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碎》 玉珠碎 第1节 《玉珠碎》作者: 小夜微冷 简介: 文案: 袁玉珠是洛阳第一美人,嫁到了首富家, 只可惜红颜薄命,女儿刚出生就被歹人偷走 那日,玉珠去广慈寺为失踪的女儿上香祈福 谁知遇到个身受重伤的杀手 虽然遍体是血,依旧遮掩不住那杀手俊美邪气的容貌 为了给女儿积德,她救了那个男人 哪想,这却是她“梦魇”的开始…… 第1章 又添了一层雪,老天可真无情,仿佛要将这个冬天冻住似的。 陈氏是洛阳首富之家,深宅便如座小城般,入夜后灯火错错,这个厅堂里官人老爷们言笑晏晏,大谈生意经,谈着如何能挣更多银子、怎样攀附权贵;那个跨院仆妇小厮们抹着骨牌,纵酒取乐。 玉珍院里静悄悄的,惟有上房还亮着灯。 屋里陈设自然是华贵无比,点着上等的道远香,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新做的幼女衣裳,拔步床边摆着只红木摇篮。 书桌后坐着个明艳绝伦的美人,她是陈府二爷——陈砚松的原配妻子,袁玉珠。 袁玉珠穿着厚暖的寝衣,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毛笔蘸了些墨,专心致志地抄《金刚经》,抄着抄着,心绞痛得厉害,眼泪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将字晕开,成了一片伤心的黑云。 距离女儿被那姓梅的一家偷走,已经整整两年了。 袁玉珠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颓然地蜷缩在椅子里,无声地痛哭。她本是秀才家的闺女,因着出众的容貌,惹了陈砚松这宗桃花债,掉进了陈家这户肮脏、深不见底的悬崖。 成婚第一年,她以为自己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丈夫容颜俊美,风度翩翩,虽是商户出身,但却有洛阳第一美公子之誉,对她极尽温柔宠爱,很快,她就有了身孕; 成婚第二年,她渐渐看不透丈夫了,他儒雅温润的面具下,仿佛藏着另一张脸,冷酷而又无情,陈家老爷先后娶过两房太太,所以砚松和他同父异母的大哥都是嫡子,俩人打小就不对付,为了争夺产业,明争暗斗了数年。 老头子看重男嗣,又偏心小儿子砚松,而大房只有庶子女儿,无嫡子,嫉恨之果早已深种。 她怀孕后,偏偏老头子病倒了,砚松担心大哥、嫂子加害,便借口出关做生意,欲将她带到曹县避难、躲起来生儿子。 那里是砚松的势力地方,安全。 谁知半路经过桃溪乡的时候,正逢天降大雪,果然就遇到大房雇的杀手,据说是天下第一暗杀组织“极乐楼”的人。 为避开追杀,砚松带她暂住在桃溪乡一户姓梅的农人家中,恰巧,那家娘子白氏刚生了个儿子,更巧的是,她刚住进去的那夜,胎动发作,生了个女儿。 她永远忘不了砚松失望的眼神,他摸着女儿的嫩嫩的小脸,强笑着说,闺女好,闺女贴心。 可次日,砚松就让下人准备了珍馐佳肴,拉着梅姓农人的手,说他和妻子遇祸,幸得大哥收容,他愿和大哥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辈子本分老实的农人脑子哪里转得过砚松,立马感恩戴德地答应了。 当晚酒酣正浓时,砚松哭诉着陈氏家族争斗,埋怨妻子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丫头,丫头能有什么用?又不能继承家业,他肯定会被大房压死,言语间,恳求农人帮他个大忙,将梅家小儿子借他,暂时充作他生的儿子,等他将大房斗垮后,会正式将梅家小儿收为义子,并将女儿许配给他。 她觉得实在太可笑滑稽了,根本不愿砚松做这种事。 可砚松却让嬷嬷、婆子们看好她,不许她掺和进来,命她好好坐月子、奶女儿。 梅家农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富贵,再加上妻子白氏在旁撺掇,左右逢着灾年时,过不下去还要卖孩子度日,如今天将这样泼天的机遇,怎能不珍惜? 三五下糊弄,农人答应将刚出生的小儿子暂时借给砚松。 砚松前脚抱着儿子回洛阳争宠,后脚就将她和女儿送去曹县,并且暗中派管家等人灭门梅氏。 她知道砚松什么意思,是想将那儿子占为己有,因为之前砚松已经遭过大房的暗算,伤了身子,能行房,但却生育不了了。 所以说,人不能缺了德行。 梅家农人的长子——那个年仅十二岁的梅大郎虽然年幼,但是个极机敏狠辣的,很快反应过来事有不对,将陈府的管家、嬷嬷杀了个干净,举起菜刀对准她们母女时候,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囚禁在地窖,抱走了她的女儿,自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往事就如寒冬腊月的风一般,带着刺,一下下扎着袁玉珠的心。 她手抹去眼泪,叹了口气。 后来,她被砚松派来的第二波人救下,再后来,砚松担心事情泄露出去,不许她提当初生的是女儿,承诺她,会暗中派人搜寻梅家人下落,将闺女找回来,并叮嘱她:在此之前,你就想把南淮当成咱们的儿子。 陈南淮,就是当初砚松抱走的那个小男孩,梅家的小儿子。 袁玉珠将手中的毛笔掷到地上,起身,走到大圆桌跟前,手轻轻地摩挲着那粉色的小衣服,两年了,女儿已经失踪整整两年,也不知道梅家有没有苛待她。 她,还活着么? 袁玉珠不禁哭出声,情绪失控之下,她将桌上的茶具瓷器全都拂到地上,发泄心里的不满、痛恨、思念……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陈砚松的声音传来,问外头守着的婆子:“二奶奶睡了没?” 婆子恭顺地答:“还没呢,刚听见里头砸东西,想必那种病又发作了,二爷要不别进去了,仔细伤者您和小少爷。” 袁玉珠听见这话,嗤笑了声,那种病,原来她是有病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二十四上下的年轻男子,正是陈砚松。他生了双桃花眼,肌肤盈润细白,貌相极俊美,身上穿着件黑貂皮大氅,怀里抱着个两岁的小男孩。 “这天可真冷。” 陈砚松笑着抱怨了句,用足尖将门关好,他仿佛早都习惯了妻子“犯病”时候的暴躁,将小南淮放在门口,嘱咐乖乖站着别动,随之,他蹲到地上,将碎瓷片一块块捡起来,包在帕子里,哀叹了口气:“下回发火时,记得穿上鞋,仔细将脚割了。” “哦。”袁玉珠白了眼丈夫一眼,转身坐回到椅子里,盯着面前正燃的蜡烛出神,忽然问:“宝宝找到了没?” 陈砚松身子一顿,默默将割破他指尖的碎瓷片拾起来,眉头微蹙,温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许再提宝宝的事。哎,若是有了消息,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我真的在找。” “是么!”袁玉珠从鼻孔发出声冷哼,毫不客气地讥讽:“你只顾着跟那些小婊/子调情,还想着女儿?” “玉珠!”陈砚松轻喝了声,桃花眼涌上抹红,“你也是书香人家的姑娘,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跟街上泼妇有什么区别。”许是觉得自己言语太厉害了,陈砚松叹了口气,柔声道:“福浓是魏王赏给我的侍妾,不是小婊子。我不过应付一下罢了,你若是见不得她,我将她安置在外头。” 袁玉珠头扭过一边,落着泪,冷笑:“是,你如今高攀上了魏王这颗大树,生意好的不得了,又有儿子在老爷跟前挣面子,春风得意啊……只是二爷,我,我求求你了,”袁玉珠泪如雨下,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你别忘记那个孩子啊。” “我怎么会忘记,那也是我的亲骨肉,我唯一的孩子。” 陈砚松压低了声音,痛苦地喊了声,他也有万般说不出口的无奈和痛苦,不输给妻子。 男人背转过身,潸然落泪。 而这时,在门口玩藤球的小南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拉了拉陈砚松的衣裳,奶声奶气地仰头说:“爹爹,你怎么哭了呀。” 陈砚松俯身将小南淮抱起来,任由儿子为自己擦泪,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面带微笑,抱着孩子走向袁玉珠,蹲下身,摩挲着小南淮的背,柔声道:“儿子,快叫娘啊。” 小南淮两条胳膊期待地伸向女人,眨着眼,“娘亲,抱抱。” 袁玉珠木然地看着这个小孩,生的粉雕玉琢的,特别漂亮,别说,不晓得是不是在砚松跟前养久了,还真有两分像砚松。 看见这个孩子,她又想起了女儿。 陈砚松见妻子怔怔的,便趁此机会,将孩子往她怀里擩,柔声哄:“你抱一抱他,这小子真的可有趣了,还会背唐诗呢,玉珠,咱总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试着接纳这个孩子……” 啪! 袁玉珠扬手,忽然打了小南淮一耳光,将凑过来的父子一把推倒在地上,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女人,瞬间又变得歇斯底里,她仿佛受了惊吓般,环抱住自己往后退,退到拔步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我不要他,我不想看见他!” 妻子的疯狂和儿子的哭号,就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陈砚松身上,他知道玉珠这病的症结在哪里,除非女儿找回来,否则她好不了。 “你早些歇着吧。” 陈砚松脱下大氅,裹住小南淮,抱着男孩往出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妻子忽然张口叫住他。 “荫棠!” 袁玉珠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荫棠是他的字。 她情绪依旧激动,哭道:“我明儿想去广慈寺,让我出去。” “不行。”陈砚松冷冷拒绝,“你身上有病。” “我没病!不,不对,请相信我,我不会在外人跟前乱说话。”袁玉珠扭头,望着床边的那只红木摇篮,流着泪,却在笑:“你忘了呀,明儿是丫头的生辰,我,我想给她求个平安符。” 陈砚松身子顿住,到底没敢回头,他长叹了口气,哽咽道:“记得早些回来。” 第2章 镇守洛阳的魏王崇佛,故而这些年寺庙频建,僧侣激增。 袁玉珠从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之说,更不信有神佛,可是自打女儿失踪后,她忽然就信了,不仅手抄佛经、吃斋茹素,而且时不时就去寺庙、道观、尼姑庵参拜,不管是哪路神仙,西天的、东土的,男的、女的,只要能保佑女儿平安,她就信,就虔诚地磕头叩拜。 荫棠说她身上有病,限制她出房门,可他越是如此束缚,她越是“疯”给他看,最后他没法子了,便应允她,让她初一、十五可以去礼佛参拜。 腊月十三,白雪纷纷,整个洛阳都被笼罩在一种凄迷的白色中。 天刚蒙蒙亮,袁玉珠就出门了,只带了娘家陪嫁过来的张福伯和丫头璃心,她特特打扮了番,穿了银红的袄裙,发髻上戴了步摇,化了精致的妆,没旁的缘由,今儿是闺女两周岁生辰哪。 马车约莫行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广慈寺。 袁玉珠还似往日那般,给各个佛祖、菩萨磕头、上香、添油、捐僧衣僧袜,给穷苦人家施粥捐粮,作罢后,已至晌午时分了,她带着贴身丫头璃心去后山寻主持慧清师父,听大师讲经。 去到主持的禅房,惠清师父早都等着了。 主持六十余岁了,头皮并未剃干净,有截短短的白发,胡须也白白的,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一看见她,惠清师父就从蒲团上起身了,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招呼她过来坐。 袁玉珠环视了圈,主持的禅房陈设极简单,不过一床一桌,木鱼蒲团罢了。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孩子,你清瘦了许多。” 惠清点头微笑,饶是槛内之人,看见袁玉珠如此憔悴,也不免心疼些。 “这几日胃口不太好,劳您惦念了。” 袁玉珠给主持虔诚地见礼,眼圈红了,她娘家在千里之外,远嫁至洛阳,除了丈夫外,便只与惠清亲近些,因为大和尚慈悲为怀,懂她难言的苦难,不厌其烦地听她一遍遍念叨,屡屡安慰她,排解她的痛苦。 袁玉珠坐到方凳上,刚坐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如同一株被风霜拍打过的海棠花,绝美中透着些许颓靡,她低下头,手搓着自己的衣裳,哽咽不已:“昨晚荫棠将那个孩子抱到卧房里,他让我试着接受南淮,我打了那小子一耳光。” “可是,你打了后却很难过,对不对?” 惠清从泥炉上拎起铜壶,给袁玉珠的茶杯里倒了热水,柔声道:“你难过,是因为你清楚,不论大人做了什么孽,可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将自己的痛苦发泄在他身上,又觉得对不住他,是不是?” “嗯。” 玉珠碎 第2节 袁玉珠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我有自己的女儿,怎么能接受他?他哥哥害得我和女儿骨肉分离,我恨死他了,不,不对,”玉珠手抹着泪,摇头道:“师父您说的是,南淮是无辜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惠清莞尔,轻拍了拍女人的胳膊,等她稍微平复了些许心绪后,笑道:“你今日的善举,积攒下阴德,会迎来将来的福报。” “是。”袁玉珠心稍稍宽慰了些许,她整了整仪容,从小香囊中拿出张签纸,笑道:“那会儿来的时候,我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顺便求了支签。” 袁玉珠展开纸,轻轻念上面的字:“第十三签,大凶,乌云遮月……呦,这还有句李易安的诗,东篱把酒黄昏后,帘卷西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销魂……”玉珠顿时紧张起来,忙问:“这是不是暗示着我的孩子有危险?” 惠清心里叹了声痴儿,笑道:“姑娘在远方都好,依老衲看,人比黄花瘦,是说你近日忧思过度,孩子,你可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哪,你把自己精神头养好了,才能出去找姑娘。” “是,”袁玉珠捧着水杯喝了口,心暖暖的。 就在此时,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撞开,摔进来个身穿黑色武夫劲装的男人。 这男人个头甚高,头发披散着,右边胸口插了了把刀,他手捂在伤口,红艳艳的血沿着指缝流下,甚是骇人。 门口侍立着的丫头璃心瞧见,吓白了脸,刚要尖叫,就被那个男人用剑鞘打晕了,紧接着,男人反手关住门,不知是不是受伤太重,他微微弯下腰,咳嗽出了口血唾沫,手用剑鞘扫过袁玉珠和惠清,恶狠狠道:“敢叫出声,老子宰了你俩!” 玉珠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打量着那男人,他看起来不太像中原人,饶是满脸满身的血污,仍遮掩不住过分出众的容貌,皮肤很白,五官精致犹如刀削,薄唇稍显苍白,眼珠微微发蓝,西域人。 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生平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瞧见女人盯着他看,吴十三瞬间怒了,“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 袁玉珠并未因男人的羞辱而生气,她慢慢地走上前去,冷静道:“瞧阁下受了重伤,似乎是在躲避仇人?” 袁玉珠摆摆手,示意自己手上并未带任何武器,她一分分往前挪,弯腰捞起晕倒在地的璃心,一点点往后撤,强扯出抹笑,稳住那浑身煞气的男人:“我们不会将阁下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出了禅房左拐,直走到尽头,能看见个厨房,那里有个小洞,您能从那里平安离开。” 这番话,倒把吴十三给弄得怔住,寻常女人瞧见他如此样子,不说吓得晕倒,也该尖叫,这女人倒是冷静。 这时,惠清上前一步,皱眉道:“我佛慈悲,先生瞧着受了重伤,得赶紧医治。” 吴十三斜眼觑向惠清,虚弱地嘲笑:“老秃驴,你家佛若是慈悲救了我,我可是会杀更多人,你还敢救我么?” 惠清被噎住了,忙道:“先生,只要你放下屠刀,” “放你娘个屁!”吴十三骂了句,不禁笑出声,他转眼继续看袁玉珠,不得不说,这个女人长得的确特别惹眼,而且很眼熟。 “先生看我作甚?!”袁玉珠被男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毛毛的,偷摸将璃心发髻上的银簪拔下,握在手里,佯装镇定道:“我夫君派来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只消我大喊一声,他们立马冲来,怕是先生到时就走不了了。” “我记起你了!”吴十三忽然打断女人的话,摇头冷笑数声:“你是陈家二爷的夫人——袁玉珠!” “你认错人了。”袁玉珠防备心更重了。 “呵。”吴十三用袖子抹去唇边的血,今儿走了背字,被官府和无忧阁同时追杀,无意间躲进广慈寺,撞到这间屋子,原本他就失血过多,自觉得多半活不久了,但看见这女人,他忽然有了一计…… 吴十三冷笑数声:“三年前,陈家大爷陈砚榕雇了我们极乐楼的杀手,狙杀你丈夫陈砚松和你,你丈夫不是个善茬,暗中花重金找了无忧阁,让无忧阁的杀手剿灭我们极乐楼,以作报复,哼,厉害啊,极乐楼三十个顶级杀手,如今只剩下五个人了。” 袁玉珠暗骂了句冤家路窄,立马否认:“我不是袁玉珠,阁下认错人了。” “哼。”吴十三背靠在门上,慢慢地拔出剑,堵住女人和老和尚的去路,“我的剑很快,你们不要乱动,眨眼间就取人性命哦。” 吴十三歪头,笑吟吟地看着袁玉珠:“错不了,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会像你那么美,见过你一次,一辈子都忘不掉!” 袁玉珠挡在惠清身前。镇定道:“阁下想怎样?难道想杀了我?亦或是想用我的命要挟陈二爷?” “那倒不是。”吴十三讥诮一笑:“我想和你做个生意。” 袁玉珠皱眉:“抱歉,妾身并不想和您做生意。” “是么。”吴十三只觉得越来越晕,浑身阵阵发冷:“当年我们刺杀陈砚松不成,却看到件事,陈砚松抱着个男婴独自返回洛阳,”吴十三故意顿了顿:“你家男人紧接着派了心腹管家返回桃溪乡,要灭口梅氏全家,那梅家的小伙子也是个狠角色,杀了你们陈家的人,抱走了你女儿,好像去了……” “去哪儿了!”袁玉珠情急之下,冲了上去,紧紧抓住吴十三的双臂,她那颗冷掉的心仿佛重新跳动了,身子激动得阵阵战栗:“先生,你看见了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们把我女儿带哪儿去了。” 吴十三轻蔑一笑。 他是杀手,极乐楼最狡猾狠辣的杀手,所以他很会抓人的弱点,然后精准击破! 吴十三脚底一软,晕了过去,恰巧晕倒在女人身上。 “先生,先生。”袁玉珠连声唤着,忙让惠清过来帮她扶住男人。“快,快把他扶床上。” 这回,轮到惠清犹豫了,老和尚皱眉道:“此人仿佛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身上背着无数人命。”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袁玉珠此时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只想一件事,这个男人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和惠清一左一右架住重伤的男人,吃力地将他往小床那边搀扶,咬牙道:“我必须救他,师父,求您了!” 就在此时,那个晕倒的男人忽然睁眼,扭头,重重地亲了口袁玉珠。 “你做什么!”袁玉珠大怒。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吴十三勾唇浅笑,手一松,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他脸色极难看,语气却故作轻佻,“我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活,一想想这辈子还从未碰过女人,倒真遗憾。”紧接着,他斜眼看向袁玉珠:“夫人愿意和我做生意了?” 袁玉珠白了眼男人,不再搭理他。 她和惠清手忙脚乱地将男人抬到床上,惠清忙去找寻剪子和伤药等物,她则往铜盆里倒了热水,拧了个手巾,坐到床边,轻轻地替男人擦脸上的血污。 而这时,半死不活的男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笑吟吟地看着她。 “袁夫人,要同我做生意,你可得先确保我活下去,不能落在你丈夫手里。” 吴十三盯着女人,挑眉一笑,问:“你能做到么?或者说,你敢背着你家男人救人么?” 袁玉珠挣脱开吴十三的束缚,起身,忽然甩了男人两耳光。 “不要随便碰我。” 袁玉珠冷冷地剜了眼男人,接着给他擦脸,忽然莞尔一笑:“想和妾身做生意,那就请先生努力活下去。” 看见她笑了,吴十三蓦地恍了下神。 她笑的,可真美啊。 第3章 雪又大了些,纷纷扬扬,整个广慈寺被雪雾笼罩住,仿若另一种世界。 寺前那株红梅开的正好,一点一滴的红,离得远瞧,好像血撒在雪上似的,有种诡异的美。 主持惠清不仅是佛法精深的高僧,而且医术也高明得很,主持说,那个男人命大,并未伤及脏器,就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段日子。 袁玉珠清楚得很,瞒着丈夫救下个无恶不作的杀手,着实是件不明智的事,可她没法子,这个杀手知道女儿的去向,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放弃。 荫棠实在太忙了,忙着和大房勾心斗角争家业、忙着做生意、忙着讨好魏王……还忙着应付那些莺莺燕燕,女儿的确是他亲生的,可…… 她忘不了荫棠第一眼看到女儿时的表情,失落且无奈。 所以,她不能守在房里干等着,得做些什么。 禅房里充斥着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地上凌乱着堆沾了血的纱布等物。 此时的禅房,只有袁玉珠、丫头璃心还有那个重伤的杀手。 袁玉珠将袖子挽起,默默地拾掇满地狼藉,而这时,那个杀手刚刚上好药,手撑住墙,由璃心替他换上干净的僧衣。 袁玉珠余光扫了眼,这男人赤着上身,胸口绑了圈白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他看着瘦,但其实很强壮,身上布满了各种老伤旧伤,瞧着骇人得很。 “会不会很疼啊?”璃心一边替男人缠纱布,一边轻声问。 “当然了。”吴十三歪头,粲然一笑,俊美的面孔如孩子般纯真,眨眨眼:“可是姐姐你这么漂亮,我看见你呀,就不疼了。” “去你的。”璃心的脸顿时红透了,轻手轻脚地帮男人穿上中衣,完全忘了,自己之前被这人一剑鞘打晕的事,女孩轻声问:“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你是西域哪儿的人?谁把你伤这么重?” 吴十三脚底一个踉跄,佯装站不稳,歪在璃心身上,虚弱地喘气,勾唇浅笑:“姐姐你好关心我呦,我媳妇儿都没你这么细心温柔。” 璃心身子一顿,紧着问了句:“你、你成亲了?” 吴十三疼得咳嗽了几声,噗嗤一笑:“若是你嫁给我,我可不就成亲了?” 袁玉珠白了眼那贫嘴贱舌的男人,自顾自地将被单铺到小床上,手往平舒展,并未回头,淡淡说了句:“请先生不要戏耍我的婢女,她很单纯。” “怎么,夫人吃醋了?”吴十三轻推开璃心,慢悠悠地往身上穿灰色僧袍,虽笑得轻佻,可那双眼睛却冰冷。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袁玉珠,分析这个女人。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腰很细,不像生过孩子,肌肤养的细白,可见日子过得足够优渥;眉头紧蹙,眼睛微微发红,可见心事重重。 这种涉世未深的贵妇,就是笨头鱼,天下最容易上手的猎物。 吴十三手捂住伤口,慢慢地朝小床那边走去,坐下后歪头瞧向正整理枕头被子的女人,一笑:“瞧夫人铺床叠被如此娴熟,怎么,在夫家也要干活儿?还是……专精床上的活儿?” 面对这种直白的荤话,袁玉珠依旧面无表情,淡淡道:“我娘家不富裕,打小做惯了粗活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十三心里嗤笑了声,倒也不客气,脱掉鞋子吃力地上了小床,他扭头看了下身后,努了努下巴颏。 袁玉珠会意,忙找来两个枕头,垫在男人腰后,并且拉下被子,给他盖在了腿上。 “原来是这样。”吴十三接着讥讽:“贫寒人家的女儿能嫁到陈家那种豪门,要么貌相极美,要么有一技之长,你长得这么普通,嗯……应该是很会伺候人。” 袁玉珠依旧没生气,只是摇头笑笑。 “你笑什么?”吴十三剑眉一挑。 “妾身以为,杀手都是冷酷寡言的,可瞧着先生这般,倒像个油嘴滑舌的纨绔。” 袁玉珠拉了只小圆凳,端铮铮的坐到床前,倒了杯热水,双手捧着给吴十三递过去,笑道:“妾身与广慈寺的主持是忘年交,他不会将先生的踪迹说出去,既然妾身依照承诺,救下您,还请先生也告知妾身女儿的下落,若是来日寻到女儿,妾身必定重重地报答您。” 吴十三接过水,抿了口,面上的玩世不恭逐渐褪去,眸中散发着犹如野兽般的狠,语气也冷多了,淡漠道:“你与老和尚救下我,我告诉你三年前见过梅家大郎抱走你女儿的事,这是一宗生意,我想咱们已经完成了。” 袁玉珠火气顿时生起,呼吸急促起来:“那你晌午时是骗我?” “极乐楼从不骗人,童叟无欺。”吴十三也不怕烫,将滚水一饮而尽,盯着女人泛红的眸子,冷冷道:“替找你女儿可是另一宗生意,三千两!” “什么?” 袁玉珠噌地一声站起,暗骂这男人简直趁火打劫,她忽然想派人找到丈夫陈砚松,让他好好地拷打这杀手,重刑之下定能问出什么。 “不要想对我动刑。” 吴十三看出了女人眸中的狠劲儿,轻描淡写一笑:“我打小就进了极乐楼,经受的酷刑和狙杀数不胜数,我不会被你丈夫打服,若是将我逼急了,我可以选择自尽,那么,你这辈子别想见你女儿了。” 袁玉珠心怦怦直跳,暗骂这男人的眼简直比狼还毒,一番话就将她所有退路堵死。 她细想了半晌,定定地看着那杀手,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却笑着问:“先生真能给我找回女儿?” 吴十三转着杯子玩儿,挑眉坏笑:“只要银子给够了,你就算想杀夫,我都能给你办到。” “好!”袁玉珠一口答应了。 只要有一丝希望,别说三千两,哪怕要她的命,她都不在乎。 袁玉珠抹去眼泪,笑颜如花,蹲在小床边,仰头望着吴十三:“可是三千两不是小数目,给我两日筹钱,行不行?” 玉珠碎 第3节 “好啊。”吴锋像拍小狗儿般,隔空拍了拍女人的头,“下次来送银子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补品。” 说到这儿,男人那张雌雄难辨的俊脸忽然变得狰狞扭曲,手上一用力,只听嘎嘣一声,就将瓷杯生生捏碎,他丝毫不顾掌心被瓷片割破,流出了血,笑着看女人,语气略带了几分威胁:“夫人,切记你在和一个杀手做生意,还有,我不喜欢你丈夫,咱们的事不要让他知道哦。” 第4章 因在冬日,加之下着雪,所以天黑的格外早。 后山寂静极了,虽是慈悲之地,但闯进来个十恶不赦之人,带来了煞气,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神佛们仿佛也样儿了,像极了鬼气森森的十殿阎罗。 禅房里只点了盏豆油小灯,有些昏暗。 吴十三独自坐在椅子上,将窗子半推开,看外头的落雪。 他并不开心。 倒不是因为被无忧阁和官府追杀,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傍晚用饭时,惠清那老秃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地念佛唠叨,说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哼,最后将他说烦了,他恶狠狠地威胁: “若是再叽歪一句,老子就杀光你广慈寺的大中小所有和尚!” 一想起老秃驴那垂头丧气且无可奈何的样子,吴十三不禁笑出声,哪料扯动了胸口的伤,男人疼得龇牙咧嘴。 忽然,吴十三察觉到脚底踩到个硬乎乎的小东西,他一脚擦出去,那小东西骨碌碌朝前滚,不经意瞄了眼,仿佛是女人的耳坠。 吴十三白了眼,没在意,接着看夜雪,可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手撑着椅子站起来,朝那耳坠子走去,忍住疼弯下腰,两指夹起那小东西,放在眼前观察。 银钩子被他踢变型了,珠坠子只有小拇指大小,颜色是那种嫩竹绿,仿佛是岫玉。 禅房里怎么会有女人的耳环……难不成惠清那老秃驴破了色戒,私藏了个婆娘?哈哈哈哈,老秃驴这么大年纪,干得动么。 吴十三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猛地,他脑子里炸起“玉珠”两个字,并且浮起张冷漠明艳的美人脸,哦,这只耳环是袁玉珠的,想必是她下午替他铺床时,不小心掉下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微不可闻的窸窣脚步声。 吴十三反应极快,将耳环揣进缠在胸前的纱布里,随之,他抄起立在桌边的长剑,吹灭油灯,一个健步跃到门口,背紧紧地贴墙,手抓住剑柄,打起十二万分警惕精神,只要来人进来,他保证能瞬间割掉对方的喉咙。 “喵呜——喵呜——” 门口传来女人娇媚温软的声音。 吴十三顿时松了口气,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油灯:“进来吧,银环。” 话音刚落,一只纤纤素手推开了禅房门。 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玄色衣衫的女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高挑窈窕,五官精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就是眼神凌厉了些,一看就不好惹,她是极乐楼的杀手——戚银环。 戚银环腰间悬挂着小臂般长的月牙双刀,身上背着个包袱,长发用布条绑在头顶,脖子有几道渗人血伤。 “师兄,你受伤了?!”戚银环疾步冲到吴十三跟前,紧张地上下查验男人,指尖刚要要触男人的胸口时,吴十三猛地往后撤了两步。 吴十三手捂住伤口,指腹触到那个凸起的玉珠,微微摇了下头,倨傲道:“没事儿,一点小伤罢了,死不了。” 戚银环眼里的担忧甚浓,眸子泛红:“洛阳现在戒严了,到处在搜查极乐楼的余孽,我白天就看到你做的记号了,可是不敢随意冒头,等入夜后才摸过来,料想你受了伤,喏,” 戚银环将包袱放在桌上,匆忙打开,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些都是最好的伤药。” “老秃驴给我治过了。”吴十三随意翻查包袱,忽然皱眉,有些恼了:“你没给我带酒?” “你都受伤了。”戚银环牙轻咬下唇,柔声劝:“别喝了,对身子不好。是了,那无忧阁和官府实在逼迫的紧,宗主决定退回西域,他让余下的兄弟们相互转告,一个月后在雁门关会合,说是待风头淡个几年,再回中原,师兄,咱俩几时回西域?” “咱俩?”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眸子低垂间,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打出片小小阴影,他捏了下自己的侧脸:“我是胡人,回西域正常,你去做什么?” 吴十三眸子里满是讥诮:“你可是将军家的大小姐,不如趁此机会金盆洗手,回家嫁人享福去。” “师兄!”戚银环娇嗔了声,重重地跺了下脚,歪缠上去,紧紧地抱住吴十三的胳膊,哪怕男人厌烦地往开推她,她都不放开。 最后男人没法子了,妥协了,戚银环头贴在男人胳膊上,甜甜地笑了。 戚银环仰头,看着师兄那张妖孽般的脸,顿感幸福无比。 是,她是镇北将军的女儿,四年前,吴十三要刺杀父亲的好友——渭州镇抚使张素,他假扮成小厮,混入将军府搜军报,并且计划在父亲和张素谈论儿女婚事的时候,实行狙杀。 但不幸的是,当时任务失败,吴十三挟持了她逃走,逃了五天五夜。 安全后,吴十三给了她一匹马、一包银子,放她回家。 她没有回,因为她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于是她跟着吴十三,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最后吴十三烦了,拔出剑要伤她。 可很快,吴十三就震惊了,嘴张得恁大,都能吞下个鸡蛋,因为,她的武艺要远远强过他。 她可是将军的女儿哪。 再后来,她就加入了极乐楼,有了代号——戚十九,十九娘。 极乐楼的宗主是大师兄,其余的人按照入行先后排序。 吴十三是师兄,她是师妹。 “你放开。”吴十三用力推开戚银环,朝小床走去,自顾自地拉了条枕头,躺了上去,大腿跷二郎腿,眼睛盯着黑黢黢的房顶,淡漠道:“别瞎混了,赶紧回家去,你要体谅你爹娘,听说他们封锁了你失踪的消息,对外只称你重病休养,你回去后还能嫁好人家。” “不要。”戚银环从桌上端起那杯男人喝过的水,寻到他唇碰到的地方,一饮而尽,她一蹦一跳到小床那边,脱了鞋子,与师兄并排躺着,倔强道:“我喜欢这种刀口舔蜜的日子,刺激,让我待在闺房里绣花带孩子,还不如杀了我呢。” “你这是自甘堕落。” 吴十三笑着嘲讽,忽然,男人眉头紧蹙,手摸了把枕头,烦躁地抱怨了句:“老秃驴的枕头又潮又硬,我没被刀子刺死,倒要被这玩意儿咯死了。” “那你枕在我腿上。” 戚银环忙起身,除掉外头穿的袴子,下身只穿着件及膝的单薄中衣,她横坐在小床头,啪啪拍了拍腿面。 吴十三也不客气,推掉枕头,挣扎着往前挪了些许,头枕在女人的腿上,他舒服地长吟了声,唇角勾起弯满意的笑,摇晃着脚尖,甚至还轻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 戚银环歪着头,用手指轻轻地替男人拢头发。 她就喜欢看他笑得没心没肺。 他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她就愿意当他的“娘”、姐姐,无微不至地关爱他,可是,她更愿意当他妻子,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给他生好多小娃娃。 “师兄。”戚银环鼻头发酸,轻抚着男人高挺的鼻梁,语气中带了几许哀求。“带我回西域吧,回你的家乡。” “不。” 吴十三困了,打了个哈切,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家乡是要带妻子回去的,你是师妹,再说……”吴十三手按在心口,指尖摩挲着那颗小小玉珠,坏笑:“我今儿接了个肥得滴油的活儿,三千两,呵,真是只愚蠢至极的笨头鱼,不宰她宰谁!” 第5章 雪夜的陈府,戚戚冷冷。 袁玉珠心里装着事,怎么都睡不着,正巧丈夫今晚去魏王府赴宴了,她便让丫头璃心和良玉打着灯笼,去荷花池那边散步,透透气。 因着陈府唯一的嫡孙南淮还小,老爷子害怕出意外,头几日让下人将池子填平了,周围的汉白玉围栏还未拆除,如此看去,就显得光秃秃一片,又丑又突兀。 袁玉珠手轻抚着栏杆,拂去上头落的积雪,怔怔地盯着黑暗处出神。 今天,是她这两年最高兴的一天,女儿的下落总算有点眉目了,只是那个叫吴十三的杀手可信么?会不会是大房故意设下的圈套? 应该不会……若是大房有任何异动,荫棠肯定会留意,他不会让危险靠近她。 那吴十三躲进广慈寺,纯属是意外? 袁玉珠手攥成拳,轻砸了下栏杆。 三千两,虽说对丈夫来说根本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她,真不是小数目,如何在两天内筹到?莫若,直接告诉丈夫这事……可那个吴十三说了,若是荫棠插手进来,他宁肯死,也不会告诉她女儿的下落。 正愁闷间,身后侍立着的大丫头良玉捧着汤婆子,走上前来。 “奶奶,站一会儿就回去吧。”良玉踮着脚尖,将温暖的汤婆子放进袁玉珠手里,柔声劝:“头些日子府里婆子们吃酒赌钱,可巧咱们小南淮发热,老爷子最宝贝这个嫡孙,急得跟什么似的,咱们二爷最孝顺了,前儿晚上搀扶着老爷去西小跨院瞧淮哥儿,正逢着两个婆子吃醉了打架,惊着了老爷,老爷发了好大的火,当即就将陶大奶奶唤到跟前,劈头盖脸地啐骂,质问她是怎么当家的,若是做不了,那就交给老二媳妇。这不,大奶奶这两日跟上了弦似的,天天晚上打着灯笼到处巡查,若是瞧见了您,肯定又要拉着您说闲话。” “嗯。” 袁玉珠点点头:“再等等便回去。” 她上下看了眼良玉,这丫头是陈府家生女婢,长得丰润秀美,面若银盘,看起来很有福气,为人忠心又体贴,本本分分的做好院子里所有活儿,对她这个二奶奶更是无比尊重。 良玉嘴里说的陶氏,就是荫棠的大哥——陈砚榕的妻子,洛阳荣安侯家的嫡女,只因她父亲任上时吃了几年空饷,后头魏王到了洛阳,彻查军中,就将这事查了出来,荣安侯几经打点说情,魏王总算松了一手,要么削爵流放,要么将亏空补上。 只是侯府早都成了空壳子,就算变卖尽家财,也弥补不上。 陈老爷早都听闻荣安侯的嫡女是个不错的,有意抬高自家门第,便主动找了场面人在中间说和,以巨万聘金,给长子娶回个好媳妇。 既是侯门女,那陶氏的见识、心计肯定是有的,夫妻两个劲儿往一处使,一个主内管家,一个主外做生意,头两年陈府完完全全掌控在人家手里。 听府里的老人儿说过一嘴,从前大爷二爷兄弟虽不怎么亲厚,但也算和睦,梁子从哪里结起的呢?二爷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老大两口子操办丧事,其实老以前就说好了,和头先过世的大太太葬在一起,待老爷将来驾鹤西去后,三个人合葬在一处。 可老大偏不让,请了阖族的耆老坐镇施压,说后面这个太太是贵妾扶正的,按理不能和老爷太太埋一起,在跟前另打个穴便可,至于棺木嘛,魏王的乳娘过世了,正缺块好板,便遣人给王爷送去了。 墓穴之事、棺板之事,再加上寻常生活中一些鸡零狗碎的争斗,这俩兄弟越发像乌眼鸡似的,面上和睦友爱,背地里互下黑手,老大雇杀手行刺,老二偷偷给陶氏下绝育的药,无所不用其极。 袁玉珠叹了口气,刚准备走,忽然听见一阵环佩叮咚声。 她皱眉,扭头瞧去,发现从拱门那边过来七八个仆妇,打着灯笼,手执粗棍,簇拥着个衣着甚是华贵的妇人,正是大房的奶奶陶氏。 “呦,这不是弟妹么。” 陶氏手扶了下髻边的八宝钗,将手里的对牌钥匙交到心腹嬷嬷手里,快步迎了上来,借着灯笼的微光,扶住袁玉珠的双臂,上下打量美人,笑得亲和:“有日子没见你了,瘦多了。” “嫂子。” 袁玉珠蹲身见礼。 在这偌大的陈府,她最是不想搭理这陶氏。 她家境寒微,陶氏向来是瞧不起她的,当年魏王妃寿宴,送来了两张帖子,让府里两位奶奶去参会,王妃是个宽厚仁善的,带着她在各位官眷贵妇跟前认人说话,后头,王妃回房更衣,陶氏便刻意说起贵族女子们惯喜欢的插花品茶等事,有意排挤她,热闹了半晌,陶氏忽然掩唇轻笑,说快不要聊了,我家弟妹都插不上话。 紧接着,陶氏又说起科举事,拉着她的手,跟贵眷们炫耀:我们陈家是商贾,虽吃着官粮,到底不如弟妹家书香门第清贵,想来年底,弟妹的父兄都会蟾宫折桂罢,那才是光彩呢,也是不容易,父子俩考了这么多年,也该中举了。 袁玉珠莞尔浅笑,不晓得陶氏为何从她嫁过来后就一直针对她,但她从不把陶氏当作敌人,也不愿与这女人有任何口舌之争,咳嗽了几声,道:“天色不早了,想来嫂子巡视还忙,妹妹就先回去了。” 陶氏巧妙地挡在袁玉珠身前,笑道:“二弟也真是的,将妹妹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撂在屋里不理,一从王府赴宴回来,他就闷头冲向西角门那个偏僻小跨院,去寻那个侍妾,叫什么来着?福浓是吧,我都要替妹妹抱不平了,” 袁玉珠心里咯噔一下,并未被这挑唆触动,笑道:“妹妹自打生了南淮后,便落下了病根,二爷心疼我,轻易都不让我出门,若是有得心的姑娘伺候他,是我们夫妻的福气,多谢嫂子关怀了。” 说罢这话,袁玉珠款款见了一礼,带着丫头们朝自家小院的去了。 刚走出跨院,玉珠就难受得落泪了,她承认,她是个小气的女人,不喜欢将丈夫分给别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今儿是闺女两周岁生辰,你平日再怎样贪图床笫之欢都行,只是这日不行。 玉珠碎 第4节 荫棠,你真是一点都不将女儿放在心上啊。 雪仍在稀稀落落地下,二房的小院戚静焉焉。 屋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瑶英香,袁玉珠已经换了厚软的寝衣,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红木梳,一下一下地通发,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只不过比起旧日闺中之时,眸中少了欢愉,眉头添了愁闷。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是陈砚松回来了。 随着陈砚松一起进来的,除了深冬腊月的寒冷,还有浓郁的酒味儿。 袁玉珠扭头看了眼,陈砚松貂帽和大氅上皆落了雪,白皙的脸和脖子上皆红,他这个人不论遇着多大的事,哪怕死了娘老子,面上都淡然从容,唇角永远勾着抹浅笑,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似乎没有人的感情。 陈砚松将要侍奉他更衣的璃心和良玉撵出去,关上门,搓着手直说好冷,随之自顾自往下脱衣裳,洗手的时候,斜眼看了下袁玉珠,还像往常那样,问:“怎么还不没睡?” 他抬起胳膊,闻了闻,摇头笑道:“今儿王爷设宴,我被那些个百户、镇抚使轮流着灌酒,估计半夜得起来好几回,怕又闹腾得你睡不好,今晚你睡床,我睡外间的小榻。” 袁玉珠手紧紧攥着红木梳,皮笑肉不笑:“既然去了福浓那儿,就该在她屋里安置,为什么还回我这儿?是可怜我?” 陈砚松低着头,没言语,默默地用帕子擦手,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寝衣,一声不吭地换。 “你为什么不说话?”袁玉珠一把将梳子摔到地上,站起来,她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了,但还是没忍住:“陈砚松,你还是个人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玉珠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她憋闷了太多痛苦,“便是连后厨那条黄狗都知道护崽子,你呢?” 袁玉珠尖锐地骂:“你简直豺狼心肠,害苦了自己亲骨肉,害苦了我,而今竟在自己女儿生辰这日同那些小婊子们浪,你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 陈砚松脸忽然变得阴沉,恶狠狠地盯着袁玉珠,拳头攥紧,大步走进内间,哗啦一声将梳妆台上的胭脂、首饰全都拂到地上,饶是如此还不解气,男人一拳一拳地朝铜镜砸去,顿时,镜子锋利残片将他的手割破,血流了一手,他瞪着袁玉珠,像一头疯了的狼似的,喝骂:“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我爱找谁找谁,你管得着我么?” “好,我不管你。”袁玉珠心里憋闷的难受,“你当我愿意跟你过下去?陈砚松,但凡我娘家有能力给我找女儿,我早都同你和离了!我、我……” 心疼的毛病又犯了,袁玉珠手捂住心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玉珠,玉珠,”陈砚松见妻子这般,也是吓着了,他赶忙从柜子里找出药瓶,倒出数粒黑色小药丸,一面摩挲妻子的背,让她别动气别紧张,一面给她喂药。“快吃,听话啊。” “别碰我,我嫌脏。”袁玉珠咽下苦药,推开男人,捂着发疼的心口坐到床边,她腰微微弯着,深呼吸,这样能稍微好过一点。 斜眼望去,陈砚松此时狼狈得很,月白色寝衣上全是血,他眼睛发红,忽然重重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如果被抽了魂魄般,颓然地捡镜子碎片,喃喃道:“你总爱赤脚在屋里走,当心割伤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举起伤了的右手,对妻子无奈一笑,哀求:“玉珠,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袁玉珠呆呆地坐了半晌,木然地找到药粉和纱布等物,蹲到丈夫跟前,给他拔掉扎进手掌的木刺。 “嘶——”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你轻点,疼,”他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泛上泪,孩子般哇地一声哭了,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头埋进妻子的肩窝,埋怨:“你能不能轻一点啊,我特别疼,玉珠,我疼,疼得要死了。” 袁玉珠也哭了。 她抱住丈夫,轻抚着他的背。 两年前,那些追杀的刺客放了枝冷箭,穿透了荫棠的肩头,他眉都没皱一下,冲他笑着说没事儿。 一根小小木刺,不会伤他疼到如此的。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听说当年太太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哭。 “玉珠,我想孩子了。”陈砚松拳头砸了下自己的腿,哭到吐都不愿松开妻子,就这么一直抱着,几乎语无伦次了:“淮哥儿再乖,到底不是我的骨血,你说咱们闺女还活着不?我昨晚没做好梦,我梦见一伙儿山贼把梅大郎抓走了,乱刀砍死了咱们女儿!我,我怎么可能会在今天寻欢作乐,王爷今晚设宴,福浓是他赐的,我少不得要过去问候两句,我真的没碰她。” “我懂的,都懂。” 袁玉珠宽慰着他:“对不起荫棠,我今天心里难受。” “对不起玉珠。”陈砚松也道歉,咬牙恨道:“等着吧,我将来定要陈砚榕那杂种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陈砚松紧紧抱住妻子,“我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了,你好好的吃药,想开点,你要相信我玉珠,我一定会找到女儿,将来咱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团聚。” 第6章 这天晚上,袁玉珠和丈夫几乎一夜未睡,他们抱着一起哭、说话、谈心。 有些潜伏心底的痛,广慈寺的惠清大师不会理解,贴身婢女璃心、良玉不会感同身受,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懂、才会疼。 她同荫棠实话实说了,她真的很不认同他行事的狠辣歹毒,但作为妻子,她觉得自己也有未尽到职责的地方,对他不够关心。 她试图劝他,人活一世,不只有家业,还有更重要的去守护,你与老大明争暗斗数年,耗财耗力,死伤无数,瞧着如今旗鼓相当,可实则两败俱伤,咱们已经赔进去个女儿,万一你再出事,让我怎么办? 以你的才华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打拼份前程,莫若咱们夫妻离开洛阳,去长安,或者去南方定居,换种活法不好么? 荫棠听罢这话,沉默了良久,搂住她,叹了口气,说:玉珠,这世上惟有你真正地关心我,不图我的财富身家,从不讨好我、捡顺耳的话说,你只是单纯地爱护我,怕我出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其实我也想过离开洛阳,只是爹爹还在世,他上回重病昏迷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瞧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我会慢慢将手里的产业转移,待扶他灵位上山后,咱俩就离开洛阳,换一种活法。 后头,荫棠同她闲话家常,说起今晚去魏王府赴宴的趣事,席面上有一道蟹油蒸蛋着实不错,入口即化,实是他生平所见之绝味,于是他厚着脸皮,给内侍塞了银子,说妻子爱吃蟹,央告内侍找到厨子,偷偷再做一道,散席后,他带回去。 哪想这事忽然传到王爷耳朵了,席面上那些官人们打趣他太过宠着妻子。 王爷大手一挥,虎着脸让那些官人们快快住嘴,说小袁夫人贤良淑德,怨不得陈二爷时刻惦念着她,既然她爱吃这菜,本王便将厨子送荫棠,荫棠你带回府去,听说小袁夫人身子不太好,便让这厨子多做些补品给她。 她听丈夫如此关心她,自是感动非常,可又难免多心起来,让他小心应对,那些王侯将相都是刀山血海闯出来的,尤其是魏王,听说差点都坐上皇位,心思深着呢,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能揣摩透的,他对你有些过于好了。 丈夫不以为意地笑笑,说:王爷要兴建个凤台行宫,这可不是小数目,官中和军中银子肯定轻易动不得,他可不得多提拔几个豪商,你是没瞅见,隔壁院的老大跟条狗似的巴结王爷,王爷连正眼都不看,难得王爷赏识我,我可不能让他失望,更得用心办差才行。 好不容易同丈夫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没反驳,只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别让自己吃亏就行。 两日后,腊月十六 天阴沉着,去广慈寺要爬山,路上满是雪泥,所以并不是很好走。 还像往常那样,袁玉珠先去施粥抽签,做完后,便朝半山腰主持的禅房行去,石台阶上的雪打湿了她的绣鞋,脚被这彻骨的寒冻得僵麻,随她一起来的,依旧是陪嫁来的张福伯和璃心。 这两日,她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钱。 万幸的是,她管着二房的事务,过去荫棠给她教过做账看账,所以她在账本上动了点手脚,挪用了一千两银,加上积攒的私房银一千二百两,以及几件珍品首饰,勉强凑齐了。 袁玉珠扭头朝紧跟着她的婢女璃心看了眼,璃心手中提着食盒,身上背着个包袱,里面包着的檀木匣子,便是那三千两。 进禅房前,袁玉珠深呼吸了口气,示意张福伯守在院子口,她轻敲了下门,不多久,里面传来慵懒的男人声: “进来。” 玉珠手揉了揉眉,唇角浮起抹虚假且温和的笑,轻推开门。 环视了圈,禅房被拾掇得异常干净,西窗洞开着,山风呼呼地往里倒灌,冷得就像冰冻似的,小床上被子叠方方正正,方桌上横放着把乌黑的剑,那个杀手吴十三此时坐在长凳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显得随意又吊儿郎当。 仿佛早都等着了般,吴十三笑吟吟地看她,手指挠了下侧脸。 “吴先生。” 袁玉珠蹲身见了个礼,上下扫了眼,吴十三的面色依旧苍白,略微卷曲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僧袍穿得松松垮垮的,襟口敞开着,露出光洁的胸膛,寻常男人这幅打扮是邋遢,可这人如此却是潇洒,身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 袁玉珠斜眼望去,果然,婢女璃心脸早都红了,压根不敢抬头看。 “呵。”袁玉珠摇头笑笑,这种漂亮的男人可能会吸引小姑娘,但在她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好冷哪。”玉珠搓了下双手,故意套近乎:“先生重伤在身,屋子怎么都不端个炭盆?妾身之前走的时候,给主持交代过的,让他好生照顾您。” “是我不喜欢住的太暖。”吴十三耸耸肩,手指点着桌面,下巴朝对面的努了努,示意女人坐下。 吴十三拎起茶壶,从桌上翻起两只青花瓷杯,往里倒清水,趁此时机,他偷偷打量袁玉珠,她今日化了淡妆,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钗,穿了紫色袄子,也是难为她,居然能把这么俗气的颜色穿得这样好看。 “夫人真是守信用,说两日,就两日。” “妾身不敢耽搁。” 袁玉珠采取迂回战术,她如今有求于人家,态度必须要好。 “先生用过饭没?”袁玉珠给璃心使了个眼色,让她将食盒拎过来,“这食盒内壁粘了牦牛毛和皮子等物,最是能保暖了。” 袁玉珠亲自将还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出来,讨好般笑道:“这是猪心汤,是妾身亲手炖的,补血最好了,对了,妾身还从家中带了最上等的伤药……” “谢了,但我不喜欢吃你们中原的菜。” 吴十三一脸的不感兴趣,随意地用小指掏耳朵,撇过脸,却用余光看向那道汤,清亮香浓,仿佛真的很好喝,而这时,他肚子不争气地嘀咕了两声。 “哼!”吴十三羞得耳朵都烧红了,他反倒恼了,俊脸刷地阴沉下来,烦躁道:“夫人莫不是仅仅来送汤饭的?那咱们没得谈了。” “不不不,先生别恼。”袁玉珠不晓得他为何忽然生气了,忙摆了摆手,她坐到男人对面,让璃心将那个檀木盒子放到桌面上。 “这是妾身筹到的银子。”袁玉珠慢慢打开匣子,她看到吴十三果然大感兴趣,脖子伸长,身子往这边倾斜,满眼贪婪之色。 玉珠心里的鄙夷甚浓,但并未表现在脸上,笑道:“银票宝钞共二千二百两,这几件首饰是成婚时,我丈夫送我的,只贵不贱,绝对超出八百两了。” 玉珠心紧张得砰砰直跳,急切道:“还请先生告知我女儿的下落!” 吴十三哪里晓得,当然,他可不会对这只笨头鱼说实话,反而冷笑数声,喝了几口清水,手撑着桌子沿儿慢慢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袁玉珠,“看来夫人的诚意还是不够,我说了三千两银子,那就是三千两银子,您拿首饰充数,这是糊弄鄙人么?” 说罢这话,吴十三抓起自己的长剑,就要走。 袁玉珠见状,忙张开双臂拦住。“先生,先生求您通融通融,我在深闺里住着,实在是拿不到现银,这些还都是我背着我丈夫东拼西凑的。” “滚开。”吴十三拔出剑,吓唬女人,做他们这行的哪个是好相与好通融的,必须得坐地起价宰这些愚蠢贵妇,“不好意思啊夫人,鉴于你的态度,我觉得咱们得涨涨价,五千两,要么就免谈。” “什么?”袁玉珠顿时愣住。 “当然了,你也可以拒绝与我做生意嘛。”吴十三嗤笑了声,高昂起下巴,笑得天真,话却诛心,“我要是你,我就不找女儿了,不过一个孩子而已,这世道,冻死饿死的还少了?卖进窑子里当妓女的还少了?你和你丈夫再生一个嘛。” “那怎么行。”袁玉珠心痛的毛病又犯了,她手紧紧捂住胸口,急得呼吸都急促了,吴十三那番话如同刀子般,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她不是没想过,梅家人深恨陈家,万一作践女儿怎么办。 “她就是她,没人可以取代的,”袁玉珠泪流满面,这两年,每每与荫棠同房后,她都会喝避子汤,哪怕知道荫棠身子伤了,不太可能会让女人怀孕,但她还是怕那个意外发生。 袁玉珠噗通一声跪倒在吴十三面前,抓住男人衣裳,仰头看着他:“先生,求您通融一下好么?我不会再生孩子了,我就这么一个,您也有母亲,求您同情下一个可怜的母亲好不好。” 吴十三一把扯走下裳,他是极乐楼最无耻狠辣杀手,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同情心,如此才不会因感情而误事。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甚至还强挤出几滴泪,揉了揉眼睛,俯身将女人扶起。 这时候,他应该以退为进,只将价钱抬高一千两,如此就彻底将她拿捏在手心了,可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居然不敢直视袁玉珠的双眼,而且那瞬间,他竟生出股自惭形秽的感觉,在这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很肮脏,不配与她站在一起。 “好。”吴十三眉梢一挑,“下不为例,这银子我就收下了。”说话间,吴十三去拿那个盒子。 “先生!”袁玉珠急得忙按住木匣上,她其实在来之前,原本是想和这个杀手玩个策略,先付一千五,找到女儿后付剩下的银子,可他这般,她不敢了。“先生,您、您真能找到孩子么?” 吴十三心里腹诽,估计早死在那个阴沟了,找到就见鬼了。 他冷笑了声,松开木匣,坐回到长凳上,斯条慢理地饮水,“除了信我,夫人还有旁的选择么?您放心,极乐楼童叟无欺,招牌在那儿呢,旁的不说,五年前我们接了宫里一份单子,追杀从深宫逃出来的一个太监,那太监身上藏着秘密,已经大隐隐于市十几年,还是被我极乐楼找到,” 吴十三手成刀状,狞笑:“拿着他的狗头去京城,换了一万两!” 袁玉珠心里仍惴惴不安,坐回到凳子上,紧张道:“先生能不能多说一点我女儿和梅家的细节,好让妾身安心。” 吴十三拒绝:“不可以,极乐楼密档不能外泄,我说了给你找,那肯定会找。” 袁玉珠急道:“什么时候?多久能找回来?” “哼。”吴十三手按住胸膛的伤口,有些恼了,“要想马儿跑得快,总得给马儿吃好草罢,夫人请放心,鄙人手下有数位能人好手,待我伤好一些了,就出发。” “好、好,我相信你。”袁玉珠重重地点头,望着自己双手,强忍着心疼,默默垂泪。 玉珠碎 第5节 吴十三高兴极了,瞧,不费吹灰之力就赚到三千余两,今晚他就能撤了,为你找女儿?想得美! 到底占了人家好大的便宜,吴十三觉得自己应该善良点,于是掏出帕子,给袁玉珠递过去,想了想,放柔了语气:“夫人也不要太伤心了,嗯,可能我是个异邦人,不太明白为什么你那般在乎孩子。” 袁玉珠擦去泪,抿了抿唇,强笑道:“无怪先生不理解,等将来你做了爹爹后,就明白了。” 玉珠长叹了口气,悲从中来,又想起两年前的事,女人哽咽不已,手比了个大小,“她就这么大点儿,刚生出来时,身上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胎脂,是个特别漂亮的孩子,哭得很响亮,一出生就会吃奶,可、可我却没喂养她几日……” 吴十三忽然想捉弄下这个怨妇,他狎昵一笑,伸出手,指头戳了下女人丰满的乳,眨巴着眼问:“是在这里吃?” “你做什么!”袁玉珠瞬间大怒,立马站起来,扬手就要打这个登徒子一耳光,可这时,她看见男人眼里似乎含泪,孩子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吴十三面上难过,心里却在嘲笑,毫无廉耻地说着谎:“我从小就被爹娘抛弃了,我、我一直渴望有个娘能对我好。” 这巴掌,袁玉珠怎么都打不下去了。 她一点都不想碰这个杀手,可破天荒地,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先生要往前看,不要再想了,日后你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会很幸福的。” “嗯。”吴十三顺从地点点头。 他想问问这个女人,有家庭是什么样的?每天面对同一个男人,会不会厌烦?到底什么是幸福? 可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 张福伯沉厚的声音响起,催着袁玉珠:“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二爷今儿让魏王府那个厨子做蟹油蒸蛋,特特说他赶酉时就回家,要跟您一起用饭,老奴怕再逗留,晚回去二爷会起疑,您若是说完话,咱就走吧。” 袁玉珠应了声,蹲身给吴十三见了一礼,柔声道:“妾身明儿再出来给先生送些补身汤药,您好好休息。” 说罢这话,袁玉珠轻移莲步,带着婢女离开了禅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明艳绝伦的美人走了,屋里仿佛顿时失了颜色,又恢复了清冷寡淡。 吴十三盯着门的方向,不满地撇撇嘴,瞅了眼桌上已经冷掉的饭,失落地嘟囔了声:“陪丈夫用饭比找女儿还重要?我话还没问完,你怎么就走了,没礼貌,真没礼貌。” 第7章 吴十三独自生着闷气,这时,门再次被人从外头推开,进来个穿着玄色袄裙的女人,模样清丽可人,腰间悬挂着两把月牙弯刀,美眸中的煞气甚浓,正是戚银环。 吴十三瞬间收拾好情绪,他高兴地朝女人招手:“银环你快来瞧,袁玉珠今儿带来了银票宝钞,还有好汤饭,趁着未凉,赶紧过来尝尝。” “嗯。”戚银环满怀心事地应了声,反手关上门和窗,从床底拉出炭盆,熟稔地生火,那会儿担心袁夫人闻到女人的胭脂香味儿起疑,师兄特意将门窗洞开,让她在外头躲一会儿。 没多久,屋里再次暖和了起来。 戚银环默默洗好手,拉了张凳子,坐到吴十三跟前,她扫了眼桌上的几道珍馐美食,一点食欲都没有,强笑道:“有些凉了,要不我给你热一下?” “用不着。” 吴十三摇摇头,将那只檀木匣子勾到自己跟前,把里头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在桌上,一一清点,面上的得意之色甚浓,摇头啧啧叹道:“三千两,够几十户人家吃十年了,她怎么敢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真就凑银子了,她难道不怕我卷钱跑了?你是没瞧见,她生怕我不搭理她,都给我跪下了。” 吴十三拿起只玉镯,仰头瞧水头,又把镯子在自己袖子上反复擦了几下,讥诮道:“得亏陈氏是巨贾之家,禁得起她这般败,否则谁敢要她,哎银环,你说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的女人,明明是坑,还敢往进跳。” 戚银环自嘲一笑,喃喃,“是啊,明知是坑,还跳,多傻。” 她很快恢复如常,手指点了下师兄的头,嗔道:“她那是病急乱投医,慈母的一片苦心,师哥你就别笑她了。” “呦,大名鼎鼎的银环蛇十九娘居然会同情人了。” 吴十三撇撇嘴,清点着银票,莞尔:“当骗子可比当杀手赚多了,你瞧咱们过去出生入死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干活儿,可大头银子全进了宗主的口袋,哼,好不容易遇到头好宰的笨头鱼,不扒她几层皮,我死了都不甘心。” 戚银环皱眉:“怎么,你还要留在广慈寺?” “对啊。”吴十三耸耸肩,坏笑:“我看那袁玉珠笨得很,若是将她骗走,卖进青楼,肯定能大赚一笔。” “师哥!”戚银环有些恼了,抓住男人的袖子:“你不是说只赚她三千两么?既然银子到手了,咱们就该撤了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女儿的下落,不过是从八师兄遗物手札上得知两年前一星半点的事,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不要逗留了,走吧,咱们去雁门关和宗主会合,她丈夫不好惹的!” “不。”吴十三忽然拉下脸,“要走你自己走,我还要留下赚银子呢。” “你的存银都够在西域买座城了,干嘛还贪袁玉珠那三瓜俩枣!”戚银环眼里涌上泪,哀求:“走吧,咱今晚就离开。” “奇了怪了,”吴十三挥开女人的手,不满道:“你干嘛老是要走?” “我、我……”戚银环语塞,牙紧紧咬住下唇,良久,扭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她太美了。” “什么?”吴十三诧异不已。 “我说,袁玉珠太美了。”戚银环担忧地望着深爱了多年的男人,秀眉紧蹙,“我从未见过像她那么美的女人,又那么的楚楚可怜,师哥,她是毒,不能靠近的。” 吴十三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会迷恋她?” 戚银环低下头,没言语。 吴十三指结敲了下女人的脑门,嗤笑了声:“你也成笨头鱼了?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爱她的银子,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入夜后,一轮圆月从东山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洒下,给漫山的雪穿上件薄如蝉翼的银衣,广慈寺在半山,偶尔飞过只寒鸦,悲凉的叫声回荡开来,越发显得寂寥安静。 禅房里并未点油灯,只有映在窗子上的月光,带来些许光亮。 吴十三平躺在小床上,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发呆,那会儿师妹搬了两张凳子并在一起,就睡在床边,其实他并不喜欢与人同屋同寝,可半夜喝个水什么的,有个人会方便些,正好银环很爱做这些事。 吴十三心烦意乱得很,说不出哪里烦躁,可能因为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穿紫衣裳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声音一直围绕在耳边,让人讨厌。 不对,一定哪儿出问题了。 吴十三猛地坐起来,扭头焦急地问床边睡熟的戚银环:“师妹,你身上难受不?” 戚银环将被子往紧裹了下,迷迷瞪瞪道:“不啊,怎么了?” “没事。” 吴十三重新躺回到床上,俊脸阴沉下来,刚才他的心忽然跳得特别快,所以他有理由怀疑,那袁玉珠在猪心汤里下毒了,真他娘的晦气,他傍晚全都喝光了,一滴都不剩。 吴十三头枕在左胳膊上,翘起二郎腿,右手在空中猛扇了耳光,骂了几声笨头鱼、蠢女人,蓦地,他就跟中邪了似的,手指凭空戳了戳,闭上眼,想起了下午时他故意逗弄袁玉珠,戳了下她的胸,软乎乎的,而且很丰满,是不是还有奶…… 吴十三再次猛地坐起来,他这是咋了?瞎想什么呢?一个嫁了人的怨妇罢了,有什么好想的。 吴十三又躺回床上,不禁想起下午戏弄哄骗袁玉珠时,那个女人明明十分瞧不起他,可偏偏装作谦卑的样子。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嫁了个豪商巨贾,低看谁呢。”吴十三愤愤地悄声嘟囔了句,对啊,那种下巴颏看人的女人,就活该她丢了女儿,活该她被人骗银子。 吴十三摸了下自己的侧脸,丧气地叹了口气,难道我就这么招人讨厌?是了,她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又嫁到了大家族,平时肯定很注重行止规矩,他是有些邋遢随便了。 想到此,吴十三再一次爬起来,偷偷摸摸地将手伸到师妹的被窝,去找她的荷包,谁知忽然,他的手被女人抓住。 “你干嘛呀。” 戚银环笑得羞赫,两颊生起好看的酒窝,羞得嗔道:“你现在有伤,等好了再做。” “做什么。” 吴十三装作听不懂,解下戚银环的荷包和玩刀,撇撇嘴:“我是要出去解手,借你的刀防身,你赶紧睡吧。” 戚银环大失所望,气得扁起嘴,翻了个身,啐骂:“没心没肺的东西!” 吴十三打开荷包,从里头取出面巴掌般大小的银镜,拿着弯刀,下床穿鞋,出了门。 刚出去,一股寒凉之气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去,月亮就在头顶,真美。 吴十三将镜子咬住,双腿夹住弯刀,从怀里取出个布条,以手指做梳子,将长发拢好,学汉人成年男子那样,在头顶扎了个髻,拿布条扎住,借着月光,他照着镜子,左右扭头看自己,多体面整洁、多俊美的儿郎,都说陈砚松是洛阳第一美男子,他长得可比姓陈的好看多了。 吴十三满意地对着镜子点点头,随之拔出弯刀,一点点地修眉毛,心想明儿袁玉珠来了,她若是再面露鄙夷抗拒之色,那他就不客气,一定要扇她两耳光! 越想越开心,谁知就在此时,吴十三手一抖,竟刮掉半边眉毛! 男人瞬间睁大了眼,忙凑近镜子反复瞧自己,他的眉毛啊,没了,没了……都怪那个袁玉珠,对,明天一定要再讹她一千两。 吴十三啐了口,他忽然想起袁玉珠下午对他说的话:你以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会过得很幸福。 “呵。” 吴十三从怀里取出那只岫玉耳环,在手里抛着玩儿,到底什么是幸福? 他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就挺高兴的。 第8章 夜色降临,屋里掌上了灯,原先太太在世时,是一大家子在花厅里一块用饭的,儿媳妇得在旁侍奉着,后头接连去了两位太太,老爷子身子骨不好,十日有六日卧病在床,这宗规矩便蠲了,各房在自己院子里用饭。 袁玉珠极爱干净,每次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擦洗。 此时,她刚沐浴罢,换了身家常的秋香色袄裙,坐在梳妆台前抹润肤膏子,丫鬟良玉则立在她身后,给她半干的长发上抹茉莉油。 袁玉珠手指点着桌面,皱眉细思,三千两银子对她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能不能找回孩子,瞧那吴十三坐地起价的贪婪样子,压根靠不住啊,得想个法子,套路出他在意的人或事,捏住手里当把柄,那么他就能用尽全力给她找女儿。 袁玉珠将指头上戴的红宝石戒指取下,放进首饰匣子里,问:“二爷还没回来?” 良玉笑道:“早都回来了,那会儿您在芙蓉阁里沐浴,他带着南淮去给老爷请安了,算算时间,应该快回咱们院儿了。” 袁玉珠点点头:“那可以摆饭了。” 良玉抿唇一笑,用金发带将主子的黑发绑起来,恭声回道:“方才您换衣裳的空儿,奴已经吩咐下去,让小厨房赶紧做菜,刚已经端上来了呢。” 袁玉珠莞尔,抬手拍了拍良玉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你最妥帖仔细,难得又忠心话少,有你在荫棠身边,哪怕将来我没了,也放心。” 良玉立马跪下,双手轻放在主子腿上,仰头忙道:“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大节里,不吉利,能伺候您和二爷,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只求……”良玉扭头看了圈左右,低声道:“只求有朝一日能找回小姐,奶奶能高兴些。” 袁玉珠俯身扶起良玉,笑道:“承你吉言了。”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吵杂声。 袁玉珠与良玉对视一眼,微皱眉,起身朝内外间的木拱门那边走去。 她斜倚在门框上,掀开帘子往外瞧,外头两个年轻仆妇在摆饭,璃心率领了两个二等大丫头,正对个年轻的女人发难呢。 那女人十八岁左右,穿着缠枝葡萄纹的浅粉袄裙,梳着妇人发髻,髻上斜戴了支银凤步摇,模样秀气,鼻梁两侧有几粒雀斑,更给她添了几许娇俏,她正是魏王送给荫棠的侍妾——福浓。 福浓哆哆嗦嗦地看了眼面前的三尊凶神,轻咬了下唇:“请璃心姐姐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璃心双手叉腰,下巴高抬起:“你在这儿假扮可怜样儿给谁瞧?又想勾引二爷?” 福浓眼圈红了,低下头、怯懦道:“不、不是,” 璃心手指连连戳福浓的肩膀,盛气凌人道:“还是王府出来的,懂不懂规矩啊,主子要用饭了,你一个小小姨娘配在这儿么?怎么,打量着二爷和奶奶还能给你匀出个位子,赏你一碗饭?” 一旁的丫头跟着帮腔:“正是呢,成天到晚黏着二爷,做出幅可怜兮兮的腔调来,不好好待在西小跨院挺尸,倒咱们院儿来点眼,奶奶和二爷好好的,偏你进来横插一脚,奶奶多好性儿的人,都被你气得犯了好几遭心痛,滚滚滚!” 瞧见此,袁玉珠不禁皱起眉,轻声问:“怎么回事?” 玉珠碎 第6节 一旁侍立着的良玉忙上前来,摇头叹了口气,“二爷心里惦念您,前儿连夜将福浓从咱们院子里挪出去,那福浓刚进门时是有点轻狂,小喜那日听见这蹄子在二爷跟前嚼舌根,说您这几日不知是何缘故,经常外出,一出去就是大半日,劝二爷要看紧门户,这事被我们几个晓得了,岂能放过她?她被我们几个呵斥弹压了几回,老实多了,奶奶不必可怜这种人。” 袁玉珠点点头,抬步出了内间。 她扫了眼众人,直面那个福浓,语气客气淡漠,问:“你有事么?” 福浓看见袁玉珠,面上一喜,绕开三个如狼似虎的大丫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手成祈祷状:“奴原不该搅扰奶奶的清静,只是方才王府来人报信,说是王爷今日出城打猎,我哥哥随着一道去了,哪知雪天路滑,他从马上摔了下来,跌断了骨头,奴、奴跟奶奶告个假,想回去探望一下。” 袁玉珠面上淡淡的,用眼神呵斥住璃心她们别吵,手在空中虚扶了一把,让福浓先站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个哥哥,最是疼我了,待会儿让管事嬷嬷给你套车,送你去王府罢。” 转而,袁玉珠扭头嘱咐良玉:“去包二十两银子,再找些续骨治伤的好药,让福浓带去。” 福浓听见这话,喜得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连声谢奶奶的恩典。 可璃心却不乐意了,嘴噘得老高,跺了下脚,“夫人!你都不知道这蹄子在背后嚼您什么了!理她作甚!” “好了好了。” 袁玉珠瞪了眼璃心,让女孩闭嘴。 这些丫头只晓得福浓品行欠佳,惯会在荫棠跟前挑拨离间,却不知这丫头身份再卑微,都是魏王府出来的,说白了,王爷如今重用荫棠,可也得在荫棠跟前放双眼睛,不冷不热待着就行,得罪不得。 “你们几个呀,平日里也太张狂了些。”袁玉珠冷着脸,训斥:“福浓也是个婚嫁由不得自己的可怜人,你们不要柿子拣软得捏,记着她是二爷跟前的姨娘,要尊重她,懂么?” 璃心脸都气红了,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夫人,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这话,璃心捂着脸摔帘子跑出去了。 袁玉珠无奈一笑,指着门的方向,对屋里旁的仆妇、婢女道:“瞧瞧,璃心这坏丫头都敢跟我甩脸子了,你们呀,可要多帮我管管她,” 言及此,袁玉珠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挑了四道,让良玉待会儿给璃心送去,蓦地,她看见那福浓还痴愣愣地在门口杵着,笑着问:“你怎么还没走?” 福浓回过神来,耳根子红了,偷摸看了数眼袁玉珠,暗叹,怨不得王爷会对她上心,样貌出众倒罢了,难得心也善,确实是个好女人,只是,好人通常不会有好报。 福浓蹲身行了一礼,鼻头发酸,低头退下了。 这头,屋里刚消停没多久,陈砚松就挑帘子进来了。 他张开双臂,微微蹲下,三个丫头立马上前伺候,一个踮着脚尖帮他除下紫貂帽,一个给他脱去外头的披风,另一个则端上来热水和皂豆。 陈砚松手探进热水了,舒服地轻哼出声,抓了把皂豆,搓了几下,很快就出了绵密的泡沫,他一面洗着手,一面看向妻子,笑道:“才刚回来的时候碰到了璃心,这丫头小脸哭成了花猫,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欺负她。” 袁玉珠摇头笑笑,挥手让丫头和仆妇们下去,她将干手巾递给丈夫,笑着嗔:“居然敢告我黑状,原是这些丫头嘴碎,欺负福浓来着,我看见说了她们几句。” “欺负就欺负了,那有什么的,一个取悦人的小玩意儿罢了。” 陈砚松一脸的不在意,揽住玉珠,朝饭桌走去,他将妻子按在上座,小跑着回内间,捧出来壶花雕酒,亲手斟了两盏,双手举起,笑吟吟地给玉珠弯腰见了个大大的礼。 “你这是怎么了?”玉珠夹了筷子菜吃,诧异地问。 “为夫在此多谢奶奶大恩了。”陈砚松将酒一饮而尽,蹲到玉珠腿边,兴奋道:“你猜怎着?今儿王爷出城狩猎,恰好看见你在城里给贫民施粥舍米,他回城后对你的这番善举赞不绝口,说你堪为女子的典范,赏下来一盒南珠,个个都有指头般大,托你的福,王爷将供应军粮的差事给了我,军粮啊,我半条腿跨进了官场了啊!” 说到欢喜处,陈砚松两眼放着光,狠狠地亲了好几下袁玉珠的腿,像小孩子般头熊向妻子的腰腹,仰头望着妻子:“你真是我的大福星啊,哼,隔壁院儿的老大,又是托人说情,又是给王爷拎鞋卖好当哈巴狗儿,最后只得了个供应行宫地砖的破差事,你都不知道,方才我俩给老爷子请安的时候,他妒忌得眼睛都要冒火了,我甚至都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袁玉珠舀了勺蟹油蒸蛋,喂给丈夫:“你也不要刺激老大了,既然各自得了差事,就好好做便是。” 她轻抚着丈夫白润俊美的面庞,柔声道:“把珠子给王爷退回去,我做那些事,动机也不单纯,是想给咱们女儿和你积积德。” “嗨,王爷赏赐下来,我怎么敢大剌剌地给他退去,多伤人面子。”陈砚松嘴里嚼着饭食,含含糊糊道:“给你就拿着,别多想,待会儿我给你拨笔银子,你年前就一直施粥舍米。” “好。”袁玉珠点点头,暗喜,如此便有更多机会和吴十三接触,得盯紧他了,防备着点,别让他真卷银子跑了。 “快吃把,冬天的饭凉得快。”玉珠催促道。 “吃什么呀。”陈砚松酒上了头,脸颊绯红一片,手不安分地抚摩女人的小腿,“玉珠,走,咱们一块沐浴去。”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之夜。 有人春心萌动,辗转反侧; 有人夫妻缠绵,行鱼水之欢; 次日袁玉珠醒来时,绣床上只有她一人了,一摸,跟前枕头还热乎乎的,想必丈夫刚起床离开,荫棠素来精力过人,不论忙多晚,次日都会早起,先打一套拳,用一口早饭,便出去巡视铺子,多少年的老习惯了,雷打不动。 此时,玉珠只觉得双腿乏力,暗骂丈夫昨晚着实有些过了,弄得她浑身都是“伤”。 玉珠闭眼回了会儿神,猛地记起今儿还要去一趟广慈寺,忙挣扎着起身,唤丫头们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也不知那个叫吴十三的杀手今儿伤势怎样了?几时能出发给她找女儿? 另一头,广慈寺。 吴十三彻夜难眠,好容易捱到雄鸡锑叫了一嗓子,刚有了睡意,猛地惊醒,心道自己受了重伤,浑身的血污,再加上数日来的躲避追杀,没工夫梳洗,应该……或许……有点脏吧,他可不能在小袁夫人跟前跌了极乐楼的面子。 想到此,吴十三寻了条手巾,摸黑出门,朝山下奔去。 山脚有条小河,难得没结冰,过去洗洗。 第9章 吴十三觉得自己有些蠢了,哪个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洗冷水澡? 这不,胸口的伤裂开了,血都流到了小腹上,湿头发结了层微冰,冻得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后面失血过多,竟晕晕乎乎一头扎进了河里。 得亏银环追踪了出来,将他从河里拖出来,给他上了药包扎,在太阳初升起前,将他背上了广慈寺。 “我看你就是有病!”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站在门口,恨恨啐了口。 她愤愤地朝屋里望去,这会儿,那没心没肺的吴十三病恹恹地坐在床上,脸苍白得很,不过说实话,这人拾掇干净了,真的蛮俊帅,唇角永远勾着抹又邪又痞的笑。 戚银环是女人,所以她太清楚一个男人忽然开始捯饬自己,注重自己的形象,必定事出有因,可她不愿相信,甚至阴阳怪气地故意问:“干嘛大清早地洗澡?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快!知道不,要不是我赶去的及时,你小子肯定淹死喂鱼了。” 吴十三疼得哼唧了声,挑眉一笑:“快过年了,洗洗晦气。” 戚银环攥紧自己的半月弯刀,下巴颏儿朝男人的头努了努,质问:“那眉毛呢?哪儿去了!” 吴十三不喜欢被人管得这么紧,摸了下缺短得扎手的眉,讪笑了声,“我就想试试你那刀快不快。” 戚银环气得眼神都能杀人了:“那你试出来了没?” “嗯,还挺快。” 吴十三嬉皮笑脸地应了声。 他掀起被子下床,寻到昨日袁玉珠带来的食盒等物,拎着朝门走去,在路过戚银环的时候,特意踮着脚尖侧身挪过去,笑道:“想吃烧鸡了,师妹,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一只?” “我不!”戚银环冷笑数声,直接将男人推搡出去,恨道:“你是不是想支开我?” “你多心了。”吴十三冲女人挥挥手手,大步朝寺门口走去。 吴十三就这般拎着空食盒,身子斜倚在院门,放眼望去,广慈寺尽收眼底。 远处有几个小和尚在挑水,大鼎里插满了香,那棵老松树上落满了雪,有几个虔诚的香客,一进庙门就跪下参拜…… 吴十三满眼地讥诮,世人就是贪欲太多,才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上,他可不信这种泥塑的东西,他只信手里的剑。 只是……按前几日的时辰,袁玉珠这会儿应该来了,她怎么还未到? 吴十三暗道,兴许家里有事绊住了手脚吧,可是对她来说,找女儿难道不是最大的事么? 再等等吧。 半个时辰过去,吴十三原地踱步,一个时辰过去,吴十三手脚已经冻得发僵。 吴十三失去了最初的耐性,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什么东西,比公主皇后的架子还大,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连夜卷银子跑了,你这辈子就后悔去吧!” 越想越生气,吴十三索性将食盒摔了,只听哗咚刺啦一阵响,瓷碗瓷盆碎了一地,男人脸难看得要命,气恨道:“行了,敢这么怠慢老子,老子要不宰了你就不姓吴!” 哪料就在此时,吴十三忽然看见不远处出现抹窈窕的倩影,挺眼熟,他还当自己看错了,没多久,便从拱门那边走出个高挑的绝色美人,可不就是袁玉珠么。 好似往常那样,袁玉珠只带了家仆张福伯和璃心,但是,她不晓得有什么喜事,比之前所见更加明艳动人,如墨般的黑发梳成了乌蛮髻,身上穿着大红白狐领的斗篷,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的眼睛长得媚,可瞳仁却如融化后的雪水般澄澈清冷,只消一眼,就足以让人沦陷。 吴十三看着她,不自觉唇角上扬,可他觉得等了这许久,若是不发个脾气,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呦,这不是袁夫人么。” 吴十三冷着脸,倨傲道:“在下实在不知你们大家族是什么规矩,昨儿缺银短两,今儿来迟走慢,这仿佛并不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袁玉珠也不晓得吴十三这通脾气哪儿来的,她只是说下午来,又没说什么时候,凶什么。 玉珠并未放在心上,笑着遥遥给男人蹲身见了一礼,大大方方道:“原是今儿忙着施粥舍米,才刚见着主持,又问了他几句先生的伤势,故而来迟了,还请您恕罪呀。” 吴十三冷哼了声,接着剜心:“与其施粥给不相干的人,倒不如多想想自己女儿吃不吃得饱,最烦你们这种豪宗大户的虚伪做派了,觉着做点善事,就能积攒点好名声,哼,在穷人身上敲骨吸髓,你们最在行了。” 袁玉珠还未恼,身后随行的璃心却压不住火爆性子了,忙站出来嚷了几句:“我家夫人招您惹您了,先生何故说的那么难听!” “好了好了。”玉珠使了个眼色,示意璃心不要说了,她其实早都瞧见地上空的食盒碗筷了,暗道莫不是这人饿急眼了,不愿吃寺里的素食,专等着她送肉来? “璃心,你去城里置办些好荤食,记得点上一道补气血的汤羹。” 待打发走璃心后,玉珠快步走上台阶,蓦地瞧见吴十三今儿仿佛怪怪的,僧衣穿得很齐整,身上不再是浓郁的血腥药气,反而多了几许清淡茶香,这个脸嘛…… “你的,你的,” 玉珠强忍住不笑,可真的是……忍不住! 他左眉完整,右边却光秃秃的,配上他这张漂亮的脸,就显得那么怪诞又可笑,“你的眉毛……”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忽然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指着吴十三,扭头对张福伯笑道:“福伯,你快看他的眉毛,哈哈哈,怎么那样儿了。” 张福伯素来严肃,瞧见吴十三这样儿,也不禁摇头笑。 “笑什么!”吴十三脸绯红一片,看惯了她愁眉苦脸,蓦地瞧见她笑得像个孩子,那么这眉毛削掉一半,倒也不亏。“不许笑了,你们汉人真没礼貌!” “好好。”玉珠拧了下自己的大腿,憋着笑,仰头问台阶上站着的男人:“你是因为眉毛没了,所以刚才那么生气?” “哼,我有那么小心眼?”吴十三厚着脸皮吹牛:“那个……我们胡人有个传统,在,在那个腊月用眉毛许愿,神明会降幅于他,你们汉人真是少见多怪!” 玉珠抿唇偷笑,再次蹲身见礼,手臂朝前伸去,笑道:“先生里边请。” “不,今儿外头说话。”吴十三担心袁玉珠碰见戚银环,率先大剌剌坐到了台阶上。 “这……”袁玉珠痴愣了片刻,脱下披风,叠成四方厚厚一摞,放在台阶上,亦坐了下去。 斜眼看去,吴十三此时双手撑在身后,两条长腿随意地耷拉在台阶上,双眼盯着远方,恣意地吹着口哨,除了脸色稍微苍白外,与常人无异。 “先生看着身子恢复了许多呢。”袁玉珠双腿并住,身子略微往前倾,手来回搓着取暖。 “这点小伤算什么。”吴十三不屑一笑。 袁玉珠心里藏着事,暗道今儿一定要将他的亲人或者挚友给套路出来,拐弯抹角地问:“瞧先生和妾身一样的年岁,父母家人应该还健在吧?” “没有。”吴十三脸一沉,已经了然袁玉珠在刺探他的底细,他心里冷笑数声,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是孤儿,小时候在羊圈里混,后头狼叼走了羊和我,我跟着狼混,再后来狼被宗主宰了,我被宗主捡回极乐楼,我就跟着他接着混。” 袁玉珠皱眉,继续问:“先生闯荡江湖多年,应该走遍名山大川,结交了很多知己好友罢。” 玉珠碎 第7节 “没有。”吴十三摇摇头,佯装落寞,自嘲一笑:“我们这种人,不可以动任何感情,朋友对我来说,是种累赘,我早都习惯了孤独。” “一笔写不出个人字,是人,就应该有朋友呀。”袁玉珠打算假意和吴十三套个近乎,扭头看着男人犹如刀削的侧脸,笑道:“如果你不介意,妾身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虽然与吴十三相交时日短,但大概齐摸准这人的性子脾气,贪婪、冷漠又倨傲,还爱捉弄人,肯定会拒绝她的。 “好啊。”吴十三亦扭头,直面女人,笑道:“有个富且贵的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呢,以后借银子也有地方了。” “额、额……”袁玉珠尴尬笑笑,轻咬了下唇,“那个、这个,行吧。”玉珠心里啐骂口自己,手扶了下发髻,扭头朝院内的禅房看去,莞尔:“听主持说,先生屋里住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是您的心上人么?” 吴十三暗骂怎么就被惠清那老秃驴看见了呢,他连忙摆手,急得解释:“不不不,那不是我心上人,只是我师妹,她死皮赖脸地粘着我。” “是么是么。” 袁玉珠心里一喜,男女一旦同吃同住,关系哪里会单纯,瞧这男人如此紧张,看来屋里那女人多半对他很重要了。 “既然咱们是朋友,妾身就直说了。”玉珠微微侧身,直面吴十三,笑道:“三千两不是小数目,先生行事坦荡,但妾身却是个小心眼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您年后身子恢复后,帮妾身出去找女儿,您的那位师妹就交由妾身代为照顾可好?待您带妾身的女儿回来后,妾身定再奉上三千两,以报先生大恩。” 吴十三上下打量女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坏笑:“我发现之前小瞧你了哪,你派惠清暗中盯着我的动向,还盘算着扣押我师妹要挟我,不愧是豪商巨贾的妻子,”吴十三竖起大拇指:“够奸!” 袁玉珠淡淡一笑:“先生言重了,您是堂堂九尺昂藏男儿,总不会欺负妾身一个小女子吧。” 依照吴十三过去的脾气,肯定是要撕破脸干一仗的,直接拒绝,进而再讹诈这女人千儿八百的,可真是见了鬼了,那个“不”字到了嘴边,看见袁玉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吴十三小指挠了下喉咙,道:“这事容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那行!”袁玉珠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倒不担心吴十三和那师妹偷跑,惠清大师出家前可是在大内行走的高手,会替她看着这俩人的,玉珠起身,见了个礼,笑道:“那妾身就先回去了,待会儿璃心送了饭食来,先生好好用,若有什么短的,只管告诉璃心,她会给您置办的。” “有心了。”吴十三若无其事地抱拳,忽然,他皱起眉,立马站了起来,盯着袁玉珠的脖子,忙问:“你左边脖子和锁骨上怎么有血痕,是谁欺负了你?” 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紧张了,吴十三轻咳了声,狡黠一笑,故作轻佻:“若是有人伤你,我可以帮你报仇,只要银子给到位,卸胳膊卸腿,您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将玉珠弄得一头雾水,她摸了下脖子,瞬间明白吴十三是误会了。 女人脸羞得通红,这、这血痕是荫棠昨晚嘬出来的。 袁玉珠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行了个礼,拿了自己的斗篷,带着张福伯离开了。 冷风口里,吴十三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望着女人远去的身影,不满道:“我话没说完,怎么又走了呢,没礼貌,真是没礼貌。” 第10章 吴十三撇撇嘴,拧身朝禅房走去,忽地停下脚步,他瞬间明白方才袁玉珠为何笑得那般娇羞,亦知道,她脖子上红痕是什么意思…… “还真激烈啊。”吴十三狎昵笑笑,心里难免闪过抹羡慕,能拥有袁玉珠这样的女人,想必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吧,那个陈二爷,可真幸运。 刚踏上禅房门口的台阶,吴十三就看见戚银环如同尊神像般伫立在门口,浑身散发着股冷气,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外头冷,回屋里吧。”吴十三笑吟吟地冲银环打了声招呼。 “哦。”戚银环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扶住她师兄,一块进了禅房,她径直走向小床,一把将被单抽起来,铺平到桌子上,匆忙往里放置细软,语气平和:“住进来这些天,我自问躲避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惠清那老秃驴发现了踪迹,这人不简单,师哥,快去把三千两的盒子拿过来,咱们得离开了。” 吴十三并未搭腔,直接拽走戚银环腰间佩的荷包,取出里面的小银镜和眉笔,比划了半天,颇认真地描补自己缺了的那半边眉。 “我说话你听到了没?”戚银环声调忽然高扬,猛推了把身侧的男人。 吴十三往后退了几步,躲开,小指擦着画出界的黑痕,看着云淡风轻,可眼里却渐渐升起了波澜,显然在考虑,在犹豫。 “此地不宜久留。”戚银环打好包袱后,疾步奔到门口,推开个小缝儿观察了会儿:“我总以为袁玉珠蠢,没想到心思还挺细,竟然想扣押我?好大的胆子!待会儿那个陈府的婢女来送饭,宰了她,咱们立刻撤。” “我不。”吴十三将眉笔和小镜子扔到桌上,坐到长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淡漠道:“要走你走。” “你说什么?”戚银环一步步走到吴十三面前,就站在他两腿间,盯着他,仿佛要将这个认识了四年的男人看透,忽然一笑,两指点向男人的眉心,柔声道:“那你留下做什么?找机会接着讹袁玉珠?你可以占她一时便宜,能占她一世?” “这仿佛……和你没什么关系吧。”吴十三耸耸肩,扭头望向桌上的包袱,他单手解开结,从里头拿出那个装了银票首饰的檀木盒子,故作轻松,笑道:“这是我的,要挣银子自己接活儿去,可不许抢师兄的哦。” “你在和我装糊涂?”戚银环冷笑数声,她忽然坐到了吴十三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歪头媚笑,故意问:“你晓得袁玉珠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吴十三脸色微变,往开推女人。 戚银环紧紧抱住男人,就是不走开,忽然,她猛地吻向男人的脖子,用力嘬了一口,也与此同时,她听见男人愤怒地喝了声,心口一痛,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戚银环笑笑,一滴泪吧嗒落在地上,清丽的脸上写满了落寞和悲怒,扭头朝前看,吴十三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不住地用袖子擦脖子。 “你现在晓得了吧。”戚银环摇头笑:“人家是有丈夫的,有家的!” “哦。”吴十三拳头攥紧,又松开,并未有半点情绪起伏,从袖中掏出帕子,打开那檀木匣子,取出只玉手镯,轻轻地擦拭,淡然道:“她有丈夫又怎么了,与我何干?银环,请你别乱嚼舌根,除了生意外,我对她并未有旁的情愫。” “是么?”戚银环慢慢地从地上起来,瞪着男人,质问:“那你为何拎着食盒,在外头等了一个半时辰?” 吴十三故作贪婪,兴奋地数银票,随口道:“我是个有素质的杀手,要诚挚地对待生意伙伴,再说屋里躺了好几日,闷得慌,出去透口气不行?” “行,既然你对她没意思,我待会儿就去杀了她!”戚银环手握住刀把,狠狠道。 “你敢!”吴十三冷眼横过去,完全没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瞬间拔出横放在桌面上的长剑,剑尖对准戚银环的眉心,“袁夫人是我新交的富朋友,你敢动她,我就杀了你。” 戚银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痴愣愣地说了句:“为了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女人,你居然拿剑对准我?” “所以你别逼我。”吴十三白了眼女人,将剑收回鞘。 “呵。”戚银环刚开始摇头讪笑,后面哈哈大笑,最后冲过去,猛踹了吴十三一脚,她是将军的孩子,天之娇女,从小被父亲捧着护着,从未有人违逆她的意,也从未有人可以伤她如此。 戚银环拂去眼边的泪,高昂起下巴,轻蔑地看向吴十三右边那只画得粗糙的黑眉,极尽挖苦:“是,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那种貌美妖娆的女人迷了眼,只是吴十三,你配么?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做出种种滑稽可笑的举动,说出的话更像孩童般幼稚,讨人发笑,哈哈哈,你可真下贱!” “你又是多高贵的人?”吴十三并未被激怒,唇角浮起抹讥讽的笑,淡淡道:“当年前脚跟二师兄学了毒、上了床,后脚就在执行任务时将他出卖,害他被乱刀砍死,他可是真心喜欢你的,死前还在喊环儿快跑,多好的人,死的真惨哪。” 吴十三手点了下自己的脑袋,做出恍然状,不屑笑道:“对了,我想起了,你跟二师兄你侬我侬的时候,居然也在爬宗主的床,用嘴给他……呵呵呵,真是懒得说你。” 吴十三抓起檀木匣子和长剑,径直往出走。 “你去哪儿!”戚银环一个健步冲到门口,拦住男人,她没了方才那般愤怒,显然慌了,猫儿般仰头望着吴十三,嘴张了好几次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怯懦地问了句:“你、你到底要去哪儿?” “你管得着么。” 吴十三绕过女人,打开门扬长而去,朝身后挥了挥手:“赶我回来前离开,我不想看见你,还有,如果寂寞了,请找别的冤大头耍弄去,我不陪你玩。” 戚银环手倚在门框,双腿发软,慢慢地瘫坐在地,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低头啜泣,喃喃道:“我算计二师兄,是因为他骂你是狗杂种,我绝不容许别人欺负你,至于宗主,是他强迫我的,我又有什么法子,十三,你、你真不理我了么?” 夜色如水般凉,不论雪下多大,洛阳城的瓦市依旧笙歌不断,邻近年关,夜市添了许多贩卖年货和对联的,更有那从大食国来的杂耍班子,卖力地表演飞刀绝技。 吴十三心情很差,在瓦市瞎转悠了好一会儿都不能开心,原本想着去酒馆美美喝一顿,忽然想起离开广慈寺时,他将那檀木匣子交给主持代为保管,身上此时一文钱没有。 他不开心,倒不是因为和戚银环争吵,而是因为袁玉珠。 其实在今下午之前,他绝不会承认喜欢袁玉珠,怎么可能嘛,与她认识满共才五天,他直到现在依旧想讹诈她钱。 可他又无法解释自己这两日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承认,仿佛对袁玉珠有一点点动心,这是一个男人看见漂亮女人的正常冲动,没什么的,没必要羞耻。 可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却是致命的,一旦有了某种感情,那么拔剑的速度就会慢、决策就会失误、情绪会受影响……最严重的后果,可能丢了性命。 二师兄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所以,他必须离开洛阳了。 下定决心后,吴十三决定返回广慈寺,抢回那三千两就走人,蓦地,他想起下午戚银环叫嚣着要杀了袁玉珠,又犹豫了,他觉得去陈府看一眼,若是那只笨头鱼、冤大头平安无恙,那他就可以放心卷款跑路了。 若是跑路后还念着袁玉珠,那他就得雇杀手解决了这个罪魁祸首,彻底了断邪念。 说做便做,吴十三凭借惊人的记忆和对洛阳城的了解,很快就摸到陈府。 他是杀手,哪怕负伤,也能轻松翻越高墙,进入陈府。 只是陈家特别大,各种跨院、朱楼、花园,弄得人眼花缭乱,他居然迷路了…… “去他妈的!”吴十三躲在假山里头,啐了口,“有钱人真是骄奢淫逸,买这么大宅子显摆?” 正在此时,吴十三瞧见从西边小拱门那边过来三个女人,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婆子,后头跟着两个抱着鲜花的小丫头。 “走快些。”那婆子冷着脸催促:“二奶奶抄完佛经就要去芙蓉阁,得赶紧将花儿给她送去!” 芙蓉阁? 吴十三心里一喜,袁玉珠会去芙蓉阁?他握紧长剑,尾随在那仨女人后头,穿过两个小花园子,遥遥看见一处小院门上写着“芙蓉阁”三个字。 吴十三先一步偷摸翻墙入院,扫了眼,这是个四方小院,极精雅,只不过袁玉珠还未来,各处黑乎乎的,并未点灯。 这时,吴十三听见院外忽然传来阵吵杂的女人声,灯笼光也频频亮起,而开锁的声音紧接着也响起,他下意识就要躲避,直接闯入最近的一间屋子,摸黑找到柱子,飞身越到房梁上躲避好。 没多久,这间屋子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趴在房梁上的吴十三敛住呼吸,偷摸往下瞧,鱼贯进来数个仆妇、丫头,她们打着灯笼,并很快将烛台点上,这时,吴十三才看清他进到什么房,浴房! 他痴愣住,这屋子正墙壁上砌了一整面白玉雕琢的汉唐仕女,地上最中间凿了个水池,面对正门,摆了张能挡风遮避的木屏风。 浴池旁的桌上依次摆了茶具、丝质浴巾、干手巾、皂豆等物…… 光看见这些东西,都足够让吴十三浮想联翩,他想立马跑,可这时,又进来数个拎着水桶的粗使婆子,她们将冒着热气的水倒入水池中,紧接着,几个仆妇将能使浴池保温的地龙生好,又添了几个炭盆。 这些人退下后,进来两个婢女,一个不认识,另一个是璃心,她俩正往热水池子里扔花瓣和蔷薇花水。 顿时,吴十三就被热水汽还有花香所包围,他真觉得得走了。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 一个温柔微凉的女声忽然响起,吴十三心猛咯噔了一下。 他躲在浴池正上方宽大横梁上,偷偷往下看,从屏风后头转出来个极窈窕貌美的女人,是袁玉珠……她穿戴齐整,面上稍有疲态,双臂扬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蹲坐在池子边,手触进去试了下水温,随之,抬手往开解第一颗扣子。 吴十三知道自己这时候必须得走了,或者直接跳下去,同穿戴仍完整的袁玉珠告别,亦或者他直接动手了断邪念,杀了她。 可……腿不听使唤,软了、动不了了……他,走不了了。 第11章 吴十三曾经接过个任务,刺杀渭州镇抚使张素。 张素武将出身,不好对付,他可以躲藏在镇抚使床底下,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发出半点响动,哪怕床上头人家两口子激烈地办事,他都能充耳不闻,没任何感觉,他会在对方防备最松的时候,刺出致命一剑。 可是今天,他不对劲了,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紧张……还有兴奋,趴在冰冷坚硬的方柱横梁上,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砰 如同天际划过惊雷,豆大的雨点子砸进死气沉沉的静水里,惊起的涟漪成了滔天巨浪,将他整个人吞没。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作为人,他觉得自己不能“欺负”一个柔弱的女人,闭上眼,不看不听,捱到袁玉珠沐浴完就好。 可是……他本就是个无耻无情无义的杀手,讲道德,岂不是很可笑? 玉珠碎 第8节 吴十三激烈挣扎了番,侧出头,躲在暗中窥伺。 这时,袁玉珠已将外头穿的袄裙除去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她只穿着墨绿色的肚兜和亵裤,盘腿坐在水池边的蒲团上,对着落地铜镜,笑着除去发髻上的金钗,不多久,那如流云般的长发落了下来,一大半披散在身后,仿佛给白如凝脂般的后背穿了件黑纱衣裳。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他真想帮她将头发撩起来。 如同心里有感应般,袁玉珠将那把黑发拢在身前,拿起小桌上的红木梳,蘸了点池子里的香水,慢慢地往顺通发,她穿着墨绿肚兜上绣了粉色荷花,梳子上的水珠落下,恰巧就落在荷花之上。 吴十三觉得,哪怕世间最厉害的画师,都画不出袁夫人的半点风姿,她很美,那种有韵味、有距离、有攻击的美,让人猝不及防就受到伤害。 这时,底下的袁玉珠忽然放下了红木梳,站了起来,上面的吴十三随之呼吸一窒,拳头都攥了。 他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紧张地看。 袁玉珠抬手抽掉肚兜带子,将褪去的亵裤踢到一旁,未发现,她的脚居然也很好看,指甲上还涂着嫣红的蔻丹,腰纤细极了,完全不像生过孩子,介乎少女纯真和妇人的妩媚之间,就这样,她一步步走进水池里,沉进去,黑发如同盛开的水藻,荡漾在水中,她就同一条鱼般,在池中游…… 红、白、黑、粉,这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暗器,刺向梁上的人。 吴十三呼吸急促,耳根子、脸、脖子全都如同灌了烧热的铁汁,鼻子忽然发痒,一摸,居然流血了,他有些恨自己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算了,反正没人知道,不算丢人。 吴十三平复了下心绪,接着看。 这时,袁玉珠仿佛游累了,靠在池子边,掬起捧水,泼在脸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她拎起一旁放置的酒壶,满满地倒了一杯,并未喝,而是闭着眼闻酒的香气,蓦地仰头,她把酒杯靠在唇上,手一倾,琥珀色的酒沿着下巴往下流,淌过脖子,在锁骨汇聚。 吴十三感觉自己也醉了似的,晕晕乎乎的,骨头碎成一段一段。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说话的声音,没多久,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吴十三瞬间抓住剑柄,警惕起来,朝底下望去,从屏风后头走出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陈家二爷——陈砚松。 他头上戴着紫貂暖帽,穿着暗红色鹤氅,屋里的热气将他身上的寒气融化,面上凝成层朦朦胧胧的水雾。 看见陈二爷的瞬间,吴十三忽然生起好大的自卑来。 陈二爷的样貌身段是拔尖儿的好,更要紧的是,打小的养尊处优让他身上有种从容华贵的气质,和袁夫人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等我就开始洗了?”陈砚松将暖帽除下,笑吟吟地走进来,男人蹲在火盆跟前烤了会儿手,情意绵绵地望着妻子,柔声道:“我让厨子做了蟹油蒸蛋,是洗好后吃?还是直接让良玉她们端来?” “没什么胃口,不想吃。”袁玉珠眉头微蹙:“不晓得是不是快来那个了,胸口闷闷的,头也疼。” 陈砚松自顾自地脱掉衣裳,赤着走进池子里,享受着热水熨烫冰凉的身躯,搓洗手臂,笑道:“你坐月子时落下了毛病,可是要仔细保养着,阿平这几日去关外办货,我已经叮嘱过他了,让他多多购买辽东的极品红参,这个补气血最好了。” “我烦药味。”袁玉珠下巴朝陈砚松背后努了努:“肩膀凉得很,你把手巾给我递来。” 陈砚松转身拿过手巾,游过去,将大又厚的手巾包裹住玉珠,随之坐到池边,熟稔地将妻子抱在怀里,手不住地掬热水,往她身上淋,爱怜地吻了又吻妻子的头顶,说着家常:“老大这两日在选砖窑的地儿,并且陆续开始招工了,说是要赶正月十五试烧出第一批地砖,供王爷查验,真他娘的跟喝了鸡血似的,我这头绝不能落了下风,过了年就得外出和屯田户谈收粮的事,麻烦的很。” “这么急呀。”玉珠头枕在丈夫肩头,手附上男人侧脸,忙道:“那我明儿就能给你置办出行的马车行李了。” “没事儿,这个太琐碎耗神了,不用你来,交给良玉,她素来细心,你接着忙施粥舍米这事。”陈砚松长叹了口气,“正好借着外出的机会,我要亲自实地查访梅大郎的踪迹,我希望这次能找回闺女。” 袁玉珠鼻头一酸,抓住水中丈夫的手,目光坚定,郑重道:“一定能找回的!” 忽地,女人噗嗤一笑:“说来,咱们都没给女儿取名呢,一直宝宝、宝宝地叫她。” “本是想等她寻回来再正式取。”陈砚松眼圈也红了,笑道:“那咱俩就取个小名,对了玉珠,我记得当年去江州游玩,好像是个四月天,在哪儿遇见你来着?” “大林寺。”袁玉珠微笑着答。 “对对对。”陈砚松随口吟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年你到寺里祈福烧香,我则听老和尚解签,刚打开荷包捐香油钱,那银锭子咕咚咕咚就滚到你脚下了。” “可不是,你直勾勾地看我,我还以为遇到了登徒子了呢,你也真是大胆,刚见一面就敢去我家求娶。”袁玉珠笑着白了眼丈夫,娇嗔。 “我若是下手晚了,你可就被刺史家的公子娶走了。”陈砚松得意洋洋,捏住妻子的下巴,重重地亲了口她:“咱两个是一见钟情,天定的缘分,谁都抢不走你。” “不要脸,分明是你死缠烂打。”袁玉珠笑骂了句,柔声道:“咱们夫妻在大林寺结缘,那年桃花盛开,莫若女儿就叫……” “陈桃花?”陈砚松脱口而出。 “俗俗俗。”袁玉珠戳了下男人的脸,笑道:“依我看就叫芳菲,仿佛都有股香气呢。” 陈砚松扁嘴:“你这也不怎么样,陈芳菲还不如陈桃花呢,要不……就桃桃吧,活泼又灵动。” “行。” 此时,吴十三心里满不是滋味,自打陈二爷来后,他就平躺在房梁上,一动也不动,他不想看到陈家夫妻是如何共浴,也不想听他们俩耳鬓厮磨的夜话,就这般如死人般躺着。 直到底下的男女洗够了、说够了、离开了,他才如同获得新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吴十三攥着剑,从房梁跃下,借着屋里昏暗的烛光,他扫视周遭,炭盆里的火逐渐灭了,地上仍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水池中漂浮着花瓣,他蹲下身,想摸一摸袁夫人洗过的水,可猛地想起这里头也有陈二爷的痕迹,他顿感恶心,立马撤回手。 扭头一看,小桌上倒着只敞口小瓷杯,杯口还有一点残留的女人胭脂痕迹。 吴十三心又狂跳起来,如同魔怔了般,往这个杯子里倒了酒,闭眼想着之前看到袁夫人往身上淋酒画面,他吃掉杯口的胭脂,喝了酒,原来是绍兴黄酒,苦中有点酸涩味。 这时,外头传来个中年妇人抱怨声:“二爷和奶奶哪儿都好,就是爱隔三差五地折磨人,你说在浴桶里洗多方便,非要到这水池子里泡,烧水、倒水,得费多少炭,弄得人大晚上不得好眠,还得给他俩拾掇战场。” 另一个妇人打趣:“又不是用你家的炭,你心哪门子的疼,多早晚你当了主子奶奶,你也享受。” ——“若是早二十年,以我的容貌,肯定能做奶奶啊。” ——“扯你娘的蛋,我的好嫂子,你就算投十回胎也赶不上二奶奶半分俏哪。” 吴十三在那两个多嘴婆子进门前,从小窗越出,离开了,走的时候,把袁夫人用过的那只瓷杯偷走了。 他今晚走过一遍陈府,故而轻而易举地找到出口,如同逃一般,飞奔在洛阳这个不夜城。 吴十三满脑子都是袁玉珠沐浴的样子,心里的邪火又生起了,蓦地又想起陈家夫妻相拥着说话,他们给女儿取了什么小名儿来着? “桃桃。” 吴十三猛地驻足在一处逼仄小巷,他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墙上,嘴里喃喃念着桃桃,念着念着,忽然笑了,猛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便是袁玉珠说的幸福么?有家、有挚爱,有女儿、有回忆…… 曾几何时,他觉得在极乐楼做杀手便是最刺激恣意的生活,可就在这瞬间,他厌倦了纷争血腥,他想要有个家,亦或说,他想做陈二爷,拥有袁玉珠,哪个男人不想与她有床笫之欢? 吴十三又打了自己一耳光,“你也配!” 他觉得自己有些癫狂了,为什么不配?抢走就好啊。 可是……袁玉珠从见面伊始就瞧不上他。 吴十三将那只酒杯举过头顶,就着凄冷月光看,苦笑:“吴十三哪吴十三,你这种卑劣肮脏的人,真的不配。” “不就是个漂亮女人么,说白了,不论美丑胖瘦,脱了衣裳、吹了蜡烛都他妈的一样。” 吴十三再一次打了自己一耳光,恨恨啐了口,握紧自己的长剑,朝秦楼楚馆聚集的方向奔去,不能在这样魔怔了,他需要找个女人,泄掉这股子邪火。 肯定会有女人比袁玉珠更美、更有味道,没错,是这样。 第12章 洛阳又有东京之称,侯门豪族到处都是,既为富贵之地,那“秦淮岸”、“烟柳巷”必不可少,百花楼便是最出名的销金窟,里头有十大花魁,据说个个貌若天仙,精通书画,多少权贵豪掷千金,只为换佳人一笑。 吴十三身上火大,心里火更大,直朝着那烟花巷奔去。 到了百花楼正门口,吴十三从袖中掏出那只瓷酒杯,大拇指轻揩着上面的纹路,他又想起袁玉珠了,想起她嫣红的唇轻碰酒杯、想起她将酒倒在光洁如玉的身上、起她泡热水澡舒服地轻哼声……忽地,男人眼神发狠,扬手将手中杯用力朝地摔去,刺啦一声,杯子碎成数片。 吴十三大口喘着,心依旧跳得很快,口干舌燥,脑中乱成了浆糊。 他忽然想起了六师兄——白衣猿。 极乐楼的杀手大多都有个怪癖,六师兄就很贪恋女色,其实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名动南北的书画大家,没人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加入极乐楼,只知他每回执行任务前后,都会去妓院,不纵情享乐个五六天,绝不出来。 他不缺钱,但挥霍得也很厉害,最后不幸得了花柳病,浑身长满了烂疮,脓水将后背的皮肤和被单黏连在一起,弄得满屋子都是腥臭味。 吴十三犹记得当年,他见六师兄活得实在难受,便好心问了一句:需不需要给您来一碗陈年佳酿的鹤顶红? 六师兄摇头笑骂了句顽皮,说他很享受这种慢慢腐烂死去的滋味。 吴十三还没见过这种怪人,又问了句:你后悔玩女人么? 六师兄舔了下唇,狎昵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睡女人的那种愉悦,无法言说。 说完这话,六师兄忽然大哭,在痛苦中熬了几天,终于在一个风雪夜安静地死去。 吴十三几年前曾问过宗主:“这世上真有六师兄这般蠢的男人?为了享那点胯下之欢,最后却不得善终。” 还记得宗主笑着摇头,叹道:“十三哪,你还是太年轻。老六是大家族出身的公子,与结发妻子是表兄妹,二人两情缱眷,恩爱非常,后来老六因着出众的才华誉满京都,搞书画的嘛,都爱与友人游玩纵酒,都爱出入秦楼楚馆,渐渐地,老六就和妻子有了争吵,一个不让一个,十多年前,老六的妻子杀到青楼寻夫,哭闹着逼迫丈夫休妻,惹得周围的豪贵友人讪笑讥讽,老六面子下不来,打了老婆一巴掌,呵斥她滚回家去,再后来,那女人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歹人,被强奸了。 老六那时候已经十分自责后悔了,发誓从此收心,再也不跟着那些所谓的友人瞎胡闹了,要和妻子从头再来。晚了,那女人到底没原谅老六,投缳自尽了,死前留下遗书,说她晓得老六什么德行,必定会因为歉疚跟着自尽,以赎自己的罪孽,但她死也不愿再见到这个男人,她不许老六死,让丈夫继续去嫖、去浪、去快活,这下没人管你了。老六果然听话,嫖到了发烂、发臭,直到死……” 当年,宗主笑着问:“十三,你还觉得老六蠢么?” 当然蠢了。 吴十三最是爱惜自己的容貌,他可不会因为一点愧疚就去嫖,要是变成六师兄那样,他宁愿死了,所以他从不去妓院。 可今天,他却想去了。 “不就是个女人么。” 吴十三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紧紧攥住长剑,大步走上百花楼的台阶,而此时,门口招揽客人的妓/女立马簇拥过来了,他扫了眼这些庸脂俗粉,并未理会,径直朝里走去。 果然是销金窟,里头真真是豪奢至极,空中浮着甜腻的脂粉味和美酒香气,充斥着丝竹和调笑劝酒声,两栋三层小楼,中间由木质的小拱桥连接。 正院中放着只极大的鼓,上面有三个衣着暴露的碧眼胡姬正在跳舞,惹得行客驻足观看。 吴十三环顾着四周,挑选他需要的女人。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人走了上来,中等身量,穿着天青色妆花缎对襟小袄,眉眼间透着厉害,两指夹着支长长的玉嘴烟锅,笑着从头到脚打量吴十三,略微屈膝道:“我是百花楼的花妈妈,小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吴十三垂眸扫了眼自己,他这会儿还穿着灰不愣登的僧袍,看起来很穷,男人耳朵有些发烫,冷着脸倨傲道:“来这里当然是嫖了。” 花妈妈抽了口旱烟,嘴里吐出青白的烟,笑道:“咱们这儿有些规矩,但凡爷们进来后,得先给伺候的龟奴二钱赏银,置办席面最低三两,叫个姑娘进包间陪酒五两往上了,过夜嘛,还有个价。” “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花魁叫来。”吴十三直接命令,又补了两个字:“过夜。” 花妈妈眉梢一挑:“花魁娘子也不是谁来都接客的,人家不愿意,便是侯门公子都得靠边站,再说了……”花妈妈又抽了口旱烟,笑道:“花魁娘子一夜可是五十两往上了,妾身得罪问一句,公子手头有这么多现银么?” 吴十三小指挠了挠下巴:“我没钱。” 花妈妈脸色瞬间塌下来,但仍未恼,朝着门那边吐了口烟:“那就请吧。” 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剑,冷漠道:“我要是不走呢?” “来人。”花妈妈拍拍手,立马从各角落冲出来几个手执着棍棒的凶悍打手,妇人嗤笑了声:“小哥,你用手里的长家伙吓唬我?妈妈可不吃你这套,一文钱没有居然想白嫖花魁,” “不是白嫖。”吴十三憋住笑,手扯了下自己的僧衣:“我是广慈寺主持惠清的私生子,完了你们管我爹要钱去。” “呸呸呸!”花妈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朝西边的方向虔诚弯腰行了一礼,沉着脸呵斥:“好个狂妄的小子,连佛爷都编排上了,真是给脸不要脸,来呀,给我打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打手就挥舞着长棍上前。 吴十三本就因为袁玉珠心烦意燥,正愁火气没处撒,先是一脚踹飞个打手,后头使出小擒拿,卸掉另一个打手的胳膊,紧接着仓啷一声拔出剑,一剑将张好红木椅子砍成两半。 玉珠碎 第9节 一时间,百花楼尖叫起哄声四起,剩下的几个打手见吴十三如此强悍辣手,皆不敢冒头上前,气得花妈妈直骂:“脓包软蛋,老娘那么多银子白养你们了,给我往死里打他。” 就在此时,楼上忽然传来个娇媚慵懒的女声:“花妈妈,咱们开门做生意,哪里有打恩客的道理,公子既然想要点花魁,你让他到我屋里坐坐嘛。” 吴十三顺着声音的方向仰头瞧去,见二楼的小拱桥边坐着个极貌美妩媚的女人,穿着轻薄的碧色罗衣,香肩半露,手里拿着把小团山轻轻摇,指向吴十三:“小哥哥,你上来。” 花妈妈扶了下发髻,仰头冲那花魁笑道:“好闺女,他、他是个穷光蛋哪。” “可他长得俊哪。”花魁娘子噘着嘴抱怨:“平日里尽吃又老又肥的五花肉,今儿想换道素的解解腻,好妈妈,你若是依了我,我明儿听你的话出局子。” 花妈妈心里有气,可又不敢得罪这棵摇钱树,赶明儿还要送她去王府弹唱陪酒哩,花妈妈侧身让出条道,笑吟吟地看着吴十三,“果然漂亮的小白脸子走到哪儿都吃香,请吧公子,” 说到这儿,花妈妈朝吴十三飞了个媚眼:“跟花魁玩完,若是还有力气,到姐姐屋里耍耍?” 吴十三收剑入鞘,径直往楼上走,忽地回头,冲花妈妈坏笑:“巧了,我也不喜欢吃肥腻腻的五花肉。” 花妈妈脸通红,气得插着腰站在楼梯口,瞪着吴十三的后背啐骂:“你娘才是五花肉,你全家都是五花肉!” 上楼后,早都有小丫头候着,引吴十三去花魁娘子的绣房,那小丫头直发笑,说娘子原是官家小姐呢,家族落败后才沦落的烟花之地,她的席面上非富即贵,寻常公子见她一面都难,难得娘子一眼相中了你,是你福气呀。 吴十三心里并无波澜,只是问了句:“那位花魁叫什么?” 小丫头答:“云恕雨。” 左转右拐,吴十三终于进了花魁的屋子,他反手关上门后,四下扫了眼,这是个不甚大的套间,甚是清幽雅致,所用器具皆是竹制,墙上挂着把焦尾琵琶,书架上摆了许多古书,内外间的小木门挂着玉髓珠串成的帘子。 怎么又他娘的是玉珠子! 袁老爹当初为何给他女儿取玉珠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到处都能见到!真是烦死人了! 吴十三恨恨啐了口,朝前望去,那个花魁娘子云恕雨此时正背对着他,往圆桌摆酒菜,这女人仿佛背后声了眼睛,媚笑了声: “哥哥干嘛这样盯着奴家?” 吴十三走过去,将长剑立在桌子边,两指夹起条炙牛肉,送进口里嚼,他颔首盯着云恕雨瞧,她真的很美,鹅蛋脸,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纤腰丰乳,冰肌玉骨……但,比起袁玉珠,依旧差得远。 “哥哥是西域人?”云恕雨倒了杯酒,端起一杯,喝了一半,将另一半递给男人。 “对。”吴十三并未接,而是翻起只茶杯,满满给自己倒了一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好酒量。”云恕雨眉梢轻挑,半靠坐在圆桌上,与吴十三面对面,离得近,越能看清男人,样貌身段都是极品,她喜欢。 云恕雨并未贴上去,歪着头饮酒,足尖却在撩拨男人的小腿,笑道:“哥哥方才说自己是老和尚的私生子,难道不跟着你爹戒色么?” “哥哥专门来这种地方破色戒的。”吴十三不想被这种身经百战的女人看贬,同她说着令人想入非非的荤话,“原本是想嫖,不过现在看来,我是被姐姐嫖了呀。” 云恕雨噗嗤一笑,完全坐在桌上,两腿缠住吴十三,将男人往近一勾,手隔着衣裳不安分起来,心一惊,果真是个极品,媚笑着问:“哥哥看着是个妙人儿,不知有过多少个好妹妹?” 吴十三捏住女人的下巴,一分分凑近女人的红唇,在将吻未吻的时候忽然撤开,坏笑:“算上你,正好一百个。” 云恕雨搂住男人的腰,暗骂自己好歹见多识广了,居然被这小子撩得心狂跳,她下巴朝里努了努:“原来是个百人斩的高手哪,那奴家今儿可要跟哥哥彻夜交交手了。” “好啊。”吴十三一把抱起女人,而这时,女人也趁势吻他的脖子,热情与温柔兼并,男人开始情动轻喘,可就在穿过那玉髓珠帘子的时候,他如同被雷击中般,楞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的邪火慢慢褪去、变冷,最后,他放下了女人,苦笑了声,转身朝方桌行去。 吴十三坐到凳子上,垂下头,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接一口地喝。 云恕雨多年在风月场混,一眼就看出这陌生男人有心事,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自然也没有强求欢,穿好衣衫,从柜中拿了壶酒,坐到了男人对面,笑道:“这是上等的绍兴黄,我平日都舍不得喝呢。” 吴十三从怀里掏出那只岫玉珠耳环,摩挲着,抿唇自嘲一笑:“打扰姑娘了,我马上走。” “忙什么呢。” 云恕雨找了两只干净的杯子,给吴十三满了杯,看了眼男人手里的耳环,立马了然:“公子为了心上人烦恼?你……应该从未碰过女人吧。” 吴十三没回答,喝了口酒,想起玉珠今晚喝的也是绍兴黄。 “我,我喜欢上了个小姐,她很好,也让我很烦躁,不是那种讨厌的烦。” “是搅乱你心里一池春水的烦。”云恕雨笑笑,问:“所以你来百花楼寻欢,是为了忘记她?” “对。”吴十三承认了。 “可是总是百花楼美人三千,你还是只要小姐那一瓢。”云恕雨反倒有几分欣赏这个漂亮又痴心的男人,她瞧向男人身上的僧衣,柔声问:“是什么阻碍了你们在一起,因为……” “不是因为银子。”吴十三摇摇头。 云恕雨皱眉:“那是因为身份?” 吴十三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他不想给玉珠惹上半点麻烦,于是换了种说辞,模糊了玉珠的出身背景,叹了口气:“她是军官家的小姐,有个对她特别好的未婚夫,她……好像也很喜欢她未婚夫,而我,只是个卑劣可恶的混混。” 云恕雨立马了然,原来是单相思。 “我想将她抢走。”吴十三抓起立在桌边的剑,忽然变得很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白皙的脸通红:“我想通了,人活这一辈子难得遇上个真心喜欢的人,我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她愿意么?”云恕雨抓住男人的手,让他松开剑,笑道:“妾身虽是烟花女,那也晓得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和两情相悦,公子既然如此喜欢那位小姐,那就把这份爱藏在心里,别给她风平浪静的生活带来困扰,真正的喜欢,是克制和尊重。” 吴十三如同被迎头浇了盆冷水,一开始心里还不忿云恕雨这番直接的话,后面一想,人家说的好像确实对,是啊,趁着还未泥足深陷,他这次真的得离开洛阳了。 “多谢姑娘了。” 吴十三起身,给云恕雨躬身行了个礼,男人眼里并未半分狎昵,笑道:“姑娘的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般,在下冒昧,想单方面和姑娘交个朋友。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明儿就离开洛阳,过后我会差人给你送笔银子,你给自己赎身吧。” “那感情好啊。”云恕雨并未将男人的话放在心上,她这辈子听过太多要给她赎身的发誓赌咒,可现在呢?她还在百花楼。 云恕雨故意捏了下男人的脸,扁着嘴娇声道:“没把你吃干抹净,我可真不甘心,行啦,姐姐送你出去。” 百花楼里依旧歌舞喧嚣。 送走吴十三后,云恕雨去张伯爵的包间里坐了会儿,随之一摇三晃地回了屋子,刚准备洗漱,眼前忽然一黑,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强拽进内间。 咚地一声,云恕雨的头磕在了床沿儿。 云恕雨吓得花容失色,抬头一瞧,跟前站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女子,长得清丽绝伦,腰间挎着弯刀,一脸的煞气,看着就叫人害怕。 “来人呐!”云恕雨大喊。 戚银环反手就甩了女人一耳光,迅速拔出刀,抵在云恕雨的脸上,面无表情道:“闭嘴,敢出声,我就划花你这漂亮的小脸蛋!” 云恕雨不敢喊人了,吓得身子直打颤,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颤巍巍地指向立柜:“我、我的银子首饰都在那儿,全、全送给你。” “呵。”戚银环不屑冷笑,傍晚和吴十三吵架后,她担心他伤势,忙尾随了过来,但跟丢了,正当她急得五内俱焚的时候,忽然在瓦市发现了吴十三的身影,谁知这杀千刀的居然跑到窑子里嫖! 戚银环气得眼睛都要冒火了,上下扫了眼云恕雨,用刀背轻拍着美人的脸,笑道:“花魁娘子是么,还真美呢,你今晚和那个穿僧衣的小白脸干什么了?” “什、什么都没干。” “说谎!”戚银环一把揪住云恕雨的发髻,逼迫女人面对自己,咬牙切齿地问:“没干他在你屋里待那么久?” “真的没有。”云恕雨被弄得头皮发痛,连连摆手,哭道:“就是说话而已。” “说什么了?”戚银环柳眉倒竖,掐住美人纤细的脖子:“复述给我听。” 云恕雨几乎要喘不上气了,哭道:“他、他很不开心,说自己喜欢上军官家的小姐,可、可那个小姐有未婚夫了。” “什么?”戚银环身子一震,松开了云恕雨。 军官家的小姐?未婚夫? 戚银环皱眉,她这些日子打探了下袁玉珠的身份背景,那女人不过是区区秀才家的姑娘,而且已经嫁给了陈二爷。 那么,吴十三说得肯定是她啦! 戚银环喜得心花怒放,她就知道吴十三心里是有她的! “说的不错,本小姐今儿就放你一马。” 戚银环将弯刀收回去,从袖中取出帕子,反复擦自己的手。 云恕雨心知自己应该是安全了,女人蜷缩在地,手捂住胸口,偷摸望向戚银环,哆哆嗦嗦地问:“你是?” “我就是他喜欢的官小姐。”戚银环起身,得意一笑。 忽然,戚银环扬手,重重地打了云恕雨两耳光,冷声骂道:“小骚货!这两巴掌是教你学乖的,记住,不要随便勾引名花有主的男人!” 第13章 吴十三从百花楼离开后,那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也悄然消失,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八个字:茅塞顿开、如释重负。 他只不过被一个貌美的女人短暂地迷了眼罢了,现在已经醒悟过来。 极乐楼每个杀手都有个怪癖。 譬如二师兄白鸿鹄,祖上是太医院院正,二师兄医术高超,最喜欢反反复复给同一个人下毒、解毒,没别的目的,就是想瞧瞧杀人救人,他到底最擅长哪个,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打败,中了戚银环的毒,惨死在乱刀之下。 再譬如六师兄白衣猿,枕遍千条玉臂,尝遍万点朱唇,可到底还是死在了色上。 吴十三也有个小癖好。 他每回得了赏金后,都会拿出一小部分来,跑到赌坊豪赌个几天几夜,骰子、牌九、麻将他都会,奈何人菜瘾大,十赌十输,最惨的时候输得只穿双袜子出门。 赌完后,喝顿酒,睡个几天,又能执行下个任务了。 赌坊的掌柜把他看作亲外公、牌友们将他认成亲爹爹,宗主把他看作疯子,经常笑话他:“出生入死地挣银子,最后却上供给了毫无廉耻的赌徒!你、老二、老六,真真占尽了色赌毒,可人家二位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辈子总算该享受的快活都享受了,您呢,两手空空,真蠢!” 蠢不蠢他不晓得,他只晓得很快活。 吴十三的大多数存银都已经转出去了,如今洛阳的地下钱庄里,只存了五千两银来应急,他取出五百,丑时一刻大摇大摆地走进赌坊,丑时三刻就输了个底朝天,这回还算幸运,人家看不上他身上的破烂僧衣,所以他不用拿衣裳抵债。 他的亲孙子——赌坊掌柜也孝顺得很,眉飞色舞地安慰他:“好外公,您今晚手气不顺,明儿肯定就正过来啦,一定会大杀四方!” 吴十三腹诽,明儿,明儿外公就离开洛阳了! 一口气输了五百两,吴十三简直神清气爽,他让赌坊掌柜准备了好精舍、好酒菜,吃完后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是该离开了。 吴十三简单洗漱了番,管赌坊掌柜的要了匹马,趁着天色好,启程上路,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天地如此之大,仿佛没他个容身之处,最后,他还是决定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继续干老本行。 在走之前,吴十三准备先采买些干粮、酒肉和伤药,拉着马刚走到朱雀大街上,忽然,他看见远处行来辆轻便大车,并不起眼,赶车的车夫却是袁玉珠的陪嫁老仆——张福伯。 吴十三跟见了鬼似的,连马都不要了,赶忙躲到个逼仄小巷里。 他后背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耳朵里嗡嗡发鸣,若是按照往日的习惯,袁夫人应该是要去广慈寺“探视”他的。 算了,左右他已经将那三千两交给了老主持,便算是拐弯抹角告诉她,这活儿接不了,吴某告辞了,正如云恕雨昨夜说的,如果喜欢她,那就不要打搅她平静的生活,远离她。 是该离开洛阳了。 虽这般想着,吴十三还是跟着魔似的,手执长剑,暗中尾随陈府的马车而去。 穿过大半个洛阳,便到了处破败贫困的巷子,原来陈家在这里设了粥场。 吴十三并未跟着进去,而是飞身跃到一处高房顶,躲避好了,往底下看。 玉珠碎 第10节 所谓粥场,其实就是个大杂院,里头住了少说几十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男女老少都有,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尿骚臭味儿,挨墙根边坐着几个脏汉,正晒太阳、掐虱子。 听闻那好心的陈家二奶奶来了,粥场顿时引起片骚动,那些衣不蔽体的妇人皆抱着孩子跑出来,等着领今日份的粥米。 吴十三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玫瑰果酒,牙咬开塞子,小口地饮,若是他,打死都不会来这种地方,万一不留神踩到一脚屎,那多恶心。 他接着往下看,陈家的十几个家丁依次将长桌、煮粥的大铁锅、碗筷搬进去,又扛进去一包包米粮,就地生火熬粥,而这时,从马车上走下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吴十三心里一紧,脖子不自觉伸长,屏住呼吸瞧。 小袁夫人今日气色特别好,肌肤就像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的,她穿着最寻常的素色窄袖小袄,髻上只戴了只白玉簪子,胳膊挡住眼睛,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随后挽起袖子,加入陈家家丁和仆妇中去,帮着洗菜、洗米、熬粥,没多久,一股香甜的味道便四散开来。 