过是见你平日严肃,有些惧你罢了....放你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侯府,我将来以何脸面去见桓儿?” 朝堂上的意气风发,撞上心坚如铁的王夫人,一泄而空。 王桓的死,终究在他僵硬的心房撬开一道口子。 他亏欠这对母子,太多太多。 王晖放下尊严与骄傲,细声央求着, “我答应你,这个家还是由弼儿继承,老二,老三与老四将来各自成家立业,靠他们自己撑门立户,如何?” 王夫人闻言,这才缓缓抬眸,目光深深与他相交,目色寒冽,一字一句咬道, “今夜,要么和离.....” “要么告诉我,那个孩子的下落.....整整二十年了,当年,你把她从我手中夺走,也该还回来了.....” 第60章 “真的是这样?” 王夫人静静坐在一旁,神色明显缓和许多。 王晖说得口干舌燥,坐在王夫人一侧的圈椅里,擒起茶壶喝了一口冷茶,颔首,“等太子大婚,一切尘埃落定,你们也该满意了。” 王夫人怔了怔,深吸一口气,闭目叹道,“确实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 “不急,我还有些手尾没料理妥当,快了,大婚前我定让你亲自送她上花轿....” 一贯坚强的王夫人泪水顿时涌出眼眶,她强忍着,恨道,“王晖,你最好说话算数,这回你若食言了,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王晖皱眉,这个世上能指着他鼻子骂的,也就王夫人了,他不悦道,“她也是我的血脉至亲,我能委屈了她?” “我呸,这些年,你利欲熏心牺牲了她,换取王家如日中天,你可知,她这二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王夫人哽咽地说不下去,眼泪似针密密麻麻扎在她眼眶,她拽着心口疼得犯怵,她被愧疚煎熬了整整二十年,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期望那孩子平安喜乐。 王晖也知理亏,见她伤痛如此,越发讪讪,“她在北鹤手里,能差到哪里去,离开京城这旋涡,也未必不好,等你见到她,你便知道,她被北鹤教养得极好,温柔恬静,知书达理,不比京城哪一位闺秀差.....等她嫁给承安,便是最好的结局...” 王夫人心口热一阵,冷一阵,绞得她呼吸都泛疼,她拂袖而起,冷笑道,“总之,你少做点恶吧!”捂着胸口快步迈出了门槛。 王晖唇角一勾,瞅了一眼桌案上的和离书,立即操起追了上去, “把这玩意儿拿走!” 王夫人头也不回道,“留着,等樱儿出嫁,我便离了你这个混账!” 王晖对着她背影,将那和离书给撕了个粉碎。 一个时辰后,东边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 王晖稍稍阖了下眼,着管家伺候他沐浴更衣,喝了一口参汤并一碗燕窝粥,强打精神去了奉天殿。 昨夜凌晨,已将皇帝移去养心殿安养,大晋朝政中枢重新回到了奉天殿,朱承安自东宫穿戴皇太子冕服,来到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 然而册封大典,举行至一半时,一内侍匆匆步入,覆在王晖耳边低语数句,王晖脸色大变。 彼时朱承安恰恰坐定,隔着空旷的正殿扬声问道, “首辅,发生了何事?” 王晖犹豫了片刻,上前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今日晨起,有大批太学生聚在国子监与正阳门门口,嚷着要给个罢黜许昱的理由....” 朱承安眉峰一挑,清润的脸浮现腾腾怒火,“许昱欺君罔上,蓄意作乱,满朝文武亲眼所见,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时,刑部尚书时秉谦上前禀道,“回太子,昨夜臣将人带回了刑部,端王认罪倒是痛快,但是许昱不认罪,说他什么错都没有.....” 朱承安气得额尖青筋直跳, 传位的话是皇帝亲口允诺,许昱只是照章行事,面上来说,他确实无罪... “谢大人不是找到了端王通敌的证据么?这些他许昱都没参与?” 时秉谦苦笑道,“殿下,许昱很狡猾,端王与徐越做的事,他一样没参与,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咱们要定他的罪,还拿不出像样的证据来....” 唯独那份遗诏....又不能公布于众,是以,处置许昱十分棘手。 时秉谦不明说,但殿内大臣均懂得这里头的干系。遗诏的事一旦泄露出去,只怕会掀起满朝风雨。 换做旁人,随意安个罪名便可交待过去,但许昱不一样,这些年他身为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威望隆重,想要处置许昱,没有板上钉钉的铁证,会引起动荡。 王晖沉吟一下道, “殿下,派五城都指挥司去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士子,砍他一批人头,定能息事宁人....” 朱承安是温润的性子,监国当日,便让国子监血流成河,必成隐患,他沉默着没接话。 显然是不答应。 王晖一时恨许昱恨得牙痒痒。 朱承安在这时望了一眼谢堰,“谢卿,你可有主意?” 谢堰看得分明,这定是许昱给自己布的后手,他这么做,无非是想与朝廷谈条件,以他的死换取许家平安。许昱利用太学生给朝廷施压,这些太学生,今日是许昱之利器,将来也献王的根本,对谢堰来说有利而无弊,但是许鹤仪也必须救,他越众而出,揖道,“殿下,不如将许昱传来侧殿,让王相审一审他如何?” 王晖自然也回过味来,看了谢堰一眼,朝朱承安颔首。 朱承安命锦衣卫去刑部大牢将人提来侧殿,王晖果然去见了许昱,众臣皆在这边候着,虽听不清说什么,可从侧殿时不时传来的动静可知,谈得并不顺利。 然而就在僵持之际,殿外殿直小内侍禀道, “太子殿下,佥都御史许鹤仪求见。” 殿内顿时一静。 去岁谢堰出征前,上书请求擢升许鹤仪为佥都御史,以许鹤仪制衡许昱,保住后方粮草供应,皇帝当即应下,一月前,许昱为了方便行事,将许鹤仪调离京都,让他前往川蜀巡抚,按照许昱的安排,若他事成,许鹤仪此番便是历练,若他失败,许鹤仪也能在川蜀得以逃生。 但许鹤仪回来了。 朱承安听闻许鹤仪求见,默了好一会儿,他心绪极是复杂,于公,许昱大逆不道,许鹤仪身为他的嫡长子自当抄斩,于私,许鹤仪是名好官,中正明辨,刚克不阿,是他心中朝官的模样,他不能看着许鹤仪赴死,尤其他自己还是那个执刀人。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许鹤仪已逃之夭夭.... 他端坐在王座上,手心不知何时已冒出了汗,他却一丝不苟,一动不动。 殿门洞开,天光昳丽,明媚的朝阳如春风拂化大地。 许鹤仪一身绯红官袍被清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逆着光,如孤鹤独立。 在朱承安看来,如苍天投下的一道虚影。 随着他抬手,那道虚影跨步踏入,每一步,沉稳如同千钧,落地却无声。 上百道视线齐刷刷罩在许鹤仪身上。 他携风而入,褪去一身朝晖,露出无法遮掩的一脸风霜来。 他披星戴月,昼夜星驰赶回京都。 晚了,还是晚了。 容语垂首立在台阶上,静静望着许鹤仪,许鹤仪也恰在这时抬眸,二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愣了一下,冲彼此一笑。 这一笑,似雪中含霜。 她就知道,他不会做逃兵,他回来了。 一身傲骨永世不折,满目星辰千古无灰。 这就是许鹤仪。 棱角分明的脸,被鲜艳的绯袍衬得如玉生华。 灼灼流转的目光里却渗了些黯色。 他以为王桓的死是结束,却不成想,只是开始。 视线始终落在容语身上,他缓缓抬手,长揖,铿锵道,“臣许鹤仪据本弹劾前内阁首辅许昱。” 殿内轰然一惊。 三年前许鹤仪第一次弹劾其父许昱,满堂哄笑,便是皇帝也犹然不解,耐着性子听完许鹤仪的奏本,许鹤仪一板一眼,每回弹劾,皆是有理有据,有法可依,皇帝即便同情许昱,却是该斥责斥责,该罚俸罚俸,丝毫不动许昱的地位,有他亲儿子盯着,皇帝对许昱很是放心。 久而久之,只要许鹤仪弹劾许昱,大家都当笑话看。 直到今日,许鹤仪从川蜀驰奔京城,在所有人落不到许昱罪证的时候,许鹤仪再次据本弹劾。 这一刻,人人收起玩笑,为那身赫赫风骨所折服。 殿侧的门被推开,许昱一袭白衫怅然而立,他平静地看着儿子,有心疼,有难过,也有愧疚,却无苛责。 他就知道,这小子还是会回来的,只是没料到他回来的这般“及时”... 容语将所有撼动压在眼底,抬声道,“请许大人细细道来。” “遵命!” 许鹤仪直起身,双睫鸦黑,从来刚克不屈的眼中浮现些许复杂,有茫然,有纠葛,甚至有痛恨,诸多纷乱的情绪在心口滚过一遭后,只剩下坦然。 “臣弹劾许昱公器私用...” “元帝创国之初曾下谕,御史国之司直,身负整肃风纪之责,非进士出身,学识答体廉正不阿者不用,然,明佑五年,许昱以吏部考功司郎中之身,提携刀笔吏蒋勉入都察院,蒋勉后一路升任都察院副都御使,知利不知义,狭隘不知大体,终酿成大祸,此许昱以权谋私之罪一也.....” 许鹤仪每唱一条,便将对应的文书签押罪证递给殿直小内侍。 “明佑八年秋,许昱时任户部侍郎,彼时户部如常拨放五万两军饷至宁夏镇,榆林镇,甘肃镇边关三地,原计划用其中一万两制过冬的棉衣给三镇边关将士,然,许昱以陕西府收成不好为由,抽调这一万两给端王麾下驻守在凤翔和庆阳两地的将士,铸兵刃造火器,年关,三镇边关将士冻死无数,端王这支兵却被装备成大晋最精锐的骑兵,此许昱公器私用之罪二也.....” “.......” 许鹤仪林林总总罗列了不下十条罪名,或大或小,皆将许昱之罪落在实处。 东宫女宦 第86节 许鹤仪将最后一张由许昱签发的告帖发出时,他衣襟早已被泪水透湿, 他就这么空空茫茫地站着,抬手,将乌纱帽给取下,递给了侍奉在侧的小内使,又一颗一颗自领口将扣子解开,将那身绣文雁补子的官服给褪下,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 广袖被烈风吹拂,他沉敛的眸,似被霜雪覆盖,凄凄望着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内阁首辅,太学生虔诚皈拜的当世大儒,一点点将他深邃的模样刻在心里, 视线与他相交片刻,又环视满殿朝臣,一字一句质问, “尔等政客打着护卫江山社稷的旗号,在朝堂尔虞我诈时,可想过,那些匍匐在你们脚下的平民百姓,要的不过是风调雨顺,歌舞升平,而你们呢,只谋身不谋国,天天嚷嚷家国天下,谋的不过是宦海浮沉,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 他许鹤仪,折尽一身荣华锦绣,要的只不过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就这么难吗? 他原想,以一己之力,在这片昏暗的朝堂撑起小小的天地,护卫一隅百姓之安宁。 看来,他错了,根子不正,源水不活,这朝纲终究是权争博弈,你方唱罢我登场。 朝臣个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肃穆不言。 天际拂了几片云团,遮住了朝阳,长风自午门刮来,飕飕灌入他胸膛,他心中空洞洞的像筛子似的。 许昱一字一句听完许鹤仪的弹劾,儿子如初,无论风雨瓢泼,始终赤心不移。 他许昱纵横一生,机关算尽,事事不留手尾,推脱得干净,不成想最终折在自己儿子手中。但他却无怒意,看到儿子脱袍弃冠这一刻,所有的不甘消弭于无形。 “太子殿下,我认罪....” 他眸光浩渺,身影如孤鹤般坚决,一袭白衫矜傲不染。 起始,他以白身入庙堂,是乾帧朝上最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而今,他两鬓斑白,成了宦海的不归客。 历经七日会审,端王作乱一案,尘埃落定。 端王与许昱被抄斩,朱赟及王府妇孺皆被削为平民,朱赟早早的在城郊置办了一栋不大不小的别苑,护送一家老弱前往。 经朝议,许鹤仪首告有功,削官,保留功名,许夫人在许昱身死当日,于许府门前自刎殉情,许松枝断发为尼,被送去观音寺修行。其余党羽依照罪行急缓判刑。 许鹤仪安葬父母,置好妹妹后,回皇宫求见朱承安。 彼时朱承安正在东宫书房与内阁大臣议事,将他迎进来的是容语。 二人立在窗下,视线一道投在殿外。 东侧那颗由王桓亲自摘下的梧桐,已亭亭如盖,炫目的夏光从叶缝里洒下,落了一地的斑驳。 那荫荫一片枝繁叶茂,落在心底,添了几分沁凉。 容语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落座,许鹤仪却摇了摇头,接过茶抿了一口,神色怔惘不言。 容语轻声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许鹤仪闻言眼珠转动了下,幽幽浮上些许亮色来,“我今日来,便是想求殿下,准我去彰武堡,此地乃蒙兀进入中原的要塞,清晏议和后,它又成了边境互市之所,我想去桓哥儿殒身的地方,从小吏做起,替他筑起一座新城。” 他心里有着长远的畅想,他自小从翰林掌院周俊学过蒙语,学过阿拉伯语,他要去西域,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将中原文物典章远拨,他要以文明开化的方式,替大晋开疆扩土。 容语听完他的宏图远略,热血沸腾, “许兄,古有张骞出使西域,开凿空之端,今有鹤仪寻源拓疆,抚四夷之国。我想,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后朱承安与谢堰一同迈进,听了许鹤仪所想,十分赞成。 三日后,许鹤仪只身上马西行,容语与朱赟亲自送他至郊外的山头。 许鹤仪纵马越出一段,忽的扭头张望京都,巍峨城楼矗立无声,城门下熙熙攘攘,人烟如潮。 满目的忧色与怅惘收起,他回身,策马驰开。 踽踽半生,繁烟随风而逝,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忽的,隔着层层翠林,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脆声,自赫赫风声里传来。 “许鹤仪,你等等我!” 许鹤仪猛地一勒缰绳,马儿猝不及防停下,前蹄腾空往后跃退数步,险些将他颠下来。 在他怔然无措的目光中,一道爽利的倩影纵马从他身旁一跃而过,只见林疏伏在马背扭头朝他一笑, “许鹤仪,我以我堂兄的名义,捐了个小官,太子殿下任命我为彰武堡典簿,哼,从此之后,你许鹤仪便是我的下属,若是不听我调派,我便参你一本!” 少女一身红火劲衫,飒爽清丽,霞光明艳,歇在她眉角,给那英气勃勃的人儿平添了几分俏媚。 许鹤仪闻言,胸膛的郁气一扫而空,猛夹马腹,驰骋而上, “我许鹤仪身在朝堂数载,陛下案头无一劾本,你休得有机会弹劾我。” 翠色的尽头,一道青色的身影被火红印染,渐渐消失在天际。 第61章 送走许鹤仪后,容语一头栽入纷繁复杂的政务中,幸在刘承恩没急着离开,打算等她上手后再南下苏州,这个期间,刘承恩始终不曾提容语是女子的事,只是不再如以往那般让她伺候,容语每每坚持给他端茶倒水,刘承恩严肃推脱, “你现在是掌印,够格喝你茶水的只有陛下与太子,你伺候我,被陛下与太子知道了,定会惹不快。” 容语只得听他。 朱承安刚接手朝政,多少有些左支右绌,每日折子自通政司送入司礼监的文书房,经容语过目,又一同送入内阁票拟,内阁拟好处置条呈后,贴在折子上,重新送回司礼监。 容语带着几位秉笔揽阅折子,倘若小事便依着内阁处置披红,遇大事可奏裁,朱承安事无巨细每一份折子皆要过目,这么一来,一日总没个歇息的时候。 待想要与容语话几句闲,这位身兼御马监提督的大忙人,转背去了四卫军的军营。 等到宫禁布防全部整顿完毕,已是一月后。 五月三十这一日午后,天际铺着层层青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气,想是要下雨。 朱承安阅完这一月堆积的朝务,从案后起身,立在窗下伸了个懒腰。 刘吉奉上一盏冰冷的乳酪给他消暑,“殿下,今日总算得歇口气,奴婢伺候您浅眠片刻?” 朱承安用了些,祛了心头的燥热,又递还给他,看着天色露出久违的笑, “不,我要去寻卿言...” 刘吉还未回神,却见这位太子殿下兴致冲冲回了内殿,整了整衣冠,特意换了一件玉色常服,前往奉天殿西侧的司礼监。 容语如今就在刘承恩先前的值房当值,午后她得了个闲,歇在阁楼二楼。 刚用完膳,闷热得紧,正待唤小内使进来添冰,忽然听到底下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撩起竹帘一角,往窗下觑了一眼, 朱承安大步朝这头走来。 容语微愣,司礼监的值房平日鲜少有外人来往,主子们但有差遣,遣个小内使过来传唤便可,朱承安怎么亲自来了?莫不是出了大事? 容语急忙迎下楼,才下楼梯,便望见朱承安负手立在堂屋前,吩咐门口当值的小火者, “平日未经传唤,不许任何人进容公公阁楼,明白了吗?” 容语微微愕然,出了堂屋朝朱承安行了个礼,“给殿下请安,您怎么过来了?” 朱承安脸上的严肃悄然消退,露出春风化雨的浅笑来,“有事与你相商...” 容语二话不说迎着他上了阁楼。 刘吉原要跟着上去,被朱承安一个眼神制止,只得默默揩了揩汗,恭敬侍立在堂屋楼梯口。 这边容语领着朱承安上了阁楼,这是朱承安第一次过来,他四下打量几眼,屋子摆设不算奢靡却称得上精致。 “都是义父留下的,我也不打算动。” 朱承安回眸,“这怎么成,你怎么也得讲究一些...”言下之意姑娘家的吃穿用度,定是要精细些。 容语挠了挠后脑勺,“无碍的...殿下请坐...”容语转身在靠北的茶桌上给他倒茶。 朱承安在主位落座,手搭在宽案上,随意往宽案后的书架瞥了一眼,一眼看到那盏橘子花灯。 花灯被她搁在书架一角,是随意可触到的位置。 朱承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起身走至书架,将它取了下来,褶皱的灯面经他一拨,缓缓流转,他清晰地看见那幅青绿山水画。 是谢堰的手笔。 心跟着一沉。 犹然记得谢堰年少时,也曾凭栏赋诗,醉卧长街,他写得小楷苍劲挺拔,所画清隽秀雅。入朝之后,他极少作画,即便有,风格与年少迥异,变得浑阔雄伟,若非熟悉他的人,等闲认不住这灯盏出自他手。 这居然是谢清晏做出来的事。 朱承安气笑,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又塞又沉。 容语转身,看见朱承安捏着灯盏的竹柄,白皙的手指紧紧扣着,仿佛下一瞬便要折断。 容语当即将茶盏搁下,上前从朱承安手中将灯盏夺过,小心翼翼提着, “殿下您小心些,这灯盏易破.....” 朱承安愕然地盯着她,眼底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 她从不顶撞他,几乎事事顺从,今日因谢堰这个灯盏,居然怪责他。 朱承安俊脸染上些许恁色,酸溜溜问,“这是何人所赠?” 容语一面用袖子扑腾了下灯盏上的灰尘,一面回,“元宵那日,路上一小乞儿送的,些许是送错了吧,我瞧着这画不错,做工也过得去,便留着了....” 压根没看出灯盏的门道。 朱承安眼底的寒霜在一瞬间化作春水,熠熠的,流淌出些许欣喜来,“是这样吗?”小心翼翼将那口酸醋给咽下,倚着圈椅坐了下来。 抬目望去,见她要将灯盏搁置,朱承安鬼使神差开了口,“卿言,这灯盏极好,可否送我?” 容语愣了愣,下意识是不愿的,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盏,褶皱的橘子灯呼啦啦转开,流苏随之摆动,的确很有雅趣。 她又不是个小气的人,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拒绝朱承安,仅仅是犹豫片刻,她便将灯盏交还给他, “那便给殿下把玩....” 眼神似有些依依不舍,直勾勾盯着那物,叮嘱道,“殿下可别弄坏了,若是不喜欢了再还给我....” 朱承安将灯盏搁在一侧,默默押了口茶。 似有乌云压了下来,天色将暗不暗。 东宫女宦 第87节 朱承安连喝了两杯茶,盼着雨快些落下来,他好借机留在这里用晚膳。 容语伺候在一旁,见他时不时往外瞅,也是纳罕,笑道,“殿下,怎么了?” 朱承安今日很古怪,心事重重的样子进来阁楼,偏偏又不说话,容语回想近来朝堂,除了八月十五太子大婚,倒也无旁的大事,何事令朱承安这般讳莫如深。 “殿下,是否遇到烦难之事?且说来,卿言帮您想想法子?” 朱承安手搓着膝盖,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过一阵,礼部便要去李府下聘,他与舅父提过数次,这门婚事板上钉钉,不容更改。 既是如此,容语怎么办? 想告诉她,等他御极,她想要什么位份都可以,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容语会愿意吗?他不敢冒险,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连着往日情谊也被一同埋葬。 撞上容语殷切的眼,他嘴唇颌动了下,将满腔心思压下,苦笑道,“倒没旁的事,你知道,谢堰得了我二哥的令,处处掣肘....” 这事容语也有耳闻。 谢堰自从入阁,便放开手脚,不是揪王晖的毛病,便是将些难题抛给朱承安,朱承安政务远远不如谢堰熟稔,闹出了些笑话,有失太子威严。 别说朱承安,就是容语在政务上也不是谢堰的对手。 短短一月,东宫几位心腹皆被扯落了马,容语之所以没拦着,也是因那几位官员或贪污,或渎职,平白落人口实,丢了太子的脸。 “此事的确棘手....”容语抚了抚额,茫然坐在朱承安右侧,谢堰可不是旁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容语可是亲眼看着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蒙兀赶出河套,若论心计,她没把握胜他, “我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收揽谢堰....”容语沉吟片刻,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殿下,我记得王家还有两位姑娘待嫁,是也不是?” “你说的是王家三姑娘和四姑娘?”朱承安道,“那是王家二房和三房的嫡女。” “谢堰此人不可硬取,只能招揽,不如我与王相说道说道,让他请杨尚书做个中间人,给王家与谢堰说媒,一旦两家联姻,谢堰碍着面子总不该继续为难....” 朱承安苦笑,“这个法子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谢堰若是一心帮着朱靖安反我,一个女人怕是奈何不了他。” 天际终于扑下一道雷,漫天的雨滴砸落下来。 如了朱承安的意,他揣着满心欢喜问容语,“卿言,我能留在这里与你一道用晚膳吗?” 算了算时辰,他还可以留下来一个时辰还多。 容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揉了揉眉,为难道,“我这就打算去寻王相呢。” 朱承安微露失望。 二人一同迈出了阁楼。 末了,分开之前,容语又看了一眼那橘子灯,提醒朱承安,“殿下小心些,别沾了水...” 朱承安差点没把那盏灯给丢了。 回到东宫,他忙着画了六幅画,又着刘吉取了些竹片来,对着谢堰的竹灯,亲自做了一盏,还嵌了珠片,比原先那盏越发华丽,这下他满意了,吩咐内侍于次日晨起送去司礼监。 容语一清早在楼下堂屋,阅过通政司送来的折子,就被这盏灯给塞了个满怀,“这谁送来的?” 内侍笑眯眯作揖,“掌印,这是太子殿下赏的....” 容语这才打量怀里的六面羊角宫灯,每面一幅宫廷画,人间百态,喜乐祥和,确实是朱承安的落款。 容语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咂摸不出朱承安的心思来,要走了她的灯,又还了一盏? 她起身道了谢,着人将宫灯送去阁楼,一丝不苟翻阅折子来。 一整日,朝堂与宫闱,大大小小有上百件事等她拿主意。 刘承恩有意在离开前历练她,嘱咐她事必躬亲。 等到她将千头万绪理清,忙里抽闲喝了一口凉茶,方觉夜色将落,廊庑四下燃了宫灯,清清郎朗的灯芒洒落下来,风拂树影,摇落一地斑驳来。 一人长身玉立,神色沉湛立在树侧,冷玉般的眸似淬了寒星,不偏不倚钉在她身上。 容语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堰怎么出现在这? 容语没由来的生出几分心虚,只一想起她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品阶犹在谢堰之上,倒也没什么好惧他的,遂挺直腰板,正色问道,“这么晚了,谢大人怎么来了?” “有要事。”谢堰惜字如金,冷目横扫一周。 伺候在堂屋里的文书纷纷缩着头,退了出去。 容语挤出一丝笑,正待开口,却见谢堰目不斜视,负手径直往阁楼走去。 容语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跟上,“喂喂喂,谢大人,您不请自入的毛病真不好。” 谢堰在前头冷笑回她,“容公公乱点鸳鸯谱的毛病也得改改...” 容语脚步一滑,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想起他曾派人去李府求婚,莫不是今夜要跟她算那头子烂账? 谢堰确实有这样的念头,但此时非彼时。 那时的容语闲赋在家,能以李四小姐身份嫁他,如今呢,她是司礼监掌印,身上背负披红之责,前庭后宫多少事压在她瘦弱的脊梁。 她根本不可能嫁人。 她原先说,她这辈子都不嫁人。 此刻谢堰是信了。 苍苍茫茫的苦楚自心底涌上来,他眸眼如坠云雾,自踏上楼阁,绕过屏风抬目的瞬间,一盏精致华丽的宫灯扑入他眼底,熟悉的画风刺痛了他的眼,如剑锋一点点拨开缭绕在他眸底深处的云雾。 所有的温情期许,兵荒马乱,在这一刻,皆化作眉间一抹寂寥。 他还试图寻找些别的痕迹,却是没有...怕是已扔.... 容语跟在他身后跨进了屋,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那盏宫灯瞧, “谢大人?” “这灯...不错...”他慢慢地将目色移在她脸上,以异常平静的嗓音问,“谁送的?” 容语无措地扯了扯唇角,总觉谢堰的脸色有些沉,偏偏那双眼冷静自持,看不出端倪。 “殿下赏的,谢大人若喜欢,可去寻殿下讨要,殿下必定应允,只是....” “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是吗?”谢堰反问。 容语视线与他相交片刻,也不含糊,退开一步,朝他一揖,“谢大人,你辅佐二殿下,位高不过内阁首辅,而如今,你前头也只有一个王晖而已,不过数年,王晖退下,你便位极人臣,鹤仪的话犹然在耳,咱们能否化干戈为玉帛,一心为江山社稷谋福?” 血海深仇,岂是一句化干戈为玉帛便能解的。 谢堰静立良久,将肺腑里郁着那口气一点点咽下,并没接她的话,而是问了旁的,“今日议的江浙两地修堤的事,不是我不应允,往年户部也拨了不少银子下去,被层层剥削,最后修的堤以次充好,大水一来又冲垮了,反而劳民伤财,我的意思是,先遣御史巡按,揪出那些国之蛀虫,再督办此事,只是近来都察院人手奇缺,我一时还没寻到合适的人选....” 如许鹤仪那般中正直辨的人终究是少,他原先留了两名心腹在都察院,想以之为都察院耳目,替他闻风奏事,眼下怕是得抽一人南下江浙。 “经历年前那场恶战,国库紧缺,一分银子得掰开当两瓣用,容不得任何人中饱私囊...” 容语思忖片刻,失笑,“我知道了,但太子的面子,谢大人也得顾忌着些...” 谢堰才不在乎,又横扫一眼宽案,原想再与她说会儿话,可面对这一灯,一处处替朱承安说话的人,他实在待不下去。 谢堰极冷地笑了下,扭头离开。 一路出了司礼监,他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伤口,弯曲狰狞的痕迹,似刀割碎脑海里的画面,又一点点埋在心底深处。他闭了下眼,大步离开。 容语立在阁楼,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融于夜色里。 六月初六是朱赟的生辰,这是端王府败落后他的第一个生辰,无论如何是要去的。 到了这一日,她先备好礼,用马车装好,着侍卫赶车往南行,路过王家附近,想起许久不曾探望王夫人,特意下了马车,来到王府侧门。 她今日穿得一身黑色曳撒,是她惯常穿得几身,门口的管事嬷嬷很快认出她来,恭恭敬敬迎着入正院,王夫人见她来,十分欢喜,拉着她嘘寒问暖,总觉得这个孩子特别合眼缘。 “今个儿留在这里用膳,母亲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鸡丝面。” 其实是王桓爱吃,容语顺着她心意罢了。 她失笑,推拒道,“阿母,今日朱赟生辰,我得去探望他。” 王夫人一愣,想起原先好好的几个孩子,如今一死,一走,一落魄,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了许久。 容语见状只得开导她,“近来阿母是不是遇见了高兴的事?也得告诉语儿才行..”她看得出来,王夫人这回脸色比先前红润不少,眼底也有了期待。 王夫人拂去心头的郁碎,浮现一抹笑,“是有一桩喜事,等时机成熟再告诉你。” 容语并未多问,只要王夫人心情好,其他皆不在意。 告别王夫人,即刻登车前往南郊别苑。 说是别苑,也不过是毗邻农户的一个稍大些的院子,好在清净,此处无人识得他们的身份,王妃与诸位妾室住的也自在,端王尚在时,府中小妾争风吃醋,偶尔也闹个翻天覆地,而今,一朝败落,她们既没被王府抛弃,也没沦落成风尘女子,朱赟一视同仁将她们接到此处,好生照料,几位妾室也歇了心思,谁也没弃朱赟母子离去,个个挽起袖子,烧菜的烧菜,浣衣的浣衣,原先双指不沾阳春水,均干起了活。 王妃性情也收敛了,一家人反倒是和和睦睦,同甘共苦来。 容语抵达院门口,瞧见朱赟打另外一个方向回来,一段时日未见,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粗短布衣,拧起两个木桶,也不知桶里是什么,小心翼翼的,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容语跳下马车,含笑迎了过去,“在做什么呢?” 朱赟没料到她会来,将笑溢出眼底,“你这么忙,还以为不得空来呢?” 荫荫夏草盖过他脚踝,一双桃花眼早已褪去了往日的洒脱明亮,露出几分沉着睿气来。 或许这才是藏在他骨子里真正的天性。 因出身尊贵,自小优渥,便把这份天性给掩埋了。 容语作色瞪了他一眼,“公务没有尽头,你的生辰一年一次,我怎会忘?再说,咱们俩什么交情?” 接过他手里的木桶,往里瞄了一眼,“咦,小黑鱼呀....我小时候可爱吃了...” 朱赟定定望着她,空落的心瞬间被她这句话给填满,纵然对她的满腔情丝只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有她这句话,便是寂寂长夜梦醒后的皈依。 二人一道进了院子,先去正院拜访了朱赟的母亲,侍卫将容语带来的绫罗绸缎并一些珠宝奉在桌上,王妃苦笑着摇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用的,怕是辜负了掌印一片心意。” 