那些流民和穷人排好了队,挨个领粥领米,领到后,他们会遥遥冲小袁夫人弯腰致礼,能在这寒冬腊月吃到碗热乎的饭,小袁夫人不是女菩萨是什么? 吴十三也看着袁玉珠,玉珠忙完手里的活计,抱起个两三岁的脏女孩,坐到小矮凳上,用自己的帕子给脏女孩擦脸、喂粥、温声细语地讲故事。 吴十三唇角浮起抹温柔的笑,昨夜他魔怔了,满脑子都是她赤身的妩媚姿态,可此时,他眼里只有这个好女人,他不敢亵渎善良的她。 就在这时,吴十三看见大门外小跑进来个小沙弥,一脸的惊慌之色,那小沙弥找到了张福伯,低声耳语了几句。 张福伯眉头紧攥,拍拍那小沙弥的肩膀,手指着大门的方向,似乎让他悄悄走,别声张。 紧接着,那张福伯寻了个机会去袁玉珠跟前低声说了会儿话,果然,袁玉珠也是震惊了,但并未将张慌表现出来,还像先前那般干活,没一会儿将管家唤过来,交代了几句,便匆忙带着张福伯和璃心驾车离开了。 小沙弥…… 吴十三思忖,多半是惠清老和尚看他一夜未归,还当他跑了,所以派人来给袁玉珠传话吧,若没猜错,袁夫人现在定是去广慈寺一探究竟了吧。 吴十三仰头将酒喝尽,心里尽是得意,他很喜欢看到小袁夫人因为他如此的着急惊慌。 他对她,真的很重要。 吴十三刚从准备房顶跃下,忽然瞧见底下甬道上站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男子,瞧着像哪家朱门高户的纨绔公子,服锦衣、戴貂帽,腰间还悬着香包玉佩,狎昵地望着袁玉珠远去的身影,小声说笑: ——“我说的对吧,她今儿就是到这地儿施粥,哼,我可是花了笔重金管陈府下人打听到的。” ——“高兄为见美人一面,真是煞费苦心了,小弟佩服。” ——“别阴阳怪气,你要是不想看她,何必跟着来呢?怎么样,她是不是跟传闻中一样漂亮!” ——“一般般吧,还没我家的婢女好看。” ——“吹吧你就,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踩着石头趴墙头偷看,眼睛看直了,哈喇子都流了一地。” ——“哎呦,咱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高兄,你说咱们若是上前搭话,小袁夫人会不会搭理咱们?若是能一亲芳泽,这辈子都值了!” 房顶的吴十三听到这儿,没生气,反而笑了,只不过眼中的温柔逐渐褪去,没有半点感情,他不想给袁玉珠和老和尚惹麻烦,于是将僧衣反着穿身上,随之,又掏出块方巾蒙住脸,尾随着那两个锦衣公子而去。 等走到巷子深处,吴十三双臂环抱住,疾步奔到那两个男人面前,转身拦住。 那个姓高的锦衣公子见来人是个蒙面的大高个儿,还拿把剑,顿时紧张起来,但想着自己这边是两个人,还怕他? “朋友,你是谁,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公子从头到尾扫了眼吴十三,嗤笑了声,“怎么,拿着把剑想打劫过年?奉劝你哪儿来滚哪儿去,本公子可是百户长家的……” 不等那男人说完,吴十三直接一个大耳光扇过去,顿时将那高公子打得口鼻流血,摔倒在地,哇地吐了口血,血中有块碎牙。 “问我是谁?” 吴十三将剑立在墙边,卷起袖子,攥起拳头,开始猛揍这两个“来头不小”的公子哥儿,“我是你们的外公,喝多了,看你俩不顺眼,就想揍你们一顿解解气!” 吴十三毫不留情地狠揍两个华服公子,他不容许别人对袁玉珠有觊觎和窥伺之心,更不许有人言语猥亵她! 揍了会儿,吴十三扫了眼被打得半死、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两个男人,他解下蒙脸的方巾,擦掉手上的血,随之拿起自己的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倨傲道:“就你们这种杂碎,也配喂我的剑?” 广慈寺 酉时初刻,袁玉珠匆匆赶到了寺里,那会儿在粥场的时候,她正抱着个小女孩喂粥,寺里的小沙弥忽然赶到,悄悄给她传话:昨夜禅房里的吴先生和那位女施主吵得厉害,他将檀木匣子交给主持后,趁夜下山了,如今已经一日一夜未归了。 玉珠心里着急,难道吴十三不愿接这单生意了,跑了? 她得马上去广慈寺一趟,于是给管家撒了个谎,说主持摔了一跤,跌断了骨头,她怎么说都是主持的俗家弟子,又是忘年交,怎么着都得去探望一遭的。 不知是不是撒了谎,造了口业,袁玉珠上山的路上栽了几个跟头,好不容易跑到了主持的禅房,发现惠清大师手里捧着只沉甸甸的檀木盒,正焦急地原地踱步。 “师父。”袁玉珠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忙问:“那个人不见了?” “你先匀口气,别着急。”惠清轻拍着袁玉珠的胳膊,蓦地瞧见女人裙子膝盖处沾了泥,手掌也被碎石子儿擦破了,惠清忙道:“孩子,你摔跤了?” “我没事。”袁玉珠太过着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得直跺脚,泪在眼眶里打转,抓住惠清的胳膊,大口喘着问:“他,那个人不见了么?我女儿再也找不到了么?” “别急别急。”惠清晓得女儿就是袁玉珠一生的业障和心魔,好容易有了希望,吴先生却失踪了。 惠清自责地长叹了口气,摇头道:“都怪我,没看住他们俩!吴施主昨夜说下山办件事,他特特让老衲代为保管银票,说自己很快回来,可、可都到下午了还未见人。” “那个女的呢?”袁玉珠忙问。 “昨夜那位女施主说要去后山沐浴擦洗,老衲不方便让僧人监视。” 袁玉珠只觉得头嗡地一声炸开了,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后摔倒,幸好张福伯和璃心在旁接住了。 没了,没了。 袁玉珠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心也绞痛得厉害,喉咙一甜,哇地扭头吐了口血。 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袁玉珠搀扶到床上躺好,连声劝着让她别着急,兴许吴先生事还未办完,还会回来,再不济咱们和二爷说,让二爷派人在城里找。 袁玉珠头越来越晕,手脚冰冷,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大口喘粗气,她后悔死了,早知道最初就该和荫棠说这事这人,哪怕逼问也好啊,现在全没了,没希望了…… 正在这时,袁玉珠看见从外头走进来个高挺俊美的男人,穿着僧袍,拿着长剑,唇角永远勾着抹邪气痞气的笑,不是吴十三是谁! “你、你……”玉珠手捂住心口,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手臂极力伸向吴十三,她狠狠地睁大眼看,不是幻觉,是真的人。 “你去哪儿了?”袁玉珠泪如雨下。 “我……”吴十三是跑回来的,胸口的伤又破了,疼得要命,可他佯装无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小块殷红的血迹,心下了然,定是袁玉珠因他失踪,急得吐了血。 吴十三高兴得发狂,却故作坦然,扭头望向虚弱的美人,瞧见惠清、璃心和张福伯等人皆怒瞪着他,吴十三耸耸肩:“我就是办事了啊,怎么,这都不行?” 张福伯打小看着袁玉珠长大,这会儿不免火气上涌,气道:“银子给了你,跪也跪了你,该说的好话我们说了个遍,就差给你当牛做马了,吴先生,你这样不声不吭离开,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有什么过分的。”吴十三挠了挠发热的耳根,冷笑:“我又不是你家的狗,叫你们随时监控着,难不成你们还想拿铁链子拘禁我?就这种态度,还想请我帮找孩子,做梦吧!” “不不不。”袁玉珠连连摆手,一把将张福伯扯回去,强咧出个笑:“对不起先生,福伯是个暴脾气,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我给您道歉,您这一走,妾身真是急得不知怎么好,求求您了,别离开好不好?” 吴十三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万丈波澜,从头到尾一眼都不敢正视袁玉珠。 她说什么?别离开好不好。 可是,他准备走的,怎么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外头跑进来个年轻小沙弥,双手合十,朝惠清见了个佛礼,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着外头,急道:“主持,外头来了好多施主,不,不对,是百花楼的鸨母带了好多打手来,说是您、您的私生子昨晚在妓院白嫖不给钱,还打了花魁,他们、他们来和您讨个公道。” 第14章 小沙弥刚报完信儿,外头就传来叫嚷谩骂声,好像来了许多人。 突如其来的变动,将禅房内所有人弄得怔住了,诸人神色复杂,面面相觑,尤其是主持惠清。 主持看了眼吴十三,发现吴十三此时一脸的窘迫,心下顿时了然,不用问了,多半是此子谎称是他私生子,在百花楼惹了宗风花雪月。 惠清并未生气,摇头长叹了口气,冲面色苍白的袁玉珠按按手,温声道:“老衲出去打发了他们,你好生躺着,莫要多思多虑,恐心症又犯了。” 吴十三这会儿真是犹如油锅里的蚂蚁,被煎熬得浑身难受,他用余光偷摸看了眼袁玉珠,果然,她虽未言语,但却用异样打量他。 怎么办…… 吴十三惴惴不安起来了,莫若装死不承认,由着老和尚去解决? 可万一那些臭娘们将那“私生子”是西域人高声宣扬出来,岂不是会让袁夫人以为他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还有,那小沙弥说云恕雨被打了?怎么回事? “老和尚你站住!”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剑,大步往出走,“我去料理!” 惠清见吴十三满眼皆是杀气,急忙跟了出去,连连摆手:“佛门圣地,不可杀生!” 吴十三完全不搭理惠清,阴沉着脸往出走。 刚跨出门槛,就看见拱门那边涌进来约莫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的彪形壮汉,最前面的自然是百花楼的鸨母花妈妈。 大抵是来佛寺,花妈妈并未化浓艳的妆,穿戴也齐整,她一看见吴十三,两条柳叶眉顿时倒竖起来,鼓囊囊的胸脯如同胀满了怒气,劈头盖脸地骂: “好个小白脸子,昨晚上打砸了我百花楼,非要叫花魁陪睡,我们人给你,好酒好菜也供给你,你白嫖了不说,你那母夜叉老婆闯进云恕雨姑娘的屋子,把我家花魁娘子打成了猪头!破相了!” 言及此,花妈妈目光如刀般劈向惠清,手叉腰。阴阳怪气地冷笑数声:“都说您老是去身毒取过真经的得道高僧,怎么,取的是床经?在外头生了个小杂种?” 惠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依旧好脾气:“这位女施主,佛祖在上,请不要粗言秽语,贫僧着实没有后人。” “这事跟老和尚无关,是我胡诌的。” 吴十三冷冷喝了声。 他大概听明白了,若没猜错,昨夜在他走后,戚银环定是摸到百花楼,揍了云恕雨一顿,这事那女人能干得出来! 吴十三此时只想息事宁人。 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花妈妈骇得立马往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几个壮汉立马冲到前头,护住花妈妈。 “呵。”吴十三嗤笑了声,将手里的剑扔远,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他双手背后走上前,笑得天真无邪,压低了声音:“好大姐,别当着这么多人下兄弟的面子哪。” “呸!”花妈妈啐了口,看见这妖孽一般的男人,气竟消了几分,手背啪啪拍手心,咬牙切齿地笑道:“想要面儿可以啊,你老婆把云恕雨打伤了,她靠脸子吃饭的,养伤这几日我得损失多少银子,你赔给我啊。” “你要多少?”吴十三笑着问。 “至少这个数。”花妈妈伸出三根指头,上下打量穷酸的吴十三,不屑地笑:“小哥你有么?算啦,你让开,我管主持要,谁不知的广慈寺里的佛爷都是金子打的?” 吴十三冷笑数声,果然是下九流,讹人功夫比他还要厉害。 “妈妈,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吴十三凑近花妈妈,低声道:“不就是三百两么,我待会儿便下山去钱庄给你取,这么点不算什么,但你得高声喊一句,就说我昨晚只是和花魁说话,没有睡觉,怎样?咱们都是朋友嘛,” “呸!”花妈妈啐道:“谁和你是朋友,万一下山你跑了呢?” 就在这时,上头禅房吱呀一声打开,张福伯铁青着脸大步走出来,他双手合十冲主持深深见了一礼,完全无视吴十三,径直走到花妈妈面前。 随之,张福伯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花妈妈,略微颔首,两道粗眉都拧成了疙瘩,沉声道:“老夫替我那顽劣不堪的侄儿同妈妈道歉,这是三百两,您点点,还请您拿了银票即刻下山,莫要搅扰佛寺清静之地。” 花妈妈疑惑地上下打量张福伯,又斜眼看吴十三,仔细查验了好几遍银票,确定是真家伙后,得意一笑,暗道:老主持名下收了好些叱咤官商二界的俗家弟子,她既然得到想要的,那便见好就收,闹下去怕是不好收场了。 花妈妈将银票揣进袖子里,蹲身给张福伯和惠清见了个礼,笑得谄媚,“是是是,奴家这就离开,您二位若是哪日来了兴致,只管来百花楼,奴家定找个最俏的姐儿作陪。” 玉珠碎 第11节 转而,花妈妈斜眼觑向吴十三,摇头劝道:“你呀,管好你那拈酸吃醋的老婆,不然她迟早会给你捅大篓子。” 说罢这话,花妈妈招呼她带来的人,带着香风妖妖乔乔地扬长而去。 吴十三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难堪、憋闷的一天了,他堂堂极乐楼的顶尖杀手——老十三信天翁,何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不行,他一定要血洗百花楼,割了花妈妈这臭婆娘的脑袋! “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掏银子的!”吴十三瞪向张福伯。 “哼!”张福伯从鼻孔发出厌恨,强压着火气,他对这个胡人杀手只有一句话评价:野性难驯,未经教化,不可靠近! 张福伯愤然:“难道要那些风尘女闹到我家姑娘跟前儿?这是从先生聘金里扣除的,您倒不必下山去钱庄取了。” 说罢这话,张福伯侧过身子,冷冷道:“先生请吧,我家姑娘还有话同您说。” 吴十三皮笑肉不笑了声,捡起自己的长剑,冲张福伯略抱拳“致谢”,深呼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朝禅房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随之咯噔一下,太丢人了,他真不晓该如何向袁夫人解释,可便是解释了,她会相信么? 终于,吴十三走进了禅房。 这会儿天遍布灰云,瞧着又在酝酿一场雪,周遭昏暗暗暗了下来,且没了嘈杂吵闹之声,越发显得禅房安静、压抑。 吴十三偷摸扫了眼,袁玉珠身子好似还未缓过来,这会儿正坐在床上,虚弱地靠在璃心怀里,她双手紧攥着杯热水,拳头按住心口,大口地顺气,小脸是那般苍白,像个纸娃娃般,风一吹就破,火一烧就化,让人心疼。 吴十三佯装轻松,将长剑一把按在桌上,大剌剌地坐到长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像敬酒般朝袁玉珠举起,虽面向袁玉珠,眼睛却看向他处,痞笑:“多谢夫人给在下解围啦。” “那有什么的,举手之劳罢了,先生不必放心上。” 袁玉珠报以微笑。 她强撑着精神,从头到脚地打量吴十三,微微摇头,多好的一副皮囊,谁承想里头却有颗肮脏的心,原以为他只是贪财,没想到居然污蔑惠清师父,还出入那种腌臜地方嫖,嫖完还赖账,真是个烂人! 玉珠秀眉微蹙,此时心乱如麻,这种又狠又毒又贪又色的恶人,他可信么?真的能帮她找到女儿么? 吴十三这会儿着实心慌意乱,看见玉珠,他不禁又想起了昨夜在芙蓉阁偷窥到的春光,隔着衣裳,他仿佛都能将她看透似的。 男人目光下移,不自觉地望向女人的脚,她虽穿着绣鞋,可他却晓得,她脚指甲涂了嫣红的蔻丹,脚踝特别美…… “吴先生。”袁玉珠挪了下脚,她想再同吴十三谈谈如何找孩子,笑道:“瞧您如此龙精虎猛,想必年前便能帮妾身……” “夫人是不是瞧不起在下?”吴十三打断女人的话。 “啊?”袁玉珠语噎,逼着自己说违心的奉承话,笑道:“怎么会呢,人不风流枉少年,那个……嗯,是个人都有需求,这……” 玉珠脸臊的通红,低下头:“先生尽兴便好,就是、就是依照我们中原人的规矩,找姑娘是要给银子的。” 吴十三愣住,不禁唇角上扬,瞧她羞成这样,倒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左右她已经误会他了,那他就算浑身长一百八十张嘴也解释不清…莫若… 他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装作一本正经了,反正袁玉珠寻女心切,这是她致命的弱点,只要利用好这个弱点,这个女人是由他拿捏的! “夫人可知在下去百花楼干了些什么?”吴十三歪头,直接笑着发问。 “……”玉珠已经有些生气了,但有求于人家,只得忍着,她尝试着岔开这个尴尬话头,“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若是您的伤不碍事了,让福伯同您一道上路,好有个照应” “这事过了年再说。”吴十三手指按了按胸口,“伤还没好透呢。” 他心跳得越发厉害了,记得六师兄生前曾经说过,越是高门豪族家的贵妇,越端着规矩,其实越寂寞,越经不得撩拨。 吴十三起身,一步步走向袁玉珠,他看见她惊得直往璃心身上躲,男人抿唇笑笑,问:“夫人此生可有过遗憾?” “先生什么意思?”袁玉珠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匕首,尽量保持镇静。 吴十三站定在离小床三步之外,坏笑:“这世间对女子太苛刻了,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一辈子却只守着一个男人。您的丈夫陈二爷虽说是商户,可到底出身富贵,想必老早就有通房了吧,成亲后也有侍妾吧,出去谈生意会和花魁娘子打情骂俏,甚至共赴云雨吧。” 袁玉珠面含愠色:“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请不要说了。” “为什么?” 吴十三又往近走了一步,语气暧昧,压低了声音:“夫人,在下是西域人,我们可没有汉人那般三从四德的规矩约束着,哪怕是成婚了,也是可以各自出去玩乐的,我若是有老婆,我可不会强迫她守在那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想和那个小白脸好,那便好去。” 袁玉珠觉得这人简直无耻得超出她想象,她抓住璃心的胳膊,强撑着要下床,没想到那男人却又走了两步,迎了上来,直接挡在她面前。 “夫人呐。”吴十三呼吸粗重,咽了口唾沫,手伸过去,隔空轻触了下女人的发髻,极尽暗示:“成日面对同一个人难道不觉得厌烦?一个道理,在下之所以去百花楼,那便是想和陌生女人做点快乐的事,不用顾虑对方的脾气喜好,怎么尽兴怎么来,刺激得很,夫人难道从未想过与陌生人尝试一下?” “够了!”袁玉珠实在忍无可忍,厉声喝断吴十三,她强撑着精神站起来,疾步行到方桌那边,抓起那只檀木匣子,头也恶心得不想回,咬牙道:“妾身自认为极尊重礼待先生了,反观先生,屡屡言语羞辱,每每妾身提起找孩子的事,先生次次故左而言他,看来并不是妾身无诚意,而是先生在戏耍妾身。” 袁玉珠扶住璃心的胳膊,快步往出走,走到门槛的时候猛地停下,冷漠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根本不会帮我找孩子,这宗生意就此作罢!” 说罢这话,袁玉珠携婢女离去,多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你、你……” 吴十三慌了,忙要去拦人,可他又不敢追出去,只能看着她盛怒离开。 “哎!”吴十三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嘴,悔恨得要死,他怎么忘了,玉珠和戚银环、云恕雨这些轻浮好上手的女人不一样,她是规规矩矩的好女人。 吴十三痴愣愣站在门口,老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生平头一次害怕了。 完了,她定是厌恶他了,再也不会见他了。 第15章 吴十三的心绪从未这般大起大落过,他站在门口,就这般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拱门,忽然翻了个白眼,唇角撇起不屑的笑,倨傲道:“给谁甩脸子呢,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个商人妇,装什么冰清玉洁呢,不出半柱香,你肯定会乖乖滚回来给老子道歉!” 想到此,吴十三双臂环抱住,后背抵在门框上,歪头含笑注视拱门那边。 可是一炷香、两炷香,甚至五炷香过去了……天上的灰云越积越厚,零星飘起了雪粒子,慢慢地成了雪片,小院的地面很快就白了,夜色悄然降临,她还是未回来。 吴十三的心终于狠狠砸到了地底,他得承认一个现实,她是真的走了。 屋里黑乎乎的,蒲团、桌椅渐渐模糊了面目,案桌上供奉的那尊佛像白日看慈眉善目,此时染上夜色,倒成了怒目金刚,瞪着吴十三,仿佛在责备他。 “别看了。” 吴十三烦躁地将门踹住,耷拉着头,默默地走到方桌那边,坐到长凳上,双臂无力地垂在桌面。 是,兴许他下午的撩拨有些过火了,可他自认为很讨女人喜欢的,那为什么袁玉珠对他那么反感。 吴十三又后悔了,他真觉得自己在犯贱。 若是今日离开洛阳,没看见陈家的马车跟过去,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心情也不会这么糟。 他长叹了口气,苦笑,宗主从前怎么说来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是啊,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庸人、蠢人。 正在吴十三烦恼间,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先是飘进来一从雪花,随之,进来个清丽秀气的女人,正是戚银环。 戚银环显然心情非常愉悦,并且精心捯饬过一番,穿着浅紫色缠枝葡萄纹的对襟小袄,梳了乌蛮髻,斜簪了枝八宝步摇,耳上戴着小小银环,化了精致浓艳的妆,蛮不像杀手,倒像深宅大院里的贵妇。 吴十三撇了眼戚银环的衣裳,眉头皱起,果然不是谁都适合穿紫色,目光下移,发现她手里提着个极大的食盒。 吴十三看见这女人就来火,迅速收回目光,只盯着面前的水杯。 “天黑了,怎么不点灯?” 戚银环顺手关上门,温声询问,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上蜡烛,她嘴里哼着不知名小曲儿,将食盒里的酒菜往出端,斜眼觑见师兄低头闷闷地发呆,女人抿唇偷笑,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有了愁闷,想必是后悔昨夜同她吵架,现在不晓得该怎么同她道歉吧。 “吃过饭了没?”戚银环温柔地问。 吴十三拳头紧紧攥住。 “你瞧你,真是个孩子。”戚银环扫了眼屋里,摇头无奈笑道:“我不在,你连火都不给自己生,别仗着年轻就硬扛,寒冬腊月的风可比刀子还毒呢,你先吃,我去帮你弄个炭盆来,待会儿、待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说罢这话,戚银环一脸的娇羞,抿着唇,低头去生火,蓦地瞧见地上有摊干涸了的血渍,她心一惊,忙奔到吴十三跟前,双手捧住男人的脸,仔细查看,又去扯男人的衣襟,焦急道:“你伤口又裂开了?快让我瞧瞧!” “胸口的血能流到地上?” 吴十三厌烦地挥开戚银环的手。 “那地上那摊是什么?”戚银环忙问。 “……”吴十三一个字都不想说。 戚银环察觉到师兄脸色实在不好,没再追问,她端起酒壶,翻起只酒樽,慢慢地斟了一杯酒,酒里她添了点东西——合欢散,既然师兄也喜欢她,那么做点有情人该做的事,也挺好。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他。 戚银环将酒推到吴十三跟前,笑道:“你有伤,我平日拘着你,不让你碰,今儿准你喝点。” 吴十三淡淡地扫了眼那酒,心里的厌恶更浓。 “不想喝?” 戚银环未强迫,她拿起竹筷,给师兄面前的小碗中夹菜。“这是洛阳最有名的酒楼做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喏,清炖鸽子、白煮笋尖、炙鱼块,还有这道油焖虾……” 戚银环夹了只大虾,小心翼翼地剥皮,欢喜道:“这都是我盯着厨子做的,洗得很干净,虾线都挑了呢。” “你为什么没走!”吴十三终于开口,冷冷道。 “啊?”戚银环愣了下,不过并未放心上,将虾仁递到师兄嘴边,像哄孩子那般,“张嘴,乖!” “你有意思没!”吴十三怒斥了句。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我辛辛苦苦打扮捯饬、给你准备惊喜,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呢。” 戚银环将虾仁摔到盘子里,瞪了眼男人,她举起酒杯,送到男人嘴边,半恼半撒娇:“喝了它,我就原谅你。” “哼。”吴十三一把挥开酒杯,那瞬,香醇的酒洒落在地,正好浇在那摊血迹上。 “为什么打云恕雨?”吴十三冷声质问。 “勾引男人的小贱人,想打便打。”戚银环毫不在意道,她用帕子擦去沾在手上的酒渍,腻歪地靠在吴十三身上,环住师兄的脖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娇羞不已:“怎么,你都知道啦。” 戚银环面颊微红,咬了口师兄的耳朵,望着他俊美的侧脸,扁着嘴,“若不是打了她,我、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有我。” “别搞笑了。”吴十三推开女人,皱眉:“我几时说过心里有你。” 戚银环火气腾一下起来了,她不喜欢他这种拒绝和冷漠,于是强硬地掰正他的身子,逼他看她,气道:“你有没有同那个小浪货倾诉过,说你喜欢军官家的小姐,而那位小姐有未婚夫?我当年难道不是在议亲的时候被你劫走了?我知道,你介意我和二师兄的过往,也觉得身份同我不相配,可这些都不是问题啊。” “是问题!”吴十三猛地起身,抓起立在桌边的长剑,连退了数步,“我喜欢军官家的小姐,你爹是军官么?你爹是大将军!” 戚银环啪地一声摔了筷子,也愤怒地站了起来,“你喜欢的小贱人是谁,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吴十三原本就因为玉珠心烦不已,这会儿看见戚银环,气更不打一处来,若是戚银环没有打云恕雨,花满楼的臭婆娘们就不会闹到广慈寺要嫖资,他就不会破罐子破摔,在玉珠跟前说那种放肆的话。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玉珠生气了,再也不会出来见他了,再也不会理他了。 吴十三转身就要走,“警告你,别再黏着我了,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站住!”戚银环快步上前,拽住吴十三的衣裳,她闻了闻,心凉了半截,“袁玉珠的香味儿,她来过对不对?” 玉珠碎 第12节 戚银环明白了,师兄说的所谓的军官家小姐、有未婚夫,那是模糊了袁玉珠的身份背景。 是啊,吴十三素来没心没肺,从不会因为事不顺心发火恼怒过,除非……他最近很反常,半夜剃眉毛,一个人傻呵呵地笑,全都是因为袁玉珠。 她那会儿上山的时候,听见两个小和尚讲闲话,今儿百花楼的人来找主持讨要私生子的嫖资,若是那时袁玉珠正好在禅房,吴十三在喜欢的女人跟前丢了面子,是会生气啊。 戚银环忽然感觉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 果然还是发生了,她四年多都拢不住他的心,袁玉珠才出现多久啊,为什么。 “你要去哪儿!”戚银环直接将男人往小床那边拽,“不许走,给我乖乖待着,哼,等着瞧吧,我迟早要毁了那贱人的容,不,我还要拔光她的头发,砍掉她的四肢,把她放罐子里泡酒,我看你还会不会被那狐狸精迷了眼!” 仓啷一声,吴十三拔出剑,朝戚银环脖子划去,瞬间,女人的脖子就裂开条血口子,血珠子顿时冒了出来,流到了昂贵的妆花缎小袄上,缠枝紫葡萄变成红葡萄。 戚银环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瞪着吴十三,好,厉害得很,不愧是极乐楼最快的剑。 “我告诉过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吴十三收剑入鞘,如狼盯着猎物,冷静而又残忍地盯着戚银环,一字一句道:“同门一场,我没下死手,警告你,别再触犯我的底线。” 说罢这话,吴十三头也不回地往出走,走到门槛停下脚步,略微回头,讥诮一笑:“你说云恕雨是小浪货,那么你又是什么良家好女人?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往酒里掺了东西,真他妈的脏。” 第16章 戚银环活这么大,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还未有谁能伤她至此。 雪中的洛阳,又是另一个人间。 夜很黑,前段日子城中戒严了,护军拿着画像到处抓反贼,据说是什么极乐楼,抓谁不打紧,可别耽误了老百姓们过年看花灯。 这些天松泛,瓦子、夜市都开了,又能欣赏胡姬跳舞了。 戚银环捂着受伤的脖子,在夜市里横冲直撞,谁害怕得尖叫,她就打谁,谁敢阻拦她,她就用弯刀砍谁。 没旁的原因,她心情很差! 左转右拐,戚银环终于跑到一处偏僻的小宅院,她扭头看了圈,巷子里乌漆麻黑的,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头顶也落了不少,可惜得很,那支纯金的步摇,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跑没了。 戚银环直接翻墙进院,落地的瞬间,忽刷刷围过七八个彪悍护卫,他们穿着黑色武士劲装,手里的兵器各不相同,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什么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厉声喝了句,迅速拔出刀,刚要砍人,待看清是戚银环后,男人吓得立马单膝下跪,抱拳恭敬道:“原来是阁主,您受伤了么?” “关你什么事。”戚银环剜了眼那男人,直接朝最里头冲,谁知刚走了几步,又被男人拦住了。 男主面带为难,扭头望向灯火辉煌的上房,磕磕巴巴道:“主子正在里头忙,不想让人打搅他。” “混账!”戚银环扬手就重重扇了男人一个大耳光,骂道:“我是旁人么?本座可是无忧阁阁主,居然敢拦我!” 戚银环一脚踹翻男人,拔出弯刀,直朝男人身上砍去,砍了好几十刀,避开了致命处,但绝对疼。 如此还不解气,戚银环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全都倒在男人血淋淋的身上,这是她最近制出来的一种毒,专门对付叛徒的,只消指甲盖那么一点,触到伤口后,那人就会受到千万根针同时扎般疼。 果然,那男人痛苦地发出嚎叫,不断哀求阁主饶命,同时蜷缩着身子遍地打滚儿,身上的血将雪染红,甚是触目惊心,周围的护卫见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立马跪下,生怕被这狠毒的妖女折磨。 “哼!”戚银环收刀入鞘,径直朝上房跑去,她一脚踹开门,扭头朝左边的内室望去,在书桌后面,正坐着个三十六七的男人,他衣着华贵,头戴紫金冠,样貌称得上英朗,双目炯炯有神,眉毛浓黑,周身散发着威严逼人气度,正是魏王。 魏王并未抬头,始终专心于雕刻,他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带兵打仗磨砺出来的,可雕出来的白玉兔却温婉小巧。 “你来了呀。”魏王瞅了眼狼狈不堪的戚银环,用夹子夹起块红宝石,在玉兔眼睛处比了比大小,笑道:“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的火,孤王猜猜,可是你那个小情人?” “哼!”戚银环端起茶壶,仰头就喝,谁料茶盖掉落,里头的水全都泳了出来,弄了她一脸一头都是。 戚银环恨得将茶壶按在桌上,杏眸含泪,望向魏王:“还不是因为陈老二家的那只狐狸精!王爷,我要杀了她,把她弄成人彘,放在屋子里天天听她的哀嚎、看她惨样。” “不行。”魏王用刻刀修饰玉兔的耳朵,淡淡一笑。 戚银环火更大了。 她是在两年前开始投靠魏王的,为王爷秘密做事,暗中成立了无忧阁,遵王爷之命,担任阁主,她的差事很多,譬如训练招募杀手、窃取军事密报、调查封疆大吏的私隐、暗杀等等,如今的任务是彻底蚕食极乐楼,说的难听一些就是,她当了叛徒,出卖了昔日的同门兄弟,并且组织手下人实行猎杀。 戚银环见王爷拒绝了她,她咬住下唇,跺了下脚,像个小女孩般埋怨:“为什么不能杀!” “环儿你过来。”魏王朝女人招招手。 见戚银环走到跟前,魏王一把将女人拽到怀里,将她按得坐在自己腿上。 魏王从抽屉里拿出伤药,用湿帕子轻轻地戚银环擦拭脖子上的血污,笑着问:“伤口很整齐,力道掌握得很好,差微毫就到颈脉,那小子敢如此伤我无忧阁阁主,真是胆大,孤王帮你宰了他可好?” 戚银环倒吸了口冷气,吓得忙要站起,谁知她的肩膀被男人禁锢住,强悍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弹。 “这……”戚银环完全没了方才的盛怒,小猫似的蜷缩在魏王怀里,懦懦道:“环儿不过是和他吵了几句,打了一架,没什么的,再说啦,他是极乐楼宗主从西域老家带来的人,那些老家伙们如今退回西域,怕是藏身之地只有吴十三晓得,利用好了吴十三,才能将极乐楼一网打尽哪。” 魏王嗤笑了声,他佯装没听懂戚银环在偏袒小情郎,温柔地帮女人上药,语气中带着几许不可违抗意味:“不要动小袁夫人,她是陈二爷的发妻,知道么。” “发妻又怎么了。”戚银环不满地小声嘟囔。 魏王笑道:“你爹是人才,在军中替孤王独当一面,你是人才,率领无忧阁替孤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同样,陈老二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很会做生意,能给孤王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你们全都是孤王麾下得力干将,是孤王的左膀右臂,不可以内斗。” 戚银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是,环儿听您的教诲。” “真乖。”魏王拍了下女人的屁股。 戚银环蜷缩在魏王怀里,她又不争气地想吴十三了,不晓得这冤家大雪夜的上哪儿去了,他不高兴,多半是去赌坊豪赌宣泄去了吧。 戚银环长叹了口气,幽怨地问:“我真是不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是讨男人喜欢的?” 魏王看了眼桌上放的那只玲珑可爱的小玉兔,若有所思一笑,淡淡道:“大概,就是小袁夫人那样外表柔顺的女人吧。” 雪越下越大,很快,洛阳就白了。 瓦市的欢歌笑语与吴十三无关。 他不高兴,想去赌坊豪赌一场,可心里烦闷得要命,走到门口却没进去,掉头朝百花楼走去。 花妈妈那臭娘们害他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他要报仇、要杀人、要血洗百花楼,他想用血腥的刺激来忘却最近的一切,至少来提醒他,你,吴十三,是个无情无义的杀手,你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琐事而烦恼,是非常可笑的。 可到底,吴十三没有去百花楼。 他就这般如游魂似的,漫无目的地行在洛阳的夜晚,鬼使神差的,竟走到了陈府门口。 吴十三犹豫了,他很清楚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可真就跟见了鬼似的,他不由自主地越墙进去。 因着已经走过一次,所以路比较熟,吴十三径直往芙蓉阁的方向去,刚走进个僻静的小花园时,忽然听见游廊那边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吴十三立马闪身躲入假山,定睛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走来三个女人,正是袁玉珠和伺候她的两个大丫头,璃心和良玉。 袁玉珠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愁容满面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似乎哭过,眼睛红红的,纤弱的身子有些撑不起来宽大的披风,仿佛一阵风雪就能将她吹倒。 “奶奶,您不要出去了。” 良玉提着灯笼,小跑着紧跟在袁玉珠身后,带着哭腔,不住地劝:“您今儿犯了心症,入夜后又添了发热,才吃了药好些,腊月的风毒,仔细再病倒了,奴婢求求您了,安心卧床休养。” “不行啊,我心里急。”袁玉珠脚底生风似的走,哽咽道:“我有要紧事和二爷商量,这都夜深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袁玉珠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终于,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够坚强了,从不放弃寻找女儿,同时也在好好地过日子,可是,她做的还不够好,忍耐还不够足,太冲动了。 她明明知道吴十三是个烂人哪,那么被他言语戏弄非礼几句,忍忍就行了,为什么要较真儿,为什么要拿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人,现在弄得一点余地都没了。 不行,事情已经失控了,她是笨人,而丈夫是个很聪明通透的人,她必须要对荫棠和盘托出事情的始末,女儿不是她一个人的,是他们夫妻的,对付吴十三那种奸猾恶毒的人,或许荫棠会更有办法。 袁玉珠推开阻挠她的良玉,咬牙道:“行了,我晓得你是好心,怕我身子有什么闪失,没关系的,快去套车,我现在要去找二爷。” 良玉急得手里的灯笼都掉了,扶住玉珠的胳膊,柔声劝:“二爷下午让人带回来话,说是去富通钱庄找葛大掌柜谈生意,想必很重要,说不准还要在外头置办席面饮酒呢,他们爷们的场合,咱、咱就别去了,说不准二爷现在就在回来的路上呢。” “真是奇怪了。”袁玉珠停下脚步,皱眉望着良玉:“你干嘛老是拦我?我说了呀,是和孩子有关的大事,我心里着急啊,我不会打搅他谈生意,我在他马车跟前等着总行了吧。” 良玉跺了下脚,紧紧抓住袁玉珠的胳膊,不让她走,这丫头脸通红,依旧劝:“天很黑了,您出去太不安全了,二爷晓得后肯定会打死奴婢们的。” 袁玉珠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她两手抓住良玉的胳膊,逼迫良玉看她的眼睛,冷声质问:“你在我跟前从不说谎,二爷究竟是谈生意去了,还是、还是……”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心绪平稳些,问:“还是二爷去什么地方了?” 良玉低下头,不敢直视二奶奶。 一旁的璃心是个直肠子,竟用力打了下良玉,气恨道:“你虽说是陈家家生奴婢,可摸着良心问问,二奶奶嫁进来这几年,待你难道不跟亲妹妹般好?” 良玉犹豫了许久,未说话,眼泪先下来了,狠啐了口,“入夜后我见着了我兄弟阿平,他说,说百花楼的花魁娘子云恕雨让人打了,二爷素日谈生意时常叫云娘子作陪,还算有点交情,便、便过去探望一下。” 良玉发现二奶奶脸色不对,忙道:“就是探望,肯定不会怎样的,您千万别多心。” 袁玉珠脑子嗡一声炸开,气得直往前走,她要立马去百花楼找荫棠,可刚走下石台阶,她就停下脚步,魂魄如同被人抽走般,整个人也恍恍惚惚的,呆呆地朝凉亭那边走。 叫回来他人,能叫回来他的心么。 是,可能他和那位花魁娘子仅仅是席面上的普通交情,亦或是有什么旁的不得不去探望的缘由,他可是外头做生意的人哪,认识一些女人正常,可,可怎么让人那么难受。 袁玉珠失魂落魄地坐到石凳子上,木然道:“去拿些酒来。” 良玉一听这话,噗通一声就跪下,直朝自己脸上呼巴掌,哭道:“奶奶您别这样作践自己啊,早知道奴婢就不跟您说了。” “去啊!”袁玉珠吼了声。 这时,一旁的璃心叹了口气,旁人或许不明白二奶奶为何这样,可她却明白,心里苦的人,无人倾诉时,只能自己慢慢将悲痛掰开了、嚼碎了,然后咽进去。 璃心跑回小院,抱来几瓶酒,随后将良玉强拉着离开,静静地守在小门那边,这时候让二奶奶安静独自待会儿,可能最好了。 袁玉珠解下披风,随手扔到凉亭的木长凳上。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一瓶酒,像喝水那样咕咚咕咚喝,没想到喝猛了,弯腰猛咳,又吐,将方才喝的药全都吐了。 她从不喝酒,刚喝了一点,头就开始晕了,可是她还是想喝。 终于,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一个拢不住丈夫的怨妇。 袁玉珠苦笑了声,一口接一口地喝,谁能知道她如今在熬日子,若是女儿找回来了,那么她立马走,绝不多留。 喝了一瓶,接着喝第二瓶、第三瓶。 眩晕阵阵袭来,酒辣口烫心,入了喉咙,将肠子都愁断了。 “云恕雨。”袁玉珠头枕在胳膊上,喃喃念这个名字,眼泪早都打湿了袖子,她又喝了数口,头越来越晕,脸和身子都在发烫,她想睡,睡了后就别在醒来,女人自嘲一笑,声如蚊音:“你是什么样的花魁,该多美啊,昨天招惹了吴十三,今天又招惹我丈夫,没了,我什么希望都没了……” 躲在假山里的吴十三将玉珠的急、苦、愤怒、压抑、落寞和痛苦全看在眼里,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姓陈的不珍惜她,他也后悔了,为何自己下午时要说那些话。 是啊,他是怀抱了恶心的欲望,想要引诱她,故意说陈二爷家里外头拥簇无数红粉知己,夫人你也可以找男人。 当时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却压倒了支撑玉珠的最后一根草…… 玉珠碎 第13节 吴十三从假山慢慢走出来,看着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叹了口气,从木长凳上捡起披风,轻轻地给她披在身上。 也只有在夜晚,在没人的时候,他才能靠近她。 吴十三指尖轻轻抚着她冰凉的发丝,叹了口气,何必妄自菲薄呢,云恕雨连你脚指头都比不上。 男人俯身,凑近她,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酒味和淡淡的体香,看她醉红了侧脸、脖子,他到底没忍住,吻了下她的侧脸。 不够。 吴十三也不晓得自己现在什么心情,激动、紧张、心疼,都有,他屏住呼吸,将她的头掰正,吻了下她的唇,软软的,很凉。 也就在这时,袁玉珠身子忽然动了下,她迷迷糊糊地起身,都没睁眼,一把抱住吻她男人的腰,哭得像小孩子:“荫棠,你不要玉珠了吗?” 吴十三顿时怔住,动都不敢动,他低头温柔地望着脆弱的女人,明知道她喝糊涂了,认错人了,可他愿意欺骗自己,他觉得这瞬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欢喜。 吴十三用食指揩去她的泪,轻抚着她的脸,柔声低语:“你傻了,我怎会不要你。” 第17章 怀里的女人醉得厉害,脖子就像没了颈骨似的,软软地耷拉在一边,身子也如同一滩泥,不自觉地往下沉,若没有吴十三在旁抱着,早都瘫倒在地了,饶是如此,女人仍小声啜泣,不住地喃喃: “荫棠,你说过这辈子只有我一个的,可为什么食言?为什么有了福浓,还冒出个云恕雨,你骗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荫棠,咱们孩子找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荫棠,你,你是不是厌弃玉珠了。” 吴十三看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得紧,可更多的是酸涩,他真的太妒忌陈二爷了,那个男人怎这么会投胎,老天爷不仅给了他财和貌,居然还格外照顾他,将玉珠给了他,他还不珍惜,什么东西! “我怎会厌弃你。”吴十三轻抚着她的脖子,柔声安慰。 “那你怎么不亲亲我。”袁玉珠哽咽着醉语。 吴十三又紧张了起来。 可以么? 吴十三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真的下作,而且非常无耻,可他没办法不去想,正如他忍不住一次次想起她、尾随她、窥伺她,而且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若是错过这次机会,那么,此生都不再有。 他发誓,只要这次能得偿所愿,那么他就真的离开,再不打扰袁夫人平静的生活。 吴十三就这般一次次给自己壮胆,他手捂住袁玉珠的眼睛,轻轻地将桌上的几个空酒瓶撤到地上,随之,将女人抱起,平放在石桌上。 腊月的夜很黑,只靠着积雪的那点微光,足以能让他看清玉珠,她醉得厉害,朱唇微张,难受地大口喘粗气,唇角噙着残酒。 酒。 吴十三想起那天晚上在芙蓉阁,窥伺到她在浴池中喝酒,琥珀色的绍兴黄自下巴落下,淌过喉咙,聚集到了锁骨。 吴十三紧紧捂住女人的眼,朝她的锁骨而去,沿着酒迹逆流而上,吻到她轻颤的唇。 而此时,她竟抱住他的腰,反客为主,冲他攻城略地,他是毫无经验的新兵,紧张又害怕,动也不敢动,只能在慌张之余,细细品尝来自她唇齿之间残留的烈酒。 没多久,吴十三便跃跃欲试地迎合,他很快就熟练了起来,若说玉珠是细雨春风,那么他就是疾风骤雨,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她禁受不住,扭头要躲开,他不愿放过她。 而她,终于因太醉,失去了意识。 情动之下,吴十三准换了战场,吻去她脸上的泪,隔着衣裳,轻吻她的肩头、纤腰…… 就在此时,吴十三听见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是杀手,自小就训练听、视,哪怕微毫响动,都能立马察觉,他急忙放开玉珠,抓起立在石桌旁的剑,闪身躲避到假山中。 吴十三觉得自己也醉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咽了口唾沫,压盖住惊慌,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见女婢恭敬问安声: “二爷,您可回来了,奶奶她、她一个人在凉亭里饮酒,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陈砚松惊呼了声。 紧接着,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朝这边过来了。 吴十三眉头紧蹙,屏住呼吸朝外望去。 陈砚松回来了。 他跑得急,身上的披风都要飞起来似的,面色虽说依旧沉稳,眉眼间的焦躁却难掩,看见妻子上半身平躺在石桌上,两条胳膊无力地垂落,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滑,陈砚松急得一把将貂帽扯下来,扔到地上。 “玉珠,玉珠。” 陈砚松一个健步跃上台阶,终于赶在袁玉珠跌落的瞬间,接住了她,“怎么喝成这样呢?” 陈砚松单膝跪在地上,像抱小孩子那般抱住妻子,轻轻拍她的脸:“玉珠,玉珠,醒醒呐,哎呦,喝得流了一嘴哈喇子,你呀你。” 陈砚松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单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妻子身上,同时扭头,责备一旁侍立的璃心:“你也是的,怎么让她一个人喝这么多,会出事的!” 璃心眼里含泪,噘着嘴:“奶奶她不高兴,发泄出来才好呢。” 陈砚松俊脸刷一下阴沉下来,呵斥:“为什么不高兴?可是谁欺负她了?隔壁院的大嫂子?” 璃心冷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二爷问问自己呗。” “我?”陈砚松环抱着玉珠站起来,准备带她回屋,眼里的阴翳更浓了,“我怎么了?” 这时,良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伏地,吓得都不敢抬头:“二爷,是、是奴婢同奶奶说,您今晚去探望百花楼的云娘子,这、这……” “混账东西!”陈砚松一脚踹向良玉的肩头。 良玉顿时身子后仰,头咚地一声砸到了木长凳边缘。 “好大的胆子。”陈砚松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瞪着良玉厉声喝道:“没脑子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玉珠是个痴性子人,身上又有病,你在她跟前胡嚼什么舌头,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你十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良玉只觉得头热烘烘的,一摸,竟摸到一小块血,她打小就在陈砚松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二爷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嗳,原是她没思虑周全。 良玉也顾不得自己受伤破相,手肘撑着木长凳忙要站起,忍住泪,忙劝道:“是奴婢多嘴了,爷,咱们还是先将奶奶扶回去吧。” 璃心赶忙过来搀扶住良玉,剜了眼陈砚松,愤愤道:“二爷,您也不必将火儿撒在良玉姐姐身上,奴婢今日就算不要这条命也要说一句,若是您真的在乎我家姑娘,就请您不要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了。” “你懂什么,我自有我必去的原因,是王爷,”陈砚松的话戛然而止,厌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跟你们这些蠢东西说不清,去,赶紧去准备热水。” 这时,醉得不省人事的袁玉珠忽然醒了,挣扎着推开陈砚松,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哎呀,吵什么吵。”袁玉珠这会儿头重脚轻的,渴得很,她看见地上躺着只酒瓶,立马扑过去捧起,拔掉酒塞,仰头就咕咚咕咚地喝。 “嘿!干什么呢!”陈砚松急忙过去夺,发现这眨眼功夫,酒居然被她喝掉大半。 “要不要命了!”陈砚松气得将酒瓶子扔远,蹲坐在地,环抱着妻子,手不住地抚她的背,哄道:“乖,咱把酒吐出来,那不是好东西。” “我不。”袁玉珠手掌按住男人的脸,往远撑,嘴里含含糊糊地喊:“酒呢?拿来,我、我要一醉解千仇,都欺负我,你们就欺负我吧。”说着说着,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哥哥去,叫他打你们。” “好好好,是我错了啊。”陈砚松连声道歉,他捏住妻子的下颌,强迫妻子张开口,手指进喉咙里抠,柔声哄:“吐出来就舒服了,你又不会喝,哎呦!” 陈砚松吃痛,这冤家居然咬住了他的手指。 “撒嘴!”陈砚松疼得嘶嘶倒吸冷气,扬起手,佯装要打:“再不松开我可揍你了啊。”虽这般说,可他还是没舍得动手,只是用力摩挲妻子的背,如此能让她舒服些。 而这时,袁玉珠也被丈夫弄得喉咙发痒,恶心阵阵袭来,终于没忍住,一把挥开丈夫的手,弯腰大口吐了起来,全都吐在了丈夫身上。 “真是个冤家!”陈砚松倒也没躲,摇头苦笑,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吐了会儿,没动静了,他忙将污秽了的袍子解下,用大氅裹住妻子,一把将她横抱起,疾步朝上房行去,同时嘱咐两个大丫头:“快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 假山里的吴十三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的悲痛,还有陈二爷的担心、无奈和宠溺。 作为男人,其实他倒是懂几分,陈二爷虽风流,但却是打心眼里爱他的妻子。 吴十三叹了口气,拿着剑,趁夜离开了陈府。 天上的雪没有要停的意思,纷纷扬扬的,如鹅毛般撒落,北国的风雪严寒,可却冷不掉吴十三那颗激热的心。 吴十三从陈府出来后,便狂奔在一处处大街、小巷,他身上、口里全都是酒味,从前他不明白,一直觉得二师兄很蠢,明明知道戚银环喜欢旁的男人,甚至和宗主之间也不清不楚,为什么还那么爱戚银环?为什么死前还惦记着,甚至着急得让那个算计了他的环儿赶紧跑。 现在,他仿佛明白了。 喜欢一个人,是根本没道理可言的,明明知道是鸩毒,还会一口接一口地喝,甘之如饴。 其实从遇到袁玉珠的那天,吴十三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离不开洛阳了,哪怕这辈子只能卑微地躲在暗处窥伺,那也是很欢喜的。 第18章 天寒地冻,吴十三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所以他又一次返回了广慈寺。 在路上,吴十三前后斟酌了许久,玉珠今夜失常酗酒,不仅仅因为听到了丈夫去百花楼探望花魁娘子,更因为他吴十三着急。 急什么?当然是寻爱女的唯一希望破灭了。 吴十三可以确定,不出一日,玉珠肯定会放低姿态,带着厚礼聘金来广慈寺道歉,求他别与她一般见识,只要他能帮她找女儿,什么都好说。 可问题是,玉珠面上谦卑恭顺,但心里肯定厌恨鄙薄他。 吴十三不想要这样的事发生,起码不能让玉珠觉得他脏,陈二爷和花魁之间有风流韵事,但他没有,这一点,他还是比她丈夫强的。 老和尚惠清是玉珠的师父,若是由老和尚在中间说和,来化解他和玉珠之间的误会和矛盾,那肯定会事半功倍的。 没多久,吴十三就冒雪跑到了广慈寺。 寺外的大树上绑满了善男信女祈愿的红布条,寺里一片寂静,有两个小和尚举着蜡烛,猫着腰去厨房偷馒头吃。 吴十三径直朝后山去了,到了主持的小院,发现还亮着灯,隐隐望见惠清正拿着扫把,身子佝偻着,哧哧哧地一下下扫院中的雪。 吴十三从地上掬起捧雪,胡乱擦了把脸,用雪水将头发抿齐整,又整了整衣襟,深呼吸了口气,笑吟吟大步朝惠清走去,扬起胳膊挥手:“爹!我回来啦,哎呦,您这么大一主持,咋还亲自扫院子呢,来来来,儿子帮您扫。” 惠清停下扫地,眯起眼睛朝小门那边望去,看见是吴十三,略说了句原来是吴施主,便不再理会,埋头继续扫雪。 “爹,您还生我气呐?”吴十三厚着脸皮凑上前,自来熟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嘿然道:“原是我错了,不该在那种烟花地损了您的清誉,只是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到大四处漂泊,受尽了白眼,您老慈悲为怀,这段时日收留我,待我那般好,我呀,真是将您当成了亲爹般看,您,应该不介意吧。” 惠清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一听就知道这杀手在扯鬼话,这人行事狷狂任性,白日做的种种事着实过分,惠清扭过头去,正要呵斥几句,蓦地瞧见跟前的小伙子唇红齿白,俊俏非常,顿时生了怜爱之心,不忍责备,摇头无奈笑笑:“你呀你,顽皮!” 惠清叹了口气,拖着大扫把,朝禅房走去。 “大师父,您别不理我呀。”吴十三食指挠了挠下巴,小跑着跟了上去,进屋后,一股带着香烛味的热意顿时迎面扑来。 吴十三被暖得打了个哆嗦,跟着惠清一道站在火盆前,烤手。 “老衲还以为吴施主走了。”惠清搓着手,语气平和,问:“施主用过饭食没?” “用过了。”吴十三笑吟吟地答,谁知肚里的五脏庙却不争气地响了,男人脸一红,尴尬笑道:“就是没太吃饱。” “厨房里还有饭菜,待会儿热热。”惠清看着神采飞扬的吴十三,敛眉道:“吴施主,你这么年轻,实不该纵情于烟花之地,要知道,色即是空,太过沉溺于己于人不好,还有,你真不该言语羞辱袁夫人,她看着光鲜亮丽,实是个苦命的孩子。” “嗯嗯。”吴十三心里骂了几十遍,叫你一声爹,还真拿起老子的款儿来教训你外公了,迟早拔光你这老秃驴的牙,虽这般想,吴十三还是乖觉地点头:“是,您老教训的是,原是我今儿喝多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得罪了袁夫人,现在清醒了,后悔得紧。” 惠清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吴施主能这样想,老衲真的很高兴。” “那……”吴十三一脸的兴奋,笑道:“您能不能下帖子将袁夫人约出来,我想当面给她道个歉。” 玉珠碎 第14节 惠清皱眉,仔细地打量吴十三,试探着问了句:“吴施主,你是不是对袁夫人生了什么旁的心思?” 吴十三耳朵瞬间发热,心跳得极快,暗骂了句眼毒的秃驴。 男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高昂起下巴,大大方方地说谎:“都说和尚不妄语,您老怎地胡说八道起来?我有老婆的,就是那个腰间挎俩弯刀,同我一屋睡、天天跟我吵架的漂亮小妞。哎呦,实话跟您说了吧,我这辈子最爱钱,就是想挣袁夫人那三千两银子,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当初既然答应给她找女儿,那我肯定要做到嘛,况且她今儿还付了我三百两嫖资,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真的?”惠清半信半疑。 “童叟无欺!”吴十三打了个响指。 惠清盯着吴十三思索片刻,笑道:“吴施主既然想要挣那三千两,那贫僧有个主意,施主可以先将那个孩子找回来,贫僧在这洛阳还算有点微薄名声,届时原当充当中间人,调解你和陈家夫妇的恩怨,想必到时候陈二爷必定不会再对您赶尽杀绝,而袁夫人也定当对您感激涕零,他们夫妇二人会双手向施主奉上丰厚的酬谢金。” 吴十三白了眼惠清,阴阳怪气地讥讽:“哦,合着让我先干活儿,后付银子?这不是欺负傻小子么,那陈二爷可是个六亲不认的狠人,万一我给他找到女儿,他要杀我咋办?老和尚可真会异想天开,再说啦,我是个付不起嫖资的穷光蛋,出去找孩子,不得买马?买鞋?吃喝拉撒都是银子,我还是直接和袁夫人对接比较好。” 惠清正色道:“这部分银子,贫僧可代为提供给施主。” “关你什么事?”吴十三粗暴地打断惠清的话,怒道:“难得老子想金盆洗手,当一回好人,你这秃驴竟推三阻四的,痛痛快快给一句话,愿不愿帮忙请出袁夫人!” 惠清并未恼,看了眼吴十三手中的剑,意味深长地笑笑:“孩子,人在江湖,哪里是一句金盆洗手就能退出的,你双手满是血债,背负了无数宗罪孽,若真想做个好人,老衲愿意为你剃度出家,收你为徒,你在后山石洞中坐三十年苦禅,修行圆满,可登极乐。” 吴十三觉得自己肯定是蠢了,怎么会找这种冥顽不灵的老和尚当中间人说情。 吴十三一屁股坐到了长凳上,惫懒地往桌子沿儿一靠,翘着二郎腿,脚尖冲着惠清摇,坏笑:“让我当丑不拉几的秃驴,我才不干,大师父,你们佛爷不是讲什么普渡众生嘛,那你不如先渡一渡我这恶鬼,如了我的愿,让我给袁夫人道个歉,挣了三千两,不然我就会生气,我一生气就要杀人,到时候那些冤死的亡魂天天缠着你,埋怨你为什么要挡你十三外公挣银子、当好人!” 惠清板着脸,盯吴十三看了良久,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也罢,你既然想道歉,倒也算良心未完全泯灭,我佛慈悲,挽救一切迷途的生灵,十三,老衲可以将袁夫人请出来,你也可以同她道歉,但你必须先做老衲的俗家弟子,放下手里的屠刀,跟着老衲吃斋念佛,学做人做事的道理。” “好好好!”吴十三一把将长剑按在桌上,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小孩儿似的抱住惠清,满口师父、师父地叫,又是捶背,又是按肩膀,兴奋道:“您老什么时候给袁夫人下帖子?” 惠清摇头无奈笑笑:“明日吧。”转而,惠清直面吴十三,语重心长道:“你可不能莽撞无礼,再羞辱袁夫人了。” “为了挣银子,我宁愿做小伏低当孙子!”吴十三举起手,发了个小誓,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笑道:“大师父,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惠清左右看了圈,目光锁在神案上供着的佛像,笑道:“贫僧会给你教佛经、讲佛法,你也要洁身自好,不可再出入烟花之地,屋子每日要扫,佛像每日要擦,慢慢地就会扫除心里的恶念。” “擦佛像啊,简单!”吴十三打了个响指,冲过去,用袖子擦那尊铜塑的佛像,瞧见佛像头上有个黑点,他想也没想,往上呸了口,蘸着口水卖力地擦拭。 “哎,你怎么能亵渎神佛呢!”惠清急得忙拉走吴十三,同时双手合十,冲佛像行了个佛礼。 吴十三撇撇嘴:“你们佛爷不是有个典故嘛,说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和尚不就讲究个六大皆空,都置身物外了,哪里用得着拂拭清扫。” 惠清一怔,欣慰地望向吴十三,郑重其事道:“孩子,你真的很有慧根。” “切。”吴十三撇撇嘴,忽而灵机一动,勾唇浅笑:“既然我是你俗家弟子,也得有个法号不是?你叫惠清,那我就叫慧根,怎样?不不不,不好。” 吴十三摇摇头,手指向自己的裆,坏笑:“根是男人的这玩意儿,慧根,灰根,都变成灰色了,还能用么,不行不行,得重新取个。” 惠清见这人开始胡言乱语,甚至污言秽语,皱眉摇摇头,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见老和尚生气地走了,吴十三得意的哈哈大笑,忽地困得打了个哈切,直接吹了蜡烛,扑到小床上去睡。 可是躺到床上,又睡不着了,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吹着口哨,盯着黑乎乎的房顶发呆,他今晚做了老和尚的俗家弟子,而玉珠也是老和尚的弟子,四舍五入,那他和玉珠就是师兄妹了! 吴十三唇角上扬,下次见着玉珠,该怎样道歉?怎样同她解释其实他根本没去嫖? 哎,玉珠今晚喝了好多酒,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好些了没? 不禁,吴十三又想入非非起来,玉珠的唇好软,身上好香,她真的很会吻……若是有朝一日能和她洞房,那这辈子真值了。 吴十三脑中想象着他和玉珠缠绵,他一件件地除去她的衣裳,轻抚她,她很害羞,欲拒还迎…… 吴十三心狂跳,按捺不住燥热,他索性翻身起来,将长枕头平铺在床上,自己手肘撑住床,食指在枕头上画了个唇,吻了下去,同时回想着今晚玉珠的热烈,他迎了上去,重温那片刻的美梦。 “哎呦!”吴十三为自己的这种幼稚行为感到羞耻,他喘着粗气,躺回到床上,紧紧地抱着那长枕头,困意来袭,希望今晚能梦到她,哎,算起来,几年前他正巧也在江州执行任务,若那天去大林寺的是他,而不是陈二爷,是他先遇到玉珠,那说不准现在他早都退出江湖,和玉珠过柴米油盐的幸福日子了。 第19章 袁玉珠做了个梦,一个无比真实的春梦。 梦里,她像条搁浅了的鱼,鳞片被人生生拔掉,孤零零地躺在岸边,身体里的水早都干涸,绝望地无声嘶吼,而这时,有个人温柔地摩挲她受伤的身躯,什么话都不说,用力地吻她。 袁玉珠醒的时候,只觉得头要疼得裂掉了,呼出的气全都是酒味,身子虚软得很,特别想吐。 阳光从纱窗里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块明亮的光斑,屋里也是乱得很,碎瓷片满地都是,梳妆台上香粉胭脂盒子东倒歪,水盆里浮着条手巾,矮几上的那碗解酒汤还剩了一半。 玉珠想起来喝口水,蓦地发现手被人紧紧攥住,扭头看去,发现丈夫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趴在床边睡着了。 荫棠他穿着燕居常服,仿佛是昨日出门时那套,靴子也未换,鞋边的泥已经干透了,头发稍有些凌乱,脸上被袖子绣着团花纹压出深深的红痕,多大的人了,嘴角居然还流口水。 看来,荫棠守了她一晚上。 习惯性的,玉珠笑着轻轻抚他的头发,拇指揩掉他唇边的涎水。 忽然,头一阵刺痛,她想起了昨夜酗酒的原因,荫棠去“探望”了那个百花楼的花魁娘子——云恕雨。 玉珠面无表情地用力在被子上擦自己的手,鼻头阵阵发酸,胃里也翻滚得厉害,更想吐了。 而这时,陈砚松似被妻子的动作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坐了起来。 玉珠见状,翻过身子去睡,她不想面对他,更不想与他吵架。 “醒了么?” 陈砚松打了个哈切,斜躺到床边,隔着被子,熟稔地摩挲妻子的胳膊,轻笑了声,柔声细语:“还记得昨晚喝醉干什么了?”男人松搂住妻子,吻了又吻她的头发、脖子,“你呀,昨儿回来后又吐又哭又笑的,大半夜的非要骑马,逼着我带你去,见我不动弹,你还大耳帖子扇我哩,砸杯子、摔椅子,哈哈,素日里的端庄全都没啦,倒像个小泼妇。” 对于丈夫的描述,玉珠没有半点印象。 他的语气越是温柔宠溺,她越是觉得恶心,眼泪不自觉地流下,自嘲一笑:“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将无忧无虑的秀才家小闺女,熬成了哭闹惹人烦的泼妇。” 玉珠将被子往头上拉了下,尽量控制住情绪,淡淡道:“昨夜怕是劳烦你了,快去歇会儿吧,我这会子晕劲儿又上来了,想睡一会。” 有些事,装在肚子里比较好,说出来就是争吵和仇视。 “嗐,还睡哪,太阳都晒屁股啦。”陈砚松心里有愧,歪缠上来,他其实很清楚玉珠的逃避和疏远是为什么,“快起罢,我这就让丫头去熬点热乎乎的粥,吃了暖胃,等用罢饭后,再让阿平套车,我带你去庄子住几天散散心,你刚嫁进来那会儿,正巧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咱俩就去庄子小住,打雪仗、赏梅花,好不快活,可自打女儿……” 陈砚松忙咳嗽了两声,回避掉这个让人悲痛的话头,转而拍了拍妻子的屁股,笑道:“快起来,别偷懒了。” 玉珠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打女儿没了后,咱们冬天再没去过庄子打雪仗,也没了欢声笑语。 玉珠泣不成声,未回头,也没说话,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摇了摇手,将悲痛生生咽下:“我不太舒服,你让我一个人睡会儿。” “那我陪你。”陈砚松脱了靴子和外衣,上了床,往开拉被子,想要与妻子一起躺,谁料妻子强扯住被子,拒绝与他同寝。 忽地,两人什么话都不说了。 袁玉珠默默落泪。 陈砚松垂头丧气。 “哎!”玉珠长叹了口气,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荫棠,若是有朝一日我自请下堂离去,你会不会放我走?你娶个贤惠大度的妻子,我、我就嫁个没什么本事的窝囊汉子,” “说什么胡话!”陈砚松阴沉下脸,“你没犯错,又给我陈家生了孩子,为什么要走?不可能,绝不可能,只要我陈砚松活一日,就不可能放手,你不想跟我了,那你要跟谁?谁敢对你动心思,我就弄死他!” 陈砚松心里明镜儿似的,晓得妻子这番话的缘故,那般阴狠狡诈的人,居然也情动落泪,不住地叹气,后悔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腿,最后,他紧紧地从后头抱住妻子,哽咽道:“玉珠,你别听良玉那蹄子胡吣哪,我昨儿去探望云娘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当年隔壁院儿老大在百花楼约见极乐楼的杀手,就是谈论要对咱两个下手,恰巧被云娘子听到了,偷偷给我报信儿,论理她还算咱俩的救命恩人呢。” 陈砚松脸不红气不喘地接着道:“再说了,云娘子因弹了一手好琵琶,最近很受王爷的青眼,王府的管事太监崔锁儿头先给我透了个信儿,说王爷想将云娘子接到外头的别院里,专给他弹唱解闷,这些供人取乐的小玩意儿虽卑贱,可到了王爷跟前,就成了金笼子里的雀儿,那吹上几句枕头风,也够人遭罪的,咱们陈家日后的兴旺存亡全是王爷一句话的事,这回云娘子被嫖客的老婆打了,王爷知道后生了好大的气,可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不好追查下去,他又舍不得云娘子受委屈,便示意我去探望安慰一下,没什么的。” “你总有这么多理由。”袁玉珠擦掉眼泪,冷笑了数声:“阿平傍晚回来报,说你外头忙生意,亥时都过了,你还没回来,我真是不知道了,什么样的探望,要两个时辰,荫棠,男人敢做就要敢当。” “可我真什么都没做啊!”陈砚松盘腿坐在床上,眼里虽有慌乱,但仍振振有词道:“玉珠,其实早在你嫁过来前我就同你说过了啊,我是做生意的,有时候是要与那些个豪商、掌柜们去这些声色之地的,我倒是没这个想法,可旁人就是要去啊,哦,依着你的意思,我就应该镇日介待在家里,守着你,什么都不要做,是不是?” “不要胡搅蛮缠。”袁玉珠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直面丈夫,“荫棠,我晓得你要做生意,有时候不得不出入那些不干净的地方,我从不怀疑,因为我认为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哪怕外面谈笑风流,那也只是当时场面上的虚情假意,应付应付罢了。你说仅仅是探望云娘子,好,我给你留面子,姑且相信你,不跟你吵,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荫棠,咱们父亲大人也是多年在商海摸爬滚打过来的,他为人正派,谈生意几乎都是在茶楼这些正经地方,我倒不明白了,你说的那些豪商大贾,怎么离了秦楼楚馆和名妓美婢,就议不了事?谈不了生意了?你若是不想去,人家能拿刀子架你脖子上,逼你去?荫棠,你是有孩子的人,哪怕南淮不是你亲生的,你也要想一想你的一些行为,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番话,将陈砚松说得面红耳赤,饶是他平日家巧言善辩,这会儿也是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了,男人低下头,一眼都不敢看妻子,良久才闷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和那位云娘子是清白的,哎,你说得对,以后我会注意行止德行的,不会再出入那种地方了。” 袁玉珠望着丈夫,心里着实堵得慌。 当年兄长就不同意她嫁入陈家,哥哥认为那样巨贾之家太过复杂,门不当户不对,哪怕丈夫对你再好,嫁过去肯定会受苦,哥哥想让她和他的同窗何秀才成婚,虽不会多富贵,但求个平安顺遂,是她非要跟荫棠,所以苦和痛,也都得她自己承受。 “我就再相信你一次。”玉珠手捂住心口,她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猛地记起昨晚是良玉冒死告的密,依着荫棠的阴狠性子,定饶不了她。 玉珠皱起眉,望向丈夫,试探着道:“我不太舒服,你去将良玉唤来给我揉揉肩。” 陈砚松眼里闪过抹慌乱,忙笑道:“良玉的娘病了,她今早回家伺候去了。” “你把她怎么了?”袁玉珠冷着脸质问。 “没怎么啊……”陈砚松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头越发低垂:“哎,就、就昨晚你喝醉了闹腾,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我不当心推了她一把,她头磕破了,我担心你见着害怕,就赏了她几两银子,让她最近在家里休养。” 玉珠气得手直抖。 不用问了,定是荫棠将气撒在良玉身上,将人家姑娘重伤了。 袁玉珠将腕子上戴的褪下,塞到丈夫手里,顾及到他的颜面,没明白说透,拐弯抹角地劝道:“荫棠,我哥哥常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良玉一家子是积年的忠仆,要厚待,咱们可不能寒了老人儿的心,她才是你该探望的人,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哎、哎。”陈砚松连声应承着,见妻子态度缓和多了,他也松了口气,笑吟吟地歪缠上来,“好啦,别生气了,快起来用饭,待会儿带你去庄子玩。” “嗯。”玉珠强咧出个笑,点点头。 谁知刚掀开被子,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多久,窗子那边便多了个仆妇身影,那仆妇敲了敲窗,恭敬道:“二爷,王府的崔公公来了,正在花厅等着呢,隔壁院的大爷、大奶奶巴巴儿地赶上去奉承,却被崔公公三两句打发走了,崔公公说是王爷有话要单独传给您。” 陈砚松听见后,忙不迭地下床,急得要往出跑,连鞋都来不及穿。 而这时,那仆妇又补了句:“二爷,那位崔公公还说了,王爷有个小物件赏给奶奶,让您夫妻一块过去。” 袁玉珠皱眉。 王爷……那位天子的胞弟魏王? 奇怪了,魏王要赏她什么? 第20章 魏王爷的大名如雷贯耳,譬如,他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幼子、也是唯一一个有实权的王爷,数次击退敌国贼人,保疆卫土…… 再譬如他喜好奢华,大修宫室,被御史参奏了数回,可陛下宠着胞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申斥参奏的人,说:“魏王曾扶持朕登基,如今镇守北方,越国贼人不敢来犯,其忠心日月可表,他身有旧伤,理应温泉旁修个行宫调养。” 如此这般,魏王今年初就开始张罗着修行宫,自然而然赏了好一批豪商巨贾一碗天家皇饭吃。 陈家祖上原是做地砖发家的,行宫所用莲花青砖之量巨大,隔壁院儿老大陈砚榕去年就开始四处奔走,终于拿下了这个差事。 荫棠在行宫之事上落了下风,更是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劲儿巴结魏王,也终于得了给王爷亲兵“叱北营”募集军粮的肥差,算是半条腿踏进了官场。 可是对于袁玉珠来说,魏王真的陌生得很。 依稀记得三年前王妃生辰宴,她遥遥看见了个穿着大红蟒服的魁梧男人,周围的人说是王爷,忙让她低头,不可直视,再就是几个月前,魏王因着荫棠办事得力,高兴之余,赏了荫棠一个貌美侍妾福浓。 玉珠碎 第15节 … 袁玉珠在丈夫焦急的催促下,匆忙换了衣裳、梳了头发,簪子都没来得及戴一枝,就被丈夫拉着往花厅去了。 离得老远,玉珠就瞧见花厅的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得很华贵体面,没有胡子,很白,长得还算周正,就是那双眼睛透着股或许圆滑的精光,派头很大,大腿翘着二郎腿,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半跪在地上给他捶腿,而他手里端着盏茶,斯条慢理地品。 “崔公公,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陈砚松双手抱拳,忙不迭地小跑进花厅,连连作揖,扭头让他的随从阿平赶紧去准备好酒饭。 “先不忙。”崔锁儿笑吟吟地按了按手,将给他捶腿的小孩儿轻踢开,放下茶起身,抱拳给陈砚松回了个礼,眼睛有意无意地瞅袁玉珠,笑着嗔道:“你小子现在贵人事忙,可也别怠慢你老哥我呀,在这儿等你的空儿,听你那大哥嘀咕了好一会子,真真磨得咱家耳朵嗡嗡直响。” 陈砚松忙笑道:“兄长和小弟都崇敬公公,您老这尊面又难见,可不得多孝顺几句。” “就你小子嘴儿甜。”崔锁儿手指在空中略戳了几下,紧接着,这人垂眸,手随意摸着跟前那只雕工精致的红木桌,食指扣了扣,侧耳听回响,笑道:“都说你陈家富,咱家总是不信,瞅瞅,王府都没这么好的家具。” “公公可是折煞小弟了,我家这些个朽木废料,怎么敢跟王府媲美?”陈砚松招手将随从阿平唤来,低声耳语:“入夜后挑套好的红木家具,拉到朱雀西街崔公公府上。” 这般嘱咐完后,陈砚松将玉珠拽到跟前,笑着介绍:“公公,这是内子袁氏,玉珠,快给公公见礼呀。” 玉珠含笑,恭敬地蹲身福了一礼。 “呦,夫人快起来。” 崔锁儿忙虚扶了一把,上下打量袁玉珠,这妇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体态婀娜,明艳逼人,真真是倾城之姿,国色天香,更兼品性好,怨不得主子爷惦念了两三年,嫁到陈家真是委屈她了。 玉珠被崔锁儿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往后退了几步,躲在丈夫身后。 陈砚松自然而然地挡在妻子前头,忙请崔锁儿入座,殷勤笑道:“今儿公公来,可是王爷有训示?” “训示没有,好事倒是有一宗。”崔锁儿手指点着桌面,斜眼觑向玉珠,双手抱拳朝东边拱了拱:“咱们王爷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前不久,二爷奉上幅王羲之的真迹,王爷欢喜的不得了,正愁要赏你个什么……可正巧了,咱们王爷着实是喜爱云娘子,常常赞叹云娘子弹的琵琶是什么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原本想着将云娘子私藏起来,嚯,昨儿才晓得二爷您和那位云娘子交情匪浅,这不,王爷便花重金将云娘子从百花楼赎了出来,赏赐给你做贵妾。” 这一番话,直将陈家夫妇弄得震惊万分。 陈砚松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玉珠更是气得身子直颤抖。 “这、这……”陈砚松偷偷看向妻子,尴尬笑道:“草民怎么好夺王爷所爱。” 崔锁儿挑眉一笑,手按住陈砚松的手,当着玉珠的面儿打趣:“呦,昨儿是哪个猴崽子钻进云恕雨的闺房,一个时辰都不出来?莫不是你们俩在讨论诗词歌赋,高雅得忘乎所以了?” 陈砚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见妻子眼睛红了,他急道:“公公,求您莫要说了,给小弟几分薄面吧,小弟和那位云娘子真的没什么,就、就是听闻她被打了,过去探望探望。” “怎么探望?”崔锁儿右手比了个圈儿,左手食指往里戳刺了几下,坏笑:“这样探望?” 崔锁儿望向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袁玉珠,轻咳嗽了两声:“夫人莫要多心,王爷这是疼你们夫妇哩,福浓那蹄子是个蠢笨的,伺候不了你们,云娘子温柔体贴,定能……” “这不好吧。”玉珠强忍住火气,大大方方冲崔锁儿笑道:“公公不知,我们陈家虽不显,可也有家训,不得娶纳烟花女子,妾身母家不过是穷酸书门,可大嫂子却是侯府嫡女,定不会与云娘子互称妯娌,怕是无福领略王爷的一番美意了。” “唉,夫人这就小气了。”崔锁儿笑道:“回头给云娘子改个名儿,让她认个文官小吏当爹,不就出身清白了嘛,人家云娘子从前也是官家小姐哩,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不差的,这些日子王爷会让府里的嬷嬷调教她一番,过了年,就将她抬进陈府。” 玉珠终于忍不住,冷笑了声,毫不畏惧地顶撞:“妾身真是不懂了,王爷既然赏赐,真金白银、美酒名马什么不好,怎么就得是女人呢!王爷也不问问我们夫妻愿不愿意,” “玉珠!”陈砚松杀鸡抹脖子般给妻子使眼色:“快快闭嘴,王爷也是你能议论的。” 转而,他愧疚地望向崔锁儿,陪着笑脸:“公公,内子愚蠢,她真不是有意冒犯王爷的。” “无妨无妨,女子嘛,有几个不拈酸吃醋的。”崔锁儿笑着挥挥手。 这时,那个瘦弱的小太监端着一碗茶上来了,跪到崔锁儿跟前,双手将茶捧过头顶,恭敬道:“爷爷,请用茶。” 哪知崔锁儿刚接过茶,哎呦叫了声,一把将滚烫的茶泼在那小孩的脸上,扬起手啪的一耳光扇下去,直把小孩儿鼻血打出来了。 崔锁儿阴沉着脸,手指在空里戳着那小孩,指桑骂槐地斥道:“下作的东西,想烫死咱家吗?咱家给你机会在跟前伺候,那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多早晚赏你几板子,好让你知道咱们王府的规矩!” 袁玉珠听出来了,这是在骂她呢。 玉珠气恨得站起来,就要去和那崔锁儿理论,哪知丈夫比她更快,挡在她面前,连连给那太监鞠躬作揖:“不懂事的孩子罢了,求公公松一松手,别与她一般见识。” 崔锁儿瞥了眼陈砚松,暗骂:你倒是疼你媳妇儿。 只见崔锁儿拍了拍手,立马有个小太监双手碰着个沉香木盒子上前来,他打开那盒子,原来里头是一只白玉兔子,通体雪白,雕刻得并不是那么精巧,可该有的长耳兔、短尾巴都有,更妙的是,兔子眼睛镶了两颗剔透的红宝石。 “袁夫人,这是王爷赏你的。” 崔锁儿故作骄矜,高昂着下巴傲慢道:“女人嘛,就该像兔子般少言恭顺,你嫁进陈府也有四年了,只生了个儿子,二爷让着你,不好意思开口,从没提纳妾,王爷晓得他的心事,所以才有意促成这桩佳缘。夫人你也要懂事些,须知为夫家开枝散叶才是妇德,也别忒善妒了。” 说这话的时候,崔锁儿偷偷打量着袁玉珠,呦嚯,这美人儿一哭,那真是能把人的胃啊肝儿啊给心疼断了。 崔锁儿暗叹了口气,哭什么,有几个女人能有你这样的好运道,要知道,这可是王爷花了心思,亲自选的玉石、又熬了几个晚上,亲手雕琢的玉兔,便是王妃都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好了。”崔锁儿拂了把下裳,起身,“差事办完了,咱家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说罢这话,崔锁儿双手背后,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陈砚松见状,忙跟了上去。 “荫棠!”玉珠喝住丈夫,怒道:“你去哪儿!?” 陈砚松这会子也是头疼得紧,咬咬牙,下巴朝前努了努:“我去送一送公公,你千万别多心,好好休养,这事等晚上我回来后,再同你仔细说。” 匆忙交代完这话,陈砚松就急慌慌地追出去了。 这些人走后,花厅一片寂静。 玉珠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没有魂魄,四肢无力地垂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她木然地扭头,看向旁边的桌子,沉香木盒子里的那只白玉兔毫无生气。 那个太监说什么? 要她像兔子般少言恭顺。 玉珠愤怒之下,一把将那盒子拂到地上,咚地一声,玉兔翻滚而出,红宝石从眼眶里被磕了出来,滴溜溜地滚到了角落。 这都是怎么了? 玉珠只觉得胸膛压了巨石,将她身体里所有的血、气全都挤压出去,让她无法呼吸,连哭都不会了。 那些个王侯将相随着自己喜好赏赐,完全不顾虑他人的感受,真是可恨,但荫棠更是可恶,若、若是他没贱得慌,去百花楼“探望”云恕雨,兴许就不会惹出这么一宗事…… 一种无力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将玉珠包裹。 她先是没了女儿,如今也渐渐失去丈夫,她真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惩罚她。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玉珠抬头望去,瞧见璃心满面欢喜地小跑进来了。 “姑娘,姑娘!”璃心刚还一脸高兴,看见玉珠病恹恹的,急得忙蹲在主子腿边,担忧地问:“怎么哭了?你脸色好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玉珠手抹去眼泪,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虚弱地问:“怎么高兴成这样?” 璃心左右看了圈,见没人,凑到玉珠耳边悄声道:“广慈寺那会儿给我爹递来信儿,说是那个人昨儿喝醉了,这才冒犯了您,他现在后悔得紧,托主持给咱们带个话,想约你出来,正正式式地道个歉,那个人还承诺了,一定会给咱们找孩子,他着实囊中羞涩,想挣咱们的银子。” “真的?!” 玉珠瞬间来了精神,感觉胸口的那块巨石仿佛消失了似的,完全不去想什么王爷、云恕雨,在她心里,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对!”璃心忙道:“主持中间作保,错不了,只是奴瞧着您脸色实在不好,要不推了,过两日再见。” “不行,什么事都能推,这个不能!”玉珠深呼吸调整心绪:“人家给了坡,咱就下,可别再耍性子错过这次机会了,再说……” 玉珠拳紧攥住,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就在刚才,她忽然生出了邪恶又可怕的报复心思,她居然觉得那个杀手说的荤话有两分道理。 男人可以左拥右绕,女人为什么非要守着他一个?! 第21章 这样荒唐的想法只出现一瞬, 就被玉珠掐灭了。 这又不是在比谁更烂。 自己若是外头找男人,表面是报复了, 但同时会留下把柄, 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到时她哪里还能谈和离?轻则被休,重则那就是上公堂、挨板子入狱, 且依照荫棠那阴狠的性子,肯定会杀人泄愤。 她必须清楚,这是两件事。 第一, 不论这次事之后, 她和荫棠会不会和离, 但是云恕雨绝不可以进门; 第二,就是她和荫棠之间的帐了, 这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的日子了。 玉珠想找大嫂帮忙解决第一件事,陶氏是侯门之女, 且最看重门第身份, 根本不会同意云恕雨这样的女人进陈府。 可她很快否了这个想法,大房二房面和心不和, 人家看你笑话还不够,怎么可能和你同仇敌忾,等老爷子一闭眼, 两房肯定分家的,陶氏非但不会帮她,说不准还会落井下石; 转而,玉珠想找老爷子, 但想到老爷子如今真的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了, 前不久大夫来瞧病, 说若是过得了这个冬天,那还能捱一年半载的,其实就是暗示可以准备寿衣棺木了。 老爷子身子实在不好,她着实不该拿这事刺激他。 思来想去,玉珠一时间竟没了头绪,且还有找女儿这件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她匆匆喝了碗药、换了衣裳,便嘱咐张福伯套车,去一趟广慈寺。 雪后的洛阳很冷,寒风卷起松枝上的落雪,直往人脖颈里钻。 广慈寺后山的石阶小路难行,玉珠紧紧抓住婢女璃心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 期间,璃心实在是担心她,不住地哭着咒骂二爷薄情寡义,又劝她想开些,没一会子,这丫头又咽不下这口气,怂恿她去百花楼闹一场,将那什么花魁娘子的脸撕烂,说咱们袁家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和倡尤同住一个屋檐下,最后这妮子又急得直跺脚,说奶奶您为什么都不说话,甚至都不哭呢,这么大个事,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玉珠苦笑。 说什么?又哭什么? 刚走到拱门,离得老远,袁玉珠就看见吴十三正在小院里扫雪。 他还似往日那般,穿着素简僧衣,头发用冠子竖起来,缺了半边的眉毛用笔描补齐全了,鬓角似乎修剪过,整个人神采飞扬,俊美的容颜在禁欲的佛寺中,显得过分惹眼。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微笑着快步迎了上去,盈盈屈膝见了一礼:“吴先生,又见面了,您好呀。” 吴十三其实早都看见了玉珠,但故作轻松地挥挥手:“袁夫人好。” 自打今早老和尚差人去陈府送拜帖后,他就开始紧张,天不亮就起来捯饬,去小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又将穿了几日的僧袍、鞋袜反反复复洗干净,在日头升起前,光着身子回到小院,紧赶慢赶地生了火,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将衣裳烤干,可是鞋袜还湿着,没办法,不能光着脚见她,只能穿上。 俗话说,狗暖嘴人暖腿,这会而他的脚真是冻得麻木了。 可是吴十三毫不在乎,只要天天能见到玉珠,哪怕再让他挨一刀也行。 吴十三不敢像之前那般造次了,捂着口扭头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他上下打量玉珠,她穿着天青色对襟小袄,化了淡妆,今儿戴的是全套的珍珠首饰,站在那儿就像朵盛放的芍药花,真真是美艳夺目,一点也看不出昨夜悲痛酗酒的痕迹。 吴十三心里纳罕非常,得知丈夫去了百花楼嫖,她难道喝顿酒就过了?一点都不在意? “袁夫人” “吴先生” 二人同时说话,又同时闭口,四目相对,皆尴尬一笑,各怀心事。 最后还是袁玉珠大大方方地打破沉默,她的身子已经有些不舒服了,醉酒加上心症犯了,头阵阵发晕,但仍强打着精神,笑道:“妾身来之前去和主持说了会子话,得知大师昨夜收了先生做俗家弟子,可喜可贺哪。” “嗐,他说我是个罪人,非要逼着我剃度出家,老和尚简直异想天开!” 吴十三不屑地啐了口,忽然,这男人打了下自己的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旋开,两指夹出一小块黄乎乎的东西,扔进嘴里嚼,他面上痛苦之色甚浓,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几次三番犯呕想吐。 玉珠碎 第16节 玉珠不禁往前疾走两步,问:“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忙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阻止玉珠上前,男人苦着脸,笑道:“大师父说我总是讲浑话,就给了我一小罐泡软的黄连,让我每次说错话后吃一块,就能换位思考,想想是不是出口伤人了,时日长了,就相当于修了闭口禅,我就是个好人了。” 吴十三狠狠心,将苦黄连咽进去,他抱拳,恭恭敬敬地给玉珠弯腰见了一礼:“对不住啊夫人,昨日在下喝得实在太多了,就胡言乱语起来,冒犯了您,在此给您正式道个歉,希望夫人不要再生气,放心罢夫人,经过大师父的教诲,我已经知道你们汉人的分寸和道理,不会再冒犯您分毫。” 袁玉珠忙虚扶了一把,暗道这糟污可恶的杀手怎么今儿忽然转性了。 她借坡下驴,亦蹲身见了一礼,笑道:“妾身昨日态度也不好,跟先生赔个不是。” 可心里还是不安,玉珠多嘴问了句:“先生是个洒脱之人,怎地会折腰给妾身一个妇人致歉呢?”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耳朵发烫,他可不敢说实话,于是手抓起自己的衣角,抖了抖,“因为在下着实太穷了,瞧,连身好衣裳都买不起,只能穿主持剩下的,挣了夫人这三千两,在下便能退出江湖,痛痛快快地娶妻生子啦!” “那便提前恭喜先生了。” 玉珠松了口气。 能拿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只要吴十三愿意给她找女儿,怎么都好说。 一时间,二人又谁都不说话,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咳咳。”吴十三清了清嗓子,侧身让出条道,恭敬道:“外头冷,夫人里面请。” “好。”玉珠点点头,刻意绕开吴十三,抬步往禅房走去,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和吴十三说句话,谁知她刚走上青石台阶,眩晕忽然来袭,眼前一黑,脚踩空了,竟直挺挺地朝吴十三倒去。 吴十三的反应极快,瞬间从后头接住了玉珠。 鬼使神差,他害怕玉珠想起醉酒后被陌生男人偷吻,更怕玉珠又误会他是浪荡子,他哎呦叫了声,一把推开玉珠。 玉珠没站稳,直接摔倒,从石台阶上摔了下去,雪地里翻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一旁的张福伯和璃心吓得大叫,赶忙奔过去扶人。 张福伯跪在雪地里,焦急地掐玉珠的人中,将纤弱的女人环着扶起来,气恨地扭头,虎着脸瞪向吴十三:“你都接住了,干嘛还要推开她!她本就身子不好,若是摔出个好歹来,老子跟你玩命!” “这又不赖我。” 吴十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其实心里早都乱成一锅粥了,他隐在袖中的拳紧紧攥住,探长了脖子打量玉珠,看见她浑身沾满了雪,虚弱的半睁着眼,心疼的要命,但还是嘴硬:“这我要是扶了,你们夫人再说我无礼怎么办?我可不敢冒犯。” “无碍无碍。” 玉珠连连摆手,冲张福伯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坐在地上缓了会子,抓住璃心和福伯的胳膊,强撑着站起来,没事人似的冲吴十三一笑,打趣了句:“先生还真铁石心肠。” 随之,玉珠拂去身上的雪,示意福伯像先前那般守在门口,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依旧笑颜如花,默默进了禅房,坐到长凳上后,赶忙让璃心给她拿了素日常吃的药丸,也顾不得茶壶里都是冷水,直接就着吃药。 冷水入肚,玉珠也稍稍清醒了些许,她左右打量,发现屋子里烧得很暖,打扫的几乎一尘不染,方桌上摆着果盘和点心,而那吴十三这时也进来了,他欢快地吹着口哨,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 “先生看上去很高兴哪。”玉珠笑着奉承了句。 “还成。” 吴十三眉梢微挑,抓起个小橘子,专心致志地剥。 其实,他心里慌乱得要命,玉珠看起来很精神,可怎么会忽然眩晕不适?难不成是昨夜冷风口子里喝酒,病了?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啊。” 玉珠笑笑,眼里却浮起了泪,她强忍住,指尖碰了下盘中的橘子,却没胃口吃,趁着清醒,赶紧谈正事:“既然妾身和先生的误会解了,那咱们还像头先说好的,接着交易,敢问先生何时能动身替妾身找女儿,妾身今日出来时,将银票宝钞都带出来了……” “大年初一就走。” 吴十三吃了一瓣橘子,笑道:“我的伤是其次,实话同夫人说,天下之大,要找一个失踪了两年多的孩子很难,在下这段时间要先寻到潜伏在洛阳的兄弟,托他们找线索,再加上要置办些干粮马匹等物,要花点时间。” “好、好。”玉珠连连点头,从璃心手里拿过檀木匣子,推给吴十三:“这是答应先生的聘金,您点点。” 吴十三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千两,揣进怀里,笑道:“在下这两日也在反思,在未有任何进展前就收夫人三千两,是有些过分,再说夫人替在下解围,给百花楼付了三百两,在下就算脸皮再厚,再贪财,也着实不好意思了。” 这番话,将玉珠弄得怔住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贪婪无耻的杀手么? “哦、好,好。” 玉珠小口喝着水,遮掩自己面上的疑惑。 既然谈妥了,那就不须多留了,可莫名,玉珠想同这个直汉子杀手多说几句话。 玉珠低下头,指尖摩挲着杯口上她留下的胭脂,沉默了会儿,笑着问:“先生,那位云恕雨姑娘……” “你可千万别误会!” 吴十三忽然激动地站起来,急道:“我其实真的和云恕雨没什么,就是那天晚上心情很差,脑子不对劲儿了,就想去百花楼见识见识,鸨母晓得我没银子要赶我走,那个云恕雨见我长得俊,想要反嫖我,可我守住了贞操,同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我师妹误会了吃醋,打了那女人。我真的和她什么都没做,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到现在还是个干干净净的雏儿呢!” “原来是这样啊。” 玉珠听了这番话,脸臊了个通红,暗骂无怪福伯说这人野性未驯,什么反嫖、雏儿张口就来。 “好,妾身相信先生,您请坐吧。” 吴十三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发,干笑了两声,乖觉地入座,偷摸地觑向玉珠,不禁又想入非非了起来,若是他将来的第一个女人是玉珠,那这辈子就活够本了! 玉珠当然不晓得男人这些“龌龊”想法,她装着心事,却和没事人似的,笑着问:“先生不要多心,妾身就是想跟您随便聊聊,您见过那位云娘子,她……是不是很美?” “长得确实挺出众的。”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老老实实地回答:“个头和夫人一般高,身段特别好,眼睛骚得都能滴出水来,有点南方口音,说话软绵绵的,也是奇了,我心情不好,同她说了会子话,被她一宽慰,立马就高兴了。” 玉珠心里堵得慌,强忍住泪,笑道:“那确实是个尤物,原来男人都很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吴十三脱口而出:“要么说人家是花魁,除了出众的样貌,温柔小意和媚功都有,呵,神奇的女人。” “是吧。”玉珠眼泪啪地落在手背上,她忙去擦,笑道:“哎呦,怎么哭了,先生见笑了。” 吴十三的笑凝在唇上,他就算再没心没肺,也看出来玉珠有心事,而且很痛苦。 吴十三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抓住玉珠的手,可终究忍住了,身子略往前探,柔声问:“夫人,你是因为云恕雨而不高兴么?嗯,咱们是朋友啊,你可以同我说说的。” 这一句朋友,攻破了玉珠的心防。 她终于没忍住,痛哭出声,身子剧烈地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丈夫跟她……他还骗我说同那个花魁干干净净的,可今早上,王爷派人来了,说是念着我丈夫办事得宜,要将云恕雨赏给他做侍妾。” 玉珠手捂住发闷的心口,泣不成声:“先生,我作为妻子是不是很失败啊,是不是很招人厌烦,我直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为什么荫棠要这样对我,听你这么说,我懂了,我脾气不好,又不温柔,好像确实是比不上那位花魁娘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吴十三不晓得怎么安慰人,忙道:“我可能不清楚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但同为男人,我觉得你丈夫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并未对云恕雨动真心。夫人你怎么能妄自菲薄呢,能娶到你,是多少男人的梦想,云恕雨跟你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不,她连你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玉珠破涕一笑:“先生在安慰我。” “不是啊,在下从不说虚的。” 吴十三努力想了半天,忽然举起手边的杯子,将凉水一饮而尽,“夫人,我不太会说话,云恕雨就像美酒,可能一时间会让人迷醉,可只要是个长脑子的男人,都不会选择她,因为酒代替不了水,人没了酒可以活,但没了水就活不了了!夫人,你就是水,最干净纯美了,那些掺杂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脏酒根本没法儿和你比。” 一番话将玉珠弄得更难受了,她抽泣着笑:“多谢先生宽慰,若、若我丈夫能和您这样想,我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吴十三忽然抓起立在身侧的长剑,眼中满是杀气:“夫人,要不要我帮你杀了那个女人?” “先生又要同妾身做生意哪?” 玉珠打趣了句,泪眼婆娑地直面吴十三,长叹了口气,擦掉眼泪,起身笑道:“多谢先生美意了,我不能因为自己不高兴就雇杀手,夺了云娘子的性命,这事本质还是出在我丈夫身上,哎,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好好休养,妾身过几日再来同您细谈找孩子的事。” 说罢这话,玉珠给吴十三屈膝见了一礼,什么话没再说,紧紧抓住璃心的胳膊,一瘸一拐地离开。 吴十三望着玉珠远去的落寞背影,心疼得要命。 他默默打开箱笼,寻到自己的包袱,找到夜行衣换上,抓起长剑,离开了广慈寺。 不行,他不愿他的笨头鱼朋友伤心,他要替她解决了这件事! 第22章 在广慈寺办完事, 玉珠身子不适,立马回了家, 她让下人请了大夫来瞧, 依旧是老三篇,什么夫人这病源自忧思过度,要想开些, 随后换了几味药,开了张解郁疏肝的方子,便罢了。 从天亮到天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可于玉珠, 就像十几年那么长。 子时三刻,陈府大门小门都上了锁, 各处一片寂静,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 显得有些黑, 铜盆里的炭火逐渐熄灭,寒气纱窗门缝偷偷钻进来, 冷了杯中酒。 袁玉珠并未换衣裳,还穿着白日外出时的天青色对襟小袄,她坐在梳妆台前, 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两指夹着一小盒胭脂转。 荫棠从早上随王府大太监崔锁儿出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玉珠心里烦, 拿起桌上放着的小银剪绞指甲, 谁知一个没留神, 绞到了肉,血珠顿时从指头上冒出来,钻心般的痛从指间扩散到全身,女人鼻头一酸,疼得掉了泪。 而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玉珠透过镜子一看,原来是他那清白又了不起的好丈夫。 “还没睡哪。”陈砚松笑着问。 他怀里抱着个木盒子,用足尖将门关上,还似往常那样,自行将外头穿的大氅脱掉、抓皂豆洗手、从橱柜里拿厚寝衣换上……并且温声说着话: “嗐,你是不晓得,我今儿一整日忙的呦,崔锁儿看上了咱家的红木家具,我忙给他拉到外宅,谁知这还不算,那狗太监又拐弯抹角地说家具上空落落的,似乎短个摆件,这不,我又花了大价钱,给他弄了只金累丝嵌松石的盘子,那老狗日的前前后后盘剥了老子三四千两银子,一个绝种的阉狗,搜刮那么多给谁呢?多早晚在王爷跟前失了宠,等着被抄家鞭尸吧。” 陈砚松喋喋不休地说琐事,他抬手除下头上戴的玉冠,凑到在大立镜跟前,扭转着脖子,左右瞧自己的脸,转而从桌上抱起那只木盒子,大步走进内间,笑吟吟道:“珠儿,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袁玉珠本以为自己见了他,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可没有,她居然很冷静,木然地坐着,一个字都没说,就静静地看他显弄。 “你不是喜欢抄经拜佛嘛。”陈砚松凑到玉珠跟前,将那盒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尊紫檀木的观音,香味缭绕,宝相庄严,男人笑道:“我专给你买的,喜不喜欢?” 玉珠淡漠道:“向来都是请神佛,哪里听说过买。” “我倒是没听过这说法。”陈砚松吃了瘪,尴尬笑着将盒子合住,从后面搂住玉珠,大大地打了个哈切:“那咱们安置吧,今儿忙乱了一整日,可把我累得够呛。” “哼。”玉珠厌烦地推开他,火气噌一下起来了,面目表情道:“是啊,还没恭喜二爷又得了位佳人。” 陈砚松那双桃花眼慌地乱眨,厚着脸皮凑上去,摩挲着妻子的胳膊,苦笑:“你就别讴我了,那是王爷赏赐下来的……” “王爷,又是王爷!”玉珠猛地转过身,直面站在她跟前的丈夫,“荫棠,男人就要敢作敢当,你别让我小瞧你。” “我做什么了?”陈砚松脸拉下来,也恼了:“我都跟你解释了无数遍,我真是为了奉承王爷,听闻王爷近来比较宠着她,她被人打了,我就是去探望一下,顺便再给她送份厚礼,交代她几句,日后在王爷跟前多多替我美言几句,你想啊,王爷看重的歌姬,我有几个胆子敢碰。” 玉珠含泪盯着丈夫,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巧言善辩!” 女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拳头不禁砸了下桌面:“你要是什么都没做,王爷会把她赏给你?崔公公连你在她屋里待了多久都说出来了。” 陈砚松手指向外头,看上去比妻子还气愤:“那阉狗是故意臊我呢。” 玉珠站了起来,仰头瞪着丈夫:“哦,是不是只要我没有真正的捉奸在床,你就打死都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啊我!”陈砚松吼了句,俊脸绯红一片,眼珠子都迸出了血丝,他深呼吸了口气,压着火,手按在妻子的肩上,沉声道:“玉珠,咱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高兴。” “瞧,倒是我的错了。”袁玉珠挥开丈夫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冷声道:“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云恕雨。” 陈砚松低垂着头,阴沉着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种身份的女人进门,你不舒服,我也觉得丢人。今儿我在洛阳城北买了个一进一出的小宅院,年后让她住进去,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碰她一根指头,比照家里大丫头给她发月例银,年节的再赏她几吊钱,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立字据、按手印,如违此誓,就让我陈砚松绝后!” 玉珠碎 第17节 “哼,你不是早都绝后了么。”玉珠讥讽了句。 “你能不能别诅咒我,别诅咒女儿!”陈砚松红着眼,冲妻子咬牙低吼道:“我拿唯一骨血发毒誓,你还不信?” 袁玉珠强忍住眼泪,恨道:“你做的这些事,能教我相信么?告诉你陈砚松,只要我袁玉珠活着,那个云恕雨便不可能花陈家一文钱,更不可能进陈家的门!” “你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怎么就跟我犟上了!”陈砚松一屁股坐到圆凳上,手背拍手心,急得脑门青筋都冒出来了:“云恕雨虽卑贱,可却是王爷赏下来的,咱就得当祖宗似的供起来,不过是顶个侍妾的名儿罢了啊,我真是不明白了,福浓你都能接受,怎么就不能接受她?” 袁玉珠冲过去,含着泪将丈夫的身子掰正,死盯着他:“你当我愿意接受福浓?那时候你刚给王爷办差事,我为了你的前程,纵使心里百般不乐意,可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接受了她,因为我晓得你压根对福浓没意思,荫棠,别人强迫给你的女人,和你主动去找的女人能一样?” 陈砚松瞪着玉珠,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怎样?”玉珠深呼吸了口气,那瞬,四年来所有的涌上心头,化作了泪,颗颗掉落,她将悲痛咽下,直直白白地说:“荫棠,我可以同你坦白地说,我袁玉珠把真心捧给你,清白的身子交给你,可你呢?你不珍惜,四年了,我女儿没了,身边一个一个地出现让我讨厌甚至恶心的侍妾,我不想忍受这种日子,咱们和离吧,你继续侍奉你的王爷,我回江州,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陈砚松愣住,半张着嘴,老半天没言语。 他再一次站起来,扭过头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柔声道:“玉珠,和离这两个字不要轻易说,很伤人的。我以为你是我妻子,肯定懂我的抱负,我也可以同你坦坦白白地说,我这辈子只在乎珍爱你一个女人,旁的都他妈的是玩物,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能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一下,迁就一下?” “怎么迁就?”袁玉珠被逗笑了,她泪如雨下,低头沉默了良久,望着丈夫:“荫棠,你没发现自打你侍奉魏王开始,就变了么?咱们老老实实做本家生意不好么?你如今得意洋洋,觉着领了“叱北营”军粮这个差事就厉害的不得了,可我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几句,那叱北营是侵占老百姓的田地充当军田的,说白了,就是魏王为自己谋私利,抢了成百上千农人的地!那些可怜人被逼迫得失了赖以生存的根本,成了饥民、流民啊!这是丧良心的事,你还上赶着给他做。” 玉珠气得手都抖了:“再说赏赐侍妾,他什么好姑娘不能赏,偏偏要赏你个妓女,荫棠,这是打你的脸啊,把你当崔锁儿那样的奴婢看啊,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透?” 陈砚松被妻子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反驳又找不出正当话来,最后,只能阴恻恻地冷笑:“多少人上赶着给王爷当狗,王爷还不肯搭理呢,你没瞅见,那些个地方官塞银子、走关系,好几年都见不着王爷的尊面,难得他看重我。玉珠,这吃人的世道,有德行的人会有什么前程,别做梦了。” “出去。”袁玉珠手指向门的方向,她一点都不想跟他再多说了。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出去!” 陈砚松眉拧成了疙瘩。 他本就因为云恕雨和被崔锁儿的盘剥弄得心里烦,一腔子火气正无处发,见妻子如此看轻他,更气了,不由分说地就动手撕扯玉珠的衣裳,一把拂去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子,将妻子强往上推。 “你做什么?!” 玉珠被他压在桌面上,他就像条疯狗似的胡乱地亲她,扯她的裙子。 玉珠挣扎着打他:“走开!” “我不!”陈砚松喘着粗气,狞笑:“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搞就搞,你能怎样?” 玉珠只觉得恶心,她胡乱在桌子上摸,抓到枝簪子,直接朝男人胳膊扎去。 “嗯!”陈砚松疼得闷哼了声,终于松开女人,捂着胳膊起身,他眸中的阴翳甚浓,扭头看了眼,受伤那处已经出了血,染红了袖子。 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妻子,一句话都不说,将扎在胳膊上的簪子拔下,怒摔到地上,随之甩了下袖子,闷头往出走。 走到门口时,陈砚松忽然停下脚步,略微扭头:“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 袁玉珠惊魂未定,软软地坐在梳妆台上,手紧紧抓住松开的衣襟,亦高昂着头,强硬道:“不可能,我绝不接受!” “呵。”陈砚松冷笑数声:“这是王爷定下的,我可不敢违抗,你不接受,有本事你找王爷闹去。” 说罢这话,陈砚松一把打开门,大步朝书房方向去了。 玉珠用袖子抹去眼泪,恨恨地瞪着洞开的门,嗤笑了声:“你当我不敢?好,我这就给魏王府递帖子,咱们走着瞧。” 第23章 这一晚,玉珠失眠了, 越想越气, 越气越睡不着,最后索性披上衣裳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才不会去隔壁书房将姓陈的请回来,明明是他的错! 姓陈的那句话倒提醒她了,她确实得去一趟王府, 不过不是找魏王爷, 而且拜见王妃, 求王妃规劝一下她丈夫,别总给人家赏赐什么侍妾名妓! 说做便做, 玉珠立马磨墨,提笔写了封拜帖。 次日一大早, 玉珠就让张福伯亲送去王府, 原以为晌午就有回信儿,哪料傍晚都没有动静。 用晚饭的时候, 荫棠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你还真以为王府是草市码头,王妃娘娘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告诉你吧,就是见那个太监崔锁儿都要花大笔银子, 便是托关系找门路,人说不定还不理你呢。” 玉珠没放弃,又修了封拜帖,并且给了张福伯五十两银子, 让他拿着打点守门的小鬼。 可这封递给王妃的拜帖有如石沉大海, 过去数日, 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这边没动静,荫棠那边却有了“好事”。 腊月二十七那日,王府下来了命令,给荫棠封了个末等的小官,叫“巡粮使”,别看没品没爵的,权却大,手随意划拉块地,甭管是谁家的,从此后全都姓了魏,若是敢有意见,那就是贻误军机,要吃断头饭的。 荫棠欢天喜地去王府谢了恩,连年都不过了,急匆匆拾掇了行囊,带了王府侍卫和家奴去地方“巡粮”去了。 在荫棠离家的次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魏王府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信儿。 说王妃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各家太太夫人的拜帖全压下来了,今儿精神头好些了,请小袁夫人过府吃盏茶。 袁玉珠接着信儿后,赶忙梳洗更衣,换上她最庄重正式的那套袄裙,化了妆,将之前魏王赏赐下来的那只白玉兔包起来,并且让下人开了库房,给王妃娘娘挑了件昂贵体面的礼——是一串海外舶来的端珠,个个像龙眼核一般大小圆润,泛着荧粉的光,是珍珠中的极品。 如此准备好后,玉珠便让福伯套了车,前往魏王府。 今儿天不太好,打早就开始下小雪粒,及到晌午时,大雪片子犹如鹅毛般纷纷扬扬。 刚到王府附近的街口,便已经有小太监候着引路,在路过正门时,玉珠撩开车帘看了眼,果然如荫棠所说,外头长街上停了一溜马车,候了好些个地方文武官吏,一个个头顶身上落了雪,缩脖跺脚地相互交谈,等着王爷的召见。 马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厚厚的积雪,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王府的西角门那边。 玉珠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那个王府大管事崔锁儿正坐在角门口,和两个二十来岁小太监烤火说笑。 玉珠下了马车,疾走数步,忙笑着蹲身见礼:“崔公公安好。” 谁知那崔锁儿看见她,赶忙将手里的烤白薯扔进火盆里,双手使劲儿在海马毛披风上擦,扭头咳嗽了声,顿时从府里走出几个抬着软轿的侍卫。 崔锁儿上下打量玉珠,眼里满是惊艳之色,略打了个千儿,侧过身,下巴朝软轿努了努,笑道:“夫人请吧,王府甚大,走到主子跟前都得小半个时辰后了,再说您身上若是落了雪,寒气冲撞了主子可不吉利。” “是。” 玉珠忙扭头,招呼璃心、良玉和福伯等人,示意他们随着一道进去。 “慢。” 崔锁儿抬手阻止,笑道:“夫人莫要恼,王府实是非闲杂人等能进得去的,里头贵人多,且有许多军事密报,还是让下人们在客房里用茶点,老奴陪您进去便可。” 玉珠皱眉,忙答应了,心里紧张得很,想着王府真真是森严,待会儿见了娘娘,一定要谨慎说话。 上了软轿后,玉珠怀里抱着要送的礼,仍惴惴不安,两指将轿帘夹开往出看,不愧是王府,透着皇家气派,婢女的衣着都要比寻常官家姑娘好些,亭台楼阁、假山碧湖、奇珍异兽,应有皆有。 再仔细瞧,那崔锁儿此时双手捅进袖里,弓腰低头地跟随在侧。 玉珠不禁疑惑,荫棠对这位王府大太监点头哈腰的奉承,瞧着此人也是威霸一方的人物,怎么他不坐轿子,竟冒雪跟在一旁? “公公。”玉珠手摸了把发烫的额头,没忍住咳嗽了几声,笑着问:“妾身卑微,怕冲撞了娘娘,还请公公指点府里的规矩。” 崔锁儿目不斜视,唇角含笑:“没什么规矩,就是见了贵人主子要低下头,要恭敬。” 玉珠忙问:“待会儿拜见过王妃,妾身还备了厚礼,想再去给侧妃娘娘磕个头。” “那倒不用。”崔锁儿笑道:“府里除过王妃,只有两位出身名门的侧妃,徐娘娘头几年殁了,赵娘娘深居简出的,不爱见外人,其余的都是些没名分的侍妾,身份和奴婢般卑微,夫人不用见的。” “是。” 玉珠抿了下唇,没敢再说。 约莫走了一刻钟,轿子终于停了。 那崔锁儿亲自掀开轿帘,笑呵呵地颔首:“夫人,请吧,主子等了许久呢。” 玉珠忙抱着厚礼下轿,四下打量了圈,这是个极清雅僻静的小院,院子里栽种了数棵红梅,在雪中绽放着傲骨和清芬,正堂悬挂着块匾额,上头用楷书书写了“威北堂”三个字,院子里一个仆妇都没有,门口垂手侍立了五六个大太监。 玉珠心里的纳罕更盛了,怎么王妃一个妇人家,住的院子居然叫“威北堂”这么阳刚霸气的名儿。 她没敢多问,低下头,紧跟在崔锁儿身后,一道上了青莲花砖台阶,进了正堂。 左右偷看了眼,里头果真华贵非常,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案桌上摆着罕见的西洋钟,发出哒哒摆动声,汝窑瓷瓶里插着株红梅,墙上悬挂了几把名剑,而正前头放了扇一人高的纱制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屏风后头似乎坐着个人。 玉珠赶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屏风后的人磕了个头:“妾身袁氏,给娘娘请安,愿娘娘福寿安康。” 屏风后的人没言语,但似乎在喝茶,茶盖和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磕声。 崔锁儿会意,忙上前搀扶玉珠,谄媚笑道:“地上凉,夫人快请罢,瞧您面上有病容,恐饮茶不相宜,莫若喝上一碗浓浓的八宝擂茶罢。” “多谢公公了。” 玉珠入座后,愈发惴惴不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怎地王妃一言不发,尽是崔锁儿代为传话,这难道也是王府的规矩? 玉珠这会儿手心满是汗,心咚咚直跳,冲屏风后的人笑道:“听闻娘娘前些日身子不适,妾身特来拜会,” “夫人有心了。”崔锁儿打断玉珠的话,觑向女人身侧的矮几上的两个锦盒,笑道:“想必这便是夫人捧给娘娘的礼罢。” 说话间,崔锁儿自行拿走锦盒,打开一瞧,檀木匣子里是串上好的端珠,另一只沉香木盒中,竟是主子爷送她的白玉雕兔,兔耳朵磕掉半只,红宝石眼睛也掉了出来。 崔锁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玉珠,双手捧着盒子,踏着小碎步绕进屏风后,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把拂尘,甩了下,笑望着玉珠:“夫人今儿来王府,想必是有话要呈上来罢,不妨直说。” “这……” 玉珠竟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开口,分明数日前她满腔愤怒的。 她左右看了番,发现屋里并无旁人,犹豫了片刻,望着屏风后的王妃,哽咽道:“三年前妾身有幸参加过娘娘的寿宴,知道您是最仁慈宽厚的人,原本妾家里这些琐事不该叨扰娘娘的清静,只是、只是……” 玉珠想起丈夫的那恬不知耻的态度,顿时委屈不已,眼泪忽然涌了上来,抽泣道:“王爷数日前给荫棠赏了个百花楼的名妓,说是过了年就让那女子搬进陈家,妾虽出身寒微,可万不能与这样的女子同住一屋檐下,家中与荫棠吵了数日,他畏惧王爷威严,不敢说话,妾着实是无法接受王爷这样的赏赐,求王妃仁慈,在王爷跟前说上几句,请他收回成命。” 玉珠说完这话,心砰砰直跳,含泪望着屏风后的人,焦急地等待。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 忽然,屏风后传来男人沉厚的笑声。 “袁夫人,你就这般不喜欢孤王的赏赐?” 玉珠听见这声音,顿时愣住,屏风后竟、竟是魏王? 女人脸瞬间绯红,惊得愣住,瞪大了眼望着屏风后的人影,一时间心里乱如麻,她不是将帖子递给王妃了么?怎么见她的居然是魏王? 玉珠不晓得该说什么,猛地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见礼。 屏风后头,魏王笑吟吟地望着不远处跪着的美人。 魏王今儿捯饬亦庄重齐整,鼻下胡须精心修剪过,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身上穿着黑色缎底金线绣金龙鹤氅,因着常年在军中行走,锻就了他异于常人的精壮体魄,胸膛将衣裳撑得有些紧,他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大拇指上戴着先帝赏赐下来的碧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玩儿。 魏王瞅了眼那两只锦盒,显然,他对那价值不菲的端珠并无兴致,拿起自己雕刻的那只白玉兔,指尖摩挲着兔子的断耳,轻笑了声:“王妃病着,孤王便代她见一见客,夫人对本王的赠礼并不满意?” 玉珠额边已经渗出冷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仰起头直面屏风后的人,掷地有声:“妾身并不满意!” “为什么呢?” 魏王唇角勾着抹玩味的笑:“旁人对孤王的赏赐,那可是三叩九拜地感恩哩。” 玉珠拳头紧攥住,她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被申斥责骂,魏王还能吃了她不成? 玉珠碎 第18节 “王爷,都说见您尊面难,妾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便大着胆子同您说几句实话。” “嗯。”魏王笑吟吟地看着玉珠,抬了抬手:“孤王喜欢听实话,也喜欢硬气大胆的人,夫人请说。”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妾身同荫棠成婚不到四年,当日成婚,他发过誓此生只妾一人,王爷头先赏赐福浓,今次又赏赐云恕雨,恕妾直言,您是最英明的人,应当晓得女人不会愿意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您为何给我们小夫妻徒增烦忧呢?再者,荫棠身份再卑微,那也是洛阳有名有号的豪商,您觉着他办事得力,赏他个青楼女子,是不是有些太过轻贱为您出生入死办差的人?” 一旁的崔锁儿见玉珠如此冒犯,吓得忙冲女人杀鸡抹脖子般使眼色,拼命暗示:“夫人言重了,主子爷是一片好心。” 玉珠紧咬下唇,低头愤愤不语。 屏风后的魏王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拍了下手,他的声音犹如战场上冷刃的摩擦声,透着股肃杀气:“好,孤王还就欣赏夫人这样直言不讳的人。” 魏王手指点着桌面,笑道:“本王喜欢荫棠这份人才,觉着他办事得力,想他不缺金银财富,便赏他两个美人,原是本王冒失了,这儿跟夫人道个歉,还请夫人莫要计较。” “啊?” 玉珠吃了一惊,她没听错吧,那个威严赫赫的魏王居然给她道歉? 魏王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崔锁儿,快扶起夫人,孤王听见夫人方才咳嗽了几声,过会儿让杜先生给她瞧瞧,年纪轻轻的,莫要落了什么病根儿。” 崔锁儿领了命,疾步上前搀起玉珠,将有些发怔的女人带着入座,手肘捅了下玉珠的胳膊,嗔道:“夫人怎么痴楞了,您该叩谢王爷的宽厚仁德的。” “是、是。”玉珠忙要起身磕头。 “不用啦。”魏王大手一挥,命下人去端些精致点心来,他知道小袁夫人的口味,喜甜食和坚果。 魏王看着女人惴惴不安地抬手触碰贴了金箔的桂花糕,又不安地缩回手,男人难得笑得温柔:“你尝尝,是宫里御厨做的,和外头卖的不一样。” “是。”玉珠虽应承了,但并未敢碰这些点心,抿唇一笑:“老听荫棠提起您,说您威严又厉害,今日一见……” “怎样呢?”魏王饶有兴致的问。 玉珠忙笑着奉承:“您是宽和大度的人,像慈悲的长者。” “哈哈哈,这话有趣儿,人都骂孤王是屠夫、阎王,还从未有人说孤王慈悲。” 魏王大笑,从盘中捻起三颗核桃,手稍稍一用力就捏碎了,他仔细地核桃仁取出来,并且还剥了皮,轻放在玉盘上,让崔锁儿端给玉珠,笑道:“长者赐,莫要辞,夫人吃罢。” “多谢王爷。” 玉珠忙起身道谢,她哪里敢吃,左思右想了片刻,觉着若是太过扭捏,反而会让王爷小瞧耻笑,于是捻起一小块核桃仁,递到口里,连嚼都嚼,直接咽了进去,哪知卡在了嗓子眼,急得她又想咳,又不敢咳,脸憋了个通红。 “夫人既将孤王当长辈,就莫要太拘束,喝口茶吧。” 魏王轻抚着那白玉兔子,勾唇一笑,柔声问:“论起来,孤王是在长安长大的,听闻夫人是江州人,两地离得近,咱们便也算同乡了,孤王瞧夫人愁云满面,可是有什么心事?莫不是因为孤王在过年时候派荫棠外出办差,你不高兴?” 玉珠喝了几口茶,将核桃仁冲下去,她低头,盯着自己裙子上的团花纹,淡淡道:“荫棠素来以为您办差为荣,我作为妻子,是该替他高兴的。” 玉珠心里仍纠结着,荫棠替魏王做巡粮吏,那是侵夺百姓田地,丧良心的事,她想了许久,苦笑:“妾只是觉得,他实在太过年轻,怕、怕是会有负王爷的重托,哎,妾身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场面上的事,胡言乱语的。” 魏王皱眉沉吟片刻,忽地咳嗽了几声,他起身,望着那纤弱明艳的美人,笑道:“崔锁儿,快马加鞭给陈砚松带句话,就说有个地方官往孤王这儿送了请安折,参他办差不利、惹百姓怨怼,孤王听闻后很不高兴,让他从今日起不用再做巡粮使了,即刻返回洛阳,在家中闭门思过,日后若是有旁的差事,再支使他。” 玉珠听见这话,顿时惊住,她不过抱怨了一句,就、就将丈夫梦寐以求的差事毁了? “王爷,我、我”玉珠急得口舌打架:“妾身只是想说,” “夫人莫要说,孤王都知道。” 魏王很喜欢看她这般受宠若惊的样子,笑道:“对了崔锁儿,过会儿去一趟陈府,将福浓接回来,就说孤王重新给她指了门好亲,让她去给今科进士韩莫亭做正头娘子去,小袁夫人,孤王还有事忙,不能陪你说话了,待会儿让下人带你去园子里逛逛去。” 魏王转身,径直朝内堂走去,忽地,男人停下脚步,扭头望向窈窕动人的玉珠,挑眉一笑:“至于那云恕雨嘛,你也不用担心了,她前儿留书一封,说是不愿做陈家妾,跟心上人私奔了,也是奇怪得很,王府守卫森严,她怎么逃的?连件衣裳首饰都没带,罢了罢了,孤王也懒得计较,小袁夫人,孤王将云恕雨的身契文书送你,你自行销毁,便算给你赔个不是罢。” 说罢这话,魏王便扬长而去,徒留玉珠震惊在原地。 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就全都解决了? 玉珠冲魏王离去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世人都畏惧魏王如豺狼虎豹,可他看起来,挺通情达理的。 第24章 袁玉珠未敢多留,更没敢厚着脸皮去逛王府的花园子, 匆匆离开了王府。 这边。 书房极大, 地上铺着万寿毯,靠墙是高高的书架,上头依照经史子集放满了书, 隔间摆着诸多魏王亲手雕刻的摆件,有寿山石的弥勒佛、有碧玉的狮子,还有木刻成的李广弯弓等等。 魏王已经换上了更为舒适的燕居长袍, 他立在书架前, 从上头抽出本《春秋左传集注》, 翻阅了几页,斜眼瞅见崔锁儿进来了, 淡淡问:“人送走了?” “回主子的话,老奴亲自将小袁夫人送到西角门那边, 看着她上的马车。” 崔锁儿躬身回话, 还似往常那般,他从匣子里取出上好的香料, 放进博山炉里燃着,不多时,灰白的清雾袅袅升起, 书房里顿时遍布清淡的香气。 “主子爷,老奴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府外长街上候着好些个官员,有一位西平县的李大人, 从十五那日就开始等……” “不见。”魏王直接打断崔锁儿的话,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多半这小崽子收了那李县令的银子,这才格外关照,进到他跟前传话。 魏王大步走到长书桌后,坐到四方扶手椅上,将桌上摆放着的沉香木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玉兔子,手指摩挲着兔子断耳处,笑着叹了口气:“这得生多大气,才能将玉雕砸坏。” 崔锁儿面上愤愤的,小啐了口:“主子您赏她厚礼,她胆大包天,竟敢损坏,今儿还给退回来了,忒没眼见力了,就活该受陈老二的气!” “你这老货,嘴也忒刁毒了。” 魏王摇头笑笑,从笔筒里拿出只小刻刀,默默修刻那兔子断耳,约莫三年前,他突然来了兴致,并未铺张排场,只带了两个随从去广慈寺拜会主持惠清,听大师讲谈佛法,谁料竟偶遇了袁夫人,她那时刚为人妇,身上的少女气还未褪去,提起裙子在追只白兔,那般的明媚天真,惹人喜欢…… “主子,老奴有一事不解。”崔锁儿侍弄着香茶,笑着问:“您是千岁爷,手握重权、威震四方,何必费那个心力,莫若直接告诉陈砚松,依照老二那性子,还不上赶着将妻子双手给您奉上,再说了,多少名门闺秀巴巴儿地想侍奉您,您都看不上,袁氏能得您青眼,是她阖族的荣耀哪。” “你呀,眼界儿心思也就到这儿了。” 魏王捧起刚沏好的蒙顶石花茶,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白玉兔,叹道:“你别看小袁夫人外表柔弱,可心里却是个极刚硬的女人,若是强迫她,她宁肯同你玉碎,也不会让你瓦全,还有,她心善,身上有种难得的正气傲骨,眼睛里半点沙子都不揉,同陈荫棠的虚伪残忍格格不入,二人迟早会分道扬镳,这份婚姻能坚持三四年,着实不容易了,这样的女人,孤王欣赏喜欢,再者……” 魏王眸中闪过抹复杂之色,眉头微皱:“多年前孤王曾请相士推演时运,相士数日夜观星象,说江州被一片紫气笼罩,将星相星皆出世,得之可定天下、兴太平,孤王追问这将、相二星为何人?相士却不肯再说了,只在纸上写了个袁字,正巧,玉珠是江州人,嫁到了洛阳,她又姓袁,这不是冥冥中的天意是什么?