容语颔首一笑,“您误会了,这些均是底下人孝敬我的,并未在宫里上档,您自个儿不用,回头换些用得着的东西也是使得。” 堪堪两月不到的寥落日子,王妃已尝尽辛酸疾苦,原先顿顿山珍海味,她还要挑些口味,如今能吃上一点肉食已是十分不易,还得靠赟儿去山野里寻,瞥了一眼儿子沾湿的裤腿,王妃眼眶涌上些许湿色,幸在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身为王妃的气度犹在,今日赟儿生辰,她断不能露出忧色来,是以很快浮现端庄的笑容, “多谢掌印费心。” 命侍妾给容语奉茶,又话了几句闲,容语随朱赟回了他的院子。 宅院倒是不算小,有三进,朱赟独住前院,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一大家女眷都靠他养活。 东宫女宦 第88节 容语随他步入书房,里面摆设极是简单,一案一塌,唯独书册倒是叠了整整一墙,推开窗往后院一瞧,满片的细竹摇曳多姿,阵阵清香相送而来。 “你以前不爱读书,如今倒是学起圣人,扮起了‘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套。” 朱赟闻言朗声一笑,“附庸风雅嘛,以前养尊处优,无需特别装点,旁人也知我是全京城最富贵的小王爷,如今落魄了,倒是得装点些门面,好提醒自己,也曾是读书人....” 他如今是获罪的庶民,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容语闻言,心头染上一丝痛。 二人在窗下伫立片刻,容语想起此行目的,打兜里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拍, “全部积蓄都在这了,等我攒了银子再给你。” 朱赟被她这举动弄得一愣,回想去年一群好友聚在红鹤楼,个个哭鼻子装穷,嚷嚷求着容语养他们,转眼,铅华洗尽,往事如烟,他们,一个长眠于彰武堡,一个远赴他乡,还有一个沦落到,真得靠她养了。 朱赟小心翼翼一张张银票数起,叠在手里,将她这份心意握在掌心,他不是扭捏之人,如今手头紧,后院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吃喝,里子面子于他而言已不重要。 “卿言,多谢...” 容语听他一个“谢”字,心里很不是滋味,猛地往他肩上一拍,“咱们是过命的兄弟诶....”说完,恍觉不对,讪讪地收回了手。 朱赟笑意从唇角逐开,一点点蔓延至心里,瞭望窗外的细竹,叹道,“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往日我有多混账,现在就有多困苦,欠的迟早都要还....” “别这么说..”容语双手环胸斜睨着他,“这还不有我吗?” 朱赟笑开,“是,不过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以前我总纳闷,谢堰出身不比我差,为何从不贪图享乐,年纪轻轻,出将入相,如今已位极人臣,与他相比,我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好歹也得从他身上学些不是,偏偏我纸醉金迷,从没想过繁华也有尽头,果然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居安思危....” 容语眼底浮现谢堰岳峙渊渟的身影,对他这个人,她总是又佩服又头疼, 她随口宽慰道,“也不能这么说...那是他没到你这个地步...” “不,他永远不会到我这个地步,咱们靠家里月银过日子时,他早早的在外头经营了产业,我有一回无意中在他书房瞧见了几张大额银票,一张一万两,啧,可把我给嫉妒死了....” 容语对钱财没过多想法,吃饱穿暖就行,她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有朝一日你也会这样....” 朱赟眼底浮现笃定的信念,“卿言,不瞒你说,我正打算行商,等过一阵子,我给你个惊喜。” “好啊!” ........ 夜色初上,容语回到司礼监,歇了一会,须臾,怀意急匆匆上来阁楼, “掌印,出事了....” 容语慢慢将朱赟赠给她的一本集子合上,抬眼问道,“何事?” “一个时辰前,一位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敲了登闻鼓....” 容语将集子搁在书案,淡声道,“每日都有人敲登闻鼓,此人有何稀奇?” 怀意道,“他只身一人敲完登闻鼓,跪在鼓下不走,惹来了许多百姓围观。” “他状告何事?” “奇的就是这件事,这位男子状告朝廷官员无故屠杀村民,至他村里一百二十名百姓惨死刀下....” 容语闻言脸色一寒,“谁接了案子?可有问清楚缘故?” “今日在登闻鼓当值的是刑科给事中柳大人,柳大人将状子并人交给了都察院新任的佥都御史李鑫,李鑫询问过后,便查了档案,得知那男子所在的村子于两年前发生了瘟疫,村中百姓无一生还,后被奉命去平疫的将领给烧了。” “档案记载如此,偏偏那男子口口声声说是那将军屠了村,此事非同小可,已闹得满城风雨....” 容语嗅出些不同寻常,“若真是瘟疫,这男子又如何出的来?” 怀意苦笑,“可不是嘛,论理,他一介村民,哪有本事越过层层官衙,来到京城告御状,奴婢觉着,整件事怪怪的....” “确实有些怪,对了,是哪个州郡的村民?” “汉中秀水村....” 咣铛一声,容语茶杯失手,滚烫的茶水伴随着瓷片砸落在地。 容语猛地拽住了怀意的胳膊,“你说什么?秀水村?你确定没听错?那个告御状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怀意不知容语为何这般大惊失色,见她膝盖被茶水浸湿,不由担心,“公公,您膝盖烫着了没....” “快说,他叫什么名字!”容语拧着他衣衫吼道。 怀意从未见容语动过怒,又或者她发脾气时,也是镇定的,但眼下她一双眼通红如烛,似有大片的火光在她眼底燎原。 怀意吓住了,怔怔开了口,“姓夏,名敦....” 容语脸色一白,跌坐在椅上。 “墩子,你可得接住了....” “别别别,言言,你别吓我...这么大条蟒蛇,你快些..快些砍了它...”夏敦一张脸吓得煞白,做个马步蹲在树下,五大三粗的身晃得厉害。 容语蹲在树梢,身上缠着那条刚从树干顶端捉住的蟒蛇,一手掐住蛇头,冲树下的人笑,“不,我要活的,给我师傅做药酒用呢.....” “那你也别为难我呀....”夏敦哆哆嗦嗦差点吓尿。 容语嫌弃他胆小,越发要历练他,干脆将蟒蛇往夏敦身上一砸,吓得夏敦尖叫一声,抱头鼠窜.... 往事如烟从脑海滑过,容语方才想起,她离开秀水村已整整两年有余,这么说来,是她离开后,秀水村出了事? 联想红缨无故失踪,秀水村被人离奇屠杀,这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整整一百二十口人哪... 无论是谁,她定让那凶手血债血偿! 容语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满腔焦灼压在心口,吩咐怀意,“你派个人,暗中盯着这件事...记住,别叫人瞧出来是司礼监在盯....” “明白!” 又过了一日,事情发酵得快,就连酒肆茶楼里的散客茶余饭后都在热议此事。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登闻鼓下,要求朝廷查个水落石出。 “这事情背后,明显有人推波助澜!” 夤夜王府书房,王晖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里,听了暗卫禀报,脸色阴沉如水,他脸埋在掌心,靠在桌案,冷声开口, “当初你们怎么办的事?怎么会有漏网之鱼?” 暗卫跪在他脚下,满脸愧色,“秀水村山深水阔,或是藏着没被发现?原是派人守了半年,以防遗漏,不成想还是失了手,只是没料到这个活口,居然闹到了京城来。” 大晋律法,若有诉讼纠纷,先寻里老调解,往上便是县官,再至府衙的推官,倘若案子犹然无解,再告至提刑按察使司,地方最高一级还有巡案的监察御史。这个案子倒是稀奇,一路越讼,径直告到了京城来。 “这背后若说无人推磨,属下不信...” 王晖神色晦暗盯了他一眼,暗声道,“大晋律法不许越讼,凡越讼,高一级便笞五十,他都越了这么多级,足够打死!” 暗卫苦笑,“理是这个理,人也在当日给拘了起来,可事情越弄越凶,已民怨沸腾,都察院虽拿了人,却不敢用刑,老爷,对方是个高手,懂得拿捏七寸,太子刚监国不久,闹出这般大阵仗,于咱们不利!” “他这是冲我和太子来的!”王晖怒焰勃勃,沉沉扣着桌案,眼神幽黯盯着暗卫,“当年的手尾都收拾清楚了吗?” 暗卫揩着汗,“若真要查,自有人出来交差,查不到您头上,但属下就怕那件事暴露....咱们这么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哪!” “我何尝不知!”王晖重重咬着牙。 短暂沉默后,王晖深吸一气,“这件事要压,却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压,不能让它发酵,也不能被人抓住尾巴,明白吗?万一不成,便尽早结案...”末了又问道,“那个人靠得住吗?” 暗卫禀道,“您放心,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幕后是谁,属下也从未透露过痕迹,个中厉害也告诉于他,他愿意以性命保住他儿子....” “好,这件事你去办....” 暗卫前脚离开,又一心腹焦急推门而入,径直跪在他脚跟前,神色凝重道,“老爷,大事不妙,当年韩坤把红缨小姐绑架送入皇宫,不是动用了一批黑衣高手么,其中一人认得红缨小姐,前年您送红缨小姐离开时,恰恰被他撞见,而最恼火的是,此人现在落在了谢堰手里!” 王晖闻言一口血涌上嗓间,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谢堰是神吗,哪能掐捏这么准?” 心腹汗如雨下,“属下也是纳闷,不过幸在属下赶到的及时,在那人开口前用暗器射杀了他。” 王晖悬在嗓眼的心缓缓落了落,只是瞬间又挑眉望他,“你当着谢堰的面动手?确定没漏踪迹?” 心腹意识到什么,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浑身僵硬道,“属下当时没想那么多....出手后满城转了许久,方才回来.....”说到最后语气低迷,已不那么自信。 近来,谢堰步步紧逼,行事极为狠辣,像是一座山,沉沉罩在他们心头。 王晖脸色如布寒霜,漆黑的瞳仁里,缓缓蓄起一眶锋芒, “谢堰乃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 容语这两日都在关注秀水村一案,暗中着人确保墩子安全,恍惚想起先前委托谢堰帮忙寻找红缨,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犹豫再三,六月初八日夜,悄悄换了夜行衣来到谢府。 邵峰是在容语掠至墙头时,方才发觉她的踪迹,他从树梢跳下,吓出一身冷汗, 心下琢磨,若容语有心杀谢堰,谁也拦不着,一时心中忌惮万分。 “容公公,你怎么来了?” 容语负手立在院中,见书房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皱眉问,“谢大人呢?” “去了二皇子府还没回来呢。”邵峰凉凉打量她几眼,“容公公寻我家主子何事?” 容语明显察觉邵峰对她有几分敌意,倒也不意外,颔首道,“我寻他有要事,我在这里等他。” 二人干站着,你看我,我看你。 眼神来回交锋。 容语最后上下扫了他一眼,确定邵峰打不过她,于是将脸别开,不再露出兴趣。 邵峰鼻子都气歪了,狠狠咽了一口气,面色狰狞问,“容公公,我家主子这不是还没回么,未免公公无聊,在下陪公公过几招?” 容语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看在谢堰救她的份上,便给他侍卫喂喂招。 于是,二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待金尊玉贵的谢二公子回到谢府,便见书房外的庭院已被拆的七七八八。若非确定自己没走错路,还当到了某个灾难现场。 月色洒落,院中矗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恼羞难当捂着胳膊疼得不敢吱声,还有一人满脸无辜朝他摊摊手, “对不起,算算多少银子,我陪?” 谢堰:“.......” 他一言难尽看着她,冷目扫了一眼邵峰,保持着风度,将还剩半边的书房门彻底推开,往里一指,“请进。” 东宫女宦 第89节 容语镇定地收敛神色,清了清嗓子,负手阔步,一只脚刚迈入门槛,却见那半边门摇摇落落,似要砸下来,连忙一扶,将其靠在墙边,冲谢堰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个...我也陪....” 谢堰默不作声进了书房,自顾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冷声道,“不是刚把家底掏给朱赟么,拿什么银子陪我?” 看来是去给朱赟祝过寿。 容语嘿嘿一笑,将茶盏搁在一旁,靠在桌案望他道,“先欠着,待回头攒了钱再还。” 谢堰背对着门口,望着墙面的画,语气虚无缥缈,“是吗?不是还说要攒钱给许鹤仪捎过去?朱赟有一大家子要养,想必没多久又空了手,你顾得过来?” 容语挠了挠脸颊,满脸犯难,“确实如此,那...要不你记个账?等我什么时候余了钱再还你?” 容语向来一日只顾一日事,如今咂摸下来,当真得置办些产业才行,否则以她慷慨解囊的作风,没多久就消耗一空。 谢堰听了这话,默然地将茶盏放在桌案,唇角扯出一丝异常寂寥的笑。 在她心里,永远轮不到他。 这时邵峰颠着只腿进来,一声不吭给二人点了一盏灯。 离开前,原想替二人掩门,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的半片门,扶着往门槛一掩,恍觉掩一半也不合适,想必他二人也干不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干脆负气,将门板扛了出去。 容语被他模样逗乐,扭头瞥了一眼谢堰,见谢堰已转身过来,脸色沉得很,连忙收敛笑意,想起朱赟提过,谢堰家财万贯,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干脆讨教下生财之道,于是摸着下颌踱步至他身侧, “谢大人,哦,不,清晏兄,要不,介绍些开源的门道?” 有了源源不断的银子,就能大大方方接济许鹤仪与朱赟。 谢堰凉飕飕觑着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将目光移开,望向洞开的门外, “门道是有,不过你有银子投本吗?” “咳咳....”容语脸不红心不跳,踱步至他另一侧,“干脆,你再借我一点?” 谢堰一口郁气直冲嗓门,狠狠气出一声笑, “你就是为这事大晚上来拆我院子?” “没有,没有....”容语心里骂他小气,面上不停熄火, “是有正事问你。” 她连忙收起玩笑,正色道,“先前烦你寻找红缨,可有消息?” 谢堰也不与她计较,颔首道,“最近还真得了一条线索。” “哦?”容语当即挺直了身。 谢堰道,“自年后大战结束,我便暗中安排人在京城排查,也没有旁的好法子,一面着人询问眉心带朱砂的女子,一面打着寻女贼的旗号,着武侯挨家挨户盘问,这半年来大致将京城人口筛查了一遍,就是用这种笨法子,终于在黑市的拍卖会上,抓到一人,此人喝醉了酒声称见过一眉心带朱砂的女子....” “后来一查,得知他曾走镖,帮着宫里掳过红丸女,我的人将他带回来,也不知在哪走漏了风声,路上被人一刀了结了性命....” 容语一听,心沉了下来,“没问出半点消息来?” 谢堰摇头,“倒也不全是,那人中了刀后,被我救回一口气,我问他红缨下落,他嘴里吐出了两字。” “什么字?” “公?音?”谢堰叹息,“具体也没听清楚,大致是这两个字,又或许掺杂了口音,我已着人去查一切可能的消息。” “公音?”容语来回踱步,仔细咂摸这二字,也品不出门道来,但从谢堰这番言辞,可知他当真是费了心思,连忙朝他长揖,“多亏了你,否则我也是两眼抓瞎....接下来还是由我自己来查吧,也不好再麻烦你....” 当时将红缨托付给谢堰,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再者将密诏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报答。 凤鸣坡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容语在亏欠谢堰人情这条道上,已越走越远,久到她每每见到谢堰,心中发虚。 谢堰抿着唇,直勾勾看着她没吭声。 沉默片刻,他道,“近来秀水村屠村一事,你定然知晓,幕后黑手快要浮出水面了....”嗓音被暗夜烫染了几分哑色, 容语脸上的情绪褪得干净,唯剩一脸寒霜,“我一定揪出他,将他碎尸万段...” “哦,对了,墩子是不是你寻来的?” 谢堰一怔,摇了摇头,“我原也打算派人去一趟秀水村,后来忙忘了。” “什么?”容语愣住,“夏敦屡屡越讼,凭他一人怎么可能越过重重围堵,赶到京城敲登闻鼓,这两日形势愈演愈恶,我还当这一切是你在推波助澜?” 谢堰眉峰蹙起,“也不是你?” 二人双双吃了一惊。 原来他们都以为是对方在幕后做局。 视线交错片刻,容语焦急地抚了抚额,来回踱步, “难道真的是墩子?他有这般能耐?”印象里他是一个憨憨的少年,胆子又小又不经事,怎么敢来敲登闻鼓,何况京城舆论势同水火,绝非墩子一人所为,“我得设法见他一面。” 谢堰阻拦道,“先别急,倘若被人发现你参与其中,那背后黑手定会斩草除根,咱们放长线钓大鱼,我已着人暗中盯着,他迟早露出狐狸尾巴.....” 恰在这时,门外长廊尽头传来邵峰刻意拔高的嗓音, “长公主殿下,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谢堰与容语相视一眼, “要不我走?”容语抬步便要上梁, 谢堰也不知为何,本能伸出手拦住了她,“你去里屋等一等,我来打发她。” 容语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谢堰的手。 谢堰顺着她目光望去,他犹然紧紧握住她手腕,发烫似的,连忙松开,暗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往外迎去。 容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只得绕进里屋。 谢堰的书房是个三开的大通间,西侧摆着长长的书案,是他平日习字看书之地,往东则是一片硕大的书房,前后左右整齐排列各式各样的书架,视野开阔,书籍浩如烟海。沿着东侧的书架往里折去,便是谢堰平日歇息的内室。 容语也不好进人家内寝,挨着靠窗角落的书架遮住身形。 等得无聊,信手抽出书架一卷画轴,随意摊开,借着廊外灯火,看了一眼,一下便怔住了。 谢堰打发长公主进来,便见容语手足无措地立在角落里。 晕黄的灯芒透过纱窗,寂寥地洒落进来,照亮她的背影,她神情掩在阴暗处,瞧不真切,腰身挺直,脊背甚至有些僵硬,明显与寻常不同。 谢堰心中疑惑,随意扫了一眼,注意到书架一侧的画轴被动过,顷刻便明白过来。 容语脑子里跟塞了一团棉花似的, 那盏灯笼为谢堰所赠? 他赠个灯笼作甚? 容语暗暗啧了一声,哦,想起来了,他先赠灯笼,后去李府提亲。 当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都说了那件事不用在意.... 罢了,她都已拒绝婚事,想必他已明白,那件事就过去了。 容语很快将念头从脑海拂去,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往外走,“既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丢了吗?” 身后传来谢堰暗哑的嗓音,似天际拉扯的云丝。 容语顿住脚步,“啊?” 她茫然地回过头,却见谢堰目如冷玉,直勾勾盯着她。 容语恍觉谢堰是在问,那灯笼是否被她丢了。 “哦,没有!”她嘿嘿一笑,很有底气道,“被太子殿下一眼瞧上,转赠给他了...” 谢堰一张俊脸从未这么黑过..... ........ 翌日午后,王晖从内阁出来,往东宫来寻朱承安。 朱承安正与礼部几位老臣议事,王晖也未打搅,只透过门缝往殿内望了一眼,将刘吉叫去了侧室茶间。 小内使均被挥退,茶间只他二人。 刘吉恭敬地行了个礼, “王相有何吩咐?” 王晖昨夜一宿没睡,脸色并不好看,只低声道,“殿下是否打算命人彻查秀水村一案?” “正是,”刘吉颔首,看了一眼王晖,见他神色不虞,“怎么,王相有异议?” 王晖深深望着他,抿唇片刻,侧身靠近他耳郭,“这件事不能查...” 刘吉一震,他何等人物,很快就猜到王晖与这件事有关,他脸色顷刻白了下来。 王晖在他面前也不避讳,忧心忡忡道,“这是谢堰拿来对付我的把柄,倘若被谢堰追查下去,不仅是我,东宫也不保。” 刘吉虽不明白这件事为何会牵扯东宫,但看王晖神色前所未有凝重,也知一个不小心怕是灭顶之灾,他心头沉沉,“王相有何应对之策?” 王晖望着窗外王桓手植的梧桐,寒声道,“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杀了谢堰!” 刘吉眼底闪过一抹震惊,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 “不瞒王相,近来谢堰步步紧逼,我也一直在琢磨该如何以绝后患。” 王晖闻言神色一亮,侧眸看他,“刘公公这是有法子了?” 刘吉犹豫了片刻,踌躇道,“确实有个不成熟的念头,不过若真要施行,怕是得要殿下出手,可我又担心殿下不会答应。” “不会的,谢堰不除,殿下位子坐不稳,殿下不会犹豫。” 刘吉苦笑,“我不是担心谢堰,是担心殿下舍不得对容语下手。” 王晖登时一惊,“什么意思,怎么牵扯到了容语?” 刘吉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道, “王相,我耳目得知,年前凤鸣坡一战,容语差点阵亡,是谢堰千里迢迢奔去救她,不仅如此,孤男寡女在洞穴里处了一夜,您说,能做出什么事来!” 王晖眼底惊色迭起,“什么?孤男寡女?” 刘吉幽幽一笑,“王相没想到吧,咱们这位容公公其实是位姑娘....” 东宫女宦 第90节 王晖猛地吸了一口气,久久回过神来,“原来如此....那你的意思是?” 刘吉冷笑道,“谢清晏是什么人,王相岂不知?他向来机关算尽,怎么可能不计生死去营救敌营之人,只有一个可能,他心悦容语。” “谢堰此人老谋深算,毫无破绽可寻,而容语是他唯一的软肋....” “既是如此,那咱们便用许昱对付容语的法子,来对付谢堰。” “容语对殿下不设防,咱们只要骗着殿下给容语下了软筋散,一切可成。” 王晖胸膛被这则消息剧烈地激荡着,长长吁着气,“刘公公,你有把握吗?” 刘吉满脸志在必得,“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实话告诉王相,殿下对容语求而不得,日日犯愁,我正打算一箭双雕,既让容语心甘情愿跟了殿下,也设下圈套,围杀谢堰。” “若谢堰不上钩呢?” “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第62章 闷夏的午后,雷声轰隆隆滚过,乌云压城,雨却迟迟落不下来。 容语今日晨起与礼部核对好去李府下聘的单子,午时过来东宫探望朱承安,被留下用膳。 一桌子山珍海味,却没动几筷子。 容语看不下去,亲自夹了几块朱承安往日爱吃的酸鱼片,置于他面前的小碟。 “殿下,吃一些吧,近来事务繁忙,身子要紧。” 朱承安大婚将近,如此失魂落魄,定是思念周如沁的缘故。 朱承安枯坐在八仙桌后,沉默一阵,茫然地抬起眸,“卿言,你陪我饮几杯酒如何?” 容语没有拒绝,吩咐人去取酒,刘吉意念一动,深深看了一眼容语,轻声问朱承安,“殿下,您要喝什么酒?女儿红只剩下一坛,西风烈倒是还有不少。” 朱承安眼神忽的一黯,“就西风烈吧。”赶在容语阻止前,凄凉地笑道,“表兄不是爱喝西风烈吗?” 容语嗓音一梗,熠熠的眸眼也在一瞬间惨淡下来,她沉默地坐下,往嘴里扒了一口干饭,嚼了片刻,问朱承安,“殿下是因阿兄伤怀,还是因周姑娘....” 朱承安捏着酒盏没动,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柄,青筋蜷起清晰可见,他喃喃道,“卿言,我真的很想很想表兄.....所有人要我以大局为重时,唯有表兄告诉我,自己开心也很重要....若是不畅怀,得到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容语一怔,没有接话。 看来还在惦记着周如沁。 不多时,刘吉着人搬来六坛西风烈,容语脸色一变,王桓喝一坛便酩酊大醉,何况朱承安。 她偏首去看朱承安,忽然瞧见他那双寥落的眸如同枯木逢春般,溢出一丝鲜活。 回想他刚刚所说,到嘴了话又吞了回去。 干脆舍命陪君子。 容语主动拔开酒塞,替他斟了一杯。 刘吉默默看着二人,将门一掩,挥手屏退内侍,独自立在雕窗外等候。 西风烈被誉为酒中之王,入口炽烈,后劲霸道,容语在军中,鲜少见人喝满三坛,她酒量算好,喝个两坛也得醉醺醺,容语打算先将朱承安灌醉,让他好好睡一觉。 朱承安连喝了三杯,大呼痛快,只是喝着喝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像是陷入泥潭的人,一身精神气被抽走,只剩躯壳在无力挣扎。 容语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好受,低声劝道, “殿下还惦记着心里那个人吗?” 朱承安心仿佛被拂尘轻轻扫了一下,艰难的移目在她脸颊,她此刻的眉目是柔和的,带着些许温情,仿佛是褪去一身锋芒的玉, “是啊....”他惨烈一笑, 明日礼部便要去李府下聘。 他与她如隔天堑。 她应该是不愿意为妾的,应该是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奔来一股山洪,冲垮他心中横着的那块堰堤,将他所有求而不得一泻而下。 容语微微叹息,喝了几杯,面颊浮现一丝红晕,她轻轻一笑。 眼底的光是清淡的,也是潋滟的。 朱承安的眼也随之一晃,似有昳丽的光耀入他心底,也跟着笑了。 容语一心当差,不太能理解朱承安的求而不得。 她连着喝了几杯,壮胆劝道,“恕臣冒昧,殿下为何这般痛苦?您登基在即,回头一道圣旨下去,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周如沁还未成婚,未必没存着等朱承安的心思。 在容语看来,朱承安这是庸人自扰。 朱承安听了这话,如同得到了鼓励,“是吗?”眼神如钩子一点点钻出来,视线落在她清致的眼一动未动,“那卿言呢,可有喜欢的人?” 容语一口酒险些洒出,茫然看着朱承安,“喜欢的人?” 师傅教了她一身本事,甚至也教过人情世故,却唯独没提过感情。 “喜欢一个人会怎样?”她好奇问道。 朱承安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敲了敲她脑门,只觉有趣,“卿言,你这是没开窍呀....”心里不知不觉舒坦一些。 容语讪讪一笑,十分不好意思,“殿下,臣是什么身份,哪有心思儿女情长?” “那我来告诉你...”朱承安半伏在桌案,手撑着额目光融融望着他,似吐真言,“喜欢一个人呢,你会时时想要见到她,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她....” “将自己打扮得得体,做一切令她喜欢的事....” “担心她的安危,在乎她的喜怒,若她眉间有忧愁,便恨不得去抚平.....” 容语一字一句听来,嫌弃地摇摇头,这些她通通没有。 “偶尔见到她会心虚....” 容语眼神嗖的一下直了,“心虚?” 每每遇见谢堰,便心虚, 她心突然慌了,“殿下您弄错了吧?” 朱承安没有答她,笑着将酒盏里的酒一点点饮尽。 容语狠狠押了一口酒,压压惊,默默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她担心许鹤仪吃不饱,害怕朱赟不开心,每每想到王桓便心痛,照朱承安这么说,她难道喜欢这几位兄弟。 绝不可能。 至于遇见谢堰心虚,应该是欠他太多人情的缘故。 一口口酒往喉咙里灌,将肺腑烧得灼烈了,方才舒服,不知不觉二人已喝完两坛半。 朱承安果然半醉半醒,也不知是酒劲壮胆,抑或是彻底糊涂了,他拽住了容语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容语摁住他胳膊,皱着眉, “殿下.....” 朱承安醉醺醺地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蓄势已久的种子,一股脑子破土而开, “卿言你别拦着我....我不想娶李思怡,我想娶你....” 容语脑子里轰了一下,混混沌沌的,绞成一片。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您说什么呢?” 朱承安拽着她,灼热的呼吸寸寸逼近,一字一句道,“我心悦你,卿言,你愿意吗?” 容语木了一阵,缓缓回过味来,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虽是微醺,脑子却还清楚。 所以,朱承安这一年多来,绞尽脑汁不肯成亲,是因为她.... 心中没有任何波动,甚至是生气的。 她扶着额默然片刻, “殿下,在臣眼里,您是君,臣对您没有半丝男女之情,还望殿下及时止住不该有的念头....李姑娘名门之后,是满城百姓亲眼见证的太子妃,您既然生在了皇家,便得担起这个责任,赐婚圣旨已下,您这么做,实则是辜负了李姑娘。” 朱承安闻言心头如同浇了一盆冷水,连酒意也去了大半,他眼底冷清清的,似被掏空一般,茫然望着她,视线一点点模糊。 也不知该想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视线移到酒坛,仿佛寻到发泄之物,往前抱住一坛,扭开酒塞,一股脑往嘴里灌。 大片的酒水顺着他脸颊滑入衣领,浇在他心头,原先充滞着爱慕的心房,此刻如同被火燎原后的荒地,一片荒芜。 容语见状,伸手将酒坛给夺过来。 朱承安不理睬她,又开了另外一坛,这回他没径直往嘴里灌,而是一杯杯,像是续命似的,慢慢地抿。 入口全是苦涩。 灼泪伴随汗水,浸透他眼眶,刺痛了他的目,他闭上眼,仿佛有一丝鲜红自眼角渗出。 容语心头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只觉浑身不自在,当说的话也说了,径直离开,又于心不忍。 她辅佐他这般久,已习惯事事将他放在先。 于是,将他手侧那坛酒给擒起,往她自个儿嘴里灌。 替他将酒喝完,他便该消停了。 容语原先是不懂,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有了主意,往后这东宫,能不来则不来,这一坛酒权当与他作别。 朱承安浑浑噩噩看着她喝,也没拦着,只低声询问, “卿言不喜欢我,那喜欢谁?什么样的男人能入卿言的眼,谢堰吗?”说到最后,带着不甘与嫉妒。 容语听了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头疼地看着他。 东宫女宦 第91节 但凡朱承安将心思放在朝政上,也不至于被谢堰逼到这个地步。 他身为皇储,不该对政务如此生疏。 “殿下恨谢堰吗?” 朱承安一愣,恨吗?该是嫉妒居多。 朱承安又岂会当着容语的面承认自己嫉妒别的男人,他脸色僵硬的,白得不同寻常。 容语只当他默认,再道,“谢堰此人,心如止水,步步为营,连自己的婚姻尚可拿来当筹码,反观殿下您,却要将好不容易求来的新妇给推拒,失信于臣民,孰该孰不该,殿下心里难道没杆秤吗?今日的话,臣自当没听过,还请殿下时刻谨记,莫要让王桓白死....” 漫天的雨水自半空浇下,电闪雷鸣,映出朱承安苍白的脸,他唇齿无丝毫血色,如同傀儡一般,木了片刻,一头栽倒在桌案。 容语跨出大殿,扶廊芜下的长柱而立,雨幕织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网不住这满腔情愁。 沿着廊芜往西侧折了几步,恍觉脚步有些发软,她强撑着晃了晃神,该是喝多了。 继续往前行,迈过转角。 刀刃拔出的铮鸣声穿透雨声撞入耳帘。 一瞬间酒意消退,全身绷紧如弓,警惕地盯着四周。 前后左右不知何时聚了一批黑衣高手,几乎将她围个团团转。 容语是怒然的,更是疑惑的。 这里是东宫... 除了朱靖安,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对她下手?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甬道迈出。 刘吉立在人群后,面色平静与她相视。 容语眉头一皱,“刘吉,你这是做什么?” 刘吉合袖与她郑重一揖,温声道,“卿言,殿下对你一片痴心,你岂可辜负他?” 容语怔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凉,她借着墙壁的力,缓缓站直身子,负手在后,“怎么,我不愿意,所以你要逼我?” 刘吉轻轻一笑,“卿言,你当真是替殿下效力吗?谢堰多番为难殿下,你无动于衷...” 容语只觉刘吉在胡搅蛮缠,负在身后的手缓缓蓄力,却觉丹田一空,她压根使不上劲,心猛地一沉。 着了刘吉的道了。 又是软筋散... 怪她喝得太多,醉醺醺的,又不曾防备朱承安,毒该是在下在最后那两坛酒水里,刘吉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般肮脏的手段。 容语心里惊雷阵阵,面上却不显,“你打算如何?” 刘吉却是神色怔忡道,“卿言,看在王少爷的面子上,再帮殿下一回吧。” 容语微愣,扫了一眼四周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疑惑问,“什么意思?” 刘吉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给你下了软筋散,你随我去八音阁,引谢堰前来,我已布好人手,打算一举擒杀谢堰。” 容语先是狠狠一震,旋即一脸莫名的看着刘吉,“你拿我威胁谢堰?刘吉,你烧糊涂了?” 刘吉微抬下颚一笑,“我没有糊涂,相反,我清醒得很。” “谢堰不会来的,”容语语气笃定,眼底透着失望,“你这么做,只会令东宫分崩离析...” 刘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旦谢堰将秀水村的事查下去,东宫与王家便万劫不复,谢堰非除不可,而今日是唯一的机会。 刘吉心下一狠,“卿言,对不住了,你若还算东宫一员,今日便帮着殿下除掉谢堰,从此往后一心一意跟着殿下....你放心,殿下满心眼里都是你,将来整个皇宫都是你的天下....” 容语只觉刘吉魔怔了,万分恼怒,“你简直荒谬!” “殿下知道你在胡作非为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刘吉撩唇一笑,“卿言,我实话问你,以你的功夫杀谢堰易如反掌,你做得到吗?” 容语心头微微一颤,她寒着脸没吭声。 刘吉满眼讽刺,“这不就对了,既然你不肯动手,便由我来,” 他脸色一寒,“来人,将容语拿下!” ........ 容语被缚住的同一时刻,谢堰立在窗棂下,望着瓢泼大雨,眉间浮现一抹隐忧,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要多,江河一带怕是要闹夏讯...” 朱靖安坐在案后翻阅文书,气定神闲道,“那也该他朱承安操心....清晏,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卫所的账目不对....” 谢堰转身正要过去,却见朱靖安一小厮从廊芜下急急奔来,他当即止了步,等着人到了门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看了一眼谢堰,一面擦汗一面禀道, “殿下,谢大人,东宫出大事了。” 朱靖安从案后抬起眸,连忙坐直了身子,“何事?” 小厮咽了咽嗓,迫不及待道,“太子与刘吉将容掌印绑在八音阁,说是等着谢大人去救。” 朱靖安听了这话,眼眸骇然瞪大,几乎笑出声,“你没听错?这消息打哪来的?” 小厮也一脸莫名,“是刘吉跟前的江照亲口告诉属下的,还嘱咐属下一定要将话带给谢大人。” 朱靖安跌坐在圈椅里,放声大笑,“我说老四这脑袋莫不是被驴踢了吧,这是谁想出来的歪主意,将容语绑起来等着清晏去救?这是犯了什么浑!谁给他勇气做这春秋大梦!” “嘿,本王正愁除不掉容语,敢情好,朱承安这是自掘坟墓,省了我一桩大麻烦....” “这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急着卸磨杀驴了....清晏哪,依本王看....”目光落在谢堰脸上,突然怔了怔,嗓音变了个调儿,“清晏....你这是怎么了?” 朱靖安已不记得认识谢堰多少年了,一直以来,谢堰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甚至很少在那张面无波澜的脸上,看到旁的表情。 哪怕愤怒时,谢堰的眼神犹然是平静的。 但面前的他,与以往每一日,迥然不同。 那双深眸,似翻腾着灼灼烈火,沿着血丝往瞳仁深处蔓延,最后聚成眸尖一抹磅礴的杀气。 朱靖安心一下子坠到谷底,整个人也跟着撞在椅背。 “清晏,你难道真的喜欢那个容语?” 容语是女子一事,他也是前不久刚得知。半年前谢堰营救容语,他只当谢堰是为大局考虑,当时心里有些埋怨,却也没责怪他。 谢堰没有答他,整个人绷紧似满弓,心仿佛被什么攫住,又痛又怒,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当初许昱围杀容语,那是立场所致,他无话可说,但是朱承安不一样,容语数次为他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成了他除去政敌的工具。 他打心眼里替容语不值。 朱靖安对上谢堰的眼神,心已凉了一大片。 他呆愣地坐在圈椅里,险些拔不起身来。 朱承安哪里是被驴踢了,他这是将了谢堰一军,出了一记极狠的险招。 荒谬,可笑,却又实实在在地戳到了软肋... 朱靖安气得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乃至恳求,以及命令, “清晏,你不会去吧?” “你不能去!” 第63章 暮色四合,潇潇雨歇,一抹残阳歇在西边天际,照不透薄薄的暮烟。 刘吉亲自给朱承安喂了一碗醒酒汤,软筋散的解药也放在汤水里,朱承安大约是两刻钟后,昏懵地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又茫然。 视线渐渐聚焦,入目的是杯盘狼藉,几乎是瞬间提醒着他,下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薄暝渐渐消退,只剩一点青色的影子,而殿内灯火通明,他就这么孤零零的,又无可遁处地坐在灯芒下。 刘吉静静待了他片刻,旋即跪在了他跟头, “殿下,奴婢该死,未经您准许,将容语灌醉下了药,如今将她安置在东宫西北角的八音阁,还请殿下过去一趟....” 朱承安闻言蒙了一瞬,旋即上前拧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你把她绑起来作甚?” 刘吉缓缓抬起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灯火,一字一句道,“殿下,谢堰心悦容语久矣,王相与东宫被他逼得寸步难行,刘吉冒死设下此计,想引谢堰入东宫,将之围杀!” 朱承安脑海如轰雷滚过,眼眶一点点蓄起怒火,牙呲目裂瞪着他,“刘吉,你此举....将孤置于何地?你要杀谢堰,动容语作甚?”后面半句几乎是咆哮而出。 他不待刘吉答话,径直将他拧了起来,“刘吉,将解药给我,我现在可以不治你的罪...” 刘吉被他半拧着,脚尖缀在地上,一双眼凄暗地望着他,几乎要溢出泪来,“殿下....”他哽咽着,“秀水村一案是谢堰对付王相的手笔,一旦被堪破,王家覆灭,东宫不保啊殿下....” 朱承安犹然不解,“秀水村案与舅父有何干系?” “殿下就不要问了.....”刘吉泪如雨下,“今日殿下就是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给解药的...” 朱承安闻言脸色一寒,将他往地上一扔,喝道,“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刘吉跌在地上,又重新爬起来跪着,含泪摇头,“殿下,您随时可以杀了奴婢,只是奴婢死了后,再也没人真正替殿下着想了,其他诸人,个个有私心,但刘吉没有...刘吉见殿下不开怀,便想替殿下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将来殿下御极,身边不正缺这么一个人吗?” 朱承安心口一震,跌坐在软塌,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亮的灯火映得他一张俊脸越发清白,他喃喃的,几乎是不假思索摇头,“不能,不能这么做,卿言会失望的,我不能这么对她....” 刘吉凄笑一声,“迟了,王相布置的高手,已经进入了八音阁,这些皆是死士....不达目的不罢休,现在就是您去,他们也不会袖手....” 一股怒火自肺腑窜至眉心,那种生而由来一直被人左右被人掣肘的无力与愤怒,一瞬间达到了顶点,朱承安猛抬脚往刘吉胸口一踹,吼道, “胡闹!” 刘吉被踢得撞到了八仙桌腿根,呕出一口血来,他依旧凄然笑着,“殿下,您若不去八音阁,那些为殿下披肝沥胆的人都将白费功夫,而容语已中媚//药,您不去,她将是谢堰的人.....” 朱承安秀挺的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地来。 容语将是谢堰的人.... 东宫女宦 第92节 怎么能,怎么可以... 一想到她会依偎在别人的怀里,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越得不到,越想得到...跟吃了罂/粟似的,着迷,上瘾... 刘吉太了解朱承安的心思,他早就将这位主子猜得透透的, “殿下,今日之局乃刘吉与王相所谋,容语不会怪您的,您快些去吧,或许她现在正需要您...晚了,若被谢堰得逞,您后半生都将陷在悔恨中.....” 脚不听使唤往外迈,越来越急,穿过重重廊庑宫殿,奔到八音阁前。 这是一座鎏金宝顶的两层重檐圆形大殿,四周皆有白玉做栏,共有三阶,此地曾是祈福殿,后因宫闱扩建,又重新在社稷坛建了一座更为宏伟的祈福殿,此处便改为八音阁,为东宫宴乐之地,朱承安克俭谨慎,自住入东宫十五载,从不敢贪图享乐,是以此地空置多年。 八音阁左右与后侧皆有高深的树木,适宜布兵,殿内空旷,居高临下,只消布置一批弓箭手,定让人有来无回。 刘吉与王晖之所以选了此处,正是因为它易守难攻。 朱承安一步一步往上行,衣袍随风翻飞,几乎要遮住他面颊,他像是浩渺天地的一只孤雁。 他想起王晖所言, “殿下,成帝王之路,便是一条孤家寡人的道,你若不下狠心,旁人就会将你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一脚将你踩死。” “坐在那个位置之前,什么贪念都不能有,更不能求全责备,但,一旦你坐上了龙椅,一切招之则来....” 即便他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四周的肃杀之气,昭然若揭。 踏入八音阁,空旷的殿内是晦暗的,唯有正中的柱子旁搁着一盏玻璃灯,灯火摇曳,映出柱下一道身影。 朱承安抬目望去,一下便怔住了。 容语那身飞鱼服已被褪去,只剩一身素白的中衣,双手被缚在柱子后,万千乌发如瀑布铺在她周身,唯独露出那张俏白又明艳的脸。 朱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她神色一贯是清冷的,眉宇英气勃勃,任何时候遇见她,她浑身的姿态卓然挺立,似时刻要展翅欲飞的蓝鹰,那一身锋芒昭天撼地,无与伦比。 但面前的她,眼尾微微上翘,清透中带着些迷糊,眼角被醉意拖出一抹酡红,仿佛是一双狐狸眼,分外勾人。 那一头墨发随风清漾,将一个女子所有的柔美与秀丽勾勒到了极致。 朱承安喉结滚动,胸膛那腔火苗顷刻被燎起。 “卿言...”他疾步奔过来,扑跪在她跟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双臂。 太瘦了,也太柔了,仿佛要被掐断似的。 可偏偏,是那种唾手而得,随手可触的美....令他爱极... 她从不这样的....心里的愧疚在一瞬间涌上来,漫灌在他眼眶,“卿言,对不起,对不起....” 他含泪,痴痴凝望她,不知所措。 容语似是醉着,又似虚弱到了极致....眼底的酡光若隐若现, “殿下....放开我...” 朱承安怔了一下。 “谢堰不会来的,放开我...殿下,放我离开,今日之事我不追究....往后我不干涉党争....”容语用尽力气,眼皮一坠一坠的,似浮木, 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朱承安就此袖手,她便看在阿兄的面上,不与他计较。 她只杀了刘吉,其他诸人她可以放过.... 朱承安听出她语气的失望与哀切。 “你怎就料定他不会来?”他颤声问,不敢去看她的眼。 容语喘/息着,不可置信望着他,“刘吉昏了头,殿下也是吗....” 朱承安眼里缀着一些看不懂的神色,是陌生的。 他心绪纷乱复杂,他倒是不乐意谢堰来,若一个理性克制的人,骤然因为一个女人赶赴死地,他该是多在意容语,朱承安不愿意自己的人被别人觊觎。 可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谢堰不来,全盘皆输,他甚至自私的想,早点将谢堰这个心腹大患除掉,也好。 容语不欲与他纠缠此事,身子颓力地歪向一侧,阖目呓语,“放我走....” 朱承安见她这般虚弱,心疼到了极点,他柔声道,“卿言,我放开你,但是我陪着你,可好?” 等着谢堰来,等着谢堰死。 容语闭着眼没搭声。 朱承安将缚在她身后的绳索给解开,容语顷刻如蝶翼般柔软地扑在了地上。 “卿言...” 朱承安连忙将她扶起,顺势往怀里一带,将她抱住。 她软得不可思议,呼吸更像是钩子,一点点渗入他心尖,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原始的念头给勾了出来。 这一刻,他闭上了眼,两行眼泪顺着嘴角滑落他唇齿,他舔着那咸咸的味道,自暴自弃地想,任凭她恨他吧,总之,从这刻起,他不想再撒手..... 容语的药性已发作,可她脑海却异常清醒。 这都归功于北鹤对她的训练,每每墩子帮着爹娘看牛割草时,北鹤便将小小的她给扔到山林里,她要与野兽搏命,她要克服阴森幕林带给她无边的恐惧。 她异于常人的坚韧便是在这当中历练出来的。 无论何种境地,她都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朱承安将她的脸给捧了起来,伸手将覆在她脸颊的发丝给拨开,露出她一双湿漉漉的眼,那双眼又恰恰与他对视,盈盈的,如皎月明亮,又比芙蓉娇媚。 他几乎看失了神。 任由四肢五骸的火往他胸膛窜。 下意识的,往她靠近...唇峰快触及她面颊时, 被迫依着他的容语,在这时柔声开了口, “殿下,有人....” 朱承安微的一愣,抬目往四周望去。 幽黯的灯火若隐若现,一排黑甲侍卫背着长弓,环立四面,往外守望。 朱承安回眸看了一眼容语,容语乏力地抬起手,往里间指了指。 内殿空旷硕大,成圆形,四面尽收眼底,唯独东北角辟了一小间,此小间便是宴席时用来搁置茶水珍馐之地,极小,却足够隐秘。 朱承安二话不说将容语抱起,踢开小间的门,大步跨入。 朱承安从未来过八音阁,不知此处构造,但容语却是一清二楚。 当年为何在入宫后怀疑师傅身份,便是因为,北鹤早在秀水村,便循循善诱,以玩博戏的方式诱导她记住了一张地图。 这张地图未曾写殿名,可楼台殿宇宫墙密道却标的清清楚楚。 她直到入宫后,才知道,那张图正是皇宫大内。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图上清楚地标出皇宫所有密道。 容语当年,之所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了韩坤,便是从密道来往。 而今日这八音阁,也有一处密道,密道口就在这个茶水间。 茶水间循例会开个小门通后头,以方便下人上菜递水。 但八音阁的茶水间是封闭的,只因它的开口在底下,沿着台阶下去,再有一条甬道平直往北折向白玉石阶外,这里开了一道小门,方便宫人将菜肴送入八音阁。 容语身上的布囊早已被刘吉给搜走,但外形酷似银环的双枪莲花还在,就在朱承安要将她放下时,她抱住他脖颈的手,飞快抽出银环里一枚银针,插在了他后脑勺的昏穴。 朱承安手一松,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她费劲力气爬到角落里一个盖口,握住把手,将起掀开,里面露出一条幽深的台阶,容语当即往里一滑,再将铁盖掩好,顺着台阶往下爬去。 此处甬道,并非秘密,倘若她顺着甬道往白玉石阶下的后门离开,顷刻就会被发现。 她真正逃生之地,是一条建在甬道下的密道,这条密道贯穿整个皇宫。 她来到甬道的尽头, 头顶传来嘈杂的声音,已经被发现了... 她汗如雨下,敲着规整的地砖,寻找入口。 幸在她极有经验,很快寻到一处空砖,将地砖给挪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来。 一大股霉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呛的她呼吸不过来,她拼命忍住,一股脑子往下滑去,待身形隐没,回手将头顶的地砖重新放回。二话不说,往密道深处走。 墙面与地沟是干净的,她捂着嘴一步步摸行。 只是待她步入一个转角口,前方传来‘叮’的一声轻微响。 容语当即止步,心几乎是提到了嗓眼。她贴着墙壁,警惕地望着转角处,隐隐约约似有亮光闪烁。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 天要亡她吗? 就在她忍不住要生出几分绝望时,前方墙壁传来三下长两下短的叩声。 这是军营里的密语。 一旦狭路相逢,遇未知人手,可用此密语试探,倘若回应,便是自己人。 一撮炽热的火自心头炸开,她顾不上回敲,径直扶着墙往外冲出两步。 烈烈火光,伴随那双灼灼沉湛的眼,一起扑入她眼帘。 他居然来了..... 容语从未想过谢堰会不会来,她从不会把生死寄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上。 但他真的来了.... 如果上一回,她还能认定他是为了顾全大局,为招揽她,所以千里迢迢救她,那么今日,即便谢堰不出现,她与东宫决裂势在必然,谢堰完全不必冒这个风险而来,但他来了。 他那样步步算计的人,又怎会亲身涉险,她早该想到的,又或许避而不想,托至而今。 心里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充滞。 她像是一只翩跹的白蝶,扑腾而出,撞在他心坎上。 东宫女宦 第93节 清澈的眼流淌着醉人的酡光,神情是无措的,也是震惊的,乌亮的发随她的步调往身前一扫,又缓缓如潮水退了回去,露出那张堪称是绝色的容。 谢堰从不认为自己会被美色所撼动,但面前的姑娘,太美,是那种惊心动魄,瑰丽无边的美,仿佛世间一切灵华聚在她身上,其他人只配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自胸口涌上来的浩荡,还来不及安放,旋即窜入他心间的,是愤怒与心疼。 她是多么凛然清绝的人,居然被算计到如此柔弱的份上。 他一定手刃那帮混账,替她出气。 这时,容语身后传来地砖被搬动的声音。 谢堰眸色一凝,飞快掠向前,将她搀住往密道深处走,与此同时将火把丢在一侧,行至一转角处,他将容语护在身后,擒起手中的轻弩,对准追兵方向。 很快有侍卫从暗处冲向那片火光,谢堰立在墙角,熟练地拉动弩机,一射一个准。 顷刻便有五六名侍卫栽倒在地,或死或伤,哀声哉道,余下几名躲在暗处不敢向前。 容语覆在他背后,艰难地喘气,“就你一人来了吗?” 谢堰还未答她,身后密道闪出几条暗影,为首的人冲至谢堰对面,抹了一把脸,冲她咧嘴一笑, “少了俺怎么成,主子,带着容公公走,这里交给我。”邵峰盯着前方,露出狰狞冷笑。 谢堰面无表情将轻弩丢给他,言简意赅吩咐,“不留活口。” 回身将容语打横抱起,径直往密道深处走。 容语身子腾空,下意识抱住他脖颈,经历刚刚那番折腾,她神经绷到了极致,眼下遇见谢堰,一身的防备卸下,四肢五骸的力仿佛被抽干,虚弱地倒在他肩口。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夹杂密道的霉湿味,充滞在她鼻尖。 她迷迷糊糊地在想,他今夜现身,不仅救了她,怕是也将自己最大的秘密暴露在她眼前。 土木之变后,蒙兀兵临京城,皇宫也曾被人抢掠一空,经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现在这座皇宫,是乾帧帝在旧都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新宫。 师傅北鹤是乾帧帝心腹,定也参与了新宫营建。 谢堰既知密道所在,必定是乾帧旧党无疑。 难怪当年韩坤一死,谢堰咬住她不放,他在意的并非是她杀了韩坤这个人,而是她居然也知密道所在。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初见他时,二人针锋相对,恨不得弄死对方。 兜兜转转,她竟倚在他肩头。 容语自嘲地叹了一声。 温热的气息泼洒在他脖颈,他并不是那么自在的,相反,浑身紧绷。 听她无故一声叹,谢堰放慢步伐,轻声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再撑一会...” 容语当然不舒服,身上的药性还在,甚至有燎原的迹象,她全凭意志在撑着,脑子里闪现一些乱糟糟的念头,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 谢堰脚步一凝,俯首望着她轻颤的眼睫,尾音在夜色里浮荡, “那你想过,要怎么还吗?” 第64章 “那你想过,要怎么还吗?” 容语怔了下,眼眸睁得乌溜溜,这厮怎么这么小气,旁人定当客气客气两句,他还真问上了,这让她怎么答。 将脸埋在他肩口,蹭了蹭,破罐破摔道,“折成银子吧。”债多不压身。 想起她将俸禄接济许鹤仪与朱赟,谢堰没由来地上火,脚步迈得沉,“司礼监掌印一条命价值不菲,这都不知多少回了,折成银子,你这辈子还得过来吗?” 容语无声地啧了啧,若非身上乏力,定当锤他几下,自暴自弃嘀咕,“我比不得谢公子矜贵,无父无母,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最多就值你家那院子的钱,说吧,总共多少银子,我记上。” 谢堰听到“无父无母”四字,心倏的疼了一下,那点醋意也烟消云散,心里却埋怨她总不把自己当回事,如塞石头般难受,恰恰走到两条密道岔口,想起还不曾喂她解药,干脆顺着左边这一条上去,往上便是皇宫东北角花园的井亭,井亭并不显眼,位置却极好,夜里坐在此处,可半揽皇宫夜景。 来的时候便是打此处入地道,井口的绳索还在,谢堰到了底下,将她绑在身上,一路攀沿往上,终于将她从井口抱出,容语攀着井口往亭里翻下,伏在地上,捉着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喘息。 谢堰也有些累,挨着她坐在地面深吸了几口气。 绳索还绑着二人腰身,谢堰弯腰去解,容语骤然抬头, 不经意间,嘴角的柔软擦他唇瓣而过。 仿佛有清羽在他那一贯古井无波的心上拂了拂,心跳瞬间滞住。 容语也僵住了,酥麻的颤感沿着感官一路滑入心房,有些意念不受控的,源源不断的渗出来。 他的唇竟是温热的,有些发软,与他这个人不同。 等等,她在想什么? 两人挨得极近,彼此呼吸可闻,容语双掌撑在地上,不敢再挪动,“对不起”三个字,到了嘴边,显得刻意,又犹犹豫豫地吞了回去。 短短的一瞬,仿佛静止。 夜风缱绻,芳草的味道夹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拼命往她鼻尖钻,容语只觉心神一晃,身子堪堪软了半个,柔柔往地上栽去。 “卿言!” 谢堰眼疾手快捞住她,掌心的温度不知何时已开始发烫,炙热透过薄薄的中衣传过来,他丢手不是,抱紧亦不是,唯恐松手伤了她,整个人僵硬得仿佛器械。 谢堰怔忪片刻,一手从前扶住她腰身,腾出一手解开她腰身后的粗绳,容语得以解脱,顺势往前挪了挪,靠住木亭的柱子。 谢堰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隔开些许距离,坐在她身侧。 容语有气无力背靠木柱,侧首去瞧他,只见他一身黑衫,沉稳依旧,那张清隽的脸已如风过无痕,内敛无波。 “有解药没?” 谢堰愣住,破功一般,慌忙将腰间系着的锦囊给解下,他做事一贯全备,不知容语是什么情形,连干粮与水囊也都备好,将解软筋散的药丸寻出放在她掌心,立即又将水囊塞口拧开,递在她跟前。 略有些手忙脚乱,与刚刚那不动如松的模样,判如两人。 容语吞下药丸,接过水囊灌了几口,浑身舒坦不少。 只是谢堰不知她中了媚/药,容语也不打算明说,待软筋散药性散去,她功夫恢复,便可自行解毒。就怕体内两种毒性作祟,软筋散没那么快消除。 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得将谢堰支开,以防自己冒犯他,却见谢堰目色幽深望她, “你难过吗?” 容语怔愣了下,摇了摇头。 她不会难过,也不值得。 此刻回想,对于朱承安今日的举动,她其实也谈不上太多的失望。她这个人,遇人一向是赤城在先,至于旁人如何对她,她也就随意了,她几乎很少对别人抱有期待,倘若旁人回之以赤城,她便加倍回馈,倘若旁人辜负,她丢开手便罢。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恩报恩,便是如此。 她从不会将过多的情绪,浪费在无意义的人和事上。 她容语,始终专注做对的事。 谢堰见她脸色很平静,也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希望她为朱承安而伤怀。 只是没料到他当初质问她那句,“只希望有一天,四殿下能对得住公公的忠诚。” 竟是一语成谶。 不过,容语可以不在意,却不意味着他会放过东宫。 旋即满脸歉意地开口, “对不起,因我,害你落入如此境地....” 容语眨了眨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话落又觉不对,东宫不就是忌惮谢堰而拿她做威胁么? 怎么想怎么怪怪的。 “我竟成你的软肋了....”容语咂摸着,抚了抚额,只觉浑身是屈辱。 谢堰听了这话,心尖倏忽被挠了下,下意识握紧了掌心,那抹灼热,从手心烧到耳尖。 唇角也跟着扬了扬。 容语抬目去瞧他,目光恰恰落在那微扬的唇角,脸色就不那么镇定了, “你笑什么?笑话我吗?” “不是...”谢堰飞快挪开视线,只是唇角的笑意越发压不住。 容语回味那句话,后觉后觉不对劲,脸颊似被烫了下,不自在地挠了挠额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解释完,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唇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 她脸色一黑,负气道,“再也没有下次。” 以后都不会是他的软肋。 谢堰长睫微垂,斜影落在眼角,却依然遮不住心口那汹涌而来的欢喜。 越描越黑。 容语挫败地捏了捏眉心,别过脸去。 心里懊恼的想,以她这身霸烈的功夫,怎么可能是别人的软肋。 为了证明自己,她拍了拍胸脯,“放心,以后,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谢堰闻言,顿了下,收敛笑意,扭头看着她,神情专注而真诚, “卿言,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你今后什么都不用管,做你觉的开心的事,和你认为对的事,我谢堰,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容语抬目,对上他深邃的眸,心里被他这话狠狠撞了下, 他眼神不偏不倚,是纯粹的,又是滚烫的。 容语似懂非懂,更是不知所措,唯有心口如擂鼓在震动。 东宫女宦 第94节 忍不住抬手,按在那一处,想要慢慢抚平那自内心深处荡开的涟漪。 微风拂过夜色,带来雨后第一场秋寒。 凉意裹住那抹散不开的缱绻。 墨发如绸缎紧紧覆着她上身,鬓角的发被风轻轻掠起,时不时滑过他衣裳,又从手背带过,一串串的酥麻此起彼伏,暧昧无端滋生开。 那双眼渐渐的覆上一层朦胧的薄雾,水光盈盈望着他,谢堰喉结滚动,下意识闭上了眼。 上次在凤鸣坡,她人没了一丝鲜活气,他虽搂在怀里,只有后怕。 但眼前的她不一样,仿佛是九天仙女下凡,将一个女子的清绝与柔媚演绎到了极致,谢堰自诩对女色无动于衷,此刻也不禁心口激荡,热浪源源不断的从肺腑溢出来。 容语脑海被塞了一团乱麻,随着软筋散渐渐褪去,那被压抑的媚//药,反而滋生出来。 手脚慢慢不听使唤,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下意识往他身边挪了挪。 拽住了他衣角,碰触到他坚硬的手臂,硌得她疼了下,理智在这一刻倏忽回防。 她垂着眼,额尖几乎抵着他胳膊,咬牙道,“此处不安全,不宜久留,你先行离开,再过一会,我便无事了....” 