后来孤王略派人打探了番她家世背景,她袁家在当地非常有口碑,是正派人,父兄皆是秀才,不过父亲早逝,她是由兄长带大的……” 魏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沉吟了片刻:“她兄长屡试不第,年岁也长了,瞧着也不像经纬之才,倒是她的侄儿,那个叫袁文清的小伙子,天资聪颖,自小就刻苦勤读,能放下读书人的脸面,吃苦锄得了地,亦能同大儒们谈经论道,为人也正直端方,像个人才,若是将来出息了,孤王必定将其收入麾下。” “王爷眼光长远,老奴佩服。” 崔锁儿深深折腰,头忽然歪抬,狡黠笑道:“主子您对小袁夫人评价如此之高,老奴斗胆,那戚小姐虽是女流之辈,可为您立了无数功劳,想来您亦十分喜爱欣赏她罢。” “银环?”魏王嗤笑了声,眸子冷了几分:“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哪,当初她在极乐楼的时候,先是承欢在她师父白鸿鹄膝下,后又同他们那宗主,叫什么饕餮的暗度陈仓,好不要脸!那宗主饕餮忌惮老二白鸿鹄的势力,于是勾连戚银环,摆了白鸿鹄一道,后头这小淫猫投靠了孤王,又对老东家极乐楼赶尽杀绝,前前后后当了两回叛徒,这种女人任性毒辣,是个不让陈老二的狠人,咱用她的时候,也得提防着她。” “是。”崔锁儿皱眉,忙道:“老奴晓得怎么做了,会暗中在她身边放可靠人,盯着她。” 这边。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依旧下的很大。 袁玉珠从王府出来后,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长出了口气,一摸额头,嚯,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生出层冷汗,她暗笑自己小家子气,怎就被王爷吓成这样,忽地又焦虑起来。 王爷将福浓从陈府接走,这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荫棠,虽然王爷让崔锁儿谎称是某位地方官参了他,可荫棠是绝顶聪明的人,只消回来一打听,再联想上福浓、云恕雨,多半会怀疑差事被剥夺和她有关了,届时也不晓得要和她怎样闹呢。 闹就闹吧。 玉珠撇撇嘴,低头瞅见手里捧着的盒子,里头装了云恕雨的身契文书……王爷那会儿说什么来着? 云恕雨忽然失踪,连衣裳首饰都没带一件,说是和情郎私奔了。 玉珠越想越不对劲儿,猛地记起数日前在广慈寺,那个杀手吴十三见她哭得伤心,问她要不要杀了云恕雨……难道? 玉珠惊吓得身子猛打了个哆嗦,赶忙将婢女良玉等人遣回府,紧接着又让张福伯赶车,她务必得去广慈寺看看,若云恕雨私奔了倒是美事一桩,可若是被吴十三杀了,那该如何是好! 雪终于停了,整个广慈寺被笼罩在股浓白的雾中,遥遥传来小和尚撞钟声,在这静谧时刻,越发显得幽深空寂。 因在年跟前了,寺里没什么香客,颇有些冷清。 袁玉珠和张福伯、璃心三人加快脚步,终于在申时上了后山,他们径直朝主持的小院去了,刚踏入门槛,就瞧见老主持一个人拿着大扫把,正哧哧哧扫雪,地上已经有了两个雪堆。 惠清还像往常那般,穿了灰色僧袍,那双粗糙的手冻得通红,口鼻徐徐喷出热气,察觉到来人了,惠清缓缓转身,见来得是玉珠等人,惠清略颔首,笑得温和,挥挥手,柔声道:“孩子,明日就过年了,你家中应当很忙吧,怎会来寺里?可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玉珠顾不得地滑,疾步朝惠清跑去,抻着脖子望向禅房,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咽了口唾沫,问:“师父,吴先生在么?” “十三?”惠清亦扭头看了眼禅房,笑道:“最近他时常外出,说是找从前的兄弟打听一些线索,前日天不亮就下山了,直到现在还未回来。” 惠清见玉珠脸色不对,收起笑,紧张地问:“怎么,十三出事了?” 袁玉珠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竟急得掉了泪,哽咽不已:“这该怎么说呢,就、就数日前我在他跟前提了一嘴,王爷要将百花楼的云娘子赏赐给荫棠做妾,当时他就问,要不要帮我杀掉云恕雨,我还当是他宽慰我的话,可、可是今儿我去王府叩拜,魏王爷亲口说的,云恕雨前儿留书一封,说是同情郎私奔,可奇的是云娘子什么都没带走,就这样平白消失在守卫森严的王府,我现在怀疑吴先生可能将云娘子劫走杀了。” 惠清脸色大变,胡须都在颤抖:“这……十三应承过老衲,要改过自新的,应当不会吧。” 这时,张福伯搓着手上前,扶住泫然欲倒的玉珠,狠狠啐了口:“那种心里眼里只有银子的杀手什么做不出来,哼!” 玉珠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捂着发闷的心口,眉头蹙起:“若是云娘子因为我一句抱怨就丢了性命,这、这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我要给她赔命啊。” “姑娘,你千万别这样想。”张福伯打小看着玉珠长大,虽说身份是主仆,可他早都将玉珠当做自己女儿般,忙摩挲着玉珠的背,柔声劝:“别着急,你这两日身子才好一些,可别将事往自己身上揽,那百花楼的花妈妈和云恕雨不是得罪过姓吴的么,当着那么多人面儿管他要嫖资,他丢了面子,想要杀人泄愤也未可知哪。” 就在这几人揣测着急的时候,忽然,小门外传来阵脚步声,不多时,便出现个极高挺俊美的男人,正是吴十三! 他穿着单薄的黑色武士劲装,手里拿着剑,头顶落了些雪,人虽瞧着清瘦了些许,可眸子透着过分的精力和奕奕神采,他一出现,沉闷枯燥的小院仿佛都添了生机。 吴十三欢喜地挥舞胳膊,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想念玉珠,简直有一肚子话想要同她说。 吴十三大步朝女人走来,唇角永远勾着抹惫懒坏笑:“方才在山下瞧见了陈家马车,我猜想就是富朋友你来了,好久不见了夫人,最近好么?” 当走近时,吴十三发现玉珠眼睛红红的,脸上还留有残泪,那份惊喜、欢喜便转变成了担忧,低下头忙询问:“怎么了夫人,是谁欺负你了?你丈夫么?要不要我帮你揍他!”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稳住,她惴惴不安地仰头望着吴十三,问:“大过年的,先生去哪儿了?” 吴十三眼睛一亮:“夫人这是在担心我?” 刚说完这话,吴十三立马退后了两步,忙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仰头就往嘴里倒苦黄连,一边发呕一边嚼,丧着脸:“别误会啊,我可没冒犯你,就、就是随口一说,你知道的,我是热情奔放的西域人,不懂那么多规矩。” “先生!”玉珠急得跺了下脚,再问:“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吴十三将黄连咽下去,挑眉一笑,手成刀状:“我呀,我去帮你解决了件烦心事,就那个花魁云恕雨,我把她给做了。” “什么?”玉珠心凉了半截,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倒,她疾步冲到吴十三跟前,也顾不得什么贵妇的体统,狠狠踹了脚吴十三的小腿,恨恨骂道:“谁让你杀人的!云娘子杀你父母了?跟你有血海深仇?你、你怎么能如此歹毒!” 吴十三登时愣住。 而这时,璃心也哭哭啼啼地上前来,推了把吴十三,扁着嘴:“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没想到居然是条豺狼,又是嫖、又是杀人,你、你怎能这样嘛!” 吴十三恼了,正要反驳几句,只见张福伯老拳紧紧攥住,虎着脸上前来,厉声叱道: “西域野蛮人,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居然还打着我家夫人的旗号,云恕雨再怎样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哪,居然被你这贼子给……哼,你是不是又想趁机讹我们银子?” 吴十三气得剑眉倒竖,瞪着张福伯:“老家伙,你说话客气点,惹急了老子……”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惠清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惠清亦走上前来,气恨地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两指指着吴十三,眼中泪花浮闪,连连摇头,袖子拂去面上那慈悲众生的泪,哽咽道:“十三哪,当日你口口声声说要洗心革面,想要老衲渡你,没想到又犯了杀戒……阿弥陀佛,十三,为师对你太失望了!” 吴十三脸憋了个通红,一把将剑摔到地上,环视了圈将他包围住的玉珠等人,气道:“谁告诉你们我杀了她,我就是将她从王府偷出来,把她交到我师弟那里,让我师弟带她离开洛阳而已。” 玉珠碎 第19节 吴十三双臂环抱住,不满地啐了口,嘟囔道:“好心还办坏事了,你们不感激夸赞我罢了,没想到我一回来,气儿还没喘匀、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刚进门就被你们一块围着骂,哼,气死了,你们汉人真是太没礼貌了!” 第25章 听见吴十三这番话,袁玉珠顿时怔住, 她怀疑地盯着这杀手, 试图在他脸上寻找丝毫撒谎的痕迹,可见他似乎很生气,而且目光也坚定坦荡, 忽然,这男人扭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玉珠几乎是下意识避开, 直接问:“你真没杀人?” “没有。”吴十三定定答。 玉珠手按住发闷的心口, 摇头:“我不信。” 吴十三有些难受, 原来他在玉珠眼中竟这般的不堪下作,他忽然很不开心, 鼻头也酸酸的,胸膛中仿佛憋着股气, 直冲破头顶。 他甚至觉得戚银环当日骂的对, 他真的像昆仑奴一般丑陋、蠢,而且非常可笑。 吴十三没忍住, 斜眼盯着袁玉珠,讥讽了句:“有时候我真不太懂你,明明被妓女欺负的痛哭流涕, 可当有人帮你解决了这个妓女,你却反过头来怪那个帮忙的,真的是好虚伪!” 说罢这话,吴十三原本想直接走人, 再也不见不理会袁玉珠的闲事, 也不听惠清这老秃驴王八念经, 可忽然觉得,若是这么被人误会着离开,心里着实不甘。 他弯腰捡起长剑,面无表情地阔步往出走,冷冷道:“好,既然你们不信,那就请随我去渡口,云恕雨他们今儿傍晚坐船离开洛阳,若是迟了,可就见不着了!” 玉珠皱眉,想也没想,紧跟在男人身后。 从洛阳到古渡口,路途有些长。 离了喧嚣的城,到了官道上,四周寂静的只有呼呼北风,还有车轮碾压厚积雪的咯吱咯吱声,越往运河那边走,就越冷,风带着属于冬水的寒凉,从四面八方钻进马车里。 玉珠不禁打了个寒颤,将披风裹紧了些。 张福伯在外头赶着车,马车里坐着她、璃心还有广慈寺的惠清大师。 袁玉珠搓了搓冻僵了的双手,轻推开车窗在外看,四周白茫茫一片,到了年跟前,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而那个杀手吴十三大步跟在车子旁,他目不斜视,手紧紧攥住长剑,犹如一头落单的狼,危险而又孤单。 玉珠也在疑惑,自己真误会了吴十三? 出于好心,她轻咳了声,笑道:“雪厚,路又远,先生何不同福伯同坐车子上?” “用不着。”吴十三冷冷拒绝。 这倒把玉珠弄得尴尬了,她试图打破沉默:“先生,您为什么要帮妾解决云恕雨?” 吴十三俊脸阴沉着:“你那天替我付了三百两,我从来不欠人情,如此,将来有人雇我去杀你的时候,就不会下不了手了。” 玉珠语塞,被顶得一时说不出话,她抿了下唇,再次试探着问:“先生您身手了得,怎地从王府带走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需要这么多天呢?” “你以为王府是茅厕?想进便进,想出就出?” 吴十三冷哼了声,越发恼了:“我得先查清她在哪儿,探查清王府后得想潜入的对策,把她偷出来后,还得想怎么安顿她,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 袁玉珠脸上讪讪的,放下车窗,不再问。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 天色已暗沉下来,远处传来阵阵水拍岸声,偶尔飞过两只水鸟,发出尖锐的嚎叫。 璃心和惠清大师都下马车了,玉珠并未下去,她忽然有些紧张了。 深呼吸了口气,玉珠两指夹开车帘,往外头看。 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运河,因下了雪,河面上笼罩着氤氲雾气,一群灰色水鸟扑棱着翅膀,围绕装了粮食的船飞,岸边停泊了数艘货船。 吴十三手持长剑,径直朝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奔去。 福伯和惠清大师并排站立着,一面看吴十三选去的背影,一面小声嘀咕: “大师您说这小子到底有没有杀了云恕雨?” “等等看。” 没一会儿,玉珠就瞧见吴十三从船里带出来一男一女。 离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能瞧见那女子身段高挑玲珑,而那男子挺年轻的,穿着道袍,手里拿着把长剑。 这便是云恕雨? 玉珠心忽然跳的极快,有一丝好奇,可更多的是气愤,她仍坐在车里不动,等那三个人走近时,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个穿道袍的男人,应当是吴十三口中的师弟,竟是个相貌堂堂、清浚英朗的美男子,面色稍有些苍白,眼神冷漠,风吹来,将他的衣衫吹得鼓囊囊的,倒真有几分出尘味道。 而那云恕雨? 玉珠有些差异,她似乎并不像吴十三说的那么美,穿着粗布花袄裙,发髻上只插了枝木簪,瓜子小脸,但五官平平无奇,鱼泡眼、塌鼻梁,满脸的斑点,唇还黑黑的,这便是花满楼的花魁? 这时,玉珠瞧见那位“云恕雨”也好奇地踮着脚尖,抻长脖子往马车里瞧。 玉珠立马放下帘子,挪到车窗那边,此时,吴十三大步走了过来,站在车跟前,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头高昂起,下巴朝道袍男子努了努,冷声介绍: “那位是我师弟十七,原先是西域十方城城主的独子,当年他叔父杀了他父母,夺走了城主之位,又将他打个半死,吊在城门上暴晒喂乌鸦,恰巧我路过,把浑身是血的他救回极乐楼。” 吴十三顿了顿,唇角上扬:“十七加入了我们极乐楼,拜了二师兄为师,银环学了二师兄毒术,十七则学了易容和医术,后头他杀回十方城,灭了叔父满门,报了血海深仇。” 玉珠听见这番话,后脊背一身冷汗,又是个嗜血狠辣的杀手。 这时,只见她的婢女璃心冷着脸走上前,绕着“云恕雨”转,面上鄙夷之色甚浓,讥讽道:“呦,我还当百花楼的花魁多美呢,原来竟长这副模样,你就是给我家当烧水丫头,我还嫌你烧出的水臭呢。” 云恕雨白了眼璃心,笑了笑,并未生气,妖妖乔乔地走向道袍男子,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十七爷,劳驾,帮个忙呗。” 道袍男子冷哼了声,袖子甩向云恕雨的脸,只是眨眼间,那个满脸麻子的丑妇就变成了貌美如花的大美人,杏眼桃腮,肌肤吹弹可破,果然是个尤物。 原来是被易容了。 玉珠看清这云恕雨真容后,心里越发堵得慌,如此貌美,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喜欢,更甭提男人了。 云恕雨颇有些得意地看着惊呆了的璃心,素手扶了下发髻,挑衅似的坏笑:“小丫头,我这个花魁要是去你家烧水,怕是你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璃心怒骂道:“呸,不要脸勾引男人,看你那放荡的样儿,我就想吐!” 云恕雨嘟着嘴:“呦,小妹妹这么生气,看来你男人被我勾引上手过呀。” 璃心炸毛了:“骚狐狸,你再说一遍!瞧我不扒了你的…” “心儿!”玉珠喝住璃心:“不要同不值得的人吵。” 云恕雨被车里那清冷的女声吸引住目光,她皱眉,淡淡扫了眼福伯和惠清,盯住马车,一摇三扭地走过来,抬起胳膊,就要掀起车帘。 就在这时,吴十三忽然出手,扬起剑鞘,用力打掉云恕雨的胳膊,挺身挡在前头,冷冷道:“云姑娘,请注意自己的分寸,里头的人不是你想见便见的,行了,你可以离开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望向道袍男子,命令:“十七,带她走。” 云恕雨显然没想要走的意思,甩开强拉她的十七,蹙眉打量马车,忽然捂着唇娇笑成一团:“我认出来了,这是陈府的马车哪。” 转而,云恕雨愤愤地望向吴十三:“我说呢,姐姐我好端端地待在王府里学规矩,你小子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将老娘敲晕绑走,让那个叫十七还是十九的王八蛋道士成天到晚地盯着我,对我呼来喝去的,行,我现在全想通了,王爷让我给陈二爷当妾,袁二奶奶不乐意,暗中雇你绑走老娘吧。” “闭嘴!”吴十三喝了声:“赶紧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偏不走。” 云恕雨手叉腰,轻移莲步,走到车窗那边,女人媚眼如丝,娇笑道:“里面定是袁夫人吧,早都听闻夫人是洛阳第一美人,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同小妹说两句话?” 玉珠心里越发憋闷,一想起丈夫为了这位花魁,欺骗她、同她吵,她就恨不得撕了这女人的脸。 但是玉珠不想自己像泼妇似的让人笑话,仍保持着风度,并未动弹,淡漠道:“我想,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云恕雨仿佛早都晓得会这样,笑了笑:“夫人好生冷漠,蛮不似二爷温柔体贴。”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似的,扎在玉珠心上。 她拳头攥紧,深呼吸了口气,轻笑了声,不着声色地反唇相讥:“我是冷漠,蛮不似娘子般热情好客。” 云恕雨一愣,耳根子瞬间发热。 而一旁的吴十三抿唇憋笑,骄傲地高昂起头,没想到玉珠嘴上功夫还挺厉害,看来不用他出手相帮了。 要知道自古美人相遇,便如文人相轻,都暗暗存了较劲的心。 云恕雨低头抿唇笑,忽然秀眉一挑:“夫人何必如此夹枪带棒的,若没有吴先生,妾还要和您做一辈子好姐妹呢。妾在百花楼多年,实在是见过太多原配大妇拢不住丈夫,将气撒在我们这些榨男人阳气的狐狸精身上,夫人,您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可悲又可怜?” “那又怎样呢?”玉珠并未生气,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有力的话:“不论何时,我都是挺直了腰板站着喝酒吃肉,而不是像笼子里的雀儿,卖笑讨巧,跪着要饭。” 云恕雨笑容逐渐消失,疾走数步上前,用力推开挡路的吴十三,一把掀开车帘子,毫不服输仰头往里瞧,可当她看见玉珠的那刻,竟给痴楞住了,心里生出股好大的自惭形秽,原本到了口边的讥讽嘲笑,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袁夫人。”云恕雨含笑,屈膝给玉珠见了一礼。 “云娘子。”玉珠颔首微笑,保持风度。 云恕雨一时间百感交集,忽然摇头一笑,望着玉珠:“这样也好,妾身企盼了多年,总梦想将来能有良人将我赎走,一直未能如愿,这次阴差阳错,落在这俩奸人手中,好笑的很,恶贯满盈的豺狼居然逼我做良家女子,放心吧夫人,我会离开洛阳,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云恕雨了,其实二爷他,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是么。”玉珠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只檀木匣子,抬手扔出去,淡淡一笑:“山水无相逢,愿再不见,这是云娘子的身契文书,我送你了,希望你以后能站起来吃饭。” 云恕雨俏脸通红,暗骂: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寸步不让。 她放下车帘,弯腰拾起那个装了她最宝贵最自由的匣子,蓦地,瞧见了站在一旁的吴十三,这可恶的小白脸正偷笑呢。 云恕雨久在情场,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她走上前,拉住吴十三的腰带,将男人连拽带拉地逼到一边,她也不顾男人的厌恶和“惊吓”,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坏笑了声,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哥哥,你的心上人是她吧。” 吴十三脸色微变,手握住了剑:“瞎说!” “别生气呀,我又不会往外传。” 云恕雨媚笑,斜眼望着马车,忽然,眼里尽是落寞:“我可真羡慕她啊,拥有容貌、财富,还有深爱她、能为她闯龙潭虎穴的男人,她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她过得其实很苦,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幸福。” “是么,那我又开心了。” 云恕雨忽地喜笑颜开,抱着檀木匣子往后退,朝吴十三挥舞着胳膊:“没把你小子吃干抹净,老娘可真不甘心,山水有相逢啊哥哥。” “后会无期。” 吴十三冷哼了声,他望向这半天一句都没坑的道袍男子,朗声喊道:“十七,小心那女人,她可喜欢对漂亮男人动手动脚了。” 道袍男子一脸的冷漠,扬了下手里的剑,鼻孔发出声不屑:“就凭她?别妄想了。” 转而,道袍男子抱拳朝吴十三躬身行了一礼,担忧道:“师兄,我这就走了,你要保重,切记提防戚银环,再会。” 说罢这话,道袍男子转身就走,没一会儿就和云恕雨上了船,很快,小船就消失在茫茫江海中…… 天将晚,四下的山水逐渐染上属于夜的颜色,冷风真真吹来,卷起地上的积雪,钻进人的脖颈袖筒里,凉透了身心。 玉珠从马车里下来,遥遥望着远去的小船,如释重负。 玉珠碎 第20节 扭头望去,吴十三此时站在跟前,足尖踢着积雪,一脸的不忿。 “都看见了没?”吴十三咬牙切齿道:“老子可没杀人!” 福伯面上带着和善,大步走向吴十三,亲昵地搂住年轻的男人,笑道:“原是老夫误会了,先生这手办得可真漂亮,我替我家姑娘深谢您了,待会儿我请你去喝酒!” “可别了。”吴十三挣脱开,皮笑肉不笑:“我这种野性未驯的西域蛮子可不配和您同桌。” 这时,惠清笑吟吟地上前,爱怜地摩挲吴十三,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眸中含泪,慨然道:“十三,这就很好啊,你心里已经开始摈除恶念,生出了善的种子,如此一来,你既帮了云娘子出了泥坑,又能助玉珠家庭和睦,善哉善哉,十三,为师真为你由衷地感到高兴!” 吴十三心里暖暖的,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真诚的肯定,感觉不错。 虽这般想,吴十三还是嘴硬:“少来,我没那么善,只是为了偿还嫖资罢了。” 转而,吴十三瞥向袁玉珠,他仍气恨着,冷冷道:“你呢,你怎么说?” “是我误会先生了。”玉珠忙笑着屈膝见礼。 吴十三十分不满:“哦,就这样完了?我可记得你骂我歹毒来着。” “那个……这个……” 玉珠抿唇笑,忙从荷包里掏出两枚从魏王府带出来的核桃,强塞到吴十三手里,她蛮不好意思说出口,脸微红,眨眨眼:“对不起嘛,请原谅我的失礼,西域朋友,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吴十三一开始还绷着,当看见玉珠这般娇羞,而且刚才叫他什么来着?西域朋友!她从心底认可他了! 吴十三瞬间心花怒放,可面上仍冷着,挥了挥手,倨傲道:“算了,我们西域人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们这些没礼貌的汉人,走,回城喝酒去!” 第26章 待返回洛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年跟前了,素日里繁华热闹的夜市, 这会儿也冷清寂寥的很, 西街已经开始搭建大鳌山,上头挂着各色花灯,年味十足。 出来一整日, 玉珠本该尽早回家,可想着吴十三这些日子帮她料理云恕雨,她还给人家一顿好骂, 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 再加上按照之前的约定, 正月初一,也就是后日, 吴十三要出发帮她找孩子了,所以说什么都得好好酬谢一次这男人。 几经考量, 玉珠又和福伯商量了几句, 决定在福伯的家里亲自给吴十三张罗桌饭。 约莫戌时,一行人赶车到了草堂巷。 巷子里住的都是老街坊了, 有几个顽皮小孩打闹,手里攥着枝线香,捂着耳朵点燃炮仗, 将马儿惊吓得阵阵嘶鸣。 到地儿后,玉珠下了马车,今儿后半晌在车里窝了许久,乍舒展开腿脚, 再呼吸几口深冬的清冷, 顿感浑身都畅快, 扭头望去,那个吴十三面无表情地从巷子尽头走来,他手里攥着剑,一脸的不情愿,仿佛并不太想在家中用饭似的。 “吴先生。”玉珠屈膝见了一礼,满面堆笑:“真是劳烦先生走了这么远的路,妾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吴十三其实并不累,甚至有点兴奋,但装作很困的样子,大大地打了个哈切,弯腰捶打发酸的腿,不高兴地嘟囔了声:“在外面酒楼吃顿便(biàn )宜饭不是很好么?这么晚了,非要开火做饭,麻烦。” 玉珠掩唇轻笑:“酒楼的饭再好,也不如家里做的香,再说明日就过年了,理应给先生张罗一顿哪,也好表表妾的歉意。” “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银子。” 吴十三撇撇嘴,佯装十分不满,心里却充满了期待,也不晓得玉珠会给他做什么。 玉珠笑道:“改日妾在最好的春一醉酒楼给先生摆十桌八桌,但是今儿咱们吃饺子,早上璃心出门前发了面,待会儿就剁个馅儿,包起来很快的。”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他最喜欢吃饺子了! “行吧行吧。” 吴十三双臂环抱住,淡漠道:“就不是很懂你们汉人,非要在面皮里包肉馅儿,多麻烦,还不如直接吃大饼啃肉。” 这时,惠清大师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我们汉人的传统,过年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节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每一种美食都有历史和故事,十三,正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原时日久了,你就习惯了。” “正是呢。”张福伯牵住马缰绳,笑着打趣:“你既入了汉地,就要慢慢学习我们汉人的礼义,这样才能融入。” 说话间,福伯牵着马往后巷走,抻着脖子吩咐:“心儿,你赶紧回家里生火,大师上了年纪,夫人最近身子弱,都受不得寒,爹爹去将马拴好,喂点草料。” “嗳。”璃心答应着,从怀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一蹦一跳地朝上房去了。 吴十三默默地跟在玉珠后头,借着微弱月光和雪光,四下打量着。 大门上贴了门神,小院子还算宽敞,打扫得非常干净,上房墙根下立着男人和女孩儿洗好的鞋,角落里搭建起个小棚子,里头堆放着炭和柴。 好奇之下,吴十三疾走两步追上玉珠,轻声问:“张福伯家里没旁人了?他是你的陪嫁老奴,夫人你这么阔绰,怎地都不给他买俩丫鬟伺候?” 玉珠微微侧过头,小声道:“福伯妻子去世多年了,我总想给他说门亲事,他不愿意,怕后面的媳妇苛待璃心,就没再续弦。其实福伯也算不得我的仆人,他和女儿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离开陈家,只不过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在我那里做事罢了,头先我在家里挑了几个可靠老实的仆人给他,他都笑着推了,说自己有手有脚的,用不着旁人服侍。” 吴十三哦了声,没再发问。 他站在院子当中,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往上瞧,璃心抱着柴火炭盆跑回上房,掌灯生火,惠清大师仿佛和张家很熟的样子,自顾自从墙角拿起大扫把,又开始哧哧哧地扫雪; 往左瞧,福伯将马儿从后院拉进来,从厨房拎了捅水出来,浇在马身上,用长柄猪鬃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马背; 往右瞧,玉珠快步进了厨房,她将外头穿的厚披风脱掉,又将把头上、腕子上戴的首饰除去,挽起袖子,烧水洗菜、挑肉剁馅儿。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吴十三对“家”这个字很陌生。 他觉得自己如同代号信天翁一样,是向往自由的海鸟,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好不快活,他从不羡慕旁人夫妻恩爱,也不喜欢被家庭困住手脚,他喜欢刺激血腥的日子,不参与极乐楼里宗主和二师兄的权利斗争,也不太过追求财富美色,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无聊了就去赌坊豪赌。 没人能束缚住他,宗主不能,戚银环更不行。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飞倦了,想找个枝头栖息下来。 吴十三扭头朝厨房里望去。 玉珠这会儿正在剁馅儿,小肉渣不慎飞到她眼睛里,她满手都是油污,只能用袖子略擦擦,没想到却把碎肉沾到头发上,气得扁着嘴哼了声。 吴十三唇角上扬,她真可爱! 他亦挽起袖子,走到厨房对面的小棚子里,弯腰拾起斧头开始劈柴。 那边正刷马的福伯瞧见了,忙挥着湿透了刷子喊道: “先生快放下,您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干活儿的。” 吴十三刚准备说闲着也是无聊,没想到老惠清却抢先一步,笑道:“无碍的张施主,十三正在随老衲学习佛法,他在慢慢摒弃过去的恶习,这样辛勤干活儿是好事。” 吴十三狠狠剜了眼惠清,你当我喜欢干活儿?我分明是为了能看见玉珠。 吴十三往手里呸了口,扬起斧头,卖力地劈柴,心里骂了十几遍秃驴,同时借机偷摸往厨房里瞅,别说,玉珠做事儿还真挺麻利的,十分熟练地擀皮儿包饺子,他不禁想入非非,若这个院子是他的家,玉珠是他的妻子,那该多好,只可惜啊,她是陈二爷的妻子…… 这时,厨房里的袁玉珠瞧见吴十三正在劈柴,她虽笑着,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和这脾气很坏的杀手套近乎,随便聊着家常:“妾身准备了大葱羊肉馅儿,先生忌不忌口呢?” “都行。”吴十三头也不抬地冷冷道。 玉珠松了口气,笑着问:“先生喜欢吃干饺子还是湿饺子?” 吴十三淡漠道:“有什么区别?” 玉珠笑道:“干饺子是蘸陈醋,湿饺子泡进酸汤里,连汤带水儿地吃。” “那不都是吃饺子?”吴十三撇撇嘴:“你们汉人可真麻烦,吃个饭怎么这么多事!” 玉珠语塞。 她发现同这男人沟通真的很困难,估计还是生气晌午时,她误会他杀人那事吧,怎么这般小气,不是都跟他道歉了么。 吴十三心跳得极快,偷摸瞧去,玉珠这会儿眉头紧蹙,低头专心包饺子,好像有点不开心。 怎么,是不是他刚才态度很差?可他真是害怕太过健谈热心,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厌烦,咋办,她是不是不想同他说话了。 “先生今年多大了?”玉珠笑着问。 “二十四。”吴十三脱口而出。 “那您比我还大一岁哩。”玉珠莞尔,柔声问:“先生难道就没想成个家?” “没合适的。”吴十三脸发烧,斜眼偷偷看玉珠。 玉珠没多想,笑道:“那过后妾身替先生留心一下,若是有好姑娘,一定介绍给你呀,到时候您帮我找回孩子,我再当媒人帮你去提亲,哎呦,简直是双喜临门哪。” 吴十三忽然生气了,一把将斧头扔到地上,闷头朝上房走去。 玉珠吃了一惊,忙跑到门口,望着吴十三高大的背影,问:“先生您做什么去?” 吴十三头也不回,冷声道:“累了,睡觉!” 玉珠楞在原地,怎么又生气了,她哪句话说错了么? 第27章 玉珠回到陈府, 已经将近子时了,意料中, 良玉和几个心腹婢女、嬷嬷早都在小门那边等着了。 因到年跟前了, 陈府各处都擦洗打扫得非常干净,大红灯笼高挂在游廊,离得远看, 仿若一条扭动身子的红龙。 玉珠怀里抱着滚烫的手炉,大步行在花园小径上,虽有婢女们陪伴, 可如此深夜, 风呜呜吹来, 犹如鬼哭,还是蛮瘆人的, 她不由得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寒颤。 今夜在福伯家摆宴, 也不晓得哪句话得罪了那个杀手, 整晚都臭着张脸,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福伯给他敬酒,笑呵呵地说之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莫要放心上。 这人冷着脸拒绝, 理由是自己喝完酒就会污言秽语,肯定会得罪人。 紧接着,这人又说自己不喜欢吃汉人的饭,只是略坐一坐就走, 可当饺子上来后, 他吭哧吭哧吃了三大盘子, 满共包了一百只饺子,他一人吃了七八十。 想到吴十三,玉珠不禁摇头笑笑,真是个怪人,不过这次云恕雨事后,她觉得他也没么讨厌了。 玉珠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心里祈祷:希望此番吴十三出去找孩子,一切都顺利! 此时,花园的黑暗处,吴十三正躲在假山背后偷看,那会儿从福伯家中吃过饭后,他借口心情很差,要出去豪赌一场便先走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巷子里,等玉珠回家的时候跟在后头,没旁的缘由,因为当年六师兄的妻子就在家去的路上出了意外。 他不想他的笨头鱼朋友也出事。 吴十三身子斜倚在假山上,笑看着玉珠对月祈祷,清冷的月光撒在她身上,犹如给她穿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真美! 没想到她的手艺会这么厉害,做的饺子可真好吃,唉,没吃够,什么时候再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呢。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颗玉珠送他的小核桃,指尖轻抚着上面的纹路,苦笑:你呀你,怎么能给我说媒呢,哪个女人能取代得了你呢。 正在此时,吴十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瞬间警觉起来,手攥住剑柄,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妇人,为首的那个衣着甚是华贵,戴着镶了红宝石的金凤,瞧着像是主子。 这边的玉珠也发现来人了。 她往前望去,原来是大嫂子陶氏,陶氏穿着牡丹红披风,饶是在这半夜巡院,都化着体面的妆,她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得力男女仆。 “大嫂子。”玉珠屈膝见礼,低下头礼貌地微笑,带着奴婢们让出条道,她并不想和这女人啰嗦。 玉珠碎 第21节 “呦,弟妹回来了哪。”陶氏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拉住玉珠的手,故作诧异:“呦,这手怎么凉的跟冰似的?” “这几日得了点风寒。”玉珠抽回手,颔首微笑,“嫂子若是没事,妹妹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 陶氏笑着点头,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对了弟妹,二弟出去替王爷巡粮了吧,从前你总闷在自己院里,怎地二弟一走,你也出去一整日不着家呢?” 玉珠头皮嗡地一声发麻,按捺住火气:“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哪。”陶氏轻抚着手炉,若有所思一笑:“知道的呢,说弟妹是洛阳第一女善人,常在外头派米施粥,比咱家那俩做生意的郎君都忙呢,不知道的…” 陶氏暧昧一笑,斜眼觑向玉珠:“还以为弟妹外面见什么人了。” “你意思说我偷人了?”玉珠终于绷不住,冷着脸,瞪向陶氏。 “我可没这么说,妹妹你误会了。”陶氏掩唇浅笑,眸中满是挑衅之色。 玉珠愤愤道:“我袁玉珠堂堂正正的,眼里可不揉沙子,受不得让人半分污言秽语,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儿上午去王府拜见王妃,下午去广慈寺了,方才就是惠清大师送我回来的,门口上夜的小厮管事可都瞧见了。” “是是是。”陶氏忙上前来扶住玉珠的胳膊,笑道:“弟妹你长得漂亮,办的事更漂亮,听说你最近一封一封拜帖往王府里送,这不,今儿下午崔公公特来将福浓领走了,说是要给她找了个好婆家,而那个云什么雨的花魁娘子也莫名其妙失踪了,啧啧啧,如今整个洛阳怕是都传遍了,弟妹你这手段真真是厉害哪。” 玉珠胸闷得厉害,刚准备理论几句,忽然觉得没必要。 她一把抽出自己的胳膊,上下扫了眼陶氏,冷笑道:“旁人家的事,关嫂子什么事,嫂子若实在是闲,那就请去管管大哥哥跟前那七八个姨娘外室吧,告辞了。” 说罢这话,玉珠转身便走。 陶氏吃了瘪,气得眼睛都要下刀子雨,忙要追上去理论,冲玉珠的背影喝道:“我是长房长媳,管着这个家,你行为不端,让陈家被人笑话,我还说不得了?” 这时,一个嬷嬷忙拉住陶氏,低声劝道:“奶奶莫要生气,她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有什么规矩,若是大爷晓得您大过年的和她吵,又该生气了,忍忍吧。” “他生哪门子气?!” 陶氏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剜了眼远去的袁玉珠,咬牙恨道:“如今老二两口子被王爷宠着用着,他眼红的都要滴血,成天到晚尽跟我寻气,有本事自己争去抢去,也花关系、找门路、营造好名声,在王爷跟前讨个巡粮使啊!” 陶氏一想起自己侯门闺秀,嫁到陈家这摊浑水里,眼瞅着年近三十,肚子鼓起来的不是孩子,全是气,越发委屈了,明儿过年,人家老二外出做大事,她丈夫呢?这半夜还不回来,也不晓得睡在哪个小浪货床上了。 陶氏一腔怒火没出发,便全发在玉珠身上,一边走一边骂:“穷酸秀才家出来的雀儿,还妄想着和我并排站,成天到晚打扮成个妖精样,说是去广慈寺,指不定去哪儿浪去了,也是奇了,我看她长得也一般哪,怎么是个男人见了她就被迷住了,不让妲己褒姒的祸水,今儿出去一整日,指不定跟王爷……咳咳” 陶氏不敢说下去了,若是让人晓得她非议王爷,甭说她们夫妻,就算娘家侯府也要遭难,唉,自古以来太漂亮的女人都命运多舛,她就等着看袁玉珠有什么下场! 躲在假山里的吴十三看见陶氏如此羞辱玉珠,早都气得不行了,没人能欺负他的笨头鱼朋友! 吴十三在地上抓了把小石子儿,两指夹住,用巧劲儿朝陶氏掷去,正好打在陶氏的肩膀上。 “哎呦!”陶氏瞬间吓得尖叫了声,顿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朝仆人们喝道:“刚谁打我了?” 仆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啊,哪有人敢打您。” 吴十三憋着笑,他这次看准了,再扔出两粒石子儿,将婢女提着的灯笼灭了。 瞬间,花荫小径就陷入一片黑暗中,众人惊恐得大叫有鬼,拉着陶氏逃。 吴十三可不会放过这好机会,飞身跟上,又抛出三粒石子儿,不偏不倚,全打在陶氏的嘴上。 陶氏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在经过一个小拱桥的时候没留神,扑通一声摔进了水池里,溅起好大的水花,她脸色惨白,根本不敢爬出来,就这般跪在水池子里,紧紧闭上眼睛,双手呈祷告状,连连磕头:“贱妇不知道冲撞了哪路神仙老爷,求求您饶了我吧,求您了。” 呸! 吴十三冲那狼狈的女人呸了口,心里骂道:老子不是神仙老爷,老子是你十三外公,若是再欺负玉珠,我就抽了你的筋当腰带使! 报了仇后,吴十三冲玉珠居住的方向遥遥望了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从陈府出来后,吴十三只觉得浑身畅快,兴奋过度,浑身火热火热的,他甚至从地上掬起捧雪来搓脸。 想想吧,今儿玉珠终于和他解除了误会,叫他西域朋友,还给他亲手做了顿饺子,他们关系上升了好大一个台阶! “啊!!” 吴十三朝黑暗的巷子喊了声,他憋闷得厉害,因为他太想让玉珠和离了,那么他就有机会娶她当老婆,一辈子吃她做的饺子! 又吼了几嗓子,非但没泄火,反而把巡城兵给招来了,吴十三急忙提着剑离开,他不想去无聊的广慈寺,一拍大腿,决定去“大通赌坊”好好输一宿的牌,希望赌运差一点,桃花运好一点。 临近过年,街上的巡夜护军比寻常多出一倍。 吴十三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才到大通赌坊。 这是个地下赌场,位置很偏僻隐蔽,从外看就是个普通宅院,并不起眼,可里头却大有乾坤。 有可以停放围车的干净整洁马厩、供人吃喝玩乐的厢房、给客人放印子钱的私人钱庄、甚至还有个小小典当铺,总之你就算输剩下一双袜子,都能典换成银子,让你继续赌。 这就是真正的极乐之地。 吴十三站在院子外,深吸了口那令人赏心悦目的铜臭味,忽然皱起眉,依照他多年当杀手的经验,今晚好像有点不寻常。 细思了片刻,他越墙进入,略查验了番,发现赌坊竟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档口全都黑灯瞎火歇业,只有东厢房还亮着灯,而就在这时,那屋子的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直觉告诉吴十三危险,里头的人分明知道他要来,早都候着了,他应该赶紧撤。 可他偏是个不怕死的。 吴十三手攥住剑,屏住呼吸,警惕着四周,小心翼翼地摸上前去。 走到门口,他瞧见里头收拾得极干净雅致,方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几道珍馐美食,还有两坛子未开封的女儿红,酒杯下压着张纸,上头写了娟秀的簪花小楷:“还请十三爷品尝”。 吴十三闻见股十分熟悉的女人香气,他冷笑了声,大步走了进去,大剌剌地坐到椅子上,抓起筷子,在盘中夹了块炙羊肉,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美食,含含糊糊道:“出来吧银环。” 这时,一双细白素手掀开玉髓珠帘,戚银环从隔间走了出来。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番,穿着绣了芍药的妆花缎袄裙,乌蛮髻上簪了步摇,面上化了精致的桃花妆,原本清丽的脸在昏暗烛光下,显得艳丽极了。 “好久不见了。”吴十三淡淡扫了眼女人,专心吃菜。 “是啊,好多天未见了。”戚银环鼻头发酸,她摸了下伤还未好透的脖子,媚笑着走向男人,行动间,薄裙微开,露出纤长白嫩的双腿。 “我晓得你每逢过年过节必要来赌坊玩个通宵的,所以……” 吴十三勾唇笑:“所以你就把赌坊的人全都赶走了,找我什么事?” “非要有事才能找你?难道我就不能想你了才找你?”戚银环撇撇嘴,坐到吴十三右手边,她痴痴地望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手摩挲着男人的胳膊,柔声问:“师哥,你最近在做什么?” 吴十三往旁边躲了躲:“在做一个好人。”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似的,讥讽道:“恶鬼居然妄想升天当菩萨,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本事点化了你,嗯?” “关你什么事。”吴十三冷漠道。 “你!”戚银环气急,扬起手就要打,可最终没舍得,她低下头,银牙轻咬下唇:“师哥,知道么,我爹爹近日封了侯爵,我母亲得了二品诰命,我的两个哥哥也都跟着升了官,我真的特别高兴,可找不到人分享,旁人都不配听我的事。” 吴十三笑笑,牙咬开酒塞子,闻了口,确定没下药后,他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嗞儿一声闷了。 酒入喉咙,绯红上脸,那双微蓝的眸子涌上层迷人的水雾,浅笑间,俊美的容颜越发显得邪气,他斜眼瞅了下戚银环,冲她摇了摇空酒杯,眉梢上挑:“你爹这个年岁还能谋得侯爵,蛮厉害的嘛。” 戚银环面上尽是得意之色,暗笑,哪里是我爹厉害,是我为王爷立了功,他赏赐下来的恩典。 当然,戚银环绝不敢在师哥跟前提这事,她捧起酒坛子,给吴十三满了杯酒,柔声道:“师哥,你跟我回家吧,到时候我把你推荐给爹爹,以你的本事做个百户长没问题,过两年你再立个功,封公拜侯也是可能的。” “多谢你的美意。”吴十三嗤笑了声:“我没那么大野心,不喜欢当官儿,又嫖又赌的烂日子才适合我这个烂人。” “你能不能有点志气!”戚银环气得拍了下桌子:“你当我不晓得?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偷偷解决云恕雨的事,她一个妓女罢了,值得你劳心劳力?我动动指头就能碾死她……” “对啊,我还就喜欢和妓女一块胡混。”吴十三凑近戚银环,指头勾起女人的下巴,坏笑:“晓得我把云恕雨交给谁不,十七。” 听见十七这两个字,戚银环脸瞬间阴沉下来:“你何必提他。” “他跟你师出一门,你又何必如此冷漠。”吴十三越发笑的得意:“当年二师兄死前交代过,不许十七为他报仇,十七可是咬牙切齿的想杀你,可生生忍了下去,银环,我晓得你讨厌云恕雨,但你千万别动她,你要是一动她,十七就有正当理由杀你了。” 戚银环被激得恼了,一把拂掉桌上的美食,气道:“我一直不想挑破,什么云恕雨,什么做好人,都是假的,你分明就是在帮袁玉珠!十三,你还是因为当日我说要杀袁玉珠而生气。” 戚银环捂住脖子上的伤,眼睛红红的,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十三,难道我喜欢你有错么?” 我喜欢你有错么? 吴十三听见这句话,忽然恍惚了一阵。 他喜欢袁玉珠有错么? 吴十三收起玩世不恭,盯着酒杯底的残酒,落寞道:“没有错。” 戚银环蹲在男人身侧,仰头哽咽道:“那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才肯跟我好!” 吴十三垂眸看着这条银环美人蛇,长出了口气,似对她说,又似对自己说,苦笑了声:“除非你让我睡到她,除非……你让陈砚松休了她!” 第28章 数日后, 正月十五。 自打年前与戚银环会面后,吴十三便再也没见过这女人。 或许她被他冷漠的态度所伤, 决定放手了; 或许她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 亦或许, 她金盆洗手,回家当侯门大小姐去了。 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和他没关系, 他只关心能不能见到玉珠。 说来惭愧,正月初一那日,玉珠和惠清、福伯给他准备了马匹、干粮和鞋袜等物, 亲自将他送出城, 谆谆叮嘱一路平安, 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小闺女,并且约定清明节前后, 无论找到与否,都要回来一趟。 可是他傍晚偷偷返回城里, 从地下钱庄将剩余的银子全都取出来, 暗中找了个信誉不错的道上兄弟,给了两千酬金, 托那兄弟外出找孩子,而他,则留在洛阳, 他实在是不放心玉珠。 玉珠太漂亮了,太容易出事了。 上回他就在粥场见到两个纨绔跟踪偷窥她,再就是,玉珠坏了陈二爷的好事, 他实在担心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回家后会苛待打骂老婆。 可惜得很。 自打年前他吓唬了陈家大房那个臭婆娘后, 那陶氏就病倒了, 陈家诸多杂事全都落在玉珠身上,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他又不能去陈府“探望”她,也只有晚上的时候,偷偷摸进去,若是运气好,碰见玉珠出屋子赏月散心,遥遥看她一眼,那也高兴。 今儿是正月十五,玉珠肯定会去寺里烧香拜佛,铁定能在外头看见她! 想想就高兴,吴十三洗了把脸,戴上面具,兴冲冲地拾掇出门了。 正月十五 因到了上元节,洛阳城内自是繁华热闹非常,街上悬挂着漂亮的花灯,各家各户的姑娘公子们纷纷出来游玩,小贩们热情地兜售着首饰和胭脂,食肆里传出香浓的烤肉味,让人食指大动。 玉珠坐在马车里,她闭眼小憩,时不时左右扭动着脖子,锤着发酸的肩颈。 大嫂陶氏年前那晚出了点事,据说是在花园子里巡夜时冲撞到了邪祟,灯笼刷一下全灭了,紧接着陶氏就落水了,后头生了场大病,神神道道地说被鬼缠上了,吓得根本不敢出门。 玉珠碎 第22节 府里那起嘴碎的私底下议论,说大奶奶素来看二奶奶不顺眼,这不,那晚前脚刚讥讽刻薄了二奶奶,后脚就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嘴烂了,又红又肿,就像被马蜂蛰过似的。 人家二奶奶素来心善方正,所以呵,这可是神仙老爷降下罪来,惩罚诋毁她的人哩。 想起这些事,玉珠摇头笑笑。 她素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兴许陶氏碰巧摔到水池子了。 陶氏这一倒,落到她身上的事就多了,譬如要接见庄子的庄头、清点年货、准备祭祀祖宗的祭品、过年还要给各铺子掌柜、伙计准备红包赏钱……陶氏虽病着,可底下的掌事娘子们都精明强干,时时刻刻盯着她,抓错漏、寻是非,真真是麻烦得紧。 总算是把这个年顺利过下来了。 玉珠疲惫得长出了口气,算算,荫棠这两日该回来了,哎,昨儿阿平率先一步到家,说二爷丢了差事,最近在四处奔走,可一点水花都没有,反而遭到王府的尊使一顿斥骂,二爷心情很不好,经常买醉。 估计等荫棠回来,少不得又有一场闹。 正在玉珠胡思乱想间,马车猛地停下,外头街面上也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议论什么。 “怎么了?”玉珠睁开眼, 福伯沉厚的声音传来:“路上有个乞丐小姑娘卖身葬父,拦住了咱们的车。” 乞丐? 玉珠身子稍稍探前,两指掀开车帘往外瞧。 此时已经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街边躺着个脏兮兮的老汉,身上盖着张草席子,如福伯所言,果真有个姑娘拦在马车前,她衣着褴褛,脸上脏得都看不清什么样儿,那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灵动得很,头上插着枝草标,哭得伤心,仰头哀声道: “奴父亲身亡,无银钱安葬他,求贵人垂怜!” 玉珠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她柔声嘱咐赶车的福伯:“给她些银子,再让咱家随行的小厮帮把手,安葬了他父亲。” “是。” 福伯应了声。 可就在此时,那个乞丐女忽然站起来,直朝马车这边撞来,她从怀里掏出个纸团,强行塞进车内,伤心地大哭大喊:“好心的贵人,奴父亲亡逝,无家可归了,这是奴的身份来历,求贵人看一眼。” 玉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吓得心狂跳,垂眸一瞧,脚边的纸团脏兮兮的,上面依稀有字,原本她不愿看,鬼使神差,隔着帕子拈起那纸团,打开一看,吃了一大惊,字是簪花小楷,笔画锋芒毕露,写道: “我是吴十三的师妹戚银环,师兄离开洛阳前,吩咐我来找夫人。” 玉珠攥紧那团纸,细想了片刻,低声对福伯道:“掉头回家,不去广慈寺了,那姑娘可怜,带她回府。” 天色渐晚,陈家四下里早早掌上了灯,府里今儿又有新鲜事议论了,听闻二奶奶今儿上香的路上,碰见个卖身葬父的丫头,发慈悲带了回来。 嗐,这世道饿死冻死的还少么? 那丫头真算是运道好,撞到活菩萨了,旁人才不管这种闲事哩。 夕阳投在纱窗上,试图温暖被冻僵的木格子,大红灯笼里燃着双白蜡烛,灯焰如同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来人。 小屋里摆了两个炭盆,烧得暖烘烘的。 玉珠换了家常穿的浅紫色对襟袄裙,正亲手往方桌上布酒菜饭食,她让人将主院后头的偏院拾掇出来了,暂且将戚银环安置在这儿,僻静又近,方便盯着。 她没见过戚银环,之前倒是听说过几句,惠清大师说着这女人和吴十三同住同食,吴十三则说他那晚去百花楼买醉,结果在他走后,戚银环忽然冲出来,将云恕雨狠狠打了一顿。 “笑死人了。”璃心一边铺床,一边往被褥里塞暖和的汤婆子,扭头冲玉珠笑道:“夫人你是没瞧见,那个女人又臭又脏,像是从粪坑里爬出来似的,将洗澡水都弄浑了,哼,过年爹爹刚托云锦铺给我裁了套衣裳,我还没穿呢,倒先上了她的身。” “嘘。”玉珠食指按在唇上,扭头警惕地看了眼,这会儿那戚银环正在隔壁屋子沐浴。“她可是极乐楼出来的,必定是个手段厉害的狠人,别招惹她,不就是套衣裳,过后我给你做三身。” 璃心吐了下舌头,踏着小碎步过来,帮玉珠摆弄碗筷,压低了声音,担忧地问:“夫人,你说那个女人可信么?咱们会不会引狼入室哪。” “不知道。”玉珠摇了摇头,皱眉道:“当初刚遇见吴十三的时候,我也是不放心他,曾提出让他交出个人,寄住在咱们府上,可当时吴十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那个人脾气怪,不过这段日子交往下来,仿佛也没那么坏,我也就没再提要求,今儿那位戚姑娘忽然出现,把我也弄懵了。”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妙龄女郎,肌肤白皙胜雪,容貌清丽脱俗,头发还湿着,用发簪拢在脑后,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珠,打湿了一小片肩头,衣裳有些窄,而她又生的丰满,越发勾勒出玲珑傲人的曲线。 玉珠心里暗赞,好个美人儿! “戚姑娘,快过来用饭。”玉珠拉开椅子,笑着相让。 “夫人不用这么客气。”戚银环大步走过来,淡漠地扫了眼玉珠,冷冷道:“我面上是你救回来的丫头,叫我环儿即可。” “哦,好、好。” 玉珠忙应承了,她给璃心使了个眼色,示意璃心去外头守着。 “喝口果酒,暖暖身子。”玉珠捧起酒壶,给戚银环倒了杯,笑着问:“你说你是吴先生的师妹,可先生在离开洛阳前,并没有在我跟前提让你来的事呀。” 戚银环小口饮着酒,斜眼看向袁玉珠,果然长了张狐媚祸水的脸,怪不得把师哥迷得晕头转向,身上的骚味儿也怪好闻的。 越看越妒忌,戚银环索性盯住面前的菜,冷声道:“师兄说他想做一个好人,担心夫人不相信他是诚心诚意为你找孩子,便让我忙完手头的事来你跟前,当作抵押。” 果然如此。 玉珠心里咯噔了一下,拿起筷子,给戚银环夹了块茄子,笑道:“嗐,其实吴先生多心了,妾身相信他是个诚信的人,姑娘不用如此委屈自己的。” “我说抵押便抵押,你哪里那么多废话!”戚银环俏眉上挑,拍了下桌子,喝道:“你当我乐意来这里?我是听我师兄的。” 玉珠被吓得身子往后倾,嚯,好个小辣椒。 哪怕屋里摆了两只炭盆,都敌不过戚银环的冷意,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两个女人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 玉珠率先打破沉默,思虑了良久,笑道:“瞧着……姑娘和吴先生之间兄妹情深。” “我们不是兄妹。” 戚银环将酒一饮而尽,挑衅似的看向玉珠,勾唇一笑:“我和他在广慈寺一个屋里钻了那么久,夫人应该晓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啊。”玉珠怔住,怎么感觉这女人对她有些敌意。“是,妾身明白。” “你明白什么呀。”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接着吃菜。 忽地,女人美眸涌上了泪,口里鼓囊囊的填满了饭,木然地嚼,一眨眼,豆大的泪珠便掉了下来。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戚银环将饭咽进去,手抹去眼泪,痴痴地盯住桌上的蜡烛,方才还是只长满刺的刺猬,这会儿就像只受了伤的兔子。 “你怎了么?”玉珠忙将帕子递给女人,柔声问:“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我……” 戚银环低下头抽泣,良久,等情绪平稳些后,难过道:“你肯定不理解我为何要听师哥的话,来你这儿当抵押。” 玉珠这回不敢问了,笑笑,心里却说:我是真的不明白。 戚银环双手捧着碗,委屈地哭,哽咽道:“我以前和你一样,也是富人家的小姐,当年我同父母外出上香,遇到了吴十三,他、他见我长得漂亮,就将我掳走了,那时我年纪小,被他奸淫了,还当他是爱我的,后面他将我带去了极乐楼,任由他的那些师兄轮番欺辱我……可、可我还是那么的喜欢他,夫人,你说我是不是很贱。” “这……” 玉珠一时间心乱如麻。 犹记得之前吴十三信誓旦旦的说过,他还是个干净的雏儿,从未与女人发生过关系,可依照戚银环这般说,吴十三欺骗女人的感情,玩弄女人的身子,真的是连畜生都不如。 “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 玉珠只能柔声安慰。 “对,没道理可讲。” 戚银环抽泣不已,忽然仰头,直勾勾地望着玉珠:“我明明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撒谎成性、又赌又嫖,专喜欢勾引人妇堕落,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我就是很贱,而且我还嫉妒,那天晚上,我没在床上满足他,他又去窑子里嫖了,我疯了似的闯进去,打了云恕雨那个小骚货,算了,你肯定看不起我,你这样尊贵的女人,怎么会理解我呢。” “我理解。”玉珠苦笑了声,暗道她和这位戚姑娘真是同病相怜哪,遭遇简直一模一样,女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我丈夫……哎,我也曾因为他花心,悲痛地郁闷流泪,也曾因为他惹了风流债,去找王爷说理,而今整个洛阳都笑话我善妒,说我容不下人,可哪个女人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对她忠贞,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所以,我很明白姑娘你的痛苦。” 戚银环放下碗筷,面上的戾气忽地去了几分,泪眼婆娑地望着玉珠:“那个,对不起啊姐姐,方才我态度很差。” “没事儿。” 玉珠轻轻拍着戚银环的胳膊,她将羊脂玉镯从手腕褪下,戴到了戚银环手上,柔声道:“我不该插手你和吴先生之间的事,只是既然你叫了我一声姐姐,我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如此风流薄情,你莫不如丢开手,去寻真正值得的好男人。” “我不。”戚银环猛地抽回手,执拗道:“我就是喜欢他,谁都别想拆散我们!” 许是察觉到自己有些凶,戚银环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怯懦道:“那个……袁姐姐,其实我不光是遵循师兄的嘱咐找你,还有就是,我们极乐楼最近被好厉害的无忧阁追杀,我想在你这里躲十天半个月,可不可以?等风头淡一些后,我也去帮你找孩子,不要银子的!” 袁玉珠拒绝的话到口边,怎么不好意思说了,既然吴十三辛苦在外帮她找孩子,那么,她便收留他的小情人,也就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没什么。 “好。”袁玉珠笑着点头。 “谢谢你!”戚银环一把抓住玉珠的手,眸中闪过抹难以察觉的狠厉,挑眉一笑:“放心,我绝不会给姐姐你添半点麻烦,我呀,定当好丫头的本分,会好好服侍你的。” 第29章 七零八碎地说了会儿话,天逐渐变黑。 玉珠将戚银环带到主院那边, 将几个心腹丫头和仆妇们唤来, 嘱咐她们:今儿救回来的姑娘叫环儿,她身世可怜,前不久来云州投亲, 谁知父亲忽遇疾病去世,现如今在咱们府里住些日子,等寻到远亲后就离开, 你们不要看她年轻, 就随意支使她做活儿, 不能欺负一个丧亲的可怜人。 交代完后,玉珠便让众人散了。 戚银环在主院时一直低着头, 哭丧着脸,等回到小偏院时, 忽然喜笑颜开, 扭头朝隔壁望去,鄙夷地啐了口:“蠢女人!”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 上了台阶,谁知左脚刚踏入门槛,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掐住, 手的主人力气很大,瞬间就将她整个人扯入屋内,同时,门哐地一声被关上。 戚银环只觉得呼吸困难, 眼前直发黑, 抬眼一瞧, 掐她的是个极俊美的异域男人,吴十三。 “我、我就知道你会来。”戚银环咧出个笑,眨眨眼,声音沙哑:“十三,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 吴十三显然非常愤怒,微蓝的眸子如同结了层冰,只要再用一点点力,他就能掐断这女人的脖子。 “为什么?”吴十三面无表情地死盯住戚银环的脸,冷声质问:“为什么接近玉珠?” 戚银环轻抚着男人的腰、胳膊,柔声问:“最近过得好么?” 吴十三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怒喝:“回答我!” 戚银环嗤笑了声:“男人不可以对女人太粗鲁,信不信,只要我尖叫一声,立马从外面跑来七八个丫头嬷嬷,包括你心心念念的小袁夫人。” 吴十三阴恻恻一笑:“那你信不信,在你尖叫前,我会先弄死你。” “你可真无情。”戚银环眼里含泪,却笑颜如花,噘着嘴,一脸的无辜:“还不是你那天说想睡到袁夫人,我这不是想法子帮你如愿么。” 吴十三半信半疑地看着戚银环,半晌,他松开了女人,径直朝方桌那边走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并未拿戚银环用过的筷子,直接用手抓了条炙羊肉,扔进嘴里嚼,含含糊糊道:“银环,我可以再同你明白说一次,若你胆敢伤害我心上人,我,吴十三,会变成疯狗,必叫你阖家付出代价,如果我不幸丧命,十七会替我报仇,他可是灭门高手。” 戚银环白了眼男人:“能不能不要提十七!当初在极乐楼的时候,他处处和我作对,真是个倒胃口的小贱畜。” “呵。”吴十三笑笑,翻起只空酒杯,给自己和戚银环各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问:“我今儿跟在陈家马车后头,看见你扮成乞丐拦住玉珠,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戚银环抿了一小口酒,勾唇浅笑:“我说你在离开洛阳前,吩咐我来找她,当做抵押,还有就是,我说我如今被官府和无忧阁同时追杀,无容身之处,求她暂收留一段日子。” “就这?”吴十三一脸的疑惑:“她这就收留你了?” 玉珠碎 第23节 戚银环点点头:“对,我还把自己的身世说的很惨,在家中被继父羞辱,在极乐楼被同门师兄弟打压,而且我还对你一片痴情,但你不理我,可我却硬倒贴上去,云恕雨那小骚货勾引你,被我打了。小袁夫人因为她丈夫和云恕雨不清不楚,最后那话正好说到她心上,她就收留我了。” 吴十三摸了下自己的下巴,撇撇嘴:“我也同她说过自己的悲惨遭遇,她怎么就不同情我呢。” 转而,吴十三满眼的担忧,小声骂了句:“这笨头鱼,防备心也太弱了,瞧,得亏我没离开洛阳,否则她不定吃什么亏呢。” 戚银环装作没听清这话,自顾自地吃菜。 心却一阵绞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袁玉珠柔柔弱弱一副可怜相儿,你担心她吃亏,却从来不问我日子难不难,有没有人欺负我。 想到此,戚银环掉泪了,珍馐简直味同嚼蜡,她默默地抹去眼泪,喝了口苦酒。 吴十三这会儿兴奋异常,手都开始颤抖了,着急地问:“什么时候能让我见玉珠?” 戚银环剜了男人一眼,“我才刚来陈府当丫鬟,少说得熟悉两日才能近到她跟前伺候,等着吧。” 说罢这话,戚银环泪眼盈盈地望着师哥:“说好的,若我帮你如愿,你就原谅我,跟我好。” 吴十三起身行到小床那边,大剌剌地躺了上去,挥挥手:“那就看你事做的漂不漂亮喽。” 两日后 月色溶溶,虽说过了年,可天还没有暖和的意思,白日还好,一入夜,寒气就泛上来了。 玉珠刚沐浴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此时穿着轻薄的寝衣,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往青丝上抹能护发的茉莉油。 这两日,倒也没发生什么要紧事,那个戚银环挺安分老实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好些人听说府里捡回个漂亮丫头,都好奇的来看,戚银环完全不愿应酬,平日里烧水煮茶、打扫擦洗,活儿干完后就躲进屋子里做刺绣。 玉珠扭头望了眼,今晚璃心和戚银环上值,今晚会睡在外间的软塌上,原本是不需要戚银环来的,可这女人冷冰冰地说,既然给你当婢女,那璃心和良玉她们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否则别人定议论夫人你平白养个祖宗。 玉珠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罢了,无冤无仇的,她从未得罪过戚银环,这女人能害她什么?顶多让璃心时时刻刻盯着便好。 困意来袭,玉珠打了个哈切,将梳子放在桌上,晕晕乎乎地朝拔步床走去,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子丑之交,万籁俱静。 外间的戚银环掐灭迷魂香,她厌恶地白了眼软榻之上睡得像死猪般的璃心,又快步走进内间,走到拔步床前,冷冷地盯着昏迷过去的袁玉珠,扬起手,想要狠狠扇这贱人两耳光,可到底忍住了,心里越发嫉恨,哪怕睡过去,这女人依旧很美,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白玉兰,让人不忍伤害。 戚银环深呼吸了口气,面带微笑,转身走到窗边,轻推开条缝儿,观察了会儿,用过去极乐楼打暗号方式,学鹞子轻叫了两声,做完后,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 没多久,只听外间传来声轻轻推门和关门声。 玉髓珠帘被一双修长好看的大手拨开,吴十三进来了。 戚银环扭头望去,吴十三显然精心梳洗了番,甚至还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衣裳,唇角永远勾着抹惫懒又该死的笑,因太过激动亢奋,面颊稍有些绯红。 “久等了啊。”戚银环皮笑肉不笑。 吴十三眉梢一挑,冲女人竖起大拇指,直接朝拔步床奔去。 玉珠,玉珠,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名字,一种声音。 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吴十三以为他会变成一头疯掉的狼,可怪了,他居然可以按捺住欲望,轻轻地坐到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她。 过年这些日子太忙,她瘦了些,微潮的长发一部分枕在头下,另一部分披在身前,有那么一缕缠绕在脖子上。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小指勾住那缕青丝,替她抽出来。 她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哪怕中了迷药昏迷过去,口里仍痛苦地轻吟着,眼缝中依旧泛着泪水。 “玉珠,我来了。”吴十三轻轻摩挲着女人的侧脸。 也是怪了,女人还真安静了下来,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睡着。 吴十三瞅了眼戚银环,下巴朝外间努了努,压低了声音,笑道:“多谢你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在下逐客令。 戚银环双臂环抱在胸前,傲然起身,她鄙夷地看像条狗似的吴十三,讥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好好享用,不过我建议你用手指。” 戚银环真的想吐,想杀人,目光落在吴十三那处,莞尔坏笑:“你那驴似的玩意儿,肯定会弄伤她,她明儿醒来必会察觉,不过我也可以帮帮你,给她下点能麻痹下半身的药,那么她什么都不会发现。” “不用了。” 吴十三冷冷打断女人的话。 戚银环狠狠地瞪了眼吴十三,嘲笑:“你还真他妈成了品性高尚的菩萨了。” 说罢这话,女人头也不回地去外间了,转身的那瞬,终于没崩住,泪流满面。 吴十三冷哼了声,没搭理戚银环的讥讽。 在面对玉珠的时候,他又变得温柔,痴痴地望着她,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双手撑住床,慢慢俯身,轻吻了下那梦寐以求的唇。 可以么? 吴十三手指勾住女人的衣襟,往开扯,她里面并未穿肚兜,稍一用力,就能看到片春光。 他想做坏事,想当猪狗不如的畜生,想实现做了很久的春梦,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吻向女人的锁骨,可就要触碰到那温香软玉时,他忽然停住了,猛地坐起来,打了自己一耳光,这可是玉珠啊,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有一日让玉珠晓得他侵犯了她,那么,依照玉珠的性子,肯定会崩溃,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一眼。 吴十三不敢再动了,他盘腿坐在床边,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她。 玉珠,我好久没见你,没和你说话了; 玉珠,你什么时候同陈二爷和离啊; 玉珠,从前我不理解为何二师兄明知道被心爱的女人背叛设计,仍含笑赴死,无怨无悔,现在我好像理解了; 玉珠,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了,不许想别人哦。 过了好久,吴十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作为杀手的灵敏,让他察觉到身后来人了,那个人狠狠地踹了脚他的后背。 吴十三瞬间惊醒,他下意识朝拔步床望去,玉珠还昏睡着,而他此时正紧紧抓住她的手,扭头一看,果然是戚银环。 这女人脸色差的很,双臂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站在一边,冷漠道:“行了,已经到卯时了,你该离开了,过一会儿婆子们就该起来烧水,若是被人看见你,对你心上人的名声不好。” 吴十三依依不舍地松开玉珠的手,将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闷头站起来,大步朝外走去。 “等等。”戚银环眼睛泛红,忽然叫住男人, 她不是好人,吴十三同样不是,原以为昨夜他会奸污袁玉珠,毕竟是个男人都喜爱倾城色,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在眼前,谁不动心。 可是,吴十三没碰她一根指头,狗似的坐在床边的地上,看了她一晚上。 戚银环心里梗得难受,终于,将那句疑惑了很久的话问出来:“你、你为什么喜欢她?” 吴十三苦笑:“我也不晓得,就跟魔怔了似的,但我知道我喜欢和她说话,看不见她就很难受,在她身边,我就安心,就像回到了故乡似的。” 第30章 次日, 天朗气清,透蓝的碧空浮着几抹流云, 让人心情舒畅。 玉珠身子不太舒服, 头晕乎乎的,四肢乏力,而且还反胃恶心, 她将其归结为来了月事,体寒不调罢了,喝点暖身的姜茶就好。 趁着晌午日头好, 便去园子里散散步。 过了年, 下人们也开始整顿园子里的干枯杂草, 慢慢地松土清扫,等春雨一过, 就能采买树苗花种,约莫四五月时, 又是一片万紫千红。 玉珠抱着热乎的手炉, 慢悠悠地行在青石小径上,身侧跟着璃心和戚银环。 “夫人昨夜睡得好么?”戚银环足尖踢开地上的一段枯枝, 有意无意地问。 “还好。”袁玉珠轻扶了下髻边簪着的步摇,莞尔:“我已经好久没睡囫囵觉了,从前每到五更时总会被心悸或是噩梦惊醒, 也是奇了,昨夜竟睡得很安稳。” 这时,一旁的璃心顽皮地凑上来,亲昵地挽住银环的臂弯, 打趣了句:“哈哈, 估计是环姐姐身上的煞气太强了, 压制住了屋里的邪祟鬼怪!” “璃心!”玉珠轻喝了声,忙对戚银环笑道:“你莫要介意,这蹄子被我宠坏了,素来口无遮拦,她没什么恶意的。” “无碍。” 戚银环眼底一片阴翳,厌恶地推开璃心。 她低下头,不着声色地斜眼打量袁玉珠,这女人今日打扮得可真明媚夺目,略施粉黛,勾了柳叶眉,穿着绛红缎底绣黑梅花的袄裙,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戚银环不禁想起了昨夜,十三在里面守了多久,她就在外面守了多久。 说不嫉恨,那是骗人,可这一切,又都是她自愿的。 这时,玉珠察觉到身旁的女人神色有些悲戚,忙柔声问:“怎么了?可是妾身照顾不周,怠慢了姑娘?” 戚银环袖子抹去泪,苦笑:“你对我挺好,我只是想起了师哥,我是真的特别喜欢他,想嫁给他,哪怕让我与其他女人一同分享他,我都无所谓的,算了,夫人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懂我。” 玉珠听了这话,摇头笑了笑。 “你在嘲笑我?”戚银环瞬间沉下脸,清丽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 “不是。”玉珠停步在一棵松树下,手指轻轻触着树上的积雪,神色黯然:“我是在羡慕你,还能有力气全心全意爱一个男人,多好啊。”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秀眉一挑,玩味笑道:“怎么,夫人你不喜欢你丈夫了?” 玉珠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手指搓着雪,品着那能刺骨的寒,长叹了口气:“十几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就是做荫棠的妻子,现在我实现了这个梦,可渐渐地我发现…婚姻就像茶,刚沏好时闻着芬芳扑鼻,入口后苦涩无比,多加几遍水,就淡了,总以为女人到三四十岁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烦心事,可我才二十三,已经遍体鳞伤。” 戚银环白了眼玉珠,心里暗骂真真是矫情,也就是你这样的贵妇才这般无病呻吟,吴十三和王爷都是睁眼瞎子,怎会喜欢你这种空有一副好皮囊,成日家只知道悲春伤月、一点本事都没有的废物呢!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男人说话声。 戚银环警惕心立马生起,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弯刀,却发现空空如也,她皱眉朝前望去,从游廊那边走来给英俊高挺的年轻公子,穿着黑貂皮领大氅,通身的贵气,那双桃花眼漂亮又充满风情,只是略带了些阴鸷。 戚银环唇角上扬,她看见陈砚松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男人和她是同一种人。 “你先回去吧。” 玉珠扭头轻声吩咐,却发现戚银环正盯着她丈夫。 “环儿姑娘!”玉珠推了把女人,低声道:“我丈夫不喜欢你们极乐楼的人,快离开。” 戚银环鄙夷地看了眼玉珠,转身离去,心里腹诽:你到底是怕多生事端,还是怕你丈夫看见漂亮姑娘呢?小袁夫人。 玉珠心忽然跳得极快。 早知道荫棠这两日就会回家,她也准备好了和他撕破脸吵,可事到跟前,居然没底气,慌乱的很,福浓、云恕雨还有巡粮使的事,都不可能轻易翻篇。 丈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玉珠也愈来愈紧张。 她深呼吸了口气,不惧地抬起头,谁知却迎上陈砚松粲然的笑脸,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并没有半点失落萎靡的痕迹,只不过眉眼间稍有几分风尘疲态。 “天这么冷,怎么外头站着?” 陈砚松快步迎了上来,一脸的关切,他抬手将玉珠头顶的松枝推开,歪头,含笑打量着妻子,打趣:“瘦了,肯定是想我想的,我才走了多久哪。” 玉珠碎 第24节 一股寒意从玉珠脚底升腾起,她越发慌了,强扯出个笑:“你回来了啊。” 女人抿了下唇,抬手轻轻拂了下丈夫皮领上的尘,咽了口唾沫,柔声道:“荫棠,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哎呦,这就想和为夫诉衷肠啦?” 陈砚松心里明镜儿似的,晓得玉珠要说什么,他刻意回避开令人不悦的话头,转身,从随从阿平手里拿过只木匣子,当着妻子的面儿打开,指尖轻抚着里头精美的皮影,柔声笑道:“晓得你最近不高兴,喏,专门买来送你的,咱晚上一起玩。” 玉珠鼻头发酸。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荫棠从未变过,还是那个全心全意喜爱她的少年郎,这些年,他每次外出做生意,回来后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小到首饰、布料,大到仙鹤、汗血马…… “荫棠,我、我……”玉珠低下头,她甚至觉得自己当初贸然去王府,毁了丈夫的差事,真的做错了。 “好啦,怎么像小孩儿似的,冬天哭会冻鼻子的。” 陈砚松手指刮了下妻子的鼻梁,笑着问:“有饭没?这一路赶回来,可把我饿坏了,待会儿擦洗一下,还得去趟老爷子那边瞧瞧。” 正说话间,从假山那边走来数人。 为首的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穿着宝蓝色云锦长袍,中指戴了只老大的红宝石戒指,样貌周正,与荫棠有两三分相似,正是陈家的大爷陈砚榕。 陈砚榕一脸的春风得意,身后跟了几个管事和随从,他大剌剌地多看了几眼漂亮的弟妹,随后,目光落在老二身上,手拂了拂衣裳下摆,笑道:“呦,这不是二弟么,回来了呀。” 陈砚松含笑,抱拳躬身见礼:“大哥,过年好啊。” “好、好。” 陈砚榕抬了抬下巴,上下打量着老二,眼里的奚落怎么都遮掩不住:“前儿老爷子还念叨你呢,说你在外头做事辛苦,叫我多帮衬着你些,我说老爷子您这话就岔了,咱家老二如今得王爷的青眼,吃上了官粮,咱们阖族以后都得仰仗他提拔哩。” “大哥折煞小弟了。” 陈砚松摇头笑笑,仿佛根本没听出来老大在取笑他,恭维道:“论本事,小弟初出茅庐,还有很多要向大哥学的呢。” “你看你,谦虚了不是。”陈砚榕轻拍了下老二的胳膊,连连点头:“爹从前总给咱哥俩教,做生意就得脸皮放厚、脑子放活、腿脚放快,大哥是个窝囊废,样样不如二弟你,听说二弟年前流水似的往王府里送东西,你嫂子有一日纳罕,说怎么花厅那套红木家具没了,别是被哪个贼偷了,我骂她没长眼睛,那套家具早被咱二弟拉到崔公公那里寄存了,是不是?” 陈砚松耳朵都红了,面上却仍怡然自得,笑道:“难得崔公公喜欢,小弟便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大哥舍不得,我这就派人去崔府拉回来。” “呦,这崔公公可不得打我哪。” 陈砚榕笑骂了句,拍了拍自己的腿,接着讥讽:“我这老寒腿一到冬天就不顶事,蛮不如二弟你年轻活络,听说二弟丢了差事,后得知王爷在行宫过年,一趟一趟地跑,又是递帖子求见,又是花银子找门路,最后都给那些没根儿的太监跪下了,可王爷还是不召见。” 说到这儿,陈砚榕不怀好意地望向窈窕貌美的玉珠,目光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停留了片刻,坏笑:“没关系嘛,不就是一份差事,丢就丢了,听说二弟院里的两个碍事的小狐媚子都消失了,你们小夫妻两个这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小别胜新婚,二弟,你以后可不能再冷落弟妹了,不然弟妹再跑一趟王府,你估计就得挨板子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管事小厮们哈哈大笑。 玉珠听出来了,老大这是刻薄她善妒,她气得刚要上前理论几句,就被丈夫拉住了胳膊。 “大哥教训的是。” 陈砚松再次躬身给老大见了一礼,笑吟吟地奉承:“如今咱们家就属哥哥最了不起,得了王爷的赏识,做行宫那么大的生意,往后弟还要仰仗大哥多多提携,大哥可不许拒绝哦。” “那怎么会。” 陈砚榕皮笑肉不笑了下,论起虚伪隐忍,他还真不是老二的对手。 奚落够了,陈砚榕咳嗽了数声,笑道:“我外头还有事,就不打扰二弟夫妻团聚了,过后为兄摆个席面,请些族中长辈和几位大掌柜用饭,二弟可一定要来赏脸。” 说罢这话,陈砚榕带着下人们扬长而去。 “是,小弟一定来。。” 陈砚松冲着老大的背影,躬身见礼,他面上虽笑着,可是眼里却逐渐冷了,遍布杀意,慢慢地直起身,喃喃笑:“大哥走好、走好。” 一旁的玉珠将丈夫的神色举动全看在眼里,莫名,她觉得害怕,总觉得荫棠这一次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日的喧闹,就这样过去了。 夜幕降临,星子稀疏,天上的圆月多了个小缺口。 屋里烧得很暖,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内外过于安静,就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玉珠已经换了厚软寝衣,坐在梳妆台前,惴惴不安地往手上抹润肤膏子,透过镜子往后看,荫棠此时坐在圆桌边,桌面上摆了几道下酒凉菜,还有喝空了的三只酒壶,他一手拿着本时兴的话本,另一手端着杯子,仿佛被书完全吸引住了,时不时发笑。 他越是云淡风轻,玉珠越瘆得慌,绝不对劲儿。 晌午花园子里见过老大后,荫棠一句也没骂老大,笑呵呵地先去给老爷子请安,随之倒头睡了一下午,他连衣裳都没换,用过晚饭后就坐下看书喝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事都发生了。 玉珠低下头,手揉着发闷的心口,这次来葵水肚子很疼,血特别多,让人不舒服,她之前曾设想过很多次,荫棠回来后是什么样的情境,毕竟之前他们吵得厉害,甚至都分开住了,可是如今呢,他们俩居然同时忘了云恕雨,竟能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屋里。 “荫棠。”玉珠心里不好受,长叹了口气,转身望着丈夫,再一次试图与他认真沟通:“咱们好久没见了,要不,今晚说会儿话?” “啊。”陈砚松回过神儿来,放下书,笑着问:“你刚说什么来着?我没听到。” “我说……” 玉珠起身,走到丈夫跟前,柔声道:“咱们要不说会儿话。” “明日吧。”陈砚松抖了抖书,明明眼睛都熬红了,却一脸的兴奋:“这书可有意思了,我今晚要看完的,你先睡吧。”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丫头们的吵嚷声。 不多时,从外间走进来个窈窕清丽的女人,正是戚银环,她显然打扮了番,化了淡妆,双手捧着个漆盘,上头是五瓶酒。 “二爷,酒给您端来了。” 戚银环屈膝见了一礼,颔首微笑,将酒壶依次摆在桌上。 陈砚松一开始还未在意,猛地回过神,皱眉看向戚银环,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戚银环俏脸微红:“奴婢是前不久二奶奶救回来的孤女。” 陈砚松扭头看了眼妻子,目光锁在戚银环脸上,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啊?” 戚银环越发害羞了,怯懦道:“奴婢名叫环儿。” 见到此,玉珠越发憋闷得慌,直接动手往外推戚银环:“行了,你出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伺候。” 将女人打发走后,玉珠关上门,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她既不能让荫棠知道自己私底下和极乐楼杀手接触,也不能让戚银环接近荫棠,都是非常危险的事。 还有。 按理说,戚银环躲荫棠都来不及,她为何上赶着端酒? 玉珠心里乱急了,一时间毫无头绪,刚转身走入内间,就看见荫棠的脸阴沉难看,这么短的功夫,他居然又喝了两瓶,酒气上了头,双眼布满了血丝,仿佛一头随时会失控的野兽。 “你早些安置吧。” 玉珠长叹了口气,径直朝拔步床走去,现在他喝多了,也没法沟通了。 谁知,她刚上了床,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阴恻恻的笑。 “倒也不必防我到这种地步吧。” 陈砚松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冷着脸,一把将书扔掉。 玉珠心里一咯噔:“你什么意思啊。” 陈砚松冷笑:“别跟我装傻。” 玉珠钻进被子里,淡漠道:“你喝醉了,有事明天再说。” “呵,倒不跟我说了。”陈砚松仰头咕咚咕咚灌了数口就,手抓住桌沿儿,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盯着背对着他的妻子,冷声质问:“福浓为什么被王爷指婚给旁人了?云恕雨为何不见了?还有我的差事,为什么没了?你到底在王爷跟前胡说八道什么了!” 玉珠缓缓地坐起来,她猛地想起年前的事了。 当日,她得知荫棠去百花楼里胡混,紧接着王爷又将那花魁赏给他做妾,她嘶声力竭地要他给个说法,告诉他,她绝不可能和勾栏女称姐道妹,谁知,这混账东西居然说了句:有本事你去找王爷理论,我可不敢找他。 玉珠冷笑了声,望着丈夫,淡淡回报了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有本事啊,你也去找王爷问问。” “贱人!” 陈砚松忽然炸毛了,破口大骂了句,一把将手中的酒壶摔到地上,碎瓷片瞬间飞溅起,如此还不解气,他一把将满桌的酒菜全都拂掉,抓起花瓶胭脂盒子一通乱砸,咬牙切齿地骂:“就你会摔东西,老子也会!” 这时,丫头们要进来瞧,陈砚松扭头喝骂:“滚,谁敢进来,老子拆了她的骨、剥了她的皮!” 玉珠被这男人的疯样吓得身子往后躲,她手紧紧抓住被子,成婚这些年,虽说偶有吵嘴,可被骂贱人,还是头一次。 “你骂我什么?” 玉珠眼泪不住地掉,心如刀绞:“你、你再骂一次。” “我骂你怎么了?!” 陈砚松一个健步冲到拔步床边,双手抓住妻子的肩膀,狠劲儿摇,他的脸被酒和愤怒染得通红,瞪着女人,喝骂:“贱人贱人贱人,我就骂你了,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了?我就是嫖了你能把我怎样?你这个疯女人、妒妇!” 陈砚松桃花眼里满是泪,咬牙切齿恨道:“袁玉珠,我自问待你不薄,你怎么对我的,啊?你瞧不起我作孽,可你吃的用的全都是我作孽换回来的,我废了多少的心血、花了多大的代价、跪下当了多少回狗,好不容易得到个差事,全让你这丧门星搅和黄了,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了啊!” 玉珠亦十分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 男人和女人之间体力的悬殊,她挣扎一分,陈砚松就钳紧她十分,她只感觉肩膀都要被捏碎了。 他,要杀了她么? 玉珠泪流满面,过于害怕让她声音都在颤抖:“对,就是我做的,那你休了我吧,让我滚蛋,以后没人管你了。” “闭嘴!” 陈砚松暴喝了声。 他猛地将玉珠摔到床上,没头苍蝇似的左右乱找乱看,垂眸间,发现了自己的腰带。 陈砚松一把将腰带解下,单膝跪倒在床上,将妻子胳膊反拧在背后,用腰带绑起来。 “你做什么啊。”玉珠吓得挣扎,要往床角躲,谁知脚踝被他抓住,拉到床边。 “做什么?”陈砚松往开扯自己的衣裳,瞪着自己那祸水一般的妻子:“你不是容不得我跟前有女人?好,我如你的愿,从今以后就只干你一个人,直到搞死你为止!” “别这样,陈砚松你疯了!救命,救命!” 玉珠忙往开撞他,要逃,可还是被他抓住头发,正面朝下,强按在床上。 她想叫人帮帮她,救她。 无济于事啊,这是陈府。 这时,璃心惊惧的声音从外头响起,使劲儿拍门,尖声哭:“姑娘,你怎么了?你们别拉我,让我进去!” 玉珠晓得陈砚松阴狠,若是璃心这傻丫头强闯进来救她,他丢了面子,肯定要千百倍报复璃心的。 “我没事。” 玉珠明明十分害怕,仍高声安慰璃心:“你、你离远些,这不是你未出阁的小姑娘该看该听的!你……” 话还未说完,玉珠的嘴就被男人捂住了。 她不晓得后面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陈砚松完全失控疯了,粗野的呼吸和酒味将她禁锢,他将所有的愤怒憋屈全都发泄在她身上,疼到最后,她完全就没知觉了…… 玉珠碎 第25节 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榻,变得凌乱不堪,染红了血。 恰如当年大林寺初遇时的桃花,当粉红的花瓣落地后,再也回不到树上了。 第31章 虽然陈砚松是自己的丈夫, 可袁玉珠依然觉得自己被侵犯了,不, 准确的说被奸/污了。 这个男人借着醉酒, 将愤怒和不满全都发泄出来,折磨了她好久、好久,最后, 筋疲力尽的他睡着了,嘴里不知是在说酒话、还是胡话,仍在喃喃地谩骂、抱怨…… 玉珠推开趴在她身上的丈夫, 挣扎着起来, 两条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了般, 合不住、并不拢,疼得直打颤, 她不敢回头看床上到底多凌乱,木然地走到衣柜前, 打开, 从里头寻了件长袍,裹在自己身上, 一步步往外走。 玉珠打开房门,外头果然守着几个心腹婢女、婆子。 璃心哭得梨花带雨,一看见她, 就疾步跑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摇:“姑娘,姑爷对你做什么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 玉珠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笑着环顾了圈众人:“大半夜的不睡觉,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散了。” 说罢这话, 玉珠转身径直往前走:“我去芙蓉阁洗洗,都不要跟来!” 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留的一点点体面。 芙蓉阁 芙蓉阁是陈砚松叫人修的,说是心疼妻子产后身子孱弱,要经常泡药浴恢复,若是专门去郊外温泉,舟车劳顿反而不好,莫若修在家中,便(bian)宜多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人家小夫妻的一点情趣。 二爷今儿回府了,下人们赶忙烧水、准备鲜花、香露,可听说二爷实在旅途劳顿,给老爷子请过安后就歇下了,没那个精神泡澡。 早说呢,也不必大家伙儿费心巴力地忙活一番。 吴十三今儿有些闷闷的。 原本他担心陈砚松一回家就要和玉珠闹的,可没想到,陈老二居然跟没事人似的,听银环说,那人甚至还给玉珠带回一箱子皮影来。 看来,这陈二爷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是他多虑了。 入夜后,吴十三心情实在不太好,去赌坊玩了几把,把把都赢。 通常他都是输的。 越玩越不开心,吴十三索性再一次折回陈家,他没法儿去探望玉珠,只能潜入芙蓉阁,回想回想当日看到的玉珠,再做一次春梦。 芙蓉阁里黑黢黢的,又潮又冷。 吴十三平躺在房梁上,头枕在胳膊上,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小酒,玉珠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或许还醒着,他们夫妻好久没见了,应该有很多私房话要说。 吴十三苦笑了声,又喝了口酒。 正在此时,外头一阵吵嚷,他立马警惕起来,躲避好后往下看,没多久,门被人撞开,竟然是玉珠! 吴十三顿时紧张无比,也震惊无比,因为玉珠有点不对劲儿。 往下看去,玉珠一个字也不说,蛮横地将要进来伺候的婢女们推出去,吃力地弯腰拾起门栓,将门插好,任由外面的璃心等人哭着哀求,她也不理。 玉珠出什么事了? 吴十三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接着看去,玉珠脸色惨白,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外头松松垮垮地裹着件长袄,赤着脚,右手紧紧攥住根白蜡烛,像没了灵魂的纸人般,吃力地一步步朝水池走去。 她将蜡烛栽到小桌上,静静地站在池边,不说话不动弹。 吴十三如热锅上的蚂蚁,玉珠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他看见玉珠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来,将外头的衣裳脱掉。 玉珠还是那个玉珠,只是两条胳膊上有数道深深绑痕,肩头和胸有深浅不一的牙印、瘀伤,那如玉般双腿更是触目惊心,遍布血污。 她身子微微摇晃,想也没想,踏进冰凉彻骨的水中,坐进去,寒冷激得她受伤的身子打颤,她不由得将自己团团抱紧。 终于,她有了反应,先是无声落泪,后面哭出声,拳头拍打着水,手不住地搓洗腿和秘处。 吴十三简直心如刀绞,他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玉珠被她那个猪狗不如的丈夫给……他真不明白,陈老二为何要伤害这么美好的女孩子,这个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全心全意地喜欢他。 吴十三心疼得落泪了,他想跳下去抱住玉珠,安慰她,可又不敢。 玉珠,你还好么? 池中的水早已凉透,袁玉珠的心亦如此,她现在一点都不好。 终于,她和荫棠撕破脸了。 终于,她真正变成了疯女人、贱女人。 原来人面桃花相映红,不过是诗中过分渲染的美好; 原来墙头马上,也被日复一日的琐事折磨的面目全非。 忽然,袁玉珠看见池边的小桌上,摆了好些沐浴梳洗的东西,香油、皂豆、干手巾、蔷薇露,还有一把男人刮胡子的柳叶小刀。 她抬手,拿起那把刀子,指尖摩挲着刀口,很锋利,她试探着将刀子抵在脖子上,又抵在胸口,最后,抵在腕上。 这一刀下去,她就再也不会被痛苦煎熬了,真真正正的解脱了。 就在割的瞬间,玉珠猛地惊醒。 为了个烂人就伤害自己,不值得。 她没有被抛弃,还有很多人关爱着她。 她是哥哥一手带大的,哥哥是那样宽厚仁善,嫂子也温柔可亲; 福伯将她当成亲女儿般疼,璃心对她忠心耿耿,时时刻刻为她出头; 惠清大师一直在开解她,关爱她。 对了,还有吴十三。 吴先生外出帮她找女儿去了。 玉珠含泪笑,对自己说:“我的朋友会帮我找到女儿的,桃桃一定会找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有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陈砚松暴躁的敲门声响起:“玉珠!玉珠你在里面做什么!” 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强行撞开。 袁玉珠忙将柳叶刀抓住,手藏在水中。 她看到阁子里忽然亮多了,也能清楚地听到丈夫小跑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没多久,陈砚松就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了,他衣衫也凌乱得很,显然是匆忙穿了件,脸上酒气未散,还红的很,左脚赤着,右脚踩了只女人的绣鞋,眼中一半慌乱,一半恼怒,看见妻子痴愣愣地坐在水里,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喝道:“大半夜又作什么死,出来!” 玉珠一看见他就恨、害怕,低下头,瑟缩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住柳叶刀。 “叫你出来没听见么?” 陈砚松将袖子撸起来,语气强横:“我告诉你,别再闹脾气了,我可不会像从前那样惯着你了!” 蓦地,陈砚松发现水中颜色不对劲儿,浑乎乎的,他还当是妻子的经血,心里越发烦躁了,这女人真真是任性极了,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陈砚松抓住妻子的胳膊,要将她往出扯,忽然,他看见她手里仿佛攥着个东西,而源源不断的血丝正从她掌心缝隙里往出冒。 “你手里拿着什么?”陈砚松从没这么慌过,他将棉袍脱掉,赤身噗通一声跳进池子里,半强半哄:“拿出来。” 玉珠忙将手背后,身子越发蜷缩。 “拿出来啊!” 陈砚松急了,强行动手去抢,指尖刺痛,他心凉了半截子,是刀子。 他什么也顾不上,用蛮力将妻子手里的柳叶小刀抢走,远远地扔掉,疯了似的抓住妻子的肩,摇晃她,发火:“你想做什么?自杀?受了点委屈就跟我这儿一哭二闹三上吊?” 袁玉珠被他摇得头越发晕了,没忍住,扭头哇地一声吐了口血。 “玉珠,玉珠你怎么了?” 陈砚松的酒彻底醒了,他一把抱住孱弱的妻子,忙轻轻地拍她的背,又从掬起水给她擦洗嘴边的血污。 “你别吓我啊。” 陈砚松急忙爬上去,跪在池边,将妻子从水中捞出来。 这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杰作”,妻子身上遍布青紫,唇冻得发黑,眼睛空洞而木然,身子不住地打颤。 “对不起,我错了。” 陈砚松也哭了,急得从柜中找到方干净的手巾,手忙脚乱地给玉珠擦头发、身子,将自己的棉袍裹在她身上。 “你说说话啊,玉珠。” 陈砚松抱住妻子,这次,他不敢发疯了,只是轻轻地摇。 见玉珠毫无反应,陈砚松真慌了。 他盘腿坐在池边,双手捂住脸使劲儿搓,又是打自己巴掌,又是揪自己的头发,忽地紧紧抱住妻子,头埋进她的腰里,放声哭,倾诉。 “你怎么了啊玉珠。” “为我这么个烂人伤害自己,不值得。” 玉珠冷笑,你也知道自己是烂人哪。 若不是实在没力气,她肯定会推开他。 陈砚松哭得都咳了,仿佛又醉了般,抱住妻子不撒手,不住地絮叨: “我输不起啊,从出生到现在,陈砚榕那个畜生处处和我作对,好不容易我能被王爷看上,能有机会和他争个高下,现在,全没了,玉珠,你晓得我为了得到这个巡粮使,付出多少代价吗?” “我知道的,都知道!这世上所有人都对我有所图,王爷图我能给他办脏事、挣银子,云恕雨图我手里的宝钞银票,良玉阿平他们图我能给他们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唯有你玉珠不图我什么,是真真正正为我好,不管我富裕还是落魄,你都不会丢下我,我也是,我谁都不放眼里,对谁都虚伪,我真心只给你一个人。” “不要了,什么巡粮使,我都不要了。” “玉珠,我只要你好好的,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了,你就算捅我几刀都行!” 袁玉珠只觉得胃里翻滚,越发想吐,她累极了,往开推这男人。 哪知陈砚松却丝毫不放开,猛地坐起来,这男人双眼通红,着急忙慌的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红绳解下,抓住妻子的手,将那红绳强放到妻子手心。 他急忙起身,冲道门那边,厉声让外头守着的婢女们滚远些,随后警惕地左右看了番,将门紧紧关上,整个人贴在门上听了会儿,确认外头没人偷听后,这次疾步跑到妻子那边。 玉珠碎 第26节 “玉珠,玉珠我给你说件事。” 陈砚松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凑近妻子,一边摩挲着妻子掌心的浅浅刀伤,一边指着红绳上的莲蓬金坠子,压低了声音,哽咽道:“我晓得你担心我做了丧良心的事不会善终,是,伴君如伴虎,王爷的确不是什么好主子,我今儿给你说句实话,我以后还会为王爷做事,而且一定要和陈砚榕争个你死我活。你放心,我早都安排好了,这两年我暗中将自己一半身家折成银子,全都运到淮安县,若是将来我出什么事,你和女儿也有个退路,起码能几辈子衣食富裕,这个吊坠里装着信物,到时候你去找……” 话还未说完,就被玉珠冷冷打断:“不用了。” 她将那个吊坠推还给陈砚松,低下头,沉默了良久,疲累道:“你的话很漂亮,但我不想听了,你也用不着对我这么好,我是个贱女人,不配。今后,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不会再说你一个字。” 说罢这话,玉珠手撑住地,艰难地站起来,她将身上的男人棉袍脱掉,就这么赤着身往出走。 她一点都不想穿他的衣裳,脏。 第32章 吴十三也不知自己在房梁上躲了多久。 久到玉珠和陈二爷都走了、久到下人们清理浴池后离开…… 他将玉珠的绝望和痛苦全都看在眼里, 亦将陈二爷阴狠和事后拼命弥补看在眼里。 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杀手,吴十三知道自己必须情绪平稳, 这样才不会被冲动和愤怒影响了决断, 所以他一直闭眼躺在房梁上,可过了很久,他依旧很愤怒。 吴十三从房梁跃下, 出了芙蓉阁,趁着夜色直奔之前躲藏的偏院。 屋里的纱窗印着油灯的昏黄,给黝黑的夜亮起盏温暖。 吴十三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热气氤氲, 地上的水渍未干, 木盆里飘着些许花瓣和一条手巾, 戚银环这会儿显然刚刚沐浴罢,清丽得如同朵雨后的梨花, 穿着轻薄寝衣,半湿的长发用丝带束起, 她坐在西窗下, 右脚踩在藤皮凳边,正仔细地往脚上抹润肤膏子, 指甲上涂了朱红的蔻丹。 “回来了啊。” 戚银环拿起只小锉子,慢悠悠地将脚指甲往圆磨,斜眼看了眼吴十三, 笑吟吟地问:“今晚是输还是赢?看你那一脸的倒霉样儿,估计是赢了不少,说好的,赢了要给我买胭脂。” 吴十三并未理会女人, 他径直走到小床那边, 弯腰从床底勾出长剑, 闷头就往外走。 “做什么去?” 戚银环连鞋都来不及穿,忙奔到门边,双臂张开,拦住男人的去路。 “杀陈砚松。” 吴十三惜字如金,面无表情道:“让开!” 戚银环并未挪动分毫。 她疑惑地盯着吴十三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人眼神刁毒凶狠,是真动了杀心。 戚银环略微扭头,朝外看了眼,不屑地撇撇嘴,“我说呢,今儿陈二爷回来了,入夜后隔壁主院又哭又闹的,想必是小公婆俩打架了,怎么,你要给你心上人报仇?” 吴十三脸越发阴沉,手几乎要将剑鞘捏碎,咬牙恨道:“这畜生外头受了气,把火全发在老婆身上,玉珠还来了月事,被他捆起来强暴了,逼得玉珠差点想不开寻了短见。” 听罢这话,戚银环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眼中闪过抹异样的神采,顿时想入非非起来,坏笑:“捆绑?这玩儿法倒是听起来蛮刺激。” “你说什么?”吴十三恼了。 “我说人家小夫妻俩的事,关你屁事。”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两指戳了下男人的肩头,将他往屋里逼:“要是我老婆,帮不了忙倒罢了,反拖我的后腿,我也会生气,把她吊起来打都不为过,陈二爷已经算克制的了,只在床上对她略施小惩,她还爽快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你也是女人,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吴十三气得一把挥开戚银环的手,上下打量了圈女人,摇头嘲笑:“银环,从前的我或许觉得你说的对极了,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脑子坏掉的二师兄,哪个男人敢对你付出真心?” 戚银环脸色微变,手扬起来想要打男人耳光,可又重重落下,她肩膀耸了下,明明心里堵得慌,却一脸的无所谓:“只有袁玉珠那样的弱者才会把所谓的情义道德看得比命还重,简直太天真,我和她不一样,因为我知道,当一个女人有了权势和银子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曾经看轻羞辱我的人,全都会被我踩死,要么就被我像逐落水狗似的赶走,这样恣意的人生,难道不痛快?” “那你接着痛快吧。”吴十三白了眼女人,径直往外走。 谁料,再一次被戚银环抓住。 “放开。”吴十三冷声道:“别逼我对你动手。” “被色欲迷了眼的蠢货。”戚银环嘴上虽强硬,可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失去了什么,但她绝不承认。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仰头看着迷人又俊美的师兄,笑着问:“我且问你,你以什么立场杀陈砚松?” 吴十三狞笑:“他欺辱我的心上人。”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话,笑得花枝乱颤,指头连连点着男人的肩头:“我问你,袁玉珠知道你喜欢她么?好,你今晚杀了陈砚松,明日全洛阳都知道她伙同姘头杀夫,一则,依照她那性子,轻呢,一辈子抱着贞节牌坊守寡,重呢,一头碰死以证清白;二则,你吴十三如今应该在外替她找女儿,可你却出现在陈家,说明什么?说明你欺骗了她,你觉得你那笨头鱼朋友还会再和你说一句话?再见你么?” 吴十三颓然地垂下头,良久,苦笑了声:“你说得对,可、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见将这头犟驴的火气按下去了,戚银环总算松了口气。 她解开发带,手抖落着微潮的青丝,大步朝里走去,语气缓和了几分,笑道:“咽不下又能怎样?如果我是你,我这会儿就按兵不动,这对夫妻缘分眼看着走到尽头了,若是这时候再出现个女人和陈老二乱搞,那可就有好戏瞧了。” 吴十三眼色一亮,折回屋里,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给自己和银环各倒了杯,他举起来,与女人碰了一杯,挑眉坏笑:“这……不太好吧。” “得了吧,咱俩这种人若是能和“好”字沾边,那陈家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就能下崽儿了。” 戚银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熨烫了微凉的身子,王爷说不能碰小袁夫人,可没说不能碰陈老二,父亲和哥哥升迁、无忧阁的壮大都需要大量银子,正好,陈老二是个很有钱的肥羊,而且模样还很漂亮。 戚银环轻笑出声,含情脉脉地望着吴十三,按住男人的手,柔声道:“我讨厌袁玉珠,这么做既能让她伤心,又能让你如愿,何乐而不为呢?师哥,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 数日后 虽说出了正月,天还是冷得很,头几日下了几场小雪,老爷子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大夫来瞧了,委婉地说:不用忌口了,老爷子想吃什么,就给他上什么。 话已经相当明显了,可以预备后事了。 老大外头极忙,抽空儿还要给老爷子看寿板老衣,他媳妇陶氏也不能落了下风,一日三次地喝参汤进补,强撑着操持陈家这摊子事。 这夜,朗月当空,陈府的小花园子里自是静谧非常。 袁玉珠心里烦闷,那晚过后,她生了场大病,在屋子里闷了许久,身子好些后,穿上厚披风,出去赏月散步。 她坐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听风吹树枝的飒飒声,看月光撒在水面上,泛着如银鳞般的光斑,摊开手一看,手掌仍包着厚厚的纱布。 那个荒唐之夜,伤了的何止是身子。 她和荫棠彻底分居了。 她在主屋里住,荫棠则搬去了隔壁院的藏书楼,他萎靡了一段日子,听闻这两日王爷回洛阳了,他又开始外出活动、走关系、跑门路了。 是啊,矛盾太深了,见面就吵,还不如不见。 正好,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一个人冷静地想想。 和离这两个字,夫妻吵架闹矛盾时,经常会脱口而出,但多数都是气头上的话,而她和荫棠,到底是赌气,还是真走到了这步? 一、陈砚松对她并不坦诚相待,经常撒谎; 二、陈砚松违背诺言,背着他找女人,而且从云恕雨的言语间能发现,他们保持这种关系很久了; 三、陈砚松品性不端,为了争家产,以男换女,最终酿成亲生女儿失踪,明知道做巡粮使是卖良心的事,还助纣为虐。 四、无法沟通,一但触及他的利益,他一开始隐忍不发,甚至笑脸相迎,一旦恼羞成怒,就对她施展言语和肢体上的报复。 她这次想清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阵寒风吹来,玉珠抱紧手炉,不禁咳嗽了几声。 这时,旁边侍立着的璃心忙疾步上前,蹲到玉珠腿边,柔声道:“回去吧姑娘,你身子才大安不久,别又着了风寒。” “再坐坐。” 玉珠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眼里含泪,笑道:“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看月亮了。因为天上可以有无数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我就想啊,桃桃如果晚上看月,是不是等于我们两个见面了,她肯定不会怕的,因为娘亲也在看她呀。” 璃心难过得趴在玉珠腿上大哭:“那你看吧,洛阳到处都是脏的,就月亮是干净的,早知道咱们就不远嫁来陈府了,姑娘你这样的人来世上本是享福的,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啊,男人都太坏了,我以后不要嫁人了。” “傻子。”玉珠轻抚着璃心的头发,柔声道:“烂的只是个别人,将来你肯定会遇到特别好的男人,到时候你们两个成婚了,日子和和美美多好。” 正在此时,玉珠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窣脚步声。 扭头望去,拱门那边人影攒动。 陈砚松探头探脑地躲在门口后偷看,四目相对间,陈砚松笑着向妻子招手,见妻子并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强将良玉推了出去。 陈砚松心咚咚直跳,搓着发凉的手,也是焦头烂额得很,原本夫妻间打闹,找个稳妥长辈或亲友从中调解便好,只是这次的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他是在床上把妻子给强要了,再者此番事情的起因,是嫖女人和差事,已经在外头丢够人了,怎么好意思在旁人跟前提起。 正好良玉忠厚妥帖,这几年和玉珠交情不错,托她说和,想必能事半功倍。 这边,良玉臂弯挎着大食盒,手里提着灯笼,无奈叹了口气,大步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奶奶。”良玉屈膝见礼,扭头一瞧,二爷正踮起脚尖,杀鸡抹脖子般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说事。 “外头这般冷,仔细冻着了。” 良玉半跪在玉珠跟前,笑着打开食盒,给女人看里面的东西,柔声道:“这些都是二爷亲自下厨做的,您瞧,这道韭黄炒蛋他一直炒糊,反复做了五六遍,才做好的哩。” “辛苦他了。” 玉珠淡淡一笑,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良玉轻咬了下唇,望着二奶奶苍白病气的小脸,心里也是疼,踌躇了片刻,强笑道:“奶奶,二爷已经放下脸面求您原谅了,刚过了年,你们两个就分开住这么久,外人听了笑话,尤其是隔壁院的,天天将这事挂在嘴头子上,逢人就说。” 玉珠并未回应,她默默地将食盒盖好,摩挲着良玉的胳膊,柔声道:“你安置去吧,我再坐一会子便回去。” 良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再朝小门那边望去,二爷急得直跺脚,给她打手势,命她接着劝。 “那个……”良玉强笑道:“老话说,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如今福浓和云恕雨都去了,二爷知道错了,自此收心,奶奶便不要和他再恼了,恕、恕奴婢冒犯,您年前去了王府一趟,二爷的差事便丢了,他那个人从小就要强,这回也是气急了,你们两个便算扯平,各退一步吧。” 玉珠还未说话,一旁的璃心却恼了。 璃心猛地抓起那个食盒,朝小拱门那边砸去,刺啦一声,里头的碗筷食物掉了一地,这丫头一把抓住良玉的衣襟,哭着大口啐道:“原本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非不分,对,你是陈家家生的奴婢,自然要替自己主子说话,亏你上次被二爷打的破相后,奶奶还劝二爷给你道歉,不仅如此,我们还亲自去你家探望你,夫人多仁厚的人,给足了你面子,你要是个人,就不该这时候伤她的心!” 这一番话将良玉说得脸通红,低头直哭,瞪了眼那边的陈砚松,埋怨:“我说不来,你偏逼着我来,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有什么你自己说,我可不管了。” 陈砚松被这俩臭丫头臊,俊脸生寒,抬步就要往荷花池那边走。 “二爷请止步。” 玉珠扶起良玉,并未回头,淡淡说道:“那天我去王府是要去见王妃的,但娘娘病着,王爷见了我,我只是同他说不愿烟花女子进门,还有在他跟前抱怨了一嘴,担心二爷你年轻,会有负王爷的重托,旁的再没说。没想到会让你丢了差事,对不住。” 言及此,玉珠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哽咽道:“请不要和我吵闹了,也不要打我,女儿这时候抬头看到月亮,知道爹爹娘亲如此不堪,会伤心的。” 陈砚松生生停住脚步,他有千百句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在原地站了许久,苦笑了声:“便是为了桃桃,你也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我明儿再来看你,早些睡吧。” 说罢这话,陈砚松拖着疲惫的步伐,转身离去了。 回到书房后,陈砚松喝退了前来侍奉梳洗的下人,将身上穿的披风解下,随手扔到地上,寻了一小壶老秦酒,猛灌了数口,缓解心里的憋闷。 外头狂风凌冽,寒意将书桌上的蜡烛灯焰吹得左摇右摆。 玉珠碎 第27节 陈砚松一个人独坐在椅子上,从果盘中拈起枚橘子,剥/皮,仔细地将上面的白丝儿去掉,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这般抽丝剥茧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不至于让情绪左右了决策。 他现在真的有些厌烦这个妻子了。 差不多就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比起她毁了他的前程差事,他外头找云恕雨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再说了,这世道有权有势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么,他都是逢场作戏而已,真心都给了她,用得着这么揪着不放么。 陈砚松越发烦躁,将剥好的橘子扔进果盘里,长叹了口气。 不过,这回也确实是他做的有些过分了,伤害了她,可他已经道歉,并且将那个金莲蓬的老底儿都给她了,她还对他冷着脸,哎,得再想个法子哄哄。 陈砚松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从笔架拿起枝笔,在纸上写下玉珠两个字,摇头苦笑,你呀你,真是被我给宠坏了,一不如意就使性子; 紧接着,他又写下崔锁儿三字,真是晦气得很,头先给这阉狗送了那么多东西,这次非但没在王爷跟前帮他说几句好话,还冷嘲热讽他不懂主子心意,不会办事,活该丢差,这没根的阉狗当真是无情无义; 随之,陈砚松又在纸上写了王爷和巡粮食几个字,疲惫地窝在椅子里,愁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以后该怎么办,如何才能重得王爷宠信,才能将这个差事挣回来。 忽然,陈砚松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双眼瞪得老大,盯住纸上的字“玉珠——崔锁儿——王爷——巡粮使”,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升起,让他头皮发麻。 那日崔锁儿上门赏赐,为何叫玉珠也出来听训? 王爷素来喜爱雕玉石,他从不赏人自己雕刻的东西,但却送了玉珠一只镶红宝石的白玉兔子; 玉珠得知云恕雨要给他为妾,给王妃递上数道请安帖子,可如石沉大海,无一回复,直到他差事下来,离开洛阳的第二天,忽然王府派人传话,请玉珠过府一叙; 陈砚松半张着嘴,他一直认为是妻子在王爷跟前告状抱怨,害他丢了差事,可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天子胞弟,征战沙场,心机城府深沉的厉害人物。 类比下来,他陈砚松手底下的掌柜们若是行为不端、招惹桃花,那些婆娘们会来他跟前哭诉,但他顶多面上申斥调解几句,绝不会因为这么点家庭琐事就舍弃得力的掌柜们,王爷亦然哪。 陈砚松身子直打颤,呼吸急促。 玉珠不喜欢和烟花女子同住一个屋檐下,王爷二话不说,立马将福浓和云恕雨全都解决了; 玉珠有意无意抱怨了句丈夫太年轻,担心做不好差事,王爷立马将他的巡粮使之职剥夺了。 陈砚松满面通红,手按在那张纸上,哭不出、笑不出,原来王爷从来都不是爱惜他这份人才,是、是早都觊觎上了他的玉珠哪! 第33章 陈砚松不敢相信, 他觉得自己喝多了,在胡思乱想。 怎么可能嘛, 王爷这样尊贵的人, 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商妇? 可是这个他这个商人妇是洛阳出了名的貌美惹眼。 陈砚松眼睛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字,抓起果盘里的橘子,呆呆地往口里送了一瓣, 过酸的汁液弄得他舌齿发软,泌出更多的唾液,倒流进喉咙口, 被呛住了, 猛地咳嗽起来。 不不不, 不会,定是他多心了, 王爷权势滔天,若是想要一个女人, 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可是又该怎么解释王爷亲自接见玉珠, 要知道,多少高官大将想要见他, 都见不着。 正如玉珠之前所言,王爷对属下表示宠幸,赏金银田地便行了, 为何总是赏赐女人,这这这,这分明是有计划地挑拨离间他们夫妻关系的嘛,而且还成功了, 他恨玉珠破坏了他的差事和名声, 玉珠恨他薄情寡义, 他们的婚姻已经开始土崩瓦解。 陈砚松心凉了半截子,气得抓起桌上的洗笔瓷缸就要往地下砸,刚举起,就打了个激灵,谁晓得陈府有没有王爷的探子。 陈砚松生生将愤怒按捺下去,轻轻地放下瓷缸,忙将那张纸折成条,凑到烛焰跟前点燃,纸顿时冒出灰白的烟,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他忙用袖子去擦,哪料眼泪竟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 陈砚松用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腿,无声地怒吼。 他愤怒、恨,简直欺人太甚,可心底居然还有一丝丝侥幸,若是,他心里打了个假设,若是王爷真中意玉珠,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重得巡粮使?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借王爷的权势,将隔壁院儿那杂种彻底按死? 陈砚松心忽然跳得极快,可立马,他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可是玉珠啊,他的结发妻子,他女儿的母亲! 陈砚松现在乱极了,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拆掉般无力,对未知事的猜测和恐惧,反复折磨着他,让他整个人像油煎似的难受。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阵窸窣说话吵嚷声。 陈砚松皱眉,厌烦地高声问:“怎么回事,谁在外头嚼舌头?给我打出去!” 只听随从阿平沉厚低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二爷,是奶奶的婢女环儿,说是给您请安,送点宵夜。” 陈砚松立马想起当日回家时,在主屋见到的那个貌美丫头,男人唇角不由得浮起抹笑,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坐直了身子,慵懒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穿着下人衣裳的女人走了进来,正是戚银环。 戚银环看上去并未打扮,但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别了朵红杜鹃绢花,两只耳垂上戴着样式普通的小银环,脸上未施粉,只淡淡描了眉,寒风将她面颊吹得稍发红,越发显得灵动清丽,标致可人。 戚银环提着只食盒,进来后一直低着头,怯生生地偷摸瞅了眼书桌背后的陈砚松,小脸顿时更红了,她不急不缓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婢环儿,给二爷请安了。” “起吧。” 陈砚松动了下手指,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女人,柔声问:“你就是二奶奶前些日子救回来的孤女?” “是。”戚银环身子都在抖。 陈砚松莞尔浅笑:“你好像很怕我,二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 “您是主子。”戚银环咽了口唾沫,耳朵都发红了。 陈砚松舌尖轻舔了下唇:“既是主子,怎么不见你前些日子来拜见?”说到这儿,他目光锁在地上的那只食盒上,笑着问:“是二奶奶叫你来送夜宵的?” 戚银环微微摇了下头:“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承奶奶和二爷的活命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方才见书房这边还亮着灯,便自作主张给您做点宵夜。” “哦?”陈砚松将桌上的书和笔推开,笑道:“呈上瞧瞧。” 戚银环暗笑,原以为接近陈砚松很难,没想到居然这般容易,不愧是风流公子,见到个平头正脸的女人,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不对,是色狼。 戚银环低着头起身,踏着小碎步走到书桌跟前,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里的瓷碗端出来,偷偷看了眼陈砚松,发现这那男人正笑吟吟地看她,她也立马作出又羞又吓的反应,忙别过脸。 “原来是元宵。”陈砚松用勺子搅和了下,舀起一只送进口里,连连点头:“不错嘛,是爷喜欢的黑芝麻白糖馅儿的。” 男人有意无意地朝女人的纤腰和丰满的胸脯瞅去,笑着问:“今年十几了?” 戚银环羞道:“十九了。” “十九是个好数儿。”陈砚松又吃了两颗元宵,他的脸忽然涨红了起来,仿佛椅子上有针戳似的,不安地左右扭了下,并且松了松领子,咳嗽了几声,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戚银环暗喜,媚药发作了。 女人垂泪,故作委屈:“奴父母都去世了,洛阳有个亲戚,头先日子去找了,但没找到。” 陈砚松抓起女人的手瞧,见她吓得往走抽,他强攥住,凑近了,贪婪地深嗅了口,似在闻她手背的膏子味儿,又似在闻她袖筒里散发出来的体香,男人的声音有些变了,微微轻喘着:“别怕,我就是心里不高兴,想跟你说几句话,你来陈府有段日子了,想必瞧见我和二奶奶闹别扭,你说,我和她到底谁过分?” 戚银环扭扭捏捏地装作害怕,强笑道:“那个……嗯……二爷您是男人,该包容女人的小性子,只、只不过奴婢在家时父母常教诲,夫子天出头,妇人在家要从夫的,且男人家纳妾本是常事,奶奶似乎有些、有些……” “呵。”陈砚松坏笑,啪地打了下戚银环的手背:“你倒是个知情知心的妙人儿。” 陈砚松脸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粗重,忽然,男人暴喝了声,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将女人强抱到床那边。 “呜——”戚银环吓得挣扎,泪眼盈盈地望着压在她上面的男人,又不敢叫了。 别说,这小子长得虽不如师哥那般漂亮,可绝对算得上俊美非凡了,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中带着几分坏,居然挺迷人的。 就在戚银环分神之际,她忽然发觉到这男人不知从哪里翻出几条细铁链,将她的双手双脚绑锁在床的四角,她整个人呈一个羞耻的大字。 这、这……戚银环居然有些兴奋,这男人挺会的嘛。 “二爷。”戚银环吓得如小猫儿似的哼了声。 “闭嘴。”陈砚松俯身从床底捞出只酒瓶子,牙咬开塞子,喝了口,随之俯身逼向戚银环,手指勾起女人的下巴的瞬间,强势地吻了下去。 戚银环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有些急不可耐了,他经验很丰富,很会吻,将喝的酒给她嘴里传了过来,情动之下,她也迎了上去,若不是双手被绑,她肯定要紧紧抱住这个俊俏男人,吃干抹净他! 袁玉珠啊袁玉珠,你抢走了我的师兄,那我便睡了你丈夫,咱们也算礼尚往来了。 正在戚银环得意洋洋间,忽然,她发觉男人不动了,他凑到她耳边,轻笑了声:“极乐楼的银环蛇十九娘,你好呀。” 戚银环立马警觉起来,瞬间朝男人脖子咬去。 可是陈砚松比她反应更快,立马从她身上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云淡风轻地站在床边,歪头看她。 “二爷。”戚银环娇嗔了声,哭得梨花带雨:“您、您说什么呀。” “装。” 陈砚松嗤笑了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仔细地擦嘴上的涎水和胭脂,“那天我回家见了你一面,你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下了媚药,害得我控制不住情欲,伤害了我老婆,自此以后我就开始提防着了,天天吃解药,以防万一,等了这么久,姑娘,你终于出手了呀。” 戚银环这会儿真的是慌了,心里骂了十几遍老狐狸,而这时,她感觉自己身上不对劲儿了,心砰砰跳得极快,如同凭空扔了颗石子儿,将春水激起千层万层浪,泛起来的那种酥酥麻麻感很快便席卷了全身,她不住地扭动,口中也不禁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吟声,想要用手抓两把,奈何两条胳膊被锁住,动弹不得,只能双腿紧紧并住。 “你、你……”戚银环的声音都颤抖了:“你什么时候给老娘下药了。” “你猜?” 陈砚松挑眉一笑。 他拉过一张四方扶手椅,坐下后一手举着蜡烛,另一手托腮,坏笑着看床上的女人发骚。 “王八蛋!” 戚银环难受得都流泪了,明明是在骂人,但声音却像在娇嗔,她拳头紧紧攥住,控制住不让自己叫出来,可药性实在是猛,她根本压不住,对了,肯定是这小子刚才传送的酒有问题,他妈的,从来都是老娘给别人下毒,没想到这次竟然崴泥了! 恍惚间,戚银环想起之前她曾在王爷跟前提过,她想要杀了陈二,但王爷不容许,说陈老二是人才,那时她心里十分鄙视,一个做生意的泼才罢了,有什么能耐,现在,她倒是真有几分佩服这小子了。 原来早都晓得她的身份,却不声不响地装痴扮傻,行,厉害,她戚银环生平第一次栽了! “解药!”戚银环怒瞪着幸灾乐祸的男人,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没有。”陈砚松摇摇头,坏笑:“这不是姑娘你想要的嘛,等你爽完了,咱再谈正事。” 戚银环已经意乱情迷了,质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陈砚松懒懒地窝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摇,甚至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小曲儿,眨眨眼:“我知道的可多了,什么广慈寺,什么胡人小情郎、什么吃醋女暴打花魁娘,哈哈哈……” 陈砚松笑吟吟地看着女人“痛苦”地扭动身子,男人桃花眼中忽然闪过抹杀意。 老子虽下流,但也绝不会饥不择食到碰你这种歹毒又肮脏的破鞋! 