谢堰根本不知容语所说的不安全,指的是她自己,他胸膛的热浪在一瞬间被她浇灭。 心口撕裂般疼,喉间发涩问道,“容语,你这是想过河拆桥?” 他怎会丢她一人在此? 她怎么还不明白呢? 容语额尖隔着衣料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难受着,尾音发颤道,“你别胡搅蛮缠...我没想过河拆桥,我不是说了会还你?” 谢堰气得面色铁青,“我不要银子,你想想,用什么还?” 容语身子绷成了一根弦,僵硬又柔软地从他胳膊往他怀里滑去,谢堰下意识搂住她,幽亮的墨发一下盖住他周身,她在他怀里茫然地抬起眸,艰难地发出气音, “那你想要什么....” 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瞬间交织。 属于他独特的气息,强势而霸道地灌入她心神。 谢堰凝望她,几乎要将肺腑心声道出,“卿言,我想要你做我...” 话未说完,只觉脖颈似被什么啄了下,整个人登时僵住。 容语双手圈住他脖颈,身子一点点往他怀里钻.... 谢堰震惊于她的动作,以至一时忘了推开她。 就在这时,黑漆漆的井口突然齐刷刷冒出几个人头。 邵峰等人瞧见这一幕,眼神嗖的直了,旋即,身为暗卫的本能,齐齐松开粗绳,下饺子似的掉了下去。 噗通的声响,如雷震在容语耳际,她猛地睁开了眼。 谢堰垂首。 四目相对。 尴尬无边蔓延。 容语眼珠子往下转动,目光落在自己双手,只见她紧紧抠着他衣领,将他领口扯开了些,露出他颈下流畅而有力的锁骨。 容语直直看了一眼,脑子似有雷火炸开,猛地往后一退,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哎哟!” 她疼得捂住了脑勺。 谢堰见状心疼得不行,连忙伸手去搀她,“卿言....” 这一摔,当真将她摔醒了,她慢吞吞扶着柱子起身,沿着围栏,匍匐着一点点拉开与他的距离,一面捂住脸,一面往后朝谢堰摆手,“没...没事...” 活像一干了坏事不肯认账的浮浪子。 谢堰随她站起,看出她不对劲,一双手无处安放,要扶不敢扶, “朱承安是不是还给你下了别的毒?” 一想起容语差点被朱承安冒犯,谢堰杀气聚到了眉心。 容语却无心答他,脑子里混混沌沌闪过刚刚的片段,懊恼地锤了锤脑门, 她都做些了什么呀。 不行,她可是司礼监掌印,敢作敢当。 她扶着美人靠,郑重地朝着远方灯火深呼吸一口气, “咳咳...”清了清嗓音,挺直腰身,保持她容掌印一贯的威严,斜睨着身后的谢堰, “大不了,我负责.....” 话落,耳根红透,身影如鱼,一瞬跃下井亭,似一道白光划过绿茵茵的草丛,消失在密林深处。 第65章 翌日清晨,苍穹似被水洗过,蔚蓝无边。 司礼监值房已是人满为患,一叠又一叠折子用专用的漆箱封好,送至容语跟前过目,原先容语每本皆过,再交给底下的秉笔批红,今日却是象征性批了几本最重要的折子,余下早早分了下去。 但凡有人打庭院经过,便能瞧见正中堂屋里,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歪着脑袋张望庭中树木,手中捏着只朱笔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怔怔出神。 见过她挥斥方遒时的霸气,见过她信马由缰时的不羁,也见过她如朗月清风般的俊逸。 如今日这般.....用思春来形容方才合适,还是见鬼的头一回。 容语昨夜确实做了个不太合适宜的梦,些许是那药性残留,她竟然梦到自己轻薄了谢堰,清晨醒来,吓出一身冷汗。 随后,谢堰的影子就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原先她鲜少在意一个男子的相貌,今日咂摸一番,谢堰相貌清俊,才华横溢,对他负责,似乎也不亏。 巳时初刻,容语回了阁楼歇息,不多时怀意便上了来,神色凝重与她禀道, “掌印,刚刚闻讯,刘吉死了,您昨日去了东宫一夜未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容语心神一动,言简意赅与他解释,“昨日太子殿下留我喝酒,殿下与刘吉命我去杀谢堰,我不肯,刘吉趁我不备给我下药,我逃脱之余,杀了他。” 怀意大吃一惊,吓得膝盖一软,顺势跪在了她跟前,眼底闪过惶惶惊色,“主子,那您这是...与东宫决裂了?” 容语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怀意半晌没吭声,沉默片刻又道,“难怪今日我送折子去东宫,太子神情恍惚,连宫人禀报去李府下聘一事,也不上心....” 容语恍惚想起朱承安曾送了一盏宫灯给她,连忙折入内室,将灯笼从箱盒取出递给怀意, “你即刻去一趟东宫,将此灯还给殿下,再告诉殿下,让他将我那盏橘子花灯给还回来。” 怀意见容语脸色近乎冷硬,便知这灯非同小可,连忙应下,“奴婢这就去。” 大约午时初刻,怀意小心翼翼擒着那盏橘子灯回来,容语连忙接在手里,仔细打量不见丝毫损坏,松了一口气,旋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拍了拍怀意的肩,“辛苦你了...下去吧,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搅我。” 迫不及待地将橘子灯捧在掌心把玩。 怀意走到屏风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容语,却见这位不苟言笑的容掌印,正对着那盏花灯傻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悻悻下去了。 东宫正殿内,朱承安无心批阅折子,将几本重要奏事看了几眼,均吩咐小内使送回司礼监,他将宫人挥退,颓废地躺在书房窗下的软椅,盯着那盏被送回的宫灯出神。 昨夜他昏过去没多久,被随后赶去的刘吉发现,刘吉着人将他送回来,他是半夜子时被人唤醒,那宫人哭着告诉他,八音阁无一生还。 刘吉更是七窍流血而死,死状极其惨烈。 容语昨晚那等模样,绝不可能杀那么多人,谢堰定是来了。他今日晨间问过,昨夜有一批宫人以送贡品为由,进了东宫,便是这批人毒倒内侍,前往八音阁,前后夹击将王晖的人一网打尽。 他望着一败涂地的自己,一瞬间颓丧到了极致。 他这般枯坐了半日。 日影西斜,快傍晚时,顶替刘吉近身伺候的霍西赶来书房,轻手轻脚步至朱承安身侧,跪了下去, “禀殿下,奴婢已随同杨尚书打李府回来,聘礼已下至太傅府。” 朱承安仿佛没听见似的,木然盯着面前的虚空,神色一动不动。 霍西悄悄望了他一眼,再道,“奴婢回宫的路上,遇见了王相,王相着奴婢给殿下带话,说是昨夜之事殿下勿忧,他还会想其他法子,叫殿下一心一意操持朝政,其他事王相会处理妥当。” 朱承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这时,霍西忽然声音有异,“只是,奴婢下聘过程中,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朱承安慢声开了口,“何事?” “去年陛下赐婚的圣旨一直保存在礼部,今日杨尚书让奴婢宣读圣旨,圣旨上写着的是李家四小姐,而非三小姐李思怡。” 朱承安闻言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此话当真?” 霍西被他反应吓了一跳,很快又稳住心神,“回殿下,千真万确,不仅如此,今日聘礼下的地儿,并非李府二房,而是李家长房李太傅的院中,李太傅似乎也很不满意,不过后来不知杨尚书说了几句什么,李太傅皱了皱眉,就没多说,奴婢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王相,也与王相说了此事....” 朱承安迫不及待问,“舅父怎么说?” 霍西回道,“王相说,此事他自有安排,叫殿下放心便是,让殿下安心等着八月十五大婚。” 朱承安闻言心雷滚滚,王晖这话何意?莫非他已知容语便是李四小姐?这般做是打算安抚他,成全他?还是舅父已有了对付容语的法子? 千头万绪从他脑海碾过,很快又被他消颓的压下去。 不会的,容语不会嫁给他。 没了她,娶谁都一样,他已不在意,随王晖去折腾。 朱承安失魂落魄地朝霍西摆摆手,“本宫知道了,你出去吧。” 与此同时,容语这厢也收到了消息。 “圣旨上写的是李四小姐而非李思怡?” 怀意颔首,“是呢,当初李思怡顶着李四小姐名头采选,又是陛下亲口下旨,想必老祖宗与杨尚书不好更改,否则就是欺君。恰恰没多久李府四小姐又回了京都,如此便成了个两难。” “不过,今日聘礼径直下到李太傅院中,奴婢推测,王晖并不在乎嫁的是三小姐还是四小姐,恐怕他要的是李蔚光的态度。” 东宫女宦 第95节 容语头疼地按了按额,思忖片刻,道,“你说得对,无论圣旨上写得是谁,以王晖与杨庆和今日之举来看,最终这位太子妃都会从李蔚光的府邸出嫁。”容语暗想,她又非真正的李四小姐,谁也逼迫不了她,回头大可说是意外身死,李府只能让李思怡出嫁。 她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今日下聘一事,在李府内掀起了悍然大波。 李思怡的父母,二房的李夫人与李二老爷,寻到了李蔚光,请李蔚光主持公道,扬称先前说好由李思怡出嫁东宫,如今圣旨上却写着李四小姐,此事该如何了难。 李蔚光也是一脸莫名,今日杨庆和将聘礼撂下便走,而谢堰那头闻讯也亲自上门,再次声称要娶李四小姐。 李蔚光将事情前后捋了一番,宽慰自己二弟, “怡儿在王府与东宫那边都过了明路,又是我李家嫡出的大小姐,自当是太子妃无疑,至于圣旨写错....”李蔚光沉吟片刻道,“不若将思怡记在我名下,以我女儿名义出嫁,当无大碍。”言下之意是有什么事,他李蔚光担责。 二夫人与二老爷喜极而泣,“有你这话,我们便放心备嫁。” 偏偏坐在末尾的李思怡神色灰败地摇了摇头,“爹爹,娘亲,大伯父,女儿觉着,太子殿下想娶的怕是四妹妹。” “这话怎么说?”三人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李思怡苦笑道,“去年小王爷寿宴,端王爷怀疑谢堰与四妹妹偷了王府的要文,将二人围堵在戏台,当时我在场,亲眼所见,殿下一双眼就落在四妹妹身上,拔不出来...当时我便有不妙的预感,果然,后来太子以蒙兀大战为由,推迟婚嫁,想来,当是因此缘故。” 每每回想朱承安那日的神情,李思怡只觉心头空落,一直以来,朱承安在她眼里,是矜贵无双的,也是高不可攀的,可那一日,她仿佛看见神袛下凡,为世俗折了骨。 这件事一直埋在她心底,她耿耿于怀。李思怡也是个骄傲的人,她擦掉眼角的泪花,起身与李蔚光行了一礼,“大伯父,侄女不孝,不愿强人所难,不若就让四妹妹代嫁吧。” 李思怡丢下这话,掩面离开。留下堂上三人,两两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就在夜里,王晖求见,李蔚光罕见地没有拒绝他,而是着人将他领了进来。 李蔚光这辈子最憎恶两人,一个是当今皇上,一个便是王晖。 若非今日之事让他犯难,他绝不会让王晖踏入他李府半步。 王晖却是笑吟吟的,抱着一坛女儿红,跨入门槛。 李蔚光背对着他,立在长案后,冷声道, “今日之事,是你的手笔吧?当初下旨时,明明可以写清李思怡的名讳,你却偏偏阻止了杨庆和?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王晖无视他冷漠的态度,径直坐在长案一侧,将酒坛掏出,寻来两只茶碗,给二人各斟了一碗酒。 “停云老弟,这么多年来,你的习性还是没改,明明嗜酒,却给自己定下各式各样的规矩,何苦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太白的诗句,不是为停云老弟你而写?” 李蔚光闻到那股酒香,脸色拉了下来。 王晖与谢照林一模一样,均是死皮赖脸来戳他痛处。 他别过脸去,寒声道,“我给你一刻钟解释清楚,否则你给我滚出去。” 王晖置若罔闻,捧着碗,深深吸了一口酒香,“这可是桓儿生前亲自在后院埋下的一坛女儿红,至今整整一年,停云老弟不如与我共饮一杯,以祭桓儿?” 李蔚光神色一顿,拽着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身的戾气散去,脸色渐渐平静,缓缓回过身,目光往那桌案一落,一眼看到他惯常坐的位置上,放置一封明红的婚书。 他清矍的身影狠狠一颤,险些跌坐下来,他三步当一步,猛地往前一扑,撞在桌案上,双手发颤地将那封婚书给捧起,小心翼翼地想要打开,却最终又忍住,眼神在一瞬间犀利到了极致,冷冷注视着王晖, “你到底要做什么?” 王晖将一碗酒饮尽,手搭在膝盖上,神色闲适道,“物归原主。” 李蔚光凝望摇曳的灯火,脸色青中泛白。 二十二年前,皇帝闻乾帧病危,留他处置蛮族余乱,悄然北上取代献王登基,他还来不及回京,又被皇帝一道诏书遣去川蜀,等到他终于替皇帝平定四境回来,他的妻子已成了当今皇后。 那一夜,午门的风跟刀子似的,拼命往他心上砍。 皇帝升他为太傅,官拜当朝左都御史,夺了他的兵权,他替他呕心沥血,披荆斩棘,换来的却是夺妻之恨,满腔的忠义赤诚,终究是错付了。 那个时候,他与王栩然已签订婚书,只差将她迎入李府,朱瀛那个混账,以手段抹去京兆府与户部备案的文籍,让这一纸婚书成了空文。 当时他这一份婚书交给王栩然一同保存,他奔去王府,寻王晖讨要,打算以此质问皇帝。 却被王晖告知,婚书已毁,让他死了这条心。 浑浑噩噩二十余载,婚书终于回到了他手里。 李蔚光凄恻地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寒声道, “说吧,你这个时候把婚书还回来,什么目的?” 王晖不慌不忙将那杯满酒推至李蔚光跟前,“你慢慢喝酒,容我与你说一个故事。” 李蔚光从不喝满酒,今日却没推辞,木然看着那杯酒,擒起一口饮尽,将酒碗抓在手里,冷声道,“说吧。” 王晖一笑,沉哑的嗓音缓缓在夜色里荡开。 夜风自窗棂灌了进来,李蔚光目色似被风掠起一抹迷离,他腰背挺直如松,一动不动听着,柔和的灯芒化不开他瞳仁深处的寒霜,听到最后,他干脆抓起酒碗径直往王晖额角砸去,怒道,“你个畜生,你个伪君子!” 王晖猝不及防,被他砸了个正着,身子往后跌落,撞倒了一排书架,血液顷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王晖疼得嘶了几声,一面捂住,一面跌跌撞撞坐起身,冲着李蔚光喝道, “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君子,我王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你李蔚光又好到哪里去,平日里人人称你高风亮节,仙风道骨,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曾做过什么混账事!” “观音寺的事,你真当我不知?” 李蔚光绷紧的脸色一僵,灼目绽出的团团怒火,倏忽间被一抹寂寥所代替。 王晖将额头的血渍一擦,随意抓住一条帕子按住伤口,厉声吼道, “你以为我乐意这么做?你以为我乐意将然然送入皇宫?她是我的嫡亲妹妹,我难道不希望她幸福快乐吗?李蔚光,当刀架在我肩上时,我王晖没有选择!” 他浑浊的眼交织着凌厉与不甘,“琅琊王氏世代簪缨,为古往今来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我不能让合族断送在我手里!我不能让王家一落千丈!” “我承认,我错了,我一错再错,至而今的局面,但我不后悔,李蔚光,若时光倒流,我还是会这么做!”王晖嘶声力竭地吼着,一面恳求,一面引诱道, “停云老弟,那个狗皇帝夺了你的妻,你难道不恨他吗?八月十五,太子大婚,便是你我报仇的最好时机,我已决心在这一日一举定乾坤!待事成后,我设法让你与然然团聚,可好?” 灯火无声,静静淌在夜色里。 李蔚光眼睫微微一动,听到最后一句,似明月冲破浓雾,缓缓在他沉寂多年的眼底,带出一抹微光来。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似让王晖看到了昔日挥斥方遒的衡门十八士魁首之风采。 想当初,李蔚光与北鹤名声不相上下,一人乃衡山门下首席弟子,师出正道,被誉为当世之张良。一人乃山野道间天资纵横不世出的奇才,被称为隆中诸葛。 此二人,论才情,北鹤更高一筹,但他性情疏狂,出手狠辣,毁誉参半,而李蔚光为人正派,克己内敛,为世之楷模。 李蔚光双手轻轻伸在灯芒下,静静凝望,似有温软的光色滑入那双沉敛的眸里,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王晖暗暗吁气,往前爬了数步伏在他对面,“谢堰在查秀水村的案子,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来,他是你的徒弟,身兼你与北鹤之长,我压根奈何不了他,昨夜我以容语为饵,设计围杀他,不仅不成,反被他绞杀了一批精锐,我现在吃了个闷亏,声都做不得...” 王晖咬下一抹恨,“除了你,没有人是他对手。停云,你帮我杀了他!” 李蔚光掀起眼皮冷冷看他一眼,“我杀不了谢堰,也不打算杀他,对付谢堰,釜底抽薪,将二皇子朱靖安拖下水,任凭他能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晖脸色微微一亮,“你的意思是,对付朱靖安?” “没错,朱靖安没了,谢堰便无枝可依,我再亲自劝他,他心怀社稷,绝不会做无谓挣扎。” 王晖缓缓露出一丝笑,“还是你有主意。”有了李蔚光,他像是有了主心骨,王晖浑身也松懈下来。 只听见李蔚光沉沉盯着摇曳的灯火,继续道,“所有经手秀水村一案的人,全部送到我手里,那一百二十条人命,我来背。” 王晖大吃一惊,茫然望着他,“停云啊,这不好吧?” 李蔚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谢堰查到我身上,我总有法子对付,你却没有,你想要王家万劫不复吗?” 王晖挠了挠额,他当然不愿意,只是他本对不起李蔚光,李蔚光如今却肯一人担起整个局,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李蔚光垂眸冷声道,“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王家,是为了然然和她的孩子.....” “至于红缨....” 提到红缨,王晖瞬间回过神来,“关于红缨,我是这么计划的,我也不好让她回王家,太子赐婚圣旨上不是写着李四小姐吗,我查了,李四小姐只是容语的幌子,咱们让红缨顶替李四小姐,记在你的名下,以李家长房大小姐的身份嫁入东宫,为太子妃。” 李蔚光想起李思怡恰才所言,既然李思怡已放弃,他也无话可说。 “就这么办吧,人呢,在哪里?”他抬目问王晖。 王晖却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笑道,“秀水村那个活口怕是认得她,眼下谢堰紧咬着不放,我还不敢带她入城,但,大婚前夜,我必将她送入你府中,不过在此之前,你得解决二皇子。” 李蔚光闻言缓缓叹了一声,寻思片刻问道,“你恰才说,当年红缨被北鹤所夺,这些年红缨便是养在北鹤手里?你确定北鹤死了?” 王晖颔首,“萧关之战后,北鹤杳无踪迹,我们都当他死了,哪知两年后他骤然出现在京郊,将红缨从我手里夺走,他当时负伤累累,样子并不好,这十几年我费尽心思寻他,终于在两年前寻到了秀水村,彼时北鹤已死,我的人挖了他的坟,核对了他手骨上的伤痕,是他无疑。” “那你就把一百十二名百姓全部都杀了?”李蔚光厉声斥道。 王晖讪讪苦笑,“我这不是怕泄露红缨身份吗?谁也不知北鹤这个人留了几手,我不得不防。” 李蔚光闭了闭眼,已不愿与他多说, “这些事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了,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寻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王晖这下无话可说,他往后挪了几步,朝李蔚光长长一揖,“停云,一切拜托你,还让你替我收拾烂摊子,我王晖永世记你的恩情。” 李蔚光一个字都听不下去,摆摆手示意他快些离开,只是等王晖身影消失后,他吹了灯,怀抱那份婚书,独坐至天明。 眨眼到了七月初,一日谢堰借着公事来到司礼监,告诉容语,他的人悄悄前往汉中,已查到当年那名奉命去秀水村剿疫的将军,此人已畏罪自杀。 “这个人肯定只是个替罪羔羊,消息还没传到京城来,我趁着这段时日在京城弄出些风声,引蛇出洞。” 其实在王晖与东宫孤注一掷要杀他时,谢堰就已把王晖列为嫌疑人等,只是,他一没拿到证据,二碍着容语与王桓的关系,不曾明说,三则,他实在想不通王晖为何会绑架一个姑娘,趁着王晖损失一批精锐后,他派人搜了一遍王府,不见红缨踪迹。 当初有一刺客,射杀了见过红缨的那位人证。 谢堰派邵峰蹲守王家,意图寻到刺客,可惜也一无所获。 以至于谢堰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方向。 容语听完皱眉, “总不能就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谢堰,我师父当年可有仇敌?” 谢堰一言难尽看着她,“我问过我父亲,他告诉我,北鹤先生性情霸烈,每每推行国策,不容人掣肘,或杀或黜,在朝中树敌无数。” 容语扶额,无奈叹道, “还真是大海捞针,红缨乃我师傅独女,若有人趁我师傅死后将她掳走,施以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谢堰见她眉头皱得深,一时心神微动,轻声道,“卿言,你信我,交给我,我定找到红缨,好吗?” 他声音太柔,与平日那杀伐果决判若两人, 日霞璀璨,连日来天气都放晴,似要在入秋前狠狠释放一番夏日的余威。 容语脑门不知何时已冒出一层汗。 东宫女宦 第96节 她近来不太敢见谢堰,那双眼似有洞察力,能将她穿透似的。 又仿佛在质问她,不是说好负责么?打算怎么负责? 容语信誓旦旦放出了话,心里却没底,她也不知怎样算是对他负责。 她现在这个身份,也不好嫁他不是? 谢堰就这么坐在窗下,灼灼的霞色铺在他周身,衬得他眉目如画,满目的霁月风光令人折醉。 容语看他一眼,便挪开了。 以前没觉着,这厮跟个妖孽似的,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容语就是容语,她岂会怯场,她端正地坐着,正色回了一句,“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忙得过来吗,红缨的事还是我来。” 话虽这么说,其实自那夜过后,很多事情便不一样了。 谢堰堂而皇之插手她吃穿用度,他仿佛是她肚子里蛔虫,每每她担心案子进度,他便着人悄悄送了消息来,他已里里外外替她打点一切。 容语这辈子独立自强,被人事无巨细照顾着,很是无措。 谢堰笑了笑,并没接这话,目光随意往她案头一瞥,就望见那盏熟悉的橘子灯,眼底的柔和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她居然拿了回来,必定是在意的。 容语顺着他视线瞄了一眼,仿佛被踩了狐狸尾巴似的,拔然而起,“谢大人,时辰不早,司礼监要闭门谢客,外臣不得擅入。” 谢堰瞥了一眼她那比绯霞还要红的脸,唇角弯了个愉悦的弧度,痛快地出了门。 初六这一日,容语无意中从小内使口中得知,七月初七是谢堰生辰,她大吃一惊。 “谢大人明日生辰?” 小内使笑眯眯禀道,“掌印,谢大人生在七月初七,乞巧七夕节,他平日为人低调,从不办寿,只是今年谢大人升任次辅,朝中想要巴结他的人太多,早有人放话明日要去谢府赴宴,是逼着谢大人庆生呢。” “奴婢打听到,长公主那边已答应了,说是邀请各家带女眷入府,有意替谢大人择妇。” 容语闻言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心烦意乱回到阁楼,在窗前来回踱步,琢磨着得给谢堰送一份像样的生辰贺礼才行。 恰恰怀意捧着一叠文书进来,见容语愁眉苦脸的,便问道, “公公,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 容语负手看了他一眼,忽然意念一动,“哦,是这样的,来,你坐....” 容语在圈椅里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怀意坐下。 怀意却不肯,将文书摞在桌案,立在一旁,“您有什么事便吩咐奴婢。” 容语挺直了腰身,满脸严肃看他,“那个,嗯,我有一位朋友...” 怀意侧耳认真听着,“您说...” 容语语气一顿,看了他一眼,迟疑着问道,“我的那位好友,他心仪的女子要过生辰,你说送什么好?”问完,满脸期待看着他。 怀意古怪地瞥了一眼容语,暗自嘀咕,与容掌印交好的朋友,不是朱赟,就是许鹤仪,此二人一个惯会流连花丛,还不至于不会送礼,许鹤仪呢,更是隔了几百里,容掌印口中这个好友到底是谁? 怀意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满脸为难道,“掌印,这种事,您问奴婢就是问错了,奴婢哪有资格肖想姑娘呀....”说完,露出几分赧色。 容语眨眨眼,登时明悟过来,问一个太监,委实为难了人家。 “哦,没事,你去吧。” 待怀意离开,容语悄悄下了阁楼,打后门出了司礼监,来到宫道旁。 平日这里有上三卫的侍卫巡逻,她打算等在这里,问问那些娶了媳妇的侍卫。 大约半刻钟后,一队侍卫远远行了过来。 想是瞥见了容语,一个个挺胸收腹,神色肃整列队前行。 容语瞥了一眼他们腰间的服色,便知是虎贲卫的将士,她负手立在石径上,朝为首的校尉招了招手,校尉立即小跑过来朝容语行礼, “给掌印请安,您有何事吩咐?” 容语在沙场威名赫赫,里里外外的将士都很服她。 她背着手,从容问道,“你可成亲了?” 校尉猛地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旋即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掌印,属下还不曾娶妻...” “哦...”容语露出失望之色,目光扫了一眼墙根下那排将士,“寻个成亲的将士来回话...” 校尉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回到队中,点了一名娶妻的士兵。 那士兵听闻容语要见他,一步三回头,哆哆嗦嗦迈了过来,他生得浓眉大眼,一张脸晒得跟个黑皮似的,“掌...掌印好..” 容语神色无波看着他,“听闻你娶了妻?” 士兵嗖的一下绷直身子,战战兢兢瞄了一眼容语,眼珠转了几圈,暗忖容语此话何意,莫不是看上了他的娇妻,要夺去? 宫里的大太监哪个没点嗜好,为了满足他们那些阴暗的欲/念,仗着权势夺人/妻女的也不是没有,前些年那徐越与柳云便是如此。 士兵眼泪滚落半行,抖如筛糠,“掌...掌印,小的妻子长得丑,脾气还怪,小的都嫌她,她怕是入不了掌印的眼....” 容语脸色顿时一黑,“收起你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本掌印有正事问你。” 哪有正事问到人家妻子头上的? 士兵眼泪巴巴不敢反驳,只拼命点头,“您问...” 容语清了清嗓子,高抬下颚问道,“你妻子生辰时,你都送些什么贺礼?” 士兵双眼瞪直,问这事? 虚惊一场... 他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收敛神色,想了一会,十分有底气应道,“嘿嘿,这事,您问属下,那就问对了人,属下的妻子性情娇蛮,一个不如她的意,便跟属下摆脸色,属下隔三差五变着法儿给她送礼物...” “今日给她买朵珠花,明日给她买只钗子,偶尔下值与兄弟们去喝酒,路过布店瞧一瞧有没有时新的料子,买几匹给她便是,我家那口子最馋红鹤楼对面那家葱油饼,属下经常跑上几里路去替她买呢.....总之呢,花样要新鲜...” 容语耐心听他唠叨完一车话,大感头疼。 原来讨心上人欢心,如此之艰难。 “你不是买这,就是买那,合着就是要花银子呗!”容语不恁道, “当然啦,掌印,这送礼不花银子,能叫送礼吗?”士兵摊摊手,理所当然回。 容语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舌尖抵着右颌,沉默片刻,笑眯眯朝他伸手,“有银子借吗?” 士兵脸色登时一变,看了一眼容语白皙的手掌,木了一瞬。 堂堂司礼监掌印,怎么可能没银子? 这哪里是借,这是抢! 士兵心里腹诽,面上却膝盖一软,猛地扑跪在地,哭道,“掌印,小的上有小,下有老,身边娇妻难伺候,每每发俸禄,都被她收了,此刻口袋比脸还干净呢?” 容语深深吸了气,拧起他的耳郭,“是上有老,下有小...” 丢下这话,咬牙切齿回了司礼监。 这一日晌午,容语不曾休息,满脑子琢磨该如何讨谢堰欢心。 忽然想起去年许鹤仪与王桓等人均朝她讨要书法,谢堰当时也曾开口,被她一口回绝。 莫不干脆给他写上一幅? 容语当即坐在案后,将当年二人在勤务楼联的诗句给写下,写罢,想了想又觉不够,谢堰于她终究不同,许鹤仪三人乃是兄弟,礼轻礼重皆无关紧要,贺心上人生辰,得额外加一些分量才行。 午后,鸿胪寺卿来寻她,各国派了使臣送贡礼贺太子大婚,问容语该如何回礼,容语与他商议一阵,突然想起朝中提及这位鸿胪寺卿,那是满脸的艳羡,只因此人/妻妾成群,府中格外和睦,令朝野好生嫉妒。 议完正事,容语便一本正经问他, “我有一好友,他心仪女子即将过生辰,想送份别出心裁又能打动对方的贺礼,听闻大人经验丰富,特讨教一二。” 鸿胪寺卿喝着茶,慢条斯理回道,“容公公,此事难也不难。” 这话说到容语心坎上,她顿觉找对了人。 “那大人可有秘诀?” 鸿胪寺卿笑呵呵道,“秘诀倒是没有,不过送礼因人而异,下官家里妻妾八人,每个性情喜好均不同,下官送生辰礼便得投其所好。” “她家底丰厚否?可见惯奇珍异宝?” 容语琢磨着回道,“家财万贯,眼界奇高,等闲之物撼动不了他。” “既是如此,公公便瞧一瞧对方,看看她平日在意些什么...”鸿胪寺卿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公公,下官觉着,这样的人,最好是亲手做份贺礼给她,方能以示公公心意....” 容语听到这里,恍觉不对劲,红着脸,“哎哎哎,不是我....” 鸿胪寺卿却是一脸过来人的了然,起身往外走,“公公不必遮掩,下官都明白的....” 容语:“......” 将人送走,转身,目光落在谢堰赠她那盏花灯,恍惚想起幼时,为贺师傅生辰,曾做了一物,将师傅哄得笑不拢嘴。 世人常道谢堰兼采北鹤与李蔚光之长,想来谢堰与师傅品味相差无几。 容语抚掌一笑, 有了! 第66章 夜色裹住灯火惶惶的上京城。 容语抱着给谢堰贺寿的字轴,立在一片喧嚣里。 街上人潮汹涌,姑娘粉裙绿衫,结伴游行,少爷呼朋唤友,高歌纵酒。迎面走来的,或喜,或悲,或恼,或乐,皆是扎根在这片人间烟火里的鲜活面孔。 她恍惚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 自小便知自己是孤儿,师傅虽关怀她,却不溺爱。她无数个夜是在密林里殊死搏斗中度过的。