第34章 戚银环从未这样丢脸窘迫过, 欲仿佛巨浪,将她整个人吞没, 身上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爬、在咬, 她能感觉到里头穿得小衣完全濡湿,让人羞耻,实在忍不住了, 她喘着粗气哀求:“求求你了,帮一帮我,哪怕、哪怕用你手里的蜡烛。” 陈砚松并不为所动, 他甚至找了本荤书来, 当着戚银环的面儿读。 他声音好听, 那些香艳靡靡的文字经他的口读来,似更添了几许诱惑。 床上的戚银环简直气得头顶冒烟, 扯着嗓子咒骂:“狠毒的王八蛋,下作的臭虫!别、别念了。” 玉珠碎 第28节 陈砚松不禁笑出声, 又多念了两页。 这般吵闹了小半个时辰, 戚银环总算消停下来了,她面上的潮红并未完全褪去, 四肢轻轻颤抖着,樱唇早都被牙咬破,渗出鲜红的血, 头发被汗濡湿,越发显得如墨一般,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 陈砚松倒了杯冷水,坐到床边, 从后面托起戚银环的头, 给她喂水, 坏笑:“爽快了么?” 戚银环连喝了数口,虚弱地剜了眼男人:“你最好别放开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是么?”陈砚松从袖中掏出方干净帕子,轻轻地替女人擦脸,笑的温柔:“那我可得禁锢你一辈子。” “你可真够坏的。”戚银环很享受被男人伺候,他的手凉凉的,碰脸上很舒服,“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种人,我说二爷,你是什么时候晓得我的身份?” “很早。”陈砚松翘起二郎腿,望着女人,“当初我老婆去广慈寺上香回来后神色不对,仿佛有话和我说,但她忍住了,后头我发现她在偷偷凑银子,并且在家里账面上做了手脚,这个傻瓜以为我瞧不出来,要知道,她做账还是我教的呢。” 戚银环见男人亲昵地称呼袁玉珠傻瓜,竟有些嫉妒羡慕,心里暗叹了口气,当年二师兄给她教本事的时候,也曾这般温柔款款地喊她小傻瓜。 很快,戚银环就骂了句自己,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儿,干嘛想他! 戚银环笑看着陈砚松:“原来你这么早就晓得了。” “没错。”陈砚松转动着手里的杯子:“之后她几乎每日都要去广慈寺烧香,我便疑心了起来,没多久就发现她在接触极乐楼的杀手,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是…” 陈砚松故作遗忘,手指点了下自己的额头,恍然:“另一个是姑娘你的小情人,信天翁吴十三。” “呵。”戚银环从鼻孔发出声不屑:“你这男狐狸藏的够深啊,明知道自己老婆和杀手接触,还装作若无其事,你难道不怕袁夫人和我师兄发生点什么?我师兄长得可比你俊多了。” 陈砚松自信浅笑:“不担心,我老婆是个忠贞老实的人,她晓得我痛恨极乐楼,但她却依旧冒险给你们掏三千两,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们同她说有我家孩子的下落,再加上跟前儿还有主持、张福伯等人盯着呢,她也没那个机会,再说了,她这两年郁结于心,若是偷人能让她开心些,那由着她去嘛,我不介意的。” “有病。”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皱眉细思了片刻,眼前一亮:“怪不得你要去百花楼找云恕雨呢,想必是问话去了吧。” “聪明。” 陈砚松打了个响指,笑道:“吴十三那天晚上去嫖,紧接着你就出现打了云恕雨,后面我便私底下找到那女人,仔仔细细地问了原委、你们俩的样貌特征、语气脾气,并且当场让她画了下来,拿着画和先前掌握的极乐楼杀手秘档一比对,更能确认你俩的身份。” 戚银环这才发现这男人心思深不可测,哪怕被妻子误会,也没有解释半句,她真是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戚银环得意笑道:“只是你没想到,我居然躲在你家里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陈砚松摇摇头,叹了口气:“只是呀,你们既然收了我老婆的银子,就该好好履行诺言,帮她找孩子,吴十三存银的地下钱庄正好是我开的,这腌臜无赖最近取了好几回银子,天天跑去赌坊豪赌。” “说话注意些!” 戚银环白了眼陈砚松,“若师兄是腌臜无赖,你就是阴险畜牲,我们极乐楼招牌在那儿呢,童叟无欺,既答应了就会办到,他雇了个更擅长寻人的道上兄弟,出去找孩子了。” 陈砚松忽然紧张了,皱眉问:“有线索么?真能找到?” “不知道。”戚银环盯着男人坏笑。 陈砚松心咯噔了一下,不,他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弱点和软肋。 “那就听天由命吧。”陈砚松撇撇嘴,无所谓一笑:“不过是个丫头,又不能继承家业,聊胜于无罢了,也就玉珠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过两年生个儿子后,也就渐渐忘在脑后了。” “丫头怎么了?!”戚银环忽然生气了:“你难道不是女人生的?” “好好好。”陈砚松连连摆手,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恼了呢,行,你们女人最厉害总行了吧。” 陈砚松半个身子歪在床边,狎昵地上下打量着女人,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女人高挺的曲线,暧昧地笑:“你这小骚货,有了情郎还来给爷下媚药,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若我说真看上了,你信么?” 戚银环亦调笑。 “说正经的。”陈砚松打了下女人的屁股,那娴熟的手法,仿佛他俩认识好多年似的。 “嗯~”戚银环娇哼出声,笑得花枝乱颤:“杀手来找财神爷,当然是做生意喽,本小姐最近手头有点紧,很缺钱。” “哦?”陈砚松手托住腮,笑着问:“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戚银环飞了个媚眼:“你不是很讨厌隔壁院儿的大爷么,我帮你做了他,一口价,一万两,保准干干净净的,官府只能查出他的死因是突然中风。” “听起来不错。”陈砚松手指卷着女人的头发玩儿:“只不过就这么让他死了,有些太便宜他了。” 陈砚松垂眸想了片刻,笑道:“我们家老大最近得了王爷行宫地砖的差事,兴奋得跟喝了黑狗血似的,急嘈嘈地开窑烧制,还真让他在正月十五烧出批好货来,这么着吧,我给你几个小伙计的名字,你呀,就制造场意外,弄死这几个人。” 戚银环斜眼觑向男人,坏笑:“你这是想故意破坏大爷的工期?” “不不不。”陈砚松摇了摇手指,从怀里掏出把钥匙,给女人解开手脚的锁链,笑道:“依照我那大哥的性子,这个要紧关头,他肯定得花银子将这死人的事压下去,王爷差事要紧嘛,但这时若是有人击鼓鸣冤,状告他草菅人命,那么他既丢了生意,又会身败名裂,多好哪。” 得到解脱的戚银环身子顿时缩成只虾米,屈伸了几回四肢后,她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嘟着嘴:“你太他妈坏了。” 陈砚松凑近女人,就在吻到她红唇的瞬间,猛地挣脱她,站了起来,双手背后:“怎么样,这笔买卖做不做?” “那就看您给的价钱合不合适喽?” 戚银环坐起来,略整了整衣襟,下床穿鞋。 “五个人。” 陈砚松笑道:“满共三百两。” 戚银环阴阳怪气地嘲笑:“您这是在打发叫花子?” “我在跟你谈生意哪,要么说你们这些亡命之徒贪得无厌,我老婆那三千两还不够哪?”陈砚松笑呵呵地补了句:“安顺侯家的千金,戚穗言小姐。” 听见戚穗言三个字,银环脸刷一下变白了,她猛地冲上去,掐住男人的脖子,冷声问:“我的来历便是在极乐楼,都属于封存的极秘之档,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你或许能晓得我长什么样儿,可能也晓得我在楼里乱七八糟的过往,但绝不可能知道我的来历,说,谁告诉你的!” 陈砚松神色自若,轻抚着女人的胳膊,笑问了句:“极乐楼谁最恨你?” 戚银环瞬间明白了,松开男人,咬牙切齿道:“十七那个小畜生!怪不得他比旁人都晚离开洛阳,原来给我埋坑去了。” 戚银环眼里满是杀意,却笑看着陈砚松,问:“你既然晓得我的来历,准备怎么做?拿我父母家人要挟我?” 陈砚松从抽屉里拿出包银子,塞到女人怀里:“这是一百两定金,好好给我做事哦,十九姑娘,以后咱俩合作的机会太多了。” 戚银环噗嗤一笑,明白了,这老狐狸这是在拿她的家里人威胁,但同时给了她银子,也算向她示好。 只不过他知道的秘密再多,也不如她知道的多。 他就算再精明,也得被她玩弄股掌之中。 那便陪这个有趣的新朋友玩玩。 “行!” 戚银环一口答应了,踮起脚尖,换抱住男人的腰,下巴抵在他心口,仰头娇滴滴地撒娇:“我也蛮期待日后多多和二爷合作,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你把你老婆休了,娶我吧,我的身份地位可比隔壁院儿的陶氏强多了呢,咱俩若是结合了,那真是无往而不利啊。” 陈砚松手扣住女人的椒臀,轻喘道:“悠着点小骚货,你把爷的火都要撩拨起来了,信不信,只要你前脚杀了你那漂亮的小情郎,我后脚就休妻。” 戚银环提膝狠狠顶了下,顿时将男人弄得弯下腰。 陈砚松疼得捂住裆,蹲下身连声骂娘。 “劝告你,别打我师兄的主意。” 戚银环坏笑:“鸡蛋碎了没?” “碎你大爷!”陈砚松笑骂了句。 明白了,吴十三就是戚银环的软肋。 “行了。”戚银环掂了掂银子,“等计划好了就实施,大概小半个月功夫吧,走了,被你小子折磨了这么久,真累的不行了。” “我送送你。”陈砚松起身,笑吟吟地搂住戚银环,拥着女人往出走,时不时低声耳语:“我府上人多嘴杂,到底不便,年前我给云恕雨买了个外宅,地方僻静又清幽,你明儿搬过去住,我再拨俩丫头,专门伺候你和你的小情郎,若是有兴致,你们来个四人取经,一起共赴极乐西天,哈哈哈。” 他可不敢将这么危险的人放家里,会威胁到玉珠的安全。 陈砚松脚勾开门,顿时一股寒冷的风迎面吹来,他正和戚银环勾肩搭背说着荤话,忽然看见小门那边站着三个女人。 玉珠,还有两个丫头璃心和良玉。 看样子,她们外头已经站了很久了…… 陈砚松瞬间松开戚银环,望着脸色有些难看的玉珠,一时间语塞,胳膊下意识向妻子伸去,磕磕巴巴的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而这时,那该死的戚银环居然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脸,羞涩一笑:“二爷,奴婢方才欢喜得很,外头冷,您又累出了这么多汗,当心着凉。” 第35章 寒风刺骨, 轻轻掀起人的裙角。 玉珠就这般怔怔地站在墙边,眼泪倏忽而至, 将冷透了的脸烫得难受。 她听见了什么? 那会儿她在荷花池边坐了会儿, 就前来书楼这边找荫棠谈事,他的随从阿平推三阻四的,说二爷早都睡下了, 奶奶明早再来。 这话不对,她坚持要进来,并且不许阿平声张, 谁知, 听见屋里传来女人叫床的淫声, 亦听见了荫棠调笑着念荤书。 她看见了什么? 许久以后,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她看见这对狗男女亲热地搂抱在一起,那个戚银环甚至踮起脚尖亲了口荫棠。 玉珠只觉得恶寒。 还记得当初, 她的这位好丈夫咬牙切齿地声称自己清白, 她曾讥讽了句,是不是非要捉奸在床, 你才承认? 瞧,这不就逮个正着? 还记得当初刚将戚银环带回来,这位姑娘哭天抹泪地说自己被吴十三诱骗奸污, 又被极乐楼的男人羞辱,可她还是不改初心,痴恋着师兄。 呵,瞧, 戚银环若真的对吴十三死心塌地, 怎会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这种杀手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袁玉珠觉得仿佛有一只鬼手压住了她的胸口, 如獠牙般长指甲刺穿她的肉,勾破她的心,此时正一滴滴往出流血。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可是那种委屈和愤怒、痛苦让她眼泪一直往下掉。 玉珠用袖子抹了下脸,一步步走向陈砚松,站在台阶底下,仰头看他。 他还是那个他,不论什么时候都镇定自若,只是现在稍有些惊慌,身上满是酒味儿,衣裳襟口残留着女人的红胭脂,让人恶心。 陈砚松心慌慌的,口干舌燥,他想快步走下台阶,向妻子解释他和戚银环什么都没做过,可是,若是说了,玉珠就知道他其实早都察觉她和杀手接触,却隐忍不发,也会知道他雇杀手谋算老大,残杀无辜伙计……倒不如就让她误会吧。 陈砚松到底没有踏出那步,皱眉问:“你不是不愿见我么,怎地又来了?” “有事同你说啊。”玉珠强咧出个笑,“不晓得刚才你忙着,没打搅你吧。” “你倒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嘛。” 玉珠碎 第29节 陈砚松心里虽有愧,可还有一丝气恼,略扭过头,皮笑肉不笑:“有事可以明日说,你这样,弄得人很尴尬。” 玉珠的心越发堵得慌,咬紧牙关,深呼吸了口气,蹲身见了一礼,笑道:“那对不住了。” 陈砚松身子一顿,目光锁住妻子。 她脸色很差,鼻头发红,看起来如同朵衰败的玉兰花,让人心疼。 真的,他宁愿她还像过去那样,生气了会大哭大闹,也不想她真履行自己的诺言,面对他风流韵事,一句都不说。 陈砚松又愧又怒,克制住火气,转身往书房里走,挥了挥手:“有什么明天说吧,我只说一句,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准,咱俩现在都不冷静,再交谈势必会争吵,等……” “咱们和离吧。” 玉珠出声打断男人的话。 陈砚松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口气:“我说过,别轻易说和离二字,很伤情分的。” 玉珠摇头哂笑,咱们还剩多少情分了。 “以前是气话,这次提和离,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砚松猛地转身,疾步数步到妻子跟前,怒瞪着这个让他毫无办法的女人。 太多事压在他身上,失踪的女儿、丢了的差事、与隔壁老大的明争暗斗,刚过了年,他手下诸铺子里许多张嘴等着吃饭……外头忍辱负重装孙子,回来还得应付并不懂他的妻子。 “你、你……” 陈砚松气得牙齿打颤,一肚子话最后只说出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哪都不许去!” 他一把抓住玉珠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妻子从台阶底下拽上来,连拖带拉地将她弄进书房里,解恨似的,狠狠地把女人甩向床那边,随之砰地一声关上门,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厚重的书桌拉挡到门口。 摔在床上的玉珠并未尖叫、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那个男人发疯,她环视了圈,心里的厌恶感更浓,床上凌乱得很,显然上面刚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被褥被蹂躏得不像样子,夹杂着酒和胭脂味儿,床四角还挂着带锁的铁链。 “呵。” 玉珠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真脏。 她揉着发疼的腕子,刚挣扎着坐起来,眼前忽然一黑,就发现陈砚松冲了过来。 他眼神发狠,如同被关了几百年的凶鬼,骂骂咧咧:“都他妈的想算计老子!好,不想过了是吧,那咱们就别过!” 说话间,陈砚松欺身上前,两手按住袁玉珠的肩膀,左腿抵在女人的小腹,与此同时,他将那只铁链勾过来,紧紧缠绕住妻子的胳膊,用锁头锁住,男人抓住女人的发髻摇晃,五官逐渐狰狞,咬牙切齿地喝:“和离,和离,你嘴里就没别的字了吗?我陈砚松究竟哪里欠你了,我告诉你,从今儿起你就住这屋,一步都不许出去。” 面对丈夫的暴戾,玉珠一开始是害怕的,可再坏,还有上次坏么? 所以,玉珠渐渐放弃了挣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他捆、锁、揪扯、唾骂、指责,甚至发泄。 “你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么?!” 陈砚松捏住妻子的脸,看她那张招惹是非的美人面变得扭曲,看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只剩下空洞和悲痛,陈砚松很难受,他忽然紧紧抱住妻子,就好像抱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风筝,无声痛哭。 “我是什么,我是条狗,我是怂包软蛋!” 陈砚松拳头砸床,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在魏王面前,他弱小得像一根草,人家一脚就能将他碾如泥里。 陈砚松声音沙哑,苦苦哀求:“玉珠哪,你、你别这么绝情好不好,我就剩你一个了。” 有那么一瞬,袁玉珠心软了,可当她看见枕头上留下女人的长发时,闭眼摇头:“荫棠,你有许多的红颜知己,可不止我一个,好了,把锁给我打开吧。” “我不。” 陈砚松越发抱紧妻子。 “可是我身上疼,不想被你锁了啊。”袁玉珠无力地说,推了把他。 “再让我抱一会儿。” 陈砚松扭头,动情地吻向妻子的脖子,还有侧脸,谁知吻到一片冰凉的泪。 曾经那样熟悉的温香软玉,渐渐开始陌生起来。 陈砚松就这样抱着妻子,好久好久,直到情绪平复下来,才长叹了口气,默默坐起来,帮玉珠解开锁子。 此时,夫妻两个一个坐在床头,失魂落魄地抽泣; 另一个坐在床尾,低头,双手捂住脸,无奈地长叹。 许久,两人都不曾说一个字。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陈砚松率先打破沉默,他腰弓着,双臂搁在腿上,扭头望向玉珠,问:“你,真的想好了?” 袁玉珠用帕子拭去泪,点点头:“和离事大,我会写信同哥哥说清楚事情的原委,若你执意不同意,咱们便只能公堂见了。” “因为什么?”陈砚松扫了眼床,嗤笑了声:“就是因为我玩女人?玉珠,你可以出去看看,便是卖油郎家都有两个小妾,你以这个理由提出和离,怕是不行,相反,若真走到撕破脸那步,我一定会告你哥哥家教不严,教出个妒妇祸害我家,到时候我会以七出之条休了你,你怎么做人?嗯?” 玉珠不再落泪,眼睛逐渐清明,转身直面陈砚松,指了下自己的心口,淡漠道:“荫棠,我刚嫁给你时,是个开朗健康的女人,你瞧瞧如今我成什么样了?疾病缠身,镇日家郁结于心。” 陈砚松冷哼了声:“那是你看不开,总把事往窄里想。” “是么,你至今仍觉得是我的错。” 袁玉珠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握成拳。 “难道不是么?”陈砚松揉着发痛的心口,斜眼瞪向妻子:“我是个生意人,总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出入些灯红酒绿之地,可你并不体谅我,过分地要求我洁身自好,动辄吵闹,让人无法忍受,况且我认为我已经够尊重你了,起码从未将女人往家里带,事事顺你的意,让你富贵无忧地做贵夫人,你当姑娘时穿过云锦么?吃得起血燕雪蛤么?用得起点翠头面么?” 玉珠如同被人扎了几针般难受,她抬手,将发髻上的那支金步摇取下,扔到陈砚松怀里,无奈地摇头:“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图你家有金山银山才嫁给你?当年刺史家的公子也曾向我表过情,更是托人来我家里提亲,他不比你有权有势?你说我不体谅你,当年可是你跪在我哥哥面前求娶,发誓真心不二,我这才嫁你,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银子、妆花缎和首饰,你便是个一穷二白的乞丐,我也会跟着你去要饭。” 玉珠抹去泪,自嘲一笑:“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信了你的鬼话。” 玉珠定定地望着男人:“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因为情情爱爱才提出和离?” “那你还因为什么?”陈砚松别过脸,不去看她。 玉珠手附上自己的小腹:“你和陈砚榕相互倾轧斗争,害人性命我不说了,我就说一件,那年你带着我出走,半路抢走梅家孩子,欢天喜地以男充女回洛阳争家产,将尚在月中的我和女儿扔下,这是一个男人做出来的事么?你晓得我眼睁睁看着骨肉被梅家大郎抢走什么心情么?你知道我看见家中奴仆一个个被砍杀在眼前多害怕么?我试图理解过你,但很遗憾,我无法原谅你。” 陈砚松心越发痛了,双眼通红,亦在掉泪,老半天才挤出句话:“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接你们母女了,谁能想到梅家那小子那么狠毒。” “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梅陈两家的梁子和悲痛起因在你的贪。” 玉珠无力地摇头,闭上眼,淡漠道:“荫棠,我想和离,不怕你恼,我才二十四,再嫁个良人还能生儿育女,安稳地度过几十年,我不想一辈子守着一个风流、撒谎成瘾的男人了,真的很累。”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恨恨地剜向女人:“怎么,连后路都想好了?我倒有些不懂了,王爷那样说一不二的铁面孔,你究竟使了什么劲儿,居然能让他收回成命。” “你不必这样阴阳怪气。”玉珠瞟了眼男人:“那天我去王府,连王爷的面儿都没见到,他一直在屏风后头和我说话,陈二爷,你这样将错转移到我身上的样子,真不体面。” 陈砚松心里乱极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爷对玉珠并没有意思?一切都是他在自己吓自己? 玉珠见陈砚松此时一脸的狐疑,他手指点着腿面,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不晓得在盘算什么。 玉珠皱眉,再次发问:“所以呢?你到底同不同意和离。” 陈砚松心砰砰直跳。 当然不可能同意了,他方才甚至生出要偷偷带玉珠逃离洛阳,离开魏王的掌控,两人从头再来的想法。 可……陈砚榕那小畜生还未死,家业还未争到,抱负还未实现,就这般走了,实在是不甘。 “我答应你。”陈砚松忽然道。 “嗯?” 玉珠怔住。 原本她是要这个结果,甚至想了若是他不答应,那之后她会将哥哥从江州请来洛阳,帮她去公堂争取,若是他还不肯松口,那她写状子、再求到王爷那儿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玉珠心里有点失落,她强扯出个笑,抹去眼泪:“好,那就这么说好了。” 陈砚松呼吸急促,冷声道:“但我有个条件,我父亲眼看着不行了,咱们和离的事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怕是会刺激到他,所以,我要求等父亲闭眼后再和离,你不会等很久的。” “可以。”玉珠点点头:“百善孝为先,父亲他老人家待我还算不错的。” 玉珠略思索了片刻,冷静道:“之后咱们一直分居着,恐外人说闲话,所以我想先暂搬出陈府。” 陈砚松心咯噔了一下,忙问:“你要搬去哪儿?” 玉珠面无表情道:“一开始我想去福伯家,再三想了下,不太合适。当年我刚嫁进来时,曾出资修筑了个道观,我便搬去那里,旁人问起就说父亲病重,作为儿媳妇,我去观里吃斋打蘸,为父亲祈福。” “兰因观?” 陈砚松皱眉。 兰因观在城郊,跟前便是陈家的田庄子,往东一百里驻扎着魏王的叱北营,还算是个山清水秀,又清静安全的去处。 玉珠搬去那里,他觉得可行,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他们夫妻两个闹得实在是僵,暂且分开,说不准将来矛盾自然而然就解了; 其二,若是王爷真看上了玉珠,而他死拽着妻子不松手,王爷说不定暗中会痛下狠手惩治他的不懂事; 其三,他也可以观望一下自己猜测的对不对,王爷若、若真对觊觎玉珠,肯定会想法子去兰因观接近玉珠的。 陈砚松心情郁闷极了,垂头丧气道:“什么时候搬?你这性子,哎,明早我让阿平……” “就今晚吧。” 玉珠打断男人的话,起身朝门那边走去:“白天人多嘴杂,晚上静悄悄把事就做了。” “娘子!” 陈砚松猛地站起来,叫住妻子,挽留的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玉珠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淡漠道:“从今以后没娘子了,对了二爷,到底曾为夫妻,我提醒你一句,那位环姑娘并非善类,请二爷以后好自为之吧。” 第36章 躲在暗处的吴十三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 书房里银环的呻吟声, 陈二爷的惊慌愤怒,玉珠的绝望悲痛……还有, 他们夫妻最后体面的相互指责, 以及最重要的,和离! 吴十三不知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兴奋、激动, 简直比摇骰子时出来三个六还要让人欣喜雀跃,说真的,他都想抱住那个陈二爷狠亲几口, 谢谢这位睁眼瞎子抛弃老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有机会堂堂正正拥有玉珠!将玉珠娶到手! 玉珠碎 第30节 寒冷的风吹不灭吴十三浑身的热血, 他现在就想冲出去, 帮玉珠拾掇细软行李,替她套车开路。 可是不能, 要忍着,再忍个二十几天, 他就能出现在她面前了! 吴十三心砰砰狂跳, 左躲右闪,翻跃过高墙, 进到一处偏僻的小院落。 此时月已西斜,四下黑黢黢的,唯有正前方的小屋还亮着灯。 吴十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一把推开门。 豆油小灯晃动,差点被这突然造访的冷意熄灭,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活色生香之景,戚银环这会儿赤条条地站在西窗边, 手里正拿着块湿手巾擦身子, 水珠从她平坦白皙的小腹滑下, 挂在那茂盛的秘林,晶莹剔透。 “抱歉抱歉。” 吴十三赶忙出了屋子,并且背转过身。 他吐了下舌头,抹了把额头上吓出的冷汗,银环练武,身段自然是不错的,但远远比不上玉珠。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女人慵懒一声“进来吧”,吴十三深呼了口气,笑吟吟地推门而入。 这会儿,戚银环已经穿上衣裳了,她的长发随便用木簪绾在脑后,穿着条绣了黑牡丹的红色抹胸,露出一截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亵裤也是红的,两条腿就像莲藕般笔直白嫩,身上披着件夹袄,脚上趿拉双绣花鞋,整个人同一朵经过春雨的山茶花,又香又美。 “长进了呀。”戚银环坐到长凳上,笑望向吴十三:“你这不通中原礼仪的胡人终于懂得男女有别了,看见女孩儿光着身子,晓得回避了。” “嘿嘿。”吴十三挠了下头,他抱住拳,给戚银环大大地弯腰行了个礼,歪头望向女人,不住地奉承:“行,我今儿算是服了你了,你也太厉害了,知道么,他们两个和离了!师妹,从今儿起我最佩服的人不再是宗主,是你。” 戚银环呸了口,白了眼男人:“少来,怎么着,心里乐开花了吧。” 吴十三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倒冷水,他嫌茶壶口子太小,倒得太慢,索性直接捧起茶壶咕咚咕咚猛灌,哪怕被水浇了一头也不在意,他用袖子抹了把嘴,兴奋不已:“现在就差陈家那老头儿归西了,到时候他俩就能正式和离,哈哈哈,今晚珠珠就搬出去了……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真是怕陈老二像上次那样作践她,就悄悄跟了过去,没想到竟偷看到这么个好事!” 看着师哥这般手舞足蹈,戚银环也跟着笑,可莫名,她很难受,明明她今晚让那个讨厌的袁玉珠抑郁悲痛,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忽然,戚银环冷声 问了句:“我冒险进了书楼,接近那个阴险狡诈的陈二爷,你就不担心么?” 吴十三莞尔:“不担心,因为没人能伤到十九娘。” 戚银环鼻头发酸,喉咙发堵。 可是,我是真的被姓陈的戏耍作弄了啊。 戚银环忍住泪,骄傲地高昂起下巴:“那倒是,谁要是惹了我,我会让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转而,戚银环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语气温柔:“师哥,我说到做到,那你原不原谅我?” “原谅啊。”吴十三忙避开她炽热的目光。 “那你跟不跟我好?”戚银环粉面含春地问。 “当然啦,咱们现在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吴十三故意咳嗽了数声,支支吾吾道:“那个…我这几天得了风寒…这个…你,你想必也累坏了吧。” 戚银环气得抓起瓷杯,一把摔在地上,起身快步朝床那边走去,坐到床上,竟嘤嘤哭了起来。 她心里委屈得厉害。 王爷瞧不起她,陈二爷瞧不起她,师哥也……她到底哪里不如袁玉珠了! 吴十三实在是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当即就要走,可又不太好意思起来,银环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仿佛冷情了些,再者,玉珠还没彻底和姓陈的和离,万一以后出什么变故,左右还是得请银环出手的。 吴十三大步走过去,像过去那样,大剌剌地睡到床上,头枕在女人的腿面,故意深呼吸了口气:“你好香啊。” 戚银环破涕一笑:“真的?闻见什么了?” 吴十三坏笑着说荤话:“奶香。” “去你的!”戚银环抱住男人的头,猛地亲了好几口,她怕他恼,不敢再继续了,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吴十三了。 戚银环像之前那样,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数着他的睫毛,柔声细语:“真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师哥,你有没有想以后要过怎样的日子?” “赚很多银子。”吴十三翘着二郎腿,又补了句:“然后娶了玉珠,生一堆娃娃。” 戚银环心一疼,笑着问:“那你们家能不能给我留个屋子?” 吴十三佯装没听懂,打趣:“留什么,茅房么?哈哈哈哈。” 戚银环撅起嘴,拧了下男人的耳朵:“居然让本姑娘住茅房,好大的胆子,不行,我要住正室大屋,亮亮堂堂的。” 忽然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 吴十三抠自己的指甲,戚银环幽怨地盯着师哥。 气氛实在是尴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得走了…”吴十三冷不丁道。 “滚吧。”戚银环推了把男人的胳膊,笑颜如花:“我先说的,嗯…你小子屁股底下都急得着火了吧,赶紧去追赶那个大美人儿吧。” 戚银环大大的打了个哈切,睡眼惺忪地困道:“我也乏了,该…” “好嘞!”吴十三一个鲤鱼打挺下床,抓起立在桌边的剑,急不可耐地往出走,行到门口时停下,略微回头,“银环,陈老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一点,其实莫不如趁这个机会金盆洗手,你回家做侯府大小姐,总比现在四处漂泊要强。” “晓得了。”戚银环忙笑道:“你也小心些,仔细……” 话还未说完,吴十三就扬长而去。 屋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木盆中的水已经彻底冷掉,豆油小灯在孤零零地嘲笑,戚银环出手,用掌风灭掉灯,顿时,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戚银环跑腿坐在床上,不住地落泪,笑骂:“我才不要金盆洗手呢,我可是无忧阁阁主,王爷身边的大红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命运,多威风!” 戚银环泪珠越掉越多,终于委屈地哭出声:“你老是说我们汉人没礼貌,你呢?人家刚才好好说着话,三番几次被你给打断,你礼貌吗?” 数日后 ,兰因观 自从前几日响过几声春雷后,便一日日暖了起来。 兰因观并不大,前头供奉着太上老君等真人神仙,后头是个独院,原本住了三个陈家本姓出家的道姑,因着二奶奶袁氏搬来长住段日子,给病重的老爷子祈福祝祷,她们仨便挪去山下的庄子住去了。 晌午下了一会子雨夹雪,后院满是土腥味儿,夕阳耷拉着脸,赖在山头不肯走。 玉珠这会儿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脚边是数枝绽放的梅花,她穿着淡紫色袄裙,略施粉黛,发髻上只戴了根玉簪子,不晓得是不是远离了糟心事、糟心人,往日脸上的轻微浮肿消去,再加上身处清净地,越发多了几许出尘的韵味。 她弯腰,捡起一枝梅花,摘下完整的扔进跟前的竹筐里,若是明儿天好,把花晾干了做成茶,亦或是缝个香包,清明后能挂着去踏青。 玉珠朝前扫了眼,此时福伯在劈柴,而璃心和良玉两个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年轻丫头总有说不完的私房话,时不时传来悦耳的笑声。 玉珠也跟着笑了,她揉着发酸的肩膀,活动脖子,这几日帮道长描补墙画,一站就是一整日,真有些累了。 不知不觉,搬出来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些天,陈砚松过来探望过三回,送了些柴炭和果蔬。 她关心地问了句:“老爷子身体怎样了?” 陈砚松脸色很差,阴阳怪气地刻薄她:“放心,我一定会遵照诺言和离,可你也别急着咒我爹死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过去,她一定会吵,但如今,她什么都不说,没意义了。 真的,和离分开不是出远门,四年的夫妻情也不是一句和离说没就没了的。 这些日子,她也曾彻夜难眠,一个人坐着流泪到天明,也曾偷偷灌醉过自己几次。 从一段失败痛苦的婚姻中走出来,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自愈过程。 玉珠仰头,望着天上那抹像凤凰尾巴一样的浮云,轻笑着自言自语:“再过段时间,我就彻底走出来了,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流一滴眼泪,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该庆幸早早从这个泥坑里挣脱。” 说到这儿,玉珠耸耸肩,吐了下舌头,顽皮一笑:“我这么俊的女子,还愁嫁不出去?” 话音刚落,玉珠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男人说话声。 不多时,只听有人在外敲紧闭着的小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袁夫人在么?奴婢是王府的崔锁儿,若夫人在的话,请开一下门,有事同你说。” 玉珠赶忙站起来,崔锁儿? 那个傲慢无礼的太监总管?他怎么知道她在兰因观修行?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 因着对方是大人物,玉珠也不敢怠慢了,匆匆拾掇了下竹筐和花枝,又整了整衣裳和头发,唤了璃心等人快过来,谨慎地立在一侧。 站好后,玉珠给福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开了。 玉珠看到来人,顿时愣住。 是崔锁儿没错,只不过这大太监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在一边,门口站着个魁梧英俊的男人,通身的贵气,竟,竟然是魏王!? 第37章 玉珠万万没想到, 魏王居然会来兰因观。 她的第一反应是陈砚松带王爷来的,忙踮起脚尖扫了圈, 发现槛外只有四人, 魏王、崔锁儿和两个侍卫模样的年轻男人。 玉珠心里疑云四起,王爷怎会孤身来一个已婚妇人清修的道观?别不是有、有什么旁的想法吧。 为表礼数,玉珠赶忙招呼福伯等人跪下行礼。 “妾袁氏给王爷请安了, 愿您福寿安康。” 门外的魏王早都将玉珠的神色慌张看在眼里,他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碧玉雕龙扳指,另一手略抬了抬, 和声笑道:“孤王是微服来道观拜访的, 夫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说到这儿, 魏王轻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这几日孤王外出春猎, 宣了荫棠陪侍,今儿中午瞧他郁郁寡欢的, 孤王便摒退众人, 特询问了缘故,他半遮半掩地说与你和离了, 后头问他缘故,他低下头不肯再说了,孤王思前想后, 怕是年前接见了你,随之将荫棠的侍妾和差事收回了,他一时想不开,把火气都撒在你身上。” 魏王轻摇了摇头, 叹道:“俗话说, 宁拆十座庙, 不破一桩婚,孤王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今儿已经许诺他,会另给他指个肥差,命他快来兰因观与你和好,没成想这小子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又说头先打骂了你,你铁了心要同他和离,说什么都不肯来,没法子,孤王便来当这个和事佬,帮你们说和说和。” 原来如此,玉珠暗松了口气,忽而脸红耳热,暗骂自己可真够自作多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羞惭得很,自家这点子破事,居然闹到了王爷跟前,可真够丢人的。 玉珠偷偷打量了番魏王,他和自己想象中长得一样,身量高大健硕,黑发用金冠束在头顶,虎眸炯炯有神,大抵常年在军中的缘故,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远比同龄人要年轻精神,脚蹬牛皮靴,穿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皮披风,威风又尊贵。 见女人在瞅自己,魏王莞尔一笑,问:“怎么,夫人不欢迎孤王?不肯赏孤王一杯茶喝?” “哦、哦。”玉珠赶忙侧过身,请魏王等人往上房去,同时忙吩咐璃心和良玉,去烧水备茶和点心。 “点心倒不必了。” 魏王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笑道:“孤王晌午时甩开那些个官员和随从,偷偷折返回洛阳,这五脏庙早都造反了,刚闻见厨房有好香的饭味儿,夫人就给孤王盛一海碗来,待会儿孤王还得连夜返回猎场哩。” “是、是。”玉珠赶忙答应了,暗道这位王爷倒是个坦率直白的人,笑道:“室内简陋,叫王爷见笑了。” 魏王知道玉珠出身书香之家,潇洒地挥了下手,不着声色得在美人跟前卖弄才情:“陋室又怎样?能调素琴、阅金经,没了丝竹和案牍的烦扰,那也是一方清静的好去处。” 走进上房后,魏王扫了眼,果然简朴,家具也不过一桌一椅和一床罢了,但胜在打扫得干净,瓷瓶中还插了枝红梅,更显清幽雅致,男人入座后,微微摇了下头:“你们一群女娃娃孤身在外头住着,到底不安全,正好王府的庄子就在山下不远处,守备也森严,莫不如搬去那儿罢。” 玉珠碎 第31节 听见魏王说话有家乡口音,玉珠倍感亲切,接过良玉端过来的茶,亲手给王爷奉上,守着礼立在一旁,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妾身若是住进王庄,怕是会惹那起小人传闲话,坏了您的名声,再则……” 玉珠扭头看了眼福伯,“我家仆人福伯会点拳脚功夫,他就住在观外头的小屋里,能护住我。” 魏王被拒绝了,面上讪讪的,下意识去摸鼻下的小胡子,发现空空如也,男人笑了笑,头些日他心血来潮,为了看上去更年轻些,特意将胡子刮了,果然外头人纷纷揣测,甚至有传言说他受到行刺,伤了脸,为了方便上药才刮掉胡子…… 传便传吧。 魏王瞅了眼福伯,越发觉得这中年汉子碍眼,眉梢一挑:“哦?没看出这位先生竟是个会武的,这么着吧,孤跟前有个一等护卫,叫骏弥……” 说到这儿,魏王手指向立在门口的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笑道:“让他俩过过招儿,孤瞧一瞧。” 话音刚落,那个叫骏弥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冲福伯抱拳见礼,冷冷道:“请。” 福伯不敢在王爷跟前动武,刚准备说不敢的话,那骏弥的拳头就如雨点般砸过来,福伯被架在了火上烤,只能去抵挡,可到底上了年纪,力气和反应都不如年轻小伙子强,勉强对了十来招儿就落了下风,被那骏弥一拳打在了肩头,连退了数步才停下。 福伯忙笑着躬身见礼:“王府一等侍卫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小哥手下留情。” 骏弥不屑地扫了眼福伯,退到门外守着。 “哈哈哈。”魏王拊掌大笑:“能跟骏弥对这么多招儿,也算厉害了,赏!” 这时,崔锁儿踏着小碎步上前,躬身道:“主子,咱们的马匹在山下拴着,赏人的金银锭子都在底下哩。” 魏王很自然地接了这话茬,下巴朝努了努,“骏弥,你带福伯去山下领赏去,对喽,那会在来的路上,孤王猎了只梅花鹿,今儿是太后的生辰,孤不杀生,你们顺道将鹿牵上来,过后让袁夫人帮着治治鹿的腿。” 将碍眼的福伯打发走后,魏王心情舒畅多了。 他端起茶抿了口,顿觉沁人心脾,扭头笑着问一旁立着的玉珠:“好香的茶,跟孤平日喝的不一样,拿什么泡的?” 玉珠笑道:“是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 她忙屈膝给魏王见了个礼,不好意思道:“我家老仆方才在您跟前献丑了,怎好拿您的赏赐呢。” “那有什么。”魏王手指点了下旁边的位子,笑道:“这儿也没外人,你坐吧。” 玉珠本不敢与王爷同坐一桌的,可见王爷如此宽厚大气,心里的防备又去了几分,大大方方地入座,低头将栗子酥往男人跟前推去,轻声道:“您尝尝。” 魏王捻起一块,笑吟吟地盯着美人,嚼着香酥的糕点,柔声问:“你做的?” “是。”玉珠被男人看的有些不舒服,不自觉地往边上挪了几分。 魏王笑笑,忽然,他发觉侍立在门口的婢女良玉时不时地往屋子里瞅,脸顿时拉了下来,重重地冷哼了声,喝道:“陈家的仆人好不懂规矩,竟敢暗中窥伺孤王!” 话音刚落,崔锁儿便会意,疾步走了出去,一把揪住良玉的衣襟,扬起手就打了几个耳刮子,像揪小鸡儿似的,将良玉扯到院中。 玉珠见状,吓得赶忙站起来,都说伴君如伴虎,果然这样,这些王侯的脾气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方才还和和气气,这会子就开始打打杀杀了。 “你莫要慌。”魏王笑望向玉珠,柔声道:“孤王今儿多嘴问了荫棠一嘴,难道不怕妻子外头危险?哎,他误解了孤王的话,说如今你俩还未和离,为防止你不守妇道,特让陈府的家生婢女盯住你,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去报给他。哎,好好的一对儿,怎么弄得一个防着一个呢,你说他那么伶俐的人儿,怎就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呢?” 玉珠鼻头发酸,心里堵得慌,慢慢地坐下,含泪冷笑:“他要强,大概不愿和离,想休妻吧。” 魏王连连摇头,喃喃说了声造孽。 他抬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随手扔到靠墙的桌上。 玉珠不禁抬眼望去,发现男人身上的天青色长袍上遍布血渍,看上去骇人得很,不禁吓得又往后躲了下。 “你别怕。” 魏王忙道:“孤王今儿打猎,不当心沾上了那些牲畜的血。” 说到这儿,魏王将长袍解下,揉成团扔到外头,皱眉吩咐门口立着的侍卫:“去,给孤王洗一洗。” 魏王这番行为,将玉珠弄得局促不安。 他看起来不拘小节,可怎地在一个妇人跟前宽衣解带? 玉珠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余光瞅见,魏王这会儿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越发显得身材魁梧,甚至都能看到胸口似纹着头獠牙恶虎,此时福伯下山领赏去了,璃心在厨房做饭,良玉跪在院子中,这屋里,只有她和魏王两个人了。 “王爷,妾、妾……”玉珠紧张得都口吃了,忙要站起来:“妾去厨房帮把手。” “夫人别走。” 魏王一把抓住玉珠的手。 “你做什么?” 玉珠吓得苦干舌燥,忙要开挣扎,谁知发现他的气力特别大,她压根逃不掉。 “你别怕、别怕。” 魏王并未放开玉珠的手,忽然,男人一脸的哀伤,眸中竟泛起泪花,摩挲着女人的小手,重重地哀叹了口气:“你和我五年前殁了的小女儿眉眼间甚是相似,一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她,她母亲徐氏知书达理,是我最喜爱的女人,因孩儿殁了,郁结于心,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玉珠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暗道原来如此,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您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娘娘和小姐知道您如此悲痛,想必泉下也不好受。” 说话间,玉珠往边上又挪了几分。 魏王自然晓得女人对他警惕防备,他接着进攻,深情款款地望着玉珠,暗示:“哎,五年过去了,我依旧十分想念爱慕徐氏,所以一直想找个同她一样温柔貌美的女子,封为侧妃,随侍在孤王身侧,孤发誓,定会好好宠爱她,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玉珠慌极了。 依照女人的直觉,她觉着魏王似乎对她有所图,可这人又只是念叨小女儿和徐妃。 为保险起见,玉珠也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昔年汉武帝宠爱李夫人,乐师李延年曾献诗一首夸赞李夫人的美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挚爱和佳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怎能有替代呢。” 魏王讪讪一笑,他竟然被拒绝了。 “咳咳。”魏王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几口茶,笑着问:“夫人为何同荫棠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孤王说了,今儿是来当和事佬的,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玉珠低下头,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和他之间,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下去的了,若王爷非要妾说出个缘故,妾只能说,性子不合,与其日日争吵怨怼,倒不如放对方一条生路。” 魏王并未劝和,凑过去,笑问了句:“那就不是因为孤王赏赐侍妾的缘故吧。” 玉珠只觉得这人的压迫感弄得她难以呼吸,摇了摇头,慌得心咚咚直跳:“应、应该不是。” 魏王大笑,越发喜欢她小羊羔般的瑟瑟发抖,手指点着桌面:“为何叫应该。” “这……”玉珠尴尬得脸通红。 魏王紧着又问:“当真要和离?” “对。”玉珠坚定地回答。 “那好吧,孤就不强迫你们两个和好了。” 魏王这会子有些燥得慌了,跟前就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他是个正常男人,肯定是有些想法,抬眼一瞧,天渐渐暗沉了下来,夜路难行,且他的长袍也洗了,一时半会儿干不了,莫不如,今晚就留宿在兰因观吧。 魏王沉吟了片刻,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嫁汉子,首要考虑的便是夫家家境、人品、权势财富,譬如那戚银环,出生入死地替他做事,换取她父亲的封爵荫子,那么袁玉珠呢? 他可是权势滔天的一方诸侯,素来都是女人使劲浑身解数往他身边爬。 “不论如何,你们和离总归和孤王脱不了干系。” 魏王呼吸略有些粗重了,笑道:“孤王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么着吧,过后孤派人将你们袁家的户籍迁到洛阳来,听闻你兄长文采斐然,孤提拔他做个官。” “多谢王爷厚爱。” 玉珠忙起身,往后退了数步,义正言辞地拒绝:“妾身方才便说了,我和夫君和离是性格不合所致,和王爷真没有半点关系,而且袁家无功无禄就授官富贵,叫外人如何议论您?又如何议论妾身呢?我兄长是个最要强刚正的人,靠自己能力考功名,不受嗟来之食。” 魏王亦站了起来,朝女人走去:“你瞧你,怎么好端端说着话就恼了呢,孤也是一片好心,想要弥补当日的过错,你应当跪下谢恩。” 玉珠的不安越来越浓,惊吓得声音都颤抖了:“王爷,请您止步,妾、妾身,”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叫骏弥的侍卫神色惊慌地跑了进来,躬身朝魏王行了一礼,随之凑到魏王跟前去,低声耳语:“主子,吴十三来了,杀了咱们的马,重伤了山下守着的侍卫,十分嚣张,他让、让您赶紧滚下山受死。” 魏王脸色微变,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玉珠,随后抓起桌上的披风,大步朝外走去,在路过玉珠的时候停下脚步,男人目视前方,笑了笑:“孤王临时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既然夫人心意已决,孤也就不当这和事佬了,夫人请记着,孤欠了你一份人情,以后若是碰到什么难缠的人或事,尽可派人去王府知会一声,孤定会替你解决,告辞了。” 第38章 太阳终于堕入西山, 天空星子璀璨,兰因山很快就陷入一片黑寂当中。 山下的小树林中火光嶙峋, 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血腥味, 倦鸟压根不敢经过这里,扑棱着翅膀,绕远路飞走。 吴十三这会儿席地而坐, 穿着墨色武夫劲装,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容依旧俊美, 只是眼神冷漠, 唇角勾着抹阴恻恻的笑, 就差在脑门上刻“穷凶极恶”四个字。 他的长剑深深插进泥土里,腿面上横放着把沾了血的匕首。 这些天, 吴十三一直住在附近,晓得玉珠因和离的事心里不高兴, 他不敢搅扰, 只能默默窥伺。 今儿傍晚兰因山来了不速之客,是那个魏王, 一个正当壮年的权贵,却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侍卫来道观,绝不正常, 怕是只有三岁小孩儿才会相信,那老狗日的是单纯探望。 他躲在暗处观察,果然发现这狗日的魏王将玉珠的仆人们撵走,后头居然开始动手动脚。 吴十三抬眼扫了圈周围, 此时, 福伯被他背对着绑在一棵树上, 嘴里塞了东西,正不住地挣扎,不远处的地上倒着匹被砍了脑袋的死马,血还冒着热气儿。 吴十三狞笑了声,抓起瓷瓶,喝了口酒,往前看去,在他跟上躺着两个王府侍卫,高个子那个被他打了个半死,晕死过去,矮一点儿的侍卫则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疼得哼哼唧唧。 “你究竟是什么人?”矮侍卫眸子里尽是恐惧:“你晓得我主子是谁么?你居然敢……” “我管他是谁。” 吴十三足尖踢了下矮侍卫的脸,“急啥呢,待会儿等他下来,老子还要弄他呢。” 侍卫此时满头冷汗,咬牙道:“你究竟是哪方势力!” “我?”吴十三嗤笑了声:“外公我是这山头的土地爷,谁让你们这群狗不长眼,闯入老子的地盘,坏了老子的心情。” 说话间,吴十三从怀里掏出三颗骰子,俯下身子,凑近侍卫,挑眉坏笑:“别怪外公心狠手辣,老子生平最好赌,今儿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咱们猜大小,输家要给赢家赔宝贵的东西,怎样?” 矮侍卫不可置信地瞪着吴十三,这人明明是个外表斯文的美男子,可做出的事简直堪比修罗,那会儿此人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就杀马伤人,手段残忍狠辣,令人发指。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喽。” 吴十三将骰子捂在双手掌心,摇了几摇,兴奋地笑:“好,下注吧,买大还是买小。” 侍卫狠狠心:“小!” 吴十三将骰子撒在地上,三颗骰子滴溜溜地转动,没一会儿停下,是五六六。 吴十三嘿然:“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输了呀,你该赔我什么呢?” 侍卫此时紧张惊惧的口干舌燥:“我荷包里有银子……” “不不不。” 吴十三在侍卫面前摇晃着食指:“外公不喜欢银子,外公喜欢……” 吴十三笑得越发邪性,他忽然扯开侍卫的衣襟,抓起匕首,手起刀落,快速削掉男人肩膀上和胸口各一块肉,血顿时冒了出来,侍卫疼得面目狰狞,满地打滚儿,想咒骂报复,可又不敢骂出声,只能紧抿住口,眼泪鼻涕齐流。 “哈哈哈哈哈!”吴十三看见男人痛苦的样子,顿时乐的大笑,血腥味重新唤起他体内的残忍狠辣,他不禁闭眼,深呼吸了口这美妙的味道。 玉珠碎 第32节 猛地,吴十三睁眼,看向晕倒的高个儿侍卫,他两指夹起那块肉,抵到男人唇边,坏笑:“别他妈装了,吃了它,我不杀你,我数三个数,一、二…” 三还未数,那高个儿侍卫立马睁眼,张口将那块血呼啦差的肉咬住,刚嚼了两下,就转身痛苦地呕吐,一股秽物的酸臭味顿时冒了出来。 吴十三皱眉,怒喝:“像狗似的给老子舔干净!不然宰了你!” 说罢这话,吴十三转身面向那个矮个侍卫,笑眯眯道:“来,咱俩接着赌。” 吴十三还像刚才那样,将骰子握在掌心,摇了几下,他故意将耳朵贴近手背听,笑得狡诈:“这次我赌大,你呢?不可以和我赌一样的哦。” 矮侍卫已经疼得奄奄一息:“小。” 吴十三将骰子掷到地上,一二二,五点小。 矮个儿侍卫总算松了口气,瞪向吴十三,目光如刀,恨不得怕死生吞了这修罗恶鬼。 “哎呦,我输了。” 吴十三耸耸肩,眨着眼问:“是不是该我赔宝贵的东西了?” 矮个儿侍卫没言语,目光下移,盯向插在地上的匕首。 “你想让我割肉?” 吴十三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他咬咬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从头上拔下根头发,“疼”得呲牙咧嘴,噘起嘴,将发丝吹到矮侍卫脸上,戏弄地笑:“喏,外公浑身上下就头发金贵,赔给你啦。” 矮侍卫气得五窍生烟,世上怎会有这么坏的人,忽然,他头顶传来这恶魔的声音: “来,咱们接着赌,这回加大赌注,押你的脑袋怎么样?” 正在此时,远处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 吴十三懒懒地抬起头,瞧见魏王带着他的三条狗下山了,这人穿着披风,虎步生风,一脸的怒气,眉头都拧成了青疙瘩。 “呵。”吴十三不屑地撇嘴笑,懒懒地靠在树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上,挑衅似的望着魏王。 “这位小兄弟,你是谁,为何伤我家下人。”魏王明知道对面的是吴十三,却故意装作不识。 “这位大叔,你又是谁,为何打扰我赌钱。”吴十三亦晓得那是威震天下的魏王,可他也假装不认得。 这时,崔锁儿疾走数步站出来,饶是他跟王爷这么多年,见了不少世面,仍被这杀手的残忍手段弄得心惊肉跳。 崔锁儿食指戳向吴十三,喝骂:“好大的胆子,伤了我家的人,还敢在我家主子跟前逞能,快快束手就擒,跪下认罪!” 吴十三喝了口酒,上下扫了眼崔锁儿,不屑地讥讽:“啧啧啧,这世道连骟驴都会说话了,来,你再嗷几声给外公听听。” 崔锁儿大怒,扭头看向旁边的骏弥,喝命:“还不把这狂徒给咱家拿下!” 骏弥白了眼崔锁儿,静静地立在魏王身侧,一动不动。 魏王双手背后,大步走向吴十三,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够狂、够狠,嘴也够贱,老子喜欢!” 吴十三手撑着长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下巴高抬起,讥笑:“以为剃了胡子就是少年了?色大叔,我很不喜欢你。” “哈哈哈哈哈。” 魏王并未生气,垂眸看了眼散落在地的骰子:“年轻人,你很喜欢赌么?正巧大叔也喜欢,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哦?”吴十三眉一挑:“那感情好啊。” 吴十三眼里闪过抹杀意,笑道:“不过,我得当庄家,赌什么得由我来定。” 魏王做了个请的动作。 吴十三慢慢拔出剑,莞尔:“就赌,我能杀光你们所有人。” 刚说完话,吴十三瞬间出剑,朝魏王门面刺去,魏王跟前的骏弥和另一个一等侍卫急忙拔刀赢了上去,一时间飞沙走石,冰刃相撞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砰砰声。 吴十三原本就愤怒,这会子丝毫不留情地砍杀,很快就重伤了那一等侍卫,随之专心与那个叫骏弥的对打。 那边,魏王倒是神情自若,皱眉观看着那两个年轻男人竭力厮杀。 而就在此时,吴十三故意卖了个破绽,转身朝魏王刺去,骏弥瞧见后满面惊慌,更快一步,双臂张开挡了过来,谁知正好中了吴十三的计,硬生生被这狡诈狠辣的杀手削掉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 “大叔,你输了。” 吴十三笑的得意,用袖子擦去剑上的血,指向魏王:“你的这个护卫武功不错,但心不够毒,比我还差一点儿,信不信,不出半柱香,我会杀光你们所有人。” “信。” 魏王拍了拍骏弥的胳膊,让侍卫起来。 他毫不畏惧地站在吴十三的剑前,扭头朝兰因观望去,笑道:“可若是孤王今儿死在这儿,山上的人一定会株连九族,也一定会恨你一辈子,对不对?” 吴十三收起剑,悻悻地撇了下嘴,竖起大拇指:“行,姜还是老的辣,大叔你厉害,老子这庄家赌输了。” 魏王大手一挥,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俩顶多打个平手,不过承小兄弟你叫了声大叔,大叔便让让你,算输了一招,说罢,你想要什么彩头,大叔必给你办到。” “我想…”吴十三忽然紧张起来,他当然想娶玉珠了,不过不行,魏王是一方诸侯,外头经常传他有孟尝君之风,是一言九鼎的君子,若是提出求娶的要求,老狗日的倒是能满足他,可玉珠宁死不从怎么办? 这事还得缓缓来。 吴十三小指挠了挠下巴,骄矜道:“我要你从你的庄子给我划一块地,不用太多,二十亩就行。” 魏王愣住:“你要地做什么?” “种菜啊。” 吴十三耸耸肩:“我要当个好人。” 这话再次将魏王逗的大笑,很快,他就了然,这小子之所以要地种菜,怕是为了方便接近观里的美人。 魏王重重地拍了下吴十三的肩,笑道:“孤总以为养的这些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想到在你跟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小兄弟,我挺喜欢你的,要不要去大叔府上做事?” 吴十三溜了下肩,将魏王的手抖落,拱了拱拳,斜眼瞅向瘫坐在地、惊吓得面如蜡色的崔锁儿,勾唇坏笑:“我也挺喜欢你的,不愧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气度还是有的,到底和那种蹲着撒尿的骟驴不一样,嘿嘿,我爱赌、还好色,等将来我输的只剩条亵裤后,一定去投奔你。” “好!” 魏王轻拍了下吴十三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小兄弟,大叔在王府等你喝酒!” 月从东山生起,山里的寒气泛了上来。 吴十三双臂换抱住,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王府侍卫拾掇了“战场”,将马尸首埋了、拉走重伤的侍卫,等这些人不见了,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他这才松了口气。 吴十三急步奔向福伯,发现这老实巴交的小老头又急又吓,出了身冷汗,他赶忙解开绳子,并取下福伯口里的布塞子。 乍得到解脱的福伯瞬间瘫坐在地,不住的咳嗽,甚至还阵阵发呕,他下意识要躲避开这凶残的杀手,虚弱地连连摆手:“你、你别过来啊。” “伯伯,我是十三哪,你不认识我了?”吴十三单膝下跪,忙要翻看福伯的手腕。 福伯惊恐地推开男人,一想起方才听到什么赌命、什么杀马、割肉,就脚底板发软,他强撑着:“我告诉你,你若是敢伤害我家的姑娘们,我就跟你拼命!” “你糊涂啦,我怎么会伤害夫人呢!” 吴十三哭笑不得。 “那你为何绑我?”福伯怒道。 “哎呦!”吴十三摊了下手:“我这不是担心出手教训那些狗仗人势的恶棍,血呼啦从地吓着您老爷子嘛,特地让你背对着哩。” 福伯半信半疑,忽地重重地打了下吴十三的胳膊,捶胸顿足道:“你呀你,怎么就改不了胡人的野性,那可是魏王爷,你得罪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十三无所谓地耸耸肩:“可看起来方才是他吃亏了。” 转而,吴十三恭恭敬敬地扶起福伯,他觉得以后一定得尊重福伯、爱护璃心,这样玉珠才会对他有好印象。 吴十三啐了口,扶着福伯上山,愤慨道:“伯伯您别老误会我啊,原是今儿我从外地回来,去了趟陈府,意外得知夫人早都搬到兰因观了,这不,我忙不迭又赶到郊外,刚从小路上山,就看见观门口守着脸生的男人,我心里疑惑啊,偷偷趴墙上看,您晓得我看见什么了,那老狗日的王爷脱了衣裳,正在摸袁夫人的手,我瞧的真真儿的,他那根棍儿都窜天了!” “哎呀,你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粗。” 福伯嗔了句,猛地反应过来吴十三的话,顿时停住脚步,惊道:“不会吧,王爷这么尊贵的人,怎么能做出此等下作的事。” “怎么不会,待会儿回观里问问夫人不就晓得了。” 吴十三冷哼了声:“我看那老淫棍把你从道观支开,就是有预谋的,哼,我才不会叫我的朋友们受到伤害,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一番话下来,福伯对这个年轻男人的印象比之前发生云恕雨之事时更好了,关切地叹道:“不论你出发点是什么,总之以后行事可不能这般暴戾鲁莽了,仔细招惹杀生之祸。” 蓦地,福伯猛转身望向吴十三,仿佛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皱眉道:“你不是出去找孩子了么,怎地回来了?孩子她……” 吴十三暗啐了口,可算说到正题了。 他故作羞惭,低下头,支支吾吾了半天:“哎,我实在对不住夫人。” 听见这句话,福伯心里便了然,叹了口气,拍了拍吴十三的手:“寻一个失踪了两三年的孩子,本就如大海捞针,你也尽力了,待会儿去观里,缓缓和姑娘说,我怕她伤心过度,一时间想不开。” “哎。” 吴十三忙答应了,心里激动得很,他终于从黑夜走到了白天,能堂堂正正和玉珠见面了! 第39章 这边。 官道上空寂无人, 朗月的光华撒在地上,犹如铺上了层洁白的糖霜。 魏王一行人从兰因山下来, 缓缓地朝洛阳方向走。 崔锁儿双手捅进袖子里, 紧跟在王爷身后,他时不时地观察主子的脸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暗中揣测:方才在林子里,那个杀手出手毒辣,将王府最精锐的一等侍卫打得落花流水, 真是狠狠伤了王爷面子。 估计王爷也是怕那杀手害了他性命, 这才笑脸相待, 甚至还送了王庄二十亩地。 王爷嘛,人家可是天子胞弟, 哪怕心里再痛恨,既承认输了一招, 那也不好意思出尔反尔, 追杀吴十三,那么, 这个黑脸就由他这个内侍官来充当。 “哼!”崔锁儿故作愤怒,踏着小碎步跑到魏王跟前,啐了口:“主子, 那吴十三好生嚣张,杀了咱们的马、重伤了咱们的侍卫,他、他还骂老奴是蹲着撒尿的骟驴!” “那人家没说错,你本就蹲着撒尿嘛。” 魏王嗤笑了声, 双手背后, 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 “王爷。”崔锁儿脸通红, 轻跺了下脚,委屈道:“老奴还没吃过这么大一个瘪,便是那些个封疆大吏见了奴婢,不说恭敬,也会因畏惧您给老奴三分颜面呢。” 魏王轻拂了下衣裳,笑着问:“那你想怎么着?” 崔锁儿愤愤道:“他是极乐楼的钦犯,恐官差不是他对手,莫不如让无忧阁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他。” 魏王皱眉:“吴十三武功高强,若是硬拼,孤的无忧阁必定元气大伤。” 崔锁儿眼珠如黑豆子般滴溜溜转,接着献策:“那让陈老二想法子除掉他,那小子最近和戚银环打得火热,俩人合谋弄塌了大房陈砚榕的砖窑,压死了六个伙计,陈砚榕那蠢货极力往下压事儿,可又舍不得多花银子,最近有个伙计的兄长写了状子告他,且有的闹呢,陈老二心计深沉,手段毒辣,必不愿看到有个俊俏男人纠缠他前妻,况且,也算是替主子您除了个情敌哩。” “你这老货。”魏王摇头笑笑,“你以为孤王是怕了吴十三,才步步退让?” 崔锁儿忙道:“您怎会怕那种人,您可是勇冠三军、杀敌无数的大将军!” 玉珠碎 第33节 魏王叹了口气:“将军也有暮年的时候,吴十三,和我年轻时候很像,狂傲、谁都不服,这小子武艺卓绝,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比戚银环要强百倍,如能为本王所用,那于将来大有裨益,漂亮女人多的是,袁玉珠得不到,去睡下个便是,可人才却是千金难求的。” “是,主子高瞻远瞩。” 崔锁儿长了七窍玲珑心,忙点头哈腰道:“希望吴十三识相些,可别辜负了您惜才之心,主子您的胸襟就好比那烘炉,能将顽金钝铁给熔了,气度如同巨海长江,能容纳戚、吴、陈这样的横流污渎!”【注】 听了这奉承的话,魏王哈哈大笑,骂了声滑头,阔步朝洛阳的方向行去,淡淡道:“传话下去,就说孤听闻陈砚榕砖窑死人之事很生气,他办差不力,尽给孤脸上抹黑,命他即日起专心处理那几个伙计的后事,至于行宫地砖这宗差事,就全权交给陈家老二罢。” 朗月初升,夜色凄迷。 兰因山下是一片树林,可山上却光秃秃的,只孤零零耸立着一个道观,远离了喧嚣的洛阳,这里显得极安静,又黑,脚踩到枯草枝发出的咯嘣声,都会让人感觉到突兀惊悚。 吴十三焦躁又忧心,在去兰因观的路上,他将所有要应对玉珠的话想了一遍,包括这次“找孩子”的路线、打听到什么消息,甚至在路上遇到了官兵包围袭击,他在躲避的过程中,受了点伤。 他自认为,这个谎已经圆的差不多了。 不多时,吴十三便和福伯两个到了兰因观。 观里只有莹莹几点烛火,在这肃杀的黑夜里,显得孤单而冷清。 吴十三拳头攥紧,心忽然跳得很快,他抬步跨进门槛,朝前看去,那个陈家婢女良玉正坐在台阶上,捂着红肿的脸,哭得伤心,璃心则坐在一旁安慰,听见有动静,璃心忙看过来,发现是他,惊呼了声: “吴大哥,你回来了啊!” 吴十三笑着点头,便当见过了,他扭头朝厨房那边望去。 显然,玉珠听见了璃心那声吴大哥,赶紧小跑着出来。 “吴先生。” 袁玉珠手在围裙上擦着,大步朝男人走去。 借着请冷月光,她打量了圈吴十三,许久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背着个包袱,手里攥把长剑,身上有股淡淡酒味和血腥味。 还有小半个月才到约定之期,玉珠没想到吴十三竟然会提前回来,她的心情自是万分激动的,完全忘记方才与魏王的不愉快,此时,她手脚都发软,整个人轻飘飘的。 可是,当她看见福伯担忧的眼神,看见吴十三愧疚地别过脸、低下头,那瞬间,她就知道结果了,孩子没找到。 玉珠觉得,刚飞到半空的她再次被残忍的现实给拉回来,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心很疼。 “先生一路辛苦了,还、还未用过饭吧。” 玉珠左手紧紧攥住围裙,侧身,右臂做出个请的动作,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稳住情绪,笑道:“正巧我们也要用晚饭了,快,快请用杯薄酒。” 玉珠摇头啐了口:“瞧我这记性,都糊涂了,观里早就没酒了,那先生用点子茶水好吧,那个良玉璃心,快去上房里将我收着的梅花雪水拿出来,再找些龙井茶来泡,对,还有那个什么点心果子。” 玉珠搓着手,笑道:“瞧我,竟开始胡言乱语了,先生请进来吧。” 说罢这话,玉珠转身朝厨房快步走去,若无其事地抱怨都打春了,天还这般冷。 吴十三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走进厨房。 四下环视了圈,厨房很小也很低,他这样的大个子贸然进来,更显得有些逼仄狭窄了,灶膛里塞着木柴,火光将半个墙壁映得通红,案板上整齐地码着切好的菜和葱姜蒜小料。 干净温馨,有家的味道。 “原本是想福伯回来后再炒菜的。” 玉珠背对着吴十三,将袖子挽起来,她洗了下手,往锅中倒油,待油温起来后,将洗好的豆芽推了进去,顿时,油锅中冒出烟,并发出刺啦响声。 吴十三默默地用她洗过的水洗手,余光望去,她好像没事人似的,专心于炒菜。 “对不住啊夫人。” 吴十三愧疚难当,他坐到长凳上,双臂无力地耷拉在饭桌上,心虚道:“我之前太自信,吹了牛,不过之前我为了保险起见,还让一个道上的朋友,叫鬼影方六的也出去找了,他还未回来,兴、兴许他那里有好消息。” “嗯。”玉珠语气平静:“本来找一个失踪两三年的孩子,就如大海捞针般难,我知道先生尽力了。” 玉珠将炒好的菜拨进盘子里,舀了碗热腾腾的米粥,全都端在吴十三跟前,无奈笑道:“不晓得福伯有没有同你讲,我和离了,如今在道观里清修,日子远不比在陈府时,菜比较素简,先生可不要介意哦,赶明儿下山,我请先生去春一醉酒楼吃顿好的,便当谢你为我跑这一遭。” 吴十三偷偷地瞅玉珠,发现她脸上并未见伤心之色,暗松了口气,能想开便好。 “我也是拿钱办事,夫人不用这么客气。” 吴十三端起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喝粥,粲然笑道:“这是我第二次吃夫人亲手做的饭,真香!” “那你多吃些。” 玉珠在瓷罐中夹了些腌辣萝卜,端在男人跟前,她也入座,陪客用饭说话。 “差点忘了。”吴十三急忙从怀里掏出沓银票,推到女人跟前,“这是走之前夫人给的佣金,满共一千两,我花用了二十二两,剩下一文钱都未动,全退给你。” “好。”玉珠点点头,指尖触上那银票,温温热热的,还残留着这男人的体温。 吴十三一边吃饭,一边借着昏暗油灯之光观察玉珠,既然她已经分居和离了,那么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得想法子让她放下心防,对他生出情愫和好感。 “对了,夫人。”吴十三俊脸忽然拉下来,愤愤道:“我回来后,先去洛阳找你,听你家下人说你搬到了道观祈福清修,我又匆忙跑到兰因观,正巧发现魏王那老狗日的在对你动手动脚,这不,我下山杀了他的马,打伤了他的侍卫,让他赶紧滚下来受死,他最后瞧我武功太厉害,认输了,在山下划了块王庄当彩头,求我饶他一命哩。” 玉珠猛地记起那会儿危急之时,那个一等侍卫骏弥神色匆匆地跑来报信,魏王脸色很难看,穿了披风就匆匆离开了。 “原来是先生在帮忙呀。” 玉珠起身,吴十三恭敬见了一礼,笑道:“多谢先生帮妾身解围了。” 吴十三大手一挥:“那有什么的,我可不能看着中原朋友被人欺负,管他魏王还是皇帝的,我可不怕!” 转而,吴十三凑近女人,紧张得问:“夫人,我瞧见那老色鬼摸你的手了,要不要今晚我潜入王府,剁了他那双贱爪子?” 玉珠摇摇头,强忍住泪,笑道:“也算不得非礼我,哎,王爷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去世了的女儿,他伤心难抑,这才握住我的手。” 吴十三暗骂,他也是男人,还不晓得那老色鬼打什么鬼主意? 吴十三已经有些不高兴了,自顾自地埋头扒饭,冷笑了声:“那他还当着你的面宽衣解带了,试问哪个正经男人会这么做。” 玉珠低下头,“王爷这次春猎,衣裳上沾了血,他见我害怕,就脱下让下人去洗洗。” 吴十三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火气,心里酸酸的,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夫人如此为他开脱说话,别不是这头同陈二爷和离了,眼看着王爷权势滔天,便有了旁的想法吧。” “你别乱说!” 玉珠直接打断男人的话,她再也绷不住了,在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淡淡地说了句:“先生用饭吧,妾身不太舒服,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说罢这话,玉珠捂着口夺路而逃,她冲回屋子里,将门反锁上,身上的所有力气在瞬间全都没了,整个人瘫坐在墙角里,双臂紧紧抱住腿,头埋进裙子里,一开始啜泣,后面哭出了声。 为什么没找到? 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到底要她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找回孩子,命么? 这边,吴十三放下碗筷,紧跟着跑了出去。 吃了闭门羹后,吴十三端铮铮地站在上房门口,盯着漆黑的木门,心里仿佛有只醋罐子打翻了,酸水将他整个人淹没,男人阴沉着脸,老半天没言语,最后低声埋怨了句:“我为了夫人,冒着被杀死的风险,重伤了那些王府走狗,臊了魏王的面子,可没想到夫人你居然还为那个老色鬼说话,仿佛……你还挺愿意被轻薄非礼,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甩我脸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种没身份地位的人啊。” 这时,院角劈柴的福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到吴十三跟前,摇头嗔道:“你看你,还是那么不会说话,我家姑娘若是个贪慕虚荣权贵的人,早在当年就选择嫁给刺史家的公子了,何必跟陈砚松区区一商户呢。” 福伯老泪纵横,哀叹了口气:“她这些日子强颜欢笑地强撑着,就等着先生给她找回孩子,哎,没想到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吴十三一个健步冲上台阶,身子几乎贴在了门上,他听见玉珠在门后痛哭,手抬起想要敲敲门,可又不敢,最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手覆上门,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嘴贱,刚才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误会了你,你不要伤心,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孩子还活着,对不对?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一文钱都不要。” 袁玉珠泣不成声:“先生劳累了,快去休息吧。” “玉珠,别哭了。” 吴十三轻唤了声。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叫出她的名字。 “玉珠,我想你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等着。” 说罢这话,吴十三站起,拧身便走。 他要想办法逗她高兴,陪她一起走过这段不堪的日子,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两日后 天阴沉沉的,窗户纸上透着灰暗。 袁玉珠已经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日,她没胃口,吃了就吐,昨儿又添了发热的症候,勉强喝了点药,身子又虚又乏。 颓丧了两日,她慢慢也想通了,如吴十三说的,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大概母女能连心,她能感觉到女儿活着。 没关系,等正式签文书和离后,她恢复了自由,就可以五湖四海地去找,一定可以找到,如今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玉珠强撑着病体起来,挑了件颜色鲜亮的银红色夹袄穿上,略梳洗了番,开门走出屋子。 天正在下牛毛细雨,已经把干涸的地略微打湿,雨丝落在人脸上,又凉又软。 玉珠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口初春的微凉气。 这时,她听见观外有阵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好奇之下,她提起裙子走下台阶,行到观门口,抬眼望去,外头好生热闹。 吴十三正和福伯吵呢。 两日未见,吴十三看着精神奕奕,穿着合身的浅蓝长袍,靴子和下摆粘了好些泥土,春雨仿佛也格外眷顾他,将他的眉眼洗润,肌肤细腻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偏这块玉又经能工巧匠雕琢过,五官精致,棱角分明,最后再画龙点睛,眸子里透着股野性,与禁欲的道观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棵大桃树,枝条上已经长出了花苞,看着似乎是被人连根挖出来的。 吴十三手里拿着把铁锹,正在卖力地挖坑,璃心和良玉两个丫头笑吟吟地帮他运土。 而福伯呢?苦着脸,又是跺脚,又是叹息,手连连戳向吴十三:“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蛮干呢,居然偷到广慈寺去了。”” 璃心吐了下舌头:“爹爹你好啰嗦,不就是一棵树嘛。” 福伯扬起手假装要打,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气道:“哪里仅是树,这棵桃树是惠清大师出家那年栽的,比你们几个小崽子的年纪都大呢,哎呦,你怎么敢给人家连根拔起呢,赶紧还回去!” 吴十三撇撇嘴:“我那和尚爹都没说什么,伯伯你念什么经。” 说话间,吴十三忽然察觉到观里有人看他,他猛一回头,发现玉珠正倚着门,她气色比头两日好多了,淡施粉黛,发髻上只戴了枝白玉簪,美的就像从画里走出似的。 吴十三忙扔下铁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玉珠面前,他见自己双手全是土,不好意思地背过去,仰头,对台阶上的她笑道:“你起来了呀,外头冷,怎么不多披件衣裳?” 玉珠轻笑道:“不能总闷在屋子里,想起来透口气。” 忽然,她注意到吴十三脖子里戴着根红绳,上头串着只岫玉的珠子,她笑了笑,没点破,踮起脚尖望向地上的桃树,问:“真是从广慈寺弄来的?” “我给我爹禅房塞了个条子,说要借他桃树一用,他没阻止,我就当他同意啦。” 吴十三不好意思地抓了下脸,不当心,泥土蹭到了下颌,他耸耸肩,环视了圈周围:“这儿光秃秃的,也忒难看了,你最近又不开心,我想着三四月正好是桃花开的时节,整个洛阳就广慈寺的桃花最好,我心里对你不起,好生愧疚,只能想个法子赎罪。” 玉珠莞尔:“先生有心了。” 蓦地,女人面上浮起抹哀伤,苦笑道;“当年大林寺桃花盛开,我和那个人遇到了,哪知都是错,我以前很喜欢桃花,现在,我不喜欢了。” 吴十三心咚咚直跳,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踏在石台阶上:“人有错,可是花没有错,夫人你要往前看,重新为自己再绽放一树桃花,嗯,我是胡人,说话直接你别介意,我就是觉得,漂亮的人也应该活的漂亮。” 他的目光太热烈直白,玉珠忙低下头避开。 良久,玉珠望着他,温柔笑道:“好,听先生的。” 玉珠碎 第34节 话音刚落,玉珠就瞧见前方小路上出现几抹人影,打头的那个再熟悉不过了,是陈砚松。 第40章 细雨微风间, 玉珠看着陈砚松越走越近。 陈砚松打着把油纸伞,穿着天青色的长袍, 眼底虽有熬夜后的发黑疲色, 可整个人瞧着精神奕奕的,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们或担着炭、或抬着新鲜果蔬和肉。 原本开心非常的吴十三看见了陈砚松,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一脚踏上台阶,凑近了低声问玉珠:“这位是陈二爷吧,我以前混江湖时候见过几面, 昨儿我多嘴, 私下问了几句璃心你们夫妻怎么回事, 璃心气得跳脚,破口大骂, 说陈二爷苛待羞辱你,他来做什么, 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 “没事儿。” 玉珠摇了下头, 低声道:“估计是来找我说几句话,如今我们还未正式和离, 便是给外人做做样子,他也要时常来送点果蔬什么的。” 玉珠对之前被羞辱的事仍心有余悸,思量了片刻, 对吴十三道:“你和福伯都不要走远,万一待会儿谈崩了,我若是尖声喊叫,你们赶紧来救我。” 吴十三赶忙应承:“你放心, 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 我就把他千刀万剐了。” 说话间, 陈砚松一行人就走到了观跟前。 陈砚松其实早都看见了,玉珠正在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笑,怎么说呢,蛮让人觉得恶心的。 陈砚松装作不认识吴十三,连个正眼都没给,嘱咐随从们将炭火等物抬进观里,笑着上下打量了圈玉珠,连连点头:“好像瘦了些,不过精神头更好了。” 玉珠礼貌地笑了笑,问:“来是专门送吃食,还是有旁的事?” 陈砚松耳朵一热,心里蛮不舒服的,他明显能感觉到,玉珠对他有些冷淡和客气。 “说几句话。” 陈砚松双手背后,笑着走入兰因观。 可当男人进了玉珠的屋子后,满面春风顿时变成了寒凉春雨,那双桃花眼充满了敌意,男人冷着脸,在屋里四处转悠,手指摸了把梳妆台,点头说“清扫的还挺干净”。 随之,陈砚松又走到立柜前,打开后翻查了遍衣裳,自顾自地说“眼瞅着天暖了,皮货和厚的就穿不着了,过些日子差璃心回来拿薄衣裳。” 最后,陈砚松目光落在还未收拾的床上,他眉头越发紧蹙,仿若无事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床边,两条胳膊自然地往后戳,被窝里还残存着点点热温,很干爽,枕头也只有一个人睡过的凹陷。 玉珠将他这一切动作看在眼里,自然是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人素来多疑,想必方才是在柜子里查有没有男人衣物,被窝里有没有行房过的痕迹。 玉珠假装没看透,她端起茶壶倒了杯水,放到桌上,拿起块抹布,擦拭着窗台和插花瓷瓶,淡淡笑道:“不晓得有客来,没有烧热水,你将就着喝点。” “好。” 陈砚松应了声,但并未动弹,仍坐在床边,他死盯着妻子,忽地眼睛瞅向外头。 果然,那个吴十三和福伯都进兰因观了,两个贱种小人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一个拿斧头劈柴,另一个用扫把有一搭没一搭扫院。 陈砚松有意无意地问了句:“方才我在观外看见个年轻男人,好相貌,不晓得是谁?” 玉珠对这个人越来越反感,淡淡道:“我一个远方表兄。” “哦?”陈砚松阴阳怪气笑了声:“你居然有个胡人亲戚,我同你成亲几年,居然不晓得。” 玉珠也没惯着:“是啊,我同你成婚四年,也不晓得你外头有个长期床伴,看来咱们夫妻并不怎么了解对方。” 言及此,玉珠坐到长凳上,端起那杯原本倒给陈砚松的水,抿了口,莞尔浅笑:“二爷来要说什么话?” “你看你,脾气越发像个小孩儿了,怎么才说了两句就恼了呢。” 陈砚松嗔了句,起身走到玉珠跟前,俯身从后面亲昵地搂住女人,发现她厌烦地抖了下身子,陈砚松悻悻一笑,坐到玉珠对面,指尖摩挲着茶壶,垂眸盯着桌面上的木头纹路,道: “知道不,最近我时来运转了,老大的砖窑塌了,压死了几个人,他花了点小钱打算往下压,没想到如今事闹得大了,事主家里人显然觉得赔的银子不够,要他偿命哩,王爷见状,就将赏他的差事收回了,转头给了我,这是有心栽培扶持我。” “那不是如你愿了么,恭喜。” 玉珠喝了口水,心咯噔了一下,斜眼望向陈砚松,试探着问:“你素来和老大不对付,别不是你派人做的吧。” 陈砚松脸色微变,瞪着玉珠,阴恻恻地冷笑:“那可是几条人命的官司,你就算恨我,也不必这般污蔑我吧。” 玉珠瞥了眼男人,暗道:难说得很。 忽然间,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陈砚松翻起只空杯子,转着玩儿,有意无意地瞅着窈窕貌美的妻子,冷不丁问了句:“最近除了你那个亲戚表哥,还有没有旁的人来探望你?” 玉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魏王,她十指交叠住,嗤笑了声:“你不是派了良玉看着我么,怎地,她没告给你?” “我好多天没见着她了。”陈砚松抿了下唇,笑道:“再说她同你关系更好些,便是有什么,估计也不会同我说。” “我能有什么?”玉珠挑眉反问。 陈砚松笑了笑,指头搓着杯口,笑吟吟地望着玉珠:“王爷他来过吧,真是有趣得紧,上回你去王府诉苦,云恕雨和福浓两个从洛阳消失了,紧接着我丢了巡粮使的差事,这回咱俩决定和离了,他主动来兰因观探望你,我忽然又得了个肥差,我笨得很,真是想不通这里头的关窍,玉珠,你告诉我,王爷为何前后两幅面孔?为何对我的态度千差万别呢?为何对你这般厚待?” “你是说我偷人?” 袁玉珠气恨得要命,却一派的风轻云淡,歪头盯着陈砚松,问:“证据呢?谁看见了?” 陈砚松紧紧地握住空茶杯,淡淡笑道:“他是王爷,谁敢看呢?又有谁敢找证据呢。” “没有。”袁玉珠直接打断男人的话。 “真的?”陈砚松猛地抬头,望向玉珠,心里竟有几分欢喜。 袁玉珠拳头紧攥住,忽然噗嗤笑了,连住躺了两天,她身子尚未完全恢复,还在发着烧,在她看来,便是和离了,那也曾做过家人的,你陈砚松来兰因观,不问问玉珠你最近身子如何?外头住的还习惯不? 没。 你陈砚松首先是查验屋里是否有偷情的痕迹,紧接着又问魏王是不是来过,果然啊,在你心里生意、前程远远比情爱亲情重要。 以前她同他闹情绪,那是将他当成了倚靠的树,知道他不会真的对她发火; 以前不厌其烦地同他讲道理,因为他是丈夫,要一辈子过下去,不忍看他堕落; 以前因为云恕雨和福浓那些野女人同他吵,那是因为真的好爱他,不愿同旁人分享他。 现在,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那便不用再给他留面子了。 袁玉珠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冷冷道:“二爷,其实你真不必这般指桑骂槐,暗指我和王爷行了苟且之事,没意思,我同你成婚几年,自问还是了解你的,老大砖窑死人的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我不清楚,但我却晓得最终获益的人是你。还有,你觉得魏王是因我袁玉珠的缘故,对你忽冷忽热,暗示你做些什么,那更可笑了,我还记得那天同你提出和离,你一开始非常愤怒,不许我离开,后头忽然不情不愿地答应,让我去兰因观清修,更答应等老爷子过世后和离,那说明你从那时候就在揣测王爷看上了我,你不敢违逆他,所以对我放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默许有权有势的男人玷污你妻子,” “我没有!”陈砚松双眼通红,愤怒地拍了下桌子。 “让我说完。”玉珠打断男人的话,抬眼望向门口的吴十三,含泪接着道:“那天晚上魏王来观里探望我,我的这位远亲表哥怕我吃亏,敢抱着一死的决心,重伤王府侍卫,逼迫魏王退出兰因观,你呢?你猜测有权贵觊觎你妻子,你不敢吭声,反而在得了肥差后第一时间跑来试探着问你的妻子,到底有没有被碰?怎么,我是你换取利益的阿猫阿狗?陈二爷,从前你做那么多恶毒的事,我都没离开你,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心里爱我珍惜我,可现在,我觉得自己真的眼睛瞎了,你,不配。” 这番话,简直如把锋利的匕首,在陈砚松的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抹了把泪,怒瞪向玉珠:“你根本不了解我有多恨,更不了解我这些年的抱负,一个男人的事业在外面,而不是成日家守着女人,行了,我今儿是来接你回家的,” “够了!” 玉珠再次冷冷打断陈砚松的话,淡漠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说罢这话,玉珠起身,手指向门外:“二爷若是没旁的事,就请吧。” “那我要不走呢?”陈砚松恼了。 正在此时,外头扫院子的吴十三默默放下扫把。 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进厨房,端了碗水、拿了把菜刀出来。 吴十三无视陈府的随从们剑拔弩张,他不慌不忙地坐到上房门口,手从碗里鞠了捧水,淋在菜刀上,一下一下地在青石地上磨刀,与此同时,笑嘻嘻地望着陈砚松。 陈砚松被这一声声的磨刀呲呲声弄得愤怒无比,可又不敢挑衅那个嗜血狠辣的杀手,但心里又极不甘,他起身上下打量着玉珠,冷笑了声:“我说你怎么说话理直气壮的,原来有撑腰的人了。” “可不止他。” 玉珠剜了眼男人:“那天王爷走的时候同我说,他觉得多少要对我失败的婚姻负点责,若是将来我有了难事,找他便是。” “厉害。”陈砚松朝女人拱拱手,笑着从牙缝中说出这两个字,大步往出走。 “慢着!” 袁玉珠忽然出声,喝住陈砚松。 女人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报复欲忽然涌了上来,她下巴微抬,嫣然一笑:“陈二爷,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今日以前,我袁玉珠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但今日以后,我就不会保证了,近期我会让福伯回府里,同你清点整理我的嫁妆等物,希望二爷以后若是无事,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清修。” 第41章 陈砚松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个刻薄的女人说, 重重地甩了下袖子,直接出了房门, 在路过吴十三的时候, 他停了片刻,心里快速盘算如何宰了这小子。 求王爷? 不现实。刚才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王庄的管事, 说是王爷给一位年轻男人送了二十亩地,那是个胡人,长得还挺俊俏。 找戚银环? 不可。戚银环爱慕着吴十三, 且这段日子与戚银环日夜接触, 他发现这女人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无忧阁有关,还与王爷也有些关系。 肚子里盘算了十几遍, 陈砚松发现竟一点杀吴十三的胜算都没有,他剜了眼这该死的胡人, 蓦地, 瞧见良玉从小厨房里走出来。 陈砚松手指向良玉,冷声喝道:“你是我陈家的丫头, 不是她袁家的,跟我回府!”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 发出噼里啪啦之声。 藏了一冬的草破土而出,露出指头一截绿绿的头,真是到春天了,夜猫野狗也开始发性, 嗷叫着搜寻伴侣。 马车吱呦吱呦行在官道上。 车内的气氛有些凝肃, 陈砚松懒懒地窝在软靠里, 两指将车窗略推开条缝儿,外头烟雨蒙蒙,连绵不绝的山和运河共染成一副氤氲的水墨丹青。 冷风夹杂着牛毛细雨吹进来,陈砚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抬眼看去,良玉这会儿正跪坐在车口,百无聊赖地用帕子擦食盒。 “坐那么远做什么?爷又不会吃了你。”陈砚松没好气嗔了句。 “您老方才在奶奶那儿受了委屈,我可得躲着些。”良玉嘟着嘴道。 听见这丫头提起了袁玉珠,陈砚松气就不打一出来,原以为他已经够虚伪了,没想到袁玉珠更道貌岸然,一天到晚作出浪样儿,勾了那些个好色之徒的魂,给他戴了好几顶绿帽子,居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 陈砚松几乎能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一把将下裳撩到一边,又将腰带解下,褪下袴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良玉,命令:“你来弄。” 良玉脸腾一下红了,慌地左右看,压低了声音:“外头跟着随从呢,万一被人听见,” 话还未讲完,陈砚松不由分说地抓住女孩的发髻,直接将她扯到怀里,手扣在她后脑勺,用力按下。 马车摇曳,外头凄风苦雨,陈砚松却觉得这会儿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掉进盛满了温水的蜜罐里,他舒服得轻哼出声,不禁仰起头,闭上眼。 忽然,他又想起了袁玉珠。 玉珠碎 第35节 堆积的愉悦和痛苦同时传来,陈砚松难受地喝了声,一把推开了良玉。 纵情欢愉过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空虚,陈砚松略拾掇了下,默默地往起穿衣裳。 斜眼看去,良玉这会儿正跪坐在他身侧,头扭过一边,用帕子捂住口猛烈地咳嗽,她的脸如同红透了的樱桃,鼻尖冒出层薄汗,两颊的几粒雀斑越发可爱,的确长得水灵,可比起那个女人,还是差的远。 “下作的娼妇!”陈砚松低声咒骂了句,转而满面堆笑,一把良玉拉进自己怀里,亲了亲她的脸,又拧了下她的嘴,笑道:“你是不是私底下偷偷练功了,比以前更娴熟了,爷哪怕是块冰,都要叫你给融了。” 良玉委屈地哼了声:“奴婢只当二爷有了新欢,再也想不起旧人了。” “旁人能忘,你可不敢。” 陈砚松摩挲着女孩的胳膊,坏笑:“你是太太生前千挑万选出来的通房丫头,最体贴的人儿,只是袁氏爱吃醋,这几年着实委屈你了,一年到头我只能偷摸找你两三回,这下可好了,她搬去了道观,回头我给你个名分,抬你当姨娘可好?” “别了吧。”良玉靠在陈砚松身上:“我和奶奶是一路性子的人,若是以后天天看着你眠花宿柳,可不得气死?过两年我寻到合适的,出去做正头娘子去。” “连你也不要我了。”陈砚松脸拉下来了,推开女孩。 “不是不要你。”良玉叹了口气,柔声劝:“奶奶仙女一样的人,样貌、才学、品性都是拔尖的,对我们底下人也厚道关爱,你再不可能遇到她这样的,跟她服个软认个错又不是什么难事,” “闭嘴!” 陈砚松粗暴地打断良玉的话:“难道是我不过了么?是她天天逼着我和离,好,我这次就答应她,绝不回头!” 陈砚松十指插入头发里,狠狠地抓了几下头皮,长出了口气,看向良玉,皱眉问:“这些天你跟在她跟前,知道那个吴十三怎么回事不?” 良玉心凉了半截子,她还以为是二爷心疼她,想她了,才与她欢好,原来是给她一颗甜枣,想法子从她口里套话。 “好像是奶奶的朋友。”良玉用帕子揩去眼泪,沉声道:“似乎奶奶之前雇他出去找小姐,可是他没找着,奶奶整整哭了两日呢,又忧郁出了病,昨儿发热了呢,我、璃心还有吴大哥想尽了法子逗奶奶高兴,这不,吴大哥从广慈寺偷了棵桃树,栽在观外头,奶奶瞧见后果然开心不少。” “玉珠病了?” 陈砚松惊呼了声,他鼻头忽然发酸,心里难受得紧:“她怎么不跟我说呢。” 陈砚松低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抓住良玉的胳膊,紧张地问:“王爷是不是前些日子来道观了?有、有没有和奶奶做什么?” “二爷你弄疼我了。”良玉挣扎了下,埋怨地望了眼男人,手敷上自己的脸,委屈道:“说起来就恨呢,那天傍晚王爷忽然来探望奶奶,他忽然发了好大的火,呵斥奴婢窥伺他,那个崔公公不由分说打了我十来个大嘴巴子,不过后头王爷略坐了会儿就走了。” “仅仅坐了会儿?”陈砚松逼问:“就没做什么旁的?” “对了!”良玉拍了下脑门:“我想起了,王爷好像说他打猎来着,糊了一身的血,他怕吓着奶奶,就将外头穿的衣裳脱了,让下人去洗来着。” 就在此时,良玉发现陈砚松脸色极差,忙凑近了,担忧地问:“您怎么了?” “滚。” 陈砚松阴沉着脸,冷冷从牙缝中挤出个字。 “什么?”良玉没听清。 “停车!”陈砚松猛拍了几下车壁,待车子停下后,他连推带踹地将良玉赶下车。 不多时,马车再次摇摇曳曳地行动。 陈砚松无力地瘫坐在车里,他噗嗤一笑,果然如他之前所猜测,魏王对玉珠别有所图。 忽然,陈砚松头埋进披风里,失声痛哭,什么袍子沾血怕吓着玉珠,那老畜牲分明是想留宿在兰因观啊!简直欺人太甚! 这边。 少了喧嚣,兰因观又恢复了安静,只不过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让人心烦。 吴十三仍沉浸在愉悦。 方才玉珠怎么介绍他来着?说他是远房表兄! 吴十三扭头望去,此时,福伯和璃心两个正在拾掇陈砚松带来的炭、蔬菜和果子等物。 他起身,将菜刀搁到窗台上,犹豫了片刻,抬脚跨入门槛,进了屋子,果然,玉珠被陈老二那孽畜一气,这会子正闷闷不乐,她眼眶红了,直勾勾地盯着杯子,忽然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唉!为了那么个人伤心,不值得。” 吴十三叹了口气,径直走过去,手抬起想要轻抚一下她的背。 谁知刚要碰到的瞬间,她坐了起来。 吴十三迅速将手背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坐到了袁玉珠跟前的长凳上。 “你说得对,根本不值得!” 玉珠愤愤地啐了口,她给自己满满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了数口,冷水压根压不灭心里的火,简直越想越气。 蓦地,玉珠发现吴十三正在跟前,她忙擦点眼泪,笑道:“方才多谢先生相助。” “那有什么的。” 吴十三挥了下手。 气氛忽然尴尬下来了。 他一直偷偷瞄她,她一如既往地装作没看到。 玉珠猛地想起了戚银环,皱眉细思了片刻,避开男人炽热直接的目光,沉声道:“对了先生,妾身有个事要同你说,唉,算了,好没意思的。” “有话就说。” 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淡淡道:“我不喜欢人藏着掖着。” 玉珠脸微发烫,银牙轻咬下唇,试探着问:“在先生离开洛阳前,是否知会过您的师妹戚姑娘,让她来找妾身,当、当做抵押?” “没有。”吴十三想都没想就否认:“自从云恕雨事后,我就和她闹掰了,并未让她找你。” 言及此,吴十三故作愧疚之色,低下头,装成不敢看女人:“我也有个事要同你说,怕你难过,一直没敢,其实我早几日就回来了,有个要紧事要知会戚银环,找了好久,才在城北的一个小宅院寻到她,她住在之前陈二爷买给云恕雨的宅子里,当、当了你前夫的外室。” “意料之中。” 玉珠冷笑了声,指尖划着桌上的水玩儿,偷偷打量吴十三,他眉眼如画、样貌俊美,之前接触过几回,人是有点贪婪,可后面又将银子几乎全还她了; 仿佛挺坏,但云恕雨和这次魏王之事,接二连三帮她大忙,而且若真的恶毒,完全可以继续以找孩子为由头哄她交出更多银子,而不是实话实说,没找到就是没找到。 玉珠有些紧张,犹豫再三,鼓起勇气,磕磕巴巴道:“戚姑娘之前同我说,她出身富贵,被你劫去了极乐楼,你、你奸污了她,而且还好色成瘾……” “她放屁!” 吴十三怒不可遏,拳头砸了下桌子,桌面上的茶具跟着震了两震。 他就知道那臭娘们没在玉珠跟前说他好话。 吴十三噌地一声站起来,焦急地来回踱步,心如滚油烹了似的。“袁夫人,你可得相信我,我的确不是好人,但真的不是好色成瘾啊,是那个贱人诋毁我的,我同你说,她可不是个寻常女子,当面哄着二师兄传艺给她,同时和宗主暗中苟且了,俩人暗中合谋算计杀了二师兄!我们极乐楼看似被官府和无忧阁整趴下了,其实就是被这娘们搅和黄了,哎呦,急死我了,你说这种女人我敢碰么?” 玉珠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先生别急,我相信你的话,唉,那个女人前脚跟我卖惨,后脚就爬上了陈砚松的床,也不晓得我哪儿得罪她了。” 玉珠咳嗽了几声,没再说下去。 气氛再一次尴尬了起来。 袁玉珠喝了几口水,沉默不语。 吴十三默默坐回长凳上,忽然,男人冷不丁问了句:“刚才你和陈二爷吵架,你说今后可能也去找男人,是真的?” “那当然了。” 袁玉珠愤然道:“只许他眠花宿柳,不许我找相好?等着吧,我迟早…” 谁知就在此时,吴十三忽然凑上前去,亲了口女人的脸。 “做什么!” 袁玉珠脸瞬间红透了,下意识抻长脖子往外看,见没人,她松了半口气,转而愤怒地瞪向吴十三,压着声呵斥:“你放肆!” 吴十三就跟着了魔似的,紧张得心咚咚直跳,算了,死就死了。 “你不是说要找男人么,我帮你!” 吴十三轻喘着,一把搂住袁玉珠,毫不犹豫地吻住她的唇,她果然极力挣扎。 吴十三绝不松开,试图用舌撬开她封闭的门户,谁料被她咬了一口。 吴十三下意识松开她,手捂住口,此时嘴里一片腥咸,真狠,咬破了。 他刚抬头看向她,脸忽然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袁玉珠又慌又气,手指向门外:“滚!” “好嘞。” 吴十三听话地起身,低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他人白,才瞬间脸上就浮起块红。 男人唇紧紧抿住,闷声道:“自从广慈寺见你后,你让我生,我就生,你让我死,我就死,你让我滚,我这就滚。夫人,你现在晓得戚银环为啥那么恨你了吧,其实你早都明白,只是一直在装糊涂罢了。” 第42章 吴十三刚出去, 袁玉珠就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她?面红耳赤、小鹿乱撞、惊慌失措、愤怒气恼……全都有。 袁玉珠急忙找了块干净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 反反复复地用力擦自己的侧脸还有嘴, 那个男人的吻实在太热烈霸道。 一想起他的舌侵略过她的唇齿,玉珠就觉得恶心难受,又赶忙喝了好几口水, 使劲儿漱口。 玉珠双手把在铜盆上,无意间,看见自己浮映在水面的倒影, 脸依旧绯红。 其实, 她早都隐隐约约察觉到吴十三的暧昧, 什么时候呢?去年广慈寺初见那会儿。 但是她没在意,以为就是好色之徒对漂亮女人的正常反应, 紧接着,发生百花楼鸨母大闹广慈寺讨要嫖资, 吴十三拼命解释自己的清白, 再后来,他暗中帮她解决了云恕雨, 还有腊月二十九那晚,她提出给他说亲,他忽然变得很生气, 以及这次的逼走魏王和观外栽植桃花树……这都远远超过正常的雇佣关系。 可是,她全都刻意忽视,且不承认。 袁玉珠这会儿心烦意燥得很,有点害怕了, 她有理由认为, 这是种不贞的引诱, 是啊,吴十三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什么做不出来?他会将遵礼数、懂廉耻,行知端方的贵妇拉入泥坑里,狠狠羞辱一番,然后带着胜利的嘲笑离开。 他们这种人没有道德,纵情任性,以别人痛苦为乐,戚银环不就是这样么? 那么,吴十三这是什么意思?要对她下手了? 她现在必须冷静下来。 玉珠点了一炉香,从箱笼里找出本《金刚经》来抄,谁知越来越烦,她一把将抄了一半的宣纸揉成团,起身打开门,大步朝外走去。 这会子雨停了,周遭充斥着泥土腥味,被冻了一冬的地踩着软乎乎的。 玉珠抬脚踏出后门的门槛,朝前望去,吴十三果然没走。 他已经将那棵从广慈寺强挖来的桃树栽好了,这会子正拿着把大剪刀,修剪树枝。 玉珠碎 第36节 这恶人的脸也特别红,唇角勾着抹兴奋的笑,察觉到她来了,他猛地抬头,随之又像做错事般垂下,淡淡说了句:“你别生气,我这就离开。” “等等。” 玉珠喝住男人。 她身子倚在门框上,沉吟了片刻,冷漠道:“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打小也是由丫头伺候长大的,到了陈家更是呼奴喝婢,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到了兰因观,日子十分凄苦,旁的不说,从前我每日家都要用鲜花牛乳沐浴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我现在要去城里买个浴桶来。” 吴十三忙往前走了数步,羞赫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了。”男人眉梢上挑:“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跑腿?” 玉珠退回门槛后,反问了句:“那你愿不愿意?” “我当然一百个愿意了!” 吴十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急切地问:“你想要什么样儿的浴桶?多高?多矮?雕花的还是纯木的?” 玉珠并未理会,转身朝观里走去。 吴十三这会子异常激动,望着女人远去的倩影,挥了挥手:“那我自己做决定了哦,很快就回来。” 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豁出命都要办到! 傍晚的时候灰云总算散开了,青白的天空浮着几抹浅粉色的晚霞,让人感到精神舒畅。 兰因观里也开饭了。 春天的香椿芽嫩,用来炒鸡蛋再好不过了,再添道清蒸鲈鱼,一小锅的红米粥,足够三个人吃饱喝足。 玉珠有些食不知味,一块鱼在嘴里嚼了许多下都没咽进去。 一旁坐着的璃心嘴碎,不住地嘀咕:“良玉那个小没良心的,这就跟二爷回家了,看来还是受不得苦,亏咱们在陈家对她那么好,哎呦,吴大哥不晓得去哪儿了,晌午就没见过他,也不晓得他吃过没有,现如今住哪儿,不会还在广慈寺吧?” “这么多饭都堵不住你的嘴!”福伯盛了碗粥,给女儿推过去,笑道:“他在附近的田庄人家里赁了个院子,今早还问我怎么往地里种菜,我同他说,哥儿,快算了吧,种菜要播种、施肥、浇水,你哪儿能受得下那份罪,快快将地还给王爷,再去赔个不是,咱别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他不干,非要种,十头牛都拉不住,哎夫人,你说他这人怪不怪?不过最近,我倒是越看他越顺眼了。” 玉珠有心事,随口附和了一句:“哦,顺眼、顺眼。”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啪啪拍门声。 福伯面色一沉,皱眉说都日落了,会有谁来?别不是什么强人吧。 说话间,福伯顺手从墙角拉了条长棍,虎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玉珠手捂住心口,立在厨房门口担忧地往外看。 只见福伯刚一开了后大门,吴十三就扛着个半人来高的浴桶进来了,他脸不红、气不喘,神采飞扬的,咚地一声将浴桶放在地上。 吴十三拍了拍手,从身上解下包袱,当着玉珠的面儿打开,欢喜地笑道:“我就自作主张,买了最好的黄花梨木雕芍药花的浴桶,经掌柜介绍,又买了些你们女人喜欢放的什么蔷薇露、玫瑰水的,你放心,我是自己花银子买了辆马车,悄不做声得从洛阳拉到山下,又一个人扛上来的,没人看见,绝不会有人非议你的。” 玉珠站在原地未动,双臂环抱住,冷冷地上下扫了眼男人。 没错,她就是存心要折腾这个人,一个是报报非礼之仇,再一个是让他知难而退,别痴心肖想。 “我现在,又不喜欢浴桶了。” 玉珠扶了下发髻,回头瞅了眼厨房,嫣然一笑:“观里只有一口缸,福伯每日家都要从山下挑水回来,那点子水光够我们几个日常的做饭洗漱,哪有多余的泡澡呢,吴先生还是将浴桶退了吧。” 吴十三怔住,他这会子又累又热,可玉珠的话和态度仿佛一盆子冷水,迎头泼来,让人难受。 璃心是个实心眼的,不晓得自家夫人和吴十三之间发生过什么,单纯地以为夫人在为难人,女孩摇晃着玉珠的胳膊,嗔怪了句:“那吴大哥也是好意嘛,就别退了,正巧咱们也开饭了,吴大哥快来用些罢。” 吴十三偷摸瞅向玉珠,没敢动,手轻附上小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吃么?” “我们只做了三个人的饭。” 玉珠冷冷拒绝,小声嘟囔了句:“算了,看来我说话不怎么好使。” “行行行,你别恼。” 吴十三大手一挥,傲然笑道:“不是就多添几口缸蓄水么,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弄!” 说罢这话,吴十三转身就往外跑,很快便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 小院很快恢复了安静,福伯走上前,手摩挲着厚实的浴桶壁,连连点头:“还是铜箍子的呢,看来价值不菲。” 说到这儿,福伯扭头看向玉珠,皱眉道:“他好歹帮了咱们这么多忙,你何必折腾他呢。” 玉珠愤愤地甩了下袖子:“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夜色降临,天空星河璀璨,一弯狼牙白月悬挂在山头。 真是到春天了,那些小虫子们也苏醒活泛了起来,躲在墙角里窸窸窣窣地叫。 原本到亥时,玉珠就该洗漱歇息了。 可今晚她没有,甚至还补了个妆,穿上那件夹袄,端坐在方桌前抄写经书。 她觉得吴十三肯定会受不了她的作,毕竟在上一段失败的婚姻里,陈砚松就数次都在埋怨她不懂事、做作,所以,只要多折腾几次,多羞辱几次,吴十三就会知难而退。 她挺喜欢从前用银子维系的雇佣关系,而不是现在,太令人尴尬了。 亥时初刻,兰因观里安静得吓人,只能听见福伯一下下的劈柴声。 就在这时,那恼人的重重拍门声再次响起。 玉珠的心同时咯噔了一下,瞬地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忙坐下,深呼吸了口气,缓缓地站起,端着架子,轻移莲步走到门口,轻轻地打开木门,顿时,迎面袭来一股子雨后的寒凉之气。 往前瞧去,吴十三气喘吁吁地抱着个一人来高的大水缸进来了。 福伯忙要去帮手,吴十三闪身躲过,笑道:“这重活儿年轻人干就行了,您老别闪着腰。” 没一会儿,吴十三就搬进来四口大缸,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成一排,他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径直朝上房走去,他袍子的下摆塞进腰带里,呼吸间,喉结也在滚动,充满了迷人的诱惑。 “夫人,你这是在等我么?” 袁玉珠剜了眼男人,嗤笑了声:“少恶心人了。” 吴十三并未恼,歪头坏笑:“缸我给你弄来了,都是新的。” 袁玉珠再次打量了遍眼前的男人,他浑身是汗,但却并无寻常男人般有汗臭,身上的热气如同箭一般,簇簇朝她刺来,她轻咳了声,往屋里躲了两步,冷着脸,淡漠道:“光有缸有什么用?有没水。” 这时,连福伯都看不下去了,嗔道:“夫人,天都这么黑了,你要沐浴也不急在这一时啊,哎,你素来通情达理,为何要如此刁难吴先生呢,明儿我下山去打水,先生匆忙跑了一日,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呢。” 玉珠并未理会福伯,笑着问吴十三:“你饿么?” 吴十三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却含情脉脉地望着玉珠,摇了摇头:“不饿。” 玉珠手指向外头:“那你还不去挑水?” 吴十三笑得开心:“好,我听你的,这就下山挑水去!我不仅会把水缸填满,而且我还会劈好柴,烧好热水供你沐浴,过后我还会守在观外,替你看守门户,不让奸邪小人骚扰你!” 玉珠气结,你就是最大的奸邪! 女人咬牙怒道:“你真是个无赖!狗皮膏药!” 吴十三转身潇洒离去,挥了挥手,坏笑:“这招对我没用,我们极乐楼的人脸皮比城墙还厚,等着吧夫人!” 玉珠只觉得心里憋着口气,她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怎么这人非但不生气,反而越来越高兴了,不应该啊,若是换做陈砚松,早都要恼了。 玉珠暗啐了口,这个吴十三简直就是无赖,不,疯子! 第43章 洛阳城里人气旺, 夜夜笙歌,春深酒暖, 可郊野就不一样了, 到了后半夜,寒气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山风将密林中的树枝吹得胡飒飒直响, 发出犹如鬼哭一般的声音。 夜再冷,也冷不掉吴十三的热血。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往来山上山下多少趟了,只记得已经装满了三口水缸, 还差最后一口! 吴十三一点都不气玉珠往死里折腾他, 相反, 他觉得这是玉珠在考验他的诚意和真心。 他太了解这种深闺贵妇的简单心思了,她想让他知难而退, 可殊不知,他越挫越勇。 好女怕缠郎, 他就死缠着她! 吴十三慢慢地蹲下身, 将盛满了井水的两只大木桶轻放在青石小路上,随之, 又把扁担搁在地上,他仰头看了眼朗月,深呼了口气, 趁着腰收进去时,赶紧用宽布条扎好腰,如此便能提着劲儿,继续挑! 正当他准备挑水上山时, 忽然, 背后传来阵轻缓的脚步声。 吴十三抓紧扁担, 猛地回头,瞧见从山下的小路上缓缓走上来个高挑窈窕的女人,正是戚银环,他顿时松了口气。 眯眼瞧去,戚银环手里提着只小白灯笼,穿着昂贵的青烟纱做成的衣裳,脚腕上戴着只小银铃,走动的时候发出微弱的铃铃声,头发梳成未婚女子的样式,化了淡妆,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似酒非酒的醉人香味。 “银环。”吴十三笑着招了招手。 “师哥,你的反应慢了很多。” 戚银环笑得温柔,“我暗中盯了你小半个时辰了,你却才发现我,这样不好,若是实战,你早都被敌人杀了几百回了。” 吴十三搓着发红发烫的手,笑笑:“我早都退出江湖了,现在就是个很普通的农夫,每日家栽树育花、耕田种地,哪里有实战一说呢。” “退出江湖、退出江湖……” 戚银环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仰头,朝遥远山上的那个轮廓模糊的道观望去,眼睛一酸,就像被风吹进了沙子,又像被灶膛里的眼熏呛着了,一行清泪黯然落下,打湿了半张脸。 曾经那个桀骜无耻的杀手,叫嚣着要当一个好人,她总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新鲜劲儿过了,又会跟着她过刀口舔血的刺激日子,没想到,恶鬼居然真的摸到了浮生岸。 “我真不明白!”戚银环一步步走向吴十三,满腔的憋闷也在一分分酝酿,她仰头,看着这个高过她一头不止的男人,手背连连拍他的胸口,嘲笑:“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当牛当马?还是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逗褒姒一笑?那你晓不晓得,褒姒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榨干了幽王,亡了周朝!” 吴十三当然晓得戚银环在暗讽什么,他装作听不懂,耸了耸肩:“什么王什么姒,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故事。” “你!” 戚银环气结,蓦地瞅见木桶里明晃晃的清水,火气顿时上头,她一脚将木桶踢翻,顿时,水哗啦一声泼洒了出来,流了一路,而桶则骨碌碌朝山下滚去。 “哎呦!”吴十三赶忙去追,他手勾住空桶,白了眼女人:“水又没得罪你,知不知道,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山下挑上来的,你害得我又要去重打。” “吴十三!”戚银环气得跺了下脚,将另一只水桶也踢翻,红着眼喝道:“你敢不敢再窝囊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谋算着立业,整天像只苍蝇一样围着袁玉珠转,你简直丢尽男人的脸,看看人家陈二爷,不听话的女人说丢就丢,专心在前程上……”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吴十三唇角噙着抹讥诮,拎着桶,缓缓地走上前来:“还有,我怎么活干你屁事,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吧。” 戚银环见吴十三如此执迷不悟,仓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哽咽恨道:“我问你,你跟不跟我走?敢说个不字,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袁玉珠!” “呵。” 吴十三神色坦然,眼神冷漠,一屁股坐到青石路上,他脱掉靴和袜,两条长腿舒展开来,别说,这一趟趟跑,腿早已酸疼,脚更磨起了水泡,这般放松,凉爽又舒服。 “银环,这几年你在极乐楼上蹿下跳做了那么多恶,我什么都不说,因为我当年为了逃命,将你劫持走,看着你一步步堕落,我心里有愧,可现在,我不会这么想了,你不是被宗主引诱堕落,你是骨子里就坏。” 戚银环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我数十个数,” “你数一百个、一千个,我都不会和你走。” 玉珠碎 第37节 吴十三淡漠道:“这些日子你以为我就只守着玉珠?银环,我好几次发现你和魏王接触,还有,为何无忧阁的杀手叫你阁主?” 戚银环脸色瞬间煞白,疾步奔到男人跟前,慌张地抓住吴十三的胳膊:“师兄,你听我解释,” “你听我说完。” 吴十三打断女人的话,怔怔地盯着漆黑的远方:“我已退出江湖,不想明白你究竟和魏王、无忧阁什么关系,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帮陈老二做了砖窑矿难的人命案子,” 说到这儿,吴十三捏住女人小巧的下巴,挑眉坏笑:“但你别忘了,极乐楼的老根子在西域,二师兄的亲传弟子十七还在磨刀霍霍,若是他们知道你又当了叛徒,该怎样?你晓得宗主他们会怎样折磨报复叛徒的,还是那句话,银环,你是个厉害女人,自能做一番了不得的事业,而我已经退出江湖了,只想和玉珠过普通人的日子,请你放我一马。” 戚银环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良久,点了点头。 她输了,输的彻头彻尾。 戚银环低头啜泣,默默解下背的包袱,哽咽着将只油纸包和一壶羊羔小酒拿出来,苦笑道:“这是你爱吃的叫花鸡,今儿忙了一整日,早都饿坏了吧。” “哎呦,早说你带吃的啊。” 吴十三一把抢过叫花鸡,大口啃了起来,像灌水似的咕咚咕咚喝小酒,嘴里填满了肉,两腮鼓囊囊的,笑道:“你这饭可太及时了,不然我肯定得饿晕在路上。” “慢些吃。” 戚银环还像过去那样,摩挲着他的背,蓦地看见他肩膀和后颈子那块衣裳渗出了血,她忙从怀里掏出伤药:“怎地被扁担磨伤了,来,我给你上点药。” “不用了。” 吴十三架过女人的手,拒绝:“我要专门让玉珠看见,唐朝有位大诗人李白说什么来着,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她就算是块冰,早晚有一日要要被我给融了。” 戚银环心里的酸楚越发浓了,苦笑:“我可真羡慕她,下辈子投胎,让我做袁玉珠吧。” “啥?”吴十三皱眉:“你大点声,没听到。” 戚银环摇摇头:“没什么,我说,多谢你放我一马,我要走了。” 夜很长,又很短。 即将褪去的夜和天光正在交接时,昨夜璀璨的星子全都隐去身影,只留弯月独挂在天边。 熬了一夜,吴十三终于将第四口缸填满。 他整个人都要累脱形了,两条腿直打颤,沉重得犹如灌了石浆似的,扭头瞧去,墙角到观后门流了细细一长条水渍痕迹,而上房的门窗紧闭,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她,应该还在睡吧? 吴十三笑笑,多睡好,能养精神,他将腰间绑着的宽布条解下,顿时,整个人如同泄了气般的猪尿泡似的,疲累得无法形说,男人一手扶着腰,一手撑住墙,忍住浑身的酸痛,慢慢地靠墙滑坐到地上,他闭上眼,想略歇一歇,谁料眼皮子直打架,连住打了个几个哈切,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这边,上房里。 袁玉珠一个人站在纱窗前,屋里很干净,被子叠的很整齐,她衣裳穿得很齐全,妆还是昨夜的妆,甚至头发都不曾乱一丝。 是,她一夜都未曾合过一眼。 她就这样看着吴十三反反复复地挑水、灌水,福伯要帮他,他拒绝了,璃心劝他明日再做,他还是拒绝了。 有那么一瞬间,袁玉珠觉得自己特别狠,如此折磨一个男人的身体和自尊。 可那个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极乐楼吴十三哪。 若是现在她不下决心冷脸面对,以后麻烦事就多了。 袁玉珠定了定神,深呼吸了口气,她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木门,跨出了门槛,一步步朝墙角里的吴十三走去。 她高估自己了,因为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当走到西墙那边时,绣鞋踩到了地上的残留的水渍,略扫了眼,四个大缸贮满了清莹剔透的水,用一个月不成问题,而吴十三呢? 玉珠目光下移,这个男人此时睡得正沉,头发略有些凌乱,一缕黑发垂到了高挺的鼻梁上,密而黑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块小小阴影,一条腿蜷缩,另一条腿长剌剌地盏在地上,后领子和肩膀上的衣裳被扁担磨破了,看着血糊糊的。 玉珠差点惊呼出声,她狠狠拧了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些。 她拼命告诉自己,吴十三很危险,他在耍弄你,甚至在做戏诱骗你,他会拉你下地狱,甚至,他的目的很可能是通过你讹陈砚松的银子,若是你的心防一旦崩塌,让他得手了,那么到时候你就成了全洛阳笑话的淫妇,你会给哥哥脸上抹黑…… 可是。 在那么一瞬,她心还是软了感动了,陈砚松就从未为她做到这般地步,最多就是嘴甜、每回外出给她带金银珠宝,哄她开心。 “夫人,你为何如此盯着在下?我脸都红了呢。” 吴十三双眼仍闭着,唇角勾起抹得意的笑:“是不是从没见过我这么俊俏的郎君?” 油嘴滑舌。 袁玉珠冷哼了声,刚才生出的那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吴十三笑着睁开眼,手扶着墙站了起来,他颔首打量着美人,柔声问:“你是不是一晚没睡?” “不是。”玉珠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说谎。”吴十三双臂张开,伸了个懒腰,他深深望着女人,声音充满了诱惑:“不要否认,我知道,其实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 玉珠不屑地嗤笑了声:“你们极乐楼的人都这般无耻又自信?你以为挑个水,买个浴桶,我就感动的不得了?你这种手段哄哄小姑娘就行。” “可在我眼中,你也是小姑娘呀。” 吴十三一步步逼近玉珠,警惕地左右看了圈,方才还疲惫萎靡,这会儿又精神奕奕了,男人唇角噙着抹坏笑:“我问你,昨天我亲了你两次,第一次你愣住了,第二次你才开始挣扎,可是,你并没有像寻常被非礼的女人那样尖叫出声,而是压低声音骂我,并打了我一耳光,说明在这短短的间隙,你选择了隐忍,你并不想将福伯和璃心招来,面对侵犯,你非但没有收拾包袱回家,亦或者去城里住客栈,而是依旧留在兰因观,你不怕我,因为你知道我对你是真感情,不会对你行那种禽兽事。” “胡说。” 玉珠只感觉塑在自己身上的雪,一点点在融化,可仍强硬道:“你帮了我很多,我只不过给你留面子罢了,而你却蹬鼻子上脸!” “是么?” 吴十三挑眉一笑:“既然感激我帮了你很多,那么,你昨夜为何理直气壮地折磨我?” “我……”玉珠被“质问”地语结,一时间想不到用什么话反击回去。 “玉珠,男欢女爱是人的天性。”吴十三朝女人伸出手,他呼吸忽然变得粗重,急切道:“从前你是人妇,我克制自己的欲望,怕给你招惹麻烦,不敢在你跟前表现出分毫,可现在你同那个畜生和离了,我没必要再隐忍了,你也不要压抑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站着!”玉珠怒喝了声,她忽然很害怕,什么都没想,手指向门的方向:“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吴十三想要再上前一步,可终究没敢,追求她是个漫长艰难的过程,缓缓来,不急在一时。 男人悻悻地耸了下肩,转身离开,潇洒地挥挥手:“行,那我走了,你泡个澡,好好补觉吧。” 第44章 吴十三像只战胜的斗鸡一半, 迈着大步出了兰因观,朝山下去了。 在那个男人走后, 袁玉珠立马将大门关上, 她的背紧紧贴石墙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男人的脚步声, 确定他越走越远,直至听不到后,这才略松了口气。 袁玉珠疾步到那贮满水的大缸前, 双手把住缸沿儿, 屏住呼吸, 一头扎进水里,寒凉彻骨的冷意如针般朝脸扎来, 水瞬间冲入口鼻里。 玉珠被冷水呛着了,起来猛咳了通。 要疯了。 她本意是想通过折磨羞辱吴十三, 让他自觉放弃, 可他对于所有刁难甘之如饴。 恰如吴十三所说,她去年在广慈寺初见这个男人时, 对他是讨好、防备的,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会同他诉说心里的苦闷, 在面对他的强吻时,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尖叫,而是压低声呵斥。 更可怕的是,她在面对一个俊美又危险的男人热烈追求、百般讨好, 心里有点虚荣了, 刹那间感动了, 甚至昨晚彻夜看他挑水。 这都是不正常的。 想到此,袁玉珠惊慌失措地跑回到屋子里,反手将门插上,道德和羞耻都告诉她,不能再见吴十三了。 一连五天,袁玉珠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她甚至让福伯明明白白地告诉吴十三,她如今仍是陈家妇,还请先生自重,莫要坏了无辜女人的名誉清白。 吴十三没在出现过彻夜挑水的行为,也的确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不过听福伯说,他最近开始在山下耕地种菜了。 这种要安定下来的举动,反而更让玉珠感到害怕。 四月芳菲。 昨夜响了半夜的春雷,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小草破土而出。 翌日,玉珠略梳洗了番,换上素净的薄夹袄,打算出房门透口气。 谁知刚打开后院的大门,引入眼帘的,竟是片粉色的汪洋,外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几十棵桃树,此时初阳将将升起,山上笼罩着片浓雾,桃花竞相开放,绵延绚烂,迎面扑来股雨后的泥土腥和花香,让人精神舒畅。 风一吹,花瓣犹如下雨般轻飘飘落下来,撒在地上、石台阶上。 玉珠不忍去踏,拎起裙子,踮起脚尖走下去。 这时,玉珠发现不远处人影晃动,树下站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吴十三,几日未见,这男人倒是春光焕发得很,穿着粗布单衫,裤脚高高卷起,腿边放着只空了的柳条木框。 他正往桃花树上系红色福带,显然早都发现她出来了,但并未表现得多惊喜,仍专注于做手中的事,只不过唇角噙着抹得意惫懒的浅笑,仿佛在说:瞧你能躲多久。 玉珠本想赶紧返回兰因观,可又觉得,若是不尽早做出了断,那往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径直朝那男人走去。 “吴先生。”玉珠淡淡打了声招呼。 “夫人。”吴十三绑好最后一只祈福红带,明知故问地笑道:“好几日没见你出门,你是病了么?” 玉珠没说话,与他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吴十三坏笑,斜眼觑了好几眼女人:“我送的浴桶用了吧,你们女人家真的挺耗费水的,不过三两日,就用光了一缸水,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哪怕天天沐浴都没问题。” 玉珠低下头:“你其实不必这样做的。” 吴十三大手一挥,耸耸肩:“我是自愿的呀。”他抬手折下一枝桃花,笑吟吟地递向玉珠,“你看,这几天我一直没闲着,从各处搜罗来桃树,全都栽在这儿。” 紧接着,吴十三轻抚着挂在树枝上的红丝绸,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那般,俊脸带着抹微红和羞涩,他快走过去抓住玉珠的胳膊,蓦地发现她脸色不好,他赶忙松开,干咳了声,笑道:“这些祈福平安带都是我绑上去的,你、你快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玉珠自然知道他在百般讨好她、哄她感动。 她拂了下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仰头望去,这祈福带的末端系着块巴掌般大的小木牌。 