她辗转半生,风雨兼程,哪怕后来周旋于深深宫阙中,她也从来都是人间的独行客,从不认为有朝一日她也会陷在这片繁华里,也从未想过这一世会有皈依。 而今日,她与旁的姑娘一般,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去见心悦的男子。 她不曾骑马,亦没有坐车,像是一位普通的墨客,褪去一身的锋芒,闲庭信步穿过一条大街迈入小巷。 这是谢府东侧一条隔巷,两侧皆是深院高墙,平日鲜少有人来往。 东宫女宦 第97节 今日路上拥挤,时不时有三两行人打小巷经过。 她立在一扇角门外,隔着一道墙,静静听着里面的喧嚣。 不知为何,仿佛是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念头,她迟迟不入, 此刻他当在宴客,抽不出身来见她,再等等吧。 她抱着卷轴,靠在一颗光秃的矮树上,抬目望向天上的月,初七的月并不夺目,被皇城明晃的灯火耀得越发失了颜色,冷冷清清地镶在天际。 容语不知不觉笑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微不足道的跌在深渊里的水花,轻轻在夜色里荡开一丝涟漪。 容语抬目望去,却见门下立着一人。 浩浩白衫,孑然而立,那双冷隽的眉眼,似被风华染就,映着这身清越的气质,仿佛要喝退这一夜的繁华。 然而,就在双眸瞥见她那一刻,萦绕在他周身那抹朦胧的疏离,一瞬间褪去,似月色淌入心底,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的柔和来。 “卿言....” 他丢下满院的朝官贺客,独独在偏院等她,已等了好一会儿,就猜着这位掌印大抵不走寻常路,趁着前段时日修整院子,特意在此处开了一道角门。 一道专门别意给她留的门。 越等心中越乱,担心她不会来。 恍惚听到外面有行人来往,心灵感应似的,推开门,却见对面枯树下立着一道清绝的身影。 密密麻麻的暖意涌入心底,自小背负的沉疴重担,与生俱来的淡漠疏离,一瞬间在那双浅淡柔和的眸里化为无形。 容语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挺直腰身,下意识将卷轴背在身后,信步往他走来,揉了揉鼻梁,露出几分鲜有的局促,眼神飘忽闪烁,“哦,我刚好路过....” 谢堰定定看着她没吭声。 容语像是要现行的小狐狸,赶在被他戳穿的当头,窘迫地将字轴往前一递,“听闻你今日生辰,特来贺礼...”嘿嘿干笑了一声,又别过目去,不敢看他,耳根在一瞬间红透。 谢堰目色里似有幽光淌动,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这才接过字轴,不用猜也知道里头写着什么,侧身一让,轻声道,“请进。” 容语大步跨入院内,谢堰将门掩好,领着她进入书房。 夜风叩动窗棂,飒飒作响,房门洞开。 容语坐在桌旁,往外面张望一眼。 院子新翻过一轮,样子倒也没多变,就是好像...更方便她出入了... 谢堰将字轴小心翼翼放在桌案,回眸看了一眼容语,将早备好的茶,给她倒了一杯,“这是天山颠的雪龙茶,一年才产几两,极是难得...” 容语正扶着茶盏要喝,却见谢堰又自里头取了一坛酒出来,替她斟了一杯。 “卿言,试试这酒,这叫青梅酒,没有西风烈那般霸烈,也不像女儿红那般醇,却是清淡宜饮的。” “哦,那我试试...”容语放下茶盏,去擒酒杯。 酒盏还未碰触到唇,却见面前的人再次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卿言,你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不待她答,又迅速往门口走,“我这就去给做...” 恍惚自己说错了话,谢堰走到门槛处,扭头冲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君子远庖厨,我的意思是,我让下人给你做....” 容语侧首,看着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门口,往廊庑尽头去了。 进来一会儿功夫,净看着他晃来晃去。 容语尝了尝青梅酒,酒液里渗着些甜意,并不是她平日爱饮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心上人斟的缘故,她居然给饮完了。 谢堰很快自走廊尽头折了回来,立在门外深呼吸一口气,方从容踏了进来。 两个人隔着一张方桌坐着。 一时半会,竟也无人吭声。 容语干巴巴地将酒杯推了推,“酒不错....” 谢堰神色微亮,侧首看着她,“你喜欢吗?这酒适合女孩子喝...”他在军营里见过容语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特意给她寻来的酒,解馋又不伤身。 心上人都这么说了,她能怎么着。 手搓着膝盖,颔首,“嗯,喜欢。” 谢堰微微弯了弯唇。 短暂的沉默后,二人异口同声, “卿言,...” “谢大人...” 四目相对。 谢堰咽了咽嗓,双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你先说...” 容语揉了揉人中,干笑道,“你这院子新翻后,花了多少银子?” 可别太费,她赔不起。 谢堰轻的一笑,抿嘴片刻回道,“不多不少,一千两银子。” “这么多...”容语睁圆了眼,不甘心地往外扫了一眼, “不至于吧?” 谢堰理了理衣袖,淡声道,“原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就是将原先书房与外院隔得那堵墙给拆了,方便施展拳脚,此外,单开了一个门....” 容语顿时喉间一梗。 成,这是见心上人的代价。 她认! 容语摸了摸口袋,笑得没心没肺, “先欠着....” 谢堰暗暗扯了扯唇角。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谢堰只当是送饭菜的下人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却见一位窈窕的姑娘绕了出来, 见谢堰亲迎,脸颊立即浮现一抹红晕,俏眼频飞,柔柔地往下一拜, “表哥....” 这一声表哥可谓是蜜里调糖,揉碎里往耳郭里灌,怎么听怎么心肝发颤。 容语悄悄在谢堰身后站起了身。 谢堰脸上的柔色在瞬间褪得干净,只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 “你是何人?”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谢堰居然不认识她,美目当即浮现一抹湿意,苍茫如雨坠落,“表哥,你不认识檀儿了吗?” 谢堰一脸淡漠,“有事?”语气极为不耐。 何檀儿委委屈屈地从袖兜掏出一香囊,羞怯道,“表哥,今日你生辰,姐姐妹妹们都送了好礼,我却没什么拿得出手,只这绣艺还算过得去,便替表哥绣了....” “出去!”谢堰退后两步,冷声截断她的话。 何檀儿柔软的嗓音戛然而止,眼中热泪要落不落,直到发现谢堰身后立着一人,慌忙收起泪意,期期艾艾往容语一笑, “原来掌印在此,给掌印见礼了....” “哦....”容语背着手,面无表情走了过来,侧着身往前一挤,拦在谢堰左前方,目光冷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香囊, “谢大人从不用香囊一类,姑娘不若换个人去赠?” 容语话说的直白,何檀儿脸颊登时羞怯难当,“我只是....” “别只是了,本座与谢大人有公务要谈,姑娘出门左拐,好走不送...”容语眼神清明,语气干脆。 何檀儿哪还有脸蹉跎下去,匆匆福了福身,掩面离去。 将人驱走,后知后觉自己越俎代庖了,容语揉了揉额心,抬脚往外一跨,“我还有...” “别走!” 谢堰侧身迈步拦在她跟前,胸膛跟着起伏不定,直勾勾望着她,“还未用膳呢...” 似寻到了底气,“不是还有公务要谈吗?” 容语对上他清湛的眼,将噎在嗓间剩下的半句话挤出,“我还有生辰礼要赠你....” 谢堰僵硬的身子倏忽一动,眼眸仿佛被光华浸润,那一份藏在平静下的不知所措,悄然泄出。 容语绕过他来到院中,谢堰跟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方半空瞭望。 “我还给你备了一份贺礼,嘿嘿。”容语志在必得地打了个响指。 前方缓缓冉起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灯面如幕,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大小,自他眼前,也自他心底,冉冉跃起。 明亮又耀眼的,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也浓墨重彩地在他心口划下深深一道光。 容语背着手,步伐一点一点往他身边挪,带着讨好和期待的小眼神戳着他眼,“喜欢吗?” 谢堰怔怔望着她,眼底的灼色被那片火光给燎原,发烫地注视着在她身上,确切地说是那张清致无比,又洒脱磊落的脸颊上,心里明明兵荒马乱,明明铮角长鸣,偏偏他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到,仿佛什么听不见,也看不见。 所有情绪与感官,皆被她所褫夺。 这盏孔明灯足足有一个茶水间那般大,一片火光迭起,几乎引起了前院后宅所有贺客的注意。 “那是什么?” “莫不是有人给谢大人祝寿?” “哈哈哈,这怕是哪家姑娘的手笔吧,这么笨的法子,亏她想得出来!” “人家谢大人最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把戏,这姑娘啊,是用错心思了....” 容语唇角的弧度倏忽僵住,眼神嗖嗖往谢堰身上刮,仿佛只要谢堰摇个头,她可以立即杀过去。 谢堰哭笑不得,眼神认真且诚挚,“我很喜欢,从来没有这么喜欢...” 东宫女宦 第98节 容语半信半疑中,一道轰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只见那升至半空的灯幕倏忽一炸,当中的灯芯往下砸了下来。 二人迅速掠上屋顶,只见那灯芯径直砸在了垂花厅前的花园里,吓得那群贵女一阵尖叫。 容语看了一眼,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幸在不曾伤到人...” 话未落,只听见底下响起一道喝声, “这是谁整得破玩意儿,将长公主精心布置的花坛给砸毁了。” 容语:“......” 僵硬地看了一眼谢堰,垂头丧气地跳回了院中。 谢堰跟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笑了。 容语咬牙切齿瞥了他一眼,气急败坏道,“别笑了,许多年没做,手生了...” “是是是....”谢堰唇角压不下来。 后院兵荒马乱,骂声一片,前院却是笑声连连,乐不可支。 容语气得脸颊鼓成了个鱼鳃,越想越懊恼,好端端的给他庆生辰,竟然弄巧成拙,顺带将人家母亲给得罪了。 邵峰已将那烧破的孔明灯给捡了回来,抱在怀里, 谢堰忍住笑,道,“收起来,放入书房....” “不许,丢掉!”容语黑着脸吩咐。 邵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有些举棋不定,不是他不听谢堰的,实在是担心惹怒了容语,被容语扭断脖子。 谢堰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邵峰才敢将灯幕与竹竿往里送。 容语瞥了一眼邵峰手里的残余,羞愧地挠挠头,脚尖刮着地面,低声嘀咕,“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堰走近她,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觉得很好看....” 清冽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 容语心里的失落终于溃散了少许,埋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嗯了一下。 谢堰见她无精打采的,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望着璀璨的夜空道,“只是呢,容公公给许鹤仪砸了一叠银票,给朱赟一掷千金,到我这,就成了随手做个灯笼打发打发。” 容语惊愕抬目,抓错了重点,“你喜欢银子呀?早说嘛!”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往他手里一塞,“呐,家底都在这了...”也不知谁将她缺银子的事散布出去,这两日,时不时有人往她折子里塞银子,七七八八竟也凑了一百两。 谢堰看着一掌心的碎银子,一言难尽,“容公公,您这待遇可千差万别....” 容语心虚地抚了抚额,细声细气哄道,“你别生气,我发誓,我将许鹤仪与朱赟都撂下,下个月,下下个月的俸禄都给你!” 谢堰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将银子一收,转身道,“跟我来。” 容语跟着他进了内书房,却见谢堰从书架的暗格里掏出一本账册,又递给她一叠银票, “还记得当初你让我查徐越的账吗?我派人去了青州,查清楚后,并未上报,而是私下将那钱庄给吞了。”他不会蠢到,将到手的肥肉拱手让给皇帝。 “这是给你的分红。”将那叠银票推至容语跟前。 容语翻阅账册,稍稍看了几眼,脸色很不好看,“徐越与柳云竟然私下开了个地下钱庄,经营/博/彩,害人倾家荡产,当真是无恶不作。” 最后又将银票面额大致数了数,愕道,“这么多都给我?” 眼底燃起了跃跃的光芒。 以后俸禄给谢堰,哄心上人开心。 这额外得的分红,便资助许鹤仪与朱赟。这叫两不耽误。 许鹤仪前不久捎信来,说是准备去一趟西边一个叫大食的国家,容语心知路途遥远,担心许鹤仪盘缠不够,打算帮他凑一些。前几日去探望朱赟,得知朱赟要开一家饭庄,定也缺银子。 有了这笔收入,二人的难关便可迎刃而解。 谢堰一个眼风扫过去,便将容语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他慢条斯理的将账册合上,冷冷淡淡看着她,“容公公莫不是忘了欠我银子的事?” “这.....”容语不甘心地将揣兜里的银票又缓缓掏出,搁在桌案,嘀咕道,“我欠谢大人多少来着?哦,一千两....” “两万两!” “哪有这么多!”容语眼神直勾勾瞪着他,“谢大人,不要以为你是户部尚书,便可诓我,我会算账呢,哪有这么多?”最后一句显得底气不足。 谢堰悠然一笑,一桩桩与她算,“容掌印位高权重,性命关乎全局,这救命银子怎么着也得有一万两,谢某两次施救,那便是两万两,当然,我与掌印交情非同小可,打个折,九千两一回,那就是一万八千两,上两回给容公公喂的药,皆是我斥巨资购来....” 谢堰每算一笔,便从她手里抽走相对应的银票,等他算完,容语面前只剩下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她一副见鬼的神情,深呼吸一口气,“清晏兄,以咱俩的交情,救命银子得打个六折,你是不是还得再还我六千两,前阵子许鹤仪.....” “刚刚是谁承诺将许鹤仪与朱赟撂下不管的?”谢堰反唇一勾,“掌印莫不是要食言?” 容语一哽,待要挣扎,却见谢堰先一步截住她的话, “掌印口口声声说要对谢某负责,那谢某告诉掌印,谢某的开支远不是朱赟与许鹤仪可比...” 他很快又掏出一本账册,往容语跟前一放,还体贴地替她翻开一页,“这是蒙兀一战,谢某私下贴补的银子,其中五万两银子全部耗在了神机营器械开支.....” “这是前日划去的一万两银子,用于伤残将士的救助....” 他每列出一项,容语脸上的愧色深一分,到最后,她就恨不得抠出个地窖钻进去。 谢堰眼神直白,盯着她,一字一句问,“容掌印嘴里说的负责,是把别的男人放在谢某之前吗?” 对面的人儿不知何时,已将脸埋在掌心,似不敢瞧他,偷偷从指缝里瞥出一眼,最后恍觉不该逃避,便干脆将掌心一开,托腮露出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来,指尖慢腾腾的按着剩下那一百面值的银票,缓缓推到他眼前, “谢清晏,以后我的银子都归你管,我都听你的....” 他从未见她这般乖巧,还带着几分俏皮,心尖不知不觉滋生一丝痒意,他轻轻拽着那张银票,上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心尖被她眼尾荡开的那抹浅红给激荡,他哑声开口,“你可得说话算数。” 容语重重地点头。 谢堰却知这个迷糊虫,想一出是一出,今日虽是允诺,转背遇见朱赟有难,必定是慷慨解囊。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那一百两银票塞回她掌心,“这是给你的零花钱,留着自个儿用,以后朱赟与许鹤仪的事,我来管,不许你费心。” 容语抱着那一百银票,乐呵呵地直笑,笑到一半,恍觉不对劲,“我赠你一百两当寿礼,你又给了我一百两,这不显得我没诚意嘛?” 天际犹有余火闪烁,似烟花在他心坎深处绽放,他沉澈的嗓音一点点消融在夜色里,又似镌刻在她心上, “傻姑娘,你能来,是我毕生最好的贺礼。” 他不是不知自己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也不是不明白景初还在宫里受罪。但他终究是一个人,也始终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从来不会有什么人和事永远在那里等他,他只想在心动的那一刹那间,伸手去抓住。 容语怔怔愣住,后知后觉品出谢堰这话的情意来,她像个被赞许的小孩,偷偷笑了笑,旋即煞风景地板起脸,弹了弹耳郭,探身凑近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谢堰:“.......” 第67章 二人磨磨蹭蹭用了晚膳,长公主亲自给谢堰做了一碗长寿面,谢堰分了半碗给容语。 容语方知谢堰自始至终只在前院露了个面,一直独自在院里等她。用完膳,谢堰给她倒了一杯青梅酒,容语净手接过,与他道了谢,这时,门外响起谢堰随侍品芳的声音, “少爷,二殿下亲自给您贺寿来了。” 谢堰闻言眉头轻皱,眼下,他压根不喜任何人打搅,上回他欲营救容语,朱靖安不许,将他拦堵在王府整整一个时辰,若非如此,容语也不至于差点出事,谢堰自那之后,再也没去过二皇子府邸,想来今日,朱靖安是握手言和来了。 他身份终究摆在那里。 容语握着酒杯露出浅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谢堰听了这话,眉间的郁色晕开, 灯芒如晖歇在她眉角,她含笑再道,“不急....多晚我都等..” 这大概是谢堰听过最动听的话,清淡的眉眼渐渐浮现一抹悸动,怔立在桌旁,竟是迈不开脚,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底升涌一抹懒惬,廊外金戈铁马作响,他却罕见地陷在这片温情里,拔不出身。 她眸底映出澜澜微光,眼丝如漾开的涟漪,攫取他的心神。 谢堰怕自己再待下去,定做出不合时宜的事,几乎是逼着自己垂下眸,掉头就走。 可步子迈到门口,还是陡然转过身来,苍茫的眸光如水朝她罩来。 彼时,容语也已起身,撩眼静望他,谢堰疾步奔回,将她垂在身侧的手给握住,慢慢收紧,“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手心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层汗渍,濡湿的触感顺着手背窜入她神识里,心仿佛亦被他笼住,她脸颊浮现一抹不自在的俏红,却还是忍不住,回握住他,重重点头,“好。” 谢堰这才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容语送他出门,来到院中,稍稍打了个手势,邵峰自檐角掉了下来,迈到她身旁, “容公公,有何指教?” 邵峰自从被容语打过一顿后,皮实了,语气恭敬得很, 容语负手在后,瞄着谢堰离去的方向,悄声问他,“你家主子平日有何喜好?” 邵峰闻言一愣,立刻咂摸出意思来,抓了抓腮,一本正经回道,“我家公子唯一的喜好便是容公公您,要不,您将自个儿送给我家公子呗...” 容语一巴掌呼了过去, “正经点!” 邵峰顾不上疼,连忙转回来,讪讪一笑,“咳咳,容公公,属下实话实话呢,除了您,我还从未见我家公子对旁的人和事上过心,你若真想哄他开心,赠一件私物也行。” 容语这回倒是沉默下来,双手抱臂思忖片刻, 赠个什么给谢堰好呢。 邵峰在一旁给她出主意,“您瞧瞧,这孔明灯坏了,字画呢只能收着,又不好随身携带,您就弄个可以傍身的玩物,比如玉佩一类,我家公子见不着您时,也好有个念想不是?” 容语身上除了双枪莲花,再无他物,心念一动,跃上屋顶,环视一周,见谢堰书房后面有一片竹林,立即飞身掠入,不消片刻便削了一截竹子回来。她回到书房,坐在灯下,掏出布囊里的小刀,开始雕刻。 墩子的父亲是木工,她幼时与墩子常雕刻些小玩意儿。容语最拿手的便是花球,她熟练又迅速地雕好一颗镂空的花球,又用银针在内面刻了谢堰的字,心想待谢堰回来,便赠给他。 这时,外面廊庑传来脚步声,但不是谢堰的步伐。 东宫女宦 第99节 容语正要藏身,却听见那人已出声, “容掌印来了是吗?” 是长公主的声音。 这下反而不好走了。 容语抖了抖衣袍的灰,干脆迎了出去。 推门而开,见长公主由嬷嬷搀扶立在灯下,容语当即抬手施了一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长公主神色幽幽看她一眼,跨入房内,先往主位落座,又往旁边一指,“不知掌印驾临,谢府倒是怠慢了。” 容语神色微凝,长公主这语气可不那么耐听。 她是个通透的人,立刻便提起了几分心眼,“殿下误会,臣也是恰才路过,想起有几桩急事与谢大人商议,不成想二殿下来了,只得在此稍候,倒也谈不上怠慢。” 嬷嬷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容语落座,接过茶道了谢。 长公主擒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掷于桌案,语气温和,“清晏与掌印皆是殚精竭虑之人,乃我皇家之幸,只是国事再忙,也不能忘了家事,清晏年纪不小,有些事不能再耽搁,我闻掌印在此,特来一会,是想求掌印替我当个说客。” 容语指尖倏忽一白,前段时日,王晖与朱承安以她为饵,诱杀谢堰,虽是对外瞒住了,可瞒不住有心人。 谢堰两度为她出生入死,谢照林定是有所察觉,已猜到她女子身份。 今夜谢堰迟迟不露面,又推拒了长公主给他设的相亲宴。 长公主出现在这里,怕也不是偶然。 容语指尖掐入掌心,愣是不让自己露出半丝异样,平静道, “请殿下吩咐。” 长公主闻言,仿佛寻到了倾诉的人似的,倒豆子般将满腔苦楚道出, “一提起清晏的婚事,便是我心头病,他三弟膝下都有了麟儿,偏偏他今年二十又三,一不娶妻,二不纳妾,可把我与他父亲给愁死了,今日这般大好机会,京城名门贵女聚在花厅,只等着他挑,他偏不瞧一眼,可把我给气得....” 絮叨片刻,深深瞥了一眼容语,微抬下颌笑道,“我家清晏文成武就,说他地位如日中天也不为过,所娶至少也得是名门官宦之后,有大家闺秀之姿,庶女再出众,我与他父亲皆瞧不上,必得是花容月貌,品性端秀的嫡女,容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凉风拂过竹叶,萧索无声。 密密麻麻的酸楚如针扎在她心口,那还来不及着地的欢喜,却在此刻,被长公主这席话给荡涤了个干干净净。 她用尽全身的毅力,维持住从容的表情,哑声颔首,“殿下所言...极是...” 长公主也忌惮容语的身份,有些话点到为止,已是足够。 她再次擒起茶杯,抿了半口,“我虽是女子,自小耳濡目染,却也羡慕容公公,上马能安天下,提笔亦能定乾坤,在我心里,这样的男儿女子乃世间最伟岸洒脱之人,我心里慕得紧....” 容语顿了一下,唇角微微绽放一丝笑意,“殿下过誉了....” 长公主再叹,“以我晏儿之功,封侯拜相乃是等闲,这媳妇进了门,其一,得替他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其二,得替他操持中馈,打点府内人情往来,其三,还得替他孝顺双亲,处好妯娌关系。其实,后宅亦如朝堂,朝堂尔虞我诈,政务繁忙,后宅女人琐事频多,嘴角更碎,日日挤在巴掌大的堂屋,没事也能吵出个翻天覆地来....” 长公主这话,就差明问,容语,你肯为谢堰洗手作羹汤,陷于后宅,与女人争风吃醋吗? 容语心底陡然涌上一片空茫。 是不愿的。 这从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眼下朝局动荡,换任何人坐在她这个位置,都震慑不住朝中这些牛鬼蛇神。若非她一身武艺拔群,身携北征南叛等赫赫军功,哪有本事拿住这群文臣武将? 她自民间来,端坐在这庙堂之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份简单的诏令,牵扯千千万万的百姓。也是进入司礼监以来,方知,她不经意的一笔,决定一隅百姓之安宁。 她唯恐自己不能尽心尽力,以为百姓谋福。 眼下,别说两三年,怕是五六年内,她都不会离开这个位置。 非她恋权,实则是不放心旁人。 她耗得起,谢堰等得起吗? 袖下那颗花球,依然在掌心来回滚动。 她抬目看了一眼窗外,细雨如丝,急浇而下。 脑海浮现谢堰的话,“你能来,是我毕生最好的贺礼。”唇角忍不住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长公主这一番话还撼动不了她,只是这席话,触动她,令她开始正视这段情感。 她能为他做到的事,毫不犹豫,做不到的事,她也不会让步,她如此,谢堰亦是如此。 谁又说这人世间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一种相处方式可持久呢? 她不信.... 她骨子里像极了师傅北鹤。 世间千万条路,人人走的路不一定是她的路,她亦可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确切地说,她走的从来就不是寻常路。 谢堰数度为她出生入死,背负那么沉重的枷锁,依然毫不犹豫朝她奔赴而来,她又有什么理由却步呢。 长公主想用对付内宅妇人那套来对付她,那便错了主意。 雨雾霭霭,明烛煌煌。 细雨洗净她眼底的迷雾,眉间那簇清霜在一刹那间化为夺目的明光。 长公主静静注视她,也倏忽被那抹光芒给耀得心神一震。 容语缓缓抬起杯盏,拖在掌心,眼底淌着泠泠清淡之意, “殿下的来意,臣明白了,只是这件事,臣怕是劝不了谢大人,谢大人明达通透,聪颖内秀,可不是什么都能左右得了的,长公主身为母亲尚且奈何不了他,何况是臣?” 见长公主双唇颌动,似要说什么,容语起身笑着一揖,“不然,殿下何以出现在此?” 长公主所有的话被堵在嗓眼,她缓缓吸着气,扶着桌案站起身来,静静凝望容语片刻,一时在心底涌上些许敬佩与无奈。 果然是叱咤疆场的霄云悍将,她这点伎俩还不被人家看在眼里。 长公主闭了闭眼,无奈叹了一气,容语能不被她所撼,看来也是对谢堰动了真心,万望她不要辜负儿子一片赤城。 恰在这时,门口疾步行来一人,正是品芳,他脸色惊慌, “殿下,容公公,二少爷在宴席上被歹人行刺!” “什么?” 容语神色一凛,先一步跨出门槛,长公主随后冲出来, 院子门口,邵峰与两名侍卫将谢堰给抬了进来。 又是急忙迎过去。 谢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雪,看样子失血过多,伤势不轻,他捂着肋下,阖目不语。 入了书房,容语接替侍卫,上前与邵峰将谢堰搀着躺下,一面吩咐人取水拿药,一面亲自查看他的伤口。 长公主见此情形,忧怒交加,扭头喝问品芳, “怎么回事?怎么在自家被人行刺?” 品芳扑跪在地,哭道,“少爷正与二殿下饮酒,骤然间,二殿下身旁的侍卫抽刀往少爷刺来,少爷猝不及防,被刺伤了肋下....” 长公主闻言娇躯一颤,“靖安怎么会杀晏儿?”来不及细想,捂着胸口摇头吩咐,“快去请大夫....” “不必了...” 容语冷淡的嗓音传来,她伏在塌侧,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殿下若信得过臣,便请将人带出去,此处交予我。” 长公主神色一顿,看了一眼谢堰,却见谢堰已虚弱的睁开眼,朝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长公主无奈,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容语又吩咐邵峰, “守在院子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 一行人鱼贯而出,书房内只剩下二人。 容语用帕子将他肋下的血液给擦拭,简单处理了伤口,给他上好药,一面与他包扎,一面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谢堰双手撑着床榻,往上靠了靠,脸色已然没先前那般难看,而是镇定自若道, “有人设了局,意在离间我与朱靖安。” 容语处置妥当,坐在塌前锦杌,脸色凝重盯着他,“一个普通侍卫还动不了你,你何苦亲身涉险?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谢堰微微一顿,这才察觉容语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怒意,顿时愧上心头, “对不起,卿言,我已避开锋芒,这刀虽然刺在肋下,却不曾伤及肺腑,我修养几日便无碍.....” 容语闭了闭眼,以前这样的事在她眼里都算不上事,如今终究是不一样了。 “那你可参透这局?莫非是王晖明的动不了你,便派人刺杀?” 谢堰靠在引枕,摇头失笑,“那名侍卫跟了朱靖安十多年,若他是王晖的人,早就用上了,何至今日?再说,朱靖安身边的人我都有数,这名侍卫不是旁人轻易能买通的...” 容语脸色一变,“除了王晖,还有谁绞尽脑汁杀你?而且,离间你与朱靖安,明显就是东宫的手笔。” 谢堰淡笑,“对方明显没想要杀我,他也知道杀不了我,此计只在逼我与朱靖安脱绑...” 谢堰垂眸,见她手尖还沾了些血,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轻轻替她拭去。 “整个京城,有动机,且有能耐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太傅李蔚光...” 容语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阴沉,“王晖终究还是说动了李蔚光出手...在你的生辰宴上,当着百官的面刺杀你,逼谢家与朱靖安一刀两断...” “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李蔚光十几年前便布了局?不可能,他若早出手,东宫已御极天下。” 谢堰手勾着她,舍不得放,缓缓抬眸,“非他布局已久,老师当年数度随皇帝南征,在军中威望甚高,这二十年虽刻意淡出,若他重新出山,自有一帮死忠愿意效力,朱靖安身边这名侍卫出身娄江军户,我猜他家族定与李蔚光有渊源,李蔚光只消去一封书信,便可轻而易举让其倒戈。” “朱靖安这些年靠的都是我与陈珞替他筹谋,他自个儿没多少本事,真正服他的不多。当初北伐,我为了斩杀宋晨,牺牲了霍玉,霍家因此对朱靖安不满,现在朱靖安除了倚仗他舅父陈珞,再无旁的肱骨。” “如果我猜的没错,接下来李蔚光便会对陈珞动手。” “嗯。”容语神色冷硬地应了下,依然不快,“既是如此,你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日,坐山观虎斗。” 容语已猜得明白,谢堰真正要扶上位的人是谁。 李蔚光这么做,恰恰给了谢堰脱离朱靖安的机会。借这位当朝太傅的手,除掉朱靖安这个拦路虎,正中谢堰下怀,难怪他拼着受伤也不躲闪,存的就是这番心思。 东宫女宦 第100节 只是,他刚刚被抬进来时脸色煞白,着实吓到了她。 正想再看一眼他的伤口,忽的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谢堰握住。 她这一动,也引起了谢堰的注意,他垂眸,正见自己将容语的手放在掌心把玩,五指与她缠绕,拇指指腹轻轻在她指尖研磨,极尽暧昧。 手募的一僵,连忙抽开,苍白的脸颊在一瞬间渗出些许窘色与狼狈,耳尖跟着泛红。 容语抬目看他,见他低垂着眼,极力保持着镇定自持,忍不住弯了弯唇,极轻地哼了一声。 谢堰见她未说什么,心中越发恼愧,还是轻声开了口,“对不起....” 容语指尖还残留他的温热,忍不住虚自握了握,岔开话题, “对了,密诏何在?” 谢堰一愣,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怎么了?就在书房...” “给我。”容语朝他伸手,“我来帮你。” 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可非普通朝臣可比。她拿着密诏,必是一呼百应。 谢堰抿着唇,定定望着她,手撑在两侧,未动。 容语却知,他是不想自己涉险,皇帝还没死,手里还握着兵权,先前许昱伪造密诏,已引起了皇帝忌惮,虽后来被中书舍人断定是假,可这事终究跟石头压在皇帝心上,皇帝这段时日,唯一的嘱咐便是纠察乾帧遗党。 “谢堰,当初我让玲华将密诏给你,可把话撂在前面,我死了方能给你,我既是活着,你是不是得还回来?” 谢堰闭目一瞬,“卿言....” 霎时,眼前光线一暗,一片柔软压了下来。 他全身绷紧,脑子一片空白,所有感官皆聚在唇间那一抹濡湿。 长睫之下那双眸正乌溜溜望着他,仿佛是倾倒下来的星光,就压在他眉心,心神皆被她摄住。 他一睁眼,便是漫天星海,浩瀚无边。 她依然贴着他未动,双手撬开他的双拳,一点点推开,与他十指交缠,那颗镂空的花球自袖口滑落,跌在他掌心, 她用近乎蛊惑的气音,沿着唇齿渗入他五内, “告诉我,密诏在哪....” ...................... 朱靖安自事发,便不肯离去,嚷着要进来探望谢堰,却被谢照林拦在前院,朱靖安百般解释,谢照林戾气横生就是不听, “二殿下,晏儿为殿下鞠躬尽瘁,出生入死,殿下是何故要置他于死地!” “我没有!”朱靖安长袍乱舞,气急败坏道,“谢侯,你当看得出来,这明显是有人离间我与清晏....” “是吗?”谢照林冷冷掀起唇角,“这位侍卫跟了殿下十多年,京城无人不识,现在你告诉我,他被歹人收买,谁信?” 朱靖安百口莫辩。 席上,朝官皆知谢家已与朱靖安决裂,不仅如此,朱靖安谋杀功臣也令文武寒心,一夕之间,他已如落水狗,遭人人唾弃。 李蔚光只略施小计,便让朱靖安地位一落千丈。 谢照林一面乐见其成,一面又不愿意看到那些朝臣倒向东宫,暗中走访一些肱骨老臣,隐约提起许昱密诏一事,当年乾帧朝的老臣,心领神会,不待多言便已达成了默契。 朝中两位皇子,朱靖安有识人之明,也敢于任人,却是缺乏谋略,无才无德。 朱承安任了一段时日监国太子,表现亦是差强人意。原先朝臣未往他处想,偏偏许昱上回闹了一出,将献王推至台前,自有一群思慕乾帧皇帝的臣工,将主意打到献王头上。 谢堰近来,对外称病,外头的消息一日日传到他书房。 七月二十这一日,坐镇南昌的左都督陈珞,被人举报贪污宁王府资财,并纵容部下淫//乱宁王府女眷。朱承安与王晖当即下了诏书,褫夺陈珞兵权,派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南下,将他押回京城受审。 然而陈珞闻京都有变,被部下怂恿,打算举兵,只是仓促之间,不成阵仗,恰恰镇守岳州的四卫军指挥使姚科,得了容语秘令,趁陈珞起了反意,带着人悄悄潜入南昌城,一举擒获陈珞,再持容语手书,震慑住了五军都督府那般军将。 姚科搜出陈珞与朱靖安之间文书来往,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容语将证据转交刑部尚书时秉谦,时秉谦同调任左都御史的周俊会审此案,虽无朱靖安直接参与谋反的证据,却是多少受些牵连。 周俊原是翰林院掌院,李蔚光致仕,蒋勉一死,都察院群龙无首,后经三品以上官员廷议,并司礼监批复,将以耿直忠贞著称的周俊升任左都御史。 案子审了半月,朱靖安从亲王降为郡王,被幽禁在府,已彻底失去夺储的资格。 谢堰以朱靖安为幌,暗中查秀水村一案,最后终于查到李蔚光身上,那名射杀证人的刺客,就在李蔚光后院。 得了消息,便着人将容语请来府中。 “你说秀水村一案的主谋是李蔚光?”容语声音拔高少许,满脸不可置信。 谢堰早已痊愈,碍于不愿与旧主兵戎相向,一直借病在家,他一袭白衫立在灯下,缓缓摇头, “容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猜秀水村一案真正的凶手是王晖,你信吗?” 容语身形微的一颤,缓缓抬起眼,视线与他相交,“何以见得?” “我与老师相识多年,他心怀悲悯,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如果我猜的没错,王晖已收拾不了局面,是老师将摊子接下来,以至于我寻不到王晖的把柄。这段时日,朝中局面你已瞧见,若非老师,王晖何以春风得意?” 容语沉默一阵,嗓子发酸,瓮声问道,“你既已查到他头上,那王府你去过吗?” “去过了,没有寻到红缨踪迹...” 容语跌坐在椅上,脑海募的回想王桓临终所言,又猛地站起, “等等,我想起一事,王桓临死前,与我说,他无意中从王夫人口中得知,他曾有一妹妹,不慎丢失,他说见我有眼缘,欲认我为妹,而当初,胜兰也说过,韩坤将红缨带出皇宫时,语气极为恭敬,有没有可能,红缨便是王府遗失的姑娘?” 二人视线在一瞬间相撞,异口同声道, “咱们该盯的是王夫人!” “若红缨当真是王家的小姐,王晖何以屠了秀水村一百二十名村民?”容语百思不得其解,深吸一气,一拳砸在桌案,“无论如何,王晖若真是凶手,我绝不放过他!” “先找到红缨,找到她,一切真相大白...”谢堰满目忧愁地望着容语。 容语担心红缨,他却想到了容语。 红缨如果真是王家姑娘,那容语呢,她又是谁? 北鹤是什么人,下无虚子,从来不会空落笔墨。 与其说,是王晖将红缨掳回京城,不如说,北鹤以自己的死为契机,下了一盘大棋。 这盘棋到底是什么,背后又藏着什么玄机? 谢堰绞尽脑汁也窥不见万一。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陡然生出一股惶惶不安,心里空空落落,着不了地。 谢堰连夜派人守在王府,数日来,王夫人只去了一趟李家二房,说是与李夫人交好,帮着备嫁,除此之外,再也没去过他处。 容语不由犯难,一时犹豫要不要登门质问,偏偏怀意告诉她,刘承恩让她去一趟。 自卸掌印之职后,刘承恩除了去养心殿与皇帝唠嗑,余下的时间皆在西华门外的值院。 容语匆匆赶来,望见院中停了一辆马车,几名小内使正将箱盒往车上搬,容语脸色一变,见刘承恩悠哉地从门槛跨出,连忙迎过去, “义父,您不是说,等太子大婚再走吗?” 刘承恩将擦拭完手的湿巾往旁边一扔,温和笑着,“容语啊,钦天监监正与我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宜远行,我便改在今日了。” 容语满脸不舍,嘀咕道,“明日太子便大婚,不过一日光景,义父竟然信这些....” 刘承恩拢着袖笑眯眯瞧她,“既只是一日功夫,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等太子大婚后,我怕你没功夫再送我了,走吧...” 容语未听出刘承恩话里的深意,搀着他上了马车, “孩儿送您去码头。” 刘承恩打算从漕运码头行至通州,再顺着京杭大运河南下,直抵苏州。 二人一道上了马车。 漕运码头就在东便门外泡子河附近。 马车沿着宫墙往南,行至长安大街,往东过皇城,又折向正阳门大街,再一路东行便可至东便门,容语的马车前挂了通行御道的玳瑁,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内,刘承恩掀起车帘,张望上京熙熙攘攘的街市,满脸感慨。 “五十年啦,你义父我在这繁华都城已踽踽独行五十年,初来时,还是一毛头小子,做事说话没个轻重....” 时光一晃而过,他已两鬓斑白,半身入土。回想这一生,他也算薄有功名,不枉此生了。 刘承恩此一去,还不知何时能见面,容语满心动容,一面与他斟酒,一面痛饮, “义父名为掌印,实乃内相,这五湖四海皆披义父之恩泽,义父功勋卓著,世人会铭记的....” 刘承恩放下车帘,打她手里接过酒盏,和颜一笑, “是非功过,转头空,老夫已不在意了....容语啊,高处不胜寒,你年轻气盛,事事多看,多想,不要轻易被人左右,须知,你一言一行,决定着的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明白了吗?” 容语伏低一拜,“孩儿谢义父教导....” “不用跪,起来....”刘承恩亲自将她搀起,抬目深深凝望她,漆灰的眼底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异芒, “初见,我便觉得你像一人,如今瞧着,也不全像...” 容语一愣,吃惊问,“义父说我像谁?” 刘承恩笑而不语,往背后一靠,静静注视她片刻,方开口, “初见你,你身上极有李蔚光年少时的濯濯风姿,后慢慢与你相处,你血液里流淌的却是北鹤那股子不服输的倔性!” 容语闻言咧嘴一笑。 “河套一战后,世人称赞谢堰兼采北鹤与李蔚光之长,是也没错,谢堰有北鹤之谋略,却无北鹤之张狂,有李蔚光之内敛,却无他之循规蹈矩。李蔚光这一生哪,就是太讲规矩了。” “如今义父瞧来,你有李蔚光之悲悯心怀,亦有北鹤之霸烈无羁。” “有你二人主持朝政,大晋数十年无忧矣。” 容语听了刘承恩的话,忽然想起师傅北鹤,不由试探道,“义父,孩儿在边关时,许多将士提起北鹤先生,言谈间皆是溢美之词,孩儿很是好奇,北鹤是个怎样的人?” 她早在军营打听了一嘴,不过刘承恩说得更细。 师傅北鹤起于式微,原是汉中一普通禀生,无意偶遇上京一位姓谢的世家子,二人一见如故,那位谢公子非要携北鹤入京,并扬言要将他荐去国子监读书。 那位谢公子,想必就是谢堰之父,前任内阁首辅谢照林。 北鹤初到京城,本是寂寂无名,只因他颇有几分游侠风采,一日在红鹤楼饮酒作诗,被当朝公主给相中,公主遣人移开屏风,见北鹤一袭白衫,赫赫风华,一见倾心,回去便闹着非北鹤不嫁,北鹤闻讯当即避去谢家别苑,拼死也不肯回京。 正安帝大怒,遣皇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乾帧皇帝前去治一治北鹤。 东宫女宦 第101节 乾帧皇帝来到位于燕雀湖的谢家别苑,见到了北鹤,二人不打不相识,乾帧帝将北鹤引以为知己,后北鹤进入国子监读书,被京中贵族子弟围攻,他舌战群儒,从此名扬天下。 土木之变后,大晋四分五裂,他随乾帧帝南征北战,成为赫赫有名的一代军师。 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不曾与那位明嘉公主一叙情缘。 “咱们这位明嘉长公主至今未嫁,以至于京城流传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一见北鹤误终身’.....” 容语狠狠吃了一惊,“长公主还在世?” 刘承恩闻言立即直起身,狠狠刮了下她额头,低喝道,“你胡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虽年迈,保养却极好,至今安享荣华,只是殿下已退居观音堂,不问世事,今年端午,你义父我奉命去探望长公主,殿下还好好的,不仅好好的,气色红润,仿若返老还童!” 容语自知失言,讪讪地挠了挠头, 心中却是大骇,难怪谢堰听闻红缨是师傅之女变了脸色,说来,容语从未见过师娘,据师傅说,师娘难产而死。 容语听了这一嘴,总觉千头万绪,仿佛有灵光从脑中一闪而过,待要细究,却又了无痕迹。 “师傅,观音堂在何处?” “城郊往西北三十里,哦,也就是西山行宫附近,观音堂是皇家寺庙,外人不得擅入,对了,咱们这位明嘉长公主与王晖的夫人乃嫡亲表姐妹...”刘承恩笑盈盈道。 容语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 明嘉长公主与师傅有些情缘,而她又是王夫人的表姐妹...莫非长公主与红缨失踪有什么关联?面前如有一团迷障,始终挥散不开。 等等,观音堂....她想起来了。 谢堰告诉她,那名目睹红缨被带走的黑衣人临死前吐了“公...音”两字,会不会因地方口音缘故,他真正要说的不是“公音”,而是“观音”? 这个念头一起,容语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仿佛在一团乱麻中寻到了线头。 红缨妹妹极有可能就在观音堂。 她飞快掀起车帘,往前一望。 马车正从东便门的甬道驶出,前方不远处,便是漕运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水岸两侧,辕门下人来人往,一派盛世景象。 义父即将远行,可红缨的事一刻耽搁不得。容语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抹泪光,回身与刘承恩重重磕了一个头, “义父,孩儿感恩您一路的教导,待将来得空,必去江南探望您,只是眼下,孩儿有极为重要的事,不能送您上船,愿义父余生康泰,珍重珍重!” 容语扔下这话,抬手将眼角的泪一拭,自马车一跃而出,飞身上了随行一匹快马,往观音堂方向疾驰而去。 第68章 午时初刻,日影疏横。 京城往西北三十里,乡间村舍,歇脚的客栈酒肆,绵延一路,甚至亦有浮船画舫打德胜门的水关而出,沿着往西北的西山河,一路飘摇至西山行宫附近。 那些在城中被拘束惯了的世家子弟,日夜在此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容语的快马纵在一片林道,犬马声色的笑语越过林木浪影,伴随着飒飒的风声,灌入耳中。 容语心静得出奇,近乎凝滞。 两年了,为了这个妹妹,她殚精竭虑两年。 离她越来越近,反而越不安。 越过一片茂密的林木,隐隐望见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家寺庙矗立在山巅。 容语飞快勒紧马缰,打山道一跃而上,到了山门下,却无一人值守,她心中生疑,将马拴好奔入寺内,偌大个皇家寺庙,空空荡荡,落英满地,唯有一扫地僧不疾不徐在院前清扫,容语立即上前,拽住他胳膊问道, “明嘉长公主殿下是不是在此处清修?除她之外,是否还有一年轻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也寄居在此?” 那扫地僧猝不及防被她拧住,愣了一下,扫了一眼容语的穿着,是宫内大珰的所着飞鱼服,便知身份贵重,连忙回道,“施主说的可是红缨姑娘?” 容语心倏忽一紧,“正是...她人在何处?” 扫地僧露出一脸苦笑,“施主来晚了,殿下与红缨姑娘今日晨起,便无故失踪...” 容语脸色一变,“何人将她们带走?” 扫地僧摇了摇头,“不知,昨夜小僧还亲自给殿下送了夜宵,殿下神色并无异样,可今日晨起,小僧去殿外叩门,却不见人回应,担心殿下出事,着女尼推门而入,却已人去楼空...” “那红缨呢?” “红缨姑娘亦是如此。” 容语目色苍茫,松开了他。 扫地僧得以站稳,后退一步,朝她双手合一,道,“不仅如此,半个时辰前,已有一批侍卫前来寺庙,说是迎接长公主殿下与红缨姑娘回程,也是空手而归。” “你可知来的人是谁?” 扫地僧略一回想,轻皱眉心,“不识得,不过,听他们言语,仿佛是一位姓王的大人所遣。” 容语闭了闭眼,顾不上心头纷乱,问他道,“红缨住在何处?” 扫地僧当即将扫帚掷于一侧,“小僧领您去。” 容语跟在扫地僧身后,疾步来到观音堂东北角一间小院,院子不大,却极是清幽,不仅如此,一应用具也甚是精致,容语踏入内室,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帘角缀着珠花,墙面还挂了一幅她绣好的双鱼戏珠的绣画,长案,桌椅,乃至床榻,都是红缨在秀水村家中一贯的摆设。 泪意盈满眼眶。 容语拽紧了拳头。 原来这两年多,红缨便住在此处。 红缨每有异动,定会留下痕迹,若被人掳走,或自行外出,都该给她留下线索的。 容语满屋子翻找,可惜翻遍整个房间,也不曾找到那熟悉的金丝如意结。 红缨,你是什么意思? 交给我做选择是吗?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容语视线越过窗棂投去,却见谢堰麾下一名侍卫疾步行来,容语连忙迎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 “容公公,主子派属下来寻您,让您即刻回城,已有红缨姑娘的消息了!” 容语一惊,二话不说与他下山,一道上马回奔京城。 .................. 王晖一身仙鹤补子官服,被下人搀扶着打马车出来,额头汗涔涔地往府内步去,一面不耐烦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着将我喊回?” 管家扑过去跪在地上,“主子,大事不好,属下派去观音堂的人回来禀报,说是红缨小姐不见了!”按照约定,今日王府派人去观音堂,将红缨接回送入李府成亲。 王晖脚步猛地一凝,差点往前栽倒,扭头一把揪住管家衣襟,喝道,“你说什么?红缨不见了?那么多人看守着,她能去哪?不是还有长公主吗?没看住她吗?” 管家哭道,“咱们派去保护红缨小姐的侍卫均被迷晕,扔到了后山上,屋内也不曾有打斗的痕迹,唯独不见长公主与红缨小姐!” 王晖面目皲裂,咆哮道,“找,满城给我找,上天入地必须把红缨找到!” “是是,属下已派人去寻了。” “派人告诉李蔚光,红缨不见了,请他出手相助!” “已经派人去李府知会过了....” 王晖面色灰败步入书房,换了一件干净的直裰出来,抬目看了一眼天,天灰蒙蒙的,急雨将至,他脸色却比这片天还要阴沉。 红缨回京都两年多了,不曾出过事,偏偏在大婚前夕被人掳走。 王晖直觉与明嘉长公主有关。 恰在这时,管家带着几名侍卫从廊庑奔来。 “老爷,派去的人回报,找到了明嘉长公主与红缨小姐的踪迹,她们不知借助何物,打观音堂后山悬崖下到溪涧,乘坐小舟从西山河顺流而下,如果不出所料,该是往京城方向来了!” 王晖目色一凝,思忖道,“西山河打德胜门外水关入城,往内便是积水潭,快,让人沿着积水潭一线寻找,明嘉长公主年迈,她跑不了多远,召五城兵马司,阖城搜查!” “遵命!” ............ 大约是未时初刻,容语在西华门内看到了谢堰的马车,她立即下马,掀帘而入。 谢堰怀抱那只雪白的灵狐倚在塌侧。 他身着月白长袍,眉目如画,不笑时,冷隽不易亲近,此刻却是笑着的,眼角如藏着春花秋月,令人移不开眼。 容语望见他,一时呼吸凝滞, 她这一路风尘仆仆,眉梢似沾了粉尘,那双黑幽的眼却分外清透。 谢堰不知为何,近来格外贪恋与她相处的时光,明明可以派个人来,却忍不住亲自来接她。 伸手覆在她脸侧,轻轻一拂,将那粉尘拂去,指腹碰着她肌肤,微的一颤。 容语在他抽手的瞬间,拽住他,往他怀里撞来,紧紧抱住了他瘦劲的腰身。 谢堰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下,怀里那只灵狐似是极不情愿,懊恼地自他肘窝爬出来,打容语肩头滑下。容语将那灵狐逼走,越发往他怀里钻得紧些了。 怀里像聚了一团火,谢堰脸色一红,双手缓缓环住她,哑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容语心扑腾直跳,下颌压在他肩头,目光幽幽盯着后方的虚空。 “谢堰,我心里有些慌....” 谢堰也是如此,他紧紧扣着她后勺,将她往怀里一箍,“不怕,再难,咱们都过得去....” 到夜里方知,那是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难关。 片刻依偎后,容语不好意思打他怀里起身,垂眸道,“红缨这两年都住在观音堂,由明嘉长公主看顾,不过我已去过观音堂,不见她们踪影。” 她一路奔波,耳鬓已散下些许碎发。 谢堰抬手帮着她将发丝搁在耳后,回道,“我猜,王晖之所以将红缨藏着,一是为了隐瞒秀水村一案,二是在等太子大婚,他该是打算让红缨嫁给太子为妃。” 容语一惊,抬目看他,“所以,红缨现在在李府?” 谢堰摇了摇头,“不,李府与王家正在心急如焚寻找红缨,我猜些许是明嘉长公主这头出了岔子,今晨,我的人在德胜门水关附近盘查了一艘不同寻常的船,发现里面有一位姑娘,眉间带一点朱砂,立即报我,我怀疑那是红缨。” “这就对了!”容语深吸一气,“观音堂在西山河上游,明嘉长公主定与红缨从西山河入京,查到去哪了吗?” 东宫女宦 第102节 谢堰闻言露出一脸艰涩,迟疑问,“卿言,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好像有个人在幕后撒网?” “不,不是撒网,是牵着我的鼻子走...”容语脸色发木,眼神呆滞,“红缨的举动太奇怪了,说她是被人掳走,可偏偏掳走她的人对她极是恭敬,若处得好,何故眼下又骤然失踪?我甚至在怀疑,她真的是被王晖掳走的吗?”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邵峰的声音, “主子,属下在海潮庵附近寻到了那艘船,待上去,船内已空无一人,明嘉长公主与红缨仿佛凭空消失了,不仅是咱们,就是王晖也没寻到长公主,主子,还要找吗?” 谢堰与容语相视一眼,沉吟道,“找肯定要找,但王晖比咱们更急,你派人盯好王家与李府,一旦发现红缨,立即把人抢回来!” “是!” 马车徐徐开动,一路往宫城方向驶去。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容语撩帘望了一眼街道,“你说,红缨与明嘉长公主能去哪?” 谢堰歪在塌上,分析道,“打西山河从西北角的水关入城,沿着积水潭一路往南,消失在海潮庵,海潮庵附近毗邻皇城,如果明嘉长公主与红缨真的别有目的,那她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只可能是皇宫!” 容语神色一顿。 谢堰见她眼中忧惧,宽慰道,“进宫吧,我猜,该有个分晓了。” 急雨忽至,雷声轰隆隆自上空滚过。不多时,大雨滂沱浇下。 王晖与王夫人在府中苦等不到消息,已是心急如焚。 王夫人坐在堂上,张望檐外的雨幕,忧心忡忡道,“怎么办?皇宫的嬷嬷已到了李府,只等着给红缨沐浴更衣,明日天未亮,就得将人迎入皇宫,再这么耗下去,皇帝与太子那头怕是瞒不住了!” 王晖也急得满头大汗,在屋内来回踱步,走了片刻,他扶着门框,望着连天的雨势, “不等了,咱们进宫去,你去寻然然,与她说明一切,我设法稳住皇帝与太子。”又偏头吩咐侍候在门口的管家,“你现在去李府,告诉李蔚光,计划依旧,哪怕没寻到红缨,明日吉时,花轿何时该起,便何时起,等寻到红缨,直接往皇宫送...” 话未落,只见一名暗卫自暮色里冒雨奔来,人还未至面前,嗓音隔着雨幕先传来, “老爷,夫人,明嘉长公主带着红缨小姐,登上了皇极门城楼!” 一口血自肺腑涌上喉间,王晖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王夫人猛地往前数步,奔至门口,目色寒冽盯着侍卫, “消息千真万确?” 侍卫浑身湿透跪在檐下,“千真万确,是虎贲卫王达将军传来的消息。” 王晖眼前一黑,唇角溢出一丝血腥。 王桓死后,皇帝为了抚慰王家,从王家提拔一人顶替王桓,接任虎贲卫都指挥使,这个人就是王晖的庶弟王达。 现在,负责戍值皇宫的上六卫当中,这支兵力已成了王晖囊中利刃。 大雨如注,雨沫子随风飘入王夫人的眼中,她眼珠凝住,一动未动。 她虽是后宅妇人,却又晓得明嘉长公主此举,意味着什么。 沉默片刻,她偏头,正视这个令她无比失望,甚至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的丈夫,喉间发涩,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山穷水尽了,能怎么办? 一旦真相暴露,也是灭顶之灾,还不如搏一把。 王晖眼底浇灭的光倏忽亮起,他缓缓直起腰身,直面瓢泼的剑雨。 “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走,你我夫妇入宫,会她一会,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明嘉长公主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他抬手,握住了王夫人的手腕。 王夫人倏忽一颤,但这一回,她没有推开他,而是随他一道从容不迫,迈入雨泊里。 天色将暗未暗,潇潇雨歇,经雨水浸润过的天色,如水一般明净静谧,将这座赫赫宫城映衬得越发肃穆巍峨。 今夜在午门当值的乃虎贲卫,除去巡逻的半卫,其余均肃立在皇极门与奉天殿之间的丹樨。个个手执火把,将这一片天地映得通明如昼。 等到王晖与王夫人来到皇极门城楼下时,丹樨上已聚满了百官与内侍,其中不乏皇室宗亲。人人指着城楼上,窃窃私语。 容语与谢堰赶来皇宫的半路,听闻王晖与李蔚光有异动,一个当即回府,一个去了四卫军,各自布置一番,方匆匆赶来皇宫。 容语打奉天殿方向疾驰而来,拨开人群往城楼上一望, 只见城楼左侧往前凸出的宽台上,跪坐着一人,她着大红鸳鸯宽袖喜服,额尖一点朱砂痣,眉目炽艳,秀美绝伦,不是那苦寻不得的红缨,又是谁? “红缨!”容语眸色一惊,待要提气飞身而上,却见上头传来一道喝声, “别过来!” 容语这才发现一柄匕首正架在红缨喉间,她脸色一寒,移目朝那人看去,却见那执刀之人,通身白裙,年龄大约五十上下,黑白相间的发丝用乌木簪挽出一个通天髻,必是明嘉长公主无疑。 只见她阔面肃冷,立在红缨身后,目光凛冽地扫了她一眼,又移向人群前的王晖夫妇。 红缨闻声往容语望来,泪水霎时自眼眶簌簌滚落,期期艾艾望着她,仿佛千言万语难以道哉,几度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哀叹,“你...还是来了...” 容语心急如焚,“红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缨泪水盈盈,待开口,却被明嘉长公主拽着一勒,“你给我闭嘴!”只将刀锋往前送了一寸,寒声朝王晖喝道, “王晖,你告诉我,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 灯火惶惶下,王晖脸色数变,心头骇浪滚滚,他扫视一周,负手沉声道,“长公主殿下,你身旁这女子姓李,名红缨,乃李家偏房四小姐,圣上下旨,将她赐婚于太子,还请殿下将她放下来,让她回李府备嫁,明日辰时,便要起轿入宫,若迟了,便耽误了吉时。” 明嘉长公主冷哼一声,“是吗,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晖一哽。 这时,底下官员嗡声一片。 当初王晖用李思怡顶替李四小姐身份参选,瞒天过海让皇帝下旨赐婚,是有意拉太傅李蔚光入局,这事大家也心知肚明。后来李四小姐回京,众人暗中不免议论,李家到底会嫁哪位姑娘入宫?细想,三小姐也好,四小姐也罢,只要是李家姑娘,东宫与李家这座桥便搭严实了。 可眼下,听明嘉长公主这一说,仿佛还有隐情? “你当初口口声声告诉我,红缨是你的女儿,你要将她嫁给太子为妃,可昨夜红缨与我说,她是北鹤的女儿,你骗我!” 众人一阵惊愕,视线齐齐扫向王晖夫妇。这位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牵扯到了北鹤身上。 北鹤不是消失了二十多年吗? 王晖脸色一阵发青,当初将红缨托付给明嘉长公主时,叮嘱过红缨,万不能透露半字,明明说得好好的,眼下突然出现变故。 事已至此,王晖只得咬牙,“我没有骗你,没错,她的确是我与怀肃丢失的幼女,我欲将她记在李蔚光名下,以李家嫡长女身份嫁入皇宫,但,她不是什么北鹤之女,这孩子不知自己身份,在乱说,你千万别信她,再说了,你不信我,总得相信怀肃不是?” 怀肃正是王夫人的闺名。 王夫人极力压住内心的慌乱,温声哄道, “表姐,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我临盆之际,王晖宿在小妾屋里,我负气出走,一时动了胎气,便在别苑产下红缨,那时我心灰意冷,打算带着孩子离去,路上突遇歹人,孩子丢失,辗转二十年,方知孩子被北鹤先生所救,这才费了千辛万苦将孩子寻回....” 王夫人言罢,泪如雨下,“自寻到她,我夫妇二人十分愧疚,又将此事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得了陛下首肯,愿意让红缨得嫁太子为妃,而当时圣旨已赐婚,明面上更改不得,我们恰恰打听李家四小姐实则早已病逝,于是,与李家商议,借了李四小姐身份给我们女儿博个名头,好让她名正言顺入宫。” “事情就是这样的,表姐,你放她下来吧,孩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苦,都是我的缘故,是我与她父亲害了她.....”她掩面低泣。 闻王桓死讯,王夫人尚且不曾掉一滴眼泪,可一看到红缨,她心底深处的愧疚如水漫金山,怎么都抑制不住。 礼部尚书杨庆和等人闻言,个个怒目而视,指着王晖骂道, “王大人,你这是闹得哪出?敢情,你不是要娶李家女,而是给自己女儿铺路?李蔚光知道吗?” 面对众臣的苛责,王晖唯有赔不是,拱手长揖, “对不住了,各位,个中详情待他日我与诸位详说,还请海涵,海涵!” “哼,你这将李家置于何地?将李家三小姐置于何地?” 王晖苦笑道,“此事我已与李蔚光说明,得他准许,此外,待太子御极,再聘李家女入宫为妃便是。” 杨庆和等人愤愤不语。 这头王夫人往楼上的明嘉长公主一拜,恳求道, “表姐,还请看在幼时情谊的份上,将红缨放下来吧,圣旨已下,她已是东宫太子妃,您这么做,有逼宫嫌疑....” 明嘉长公主闻言反而勃然大怒,将红缨的脑袋往前一按,喝道,“她长得分明与你们夫妇不像,我看,她就是北鹤与哪个贱人的私生女!