玉珠皱眉扫了眼,离她最近的那块小木牌上刻着“愿无忧无惧、平安喜乐”,旁边挂着的木牌刻着“愿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字体流畅有力,锋芒毕露,每块木牌都有不同的祈福语,但落款处则全都一样,是一只飞鸟,还有一条鱼。 玉珠仿佛不受控制般,竟开始对比陈砚松和吴十三,成婚几年,荫棠就从未这般用心过。 玉珠的不安越发浓了,她表现出对这祈福带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望了眼周围,问:“福伯呢?怎么不见他人。” 吴十三忙道:“过了清明一日暖胜一日,他今儿一大早就赶车回城里,说是寻陈二爷清点你的嫁妆,顺便再拾掇些单薄的衣裳鞋袜、买些肉蔬什么的,我在这儿守着,他也放心。” “哦。”玉珠应了声,脸色有些难看。 而吴十三却异常兴奋,手拨弄着树上的小木牌,目光灼灼地望着女人:“你放心,我绝不敢给你惹半点麻烦,上头全都是最寻常的祈愿话,但我也存了点私心,我在极乐楼的代号是信天翁,是一种海鸟,说来怕你恼,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我一直偷偷喊你笨头鱼,所以,我把你刻成了一条鱼。” 吴十三显然有些激动了,急切地上前几步:“夫人,你喜不喜欢?” 玉珠碎 第38节 袁玉珠心砰砰直跳,往后退了几步:“先生,请自重些。” “好好好。”吴十三挠了下头发,略微屈膝,深情款款地望着冷漠的女人,柔声道:“我懂你的顾虑和害怕,你现在还未彻底和离,所以不能立马接受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除了挑水、栽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我想要你离开。” 吴十三怔了怔,并未当回事,接着摆弄树上的祈福带,“我不走,这兰因山又不是你家的私产,我六师兄说过,讨女人欢心一定要脸皮厚些,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你有意思没?” 玉珠转身就要往观里走,哪知吴十三一个健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恼了?”吴十三俯下身,眨着眼柔声问。 “……”玉珠没说话,直接绕过他。 吴十三察觉出玉珠的不悦,她走一步,他退两步,挡在她前头,接连轻打自己的脸,笑着认错:“若是我哪儿做的不好,你指出来,我改嘛。” 玉珠停下脚步,她一直颔首,避免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你是做的太多,我承受不来,无法回报。” 吴十三松了口气,柔声笑道:“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啊。” “可是你做的这些事,让我特别有负担。” 玉珠再次往后退了几步,始终与男人保持一丈的距离,她打算一次说清楚:“吴先生,从一开始广慈寺初见,你就对我动手动脚过,不止如此,你还言语轻薄戏弄,如今更是毫不遮掩地引逗,我不晓得你蓄意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图陈家的银子?或者气恨荫棠剿杀你们极乐楼?亦或是单纯地想要得到我,然后抛弃我、毁了我?不论如何,我只恳求你放过我。” “你不信我的真心?”吴十三收起嬉皮笑脸。 “对。”玉珠双拳紧攥:“你和你师妹曾经同吃同住、关系暧昧,你也曾出入青楼找花魁,你还狮子大张口,管我要三千两,否则就不会替我找孩子,我不能质疑,更不能迟疑,稍微讨价还价你就翻脸,逼得我给你下跪哀求,这些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吴十三急了:“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 袁玉珠冷着脸,拧身就要往观里走:“我有我的判断,你不用解释。” “夫人,玉珠、玉珠,”吴十三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抓住女人的双臂,他狠狠心,忽然豁出去所有脸面、自尊,直接跪下了,一把将自己的衣襟扯开,仰头望着害怕惊惧的女人,急切表真心:“你记当初下跪之辱,那我今天跪还给你,我晓得自己以前不是好人,可是我真的在改过自新了,对你也真的是一见钟情,如果你不信,你就把我的心剖出来看!” 玉珠觉得他真的像个疯子,忙别过脸:“你这样,我只能躲回陈府了。” “你别走!”吴十三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完全不在意她害怕地用拳头砸打他的头“你不是说要找男人报复陈砚松么?来,我愿意被你利用,玉珠,不要压抑自己了,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对不对?” “你不要脸!” 袁玉珠扬手打了吴十三一耳光,她这会儿真的怕了、乱了,眼瞧着吴十三情难自抑,要做下流的事,而且离得实在是近,她的腿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胸膛的体温和狂躁的心跳。 着急之下,玉珠拔下发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我就去死!” “别、别!” 吴十三赶忙丢开女人,他瘫坐在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像兽般低声怒吼:“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 “怎么样都不可能!” 玉珠慌乱地往后退,她的双腿在颤抖,紧张又害怕,“这就是先生您的爱慕?原来到头来不过是想要欺负我。” “对不住,我是个不通教化的胡人,不晓得怎么表达喜欢,对不起、对不起……” 吴十三低下头,反复地道歉,他将自己踩在了泥潭底下,朝女人跪行过去,几乎在哀求:“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玉珠其实心里知道,他不会,也不敢伤害她。 “吴先生,你何必呢!”玉珠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低头垂泪。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在痛苦纠结; 他在焦心等待。 最后,玉珠还是保持最初的判断,她迅速收拾好情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吴先生,我真的无法接受你。” 吴十三明显在憋着口气,胸脯一起一伏:“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还有,你从出来到现在,为什么都不敢正视我,你明明对我是有感觉的。” 玉珠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双眼,“第一,你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不纯,我无法相信你;第二,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你是背负血债的杀手,而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秀才家女儿,你想过没,如果你强迫我跟了你,且不说我会被这世道指责成不守妇道的淫/娃荡妇,我的家人会被我连累,遭人嘲笑指点,万一你昔日的仇人将恨转移到我身上怎么办?我跟你过亡命天涯的日子?” 吴十三语塞,想了下,忙道:“我可以带你回西域,” “所以我为了你,就要被迫远离兄长亲人?就要放弃找我的骨肉?” 玉珠嗤笑了声,含泪上下打量番跪着的男人,冷漠道:“你未免也太自私了些。” “我……”吴十三忙要解释。 “你让我说完!” 袁玉珠手抹去脸上的泪,深呼吸了口气,“第三,我不可能跟你走,因为我现在还是陈砚松的妻子,我这个人仍属于我的丈夫。” 吴十三缓缓地起身,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这就是你的理由?你还对陈砚松抱有期望?” 玉珠一愣,心知他误会了。 她狠了狠心,微微点头,决定将话说绝:“没错,夫妻本就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他毕竟还有个孩子,他不过瞒着我在外头沾点花草,只要别大剌剌地带在我跟前,我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下去,我们好几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如今是有点争执,我最近也在反思自己,我也不是完全没错,有时候脾气是有些大,所以我们俩分开冷静冷静,对彼此都好,过后我还要回家去的。” “呵!”吴十三忽然冷笑,他连连摇头,鄙夷地望着女人:“被他如此欺辱打骂,居然还腆着脸想和好,原来我一直高看你了,袁夫人,你也挺贱的。” 玉珠难受得紧,撇过头:“随你怎么说。” 吴十三恨恨地剜了眼女人,“算我瞎了眼,居然被你这种无脑又卑贱女人迷了心。” 说罢这话,吴十三拧身就走。 玉珠一直站在兰因观门口,如同木偶般,低着头,偷偷盯着吴十三远去的背影,直到他越走越远,彻底地消失在山林小路,她瞬间脚一软,瘫坐在石台阶上。 她浑身疲累虚软,不知不觉,后背竟生出层冷汗,就好像做了个噩梦般,梦里有个男人固执地示爱,最后被她绝情的话逼走。 一阵风吹来,下起了桃花雨,花瓣飘落了她一身,原来,这都是真实发生的,并不是梦。 玉珠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个麻烦的人解决了,可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她轻轻地拂去裙子上的花瓣,苦笑了声:“你说情话很动听,骂人也真挺狠的,我怎么可能再和那个人过下去,哎,无所谓了,都过去了,你保重吧。” 第45章 初阳升起, 山林中的浓雾逐渐散去,青石小路上还残存着昨夜的雨痕。 吴十三闷头往山下跑, 没留神踩到块石头, 整个人正面朝下摔去,他抹了把嘴,谁料擦到一手的血。 呵。 吴十三冷笑数声, 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字号的笨人,一条引人发笑的蠢狗! 吴十三扭头,愤怒地朝山顶的兰因观望去, 从前, 他将袁玉珠当成圣洁不可侵犯的仙子, 冷若冰霜、特立独行,没想到她终究是个寻常的俗妇, 当初被陈砚松在经期奸污羞辱,却仍然渴望着与对方重归于好, 简直犯贱! 他以前真的被鬼遮眼了, 怎会喜欢这种货色! 吴十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想吧, 他从前真的好蠢,因这女人进妓院、替她打跑跟踪的登徒子、为她解决云恕雨、给她整夜挑水、为她开心些,栽了满山的桃树。 她配么? 不配。 吴十三狞笑不已, 她不过是个二手脏货罢了,神气什么、得意什么、高傲什么,这世上比她好的女子多得是,他何必吊死在这一根腐朽的房梁上。 吴十三啐了口, 头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 虽说想开了, 可腔子里依旧充满了怒火, 不就是个女人么,只要有银子,貌美的、窈窕的、风骚的、温婉的……什么样的睡不到? 想到此,吴十三顿感兴奋无比,匆匆下山,直奔洛阳而去。 他从地下钱庄将自己所有的银子取出来,先从头到脚置办了光鲜体面的衣裳鞋袜,紧接着大摇大摆地进了百花楼,话不多说,直接朝鸨母花妈妈脸上甩了一千两银票,让她将最漂亮的姐儿全都找来,过夜! 袁玉珠说什么来着?先生您是极乐楼满身血债的杀手,和戚银环同屋同寝数日,关系暧昧、不清不楚……好,他这就回归本性,睡女人,拼命地睡!放肆地睡! 几个花魁进屋后,吴十三喝命她们脱光了跳舞,他不说话,就不许停。 真美哪。 这些年轻的女人冰肌玉骨、纤腰简直巴掌般大小,笑得那样媚。 吴十三坐在床上,边喝酒边欣赏,亦不禁口干舌燥起来,手指向其中一个最漂亮的花魁,让她过来伺候,谁料那女人刚碰到他的衣襟,他身上忽然像被针扎了似的,又想起了袁玉珠,那犯贱小妇在芙蓉阁沐浴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坐在池边修剪脚指甲,她喝酒时,一半入口,另一半撒在了身上; 吴十三一把推开那娇柔无骨的花魁,浑身的邪火瞬间熄灭,他冷着脸让这些女人全都滚出去,她们脏,而他的记忆却是干净的。 就这般,吴十三一个人躲在百花楼里,从天亮喝到了天黑,原本,他是想用酒醉来麻痹自己,晕过去后就会忘记袁玉珠,哪料越喝越清明,越喝越愤怒,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哪点比不上陈砚松,他几乎把心掏给袁玉珠,为什么她还如此薄情冷漠! 是不是只要陈砚松死了,就好了…… 吴十三扔掉酒瓶,抓起长剑,趁着夜色离开了百花楼,直朝着陈府袭去,可是翻遍了整个陈府,都不见陈砚松的身影,他猛地想起一事,最近陈砚松因着对付长房,和戚银环打得火热,莫不是在那个外宅? 想到此,吴十三又找了匹马,横冲直撞在夜晚的洛阳,往城北而去。 不得不说,陈砚松果然会挑地方,那外宅难寻得很,处于富人聚集的太白巷,是个二进二出的精致雅舍,外头停着辆青布围车,几个孔武有力的仆人手持棍棒,警惕地巡守。 吴十三出手狠辣,眨眼间就将外院的刁奴全都打晕,紧接着越墙入了内院。 此时,上房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阵女人娇媚的笑声,是戚银环。 吴十三飞身上前,依照老习惯,找到目标后先观察,他屏住呼吸,身子紧贴在墙上,将窗子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看,屋里的陈设华贵无比,所用皆是最奢侈上等的,哪怕在外头,都能闻到里面混杂了胭脂味儿的龙涎香。 戚银环这会子只穿着抹胸和亵裤,胸口有好几个嘬出来的红痕,她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而陈砚松衣着相对齐整些,他懒懒地坐在书桌后头,手里拿着枝朱笔,正在灯下仔细地看账。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看了。” 戚银环扔掉眉笔,抓起把小团扇轻轻摇,嗔道:“陪我躺会儿嘛。” “你先睡。”陈砚松目不斜视,“我今儿身子不太爽利,怕是做不成。” “不爽利?”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起身朝书桌走去,直接跨坐在陈砚松腿上,她抓起陈砚松的手,强迫对方搂住她的小纤腰,像小姑娘似的嘟着嘴,用团扇棱儿打了下男人的鼻梁,娇嗔:“怎么,你也跟女人似的来月事,行不了房?” “我是怕你受不了。”陈砚松坏笑着咬了口女人,那抹胸是藕粉色的,口水印儿粘上头显得格外淫靡,这男人轻轻地抖着腿,震颤着戚银环,同时,他将桌上的账册勾过来,让戚银环看,“这是我大哥手下最得力的大将——赵掌柜做的账,这姓赵的老小子细心多智,还是我家那大嫂子陶氏的表兄,来头不小,是个强有力的臂膀,这些年伙同老大没少给我使绊子,你有没有办法不声不响解决了他?” 戚银环扭头瞟了眼账册,显然有些不开心,想要从陈砚松身上起来,“我说你怎么最近总往我这儿跑,原来是叫我替你做脏事。” “别走啊。”陈砚松箍住女人的腰,不让她离开,挑眉坏笑,“凭咱俩这份关系,这忙不帮?”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似在生闷气。 陈砚松温柔地摩挲女人的背,“王爷的寿辰快到了,各地官员铆足了劲儿给他准备贺礼,你家侯府的那份儿我包圆了成不?保管体面,说不准王爷一高兴,还会提拔提拔你哥哥呢?” “这还差不多。” 玉珠碎 第39节 戚银环忽然脸变得通红。 陈砚松略有些喘,皱眉问:“你准备怎么下手?” 戚银环俏脸如同喝醉般,尽是坨红,她的腰肢如灵蛇般柔软,仰头微闭上眼:“我会盯住他,男人嘛,尤其是生意场上的男人,免不了饮酒,届时我给他下点药,他会呕吐不止,随之我再捂死他,做出他被自己吐出的秽物卡死的症状,再厉害的仵作都查不出他的死因,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好。” 陈砚松欢喜之下,更卖力了,拳头紧紧攥住,狞笑不已:“我要让陈砚榕看着他在乎的生意、家产、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这小子痛苦了,我就开心了。” “你太他妈坏了。” 戚银环捧住男人的脸,连连吻去,忽然,女人眼中闪过抹痛苦之色,动作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陈砚松坏笑:“可是又想起你那个小情郎吴十三了?哼,他现在正摇着尾巴当我老婆的看门狗,才不会理你。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了,我太了解袁玉珠了,把名声清白看得比命还重,根本不可能给你那小情郎一个眼神。” 陈砚松越说越气愤:“莫说挑水栽树,他就算替她把孩子找回来,我老婆都不会动心,做什么美梦呢,孩子可是我们夫妻一起生的,只要有孩子,我和我老婆就不可能和离,更不可能分开!” “你倒是个情种。”戚银环捏住男人的下巴摇,叹了口气:“可惜我那傻师哥不懂这个道理。” 言及此,戚银环又疯狂地扭起腰来,皱眉道:“我方才倒不是想我师哥,我在想一个问题,你家老大之前为王爷做事,算是尽心尽力了,可王爷明明晓得砖窑死人的事和你大哥没关系,还是将恩宠全都收回,转头赏给你,默许你打压你大哥,真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狡兔死、走狗烹,我担心将来会被他……” “嘘!”陈砚松指头按住女人的唇,低声道:“这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就行了,相好一场,哥哥就教你个道理,王爷是上面坐着的,咱俩是地上跪着的,狗儿尽心侍奉主子即可,可不敢生旁的心思,晓得么?” “就你精。” 戚银环亲了口男人的喉结,斜眼觑向床那边,“去那边,宽敞些。” 外头站着的吴十三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禁冷笑数声,袁玉珠,这便是你深爱的男人?拈花惹草,风流成性,而且手上也沾满了血,论起恶毒,可不比极乐楼的杀手差。 就在此时,屋里忽然传来女人的震怒声:“谁在外面!” 吴十三冷着脸,大步走到正门口,一脚将门踹开。 他就这般端铮铮地站在门外,往里看去,这对男女此时已经到了床上,陈砚松衣衫不整,戚银环寸缕不着,这女人一开始阴沉着脸,仓啷一声拔出弯刀,可当看清楚门外的是他后,顿时花容失色,忙不迭地用被子遮挡身子。 “师、师兄……”戚银环又喜又惊又慌乱:“你来找我么?你、你听我解释,其实是……” 吴十三并不搭理她,冷冷瞪向陈砚松。 陈砚松随手扯了件女人的胸衣,遮挡住尴尬处,厌烦地剜了眼吴十三,冷漠地问:“你来做什么?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山上?” 吴十三开始时还很想杀了陈砚松,现在忽然又不想了,他抓住长剑,朝屋里的男女吐了口,不屑地骂了句:“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骂完这话,吴十三转身就走。 夜已深,漆黑的小巷子伸手不见五指,街上除了打更的,便再无一人。 吴十三酒完全醒了,他如同一只孤舟,飘荡在静谧的夜海,之前还有个归处,现如今完全迷茫了…… 他特别想冲到兰因观嘲笑一番,袁玉珠,你晓得你丈夫今晚干了什么?用什么姿势寻欢作乐? 可是,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主意,没意思得很,一个犯贱的怨妇罢了,就该让她后半生尝尽这种痛苦。 吴十三无处可去,不想去百花楼,也不想去杀陈砚松,一方面痛恨袁玉珠的无情,一方面又不甘心。 最后,他跑去了广慈寺。 寺里依旧安静清冷,吴十三轻车熟路地上了后山,摸进了老主持的小院,刚推开门,就看见惠清大师拿着扫帚,哧哧地扫院子。 此时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扫满了一地,倒有几分诗意。 吴十三心里腹诽,无聊的老秃驴,佛法不晓得高不高深,倒是挺爱干净,从去年冬天一直扫到了如今的初夏! 当然,吴十三不会对老和尚不敬,他将长剑放在门槛外,整了整衣冠,收敛住所有的煞气和怒气,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冲惠清弯腰行了一礼,“深夜来访,扰了大师清修,还请您勿要怪罪,其实寺里小沙弥那么多,何须劳烦您亲自打扫?” 惠清倒是淡然,伸手虚扶了把门外的男人,笑道:“读经参禅是修行、清扫擦洗亦是修行,夜里扫扫月光,岂不悠哉?参悟如何扫除世人心里的尘埃,岂不游哉?” 说到这儿,惠清嗅了口,离得老远都能闻到股浓郁的酒味,他担忧地望向吴十三,柔声问:“十三,你喝酒了?瞧你眉头紧蹙,可是有什么难以参悟的心事?” 这一句话,直戳中了吴十三要害。 他噗通一声跪下,双臂伏在地上,痛苦道:“师父,您是救苦救难的神佛菩萨,慈爱普渡众生,求您救救我!” 惠清看到从前没心没肺的男人这般的狼狈痛苦,便猜到了几分,轻声问:“可是因为玉珠的事?” “对。”吴十三仰头,望着前方的惠清,放下所有的傲慢和自尊,哀求:“师父,玉珠她最是尊重敬仰您,弟子求您在她跟前说几句好话,成全弟子的一片痴心,我、我是真的想和她结为夫妻!” 第46章 看见吴十三这般动作, 惠清当即明白过来,自打袁玉珠搬到兰因观后, 吴十三就不正常了, 上蹿下跳,经常来寺里“偷”桃树,若不是情根深种, 何至于此。 “十三,你先起来。”惠清虚扶了一把。 “师父若是不答应,弟子就长跪在此。”吴十三狠狠心, 身子越发低伏了, 反正他早都没什么尊严了, “玉珠她好面子,走不出那步, 师父您与她是多年的忘年交,只要您开口保媒, 她必定会接受我。” 说到这儿, 吴十三直起身子,往前跪行了数步, 目光灼灼,呼吸急促:“师父,这几年您将玉珠的不幸全都看在眼里, 您也希望她能走出悲痛,对不对?自从我出现后,她脸上的笑也多了,对不对?” 惠清不慌不忙地将大扫把立在墙根, 老人背略弓着走上前, 俯身将吴十三扶起, 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这略带几分邪气的年轻男人,柔声问:“十三,你饮了太多的酒,莫不如随为师进屋,喝盏浓茶清醒清醒。” 吴十三甩开惠清的手,颇有些急道:“我是喝多了,可我没糊涂,师父,我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更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您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改过自新么,好,这便是个机会,只要我娶了玉珠,从此后我退出江湖,每日耕种行善,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求师父成全。” 这时,天上的乌云轻移,遮住了那轮朗月,小院顿时漆黑下来。 面对年轻男人的发誓赌咒,惠清倒是镇定自若,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十三,世有三苦,贪、嗔、痴,这些日子,你反复出入广慈寺,将寺里的桃树洗劫一空,全都栽种在兰因观,你为袁夫人的事尽心尽力,这份喜欢,哪怕老衲是出家人也能看得出来。” “对对对。”吴十三只觉得血气上涌,连连点头,“师父,我是真心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惠清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你今夜酗酒后闯入寺里,求老衲帮你说亲,可见你必在袁夫人那里受了挫,她并不肯接受你,对不对?” 吴十三颓然低下头,默认了。 惠清叹道:“从前你堕入魔道,为名利杀人无数,欠下血债无数,是为贪;你如今执着于求而不得的情爱,是为痴;过去你放不下,现在你拿不起,将来求不得,是为嗔……” “别在那儿给老子念经,什么贪嗔痴,老子听不懂!” 吴十三粗暴地打断惠清的话,男人眼睛通红,手攥住剑柄,厉声喝问,“就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惠清笑着摇摇头,“十三,莫要强求了,回头是岸。” “岸,岸你大爷!”吴十三只觉得血气和酒气同时上涌,腹中仿佛燃着团烈火,要将他焚烧成灰,他仓啷一声拔出剑,指向惠清,咬牙切齿地说狠话,“秃驴,老子本就是恶鬼,这辈子上不了岸了,下辈子再当好人,哼,老子看你年纪大,一直不想跟你计较,你越发得意了,唠唠叨叨个没停,你听好了,若是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就当着你的面杀光广慈寺所有和尚,一把火烧了你的贼窝!” 说到这儿,吴十三侧身让出条道,喝命:“跟老子去兰因观。” 惠清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你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还是你不相信老子会杀人?”吴十三越发气恼,叫嚣似的扬了扬长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着相逼,“我告诉你,老子就是坏种 ,老子就想要袁玉珠,今儿给你个机会说媒,成了,这事咱们皆大欢喜,若是你敢说个不字,老子立马去兰因观强奸了袁玉珠,反正得到她的人也是好的。” 惠清笑笑,仰头望去,那片乌云被风吹开,朗月跳跃了出来,他淡然地望着暴戾的吴十三,柔声问:“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你当我不敢?老子先剐了你!” 吴十三喝了声,手挽了个剑花,一个健步朝惠清冲去,剑直指老和尚的脖子,就在剑尖触到惠清的喉咙时,他忙收手,可还是来不及,只听刺啦一声响,剑刺破惠清的胳膊,血顿时冒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僧袖。 看见血,吴十三稍微清醒了几分,可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野兽,恶狠狠地瞪着惠清,骂道:“老秃驴,为什么站着不动?哼,老子晓得你武功卓绝,天底下没几个人能伤着你,还手啊,快上啊!” 惠清再次摇了摇头,慈悲地望着这个异邦俊美男人,柔声道:“十三,你对老衲并无半点杀意,且你的剑慢了,说明你已慢慢从过去的泥泞中走了出来,并不想害人。” “我的剑慢?” 吴十三狞笑了声,这次直接朝惠清的心口刺去,哪料剑刚沾到惠清的襟口,他眼前一花,都没看清老和尚是怎么移动的,只觉得右胳膊一痛,眨眼间,他手里的剑居然被老和尚给夺走了。 吴十三哑然,怔怔地看着自己空了的双手,苦笑了声:“当年大内第一高手,果然厉害,我输了。” 吴十三低下头,那瞬间,他觉得自己不但是条滑稽的狗,还是个笑话,这么多年一直引以为傲的剑,在一个六旬老人面前居然不堪一击,那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蓦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疲累向吴十三袭来,他的双腿酥软无力,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脑袋嗡嗡直响,他先是笑,打自己耳光,紧接着大笑,随之像头被困在陷阱里的兽,低声怒吼,最后,他筋疲力尽了,猛地扑到惠清腿边,放声大哭。 “师父,师父求您渡一渡我,弟子真的太痛苦了。” “痴儿。”惠清叹了口气,轻抚着吴十三的头发,“为师从前一直想要将你引入正道,可你须知,人到最后,还须得自渡。” 吴十三紧紧地抱住惠清的双腿,哽咽不已:“我也知道,可我……师父,她说她还对陈砚松念念不忘,还想跟那个男人过下去,可是我曾见过数次那个畜生欺骗虐待她,她为何还要自轻自贱自寻死路呢?您知不知道,魏王那老家伙现在对她也垂涎欲滴,好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以前她和她丈夫好,我不敢打扰她,可现在他们都走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给我一点机会?甚至现在,她都不肯再见我了。” 惠清俯下身,像抱小孩子般抱住吴十三,柔声道:“孩子,情爱之事最是强求不得的,袁夫人拒绝你,想必有她的考量、顾虑,她看着柔弱,实则是个通透刚烈的人,一桩婚姻聚散,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终结的,中间牵扯着两个家庭、孩子还有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你可曾想过,你的这种爱意,会不会给她造成负担?让她心生恐惧?你只看到她一个人,可她却看到更多的人和事。她从陈府搬到兰因观,是为了躲避,如今你再苦苦相逼,你让她再躲去哪里?” 吴十三痛苦地低下头:“我不敢逼她,我、我可以陪她走出来……” “孩子。”惠清打断吴十三的话,举起剑,用剑被敲了下吴十三的头,叹道:“她有她的三千烦恼,你有你的自渡上岸,十三哪,你仔细想想,你的出现有没有给她带来过苦扰?有没有打乱她的生活?” 这一下当头棒喝,吴十三顿时清醒过来,他松开惠清的双腿,颓丧地低下头,苦笑:“是,我扬言给她找孩子,但并未找到,她再次从希望掉入绝望中;我去百花楼找云恕雨寻欢作乐,牵扯出她丈夫的隐藏的风流韵事,让她原本和满的婚姻岌岌可危,因为我,戚银环痛恨上她,狠狠伤害了她,还是我,不顾她的尊严和现状,一味地求欢,让她陷入惊惧中……” 惠清长出了口气,轻拍了拍男人的头。 许久,两人谁都不说话。 夜虫嘶叫了一夜,终于困了,沉沉睡去,风也不忍打扰月,停下了脚步。 “是我太卑鄙了。” 吴十三忽然说了句,他挣扎着站起,躬身深深给惠清行了个礼,看向惠清血呼啦差的胳膊,羞惭道:“方才伤了您,真是罪过了。” “小伤而已,无碍。”惠清挥挥手,他皱眉望向吴十三,这痴儿虽说冷静下来,可面上眼里尽是颓丧,显然道理想通了,但还是放不下。 惠清试探着问了句:“十三,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要不要和为师一起在寺里清修?” “不了。”吴十三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上前扶住惠清,带着老和尚往禅房里走,自嘲笑道:“我祸害了中原太久,是该滚回西域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猛地停下脚步,神色黯然,低下头,“我不会再见她了,待会儿就走,劳烦师父帮我带个东西给她。” 第47章 袁玉珠连夜带着福伯和璃心从兰因观离开了。 没错, 为的就是躲开吴十三的纠缠。 主仆三人并未回陈府、也未去福伯家,而是在洛阳找了个僻静干净的住处, 一连住了九天。 在这期间, 玉珠曾让福伯暗中返回兰因观跟前观望观望,若是那个吴十三还在流连,那么她就考虑搬回陈府。 意料之外, 福伯回来后说,并未看见吴十三的身影,他还特特去王庄那边打听了番, 原来吴十三早在数日前就将山下赁的屋子退了, 还有当日魏王送的几十亩地, 也一并交还给王府,从此之后, 便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在第十天时,玉珠主仆三人收拾行李, 返回了兰因观。 接连几场雨过后, 天一日暖胜一日,山上已经绿草如茵, 繁花似锦,到处透着属于深春的勃勃生机。 数日无人居住,观里蒙了层尘, 主仆三人忙了一两个时辰,总算拾掇干净了。 玉珠碎 第40节 用罢晚饭后,日头西斜,屋里掌上了灯。 玉珠心口子闷闷的, 不愿待在狭小的屋里, 于是舀了一木桶水, 吃力地拎到观外,打算去浇浇树。 极目望去,桃花如荼如蘼,似焰似火,三两只蝴蝶在枝头翩飞授粉,五六只蜜蜂正围绕着花苞采蜜。 “这花开得倒好。” 玉珠用葫芦瓢满满舀了清水,倒在花树的土坑里,一抬头,就看见树枝上悬挂着的祈福木牌。 她摇头叹了口气。 从当初广慈寺初见吴十三时起,她就立马作出判断,这个男人是毒,而且花言巧语很会哄女人欢心,决不能靠近。 幸运得很,她在事情不可挽救之前,总算将他赶走了。 一阵风吹来,木牌左右摇晃,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呵。”玉珠不屑冷笑了声,“为了引诱女人,他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忽然,玉珠莫名有点感伤,习惯了吴十三整日介叽叽喳喳,耳朵乍清净,还有点不习惯。 忽然,她发现上山的小路上多出抹人影,她顿时紧张起来,当看清来人是谁后,松了口气。 原来是广慈寺的主持,惠清师父。 玉珠赶忙放下葫芦瓢,快步迎了上去。 仔细瞧去,惠清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灰色粗布僧衣,怀里抱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木盒。 “师父,您怎么来了?” 玉珠笑着屈膝行了个礼,忙用手整了整头发,侧身相让:“您快里头请,若是有事,你老差人知会一声,弟子去寺里拜会便可,怎好劳烦您爬这么高的山呢?” “不碍事的。” 惠清摆摆手,笑道:“头些日子有些私事找你,来了几回,发现观门紧闭,今儿老衲来碰碰运气,你总算是回来了。” 玉珠微微敛眉,手按住胸口,焦急地问:“是我的孩子有下落了?” 惠清含笑摇头,略微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桃花小林,随之,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怀中的长木匣子,叹道:“是十三拖老衲给你带个东西。” 玉珠心里一咯噔,她依稀猜到了那东西是什么。 忽地,玉珠脸绯红一片,耳根子也烧得慌,竟慌乱了起来,臊得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忙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粉红花瓣,她苦笑了声:“真是对不住您,因、因着我的缘故,他估摸着将广慈寺所有的桃树都连根拔起了吧,这……要不然过后我雇些人,将树送还到寺里罢。” “寺里是树,寺外也是树,何必在乎栽在哪里呢?” 惠清颔首微笑。 “是、是,您说的是。” 玉珠轻咬住下唇,将惠清往观里引。 进去后,玉珠赶忙让璃心去端些茶点来,全都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待侍奉惠清入座后,她坐到对面的小石凳上,双手捧着新砌好的热茶,低下头,眸子时不时地瞄向桌上横放着的木盒,居然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忙解释道:“其实弟子和他之间真的没什么,您莫要误会。” “老衲知道的。” 惠清含笑点头,喝了口清茶,左右打量了圈这清雅小院,待璃心和福伯退下后,这才叹道:“数日前的深夜,他浑身酒气地闯入了广慈寺,跪下哀求老衲做你们的保媒人,说他想娶你。” 玉珠拇指搓着罗汉杯上的青花,尴尬极了:“这倒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惠清手不住地掐数着小叶紫檀佛珠,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轻声问:“孩子,老衲深知你的脾气秉性,既提出和离,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那晚老衲极力劝十三放手,这事……老衲是否做错了?” “您做的很对。” 玉珠想都没想,直接说。 她低头沉默了半晌,强咧出个笑:“吴先生曾说,他在极乐楼的代号是信天翁,那是种靠海而生的鸟,而他也曾私下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笨头鱼,鸟和鱼,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海里游,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再说,我还有一摊子琐事没处理完,娘家、婆家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说到这儿,玉珠忽然红了眼,哽咽道:“经过陈砚松后,我对所谓的情爱婚姻还有男人不再有任何期待,只盼恢复自由身后,可以天南海北去找孩子,旁的,不愿去想。” 惠清点点头,他抬手,打开那木盒,里面赫然是把长剑,样式古朴,但每寸每分都透着森然寒气。 惠清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石桌上,“十三那晚同老衲说,他要去西域的十方城寻师弟,此生再不踏足中原,他说没能帮你找到孩子,很是抱歉,打扰到你平静的生活,更是愧疚万分,他平日一个人潇洒挥霍惯了,存银只剩下九百多两,让老衲全都拿给你,你和离后想必衣食住行定会大不如前,有点银子傍身,千万别在吃穿上委屈了自己。” “我不要。” 玉珠莞尔浅笑,隐在袖中的拳头却攥紧,那平静如死水的心仿佛掉进颗石子儿,激起层层细微涟漪。 惠清仿佛早都晓得玉珠会拒绝,叹了口气,苍老的手轻抚着剑身,“十三还同老衲说,他信天翁在江湖上算有点名号,这把剑跟了他十几年,从未离开片刻,如今托老衲将剑带给你,若是将来遇到麻烦事,只管将剑拿出来,寻常蟊贼绝不敢造次。” 玉珠鼻头发酸,扭过头,不敢看那长剑,良久,才摇头笑道:“这份礼太重,我受不起。” 后头,惠清大师略坐了会儿,趁着太阳落山前,出观离开了。 最后一抹日光消散,狼牙月从东山爬了上来,入夜后的兰因山是很冷的,再加上风嗖嗖刮来,如同鬼哭。 玉珠也不知自己在外头坐了多久,她想平静,可那波澜已经成了一堆堆浪,不断地拍击她的身心。 最后,玉珠回屋里点了只小白灯笼,抱着吴十三的那把长剑,一个人出了道观,径直朝那棵挂满了祈愿福带的桃树走去,她吃力地用锹在地上挖了个坑,跪坐在地上,拿自己的帕子反复擦拭那把剑,随之将长剑安放进木盒中,淋上土,埋进地里。 就在起身时,一条福带正好松脱了,掉落了下来。 玉珠捡起那大红的福带,将灯笼拉近些,接着那微弱烛光,她看见福带木牌上刻着柳永写的情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个伊字刻成了鱼,而落款依旧是鸟。 真是不通中原礼教文史的胡人,十四个字,居然写错十个。 玉珠噗嗤一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泪了。 她自诩冷静自持,可在这刹那间,居然也恍惚了。 玉珠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将木牌翻了个过儿,在背面刻了行字,刻好后,扶着树踉跄站起来,踮起脚尖,将祈福带绑回树上。 她仰头,望着漫天璀璨的星子,想着过去这么多天,吴十三该到哪儿了,或许到边陲要塞,亦或许已经出关了吧。 十方城,那应该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吴十三,对不住,我无法接受你的追求。 祝你以后能像信天翁一样自由翱翔在天地间,平安喜乐,能觅得佳人。 拾掇好情绪,玉珠折了一枝桃花,刚转过身,忽然看见福伯打着灯笼,从观里走了出来。 福伯腰间斜插着杆长烟枪,鼓囊囊的灰青烟袋随着他的步伐左摇右摆,“虽说四月了,夜里还是寒津津的,快回屋里暖暖。” 走到跟前后,福伯将胳膊上搭着的小夹袄披在玉珠身上,他扫了眼月夜中的烂漫桃树,“下午主持来寻你,我躲大门后听了一耳朵,吴先生想要让主持替他保媒?” “我、我……”玉珠有些尴尬,又有点难过,眼泪啪一下砸到桃花上,想说点什么,可又不晓得如何开口。 福伯轻轻地拍了下玉珠的胳膊,这些天,他将玉珠的纠结、逃避还有今下午的怅然若失、今晚上埋剑、刻字全看在眼里。 福伯怕臊了玉珠的面子,拐弯抹角地说:“咱们袁家虽不是高门显贵,可也是书香清白之家,老太爷、老爷还有你哥哥,一生正直良善,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从未做过一件背德犯法之事,在江州可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哪。” “嗯。”玉珠重重地点了下头。 福伯叹了口气,从之前的解决云恕雨之事,到现在的挑水、桃树、留剑、银票,哪怕他对吴十三再有偏见,也不得承认一句,此人对姑娘真的特别好。 只见福伯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玉珠,柔声道:“莫哭,快擦擦泪,嗳,其实我真的怕你跟几年前一样,被人模狗样的漂亮小白脸骗了,做了错的决定,姑娘,你还年轻,将来定会重觅良人,但绝不是吴先生这样的,吴先生当普通朋友可以,但不能当丈夫,要知道,豺狼不论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恶毒嗜血的本性……” 说到这儿,福伯忽然老泪纵横,左手捂住半边脸,垂首哽咽:“老奴只盼你将来寻个老实本分的,能平平安安把这生过下来,那么将来我到地底下见着老爷,也能跟他说,我把姑娘照顾得很好。” 玉珠也哭了,扶住福伯的胳膊,不住地劝:“我当年吃了姓陈的一次亏,肯定会擦亮眼睛看人,瞧,我不是将姓吴的赶走了么,都是他自作多情,我躲他都来不及,怎会千里迢迢去西域找他?放心,我拎得清的。” “嗳。” 福伯忙点头,“你能想清就好。” 正在主仆二人说话的当口,只见上山的小路上忽然多了几点灯笼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仿佛来了好些人,没多久,一个熟悉的低沉男人声响起: “玉珠,是你在观外站着么?” 是陈砚松。 第48章 一听见陈砚松的声音, 玉珠就有种不适感,很是厌烦。 而旁边的福伯更是弯腰拾起了锄头, 挺身护在她前头, 虎着脸闷声道:“这大半夜的,他来做什么?别不是又打什么歪心思吧,这小子若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 我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废了他!” 玉珠也一头雾水,轻拍了拍福伯的胳膊,皱眉道:“您老先别冲动, 头先魏王倒是交代过几句, 若是我有了麻烦, 尽管找他就是,陈砚松如今替王府做事, 他精得很,可不敢把我怎样, 他大半夜来此, 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这在玉珠揣测间,陈砚松带着下人们走了上来, 这男人微微发喘,腰略弯下匀气,时不时地还用袖子擦汗, 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笑骂:“头几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虚,爬个山就累得不行……” 见他言语轻松, 玉珠料想家中并未发生什么急事, 她淡漠地扫了眼那人, 什么话都没说,既不赶他,可也不留他,更不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和他争吵,而是当他不存在。 玉珠提着灯笼径直往观里走,回到屋里后,她从瓷罐中抓了把皂豆,在水盆里搓洗着满是泥土的手。 斜眼朝外看去,陈砚松进观后,双手叉腰站立在院当中,用丝帕擦着额头的热汗,高昂起头,嘱咐下人们将一筐筐蔬菜、果子还有几尾活鱼往厨房里搬,又命人将上等的炭火干柴堆放到角落里,那轻车熟路的模样,仿佛他是这兰因观的男主人似的。 玉珠瞥了那人一眼,洗罢手后,从柜中找了只甜白釉瓷瓶,将方才折下的桃花插进去,用剪刀略修剪花枝。 而此时,陈砚松抱着个大包袱从外头进来了,眉头微蹙,扭头瞪了眼外头的福伯,低声抱怨了句,“老家伙,盯我就像盯贼似的。” 随之,陈砚松顺手将披风脱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圈,坐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得将鞋袜脱下,笑道:“山路蜿蜒崎岖,走多了脚受不住,好像打起了水泡……” 玉珠打断他的话:“把鞋穿上。” 陈砚松悻悻一笑,将鞋穿好,顺手从桌面翻起个空杯子,眉一挑:“怎么,客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 玉珠没搭理他,仍在修剪花枝,冷冷道:“你又想同我寻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咱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似的。”陈砚松手指挠了挠下巴,勾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他眯住眼,笑吟吟地打量玉珠,“你以前很爱漂亮,每日家都要化好久的妆,怎么如今这么素静?” 玉珠冷着脸道:“道观清净地,擦什么脂,抹什么粉。” “对、对,还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陈砚松喝了口水,又扫了眼插在瓶里的桃花,笑得阴阳怪气,“我发现你这观里的水格外甘甜,还有外头那桃花,好家伙,比广慈寺的更茂盛……” 陈砚松自己都不知道,说话酸溜溜的,他搅和着杯中水,冷不丁问:“对了,你那个胡人表兄呢?他不是最喜欢做粗活儿,人呢?你把他藏哪儿了?喊出来呗,我同他喝杯酒,聊几句。” 玉珠忍无可忍,转身直面男人,“有什么话直说,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陈砚松抿唇一笑,没言语。 他何尝不晓得吴十三彻夜挑水的事?又何尝不知道吴十三在兰因观外栽种了数十棵桃树的事? 他心里堵得慌,也曾在王爷跟前进言,说吴十三乃极乐楼的顶尖杀手,朝廷通缉的要犯,常年踪迹不定,最近流窜在兰因山附近,正好可以派兵诱捕他。 哪料王爷说,吴十三是他新交的小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别以为孤王不晓得你打什么乜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个少年郎不喜欢好颜色?你既然对老婆又打又骂,不要人家了,那就别阻挠你老婆寻第二春。 他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陈砚松心里闷闷的,收起了嬉皮笑脸,起身将门关上,低着头朝玉珠走去,他立在妻子跟前,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头,谁料她往旁边闪躲了下,并不想被他碰。 玉珠碎 第41节 陈砚松叹了口气,眼里痛苦之色甚浓,默默地返回方桌那边,坐下后沉声道:“长安出了件大事,听闻礼国公高氏涉及巫蛊案,阖家坐罪落狱,太后凤体又不大好,这不,半月前王爷请了旨回京去了,好巧不巧,那个吴十三十多日前忽然拿着剑闯入我的……” 陈砚松没敢说外宅,换了种说法,“闯到家里,他就跟疯狗似的,莫名其妙骂了我一顿就跑了,第二天,我就听说他将地下钱庄的存银全都取走了,玉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性情大变?你又为何在外头客栈躲了七八日?” 陈砚松紧张地注视着妻子,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问:“他碰你了?” “碰与不碰,又不干你的事。”玉珠本来想讥讽几句陈砚松种种风流滥情,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他,她现在连气都不想生了。 于是,她转身走到屏风后,从澡盆里舀出瓢清水,又行到立桌跟前,慢慢地往瓷瓶里添水,淡漠道:“你大半夜来观里,就是问我这事?” 陈砚松很不喜欢她这种态度,他宁愿她像疯子似的和他大吵大闹,也不想她这么平静冷漠。 “随便聊聊嘛,别生气。” 陈砚松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木桌面,时不时地偷瞄背对着他的妻子,沉默了良久,忽然问:“你打算今后怎么过?” 玉珠用抹布擦瓷瓶上的水,“咱们之前不都说好了么。” “是,是说好了。” 陈砚松小声嘟囔了句,“你现在是不是就盼着我家老爷子升天,好顺利和离?” 他搓着手,那双桃花眼似乎被油灯的烟气熏着了,忽然酸出了泪,揉了揉后,叹了口气,“我今晚寻你,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 玉珠冷笑:“还需要聊什么?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玉珠!”陈砚松痛苦地低吼了声:“好歹夫妻四载,没有恩情也算有亲情了吧,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玉珠不为所动,直立的身子微微颤抖,忍住泪,“亲情?咱们之间什么都能谈,唯独不能谈的就是情。” 陈砚松抹了把眼睛,他双手颤巍巍地将那个小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块鲜红的襁褓、几件小小的衣裳,还有用旧了的尿布。 “你就算不愿见我,和我无话可说,难道咱们闺女的旧物也不愿见了?” 听见这话,玉珠身子猛地一颤,回头看去,桌上放着的赫然是当年孩子的衣物,那瞬间,被岁月淡化了的记忆全都重返回脑海。 她忍住泪,一步步走向方桌,坐下后,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块襁褓上的浅浅污渍,那是当时裹孩子后,沾上的胎脂痕迹,隐约间,她似乎还能听见孩子娇弱的哭声…… 玉珠再也没忍住,痛苦出声,尽管她知道,这是陈砚松耍的把戏,用孩子的旧物来刺激她、软化她。 “别哭了。”陈砚松轻轻地摩挲妻子的背,口里劝着,自己也几乎哭成了泪人儿,“这几天,我总是能梦见闺女,看不清模样,可我晓得那就是她,我抱着她骑小木马、带她去看上元节花灯,她人小,怕鞭炮声,我就蹲下捂住她的耳朵……我就想将来要是能找到她,我要好好地补偿她,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就算她要爹爹的命,我也给她……可是,梦醒来后一看,什么都没有,没有闺女,也没有你,只有枕头湿了一片。” “你不要说了。”玉珠低下头,哽咽不已。 陈砚松晓得自己须得继续,他哭得伤心,声音都有些颤抖,双手搓着脸,“你一直说我狠心薄情,一点都不为女儿伤心,那是我的至亲骨肉,她丢了,我的难过不比你少!” 玉珠瞪向他:“我看你一天到晚快活得很,一趟趟往窑子里钻。” 陈砚松丝毫不给玉珠咄咄逼人的机会,拳头砸了下桌子,“那是因为我难受!” 忽然,这男人就像小山崩塌了般,颓丧不已,“咱两个总得有一个要撑住门面吧,你倒了,可我不能啊,我得继续斗下去,有了权势银子,我才有足够的银子和手段满天下地找孩子,四年了,玉珠!” 陈砚松双眼猩红,望着女人,犹如喝醉了般摇晃着身子,“有些话我憋在心里,足足四年了,是,我今儿跟你承认,我是找窑子里的女人了,为什么,因为我难受,回到家里想跟你诉苦,你自己想想,哪回你不是嘶声力竭地抱怨我为了争家产害苦了女儿,我错了啊,真的错了,可是你就是不肯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陈砚松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一看见你哭,就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我怕你指责我,我怕我一难过倒下了,老大那两口子就把千百倍的怨恨发泄在你身上。那时候,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躲一躲,玉珠,你自己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个人四年来时时刻刻苛骂你有多卑鄙,指责你害苦了至亲,你会不会烦躁?会不会痛苦?” 听完他这番直白的自我剖析,有那么一瞬,玉珠低下头,也在思虑这四年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完全没有照顾到他的情绪,这才导致他逃避开来。 可很快,玉珠就明白过来,这不过是陈砚松的话术罢了。 玉珠冷笑了声,默默地将孩子的衣物全都包好,抹掉眼泪,“将背叛和下作说的这般振振有词,不愧是陈二爷。” 她双臂环抱住,面无表情道:“你先是用孩子的旧物勾起我的回忆,击溃我的软肋,紧接着又默不作声地将过错转移在我身上,把你描画成一个无辜可怜的丈夫、心疼女儿的父亲,不得不说,你的脸可真大。以前我或许还会被你糊弄,可现在,我只会越发觉得你这个人虚伪可厌,不必兜圈子了,还是直接说你的来意吧二爷。” 陈砚松愕然地望着女人。 这要放在过去,玉珠听完他的话,肯定会自责没尽到妻子的责任,两人说开了就和好如初。 可为什么,她现在一点情绪波动都没了,还是说,眼中心里再没有他这个人了。 陈砚松不愿承认这点,他一把抓住了玉珠的手,哪知很快被她甩开。 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相互指责、没有争吵抱怨,也没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孤灯在静静地燃烧,两个人虽坐得近在咫尺,却彷如天涯。 良久,陈砚松深呼吸了口气,问:“和离后,你有什么打算?”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这次,玉珠没有回避,垂眸淡淡道:“应该是回江州娘家。” 陈砚松嗤笑了声:“你觉得能顺利脱身?王爷会轻易放过你?” “不放过又能怎样?你当初不也是怕了,顺从乖觉地放我住在道观里,怎么,二爷您一边吃王爷的福利,一边又后悔?” 玉珠满眼皆是讥讽,百无聊赖地撕扯手指上的干皮,“倒不用你揪心了,单单凭王爷从未羞辱强迫过我,甚至还知会王庄和附近叱北营的人随时巡守兰因山,我就敬他几分,是个磊落的汉子。” “你把这些王侯将相想得太天真了。”陈砚松恨道:“就算咱们将来有一天真和离了,你觉得王爷他会要一双穿旧了的鞋?玉珠,他不过觉得你长得有几分姿色罢了,以我对王爷的了解,他身边女人无数,等过几年你人老色衰的时候,你能得到什么?不过是一地稀碎的臭名声。” 袁玉珠忽然说了句:“那天,王爷曾暗示过我,说他想要一个知心知情的侧妃。” 陈砚松一愣,几乎恼羞成怒了:“不可能,他绝不可能给你名分。” 玉珠忽然有种报复了的快感:“名不名分,凄不凄惨,做不做侧妃,那都是我的事了,与你何干呢。” 紧接着,她斜眼剜向陈砚松,讥诮道:“你头先从不来看我,而今魏王去了长安,你忽然来了,难道你不怕他晓得后不高兴?不怕又丢了什么巡粮使、砖窑的好差事?” 一句句诘难,将陈砚松打得节节败退,他噌地一声起来,烦躁地在原地来回拧,最后一个健步冲到玉珠跟前,手撑住桌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玉珠,我晓得你的性子,绝不会为了名利就委身于权贵,更不会因淫威而妥协,今儿我来其实是想同你商量件事,如今王爷不在洛阳,正是你脱身的好时机,我想了很久,如今春日里干燥,指不定哪天观里就着了大火,到时候咱往里头塞一具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女尸,对外便说是你来不及逃脱烧死了,当然,王爷肯定不信,届时咱们可以让福伯留下作个伪证,与此同时,我偷偷将你护送去南方,如此你既可以守住清白,也不会再见到我这个糟心的男人,到时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玉珠心咚咚狂跳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妥。 玉珠扭头直面陈砚松,皱眉问:“你真是为了我着想?” “当然了。”陈砚松脱口而出。 “骗鬼吧你!” 玉珠剜了眼那人,一把推开他,冷笑数声:“你那是为了你可笑的面子和自尊吧,你怕到时候我真跟了王爷,你就成了全洛阳的笑柄,人人都戳你脊梁骨,说你卖妻求荣。” “我没有。”陈砚松急着否认。 “让我说完。” 玉珠起身,一步步逼向陈砚松,她从未这般清醒过,“我太了解你了,我若是逃了,那么将来我不论是人是鬼,这辈子都掌控在你陈二爷手中,我没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不能回家探望兄长亲人,甚至不可以抛头露面去找女儿,我只能依照你的意图,一辈子穿金戴银地躲在你亲手画下的金笼子里,还有,一旦被魏王发现我的行踪,他会轻易原谅欺骗他的人?你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他兴许不会动你,可我和我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陈砚松额上冒出冷汗,强笑:“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玉珠挺直了腰杆,冷冷道:“原本我就和魏王没什么,人家还挺敬重厚待我的,可如果一逃,那必然结下了梁子,陈砚松,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说到这儿,玉珠猛地看见瓷瓶里的那枝桃花,如此一比较,吴十三比陈砚松简直强太多了,求爱不成,潇洒离去,而不是固执又自私地将她占有、摧毁她的自由和尊严。 玉珠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侧身让出条道:“你走吧,我不会答应你这种荒唐的要求。” 陈砚松不甘心,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眼里尽是不相信:“你从前那么柔顺的,现在是怎么了?原本我可以私下安排做定这事,根本不需要知会你,正是因为心里敬你爱你,才赶来说一声,没想到……好了,如今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你必须听我的。” “你放开我。”玉珠极力往开挣扎。 “我不放又能怎样?”陈砚松就是不松开。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张狂的女人笑声,紧接着,又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来了很多人。 很快,戚银环娇媚的声音徒然响起:“二爷,大半夜来游山玩水,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第49章 很快, 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如下饺子般鱼贯进来七八号人, 使得原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显的逼仄拥挤。 为首的自然是戚银环, 后面的则是王爷跟前的一等侍卫骏弥,剩下的则是一些全副武装的侍卫,腰间皆悬挂着王府的铜腰牌。 看见这阴邪毒辣的女人, 袁玉珠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升起了好大的疑惑,这些人怎地忽然造访? 借着昏暗的油灯之光, 玉珠屏住呼吸, 朝前望去, 那个骏弥还是一脸的冷漠,手里抓住柳叶宽刀, 倨傲地站在戚银环身后,而那戚银环虽衣着华丽, 可发髻上却落了微尘, 清丽的面庞也稍显疲态,似乎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似的。 这时, 陈砚松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挡在玉珠身前,略微颔首点头, 笑着问:“呦,这阵仗是闹哪一出啊?” 骏弥恭敬地朝玉珠抱拳见礼,同时略瞥了眼陈砚松,冷冷道:“王爷上京前派小人在山下巡守护卫, 说兰因真人是他的忘年交, 若是有人胆敢搅扰真人的修行平安, 格杀勿论。” 这话一出,陈砚松俊脸顿时臊了个通红,尴尬地替自己找补,“这不后儿就到清明了嘛,我来送些瓜果菜蔬。” 骏弥丝毫不搭理陈砚松,望向玉珠,“真人,陈二爷可有为难你?” 玉珠皱眉,她几时竟变成了兰因真人? 一股无形的压迫席卷而来,魏王虽未碰过她,可那种霸道的掌控感却能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未曾。”玉珠微微摇头。 她斜眼瞅向陈砚松。 这男人此时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眼里明明要气恨得迸出火星子,可面上依旧装作平静无事。 蓦地,玉珠她心里居然生起股奇异的报复敢,陈砚松啊,报应不爽,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一天! 屋里忽然陷入了沉默,油灯上的烛焰似乎感受到了猎猎寒意,不自觉地左摇右晃,弄得屋子忽暗忽明。 到底,玉珠还是惦念了过去夫妻一场,于是主动打破这尴尬,她手轻扶了下发髻,淡漠道:“陈二爷的确是来送果蔬的,已经夜深人定了,我也累了,各位都请离开吧……” 只听那戚银环就掩唇娇笑数声:“姐妹一场,真人怎么忽然赶人了呢。” 说话见,戚银环随手将披风解下,揉成团扔到绣床上,纤细的腰肢都扭成了水蛇,一步三摇地走到陈砚松身侧,十分自然地挽住男人的胳膊,那双杏眼却盯着玉珠,娇嗔道:“你呀你,不就是给前妻送点吃食,多大点事,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我又不会怪你。” 陈砚松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不住地扯戚银环的袖子,让她别说了。 “你们……”玉珠心里越发恶心了,“住一起了?” “对啊。”戚银环率先答,半个身子紧贴住陈砚松,手掌按住男人的胸口,笑得越发得意,“等你们正式和离后,他便去我家提亲。” 紧接着,戚银环又补了句,“顺便将家里的那张又老又旧的拔步床换了,太小,我们施展不开。” “能不能别说了!” 陈砚松跺了下脚,急得伸长脖子,忙解释:“玉珠,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玉珠只觉得有些可笑,他真是一点都没变,直到现在还是满口谎言。 失望到底,那就是麻木。 玉珠扭过身,不愿再看陈砚松一眼。 “玉珠……”陈砚松不禁往前走了两步,轻唤了声。 戚银环抓住陈砚松的胳膊,将他往后扯,毫不留情道:“人家都不搭理你,你还上赶着找不自在,行了,你先下山,待会儿咱们一道回家。” 玉珠碎 第42节 见陈砚松立在原地不动弹,戚银环没来由一阵火,越发嫉恨,掐了下男人的胳膊,从牙缝中挤出抹笑,“二爷,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怎么,难道你也想跟你大哥那般,一夜间丢银子丢差事,成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陈砚松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深深地看了眼玉珠,最终一句话都没说、也不敢说,垂头丧气地出了屋子。 陈砚松前脚刚走,那骏弥就招呼其他剑拔弩张的侍卫们出去了。 忽然,这骏弥发现戚银环并未离开,他皱眉思索了片刻,双臂环抱在胸前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问:“戚阁主,你不走么?” 戚银环咧嘴笑了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屋里的陈设。 袁玉珠并未出言赶人,闷不做声地将包袱收到柜子里,又拧了快抹布擦拭桌面,她不喜欢戚银环,不仅因为这女人曾欺骗她的善心,入住进陈家后插足她的婚姻,更因为这女人生性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令人生厌。 同样,戚银环也不喜欢袁玉珠,饶是这妇人如今荆钗布裙,依旧抵挡不住美艳动人风姿。 让人厌恨。 一时间,两个女人谁都不说话。 玉珠专心于自己的活计,而戚银环则大剌剌地坐到了绣床上,双臂撑在身后,目光落在桌上的插瓶桃花上,嫉恨的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她死盯住袁玉珠,真是好得很哪,吴十三给这个女人栽了漫山的桃树,挂了满树的祈福带,而师兄妹几载,他连根草都不曾给她折。 玉珠只觉的如芒刺在背,她转身看向戚银环,高昂起下巴,冷冷问:“你看什么?” 戚银环抿唇一笑,随意地撩起裙子,手轻轻地在纤长白嫩的大腿上划过,语气暧昧:“我在看一双漂亮的绣花鞋,这个小哥穿一回,那个爷们踩一脚,很快就臭不可闻了。” 玉珠心里一咯噔,听出来了,这臭女人在讥讽她是破鞋。 玉珠淡淡一笑,依旧没说话。 “不理我呀。”戚银环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玉珠,噗嗤一笑,满眼都是讥诮,“穷酸秀才家出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靠那张脸嫁入豪门,论才能,你管不了家,比不上大房的陶氏,论妇德,你尖酸刻薄容不下侍妾,论品行,你缕缕私会吴十三,有意无意勾引王爷。这几年你恬不知耻地花二爷的银子,穿金戴银、吃香的又喝辣的,转头却刻薄他德行有亏,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真真又当又立,金笼子里的雀儿尚且晓得卖力啼叫逗衣食父母开心,而你整天作天作地,袁玉珠,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玉珠并未生气,手指轻抚着绽放的桃花,掩唇轻笑:“那戚姑娘你又有多高尚呢?听说你是将门虎女吧,若是你像穆桂英、梁红玉一样凭光明正大的真本事名扬四海,我还敬你几分,可我怎么听说当年你就看了吴十三一眼就跟着私奔了呢?人都道吕布是三姓家奴,戚姑娘一路靠睡爬上去,睡师兄、睡门主、睡王爷、睡陈砚松,你用身体换取名利,你这样的算不算女中吕布?” 戚银环脸气得绯红,她居然被袁玉珠这样的蝼蚁给折辱了! “放肆!” 戚银环忽地从床上跃起,三两步冲到玉珠面前,不由分说地先将那碍眼的桃花折成碎段,举起瓷瓶狠狠砸到地上,随后一把揪住袁玉珠的衣襟,扬起手,重重地打了玉珠两耳光,“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羞辱我?” 说话间又打了玉珠两耳光,当看见玉珠唇角渗出了血,白嫩的脸颊浮起清晰可见的红指印,戚银环狞笑数声,咬牙切齿地叱骂:“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对十三呼来喝去?说!他人去哪儿了!要是敢说一句假话,老娘先毁了你的容,然后让外头那些粗野汉子干死你!” 玉珠斜眼望向门口的骏弥。 果然,那骏弥缓缓地拔出长刀,冷眼瞪向戚银环,“阁主,王爷上京前交代过,让我等务必守护好真人的平安,真人可是主子极在意的忘年交,若是她出半点事,咱们这些人非但活不了,九族也会遭罪,您是知道主子的脾气!” “少他妈拿王爷压我!”戚银环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她猛地推开袁玉珠,她仓啷一声拔出弯刀,气势依旧不减,直指向玉珠的脸,可眸中却闪现出抹难以察觉的犹豫。 玉珠恰巧将这抹犹豫捕捉到,戚银环狠辣,但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弱点…… 玉珠手轻触摸了下侧脸,烫得很,就跟被细针扎了般疼,她毫不畏惧地讥笑,用一种近似怜悯的眼神看着戚银环,轻轻摇头,“我真觉得你这女人可怜又可悲,哪怕你阖家靠你的功劳封妻荫子、哪怕你做到了无忧阁阁主的位子,可又能怎样?你还不是王爷脚边的一条狗?谁能瞧得起你?你视若珍宝的吴十三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你巴结侍奉的王爷我不屑一顾,至于陈砚松,你听好了,是我嫌他脏,我不要他的,偏你还觉得他香,乐意抱着他睡,行啊,我送你了。” 戚银环动了杀心,手紧紧攥住弯刀,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怎么,想杀了我?” 玉珠挑眉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她盯着戚银环,火气顿时升腾起来,当初善心收留这贼妇,哪料好心没好报,不仅挖她墙角,还辱打她。 玉珠扬手,毫不客气地连打了戚银环一耳光。 戚银环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立马扬刀自卫,但到底顾忌太多,收着力度,只是划破了玉珠的衣襟,顿时,衣裳掉下一角,露出一小块胸口,那凌红的肚兜扎眼得很。 门口守着的骏弥见戚银环动了武,一个健步冲了过来,护在玉珠身前,扬刀打掉戚银环手里的兵器,同时扭头问:“真人你没事吧?” 蓦地,骏弥看见了玉珠胸口那一小块如雪似玉的肌肤和浅浅乳沟,他忽然口干舌燥起来,忙别过脸,从前他还不太懂为何王爷、陈二和吴十三这些人对这女人如此追逐沉迷。 如今,他懂了。 骏弥冷冷地盯着戚银环,“阁主,你似乎越距了。” 转而,骏弥清了清嗓子,皱眉对玉珠道:“真人何必刺激阁主,对您有什么好呢?” “我开心啊。” 玉珠略扫了眼被划破的衣裳,绕过骏弥,径直走向戚银环,莞尔一笑,“她看着凶悍霸道,可却是纸老虎一只,也就唬唬云恕雨那样的女人罢了。” 玉珠望着戚银环,歪着头,巧笑嫣然:“戚姑娘,我从不否认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好好权衡一下利弊,你若是伤害了我,陈砚松会轻易放过你?你的小情郎吴十三会不会恨你?还有你的主子,会不会惩罚你呢?换句话说,你和你的家人能否承担得起后果?” 戚银环恨恨地瞪着袁玉珠,双拳攥住,一句话都不说。 玉珠冷笑了声,接着道:“你不是想知道吴十三的下落么?让我想想哦。” 玉珠掐着指头,佯装细思的模样,坏笑不已,“那会儿陈砚松说某晚他正在家里睡着,吴十三忽然闯进来骂了他一顿走了,我猜当时你也在屋里吧,你和陈砚松正在那个吧。” 听见这话,戚银环虽极力地隐忍,还是不争气地掉了泪。 “呦,被我猜对了。”玉珠越发觉得恶心,她绝不会在戚银环这种毒妇跟前示弱,得意一笑,“吴十三当时想必没给你们好脸色吧。” 戚银环双拳紧紧攥住,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我再问你一句,吴十三到底去哪儿了!” “既然求人问事,那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玉珠轻描淡写地一笑,妩媚地扶了下发髻,“你知道的,吴十三素来迷恋我,我让他挑水,他山上山下往返了一夜,肩膀都被扁担磨得血肉模糊;我说喜欢桃花,他就将广慈寺的桃树全都搬来;当日王爷来广慈寺,他害怕我被欺负,据说挑了王府好多一等侍卫哪,那我如果看他不顺眼,让他死远些,戚姑娘,你说他会死在什么地儿?” 戚银环顿时慌了,她晓得自己这样的女人不该动情,可天杀的吴十三就是她命中的煞星,时时刻刻折磨她。 “那你想怎样?”戚银环压住火问。 “跪下。”玉珠下巴朝地努了努。 “什么?”戚银环仿佛没听清般,一脸愕然。 “我说跪下。”玉珠双臂环抱在胸前。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骏弥忽然笑了声,揶揄道:“阁主,真人将来兴许是咱们的主子,跪下认个错不丢人。你仔细想想陈二爷的遭遇,王爷惜才赏了他巡粮使的差事,可他德行有愧,苛待折辱真人,王爷立马将差事收回,这天下姓李,除了长安龙椅上那位,就咱们王爷最大了,若是他晓得您今晚打了真人……” 戚银环脸色极差,身子也在急剧颤抖,忽然,这女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笑道:“真人,小妹先前多有得罪……” 话还未说完,玉珠扬起手,打了戚银环两个耳光。 “做错事就该受罚!”玉珠还是不解气,左右开弓,又重重地补了四个耳光,喝骂:“你爹妈生而不教,姐姐今儿就教你规矩,以后可要好好守着大小尊卑!” 戚银环瘫坐在地上,低着头,杀意频频升起。 她可以接受被王爷惩治、被极乐楼楼主辱骂、被十三讽刺、被陈二爷算计,可是决不能接受被袁玉珠这种草包打骂。 她真的想将这女人大卸八块了泄愤,可是不能,不是么? 王爷的雷霆之怒,她承担不起。 想到此,戚银环忍住泪,仰头望着玉珠,笑着问:“真人现在可以说我师兄的下落了吧。” “我不知道。” 玉珠退到骏弥身后,她刚才想过了,本质上吴十三和戚银环都是身负累累血债的杀手,只消说出吴十三去了十方城,戚银环肯定会去找他,届时任这俩人相爱相杀去,全跟自己无关了。 可是莫名……她不想说,吴十三若是被戚银环这种可怕的女人缠上,不会好过的。 玉珠耸耸肩,笑得无辜:“当日那个姓吴的家伙同我示爱,我拒绝了他,他脸上挂不住走了,至于去哪儿了,大概岭南一带吧,或许去长安也未可知,哦对了,他走后还托广慈寺的大师送来把剑,我嫌晦气,埋在外头桃树下了,若是戚姑娘想要,那你去挖吧。” 戚银环猛地站起,气得脸都白了,怒瞪着玉珠,厉声喝道:“你耍我啊?” “对,耍的就是你。” 玉珠勾唇浅笑:“戚姑娘不也耍过我么?咱们姐妹算扯平了。” “好、好得很。” 戚银环拾起腿边的弯刀,缓缓起身,她拂了下裙子上的尘,望着玉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慢慢地将刀插回鞘中,半晌,冷不丁笑道:“袁夫人,你好得很,妹妹今儿领教了。” 说罢这话,戚银环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扭头,笑着撂下句话:“我也送你句话,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今晚如此羞辱我,我怕你将来承担不起代价,山不转水转,咱们姐妹缘分深,后会有期。” 玉珠冷冷道:“不送!” 第50章 对于羞辱戚银环, 玉珠是打心底里兴奋的,极乐楼的顶尖杀手能怎样?无忧阁阁主能怎样?魏王得力臂膀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她逼得下跪认错! 可玉珠同样清楚得很, 戚银环咬牙切齿地服软, 最大的原因是上头还有位魏王压着。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它不光带来锦衣玉食和珍宝首饰, 更要紧的是,它能带来高人一等的台阶、云泥之别的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控、生杀大权的定夺……所以,陈砚松和戚银环之流会孜孜不倦地追求权利, 崔锁儿、云恕雨之流柔顺恭敬地侍奉权利。 待夜深人静后, 玉珠逐渐从报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不禁有些后怕,俗话说宁得罪十个君子, 莫得罪一个小人,难不保戚银环将来不会报复她, 可一味地畏惧退缩, 那就是纵容恶人持续欺辱。 再说,如她之前判断的那样, 戚银环想要对付她,也真要仔细掂量一下后果能不能承担。 日子就这般过了两个月。 转眼间,兰因观外的桃花落尽, 枝头长满了鲜绿的叶子,夹袄换成薄衫,手炉替成团扇,盛夏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这两个月, 风平浪静。 戚银环没有来寻衅滋事, 陈砚松身兼巡粮使、供应行宫地砖和各种各样的生意, 忙得脚不沾地,陈家老大正焦头烂额地应对砖窑人命官司,大嫂子陶氏来来回回去娘家搬救兵,甚至放低了姿态来兰因观说情…… 人活着就得应对数不清的烦心事,万般皆苦。 暑日酷热难当,兰因观在山上,前后门一打开,穿堂风一吹来倒也凉爽,就是这儿树多,容易招蚊虫。 天才刚亮不久,树上的蝉就开始奋力嘶鸣。 玉珠换上那件薄如蝉翼的青烟罗褙子,手摇着团扇,出了房门,放眼望去,璃心此时正坐在大梨树下,用小银夹子仔细地挑燕窝的毛,阳光从树叶缝中渗下些许,打在了这丫头的肩膀上。 玉珠不禁用帕子抹了把后脖的热汗,笑着问:“你不热吗?快挪个地方。” 璃心笑道:“这阳光敞亮,正好能把毛挑干净,往年咱们在陈府吃的燕盏可干净了,泡发了直接就能上火炖,如今市面买的这些燕窝最是污糟,夫人今晚上想吃什么?我好提前预备下食材。” 玉珠轻摇着团扇,莞尔:“你这丫头最近怎么改性子啦,忒勤快了些,前儿我心血来潮,略提了一嘴,说想吃烤肉,嚯,你昨儿就给我弄了条炙羊腿,害得我吃了上火,嘴里长了疔,大半夜还流了鼻血。” 玉珠身子斜倚在门框上,故作思考片刻,笑道:“若说想吃什么,今儿忽然想吃加了碎冰的莲子汤和芸豆糕,算啦,大热天的总是劳烦你爹爹城里城外地来回跑,我心里过意不去。” 璃心脱口而出:“那有什么麻烦的,只要涉及夫人你的事,他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儿,璃心忙掩住口,眼里闪过抹慌乱,心也跟着砰砰乱跳起来,偷摸瞧去,正房门口立着的夫人神色如常,摇头笑说福伯年纪大了,咱不要任性,要体谅他老人家。 璃心松了口气,暗道还好还好,夫人她并未察觉到异常。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玉珠一惊,兰因观平日除了送柴、水的伙计,再不会来旁人,会是谁?正在她思索间,只瞧洞开的后大门忽然涌现了好些个穿着银鳞细铠的卫军,皆手持兵刃,自觉地分开两队,守在观外,而从中间走来个身量高大魁梧的男人,正是魏王。 魏王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白粗布直裰,头上戴着玉冠,腰间悬着块蟠龙璧玉,依旧气势逼人,在他身后跟着崔锁儿和那一等侍卫骏弥,崔锁儿戴着纱帽,热得脸通红,卖力地用大蒲扇不住地在主子后头扇。 见这些人来,玉珠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脑中想起的全都是当日魏王那些极尽暧昧和暗示的动作言语,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却猛地想起那个为她出头的吴十三早都离去,而福伯今儿天未亮就回城中的家去打扫,偌大的兰因观此时就她和璃心两个。 玉珠碎 第43节 在那瞬间,她有些后悔两个月前没有按照陈砚松安排死遁,可转头一想,普天之大莫非王土,没有路引她能逃哪儿?万一惹怒魏王,牵累全家无辜之人又该如何。 罢了,还是那句话,一味地畏缩惧怕,恶人会更恶,若是魏王敢强迫,那她宁为玉碎。 想到此,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大步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王爷万安。” “快起来,真是许久未见了。” 魏王忙笑着虚扶了一把,单臂背后,环视了圈小院,目光落在梨树下石桌上的燕窝碎上,男人剑眉微敛,略扭头,嘱咐身侧的崔锁儿:“孤王记得王府里还有些上好的燕窝,是不?” 崔锁儿躬身回道:“大前年云州刺史呈送了几盒子暹罗进贡的金丝血燕盏,头先世子妃孕中时差人找老奴要,老奴觉着这血燕实在珍贵,便大着胆子回绝了,这样宝贝的东西连您和王妃娘娘都没尝过,怎好给旁人呢。” “回府取去,还有那雪蛤、当归什么的,也都拿来,孤瞧夫人脸色不太好,给她补补身。”魏王随意嘱咐,紧接着又补了句,“再去库中挑些轻软素雅的布料和一些家具,好好把这儿归置一番。” 玉珠忙尴尬道:“王爷,妾身不用的。” “要的。”魏王霸道地打断玉珠的话,刚抬脚想要进屋,发现女人局促不安地伫立在原地,男人摇头笑笑,径直坐到了梨树下的石凳上,抬眼觑去,几月未见,玉珠明艳依旧,而夏日穿得薄,越发凸显玲珑身姿。 魏王晓得女人惧怕,仰头看了眼树上结的青皮梨子,笑着用折扇点了点石桌,“孤王今儿闲来无事,便过来探望番好友,聊几句闲话,真人莫要担忧,这儿到底是出尘之地,且隔壁院儿还供奉着三清,孤王就算再荒唐,也不敢冲撞污渎了神仙。” 玉珠松了半口气,忙嘱咐璃心去厨房将糕点和饮子端出来。 她亲自舀了碗冰糖绿豆汤,稳稳放在魏王面前,惴惴不安地入座,笑道:“观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如今暑气正旺,喝碗绿豆汤正能降火解渴。”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崔锁儿赶忙要上来试毒。 哪知魏王大手一挥,“你这老货也忒琐碎了些,小袁夫人是孤王挚友,便是真下毒了,孤王也照喝不误。” 说罢这话,魏王端起瓷碗咕咚咕咚将绿豆汤喝了个尽,叫了声爽快,吩咐璃心再去给他盛一碗来。 只见魏王双腿自然地分开,哗啦一声打开折扇,在脸跟前轻轻摇,他大剌剌地打量玉珠,柔声问:“夫人的精神头比起从前当陈家妇时要强许多,只是瞧着似乎消瘦了不少,可是孤王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什么人来寻你的麻烦了?” 玉珠双腿紧闭住,两手绞着帕子,轻声道:“是有些烦心事,不过都过去了。” 魏王端起瓷碗抿了口绿豆汤,若有所思地看向玉珠,“头几日孤王刚回来,银环就巴巴地跑来嘀咕,说你玩弄了她小情人的感情,又将那年轻人抛弃,她问你要吴十三的下落,你却打了她,是不是真的?” 玉珠颔首浅笑,“我被狗咬了,那肯定得当场咬回去。”她细思了片刻,问:“王爷是来替戚阁主讨公道了?还是替她来问吴十三的下落?” “都不是。” 魏王眸中闪过抹轻蔑之色,笑道:“夫人不用揪心,一条惯会发情且不听话的母狗,还不配主子替她讨公道,至于吴十三的下落嘛,孤王倒是晓得,但却不可能告诉她。” 说到这儿,魏王身子稍稍前倾,皱眉望着玉珠那羊脂玉般的脸,柔声问:“她打疼你了么?” 玉珠摇摇头。 魏王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敢的,难道不怕?” 玉珠再次摇头,“她狗仗人势,我狐假虎威,况且她还要巴结主人挣骨头啃,自然有所顾忌,我无欲无求,为何怕她?” “哈哈哈哈,答得好!”魏王拊掌大笑,“孤就爱和夫人这样直爽的人说话,你放心,孤会约束好自家的狗,绝不许她再在夫人跟前放肆,这不,前儿孤王借故撸了她大哥的差遣,她怕得跪在别院里告罪,动都不敢动。” 玉珠只感觉头皮阵阵发紧,不知不觉间,手心早都紧张地生起层热汗。 待心绪平稳些后,她再三思量了番,最终还是没忍住,轻声问:“王爷方才说……您晓得吴十三的下落?” “不错。”魏王扭头望了眼观外那茂盛高耸的桃树,挑眉一笑:“真人不必担忧,他现在日子过得快活幸福,比神仙还要逍遥呢,应该不会再纠缠你啦。” 玉珠抿唇一笑,松了口气,不再缠便好,转而心里又空落落的。 哎,吴十三成亲了么?才两个多月,这么快啊,也不知他的娘子是何许人、什么样的美貌温柔,竟能收服这样的浪子。 挺好的呀,信天翁不再沉湎于水中鱼,终于找到自己的天地去逍遥了。 第51章 太阳越升越高, 蝉鸣得也越发卖力,偶尔吹来阵凉风, 吹得梨树叶呼飒飒响。 玉珠端起手边的罗汉杯, 发现杯中的清茶也泛起细微的涟漪,抿了口,微苦, 她不想再继续讨论吴十三这个人的话题,忙岔开这个话题,主动问:“王爷此番去长安, 可遇着什么新鲜的事了?” 魏王一怔。 这么久了, 玉珠对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和疏远, 还从未这般同他闲话家常。 魏王自是心花怒放,但面上却并未表现出半点, 抬手将落在腿面上的绿叶拂去,笑道:“嗐, 原是太后重病, 孤王马不停蹄地赶去长安侍疾,恰巧京城发了巫蛊案, 前朝后宫牵连了无数人,旁的不提了,皇兄最宠爱慧贵妃竟也是主犯之一, 她被赐毒酒自尽,她哥哥礼国公阖家也受到了连累。” 玉珠心里一咯噔,叹了口气,“小时候, 哥哥倒是教妾身读了些史书, 他说古来但凡涉及巫蛊之事的, 动辄成千上万的人获罪下狱,也是可怜礼国公家无辜的孩子们,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到了泥里。” “你是母亲,心也格外软些。” 魏王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淡淡笑道:“本质还是朝廷的党争纷争罢了,皇兄要坐稳那张龙椅,手上必定要粘无数人的血,哎,只是这遭真真可怜了孤王那小侄儿李昭。” 玉珠顺口问了句:“这是怎么说的?” 魏王笑道:“孤王这个侄儿李昭,他是皇兄第十二个儿子,打小没了娘,又不被我那皇兄待见,是在太后跟前儿长大的,他原跟礼国公家六姑娘高妍华定了亲,年底就该完婚的,这不,那小姑娘因她姑妈慧贵妃之事被牵连,叫打入了内狱,我这傻侄儿居然跑到勤政殿外跪了一夜,恳求皇帝宽恕六姑娘,意料之中,陛下龙颜大怒,命人将李昭逐走,这傻小子居然还没放弃,竟暗中去了首辅府中,跪下恳求首辅救救六姑娘,这些个高官都是滑不溜手的泥鳅,张首辅嘴上答应了,这头将我那小侄儿温言哄走了,转头就偷摸找了太后,这不,太后将这傻小子禁足在慈宁宫,派了十几个太监嬷嬷盯着,不许他出门半步。” 玉珠也是感慨万分,“这位皇子听着是个性情中人,哎,太后估计也是怕皇子惹祸上身,这才不让他出去的。” “你看得准。”魏王摇头笑笑,“我这小侄儿确实有情有义,可若是放在朝局之中,情义这东西轻如鸿毛,他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见玉珠谈兴颇浓,魏王喝了数口绿豆汤,接着道:“孤王瞧他整日介闷闷不乐,便将他带去上林苑打猎散心,哪晓得这小子被太后养成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客,拉不动弓便罢了,居然还害怕射杀飞禽走兽,那成嘛,打不成猎,孤王便教他骑马,谁知那马忽然发了性,狂奔起来,顿时将这小子摔翻在地,当即晕了过去。” 听见此,玉珠惊得捂住口,忙问:“那皇子无碍吧?” 魏王眼里的鄙夷之色甚浓,冷哼了声:“没事儿,脸上挂了彩,左胳膊扭伤了,估摸着是被惊吓到了,当晚就发了高烧,孤王当时心里过意不去,带了伤药去慈宁宫探望,哪知被太后狠狠骂了通。” 越说越气,魏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厌烦道:“太后骂孤王不安好心,蓄意谋算他宝贝孙子的性命,还骂孤有鹰视狼顾之相,看见孤就厌烦,让孤赶紧滚回洛阳,给孤指了好几个学士,命孤跟着学士多读圣贤书,修身养性,收敛张狂性子。过后太后又将陛下宣到慈宁宫来,将陛下也指着鼻子痛骂了通,说陛下平日里薄待冷落她孙子,根本不是个好君父,又哭哭啼啼地说她老婆子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如今还活着,孙儿就被父亲和叔父伙着欺负成这样,看来你们兄弟根本不把她老婆子放眼里,倒不如她这就带孙儿去给先帝守灵去,也省得碍了陛下和魏王爷的眼。” 魏王鼻孔发出声冷哼:“咱们这位陛下最是孝顺,忙不迭携孤给太后磕头认错,最后还给那十几岁小孩子封了王,这才将老太太的毛摩挲顺喽。” 玉珠掩唇轻笑:“太后娘娘当真是疼爱这位皇子哪。” 魏王愤愤道:“太过溺爱,只怕李昭小儿命贱,承受不起这泼天的福分,孤王瞧他那孱瘦懦弱的样儿,怕不是个有寿数的人。” 说到这儿,魏王不由得长叹了口气,颇有些酸道:“小时候太后最疼爱孤王,常常夸孤勇武无双、机智过人,她其实更属意孤王登上大宝,奈何皇兄是嫡长,虽平庸无能,但母后终究不敢逾越不礼法,只能委屈了我。哎,如今她上了年纪,一点也没有当年的慈爱温柔,脾气越发暴躁刁钻,如今为了李昭那小崽子,她居然当着下人的面儿将孤骂得一文不值,孤实在受不了,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了长安。” 玉珠心里有些疑惑,她在闺中时就听兄长谈起过这位当朝太后,扶幼子登基,多年来垂帘训政,与民休息,行仁政施恩于天下,想来这样一位厉害人物,不会因为溺爱孙子而厉声训斥王爷吧,什么鹰视狼顾,又什么读书养性,倒像是……呵斥约束。 见女人皱眉深思,魏王不禁凑近,温声笑道:“孤王这口气憋闷了这么些日子,身边净是些阿谀奉承之辈,要么是些只知道卖弄狐媚的庸脂俗粉,孤实在是没人倾诉,也就是和夫人你能说上几句话,咱们是忘年交嘛,随意聊,你别太拘束了。” “是。” 玉珠身子往后撤了些,始终与魏王保持距离,暗道,人与人之间最是忌讳交浅言深,她自然不会将心里的话直白说出来,于是想法子岔开这个涉及朝政的话头,颔首浅笑:“王爷恕罪,妾身方才听您谈起家事,不由得想起远在江州的娘家兄长,哎,他还不晓得我同陈二爷和离了……” “他晓得。” “啊?”玉珠顿时愣住,疑惑地望向魏王。 魏王笑道:“回洛阳时路过江州,孤想见见夫人长大的地方什么样儿,便留了几天。” “什么?”玉珠惊得站起来,顿时有些慌了。 “莫急。”魏王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坐下,“也正是孤生了好奇之心,否则夫人估摸着将来都见不着你兄长了。” 玉珠心狂跳,焦乱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忙道:“烦请王爷告知。” 魏王不慌不忙道:“从前孤听荫棠说起过他这位大舅兄,最是刚直不阿,眼里不揉半点沙子。你想必知道,你家乡有个来头不小的安德侯,他可巧要扩修家祠,正好占了你家郊外一块上好的良田,那安德侯也是个张狂的,你说想要人家的地,花点银子买就行了,这王八蛋非仗着权势强占,你哥哥在当地有声望,并不畏惧,写了状子告了上去,当时知府秉公处理了,命安德侯将地还给袁家。” “我晓得那位安德侯的。”玉珠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鼻尖都冒出了汗,“他仗着女儿宫中得宠,又诞下了皇子,常以国丈自居,十分嚣张跋扈的,怎么肯善罢甘休,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魏王从腕子上褪下佛珠手串,掐数着那如龙眼核般大的小叶紫檀佛珠,笑道:“去年秋天你哥哥正好参加乡试,安德侯暗中命人摸进你家,换了你兄长要带入考场的笔,笔筒中藏了夹带,你哥哥却茫然无知,后头他进考场后,正巧被监考官搜查出来,人当即就给扣下了,也怪你哥哥倒霉,去年皇帝下令严肃考风,要杜绝科场舞弊,你哥哥直接从考场给拉进了牢狱。” 玉珠气得面颊通红,拳头锤了下腿,眼泪不住地掉,“怨不得去年底我给江州寄了几封家书,总收不到回信,我怕搅扰哥哥读书,不敢打扰,原来哥哥竟……”玉珠眼中尽是泪,哽咽着问:“我哥他没受刑吧。” “进去后肯定免不了一顿打。”魏王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女人,柔声道:“当时事发的急,尽管你哥百般喊冤,可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你家侄儿袁文清可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小子,他赶忙写了伸冤状子递上去,卖了家中的地四处奔走,同时又写信给你,希望姑父陈砚松能出手相救。” 魏王故意问:“怎么,荫棠竟没给你说过这事?” 玉珠银牙紧咬下唇,恨恨道:“他当时只顾着和妓女调情,和我打架,怎么顾得上管我家的闲事!” “不要这么说嘛。”魏王勾唇浅笑,假意劝慰:“许是安德侯中间使了手脚,把信笺扣下也未可知。” 玉珠含泪点头,赶忙问:“那后面是您替我哥作主平冤的?” 魏王顺势抓住女人的手,笑道:“当时学政和江州刺史商议后作出判决,革除你哥和你侄儿的功名,三代不许科考,主犯流放至象州,即刻执行。孤王到江州的那日,正巧是你哥被流放之时,他是你兄长,那四舍五入便是孤的亲友了。” 玉珠晓得魏王话里什么意思,立马低下头,她想抽回手,却被这男人攥得紧紧的。 见女人这般,魏王一笑,大拇指轻轻揩她的手背,接着道:“孤王听了你哥的陈述,立马猜到此事定和安德侯有关,冷着脸让地方官彻查,呵,不出两日,就抓到当日偷偷潜入袁府更换笔的小贼,拿到了口供,替你哥哥翻了案,恢复了袁家父子的功名。” 玉珠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松了口气,可很快又皱起眉,担忧地望着魏王:“可那安德侯毕竟是宫里娘娘的兄长,您……” “孤还是陛下的亲弟弟呢!”魏王轻拍着女人的手,骄矜道:“江州离长安不远,孤连夜带着人证物证返回长安,当面跟陛下陈述此冤情,陛下勃然大怒,削去安德侯的爵位,以诬陷天子门生之罪,收回朝廷赏赐所有钱帛田地,打了这老贼五十庭仗,依律判入狱八年,同时将安德侯的女儿陈德妃降为美人,皇子交由太妃抚养。” 听到这儿,玉珠赶忙跪下给魏王磕了三个头,“王爷大恩大德,贱妾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魏王起身亲自扶起玉珠,男人眼里尽是疼惜,按住女人的肩膀,轻轻摩挲着,柔声道:“孤说了,孤和夫人是忘年交,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玉珠只感觉魏王的手如同烧红了的铁般烫,他高大的身躯就像座小山,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让人难以逃跑。 她想反抗,一想起自家兄长和侄儿的前程性命全都是他保住的,怎么都不敢挣扎。 玉珠心里又怕又委屈,只是低着头掉泪,咬牙强甩开魏王的手,后退了数步,噗通一声跪下,跪在男人脚边,哽咽得声音都颤抖了,“王爷,您是天之骄子,妾、妾不过是蒲柳之姿,真的不配,求、求您了……” 魏王倨傲一笑,比起以前的冷漠,她这次的反应和态度,他很满意。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崔锁儿贴心地上前扶起玉珠,谄媚笑道:“夫人莫要说这样的话,仔细伤了王爷的一片真心,你们袁家可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您不配,那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谁配呢?” 魏王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喝道:“你话太多了!” 崔锁儿吓得脸都白了,跪下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磕头,紧接着又猛扇自己耳光,他原只是想推波助澜一下,没想到竟没留神,差点揭了王爷的底,“王爷恕罪,求王爷恕罪。” 魏王剜了崔锁儿一眼,并未理会,他将大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取下,放入玉珠手中,垂眸看着窈窕貌美的女人,柔声道:“先帝当年得了块上好的籽玉,他命匠人做了章子,剩下的料又雕了两只扳指,赐给了皇兄和孤王,今日孤将这枚扳指赠予你。” 玉珠忙往开推,“这太贵重了,妾出身卑微,实在不敢当。” “卑不卑微,不过是孤一句话的事。”魏王强行合住女人的手,让她收下那只玉扳指,并且俯身,轻吻了下她的手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暗示,这次,几乎是明着说,“孤说几句实话,你也别恼,你兄长才干平平,将来顶多做个末流的地方官,但你侄儿袁文清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杰,若是有名师指点,有孤这样强大的靠山庇佑,将来必定大放异彩。” 玉珠紧咬住下唇,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只能听见魏王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旋。 “袁夫人,孤不会强迫你,你是个聪明人,好好考虑一下。” 第52章 魏王走后, 玉珠久久不能平静,刚准备泡澡清醒一下, 谁料那王府的大总管崔锁儿又来了。 原来, 崔锁儿奉魏王之命,过来送各种珍贵补品和家具,什么螺钿拔步床、牡丹纹样银胎漆盒、八则妆花缎……吃的用的应有皆有。 玉珠不敢收, 可那位崔大总管立马跪下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双拳抱住直摇, 说老奴今儿在夫人跟前胡说八道, 回去就领了十几个嘴巴子, 今儿这些东西若送不到观里,咱们这些人回去全都没好果子吃, 求夫人慈悲。 玉珠碎 第44节 没法子,玉珠只能暂且让王府的下人将东西搬进来, 等过后再做处理。 晌午过后, 天空黑云密布,电闪雷鸣间, 暴雨倾然而至,雨后的兰因观焕然一新,院子里的青砖被洗净, 凹陷处洼着清水,大梨树的叶子透绿油亮。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的鳞云烧红了,因在积水处, 犹如春日里的花瓣般漂亮。 夏日炎热, 主仆三人的饭食多摆在院子里。此时, 石桌上已经摆上三道菜,一条清蒸鲫鱼,两道素菜,以及一壶春日时酿的桃花小酒。 玉珠没什么胃口,胡乱地扒拉着饭,垂眸望去,跟前放着魏王留下的那枚玉扳指,这是权势地位的象征,亦是一把扼在喉咙上的枷锁,从前她自负清高,宁为玉碎,可现在…… 玉珠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对面坐着的璃心正好捕捉到这一幕,夹了一大块鱼送嘴里嚼,扫了眼桌上的玉扳指,手好奇地伸过去想要拿起看看,谁料被福伯用筷子重重地拍了下手背。 璃心嘟着嘴,痛得连揉手背,生气地瞥了眼她爹爹,转头望向玉珠,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今儿送了那么多厚礼,又、又把贴身的扳指给了你,算不算提亲了呢?” 玉珠心里事多,只是默默吃菜,并没回答。 璃心两条胳膊撑在桌上,身子往前探,不依不饶地问:“夫人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会不会嫁给王爷?” 玉珠柔声笑问:“你怎么看呢?” “嗯……”璃心沉思了片刻,“夫人你和陈姑爷和离,不就是因为那个花魁娘子嘛,我听说王爷就比皇帝的位子小一点点,他肯定有数不清的侍妾美婢,到时候你肯定要生气,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玉珠暗笑,还真是孩子气,她故意问:“王爷不好,那你觉得我跟谁合适?” “吴大哥啊。”璃心脱口而出,“吴大哥年轻,长得又那么英俊,光看着就赏心悦目,而且对夫人那么的痴心关爱,你要是跟了他,保管一辈子都享福。” “越说越没规矩了!”福伯将筷子重重地按在桌上,虎着脸,叱道:“这话是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小丫头能说的么?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吴十三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不可以随便提起,否则会给咱们惹麻烦的,你还把他的名字拎饭桌上,当爹爹不敢揍你么?” 福伯扬起手,佯装要打。 璃心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气道:“通缉犯又怎样,不兴人家改过自新吗?爹您从小教我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吴大哥对咱们真的特别厚道仗义,若是有个哥儿对我这么好,我立马就嫁了。” 福伯轻打了下闺女的头,“呸,你甭以为我不晓得,最近你经常和王庄里那个挑水送菜的小子宋逢春眉来眼去的,区区庄户的儿子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回头我要找老宋头说道说道,让他管好自家小子!” 璃心羞红了脸,“宋大哥出身虽然低,可我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啊,爹爹你也太小看人了。” “你还敢说!”福伯手指戳了下璃心的脑袋,“咱们袁家是书香之家,你以后起码要找个读书人,看上个种地卖苦力的算怎么回事。” 玉珠见这对父女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忙劝和,她摩挲着璃心颤抖的背,柔声道:“你不要怪福伯凶,女孩子成亲是大事,可马虎不得,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紧张你,怕你被坏人骗了。” 说到这儿,玉珠轻轻推了把璃心,笑道:“好啦,别哭了,去帮我乘碗汤。” 璃心嗯了声,起身抽泣着去厨房了。 福伯望着女儿单弱的背影,咬牙骂道:“这丫头真被我给宠坏了。” 转而,福伯沉重地放下碗筷,担忧地望着玉珠,“姑娘,瞧魏王如今这架势,对你是势在必得的,你怎么想的?” 玉珠盯着那枚扳指老半天没言语,忽然抬头问福伯:“您呢?您怎么看?您是长辈,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不妨说说。” 福伯沉吟了片刻,眉头蹙起,“说句不中听的,姑娘,你就算想吃回头草,跟陈姑爷和好,一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俩到底有了隔阂间隙,怕是破镜难再圆,二则陈姑爷就算再精明强干,还是臣服于王爷脚下,头先他同意你住进兰因观,便已经能看出他的选择了,那陈家不是个能长久的去处,至于那吴十三,年轻人虽热心,可却不是个良人,跟着他注定了颠沛流离,何必呢。” 玉珠苦笑:“您的意思是让我妥协,去给王爷做妾?” “倒不算妥协。”福伯叹道:“起码王爷从未逼迫过你,也未曾给过你难堪,再者皇家王室之侧妃,到底和寻常人家的侍妾不同,那是能上宗谱玉牒的庶妻,有名分品阶,听说还有俸禄哩,可见王爷给了你极大的体面。于将来看,姑娘若嫁入了王府,有了王爷庇佑,一辈子吃穿不愁,也没有豪强权贵敢欺辱你,而王爷这回帮了你哥哥这么大一个忙,说句难听的,袁家要有朝廷有人,必定飞黄腾达。” “我晓得您老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和家族着想。” 玉珠打断福伯的话,轻笑道:“如果我不再看重什么夫妻恩情这套,王爷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只是我觉得,哥哥未必会愿意我为了偿还王爷的恩情,就把自己一生搭进去,且走裙带关系到底是邪路,用心读书科举,堂堂正正做天子门生才是正途,还有……” 玉珠凑近了福伯,秀眉紧蹙,压低了声音:“今儿我和王爷闲聊,他说起了太后娘娘斥责他的事,太后骂他有鹰视狼顾之相,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再看他在洛阳城嚣张跋扈的样儿,想必早都生了不臣之心,若将来真有这么一日,他阖家必遭灭顶之灾,妻友亲族没一个会有好下场,咱们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福伯猛地打了个激灵,大手忙去擦额上的冷汗,连连点头,“还是姑娘通透明见,老奴真是目光短浅,险些害了……” 玉珠轻拍了拍福伯的胳膊,“您老也是关心我和袁家,这两日我将王爷送来的礼物归置归置,您老再去雇上些人,尽快将东西还给他。” 正说话间,璃心端着个大漆盘走过来了。 璃心依次将三碗粥摆在桌上,嘟着嘴:“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不叫我听。” “说你坏话哩。” 玉珠笑着打趣了句,垂眸看去,璃心端上来的竟是莲子百合粥,里头还添了核桃仁、杏仁等坚果,她舀了勺吃,莲子有一点点苦味,但后味甘甜,很是爽口,不禁笑道:“今早上我还念叨着想吃莲子粥,下午你就给我弄了。” 说到这儿,玉珠轻拧了下璃心的脸蛋,“什么时候下山买的莲子?我竟不知。你这丫头真是越发贴心了,再这样,我可舍不得放你嫁人了。” 哪料璃心脸刷一下红了,忙避开这个话头,“是前几日去城里买丝线,看见街上有卖新鲜荷花和莲子的,就称了些。” 瞧璃心这样,玉珠顿时明白过来这丫头没说实话,暗自猜测多半是山下王庄那个叫宋逢春的小伙子送来的。 少女怀春,有了心仪的对象也是常事,若是那位叫宋逢春的小哥人品佳,即便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那又何不可的。 夜凉如水,经历了一整日的喧嚣,兰因观终于安静了下来。 玉珠辗转反侧了许久,怎么都睡不着,她不晓得将扳指等物退回给魏王,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魏王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生气?可瞧他好歹是一方诸侯,气量应该不会那么狭窄,待她也还算真诚。 还有毕竟魏王帮了袁家这么大一个忙,又该如何还人情? 越想越烦,蓦地,玉珠想起了吴十三,想起了当初心情烦闷时,在广慈寺同他倾诉。 现在,她真的想找个人诉说苦闷。 吴十三…… 玉珠痴愣愣地望着黑暗的床顶,听王爷说,吴十三离开洛阳后过得逍遥且快活,现在,他应该正怀抱着新婚的美娇娘颠鸾倒凤吧。 鼻头一阵酸,玉珠讥笑不已,瞧,这就是男人,钟意你时什么情话都能说出来,做种种让你感动的事,可这种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呵,根本没有什么刻骨铭心和忠贞永恒,这世上谁离了谁,照样生活。 玉珠缓缓起身,下床穿上绣鞋,打算去院中透口气,门才刚打开条缝,她就看见隔壁屋住着的璃心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璃心手里端着烛台,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圈四周,快步朝右边小门那边走去,警惕地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去。 玉珠心狂跳,这丫头难不成在……私下偷情?这要是让福伯晓得,铁定打断她的腿。 玉珠忙找了条披风穿上,亦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她不敢发出半点响声,刚走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见外头的璃心似乎在同人低声说话,语气颇含着抱怨: “我看你以后还是少来送东西了,今儿幸好我反应快,将逢春哥哥拉出来挡着,我爹爹他们才没怀疑。” 一个清冷年轻的男人声音徒然响起:“真是劳烦妹妹了,对了,夫人她喜欢吃莲子粥么?” 玉珠瞬间大惊,这个男人声音很熟,竟、竟然是吴十三?! 玉珠越发不敢动,手捂住口,背紧紧地贴在石墙上,脑中几乎乱成了浆糊,吴十三不是回西域的十方城了么?王爷今儿不是说他如今很逍遥快活么?他、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时,璃心活泼灵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喜欢呀,头先姑娘突然想吃烤羊肉,我告诉了你,你立马送来了条羔羊腿和木炭,哈哈哈,她吃了好多,都上火流鼻血了,这不,今儿你送来的莲子是新鲜的,下火最好了,她连喝了两碗。” “好,那就好。”吴十三语气温柔,“她还有什么想吃的,你就写在纸上,用石头压在老地方,我看到后就给她弄来。” 紧接着,吴十三又说:“对了,你不是说她最近睡不太安稳么,我弄了些百合花来,你到时候给她插瓶子里,她心事重,睡不好会头疼。” 第53章 忽然, 玉珠特别生气,她真是越发觉得吴十三这个人行事鬼祟……世上所有不好的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 当初明明头也不回离开的, 怎地又回来,厚颜无耻、脸皮真厚! 他什么时候接触璃心的? 他是才回中原不久,还是压根未曾离开? 他偷偷来兰因观的目的是什么?又想要引诱她? 正生气间, 玉珠不小心踩到根干树枝,咯嘣一声脆响,在这静谧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玉珠的心狂跳起来, 她要被外头的人发现了么? 而就在此时, 外头忽然传来福伯的怒喝声:“死丫头, 我早就疑心你私会男人,可让我逮住了吧, 姓宋的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老夫今儿非打出你的牛黄狗宝了, 嗯?你你你,你是吴十三?” 紧接着, 吴十三略显尴尬的笑声传来,“伯伯,好久不见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福伯压着声, 声调中全是不可置信,“你们俩怎会在一起?莫不是……” 璃心急忙解释,“您可别乱猜,吴大哥就是托我给夫人送点吃食。” 福伯再次叱道:“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半夜私会男人, 传出去谁还敢要你!臭丫头, 赶紧滚回去挺尸!” 转而, 福伯压着火气说:“烦请吴先生移步,咱们爷俩聊聊。” 听到此,玉珠怕发出声响,急忙脱下绣鞋,赤脚奔回上房,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屋里漆黑无比,她手捂住心口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偷看,没多久,璃心气呼呼地从前门进来了,恼怒地将打门摔上,大步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玉珠心里数了几百个数,等外头没动静了,这才略松了口气,原本,她该将门户关好,上床休息,装作根本没发现吴十三回来,可鬼使神差,她轻手轻脚地再一次打开房门,赤脚出了屋子,又疾步朝后小门行去,尽量不发出半点声音打开木门,走出兰因观 。 极目望去,此时天上一轮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撒下人间,犹如给大地披上层如雪似雾的轻纱,风吹来,将桃树叶子吹得飒飒作响,福伯的小屋的窗子亮着灯光,给这静谧黑夜增添了些许暖意。 玉珠提起裙子,朝小屋走去,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怒斥吴十三的无耻,然后再一次将他逐走,可走到门口,却迟疑了,她屏住呼吸行到半开的大纱窗旁,偷偷地侧身往里看。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罢了。 昏黄油灯下,福伯脸上额头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面无表情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杆烟枪,两指默默地从灰布烟袋里夹出点烟丝,填进烟锅里,随后将烟锅对准灯焰,猛抽了口,嘴边顿时冒出片灰白的烟雾,老人顿时也咳嗽了几声。 在福伯旁边,赫然坐着个极俊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他好像晒黑了些,不同于往日的吊儿郎当,他身上似多了些许忧郁,那双微蓝的眸中也仿佛从烂漫的春过渡到了秋的愁,让人一眼就陷进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福伯问。 “有七八天了。”吴十三不住地搓着双手,看上起似有些紧张,“我、我其实……” “你别怪伯伯说话难听。”福伯狠抽了口旱烟,“你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心儿是个傻孩子,大半夜的偷偷同你见面,总归不大好,你便是为了玉珠,也不该这样。” “是我莽撞了。”吴十三沉声道歉。 此时,屋里烟雾缭绕,屋外夏虫嘶鸣,炎热夏夜似乎有了些许凉意。 福伯又往烟锅里装了些烟丝,思忖了良久,叹道:“十三哪,咱们爷们都是敞亮人,又相识一场,伯伯今儿就算得罪你也要说一句,这一路走来,我确实看到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你们到底身份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你应该不忍心看她后半生过着被官府追杀、有家不能回、四处飘零的动荡日子吧。” 吴十三没反驳,头越发低垂,苦笑了声:“其实我就是想给她送点吃食,没打算现身的,我也不敢打扰她平静日子,可又担心得很,那时她为了赶我走,故意说要同陈砚松和好,我怕她又被姓陈的苛待,就、就想偷偷躲在暗处护着她,如今瞧着他们夫妻仿佛确实缘分尽了,哎,等她有了更好归宿,我立马走,绝不打扰。” 福伯揉了下眼睛,长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柔声问:“回来后住哪儿?” “广慈寺里。” 福伯皱眉道:“以后别赌了,也别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好好寻个营生过日子。” “赌早都戒了。”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我现在干走镖,偶尔去码头扛包、帮闲,挣得银子都干净。伯伯,有饭没?我一整日还没吃东西。” “有。”福伯将烟锅在桌子腿儿磕了几下,挽起袖子,“下午还剩半锅莲子粥,我再给你炒个韭黄肉丝。” 听到此,玉珠什么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她从哪里出来,就回哪里去。 这一晚,玉珠彻夜难眠,合衣而坐至天明,脑中很乱,可好像又很清晰,去年道今年发生了太多事,找女儿、和离、魏王,还有吴十三。 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吴十三。 玉珠碎 第45节 他的轻佻引逗,他的仗义温柔,他的桃花和剑,还有他热烈的示爱,以及被伤害后愤怒的转身,所有的事就像昨日的流沙,一点点从沙漏里倒出来,几乎要淹没了她,不知不觉中,吴十三这样的人居然也在她生命中有了一席之地。 玉珠迷惘了,这世上真有吴十三这般痴情守一的男人? 约莫卯时,天已经蒙蒙亮,狂躁了一夜的夏虫终于累得睡去,纱窗蒙上层属于晨曦的微蓝,屋里仍暗着,不多时,外头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只听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 玉珠扭头看去,原来是璃心,这丫头怀里捧着个插了数枝百合花大瓷瓶进来了,瞧着睡眼惺忪,似乎还未梳洗过。 “哎呦。”璃心倒吸了口冷气,笑着嗔:“夫人您啥时候起来的?坐床上一动不动的,把我吓了一跳。” “刚醒。”玉珠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望着那几朵还未绽放的百合,故意问:“哪儿来的花?” 璃心笑道:“往山上挑水的宋家小哥送来的,你喜不喜欢?” 玉珠想呵斥几句璃心擅作主张,可又忍住了,淡淡笑着说了声“喜欢”。 璃心将百合放在案桌上,用帕子仔细地擦瓶身上的水珠,扭头问:“姑娘,除了莲子粥,你还想吃什么?” 玉珠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随便吧。” 璃心脱口而出:“这季节毛桃最好吃了,一咬下去,满口的鲜甜汁液。” 玉珠被这丫头的天真无邪逗笑了,“正好,我也想吃毛桃了,可又要劳烦山下的那位宋家小哥去集市买了。” 璃心哪里晓得自家姑娘已经知道吴十三回来的事,下巴高抬起,嘿然道:“他呀,你放心,他可乐得去买哩。” 这一日,玉珠原打算让福伯赶紧去雇些人,将魏王送来的扳指和家具等物全都搬回城里,可忽又迟疑了,前脚魏王才说了他帮哥哥父子逃脱了逃狱之灾,后脚她就这般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有点太过不懂分寸。 还是再等些日子,缓缓说,除了入王府侍奉,旁的他要怎样报答,她都可答应。 事到如今,她总算慢慢体会到了魏王的手段,他就像高明的猎人,精心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网来捕获小兽,小兽一开始或许还凭借着本能挣扎、逃跑,可后面,这个猎人不断地投喂、施恩、收网,小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扼住咽喉,可却无能为力。 不过她总觉得,魏王对她有些过于用心和敬重了,完全不像藩王该有的霸道跋扈的举止,这就很奇怪,或许有一日她想通这点,事情就有了转机。 与此同时,白日里,玉珠也在观察着璃心的一举一动,瞧见这丫头在清晨时分,将一张写了字的纸用石块压在了正大门旁的拐角处,晌午时,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农家小孩儿来取纸,而在深夜四更左右的时候,吴十三提了满满一篮子新鲜果子,放在正门口,待了小半个时辰后默默离去。 玉珠原本打算装聋作哑,只要他不出现在她面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他爱做什么便去做去,甚至在后来的几天,当璃心问起她还想吃什么果蔬,她只说胃口差,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言下之意是想让璃心转达给吴十三,不需要再这么殷勤地送吃食了。 没成想吴十三却送来了能开胃的山楂、爽口的小菜。 一连过了七八天,终于,玉珠再也忍不住,她觉得有必要再一次跟吴十三当面说清楚,吴先生你这么做都是徒劳的、没意义的,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第54章 七月初七,天干物燥, 酷热将桃树叶子晒得卷曲, 地面烫的几乎能煎蛋。 酉时用晚饭,玉珠心里装着事,压根没吃几口; 戌时她做刺绣静心, 没成想指头被银针扎破,顿时流出了血; 亥时沐浴,她反复盘算, 今夜面对吴十三时, 不能给他一点希望, 应该还像两个多月前那般冷着脸,高高在上地呵斥他别痴心妄想, 赶他走。 对,就这么办。 子时三刻, 玉珠穿上那件得体的对襟罗衫, 并将长发梳成乌蛮髻,只戴了一支桃花银簪, 移步去大门口等。 深夜的兰因山无比寂静,万物被黑暗吞噬掉,大门口悬挂着的两只红灯笼就显得格外扎眼, 不多时起了风,天空那弯月被刮起的沙尘迷住了,略显得有些昏黄。 尽管在夜里,依旧闷热得很, 玉珠穿得厚重, 摇团扇根本没用, 整个人仿佛置身蒸笼中般,从地底传来的热气似将她浑身的血都煮沸了,咕咚咕咚冒着烦闷的泡,她将衣裳的襟口稍稍往开扯了些,这才稍微松快些。 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玉珠没了耐心,刚准备回去,忽然听见前方响起阵轻快的脚步声,她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忙闪身跑回观里,关上大门,躲在门后观察。 果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出个高大轩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 他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手里提着个藤篮,在走近兰因观的时候,这男人忽然停下脚步,特特从篮子掏出只水囊,将帕子浸湿了,仔仔细细地擦拭头脸,又整了整衣衫,快步朝正门走来。 玉珠顿时屏住呼吸,之前的理直气壮的嫌弃竟忽然消失了,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吴十三走上青石台阶,俯身轻轻地将篮子安放在门口,他并未立马离去,而是怔怔地立在原地,盯着门板出神,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珠松了口气,犹豫再三,哗啦一声打开了门。 与此同时,已经走到下山路口的吴十三停住了脚步,他并未回头,猛地往前奔了数步,忽然又驻足,垂首盯着自己双手,没有转身。 两个人。 她在观内,他在观外,谁都不说话,惟有山间风呜呜刮来,撩动人的衣衫。 这次,玉珠率先踏出了兰因观,轻声喊:“吴十三。” 吴十三略微侧过头,闷声说了句:“无意打扰,我这就走。” “你已经打扰了。” 玉珠率先坐到了最上边一级台阶上,淡淡道:“咱们说几句话吧。” 吴十三闻言,身子顿了顿,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他始终未敢抬头直视玉珠,自觉地坐到了最底下的那层石台阶上。 两个人就这般,一上一下地坐着。 玉珠轻摇团扇,斜眼瞥了下,篮子里装了五只薄皮香瓜,她抿了抿唇,又往前看去,吴十三此时背对着她,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他穿着粗布衣衫,袖子和裤脚高高地卷起来,露出的胳膊略微暴起筋,无不彰显着力量,小腿修长匀称,脚踝骨明显,左脚蹬着的布鞋破了个洞。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女人在观察他,吴十三坐直了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不冷不热道:“放心,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纠缠你,原本只想在深夜送点吃食,若你觉得是负担,以后就不送了。” “嗯。” 玉珠点了点头,有些失落。 她指尖轻滑过扇面上绣的牡丹花,淡淡笑了笑,准备了好几日拒绝驱赶的话,想了好多遍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没想到再次见面,竟都能如此平静。 “你……你过得好么?”玉珠轻声问。 “啊。”吴十三怔了怔,双臂松缓下来,浅笑道:“还好,你呢?” “我也挺好的。”玉珠答道。 一时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忽然,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对不住。” “对不住。” 吴十三略微侧身,率先开口,容颜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越显挺立俊美,轻声问:“你为什么说对不住?” 玉珠望向男人的肩膀,犹记得两个月前他挑了一夜的水,扁担把衣裳都磨破了。 “当时把你折磨得挺狠,心里过意不去。” 吴十三笑笑,她的任何折磨对于他来说,都是甘之如饴的。 “我走的那天晚上,骂你骂得很难听,对不住啊。” “没事儿。”玉珠轻摇着团扇,仰头望去,这会儿风将黑云全都吹开,天上遍布璀璨星子,稠密地堆积在一起,仿佛一座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吴十三这次回来后变了很多。 “你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 吴十三眺望远方,“离开洛阳后,我马不停蹄地往十方城去,等到了后,却没有回归家乡的亲切感,整宿睡不着,饭也不香,总觉得有股沙子味儿,而十七和云恕雨两个亲亲我我的样儿,更是让我烦躁,于是第三天我就收拾行李,再一次日夜兼程返回中原,天大地大,我不晓得去哪儿,最后只能回洛阳。” “回来后,我就住进了广慈寺,以前我是无肉不欢的,可现在我居然觉得斋饭很香,老和尚的絮叨也没那么烦了。老和尚同我说,袁夫人的平静日子,我不能介入,也不能打扰,那我就想,我送点吃的总可以吧,老和尚说可以送,只是我的银子不干净,有血腥味儿。那行,我就去走镖,干苦力,我年轻有劲儿,还会点拳脚功夫,挣得不多,但已经够给你买羊肉、百合花、山楂还有香瓜,偶尔有同行眼红我的生意,故意找茬,一伙人将我堵在逼仄小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我会抵挡,稍稍反抗,但没有伤任何人的性命。” 听完吴十三的这番自述,玉珠鼻头有些酸,他真的改变了很多。 玉珠双手合十搓着扇柄,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道:“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你走后的一天晚上,你的师妹戚银环过来找茬,凶神恶煞地问我你去哪儿了,我懒得同她说,并且使了点小计逼她跪下,还打了她几耳光,这事你怎么看?” “打得好。” 吴十三冷笑了声:“打就打了,那种女人就欠收拾。” 玉珠将当日戚银环欺上门来的事略讲了几句,又赞赏了那王府侍卫骏弥的相救,说罢后,她心里冒出个打算,轻锤了下小腿,掌心倚着石台阶站起来,弯腰拾起藤篮,转身朝观里走去。 吴十三见状,急忙站了起来。 他没敢追,心头仿佛压了千万斤巨石般沉,有些紧张地问:“那个……你、你下次想吃什么?别多心,我知道你讨厌我,那我半夜来送吃食,绝不会让你看见我。” 见女人没搭理他,吴十三自嘲一笑,心里很不好受,烦闷道:“算了,我不会死皮赖脸的,这就走。” 此时,玉珠已经走到院中,她想了想,道:“洛阳城里有一家苏香记的芝麻酱很好,帮我称半斤。” 听见这话的瞬间,吴十三简直心花怒放,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一个健步冲上观门口,极力按捺住兴奋激动,嘴里反复默念:“苏香记、苏香记,要半斤芝麻酱,是半斤,不是八两。” 吴十三抻长脖子,冲女人远去的背影喊:“ 我记下了,明儿白日要走一趟镖,不远的,约莫半日就能赶回洛阳,晚上一定把芝麻酱给你带来,对了,需要给观里挑水么?” 玉珠背对着男人挥了挥手,“不用,缸里满着呢。” 第55章 两个多月来的所有烦闷痛苦, 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吴十三策马狂奔在深夜的官道上,马蹄得得得声回响在空谷, 飞起的扬尘蘸了月光, 如银似雪,温热的晚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仰头望去, 天上那弯月亮都像笑眼。 一个没留神,吴十三竟从马上翻了下来,连滚了十几圈才停下, 他并未觉得疼, 站起后大步冲到河里, 手掬起数捧水来洗脸,清凉的感觉让他知道, 这并不是梦,是现实。 玉珠没有排斥他, 甚至还和他相谈甚欢! 吴十三吹了声口哨, 将马儿唤回来,策马回了广慈寺, 他想将这件事告诉惠清,可又烦老和尚在他跟前嘀咕什么色即是空,于是将马儿安置到厩后, 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偏僻的小院。 离得老远,吴十三听见阵银铃响动,略抬眼,便看见他的那间小禅房油灯亮着, 在窗上堪堪映出一小片昏黄, 如同一把满是斑驳绿的铜锁, 扼住人的咽喉。 吴十三的笑凝固住,他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果然看见床边坐着个高挑女人,戚银环,大夏天的,她穿黑衣黑鞋,面上戴着纱,简直像将自己包在蛹中般。 吴十三自顾自地抓了把皂豆洗手,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啊。”戚银环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委屈道:“当时你怒气冲冲闯进别院,骂了通我拧身就走了,从此音信全无,没良心的,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说话间,戚银环起身,徐徐走到吴十三身侧,手攀上他的胳膊,捻了下男人的衣裳,喋喋不休地问:“这种布料不透气,这时穿着最热了,你晒黑了,但比以前更结实了,这两个月去哪儿了?” 吴十三不动声色地转身避开女人,拿起抹布擦拭供桌上的佛像、香炉和惠清送他的那串金丝迦南木佛珠,淡淡道:“这里是佛寺清静地,你不适合来,若是被其他和尚发现了,不好。” 戚银环笑嘻嘻地问:“你在赶我走啊?”女人扬了下手里的弯刀,眨眨眼,语气俏皮轻松,“可是怎么办,我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惠清那老秃驴,他怕我大开杀戒,屠戮了他的那些个大中小和尚,忙不迭地打开中门,低头退到一边,弯腰恭请我进寺的。” 吴十三摩挲着佛珠,嗤笑了声:“主持的武功远胜你我,他不对你动手,多半是想打开慈悲之门,给你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少他妈的念阿弥陀佛!才吃了几天斋,你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戚银环大怒,将弯刀咚地一声按在桌上,“我戚银环这辈子作恶太多,绝不可能回头,谁也甭劝我回头。” “哦。”吴十三淡漠道:“那你走吧。” “我不走。”戚银环冲上来抱住吴十三的胳膊,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师哥,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下来的,天天担惊受怕,怕你被追杀,又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后悔了,我不想放开你。” 玉珠碎 第46节 吴十三厌烦地抽走自己的胳膊,连退了数步,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将女人盯得发毛了,这才冷冷道:“银环,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许动她一根毫毛,否则我必要你付出代价,谁让你找她麻烦的。” “袁玉珠,又是袁玉珠!” 戚银环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一把将供桌上的瓜果香炉全都拂到地上,咒骂道:“我真不晓得袁玉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男人一个个见了她都跟着魔了似的,总有一天我非得千刀万剐了她!” 吴十三剜了眼女人,慢慢地卷起袖子,手指向外头,“我不在寺里开杀戒,走,咱们出去解决这事。” 戚银环见师兄阴沉着脸,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索性豁出去了,将面纱一把扯下,疯狂地撕自己的衣裳,不多时,便脱得只剩下凌红肚兜和墨绿的绸子亵裤,那原本窈窕白皙的妙曼胴体如今遍布鲜红鞭伤,一条叠加一条,脖子和脸上也有数条,看着触目惊心得很。 “怎么回事?”吴十三皱眉问。 “还不是因为你那晦气的袁玉珠!”戚银环嘤嘤哭了起来,身子剧烈颤抖,委屈地像受了气的小媳妇,“王爷从长安回来后,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在他跟前告了我一状,王爷恼了,不由分说将我吊起来抽了一顿,害得我好多日都没法出门,他警告我,不许我靠近兰因山,若是再招惹那贱女人,就要剥了我的皮。” 听到这话,吴十三不由得笑出声,原本满肚子的火气,这会子倒也消散了大半,他弯腰拾起戚银环的衣裳,扔给女人,又从床底下掏出两瓶酒,抛给戚银环一瓶。 戚银环横了眼男人,喝了数口酒,难过地嗔:“我都被打成这样,亏你还笑得出来!” 吴十三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伸了个懒腰,“别说王爷,连我都想揍你。” 戚银环见师兄的盛怒消散了几分,她怯懦地坐到男人对面,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诉苦:“我为他背叛了极乐楼,还为他出生入死组建无忧阁,又是杀人又是越货,他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气量竟如此狭窄,为了个草包一样的女人,居然如此羞辱我。” “你那是活该。”吴十三碰了下戚银环手里的酒瓶,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在魏王眼里,你和陈二爷都是能替他看家咬人的狗罢了,而你们要从主子手里讨骨头吃,谈何尊严?人家早都警告过你别动玉珠,你偏不听,挑战了他的威严,那他为何要跟你客气?缺了你戚银环,他依旧是皇亲国戚、依旧是手握重权的王爷、依旧有大把的能人异士为他卖命,师妹,魏王可不是没脑子的二师兄,不吃你这套。” 言及此,吴十三冷笑数声:“同门一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及早抽身退步的好,太过贪婪必不得好死。” 一番话说得戚银环俏脸通红,女人不服气地高昂起下巴,“我凭什么要抽身退步?” 吴十三略抬起眼皮,瞧见戚银环此时酒气已经上了头,脖子上的鞭伤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住她纤细的脖子。 见吴十三不说话,戚银环越发烦躁得慌,小拇指勾住肩膀上的肚兜细带子,媚眼含春,得意洋洋道:“我偏要继续下去,我不仅要做无忧阁阁主,侯府嫡女,将来我还要做县主、郡主,便是皇宫里的娘娘也做得,我爹不是总嫌女孩儿没用么,呵,他和哥哥们的功名前程还不是我这个女人挣的?现在还不得将我当活祖宗供起来?” 戚银环醉得身子微微摇晃,手轻轻覆上吴十三的大手,懦懦道:“师哥,这两个月我杀了很多人,每天都做噩梦。” 吴十三抽回自己的手,冷笑道:“掌控别人的生死,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所谓的权力么。” 戚银环几乎在哀求:“我害怕,你回到我身边吧,陪陪我。” 吴十三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手指向外头:“抱歉,我再给你说一次,我以后要专心修佛,你的那条路,我不走了。”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事,都笑出了眼泪,“怎么,你觉得念几句阿弥陀佛,当苦力走镖扛包,就能当好人了?袁玉珠就会喜欢你了?你错了,你怕是还不知道王爷这次在回洛阳的途中,帮了袁家一个天大的忙吧,你更不知道王爷前些日子又去兰因观示爱,甚至将先帝御赐下的扳指送了袁玉珠,而那女人还收下了,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吴十三冷着脸,骄傲地扬起下巴,扭头直视戚银环,定定道:“但我告诉你,玉珠不可能选择魏王,因为她喜欢我。”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从鼻孔发出不屑。 “你不信?” 吴十三挑眉一笑:“曾几何时,我也不信,但这次回来,我确信了。去年刚接触时,她对我是害怕和客气,到后面,当我向她表述爱慕之情后,她慌乱了,毫不留情将我赶走了,而这次,我看到她大半夜在观内站着等了我一两个时辰,心平气和同我闲聊,甚至没再抗拒我用送吃食的借口去探望她,我知道,她快被我感动了,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放下心防,接受我,接受这份真神赐下的缘。” “可笑。”戚银环简直笑得直不起腰,讥诮道:“她这就是接受你?傻子,这女人分明实在利用你,当初你是她找女儿的狗,若是将来王爷强迫她,你就是把能替她杀人的刀,吴十三,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即便有这么一天,也不关你的事。” 吴十三扭过脸,不愿再看女人,冷冷下逐客令:“趁我现在还好说话,滚!” 戚银环气急,恨不得想冲过去扇这蠢货几耳光,生生忍了下去,俯身拾起自己的衣裳和弯刀,满腹憋闷地离开了。 吴十三白了眼戚银环远去的背影,回屋里拿了铜盆和手巾,大步朝院中的井子走去,满满地打了一盆清水,仔细地擦洗身子,夜风袭来,他身上湿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玉珠睡了没? 吴十三将湿手巾搭在肩上,双手叉腰,仰头望月,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忧愁涌上心头,魏王权势滔天,又对袁家有大恩,且正当壮年,对玉珠真的是挺尊重爱护了,远远要强过他这种被通缉的杀手。 玉珠,你的选择是什么? 这一夜,吴十三整晚都没睡着,脑中反复回现着玉珠同他说话的画面,刚模模糊糊睡着,天就亮了。 照例,吴十三先去惠清的禅房做了一会子早课,随后下山去城里接货走镖,约莫晌午的时候才返回洛阳城,他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匆忙赶去“苏香记”称了半斤芝麻酱,顺便又在瓦市买了好些零嘴小吃,什么牛乳酥酪、琥珀桃仁、白糖芡实糕,满满装了一大食盒。 他不敢过早去观里,便在山下的小树林里等了许久,等到夜幕降临,等到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等到接近子时,这才摸黑上了山。 兰因观依旧安静冷清,正大门的屋檐下悬挂着两盏灯笼,牛毛细雨冲刷着遍山的桃树、松树,空中弥漫着股泥土的腥味。 吴十三担心自己的鞋踩脏了兰因观的青石台阶,便脱下掷到一边,赤脚走到门口,抬手想敲敲门,又怕冲撞惹恼了玉珠,于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足足站了有两刻钟,最后,他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有些失望了,原来玉珠只是让他买点芝麻酱罢了,并不是想借故见他。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吴十三苦笑了声,将食盒和装了麻酱的瓷罐轻轻放在地上,弯腰拾起自己的那双满是泥的破鞋,转身便离开,刚走了十几步,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吴十三身子猛地一震,他忙回头,果然看见玉珠探出来半个身子,她今儿捯饬随意多了,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大袖纱衣,头发随意用白玉簪绾起,略施粉黛,在这夜里就想一朵幽幽绽放的玉兰花,纯净而美好。 四目相对间。 吴十三忙低下头,说了声“抱歉”,忙大步朝山下走。 “等等!” 玉珠出声,喊住了男人。 吴十三并未转身,轻声问:“夫人还有什么事?” “那个……”玉珠搓了下发凉的胳膊,“吴先生能不能稍微等一刻钟?” 吴十三脱口而出:“可以。” 玉珠望着男人萧瑟的背影,女人弯腰将门口的食盒和麻将捞起,退回了兰因观。 其实,她早都在观里等着了,也早都发现吴十三上山来了,犹豫了良久,在昨晚一模一样的子时,这才打开大门。 玉珠拎着麻酱快步进了小厨房,灶里仍烧着火,锅中的滚水咕咚咕咚冒着泡,她有条不紊下了面,待煮得差不多后,赶忙捞出来过了几遍凉水,将凉面全都盛进大海碗里,往上面撒上早都准备好的葱姜蒜和麻椒面、花生碎、花椒等调料,用滚油浇了一遍,将香味激出来后,又淋上麻酱。 随后,她将一叠辣萝卜、清炖笋,还有锅中炖得烂乎的肘子端出来,全都装进空食盒里。 等做好这些事,玉珠深呼吸了口气,拎着大食盒走出了兰因观。 这会儿零星下着几点小雨,还像昨夜那般,吴十三坐在最底下的那层青石台阶上,双臂环抱在胸前,腰板挺得直直的,活像尊泥俑。 玉珠摇头笑笑。 吴十三早都闻见股饭香肉香,而此时,肚里的五脏庙也不争气地吹锣打鼓,发出令人尴尬的叫声,男人俊脸顿时通红,忙弯下腰,双手捂住肚子,故作痛苦地冷冷解释:“我最近酒吃多了,胃疼。” “用过饭没?”玉珠忍着笑问。 “没。”吴十三忙扭头望着她,可怜巴巴地答。 “转过身去。”玉珠轻声呵斥了声。 “好。” 吴十三吐了下舌头。 他用余光瞧去,玉珠走到他跟前,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摆在台阶上,雨后的夏夜还有些微凉,肘子上冒出丝丝白色热气,不偏不倚,直侵袭他的鼻子,而那麻酱凉面看起来更是色泽诱人。 “这是你给我做的?”吴十三惊喜地问。 玉珠“嗯”了声,将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从食盒里将酸笋汤和小菜端出来,做完这些事后,她退到台阶最上面一层,默默坐下,笑道:“吴先生当日又是买浴桶,又是连夜往观里挑水,我就算再铁石心肠,也得报答你不是?” 吴十三抿唇一笑,端起凉面就吃。 “要搅拌一下,面最底下还有菜。” 玉珠抻长脖子嘱咐,看着他狼吞虎咽吃面的蠢样,她掩唇偷笑,但说话的时候,又是冷冷淡淡的,“吴先生别噎着,若是不够,我再给你下点。” “够、够。” 吴十三废了老大的今儿才将口中的面全咽下去,谁知噎得他心口子疼,他忙锤了好几下,又咕咚咕咚喝了数口汤,才冲下去。 “好吃!”吴十三夹了筷子辣萝卜,喜得鼻头发酸,辣的眼里冒汗,原来她让他买麻酱,是想给他做凉面,男人笑道:“没想到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这么会做面。” “我以前在闺中经常干活儿的。”玉珠嗔了句。 她从荷包里取出根绳子,比对着吴十三的背,量他的肩宽、身长,默默在心里记下尺寸,发现跟前的青石台阶上有个模糊的泥脚印,她横了眼那大快朵颐的男人,又量了下脚印。 “香!” 吴十三很快就吃完了面,用肘块将碗底的汤汁全都蘸着吃光才算好。 他简直不敢相信,玉珠居然会对他这么好,忙扭头看她,谁料发现她吓得忙将什么东西藏到袖子里,脸颊也微微发红。 吴十三小心翼翼地问:“你藏什么?” “没什么。”玉珠手紧紧攥住那根线,态度依旧冷若冰霜,下巴朝前努了努,命令:“转过去。” “哎。”吴十三听话地扭转过头,这次,他不敢再狼吞虎咽,小口地品尝清炖笋子,珍惜和玉珠独处的好时光。 蓦地,他想起昨晚戚银环说的话,眉头微微皱起,柔声问:“我有个朋友,她说你之所以允许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说你想叫我替你卖命、送死。” 玉珠抿了抿唇,问:“那万一你的朋友说得是实话呢?” 吴十三身子一震,他猛地回头,望着女人明艳娇媚的脸,粲然笑道:“能为你死,这辈子值了。” 第56章 昏黄幽暗的灯笼光下, 吴十三那张俊美邪气的脸近在眼前,玉珠甚至能看到他嘴角沾了点酱渍, 他只穿了件单衫, 坦露出结实胸膛,不像那些粗野武夫似的长满毛,他很干净白皙, 那如铜钱般大小的粉晕若隐若现。 玉珠忙别过眼,冷着脸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掷给男人, “擦一下, 满嘴的油污, 脏死了。” 吴十三错愕地盯着女人,忽然咧唇开心地笑了, 捡起帕子却没舍得用,而是用袖子擦了几遍嘴。 玉珠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冷漠道:“转过去!” 吴十三悻悻地耸了下肩, 扭转过身,接着吃菜。 这时, 玉珠无声地松了口气,暗骂吴十三这番邦蛮汉说话太过直白热辣,总是将人弄得不好意思。 夜实在太安静, 夏虫也懒得窃窃私语,这男人的咀嚼声有规律而缓慢。 玉珠双腿并拢住,手指在膝头画圈玩儿,抬眼望向吴十三的背, 讥诮道:“你那个朋友是戚银环吧, 想必她在你跟前说了我不少难听的话吧。” 吴十三笑着“嗯”了声, 端起酸笋汤喝了几口,“她因两个多月前找了你麻烦,被王爷吊着打了一顿,心里怨气大,再加上杀人太多,心里不安,就寻我哭诉来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自问还是了解戚银环的,十句话里有九句半都是假的,譬如她口口声声说对我死心塌地,可却偷偷摸摸和陈二爷打得火热,当时夫人你说对陈砚松旧情未了,冷着脸将我赶走,我心里烦躁,就想打一顿姓陈的出气,没承想正好撞见这对狗男女在外宅里亲热,呵,好激烈,床都要摇塌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略微侧过头,抱拳拱了拱,故意笑道:“对不住啊,我在你跟前说他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事,是不是不太好啊,你也别伤心。” “他的事与我何干。”玉珠很快反应过来,瞪了眼吴十三,“少在这儿挑,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玉珠揉了揉纱衣上的缠枝葡萄花纹,冷不丁问:“那个……吴先生,恕我直言了,其实我有时候真不太懂,你并非权贵、生性浪荡、风流且不讲礼数,残忍又不可靠,面貌还很怪异,戚银环为何对你那么痴?” 吴十三轻舔了下唇,垂首尴尬一笑,轻拍了拍自己的侧脸,“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玉珠碎 第47节 说到这儿,吴十三斯条慢理地嚼着笋子,目视漆黑的前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明明我对她那么粗鲁,时常用粗言秽语羞辱她,看见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我还得意洋洋地奚落她,甚至,我为了另一个女人出剑重伤了她,按理说,她该彻底失望,恨我入骨才对,或者再也不搭理我,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来找我。” 玉珠不自觉拳头攥紧,问:“面对这样痴情的人,吴先生难道就没有动心过?” 吴十三眸中闪过抹狡黠,若有所指地反问:“那夫人觉得我应不应该动心?” “这是你的事,我怎会知道。”玉珠撇过头,有些慌乱了。 吴十三默默地将吃空的碗盘装入食盒里,在这当口,用余光偷摸打量玉珠,她戴了串珍珠的链子,正巧耷到了锁骨上,分不清珠子和肌肤哪个更盈润,脚上趿了双绣了荷花的藕色缎面鞋,青白的脚背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吴十三不禁咽了口唾沫,想摸一摸,又不敢,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觉得还是动心比较好,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夫人,你觉得呢?” 玉珠装作没听懂他的一语双关,冷着脸啐道:“抱歉,我不会评判你们极乐楼的污糟人和污糟事。” “是,是我冒犯了。” 吴十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暗笑:明明是你先挑起这话头的。 忽地,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夜风温柔,轻抚雨后微潮的大地,桃树上结了青瘦的果子,细枝不堪重负,咚地一声掉落。 最终还是吴十三打破了沉默,皱眉轻声问:“那会儿见你时,就发现你愁云满面的,可有什么烦心事么?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倾听。” 玉珠鼻头有些发酸,满腹的心事弄得她憋闷不已,她手指搅着袖子,抿了好几遍唇,“不晓得你有没有听戚银环说过,王爷不久前帮助过我兄长的事。” “略有耳闻。”吴十三正襟危坐起来,面色严肃,略侧身,示意自己很认真地在倾听,但双眼望向前方,如此又不会冒犯。 玉珠无力地弯下腰,手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压着声抒发自己的郁闷,“前儿我收到哥哥的家书了,他在信中写满了对王爷的敬仰,感激王爷替他平冤。若是放在从前,魏王饶是给出王妃之位,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就范,可是……” 玉珠越想越憋闷得慌,掉了泪,哽咽道:“我父母早逝,是哥哥和福伯将我拉扯大的,长兄如父哪,吴先生,从前我只觉得王爷是个色令智昏又蛮横霸道的人,后面越接触,我越发现他的可怕深沉,他当初将福浓赏给陈砚松,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又一步步用权势引诱陈砚松,紧接着把云恕雨赏赐了来,果然,我和陈砚松日日争吵打闹,最终将情分全都熬光,走到了决裂这步。你说,我该恨魏王么?” “该。”吴十三笑道:“可是,因为魏王帮你兄长洗清冤屈,弄得你又不好意思恨他了,对不?” “对。”玉珠揩去泪,“嗳”地叹了口气,“帮哥哥翻案,于魏王来说只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可于我家却是天大的恩情,方才听你说,他不久前鞭笞了戚银环,那女子是个刁毒狠辣之人,之所以不敢动我,皆是因为魏王的威严在头顶压着,你瞧,他又卖了我一份恩情,简直从里到外将我算计了个透。” “可是你心里是不愿的。”吴十三俊脸杀气腾腾,柔声道:“我可以帮你解决了这个头疼的人。” “别傻了。”袁玉珠苦笑道:“魏王身边高手如云,纵使你本领滔天,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者若是魏王出了事,你、我、袁家、陈家没一个会得善终。” 吴十三拳砸了下腿面,“那怎么办,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你委身于那个色鬼?” “你先别急。”玉珠忙安抚吴十三,敛眉道:“若不到最后那步,我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其实我反复在思考,魏王他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凭什么对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女人就格外特别?” 说到这儿,玉珠身子前倾,凑近吴十三,压低了声音:“有两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当初魏王说我长得像她早夭的女儿,便对我格外上心,另一件是那天崔锁儿脱口而出,说袁家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能配得上魏王,可被王爷厉声打断了。后一件是玄虚之事,不足为奇,我想……” “你想从第一件入手?” 吴十三亦靠近玉珠,轻声问。 “对。”玉珠忙点头,“我想雇先生帮我做一件事,去查查魏王这个女儿,哪怕有一点脱身的机会,我都得试试。” “没问题,我帮你做!”吴十三一口应承,点头笑道:“若是你真像极了他女儿,你索性认这老头子当爹,我看他还好意思碰你不。” 玉珠噗嗤一笑:“对,就是这个道理。” 忽然,她发现自己和这男人的距离太近了,甚至能听清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女人忙坐端正了身子,又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手隔空扫了下地上的食盒碗筷,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妾身为何款待先生的原因,放心,既要雇你做事,银子绝不会少,请先生开价吧。” 吴十三哭笑不得,手扶额:“你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的。” “还是要给银子的。”玉珠正色道:“三百……不不不,这活儿危险,一口价,五百两,待会儿我就回观里取银子,连同当初你托惠清主持送来的九百两一并给你。” 吴十三失笑,摆摆手:“事儿我替你做,银子……银子就先放你这里吧,我拿着肯定胡乱花用了。” 玉珠轻咬了下唇,脸颊有些发烫,坚持道:“我觉得咱们一定得泾渭分明些,毕竟是生意嘛,银子还是要给的,我又不想欠你什么情,大不了你可以存在惠清主持那儿啊。” “快算了。” 吴十三啐了口,愤愤道:“老头子鬼精鬼精的,银子存你这儿,兴许我将来还能花用,若是存他那儿,他肯定擅自替我做主,要么办粥场,要不买药捐给穷人,美其名曰说是替我做善事、赎罪孽。哎呦,你都不知道,这老家伙昨儿还偷偷跑去镖局打听,问我有没有好好干活儿,有没有随便打人骂人,百般叮嘱掌柜的要看紧我,不许我去赌钱,更不许我去妓院胡闹,妈的,还真把自己当我爹了。” 玉珠听到此,不禁笑道:“大师那是关心你,你可别不知好歹,你现在好不容易痛改前非,那就得坚持下去。” “是是是。”吴十三双手合十,无奈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扁嘴小声抱怨:“你们最大最厉害,我信天翁算是折在你俩手里了,善哉善哉,贫僧听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玉珠挑眉一笑。 蓦地,她发现方才同这男人说话有些太熟稔了,她忙拉下脸,轻咳了数声,下巴朝前努了努,端着架子淡漠道:“好了,妾身静等先生的好消息,你可以下山了。” 吴十三挠头笑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玉珠挥了挥手,便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不久就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兰因观外又一次恢复了安静,玉珠冷着脸端坐了许久,等到那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她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翻看了遍空了的碗碟,摇头笑骂了句:“还真能吃,跟头猪似的,荤素不忌。” 而这时,偷摸藏身在黑林中的吴十三亦掩唇轻笑,他方才佯装离去,其实并未走。 吴十三望着她默默拾掇他用过的碗筷,唇角不由得上扬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玉珠,你做的面虽然有些咸,但真的很好吃。 能同你共渡难关,我很开心。 第57章 大抵事情稍有了转圜的希望, 这晚,玉珠睡得很踏实, 甚至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醒了。 次日用罢早饭后, 她难得化了个妆,吩咐福伯去套了骡子车,打算去洛阳城里买点日常的用物。 今儿天不是很好, 浓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即便如此, 照旧阻挠不了洛阳的繁华热闹,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 更有那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在沿街卖艺,样貌怪异丑陋, 红头发绿眼珠,在高台上跳着胡旋舞, 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发笑。 玉珠主仆去了东市一家名唤“明月阁”的绸缎庄。 掌柜的姓薛, 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最是会品头论足, 他见玉珠虽一副道姑打扮,穿着寻常的水田衣,可容貌明艳脱俗, 耳朵上戴的那对东珠珰又亮又大,脚蹬双掺了金银丝的蜀锦鞋,料想定是哪家高门里崇道的娘子,于是挥手让伙计赶紧准备顶好的碧螺春茶和蜜汁桂花藕, 侧身弯腰, 陪着笑脸:“不知这位夫人今儿想看什么料子?若是嫌外头吵, 可去后头的雅间慢慢选。” “随便瞧瞧而已,叨扰掌柜了。” 玉珠颔首微笑,径直朝堆放粗布的柜台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卷卷颜色单调的料子,她上手捻了捻最近的那匹玄色布,有些粗糙,似乎是棉麻混纺的……吴十三是习武之人,穿这种布料的衣衫最实用,结实耐磨,夏天穿着还透气。 “夫人好眼光。”薛掌柜笑吟吟地凑上前来,“这种布料最近卖的最好了,给家里下人裁衣制鞋,亦或是制成帐子、桌布都可的。” 说到这儿,那薛掌柜拍拍手,立马就有三个婆子捧了十几种华美的布料走了上前,薛掌柜点头哈腰地介绍:“这些料子是如今洛阳最时兴走俏的,譬如这匹妆花,咱们寻常至多能买二则或四则的,小店可是八则的,这品相远远比贡缎都要好,前儿段子爵家给小姐准备嫁妆,买了十几匹压箱底呢,再譬如这匹银红的软烟罗,上头是牡丹海棠纹,又有个别名叫花开富贵,裁成衣轻透又凉爽。” 玉珠摸了摸那软烟罗,果然轻软,扭头对璃心笑道:“我瞧你的衣裳有些旧了,待会儿拿秋香色和银红的各一匹,找个裁缝你做两身衣裳。” 转而,玉珠指尖扫过匹苍绿的蚕丝布料,心里掂了几个过儿,嘱咐薛掌柜将这匹也包起来。 璃心见状,忙道:“这苍绿未免也太深了些,我还没见您穿过这种颜色的料子呢,估计上身不好看。” 玉珠莞尔浅笑:“这匹布给那谁做个中衣。” 璃心立马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瞧着合适,他成日家东奔西颠的,虽说有钱,可瞧着不是个会享福的主儿,哪里穿过这样好的料子,还是夫人您有心。” 玉珠横了眼这丫头,“别乱说,我素来不喜欢亏欠旁人,便当报还他之前的殷勤。” 璃心抿唇偷笑:“是是是,您说了算。”其实她早都发现了,夫人嘴上老是说要和吴十三两清,不愿沾惹那人一点便宜,可自打吴大哥重返洛阳后,眼见夫人开心了很多。 一旁侍立着的薛掌柜见状,忙招呼伙计将夫人点的布料包起来,笑着问:“夫人可是要给您郎君做中衣么,鄙人倒是能给您推荐几位手巧的绣娘,最会制衣了。” “不不不。”玉珠慌地赶忙否认,眼睛在周围瞟了数眼,瞧见福伯这会儿正在外头茶摊上吃菜饮酒,她坐端了身子,下巴朝那边努了努,笑道:“掌柜的可别误会,更不要乱说,我是给我家老管家挑点布料,他年纪大了,劳苦功高的,我是得犒劳犒劳他。” “是。”薛掌柜连连点头,顺着玉珠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上了年纪的粗鲁汉子,心里暗笑不已,苍绿色明显更适合年轻男子,给那土鳖老者穿,就像金盘装臭豆腐,未免太浪费了些。 当然,这话薛掌柜肯定不会说出来,连连夸赞夫人宽厚,顺带又推荐了几款类似的料子。 玉珠早不耐烦这薛掌柜的殷勤,刚要婉拒,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吵嚷声,她好奇地抻长脖子望去,只见斜对面一家生药铺外聚了好些人,似乎打架生事。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 带头闹事的竟是陈砚松的心腹阿平。 这阿平双臂环抱在胸前,嘴里叼了根细长的银牙签,凶横几乎要从双眼里溢出来了,他一脚踹飞阻拦他的药铺伙计,不耐烦朝自己带来的仆役们挥挥手,厉声喝命:“都麻利些,眼看着要下雨了,那些珍贵细料药材可见不得水。” 而这时,从西街尽头疾驰来了辆轻便马车,行到生药铺子前后,从车上跳下来个女人,正是陈府大房的主母陶氏。 看见陶氏,玉珠顿时怔住。 数月未见,陶氏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面黄肌瘦的,双眼熬得通红,身子几乎撑不起宽大的华服,发髻上再不见凤钗臂钏,只戴了支古朴银簪,她搀扶住嬷嬷的手,疾步奔到阿平面前,上前就抽了阿平一个大嘴巴子,随之扭头冲那些搬药材的下人们喝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强抢我的私产!” 阿平摸了把侧脸,玩味一笑,斜眼觑向盛怒的陶氏,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千,“大奶奶不是在家里养病么,怎地出门了?小人奉咱们老爷子之命,将生药铺子里的账本药材搬回府,过后全都要挂牌子卖出去,等筹措到银子才能赎大爷不是?奶奶难道不想救大爷了?” 陶氏气恨得五官都扭曲了,身子战栗不已,喝骂:“这不是你们陈家的铺子,是我娘家的陪嫁,谁准你们碰的!” 看到此,玉珠拳头攥紧,阿平怎会如此嚣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玉珠低声自言自语。 这时,那绸缎庄的薛掌柜走上前来看热闹,摇头道:“夫人大概不晓得,这事最近在洛阳都传遍了,数月之前,那陈家大爷陈砚榕的砖窑塌死了七八个人,听闻这几个人暗中得知陈大爷贪了王爷行宫地砖的银子,搜集到了陈大爷偷工减料的证据,大爷怕被王爷责怪,就故意伪造矿难弄死了这些人,如今被人家家里人告上了官府,原是要判斩监候的,多亏了那陈家大奶奶和她父亲四处奔走花银子,这才弄得个轻判。” 薛掌柜手指比了个九,悄声道:“判了这个数。” 随之,薛掌柜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洛阳生意场上谁人不知陈家兄弟斗的你死我活,可陈二爷如今是王爷身边最当红得令的人物,对外说他花了不少银子面子捞他大哥,生意人嘛,总不能做亏本的生意,头几日就闹过一次,说要收回陶大奶奶生药铺子,今儿又来,说句难听的,简直不给人家孤儿寡母活路。” 而此时,外头又是一阵吵嚷声。 玉珠朝前望去,那陶氏这会子就像只残破的秋叶,摇摇欲坠,看见一个仆人将一箱子珍贵的鹿茸往车上搬,急忙去抢,谁料被推了一把,陶氏脚软没站稳,直挺挺朝后摔去,恰巧被阿平抱在怀里。 阿平手不老实,顺势扣住陶氏的胸,还故意捏了一下,眼里尽是狎昵,坏笑:“大奶奶何必如此性急?小人知道大爷入狱后您寂寞,可也别在街上就投怀送抱啊,弄得人怪不好意思呢。” 话音刚落,周围看热闹的人哄笑一片。 陶氏更是气恨红了脸,要从阿平怀里往开挣脱却不得,昔日里高傲尊贵的侯门嫡女,此时彻底放下矜持,不顾一切地对阿平又抓又挠,这举动,反而让阿平玩心更盛,像逗猴子似的耍弄她。 玉珠再也看不过去,放下手里的软烟罗,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 玉珠怒喝了声,一把推开始作俑者,从侧边扶住已经半晕过去的陶氏,她怒瞪向阿平,叱道:“这就是陈家的规矩?你一个下人胆敢当众羞辱当家的奶奶?” 阿平看见玉珠,瞬间收起所有的戏弄,连退了好数步,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双臂垂下,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玉珠,陪着笑:“夫、夫人,您怎会在此?” “我要是不在,你们还不得吃人!” 玉珠剜了眼那混账东西,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惊魂未定的陶氏擦脸上的虚汗,可怜,陶氏面色惨白,脂粉全都被泪水冲散,这会子离得近,便更能瞧清楚突发的灾痛将一个女人打击得有多惨,短短数月,陶氏简直像老了十几岁,皮肤不再红润细腻,眼底遍布细纹和乌黑,额边头发白了一片。 往日那些琐碎的口角纷争到如今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玉珠心里只有可怜这个单弱的女人,轻轻摩挲着陶氏的背,让她能舒服些,柔声问:“大嫂子,你现在如何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 陶氏大口喘着,嘴里痛苦地哼吟,虚弱地点头,可待看清搀扶她的人是袁玉珠后,陶氏就跟被针猛扎了下,瞬间清醒过来,先是一把推开玉珠,紧接着又揪住玉珠的衣襟,一个大耳帖子就扇了过去。 “呸!”陶氏朝玉珠的脸啐了口,咒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玉珠碎 第48节 玉珠脸又胀又红,她晓得陶氏心里有气,也没计较,仍温声劝:“嫂子你放心,有我在阿平绝不会动你半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 “什么咱们。”陶氏骂红了眼,愤怒便如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可收拾,她愤愤地上下打量身穿道袍的玉珠,劈头盖脸地指着玉珠的脸喝骂:“不要脸的小娼妇,打量我不晓得你们夫妇盘算什么?好啊,陈砚松把你送上王爷的床榻,果然换来了庇佑,他恶意构陷我家官人,将我们大房的财产吞了不说,还打上我娘家嫁妆的主意,靠女人裙带作恶的杂种,而你袁玉珠,你就是人尽可夫的贱货,贱货。” 玉珠还未被人这般当众羞辱,她虽气恨,仍保持有三分理智,咬牙劝道:“嫂子别浑说,妹妹的的确确是在道观替公爹祈福的。” 一旁侍立着的阿平反应极快,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从背后辖制住陶氏,大手紧紧捂住陶氏的嘴,冲周围人笑道:“我家大奶奶因大爷入狱,得了失心疯,诸位可别把她的话当真,散了,都散了。” 说话间,阿平就像拖死狗似的,将挣扎的陶氏连拽带打地弄回马车上。 这时,天际响起声闷雷,黄旋风也呜呜吹来,玉珠尴尬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孩子,被周遭的人指指点点,隐约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什么王爷、人妇,更是臊得她没处躲。 最后还是福伯听见了动静,急忙从茶寮出来,护着她上了马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黑云越堆越浓,渐渐朝洛阳压了下来,街边的小贩忙往摊上盖了油纸,急着避开这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马车出了城,摇曳在去往兰因观的官道上,玉珠怔怔地窝在软靠里,及至此时,她都没从方才那场闹剧中走出来,耳边尽是陶氏疯狂的辱骂和人们小声的香艳揣测,眼前全是陶氏被羞辱后痛苦的画面……她手附上侧脸,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 一旁跪坐着的璃心瞧见后,忙凑上前来,扁着嘴嗔道:“打疼了吧,都红肿了,待会儿回观里我煮两个鸡蛋滚滚,这大奶奶也真是的,您方才替她出头解围,她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活该被阿平那些混账羔子欺负。” “好了,别说了。”玉珠揩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手捂住发闷的心口子,摇头道:“大嫂子最近遭遇了大变故,打便打了,我不同她计较。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攀扯出王爷,我现在就怕王爷恼了她,暗中对她出手,已经够可怜了……”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传来福伯怒不可遏的声音:“二爷拦在当路上做什么?!” 玉珠皱眉,陈砚松来了? 第58章 不多时, 马车外响起个温柔低沉的年轻男人声音。 “玉珠,是我。” 陈砚松声音中带着几许落寞哀求, “我听阿平说起今儿在西市发生的事了, 哎,原都是我的错,你能不能下车同我聊聊, 不会耽误你太久。” 袁玉珠听见这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声音,气便不打一处来。 她并未下马车,端端直直地坐在车里, 只是将车窗推开些许, 扭头朝外望去, 官道上空寂寥寥,数丈之外停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青布围车, 跟前立几个手持棍棒的护卫。 而陈砚松呢? 这男人近在眼前,他穿着月白色圆领襕衫, 头戴玉冠, 手里拿着只折扇,蛮不似个心狠狡诈的商人, 倒十足像个满腹诗书的斯文公子。 “玉珠,你、你……”陈砚松疾走几步到车跟前,手触上车壁, 深深地望着车内的女人,苦笑了声,“你自打住进兰因观后,难得下一次山, 谁知还遇到这样的事, 都是我不好。” 陈砚松率先道歉, 他略踮起脚尖往车里望,试图套近乎,柔声问:“都买什么了?你最近过得好么?若是短什么了,尽可派丫头知会我一声,我给你置办。” 连嘘寒问暖了数句,见女人态度仍冷淡,陈砚松脸上讪讪的,猛地瞅见车里还坐着个璃心,他抬了抬下巴,吩咐道:“璃心你先下去走走,我同你家姑娘说几句私话。” “有什么是璃心不能听的。” 玉珠开口拒绝。 陈砚松耳朵发烧,他用折扇轻打了几下肩膀,有意无意地问:“头些天我听戚银环提了一嘴,说是你那个表兄吴十三回洛阳了,你见过他没?” “没有。” 玉珠闭口不谈,心里厌恶更浓,原来挡在半路是问这个。 她拾起腿边的团扇,目视前方轻轻摇,岔开这个话头,淡淡问:“老爷子还好么?” 陈砚松不禁气恼,盯着玉珠的脸,暗骂:每回见着我,你从来不问荫棠你过得如何?反而先问老爷子情形,袁玉珠,你如今恨不得老爷子赶紧归西,咱们好能和离分手,然后各奔东西罢? 当然,这种苛责抱怨的话陈砚松没敢说,只能黯然,道:“爹他时而清明,时而糊涂,全凭参汤吊着。” 玉珠垂眸沉默了会子,冷不丁问:“若是我说我想回府伺候他老人家,你同意不?” 说到这儿,玉珠特意顿了顿,斜眼望去,果然瞧见陈砚松脸色一变。 “二爷莫惊,我就是随口一说。”玉珠指尖刮团扇骨,讥诮道:“从前在家中时,你就怕我在老爷子跟前胡言乱语,对外只说我得了病,叫丫头嬷嬷们将我看得死死的,如今正是你谋夺家业的关键时候,又怎会容许我坏事,恐怕你早将陈府的人里里外外换了一遍吧。” 陈砚松俊脸绯红,手紧紧攥住折扇,折扇不堪重压,发出咯吱咯吱之声,苦笑道:“老爷子晓得你入道替他祈福,很高兴呢。” 玉珠嗤笑了声,没言语。 陈砚松见她面含鄙薄,心里着实憋闷得慌,可又不知该反驳回去,只能垂头不语。 闷雷阵阵传来,狂风将道旁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马儿受了惊,双蹄抬起,嘶鸣不已。 玉珠手轻抚了下仍发疼的侧脸,规劝过、争吵过、爱过恨过、哭过闹过,如今她着实疲惫不堪,早已麻木无感,懒得再吵,淡漠道:“二爷若是因大嫂子打了我一耳光的事,特来解释几句,那倒不必了,我并不在意,她也是个可怜人,嫁入你们陈家后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稳舒心的日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吞没蚕食大哥的家产便罢了,那生药铺子是大嫂子陪嫁之物,你要是再夺,着实有些欺人太甚了。” “怎么是我欺人太甚?” 陈砚松终于没忍住,仰头直视玉珠,压着声斥道:“老大当年对我母亲和我‘欺人太甚’的时候,怎么从没人劝他收收手?玉珠,咱们一家三口当年被挤兑的外出躲避的事你忘了?那杂种雇杀手伏击咱们的事你忘了?女儿被害得丢失的事你忘了?” 玉珠拊掌,微笑着连连点头:“直到现在,你仍认为女儿丢失和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悲伤顿时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玉珠瞪着面前的男人,咬牙控诉:“旁的我不同你理论,咱们的孩子丢失,究竟是哪个嫌弃她是女儿身?又是哪个抢了梅家的男孩回洛阳争宠的?” 陈砚松怒道:“那究竟是哪个肚子不争气,如果当年你生的是儿子,我会那样做么?” “这才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吧。” 玉珠冷笑不已。 瞧,原来都是她的过错。 玉珠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她深呼吸了数口,极力压制住气怒的情绪,摇头道:“荫棠,我不想同你这样一见面就吵,我真的累了,但毕竟相识一场,我再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做人可不能这样虚伪冷漠,否则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被人真心对待,一辈子都会妻离子散,你看看如今你身边还有谁?” “这倒不劳你忧心了。” 陈砚松像解恨似的道:“如今我身边有大把知冷知热的美人,我自己觅的、朋友送的、自己贴上来的应有尽有,我晓得你留不住了,你猜怎着?我连下一任妻子都选好了,正儿八经的官家嫡女,比你出身高贵多了,貌美多了,也比你懂事温柔多了。” 玉珠胃里一阵阵翻滚,十分想吐。 见她脸色不好,陈砚松这才觉得解了几分气,接着刺激她:“你别不信,那姑娘叫江娴,才十七岁,水嫩着呢,一见我就脸红。” “那恭喜你啊,总算得了个出身高贵的小姐,以后作恶时,你媳妇的娘家还能帮你出把力。” 玉珠反唇相讥,虽对此人早都没了感情,可听见这种话难免不痛快。 蓦地,她打了个激灵,身子贴近车壁,盯着陈砚松那张年轻清隽的脸,皱眉道:“不对,这事不对。” 陈砚松以为玉珠还在乎他,听见他找女人立马生气,勾唇浅笑:“怎么不对,难道你竟吃醋了?” 玉珠拳头攥紧:“少恶心人了,我是说今儿这事不对。怎么我难得下一次山,就偏偏碰见陶大嫂子被阿平当众羞辱呢?我自问还是了解阿平的,这小子为人小心恭谨,断不会做出这种混账事,除非是有人授意。 夫妻相处几载,你陈砚松也很了解我,知道我看见大嫂子被欺负,一定会替她解围; 而大嫂子如今被接连发生的灾祸打击得狠了,深恨咱俩,遇见了我焉能轻易放过?她打了我,并且当众揭穿王爷强占了我的私隐,王爷可不是那种任人辱骂的人,他势必要惩治大嫂子和她娘家的,这是不是就正如了你的意?” 思路越来越清晰,玉珠呼吸有些急促,瞪着男人,不可置信地摇头道:“陈砚松,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你分明是要借王爷的手,要把长房和陶氏一族赶尽杀绝!你算准我定会替大嫂子在王爷跟前开口,求他网开一面,不要计较陶氏疯言疯语,如此我又欠了王爷一份人情,又要受制于他。只要我在王爷跟前儿得宠,你就能得权得势,瞧瞧,不愧是生意人,把人算计透了,怎么着都不亏本,瘦肉你吃了,骨髓你吸了,剩下点肥肉你还要榨成油。” 此时,又一声闷雷划过,大雨倾盆而至,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车顶,落到地上,打出一块块湿斑。 陈砚松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上遍布雨水,咬牙道:“你别混赖好人,这都是赶巧了。我辛苦四处奔走,花了大笔银子替老大争取了个轻判,大嫂子若是个懂事的,自然双手奉上铺子金银报答我,可惜她不会来事儿,那我就不客气,自己去拿。” 玉珠简直被陈砚松这番无耻的言论惊着了,越想越失望。 “福伯,走!” 玉珠不想再和这个人浪费半点唇舌,直接吩咐福伯赶车。 “玉珠,玉珠你先等等。” 陈砚松手抓住车窗,疾步随着马车往前奔,他双眼猩红,一脸的懊恼,低声急道:“我刚才有些激动了,最近烦心事实在是多,一下子没绷住……我晓得你真是的担心我,怕我万劫不复,我懂,我都懂……我今儿真不是存心寻你吵架的,还是那晚在兰因观同你说的那件事,想必你也见识到王爷的手段了,眼下我仍有把握助你脱身。” “用不着。” 玉珠用力关上车窗,冷冷撂下句话:“二爷以后好自为之罢!” 外头风雨大作,陈砚松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狱中。 玉珠疲累地窝在软靠里,整个人随马车左摇右晃,身子莫名冷得很,她不禁环抱住双膝,默默落泪。 此时她真的想找人说会儿话,诉说她的恐惧和厌恶。 吴十三,你现在在哪儿? 那雨点子就如羯鼓催花时的鼓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官道上,亦砸在陈砚松的身上。 他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发缝往下流,襕衫紧紧贴在身上,那把折扇不晓得什么时候掉落到地,泡在泥水里,可惜了,扇面上还是名家提的字呢。 忽然,陈砚松感觉到手一阵疼,垂眸瞧取,左手有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想必是方才被车窗夹到了。 这时,家奴撑着把油纸伞奔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劝:“二爷快回车里罢,仔细淋了雨头疼。” 陈砚松推开伞,怔怔地望着玉珠乘坐的马车远去,及至完全消失在了雨帘,看不见了,这才长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双腿朝马车走去。 他是个凡事只看利益,不看对错的商人,心里十分清楚将来玉珠肯定要被王爷收入后宅的,这事对他是有好处,可就是…… 恨。 且哪个男人愿意妻子被人玷污占有。 陈砚松纠结得心肝发疼,顿时泪眼盈眶,指尖轻划过手背上的血痕,他知道玉珠如今还深爱着他,否则不会这么生气,又不会每次见面都规劝。 他又何尝不是呢? 陈砚松长叹了口气,扶着下人的胳膊上了马车,朝洛阳城返回去。 夏天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一刻钟就停了,乌云散去,艳阳又高照。 车中常备着衣裳,陈砚松脱下湿衣,换了身竹绿色的圆领直裰,他用帕子轻轻擦拭头发,心里打着算盘,得尽快想个法子给陶氏父亲编织点罪名,陶家虽说已经是破落户,可到底还是侯爵之家,军中多少有点面子,得趁势将老大和陶家彻底按死喽,绝不能让死灰复燃。 其实他原也不指望陶氏今儿街面上撒泼辱骂就能让王爷生了杀意,可厌恶之心多少有点吧。 陈砚松笑笑,将帕子随手扔到一边,他两指夹住车帘子,掀开往外看,这会子已经到了西市,外头自是热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猛地,陈砚松忽然想起玉珠今儿下山买东西,他心里又是一阵惆怅,不由得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陈砚松让车夫停下,他想去玉珠逛的那家绸缎庄瞧瞧,女人家都爱俏,夏日炎炎的,估摸着她想买些轻薄料子裁衣裳吧,这个痴人,只管去自家绸缎庄拿便是,何必给外人掏银子呢。 才刚走到铺子门口,那薛掌柜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奉承。 陈砚松并未理会,昂首阔步走了进去,同时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把将歇业盘点的牌子挂出去,暂时歇业。 早先薛掌柜遥遥见过陈砚松一眼,晓得眼前这位主是洛阳呼风换雨的财神爷,一想起这位爷的那些传闻,薛掌柜顿时战战兢兢起来,忙摒退了闲杂人等,亲自泡了极品毛尖,双手亲捧了上去。 细细观察去,陈二爷这会子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摇,衣着自是华贵,二十几岁的模样,面如冠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透着过分的精明。 “二爷,您老想看些什么?” 玉珠碎 第49节 薛掌柜弯下腰问,在行家跟前,他也不好意思将那通吹得天花乱坠的生意经拿出来,实打实地笑着问:“还是您老想同小人谈生意?” “随便看看。” 陈砚松抿了口热茶,扫了眼柜上的布料,算不得珍品,他直接开门地问:“今儿晌午那位道姑打扮的夫人买了些什么?” “夫人买了玄色、烟紫和墨蓝三种色的粗布,说是要做帐子。”薛掌柜忙不迭捧出几匹布,把握着说话的分寸,道:“后头她又给那个年轻侍女扯了些软烟罗,小人还打算给夫人介绍个手艺好的绣娘哩,被夫人婉拒了。” “哦,这样啊。” 陈砚松略点了点头,原来她只是给丫头扯布。 刚准备放下茶杯走,鬼使神差的,陈砚松又多问了句:“那位夫人就单买了这两种布料?” 薛掌柜垂眸细思,猛地看见二爷穿了件竹绿的直裰,他忙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道:“小人年纪大了,忘性也大,记得那位夫人跟她的侍女闲聊,说是感激她的老仆人的忠厚勤劳,扯了些蚕丝布料给他做中衣呢。” 陈砚松皱眉,给福伯做? 福伯那样粗鲁的下人如何配穿蚕丝这样昂贵的料子。 “拿来我瞧瞧。” 薛掌柜闻言,赶忙将那匹苍绿的蚕丝料子捧了上来。 陈砚松眉头越发皱得紧,手捻了捻那布料,嘟囔了句:“这颜色未免也太轻浮了些,不适合老人。” 忽地,他的心咯噔了下,一把抓住那蚕丝布,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口,不适合老人,那、那适合是谁?谁年轻? 一个名字呼之于口,陈砚松脑中浮现出一个极俊美英挺的男人模样,吴十三。 陈砚松心里堵得慌,却装作云淡风轻,端起香茶喝了口,笑着问:“出家人心善,那位穿道袍的夫人提起这位老者的时候,想必也是蛮高兴的。” “正是呢!”薛掌柜丝毫不知这里的内情,脱口而出:“夫人非但高兴,而且言语神态也极温柔哩,对了,她后来还给那位老者买了几双千层底的鞋底儿,小牛皮和布鞋面也买了些,说那位老者经常东奔西走,太废鞋,夫人真真是个仁厚的……” “行了。” 陈砚松厉声打断薛掌柜的话,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知道了,不必说了。” 他将茶盏掷下,起身就走。 明白了,全明白了,福伯根本就是个幌子,想必粗布是给那人做衣裳,蚕丝好料子给那人做中衣,呵,居然还他娘的做鞋! 陈砚松只觉得喉咙像被只铁手钳住了,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妒火和怒火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男人脸色极差,怔怔地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怨不得她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越来越嫌弃他。 原来……她早都变心了。 第59章 回到道观后, 玉珠犹豫了良久,终于碍不过道义那道坎儿, 立马修书一封, 让福伯送去王府。 信中,她诚挚地替大嫂子致歉,求王爷千万原谅陶氏的无知。 傍晚的时候, 王府大管家崔锁儿亲自来送燕窝盏,并带来了番话:王爷胸襟宽广,怎会与陶氏这样的愚妇计较, 没得失了身份。 至此, 玉珠总算松了口气, 可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没几日,关于她和王爷有私的流言蜚语就像柳絮一般, 飘满了洛阳城,各种不堪入耳的话纷至沓来, 什么王爷之前大兴土木修行宫, 就是为了藏小袁夫人的; 什么王爷为何如此宠信陈二,还不是看上了他老婆; 什么王爷效仿唐朝的玄宗, 不好直白地夺了底下人的妻子,便也让小袁夫人去道观里出家,待陈家老爷子一归西, 就会封小袁夫人为侧妃…… 对此,玉珠自然愤怒无比,明明她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过, 可在世人眼中, 她现在已然成了与权贵暗中苟且、不守妇道、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淫妇!而更让人气愤的是, 魏王府并未禁止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在默认所传非虚。 后来甚至有那起趋炎附势之徒,带着厚礼来兰因观讨好寻门路,可全都被山下巡守的王庄部曲拦截,魏王老早之前就暗中下过死命,不许任何人上山打扰真人的清修,如此忽然大张旗鼓地驱逐,便更坐实了“私通”的说法。 痛苦之下,玉珠几次三番想以死来证清白,可丢失的女儿尚未寻回,而且自尽的理由是什么?与抗争魏王? 可事实却是魏王从未逼迫她,甚至尊重她、以礼待她、施恩于袁家…… 瞧,明明魏王什么都没做,可好像却什么都做了。 她是女人,而且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清楚地知道魏王对她只是猎人对猎物的那种兴趣和狂热,肯定是有缘故的,绝非像吴十三那般纯粹的喜欢,如若落到了魏王手里,那么后半辈子势必被困在笼中,所以她一定得逃。 但逃也要逃得有水平,如若能完整抽身,且不让魏王迁怒于袁家,那就好了……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到吴十三身上,看他能不能带回来有用消息。 这几日,玉珠哪儿都没去,就躲在道观里,整日整宿的做衣裳鞋袜,七月廿三这日清晨,事情终于有了点进展,吴十三在后大门口的石块底下压了张纸条,说老时间、老地方见,有重大发现。 夜幕降临,天空稀稀疏疏飘着几粒星子,大抵因方才下了阵雨,清风吹来,外头竟稍有些冷。 玉珠将提前备好的大包袱放在最上面那级台阶上,坐上头,惴惴不安地等,后大门的屋檐下今儿只悬挂了一盏灯笼,只能照亮方寸,越发显得周遭漆黑、安静无比。 约莫子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小路终于传来阵轻蹙的脚步声,很快,吴十三便出现了,他的头发稍有些凌乱,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跑得太快,白皙面颊潮红,如羊奶中撒了把胭脂粉,他仍穿着那身旧了的武士服,手里提着个藤编篮子,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前来,兴地喊: “夫人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玉珠只觉得他身上热气逼人,忙往后躲了些,蹙眉瞧去,原来是一篮子葡萄,蓦地她就不开心了,那不阴不阳地嗔了句:“吴先生怎么每回来,都要拼命给我投喂那么多吃食,妾身又不是弥勒佛,哪里有那么大肚子。” 吴十三被玉珠这劈头盖脸的脾气弄得有些懵,左思右想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她了,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俗话叫能吃是福么 ?你瞧,这葡萄是紫的,你今儿穿的衣裳也是紫的,倒正赶巧了。” 玉珠气得白了他一眼。 吴十三越发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葡萄可是从鄯善运来的,有银子都买不着,个大皮薄,可甜了。” 见她一声不吭,气得唇都有些抖,眸中浮起了泪花,吴十三总算察觉到不对劲儿,半蹲在她面前,柔声问:“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 那瞬间,憋闷了好几日的情绪瞬间崩塌,玉珠委屈地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将那日下山遇到了陶氏,谁知当众羞辱,又同陈砚松吵了一架以及最近关于她和魏王香艳流言漫天飞的事倾诉了出来。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么些人、这么些事!”玉珠啜泣恨道。 吴十三想轻抚她的背,可又没敢,蹲在最底下那级台阶上,双手托住下巴,仰头望着女人,柔声哄:“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他们。如果非要说你的不对,那就是你实在太完美了,那些个孬人就忍不住想攀折一下你,偏生你性子太直,不肯屈服,这事儿若落到戚银环那种女人身上,她才不在乎,左右她得到了利益,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去,可你不一样,你是好人家的女儿,那些流言就像刀子一样,杀得你很疼。” “是。”玉珠头枕在胳膊上,泪不自觉流下,将袖子打湿了一片,“昨儿我正做着针线活儿,手边有把剪子,我都想划了脖子一死了之,也算清静。” 吴十三失笑:“你若是有这种心思,可就真干傻事了。你细想想,你若是死了,魏王回头换个美人儿追求耍弄,陈二爷丧妻后肯定会续弦,人家洞房花烛的时候,你坟头草说不准还没二指长,还有讨厌你的戚银环,更会拍手叫好,至于洛阳那些说闲话谩骂的人,他们本就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只会在你死后大肆议论,绝不会影响他们吃饭睡觉,可但谁会真正替你难过呢?你的兄长侄儿,照顾你的福伯璃心,还有你的女儿。” 玉珠心里稍微好受了些,抹去泪,盯着吴十三,“那你呢?我死了你会笑还是哭?你……就不难过么?” “当然难过了。”吴十三脱口而出,耸了耸肩,“我这不是怕你恼,不敢当你面说罢了。” 玉珠破涕一笑,卡在喉咙里的郁闷散去不少,她下巴朝前努了努,吴十三立马会意,乖觉地背对着她坐到了最下面那阶。 细瞧去,他脖颈聚了曾细汗,似乎淋过雨,衣裳微潮,沾了泥的裤腿高高卷起,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出块黑影。 玉珠转头望向藤篮,篮子里垫了块白绸子,葡萄显然是他一颗颗摘下后洗干净的,上头还有水珠,她捻起一颗送嘴里尝,甜似蜜的汁水顿时席卷了口齿,“你给我送了好果子,可我却没给你备饭。” “没事儿。”吴十三大剌剌地挥了下手,笑道:“我用过饭才来的,不饿。” 其实他还妄想着玉珠还会像上次那般,给他做好吃的凉面和炖肘子,特意一整日没吃,将肚子空出来,谁料见她两手空空等在观外,难免有些失落,哎,不过能见着她已然是求之不得了,少吃一顿又算什么。 玉珠嗯了声,问:“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吴十三立马坐端了身子,头略侧过些,正色道:“要想探知魏王女儿的事,莫过于找王府积年伺候的嬷嬷问最好,我潜伏进王府,使了点手段,得知这色鬼老头的确在多年前和王妃生了个嫡亲的女儿,闺名叫月遥,当年魏王对这个小女儿宠爱不已,才一岁就上表皇帝,为女儿求得册封郡主,可谓尊贵至极了。据那位老嬷嬷说,这位月遥郡主打小冰雪聪明,三岁就会写字背诗,每回魏王生气要杀人的时候,旁人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惟有这小丫头敢去捋老虎毛,说出‘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话,劝说父亲莫要轻易夺人性命,只可惜慧极必伤,郡主才活了七岁就夭折了,魏王夫妻自是无比伤心,王妃怨恨丈夫成日家镇日介钻在脂粉堆里,女儿重病垂危时还夜御两女,自此王妃吃斋念佛,轻易不出自己院子,也不大理会魏王。魏王既痛苦又愧疚,杀了那两个侍妾泄愤,每年郡主忌日时都要做一场海陆大法会,以超度女儿亡魂。” 玉珠听得有些难受,虽说吴十三寥寥数语,但依然勾勒出一个伶俐善良的小女孩儿模样,哎,也不知道她的女儿如今怎样了?有没有被梅家人苛待? “是个可怜丫头。”玉珠用帕子揩去泪,整顿了番情绪,沉吟了片刻,问:“吴先生,那你觉得我和这位小郡主究竟哪里像?心善?还是外貌?” 吴十三摇了摇头,“据那位老嬷嬷说,月遥郡主英气爽快,小眼睛塌鼻子,倒像个小男孩,夫人你花容月貌,女人味儿十足……咳咳……我的意思是,若非要说你和郡主哪里像,可能脾气都直爽,秉性善良。” 玉珠不禁眉头紧蹙:“哎,外貌不像,那就麻烦了……” “你也别灰心,潜入王府查月遥郡主的事时,我意外还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玉珠忙问:“什么?” 吴十三侧转过身,仰头望着女人,沉声道:“我发现老色鬼时常要召方士入府,起初我还以为是寻常的占卜打卦,没想到偶然发现王府竟然还有个专门蓄养能人异士的院子,一开始我还当是他为了延年益寿,每日家要滋补、蒸泡药浴什么的,后面观察了几日,我发现事情不太正常。这老色鬼几乎每晚都宣方士观星占卜,而且每回服食丹药的时候,都要佐以一盏处子指尖血和一碗人乳。” 玉珠头皮直发麻,“这么恶心?” “不止呢。”吴十三接着道:“他好像特别信天命这种东西,跟前伺候的侧妃、侍妾属相都是属羊的,于是府里女眷就出现了年纪断层,两个有名分的侧妃属羊,三十五岁,而今府中常侍寝的年轻婢妾大多都是二十三岁,对了,他还有俩属羊的小侍妾,才十一岁。” 玉珠心猛咯噔了一下,“我、我也属羊,看来不是巧合了。” 吴十三忙点头,皱眉道:“那天晚上你同我提了一嘴,说那个崔锁儿无意间奉承你,说你们袁家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再结合老色鬼这回救了你哥哥的事儿,前后零零总总叠起来看,多半是信了那些鬼神之说,想把命数中对他有利的人拢在跟前儿。” “对对对。”玉珠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忙道:“之前老色鬼来观里瞧我,闲话家常间就说起太后怒斥他的事,娘娘说他有鹰视狼顾之相,命他回洛阳修心养性,多多读书行善。魏王素来骄悍跋扈,言语间对如今的陛下颇看不起,心里惦念那张龙椅也未可知,古来多少帝王迷崇长生天命,他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能想来。” 吴十三嗯了声,笑道:“所以我觉得你不要灰心丧气,咱们既找到了魏王的弱点,就能筹划着从这方面下手,你一定能在不连累家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这番话说得玉珠顿时心情大好,抓了一把葡萄,连吃了好几颗,嫣然笑道:“阿弥陀佛,总算有件事能让人开心些,对了,你可有什么法子?” “暂时还没有。” 吴十三见她喜得笑颜如花,他也高兴,顺势平躺到台阶上,望着天空璀璨的星子,也拈了几颗葡萄吃,嘴里含含糊糊道:“论起阴谋筹划,天下没几个人比得过你那前夫陈二爷,而施展动手,我师妹又是个中翘楚,若是能把这二位聚拢一块商讨下对策,兴许会事倍功半。” “得了吧。”玉珠火气噌一下就起来了,嗤之以鼻:“提起那个姓陈的就让人烦,前几天他半路拦下我,又同我寻晦气,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找了个新老婆,是大官的女儿,姓江,叫什么名儿我给忘了。” 吴十三阴阳怪气一笑:“怎么,你吃醋了?” “我吃醋?!”玉珠失笑。“别逗了。” 吴十三道:“没吃醋你恼什么?” 玉珠冷哼了声,愤愤道:“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要比我先寻到下家。” 吴十三起身坐到了女人旁边,一点点凑近她,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冷香,唇离她的锁骨只有分毫,语气低沉暧昧:“那你也找呗……” 啪! 玉珠毫不客气地打了男人胳膊一下,冷着脸斥:“吴十三,我给你脸了是吧,别得寸进尺。” 吴十三只觉得侧脸热辣辣的,心里顿时也冒火了,更多的还是酸、是痛。 饶是到了如此境地,她还是忘不了姓陈的。 饶是他掏心掏肺至此,她依旧冷得像块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算了,不怪她,到底是他上赶着犯贱。 吴十三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起身,背对着女人招了下手,朝山下大步走去,憋着气冷声道:“方才冒犯了,对不住,你早些歇息,我会尽快想法子帮你脱身。” 见这小子恼了,玉珠抿唇偷笑,朗声喊住他:“吴十三!” “干嘛?”吴十三停下脚步,没好气道。 玉珠起身,将屁股底下坐了许久的那个大包袱拿起来,踮起脚尖用力朝男人扔去,恰巧扔到他脚边。 “什么啊。” 吴十三皱眉,弯腰拾起那个大包袱,刚打开,立马喜笑颜开。 玉珠碎 第50节 里面竟然是一套崭新的玄色衣裳、一套苍绿色的丝绸中衣,还有一双皮布拼缝的短靴。 吴十三激动地口干舌燥,抱着这堆东西冲到台阶底下,仰头望着最上面立着的美人,急切地问:“这是你给我做的?” 玉珠往后退了一步,用团扇阻挡住这兴奋的男人,微微点头:“你帮了我这么大一忙,我也得报答你不是?但你也别多心,这些都是我买的现成的,我才没那闲工夫亲自做。” 吴十三目光下移,瞧见她指头上红红的,有好几处似是针戳出来的小血疤,而她发现他在观察,赶忙将手藏进袖子里。 吴十三暗笑:明明就是你亲做的,还扯谎。原来那天晚上你偷偷摸摸地往袖子里藏绳子,是在量我的尺寸哪。 当然,吴十三不会揭破她的小秘密,便顺着她的话笑道:“好好好,那我多谢夫人买衣了。” 言及此,还真弯腰鞠了个大躬。 玉珠被他这傻样儿逗笑了,忙用团扇遮住脸,道:“你去试试看,若是不合适,我……我就让璃心再改改。” “能成!” 吴十三赶忙要脱衣裳。 “哎哎哎,你干嘛呢?!”玉珠忙喝住他,扭过脸,可还是看见他敞开的胸口。 “对不住对不住,我又冒犯了。”吴十三拍了下脑门,扭头朝漆黑的桃树林看了眼,笑道:“我去那里试。” 说话间就抱着衣裳往林子里跑。 “等等!”玉珠忙喊住他。 “怎么了?”吴十三转身笑着问。 “那个……”玉珠犹豫了片刻,道:“到底是新衣裳,你也该洗下身子再穿,去观里打两桶水,擦擦。” 玉珠越说,声音越小。 吴十三早都将方才因陈砚松引起的不悦抛去爪哇国了,他暗骂自己太蠢,其实早该明白的,玉珠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只不过还放不下矜持和礼教,可的的确确在改变,虽对他冷言冷语,但却也在润物细无声地关心他。 吴十三走近女人,眨巴着眼,佯装害怕地抓紧衣襟,生怕露半点春光,故意逗她:“擦洗倒是可以,你……应该不会偷看吧?” 第60章 听见这话, 玉珠不禁嗤笑出声,上下扫视了圈吴十三, 语气颇为不屑:“怎么, 吴先生是比旁人多出一只眼睛了?还是多出两条胳膊?你有什么值得我偷看的?” 吴十三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笑道:“不过开了句玩笑,你怎么就恼了呢。” 玉珠拧身走入观内, 背对着男人,恨道:“你自己轻浮,就把人都当这样的了?” 说着说着, 女人就气得掉泪了, 冷冷下逐客令, “你若是怕我偷看,那就请下山吧。” 吴十三连忙鞠躬作揖地道歉起来, 直说自己是不通教化的胡人,胡说八道冒犯了夫人。 他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轻车熟路地奔到后边的跨院, 从大缸里打了满满两木桶水来,拎着往小树林中去了, 扭头看去,玉珠也在这时候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真可谓将“避嫌”“分寸”拿捏的十分到位。 吴十三悻悻地耸了耸肩。 他大步走入树林中, 稳稳当当地将水桶放在松软微潮的土地上,三下五除二将衣裳除掉,在水桶里投了手巾把,擦洗身子。 微风拂来, 浑身湿透的吴十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玉珠这会儿做什么?回屋了么?真恼了吗? 这边。 袁玉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 后背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石墙上,心里啐骂,这个吴十三把她当什么了,调戏的荤话张口就来。 转而,玉珠又叹了口气,可吴十三本就如此啊,之前又不是没见过,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此时夜正深沉,万籁寂静,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数倍。 饶是隔着道小门,都能听见窸窸窣窣的撩水声,同时,男人低低地咳了声,吹起了口哨,大抵是西域乡音小调,有点怪,但也有点好听。 玉珠觉得自己不该再站这儿了,该回屋里去,等他擦洗换衣后,自然会喊她。可莫名,她没动弹,仍旧背贴着墙站,双手拎起长裙,足尖在地上乱画。 其实,吴十三对她真的有够痴心的。 且不说之前连夜挑水、默默送吃食等事,单就这回,他潜入王府替她探查魏王私隐,就可见一斑了,虽说他一句都没提有没有遇到困难,可用脚趾头也能想来,必定是危险重重,那可是守备森严的王府哪。 他真是冒着身死的危险,替她做事。 玉珠不禁对比起来她生命中遇到的两个男人。 陈砚松爱她,但更爱权势财富,虚伪狡诈得让人害怕,嫁他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安稳的日子; 而吴十三,满心满眼都是她,为了她放下了剑,因她的喜恶而欢乐悲痛,远去西域又回来,而她在他跟前,能倾诉、能喜能嗔,很有安全感…… 面对魏王于她的巧取豪夺。 陈砚松怂了、萎了、贪了; 而吴十三完全豁出去了,单枪匹马地在山下厮杀,最终逼迫魏王退出兰因观; 玉珠心烦意燥得很,拧身便往里走。 走了几步,又驻足,如此反复了几次,猛地想起那天陈砚松说他已经有了新欢…… 他不仁,那她也不义。 找到个理由后,玉珠径直朝门那边走去,身子直发抖,手颤巍巍地抬起,抓住门栓,轻拉开条缝儿,屏住呼吸朝外看去,外头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而就在这时,吴十三从桃树小林中走出来了。 玉珠立马扭过头不看,她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怎么回事,她竟偷看那个杀手,难道她真被吴十三给带坏了? 可…… 那就看一眼吧,反正又没人知道。 玉珠凑近那仅一指宽的门缝,往外看,吴十三这会儿已经换上那身苍绿的中衣,蚕丝料子本就轻薄,他这个人又生的高大健硕,有些地方就显得格外凸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身材和脸都算得上是极品了,怨不得戚银环如此念念不忘。 这时,他将包袱里的新衣裳拿出,高高地捧起来,就着微弱的灯笼光和月光仔细打量、温柔地摩挲针脚,甚至还抱住转了个圈。 玉珠被他这番动作逗笑了,再往前瞧去,他正斯条慢理地往上穿新衣,穿好后张开双臂,自顾自地打量欣赏,随后抱着换下的旧衣裳,大步朝观门走来。 见他过来了,玉珠猛地站起来,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半点声音。 “夫人,你还在么?” 玉珠这会儿脸红耳热,如同一个被当场抓住做坏事的小偷,她强装镇定,冷冷问:“先生换好了?” “好了。”吴十三声音明显非常兴奋,“内外衣裳都很合身,这时节穿着也不热。” 说到这儿,吴十三试探着问:“你、你就不出来看看?” “合身就好。” 玉珠淡漠道,那句“既如此,我就不看了”已经到了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用团扇半遮住脸,哗啦一声打开门,到底还顾忌着道德,并未踏出门槛,上下打量了番,其实不太合身,袴子短了巴掌那么一截,脚踝明晃晃地露出来,他手里拎双新鞋,脚上仍趿着那双旧的。 “怎么没换鞋?”玉珠轻声问。 “鞋小了,夹脚。”吴十三手比划了一截,见玉珠没言语,他忙不迭将弯下腰换鞋,仰头傻呵呵地笑:“就算小我也穿,毕竟是夫人的心意。” 玉珠眉梢上挑,这还差不多。 女人一脚踏在门槛上,身子斜倚靠在门框上,云淡风轻地轻摇团扇,脑中却全是方才看到的那幕旖旎之色,她轻咳嗽了声,避开与那危险至极的男人目光交接,淡淡说道:“鞋子不合适就别穿了,仔细脚底串出血泡,你自己回头再买双新的去,我瞧袴子也短了,待会儿换下来,我让璃心再修补修补。” “不不不。” 吴十三连连摆手,笑道:“袴子就不用啦,夏天穿短的才凉快。”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连月亮都被这难言暧昧的气氛感染,躲到了云后,周遭顿时暗了几分,惟有风悄悄拂来,与桃叶贴耳细语,发出细微的飒飒声。 她低着头用团扇扇风,不言不语。 他仰头望着她,手揉着衣角,满怀期待。 吴十三率先打破沉默,侧身望向不远处的空木桶:“我给你拎进去吧。” “不用了。”玉珠打断他的话,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那我走了。”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忽然,他记起一件事,猛地转身,望着观内那窈窕纤弱的紫衣美人,笑着问:“夫人可还记得鬼影方六?” 玉珠一头雾水,皱眉摇头,顿时心狂跳起来,脱口而出:“是不是你之前托付的那个、那个帮我找孩子的道上兄弟?” “不错。” 吴十三笑着点头。 玉珠急忙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了,她慌里慌张地奔到吴十三跟前,紧张地问:“为何忽然提到他?难道、难道我女儿?” 吴十三挠了下头,面含羞愧,“这事本该早告诉你的,竟给忙忘了。” “哎呦,你别啰嗦了。”玉珠情急之下拽住吴十三的袖子,仰头望着男人,焦急地催道:“到底怎么了?快说呀。” 吴十三摩挲着女人的胳膊,让她别那么急,见她这回没躲开,他越发高兴了,笑道:“原是我的错,其实三个月前方六就暗中在洛阳留下了消息,要见我,但那时咱俩不是吵了一架,我恼你太无情,直接回西域十方城去了,这次回来又紧着给你查老色鬼王爷的事儿,竟给忘了,前儿遇着一个道上的好朋友,说方六那小子最近一直在找我,我这才猛地记起,多半是有孩子的下落了。” “哎呦!”玉珠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嗔道:“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能忘记!” 吴十三很喜欢玉珠对他这般“不客气”,柔声道:“等忙完老色鬼的事,我就前去益阳县找方六,如今他和婆娘隐居在那儿……” “先别管老色鬼了。” 玉珠简直急得五内俱焚,“你赶紧带我去益阳县,不不不,我不会骑马,没得耽误了功夫。” 玉珠摇着男人的胳膊,忙道:“你去,你这就动身去,还愣着干什么呀。” 吴十三忽然冒出个邪恶的想法,冷笑了声:“夫人这是在累傻小子呢?我才刚从洛阳回来,连口气儿都不让我歇……再说了,你支使我做这做那的,我、我仿佛也没得什么好处。” “我不是给你付银子了么。”玉珠皱眉。 “银子算什么?这玩意儿我多的几辈子都花不完,你那几百两还真入不了我的眼。”吴十三咽了口唾沫,垂眸盯着女人,极尽暗示:“你、你得给我点旁的东西。” “那你要什么?”玉珠这会儿简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直跺脚:“我、我都给你做衣裳鞋袜了,你还要什么?” 蓦地,她仿佛明白了。 玉珠垂下头,心乱如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不安好心,故意占我便宜!” “别哭啊。” 吴十三手忙脚乱起来,连忙哄她,蹲下身想要替她擦泪,可又怕她恼了。 最终,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子,“都是我不好,又嘴贱了。” 见女人仍哭得伤心,不搭理他,吴十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看我还是走吧……” 玉珠碎 第51节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被女人迎面抱住。 吴十三顿时如木头桩子般,楞在了原地,他他他没看错吧,玉珠居然主动抱住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玉珠闭上眼,抱住他的腰。 这男人长得高,她的头正好侧帖在他胸膛,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这会儿跳得特别快。 “……” 吴十三这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幸福简直来的太突然! 他反客为主,紧紧抱住她,原来她是这样的温软,比想象中更娇小,头发是这样的香。 这时,吴十三发觉身上有个地方便如埋在地底的草根般,被春雨一浸润,立马破土而出,活泛了起来,他没忍住,如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下她的头发,见她并没有反抗,便想更进一步,手摩挲她的背还有腰,俯身,一把将她搂着腿抱起来。 “玉珠,我、我想……” “别想。” 玉珠手撑开他的脸,这种抱的姿势太尴尬。 她坐在他的小胳膊上,腿也顺势环住他的腰,而且她早都察觉到他的情绪和身子的“异常”,啐了口“臭无赖!”,忙要推开他,谁知这吴十三死死地箍住她,就是不松手,弄得她难以呼吸。 气氛实在太暧昧,玉珠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疼痛逼自己保留一丝理智,她用力推开情动的男人,指甲抓了把他的脖子,他吃痛,果然松开了她。 她落地时没站稳,连往后退了几步,手指着前方,气道:“站那儿别动!” 转而,玉珠语气松软了些许:“你先去益阳县找方六,算我求你了。” “你对我也有意思,对不对?我能感觉到!” 吴十三痴缠上来,想要趁热打铁,“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不行。” 玉珠狠狠心,咬牙啐道:“别蹬鼻子上脸!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一头撞死门上!” 吴十三踏出的那步,硬生生收回,哎,都怪他太莽撞了。 “对不住啊。”吴十三弯腰拾起自己换下的旧衣旧鞋,望着正抹眼泪的女人,懊恼道:“我这就走,你千万别生气。” 玉珠憋红了脸,老半天磕磕巴巴地挤出句话:“我也没生气,那个,等你回来,我肯定会准备份大礼深谢你。” 吴十三忙问:“什么大礼?” 他想入非非了起来,目光不自觉下移,盯着她的腰。 “反、反正是大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玉珠紧张得口舌都打起架,忽然发现这男人在盯着她的腰看,她赶忙用宽袖子遮住,气得喝道:“瞎看什么!” “没什么。” 吴十三忙别过脸。 玉珠剜了他一眼,见他这会儿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冷笑了数声,“是不是在想什么龌龊事?” “没,我不敢的。”吴十三立马站端正,手举起来,做出发誓状,忽然羞涩一笑,双手比了个小圆,小声嘟囔道:“我其实在想,你的腰怎么会那么细,都、都没我大腿粗。” “粗鄙!” 玉珠白了他一眼,问:“吴先生,我一直不太明白,你是如此轻佻放浪,在江湖行走这么多年,怎么没被人给打死?” “这你就说错了。” 吴十三抿唇一笑:“我只对你一个人轻佻,旁的女人就算长成天仙,我看都不看一眼,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就明明白白地说,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玉珠气得都不想看他一眼,连连摆手:“你就欺负我吧,赶紧滚,看见你就烦。” “好嘞。” 吴十三笑着连连往后退,没留神踩到块石头,差点摔倒,他朝女人挥手,朗声道:“你别怕,我目送你回观里,等你进去后我就走。” “事儿真多!” 玉珠啐了口,心里又悲又暖。 当时为陈家妇时,她早都忘记有多少个深夜等待丈夫回家,夜很黑,一个女人真的会害怕。 玉珠转身大步走进兰因观,在关门的时候,想了想,冲那个男人屈膝见了一礼,含泪道:“找到孩子是我毕生所愿,一切拜托了……还有,你在外也要万事小心。” 吴十三一怔,收起玩世不恭,重重地点头,笑道:“好,等我回来!” 第61章 吴十三走后, 玉珠打着小白灯笼再次出了兰因观,走下台阶一瞧, 发现那蠢男人将换下的旧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 堆放在空木桶旁,跟前的泥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七扭八歪的字“胳膊擦伤,劳烦夫人帮忙清洗, 阿弥陀佛,多谢多谢”,字旁还画了个笑脸。 玉珠用脚将那些丑字擦糊, 呸了口“什么擦伤, 多半是借口歪缠罢了, 这西域蛮子心眼还真多”,嘴上虽嫌弃, 她还是将他的衣裳抱起来,转身回了道观。 后半夜, 凉气渐渐涌了上来, 月亮似乎也困得不行了,躲在云后偷懒小憩。 玉珠怕动静太大吵醒璃心, 便没有去厨房生火,直接往木盆中舀了凉水,将一盏小油灯放在青石地上, 坐到小杌子上清洗吴十三的衣裳鞋子。 其实他的衣裳挺干净的,没有一点异味,就是裤腿溅了些泥点子。 洗好拧干后,玉珠将他的靴子倒立在墙根, 把湿哒哒的衣、袴搭在院中的麻绳上, 她坐到正房门口的石台阶上, 搓着又湿又凉的手,在身侧的藤篮中拈了颗葡萄吃,银牙磕破薄皮,汁水顿时迸溅出来,满口都是甜。 她望着不远处悬挂着的湿衣裳,学吴十三吹的西域小调,脚打着韵律,轻声哼唱,好多年都没过过这样悠闲舒心的日子了。 吴十三…… 玉珠手托腮,身子轻轻摇,脑中不自觉浮现那会儿的旖旎,吴十三的宽肩窄腰,身上很白,小腹有明显的腹肌,手指也很修长,指甲干净……漂亮的身体。 想着想着,玉珠的脸就红透了,忙用手背降温。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身上也很热,给他几分颜色就想要开染坊。 真是个混蛋! 玉珠啐了口。 忽然,一只寒鸦嚎叫着略过,玉珠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在想吴十三? 玉珠再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可是,正如孟子都说过饮食男女,食色性也,男欢女爱不是人的天性么?而且她早已同陈砚松谈妥和离,姓陈的都能找新媳妇,她凭什么不能想男人,做点让自己身心放松愉悦的事,碍着谁了?而且在吴十三跟前,她不用约束,想哭就哭,想笑就想,甚至打人骂人都可以,不用端着规矩,不用花心思揣测丈夫去哪儿,是不是出现在哪路女流的床上。 反正,和吴十三相处就很舒服。 打住打住,那个人是吴十三啊。 袁玉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骂道:你真是蠢了,你之前就做出过判断,吴十三危险又坏,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万不可陷进去,当远离、应拒绝。 玉珠纠结得直挠自己的头,轻拍了几下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为自己今夜主动抱吴十三找了个理由,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偏吴十三忠心本事大,稍微给他点甜头,那么他肯定更为她赴汤蹈火。 对,就是这样。 玉珠松了口气,她还和之前判断一样,绝不会接受吴十三的,不过,当朋友还是可以的。 这回朋友十三真的是帮她大忙了,给她带来了两个最好的消息。 其一就是魏王崇迷谶纬丹药,那么如果想要从他手里完美脱身,是不是就可以利用这点,魏王觉得属羊的女人吉利,倘若她袁玉珠是出了名的煞星,专给人带来祸患,指不定老色鬼连面儿都不愿见她哩! 其二,女儿的下落多半是有线索了。 这么看的话,朋友十三从西域回来,真是件好事! 玉珠忙跪到院中,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当空的明月,虔诚地祈祷:信女一生从未做恶,且一心向善,施粥济贫无数,如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一愿女儿平安归来; 二愿能顺利离开洛阳; 三愿往后自己和家人、朋友都顺遂喜乐。 若能如愿,信女必捐钱建座寺庙,为菩萨重塑金身,以作报答。 在外头坐了会儿,玉珠就回屋去了,实在是困得眼皮打架,没换洗便躺倒摇椅上合衣而睡,在梦里,她看见吴十三找回了孩子,女儿长得和她很像,白白胖胖像个小汤圆团子,奶声奶气地喊娘亲,说娘亲你怎么才找到我呀,缠着要出去玩。 她怕再次丢了孩子,怎么都不同意。 吴十三取笑她太过小心,说有他在呢,没人敢抢走小闺女。 这男人将女儿架在脖子上,带着她们母女去瓦市逛,她实在担心,始终拽住吴十三的衣角,目光片刻不离孩子。 最后,女儿看见小贩在叫卖芙蓉鸟,高兴地拍手,要娘亲和吴叔叔买给她。 吴十三大方极了,当即掏出银子买了鸟和笼子,那小雀儿漂亮极了,身上的羽毛如黄金般油顺,尾巴则是玉白色的,它似乎受惊了,不愿在笼中待,扑腾着翅膀,发出尖锐的悲鸣,眼睛还流出了血泪…… 正梦魇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玉珠身子猛地抽了下,睁开眼,原来是个梦,胸口闷闷的,额边也冒了层热汗,身子乏力得很,四周看了眼,天还未大亮,刚准备坐起来喝口茶压压惊,这时,敲门声再一次如紧锣密鼓般传来。 “夫人,夫人你醒了没?” 福伯低声唤,继续敲门。 “怎么了?” 玉珠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来。 “陈家来人了。”福伯沉声道:“是良玉,现正在院子里候着。” 玉珠不禁蹙眉,现在才刚过卯时,陈家人这么早来作甚? 难不成有大事? 玉珠赶忙下榻,趿上绣鞋,快步过去打开门,外头果然还黑乎乎的,福伯瞧着亦刚醒没多久,面有倦色,手里捧着只蜡烛,而在他身后立着个俏生生的婢女,正是良玉,这丫头脸上泪痕未干,穿着孝服,腰间绑着根麻绳。 看见良玉的衣着神态,玉珠就猜着了七八分,但还是开口问:“怎么了?” 良玉哇地一声哭了,冲上前来,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抓住玉珠的裙子,“奶奶,咱们老爷殁了。” 玉珠心里咯噔了下,果然。 “什么时候?” 良玉泣不成声:“就两个时辰前,昨儿傍晚老爷难得清明,说想喝鱼汤,还让人将南淮少爷抱到他跟前耍了会儿。您知道的,老爷病重,汤药不离口,晚上经常要起夜的,可昨晚上一次都没喊人,章妈妈心里疑惑,半夜进去看了眼,哪知人早都没了,一点热气儿都没了。” 玉珠脚底发软,她扶住墙立稳,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虽说老爷子对她不像对大嫂子陶氏那般宠信喜欢,到底是家翁,也算善待她,骤然听见人没了,心里还是难受的。 玉珠碎 第52节 见主子这般伤心,良玉手撑地站了起来,用袖子擦泪,哽咽不已:“奶奶,您知道的,大爷入了狱,大奶奶身子素来不好,前不久犯了疯病,已经她父亲接回娘家了,而今咱们府里就只二爷一人,他晓得您不想见他,便派奴婢上山来请您,求您回家再管一管对牌钥匙,譬如请和尚、道士念经做道场、家中婆子丫头们的差遣调度、外头亲戚朋友们的接待,这些事没主母操持不行的。” 说到这儿,良玉再次跪下,咚咚磕起头来:“奴婢知道奶奶恨极了二爷,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只是奴婢还请奶奶好歹念在你们相识多年的份儿上,请您给他撑撑场面,一场丧事下来,也不过数日而已。” “快起来。” 玉珠忙捞起良玉,“不用你说,我也该回去披麻戴孝的。”她拂去眼泪,垂眸瞧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紫烟纱,哽咽道:“容我先换件素净衣裳,这就跟你下山。” 玉珠手脚麻利地打了盆水,将昨夜化的桃花妆洗掉,又把脖子、腕子和发髻上戴的首饰珠翠全都除下,她没有孝服,便换了套浅碧色的杉裙,临走前,她匆匆写了张便条,用油纸包了两层,压在了老地方,她告诉吴十三,陈家老人殁了,于情于理她都得回去操持戴孝,这事儿结束后就会和陈砚松办妥和离,你回来后去福伯家中等,届时福伯会寻你的,另,厨房还有昨儿炒好的瓜子儿,拿去吃。 这般将事办完后,玉珠便和福伯父女、良玉踏着夜色下山了。 往日辰时天该大亮,今儿天不太好,灰蒙蒙的,乌云堆积得很厚,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刚下山,玉珠就瞧见路上停着几辆马车,陈家的仆役们皆垂手默立远处,陈砚松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块大石头上,背佝偻着,他一改往日华服美靴,穿着素色直裰,腰间绑了根麻绳,失魂落魄地盯着某处发呆。 听见身后有动静,陈砚松木然地扭转过头,淡淡地扫了眼玉珠主仆,什么话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手指向最前头的那辆马车,示意女人坐那儿,随之,他起身朝偏僻处走去,并朝良玉勾勾手。 “二爷。”良玉小跑过来,屈膝见了一礼。 陈砚松虚扶了把,斜眼望去,玉珠此时正扶着璃心的手上马车。 他轻咳嗽了声,俊脸阴沉无比,低声问:“刚才你去观里,有没有看见那个人?” “哪个?”良玉一头雾水。 “蠢货!”陈砚松骂了句,足尖踢开脚边的石子儿:“就那个西域蛮子哪。” 良玉摇了摇头:“倒是没看见,奴去的时候奶奶还未睡醒,脸上带着妆,穿戴得很齐全。” 陈砚松紧皱的眉头稍松了些许。 “不过……”良玉仔细回想了片刻,低声道:“奴瞧见院子里的麻绳上搭着套男人衣裳,墙根下还立着双洗过的靴子,呵,好大的脚……”见二爷脸色越来越差,良玉顿时打了个寒噤,她立马反应过来,二爷其实是问她奶奶有没有同那个吴先生在一起,良玉怯懦道:“许是福伯的衣裳哩。” 说到这儿,良玉扯了扯腰上的麻绳,担忧道:“老爷到底还没过世,您叫我撒这么个谎把她骗下山来,不太好吧。” 陈砚松剜了良玉一眼,没言语,招手让另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厮过来,说了几句话后,大步朝前走去,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陈砚松略一抬眼,就瞧见前妻俏生生地端坐在最里头,她鼻头发红,乌云似的发髻上只簪了朵白色绢花,眸子含雾,显得楚楚可怜。 陈砚松面无表情地坐下,吩咐车夫赶车,他一句话都未说,默默从箱笼里拿出两瓶酒,擩给玉珠一瓶,自己喝一瓶。 天空隐隐有闷雷传来,马车内昏暗不明。 陈砚松仰头猛灌酒,头颓丧地低垂,映入眼帘的是她露出裙子的一截尖尖绣鞋,方才良玉说什么来着?院子里有洗过的男人衣裳和鞋袜,头些日子这贱人去城里的绸缎庄买什么了?苍绿的丝绸、现成的鞋底鞋面,还有透气舒服的布匹……想必是给吴十三做了衣裳,昨晚上新衣换旧衣,指不定还…… 越想越烦闷,陈砚松又喝了数口酒。 最里头坐着的玉珠自然是将前夫这脸色动作全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她感觉他这会儿并不悲痛,更多的是愤怒,很让人害怕,哎,不晓得吴十三几时能回来,会不会看到压在石头底下的便条。 玉珠准备安慰几句,蓦地发现陈砚松死盯住她的脚,那双平日里温暖多情的桃花眼这会子含着狠毒之色。 玉珠被这男人盯得浑身发毛,忙扯了下裙子,盖住绣鞋,那句“二爷,请节哀”的话刚到嘴边,忽然,陈砚松冷冷问了句: “你们俩是不是睡了?” 第62章 这时, 一声炸雷爆响,玉珠被吓得哆嗦了下, 她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 身子紧贴软靠,歪着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陈砚松摆了摆手,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有好些顺着唇角流下来了,他也不管,任凭酒打湿襟口。 见状, 玉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轻声说“擦擦”, 车中气氛实在是压抑,她想将车窗推开条缝儿透透气, 忽然见面前坐着的陈砚松双眸猩红,并且时不时地冷笑, 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拧开酒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酒又苦又辣, 玉珠手攥住酒瓶,轻叹了口气:“人都有这么一遭,老爷子这些年缠绵病榻, 终日药不离口,或许这也算种解脱,你素来冷静自持,看开些。” 陈砚松冷哼了声, 没搭腔, 他的头低垂, 几乎要砸进腿间,忽然哭了,泪珠子顺着高鼻梁滑落,聚集在鼻尖,形成一颗大大的浑浊水珠。 玉珠无奈地嗳了声,“你放心,既然当了一回老爷子的儿媳妇,我便会尽全力将事儿做好,棺木我记得之前就预备下了,这个时候得写信知会族中亲朋,远的送讣告信,近的就派小厮去请,我想将西边那两套跨院收拾出来,用以安置来客,也不知大嫂子头先将孝衣预备好没有。” 她啜饮了几口酒,小心翼翼地望向陈砚松,问:“对了,那会儿听良玉说了一嘴,大嫂子回娘家去了?那个……需不需要去荣安侯陶家知会一声?” 陈砚松斜眼瞪向玉珠。 “怎么了?”玉珠被他这幅要吃人的目光吓着了,但想着老爷子过世,他心里也不好受,便没与他计较,温声道:“你别喝了,这几日估计事儿多,会很忙,你更得注意保养身子。” 说到这儿,玉珠将身后的软靠抽出来,递给他,“要不你先躺着睡会儿?等回到洛阳城里,我叫你。” 忽然,陈砚松阴恻恻地打断女人的话:“你为什么如此冷静?” “啊?”玉珠一怔。 陈砚松明显憋着气,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女人:“你早巴不得老爷子死,现在可真是如你的意了,你倒是笑啊,挤出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给谁看。” 一句话就把玉珠的火挑起来了,她想顶回去,可一想,悲痛至极的人本就不会太冷静,她又何必雪上加霜呢,于是硬生生将怒咽下去,侧过身子,不去看他,沉默不语。 “怎么又不说了?”陈砚松一分分逼近,眯住眼。这女人穿了身浅碧色衣裳,饶是不施粉黛,依旧清丽动人得如雨后的芙蕖,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吴十三睡过了?” “你别混赖人。” 玉珠只觉的手腕疼得厉害,挣扎着想往回撤,谁料他怎么都不放手。 他身上的酒味儿特别浓,冲得人难受,玉珠扭转过脸,淡淡道:“这时候咱们再争论男男女女那点事儿,不太合适吧,你放开我。” 陈砚松松开了手,他上下扫视玉珠,忽然又捏住女人的脸,咬牙切齿地压声逼问:“那天咱俩官道上吵过架后,我寻思着你出现在绸缎铺,大概是买些薄料子做衣裳,便去帮你多挑些,你猜我问到了什么?你买了年轻男人穿的苍绿丝绸、鞋面、鞋底……你给谁买的?是不是吴十三?!” 玉珠挥开他的手,克制住愤怒,“别乱猜,我就问你一句,你还要不要我回陈府主持中馈,替你撑掌门面了?” “陈府?” 陈砚松嗤笑了数声,嘲讽道:“已经不是回家,是回陈府了?”男人鄙夷地啐了口:“袁玉珠,亏我一直以来觉得有愧于你,觉得你好歹出身书香之家,是有家教的、知廉耻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你什么时候和吴十三勾搭上的,是广慈寺救下他那刻?还是他给你种了满山桃树那次?我总以为你是在意我,所以才那么歇斯底里的同我闹,原来竟是在外头偷人了,什么搬去兰因观清修,怕是为了方便和吴十三私会的借口吧!” “你闭嘴!”玉珠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打了这男人一耳光,骂道:“你自己不干净,难道觉得天下人都是脏的?” “对,我就是觉得你脏! ”陈砚松冲玉珠吼,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忽然,这男人一把将女人按在角落,撕扯她的衣衫,双眼圆瞪,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我要查看查看,你们究竟睡了没?!” “你疯了!”玉珠用尽全力推开这畜生,同时将酒泼在他脸上。 此时的玉珠同样大口喘着粗气,警惕地瞪着男人,她往好整理衣衫,气得牙齿都打颤:“如今老爷子过世,你不把心思放在操办丧事上,倒同我置气。我是看你可怜,不想同你吵,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我立马下车走人。” 陈砚松不依不饶,怒视玉珠。 他们夫妻走到如今和离的地步,和魏王及生活中的琐事息息相关,但到底还是有感情的,可她和吴十三睡了,那就不一样了,意味着她变心了,或者说的更严重点,她早都背叛他和这个家了。 “你敢发毒誓,你和吴十三从没有抱过、亲过、睡过?否则就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孩子!”陈砚松捏住玉珠的双肩,喝问。 “我没有!”玉珠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吃人似的目光,忽又扭转过头,烦道:“停车吧。” “你不敢发誓。” 陈砚松心彻底凉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 玉珠冷笑了声,不禁讥讽:“我被魏王惦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发这么大的火?我告诉你,我不会发誓,没意义。” “你还不承认?!” 陈砚松从怀里掏出张揉成团的纸,扔到玉珠脸上,“得亏我还派人跟良玉上山,这才瞧见你这小动作,怎么,怕他回来后找不到你?我告诉你,他回不来了!” “你!” 玉珠气结,忙捡起滚落到裙子上的纸团,打开一看,可不就是她那会儿写给吴十三的便条么。 她真是低估了陈砚松的无耻,什么话都不愿和他再说,高声朝车夫喊停下,就在此时,眩晕感阵阵袭来,特别想吐,头重脚轻间,不自觉地往后仰。 眼前的陈砚松越来越模糊,而这男人见她这般,很冷静,甚至还在狞笑。 “你、你给我喝什么了?酒里有什么?” “一点戚银环配的迷药。” 陈砚松冷冷道。 他就这般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她瘫软成了泥,最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忽然,陈砚松如同疯了的狗似的,扑向晕厥的女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想要扼死她,但终究没敢、没舍得,他撂开她的衣衫,迅速查看了下她身上有没有欢爱过的痕迹,洁白如玉,很干净。 陈砚松总算松了口气,可忽然,他发现她手指头上有伤,似乎是被针戳出来的样子……恨意和妒意再次油然而生,他隔着衣裳,咬住她的腕子,以此泄愤。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陈砚松脸色也随之剧变。 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一个令人生厌的阴柔男人声音传来:“二爷,夫人带下山了没?” 是崔锁儿。 陈砚松紧紧将发妻搂在怀里,两眼盯住青布车帘,吻了又吻她的头发、额头还有脸。 “二爷,有什么意外吗?”崔锁儿的声音含着抹幸灾乐祸。 陈砚松恨得几乎将牙咬碎,手哆哆嗦嗦地轻抚昏迷的玉珠。 “二爷,要不要咱家派人来帮把手?”崔锁儿幽幽问。 此时,又一声炸雷传来。 陈砚松猛然惊醒,他颓然一笑,轻轻地放下玉珠,最后一次吻了下她的唇,随之,他迅速整了整衣衫和头发,莞尔浅笑,又恢复那个风度翩翩的陈家二爷。 他挑开车帘,率先下了马车,抬眼一瞧,这会儿刚到了郊外,前面约莫十丈外停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卫军,中间护着辆华贵马车。 崔锁儿穿着圆领直裰,手里端着拂尘,身后立着四个沉默老成的嬷嬷,她们手里或提着正燃着的香炉铜灯,或捧着披风,这几个妇人见陈砚松下了马车,低着头快步走上前去,将昏迷的玉珠从车中抬了出来,安置在一架竹椅上,抬着往王府那辆华贵马车去了。 陈砚松始终低着头,目光却随着玉珠而去。 “别看啦。” 崔锁儿甩了下拂尘,笑道:“迟早有这么一遭,只不过提前了些日子。” “是。”陈砚松低眉顺眼地答。 心里却翻腾起愤怒的火海,原本魏王可以直接派人去兰因观强将玉珠掳劫走,可偏生叫他亲去观里把玉珠诓骗下来,随之下药,亲手交到崔锁儿手里。 这般,魏王既满足了恶趣味,且玉珠肯定会更加恨他。 简直欺人太甚! 当然,陈砚松肯定不敢将不满表现出来,笑吟吟地凑到崔锁儿跟前,拿捏住分寸,低声问:“敢问公公,她今后是住在王府里,还是行宫?” “什么夫人,哪里来的夫人。”崔锁儿斜眼看陈砚松,阴阳怪气地挑眉问。 玉珠碎 第53节 “是小人说错了。”陈砚松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应该是兰因真人。” 崔锁儿笑笑,道:“真人以后住哪儿,得看主子的意愿,咱家也不敢说,不过一个侧妃肯定是没跑了,二爷倒不用担心。” 说到这儿,崔锁儿拳头掩住唇,轻咳了数声,问:“那个东西呢?二爷备好了么?” 陈砚松闻言,拍了拍手,他的心腹阿平立马捧着两个锦盒小跑前来,陈砚松从阿平手里拿过个紫檀木盒子,只觉得有千斤重,他将盒子打开,低声道:“这是和离书,剩下的手续也都暗中办妥了,她如今已是自由身,日后婚嫁来去我陈家再不干涉,方才我已让家里下人将真人的家仆福伯和璃心扣住,押送去了王府,两个碎催想来不会生出多大的事端,可还有个吴十三,此人武艺卓绝……” 崔锁儿拿走盒子,淡漠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了,从前王爷惜才,想将他收入麾下,可是他不懂分寸,屡屡忤逆王爷,那便留不得他了。” 说到这儿,崔锁儿眼神暧昧,手拍了拍陈砚松的胸脯,凑近了坏笑:“除掉这个漂亮的小白脸子,这不也是你心里的愿望么。” 陈砚松臊得脸通红,连声说“公公说笑了”,他将阿平手里的另一个更华贵的匣子拿过来,挥手让跟前儿伺候着的仆从们全都站远些,陈砚松手摩挲着盒子上镶嵌的红宝石,谄媚笑道:“自打您老从长安回来后,小弟送上数封拜帖,总不见您的回音,可是大哥您不待见小弟了?这里有几两散碎银子,求大哥拿去买些茶点果子吃,也算全了小弟的思念之情了。” 崔锁儿久在官场浸淫,自然晓得盒中银票必定丰厚。 他亲昵地拍了拍陈砚松的胳膊,让心腹将匣子收起来,笑着宽慰:“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冷落了兄弟,真是该死。你也别担心,袁氏得王爷青眼,是你的福气,你莫要难过,女人嘛,多的是,老弟你多金又英俊,还愁找不到贤良淑德的媳妇儿?” “是是是。” 陈砚松忙 应承了,他佯装十分郁闷,愁眉苦脸道:“那个……大哥,小弟那不争气的兄长虽说已经判刑入狱了,可他岳丈荣安侯还不依不饶地寻门路,要给他翻案,甚至到处污蔑我,说是我算计的,您看……” 崔锁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侧的俊美男人。 最近这小子上蹿下跳地跑动,是想求着王爷将荣安侯陶氏阖族一网打尽,彻底杜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机会,譬如今日,这小子眼都不眨地将前妻诓骗下山,真真是心黑手毒。 崔锁儿拍了拍陈砚松的手,笑道:“为兄晓得你的顾虑,王爷英明神武,自然更明白了,只是前头刚发了你家兄长的案子,再发一案,恐有人非议,于王爷名声不好,且荣安侯家如今虽然不显,族中子弟做官的却不少,怕是不太好弄。” “可、可……”陈砚松急得望向王府的那辆马车。 “你先别急嘛。” 崔锁儿极尽暗示:“不好弄,并不等于不弄,为兄心里有数的。” “是,弟以后就全靠大哥照拂了。” 陈砚松笑着奉承。 “行了,王爷还等着呢。” 崔锁儿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拍了拍陈砚松的胸脯,笑道:“过后咱们兄弟聚聚,快下雨了,你赶紧家去罢。” “是,公公慢走。” 陈砚松抱拳,深深地冲崔锁儿行了个礼,目送这贪婪的阉狗上了软轿,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洛阳城的方向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他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掉般,脚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一旁的阿平手疾眼快,忙上前扶住,关切地问“二爷,您怎么了?还好么?” “滚!” 陈砚松一把踹开阿平,阴沉着脸,仿若无事的朝自家马车走去。 待上了马车后,瓢泼大雨忽至,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车顶,让人烦躁不已。 垂眸间,陈砚松发现腿边有张皱巴巴的纸,正是玉珠留给腌臜货吴十三的,他愤怒不已,将纸撕了个粉碎,借着大雨和雷声,捂着口嚎啕大哭,他觉得自己窝囊又卑鄙,吴十三那种人为了喜欢的女子,尚且敢豁出性命朝王爷拔剑,可他不敢,他害怕。 如今他什么都得到了,财富、名利、掌家之权、手刃了仇敌,甚至后院也终于安静了,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私会情人外宅,敢将女人堂而皇之地带回家里。 可心里为何空落落的? 第63章 外头依旧雷声大作, 雨似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玉珠慢慢睁开眼,脑子懵得很, 记忆仍停留在老爷子过世, 陈砚松来观里接她回府料理丧事,后面……头越来越晕,那种如吃了馊东西后的反胃感阵阵袭来, 对了,记起了,好像在回洛阳的路上, 陈砚松逼问她有没有和吴十三发生关系, 她喝了他递来的酒, 就不省人事了。 玉珠瞬间清醒,扭头望去, 此时她正躺在一张精美无比的楠木拔步床上,枕头是金线绣缠枝葡萄软枕, 盖得是蚕丝薄被, 她慌张地掀开被子查看了番自己,依旧穿得是清晨换上的那身碧色衣衫, 摸了摸脸和身上,似乎也没有疼的地儿…… 她这是在哪儿?回陈府了么? 她不是答应陈砚松回府主持中馈了么,何必还用这种下作的法子强迫她回来。 正在此时, 床附近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夫人可是醒了?” 玉珠吓得惊呼了声,一把掀开帘子,不禁吓了一大跳。 床边依次跪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嬷嬷和两个年轻的小婢,衣着打扮皆为上等, 比寻常富户家太太穿得还要好, 而且瞧着脸生, 似不是陈家人。 再往四周扫去,这会儿天刚擦黑,已经掌上了灯,这些灯具有安置在地上的青铜鹤嘴灯,亦有悬挂在半空的铜吊灯,照得屋子有如白昼,这是四间大屋打通的套房,所用家具皆是昂贵的红木制成,案桌上的博山炉燃着好闻的道远香,屋子正中间摆放着三只青铜冰鉴,里面堆放着四四方方的冰块,冰上正冒着丝丝白气儿。 玉珠慌得站起来,左右看去。 左边是书房,靠墙摆着一丈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经史子集书籍和各类珍惜古玩,右边似是兵器房,武器架上有约莫十几把名贵刀剑和枪、戟、弓箭等兵器,旁边的木架上撑着套将军甲胄,头盔上飘着红缨,护心镜那块还有道被刀砍出来的痕迹,无不彰显着主人在战场上的霸道风光。 玉珠心里已经有数,可还是问:“这是哪儿?” 那个年长的嬷嬷忙躬身上前来,笑道:“这是咱们王爷的外宅。” 果然。 玉珠怒如同炮仗的引信,一见火星就噌地燃起来,嘭地一声炸开了花,看来是陈砚松那孙子给她下了药,把她送到了魏王这儿,记得那黑心人还提到吴十三,说他回不来了?难不成? 她顿时心乱如麻,若是吴十三因为替她办事而死,那么叫她余生该何安?! 玉珠什么也顾不上,急忙往外冲,那些嬷嬷丫头吓得忙要拦住她。 “夫人,咱们还是耐心等王爷回来吧。” “夫人,您睡了一整日,要不泡个澡、用些饭?” 玉珠气得推开她们,喝了声“滚开”,刚打开门,门口立着两个身穿甲胄的卫军仓啷一声拔出剑,阻止她外出。 “你们这是做什么?囚禁我?” 玉珠震怒地瞪了眼这两个卫军,气道:“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吧,让开!” “还请夫人见谅。”卫军脸堪比冰鉴里的冰疙瘩,说话冷漠且不近人情:“王爷交代过了,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小人们不敢伤夫人玉体,若是夫人执意外出,那么出走一步,小人就自断一只臂膀,直至断无可断。” “你!” 玉珠气结。 就在此时,前面的朱门忽然出现两个打个宫灯的小太监,紧接着,魏王就进来了,所有下人侍卫见了主子皆下跪,玉珠一时间手足无措,跑肯定是不能跑了,惊慌之下,她忙退回到屋内,谁知不当心,背贴到冰鉴上,寒冷彻骨的触感顿时席卷而来。 人在极度紧张害怕的时候,反而会出现种奇异的冷静。 玉珠忙将睡凌乱的头发和衣裳整了整,同时深呼吸了口气,见招拆招吧。 这时,竹帘被下人从外头挑开,魏王走进来了。 他穿着玄色缎底窄袖蟒袍,头戴双龙抢珠金冠,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呦,醒了哪。” 魏王一笑,他原以为玉珠肯定会痛哭喊叫,谁料她竟十分冷静,背微微佝偻着立在冰鉴前,警惕地盯着他。“你一整日睡着,想必饿了吧。” “妾身不饿。” “传膳。”魏王挥挥手,并不将女人的话纳入参考范围,直接让下人去办。 只是片刻,早都候着的婢女们端着漆盘鱼贯进入,将各色珍馐美食摆在桌上。 魏王由崔锁儿侍奉着净手漱口,自顾自坐到上首,手朝旁边做了个请的动作,笑着看玉珠,“坐罢,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别太拘束。” 玉珠越发焦虑惧怕,她只觉得双腿石化了似的,十分艰难地挪动到方桌前,坐好,而此时,魏王又打了个手势,她吓得倒吸了口气,立马站起来。 魏王瞧见女人这如临大敌的样儿,摇头笑笑,对崔锁儿道:“给夫人盛汤。” “是。” 崔锁儿躬身上前,舀了碗汤,谄媚笑道:“夫人,这道汤有个好名儿,叫‘神仙逍遥羹’,就是把鲫鱼悬挂在老母鸡汤上头,用热气儿将鱼蒸熟,肉一点点掉进汤中而成,没个七八个时辰做不成,最是补了,您将身子保养好,才能替主子绵延子嗣哪。” 玉珠脸色大变,“王爷……” “你这老货。”魏王喝了几口鱼羹,一笑:“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瞧把夫人给吓得小脸惨白,迟早孤王真得往你嘴上挂一把锁。” 崔锁儿忙拍了几下自己的嘴,退到一旁夹菜。 魏王吃了一筷子八宝糯米鸭子,见玉珠并未动筷,他直接动手,抓住玉珠的小手,笑着问:“怎么,这些菜都不喜欢?” 玉珠将手抽了回去,身子往后闪躲了些。 魏王并未在意,夹了只醉虾,耐心地去除虾壳,抽除虾线,淡淡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怎么睡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孤王这里了。” “是陈砚松给我下了药。”玉珠美眸发红,冷冷道:“他卖妻求荣。” “说对一半。”魏王将剥好的虾仁放入女人碗中,讥诮道:“陈老二不仅要把他兄长送进牢狱中受尽折磨,为了杜绝隐患,他还想将荣安侯陶氏一网打尽,正巧,孤王有这个权利办到。” “王爷会为了个区区陈砚松,刻意构陷无辜之人么?”玉珠低下头,声音都在抖:“您不是曾说过,不会强迫妾身么?那妾身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么?” 魏王从崔锁儿手里接过润湿的丝帕,仔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淡淡笑道:“荫棠那日特来见孤王,他说发现你和十三交往过于亲密,还说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克制守礼的袁玉珠了,孤王晓得他在妒忌十三,恰好,孤王也有点妒忌。” 玉珠攥紧袖子:“吴十三一个小蟊贼,王爷妒忌他什么。” 魏王轻笑:“十三这个人毛病一大堆,做人也不怎么磊落,但潇洒痴情,还年轻俊美,人总是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不是吗?” 玉珠身子不由得颤抖,仍强装镇定,问:“今早陈砚松同我说了件奇怪的事,他说吴十三回不来了,是不是真的?” 魏王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斯条慢理地喝吃了几口鱼羹,若有所指道:“玉珠哪,孤王给了你很长的时间,让你慢慢地体会一个道理,激情和色相只是暂时的,权势和富贵才是永恒的,孤王能给你的体面,让你做人上人,并且让你和你家人过富贵安稳的日子,这三点旁的男人做不到。” 玉珠急得打断魏王的话,再次问:“是不是您故意散播鬼影方六最近在寻吴十三的消息?吴十三为了让我开心,说给我听,而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孩子,势必逼他去益阳县的,您、您要猎杀他?” “猎杀这个词用得好。” 魏王拊掌微笑,虎眸中尽是傲然:“对于不识抬举的禽兽,自然要用猎杀。”男人斜眼觑向女人,挑眉道:“不过这头禽兽还是有点本事的,夫人有没有兴趣和孤王赌一把,他能不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来。” “妾身从不赌。”玉珠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泪眼盈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王爷胸襟宽广,何不网开一面?” 魏王没接这话茬,匆匆吃了几口菜,又喝了杯补酒,转身拎起女人的袖子,揉了揉:“这料子太糙,孤王早都给你备下几柜子衣裳,咱们先去沐浴,过后换几身让我瞧瞧。” 这话背后什么意思,傻子都能听出来。 玉珠咬牙道:“王爷,我家翁才过世……” “陈家老爷子没死,听荫棠说今儿下午还吃了碗鲍鱼粥,瞧他那样儿,再活个两三年没问题。”魏王丝毫不给玉珠任何逃避的借口,拍了拍手,崔锁儿立马捧上来个紫檀木小盒子,魏王大手摩挲着盒子上的花纹,打开,两指将盒子推到女人跟前,“这是和离书,你和陈砚松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你不再是他的妻子,今夜过后,你就是孤王的袁侧妃。” 玉珠立马站起,她已经没有心思再想陈砚松有多无耻,急道:“王爷,方才妾身听嬷嬷说了一句,这儿是外宅……” 她拳头紧攥,指甲深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为今之计,只能再找个借口往后拖拖,希望十三能安全回来,因为十三一定会来救她! 玉珠强咧出个笑:“您是天潢贵胄,应该不会做强迫民女的事吧?妾身还未从和离之事中走、走出来,实在是无心侍奉,再说了,妾身那会儿听嬷嬷说了一嘴,这里是您的外宅,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为何不将妾身带回王府?册封的旨意在哪儿?妾身进皇家族谱了么?这些,您似乎都没做到。” “哈哈哈。” 玉珠碎 第54节 魏王大笑,手指点着桌面,摇头道:“玉珠啊,孤王还是要给王妃脸面的,得尊重她,不能这么大剌剌地将见不得光的妾妇带回府,至于你说的册封和族谱,这事得缓办,你放心,孤王会派人将你兄长阖家都带回洛阳,想法子给他弄个爵位,抬高你们袁家的身份,前前后后最快也得半年,届时想必风言风语也少了,孤王自会带你堂堂正正地回王府。” 玉珠知道自己阅历和心计都斗不过魏王,索性噗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双手抱成拳状哀求:“王爷,妾身卑微,真的不配伺候您,除了这事,您就算让妾身去死,妾身也绝没二话。” “那我要你陪孤王睡呢?” 事到如今,魏王也懒得再拐弯抹角,而一旁侍奉的崔锁儿会意,挥动拂尘,撵走了所有下人,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随着门咚地一声关上,玉珠的心也咚地一声沉落进万丈深渊。 她跪在地上,双手按在胸口,极力思索对策,那天和十三讨论过了,魏王有两件私隐,头一件是愧对女儿月遥郡主,另一件就是崇迷谶纬卜筮之说,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玉珠胳膊一痛,她下意识仰头,发现魏王这会儿近在眼前,他仿佛换了个人,完全没了往日的从容温和,眼中闪烁着邪淫冷酷之色,狞笑了声,忽然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玉珠那件单薄的碧色衫子就被扯开,里面那件藕色抹胸顿时露出。 玉珠尖叫了声,用力推开他,连爬带滚地逃。 谁知还没跑两步,她的发髻就被男人从后面抓住,魏王力气很大,用力一甩,她没站稳,直挺挺朝跟前的方桌扑去,袖子好像被沾到了油腻的饭食,胳膊也似被碎瓷片划破,匆忙间,她抓住了一块瓷片,就在这时,她瞧见魏王大步走过来,一把将桌上所有的碗筷全都拂到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玉珠还未反应过来,发髻再一次被魏王抓住、提起,然后她感觉自己的头被男人的大手包住,用力朝桌子磕下去。 咚咚两声。 疼痛和恐惧的当口,眩晕感也阵阵袭来。 玉珠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什么在瞬间抽光,她就这般半个身子瘫在桌上,两眼阵阵发黑,模模糊糊间,她看见魏王解开腰带,缓缓地将外衣脱下,朝她走来…… 第64章 魏王将蟒袍甩到地上, 中衣半敞半闭,体魄非常惊人。 “不要过来……” 玉珠泣不成声, 晕晕乎乎地想逃。 就在此时, 魏王忽然如饿虎扑食般压了过来。 女人惊恐又绝望的嘶鸣,似乎挑动了他某种癖好,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如同上了战场,获得了那久违的驰骋纵横征服感。 他的吻毫无技巧,只有强迫和征服。 “救命…救命…” 玉珠不断地呼救。 她只觉得魏王无异于野兽, 凶猛又可怕, 又似一座山, 逼迫得她喘不过气,他那双掌心满是老茧就像嗜血的刀锋, 杀过她的腿面,她只要一挣扎, 他就紧紧抓住她的胯骨, 不让她动弹…… “王爷,您不是说我特别像你的小女儿吗?”玉珠扭过头, 避开他满是酒肉气的口,哭道:“爹,我从小就没了爹, 我一直把您当做亲爹爹敬仰的啊,您这是在逼我死,花有重开日,人无在少年, 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听见这话, 魏王果然停下, 双眸中的火稍褪了些,似想起了什么。 趁着这个当口,玉珠用尽浑身力气将男人推开,跌跌撞撞地翻身逃离,可还没逃几步,胳膊就被抓住,魏王一扯一拽,她被惯力再次甩到那张圆桌上,腰嘭地一声磕在桌楞上,后脑勺也重重地砸到汉白玉桌面上。 “这话可不管用哦。” 魏王将中衣除去,望着女人笑道:“孤王还知道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待会儿你多叫几声爹爹,倒也算种趣味,别白费力气了,你今晚逃不掉,认命吧。” 玉珠浑身都痛,尤其后腰,简直想把椎骨折断了似的,脑袋也被方才的撞击弄得嗡嗡直响……真的躲不过去了? 不行。 玉珠瞧见他开始解腰带,越发慌乱,什么也不顾,抓起桌上残留的食物朝男人扔去,谁知越这般,魏王越是兴奋。 忽然,魏王俯身抓住她的脚腕,用力一拽,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到地上,于此同时,这男人俯了下来。 “这就你的真面目?” 玉珠索性豁出去了,恶狠狠地瞪着春风得意的魏王,她觉得自己疯了,事实上,她真的要被他逼疯了,“你说太后鄙薄你,说你有鹰视狼顾之相,劝你吃斋修性,你觉得太后疏远了你,其实她老人家眼明心透,怕是早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 魏王忽然停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还保持着钳制住女人的状态,一眼不错地盯着女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冷声喝:“你说什么?” “我说……”玉珠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身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必懂得养民惜民,而你骄横跋扈,费尽心机强抢民妇,将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你根本没有半点人君的仁德宽厚之相!” “闭嘴!”魏王大怒,扬起手就朝女人脸上扇,“好大的胆子,区区贱妇居然敢对孤王指手划脚,你真当孤王舍不得杀你?!” 话音刚落,手扼住玉珠纤细的脖子。 玉珠只觉得难以呼吸,唇角和鼻边痒乎乎的,似乎流了血。 她拳头砸向男人的胳膊,拼命挣扎,可魏王似乎是真的动了大怒,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手越发用力,小臂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绝望间,玉珠忽然察觉到手里还抓着只碎瓷片,求生的本能让她胡乱朝魏王挥去,只听头顶传来男人嗳呦一声,紧接着,她脖子上的那股窒息感瞬间消失。 玉珠捂住脖子猛咳猛吐,大口喘气间,她发现魏王下颌被她划出一指来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顺着脖子直流到胸口。 玉珠心当即凉透了。 这下可真完了,她把这老色鬼弄破相了。 魏王又惊又怒,手指反复摩挲下颌,最后一看手,居然有血,再低头一瞧,那罪魁祸首袁玉珠此时犹如被拔光了羽毛的芙蓉鸟,身子抖如筛糠,满是泪的眼睛睁大,双手攥住块小瓷片。 “崔锁儿!进来!” 魏王站起,朝外头怒吼。 只听吱呀一声响,崔锁儿先将门推开条缝儿,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半个脑袋,那双贼兮兮的眼睛略一抬,瞬间震惊,他看到了什么?王爷赤着上身,脸上挂了彩,而小袁夫人衣裳被撕扯的七零八碎,身子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子,头发蓬乱,那俏脸蛋被打得又红又肿,连鼻血都打出来了。 “王爷,要不要老奴去宣个大夫来?”崔锁儿害怕这位阎王将火气撒在他身上,率先跪下。 魏王怒不可遏,转身怒瞪着地上的玉珠,几次三番动了杀心,想宰了她,可又着实喜欢得紧,舍不得,最后两指指向女人,喝道:“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小娼妇捆起来,送回陈府,孤王不要她了,让陈老二好好给孤王管教一下!” 崔锁儿腹诽,好不容易到手的美人儿,还没吃到肉,你怎会轻易放手,多半是说气话。 崔锁儿跪趴在地上,笑道:“王爷您忘了,夫人早都和陈砚松和离了,您这会子赶走她,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儿,眼瞧着外头又要下雨了……” 魏王方才着实是气狠了,刚准备借坡下驴,说让暂且将玉珠收在这个外宅里。 谁料外头忽然传来声炸雷,狂风从外头席卷而来,瞬间将门给冲开,屋里的蜡烛吹灭了一大半,房顶上的青铜吊灯左摇右摆,电闪雷鸣间,那吊灯嘎嘣一声断裂,一块婴儿小臂般粗细的灯架忽然掉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魏王头上。 咚地一声闷响。 魏王下意识用手摸了把额头,一瞧,满掌心都是血,刚说了句“晦气”,就直挺挺朝后倒去,便如山崩塌了般,晕倒在地。 在场所有人都吓着了,连爬带滚地进来。 这个喊“王爷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那个喊“快传大夫!” 旁边这个哭天抹泪“怎么好端端的那灯给掉下来了,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霎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望向已半昏迷的玉珠,凑上前问崔锁儿:“总管,夫人她……该怎么处置?” 崔锁儿这会子也是焦急万分,他跪趴在王爷身侧,手指颤巍巍地在王爷鼻子下探了探,还有呼吸。 崔锁儿剜了眼玉珠,思索了几个过儿,咬牙啐道:“咱们谁有胆子敢做王爷的主?方才王爷不是说了么,暂送回陈府,去,给她裹件披风,再去将车套起来!” 陈府 才刚人定,府里就灭了灯,各处黑黢黢一片,大管事阿平用铁链子栓了条獒犬,走在最前头,身后还带了六个年轻健壮的仆人,正威风赫赫的在各处巡逻。 最近府里人事大变动,大爷陈砚蓉那边的跨院空出来了,大奶奶陶氏早先带了她生的闺女和三个有子嗣姨娘回侯府避难去了,剩下了一院子年轻小婢妾和仆人,二爷怕家事外传,惹人笑话,并未发卖这些人,只等热锅凉一凉后再做处置。 原先陶大奶奶当家,她娘家显贵,为人豁达大度,对底下人宽容,到了晚间众人还能聚在一处抹会儿骨牌、吃酒耍乐,而今全改了,二爷让他的通房良玉暂管内府,掌了对牌钥匙,这下九流出身的小丫头心可黑,隔三差五地查厨房采买的账,便是连雀儿吃的米都要记清楚进出。 而她亲哥阿平更甚,跟戏文里唱的巡海夜叉似的,夜里到了人定就要熄灯,不许吃酒赌钱,查收了所有赌具牌子,若是被查出来犯事,那可是要当众扒下袴子打板子的。 这话怎么说的,偌大的一个官商之家,没个当家主母操持,竟落到一对腌臜下人兄妹手里,二爷总是怕惹人笑话,这难道不是个大笑话? 荣寿堂里安静非常,廊子下候了一溜儿嬷嬷婢女们,众人皆屏声敛气,不敢交头接耳,只能听见雨点子砸屋顶的噼里啪啦声。 饶是盛夏,屋里还摆了只炭盆,再加上浓郁的药味儿,愈发热得像蒸笼一般。 陈砚松用帕子揩了下额上的热汗,从食盒里将熬好的药端出来,碗有些烫,泛着股让人作呕的苦味,陈砚松端着朝炕那边走去,老爷子这会儿醒着,直眉楞眼地盯着房顶,常年累月的缠绵病榻,让曾经那个叱咤商海的男人变得像沙漠里缺水的瘦骆驼,皮肤松弛且遍布皱纹,眼窝深深凹陷进去,唇角不住地往下淌涎水。 “爹,吃药了。” 陈砚松斜坐在炕边,单手从陈老爷子后颈绕过去,将他略搀扶起些,给他脖子垫了两个软枕,“你瞧你,越发像个小孩儿了,涎水流了一下巴。” 陈砚松用帕子慢慢替老爷子擦去口水,舀了一勺子药,吹凉,慢慢地喂到陈老爷子口里,老爷子倒也配合,喝了一大半。 “爹啊,我媳妇儿没了。” 陈砚松搅动着药,面色平静,自嘲一笑:“您猜她现在做什么呢?估计正承王爷雨露宠幸,以后我见着她,怕是得跪下给她磕头,叫她一声娘娘了。” 陈老爷子眼睛依旧呆滞,嘴里嘟囔着:“娘、娘……” “娘个屁。” 陈砚松白了眼他爹,讥诮道:“您放心,我才不难过,也绝不会后悔,王八蛋才后悔呢。” 说到这儿,陈砚松低下头,眼睛迅速泛红了,他端起药咕咚咕咚喝了数口。 真他妈苦! 忽然,陈砚松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笑了,然后又哭了。 这时,陈老爷子似乎恢复了几许清明,手颤巍巍地抬起,摩挲着儿子的胳膊,含含糊糊地说“别哭儿子。” 在那瞬间,陈砚松的心好像被揉了一下,彻底绷不住,趴在他爹身上痛哭,他感觉到爹爹在轻抚他的背,越发委屈,都哭得咳嗽了,“爹,孩儿难受啊。” 而就在这时,陈老爷子又说了句: “榕哥儿,莫哭,都这么大的人了,叫人笑话。” 陈砚松身子猛地一震,立马坐起来,男人俊脸上还挂着残泪,可那双桃花眼却逐渐冷漠下来,“榕哥儿?爹,您认错人了,您的好大儿现如今正在牢里蹲着呢,吃糠咽菜,生不如死呢。” 