我这就杀了她....” “不要!” 王夫人泪水涟涟,双手发颤,“不是,她不是...我求你,你别伤害她,你不能伤害她...”她几乎是嘶声哭吼。 容语抬目盯着上方,紧紧捏着袖中的暗器,蓄势待发。 谢堰冷眼旁观片刻,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你别急,你没发现,红缨一点都不紧张吗?” 容语一愣,红缨确实面无惧色,只是那双眸凄然望着她一动不动,似有难言之隐。 容语心中绞痛,她太了解这个妹妹,她是最柔善不过的人,何以被牵扯入这朝局来。 这时,王夫人独自一人奔向前,堪堪立在城楼下,仰头张望明嘉长公主, “我求你,你将她放下来,你想要怎样都可以....” 王晖见形势不利,扭头吩咐身旁的王达,“弓箭手何在?” 王达闻言扫了一眼现场的百官,露出难色,“兄长,那可是长公主,红缨毕竟还没过明路,当众射杀长公主,实在是...” 王晖附耳,一字一句咬道,“我让你做,你便做,再迟一步,你我都没命...” 王达心下一惊,见王晖脸色前所未有凝重,缓缓拱手,“是...” 他疾步往后退去,招来几名侍卫,低声吩咐。 这厢,明嘉长公主将他动作看得分明,登时将红缨双手拧起,将她整个人往围栏外一推,“王晖,你想射杀本宫是吗?” 王晖目色阴沉往她看来。 明嘉长公主却不理会他,而是垂眸冲王夫人阴戾一笑,“怀肃,看来你不在乎她的命...”话落,匕首飞快往红缨耳尖一削,血色如雾,漫天洒落下来,恰恰落在王夫人眼。 王夫人心痛地尖叫一声,吓得扑跪在地,失声道, “你别杀她!她不是北鹤的女儿,她是大晋最尊贵的嫡公主!” 一个沉沉压在她心里二十年的秘密,石破天惊般被抖落出来。 王夫人如同木偶似的,颓然坐在地上,五内空空。 城楼下一片死寂。 唯有明嘉长公主泄气一笑,将红缨缓缓扶起,“你可总算说实话了...” 东宫女宦 第103节 王夫人的话一遍又一遍,跟回音似的在所有人耳畔回荡。 大晋最尊贵的嫡公主... 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红缨并非王家女,也非李家女,而是当今皇后的女儿? 那么当今太子朱承安又是谁? 众臣不约而同,将视线往身后的奉天殿望去。 广袤的丹樨并九十五阶台阶,一路铺至奉天殿脚下。 在那巍峨的殿宇之巅,那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与帝后三人,正在奉天殿研习明日大婚仪程,等着将这位太子妃迎入皇宫。 隐隐约约,似看到有身影立在廊芜下,往这边张望。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却见肃整的虎贲卫骤然如潮水般,将整个皇极门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庆和等人脸色一变,视线往王晖一扫, “王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晖褪去一脸的温和,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绝, “诸位莫要心急,聪明人,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若谁敢混淆视听,我便将他就地正法!” 众人顿时倒抽冷气,王晖这是打算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当场诛杀。 “你敢?”一名年轻气盛的官员拂袖一喝,他话落,一枚冷箭自丹樨射来,贯胸穿过,他气音还未吐完,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全场登时噤了声。 谢堰自人群中缓缓步出,负手而立, “王相手段够狠,敢当着我与容公公之面动手!是当我们不存在了吗?” 谢堰千算万算,没算到是这样的局面。 红缨竟然是皇后之女,这么一来,王晖定背水一战。 王晖目色幽幽扫了对面的谢堰与容语一眼,冷哼道, “容语背叛东宫,谢大人乃是政敌,今夜趁此机会,一网打尽岂不正好?” “哦,那就要看王相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晖哼笑一声,撩目扫视群臣,“诸位大人,只要尔等俯首,王晖定不伤你们一分一毫,否则,今日王某破釜沉舟,谁也不会放过。” 谢堰挽了挽袖口,徐徐道,“王大人就不要在这危言耸听了,此处不是某个宫殿,亦不是你王府,此地乃皇极门,你堪堪围住一个城楼,就能成事吗?只要谢某放出鸣镝,便有侍卫来援,你又能撑几时?” 王晖不以为意笑道,“谢堰,你有没有想过,李蔚光在哪里?” 谢堰心神微动,看他一眼,颔首, “老师在军中甚有威望,想必此刻已调了兵,打算围住皇城。” “不错!”王晖抚须一笑。 谢堰不动声色道,“王大人莫要忘了,谢某前不久刚带兵回京,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里,效忠谢某的将士数不胜数,谢某今日既然敢入宫,自然有后手。再说了,你不也该问问,我父亲在哪里?” “哦,是吗,”王晖瞳仁眯起,这就是他最忌惮谢堰的地方,谢堰刚刚携胜而归,正是威望最高的时候,但,“谢大人现身在毂中,自身难保呢....” 谢堰闻言,长声一笑,抬手拍了两掌,霎时,一大批胸前佩戴虎徽的红衣甲士,打城楼下甬道鱼贯而出,顷刻便将谢堰身侧的朝臣给团团围住。 从服饰看,这些乃今日不该当值的府军卫。 王晖脸色在一瞬间沉到了谷底,“谢堰,你这是要造反!” 谢堰眸光一凛,沉澈的嗓音似冰天雪地的寒霜,“你王晖混淆皇室血脉,将唯一的嫡公主换成太子,到底是谁在造反?为你王家一己之私利,窃国之权柄,当诛!” 以杨庆和为首的一批臣工,当即拥至谢堰身侧。 一刹间,双方纷纷抽出刀刃,寒光闪闪的兵锋交织出一片肃杀之气。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城楼上方忽然传来一道疏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并不大,却像是许久不曾拨动的古钟,发出一丝沉哑的笑睨,悠远绵长,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所有人的心坎。 容语听到这道嗓音,猛地从思绪里抬起头, 一道清矍高瘦的身影,自城楼内缓缓步出。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一身洗旧的青衫,广袖飘飘,遗世独立,那双浑阔的眼一如既往带着笑睨与不羁,将楼下这片刀光剑影视为无物。 泪水漫过眼眶,那道熟悉得足以刻在骨子里的身影,一晃一晃,似梦幻般在她眼底闪烁。 不可能...她亲手埋葬了他,他怎会出现在这? 哪怕是镜花雪月,她也要去扑一扑,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如飞鸟投林,化开面前的团团迷雾,踏月踩星,往那道清绝的身影扑去。 城楼上的苍茫老人,眼底的笑睨在一瞬间化为柔和,待她脚尖落地,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勺, “孩子,师傅在呢....” 容语激动又茫然地望着他,双唇颌动,太多疑惑涌上心底,不知从何问起。 北鹤将她往身侧一拉,目光旋即扫向楼下的王晖,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晖你的脾性还是没改,本事没几两,揣了一肚子坏水,算计一些蝇头小利...” 王晖脸色交织着震惊,后怕与恼羞。 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侍卫身上,手扶住侍卫的长刀,方才找到一丝底气,深深吐着气,牙呲目裂道, “北鹤,你居然还活着?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圈套吧!” 北鹤仰天一笑,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带着和蔼又责备的语气道, “如非老夫故意,以你之本事,又如何能寻到秀水村呢?” 王晖膝盖一软,踉跄地跌在侍卫身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北鹤的饵。 容语闻言,侧眸看了一眼北鹤,难怪自入宫以来,她便觉有个人牵着她鼻子走,有一双眼在暗处盯着她,“师傅,是您吗?” 北鹤眼底的复杂在一瞬间掠过,朝她颔首,“为师一直在你身边...” 师徒二人惺惺相惜,只对望一眼,便知里情。 容语也不多问,偏首,见红缨捂着耳郭泪眼婆娑,连忙扑过去,抱住她, “红缨,你疼吗,伤得怎样?” 红缨却顾不上伤口,抱着她放声大哭,“言言,言言....” 容语拍着她背安抚,“不怕,我在,咱们不做这劳什子公主,我带你离开...” 红缨只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摇头。 这时,王夫人也跌跌撞撞地自楼梯上了城楼来,二话不说往红缨身侧扑来,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我的儿,你受苦了.....” “当年你娘怀了你,身子百般不是,瘦骨嶙峋,陛下体恤,特着宫人将您娘送去西山行宫修养,彼时,我也在行宫伺候你娘,你生下来时,我与你娘不知多喜,可你那个杀千刀的舅舅嫌你是个姑娘,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二十年来,你舅母我无一日不在自责,你娘自那之后更是如行尸走肉,红缨,别的事咱们回头再说,你娘心心念念要见你,你随我去见她....” 王夫人拉着红缨起身,便要下楼,却被明嘉长公主一拦,长公主神色冷淡道,“怀肃,红缨不能走....” 王夫人现已看出,刚刚城楼上那一幕,乃明嘉长公主得北鹤授意故意演得一出戏,目的在于逼她承认红缨的身份。 她目色幽冷地注视着北鹤,语气僵硬, “北鹤先生,红缨得你养一场,我心下感恩,但当年,也是你从王晖手中将人夺走,二十年过去了,是否该完璧归赵了?” “还有,北鹤先生布下这惊天大局,将所有人当棋子使唤,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为了揭露王晖的阴谋吗?” 北鹤慢声一笑,“王夫人不愧是女中豪杰,问得好!” “不过在此之前,夫人是否问一问,红缨愿不愿意跟你走?” 王夫人身子一顿,扭头看着红缨。 面前的姑娘,容貌秀美,腼腆娴静,令人望之生喜,王栩然幼时额间也有一点朱砂痣,长大后,渐渐淡了。 红缨这是肖母。 王夫人目色一柔,拉紧了红缨的手,“樱儿,血浓于水,你跟舅母去见你母后。” 话落,却见红缨蓦然往北鹤的方向后退一步,抬手将额间那点朱砂拭去。 王夫人看见这一幕,心跳恍惚漏了半拍,“红缨....” 红缨站在北鹤身侧,望王夫人悠然一笑,“夫人,我不是当年的小公主,我只是义父扔出来的幌子。” 王夫人脸色霍然一变。 底下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谁才是真正的公主?” “北鹤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 谢堰在这时,心倏忽一窒,抬目,往城楼上那清致的人儿望去,明明近在迟尺,陡然间,似隔了一场跨越不过的秋寒。 北鹤迎着漫天的朔风,笑而不语。 红缨继续问道,“夫人,当年您给皇后接生,可记得那位小公主身上有何特征?” 王夫人身子募的一震,似梦醒般开口,“她脚踩七星...” “没错。”红缨闻言灿然一笑,这一笑带着几分悲悯,愧疚以及担忧,她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僵如石雕的人,抱着她胳膊,字句铿锵与众人道, “她,才是我义父,给大晋朝堂准备的厚礼!” 第69章 苍穹幽深,风云际会。 丹樨的风比往前哪一日都要冷冽,似边关的朔风灌入她衣领,渗透她肺腑。 东宫女宦 第104节 她仿佛置身王桓生死那晚的冰天雪地里,感官被面前混沌不堪的夜色所剥夺,风掠过广袤无垠的心地,带不起一丝涟漪。 脑子迟钝地反应,这个身份与她而言重要吗? 不重要。 昔日不会因为无父无母,在面对明德长公主威胁时而退却。 今日也不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而自矜。 要说唯一的感触.....她真的是王桓的妹妹,嫡亲的表妹。 阿兄... 她在内心深处呼唤了一声王桓。 若你还在,该多好。 还有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见面时,望着她出神的皇后娘娘。 去年端午,皇后落水,她打水里浮过去救她时,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抽离她而去。 当时不解,现在回想,原来是这份血浓于水的祈盼。 祈盼她活着,祈盼她一切安好。 两年多了,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仅有的几次奉命探望,她总会盯着她出神,和颜悦色对她嘘寒问暖。 那时她疑惑,皇后对朱承安如此疏离,为何对她这个小太监另眼相待,原来也是这份血浓于水的守望。 守望她活着,守望她早日归来。 现在,她回来了... 奉天殿的光景已被火光与夜色搅得混沌不清。 容语怔愣地盯着,思绪如陷泥沼,拔不出来。 直到,余光里那道清隽的身影踉跄一退,猛地咳了几声。 容语方才回神,视线往他投去,却见那张一贯不行于色的脸,煞白如纸,如逢大难,浑身的矜傲与锐气被拔空,苍茫的眼底布满了挥之不去的黯淡。 “谢堰!” 容语一跃而下,脚尖滑落在地,探手,扶住他后退的胳膊,碰触到他那一瞬,明显感受到他浑身一僵,容语眉尖微蹙,目光凄凝盯着他唇齿间溢出的血色,心倏忽一痛,“你这是怎么了?” 谢堰脑中纷乱的弦似在一瞬间被拧断,他木了一阵,僵硬地将手臂从她掌心抽出,不去看她的脸,只用寂寥干枯的嗓音,应了一声,“我没事...” 他这样子哪里是没事,分明是出了大事。 容语再次拽住他,握住不放,一字一句咬道, “谢清晏,你给我听好了,无论我容语是什么身份,我的承诺不变。” 她眼底坚毅的光几乎要灼破他的侧脸,掌心的热度更是窜入他四肢五骸,他勉强抽出一丝冷静,将那满腔的郁碎抑在心中方寸之地,重新朝她露出极浅的笑来, “我明白的....” 每一个字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 容语心却凉了半截。 他眼一向是深邃的,那抹幽光从来都如烈火灼灼,此时此刻,她却恍觉,那抹光再也燎原不起。 “你就这么介意吗?”她嗓音兜兜转转飘入夜色里。 谢堰心口钝痛,喉间腥甜翻涌。 对面的王晖也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旋即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手挥开搀扶的侍卫,大步往前来,“语儿,你过来,过来舅父这里....”他朝容语招手,露出激色,“你身上留着我王家的血,你是我们王家的人,快过来!” 容语依然盯着谢堰, 谢堰渐渐缓过神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用哄小孩的语气,温声劝着,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更不会怪你....” 容语眼底的茫然渐渐化为一丝怒意,她默然盯了他一眼,回眸,冷冷盯着王晖,眼底血色森然, “王相,这里没有什么嫡公主,只有司礼监掌印容语。王相若想李代桃僵,行王莽之事,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王晖脸色霍然一沉,几乎是咆哮而起,“傻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嫁给太子,便是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你的母亲和王家!” 王晖心里疯狂地滋生臆想,神色飞舞,“你且想想,圣旨上赐婚的是李四小姐,偏偏,你就成了李四小姐,这一切不是天命吗?语儿,可见你与承安乃天作之合,你比任何人更有资格做这个太子妃!将来你们二人之子,便是大晋的继承人,哈哈哈,天意呀,这是天意!” 他两眼放光,“孩子,还犹豫什么,快过来!” 谢堰听到这席话,只觉每一个字如刀在他心尖滚过。 她与朱承安有那样剪不断的缘分,那么他呢? 老天爷为何要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周身的官员无不警惕地盯着容语,容语一身功夫绝顶,手握重兵,一旦她倒戈,江山当真要易主了。 身旁一官吏忍不住朝容语拱手,“公主殿下...你可不能被王晖这个狗贼说动...” 容语本能地抗拒这个称呼,一个眼风劈过去,“这话还轮不到你说!”冷冷扫了周遭一眼,将满腔戾气压下,注视王晖片刻,平复心情道, “王晖,嫡公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我容语首先是大晋的子民,我曾与边关将士浴血奋战,见过无数官兵客死他乡,也曾与朱赟饮酒听曲,享受这人间浮华,我更亲眼看见百姓易子相食,背井离乡。”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与所有臣民百姓一样,要的是朗朗乾坤无垢,昭昭日月高悬。” “我不会为了你王晖一己之私利,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更不会让百官成为你争权的棋子,今日,你袖手,我且看在阿兄的面上,留你一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以掌印身份,手刃国贼!” “你....”王晖被气得呛出一口血来,脸色胀红如铁,“你你..你这个狂悖之徒,你屠杀嫡亲舅父,将背上千古骂名!” 容语不屑一顾,“朝堂稳,则百姓安,百姓安则我心安,何惧身前身后名?朱承安已无继承大统的资格,你死了这条心。” 王晖怒不可赦,掉头往上方的北鹤骂道,“北鹤,你教出什么不忠不孝之徒!” “哈哈哈.....”北鹤负手一笑,闲庭信步走至栏杆前端,“朝权,乃天下之公器,岂容尔等奸诈之辈窃取?” “语儿,你舅父执迷不悟,无需与他多言,让他见识下,什么叫‘双枪莲花’!” “双枪莲花!”王晖瞳仁在瞬间凝成针眼,一阵骇然过后,他气得咆哮,指着容语喝道, “你敢!我是你嫡亲的舅父,你敢动我一根汗毛?” 容语往前大垮一步,双袖一抬,眼底蕴藏着兵戈之气,“你看我敢不敢?” “所有人退至城楼下!” 整座城楼内环已被谢堰的人控制,另有源源不断的兵士,自各处暗道涌入樨台。 不消片刻,人人退离容语身后一丈,百官均被侍卫拱卫其中。 容语抽空,瞥了一眼跌跌撞撞从城楼下来的王夫人,吩咐身侧内侍,“扶我舅母一侧歇息。” “是....”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自樨台上方的白玉石台传了来。 “够了!” 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一道孤寂的身影,自光影里踏了出来。 更深露重,他久久地凝立在石台最前,眉宇如结了一层寒霜。 他木然地望着底下林立的虎贲卫,与城楼下两相对峙的朝臣。 攒动的人头,熙熙攘攘的甲士,巍峨的殿宇,广袤的明空。 面前的这一幕变得模糊而虚幻。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皇城四角的更鼓房,传来绵延不绝的钟声,城墙内外,更有浩荡的厮杀声漫天盖来。 铮鸣声沿着台阶灌入他胸口,他心漏的像是筛子,空空落落。 难怪皇帝怪他不肖父,难怪皇后对他不亲近。 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窃贼。 呵! 朱承安麻木地笑出一声,有那么一瞬,他双腿发软,仿佛连站在这个白玉宽台都不能,没有资格,亦没有底气.... 他不是大晋的太子,他不是中宫嫡子。 他只是颗来路不明的棋子。 他甚至连底下这些普通将士都不如。 生来被人冷落,被人掣肘,被人左右... 够了,这样的日子够了! 他往前一个踉跄,伏在望柱上,募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用再讨好谁,亦不用逼着自己去熟悉那纷繁复杂的朝务,甚至不用去想得到什么,他什么都不配拥有,他只是一只蝼蚁。 卸下一身负担,这位以温润清和著称的太子,一瞬间释放了过往的沉闷与压抑,朝着王晖大吼, “够了!王晖,我不做你的棋子,我也不用娶任何人,我什么都不是,你现在放下兵刃,否则我死给你看!” “你疯了!” 王晖隔着人海潮潮朝他嘶吼,他恼羞成怒抓起身旁的王达,往前一推, “去,你现在给我把他抓起来,让他好好想想,他要不要容语,他要不要这富贵无极的江山!”王达待走,王晖又一把揪住他胳膊,语气掺了几分寒冽,“旁人想要这份福气而不得,我将江山拱手送在他面前,他偏不要,你去教他好好做人。” “是!”王达立即打了个手势,十几名侍卫迅速往玉台涌上,将朱承安给拽了回来。 “放开我!”朱承安发了疯似的甩开侍卫的手,又往玉台围栏上扑,侍卫碍着他身份,一时进退两难。 直到王达赶来,使了个眼色,侍卫方才狠下心上前,将朱承安重新拽了下来,再一掌劈在他后脑。 朱承安身子一晃,跌落在地,四仰八叉躺在地面,茫然望着深穹,一片又一片薄云从月华下滑过,却不曾有一片云为他停留, 阖上目后,他喃喃一笑,“我什么都不要....” 卸下一身强架的枷锁,也未尝不好... 东宫女宦 第105节 这头王晖见控制住了朱承安,眼风横扫一周, “本相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此处虎贲卫有一万人,谢堰这点人手还不够保住你们的命,想好了,现在过来,还来得及!” 百官满口吐沫, “我呸,王晖,我等宁死不成为你帐下之狗!” “无耻之徒!” 王晖愤然指着他们,“愚不可及,谢堰已与朱靖安决裂,你们跟着他作甚?难不成跟着他造反!” 众臣顿时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倒是杨庆和等老臣心里已有了一个念头。 容语看了一眼上方的师傅,又瞥了一眼身后的谢堰,她算明白了,师傅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位置公开她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揭露王晖的阴谋,更是为了让所有朝臣知晓,朱瀛的子孙不配当皇帝,师傅曾与乾帧陛下出生入死,师傅回归,不仅是送她回来,更是为了迎献王归位。 容语当即出声,“不是还有献王吗?” 朝官募的一震。 王晖闻言惊愕地倒抽凉气, “容语你疯了,你要把江山拱手让人?” 官员们反应过来,纷纷振袖, “对,还有献王,今上窃国自居,大逆不道,咱们要迎献王回宫!” 王晖望着振振有词的百官,后背募的生出一抹凉意,狠得咬唇,“来人,弓箭准备,将这些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容语闻言双袖一抬,徐徐寒风缓缓往袖内一蓄。 就在这时,一大批将士如潮水自东侧文昭阁方向涌了进来。 一人徐徐如风,如履平地,自如潮的士兵中掠向丹樨, “慢着!” 李蔚光遥遥送来一声。 又一人纵马打西侧武成阁方向奔入,在他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神机营将士,正是谢堰之父谢照林。 与两队人马一道涌入皇城的,还有剩余的文武百官。 两厢人马,泾渭分明。 长刀出鞘,寒光如水。 原先李蔚光欲将谢照林拦在宫墙之外,不曾料到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乃谢堰的暗棋,当即里外夹击打开宫门,放谢照林入宫。 李蔚光无奈,只能带着五千将士从东华门入宫,而谢照林则领着戚宁与种满志等一万神机营的将士,打西华门破入。 戚宁与种满志正是谢堰在北征大军的心腹,此二人骁勇善战,麾下皆是久战之士,真打起来,朝中这些禁卫军不是对手。 谢堰立即越众而出,朝李蔚光方向一揖, “老师,想必您已知道王晖李代桃僵,混淆皇室血脉一事,如今真相大白,老师还要为他张目吗?老师为人康正,不该被此宵小之徒牵连。” 李蔚光缓缓步至玉台最前,吩咐王达将朱承安带走,问谢堰道, “清晏,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 谢堰微微一怔,缓缓押下一口寒气,一字一句道,“迎献王归位!” 李蔚光似也不意外,而是抬眸望城楼上的北鹤望去,拱手一揖, “二十多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 “哈哈哈!”北鹤抚须一笑,脚踩风浪,“老夫行将就木,倒是停云老弟,风采不减当年。” “不敢当。”李蔚光神色凝重再揖,“敢问北鹤兄,也是打算替献王夺宫?” 北鹤神色幽幽点头,“老夫深受乾帧陛下之恩,朱瀛无道,自当让贤。” 李蔚光也没多余的表情,只隔着人海问王晖道, “王晖,你可听清楚了,愿意袖手吗?” 王晖闻言募的来气,指着容语喝道,“停云,你也看到了,这个孽障听信北鹤,竟是要我死,我岂能罢手?停云啊,你我可是说好了,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你说过会帮我到底,不能食言!” “婚书我已给你,你若说话不作数,有损衡门之誉。” 衡门一派以重信著称海内。 容语气得喝道,“王晖,你这是君子欺之以方!”王晖将脸撇过去。 李蔚光并不曾回应王晖,而是抬目环视四周,整个奉天殿前的广阔之地,布满了黑鸦鸦的士兵。 人人扶刀举矛,从高处望去,如一片刀枪剑林。 这些人,不是冰冷的兵刃,而是无数个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亲。 这些,更是大晋未来的栋梁。 一旦祸起萧墙,便是血流成河,元气大伤。 李蔚光双目被悲悯覆着,长长吁了一气,朝北鹤一揖,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 “北鹤先生,今日一旦兵戎相见,便是累累白骨,血洗上京,这是您愿意看到的吗?” 北鹤微微一震,当年萧关外的惨烈景象如潮水漫盖双目,他身影一晃。 这二十多年来,他每每一闭眼,双枪莲花的龙头便张开巨大的血口,似要将天地一切生灵吞没,眼前被浓烈的血腥弥漫,他仿佛被钉住似的,迈不动步伐。 明嘉长公主知他旧疾复发,当即上前搀住他,柔声地给他注入力气,“北鹤....” 北鹤恍惚回神,眼底的血色渐渐褪下,往明嘉长公主安抚看了一眼,抬目望向李蔚光, “停云老弟,没有不流血的政变,倘若你说服王晖,让他麾下的虎贲卫倒戈,我自不出手。” “好。”李蔚光慨然颔首,夜风掀起他白色的衣袍,他朗朗一笑,似不折风骨的道仙, “闻北鹤兄,幽冥火阵冠绝天下,恰好,愚弟当年亦以此阵烧退蛮夷,不如,你我替两军将士一战,若我赢了,北鹤先生退出皇都,不问前路,若先生赢了,我自押王晖出宫,不问后果,消弭这场宫变,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哈!”北鹤闻言纵声一笑,眼底生出敬重之色,“停云老弟还是这副悲悯心肠,欲以一己之力消弭争端,挽将士之死,老兄佩服。” “只是,这事,你问谢堰答不答应,问身后的朱瀛答不答应?” 李蔚光稍一思忖,面无表情道,“我只管真假太子之争端,至于献王与朱瀛,交给谢堰他们去料理。” 北鹤所言不差,没有不流血的宫变。李蔚光不是天真之人,不会蠢到以为朱瀛与谢堰之间,可不动兵戈。 但王晖这场争端,是他能左右的。 北鹤神色未动。 李蔚光望向王晖,声音淡淡的, “王晖,若你应我,咱们承诺依然作数,若你不应我,我李蔚光现在离去,王家是生是死,我撂下不管。” 王晖脸色千变万化,咬着牙闷声不吭。 容语与谢堰同气连枝,又有谢照林携兵来援,他不确定自己有几分胜算。 但李蔚光正值壮年,北鹤却老了。 明显,李蔚光比他更有成算。 王晖权衡一番,犹疑问道,“停云啊,你不会故意输吧?” 李蔚光闻言抚须大笑,不以为意,“王晖,你简直是个混账,北鹤先生名贯四海,我早年便有意与之一战,可惜不得机会,今日能领教先生高招,平身快慰,岂敢不竭尽全力?” 王晖知李蔚光从来一言九鼎,遂一咬牙, “好,若你输了,我便放下兵刃!” 子时,云团漫卷,黑漆漆的夜如同沉寂的潭水。 红缨与明嘉长公主随北鹤一同踏上玉台,李蔚光随身侍童已在玉台中心布下伏火。 人人屏息望着台上一幕。 李蔚光抬袖一挥,脚下一百四十九盏伏火一跃而起,他站在一片火光里朝北鹤一揖。 北鹤推开红缨与明嘉的手,示意二人退后,提着青色的衣摆,缓步踏入火圈,望李蔚光一笑, “衡门一诺值万金,停云老弟不愧是衡门十八士之首。” 李蔚光目色微凝,“君子一诺,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视为勇。若以我李停云换数千将士之命,吾往矣,北鹤先生不必留手,停云生死不惧!” 北鹤慨然一笑,“好,老夫时日无多,能与停云一较高下,足以瞑目,停云先请!” 霎时,夜风涌动,伏火如流矢,在二人之间来回窜动。一青一白,两条身影如影似箭,随阵而动,顷刻,台上绽现一片电石火光。 容语立在台下,看了一眼奉天殿,问身侧的谢堰道, “奉天殿情形如何?” 谢堰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回道,“帝后还在殿内,自上回徐越毒害皇帝,他如惊弓之鸟,已不让人随意近身,黑龙卫日日伴驾,除了曹冉,等闲之人不得靠近。” “倒是怕死得很!”容语不屑道。 谢堰深深看她一眼,无奈一笑,看来容语还没把皇帝当她父亲。 “金吾卫与羽林卫皆握在他手心,他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倒是十分敏锐,早早的便将两卫布在奉天殿内外,这边动静一闹,他便封锁奉天殿,吩咐备战。不仅如此,上回过后,他加强南宫戒备,献王那边的兵力比往日增了两倍。” 容语脸色凝重,“看来,上次许昱之事,让他有了十足的戒心。只有将丹樨的文武将士拧成一股绳,上下一心,方能以势胁迫他退位。”又看了一眼谢堰,道,“我已吩咐董周带兵前往南宫,将献王营救出来。” 谢堰迟疑片刻,问她,“你当真不管他吗?毕竟他是你....” 容语截断他的话,“我是师傅养大的,除了他,我谁都不认!” 谢堰无言以对,招来邵峰,沉声吩咐,“暗中靠近王晖,擒贼先擒王!” 他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无论北鹤与李蔚光孰胜孰败,王晖必须死,只要拿住王晖,虎贲卫群龙无首,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令其俯首。 