陈砚松给他爹喂了一勺药,阴阳怪气地笑了:“从小到大,你只看到大哥,他做错事,你说几句就翻篇了,我若是做错事,你恨不得拿藤条打死我,还指着我娘的脸骂,说她行事立身不端,生下的种子也是歪的,可当初不正是你把她扶正的?她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家败落魄了,也不是你这种贱籍商户配得上的!你既让她做你妻子,可却没有给过她半分体面,她一个正房太太,却管不得家,一辈子过得小心谨慎,处处讨好陈砚榕,生怕旁人说她苛待继子,没成想死后还要被陈砚榕那杂碎羞辱,不让她与你同葬,甚至连口好寿板都不许给她。” “陈砚榕如此羞辱我娘,你吭过一声吗?” “你放任我和陈砚榕兄弟明争暗斗,说什么都是嫡出,谁有本事家业就留给谁,可这是你真心话吗?好的铺面生意你都给了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经营,你削尖了脑袋替他去求娶了侯爷家的嫡女,给他找了个好岳父好靠山,可我呢?虽说玉珠是我自己看上的,到底只是个寻常耕读家的女儿,你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后面你把内宅对牌钥匙给了陶氏,对我媳妇儿说好听点是温和厚道,说难听点就是漠视,你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越说越气恨,陈砚松喂药越来越快,后头竟直接往老爷子脸上泼,“我告诉你老头子,全都是你的错,陈砚榕一家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就是你纵容偏袒的!他害我丢了唯一的骨血,我必要他生不如死!” “呜呜……” 陈老爷子被热药激了脸,顿时哭得像个小孩。 见父亲如此,陈砚松越发烦躁,他将药碗扔到一边,掏出帕子使劲儿擦自己的手,冷静了会子后,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玉珠碎 第55节 谁知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个苍老萎靡的声音: “老二哪。” 陈砚松停下脚步,略扭头往后看,老爷子此时仿佛清明了不少,手颤巍巍地朝儿子伸去,老泪纵横: “老二哪,你的心太野了,记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莫要与那些个王侯大官走得太近,千金散尽未必是坏事……” 陈砚松从鼻孔发出声冷哼,甩了下袖子:“到现在还嫌弃我。” 他转身,淡漠地看着难得清醒的父亲,傲然道:“爹,如今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比你和大哥加起来还强几分,我的事,就不劳你们这些失败者评判了!” 说罢这话,陈砚松转身便走。 出去后,风裹挟着冷雨阵阵拍来,陈砚松张开双臂,让这清冷之气将他身上的药味儿、腐朽味儿全都吹散。 就在这时,阿平从葫芦拱门那边匆匆跑了来。 阿平也顾不上行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忙报告:“二爷,王府的崔公公来了。” “哦?”陈砚松喜上眉梢,笑道:“快去安排个席面。” 阿平一脸的纠结,左右环顾了圈,凑近陈砚松低声耳语:“崔公公把二奶奶带回来了,现就在花厅里呢,好像出了大事,公公脸色很难看。” 第65章 听见阿平这番话, 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但也还算镇定, 心里盘算着:怎么回事?王爷怎地叫崔锁儿把玉珠送回来了?可是嫌玉珠侍奉的不够好, 不要了? 陈砚松心里升起抹窃喜,若是能将玉珠还给他,那可真的太好了。 想到此, 陈砚松匆匆同嬷嬷们交代了几句,让给老爷子擦身喂药,随后撑了把油纸伞, 匆匆朝花厅赶去, 在过去的时候, 他吩咐阿平赶紧将提前备好的玉观音拿上,崔锁儿爱银子古玩, 所以他总要把这位小鬼儿贿赂舒坦了,来日不论是差事还是犯了什么错儿, 总能求这阉狗在阎王跟前说几句好话。 刚穿过游廊, 就瞧见外头威赫赫地站了几个带刀侍卫,而花厅灯火通明, 崔锁儿正烦躁地来回走动。 陈砚松眉头深锁,急忙走上台阶,略瞅了眼, 吓了一跳,玉珠此时像鹌鹑似的蜷缩在墙角里,身上裹着件杏色披风,头发蓬乱, 头埋进双腿里, 身子在不住地颤抖, 若仔细听,还能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这……” 陈砚松更加不安起来,想过去查看下玉珠,可又不敢,三步并作两步地行到崔锁儿跟前,深深作了揖,轻声问:“公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锁儿剜了眼玉珠,手背连连拍手掌,“让咱家说什么好呢!”崔锁儿手指连连凭空戳向陈砚松,刚要张口,又闭上,先是摇头,后是顿足,叱道:“你的那好媳妇儿也不晓得是什么变的,看着柔柔弱弱的,竟是个带钩子的螳螂!” 崔锁儿抹了把自己的下颌:“她拿碎瓷片子把王爷的脸给伤了,流了好多血哩!” 陈砚松惊吓的脸色大变,手脚也开始发软:“这……这该如何是好,王爷他老人家生气了么?” “生气倒还好。” 崔锁儿摇了摇头:“主子爷气得吩咐下来,叫我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娼妇捆起来,送还陈府好好调教,二爷你也别恼,小娼妇可是王爷骂她的,不是我说的,哪知王爷刚说完这话,也不晓得哪儿吹来股邪风,竟将吊半空的青铜灯吹掉了一条,不偏不倚,直愣愣砸在了王爷头上,王爷当即就晕过去了,咱家急得手足无措,不晓得怎么处置袁夫人,只能听从王爷先前安排的,先把人送回陈府。” 听崔锁儿描述完,陈砚松头上早都惊起层冷汗,他没理会那些繁琐细节,直接抓重点,问道:“那王爷现如今怎样?无大碍吧?” “反正还没醒。” 崔锁儿双手背后,眼睛望向外头守着的侍卫,阴着脸:“二爷对不住了,咱家不敢违背王爷的命令,更不敢私放走主犯,便只能将袁氏带到陈府,从现在起画地为牢,派侍卫看守着。” 陈砚松急忙将门关上,小步凑到崔锁儿身边,低声道:“王爷昏迷之事似乎和袁氏没多大关系吧,那灯具松散,该是负责此项工事的匠人所为,这些小人或是不当心以次充好,又或是本就存了刺王杀架的心。” “你小子,脑子转得倒是挺快。” 崔锁儿笑吟吟地觑向陈砚松,拍了拍男人的侧脸,“想把事儿推到匠人身上,保全袁氏,也算有心了,只是咱家乃王府大总管,那外宅里里外外的家具、茶具、鲜花儿什么的都得过咱家的眼,你这不是把我给套进去了么。” 陈砚松脸色煞白,忙要跪下:“哥哥,小弟可不是这个意思。” 崔锁儿将陈砚松捞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你不敢,嗨,咱兄弟之间说句实话,王爷又不是那起吃醋拈酸的人,只因前日长安传来了信儿,陛下册封了那位十二皇子李昭为太子,王爷素来瞧不起这位懦弱无能的皇子,且当年太后娘娘亲口说过,陛下子嗣中无一人有那个能力继承大宝,莫不如册封王爷为皇太弟。” 崔锁儿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吐了下舌头:“谁知如今天变了,太后娘娘溺爱孙子,一手把那个怂包皇子扶成太子,你说王爷气不气!唉,若是要再怪,就怪那青铜灯太老旧了,是上古周朝的玩意儿,你说经历了千百年的,能不松散么,偏王爷还就喜欢这种沾染王气的古物。陈老弟啊,哥哥还得说一句,袁氏伤了王爷,这可是铁一般的事实,还有,若不是她与吴十三过从亲密,王爷也不会急得想将她收房,若不是要将她收房,那也不至于被砸晕哪,好家伙,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陈砚松自然知道这崔锁儿在胡扯,忙点头称是,从阿平怀里拿过那个装了玉观音的锦盒,双手捧着擩进崔锁儿怀里,几乎是“强迫”崔锁儿收下,苦笑道:“袁氏是个糊涂人,还请公公将来帮忙周旋一下。” 崔锁儿打开匣子瞧了眼,那玉观音个头不大,胜在晶莹剔透,眉眼、净瓶和莲座雕刻得栩栩如生,他将观音从匣子里掏出来,装进怀里,笑道:“你不是早和袁氏离了么,肯定牵连不到你。” “虽这么说,但好歹夫妻一场。” 崔锁儿讪笑:“行,咱家晓得了,你们现就祈祷王爷玉体平安,否则啊,就算玉皇大帝来了都抹不平这事。” 说罢这话,崔锁儿大步朝外走,在出去的那瞬,扭头看向墙角里的玉珠,摇头啐道:“你呀,好好改一改性子吧,眼看坐拥泼天的富贵,生生让你给作没了!” 陈砚松拥簇上去,陪着笑:“公公我送您。” 花厅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案桌上那只西洋钟咔哒咔哒地走动,这时一声炸雷响起,蜷缩在墙角里的玉珠身子不由得猛地一震,将自己环抱得更紧了,饶是到现在,她依旧没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魏王狂傲暴戾的笑声和衣裳裂帛的刺啦声盘旋在耳边,血腥味直往鼻子里冲。 疼。 腰如同被折断般,头皮这会子疼得一阵一阵地“跳”,像针扎似的,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痛。 玉珠紧紧攥住那枚碎瓷片,却不知掌心早都被割破,这时,她看见陈砚松气冲冲的走进花厅,砰地一声关上门,直朝她而来。 玉珠忙低下头。 陈砚松进来后,一声不吭地蹲在女人面前,俊脸写满了愠色,扭头望了眼门口守着的几个王府侍卫,越发烦闷,方才他提出要将玉珠带回主屋圈禁,这里到底这里是花厅,婢女下人们来来往往看见不好,恐累得王爷也遭人非议。 谁知那几个腌臜泼才冷着脸拒绝,说什么崔总管交代过,画地为牢,万一犯妇跑了谁负责? 陈砚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喋喋不休地斥责眼前的女人: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咋就转不过这个弯儿?如今越发能耐了,居然敢刺伤王爷!” “他可是天子唯一的胞弟,权势滔天,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敢忤他的意?!” “得,现在落得个画地为牢的局面,你满意了?” 听着他的指责,玉珠只觉得浑身冰冷,惟有眼泪,才能让她感到一丝暖,良久,她嘶哑着声音说了句:“可、可是他要奸污我……” “那又怎样呢?”陈砚松无语地撇过头,心口似被块巨石压着了,闷声恨道:“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被他睡一下又能怎地?能掉你一块肉?要知道,有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得到他的宠幸却不得,行,便是你厌恶他,难道逢场作戏不会么?他女人那么多,说不准没多久就会厌恶你,到时候你岂不是能囫囵个儿脱身?” “你自己细想想,王爷他已经够容忍厚待你了,晓得你要为我爹尽孝祈福,容你久居兰因观,给你哥平冤,派人护你周全,甚至还要给你正儿八经的侧妃名分,你倒好,恃宠而骄起来,居然伤了他,等着瞧吧,若是他这回真背过去了,你们袁家必得抄家灭门,想必陈家也会被连累。” 陈砚松越说越气,而看见玉珠这会子木木愣愣的,更是火冒三丈,他直接推了好几把女人,咬牙切齿:“刺伤王爷时候不是挺能耐的,这会儿怎么哑巴了?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般位置,因为你三番四次被王爷打击,甚至还被全洛阳嘲笑成王八。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就摊上你这样的丧门星,陶家现在眼巴巴地盯我的错处,好,这下大房又有翻身的机会了,袁玉珠,全都拜你所赐。” 玉珠泪如雨下,瞧,这就是当年她看上的少年郎,若是吴十三在这儿,肯定不会说这种无耻的话。 她也不想再与这个男人争辩当初究竟是哪个王八蛋卖妻求荣,默默地抹去眼泪,冷冷道:“不会连累你,你放心,咱们已经和离了,万一到时候魏王真有个三长两短,要抵命,我一个人去就是。” 陈砚松语塞,口半张着,想再驳几句又不晓得说什么。 明明这女人做了错事,可为何他会耳朵发烫?心也很虚? 陈砚松摇头叹了口气,忽然,他发现玉珠真的很狼狈,原本纤细白嫩的脖子此时青紫指印已经浮现,不用问也能知道,魏王掐过她脖子;脸蛋又红又肿,嘴角和鼻边还有血迹;而额头的伤更是触目惊心,似被人按着头砸过。 陈砚松心疼如绞,忙要去查验她身上的伤,谁知她嫌弃地躲开了。 “你让我看看。” 玉珠往墙角里猛缩,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似想起什么恐怖的事,身子抖如筛糠:“别碰我,求你了。” 陈砚松越发心疼,拳头猛朝墙砸了数拳,痛苦地低声骂:“真他妈是个禽兽!”他一个大男人,亦不受控制地流泪,从袖中掏出帕子,凑上前轻轻替她擦唇边的血,哽咽着问:“那老王八蛋是不是打你了?” “……” 玉珠没言语,撇过脸,蓦地,她忽然记起魏王今晚曾说过,设下了圈套猎杀吴十三。 “荫棠,我、我……”玉珠忽然变得很激动,一把抓住陈砚松的手,啜泣地哀求:“我死没什么,真的,我和吴先生真的是清白的,请你一定相信我。” 陈砚松还当妻子对他真情流露,轻轻点头,忙脱下袍子,披在她身上,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着急,方才我都是气话,料想王爷只是暂时被砸晕了,没什么大碍,否则洛阳城现在应该早都戒严了,而咱们也早都被拿下落狱,你先别想那么多,待会儿我让阿平他们去抬张软塌过来,再烧些热水,你好好梳洗一下,上点药治一下伤,事情发展到这步,王爷和你都要冷静下,他伤了脸,是得借机休养数日……” “你听我说。” 玉珠打断男人的话,焦急道:“璃心和福伯是无辜的,你要救他们,还有吴先生是为了给我找孩子,这才中计赶去益阳县的,若是他被我无辜连累死了,我这辈子都难安,你和那个戚银环不是关系匪浅么,她痴恋吴十三,肯定会赶去救他的,哪怕让我下毒誓,这辈子不再见吴十三也可以,只求她快去救人。” 陈砚松只觉得迎面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甩开玉珠的手,死死地盯住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良久,狞笑了声:“你放心,吴十三他死定了。” 第66章 陈砚松闷闷不乐地从花厅出来, 他的心情便如天际那绵密不绝的闷雷一般,轰隆轰隆在脑中和心里响起, 最后越积越多, 变成了炸雷,一次次劈杀他紧绷的愁绪。 他现在心情复杂极了,一面恨极了魏王,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恨不得这恶棍赶紧死,另一面又祈祷魏王能平安, 否则不光他的前程要没, 袁家陈家都要遭难。 还有那个吴十三! 可恶的吴十三! 陈砚松此时浑身妒醋翻腾, 眼睛里往出迸辣辣的火星子,玉珠都大难临头了, 都不忘营救这该死的胡杂! 男人双手叉腰,深呼吸了数口冷静片刻, 就算他再妒再恨, 可人还是要救的,因为谁都没料到, 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若是将来玉珠又被魏王逼到死角,他不方便出手, 好歹还有个不怕死的吴十三。 况且,前不久云恕雨和十七郎夫妇托仆人暗中送信,信中提了一嘴,让他多多照顾吴十三。 想到此, 陈砚松赶忙唤阿平去偷偷套车, 在走之前, 他又让内府管事良玉去准备个席面,另包几个二十两银子一封的红包,好好宴请款待那几个看守玉珠侍卫,并且吩咐下去,近日所有人待在屋里不许走动,更不许猜测议论,对外只说府里有奴婢生了过人的肺痨,如今封府治疗。 这般料理好后,陈砚松便冒雨赶去城北的外宅。 最近戚银环为情所困,再加上之前被王爷鞭笞,且王爷而今似有看重骏弥之势,安插骏弥做了无忧阁的副阁主,也就是二把头,弄得这小妇很不开心,近日一直钻在外宅里。 夏日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雨后的洛阳焕然一新,漆黑的小巷子里充斥着股并不难闻的鱼腥味儿,地上湿漉漉的,凹陷处洼着水,若仔细听,某个角落还有蛙呱呱叫声。 陈砚松下了骡子车,警惕地左右环视了圈,这才让阿平去叩门,听婢女说戚小姐正在丹方侍弄草药呢。 陈砚松嗯了声,径直朝主屋行去,推门而入,清新的沉水香迎面扑来,屋当中有一口大青花瓷缸,里头贮满了冰,他徐徐走到那架黄花梨木梳妆台跟前,指尖滑过镂刻的牡丹花纹。 戚银环喜好奢华,爱收集各种名贵珠宝首饰,妆台上摆着只金累丝虾须镯,那镯子上的金丝被工匠打磨得跟虾须子般细,故名,还有一只九翅凤钗,凤凰的眼用红宝石点缀,每条翅的羽毛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末端各穿了龙眼般大的东珠。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戚银环从外头走进来了。 她照旧穿着黑色纱衣,梳了个盘旋而上的灵蛇髻,髻上斜簪着支像筷子般长短粗细的金簪,没化妆,脸色稍有些不好,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朝化妆台那边走去,略抬眼瞅了下陈砚松,“你最近不是很忙么,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陈砚松给自己拉了张小凳。 “你能有什么事。” 戚银环眼含轻蔑,坐下后从小瓷罐中拿了张浸透凤仙花汁的丝绵,仔细的擦指甲,“说罢,这回又要我帮你杀什么人?陷害谁?” “都不是。”陈砚松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疲惫地长出了口气:“我想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谁?袁玉珠?”戚银环眉梢一挑,撇撇嘴:“我可不敢,她现在是王爷的心肝儿宝贝。” “不是玉珠,是吴十三。” 玉珠碎 第56节 “吴十三?”戚银环立马坐直了身子,精神紧张起来,转而眼里闪过抹不甘和怨恨,撇过头,咬牙恨道:“他明知道王爷喜欢袁玉珠,还三番四次招惹那个女人,被收拾是迟早的事,我为什么要救这个薄情人,他死了才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陈砚松眉头紧蹙,见女人半晌不说话,可眼睛却红了,他心知戚银环心里还痴恋吴十三,于是佯装要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反正话我也给你带到了,将来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怨我没给你说,既如此,姑娘就早些歇着吧。” 话毕,陈砚松轻轻按了按女人的肩膀,转身便走,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 “等等!” 戚银环忙喊。 陈砚松唇角浮起抹笑,可转身面对女人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愁眉苦目,他一步三叹的再次落座,怔怔地盯着桌面上的莲花烛台,许久没言语。 “到底出什么事了?”戚银环见男人神色不对,忙问。 “哎!”陈砚松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有些难以启齿,面颊臊的微红:“那不是你那师兄一直对玉珠图谋不轨嘛,近来俩人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王爷就发了大火,正巧头先玉珠雇吴先生找我家女儿,吴先生又将活儿包给了一个叫鬼影方六的家伙,王爷最近派人暗中散播方六寻人有下落的消息,玉珠就忙不迭叫吴先生去益阳县找方六,那个……王爷设下了天罗地网……” “糊涂!” 戚银环气得噌一下站起来,脚上的银铃随之也发出清脆声响,她手攥成拳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住地骂:“我早都告诉他,别招惹袁玉珠,他偏不听,劝了他无数次,让他投靠王爷,务必谦卑些,他简直耳朵里塞驴毛了,好,这下惹翻了阎王爷,人家恼了,要杀了他。” 骂完人后,戚银环冲到陈砚松跟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焦急地问:“什么时候出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你知道王爷派了哪些人去益阳县?” 陈砚松只觉得腕骨要被这女人捏碎了,额边顿时冒出细微冷汗,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喊疼,唇抽抽了下,强笑道:“吴十三是昨晚上走的,我真不晓得王爷派了谁,你别急,先别急。” 陈砚松往开推女人的手,谁知,戚银环反而将他抓的更紧。 “我师兄和你老婆好,你该恨他才对,见他要遭难,还不赶紧放烟花爆竹再吃一海碗酒?怎会怎么好心知会我?” 陈砚松低下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戚银环手上力度大了几分。 “你先松开。”陈砚松终于没忍住,“你把我弄疼了。” “真是没用。”戚银环啐了口。 陈砚松剜了眼女人,如同只被砍了一刀的落汤鸡,低垂着脑袋,双腿分开,臂膀撑在腿面上,使劲儿地搓手,磕磕巴巴道:“就、就王爷用强了,玉珠那个人性子拧巴,反抗时不甚划伤了王爷的脸,王爷生了好大的气,让崔公公把玉珠送回陈府,叫我好好管教一下,谁晓得那么凑巧,那吊在半空的青铜灯给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他头上,人当即就晕倒了,崔锁儿怕出事,便将玉珠送回我家,画地为牢,等王爷醒后再作处置,玉珠那性子素来不愿连累别人的,央告我找你,去救救吴十三。。” 戚银环听得愣住了,忽然冷笑数声:“我明白了,你是怕王爷薨了,袁玉珠势必会被抄家灭族,这世上除了我师兄,没人敢救她管她,所以你是想让我把吴十三救回来,让他继续料理袁玉珠那烂货的烂事?” 陈砚松见戚银环如此恶言,很是厌恨,可是没生气,摇头淡淡一笑:“那你自己决定呗,说不准他本事大,就能逃过一劫呢。” “混账!”戚银环大怒,将梳妆台上的昂贵首饰、胭脂水粉全都拂到地上,“吴十三那是自作孽,我才不会管他,哼,我早说了袁玉珠是祸水,都不信,瞧瞧她祸害了多少男人。” 说到这儿,戚银环手扶额,翻了个白眼,“我倒是不懂了,袁玉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真是个半吊子,不就是被王爷睡一下,又不会少掉一块肉,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么,命比纸薄的东西!” 听见戚银环不断地谩骂玉珠,陈砚松再也忍不住愤怒,完全忘记自己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忍不住出口相讥:“你够了哦,我媳妇儿她人品贵重,宁死不屈,就是比你这种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强,闭上你的臭嘴,少他妈羞辱她了,警告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可不怕你是什么无忧阁阁主,侯府贵女!” “嚯!长本事了啊,还敢跟老娘龇牙咧嘴!”戚银环双手叉腰,上下扫视陈砚松,鄙夷道:“这会儿知道维护老婆了,究竟是哪个卖妻求荣,别让我说出来!我就骂她怎么了,骚狐狸!婊子!贱货!你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我巴不得看她全家给王爷陪葬,到那天我肯定要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 屋里的气氛便如置于炭火上的热油,不仅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还冒黑烟。 两个极度理智、极度功利的人忽然都不冷静了,开始相互谩骂嘲讽,“热油”似乎遇到一点火星子就会燃成熊熊大火。 陈砚松和戚银环怒瞪着对方,剑拔弩张,慢慢的,那把柴火渐渐熄灭,两人便如败了的斗鸡,耷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良久,戚银环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碍事的虾须镯,径直走向立柜那边,哗啦一声将柜子打开,将里头的各种毒药、暗器一股脑拿出来。 陈砚松见状,忙上前帮忙,往床上扑了块布,把那些瓶瓶罐罐打包起来,贴心地问:“我准备了匹快马,就拴在马厩里。” 戚银环“嗯”了声,脱下宽大闲适的纱衣,换上更利落的夜行衣,用黑布包住头和脸。 陈砚松从兵器架上将那把双刀取下,递过去又问:“需不需要给你备些干粮?” 戚银环摇摇头:“不用了,吃多了反倒不好上路,马一颠全吐了。” 说话间,戚银环将包袱背到背后,冲陈砚松挥了挥手,惜字如金说了句“走了”,便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微潮夜色。 陈砚松什么话没说,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的胭脂和发钗等物,妥帖地安放进匣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走到门口,仰头看乌漆嘛黑的天空,又有一场雨么? 这时,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阿平。 地上水多,阿平俯身卷起湿裤脚,搓手凑到陈砚松跟前,下巴颏朝后努了努,摸着自己的侧脸,低声道:“她挑了匹快马,我帮着安马磴子,她脸特别臭,我略笑了笑,呼哧甩了我俩耳光。” “你都没瞧见,方才跟我吵起来了,几乎要干仗呢。”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悠哉地品了口茶,仔细地回想方才和戚银环说话时,这女人一丝一毫的小表情、小动作,忽然眼前一亮,眉梢微挑,朝他的心腹阿平勾了勾手指,问:“平啊,你说戚银环现在最恨谁。” 阿平嘿然一笑:“自然最恨咱们二奶奶。” 陈砚松又问:“你说戚银环乐不乐意救下吴十三后,放任吴十三继续和玉珠纠缠?” “那肯定不会。”阿平笑道,“可她过去控制不了吴十三,想必以后也不行,请恕小人冒犯了,如今王爷和二奶奶已经挑明了,想必今后王爷还会对二奶奶穷追不舍,势必到手为止,王爷厌恶吴十三,戚小姐偏去救人,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可万一王爷薨了呢?”陈砚松冷不到道。 “啊?”阿平显然愣住。 陈砚松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沉吟片刻,幽幽道:“我试图站在戚银环立场上考虑问题,如今王爷已经不怎么信任她了,逐渐让骏弥接手无忧阁,顶替掉她,对她动辄打骂,把她一家老小的性命攥在手心里,戚银环肯定会有不安感,上次她就在我跟前提过一嘴,说担心狡兔死走狗烹,我要是她,现在肯定生了异心,打算换个东家伺候。” 阿平跟了陈砚松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有点心机,他惊呼了声,双拳朝长安方向拜了拜,低声道:“您是说,她打算攀天子?” “不止。”陈砚松闭上眼品咂:“假若我是戚银环,我现在深恨袁玉珠,这回袁玉珠犯下了事,害得王爷昏迷,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机会,我出身极乐楼,最擅长使毒……” 说到这儿,陈砚松忽然睁开眼,意味深长一笑:“我要神不知鬼不觉给王爷下点毒,罪魁祸首必然是袁玉珠,刺王杀驾罪名可不小,袁玉珠全族死定了,而我有不在场证据,我去益阳县找我师兄去了,如此一箭数雕,我除去情敌,摆脱了王爷的控制,届时我还会带着无忧阁投奔天子……” 这番话早都将阿平吓着了,男人咽了口唾沫,“她胆子应该没那么大吧。” 陈砚松冷笑:“她若是胆小,就得不到如今的荣耀权势了。” “那、那……”阿平忙问:“那咱们怎么办?要赶去王府告密么?迟了就怕王爷遭难。” “不急,总得给她一点下毒的时间。”陈砚松一扭头,见阿平脸色蜡黄,拍拍阿平的胳膊,笑骂:“瞧你吓得那怂样,莫慌,原先太医院院判杜朝义被皇帝贬斥回洛阳,这老东西医术毒术天下无双,能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明儿一早咱们亲去杜家请老爷子,杜老而今郁郁不得志,巴不得去给王爷瞧病呢,经老爷子这么一搭脉,就知道戚银环到底有没有耍鬼把戏,若是我猜错了,她没下毒,那咱们请杜老就是给王爷表孝心,若是我猜对了,那咱就能借王爷的手除掉她,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听到这儿,阿平敬仰地望着陈砚松,忽又坏笑了声,问:“爷,您不是和戚小姐关系挺亲密的嘛,怎么又……” “谁让她欺负玉珠来着!” 陈砚松啐了口。 忽然,男人危险地眯住双眼,盯着漆黑的远方,喃喃道:“她知道我太多秘密,得尽早除掉,而且我做的那些事,总得有个人替我背黑锅啊。” 第67章 戚银环骑着一匹矫健的枣红色骏马, 奔驰在雨后的洛阳长街,她不晓得鞭笞过多少个妄图拦路的臭丘八, 也不知冲撞了几个在路当中玩闹的小孩儿, 此时的她心里只有四个字,流年不利。 自打她去岁广慈寺见到袁玉珠开始,诸事不顺。 十三的魂儿被勾走了, 王爷不再宠幸重用她,前不久王爷还将兄长的差遣给撸掉了,甚至连陈砚松那种小人今儿都敢跟她呲毛。 她戚银环一生骄傲, 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原罪就是袁玉珠。 晦气的贱人。 此时戚银环恰巧策马奔到洛阳西门, 守城小将看见她出示的王府令牌后, 立马开门放行,在那瞬间, 戚银环忽然迟疑了,脑中冒出个大胆而又痛快的想法, 她兴奋得浑身血液沸腾, 双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子, 朝城里奔去。 丑牌时分,夜色凄浓,打更的更夫今晚喝得有些多, 浑身尽是酒味,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梆子,忽然从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巷子闪过抹影子,似是个“女人”, 长了张惨白的脸, 一双怨毒眼, 更夫还当见鬼了,哇地叫了声,吓得屁滚尿流。 戚银环扭头剜了眼街尽头的更夫,从怀里掏出黑布,蒙在脸上,她轻车熟路地摸去王爷外宅,避开了所有暗桩和侍卫,如同一条灵巧的蛇,穿梭在游廊树丛中,暗中蹲守观察了会儿后,趁着守卫换防的空儿,飞身跃上正屋房顶,轻手轻脚地匍匐爬到寝室那块。 她咬紧牙关,掀开一块瓦,屏住呼吸往下看。 屋里的狼藉早都被清理干净,原本吊在半空的周朝青铜灯已被拆除,此时魏王合衣躺在摇椅上,脸色不太好,额头绑了几圈纱布,隐隐有血渗出来,下颌有道小指长的划痕,蛮深的。 侍奉在侧的崔锁儿端起矮几上的玉碗,用勺子轻轻搅动黑糊糊的汤汁,满眼尽是担忧,劝道:“主子,再喝点药吧,大夫说您头受到了重创,所以才会感到恶心。” 魏王虚弱地推开药碗,啐了口:“袁玉珠这臭脾气真他妈辣,居然敢伤孤王。” “那还不是您纵的,旁人哪敢。”崔锁儿笑道:“老奴将她送回陈府的时,故意说了几句重话,她吓得瑟瑟发抖样儿,想必是怕连累到族人,要不待会儿老奴再去趟陈府,把夫人接回来?” 魏王微微摇头:“不用,就得熬一熬她那拧巴性子。”他摸了下颌的伤,顿时疼得嘶嘶抽冷气,摆摆手:“她女儿的下落在孤王手里,她迟早会自动上门来认错。嗨,说来也好笑,孤这把年纪了,居然也学那些小年轻似的吃起干醋来。” 崔锁儿竖起大拇指,奉承笑道:“王爷龙精虎猛,正当壮年呢。”转而,崔锁儿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说起来,您派骏弥他们埋伏在益阳县活捉吴十三,可万一吴十三凶性大发,杀了骏弥该如何是好?那小子是王妃娘娘的远房表外甥,和咱们王府还算沾点亲带点故,老奴就怕出了意外,娘娘那边会不痛快。” 魏王手扶着头,躺到躺椅上,打了个哈切:“上回骏弥输给吴十三,心里很不服气,这次跪求孤王再给他个一雪前耻的机会,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行了,孤王这晕劲儿又上来了,得歇一程,你退下罢。” 崔锁儿闻言,替魏王盖好薄被,点上能凝神静气的香、灭了几盏蜡烛后,轻手轻脚地退下。 此时,躲在房顶的戚银环将魏王主仆的对话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越发不痛快,怨不得王爷提拔骏弥做副阁主,原来是王妃的亲戚!如今骏弥那小子成天盯她的错处,明目张胆地替换掉她一手提拔的老人儿,大有要架空她的趋势,好么,原来竟是走后门的杂种! 一想起自己将来很可能被排挤出无忧阁,甚至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可能,戚银环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解下脚腕上的银铃,捏碎一颗,里头顿时飞出只泛着微弱蓝光的小飞虫。 戚银环轻轻摇晃银铃,口里不知默念些什么,只见那怪异的小虫飞进屋里,一开始到处乱窜,后面径直扑向魏王,正巧停落在男人下颌伤口处,也是奇了,那虫子一见血,顿时像冰一般融了,淡蓝的汁液从伤口中渗进去,消失不见。 魏王似乎察觉到有些疼,顿时手捂住下颌起身,他用掌根揉了下伤处,并未在意,伸手去勾矮几上的茶壶,哪知就在此时,魏王忽然眉头深锁,哇地吐了口血,直接从摇椅上翻滚下去,彻底晕死过去。 外头伺候的人听见动静,忙推门而入,见魏王晕在地上,皆急得大喊: “王爷又晕倒了,快请大夫!” 屋顶趴着的戚银环将这一切所有看在眼里,唇角咧出个狞笑。 方才她给魏王下了蛊,名唤“炽妖”,原是二师兄生平最得意的作品,这种蛊会融进伤口里,用人的血来成长,约莫五天左右成虫,食人精血脑髓,高烧数日之后暴毙,症状就和中风差不多,再高明的仵作都不会查出缘故。 戚银环这会儿兴奋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她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欺辱! 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戚银环手背触了下发烫的脸颊,莞尔浅笑,师哥,你等我哦,我马上就来救你了。 烈日高悬,碧空一丝云都没有。 十里不同天,洛阳近日阴雨缠绵,益阳县地界儿暑热难当,河堤边的垂柳太渴了,弯下腰,长长的枝条蘸进水里,似要汲取一点甘霖。 从远处疾驰过来匹高头大马,马蹄溅起一片扬尘。 吴十三已经连续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他这会儿脸上蒙着黑纱,仍穿着那身旧的短打,背上背个灰布包袱,正是玉珠给他做的那身衣裳,他怕赶路弄脏弄破了,舍不得穿。 哪怕颠簸了这许久,他依旧精神奕奕,甚至有些兴奋。 若是这回能从方六那边带回孩子的消息,想必玉珠肯定会很高兴,说不准还会抱住他亲好几口。 想到此,吴十三激动地一扬马鞭,高喝了声“驾!” 正在此时,黄马两条前蹄高高抬起,猝不及防地将吴十三抖落下去,得亏吴十三武艺卓绝,翻了个跟头平稳落地,并未受伤。 他大步走向黄马,那黄马忽然“呼啦”声翻到在地,嘴里吐着白沫,马背上的干粮和水散落一地。 玉珠碎 第57节 “孽畜,居然敢跟外公尥蹶子!” 吴十三怒不可遏,狠狠抽了几鞭子马。 马这会儿连躲都懒得躲了,象征性地抽抽了几下,舌头往外伸得老长,不晓得在散热还是喘气儿。 吴十三见抽没用,又过去拽,可这家伙生的太沉,任他怎么推、拽、踹都不动,最后没法子,他只能恭恭敬敬地抱拳,深深地弯腰见礼,陪着笑脸:“您是我外公,孙子知道这几日累着您了,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可就剩一点路程了,求外公别使性子了,等回洛阳后,孙子给您打一副金马鞍怎样?” 黄马依旧不为所动。 吴十三气得踹了几脚,最后没法子,只能将这孽畜拉到官道旁的小树林子里,拴起来,他自己步行赶路。 方六在极乐楼是排不上号的小角色,素日里做些打听消息的活儿,人蛮机灵的,自打极乐楼解散后,方六便彻底退出江湖,在益阳县跟前的买了个庄子,和婆娘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 他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和玉珠一起。 走了半日的路,到了傍晚,忽然乌云密布起来,一层一层压下来,给人种郁闷之感。 吴十三心里莫名惴惴不安,加快脚步,穿梭在密林之间,约莫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到方家庄,忽然,他听见不远处的老榕树跟前有人说话,一开始他还当是当地村民,可多年来的行走江湖经验,还是让他下意识隐蔽起自己,悄悄摸索过去查看。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在一颗数丈来高的老榕树跟前,立着俩身穿武士劲装的年轻男子,皆佩了刀。 一个男子低头在树边小解,另一个男子双手叉腰,紧张地望风,俩人小声交谈。 “主子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猎捕一个吴十三,需要出动这么多人么。” “撒你的尿吧,废甚么话,你可别小瞧吴十三,那可是极乐楼顶尖杀手,厉害着呢,几个月前我在兰因观,亲眼看见他十几招就将二把头撂翻,二把头心里很不服气,刻苦练了许久,殷勤地跟主子争取到这次机会。” 听到这儿,吴十三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人设下了天罗地网猎捕他?! 他脑子转得极快,迅速思考将这俩黑衣男子说的简短的话。 主子、兰因观、二把头……他曾在兰因观击败过所谓的二把头! 明白了。 主子想必就是魏王那老狗日的,那么这二把头就是那个年轻人骏弥! 遭了! 想必之前他在洛阳收到鬼影方六的风声,就是魏王撒下诱饵,老狗日的这头围猎他,那么玉珠…… 吴十三根本不敢想这个问题,他的心愤怒地狂跳,手不自觉地成握剑状,习惯性地伸到腰侧去拔剑,蓦地发现他的剑早都埋在桃花树下,无妨,他本人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 吴十三如同一只猎豹,猫在茂密地草丛后等待机会,当看见那个小解男子完事后,握住家伙事正抖落,而另一个高个儿男则背对着扯闲篇,趁此机会,吴十三如箭一般冲了过去,他手成刀状,直接击晕高个子男。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攻击,撒尿的男子忙要拔刀反击,哪知被半褪的袴子绊了一跤,趁此机会,吴十三直接使出个小擒拿,反手扭住男子的两条胳膊,腿顶在男子后背,另一只手迅速掐住他的脖子,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问: “来了多少人?” 男子下意识挣扎,想要喊同伴救命,喉咙却被掐住,他心知遇到了练家子,忙问:“尊驾是谁?胆敢袭击无忧阁的人!” 吴十三一拳过去,当即将男子的鼻梁骨打断,压声喝道:“信不信,外公能查到你爷爷奶奶、你爹妈儿女的住处,来个一锅烩,现在问一句答一句,骏弥带了多少人来?” 男子立马反应过来袭击他的可能就是吴十三,他只觉得鼻边热乎乎的,血如小河般淹没了他的口,刚想胡说八道几句,下颌骨又被吴十三捏住,“算上我俩,满共来了十五人。” 吴十三皱眉,又问:“有没有设下暗器埋伏?” 男子吃痛,呲牙咧嘴道:“正在弄,我们预计您今晚子时到,主子下令活捉您。” 吴十三冷笑数声,这倒像是魏王能干出来的事,这老狗日的素来喜欢驯服。 就在他分神的空儿,身下的男子忽然大叫:“二把头,吴十三在此!” 吴十三大怒,直接打晕男子,他杀心大起,双手拢住男子的头,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过去血雨腥风的日子,按宗主从小打大教授的,他应该斩草除根,拧断这俩人的脑袋,蓦地,他感觉手腕发紧发疼,垂眸一瞧,腕子上戴了老和尚惠清当日送他的那串金丝迦南木的佛珠手串。 吴十三松开男子的头,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老和尚教过,要回头上岸,心存善念,不能杀生。 谁知刚站起来准备离开,只听周围忽然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多时,从密林四面八方涌出来高矮各异的男人,他们皆穿黑色武士劲装,手上拿着不同的武器,有剑、柳叶刀、银临鞭、流星锤、峨眉刺等等,一脸的杀气腾腾,而最后走出个身量高挑俊美的年轻男人,正是王府一等侍卫骏弥。 此时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多,咔嚓响起了炸雷,闪电将半边天染红。 吴十三警惕地环顾四周,足尖将地上的刀挑起,攥在手里,冷冷问:“方掌柜是你们抓走的?” 骏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掸了下袖子上的尘,淡漠地上下扫视吴十三,目光落在地上的两个手下身上,他们身子微动,看来还有呼吸,男人唇角浮起抹轻蔑的笑,嘲讽不已:“吴先生不是出走西域了么,为何又回来?曾经不可一世的信天翁为了个女人,居然沦落到被为围杀的地步,真真笑掉人的大牙,说好听点是痴情,说难听就是蠢不可及!”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讪笑声,甚至有人还吹起口哨,故意用刀剑相磕,模仿出拊掌声。 “呵。”吴十三并未气恼,讥诮道:“你们那个老色鬼主子不也是为了个女人,派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像狗似的窝在这儿么,还有……” 吴十三双眼微眯,用刀尖扫圈众人,狞笑道:“是输是赢,还不一定呢,来,猎杀现在开始。” 第68章 话音刚落, 吴十三就抢占先机,持刀直接向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杀手攻去, 果然他一动, 旁的杀手也没闲着,各自施展手段,朝他杀去。 大概十几个回合下来, 吴十三差不多摸清了这些人的路数身手。 十五个人,晕了两个,剩下的十三个有五人是真正的高手, 其余八人资质平平。 正在分神之际, 吴十三肩头被人刺了一剑, 他立马用刀隔开,并朝后跃了数步。 此时, 天际咔嚓一声炸雷,豆大的冰雹落下, 打在树叶子上, 发出啪啪撕裂声。 所有人都戒备起来,根本不敢小瞧对方。 吴十三斜眼看了下, 眼皮不禁跳了几跳,肩头处正源源往出冒血,看来今儿要囫囵个脱身有点难, 就算再难也得拼,玉珠福伯他们还孤零零在洛阳等他回去营救。 冷雨倾盆而至,瞬间就将树木万物打湿。 数丈之外的骏弥抹去脸上的雨水,缓缓地拔出长刀, 当初他一招不甚, 被吴十三削去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 今日他必要一雪前耻,斩断吴十三的右手。 “上。” 骏弥冷冷说出这个字。 瞬时间,十几个人从四面八方朝吴十三攻来。 吴十三奋力抵挡的同时,也在迅速思考脱身对策,他先是使出快招,重伤踹飞实力偏弱之人,很快就击败了五人,随之专心与强者斗。 打着打着,他发现这些人似乎早都商量过对付他的计策,那就是使劲儿缠,如此纠缠过久,他的体力肯定会被耗费,届时必定会被绞杀。 吴十三有个优点,在绝境之时不会焦虑暴躁,反而会渐渐冷静下来,既然那个骏弥是二把头,那直接挟持了他不就行了? 想到此,吴十三手腕一转,刀直逼骏弥的门面而去,而这时,他的后背叫人砍了两刀,他没在意,足尖点地,还是将目标放在骏弥身上。 骏弥丝毫不惧,持长刀迎了上来。 兵刃相碰发出如裂帛般的巨响。 两个身量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样貌都出众的年轻男人缠斗,远处瞧着格外赏心悦目,可二人的每一招都是杀招,地上布满了残枝落叶还有血。 吴十三暗骂,这小子不愧是王府一等侍卫,果真有几下,他暴喝一声,扬刀朝骏弥的肩膀砍去,骏弥咬牙迎刀一搏,生生将吴十三手里的刀拦腰砍断,可他因为兵刃之间的剧烈震动,刀亦从手中脱飞出去。 吴十三暗喜,手成爪状朝骏弥脖子抓去。 可就在此时,骏弥抓住机会,从腰间拔出把软剑,那软剑就像条银色的蛇,直朝吴十三的双眼袭去。 吴十三骇然,用手强接住软剑,剧痛间,剑透掌心而过,男人暴喝一声,瞬间抓住软剑,将剑折弯,与此同时提膝向骏弥的小腹,将剑头抵在骏弥的脖子上。 这时四野彻底暗了下来,天空划过几抹猩红的闪电,一道炸雷劈了下来,正好击中不远处的一棵树,树便在雨中燃烧了起来,黑烟刺鼻,火光闪耀,显得诡异又可怕。 “姓吴的,快快放开二把头!” 诸杀手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受了伤,见吴十三挟持住了骏弥,皆不敢乱动。 吴十三白了眼那些人,含笑望向骏弥,轻佻地吹了下男人的半拉耳朵,坏笑着讥讽:“我还当你多厉害呢,原来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自己不敢上,就纠集一群手下围殴我,以报当日的私仇?我看你也不要叫什么王府一等侍卫,干脆叫王府一等吃奶娃儿,呜呜呜呜,我好怕怕,哥哥们救我,哈哈哈哈。” 骏弥此时脸色极差,又气又恨又羞,他明明知道这是吴十三的激将法,可偏偏戳中了他的软肋,让他无言可辩。 天际闷雷滚滚,骏弥松开手,瞪着吴十三,“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吴十三摇摇头:“老和尚不许我杀生。”吴十三垂眸瞧了眼,掌心的血顺着软剑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晕染出个小小红莲,他攥紧剑,将剑抵在骏弥脖子上,笑道:“你其实挺厉害的,但输在江湖经验不足……好了,外公现在急着回去救我的女人,不跟你们废话了,二把头,跟我走吧。” 骏弥面上并无惧色,没动弹,反问道:“若我再修炼半年,能敌得过你么?” 吴十三沉吟了片刻:“半年恐怕不够,至少得三年。” 骏弥手臂朝侧边抬起,“你走吧。” 吴十三皱眉,剑仍抵在骏弥脖子上。 骏弥浅笑:“我技不如人,输了便要给你送上彩头,此次猎捕计划取消,吴先生请自便吧。” 这时,周围立着的杀手急了,纷纷劝道:“二把头不可啊,咱们一拥而上,他便是再厉害也得交代在这儿。” “二把头,这小子在那儿激你呢,今儿的行动是王爷派下任务,不是你私人恩怨!” “吴十三,老子劝你束手就擒,否则洛阳那位美人儿可要受罪了!” “都他妈闭嘴!”骏弥喝道:“究竟我是二把头,还是你们是!我说计划取消,那就取消,回头王爷怪罪下我担着!” 转而,骏弥若有所思地望向吴十三,问:“吴先生信我么?” 吴十三沉吟片刻,手松开软剑,当剑离开掌心的瞬间,血喷涌而出,他不慌不忙地扯了条布,包裹住伤口,挑眉笑道:“我信,因为你是个武痴,武痴的脑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一定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不屑扯谎,更不屑趁人之危。” 说罢这话,吴十三抱拳向诸人见了一礼,转身便走。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骏弥的呼喊:“吴十三!” 吴十三立马警惕起来,皱眉回过头去:“干嘛?!” “别紧张。” 骏弥足尖触上那把掉落在地的软剑,踢给吴十三,傲慢道:“我并不讨厌你,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吴十三晓得骏弥赠给他剑,是给他防身,他扬了扬剑,大步朝洛阳方向行去,惫懒道:“还是算了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了两步,回头一笑:“若是将来你那色鬼主子肯放过她,或许咱们可以坐下来喝两杯,然后再决斗几回。” 骏弥笑了笑,望着男人潇洒的背影,手按住脖子上的细微伤口,朗声道:“那你可千万别死在王爷手上,不然我会失望的!” 雷雨过后,朗月重新爬上半空,万籁寂静,官道旁的河道传来阵阵湍急水流声,与蛙鸣声交织在一起。 吴十三在丛林中寻到自己的那匹黄马,牵着朝洛阳徐徐前进,他左手受了重伤,这会子还在淌血,男人停下脚步,转身怜爱地摩挲黄马,笑道:“这回老子真要叫你外公了。” 说到这儿,吴十三深深给黄马鞠了一躬,叹道:“若不是外公您忽然发了性,我就不会步行去庄子,如果不步行,便不会发现那些人在布置陷阱,多谢多谢。” 玉珠碎 第58节 黄马仿佛能听懂般,仰头嘶叫了声,随之头轻轻蹭吴十三的胳膊,似在替主人擦臂上的伤。 “没事儿,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玉珠。” 吴十三一脸的担忧,“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真是愚不可及,明知道老狗日的对她图谋不轨,怎么还敢离开她!” 忽然,吴十三发现前方灯火错错,路边立着一人一马,略走近时发现,竟然是戚银环。 湿润的地上立插了个火把,将戚银环映得半明半晦,她穿着旧日极乐楼时的黑色杀手服,淋了雨,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越发勾勒出窈窕凹凸的身段,她脸色很差,垂下几缕湿发,手上攥着弯刀,眼神简直比雨后的月亮还要清冷。 “师哥,你受伤了?!” 戚银环疾步迎了上去,担忧地抓住吴十三的胳膊,清丽的面庞杀气腾腾:“那些狗崽子死了没?” 吴十三不着声色地抽离胳膊,往后躲了两步,笑问:“你怎么来了?” 戚银环不依不饶,厉声逼问:“回答我的话,骏弥和那些狗崽子们死了没?” “没有。”吴十三摇摇头,“他们也是听魏王的话办事,本质和我没什么仇恨,况且我蛮中意那个骏弥的,那小骄傲劲儿挺对我胃口。” “呸!”戚银环面目狰狞,“那小子仗着是王妃的亲戚,在无忧阁里处处和我作对,你中意他?你脑子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吴十三很不喜欢戚银环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礼貌地笑了笑,便牵着黄马要绕过女人,继续往洛阳走。 “师哥。”戚银环像小女人似的抓住吴十三的胳膊,眸子含泪,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哽咽不已:“我、我赶了两天路来救你,你就这般冲我摆脸子?” “……” 吴十三叹了口气,默默地将马缰绳拴在路边的小树上,随之坐到火把跟前的石头上,在这时,他仿佛在感觉到疼,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垂眸一瞧,左手缠着的布条早都被鲜血浸透,甚是骇人。 他咬紧牙关,慢慢地往开解布条,抬眼望向面前的戚银环,笑道:“到底同门一场,你还记得来救我,我真蛮感动的,只是银环,犯不着的,这是我、玉珠和王爷之间的男女感情私事,你在他手底下当差,还是别掺和进来,否则再大度的东家,也不会容忍屡屡造次的伙计,定是要惩治你的。” “他怕是没那个机会了。”戚银环狞笑了声。 “你说什么?” 河里蛙声太吵,吴十三没听清。 “没什么。”戚银环自然不会告诉师兄,她离开洛阳那晚给魏王下毒了,算算时间,这孙子就这两日要毒发了,届时全城戒严,袁玉珠势必牵扯进去。 一想到这些眼中钉、肉中刺不好过,戚银环就开心,她快步走到自己骑的汗血宝马跟前,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和各种伤药,一股脑抱到吴十三跟前,默默地替他清洗伤口、上药。 见他掌心那条血窟窿,戚银环眼泪顿时下来了,又开始抱怨:“我早都告诉过你,不要接近袁玉珠,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这回是我大意了,没想到无忧阁的杀手这么硬。” 吴十三耸了耸肩,示意她别担心,紧张地问:“现在玉珠怎样了?” 戚银环剜了眼男人,冷笑数声:“如果我说她已经被王爷糟蹋了,成了双臭不可闻的破鞋,你会不会嫌弃她?还喜欢她么?还把她当成冰清玉洁的仙子么?” “你这是什么话。” 吴十三怒道:“她从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些对她施暴的人,我心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她?” 戚银环颇有些讶异地望着男人,忽然嗤笑数声,转而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 吴十三烦躁极了,手不由得握成拳,才刚包好的掌心又渗出了血,“我现在就怕她性子太刚烈,惹翻了魏王,有被杀的危险。” “你说的没错。” 戚银环冷笑了声。 “什么?”吴十三急得抓住女人的胳膊,皱眉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戚银环咬牙切齿道:“你那晦气的玉珠被陈老二诓骗到王爷外宅,王爷要睡她,她不肯,被王爷打得好惨,这蠢货居然敢拿碎瓷片划了王爷的脸,王爷恼了,让陈二将她带回去好好管教,哪知刚说完这话,王爷就被吊灯给砸晕了,人现在都没醒呢。” 听见玉珠被打,吴十三立马坐不住了,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原地来回踱步,“怪不得这两日眼皮老跳,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冲到戚银环跟前,焦急地接连发问:“玉珠被打得严重么?现在安全么?” “我不知道!” 戚银环烦躁地朝男人吼:“我没见过她,是陈二找到我,说袁玉珠那小贱人央告我赶紧来救你!” “你说什么?”吴十三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般,一把抓住戚银环的双肩,使劲儿摇:“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知道!”戚银环真恼了。 “不是这句。”吴十三紧张极了:“你刚才说……是玉珠央告陈二找你,让你来益阳县救我?” “是!”戚银环气吼吼地冲男人喝了声。 “哈哈哈哈。”吴十三顿时乐了,在原地直蹦跶。 见男人像只猴儿似的犯蠢,戚银环恨得叱道:“你发什么疯!” “我高兴啊!”吴十三俊脸绯红一片,兴奋道:“我关心的人恰好关心我,我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我,这难道不是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 说到这儿,吴十三脸色又从晴天转成乌云密布,闷头径直冲向自己的黄马,碎碎念道:“我怎么还在这儿啰嗦,得赶紧回去救她。” 见男人要走,戚银环忙冲过去拦,她抓住马缰绳不松手,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求他:“师哥你别走,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什么权和利,也不争那些所谓的虚名,我觉得你说得对,狡兔死走狗烹,魏王已经不信任我了,我是时候抽身退步了,咱们一起回我的家,我爹爹会护咱们周全,若是你不愿意,那咱们就去雁门关……” “银环,别这样。” 吴十三使劲儿将缰绳从女人手里抢回,他轻按在女人的肩上,温柔地摩挲着,委婉地拒绝:“你能想通这层,师哥还是很高兴的,江湖飘零了这么多年,我累了,你也累了,玩够了就快回家去吧,回到你父母兄弟跟前,将来嫁人的时候给师哥捎个信,我和你嫂子来吃你的喜酒。” “吴十三!” 戚银环愤怒地甩了男人一耳光,怒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否则我必要你付出代价。” 吴十三顿时收起笑,他摸了摸被打疼的侧脸,一把推开女人,翻身上马,单手抓住缰绳,只说了句“告辞”,双腿夹了下马肚子,踏着月光朝洛阳奔去。 “吴十三!” 戚银环朝男人远去的背影大喊,可任凭她如何追、如何喊,他始终不曾回头。 女人绝望地瘫坐在地,双手捶自己的腿,放声大哭,寂寥的官道上,连个鬼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天地间,只有她一个。 她被抛弃了,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喜欢她,这些男人都在鄙视她、利用她。 “是你逼我的!吴十三,都是你逼的!” 戚银环抹掉眼泪,爬起后直朝自己的汗血马奔去,她从马背上取下个长木匣子,手轻轻抚着盒身上的浮雕花纹,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剑。 没错,两日前离开洛阳的时候,她除了给魏王下药,还去了趟兰因观。 她在桃花树底下将吴十三的剑挖出来了。 戚银环狞笑了声,“吴十三,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仍伤了我的心,那就别怪我做绝了。” 说罢这话,戚银环拿着剑,翻身上马,朝益阳县的方向奔去。 第69章 破旧的山神庙中火光错错,荒草长了半人来高, 颓垣断壁成了各种虫蛇的天下, 屋檐下正“咚哒咚哒”地往下滴水。 庙不大,最中间生了堆火,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十多个杀手, 或多或少身上都带了点伤。 骏弥斜坐在坍塌的神像下,低头间,微潮的黑发垂在鼻梁上, 不同于吴十三那般五官挺立精致, 他更多的是汉人文采风流的俊雅, 男人麻利地脱掉外衣,从包袱里拿出个小酒瓶, 牙咬开塞子,轻轻地往伤处淋。 烈酒就像无数只蝎子, 疯狂地蛰伤口, 骏弥薄唇紧紧抿住,寻了上等的药粉, 仔细地包扎。 哎,没想到又输了,平心而论, 吴十三风餐露宿赶了两三日的路,本就疲惫,还能那么强,真挺厉害的。 不过他有信心, 下回一定能取胜! 他和吴十三算朋友吧, 嗯, 应该算。 骏弥莞尔,喝了口酒,辛辣顿时席卷了舌齿,说实话,他其实蛮羡慕吴十三的,鲜衣怒马、恣意爱恨……而他自小便跟在王爷身边,长了耳朵不能乱听,长了嘴巴不可乱说,行动间全是规矩,王爷虽待他极好,但也是不甚自由高兴。 骏弥略扫了眼,这些大老粗们正在火堆前坐着疗伤、烤肉吃酒,闲谝。 “依我看,咱们今儿一拥而上,定能将吴十三击杀!” “得了吧,若是真把他逼上绝境,咱们有几个能囫囵个回去的。” “我说老四,你能不能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这下可好,纵虎归山,到时候咱们回去后怎么在主子那里交代啊。” 听到这儿,骏弥一个冷眼横过去,呷了口酒,“是我放走吴十三的,等回到洛阳后,我自会向主子请罪,绝不会连累诸位兄弟。” 话音刚落,山神庙顿时哑然无声,惟能听见干柴遇火发出的轻微爆裂声,诸杀手小心翼翼地交流着眼神,各干各的事。 这时,诸人话锋一转,默默替二把头骏弥找补。 “依我看哪,主子先前给咱们下的命令是围猎,能活捉回去最好,其实本质上主子还是想让咱们二把头小试牛刀,与那小子交一下手,说不准以后吴十三也会加入无忧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放他一马又如何。” “可不是,吴十三回洛阳属于自投罗网,死生全由主子爷定夺去。” 骏弥没言语,往他的长剑上淋了些酒,仔细地擦拭,而这时,这帮人又换了个话题。 “说起吴十三,就不由得想起了戚阁主。” “提她作甚,一个靠睡爬上来的贱坯子,如今无忧阁谁瞧得起她。” “可不是,咱们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了,被她个小丫头片子又打又骂的,记得惠五哥不?去年这贱人心情不好,半夜越墙闯进主子的外宅,恰巧那晚惠五哥值夜,发现异动后带人围上去,见是她,赶忙陪着笑脸请安,没想到这贱人不由分说抽出刀,砍了五哥三十几刀,不仅如此,她还得意洋洋地往五哥伤口处撒毒……后来五哥下半身都溃烂流脓了,生生在痛苦中捱了半个月才咽气。” “正是呢,当时她正得主子重用,咱们敢怒不敢言,如今老天开眼了,她也有失宠落寞的时候,听说她犯了主子的忌讳,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她要脸,不敢出来见人,在陈老二的外宅里躲了一个多月呢。” 说到这儿,诸人顿时哄笑成一片,话题既然开了,大家便忍不住,将素日里对戚银环的不满全都吐出来。 “我瞧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没错,这贱人公器私用,把她老子兄弟全都扶持得封爵做官,用无忧阁的人力物力偷摸替陈老二办脏事,结果最后陈老二的银子全进她自己的腰包里了,咱们一文钱都没见着。” “一个靠背叛旧主情人爬上来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咱们二把头。” 那边聊得起劲儿,骏弥只默默地擦剑饮酒,并不加入,其实王爷早都找过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寻个由头,将戚银环换下去,提拔他做无忧阁的阁主。 正在此时,骏弥听见抹细碎银铃声,像鬼魅般,飘忽不定,多年来的侍卫生涯让他立马警觉起来,抬眼望去,兄弟们还在热火朝天地侃,并未有任何动静,难道是他幻听了? 骏弥自嘲一笑,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出去巡查一圈,谁知刚站起身来,忽然闻见股淡淡的依兰香气。 “不对劲!”骏弥立马握住剑,喝道:“来硬茬了,快抄家伙!” 诸人这才意识到危险,其中有个擅长使毒的杀手忙用胳膊按住鼻子,焦急地呼喊:“有毒,大家快掩住口鼻!” 谁知还是迟了,之前被吴十三重伤的几个人体力不支,已然倒下。 骏弥此时也有点晕乎乎的,用力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忙让众人摆开阵,他警惕地环伺四周,紧张得心砰砰直跳,行事如此刁毒,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骏弥朗声道:“戚阁主,既然来了,那请现身吧。” 人没来,那清冷妖异的冷笑声就先响起,如鬼哭般哀怨凄惨、又如妖魅般诡异嚣张,在这夜半的山神庙里显得异常恐怖。 玉珠碎 第59节 银铃声由远及近,只见从破旧的庙门缓缓走进个妙龄女郎,一席黑衣,梳着灵蛇髻,手里提着把寒气森森的长,正是戚银环。 骏弥早都认出那把剑是吴十三的,也察觉到戚银环浑身的杀气,他眼皮生生跳了几下,冷声道:“阁主来这里是为了吴先生么?他已经离开了。” 戚银环只是笑,不说话。 骏弥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握紧长剑,“阁主私自来益阳县,王爷知道么?” 戚银环手扶了下发髻,剑扫了圈诸人,笑着问:“刚才谁骂我贱货来着?又是谁说我公器私用?站出来。” 诸杀手从前在戚银环淫威下隐忍了许久,见她时到今日还如此嚣张,也不愿再忍了,有个瘦高个儿站出来,朝戚银环吐了口,骂道: “少他妈在那阴阳怪气,你做过什么大家伙心里有数。” 谁知话还未说完,戚银环出手如电,一剑就抹了那瘦高个儿的脖子,鲜红的血顿时喷溅得老高。 骏弥见状,立马抄家伙朝戚银环袭去。 戚银环奋力抵挡间,从怀里掏出个制作精巧的暗器匣子,扣动机关,顿时飞出成百上千条细如牛毛的毒针,瞬间就击毙了七八人。 饶是骏弥身手再好,此时中了迷香,胳膊也挨了几根毒针,只能捂住伤口连退数步,而就在这时,戚银环又杀了两人。 骏弥只觉得那毒针就像附骨之疽般,弄得他浑身骨头疼,而眼前也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趁着戚银环大开杀戒的时候,持剑冲过去,用力一划,只听刺啦一声响,这贼妇痛苦地尖叫了声,连连后退。 骏弥再也支撑不住,如小山崩塌般摔倒在地,他手紧紧攥住剑,强撑着半跪下,抬眼望去,这贼妇此时手紧紧捂住小腹,鲜血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往出流,而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尸,片刻前还谝闲传的兄弟们,这会子身首异处,早已没了呼吸。 骏弥恨得眼睛充血,他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了,怒瞪着戚银环:“为什么!” “因为我不高兴啊。” 戚银环抬手,舔了下掌心的血,歪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故作天真地笑道:“你们背后说我坏话,难道还不许我惩罚你们呀。” 骏弥不傻,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强撑着精神,咬牙恨道:“那个飞针我认得,是极乐楼十七郎的独门暗器‘飞花丝雨’,你和十七都是二当家白鸿鹄的弟子,你害死白鸿鹄,十七一直想弄死你,如今你用他的暗器杀了我们,是想将事推在十七身上?” 戚银环拊掌,含笑点头:“不愧是要取代我的男人,挺聪明,骏弥哥哥,我发现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耶,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无忧阁,这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你若是个忠的,王爷会替换掉你?” 骏弥朝女人吐了口血唾沫,目光下移,望向戚银环手里的长剑,“你不是痴爱吴十三么,为、为什么用他的剑杀人?” 戚银环脸上闪过抹痛苦,清丽的面庞忽然变得扭曲起来,狞笑道:“我给过他机会,既然得不到,那就让他跟袁玉珠一起去死吧。” 说到这儿,戚银环捂住小腹站起来,一步步朝骏弥走去,剑尖划过石地,发出呲呲刺耳的声响,女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深受重伤的男人,坏笑:“忘了告诉你,在来益阳县之前,我给你家主子下毒了,算算时辰,这会儿他体内的蛊虫应该长成了,再过几天他就能闭眼见阎王了,左右是袁玉珠刺伤了他,朝廷查下来定会把那贱人抄家灭门,与我什么相干呢?而哥哥你明面上是王府侍卫,又是王妃娘娘的亲戚,你奉王爷之命杀他的情敌吴十三,哪知被极乐楼的吴十三和十七郎反杀,好么,王妃和朝廷肯定不会放过这俩杂碎,死吧,都死了我才高兴。” 骏弥真的很想撕碎眼前这堪比修罗的毒妇,只是中毒重伤太深,实在没力气,只能眼睁睁看见戚银环将剑抵在他脖子上。 “下辈子见吧。” 戚银环温柔地说出这几个字,扬手用力一划,鲜血便如桃花瓣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来。 戚银环张开双臂,让这红色的雨温暖她冰凉的身子。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没有人可以抢走她的荣耀、也没有人可以挑战她的骄傲和尊严。 如果有,那只能是死人。 第70章 数日后, 陈府 申牌时分,正是酷暑难当, 偌大的陈府静悄悄的, 无一人在外行走,花园子里的月季被晒蔫儿了,纷纷垂头丧脑起来, 两只肥猫这会儿躺在廊子上,也懒得去池子里逗红尾鲤鱼玩了。 花厅口摆了几把方凳和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各色酒菜, 两个王府侍卫手持大蒲扇, 一边扇凉, 一边闲侃,静等着下班兄弟换守。 外头奇热无比, 花厅却凉爽得很。 正中间摆了只老大的青花瓷缸,里头是切成豆腐块般的大冰, 原先用作会客的厅子, 如今俨然成了间静雅绣房,遮挡的折叠屏风、拔步床、梳妆台等家具全都搬了来, 在那隐蔽的角落里还有只黄花梨木的马桶。 玉珠这会儿焦急得在原地来回拧,手里攥着把小香扇,使劲儿在脸上扇, 屋里不热,可她心里热。 距离她被崔锁儿送回陈府,已经过了足足五天。 陈砚松和崔锁儿关系好,王府那边有崔总管照应着, 福伯和璃心暂拘在厢房, 吃喝上没受委屈, 她暂不担心,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吴十三。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这几天她压根没睡几个安稳觉,每回刚闭眼,要么梦见她又被魏王施暴,要么梦到吴十三被人砍得七零八碎,醒后心慌得不行,最后索性独坐到天明,反复安慰自己。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玉珠双手按在冰块上,试图用极端的寒凉让自己冷静些。 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男人说话和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陈砚松带着他的狗腿子们来了。 天太热,陈砚松穿着单薄的方领宽松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侧身指挥下人们将一个个食盒拎过来,他满脸堆着笑,颔首给门口的两个护卫见礼,折扇扫过满桌的珍馐,神采奕奕道:“这些都是在下从天然居定的,有蒜蓉砂锅鱼、螃蟹饺子、蜜汁藕片、白切鸡,还有两壶花雕酒,二位军爷莫要嫌弃哪。” 那两个侍卫忙笑着还礼,大手一挥:“二爷太客气了,这几日咱们兄弟们在府上叨扰,您不仅备下精舍美食,还时不时地打赏,洛阳城再没有像您这般量大豪爽的爷了,您尽管进去探望夫人,早先崔总管就交代过了,不许咱们为难您。” “成,那在下就进去了。” 陈砚松一笑,拎着只食盒,掀起下摆进了花厅。 玉珠见这卖妻求荣的杂种进来了,顿时抓起块冰,朝他砸去,喝了声“滚”! 陈砚松身子一偏,正巧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地将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一道道布在桌上,这几日他每每来此,都会被她辱骂打砸,早都习惯了。 “过来吃些罢。” 陈砚松立在桌前,人不动,眼睛瞟向不远处的玉珠,“都是你爱吃的菜,我还特让人买了些新鲜的葡萄。” 葡萄…… 玉珠心里一咯噔,那天晚上十三给她提了一篮子葡萄,说是从鄯善运来的。 一晃神,玉珠就不受控制地落泪了,她没哭出声,咬牙切齿地瞪着陈砚松,直把这无耻的人瞪得不自在了,低下头了,才恨恨地说:“我还敢吃你送来的东西么?拿走。” 陈砚松紧抿住唇,没敢回嘴。 这几日玉珠没有吃过一口他送来的食物和水,都是吃门口那俩护卫吃剩的,用她的话说,这样才能确保没被投毒。 夫妻一场,哪知最终生分到如此地步。 陈砚松叹了口气,快步走到门口,强行将侍立在外头的良玉拉进来,杀鸡抹脖子般给良玉使眼色,压低了声音:“你素日和她好,去劝她吃点热乎的,不然这酷暑里人要扛不住的。” 良玉本就生的圆润丰满,这会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刚蒸熟的芙蓉糕,她忙往回扯自己的袖子,轻跺了下脚,“奶奶估计恨透了我,怕是一眼都不愿见我,万一惹她生气了,犯了那种病怎么好?您何必将我拉过来。” 陈砚松扬起折扇,瞪大眼恐吓:“你去不去?” 良玉剜了眼她二爷,唯唯诺诺地挪过去,时不时地偷偷瞄玉珠,舀了碗汤,双手捧着端过去,屈膝给玉珠见了一礼,笑道:“奶奶,今儿实在是热,后厨熬了些酸梅汤,您尝尝罢。” 玉珠冷着脸转身,轻摇小香扇,一句话都不说,就死盯住良玉。 良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噗通一声跪下,将瓷碗放在地上,咚咚磕了两个响头,顿时哭花了脸,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奶奶,您是仁厚的菩萨,最能体谅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下人了。” “怎么,我若是不体谅,就不仁厚了?”玉珠冷笑着打断良玉的话。 良玉银牙咬住下唇,拼命的摇头:“不不不,奴的意思是,奶奶您……” “不要叫我奶奶。”玉珠再次打断这女人的话,盯着她,手却指向陈砚松,“我早都同他和离了,姑娘这声奶奶,妾身实在当不起哪。” 良玉痛哭出声,双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十来个耳光,那娇养得白嫩的小脸顿时红肿起来:“夫人,奴婢知道如今说什么您都不会原谅奴了,奴也知道自己辜负了您往日的恩情,这些天恨不得寻根绳子吊死,只是死前定要在您跟前表一表冤屈,实在是二爷他……” 说到这儿,良玉捂住脸泣不成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瞧瞧。”玉珠拊掌冷笑:“我这个受害者尚且没敲登闻鼓喊冤,你这个帮凶倒先叫屈了,还给我交代下一条命,我若是不体谅你,岂不是要逼你去上吊?” 良玉急得跪行了几步,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不是的夫人。” “良玉啊。”玉珠摇头叹了口气:“我是远嫁来洛阳的,人生地不熟,陈府遍地都是势利眼,每个人恨不能揣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只有你跟我掏心掏肺,我丢了孩子,镇日介魂不守舍的,你外替我盯住陈砚松,内替我料理好家务,我以为你是好的,真把你当妹妹般看待。” 听见这话,良玉羞愧地低下头,啜泣不已。 “你从小伺候二爷,心更向着他,也能理解。” 玉珠缓缓走到良玉跟前,用小香衫抵在女人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只是做人可不能没有丢了起码的良知和德行,那天在观里,你明明有很多机会暗示我,可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不要再说什么被逼无奈,都是女人,你心里想什么,咱们彼此清楚。” 良玉此时满头热汗,半张着口,怔怔地望着玉珠。 玉珠毫不留情地揭破:“人心隔肚皮,总要经历点事,才能看出这颗心到底长什么样儿,你真的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做大奸似忠,现在回想一下,我和陈砚松感情好的时候,你尽心竭力地侍奉,当我俩开始出现隔阂时,你立马在我跟前提起陈砚松私下去百花楼找云娘子的事,不得不说这手真高明,你哥哥阿平是陈砚松的心腹,陈砚松一直在外头和各路女流鬼混,难道你哥就没在跟你透露半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同我说,好啊,隔壁大嫂子被撵出陈府,我和姓陈的和离了,内府空出来了,你李良玉这时候站出来,掌了对牌钥匙、管了内宅,俨然一副当家奶奶的模样了啊。” 玉珠拊掌,竖起大拇指:“从前我总以为外头的难缠,没想到家里的才是厉害哩。” 这番话,直将良玉说得脸色惨白,她呆若木鸡地摇头,忽然手举起来发誓:“夫人,奴婢真不是您说的那样啊,奴婢绝不敢妄想任何名分,奴婢敢发誓。” 玉珠冷笑了声,用扇子按住良玉举起的手,眉梢一挑:“既然你做了初一,我不做十五也不太合适对不,你说不敢妄想任何名分,那行,现在就发个誓,今后不会做陈砚松的妻、妾,甚至通房,否则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良玉完全被架在火上烤了,手举也不是,落也不是,颤声起誓:“奴婢李良玉发誓,将、将来绝不……” 刚说到这儿,良玉忽然呼吸短促起来,喉咙里咕咚一声,哇吐了口血,软软瘫倒在地。 一旁的陈砚松见状,一个健步冲过来要扶,可对上玉珠那双清冷的眼,他又不敢了,双臂垂着立在一边,尴尬地笑道:“你何必吓唬她呢。” “那你呢?” 玉珠款款落座,自顾自地舀了碗酸梅汤,呷了口,笑着问陈砚松:“你怎么说呢,将来是娶她当正房?还是让她做姨娘呢?” 陈砚松忙否认,单膝跪在玉珠腿边:“她不过是个贱籍丫头,如今家里着实是没人了,用她趁手罢了。” 玉珠笑笑,看一眼良玉,又看一眼陈砚松,讥讽:“不愧从小一道长大,盖一块被子的好主仆,但凡你们敢作敢当,我还佩服你们一二。” 陈砚松狠狠心,双手举起,发誓:“我陈砚松绝不可能娶李良玉为妻,也不会纳她为妾室,一点名分都不会给她,否则就叫我亲生的女儿不得好死。” 这话刚说完,良玉身子猛地一颤,直勾勾地盯着陈砚松,又吐了口血,这回真真正正地给急晕了过去。 陈砚松急切地凑近玉珠,手捂住心口:“这下你信了吧,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哼。”玉珠白了男人一眼,不依不饶地剜心刺骨,讥讽道:“你何必将我的女儿拎出来发誓,有种用你爹娘起誓啊,哦,我忘了,你爹爹前不久刚被你咒了一回,而今用不成了。” 陈砚松气得七窍生烟,站起来怒视玉珠,“从前你是那么的温柔和善,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玉珠翘起二郎腿,上下扫视男人,嗤笑数声:“瞧瞧,你这种害兄弃女、卖妻求荣的恶人都能挺着腰板、风风光光地活在人前,怎倒不许我这个受害者说几句实话了?嫌难听你滚啊,我又没请你来。” 陈砚松只觉得心口子疼得厉害,挥了挥手,让下人进来将晕倒的良玉抬出去,他捧起瓷盆,咕咚咕咚连灌了十几口酸梅汤,才勉强将火气和憋闷压下去,垂头丧气地坐在圆凳上,拼命地摇折扇,足足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冷静下来。 陈砚松起身走到玉珠跟前,警惕地朝后看了圈,见外头的护卫正开心地大快朵颐,他这才敢压低声音,说道:“头先的事是我错了,你就算打我骂我,我都认,只是玉珠哪,咱这时候一定得冷静下来,分析清楚形势,你那晚将王爷刺伤了,这事原不大,可偏偏有人恨你,想要借朝廷的手灭了你满门。” 玉珠斜眼瞪向男人,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挡住自己的口鼻。 陈砚松见女人这般嫌恶,简直心痛如绞,叹了口气,接着道:“戚银环那晚摸进外宅,给王爷下了要命的蛊,弄得王爷昏迷了好多日,得亏有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老爷子在,这才保住性命,方才我得着信儿,王爷晌午醒了一刻,好人呐,你真要听我一句劝,且不说王爷手里攥着咱们女儿的下落,你伤了他,总要上门给他磕个头道个歉吧,行,就算你长了对黄金般的腿,跪不下去,你也得为你们袁家阖族着想吧,戚银环那个女人奸诈刁毒,做事一点纰漏都没有,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她反咬一口,说你那晚上故意往碎瓷片上抹毒害王爷,那该如何?所以我建议,说什么你都得跟在王爷身侧,他病着,侵犯不了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整点戚银环下毒的证据出来,这回彻底将这小贱人摁死。” 玉珠碎 第60节 玉珠皱眉,什么下毒、什么杜老爷子,这男人说的事太诡异,她一时间还没捋清楚。 “戚银环?” 玉珠一把揪住陈砚松的衣襟,冷声逼问:“那晚我不是让你去找戚银环,让她赶紧去益阳县救吴十三么?你没去?” “我去了。”陈砚松又妒又气,“我真的让戚银环去救姓吴的了,后面我还另派了些身强体健的家仆赶去益阳县。” 玉珠急得心狂跳:“那为什么戚银环不在益阳县?还有,她怎么去毒害魏王了呢?可见你又说谎!” 陈砚松素来嘴巧,这会儿忽然笨拙了,手乱挥舞,脸憋红了:“这个……我已经跟守城的军将查问清楚了,那晚她先出城,后面又折回来,哎呦,这里面的事太复杂,一时半会跟你解释不清,左右你就听我的,等王爷醒了,务必去跟他道个歉、服个软,旁的不用你操心。” “你还想出卖我。”玉珠恨得用香扇使劲儿打陈砚松的头,如此还不解恨,上手挠他的脸,不住地咒骂:“禽兽不如的东西,你等着,等吴十三回来,我一定让他杀了你。” 陈砚松受了这半天的气,这会儿着实憋不住了,发狠道:“你还说你和他没私情,左一句吴十三,右一句吴十三,我告诉你,他死定了,你等不到他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辟里哐当声,紧接着,一股乱糟糟得呼救声响起。 而门口那俩护卫似乎看到什么可怕的人和事,急忙翻找兵器,不住地扭头朝里喊:“二爷,快、快,他来了!” 陈砚松大惊,下意识张开双臂,挡在玉珠身前,忙高声问:“谁来了?” 话音刚落,就传来那俩王府侍卫凄厉得惨叫声,紧接着,半掩的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冲进来个甚是俊美的男子。 吴十三! 第71章 看见吴十三后, 玉珠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陈砚松,站了起来。 吴十三真的回来了, 活生生地回来了。 他背着光站在在门口, 一看就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就像个土人般,头发灰蒙蒙的, 脸晒黑了,脖子发红,身上背着个包袱, 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衣裳上有好几道刀剑的划痕, 而且脏得要命,已经分不清是血污还是泥污, 右手攥着把剑,左手包了厚厚的纱布。 玉珠口舌打架, 脑子和情绪都跟一团浆糊似的, 鼻头发酸,哽咽着问:“你、你疼不疼?” “不疼。” 吴十三粲然一笑。 他朝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望去, 才五六天没见,她就瘦了一大圈,头发松松散散地绾, 如此炎热盛夏,却把自己包裹成粽子般,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脸上的红肿未彻底消褪, 依稀能看见浅浅指印, 额头上伤口刚刚结痂。 吴十三是个不知哭是什么东西的人, 忽然就难受得掉泪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最后问了和她一模一样的问题:“你疼不?” 玉珠泪如雨下,摇头,“那老色鬼要欺负我,我没让他得逞。”转而,玉珠扭头看向一旁脸色极难看的陈砚松,厌恨道:“这畜生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吴十三疾走数步,冲到玉珠跟前,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她额上的伤,又怕弄疼了她,忽然扭头瞪向已经慢慢退远的陈砚松,咬牙恨道:“这孙子欺负你了是不是?” “嗯。” 玉珠点头。 其实在陈府的这几天,陈砚松对她挺不错的,衣食无忧、低声下气,就譬如刚才,她还明里暗里的咒骂嘲讽他来着,可这些怎么够,怎么抵得过她一路来受的委屈。 玉珠就像个受了气的小孩儿,乍见着家里大人,哇一声哭出来,低头立在吴十三跟前,半真半假地诉说委屈:“他给我下药,把我送去老色鬼那里,差点害死我,他嫌我不做听话的禁脔,恨我坏了他的前程,又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我出门半步,对我非打即骂,还不给我饭吃,我、我只能吃门口那俩护卫的剩菜剩饭,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真就被他苛待死了。” 听见这话,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不是胡说么,我哪里不给你饭吃了。” 陈砚松胸口憋闷得慌,玉珠从前那么老实正经 ,自打遇见吴十三后,居然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此时,陈砚松已经退到了木屏风前,脚后跟抵在木支架边,真是没想到吴十三还挺有本事的,居然能从无忧阁最精锐杀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男人抻长脖子往外看,期待外头的人来救他,可外家仆和护卫一个个被吴十三打得好惨,似乎也知道这是“三个人”感情的纠葛,纷纷捂住受伤的脸,痛苦地哎呦哎呦假装呻吟,偷摸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陈砚松只觉得手脚虚软无力,强咧出个笑,故作镇定道:“那个……吴兄,好久不见了啊,你精神奕奕哪。”陈砚松双臂贴住屏风,壁虎似的往外移,强笑道:“愚弟这就出去替你找个大夫,再备一桌席面,好好替吴兄接风洗尘。” “你闭嘴!” 吴十三厉声打断,他左右乱看,随手抓起只小圆凳,一步步朝陈砚松走去,冷冷地说:“从前你欺负她,我为了她的清誉,怕给她惹麻烦,一直咬牙切齿的忍着,没想到你越发不是个东西!” 陈砚松只觉得一股杀气逐渐逼近,浑身是血的吴十三就像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要活生生吞了他。 “阿平,阿平!” 陈砚松扯着脖子喊:“来人呐!”见外头没人敢进来,陈砚松气得暗呸了口,仍强笑道:“吴先生,之前的确是兄弟做的不地道,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玉珠道个歉,也跟你道个歉,可我觉得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咱们最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应付王爷,还有我要问你一句,你在外头有没有见戚银环?你有没有杀了王爷派去的人?” “你还敢提戚银环!” 吴十三的火气一下就被陈砚松点着了。 见这小子闪躲着要跑,吴十三扬起凳子,就朝陈砚松的上半身,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凳子那小细腿儿咔嚓声断裂。 陈砚松痛呼出声,捂住胳膊,白玉似的脸涨了个通红,可他还没来得及躲,后领就被这凶人揪住,对方一扯,他没站稳,朝后倒去。 吴十三大手扣住陈砚松的后脑勺,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朝木屏风按去。 砰一声闷响,陈砚松的额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七晕八素。 饶是如此,吴十三还不解气,掰正陈砚松的身子,蒲扇般的大耳刮子直朝陈砚松的脸扇去,顿时又将半晕的陈砚松给打醒了。 “老子让你欺负她!让你羞辱她!” 吴十三毫不留情地拳脚出击,边打还边骂:“她这么好的女人,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珍惜,猪狗不如的畜生,卖妻求荣的杂种!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知道不?” “知道。” 陈砚松任打任骂,没有还手、也没再躲避,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腹部要害处,承受着如疾风暴雨的拳打脚踢,他偷偷望向玉珠,此时她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美眸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恨、冷漠、还有失望……她掩袖哭,最后什么都没说,背转过身,不再看。 陈砚松苦笑,事到如今,这是他活该的、亏欠的。 打吧、打吧,这样他心里也好受些。 “呸!”吴十三朝瘫软在地的陈砚松吐了口,垂眸一瞧,左手满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这狗杂种的。 他根本不想停,又补了两脚。 不够,比起玉珠受的这几年气,打死这畜生都不够。 吴十三俯身,抓住陈砚松的后领子,像提溜小猫似的揪起男人,逼迫陈砚松跪在玉珠面前,柔声问女人:“你想让他怎么死?” 玉珠身子猛地一颤。 往日历历在目,恩爱与憎恶、谎言与背叛……她缓缓转身,一眼不错地盯着满脸血污的陈砚松,抬手拔下发簪,几次三番举起,最后又放下,摇了摇头:“他到底是孩子的生父。” 陈砚松早已被打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听见这话,心情复杂,尽是悲苦。 玉珠不愿再看见这个人,抹去泪,艰难又决绝地走了数步,走到吴十三跟前,牵住男人的手,泪眼盈盈道:“咱们走吧。” 吴十三先是怔住,后唇角扬起,他丢开陈砚松,什么话都没说,反握住玉珠的手,带着她从这间“困住她长达好几年”的地方离开。 外头日头正烈,躲在树上的蝉卖力地嘶鸣。 廊子上站了一溜下人和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拦截。 被关了数日,玉珠只觉得阳光刺眼,但很舒服温暖,她被吴十三拉着往外跑,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羞耻,但是很欢喜。 他长得可真高啊,肩膀很宽,左耳垂还有个小小耳眼; 他的头发真脏,脖子缝里居然还有条细细的泥,回头可得按在水里狠狠搓洗几遍,这几日风餐露宿,真是苦了他了; 他的手很有力量,可也黏糊糊的,不晓得是汗还是血; 谢谢你,好朋友十三。 玉珠在心里这样说。 不多时,玉珠就随着她的好朋友十三跑出了陈府,在门口拴着的那匹黄马看见了主人,兴奋地双蹄跃起,发出阵阵嘶鸣声。 吴十三警惕地回头望了眼,将背着的包袱扯到胸前,又用袖子使劲儿擦马鞍,皱眉道:“咱们现在去广慈寺,惠清主持是名贯天下的大师,黑白两道都很有面子,找他庇佑没错。” “听你的。”玉珠连连点头,好奇地问:“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你给我做的衣裳啊。” 吴十三憨憨一笑,摸了摸胸前凸起的大包袱:“得亏这回出门没穿,否则就毁了这么好的衣裳,我想过了,一定得等到过年时再穿。” 玉珠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下,却嘴硬地揶揄:“真是不会享福,等过年我再给你另做一套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吴十三又补了句,“可不许反悔。” 他见陈家宅邸里已经有人手持棍棒追了出来,低声说了声得罪了,一把抱起玉珠,将她抱到马背上坐好,随后他轻松上马,一手抓住马缰绳,另一手反护住身后的玉珠,两腿夹了下马肚子,轻喝了声,绝尘而去。 玉珠没骑过马,颠簸之下不由得抱紧男人的腰,心自是狂跳不止,若非他护着,想必早跌下马了,正想入非非间,发现他们已经策马行到了闹市,街上的人尖叫着躲避,同时投来异样的目光,似要看清马上男女到底是谁。 玉珠脸红透了,忙松开吴十三,头深深地低下,以躲避世人的指指点点,可忽然一想,她已经和离了啊,而且又得罪狠了魏王,谁知道几时会死,况且谁爱说闲话谁就说去,反正她又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活。 想到此,玉珠紧紧环抱住吴十三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大大方方地享受着颠簸、享受着阳光,甚至还冲路边的人挥手。 “别分心,坐稳喽。” 吴十三早都察觉到她所有的动作变化,笑道:“仔细跌下马,我可不管你了。” 玉珠闭着眼听呼啸而过的风声,扁着嘴:“那我就哭。” “哭也不管。” 吴十三哈哈大笑:“出城门了玉珠,抱紧我!” “我偏不!” 玉珠啐了口,却抱住他。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同他说了,那天是如何被良玉诓骗下山的,魏王是如何欺负她,而她又是如何反抗的……她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要问他,这次益阳县之行,被伏击了么?受的伤到底有多严重?这几日肯定提着一口气飞奔回来的,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吧? 也不知走了多远,过了多久,只听吴十三“吁”地喝了声,勒住马缰绳,闷声说了声:“玉珠,咱到广慈寺山下了。” “这么快?” 玉珠如梦初醒,扭头一瞧,眼前秀木林立,郁郁葱葱一片翠绿,可不正是广慈寺地界儿。 “还抱着?”吴十三虚弱地笑了声,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松开吧,我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啊?”玉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忽然,吴十三一把抓住女人的手,使劲儿往开扯,声音低沉且严肃:“赶紧松开!” “怎么了呀。”玉珠有些诧异,他怎么态度忽然大变。 谁知就在此时,吴十三身形晃动,竟直挺挺地摔下马去。 “哎呦!”玉珠大惊,赶忙跳下地,没成想跌了一跤,手掌心顿时破了层皮,她什么也顾不上,忙飞扑过去查看吴十三,他这会儿脸色极差,唇干得爆皮,额头全是虚汗,已经彻底晕过去了,原来方才这傻子已经察觉到自己撑不下去了,怕她抱着他一道摔下去,这才急得让她松手。 玉珠碎 第61节 “十三,十三。”玉珠跪在男人身侧,轻轻地拍他的脸,连声呼唤:“你怎样了?别吓我啊。” 吴十三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察觉到脸上凉凉的,竟是玉珠掉泪了。 “别哭,我、我没事,就是太累。”吴十三虚弱地抬手,想替她擦泪,谁料实在没力气,手臂重重地落下,他只能艰难地扭头,望着山上的小路,有出气没进气地说:“找、找惠……” 话还未说完,又一次晕过去。 “十三!” 玉珠急得直要命,慌乱地朝四周看去,这会子正值酷暑烈日,连蚂蚁都要找个洞躲好避暑,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寺院,此时空无一人。 她想跑上山搬救兵,可又担心留吴十三一个人在路上会出意外。 最后心一横,将吴十三身上的包袱解下,挂在自己脖子上,随后吃力地搬起男人,蹲下身,背起他,举步沉重地朝广慈寺走去。 第72章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蜿蜒又崎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茂林修竹, 绿荫遮蔽住烈日, 倒能稍微消弥些暑热。 玉珠只觉得像背块巨石,吴十三太高了,两条腿几乎是拖在地上, 而胳膊则耷拉在她的双肩,头无力地歪在一旁。 举步维艰。 玉珠此时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的腰被压得深深弯下, 两条腿直打颤, 挂在脖子上的包袱左摇右晃, 她累得大口喘气,额上的热汗越聚越多, 流到眼睛里,刺得压根睁不开。 “你再坚持一下。”玉珠怕他再也醒不来, 不断的与他说话,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吗?就在广慈寺,说来也有意思的很, 头次见你,两两陌生,你满身是血, 如今咱们也算相熟了,你依旧满身是血。” 背上的男人并没有半点回应。 玉珠越发心焦,忙停下脚步,手拍打他的腿, 都急哭了:“吴十三你醒醒, 别吓我啊,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怎么办啊?” “……咳咳”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吴十三?”玉珠大喜,忙扭头去瞧他,发现他这会儿虽醒了,但双眼浮肿,晕得眯成一条缝儿,艰难地摆正头,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口鼻呼出的气徐徐打在她耳朵上,就像春日里的蒲公英那样轻柔。 玉珠要紧牙关,背着他往前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别怕,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嗯。” 吴十三神志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发现自己竟趴在玉珠身上,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把她的衣裳弄脏了一大片,而他脚上那双破鞋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赤脚耷拉在尽是碎石子儿的小路上,摩来擦去,又烫又疼。 见她满头的汗、满脸的泪,吴十三又心疼又感动,想替她擦擦,实在是没力气,可又很想和她说话,虚弱地打趣:“你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从前不当心碰一下衣角,不是瞪眼睛骂人,就是要一头碰死,怎地现在又主动背我?可见你口是心非。” 玉珠见他醒了,总算松了口气,可就是松口气的当口,一个没站稳,顿时被压得直挺挺单膝跪地,就在身子要歪的刹那,她双掌趴住地,生生停稳住,随之立马反手攀住吴十三的腰,摸到他的腰带,抓住,另一手撑在石台阶上,憋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 “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得报答你啊?” 玉珠笑了笑。 她没说:你既醒了,那我搀着你走。 而是背着他,一步步往前,气喘吁吁道:“过了前面那个弯儿,就到鸣钟台了,肯定能碰到洒扫做功课的和尚。” 吴十三嗯了声,头懒懒地歪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像死狗一样沉?” 玉珠很不喜欢听见“死”字,笑道:“不像狗,像骆驼。” “骆驼?你见过骆驼?” “见过呀。”玉珠觉得膝盖好像擦伤了,疼得紧,笑道:“小时候有胡人牵着骆驼来长安和江州的大都城卖艺,花十个钱就能骑一次,我哥抱着我坐上去,骆驼长得特别高,看起来凶,其实性情温和,背上还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山峰哩。” 听她这般描述,吴十三脑中顿时响起阵阵驼铃声,浮现家乡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就像金黄的海一样,落日像刚烙出白面大饼,圆圆的,还有股特有的胡杨树淡淡香气。 “玉珠,我想家了。” 吴十三忽然心里很难受,小孩似的诉苦,“我小时候被我妈抛弃在沙漠里,你知道不,晚上的大漠是很冷很冷的,还有狼哩,是一头老骆驼发现了我,把我护在身下,我才没被冻死,后面宗主收留了我,让我认他当干爹。宗主给我教武功和杀人的技巧,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恩,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也不开心。知不知道,极乐楼被戚银环搅和得散伙后,我高兴得要死,去年我收到好多封宗主催促我回西域的信,我就假装看不到。” “既然散伙了,就别回去了。” 玉珠只觉得脖子热乎乎的,晓得他哭了,再坚强的骆驼也有软弱的时刻,他从小孤苦飘零,极乐楼生存环境残忍可怕,宗主利用剥削他,戚银环虽对他有情,可三分真七分假,也不是个能接近的主儿。 玉珠拍了拍他的腰,柔声安慰他,“大漠有广袤无边的胡杨,可中原也有江南小调,回头咱们去西湖划船,吃烟雨楼的咸蛋黄大肉粽子,再去绍兴喝花雕酒。” “把伯伯璃心也带上,对了,还有主持。” 吴十三撇撇嘴:“算了,老和尚太唠叨,我怕被他念得耳朵疼,玉珠,我饿了……” “寺里肯定有斋饭。”玉珠顿了顿,郑重其事道:“过会儿我悄悄下山弄块肉,给你做肉糜粥怎样?” “好。”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 他感觉越来越晕,烈日当头,几乎要把他的背烤焦了。 “玉珠……我受伤太重,也不晓得能不能活。” “别胡说八道!”玉珠厉声打断他的话。 “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吴十三犹豫了许久,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羞惭道:“去年我太喜欢你了,偷偷尾随你回家,可陈府太大,我迷路了,偏偏那时候又有好多仆人来了,我躲避不及,就闯进了芙蓉阁,那、那个……我看见你洗澡了。” 玉珠忽然停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本就被重压和酷暑弄得脸有些发红,这下更红了,简直就像抹了一盒子胭脂似的,她恨得狠掐了几下男人的腿。 “对不住啊,是我错了。”吴十三忙道歉。 玉珠冷哼了声:“以我对你小子的了解,你肯定还、还干过坏事!” “嗯。”吴十三承认了,“那个……有一回咱们广慈寺见面,你因为陈老二心情很差,我担心你,就跟着你去了陈府,你喝了好多酒,晕在凉亭里了,我、我就偷偷摸过去亲了你……” “我就说!”玉珠啐了口:“那天晚上我虽喝醉了,但感觉有人亲我了,原来是你小子!说,你还做坏事了没?老实交代!” 吴十三哭丧着脸,仔细回想,坦白道:“头晕得很,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了对了,有一回我想你了,就去看你,正好你那个大嫂陶氏羞辱你,我就扮鬼吓唬她,用小石子儿把她打进水池子里,把她吓得哇哇乱叫。” “你可真是个无耻的混蛋!” 玉珠忍不住骂出声,真是气愤当中还有那么点感动,她摇头一笑:“算了,比起那些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起码你做错了还敢承认道歉,再说,你本来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这一路走来能这么尊重关心我,我真的阿弥陀佛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吴十三忙道:“不敢了,真的,早都改了。” “再造次,打断你的狗腿!” 玉珠骂了句,忽然,她想起一事,心虚了,臊得眼睛都要滴出水,银牙轻咬下唇,磕磕巴巴道:“哎,我在这儿骂你,其实我也不坦荡,记不记得那晚让你换衣裳?我也、也偷看过你。” 吴十三眉梢一挑,恍然:“我就说那晚怎么发现道观的门好像开条缝儿,原来如此!玉珠,我这身段顶不顶?” “滚蛋!”玉珠红着脸啐骂了口。 “嘿。”吴十三可算掰回一城,打趣,“从来只听过色郎,还没见过色女。” 玉珠恼了,直接将这头“胡说八道”的骆驼翻到地上,顺道踢了他一脚,可当看见他惨白着脸,一身的伤,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却还冲她笑,她顿时心疼了,忙扑过去扶起他。 “哎呦,摔疼了么?”玉珠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汗,食指点了下他的头,啐了口:“你呀,将来要是死,就死在这张臭嘴上!” 吴十三痛得七荤八素,看见玉珠这般娇憨可爱,感觉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正要打趣她两句,这时,只听头顶忽然传来阵咚咚咚急促的跑步声,原来是两个年轻和尚。 这俩和尚原本是在鸣钟台洒扫,离得老远瞧见这边人影攒动,不看则以,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顾不上见礼,赶忙过来搀扶起吴十三,担忧地问:“袁夫人,吴师叔这是怎么了?” 吴十三是主持的外室弟子,寺里的小和尚们平素便称他师叔,以示尊敬。 “说来话长。”玉珠帮忙将吴十三扶到一个和尚背上,同另一个小和尚分别在左右两边搀扶住,急道:“先送到寺里找主持给他治一治,快!” 因有了人帮忙,所以后半段上山的路更顺利好走了。 他们几人直接绕过正门前殿,抄小路往之前吴十三住的那个小厢房去了,半道正巧遇到寺里掌事,央告着赶紧去请主持来一趟。 刚进了后山小院,天就变了,乌云遮住烈日,层层堆积下来,狂风席过,将地表的热气儿卷走,内外顿时凉了下来。 玉珠同两个和尚将吴十三慢慢抬放到床上,她环视了圈,这厢房布置简单,案桌上供奉着尊观音,显然是每日都有人进来打扫,很干净整洁。 这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没一会儿,惠清主持就端着个装满药瓶大漆盘进来了,他穿着半旧的灰布僧袍,还是那样的慈眉善目,进来后径直奔向小床这边,看见玉珠和吴十三两个人皆形容狼狈,尤其是吴十三,浑身是血,很明显受了重伤。 “怎么回事?”惠清担忧地问,同时坐到床边,先替吴十三把了下脉,又仔细地翻查吴十三身上各处伤口。 “这都怪我。” 玉珠眼圈红了,蹲在床边,手还像方才背吴十三那般,搭在他腰上,仰头望着主持大师,将她数日前央告吴十三去益阳县找方六,还有她被陈二、良玉欺骗下药,以及她差点被魏王羞辱等事,简略地说给惠清听。 “若不是我,他就不会中魏王的圈套,就不会被那些杀手围攻重伤了。” 饶是惠清已出家,听了这番“故事”,亦动了怒。 老人眉头蹙起,花白的胡须微动,他连连摇头,沉声叱道:“陈施主和王爷实在是造孽!” 垂眸间,惠清瞧见吴十三左手包了厚厚的纱布,手背掌心都在渗血,忙俯下身问:“魏王派了多少人围杀你?” 吴十三晓得师父一直致力于将他这颗生在黑暗中的杂草往太阳底下拉,他急得忙要往起坐,忍住眩晕,撑着最后的精神头,双手死死抓住惠清的手,虚弱地喘道:“师父,求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我和玉珠。魏王派了十五个无忧阁杀手围攻我,可我记得你的话,我没有杀一个人,真的,师父要相信……” 那个我字还未说出来,吴十三终于撑不住,咚地一声栽到床上,彻底晕死过去。 “为师相信你。” 惠清轻摩挲着吴十三的头,笑得欣慰,他转身嘱咐后头侍立着的两个和尚:“明澈、明通,你们两个去打些热水来,待会儿帮着替十三擦身上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玉珠忽然开口,“那个……” 她见惠清和明澈、明通三个人此时皆看她,她心虚地低下头,牙咬住朱唇,纠结犹豫了片刻,深呼了口气,定定地望着惠清,似下了多大的决心般:“不敢劳烦两位小师父,还是我替他擦洗吧。” 听见玉珠这话,惠清先是愣了下,很快了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或者喜怒的表情,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调度,让明通按照他开的方子去抓药,又让明澈赶紧去后厨打几桶冷热水来,说这里自有他和小袁夫人照应,你们就不用管了。 第73章 太阳即将落山,晚霞的红光温柔地撒在窗纱上, 屋里有些昏暗, 已然点上了油灯,惠清在方桌那边调配药粉药膏,玉珠则在床边伺候吴十三。 说到底, 她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只觉得羞得很,眼睛时不时地偷瞄惠清。 而这时, 背对着她的惠清仿佛后脑勺长了双眼, 忽然说: “老衲方才替十三查验过了, 他肩膀和手掌的外伤有些重,加上这几日在酷暑下赶路, 长时间不进水米,这才晕倒的, 不打紧, 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年轻人底子好, 很快便能缓过来。” 说到这儿,惠清转身笑道:“老衲忽然记起来,药房里还收着几味补血益气的好丸药, 这就去取,十三还得劳烦你多照应片刻。” 玉珠巴不得惠清赶紧走,忙蹲身见了个礼,“是, 师父放心吧, 这儿有我呢。” 等惠清走出去、关上门的那刹, 玉珠猛地反应过来,主持素来通情达理,多半是怕她害臊,这才特意避开的。 玉珠脸红透了,她斜坐在床边,望向昏迷沉睡的吴十三,食指在他鼻下探去,发现还有呼吸,顿时松了口气。 玉珠碎 第62节 她心狂跳不止,凑过去轻轻地解开他的外衣,发现肩膀那块被血粘在皮肤上,她怕弄疼他,于是拿起炕桌上的剪子,顺着袖子剪开,一点点地剥离开。 脱掉上衣后,玉珠从热水盆里拧了个手巾把,轻轻擦他的脸、脖子还有身子,期间手背难免会触碰到,不由得感慨,真是年轻而又美好的肉,体,比陈砚松那单薄的小身板可要诱人太多了。 锁骨分明,大臂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无不显示着健硕有力,到小腹很自然地平下去,腰侧又多了两条凹进去的小路,绵延而下。 玉珠立马转过身去,心狂跳不止,慌乱地在水盆里摆手巾,要不……要不还是叫寺里的小和尚替他擦洗吧,可转而一想,这小子上山的时候跟她认错,说之前不当心在芙蓉阁看过她沐浴…… 想到此,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素来是有仇必报的,岂能白让人占了便宜去?再说了,她已经和离了,是自由身,不就是这回事么,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臊什么,况且这小子还、还未经历过云雨之事,怎么算她都不吃亏! 这般说服自己后。 玉珠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就除去他的袴子,她一直扭过脸不看,可还是不小心瞄到,只一眼就让她心慌意乱起来。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子,比较了起来,咽了口唾沫,到底是西域来的胡人,就是生的野蛮…… 替他擦洗了两遍身后,玉珠从包袱里寻之前做的那套竹绿中衣,替他换上,给他盖上薄被。 扭头一瞧,天已经彻底黑了。 玉珠将他替换下的脏衣裳一股脑堆在盆中,刚打开门,就发现主持正坐在门口的蒲团上,手掐着佛珠,闭眼念经了。 “师、师父……”玉珠低下头,声如蚊吟,“您在外头等了很久么?” “没多久,老衲这就去十三包扎上药。” 惠清笑笑,起身拎起地上放着的木盒,径直朝屋里走去。 玉珠抿唇浅笑,自顾自地去后院的井里打了水,寻了些皂粉,坐在小凳上搓洗吴十三的衣裳。 仰头望去,一轮皓月当空,漫天璀璨星子,微凉的山风徐徐吹来,撩动人的发丝,厢房门大开着,门口投出片小小橘黄油灯光,与满地的银白月光相互交织在一起。 玉珠将洗好的衣裳拧干,晾在院中的麻绳上,她用手背擦了下额边的细汗,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大家都平安,那就是最好的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惠清才替吴十三医治完。 待主持走后,玉珠赶忙收拾了遍厢房,将各类伤药按止血、止疼等不同功效归置好,把包扎的棉纱布叠好,扫了地,擦了桌子,还给菩萨上了三柱清香,忙完后,已经子时了。 她关好门,手锤着发酸发僵的腰背,走向床榻那边。 借着豆油灯微弱之光瞧去,吴十三的脸色显然比下午时好太多了,不再苍白,恢复了血色,他好像真的累了,睡得很沉,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偶尔发出一两声呓语。 玉珠手附上他的额头,还有点烧。 她忙拧了个凉手巾,替他擦了脸、脖子、手心掌心。 许是凉快下来了,他眉心的疙瘩散去了,呼吸更平稳。 她轻轻地抚过他左手包扎的厚厚白面纱,鼻头发酸,那会儿听主持说,他身上就数这处伤最严重,被人一剑贯穿掌心。 该多疼啊。 吴十三,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玉珠默默垂泪,替他掖好被子,趴在床边,大大地打了个哈切,紧绷了数日的心弦在这瞬间松开,她困得眼皮打架,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好梦无眠。 天还没亮,玉珠就醒了,整晚保持趴姿睡,以致脖子酸僵得很,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拆了重塑般,她左右扭动脖颈,捶打腰背。 抬眸望去,夜色仍挂在窗纱上,灯盏里的豆油燃烧殆尽,从远处隐隐传来几抹敲击晨钟的声音,惊动了油灯旁沉睡的飞蛾。 玉珠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 这会儿吴十三睡得正沉,发出轻微鼾声,他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蜷曲,被子夹在两腿间,后背抻露出一大片。 睡相真难看! 玉珠摇头笑笑,手附上他的额头,已经不烫,看来主持的药发挥效用了,借着微弱烛光,她凑近仔细打量他,不得不说,胡人的骨相真好,五官精致且轮廓分明,睫毛可真长啊,还卷翘,皮肤就跟刚点出来的嫩豆腐般,比女人都干净细致,她都有些妒忌了。 看了会儿赏心悦目的东西,心情大好。 玉珠摸黑出门,打水、熬药,不多时端着药碗进了厢房,照旧拧了个热手巾给他擦脸、喂药、拆纱布换新伤药……全程他都在沉睡,任由她摆弄。 做罢这些事后,天已经大亮。 玉珠略梳洗了番,又用点些斋饭,随后寻了些针头线脑,将昨夜洗好的衣裳收回来,默默地坐到床边,缝补被她剪坏的袖子,守着他,一直到晌午。 这期间,吴十三一直在沉睡,担心之下,她忙去请主持过来瞧瞧,别是出什么问题了,主持把过脉后,笑说她关心则乱了,十三只是力竭补眠罢了,睡够了自然会醒,伤势已无大碍,年轻人身体好、恢复快,应该很快能痊愈。 听见这话,她才松了口气。 晌午歇了一程觉后,玉珠略打扫了下厢房,便下山去置办菜蔬等物去了。 暂且不表。 过了申时,打西边吹来一片黑云,遮盖住毒日,天色顿时昏暗了下来。 厢房里干净整洁,萦绕着淡淡女人香和各种药味,案桌上供奉的那尊檀木菩萨宝相庄严,手托着净瓶,静静地享受着香火,注视着床榻上晕睡的吴十三。 就在此时,吴十三翻了个身,大抵压到了胳膊上的伤口,男人痛苦地呓语了声,缓缓睁开眼,那瞬,他脑子还懵得很,只记得自己日夜兼程赶回洛阳救玉珠,怎么忽然睡到床上了? 玉珠、玉珠…… 吴十三猛地清醒过来,记起了,他冲到陈府救她,还把那狗日的陈二给打了一顿,之后便策马带玉珠来到广慈寺。 想到此,他左右环视了圈,这里可不就是他之前住的厢房么,可玉珠去哪儿了?难道又被那老色鬼魏王抓走了?还是被陈二圈禁了? 吴十三一把掀开薄被,刚下床,眩晕阵阵袭来,他什么也顾不上,找不到鞋,就赤脚往外冲,刚打开门,便瞧见小和尚明澈正蹲在墙根熬药。 明澈听见动静,扭头瞧见吴十三立在门口,惊呼了声“吴师叔”,忙丢开手里的蒲扇,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喜笑颜开道:“你足足睡了十个时辰,可算醒啦!” 吴十三一把抓住明澈的胳膊,焦急地问:“她呢?” “谁呀?”明澈是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地恍然,手指向小门那边,笑道:“你说袁夫人哪,她晌午下山办事去了。” 吴十三慌乱不已,闷头朝外奔去,谁知这时,就瞧见袁玉珠和两个小和尚从小门那边进来了,她手里提着个大食盒,依旧穿着昨儿那身厚裙衫,眉眼间略带些疲色,但整体上还是精神奕奕的,后面跟着的两个和尚各提了一大篮子菜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 “嗳?”玉珠见吴十三站在门口,疾步走到他跟前,都有点结巴了,“你、你醒了啊。” 她按捺住心情的激动,关切地问男人现在感觉如何?还头不头晕?伤口疼不疼? 转而,玉珠拎了拎手里的食盒,笑道:“猜我给你弄了什么吃的?” 吴十三忽然就生气了:“你干嘛一声不吭就下山?万一再出个什么意外,你叫我,叫我怎么办啊!” 玉珠见男人面含愠色,且衣衫不整,又赤着脚板,顿时明白过来,估计这傻子醒来后找不到她,急得上火焦躁。 玉珠心里暖暖的,掩唇笑道:“哪有那么多意外,我下山时找了两位会武艺的师父,别担心。” 吴十三皱眉:“小和尚只懂点花拳绣腿,护不了你。” “好啦好啦,你可真啰嗦。” 玉珠一个眼神飞过去,就打断了男人的“埋怨”,她笑着蹲身致谢,嘱咐两位小师父将菜蔬搬到小厨房就好,旁的不用管了。 这般调度好,玉珠拎着食盒走到前头。 吴十三低着头,乖巧地跟在后头。 进厢房后,玉珠先去洗手,随后将炕桌搬到床上,她察觉到身后的吴十三一步步走近,顿时紧张了起来。 “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故意凶你的。” 吴十三可怜巴巴地道歉,看见玉珠从食盒里往出端饭食,眼前一亮,五脏庙顿时开始造反,如闷雷般轰鸣起来,兴奋地问这是特给我做的么?谁知,刚准备跃床上时,女人忽然开口。 “洗手擦脚去,仔细把被褥踩脏了。” “哎?”吴十三屁股刚沾到床边,立马弹了起来,他瞅了眼自己的赤脚,不好意思笑笑,从箱笼里翻了双新鞋,默不作声地打了水,洁牙、洗脸、擦脚……这期间,他望着女人窈窕玲珑的背影,分明有一肚子的话说,可偏又不晓得怎么开口,于是问:“师父呢?怎么老半天没瞧见他。” 玉珠往桌上布筷子,温声道:“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同师父仔细说了遍最近发生的事,师父晌午下山去城里了,一则去探探魏王的病,二来当中间人说和调解,他原本是世家名门出身的公子,年轻时还做过太后和当今陛下的近身侍卫,又当过禁军教头,总之挺有面子的。” “好。” 吴十三点点头,没再发问。 他整了整头发和衣衫,大步走过去,盘腿坐到床上,扫了眼,炕桌上摆着喷香可口的饭菜,有荤有素,撒了油炸花生碎的麻酱凉面、瘦肉粥、爆炒猪肝,一小盅人参炖鸡汤,还有一小碟子辣萝卜。 “这都是你做的吧?”吴十三咽了口唾沫,柔声问。 “嗯。”玉珠点了点头,笑道:“主持说你饿昏头了,又失了血,寺里的清粥小菜太素,我昨晚上就找人去城里买了些食材,又不好在这儿的厨房摆弄荤腥,于是下山,去周围的农人家里做。” “玉珠,你对我真好。” 吴十三眼睛发酸,端起麻酱凉面就准备咥。 “等等。” 玉珠将男人手里的面夺走,把瘦肉粥推过去,“先喝粥打打底。” “好嘞。” 吴十三遵从“命令”,他一开始还矜持着,想在她跟前保持点翩翩风度,小口吃,后面实在忍不住,狼吞虎咽了起来,好粥热汤下肚,整个人顿时暖了起来,浑身又有了劲儿,见玉珠这会子端坐在炕桌另一侧,笑着问:“你不吃些?” “晌午吃过了,不饿,你吃吧。” “好。” 吴十三应了声。 怎么回事,他这种厚脸皮,为何会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其实尴尬的不止是吴十三,玉珠也是。 原本她以为,经历过昨日那遭,和吴十三牵过手、抱过、背过、哭过、笑过……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讲清楚了,甚至,她昨晚给他擦洗换药的时候,不该看的看了,不该碰的也不经意碰了,按说关系应该比“好朋友”更进一步了。 可怎地,现在这么令人窘迫。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他埋头扒饭,小心地控制着咀嚼的声响。 她低头搓着衣角,脸红耳热,屏住呼吸。 “你……” “你……” 忽然,两个人同时开口,在四目交接的瞬间,又各自避开。 吴十三干咳了两声,“你先说。” “没什么。”玉珠用余光看他,“我就是问你,吃饱了没?你准备说什么来着?” 吴十三将口中的饭咽下去,忙道:“我正好想同你说,我吃饱了。” 玉珠碎 第63节 气氛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暧昧中。 吴十三用帕子擦嘴,这当口连连瞟向玉珠,怎么回事,她现在荆钗布裙,却比往日华服美妆时还要惹眼,漂亮的要死。 垂眸间,吴十三瞧见床边叠放着摞武士劲装,是之前他去益阳县穿的那身,洗的很干净,破了的地方也缝补好了,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那套竹绿色中衣。 吴十三难得脸红了,小声问:“那个……是你给我换的衣裳?” 玉珠臊得要命,加上快下雨了,天气闷热,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浑身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啐了口,死不承认:“我哪儿干过这种粗活儿,是、是主持和明澈明通两位小师父给你弄的。” “哦……”吴十三见她这般害羞,顿时了然,却故作生气:“回头我要骂一顿明澈明通,好好擦洗不行么,干麽把我的腿毛刮了!” “胡说八道,我哪里刮你的……” 玉珠立马闭口,心知中这小子诡计了,她气得拿帕子抽他,啐骂:“你太坏了!” “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坏。”吴十三抓住女人的腕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玉珠忙扭转过头,笑骂:“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 “你来呀。”吴十三瞪大眼,故意凑近,越瞧,越能发现她的各种美,皮相的、内心的、善良的、坚韧的、冷漠的、热情的……总之就是很喜欢。 这会儿,她脸儿绯红,眼角含春,像清晨带露的杜鹃花。 吴十三推开革在中间的炕桌,凑近、再凑近,吻向她的唇。 可就在距离一指间的距离时,玉珠忽然往后闪躲了下,头越发低了,有些局促不安地说:“我、我还没准备好。” “哈哈哈。”吴十三忽然捧腹大笑,“你以为我要亲你?我刚逗你玩呢。” “你过分!”玉珠脸红的都要滴血,听见这话,气得用头撞了下他的头。 “哎呦。”吴十三疼得哼了声,不甘示弱,也撞了回去。 “你还敢还击。”玉珠扁着嘴,更用力地撞他的额头,挑衅似的瞪着他,“来呀,咱们看谁更厉害。” “你当我不敢哪。”吴十三怕撞疼她,却故意做出凶样,双手抵在头上扮成牛角,俯身冲过去。 可就在这时,他并未撞到她的额头,而是落入一个香暖的怀抱,她,她抱住他了? 吴十三先是一怔,转而喜上眉梢,反将娇小的她搂入怀中,方才的那种奇异的尴尬在这瞬间全都化解,怎么说呢?仿佛煮茶时经过了炭烤、初沸、二沸,自然而然熬成了碗浓酽馥郁的好汤,个中滋味只能细品,不可言说。 “玉珠,我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很欢喜。” 吴十三轻声呢喃,下巴抵在女人的头顶,带着她轻轻摇。 “有多欢喜?”玉珠脸紧贴在他胸口,双手搂住他的腰,闭眼笑着问。 “嗯……”吴十三想了想,“就像主持师父念经一样,别人嫌他唠叨,他却越念越起劲儿,越念越兴奋,叽里咕噜,绵延不绝,都不带停的。” “哈哈哈。”玉珠笑出声,“师父晓得你这么作比,肯定要打断你这孽徒的狗腿。” 吴十三骄矜地抬起头,撇撇嘴:“我是他儿子,他才舍不得打我哩,倒是你这个狠心的,刚才那么大力撞我的头,白把心肝肺掏给你了。哼,当初说好的,等我回来,你就送我份大礼,就这么虐待我呀。” “瞧你那小气劲儿。”玉珠拍了下他的腰,“放心,我没忘。” 她顿了顿,越发羞了,声如蚊吟,“只是你现在身上有伤,若是做那、那个事……那我可真虐待你了,等你伤好了再,在做也不迟,也能更尽兴。” 吴十三惊喜万分:“真的?” 玉珠抿唇笑,嗯了声。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阵叩门声,紧接着,惠清温和的声音随之传来: “玉珠、十三,老衲可以进来么?” 听见这话,相拥着的两人就跟针扎了似的,瞬间分开。 吴十三被打断好事,“气”得朝门那边胡乱挥舞胳膊,以表达自己的不悦,玉珠抿唇笑,食指按在唇上,冲这傻小子连连摇头。 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整理衣裳。 吴十三仍装作重病孱弱,将薄被拉到腿上盖好,“疼”得哼哼唧唧。 玉珠忙用手背贴脸,试图给发烫的脸降降温,她拿起炕桌上的一只空碗,佯装在收拾碗筷,疾步走向门那边,哗啦一声打开门,忙侧身笑道:“师父快请进。” 第74章 惠清相让着进来了。 外头太闷热, 惠清头皮、脖子汗津津的,他笑呵呵地走向吴十三, 仔细地听脉、检查伤势, 微微颔首点头,温声道:“恢复得很好,气色也不错, 但还得继续再吃上几贴药。” 装病的吴十三大窘,讪讪地垂下头,抿住唇偷笑, 不住地瞄玉珠。 玉珠脸红极了, 手不住地在脸跟前扇, 嘴里说着“天好热”,心跳得极厉害, 主持什么时候来的?他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站着?那有没有听到她和十三调情的话?要是听到了,主持会不会以为她很轻浮? 嗳呦, 真是羞死人了, 都怪吴十三! 想到此,玉珠眼神做刀, 飞向吴十三,用嘴型恨恨地骂了句“混蛋”。 吴十三见状,耸了耸肩, 一脸的无辜,亦用嘴型回了句“咋了”? 玉珠横了他一眼,忙倒了杯清茶,双手给惠清捧过去, 蓦地瞧见炕桌上的荤腥狼藉, 大为尴尬, 搓着手,磕磕巴巴道:“那个……这个,师父,我知道不该把肉食带进寺里的,只是想给他补补……” 惠清摆摆手,笑得温和,“无碍,清规戒律是约束我们出家人的,你和十三身在红尘里,不必太放心上,否则就成了另一重枷锁,徒增烦忧罢了,记住,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听见主持师父这善解人意,且又禅机满满的话,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心里感慨良多。 玉珠默默走向吴十三,很自然地坐在他身侧。 吴十三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颇有些焦急地望向主持,皱眉道:“师父,方才我听她说,您下山去城里见魏王了,结果如何?” 玉珠忙补了句:“之前我被魏王欺辱,十三又被他围杀重伤,只要他肯放过我俩,那我们权当是遭了个劫,就这般受着,绝不敢有任何不满。” 惠清叹了口气,“老衲并未见到王爷。”惠清坐到圆凳上,喝了几口茶,摇头道:“老衲依照玉珠昨夜的讲述,去了趟王府外宅,扑了个空,转而掉头去王府递上拜帖,府上的崔管家出来相会,却未让老衲进去,说王爷重伤昏迷,如今已经四处张贴悬赏告示,招引名医入府会诊,老衲与王爷十数年交情,略通岐黄之术,忙要入府探望,却再次被崔管家拦住,他将老衲引到一处僻静茶楼里,说了会子话。” 吴十三忙问:“那个奸猾的大管家崔锁儿?他都和您说什么了?老色鬼真要被砸死了?” “不要妄语,十三。”惠清冲吴十三摇摇头,转而望向心慌不安的玉珠,温声道:“你头先同老衲说过王爷受伤的始末,下颌处的外伤按理说不打紧,就怕伤了头部,这才致使长时间昏迷。老衲忙问了崔管家,王爷如今的症状究竟如何,是否头中积了血块?崔管家顾左右而言他,试图绕过这个话头,反问老衲为何大暑天前来探望?又问老衲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玉珠急得问:“崔锁儿知道我和十三在寺里么?” 惠清点点头,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莫要慌,柔声道:“老衲再三问他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崔管家最后才含含糊糊地说,王爷疑似中毒。” “中毒?”玉珠惊呼了声,“我记得前儿陈砚松劝我去跟王爷低头认错,忽然冒出句,说戚银环暗中给王爷下毒了,意图将过错按在我头上,想借王爷的薨逝灭门我全家,当时我还觉得是他又在扯谎,没成想这、这竟然是真的?” 吴十三环住瑟瑟发抖的玉珠,俊脸冷得吓人,骂道:“戚银环这贼贱人越发狠毒了,我早都警告过她不许动玉珠,还敢触我底线,老子这次非把她皮剥了不可!” “十三!”惠清皱眉喝了声,“你又动恶念了!” 吴十三撇撇嘴,低下头小声嘟囔了句:“怎么算恶念,那她欺负我女人,还不容许我还手了?站着让她杀?” “好了好了。”玉珠摩挲着吴十三的手,安抚他,“咱先听师父说。” 惠清摇头看了眼这“暴戾”的孽徒,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接着道:“老衲听崔管家説王爷中毒,更想要去探望,哪料崔管家忙说府上有高人料理呢,是前太医院的院判杜朝义,老衲多年前在长安时与杜太医颇熟,知道此人虽恃才傲物,可手上的的确确有绝活儿,用毒治病的本事天下无双,有他在,想必王爷定会无碍。后头,老衲紧着又追问崔总管,王爷之后要如何对待你们俩?” 吴十三和玉珠异口同声:“他怎么说?” 惠清道:“崔总管态度依旧含糊不清,只说王爷还未彻底苏醒,一切等他痊愈后再做处置。” 吴十三剑眉深锁,“之前玉珠被他千方百计追求,不敢直白地拒绝,就是怕那老色鬼恼了,牵连到远在江州的袁家人身上。这王爷虽骄横跋扈,可总体来说还算要体面,对我俩也算客气宽容,也不知这次为何忽然发性,把人往死里逼……” “你看得倒准。”惠清捻须微笑,“今儿下山一趟,老衲意外从崔总管那里得知一件大事,陛下册封十二皇子,秦王李昭为皇太子。” 玉珠一愣:“李昭?前不久王爷来兰因观看我,倒是跟我提起过这位皇子,当时他心情有些烦闷,说太后娘娘十分宠爱这位皇孙,此前王爷带李昭策马散心,不留意摔伤了李昭,被太后娘娘严厉斥骂,他气得一刻都在长安待不下去,便回洛阳了。” 