届时,他方能携大势,与奉天殿决战。 玉台之上,无数火光化作刀光剑影,震天撼地。二人身影溺在光影里,分辨不清。 幽冥火阵似已发挥到了极致,火光形成一股旋风裹挟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急旋不停。 容语看得触目惊心。 骤然间,随着一声闷哼的痛呼,那道白色的身影从火光中一破而出,如流光跌在玉台一角。 东宫女宦 第106节 “太傅!” “老师!” 李蔚光数位随侍一拥而上,将他掺了起来,他胸前晕开一团血色,望着渐渐停歇下来的火阵,极轻地笑了下,笑意持久地歇在他唇角,如释重负道, “北鹤先生阵艺精湛,停云甘拜下风....” 旋即扭头吩咐侍卫,“将王晖与王达拿下,虎贲卫虎符一应交给司礼监掌印容语!” “是.....” 王晖听了这话,双膝一软,胸口募的喷出一口淤血,当场昏厥过去。 幽冥火阵缓缓停下来,最后只剩一圈幽火,围绕北鹤徐徐而动。 他双腿盘膝,不动如松坐在正中,形容仿佛又老了数岁,原先尚有半阙黑丝,顷刻化为满头白雪,衬得他若雪山之巅的老仙。 他似耗尽心力,自干涸的唇角慢慢绽开一笑,“停云老弟承让了....” 容语看得分明,北鹤虽赢了阵法,伤势却越发沉重,当即迅驰而上,欲扑去火圈搀他。 “师傅!” 身子一靠近那圈幽火,火光陡然迭起,将她逼退。 火光似淬了血气的刀影,一点点割在她眼底,她心里陡然升起一团不妙的预感。 只见北鹤朝她缓缓摇头,示意她不必靠近, 目光旋即落在李蔚光身上, “当年我退居汉中,夜观天象,见天府星势弱,担心皇后出事,然然与我有师兄妹名分,遂不顾伤重,赶赴西山行宫,果然撞见皇后难产,我施针压住她乱窜的血气,王晖趁她昏迷,于善堂抱来一男婴,行李代桃僵之计,彼时我身负重伤,奈何他不了,后见他欲将小公主送往江南,心中意念一起,将孩子夺来,悄悄带回秀水村,至而今已二十载。” 李蔚光眉梢如聚浓雾,缓缓推开随侍的手,往北鹤郑重一揖,“停云替然然谢先生一番苦心。” 北鹤摇头,含笑看着容语与红缨,“她二人承欢膝下,亦是我北鹤之福!” “师傅!” “爹爹!” 二人齐齐跪了下来,重重磕下一头。 子时刚过,天际到了最为幽黯的时候,皇极门上的灯火轻浮不定,北鹤望着樨台下绰绰的身影,视线最后钉在了奉天殿的方向,浑阔的嗓音蓦然拔高,似钟鸣回荡在樨台, “当年萧关一战,我心气全绝,负伤奔走汉中,不成想,四王爷朱瀛你,借此空档,窃取国柄,待我缓过神来,思及主幼国疑,尔壮年继位,也未尝不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上乃明君,我北鹤不会妄起争端,” “然,你朱瀛,纵容党争,夺利于民,卖官鬻爵,酒池肉林,朝中看似欣欣向荣,实则内里虚空,此次蒙兀南侵,若非谢堰运筹帷幄,北境十四州早已生灵涂炭,故,临死前,拼一口气,将语儿送回朝堂,迎献王归位,还政以清明。” 远在奉天殿的皇帝,听到这席浩荡之言,气得直锤龙塌, “北鹤,你个狂妄之徒,有本事你杀进来,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可惜他的声音被巍峨的奉天门给拦住,似井底蛙音。 北鹤瞭望黝黑的苍穹,桀然一笑,“我北鹤得罪的是朝堂显贵,护的是万千百姓,我无悔。” 抬手一挥,那圈幽火募的往上空一窜,形成一个火柱,将他封锁其中。 容语见状,双目骇然睁大, “师傅,您要做什么?” 她蓄势往前一扑,谢堰见状飞快掠过来,几乎是拦腰将她抱住, “幽冥火阵生口已关,你进去便是送死!” “不.....”容语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恍若溺水之人,双手往前探抓,眼中的血丝被那幽火映得狰狞。 北鹤目色温煦与她摇头, “我一生杀戮过多,罪孽深重。萧关十万蒙兀铁骑,秀水村一百二十名百姓,皆因我而死,我当以死以告亡灵....” 幽火窜动,他若浮在火光中的佛陀,笑容悲悯,“语儿,你聪慧,通透,明达,内敏。为师此生最钟爱,唯你而已,一身本事皆倾授于你,为师送你至此,往后的路,你自己走...为师去也....” 火光明灭,烟色晃动,他的笑容被烟火分割,在她眼前无限扭曲抽离。 “不.....”泪水交织着血色,漫盖她的眼眶。 眼前似浮现过往北鹤谆谆教导她的身影,他霸烈不羁的笑容,一丝不苟的严苛,种种光景最后均幻化为眼前一簇烈火。 她拼命将谢堰往旁推,谢堰任她拳打脚踢却岿然不动,死死捞住她腰身,容语匍匐在地,双手往火圈的方向爬,双手顷刻划出深深的血痕,“放开我....” 谢堰掰住她身子奋力往怀里一扯,将她死死扣在胸口,“你冷静些,先生这一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立功无数,死前能葬在这奉天台樨,也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容语浑身一震,一身力气仿若被抽干,从谢堰怀里滑了下来,她双目干涸,麻木地靠在他肩头,盯着渐渐被火光湮灭的北鹤,心口空空茫茫。 北鹤视线最后落在一人身上,只见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目色缱绻, “明嘉,你我缘分来世再续....” “不....”明嘉长公主的脸色异常平静,仿佛面临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一场寻常的依偎, 她信步跨过那圈幽火,无视浑身焦灼的痛,俯身轻轻将他抱住,坚定而柔和望入他的眼,“我不要来世,这三年有你相伴,此生足矣,我要与你,一同生,一同死。” 北鹤微怔,垂眸,目光一点点描绘她的容颜,依稀还能在她眉梢里窥见年少时的曼妙与张扬,他撩眉一笑, “我北鹤,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侍奉双亲,善待邻里,不负君恩,不亏老友,此生所愧,唯卿矣.....” .......... 火光灼烈。幽冥火阵被彻底催动,那双依偎的身影最后化成一片燎原的烈火。 这团烈火仿佛自她心尖绽开,渐渐的将她血液里那不屈不挠的血性给激发,她缓缓自谢堰怀里起身,将泪水一拂,身影疾驰,如鹤立在玉台望柱之上,瞭望四境将士与百官。 抬手,一道明黄的卷轴自袖下弹出,她眼中绽出与北鹤如出一辙的霸烈, “本座,司礼监掌印容语,手中所执乃乾帧陛下临终之密旨,凡以下犯上,篡夺君位者,乃国贼,天下共击之,尔等臣工随吾正社稷,护大统,擒朱瀛!” 百官震动,几乎沸反盈天。 谢照林于喧闹中,率先撩袍一跪,“臣谢照林接旨!” 紧接着,杨庆和,周俊等老臣相继跪下,“臣等接旨!” 一片又一片将士如潮水扑跪在地。 容语拧起密诏,侧目望台上的李蔚光一瞥,慢声问,“李太傅呢?” 李蔚光抿唇片刻,掀起染血的衣摆,“臣李蔚光接旨!” “好!”容语眉色飞扬,目色扫了一眼群臣,“中书舍人崔令何在,速速查验此诏,以告万民!” 一着鹭鸶补子朝服的官员越众而出,立在台下朝她一揖。 容语将密诏往他手里一丢,凤目横扫全场, “百官随太傅与谢侯避退文昭阁!” “诺!” 容语移目向谢堰。 谢堰朝她颔首,正色道,“刚刚得到消息,朱瀛密令宣府大军驰援京师,大军最快将在白日午时抵达西直门下,咱们要尽快控制奉天殿,抢得先机。” 宣府是离京城最近的边镇,土木之变后,此地一直是重兵把守,乃京畿之门户。 皇帝朱瀛心知此地生死攸关,一直派心腹将领驻守在此。谢堰北征,几度有意渗透宣府,皆被朱瀛驳回,可见朱瀛身为帝王,这点警觉性还是不差。 内有金吾卫与羽林卫,外有宣府大军为援。 朱瀛还有战力。 容语脸色一凝,“好,我这就去迎献王,奉天殿便交给你,此外确保皇后安虞。” 她身影如燕往下一跃,落在台下,望着西北方向喝道, “虎贲卫何在?” “末将在!”四位副指挥使排众而出。 她双臂一抬,“上甲!” 立有内侍将她惯用的银色软甲往她身上一套。 容语亲自将软甲一衔一衔扣好,最后望了一眼台上的幽火,那幽冥火阵已彻底熄灭,师傅与师母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拂去眼角的泪痕,带着无往而不利的坚决,飞身上马,长啸一声,“将士们,随我迎献王回宫!” “诺!” 容语点了五千虎贲卫将士,打武成阁而出,出西华门,往琼华岛方向奔去。献王朱景初正被囚禁在琼华岛上的南宫。 谢堰待她远去,缓缓抬手,目视前方巍峨的奉天殿,下令, “诸将,攻门!” “是!” 霎时,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将这座瑰丽城台化为挺枪纵马的疆场。 谢堰布阵过后,回眸,见李蔚光正亲自将北鹤与明嘉长公主的骨灰给抔起,置于一小罐。 他上前,望李蔚光一拜, “老师,宣府守将姜延,乃昔日随朱瀛南征北战之心腹,此人心性坚毅,胸有大略,为不世出之名将,我不欲与之恶战,昔日在帐中,此人犹服老师您,能否请老师前往西直门,说服姜延俯首。” 李蔚光募的一顿,回想了一番昔日情景,抬眸望向渐亮的长空,缓缓起身,“好,我这就过去,以防万一,让戚宁带五千神机营将士随我出发。” 谢堰颔首,“也好,此乃皇城重地,不宜动枪火,有戚宁护卫老师,我也放心。” 谢堰招来殿后的神机营将士,吩咐戚宁随李蔚光前往西郊。 这场厮杀从天明持续到天暗。 八月十五的月,不经意地爬上了夜空。 危急时刻,谢堰安插在朱瀛身边的曹冉,见刺杀朱瀛不成,带着一百东厂卫士从内里破门,谢堰当即调兵猛扑那一处,将金吾卫与羽林卫两条防线撕开一道口子。 这场战乱终于在中秋之夜戌时初刻消弭。 谢堰以死伤三千的代价,杀五千人,降两万,拿下整个金吾卫与羽林卫,控制住奉天殿内外。 殿门洞开,三品以上的官吏,皆随谢堰步入大殿,彼时,李蔚光也已成功说服姜延退守宣府,带着戚宁回到了奉天殿。 殿内,帝后二人端坐金銮蟠龙椅上,周身还有数十黑龙卫,黑龙卫号称以一敌百,势不可挡。 东宫女宦 第107节 金殿之上,面对百官逼宫,皇帝比想象中要镇定很多,不仅镇定,仿佛还很从容。 他拽住身侧皇后的手腕,扶在龙椅上,阴沉地盯着李蔚光, “李蔚光,你瞎掺和什么?你不顾然然生死了吗?” 李蔚光缓缓抬目,往上方的王栩然望去,皇后一身蓝紫的凤袍含笑,神色凛冽而决然,甚至带着几分痛快。 这是她离李蔚光最近的一次,能毫无所惧地看清他眉目的忧愁与寒霜。 二十多年了,当年桂花树下的濯濯少年,额间已生华发。 王栩然仿若初见时,与他嫣然一笑,时光总是格外眷顾她,她眼底有着与容语如出一辙的清透,容颜依旧灵秀,顾盼若有熠辉。 “停云,我听小内使回禀,容语乃我亲生女儿,她人何在?” 李蔚光目光不偏不倚与她交视,怔然着凝视她不动,她模样当真没怎么变化,一如年少时动人心魄,袖下依然握着与她定亲那枚玉环,触感温腻而熟悉,愣了片刻,方回,“容语接献王去了...” 王栩然仿佛不觉满殿的刀戈之气,双眼雪亮,露出初生般的祈盼,“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是吗?” 见二人这般两两相望,目若无人,皇帝气得拂袖,将御案一应瓜果扫下,咆哮道,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成功了吗?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的人是你!”谢堰见他气定神闲,只当他还指望姜延来驰援,冷冷一笑, “姜延已被老师劝服,退回宣府,皇城已尽在我手,你插翅难逃!” “哈哈哈!”朱瀛不怒反笑,“谁说我要逃?这是朕的奉天殿,谁也夺不走!” “谢堰,别以为你夺下奉天殿就能得逞?”朱瀛狰狞一笑,“容语虽强悍,但南宫四面是水,唯有一条小桥通往宫城,易守难攻,我在南宫布下天罗地网,我儿朱靖安已混入军中,前往南宫刺杀献王,即便容语能带献王回来,带回来的怕也是一具尸身!” 朱瀛话音一落,殿内外的大臣霍然一惊,一片喧哗。 “这怎么是好?咱们可等着献王登基,若是献王出了事,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可不是吗?” 朱瀛兀自狂笑不止, 恰在这时,南宫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奉天殿跟着一震,满殿倏忽无声,朝臣愣了片刻,连忙踱出内殿,往西北方向张望,只见一片火光跃至半空,浓烟四起,似要将那通明的月色给遮去。 谢堰与李蔚光相视一眼,脸色急转直下。 王栩然思及容语去了南宫,心下募的一空,拽住身侧的皇帝怒道,“你做了什么?” 朱瀛依然笑得疯狂,他得意地勾着唇角,痛快地欣赏谢堰的表情,“朕在南宫埋了伏火雷,一旦有人破岛,便点燃此物,可将献王与贼兵一网打尽!”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留献王至而今,因为我根本就不惧,这一招我已防备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他像得志的小人,神态间的丑陋已一览无余。 谢堰脸色一白, 不,他在南宫也安插了心腹,朱瀛不可能得手的... 他转身疾步掠出内殿,迎面见一侍卫飞扑而来,连忙喝问,“怎么回事?” 侍卫灰头土脸,打人群挤出,扑跪在地,“主子,南宫埋有炸药,幸在咱们的人发现及时,撤了出来,只是朱靖安伪装成侍卫,混在虎贲卫中,趁混乱之际,往献王身后刺了一刀,如今献王失血过多已昏迷过去,容公公着人请了太医,此刻献王殿下被安顿在崇智殿。” 朝臣闻言如当头一棒,脸色布满阴霾。 朱瀛闻言呲牙冷笑,“哈哈哈,我还告诉你们,我早早的,就给献王喂了雷公藤与断肠草,他哪怕活着,也永远不能诞下子嗣,你们拥立这样的君王,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吗?啊?哈哈哈,哈哈哈!” 朱瀛狂诞不羁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些许朝臣两两相视,已有了动摇的念头。 朱瀛满意地看着众臣脸色数变,最后将目光落在赫然立在殿门口的谢堰身上, “谢堰,难道,你要造反?你即便再有本事,也终究是个臣子,没有大义名分,便是窃贼,比我朱瀛还不如...” 一语未尽,却见殿门前那道清俊的身影募的一笑。 “呵.....”他仰眸,望向苍穹。 闲云退散,月破云出,十五的月,如玉盘,倾落在奉天殿当空。 雪色掠入他眼底,漾起一阵惊异的冷芒,他回眸,挺拔的身影似山峰矗立在殿门口,眉峰骤然变得锋利,他立在台阶之巅,俯瞰四周林立的甲士与文武百官,视线从一张张面容掠过,最后直视殿内的朱瀛,目光在撞上那异常熟悉的蟠龙宝座时,变得沉默而惘然。 “你错了,我不是造反,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朱瀛笑意僵在唇角。 百官愕然望着他,一阵发愣。 冷肃的秋风被月光浸润,掀起他月白的袍角。 谢堰立在一片明光里,抬手缓缓揭起下颚一片薄薄的皮, 那层皮粘得极紧,仿若已与他血水交融,他是怔然的,更是昏懵的。 有那么一瞬,他已不记得当年是怎样从那阴湿昏暗的地窖里爬出,又是怎样如壮士断腕般,决然地换景初入那暗无宁日的人间炼狱受难。 每活着一日,心受一分煎熬。 十几年来,他一面以谢二公子的身份,谈笑风生,傲睨朝堂。 一面如陷在深渊泥沼的逆行人,背负枷锁,踽踽攀爬。 朔风将蒙尘的烟云荡涤而开,皓月当空,郎朗无边。 奉天殿前这一片天地,在一瞬间倏忽无声,树静风止。 脚下的衣袍不再挥动,而是肃然,冷冽的覆在他周身。 他心绪自纷乱中挣脱而出,一鼓作气将那薄皮彻底掀开,露出一张与献王朱景初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也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因为,朕,才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 容语自崇智殿奔回,刚从转角越过,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她一下子怔住了,脑子更像被惊雷碾过,呼吸在一瞬间被夺走,整个人呆如木鸡。 难怪谢堰今日情绪很不对劲。 原来他们同是皇室中人,身上留着同一丝血脉。 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轰然断裂,五内空空盯着那张脸,脚步跟钉住似的,再也挪不动。 四下响起此起彼伏倒吸气声。 朱瀛瞳仁更是缩成一线,见鬼似的指着谢堰,慌乱闪过眼底,“你是何人?你是哪里来的鬼魂!” 谢堰一字一句回, “朱瀛,二十二年前,祖父乾帧皇帝将皇位传与我,是你从我手中将皇位夺走,今日我要一笔一债与你讨回!” “不可能,你是献王,那南宫那个是谁?”朱瀛从龙椅上跌落在下,伏在御案,满目交织着惶恐与惊疑。 这时,谢照林往前一步,朗声与众人解释, “诸位,二十三年前,怀明太子妃怀的实则是双生子,临盆那日,皇长孙于午时顺利诞出,次子迟迟在肚内下不来,至夜里,太子妃历尽艰辛,总算把小殿下给生下,只可惜小殿下身体羸弱,经太医诊断,活不过一月....” “那一夜天象有异,双生子一强一弱,为不详之兆,为了不引起朝中动荡,乾帧陛下被迫将此事掩下,只将皇长孙纪录在金册,取名朱景钺,正是后来的献王殿下。” “然而,彼时我夫人明德长公主滑胎不久,心中怜惜小殿下,便经乾帧陛下首肯,悄悄将孩子接入谢府..” “小殿下一日一日长大,竟是奇迹般存活下来,原是打算待孩子康健后,再送回皇宫,恰恰不久后,萧关大战,乾帧陛下战死宣府,朝局动荡,朱瀛趁机上位,应了当初那不详一说,是以,我们夫妇决心将小殿下养在谢府,记为谢府二公子。” “起先朱瀛为了稳朝臣之心,不敢动献王,再加之献王年幼,也威胁不到他什么,他便将献王扔在南宫不管,七年后,也就是献王殿下八岁那年,朱瀛不知怎么想起这个孩子,打算将他弄死,献王敏锐察觉到杀机,刻意接近五皇子朱佑安,得了朱佑安的眼缘,朱佑安缠着献王,不肯撒手,朱瀛无奈,暂时放过了献王。” “我闻此密讯,回来告之长公主,恰恰被小殿下所闻,小殿下虽存活下来,可身子依然不好,大夫断他活不过三十岁,他百般恳求我们夫妇,换兄长出宫。” “我与长公主权衡再三,答应了小殿下的恳求,趁着一日入宫赴宴,我们诱使朱佑安将献王带出南宫,在花园里完成了瞒天过海之计,成功地将真正的献王带出皇宫,从那之后,小殿下顶替献王的身份,备受朱瀛摧残,而献王以谢堰的身份,留在谢府。” “这些年谢堰承乾帧陛下衣钵,出将入相,端委庙堂,其功勋想必诸位看在眼里,自不必多言。” 朝臣渐渐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只是,何以证明谢堰便是真正的献王呢?” 谢照林似早料到一般,“为了今日夺宫一计,我二人筹谋十载有余,岂能辜负诸位?当年乾帧陛下心疼小殿下,原想待时机成熟,再将小殿下接回皇宫,是以特意留了宫廷秘档,以为佐证,除此之外,给太子妃接生的嬷嬷,并太医犹然在世,来人,将他们带上来。” 不多时,侍卫领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并两名老妪上殿。 为首那名老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侍奉过两任帝王,为在座所熟知,只消看他一眼,已是信了大概。 只是皇室血统不容马虎,左都御史周俊当众验证一番,待核验证据,看过谢堰身上有着当年皇长孙诞下的胎记,再无二话。 可谓是柳暗花明,虚惊一场,众臣不由长吁一气,重振声威,对着朱瀛一阵口诛笔伐。 面对朝臣毫不留情地辱骂,朱瀛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急败坏。 就在他脸色沉沉,如无头苍蝇之时,忽然瞧见殿门口转出来一人,正是容语, 朱瀛像抓住救命稻草,朝她大吼, “语儿,语儿,你是我最出色的孩子,父皇命你,立刻拿下你身边的谢堰!” “父皇后宫还有一稚儿,朕封你为监国大公主,由你摄政,语儿,快些到父皇这里来,你武艺高强,定能奈何谢堰!” 谢堰在这时,缓缓侧身, 容语抬目, 二人视线在半空相撞。 月色如烟,掠过他清隽的眉眼。 久久的凝望,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从眼里溢了出来。 那来不及宣于人口的爱慕,那如芳草萋萋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少艾之心,顷刻遇火殒灭。 哪怕他模样有了变化,她依然觉得,他是极好看的,每一处长在她喜好,每一眼都似拂在她心尖。 无妨,不能相守,便相望。 容语艰难地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缓缓跨入内殿,一步一步往皇帝走去。 朝臣顿时心生防备,忍不住往后退了数步。 侍卫当即执甲上前,将所有朝臣护在殿外。 唯有李蔚光孑然而立,目色从容语身上掠过,本能地生出一丝慌乱,担忧地看向王栩然。 东宫女宦 第108节 王栩然也在这时站起身来。 她骄傲又无畏地看着自己女儿,那个功绩足以彪炳千秋的孩子。 她眼角的笑,如蒙尘的玉,霎时染了璀璨的浮光,绕过御案,来到殿中,迎着满殿灯火惶惶,望着慢步而来的容语,一字一句道, “朱瀛,你没有资格当言言的父亲!” 王栩然说出这话时,视线从容语身上,渐渐移向另一侧的李蔚光,她眼底浮现一抹迷离与怔惘, “停云,当年观音寺一遇,乃我有心为之....那一夜过后,我便怀有身孕...” 李蔚光募的一震,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目光盯了王栩然一会,不可置信挪向容语,几乎是颤了颤,视线再也挪不开半分。 朱瀛脑海轰隆滚过雷声,双目睁得如铜铃大,“你...你们...奸夫□□!” 谢堰在这一瞬,猛地抬头,视线迫不及待在人群中寻到她。 二人目光再次相交,满殿的兵戈似被挥退,他们更像是立在了时光之外。 他眸底熠熠,如映着满川明月。 容语也自唇角绽开怔然一笑。 “容语乃我与停云之骨血,而非你这狗贼之女。”王栩然桀然一笑,压抑在心底多年的郁愤在这瞬间宣泄而出,她回身,冰凌凌地睨着朱瀛, “朱瀛,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当年我与停云已结婚书,是你用了肮脏的手段,抹去了文籍,强夺我入宫,这么多年,我无一日不厌恶你,也从未把你当过丈夫,在我心里,我只是停云一人的妻!” “然然.....”李蔚光立在她身后,双目如烛,洞然凝望她。 王栩然回眸与他一笑,露出如年少时一般的烂漫与纯真,“停云,我日日夜夜枕着我们的婚书,唯此心中能得片刻皈依,现在,我们还有孩子,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正当王栩然朝容语伸手之时,容语瞥见眼前寒光一闪,黑龙卫刀锋出鞘,朝她刺来。 她飞快将王栩然往李蔚光怀里一推,抬掌往黑龙卫的剑锋迎了过去。 挡在最前的侍卫也瞬间涌动,另有十几条身影跃了进来, 几十人顷刻角斗在了一处。 谢堰亲自抽出腰间软剑,往容语身侧来援,容语得了间隙,往后一退,数十枚银针自袖中的双枪莲花溢出,射向围绕在朱瀛附近的黑龙卫。 二十多人左支右绌,一半被射了个正着,另一半寻遮蔽之处滚躲而开,其中几名欺身而上往容语扑来。 容语募的展袖,催动银莲。 银莲似感受到了主人满腔的肃杀之气,一瞬间绽放璀璨银芒,如银蛇吐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黑龙卫绞杀而来。 血雾在半空炸开,随着摇落的灯芒扑入朱瀛的眼。 他如嗜血的毒蛇,露出狰狞的獠牙,“啊!”他蓄势往龙椅一侧的按钮一压。 无数短镖自朱瀛身后的髹金雕龙宝座射了出来。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路,一条同归于尽的绝路。 “受死!”他低吼一声,同时按下另一侧的机关,密密麻麻的暴雨梨花针漫射而开。 容语双目骇然瞪大,迅速舞动银蛇,两条巨龙在半空来回交叠,形成一片绵密的银网,将大部分短镖与银针给挡了回去,然而,依然有不少银针与短镖漫天迅射而来。 侍卫们齐齐涌上,抬剑阻挡,嘈杂的铮鸣声伴随人仰马翻,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银蛇蓄力自雕龙宝座上方一盘旋,猛地往下一栽,一头将朱瀛的脑袋给撞成一团碎末。 就在这时,一名倒在柱后的黑龙卫,趁着混乱之际,猛地抓起淬毒的短镖,射向最近的那个人。 那个来不及往外撤的人。 李蔚光正抱住王栩然,一面将她往怀里一带,一面抬袖舞动,将那射来的梭镖银针给挥去。 王栩然双手扒在李蔚光肩头,目光恰恰与那名半死不活的黑龙卫对了个正着。 淬毒的暗器在她瞳仁无限放大,无边的恐惧笼罩心头,她不做半分犹豫,紧紧搂住李蔚光,用尽全身力气翩然一转。 “啊....” 随着暗器没入她背心,她凄美的嗓音如烟火,在他耳边骤然凋落。 李蔚光搂着渐渐软下的身子,脑海一片空白。 容语将最后一名黑龙卫绞杀,听到那声呼唤,蓦然回眸。 王栩然的身影如折翅的翩蝶,缓缓往下滑去。 连带着她的心也被一同拽了下去。 她寥落的,空茫的,木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脚底生风朝她掠去,从后方接住了她。 “来人!” 这时,殿内外所有人均看了过来,恰才银针射死了不少侍卫,及些许朝臣。 谢堰正忙着调度太医来救治,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呼唤,扭头朝这侧望来,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容语飞快抱着王栩然来到殿角一侧,将她放在地上,二话不说掏出袖中银针替她压住毒性,李蔚光回过神来,连忙扑跪过来,手忙脚乱查看王栩然身后的短镖。 短镖已没入大半,血色见黑。 “见血封喉!” 他手抑制不住颤抖,就要伸手去拔,却被容语蓄力给推开,容语冷静地掏出钳子,将暗器往外一夹,置于一旁, 汗水自额尖滑落,一滴一滴坠在毛毯。 她镇定的,将王栩然身后的衣裳给剪开,将能用上的药粉撒上, 已有宫人自觉地抬来一屏风,将三人围在里侧,谢堰立在围屏外,怔然盯着容语那抹衣角,麻木地吩咐太医, “取见血封喉的解药来!” 太医稍稍一怔,见血封喉顷刻毙命,哪怕有解药,取来也迟了。 但谢堰既然如此吩咐,他只能照做,连忙阖宫搜寻解药。 这头,容语做完能做的一切,慢慢将王栩然翻转过来。 经过她一番处置,王栩然眼皮颌动,缓缓睁开了眼,她躺在李蔚光怀里,神色是温和的,亦是沉静的,期许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交织,满心的欢喜与快慰要溢出来。 “停云....”她艰难地拽紧李蔚光宽大的手掌,一面摸到容语的手,将三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我的言言找到了....停云,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她长得好美....”她虚弱地吐着兰息,见李蔚光失神,麻木地盯着她不动,委屈的泪水自眼角溢出,孱弱地哽咽, “停云,你怎么不看看她,她是你的骨血,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她像极了年少时的你,芝兰玉树,风采濯濯....若是那时,我知道她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她气息不稳,轻微地咳了一声。 李蔚光喉间滚动,肺腑如遭凌迟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半晌,似好不容易转动的古钟,点了下头,旋即一下又一下,拼命颔首,清矍的身躯颤得厉害。 他像是立在阴阳两界血口的枯木,眼神空洞洞的, 王栩然见说不动李蔚光,视线缓缓下移,挪到跪在她跟前的容语身上,这一瞬间母爱似绽开的朝花,潋滟又昳丽, “言言,你唤我一声娘可好.....”她脸颊苍白毫无血色,勉力从李蔚光怀里坐起少许,白皙又瘦弱的手臂轻轻地朝容语脸颊探来。 容语茫然又麻木地注视她,本能地将脸往前一凑,贴住她冰凉的指腹,泪珠无声的,自眼角一滴又一滴,渐渐汇成一行,滚落而下。 随着她眼神渐渐涣散,容语猛地咽了下嗓,一声“娘..”猝不及防从喉间溢出。 暗哑又粘稠,压根听不清,王栩然没有丝毫反应。 容语心口绞痛,笨拙地,用力回握了下她的手,又努力地,更清晰地唤一声, “娘....” 这一生第一声娘,也是最后一声。 王栩然双目仿佛是蒙尘的明珠,霎时一亮,回光返照般,露出无比鲜活的光彩来, “言言....” 她幸福地笑了,贪婪,不舍地,用目光逡巡她的脸,似要将她的模样永远铭刻在脑海,这样,过孟婆桥时,她不至于忘记这个遗失多年,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骨血....又或者,来世,再当一回她的母亲,替她洗手作羹汤,替她绣花梳妆,将她亲自送上花轿..... 百姓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烟火气,是她这一生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来世,宁为林间鸟,不为笼中雀。 “停云,答应我,照顾言言一生一世,给她找一位好夫君,不许任何人欺负她,倘若她有半点委屈,将来九泉之下,我定不见你.....” 李蔚光漆灰的眼募的一顿,心碎成漫天雪花,兜兜转转,落不了地。 王栩然太了解这个男人,他眼底已无生机,倘若不把孩子交给他,他定随她而去, 见他无动于衷,王栩然咬着银牙,以决绝的语气起誓, “李蔚光,李停云,你若不应我,我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见你.....” 李蔚光闻言,所有的坚持与守望在这一瞬间决堤,无边的绝望与凄楚将他彻底淹没,他抱着王栩然纵声哭了出来。 他宁愿与她一起下炼狱,一起永世不超生,也不愿与她阴阳两隔,生如行尸,死无所依。 王栩然却在这一刻释然地笑了,也放心地笑了。 李蔚光这是应下了她。 衡门一诺,生死相随,李停云这辈子都不会食言。 抬目,望向殿外的苍穹, 皓月当空,无极无边。 视线渐渐模糊,偏偏这轮月在她眼底映得清晰。 那一年,秋光正好,桂花香里,正值豆蔻年华的她,捧着一抔刚采的晚露,悄悄拂开水榭垂下的珠帘,偷偷往那定亲的未婚夫瞥了一眼, 这一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便陷在这一眼秋光里。 一只野猫打树林窜了出来,将偷窥的她撞了个正着,她哎哟一声往帘内跌去。 连带猝不及防的他,一同滑落水泊。 满池的月光被打碎,如星星坠入他眼底,化为自矜冷淡眸里唯一一丝柔和。 那一晚秋月正明,一如眼前。 飞鸟自月盘滑过,轻轻拂去这一生所有的坎坷斑驳,唯剩一抹浩瀚无痕的月刻入她神识,王栩然缓缓将父女俩的掌心交握在一处,自心底绽出一笑, “八月十五,月正圆,我们阖家,终于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