惠清点点头,“若说起来,当今太后真真是女中豪杰,她育有两子,一个是当今陛下,另一个便是王爷,当年太后扶幼子登基,垂帘听政,朝野内外动荡不安,于是娘娘便早做打算,安排年幼的王爷入行伍,渐渐掌了军权,内辅佐乃兄,外开疆拓土,拱卫江山,说来感慨得很,数年前老衲执掌北镇抚司的时候,曾近身伺候天家,眼见太后娘娘抚着王爷的手,掏心置腹地说‘你皇兄才智平平,而你文治武功有先帝遗风,只可惜吾儿非嫡长,将来若是你皇兄无卓越子嗣能继承宗祧,为娘必册封你为皇太弟’,王爷将这话放心上了,冲锋陷阵,镇守北疆,为社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说到这儿,惠清叹道:“数年前,陛下册封他和皇后的嫡长为太子,王爷曾表达过不满,太后屡屡安抚,说其实她对皇后母子也不甚满意,此番太后更是暗中联手王爷,从三年前开始在朝堂内外布局,外呢,太后让王爷搜集皇后父兄在政事和处理水患上的过错罪证,内呢,太后娘娘又抬举徳贵妃和晋王母子,让皇后贵妃、太子晋王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同时,太后娘娘还联络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老臣新贵,譬如首辅张致庸、中军都督何寄等人,万事俱备后,太后娘娘便开始发难,先以黄河水患处理不当,以至于引发民变为由,联合朝臣和徳贵妃父兄,大发罪状,贬斥降罪皇后家族,逼迫陛下废后废太子,紧接着又借巫蛊,抄灭了徳贵妃晋王母子,这时候,王爷欢天喜的以为太后娘娘会裹挟陛下,立他为皇太弟,哪知……” 玉珠后脊背直发凉,咽了口唾沫:“哪知太后娘娘却将孙儿李昭扶上了太子之位。” 惠清重重地叹了口气:“崔总管说,王爷自打收到册封李昭的消息后,便摒退下人,一个人坐在毒日头底下,一言不发,整整坐了一整日。” “呵。”吴十三嗤笑了声,“搁我也不高兴,这老太太的心未免忒毒了,遛傻小子玩呢。可话又说回来,魏王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把火发在我和玉珠身上,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 “正是呢。”惠清笑看向吴十三,道:“老衲与王爷交情匪浅,倒不是替他说话,想是他近日心郁气闷,行事便有异于平常,听崔总管说,王爷强迫玉珠那晚被砸晕,其实后面苏醒了会子,言语间并未怪罪玉珠,而对于你,也只是让骏弥等人活捉,他还是有理智分寸的,没真的动杀心,你们俩放心罢,老衲定会从中间调解斡旋,一则请王爷成全有情人,再则也请他告知玉珠孩子的下落。” 听见这话,玉珠和十三大喜,互望一眼,十分默契地从床上起来,一同跪到惠清面前,磕了三个头。 吴十三心情十分激动,有些泪目了,双手合十,望着惠清哽咽道:“弟子幼年孤苦,三生有幸遇到师父,多谢您的教诲和相救。”他扭头看了眼同样红了眼的玉珠,接着道:“不管此事最后结果如何,我和她永感激师父的慈悲,来世结草衔环报您大恩。” “快起来,孩子。”惠清忙扶起两人,看着眼前这对金童玉女,笑道:“老衲这也算渡人了,没什么的,你们以后要好好的做人、做事。” 紧接着,惠清又叮嘱了几句,让这俩人好好养伤,他近日还会去王府出面调解的。 说罢后,惠清便离开了。 玉珠搀扶着受伤的吴十三起来,二人望着主持略微佝偻萧索的背影,不自觉地握住手。 玉珠轻声问:“你说咱们这次能平安么?” 吴十三柔声道:“要相信师父,你不在江湖走动,不晓得他在黑白两道上的名声地位有多大,我只说一件,我义父,也就是极乐楼宗主曾说过,他这辈子打心底佩服的人没几个,广慈寺的惠清大师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能遇着师父,是咱们的福气。” “嗯。”玉珠重重地点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她转头望着吴十三,笑道:“能不能陪我做件事?” “什么?”吴十三忙问。 玉珠俏脸微红,“就、就是好多天没有沐浴换衣了,大夏天的,再捂几天就馊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兰因观,你陪我去。” “成。” 这夏夜实在暧昧,连月亮都害羞了,也不知打哪里吹过一抹薄云,月便偷偷摸摸躲在云后头,同时让漫天的星子小声些,以免打扰到有情人。 官道寂静无比,惟能听见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 袁玉珠此时侧身坐在马上,吴十三在前面牵着马。 女人的身子随着马儿缓慢行动而微微颠簸,她拔下绾发的簪子,把浓密的长发散下来,用手作梳,慢慢地通发,清风拂来,撩起人的衣角,牵动人春心。 好几年了,玉珠都没有这么舒心愉悦过。 往前瞧去,吴十三此时吹着口哨,也不知是什么调子,轻快婉转,银白的月光洒满官道,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玉珠手指绕头发玩儿,轻声问:“嗳,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吴十三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儿,“其实真没想过,从前在极乐楼时,每天醉生梦死的,我不认为我是个有将来的人,真的,说不准哪一天就见不到太阳了,所以总要吃好喝好玩好,享受够了再死,我是个烂人,就配过烂日子。可最近,我却在认真考虑将来了,将来……我想陪你去找孩子。” 玉珠心里一暖,又问:“那找到以后呢?” 吴十三粲然笑道:“那我就跟你去江州老家。” 玉珠掩唇笑,再问:“那去江州以后呢?” 玉珠碎 第64节 吴十三仔细想了想,“我不会读书,也没有户籍,首先得正儿八经落个籍,然后呢,我就在寻思将来干什么营生了,你们中原文化实在博大精深,我脑子不太好,学不懂,再说也来不及了,肯定不能走科举,正好我武功不错,那就干镖局这行。” 说到这儿,吴十三微微侧头,笑着问:“到时候你能替我管账么?” 玉珠手托腮思考了会儿:“我身价可贵,而且脾气不好,很凶的,你还敢雇么。” 吴十三心里美开花了:“我这人是贱皮子,就得有个凶账房打我骂我,把我的银子管好,否则我就胡乱花用了。” 玉珠白了他一眼,笑问:“往哪儿胡花?又去找什么云啊雨的?” 吴十三臊得挠了下头,“快别提了,去年被你整得心烦意乱,便去花满楼泄泄火,哪知道看见那些庸脂俗粉,就不由得想跟你比对,顿时没兴趣了,看见门上挂的珠帘子,又想到你这个玉珠,真恨死我了,怎么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后面喝了两杯酒,却花了好几百两银子,如今想想就肉疼,几百两哪,能在江州买套顶好的宅子,还能雇十几个好镖师哩。” 说到这儿,吴十三冲到玉珠跟前,仰头望着马上坐着的女人,急切地问:“哎,我想去花满楼讨债去,你陪我去。” “我?”玉珠手指着自己,撇撇嘴,“我要脸,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转而,她脚尖踢了下男人的胸口,高昂起下巴命令,“那是好地方么?藏污纳垢的,你不许去。” “可是咱银子在花妈妈那臭婆娘手里呢。”吴十三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是个教训,让你再挥金如土!”玉珠横了眼男人,掩唇笑道:“你忘啦,你还有好几百两在我这里存着呢。” 吴十三顿了顿,嘿然笑道:“也是哦。”他大步走在头里,手抓住缰绳,牵着马往兰因观的方向走,笑道:“其实我还有三万多两的私房银,早都转移到关外一个非常可靠的钱庄,另外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当然比起你那首富前夫来说,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 “快别提那个倒胃口的人了,怪恶心的。” 玉珠眼里的厌烦甚浓,忽然,她身子前倾,笑道:“我的和离书还在王爷手里呢,过后一定得拿到手。” “好嘞。”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兰因观。 这会儿刚到亥时,夜里的暑热正浓,观里静悄悄的,许多日没人打理,地上落了灰土,外头的桃树未被浇灌,叶子蔫不拉几的。 吴十三轻车熟路地抱了一捆柴去厨房烧水。 玉珠则回了自己的主屋,找到火折子,将蜡烛点了起来,她简略地拾掇了下屋子,从柜中取出条绣了芍药的肚兜,一套银红色的小衣,而这时,吴十三也拎着热气腾腾的木桶进来了。 他往浴桶里倒了几瓢水,涮洗了下桶,之后将热水和凉水接连倒进去,对梳妆台那边坐着的玉珠笑道:“好了,你过来试试水温,若是凉的话,我再添些热水。” “嗯。”玉珠应了声,拿着苏合香露走过来,她心砰砰直跳,只觉得浴桶里的氤氲热气要把她蒸熟了,一眼都不敢看吴十三,手划了把温热的水,小声说:“你还站这儿干嘛?出去啊。” 吴十三沉浸在她那娇羞醉人的笑里,猛地回过神来,手背蹭了几下发烫的耳根子,弯腰拾起木桶,忙往外走:“你洗,你慢慢洗着,我这就出去。” “哎。”玉珠踮起脚尖,望着走到门口的男人,银牙轻咬下唇,“你不会偷看吧?这浴桶挺大的……” 吴十三背对着她,手举起发誓:“要是偷看,就让我变成崔锁儿,后半辈子蹲着撒尿。” 他顿了顿,略扭过脸,用余光看她,暧昧一笑:“我以前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现在知道你肯给,就不急了,嘿嘿,你慢慢洗哈。” 说罢这话,男人便出去了,还贴心地将门关好。 玉珠手捂住心口,她才不信哩,原地站了会儿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偷偷扒开条缝儿,往外看,嚯,吴十三此时正在扫院子,扫完后,他就挽起袖子,去东南角那边劈柴。 玉珠哗啦一声打开门,扬声问:“你在干麽?” 吴十三手里攥着斧头,回头诧异道:“你怎么还没洗?水都要凉了。” “我问你现在在干什麽?”玉珠没好气问。 “劈柴啊。”吴十三扬了扬斧头,笑道:“柴不多了,得劈一些存货出来,明儿才能烧火做饭呐。” 玉珠简直有些心塞,斥了句:“你手和胳膊上都有伤,仔细流血!” “没事儿。”吴十三咧着口大白牙,“我用右手,右手好着哩,还很有劲儿呢。” 玉珠气得嘭一声摔上门,往下脱衣裳,骂骂咧咧,“真不知道爱惜自己,若是伤口迸裂了,我可不给你上药!” 玉珠将脱下的衣裳甩到椅子上,赤着身,一步步朝浴桶走去,坐进去后,顿时被股子暖水包裹住,真舒服哪,她搓洗着头发,把苏合香露倒进水里,身子懒懒地靠在浴桶壁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身子,疑惑道:“身段挺好的啊,他咋回事?难不成跟和尚待时间长了,对这方面渐渐没兴趣了?” 玉珠手拍了下水面,水珠儿顿时溅了自己一脸,她斜眼瞪向门那边,小声啐骂:“真是蠢到家的东西,木头、笨蛋!都到这步了,你只要稍微说一句,我就、就……给了啊,哼,这会子倒成正人君子了,行,你可好好等着吧。” 玉珠气呼呼地搓洗身上,同时骂吴十三简直不开窍。 骂着骂着,也就洗完了。 她从浴桶里出来,用干手巾擦了擦身子,穿上肚兜小衣,又寻了身凌红色的宽袖纱衣换上,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刚打开门,一股清凉之风就迎面而来,松快! 咦? 院子里怎么没人?吴十三呢? 这时,她听见头顶传来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玉珠急忙跑到院子中间,发现此时吴十三正蹲在最边上那间屋顶,腿边放着个竹篮子,见她出来了,笑着冲她招手。 “洗完了么?” “嗯。”玉珠冷冷应了声,没好气问:“你在房顶干什麽呢?” 吴十三扬了扬手里的瓦片,笑道:“之前璃心同我说了一嘴,说她屋顶的瓦坏了,下雨漏水呢,我闲着也没事儿,就上来补一下,对了,你屋子漏雨不?要不待会儿我检查一下,也给你补补?” 玉珠白了他一眼,说“不用了”。 她径直往外走,心道,再暗示一回,你小子要是还不懂,那、那就打光棍,后半辈子和你那有劲儿的右手过去。 女人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难道我们家雇不起泥瓦匠了?要你在这里献殷勤?你下来,咱们坐外头聊几句。” 吴十三顿时愣住。 怎么回事? 今晚来的路上,聊得挺愉快的啊,她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态度冷冰冰的,还一直瞪他剜他,给他甩脸子。 难道他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做错什么事了?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看着玉珠双臂环抱在胸前,昂首阔步地往观外走,心一惊,有什么话不能在里头说,非要到观外? 嗳? 莫不是要赶走他? 吴十三急得忙顺着梯子下地,小跑着跟了去,心道:待会儿不管她发什么火,恼什么 ,先道歉,对,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第75章 这会儿刚到子时, 正是长夜寂寥的时候,晚风吹来, 吹得桃树叶发出飒飒声。 吴十三惴惴不安地紧随女人出了兰因观, 借着皎洁月光看她,她的黑发濡湿着,用一根檀木簪胡乱绾起来, 有几缕紧贴在脖子上。 天,她穿了身半透的凌红宽袖纱衣,从后面看, 竟然能隐隐约约看到肚兜!肚兜是那种一片式的, 遮住前面, 遮不住后头,所以后背几乎全袒着, 从背那块开始有了起伏,至腰又凹进去, 然后蜜桃般的臀又有了个凸出的弧形, 勾勒出窈窕玲珑四个字。 吴十三看得眼睛都直了,揉了揉鼻子, 赶忙扭过头去,他怕玉珠发现他偷看,嫌他不规矩。 而这时, 玉珠猛地转身,本来以为吴木头会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看她。 还真他娘的成正人君子了! 玉珠狠狠地剜了眼男人,咻地一声甩了下袖子, 一屁股坐到了台阶最上层。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 越发觉得自己肯定是哪儿做错了, 他还像以前那样,默默坐到了最底下那层台阶。 玉珠看见男人背对着她,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生闷气中还有点想哭,一声不吭地端坐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处。 吴十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了,暗自揣测:难道她不想和我好了?后悔了?想甩了我? 吴十三豁出去了,低下头,忙道歉:“对不住啊玉珠,我不晓得哪里做错了,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你晓得的,我是个武夫,素来粗枝大叶惯了。” 玉珠一愣,他干麽忽然道歉? “我确实不太高兴。”玉珠望着他宽厚的背影,幽怨地暗示:“你难道真不知道,你刚才做错什么了?” 吴十三大惊,果然,他果然做错什么了,才惹得她忽然变脸生气。 “我……”吴十三绞尽脑汁想,扭转过身子,望着坐在上边的她,笑道:“我知道了,我不该跟你提去花满楼讨债的事,你最讨厌这些破坏人夫妻感情的风尘女子,我却要去,你就恼了是不是?” 玉珠气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她脸皮薄,着实不好意思大剌剌说,小吴,咱们进屋做点让人身心愉悦的事。 想了想,玉珠佯装热,轻轻地松衣襟,好让里头那条诱人的红肚兜现出来,顺便再小露一点春光。 吴十三瞧见此,倒吸了口冷气,好家伙,她都气得心口冒火,就差头顶生烟了。 吴十三焦急地探过身子,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好歹给我提示一下啊。” 玉珠真想破口大骂,我提示的还不够明显?! 她忍住火气,头扭向观里,下巴朝上房努了努,娇羞道:“去那儿啊。” “啊?”吴十三嘴张得老大,都能生吞鸭蛋了,那儿,到底哪儿啊,他随着她的指示望去,看见了房顶,仿佛有点头绪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生气,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私自补了你家的瓦?” 玉珠认输了,她摇头笑,都笑出了泪,身子略探过去,轻拍了拍吴十三的右胳膊,极尽讥讽:“你呀,你就和你那有劲儿的右手好好过吧。” 说罢这话,玉珠噌地一声站起来,拧身就往里走。 吴十三想追又不敢,抻长了脖子,急问:“你为什么让我和我的右手过?” “自己体会!” 玉珠冷冷撂下句。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吴十三倚在门框,说实话,他真有点被她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不开心了,之前他有什么错,她都是直说的。 “不许走!”吴十三一个健步冲过去,拦在女人面前,他解气似的将自己的右手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你倒是说说看,我这右手哪里得罪你了?还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珠,咱心里有事可不带藏着掖着,直说出来。” “你才是猪!”玉珠双手叉腰,仰头狠狠啐了口,她这次真豁出去了,不打算要脸了,鼓足丹田之气冲他喊:“姓吴的,我真的特别想虐待你!” 吴十三愣住,忽然噗嗤一笑,半蹲在她面前,把脸凑过去,“行,那你虐待,若是怕打疼手,去柴火堆里抽个木条子,只要祖宗您能开心,狠狠抽。” 玉珠简直被这块木头气到无语,她长叹了口气,柔声道:“早点睡吧。” 说罢这话,玉珠一把推开男人,闷头直朝上房冲去,独留吴十三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 “咋了这是。”吴十三哭丧着脸,“既想虐待我,我把脸伸过去让你虐待,这态度还不够好么?” 忽然,吴十三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记起白天在广慈寺里,他情动想要吻她,她含羞带怯地拒绝,说这种事以后再,若是现在做,是在虐待他。 “袁玉珠你给我站住!”吴十三厉声喝道。 “干嘛?”玉珠已经跑到门口了,并未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什么话说?” 吴十三此时简直心花怒放,呼吸都急促起来,坏笑:“我说你今晚各种不对劲儿,又是穿那种透纱衣,又是想虐待我,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想睡我!” 玉珠碎 第65节 玉珠银牙轻咬下唇,扭头看了眼他,发现他这会儿过于兴奋,脖子都红了。 忽然,他像头狼似的冲过来。 玉珠哎呦叫了声,赶忙躲回屋里,反手将门关上,也就在这瞬间,她听见吴十三的脚步声停在外头。 “开门!”吴十三急不可耐地喊。 “我不!”玉珠感觉自己的心,此时随着他胡乱的拍门而狂跳。 “你不开我就撞进来了!”吴十三语气里都是笑。 “你敢!”玉珠口干舌燥,也是怪了,当年和陈砚松洞房花烛,都没这么紧张过。 “你看我敢不敢!” 吴十三果然开始撞门。 玉珠抵死不从。 “哎呦,哎呦。”吴十三忽然发出痛苦的吟声。 “怎么了?”玉珠忙问。 “没事。”吴十三的语气没了方才的热切,很是低沉冷静,“刚撞到肩膀,伤口裂开了。” “啊?”玉珠大惊,赶忙打开门去瞧。 谁知,却发现吴十三双臂环抱在胸前,一脸的得意洋洋,肩膀好端端的,伤口哪里裂开了,分明是骗人。 “你,你……出去呀。”玉珠吓得连连后退。 “我,我……我就不。”吴十三学她说话,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住。 退无可退,玉珠羞得低下头,用余光看他逐渐逼近,一步,两步,三步……最后,他站到了她面前,身影完全将她裹住。 “你呀你。” 吴十三一把抱住女人,方才的郁闷早都丢在爪哇国去了,他慢慢俯身,轻嗅她身上的香,鼻尖轻摩她的头顶、额头、侧脸,温柔在她耳边呢喃,“你如果想,那就明白和我说啊,竟让我猜。” 玉珠仰头,享受着他口鼻中徐徐喷出的热气,扁着嘴,“人家是女孩,这种事,怎么好意思明说呢。” “哼。”吴十三轻抚着她那如软玉般的背,打趣:“那刚才是哪个说想虐待我的?” “反正不是我。”玉珠扭过头,绝不承认。 “呵。”吴十三捏住女人的下巴,迫她正面自己,食指点了下她的鼻尖,宠溺道:“你就口是心非吧,不过呀,比以前进步多了,以前就是块冰,浑身冒着寒气儿,嘶!真冷!” “那现在呢?” 吴十三单手抱起女人,让她坐在他的右胳膊上,如蜻蜓点水般吻她的下巴、眼睛、鼻子,轻笑:“现在冰完完全全融化了,有时候像一杯清茶,闻着就让人舒服,有时候却像碗烈酒,一杯呛口、二杯烧心、三杯就上头了。” “哈哈哈哈。” 玉珠被男人逗得直笑,同时惊叹他的力量,不愧是习武之人,她的腿犹如墙上的藤萝般,自然而然地纏繞住他的腰,忽然,她想起过去曾经被前夫那般伤害,神色黯然,轻声问:“吴十三,你会负我么?” 吴十三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定定道:“不会!” 说话间,他就抱着她,朝拔步床那边去了。 夜已深。 兰因观大门口屋檐下悬挂的那两盏红灯笼,在随风轻轻摇,月亮羞得藏在了云后头,原本躲在墙根偷听的夏虫,这会子被屋里延绵不绝的聒噪声弄得好羞,捂住耳朵,不敢去听。莲花灯座上的那枝红蜡烛燃烧了一半,融化的蜡油淹没了飞蛾,蛾子扑棱着翅膀,在垂死挣扎。 玉珠平躺着,身上盖着被子一角。 而吴十三则正面躺着,脸埋进枕头里,时不时发出如傻子般的笑。 玉珠此时倒是蛮平静的,甚至有点犯困,捂着口打了两个哈切。 “珠,我、我、我……”吴十三翻身,正面朝上躺着,扭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她,嘴开始打架,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话,“我好高兴啊,就,我都想给你磕两个头了。” “还没过年呢。” 玉珠莞尔。 “我真的不敢相信,美梦居然成真了。”吴十三品咂着唇齿间残留的余味,笑着问:“你觉得我怎样?” 玉珠脸上春雨未退,闭着眼睛小憩,温柔地嗯了声。 男女之间,尤其是有了肌肤之亲后,对方任何细微的举动,都能迅速捕捉到。 吴十三皱眉,翻身坐起来,他急切地问:“是不是很差劲儿啊?” 玉珠侧身而躺,手撑住头,望着俊美无俦的男人,手指轻轻在他平坦结实的小腹打圈:“已经很好了,你别多心。” “你没说实话。”吴十三皱眉,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我要知道你的真切感觉,不用安慰我。” “我没骗你。”玉珠摇头笑,准备去睡了。 吴十三羞愧地低下头,都不好意思开口,老半天没有言语,他默默地下了床,端着烛台小步去箱柜那边,寻了些伤药,垂眸一瞧,手心的伤口早都裂开了,血晕染红了纱布,。 他用牙扯开纱布的结,默不作声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低头间,黑色碎发落了下来,遮挡住俊脸。 玉珠老半天没听见他言语,睁开眼,朝前望去,发现他这会子神色郁郁,似乎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玉珠柔声问。 “没事。” 吴十三强笑,依旧什么都没说。 忽然,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啐骂,“才一盏茶的功夫……呸,我还是极乐楼顶级杀手呢,连兔子都不如!” 玉珠心里顿时了然,噗嗤一笑,安慰道:“你身上本来就有伤,况且这几日又在毒日头底下赶路,中了署,你难道忘啦?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烧才散去,元气本就没恢复过来呀。” 吴十三垂头丧气地嗯了声,叹了口气,穿上那身苍绿色的中衣,一步步回到拔步床,背对着女人躺下。 玉珠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从后面抱住他,柔声安慰:“真的很好了,其实光你的脸和身子就足够赏心悦目了,打个比方哈,你像把刚打磨好的宝剑,底子是极珍贵的寒铁铸造,只是还未开锋,空有一股子冲锋攻寨的凶猛,却没有破阵杀敌的谋略。可宝剑到底是宝剑,如诗中说的那样,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真的,我很不想提陈砚松那个倒胃口的人,但如今却要把他拎出来说几句,比起你,姓陈的就是那种淬了毒的小暗器短匕首,冷不丁就背刺你一下,十分让人讨厌!” 说到这儿,玉珠叹了口气:“也怪我当年年纪实在太小,涉世未深,被那小白脸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嫁给他的这几年,每日介如同被绑了手脚般难受,要么要戴着假面具陪他给外人唱戏,要么就得忍耐他种种的狠毒,规劝了无数回,他总是不听,而我这个人太要强,当初哥哥十分反对我嫁他,我非要嫁,婚后的冷暖苦楚也得自己默默咽下去,时日长了,我就感觉自己越来越暴躁,尤其女儿丢了后,我越发觉得自己不对劲儿,脾气幽怨,总不开心,我……其实挺恨他的,恨了好几年,可我得骗自己还爱他,如此,我才能依靠他的财力和人脉继续找孩子,如此,在这样漫长的日子我才能继续熬下去。” “那我呢?”吴十三急切地问。“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嗯……”玉珠整个人半趴在他身上,想了许久,笑道:“我从广慈寺见你的开始,我就判定你是个危险的人,一定要远离你,否则就会堕入深渊。” “然后呢?”吴十三忙问。 “然后我就掉下来了呀,去他娘的清规戒律!”玉珠隔着纱布,轻抚他的受伤的肩膀,笑道:“我对你冷言冷语,三番五次拒绝你,其实人当克制到极点后,就不再理智了,所以现在,我觉得必须得遵从自己的心意,这不正是你当时诱惑我时说的么?人生苦短,何不珍惜好时光,及时行乐?” 吴十三抿唇笑,覆上玉珠的手,叹道:“虽然我与你相识还不到一年,但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般,前世欠下了债,今生要还你。珠,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我就对你说一句话,哪怕让我明儿就死了,我也绝不后悔,我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从西域回来,不会悔为你出生入死。” 就在此时,吴十三像想起什么似的,气鼓鼓地坐起来,腿盘着,一声不吭地背对着玉珠,又开始生自己的闷气,忽然,这男人猛地转过身,凑到玉珠面前,十分认真道:“要不,你就教教我。” 玉珠自打数日前经历了那些磨难后,便一直强撑着,这两日又要照顾看护吴十三,真真是累得不行了,可她又舍不得让这漂亮的小情郎失落,顽皮一笑:“教倒是可以,不过,你得叫我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吴十三纏过来,连连摇玉珠,“求姐姐教我。” “真受不了你。”玉珠笑骂了句,轻拧了下他的嘴,“你这东西可不光是用来吃饭、喝水、说脏话的。”转而,她轻扶着他的手,“这也不是光用来打架的。” “姐姐能说清楚点么?”吴十三眨巴着眼,笑着问,其实他已经了然了,男人嘛,都是无师自通的,但他就是想让她说出来。 玉珠抿唇偷笑,凑到他耳边,脸红着说了一堆话。 吴十三一开始面色凝重,后面眼睛逐渐发亮,连连点头,坏笑:“试试?” 玉珠红着脸点头:“试试。” 夜逐渐过去,从远处飘来的黑云越聚越多,完完全全地遮挡住月亮,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只瞧天边划过抹鲜红的闪电,紧接着,闷雷阵阵响起,墙根底下的夏虫们终于受不了震耳欲聋的聒噪,骂骂咧咧地呼朋唤友,打算搬离这个让虫片刻都不得安生的地方。 案桌上的红烛彻底燃尽,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灯芯,火红的烛油流了一桌子,那如黄豆大的火苗终于坚持不住,逐渐熄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暧昧的黑暗中。 玉珠这会儿有些魂不附体,傻呵呵地平躺在床上,她嗓子干哑,骨头如同被打碎了般,四肢完全由不得自己,便是连脚趾头仿佛没了知觉…… 她要收回之前的判断! 吴十三这个学生简直了,真的不是朽木,他聪明、不耻下问、敏而好学、勇于一探究竟,在疑难问题面前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会举一反三,还会深入浅出地请教,而且重要的是人家长得白、身材好,更气人的是模样还俊…… 玉珠抿唇一笑。 不禁对比起自己生命中出现的这两个男人,果然练武之人和文弱书生不一样啊,甭说体魄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就是一呼一吸,小情郎都彰显着力量和魅惑。 “嗳……”吴十三这会子气儿还没喘匀,像喝醉酒似的,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怎么回事,我咋感觉又中暑了,头晕乎乎的,脚像踩在棉花上般,都要飞起来了,好奇怪,好奇怪。” “那你可小心点,飞上天摔下来,可疼了。”玉珠笑骂。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望着她的侧脸,忽然紧张得问:“师姐,学生方才答的那张考卷如何?” “尚可。”玉珠又补四个字:“进步神速。” 第76章 玉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天刚亮就醒了。 纱窗上暗暗淡淡的,是一片灰色, 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地声, 下雨了。 这会子,她头枕在吴十三的右胳膊上,他的左臂像把锁, 锁在她的腰间。 他睡得很沉,一呼一吸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如同春日里的柳絮略过人的皮肤般轻柔舒服。 玉珠慢慢地推开他, 而他似睡懵了, 轻哼了声, 又似嫌热,一把挥开薄被, 正面呈一个“大”字平躺着。 玉珠盘腿而坐,手托腮, 打量他。 他人高腿长, 右手常年握剑,生出层茧子, 身段好得不得了,离远看瘦,离近看壮。 玉珠垂眸, 看向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红指甲,平日里她喜欢养着玩儿,此时食指和小指缺了一块,目光前移, 十三结实的小腹上横七竖八布了数道轻微血痕。 女人抿唇偷笑, 也不知怎地, 她就特别喜欢抓,昨晚上他疼得直喊,却又躲不开,笑骂若是再抓,就要剁了她的爪子。 哼。 你敢。 欣赏了会儿美景,玉珠便轻手轻脚地下床,自顾自地擦洗梳头,她换了身云烟紫的抹胸和纱衣,坐到梳妆台前,细细地往脸上抹润肤膏子,然后调弄脂粉,画了个淡妆,正在描眉的当口,她感觉背后痒痒的,仿佛有人在看她。 玉珠忙扭转过身,果然瞧见吴十三这会儿侧身躺着,手托腮,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见自己的这小动作被发现了,吴十三脸忽然红了,一把用被子蒙住头。 玉珠被他这情窦初开小少年的模样逗笑了,轻移莲步走过去,侧坐在床边,要掀开被子,谁知他在里头死死地扽住,就是不妥协。 “还说是什么极乐楼的顶级杀手哩,怎么像小媳妇似的,居然害羞了。” 玉珠碎 第66节 被子里的吴十三只是笑,就是不松手。 “是不是口臭,怕我闻见?”玉珠故意戏弄。 这时,吴十三一把挥开被子,手顺势勾住玉珠的脖子,猛地吻了上去,解恨似的,把她唇上的胭脂全都啃干净,又冲她哈了两口气,笑着问:“哪里臭,好好闻一下!” 玉珠心里笑,漂亮的男人怎会有口臭,虽这般想,可她却嫌弃地撇过头,“哎呦,熏死我了。” 吴十三气得扑倒她,两人又闹了一会子。 屋里气氛暧昧,玉珠推了下男人,柔声道:“我去厨房弄点饭,夏日里炎热,之前存的新鲜菜肉估计都坏了,米应该还好着,我熬点粥,你梳洗一下,吃罢饭得去广慈寺了,咱们一夜未归,师父指不定急成什么呢。” “没事儿。”吴十三搂住她,嘟囔道:“师父晓得我本事高,能护得住你,况且他早看出来咱俩有猫腻,一夜未归干啥去了,他清楚得很,哎呦,累死了累死了,感觉才闭眼没一会儿,天就亮了,来,陪我睡个回笼觉,等睡醒了再去广慈寺。” 玉珠秀眉微蹙,望了眼灰蒙蒙的纱窗,笑道:“也成,左右外头雨挺大的,万一淋湿了,又得发热了,你别说,我这会子困劲儿也上来了。” 吴十三往后挪了挪,给她腾出个地方,问:“那睡?” 玉珠挤进被子里:“睡!” 两人说好了,等晌午雨停了后,就下山去广慈寺,可睡过头了,左右雨后山路泥泞,那且等太阳出来后,将湿地烤干了再走。 找到这个借口,两人便在兰因观里待足足一日两夜,真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在玉珠这个好师父姐姐的悉心教导下,吴十三的技艺可谓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不仅掌握了要领,还能创些新花样儿。 玉珠很满意。 第三日的上午,两人收拾了细软和一些昂贵的首饰、银票,将观里的大门锁了,下山往广慈寺去了。 雨后的太阳温柔极了,官道两侧的草木上还残留有点点水珠,打远处缓缓行来二人一马,马上坐着个容色明丽绝艳的美人,她那如秋水似的眸子里如破土而出的冬草,含着向阳而生的旺盛生命力,牵马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好像很爱女人,时不时地回头看她。 玉珠从荷包里寻出块胭脂,小指抹了些,细细地往唇上涂。 “别妖了。”吴十三望着女人,打趣:“打扮得那么漂亮,仔细勾得广慈寺里的小和尚思春,回头一个个还俗了,主持可要恨你的。” 玉珠一个媚眼横过去:“我就要捯饬,去寺里好寻个俊和尚当情郎,然后把你甩了。” “那到时候我天天蹲你家门口哭,丢你们俩的人。”吴十三心情很好,忽然转头,问玉珠,“待会儿去了广慈寺,你说咱们是住一起,还是分开住?” “分开吧。”玉珠笑道:“到底是清静地,咱们已经十分叨扰主持了,别再给他添麻烦了。” “嗯。”吴十三笑问,“那晚上我偷偷去找你成不?天亮了就离开。” 玉珠白了他一眼,骂了句德行,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正在两人说说笑笑间,忽然,平地席卷起一股邪风。 吴十三本能地感觉到些杀气,他立马停下脚步,急忙退到玉珠身侧,警惕地环顾四周,顺手将马上的女人单手抱下来。 玉珠有些愕然,她见十三脸色不太好,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倚在他身侧,轻声问:“怎么了?” “有些不对劲儿。”吴十三剑眉深锁,“走,赶紧回寺里。” 谁知话音刚落,就隐隐从远处传来阵急如乱鼓的马蹄声,顷刻间,一队全副铠甲的精兵策马奔来,地面扬起老高的尘,轰鸣声犹如地动山摇。 没一会儿,玉珠和吴十三就被约莫二十人左右的军队给团团包围。 能在洛阳调动军队的,只有那个人。 玉珠一想起那天的遭遇,脸顿时白了, “别怕。”吴十三忙将玉珠护在身后,他没了之前的轻松惫懒,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眼神凌厉,整个人就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低声安慰女人,“我打小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这么几个人,我还没放在眼里。” “嗯。”玉珠点了点头,有他在,她很安心。 在这当口,她往前扫了眼。 很明显,这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军人,年纪皆在三十岁上下,目光凶狠,脸和身上或多或少有陈年老伤,手里或攥红缨铁枪、或手执刀剑,有几个后背还背着十石以上的大弓。 吴十三抱拳,上前两步,冷静地问:“敢问各位兄台在哪个军营效命?” 这些军将并不回答,只是死盯住地上的那对璧人。 吴十三急速思考应对之策,再问:“各位是可是魏王府的人?” 这些人缓缓拔出武器,依旧不说话。 吴十三拳头攥住,三问:“能放她离开吗?有什么事,咱们男人用拳头说话。” 这些彪悍凶狠的军将面无表情,已然默契地展开阵势,成收网之状。 眼看着一场恶战蓄势待发,就在此时,从远处传来声尖锐阴柔的声音“等等,先别干仗!” 玉珠和十三均朝声音源头处望去。 只见前方奔来四个强悍士兵,他们抬着个竹制的平肩舆,上头赫然坐着个富态精明的“男人”,正是王府的大总管崔锁儿。 崔锁儿穿着宝蓝色圆领直裰,头戴纱帽,一手把住肩舆,另一手胡乱地挥动拂尘,等走近后,四个士兵稳稳当当地蹲身将竹轿子平放地上,崔锁儿气喘吁吁地用帕子擦汗,仿佛跑了多远的路似的。 “哎呦,咱家让你们等等,都那么急作甚,赶着投胎哪。” 崔锁儿用拂尘扫衣裳,剜了眼在场的众将士,捻起袖子,阴阳怪气道:“瞅瞅,这可是瑞祥斋里上等的贡缎,一寸就要一两银子,十来个工匠赶制,做好后才刚上身半天,就落了一身的灰,毁喽!” 玉珠见到这人,不禁惊呼出声:“崔总管,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崔锁儿这才停止训斥,他挥了下拂尘,这些将士立马自觉地分开,让出条道儿,只见崔锁儿高昂起下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当瞧见这对男女举止亲密,手牵着手,而那吴十三脖子上赫然有几块嘬出的红色血瘀,崔锁儿心里顿时了然,不用问,肯定是睡了。 “袁娘娘,您让奴婢好找哪。” 崔锁儿率先给玉珠见了一礼,看了眼吴十三,暧昧笑道:“王爷醒后头一件事,就是传你到他跟前伺候,来吧,请您上轿子,老奴送您回王府,提前跟您打声招呼,您若是再惹恼王爷,他可真要大开杀戒了,想必您也不想连累家人死于非命吧。” 吴十三将瑟瑟发抖的玉珠护在身后,厉声喝道:“她不是什么侧妃,哪儿都不会去,趁老子还好说话,滚!否则就别怪老子大开杀戒了!” 崔锁儿到底是游走在官场上的老油子,见多识广,并没有被吴十三的煞气吓倒,他挥了下拂尘,端着架子,冷笑数声:“十三爷,您打杀我们这些粗野的下人不打紧,可别吓着咱们袁妃娘娘哪,她可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 说到这儿,崔锁儿身子朝前探了些许,眉一挑,“我说十三爷,您胆子也忒大了些,勾引袁妃娘娘这事咱家就不说了,但您为何要在益阳县犯下那样的恶事?当初你屡屡冒犯王爷,可主子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只是让人围猎活捉你,瞧瞧你是怎么回报他老人家的?将王府派去的精锐全都屠杀,甚至还将王爷的外甥骏弥公子的头颅给斩了下来,乱刀剁成了泥,你呀你,实在是罪恶滔天!王爷就算是个弥勒佛,也容不下你这样的歹徒了。” 这番话说的,吴十三简直一头雾水,他这会儿也有些慌乱了。 骏弥死了? 崔锁儿自然是将吴十三错愕微怔的表情全捕捉到了,又往前了两步,叱道:“王爷生了大气,四处张贴海捕公文,要缉拿你和十七郎,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十七?”吴十三越发糊涂了,这事怎么又把十七给扯出来了,他不是和云恕雨远走西域,回十方城去了? 吴十三右拳攥紧,扬了扬受伤的左手,咬牙喝道:“王爷因为争风吃醋杀我,我没什么说的,可要想冤死我,那我不干,没错,当日我确确实实和骏弥等人交过手,可我没有杀一个人,后头骏弥还说想和我交朋友,把他的软剑赠给了我。” 崔锁儿垂眸细思了片刻,冷笑数声,伸出两根指头,指向吴十三,连连戳了三下,喝道:“扯谎,昨儿骏弥他们的尸首运回来了,仵作检验过,分明就是你的长剑和十七郎的独门暗器所为,你也别狡辩了,在那破庙里还发现了凶器,就是你的剑,好你个吴十三,为了在外头金屋藏娇,胆敢害我们魏王府的人。” 吴十三憋闷得紧,只觉怒火要从脚底冲到头顶了,喝骂:“老子信天翁一生杀人无数,但绝不可能杀朋友,骏弥不是我杀的。” 他这会子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忽然,耳边仿佛听见抹清脆的银铃响,脑中也浮现出个身穿黑纱宽袖的清丽女人,吴十三瞪大了眼,脱口而出,“是戚银环,这贼贱人杀了王府的人,要把事嫁祸在我和十七头上。” 崔锁儿紧着问:“那戚银环在哪儿?” “她在哪儿、在哪儿……” 吴十三低头极力思索,嘴里喃喃:“我不知道啊。” 崔锁儿摇了摇头,“十三爷,你可甭混赖好人,死的那些人可都是戚阁主的手下,她对王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背刺主子?” 说到这儿,崔锁儿阴恻恻地冷笑数声,“你也别费心思找什么惠清主持和陈二爷了,乖乖的束手就擒,千万不要伤了袁妃娘娘,否则就算陛下为你求情,也救不了你,来呀,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那些将士纷纷下马,手持兵器,一步步朝吴十三逼去。 玉珠这会子急得要死,她双手抓住吴十三的衣角,刚才崔锁儿说的事实在太过离奇且令人震惊,她一时间还没想好应对的计策,但能确定的是,吴十三决不能落入王爷手里,否则必死无疑。 “十三,怎么办?”玉珠带着声音颤抖,问。 吴十三呼吸急促,忽然,他一把将身后的玉珠扯在身前,手掐住女人纤细的脖子,怒瞪向包围住他的二十多个凶悍士兵,喝道:“都他娘的退后,否则老子就拧断这女人的脖子。” 玉珠立马反应过来吴十三的意图,她佯装喘不上气,虚弱地朝崔锁儿挥手:“公公,救我……” 崔锁儿长了颗十窍玲珑心,跺了跺脚,拂尘直朝那些剑拔弩张的将士打去:“停下,都停下,千万不能损了袁娘娘的玉体。”紧接着,崔锁儿拂尘指向吴十三,咬牙喝道:“姓吴的,你快放开娘娘,否则咱家定将你碎尸万段!” “我不放开又能怎样!” 吴十三挟持着玉珠一步步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女人上马,双腿夹了下马肚子,暴喝了声,朝与洛阳相反的方向扬长逃去。 而这时,有个士兵从箭筒里抽出根羽箭,搭上弓,拉满弦,对准吴十三的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之际,崔锁儿跳了出来,用拂尘狠狠打掉那士兵的箭,叉腰骂道: “好大的胆子,万一伤了娘娘的分毫,你们全家都不够陪葬的!” 这时,一个士兵站了出来,抱拳恭敬地问:“总管,咱们追么?吴十三如今可是钦犯,若是让他逃了,王爷势必会怪罪下来……” “逃?”崔锁儿白了眼那士兵,慢悠悠地朝竹肩舆走去,冷笑数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带着娇滴滴的女人能逃哪儿去?况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惠清、张福伯、璃心这些他在乎的人还在王爷手里攥着呢,放心,不出两日,他会乖乖上门负荆请罪的,行了,话咱家也带到了,就看他们能不能领悟了,回吧。” 第77章 这几日阴晴不定的, 晌午时红日高头,下午又阴云密布了。 玉珠和十三为了方便逃离, 暂将马弃了, 把行囊里的珍贵首饰和银子清点了番,埋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并做好标记。 后两人暗中去了广慈寺找惠清, 谁料主持早先得知全城通缉吴十三的消息,立马赶去洛阳城寻魏王去了。 紧接着,二人又去兰因观看了眼, 果然发现那把埋在桃树下的剑没了。 两人无处可去, 外头又下着雨, 只能暂时找了个破庙躲避。 山神庙破旧不堪,草长了有一人高, 里头好似藏着什么毒虫猛兽,明明是八月盛夏, 可树木却有了种肃杀之气。 闷雷阵阵响起, 玉珠的肚子这会儿也开始造反,饿得饥肠辘辘, 她浑身都被雨淋透了,衣裳紧贴在皮肤上,雨水沿着发缝儿往下流, 朝前望去,吴十三这会子愁容满面,眉头凝着心事,默默得在四处搜些干柴, 随之从怀里掏出燧石, 接连不断地打火。 玉珠看见他这样, 忙过去蹲在他身边,从背后环住男人,轻声问:“你还好么?” “啊?”吴十三如梦初醒般,笑道:“还好啊。”他见玉珠淋成了落汤鸡,动手替她脱去外头的湿衣裳,“待会儿火生起后得赶紧烤烤,仔细着凉了。” “嗯。”玉珠晓得他有心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额上残留的雨水,“你是个不论境遇多差,都能迎难而上、乐观应对的人。”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再让你落在魏王那老狗日的手里。”吴十三目光坚定,郑重地承诺。 “有你在,我当然不担心。”玉珠摩挲着他微微佝偻的背,柔声道:“你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因为重情,所以宁愿自己身体心里上受折磨,也要偿还极乐楼宗主的恩情;你对我有男女的爱情,对主持有父子师徒情,为了这些情分,你会奋不顾身,受伤身死也在所不惜,虽然我不晓得那天在益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说骏弥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你绝对没杀人,友情对你来说,同样非常重要。” 这番话,一下子就触到吴十三心里最柔软的那块了。 他疲软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头低垂,声音都有些抖,“那天我中了埋伏,哎,其实无忧阁杀手真的很厉害,绝不逊色极乐楼,我心里也没底能不能脱身,于是生出急智,只攻骏弥,虽然他为魏王府效力,可我能感觉到他不是那种无脑死忠的人,有底线,也有温度,现在回想,当时他应该是故意输给我一招,让我挟持他,说这是我俩的私人比武的恩怨,不许旁人插手,后头他放我走,还把佩剑赠给我,我们约好了有空一块比武喝酒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玉珠将他环抱住,心里也是慨然得很,晌午时崔锁儿说了,骏弥的头被斩下,叫人砍得稀巴烂……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依稀记得是个高高瘦瘦、容貌俊朗的小哥。 “戚银环可真够狠的。” 玉珠碎 第67节 玉珠大概捋清楚了里头的关窍,皱眉啐了口:“不用问了,她这回肯定又跟你表白,逼你爱她,却被你给拒绝了,最后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你的剑杀了那些人,顺带再把深恨她的十七郎捎上,于外人看,这就是一场因为争夺我袁玉珠而导致的惨案,你和十七师兄弟合力杀了王府派出的侍卫,洛阳的魏王这会子若是毒发身亡,谁还会细究内里的实情?只会把我这个红颜祸水灭门,并且会通缉诛灭你和十七郎一家,还有极乐楼,毕竟你们本就是杀手,谁会相信你们是清白无辜的?” 吴十三脸色越来越阴沉,紧攥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咱们全死了,她渔翁得利,正好能抽身退步,早知道当初就该杀了这贼贱人!” 男人抓起玉珠的手,亲了口,郁闷道:“现在真是麻烦了,以我对戚银环的了解,这婆娘下手干净利落,从不会留半点蛛丝马迹,这口黑锅我怕是背定了,我真的无所谓,就怕不慎身陷囹圄,救不了你,还连累了十七和主持。” “不一定。” 玉珠反搂住男人,“这里边有一件事不对劲儿。” “什么?”吴十三问。 玉珠细细思索,道:“你发现没?主持那天同咱俩说,王爷中毒病重,已经满城张贴求名医的告示,可崔锁儿又私下对主持讲,王爷跟前有位了不得的杏林圣手替他医治,那他到底有事没有?性命能不能保住?而且今日崔锁儿的态度也奇奇怪怪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 吴十三面色凝重,似在回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珠,你有没有注意到,崔锁儿好像是故意放咱俩走的?” “怎么说?”玉珠凑近他,忙问。 吴十三笑道:“按理说,咱们俩只向主持求救对不对?可他却多添了个人。” 玉珠敛眉细思,拍了下大腿:“陈砚松!” “对!”吴十三点了点头,“他说咱俩跟陈老二求救,并且用两根指头戳我,甚至还骂我金屋藏娇。” 说到这儿,吴十三还真竖起食指和中指,学崔锁儿当时的动作。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了片刻,“平心而论,今儿那些老兵可不是善茬,咱两个未必能全身而退,可偏偏就顺利逃了,这和崔锁儿偏帮有极大的关系,你说……他会不会故意放走咱们,又暗示咱们去找陈二?” “有这个可能!”玉珠呼吸都急促了,“过去陈二花了金山银海贿赂崔锁儿,俩人好的穿一条裤子,还有,崔锁儿好端端干嘛说你金屋藏娇?金屋、金屋……”玉珠一拍大腿,忽然笑道:“我晓得陈二在外头有个外宅,原先是安置云恕雨的,会不会指那个地方?” 吴十三笑道:“我去过那地儿,戚银环那贼婆就在那儿和陈二厮混。” “没错没错。”想通这层,玉珠心情大好,可转而又愁云满面起来,“咱们会不会过度揣测了啊,万一人崔锁儿压根没那个意思呢?” “赌一把吧。”吴十三把自己的湿衣裳也脱下,沉声道:“左右咱们无处可去,目前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万一真能在那个外宅见到久候的陈二和崔锁儿,说不准事情就会有转机。” 玉珠点点头,倚在他身侧:“我听你的。” 往日的洛阳是不夜城,瓦市非要闹到深夜才停,这两天有些不同寻常,天刚擦黑就宵禁了,卫军拿着画像,到处在抓什么极乐楼的江洋大盗,闹得人心惶惶的。 潮湿的小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闪过两抹人影,将夜猫吓得尖叫了声。 吴十三过去是杀手,所以逃亡和伪装对于他来说,那是易如反掌的,他将自己和玉珠打扮成卖柴老汉和小孙女,轻而易举便混进了城。 城里果然在严防死查,他们躲避了许久,等入夜后,这才出来行动。 吴十三手里拿着根腕子般粗细的长棍,另一手牵着玉珠,谨慎又小心地穿梭在小巷子里,他回头看向玉珠,压低了声音苦笑:“看来你以前的顾虑是对的,跟着我,注定了过流亡的日子。” 玉珠揽住他的胳膊,笑道:“那你非要这么说的话,这回还是我害得你背上黑锅的哩。” 正说话间,吴十三忽然脸色一变,胳膊将玉珠按在墙上,同时冲她嘘了声,他则小心翼翼地贴墙往前移动,到了一拐角处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前方,半晌,冷冷说了句: “那个叫什么平的,是陈二叫你在这里等着?” 玉珠见状,急步奔了前去,顺着十三的目光一瞧,不禁皱起眉头,在前边不远处,陈砚松的心腹阿平提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猫在一棵柳树后。 “夫人!” 阿平面上流露出欢喜之色,轻呼了声,急步朝玉珠过来,可当看见凶神恶煞的吴十三后,顿时驻足,笑呵呵地打了个千儿,“夫人、吴大爷安好,二爷早都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 见袁、吴二人皆面露防备之色,阿平忙又补了句:“过一会儿王府的崔总管也会来,小人冒昧一句,今儿晌午还是崔总管放了二位一马,并且百般暗示您二位来这儿,所以我们绝无恶意。。” 吴十三冷声问:“让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阿平笑道:“您二位最担心什么,那今晚就商量什么。” 听见此,玉珠阴阳怪气地笑:“陈二爷素来阴毒,最爱出卖人求富贵,别是鸿门宴,等着请君入瓮,活捉我们两个吧。” 阿平莞尔,躬身道:“说句实在的,要设圈套抓捕您二位,前两日尽可以在兰因观下手,再不然,福伯父女还在王府里,依照夫人的性子,绝不会放下他们不管。小人再重申一遍,今晚二爷和崔总管特特请二位过来,是商量对策的。” 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下定决心,随着阿平上了骡子车,往小巷子更深处行去。 没多久,便到了一处僻静雅致的别院,屋檐下悬挂了两盏红灯笼,早走可靠的护卫在门口等着。 玉珠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外宅,不甚大,三进三出,廊子下养了名品牡丹,没几个仆人,故而各处黑黢黢的,若是去年她来这个地方,肯定会气得咬牙切齿,现在不会了,除了越发觉得陈砚松龌龊又恶心以外,没多少感觉了。 穿过头一道门,映入玉珠眼帘的是一个灯火辉煌的花厅,刚一抬眼,就看见陈砚松在台阶上头站着,他受伤不轻,拄着拐杖,原本光洁白皙的这会子像开了染房,红的青的紫的都有,左边眼睛充血,肿得像核桃似的。 “玉珠!”陈砚松情急之下,拄着拐杖急忙下来。 而这时,吴十三不动声色地挡在女人身前,攥紧木棍,冷眼如刀,飞了过去。 陈砚松之前被打,看见凶狠的吴十三,几乎是本能的哆嗦了下,他尴尬笑笑,侧身让出条道,低下头,连声说:“请、快里头请。” 玉珠被十三拉着朝花厅走去,等路过陈砚松的时候,不由得瞟了眼,形容猥琐、面目可憎,她过去真瞎了眼。 陈砚松当然将女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憎恶收在眼里,他假装没看见,依旧强颜欢笑,但难免气闷。 走进花厅后,陈砚松偷摸打量他俩,玉珠穿着肮脏的粗布裙衫,一根木簪子绾住头发,不施粉黛,却依旧美得惊人,而吴十三…… 陈砚松愕然发现,吴十三脖子上有浅浅的指甲抓痕,还有吻出来的那种小红斑。 再看,他们两个紧贴在一起,手拉着手。 饶是陈砚松稳健隐忍,这会子难免愤怒气恨,只觉得心里好像打翻了调料罐子,辣、酸、苦、咸,所有味道泳了上来,反正就是没有甜。 “你们……在一起了?”陈砚松明知故问。 吴十三坏笑,轻咳嗽了声,没言语。 玉珠莞尔,酒窝里全是蜜,也没言语。 陈砚松被忽视了,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喉咙里卡着一口妒气,上不来下不去,可不禁又有些酸楚,玉珠自嫁他后,从没笑得像现在这样幸福甜美过。 忽然,花厅就陷入了沉默,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 “咳咳。”吴十三率先打破这个极度令人尴尬的局面,客气又冷漠:“二爷,我就开门见山了,请问二爷这边知道些什么?叫我俩来,准备说些什么?” “还是等崔公公来了,一块说罢。” 陈砚松强挤出抹笑,拐杖朝里间的八仙桌指了指,望着玉珠,柔声道:“想必你们今儿躲了一整日,还没吃东西吧,我早都备下了酒菜,是你…是你们爱吃的。” 吴十三闻言,忙走过去瞧,果然一桌子美食,谁知他刚端起盘肘子,咬了一口,玉珠忽然跑过来,一把将盘子给夺走。 玉珠一个劲儿给吴十三使眼色,又拧了下他的胳膊,低声嗔怪,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可面对陈砚松的时候,她笑得温婉,甚至还蹲身见了个礼:“二爷有心了,我们来的时候用过饭了。” 说到这儿,玉珠从袖中掏出方手帕,托在掌心,轻踹了下吴十三的小腿,皱眉训:“把嘴里的吐出来。” “没毒的。”吴十三趁机嚼了两口,他常年行走江湖,能吃出来饭正不正常,可为了安玉珠的心,还是把嘴里的肉吐到她帕子里,笑骂:“你也忒小心了。”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玉珠将帕子包起来,揣进怀里,横了眼吴十三,笑道:“还说是江湖人,真是一点警觉心都没有,你能活到现在就是奇迹。” “好好好,是我大意了。”吴十三连忙道歉。 陈砚松真是又气又臊,脸上本来就挂了彩,这下颜色更丰富了,眼睛仿佛都要滴血似的,他真的想吼一声袁玉珠你够了,怀疑我到罢了,还当着我的面儿调情。 可事到如今,他怎么敢,又哪有脸面,到底是他负了她。 “那个……”陈砚松笑比哭难看:“若是不饿,那请花厅坐。” 玉珠和十三两个闻言,一起去了花厅,两个人将椅子并到一起坐。 而陈砚松则一瘸一拐地坐到对面,他端起案桌上的茶,喝了口,没想到被烫到了,捂着口猛咳嗽了通,就在这档口,他发现对面那对狗男女窸窸窣窣地在说笑。 吴十三凑近玉珠,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如今事情棘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是看见陈老二那怂样儿,就忍不住想笑,那天我真该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变成真瘸子。” “哪个让你心软了。”玉珠嗔。 “那我现在去打?”吴十三问。 “时过境迁,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玉珠掩唇偷笑,“若是真把他打瘸了,那叫他什么,陈二瘸?还是陈二拐?” 吴十三俊脸微红,手十分自然地放在她腿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晚上你说我是大宝剑,而他是毒暗器小匕首,那就叫他陈小匕首算了。” 玉珠噗嗤笑出声,推搡了把他:“你他娘的也太坏了,那叫你啥,吴大剑?” 吴十三还真想了想,摇头:“不好,吴大剑谐音吴大贱,贱人的贱,倒不如叫吴大宝,别说,还挺朗朗上口。” 这时,陈砚松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用拐杖戳了下地,以表示自己的不满,起身就往外走,虽然他听不清那对狗男女在嘀咕什么,反正肯定没好话。 说不准在骂他哩。 第78章 这屋里, 陈砚松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头先他还有几分羞惭,打心底里愧对袁玉珠, 且之前在王爷跟前添油加醋地诋毁吴十三, 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他觉得,那天被吴十三暴打, 也是他该受的。 可这一刻,他不这么认为了。 这对狗男女肯定早都勾搭上了,袁玉珠定是在没和离时就给他结结实实戴了顶绿帽子, 让他做了王八, 惠清福伯他们就是打掩护的, 没错,就是这样! 陈砚松丢开拐杖, 一瘸一拐地从青石台阶上奔下来,谁知院子里有积水和青苔, 太滑, 他没留神,嗳呦叫了声, 后背朝地给摔了个屁股墩。 一旁随侍的阿平见状,忙不迭地过来搀扶。 陈砚松一拳头攮开阿平,可自己身上有伤, 浑身每一寸都疼得跟刀割似的,于是又解恨似的拽住阿平的腰带,艰难地站了起来。 男人仰头,让那星星点点雨落在脸上, 浇灭浑身的妒火和怒火。 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 人家袁玉珠已经是自由身了, 跟谁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陈砚松轻叹了口气,闷不做声地在院子各处转悠,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再想那个祸水前妻了,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往灯火通明的上房里看,揣测他们俩现在干什么? 亲嘴儿?抱着?还是打情骂俏? 陈砚松暗啐了口,走到一株牡丹花跟前,撕扯花瓣来纾解压抑。 这时,阿平忙凑上前来,剜了眼上房,低声愤愤道:“二爷莫要生气,他们走不长远的,且不说王爷那关能不能过,单单就说江州的袁大舅就肯定不同意啊,袁大舅刚直倔强,怎会容得下吴十三那种腌臜泼皮,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与这种人亲近,估计是被哄骗了吧。” 陈砚松心里好受了些,点头道:“她久居深闺,为人单纯,哪里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小白脸子最靠不住了!” 阿平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陈砚松的脸,笑着附和:“二爷说得极是,夫人跟着您的时候,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不曾受过一日委屈,哪像现在,东躲西藏见不了光,若不是咱们好心收留,她估计得流落街头了。” 陈砚松十分认同:“你说的没错啊,你瞧她穿得什么东西,破麻袋!” 阿平见二爷这会子对袁玉珠气愤非常,于是瞅准时机,搓着双手凑上前去,劝道:“二爷您消消气,正如崔总管说的那样,天下温柔贤良的好女子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哎,这事本不该小人提的,我妹妹阿玉当日被夫人斥骂后,心里冤枉极了,总憋着口气,这两日高热不退,饶是烧糊涂了,口里还念叨着二爷,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再耽搁就真成老姑娘了,小人寻思着,您见多识广,官商两道都很有面子,还想请您多费费心,给她寻上一门好亲。” 陈砚松眉梢一挑,立马了然,故意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良玉的,实在舍不得她,只是那日被玉珠逼着发了毒誓,不能要她,哎,她是个好姑娘,若她愿意呢,就留在陈家,一辈子少不了她吃穿,不愿意呢,我会替她寻个好人家,嫁妆会厚厚的备一份。” 玉珠碎 第68节 阿平语塞,他本意是想趁机让二爷将妹妹扶成良妾,没想到竟砸了自己的脚,急道:“二爷,您听我说,我妹妹她这么多年对您痴心一片……” “这事儿完了再说。” 陈砚松厌烦地摆摆手,打断阿平的话。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陈砚松忙望去,只见从葫芦拱门那边走来两个男人,头前那个身量瘦小,恭恭敬敬地打着只宫灯,后面那个穿着方领宝蓝色直裰,手里握着只紫砂壶,一脸的富态,正是王府的大管家崔锁儿。 “大哥、大哥!” 陈砚松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忍着腰背的剧痛,抱拳躬身见礼,哭丧着脸:“您不来,小弟可真没主心骨喽。” 崔锁儿捞起陈砚松,让小太监举起宫灯,他凑近仔细瞧,笑道:“伤瞧着好了些,我送你的‘金玉化瘀膏’可有按时搽?” “整盒子都涂脸上了呢,所以才好这么快。”陈砚松顺势挽起崔锁儿的胳膊,往上房走去,问道:“王爷今儿怎样了?” 崔锁儿摆摆手,愁眉苦脸,手摸了下自己的下颌:“快甭提了,今儿杜老替他往出拔那只成熟了的蛊虫,用刀片子割了条好大的口子,流了一滩血,那血臭烘烘的,有股子腥味儿,早年间听闻宫里这阴毒玩意儿多,但没见过,今儿咱家总算开眼了,就指甲盖那么点大的虫子,他娘的有须有尾,背上还有瓢虫似的花纹,忒渗人了,得亏王爷年富力强,就跟关二爷刮骨疗伤似的,由着杜老割肉取虫,愣是没吭一声,跟前伺候的小子吓得两条打颤,嗷地叫了声,竟昏死过去了。” 听崔锁儿这般绘声绘色的描述,陈砚松仿佛亲眼见了般,忙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笑道:“得亏佛祖保佑,若是王爷出点事,咱们这伙人的头全都得填进去。” 崔锁儿手背拍了下男人的胸口:“这还得多亏你举荐有功,杜朝义那老家伙脾气不行,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等着吧,回头王爷必定重重地赏你。” 二人说话间,就进了花厅。 陈砚松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让他怒不可遏的事。 玉珠这会子下半身蜷缩在太师椅里,上半身枕在吴十三的腿上,她的手居然搭在吴十三的那个位置,而那吴十三轻抚着玉珠的头发,深情款款地望着熟睡的女人。 陈砚松朝吴十三喝骂:“好个色胆包天登徒子,你对我老婆做什么呢!” 吴十三瞪起眼,回骂:“好个不要脸的孙子,她是谁老婆,有种你再说一遍!” 陈砚松愣住,他着实不好说,方才竟忽然忘记已经同玉珠和离的事,嘴没经脑子,说出那话。这几天前前后后的憋屈挨打,已经将他弄崩溃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若不是你勾引,她现在还是我老婆!我哪儿说错了?你敢说你没对她起过歹心?” 吴十三翻了个白眼,嗤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洛阳城的城墙加起来都没你脸皮厚,到底是我勾引她在先?还是你卖她在先?” 屋里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时,熟睡的玉珠被吵骂声闹醒,揉了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哼道:“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轻抚着女人的胳膊,安抚她。 玉珠感觉不太对劲儿,瞧见前方的陈砚松脸色难看的吓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陈砚松甩了下袖子,扭过脸不去看。 崔锁儿抿嘴一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摆摆手,劝和:“都是一家人,床头打架床尾和,瞧把小袁夫人都给闹醒了。” 说话间,崔锁儿自顾自地撩起珠帘子,走进内间,坐到八仙桌的上座,略抬眸瞅了眼,那“一家人”神色各异,互瞪着对方,虽没再吵,但眼神仿佛要吃人似的,成双结对的那俩手牵着手走过来,相依坐到八仙桌左边,落单的那个阴沉着脸,闷闷地坐到八仙桌右边。 崔锁儿挑眉一笑,扫了眼桌面,拿起勺子,从炖盅里舀了勺汤,滋溜声饮尽,试图抹过去这尴尬,“想必这是太湖石斑鱼的肝儿熬成的汤吧,嗯,里头搁了酒、姜汁……”崔锁儿笑看向陈砚松,“要说还是老弟你会享受,咱们王爷虽说是天潢贵胄,可打小在军营里厮混,偏爱吃那些个肥鸡大鸭子,上年一个地方官晓得后,特特用掺了人参的高粱米养了几百只,巴巴儿地送来,这不,主子爷吃高兴了,顺便给这人升了升官儿。” 陈砚松忙给崔锁儿倒了杯酒,笑道:“那还得是公公您照应着,又在王爷跟前美言了几句,才有那人的造化。公公若是喜欢这汤,我便将炖汤的庖厨送您。” “呦。”崔锁儿拍了拍陈砚松的手,“又要老弟你割爱了。” 陈砚松笑道:“您这是哪里话说得,那厨子去府上伺候您,是他的造化。” 崔锁儿眉梢一挑:“知道你孝顺,说起来你做生意起早贪黑也是辛苦得很,我素来是心疼的,听闻那坐贾税高得不像话,旁人我不管,怎么着也要照应照应你,想法子给老弟你减上三成哪。” 陈砚松听见这话,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哎呦,小弟以后全仰仗大哥提携了啊。” 吴十三实在是反感这种饭桌上的打官腔,他携玉珠站起来,深深地给崔锁儿行了一礼,恭敬道:“今日多谢公公相救了。” 崔锁儿眼皮抬了下,往下按了按手,示意吴十三坐下,他夹了筷子蟹肉小饺,笑道:“吴先生是聪明人,既能参透咱家话里的玄机,看来是命不该绝,都是熟人,这么客气倒显得生分了,坐。” 吴十三坐下后,轻握住玉珠的手,用眼神示意她莫要担心,随后,吴十三直视崔锁儿,皱眉道:“公公,我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肠子,我就请问您一句,您可是魏王府的人,为何要放走我和玉珠?于您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怕王爷责怪?” “吴爷还挺会问的。”崔锁儿筷子点着桌面,笑吟吟道:“事儿呢,原本很简单,乃二男争一女的香艳情事。” 这话一出,陈砚松、吴十三和玉珠多少有些不自在。 陈砚松红着脸嗔了句:“嗳呦,公公哪,莫要再排揎小弟啦。” “你别急着认,还轮不上你呢。”崔锁儿摆摆手,“咱家说的是王爷和眼前这二位。” 陈砚松臊得低下头,轻咳嗽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崔锁儿斜眼觑向吴十三,笑道:“就像上回,我记得好像是三月间的事了,那次王爷来观里探望小袁夫人,你小子吃了干醋,杀了我们的马,打伤我们的侍卫,对,就是那次,你还把骏弥的耳朵削掉半只,王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甚至还很爱才,让你去他身边做事,大家伙就像现在一样,坐下来吃吃菜、喝喝酒,不吵不骂,不打不闹,多和谐,都是朋友嘛。” 陈吴袁三人此时多少有点不痛快了,心里纷纷暗骂,崔锁儿这老货,怎么每句都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讥讽人。 吴十三忙问:“头几日惠清主持去王府,想就我俩的事跟王爷调解斡旋,师父说当日总管您见了他,同他说王爷近来脾气大变,是因为册立太子的事?” “吴爷心明眼亮。”崔锁儿略拱了拱手,“问题就出在要册立太子,后头又隐隐约约地传出来,说朝廷下一步就要削藩,首当其冲就是咱云州的魏王爷,他前半生戎马倥偬,哪成想最后替他人做了嫁衣裳,你说他能高兴么,总要寻个出气筒子,排解排解。” 说到这儿,崔锁儿用筷子指玉珠,“好家伙,夫人您也算天字号的勇猛了,敢划伤他的脸。” 玉珠心里不快,小声嘟囔了句:“可他欺负我啊。” 崔锁儿没理会,转而用筷子指向陈砚松,“老弟你倒是聪敏得紧哪,撺掇着戚银环去益阳县救人,那毒妇早都对王爷心生不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王爷下了毒!” 陈砚松讪讪一笑:“这、这不是玉珠逼着我找戚银环去的嘛。” 崔锁儿嗤笑了声,又用筷子点吴十三,连连摇头,“至于老兄你,哎呦,抓捕你,又不是杀你,你乖乖跟他们回洛阳又不会少你一块肉,这下可好,你跟他们打斗的时候,难免在他们身上留下些伤啊口的,有经验的高手一验伤,脱口而出这就是极乐楼信天翁和十七郎‘海东青’的手法,你说得清么!” 吴十三闷声道:“分明是戚银环偷了我和十七的武器,嫁祸给我们的!” “可是那天晚上守城的降士几十双眼睛看见,戚阁主准备出城,后面又返回去,人家大可说她压根就没离开洛阳。” 崔锁儿脸色有些不好,摇摇头,“更要命的是老和尚惠清这时候忽然横插一脚,用性命替吴爷担保,王爷懒得理他,他倒厉害,居然静坐在王府正门口,王爷嫌丢人,忙命人将惠清给拘了起来,惠清那也是头犟驴,哔哔叭叭要同王爷理论解释,谁知说着说着,就开始指责王爷强抢民女、偷偷用处子血当药引子炼丹的事,顿时就把王爷就惹毛了,这下可好,王爷说佛是外来玩意儿,和尚更是妖言惑众的头子,要剁光光头的脑袋,下令将广慈寺、普云寺、迦叶寺,还有这庵那精舍的和尚、尼姑全都拘起来,你们是没瞧见,从今儿下午起,城里除了抓捕吴爷外,还在抓各种和尚比丘尼,甚至一些光头的老百姓也被充数抓了起来!” “这不是胡来么!”吴十三拍了下桌子,心急之下,猛喝了口酒,忧心忡忡地颤声问:“公公,我师父他现在怎样?王爷没对他用刑吧!” “暂时还没有。”崔锁儿吃了筷子嫩笋,补了句,“以后可就不敢保证了。” 吴十三拳头攥紧,手背上青筋顿时暴出,恨得大了一拳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师父是替我求情才被拘的,还有洛阳各寺庙里的师兄弟,是我连累了他们。” 玉珠见十三这般,忙双手抓住他的拳头,以防他再伤自己,柔声道:“你先别着急,崔公公既然暗示咱们来这儿,肯定是要商量解决对策的。” 言毕,玉珠和十三同时望向云淡风轻的崔锁儿。 崔锁儿眯住眼,用筷子头将爆炒鸡舌上的花椒挑去,斯条慢理地品尝着美食,依次扫过玉珠、吴十三还有陈砚松,淡淡道:“咱家从开始就说了,这本是一件最寻常简单的争风吃醋的风月债,现在竟越来越变味,你,袁夫人,损害王爷玉体、坏了王爷清名;你,吴十三,在益阳县屠杀王妃娘娘的外甥骏弥和十几个出身显贵的侍卫;你,陈老二,和戚银环过从甚密,干下多宗见不得光的血买卖,又疑似毒害王爷,你根本解释不清为何戚银环前脚下毒,你后脚就带着杜太医上门请脉,这事简直太暧昧了,让人不得不怀疑你们是一伙儿的。还有惠清和那帮光头蛋子,也莫名其妙给裹挟进来了,这一环又一环的人和事,简直犹如一团乱麻般,剪不清,理还乱!” 这番话太厉害,一说完,花厅里顿时安静无比,众人各怀心事,此时烛台了的灯影似乎感受到了过分的寒意,闪了几闪。 这时,吴十三率先打破沉默,皱眉问:“公公,这事是不是会变得很严重?” “多新鲜哪。”崔锁儿将筷子一掷,用丝帕擦手,手拱起朝长安的方向拜了拜,冷笑数声:“旁的倒罢了,老太后而今扶皇子李昭上了位,弄倒了皇后太子和徳贵妃晋王两党,怕是下一步就要给她孙子剔除肉中刺了,削藩是必然的,王爷被这种种事弄得心烦意乱,又中了毒,说句犯上的话,他如今着实有点暴戾失智了,有些决策实是冲动之下做的,若真逼死天下闻名的惠清,灭了洛阳的诸佛,那朝廷可就有理由对他下手了,这事可大,咱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得不斗胆替王爷料理一二,今儿私自放了吴爷和小袁夫人,用意也在此。” 听见这番话,吴十三不由得重新打量崔锁儿。 从前,他瞧不起这阉人,总觉得崔锁儿贪婪又无耻,如今瞧来,区区宦官能深得王爷信任,能在云州地界儿呼风唤雨,实在是有几分能耐的。 吴十三忙问:“崔公公,现在都乱成一团麻了,可还有解局的法子?” “若没有,咱家叫你们来作甚!” 崔锁儿冷笑数声,沉吟片刻,皱眉道:“而今咱们可得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在王爷,其次在戚银环,咱们务必得删繁就简,把矛盾归结到最初那个男女争风吃醋的小事上,这事得这么做。” 袁、吴、陈三人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做?” 崔锁儿坏笑着打趣,“这会儿你们一家倒团结起来了。” 玉珠和吴十三白了眼陈砚松。 陈砚松则冷哼了声。 崔锁儿摇头笑笑,道:“惠清的症结在吴十三,吴十三的症结在袁玉珠,好办嘛,袁夫人和吴爷去给王爷认错请罪,好好把老虎毛摩挲顺了、气抚顺喽……” “不行!”吴十三厉声打断崔锁儿的话,一把搂住玉珠,严肃非常:“我害得主持身陷险境,说什么都要去救他的,魏王就算弄死我,我也没二话,可玉珠不行,她只是个弱女子,我不能叫她受那狗日的羞辱。” 陈砚松脸色一变,喝道:“吴十三,请慎言!” “怎么,他要奸污玉珠,我还不能骂他狗日的了?”吴十三抓起手边的一块肘子,直接掷到陈砚松脸上,呸了口:“我还要骂你呢,卖妻求荣的畜生!” 陈砚松本就憋了老半天的气,这会子再忍耐不了了,抄起水杯砸过去:“你好像多清白似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勾引人老婆的王八!” 吴十三闪身躲过砸来的杯子,讥笑:“咱俩到底谁是王八谁心里清楚,你知道珠跟我说什么了?她说你是小匕首毒暗器,成婚以来从没有让她真正快活过,她都是假装的,跟了我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如鱼得水!” 陈砚松气得七窍生烟,身子都颤抖了,怒瞪向玉珠,恨得牙根痒痒:“我以前竟没发现,你居然这么浪!”转而,陈砚松手隔空戳向吴十三,对玉珠道:“有件事你不晓得吧,戚银环曾对我说过,你的这位小情郎暗中偷窥过你洗澡,你能容忍这事?” 玉珠只觉得丢人,真的,当着崔锁儿的面这俩男人互相揭短、谩骂,简直太丢人。 陈砚松见玉珠默不作声,惊诧地瞪大了眼,声音都变尖了:“你知道?” 吴十三这时候又插了一把刀:“这些事我早都跟她坦白了,她原谅我了,你知道她为什么原谅我,哈哈哈,因为她也偷看过我,为什么看我?因为外公我生的伟岸,浑身上下只有长粗,没有短细,哈哈哈,老二,你的老二有二两么?” 陈砚松顿时大怒,再也忍不了,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朝外头喊:“阿平,立马带人来打死这孙子!” 砰地一声,玉珠猛拍了下桌子,将茶杯摔到地上,怒喝:“能不能别他娘的说了!” 见玉珠发了火,陈砚松和吴十三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说,可彼此依旧用眼刀子过招,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吴十三剜了陈砚松一眼,凑到玉珠跟前,冷笑数声:“珠,你瞧见没,那畜生也就敢跟我龇毛吃干醋,若真对上魏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玉珠狠狠掐了他胳膊几下,柳眉倒竖:“你还说?有完没完了,啊?到底有完没完了!” 吴十三见她气红了眼,掉了泪,笑着俯身,拽了下她袖子:“真生气啦?” 对面的陈砚松见状,咬牙切齿地骂:“你们恶不恶心,要不要现给你们支一张床?奸夫淫妇!” 吴十三嘿然:“行,你现在就支啊,你看老子躺不躺!” 坐在上首的崔锁儿一直默默看好戏,他摇头笑了笑,翘起二郎腿,轻抿了口茶,“行啦,三位若是聊完家事了,那咱们就消消气,坐下来,继续说正事儿吧。” 第79章 见这两个年轻男人都没有停止干仗的意思, 而且越说越难听,花厅里酸味、辣味都要冲天了, 崔锁儿按了按手, 对陈砚松笑道:“老二你何必呢,你是个扒拉算盘、捉笔杆子的斯文人,吴爷不通咱们中原礼教, 手是拿刀子的,你跟他能论什么理?” 转而,崔锁儿又安抚吴十三, “我说吴爷, 而今这盘局里你是大赢家, 有惠清大师替你出头,又抱得美人归,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笑的时候, 怎不知旁人愁得夜不能寐呢。” 吴十三和陈砚松互瞪一眼, 暂时偃旗息鼓,各自入座。 “这就对了嘛, 咱今晚组局儿是商量事来了,又不是争风吃醋干架来了。” 崔锁儿起身,勾起酒壶, 替陈、吴二人各倒了杯花雕酒,笑呵呵道:“男人嘛,恩仇爱恨全在一杯酒里,喝完这杯都各自冷静冷静, 起码暂时握手言和, 共同把这关过了。” 吴十三率先举起杯, 一饮而尽,将杯子扔到桌上。 “你呢,老二?”崔锁儿笑吟吟地妄想生闷气的陈砚松。 玉珠碎 第69节 陈砚松忽然一笑,“再怎么说,我都是过了明路、有三书六礼的老大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孩子都有一个呢,自然要能大度容忍后头的人,吴十三,今儿我明说一句,不管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希望玉珠能好好活着。” 说罢这话,陈砚松将烈酒喝尽。 “这就好了嘛。”崔锁儿打趣,“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呢。” 吴十三很不满陈砚松那番话,忙凑近玉珠跟前,揽住她的腰显摆,谁知她好像真的恼了,侧过身不理他,甚至还将椅子往前挪了下,不让他碰。 吴十三讪讪一笑,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以掩饰尴尬,转而又严肃起来,对崔锁儿郑重道:“我还是坚持方才的那番话,我可以被王爷搓圆捏扁,但玉珠不可以身陷险境。” 陈砚松皱眉道:“可是王爷此番心结之一就是玉珠,此前她刺伤王爷,这回于情于理要登门致歉。” 吴十三嘎嘣一声捏碎酒杯,怒瞪陈砚松,摩拳擦掌,“陈老二,我真的是咬牙切齿地在忍耐,可你小子说话太欠揍,感情玉珠划伤他要上门道歉,他欺辱玉珠就当屁一样放过就算了?凭什么,就凭他是皇亲国戚?就凭他能给你要的权势利益?你就拼了命点头哈腰,站在他立场考虑?” “好了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干起来了。” 崔锁儿按了按手,今晚已经他都不晓得当了多少回和事佬了,“依咱家看,老二说的有一定道理,王爷嘛,他错再多也没错,这是个心照不宣的道理,小袁夫人只能自认倒霉了,且夫人这回若是不把事彻底了结,日后王爷若是还执着强取豪夺她,那岂不是没完没了了?甭觉着我说话难听,万一王爷恼了,宰了福伯和袁氏一门都是极有可能的。” 转而,崔锁儿抿了口酒,又笑道:“吴爷说得也没错,是不能再让小袁夫人再遭一回罪了。” 一直沉默的玉珠这时候站起来,蹲身给崔锁儿见了一礼,沉声道:“千错万错,错在妾身,若不是我,事情不会衍变到如今这步,不论妾身和王爷谁伤害了谁,可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王爷的的确确帮了我袁家,给了兄长洗清了冤屈,且妾身独居兰因观的半年多,也多亏王爷让人帮着照应,这是恩,我不能忘。” 玉珠不动声色地握住十三的手,定定道:“妾身曾对王爷说过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王爷非要解了这口气,那妾身只有将性命舍给他,只希望他不要牵累无辜。” “玉珠。”吴十三情动之下,起身揽住女人。 陈砚松见状,嗟叹不已,低头一言不发。 “哎呦,哪里就要舍命,没那么严重。”崔锁儿摆摆手,笑道:“王爷这会子中毒病重,无论如何都行不了房,况且他信命数之说,绝不可能伤害小袁夫人的。” 玉珠一怔,忙道:“公公,之前我让十三潜入王府帮着调查王爷的软肋,偶然查到王爷十分崇迷丹药卜卦,而且那日王爷来兰因观探望妾身的时候,您脱口而出我袁家是王爷的大福星?” “你们倒是精。”崔锁儿手附上侧脸,悻悻道:“为着那天说漏嘴,王爷回去后还打了我几嘴巴子呢。” 只见崔锁儿翘起二郎腿摇,笑道:“咱们王爷若说有什么大毛病,那就是特别迷信这种东西,哎,这么多年我也盘算病根究竟在哪儿,还是在老太后对他使的帝王心术上。不错,当年王爷的确找了数位相士卜算过命数,也是奇了,这些人相互没见过,却都推演出个袁字,说江州将会出现安邦定国的良将贤相,得之可得天下,正好夫人是江州人,又姓袁,且她家家风非常好,兄长侄儿都是正直良善之辈,尤其那个侄儿袁文清,生的龙章凤姿,小小年纪自有一番风骨,为着这个,王爷也绝不会为难夫人的,他只是想把你留在跟前儿,占一点命数罢了。” 玉珠大喜:“那、那我能脱身么?” 崔锁儿眉一挑:“若咱家说能,夫人信么?” “我信!”玉珠重重地点头,笑道:“旁人或许不能,但公公是贴身伺候王爷的,知道他的脾气秉性,民间有句俗话,打蛇打七寸,而王爷的七寸在哪儿,公公最清楚不过了。” 崔锁儿笑笑,忽长了叹了口气:“算算,我伺候了他三十一年了。” 一旁的吴十三见状,自是兴奋不已,急忙抱拳连连朝崔锁儿见礼:“在下多谢公公大义了。” 谁知崔锁儿淡淡地扫了眼吴十三,依旧翘着二郎腿,胳膊倚在桌子上,筷子搅动酒杯玩儿,并不言语。 吴十三一愣,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公公可愿帮玉珠?” 崔锁儿冷笑,还是不说话。 吴十三皱眉,再问:“公公这是何意啊。” “哼!”陈砚松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笑数声:“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吴先生瞧着也不小了,难道不晓得街上买了东西,要给人家摊主付银子么?” 吴十三顿时了然,原来崔锁儿这家伙是想要钱。 “好说!” 吴十三大手一挥,傲然道:“在下过去积攒了些小钱,约莫有三万来两,全都存在关外的地下钱庄里,只要公公能帮我解救玉珠的困厄,小弟愿将银钱双手奉上,以作答谢。” 听见这话,玉珠大为感动,帮抱住男人的胳膊,哽咽道:“其实不你用为我做到这步的。” “你别说话。”吴十三拍了拍玉珠的手,直望向崔锁儿,笑道:“正如公公今晚刚进门时品菜时说的那番话,我是个粗人,只会吃肥鸡大肘子,不晓得鲍参翅肚的美味,银子在我手里都胡乱挥霍掉了,求公公替我保存。” 崔锁儿唇角牵起抹笑,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吴爷竟也会打官腔了,只是到底要谋算一番王爷,难,太难。” 吴十三暗骂,三万两都嫌不够,这阉狗未免也太贪了些,笑道:“在下还有一些古董字画,你们中原有个古人叫王羲之的,好像蛮有名。” 崔锁儿眼前一亮,但摆摆手,“咱家是宦官,不识字,不太懂这些。” 吴十三急道:“那公公到底想要什么?说出一件,我必定替您办到!” “蠢货!”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吴先生是异域番邦人,不通我们中原的礼数,当日你骂公公那番话难道忘了?既然求人,是不是先给公公道个歉?” 吴十三绞尽脑汁回想,猛地记起,半年前魏王这老狗日假借探望之名,实则来兰因观调戏玉珠,他愤怒之下出手,杀了王府的马,还削了骏弥的手指和耳朵,当时崔锁儿站出来叱责他无礼放肆,他随即谩骂崔锁儿是蹲着撒尿的阉狗。 果然是阴阳人,一句话能记半年,瞅准机会就要报复。 吴十三自然是不敢再像当初那般放肆,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给崔锁儿磕了三个头,陪着笑:“小弟当时鬼迷了心窍,竟冒犯了公公,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崔锁儿憋了半年的气,这才舒坦了。 “吴爷这是怎么说的呢。”崔锁儿懒懒地靠在椅子里,脚尖对准吴十三的脸,手指虚抬了抬,阴阳怪气地笑道:“咱家是蹲着撒尿的主儿,可受不起你这一跪。” 吴十三知道崔锁儿还在找茬,索性心一横,一把将下裳撩起来,开始扯起腰带来,嘿然道:“那这么着,我给公公蹲着撒一回尿,请您老千万担待兄弟的无礼。” 玉珠早已泣不成声,吴十三为她做的太多了。 “慢着!” 玉珠忙上前,按住吴十三的肩膀,示意他别解袴子了,随之,玉珠抓起饭桌上一壶满满当当的烈酒,扯掉酒塞,冲崔锁儿笑道:“他犯的错,我还替他偿还,全在酒里了,公公。” 说罢这话,玉珠仰头就灌,烈酒刚入喉,玉珠就感到一阵眩晕,嘴里辣津津的,呛得人难受。 “你这是做什么呀。”吴十三忙起身去夺,心疼道:“你不会喝,这么灌下去会死人的。” “别管。”玉珠已经有点摇晃了,推开吴十三,冲有些惊愕的崔锁儿摇了摇酒瓶子,狠了狠心,接着灌。 “好。”崔锁儿起身,冲玉珠竖起大拇哥,并连连拊掌,点头赞道:“老奴总算知道王爷为何钟情夫人了,敢爱敢恨,有魄力,咱家就敬佩这样的女人。” 说到这儿,崔锁儿也端起一盏酒,遥遥敬了玉珠一杯,“就冲夫人这份豪气,这个忙,咱家帮定了,必要叫夫人和袁家平平安安脱身!” 一旁的陈砚松偷摸瞥了下嘴,暗骂,你个阉狗,拿了人家三万银子和古董字画,又逼得吴十三下跪、玉珠纵酒赔罪,面子里子都到手了,还美其名曰敬佩玉珠,论虚伪,老子还真差你崔总管太远。 虽这般想,陈砚松还是笑吟吟地奉承崔锁儿:“老哥你才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哩,不计前嫌地帮他们,这份气量让人敬佩。” 这时,醉酒的玉珠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倒在吴十三怀里。 吴十三抱住她,不住地摩挲她的背,好让她舒服些。 “敢问公公一句。”吴十三皱眉,沉声问:“您老方才说,这回的事本质归结为两件,一件是我和玉珠,这事差不多已经有定论了,另一件是戚银环,她怎么解决?她干下这样事,怕是早都逃之夭夭了。” 崔锁儿笑而不语。 陈砚松阴恻恻道:“戚银环嘛,交给我了。” 第80章 后头, 崔锁儿聊了半盏茶的话,就忙说还要赶着回去伺候王爷, 匆匆走了。 花厅再次恢复了安静。 一种奇异的安静…… 此时, 案桌上摆的西洋钟发出咔嚓咔嚓地走动声,墙角夜虫低声鸣叫。 玉珠似完全醉了,脸红透了, 压根站不稳,像跟面条似的挂在吴十三身上,眼睛闭着, 嘴里却在嘟囔:“好想吐。” “什么?”吴十三俯身, 耳朵凑到她唇边, 问:“是不是不舒服?” 玉珠哼唧了声:“渴。” “渴?”吴十三左右环视,发现正厅的矮几上放着只茶壶, 他刚想抱着玉珠过去,谁知, 玉珠忽然转身蹲地, 哇地猛吐了起来。 吴十三忙不迭拍她的背,反复摩挲, 柔声说“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转而, 他瞪向不远处愣神的陈砚松,冷冷道:“你木头似的杵那干麽?倒水啊。” 陈砚松恨得牙痒痒,见两人这般亲密,越发妒忌, 可是见玉珠这般呕吐, 心里也难受得很, 一瘸一拐地去倒了杯水,刚蹲下,准备给她喂点水,谁知杯子忽然被吴十三抢走。 “站远些,仔细秽物溅到二爷的金贵鞋子上。”说话间,吴十三用手肘推搡了把陈砚松,他摆正玉珠的脸,给她喂水,同时斜眼觑向陈砚松,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今晚我俩在你这儿歇脚,去准备间房,再准备些热水、解酒汤什么的。” 陈砚松喝道:“姓吴的,你颐指气使什么,搞搞清楚,这里是我家。” “你家又怎样?”吴十三翻了个白眼,耍起无赖,“从现在开始是我家,若是不听话,我就打折你的腿,还愣着做甚,没看见玉珠都难受成什么了!” 陈砚松真想拿把刀杀了这个胡杂,可想起崔锁儿的那番话,生生忍了下来,如今最要紧的是共渡眼前的难关,还有助玉珠脱身,他已经负了玉珠一次了。 “告诉你,老子全都是看在玉珠的面儿上!”陈砚松啐了口。 吴十三不屑一笑:“得了吧,玉珠根本不想给你面子。” 陈砚松甩了下袖子,闷头出去了。 深夜露水凉,一重一重压下来,越发冷了。 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打在房顶上,连绵不绝。 吴十三横抱起玉珠,大步跟在陈砚松后头,去了后院的一间僻静屋子,是个套间,布置得清雅大方,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木雕版画,屏风后头摆着大浴桶和酸枣木马桶,看着价值不菲。 “被褥和枕头都是新的。”陈砚松招手,让下人将冒着热气的香汤倒进浴桶里,拐杖指向漆盘里的一摞衣裳,面无表情道:“这些裙衫原是按着戚银环尺寸定做的,今儿裁缝刚送来,玉珠应该勉强能穿,至于你……” 陈砚松看向内间,玉珠这会儿完全醉过去了,被吴十三平放在床上,吴十三单膝跪地,用脏袖子轻轻擦女人的脸,动作温柔,好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陈砚松恨得肚子疼,冷硬道:“我这里没有人和你一般的身量,就没给你准备衣裳。” “不需要。”吴十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手揉了下衣襟,“我们下九流没那么多臭讲究,况且这衣裳是她给我做的,脏我也爱穿。” 陈砚松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冷冷道:“热水好了,你可以先试试水温。” 转而,陈砚松低头沉声道:“她……太醉了,你自己洗洗就行,别折腾她了。” “知道了。” 吴十三惜字如金,凑近昏睡的女人,担忧道:“你去弄点醒酒汤来,她常不喝酒,得赶紧解一解,别出什么事了。” “哦,好好。”陈砚松连声答应着,“我这就去,对了,我忽然想起书房里还有解酒的药,我去找找看。” 说罢这话,陈砚松忙不迭去办事了。 吴十三剜了眼门的方向,厌恶道:“献什么殷勤,她又不知道…” 谁知就在这时,他的脖子忽然就被床上的女人箍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她扯到床上,与此同时,他的唇就被她吻住,她特别强势,都把他给吻得懵住了。 “唔…唔…” 吴十三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后面完全臣服,由着她胡来。 “嗳呦,喘不上气儿了。”吴十三用手肘撑起自己,看底下的女人,她这会儿眼神迷离,眸里春潮泛起,唇过于红,像带着露水的樱桃。 “什么时候醒的?”吴十三吻了下她的鼻尖,轻声呢喃:“还是说一直在装?” 玉珠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轻咬了下唇,慵懒道:“不想和那个谁说话,不想看见他,就借酒遁喽。” 玉珠碎 第70节 吴十三坏笑:“那个谁可关心你了,又是准备热水澡、又是衣裳首饰,这不,这会儿去给你弄解酒药了。” “谁要他关心。”玉珠打了个酒嗝儿,手轻轻划过男人的侧脸,柔声问:“你知道那会儿在席面上,我为何要凶你?” 吴十三想了想:“是因为我和那个谁吵架太难看,让你丢脸了?” 玉珠摇摇头。 吴十三笑道:“因为我说脏话了?” 玉珠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吴十三忙问。 “因为我担心你呀。”玉珠轻抚着他高挺的鼻子、完美的下颌、凸出的喉结、分明的锁骨……还有手感极好的胸膛,柔声道:“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就是一笑面虎,别看你把他打了,言语上又羞辱了他,可这个人记仇,特别会忍耐,而且还很会谋算人心,陈家大哥夫妇、大嫂子娘家,还有许许多多挡在他前面的同行,都被他咬死了,包括戚银环,这个局看似戚银环掌控一切,其实,真正背后执棋者是他,他利用戚银环给他做事,转头又把戚银环卖了,与此同时和崔锁儿交好,举荐杜太医有功,以后怕是会更得魏王的信任,也会越发阴柔残忍,大宝啊,宁得罪十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 “我不怕他!”吴十三登掉鞋子,除去外衣,上了床,笑道:“但我听你的,不打不骂他了,就当他不存在,这才是对他最大的蔑视。” “嗯。”玉珠脚搭在他的肩膀上,醉眼惺忪,说话软绵绵的:“你知道不,我今晚真的可高兴了,吴大宝,我还以为你只在乎我一个人,根本不会管旁人的死活,面对这种危局,你把我一个人救出去,我安全就好。没有,你坚持留下来,要把主持和无辜受牵连的和尚救出来,也绝不让我陷入险境,说明你能扛起事、也不怕事,而且有情有义,我,我很喜欢你。” 吴十三一怔,这是玉珠第一次说喜欢他。 “你放心!”吴十三重重地点头:“咱们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嗯。”玉珠脚趾头夹住男人的耳朵,笑着点头。 “嗳呦,坏了!”吴十三哭丧着脸,“我全部身家都给崔锁儿了,以后可就真成了穷光蛋,怕是得当小白脸子才能过活。” 玉珠解开衣裳,媚眼如勾,“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伺候富姐姐?” 吴十三也早都忍不住了,着急忙慌地往开扯衣裳,忽然眉一挑,“不太好吧,毕竟在那个谁家呢。” “哦。”玉珠放下腿,故作失落,侧过身偷笑,语气却假装冷漠,“那要不你去跟那个谁喝喝酒、谈谈心吧。” 吴十三扑了上来:“那个谁哪有你香!” “嗳呦,轻点,疼……” 陈砚松从书房取了解酒药后,就急匆匆往后院赶,他在商场和官场打混,隔三差五就有宴饮席面,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请名医配了顶好的解酒药,随身携带,很是方便。 “再让厨子做点饭。” 陈砚松叮嘱紧跟着他的阿平,“她吐了那么多,醒来肯定会饿,把那鱼糜粥做上,对了,待会儿让人回一趟老宅,把她的衣衫鞋袜带几身来,差点忘了,我看她手上好像擦破了皮,再寻点儿伤药。” 阿平一一记在心里,问道:“那吴爷呢?” 陈砚松厌烦道:“甭理他。” 他这会儿心突突直跳,若是这回顺利些,玉珠能囫囵个儿从王爷手里脱身,若是再顺利些,把吴十三给整死…… 他坚信,玉珠只是被这个小白脸给哄了,将来吴十三死了,他在旁温柔安慰,诚心诚意给她道歉,她肯定会原谅他,会同他和好如初的。 毕竟他们还有个孩子。 对,她只是太生气了,恼他,这才故意在他面前和吴十三亲密。 想到此,陈砚松催促阿平赶紧去办差,而他则加快了脚步,走到窗子跟前。 陈砚松习惯性地停下脚步,靠近听了会儿墙根,不听则已,一听火就起来了。 袁玉珠这浪蹄子竟然叫吴十三防备他,那般的温柔细语,若非相互喜爱,不会说出这种话。 陈砚松快站不稳了,眼前阵阵发黑,原来,是他想多了,自作多情了。 而此时,屋里忽然想起阵刺耳的床榻咯吱声,女人痛苦的喊声也随之响起。 同时,吴十三催促:“快别跪了,躺下。” 陈砚松这会儿脸比秋天的枫树叶还红,眼睛都要喷刀子了,握拐杖的手青筋爆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似乎都能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他妈一出活春宫,虽然看不见,可里头那俩是那么的“金童玉女”,光靠声音去想,也知道多么的赏心悦目。 陈砚松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还傻呵呵地替她取药,幻想将来一起过日子,他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用拐杖拍打窗子,拐杖不解气,就手脚并用。 “袁玉珠,你这个淫妇啊!” 陈砚松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居然掉眼泪了:“欺人太甚,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果然,里头的动静顿时停了。 忽然,陈砚松听到一抹极微弱的女人声音:“把蜡烛吹灭,他应该会走吧。” 男人闷声道:“我这就去,你保持住,等我。” 呼哧,屋里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与此同时,传来男人假装熟睡的“鼾声”,还有女人偷笑声。 陈砚松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抽了几耳光,脸疼得厉害。 他能怎样?进去把袁玉珠拉出来? 他敢怎样?去杀了吴十三那个奸夫? 站了会儿,最后,男人弯腰捡起拐杖,失魂落魄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退出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夜晚。 第81章 一夜贪欢。 翌日 碧空没有一丝云, 烈日当头,很快就将潮湿的地烤干, 一点也看不出昨日下过暴雨的痕迹, 树上的蝉拼命嘶鸣,野狗伸长了舌头,垂头丧气地寻找能乘凉的地方。 玉珠和吴十三从外宅离开后, 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大街小巷,所见之景,让人咋舌。 才一两日的功夫, 洛阳城完全变了样。 原本热闹繁华的城, 这会子风声鹤唳, 几乎有三二以上的店面上板歇业,身穿铠甲的侍卫拿着画像到处抓人, 城北墙根那边用长铁链锁了二十几个和尚,他们被喝令贴墙站好, 一个文官模样的男人正在依照各人的身高体貌, 往纸上登记。 和尚遭罪,药铺也未能幸免。 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夫全都抓走, 卫军们名义上说王爷病重,需要大量药材,美其名曰暂且借用、过后再还, 实则根本就是强盗行径,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强搬,诸位东家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玉珠早已没了昨晚上那种轻松欢愉,她紧跟在吴十三身后, 两人躲在一处矮墙后头, 看着这许许多多“异常”之事, 惊惧害怕顿时凝在眉头,她不由得抓住吴十三的手,小声说:“大宝,我、我害怕。” 吴十三反手搂住女人,下巴抵在她头顶,“别怕,我在你跟前。” 就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几个身穿重甲的将士,将十三和玉珠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中年校尉大步走来,铁青着脸,上下打量对面立着的神仙眷侣,随之展开画卷,略比对了下,盯着吴十三,冷声道:“胡人体貌,瞳仁微蓝,样貌出众,你是吴十三?” 转而,他目光投向袁玉珠,“二十许岁,鹅蛋脸,身材偏瘦,容色绝美,你是袁玉珠。” 吴十三早都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将玉珠护在身后,漠然点头,承认了。 “来呀。”那中年校尉喝道,“钦犯吴十三落网,奉王爷之命,即刻押送至魏王府。” 去王府的路上,玉珠和十三并未被为难,这次抓捕钦犯的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些人全程没一句废话,只是冷冰冰地执行命令。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王府。 玉珠和十三相继下了囚车,跟着王府侍卫往里走。 她还好,十三就惨了,带了枷锁和脚镣,粗长的铁链脱在青石地上,发出滋滋的摩擦声。 玉珠无心欣赏王府的亭台楼阁和奇珍异荟,紧跟在十三身侧,看见他脚腕已经磨破出血了,而脖子处更是被磨得通红,这么刚硬的人,竟也被沉重的枷锁弄得身子微微佝偻,玉珠试图用双手往起抬他脖子上戴的枷锁,好让他松快些,心疼得直掉泪,问:“是不是很沉?” “没事儿。”吴十三粲然一笑,因戴着重枷,他没法做太大的动作,只能极力斜眼看身侧的她,柔声安抚:“看来我还是个了不得的要犯,他们怕我,这才如此防备着我哩,王爷素来喜欢驯服野兽,喏,这不就给我带了个项圈,他喜欢我,才舍不得让我早死呢。” “你别说了。”玉珠见要上台阶,忙蹲下身抱起那串托在地上的重铁链。 她现在有理由相信,魏王那狗日就是在故意折磨十三,以作报复。 穿过长长的走廊、崎岖不平的鹅卵石小路,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越走越宽敞,终于到了一处院落,而此时,十三的两只脚腕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看着十分渗人。 玉珠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十三身上,时不时地踮起脚尖,不住用帕子替他擦汗,忽然,她听见引路的王府侍卫冷冷说了句:到了。 玉珠闻声,呼吸一窒,率先闻见股浓郁的香烛味儿,扭头望去,眼前之景让她惊诧万分。 在高台之上,魏王懒懒地窝在太师椅里,如此盛夏,他身上披着黑色裘袍,腿上盖着块厚绒毯,左右腿边各摆了只火盆。 崔锁儿此时半跪在地,不住地用铁筷子往火盆里夹炭,豆大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掉,落在燃烧殆尽的灰白炭上,发出嘶嘶声,并且冒出股微不可见的灰烟。陈砚松也来了,乖巧地侍立在角落,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不住地偷摸擦汗,白皙的面庞胀得通红,嘴唇又有些发白,仿佛随时会中暑倒下去。 而惠清大师则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他双目紧闭,一如既往的慈悲面容,不惊不惧、不悲不怖,手掐着佛珠,嘴里不知默念什么。 台上魏王等人的怪异已让玉珠错愕,然而台下之景更是让她惊吓得浑身战栗。 这是一个极大的空院落。 靠东面原地扎了十几个二丈来高的大红木柱,每根柱子上用铁链绑着个身穿黑色武士的男子,看起来像无忧阁杀手,他们年纪各异,好似在烈日下暴晒了许久,一个个精神萎靡,甚至还有人痛苦地喊冤“王爷,求王爷慈悲,我等忠心耿耿效忠王爷,绝不敢背叛。” 靠南墙整整齐齐码了十五具棺材,每具棺材前摆了只小香案,案上供奉着牌位和香炉,而在最中间的那具楠木棺材,赫然是骏弥的牌位,而在棺材跟前用锁链锁了三十几个光头和尚,他们席地打坐,被侍卫用柳叶宽强迫着念往生咒。 “师父!” 吴十三看见了惠清,不禁喊出声。 闭目念经的惠清缓缓睁开眼,他并未表现得多惊异,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颔首微笑:“十三,你能来,为师很高兴。” 旁人或许不知道惠清这句话什么禅机,可玉珠却深深切切地明白,主持是看到十三终究上了浮生岸,摒弃过去的恶念与自私,扛起了他该承受的因果,这才由衷地高兴。 “弟子连累师父了。” 吴十三深深地弯下腰,朝惠清见礼,紧接着,他吃力地扭头,对玉珠说:“扶我去棺材那边。” 玉珠忙答应,刚走两步,就被押送的几个侍卫凶赫赫地拦住。 侍卫喝道:“王爷在此,还不跪下叩拜!” 这时,从高台传来崔锁儿阴柔绵长的声音:“主子爷说了,由他去,不要阻拦。” 那几个侍卫闻言,立马让出条道来。 玉珠心里的那种不安感越发浓了,颔首遥遥冲远处的魏王见礼,俯身抱起那四五十斤沉的脚镣,随着吴十三一步步朝那棺材群行去,十三停下脚步,她就停下。 吴十三什么话都没说,躬身朝那十五具棺材躬身行礼,数日前还在益阳县树林缠斗,没想到再见却阴阳相隔,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最中间骏弥的棺材前,跪下,给亡人磕了个头,给刚交的新朋友送行,男人哀叹了口气,望向身侧的玉珠。 玉珠会意,疾步上前,亦跪下叩头,心里感念骏弥当日在兰因观的出言相救,默念往生咒,希望他早登极乐,后捻了三注香,点燃后插到香炉里。 作罢这些事后,俩人默契地同时起身,一个步履艰难地走在前面,一个弯腰替他托起沉重的枷锁镣铐。 终于,他们走到了高台下。 还未喘口气,立马有两个侍卫用刀鞘打向吴十三的腿弯,强迫男人跪下,刚要逼迫玉珠,上头崔锁儿尖锐的叱声再次响起: 玉珠碎 第71节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碰袁妃娘娘,这双爪子不想要了么?” 玉珠推开那俩恶侍卫,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张开双臂,将十三护在身后。 她仰头,朝那不远处的高台望去,此时离得近,便更能看得清魏王的状况,他果然脸色很差,几天没见,人清瘦了一大圈,眼底泛着不正常的乌色,兴许是为了方便上药,胡子全都刮掉了,下颌处虽用白纱布包扎住了,但隐隐往出渗着血,旁人热得大汗淋漓,他好像很冷,又好似在极力忍耐疼痛,唇在轻轻打颤,虽孱弱重伤至此,可通身的王者气度并未减弱分毫,虎眸依旧锐利狠厉,直勾勾地盯着她和十三。 玉珠刚要下跪,忽然,头顶传来魏王疲累冰冷的声音: “你上来。” “是。”玉珠担忧地看了眼十三,提起裙子走上高台,稳稳地跪在魏王脚边,她觉得此时自己如一条被架在火堆上的活鱼,每一片鳞都在渴望水的润泽,可偏偏烈火将她全部的生命和尊严烤掉,最终,她变成了权贵盘中餐。 “贱妾袁氏,给王爷请罪。” “抬起头。”魏王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玉珠慢慢仰头,余光瞧去,众人目光各异,惠清师父自然是一派的慈悲怜爱、崔锁儿则透着精明老辣、陈砚松又恨又怒又担忧……至于魏王,他最可怕,眼里如废弃多年的古井般沉静,无波无澜、无怒无喜,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瘦了些。”魏王手指轻轻点着扶手,扫了眼台阶下跪着的俊美异常的胡人,问:“你们俩在一起了?” 玉珠心里忽然狂跳,她晓得,魏王这种人不是傻子,最好不要糊弄,否则吃亏的定是自己,于是点了点头:“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哦。”魏王没有生气,可也不怎么高兴,语气依旧平静,笑着问:“他究竟比孤王强在哪里?” 玉珠回头,此时,十三正吃力地仰起头,担忧地望着她,她朝那个男人含泪一笑,然后直面魏王,实话实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身份卑微、品行低劣,哪里都比不得您,可我就是喜欢他。” 魏王再次哦了声,半晌没言语,忽然问:“那你知道孤王喜欢你什么?” 玉珠紧张极了,这问题是个坑,她决不能回答‘王爷你听信了方士术士的胡说八道,以为得到姓袁的就会得到天下,所以对我袁玉珠穷追不舍。’,女人咽了口唾沫,定定道: “您喜欢我坦诚。” 魏王一愣,显然没想到玉珠竟会这么回答,他换了个姿势坐,抬手扫了下台下的各种凄惨之景,当看到骏弥的棺材时,魏王显然眸中闪过抹悲痛,用最平淡的语调,说最危险的话:“你瞧,孤王这次折损了十五员最强的干将,紧接着又被刺杀,孤王开始怀疑当初组建无忧阁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于是将阁里剩余的十七名杀手全都拘来,同时,孤王还把洛阳城二百七十八间寺庙、尼庵、堂口的妖僧全都锁来,鞭笞他们,拷打他们,并且孤在洛阳到处抓捕杀害骏弥的贼人,闹得人心惶惶,举告之风骤然刮起,冤狱也随之兴起……玉珠,你觉得这次的事是谁的错?是孤王的么?” 玉珠再次磕了个头,凄然一笑:“您是王爷,不会有错,错在妾身,妾是红颜祸水,请您降罪。” 魏王勾唇浅笑,斜眼看身侧的陈砚松,问:“老二,你觉得错在谁?” 陈砚松忽然被点,顿时吓得身子一震,他急忙出列,躬身行了个大礼,手戳向台下的吴十三,咬牙切齿:“错当然在他!他不该肖想染指王爷所有之物,若不是他,骏弥公子等人就不会身首异处,吴十三才是原罪,请王爷立马将此人的头颅斩下,一告公子在天之灵,二抚慰王妃娘娘丧亲之痛。” 听见这话,玉珠怒瞪向陈砚松,明眼人都在看出来,这畜生在公报私仇。 魏王笑了笑,并未将陈砚松这番挑拨拱火的话纳入参考,只是淡淡说了句:“好酸冲的味儿,锁儿,把火盆撤走。” 转而,他把盖在腿上的薄被扯开,手朝底下的一个大红柱指了指,立马有侍卫会意,将绑在柱子上暴晒的一个杀手放下来,押送上来。 那杀手看起来三十许岁,身量甚是强健,鹰钩鼻,饿狼眼,许是被暴晒了许久,出现轻微脱水之症,嘴干起了皮,脸和脖子红通通的,但依旧掩盖不住通身的煞气。 “王爷!”杀手单膝下跪,给魏王见礼。 “孤王记得你叫阿东。”魏王咳嗽了几声,端起药茶喝了数口,虚弱地叙述这个叫阿东的杀手的履历:“你是戚阁主最信任的下属之一,以前还是个校尉,孤记得仿佛是银环父亲的手下。你本事很高,擅使剑,接悬赏追杀逃亡多年的江洋大盗二十五人,带回头颅二十人,重伤三人,活捉二人。” 阿东俯下身:“多谢王爷记挂。” 魏王笑笑,瞅了眼陈砚松:“陈老二之前告密,说戚阁主对孤王起了异心,你觉得这是诬告?还是真的?” 阿东怨毒地瞪了眼陈砚松:“戚阁主对王爷忠心耿耿,此前阁主同属下几人为陈二做下几宗人命案子,此人怕是为了脱罪,所以故意将事推在阁主头上,想借王爷的手杀人灭口,其心可诛!” “嗯,嗯。”魏王连连点头。 一旁的陈砚松急了,忙跪下,手指向天发誓:“王爷,小人是与戚银环私交甚密,那也只是男女床榻上的一点关系,小人从未找她做过什么人命案子,求王爷明察!” 魏王嗯了声,看向阿东,笑得温和:“你倒是个难得的好下属,很维护自己的阁主。” 阿东哪里晓得戚银环下毒的事,忙顺着王爷的话头道:“一个下属若是对主子连忠诚都做不到,那留之无用。” “是么。” 魏王点了点头,也就在此时,男人忽然站起,仓啷一声拔出身侧侍卫的剑,闷哼了声,活生生砍掉那个叫阿东的杀手的脑袋,血顿时冒的老高,断头如西瓜似的,滴溜溜滚下台阶。 “玉珠!”陈砚松手疾眼快,在魏王砍头的瞬间,挺身当在玉珠面前,并用袖子遮住她的眼,看见如此惨状,他这样沉静狠辣的人,也不免两腿打颤,眼前阵阵发黑,很想吐,却不敢吐出来。 他太明白王爷为何忽然下杀手了,不论是王府和无忧阁,众人只能效忠一个主子,阿东太过愚蠢,犯了忌讳。 陈砚松忙回头看了眼,玉珠这会子虽说没看到那可怕的一幕,可却听到了刀砍肉骨的闷声、闻到了血腥味,此时脸色惨白,泫然欲晕。 陈砚松又下意识朝台下望去,果然,吴十三这会儿也担忧地看向这边,这小子冲他微微点头,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抬下去,喂毛毛。”魏王淡淡地撂下句,用袖子擦沾满血的长剑,笑吟吟地看着震怒的惠清,挑衅似的说:“老和尚,你这两日寸步不离地跟在老子身边,怕老子动杀孽,哈 ,还是被老子逮到了机会,老子又杀人了!” “李梧!”惠清直呼魏王大名,老人这会子僧袍溅了无数血点子,胡须和脸上也有。 只听啪地一声,惠清手里的佛珠忽然断裂,珠子散了一地,“你在造杀孽!” “那又怎样?”魏王冷笑了声,剑划过四周,“试问在场的诸人,谁手上没沾血?便是你惠清大师,几十年前跟在母后身边做事,手上也犯了累累孽债。” 惠清摇头道:“你的执念太重了,却从不思悔改,你总是问旁人谁错了?可竟不知,入魔道的就是李梧你自己,王者使四夷宾服,万方来朝,必施以仁德之政,宽厚之心,你为一己私利害了这一桩桩无辜性命,明知前方是无底深渊,却还不回头。” “少他妈跟老子念阿弥陀佛!”魏王粗暴地打断惠清的话,傲然道:“成王败寇罢了,哪个上位的人不是脚踩着累累白骨?老子现在很怀疑你是太后派到洛阳的细作,专盯着孤王的一举一动!” 就在此时,台下的吴十三猛地站起,急得大喊:“王爷!千错万错,错在我身上,请您不要为难师父,他是为了我才得罪您的!” 魏王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故意用胳膊肘捅了捅惠清的肚子,坏笑:“瞧,还挺孝顺的,去年就有人传你老和尚有私生子,吴十三别真的是你儿子吧!” 惠清摇了摇头,他与魏王相交多年,知道他症候究竟在哪儿,试图劝:“何必为难十三和旁人呢?你痛恨的是太后,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发,借故出气而已。” “放屁!”魏王的逆鳞再次被挑起,他颇有些癫狂地挥舞长剑,“那是我娘,生我养我的人,我恨她做什么?!” 魏王剜了眼惠清,拎着剑大步走下台阶,剑尖划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呲呲声,他停在吴十三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良久,忽然挑眉一笑:“十三,你不是很喜欢赌么?来,跟大叔再赌一把。” 吴十三仰头,强笑道:“大叔要赌什么?” 魏王故作深思,手指扫了下绑在柱子上的无忧阁诸杀手,笑道:“你和他们决斗,赢了,孤王就依次放了老和尚、玉珠还有院里这大大小小的秃驴。” “真的?”吴十三皱眉。 “你知道的,大叔素来很喜欢你,怎会骗你。”魏王亲昵地拍了拍吴十三的侧脸,忽然笑得残忍,“可若是你输了,孤王可就要大开杀戒了,他们全都是因为你死的,做鬼也是去找你。” 说到这儿,魏王看了眼吴十三受伤的脚踝、左手和肩膀,挑眉一笑:“你重伤了,他们这两日也被孤王整得很惨,以一敌十六,也还算公平,你能做到吧。” 这时,台上的惠清急得大喝:“十三,他这是诱你重入魔道,让你万劫不复,不许答应。” 吴十三愣住。 他看向面前嚣张跋扈的魏王、台上孱弱可怜的玉珠、忧心忡忡的惠清……周围跪着念往生咒的大小和尚,还有被捆锁在柱子上杀气腾腾的诸杀手。 该怎么选? 第82章 在吴十三纠结的当口。 魏王扬了扬手, 立马有两个侍卫上前来。 魏王淡淡吩咐:“给十三把枷锁镣铐除了,再把柱子上那十几条狗放下来。” 紧接着, 魏王手托腮, 思考了片刻,“去,把兵器架子抬来。” 就在此时, 惠清疾步从高台上奔下来,挺身横在十三和魏王之间,原来菩萨也有怒目的时候, 只见惠清拳头攥紧, 宽大僧袍无风而动, 脸上的皱纹因怒而更显沟壑,老人直视魏王, 掷地有声:“老衲绝不会让十三答应这种丧心病狂的赌约!李梧,你总抱怨慈宁宫不公, 鄙薄天子庸懦, 天子仁厚,在位的这么多年, 何时兴过大狱?反观你,视人命如草芥。” “师父别说了!”吴十三忙喝了声,打断惠清的话, 他担心师父再指责下去,魏王会恼羞成怒。 乍除去脖子和脚上的枷锁,吴十三顿感松快无比,他活动着手腕, 大步走上前来, 粗暴地一把将惠清拉在身后, 直面魏王,故作吊儿郎当:“老和尚经念多了,脑子跟木鱼似的,忘了这世道本就是强者生存,大叔的赌约,我应了!” “十三!”惠清急得忙去拉吴十三的胳膊,脸涨成了茄色,“你再造杀孽,如何对得起玉珠的信任托付?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吴十三厌烦地扯回自己的胳膊,完全不理惠清,冷哼了声:“我今日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平息王爷的愤怒,把玉珠给解救出来。” “哈哈哈。”魏王乐得大笑,得意洋洋地觑向惠清,“听见了么老和尚,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吴十三趁此机会,扫了眼不远处的十六个杀手,笑着问:“大叔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击败这些无忧阁的大哥大姐,便算赢了赌局,就能救玉珠他们了?” “不错。”魏王双臂环抱在胸前,点头。 “我这回可是要拼命的,大叔不骗我?”吴十三再次追问。 “君无戏言。”魏王微抬起下巴,傲然道。 “那好。”吴十三原地活动腿脚,勾唇痞笑:“刚才我问王爷的是,击败无忧阁杀手、赢得赌局,可没说杀了他们,把他们打晕也算赢了嘛。” 听见这话,魏王脸色大变,脏话脱口而出:“小王八蛋你好大的胆子,敢算计孤王?” “说不上算计。”吴十三耸耸肩,玩味一笑:“只是巧妙地钻了大叔您话里的漏洞罢了,您刚才当着这百十来号人保证了的,君无戏言。” 惠清听见此话,面色阴转为晴,欣慰地望着十三的背影,暗赞这孩子心思果然活络,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李梧,你也算一方诸侯了,若是传出去出尔反尔,岂不是让天下人笑你输不起?” 魏王气得甩了下袖子,忽然,男人虎眸闪过抹狡黠,朝无忧阁诸杀手喝道:“吴十三击败你们算赢,但你们若是想要保住性命,那必须得杀了他。” 惠清听见这话,顿时皱眉,毫不留情地指责:“你这话自相矛盾。” 魏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剑眉微挑,坏笑:“孤王也学十三,合情合理利用赌局的漏洞罢了,老和尚,咱们安静观看罢。” 说罢这话,魏王往后退了数步,命令弓箭手和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将场地团团围起来,冷硬道:“逃离者,杀无赦,你们自己挑趁手的兵器,好好打,可千万别让孤失望哦。” 吴十三面上轻松,可心里却如压了千万钧巨石一般,他曾在益阳县领教过无忧阁杀手的本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上次是因为骏弥偏帮,他才全身而退,这回就…… 吴十三头皮阵阵发麻,从衣裳上撕扯下四条布条,将磨破皮的手脚腕简单包扎了下,一步步走向兵器架,好家伙,魏王这老东西准备得倒齐全,霸王枪、画戟、武士刀、剑、峨眉刺、银鳞长鞭、少林长棍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他丢失的那把长剑。 麻烦啊,若是放在过去,逢着这种拼命的关头,肯定什么兵器锋利便选什么,可此次应承了师父,不能杀人。 想到此,吴十三选择了少林长棍,斜眼望去,那十六个杀手高矮各异,被折磨了两日,身和脸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听到杀人才能活命的话,个个一扫萎靡疲态,双眼放着凶色,凑到一起商量对策。 场地里的吴十三紧张,高台之上的玉珠更是焦虑得手脚发颤,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双手合十,嘴里不住默念经文,祈求菩萨能保佑十三。 一旁立着的陈砚松阴恻恻一笑:“临时抱佛脚是不是有点晚?无忧阁的实力远远要高过极乐楼,旁的我就不说了,底下那十六位杀手,有些是名门正派被逐出的前掌门,有些是草莽大盗,还有些是军中百战百胜的武官,我倒真有些佩服戚银环了,居然有本事将他们网罗在麾下,这种时候肯定是使出浑身解数致对方于死地,吴十三那蠢货居然大言不惭,说只是要重伤?哼,你信不信,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吴十三必死。” 玉珠死盯着陈砚松,面无表情道:“那你信不信,若是再多说一句话,我敢大耳刮子抽你。” 陈砚松又醋又恼,立马想要顶回去,可一想若是说话,玉珠这执拗脾气肯定会打他耳光,公婆俩当着这么多人打架,多难看。 想到此,陈砚松冷笑了声,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朝场下看去,没言语。 玉珠剜了这男人一眼,也没说话,忧心忡忡地朝底下望去。 此时,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多朵雨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顿时暗了起来,一股邪风席卷而来,将密集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 吴十三额上热汗频生,汗珠子流下,刺得眼生疼,他压根不敢分心去擦,紧抓住长棍,腰微微佝起,警惕地移动,同时盯着前方,那十六个杀手似已经商量好了对策,五人为一组,将他从三面包围,恶狠狠地盯住他各处要害。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魏王接过崔锁儿递来的药茶,喝了口,冷冷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刚落,五个杀手从四面八方朝吴十三攻来。 玉珠碎 第72节 吴十三反应极快,知道这些人投鼠忌器,不敢伤害自家主子,于是他疾朝魏王那边躲去,果然有两个杀手动作慢了,收回刺出的刀锋,吴十三抓住机会,足尖点地,持棍挑了那两个杀手的武器,手使了个儿巧劲儿,跃起时朝杀手的后颈打去,只是片刻,就击晕两人。 “彩!”周边围观的将士不禁发出声喝彩。 惠清紧张得手心冒汗,笑着点头,而魏王则不太高兴了,给崔锁儿使了个眼色。 崔锁儿会意,从腰后头拔出拂尘,朝场子里挥舞了下,扬声道:“都在做什么?过家家玩儿么,杀啊!” 这次,无忧阁众杀手不再使用车轮战,相互交替了个眼神。 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道姑手持软鞭,手挥舞得如同一条银龙般,直朝吴十三丹田处逼来,而另外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挥着长剑,跃起朝吴十三脖子砍来,同时,还有一个杀手以几把匕首做暗器,朝吴十三的要害处掷去。 吴十三顾得了一处,便顾不了另一处。 刚躲开长剑的致命一击,左臂就被匕首刺开条血口子,更要命的是那女道姑的长鞭忽然将他的上半身缠绕住。 也就在这时,又有五个杀手同时持剑同时朝他的头、心、腹、脖、下阴处袭击而来。 吴十三暴喝一声,抬腿生生将那根软鞭踩到地上,那持鞭的女道士被惯力甩得扑到地上,吴十三趁此机会,一脚踢晕女道士,可还是来不及闪躲,大腿和侧腰被狠狠刺了两刀。 吴十三疾步往后撤,并且匆忙撕扯开缠绕在上半身的鞭子。 他哪里有闲工夫管身上的伤,暴喝一声,横棍朝扑来的六个杀手扫去,谁知有个杀手持刀从半空而下,朝他的头顶劈来,他只能用长棍抵挡。 只听咔嚓一声,棍子生生被那杀手拦腰砍断,同时,刀子也削去吴十三肩头一小片肉。 吴十三借受伤的机会,一闷棍过去,打晕这杀手,他手捂住肩膀的伤,连连后退,弯下腰稍作喘息,扫了眼,已经被他打晕了三个,娘的,还有十三个,经过几轮激战,他本就有老伤,再加上新伤,体力渐渐不支。 怎么办,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得赶紧想个法子啊。 就在吴十三极力思考的时候,忽然两个彪形杀手持刀朝他迅速袭来,一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也就在这时,只听咻咻两声破风之声响起,那两个杀手似乎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身子朝后倒去。 也就在这时,两粒佛珠落到了地上。 吴十三顿时了然,扭头望向惠清,原来是师父方才出手了,不愧是当年大内第一高手,老而弥坚,好厉害! 吴十三大喜,刚冲主持咧出个笑,又有六个杀手朝他袭来。 而此时,他愕然发现手里的长棍被砍成了短棍,很难抵挡。 忽然,惠清沉静稳健的声音在一侧响起:“东走十步,攻对方巨骨和天宗二穴。” 吴十三知道师父这是在提点他。 他反应极快,按照师父说的闪躲开致命一击,并且用短棍点了最近杀手的两个穴道,顺便打晕了对方。 “穿绿衣的昆仑山的高手,弊端在下肢。” “知道了!” 吴十三刚要依言攻击那绿衣杀手,谁知发现惠清更快,再次用佛珠打向那杀手的下肢,他顺手短棍横扫过去,打晕了这昆仑派的高手。 因有惠清的在旁相帮指点,战局很快逆转过来,开始对吴十三有利起来。 此时,他已经击晕五名杀手,场内还剩十一位。 众杀手忌惮惠清的老辣和吴十三的凶狠,这次不敢再贸贸然一拥而上了,纷纷退后,小声商量着对策。 “哼!”魏王摔了手里的茶碗,两指指向惠清,大骂:“好个秃驴,竟然敢出手帮那小子!” 惠清笑笑,念了声阿弥陀佛,云淡风轻道:“老衲也只是钻了赌局的一点空子,王爷可没说不许人提点十三。” “你!”魏王大怒,气得直瞪眼,下颌处的伤口裂开了,纱布再次被染红。 忽然,男人双眼危险一眯,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狞笑。 只见魏王猛地从兵器架上抓起霸王枪,暴喝一声,朝吴十三攻去。 这攻击实在太急,吴十三压根没来得及防备,等他反应过来时,铁枪尖就离他几寸,他心凉了,完了,这回小命得交代在这儿了。 谁知魏王忽然收回手,一个窝心脚踹来,登时将吴十三踹飞。 惠清见状,急忙去接吴十三。 也就在这时,魏王霸王枪调转,忽然朝场上剩下的那十一个杀手攻去。 杀手们惊诧万分,不知王爷这是何意,到底是该迎还躲。 “王爷,您想做什么?是和属下们过招么?”一个年轻的杀手小心翼翼地问。 魏王狞笑了声,一句话不说,出手狠辣无情,一个横扫千军过去,就杀了三个杀手,鲜血顿时飙起两丈来高。 这时,杀手们才意识到,王爷根本不是过招,而是真动了杀心。 “兄弟们!”一个年长的杀手冷着脸喝道:“李梧这是想要咱们的命,看来戚阁主说的没错,李梧根本容不下人,这王府咱们是投奔不得了,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哼。”魏王眸中尽是蔑视,他从军多年,是在尸山火海里趟出来的,才不会像吴十三那样只打晕人,他要做的,就是用最简单的招数,杀了这些对戚银环忠心耿耿的人。 魏王侧身躲过飞来的刀,手腕一转,像串糖葫芦般一枪贯穿三个杀手的胸口,到底中毒重伤,力有不逮,他朝旁边喝了声:“放箭!” 顿时,如流星般的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准确地命中垂死挣扎的五个杀手。 场内场外忽然就安静了。 天上那团遮挡住太阳的雨云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再次洒下来,酷暑炎炎,可所有在场的人压根感受不到热,反而打心里一阵阵寒。 瞧瞧。 场子里这会子犹如修罗地狱,到处都是鲜血,十六个无忧阁杀手,被吴十三打晕五人,魏王杀了六人,剩下五个被射成了刺猬。 热风吹来,将霸王枪上的红缨吹得左右摇晃。 魏王爱怜地轻抚着随他征战多年的霸王枪,用袖子轻轻擦拭上面的残血,擦后,将它重新放回兵器架上,到底中了毒,加上方才又使了力气,魏王只觉得头有些发晕,连退了数步。 崔锁儿急忙奔上前扶住主子,适时地拍马屁:“主子爷不愧是勇冠三军的霸王,三两下就将这些小贼拿下了。” 惠清这时搀扶着重伤的十三缓缓朝魏王走来,老人铁青着脸,直勾勾地盯住魏王,“李梧,方才你故意踹飞十三,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料定了老衲必扑去救十三,你则趁此机会又造下杀孽。” “孤王也是钻了赌局的空子罢了。”魏王手捂住口猛咳,得意一笑:“许你老和尚在旁作弊指点,就不许老子清理门户了?” 说罢这话,魏王扭头,望向场内晕过去的五个活着的杀手,眸中杀气腾腾。 惠清见状,挺身上前:“老衲还是那句话,请王爷莫要再造杀孽,如若王爷非要杀人,那就请赐教。” “好啊,孤王今儿非把你的光头拧下来当球踢。” 魏王挽起袖子,他已经忍了老和尚很久了,可说完就后悔了,这老秃驴名声实在太盛,年轻时对国家有功,不少权臣名将与之交好,而他也算秃驴名义上的俗家弟子,万一他出手没个轻重,杀了秃驴,必定会落得个残暴弑师的名声,而且铁定会被御史口诛笔伐,只是狠话已经放出去了…… 崔锁儿最是会察言观色,忙躬身上前:“王爷您忘了,惠清法师当年救过先帝爷的驾,先帝宾天前遗诏之一,就是要李氏子孙礼待大师。” 找到了台阶,魏王从鼻孔发出声冷哼,拱拳朝长安的方向拜了拜:“看在先帝爷的面上,孤王暂且饶你一命。” 一旁的吴十三暗笑魏王主仆这配合打的可真好,他索性也开始耍无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抱拳见礼,“王爷大叔,这个赌局您和师父都钻漏洞出手了,绵羊炖山羊,谁也甭嫌谁膻,可我小十三却从头到尾认真赴赌,打晕了五人,算不算赢了呢?您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魏王傲然道:“孤怎会抵赖。” 男人指向场子里昏迷的几个杀手,冷声道:“老和尚不许孤杀生了,行,孤就放过这几条狗,但有个条件,他们得剃度,终生不得出广慈寺,否则孤王必赶尽杀绝!至于小十三你嘛……” 魏王坏笑,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你只击晕了五人,赌局只算赢了三一,玉珠、惠清和洛阳的大小和尚们,三者你选其一,孤王放生。” 吴十三大喜,可很快又愁了起来,好不容易争到的生机,这老狗日的却耍起了奸。 吴十三呼吸急促,扭头朝台上的玉珠看去。 玉珠方才亲眼见到种种惊险,只觉得自己和十三一起从地狱走了遭般,这会子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冲吴十三点了点头。 吴十三会意,深吸了口气,慷锵有力道:“还请王爷放了洛阳所有的和尚尼姑,师父是您的好友,又救驾有功,想来您不会为难他,若非要死,我和玉珠死就行了。” 这边。 高台上的陈砚松阴阳怪气一笑,斜眼觑向瘫坐在地的玉珠,“你听见了没,在他眼里,你连那些秃驴都不如,他为了自己的美名,宁愿拖着你一起死。” 玉珠望着十三,莞尔浅笑:“少挑,他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自私么?这是我们俩种下因,结果自然由我俩一起扛,若是他选让我生,我还瞧不起他哩。” 陈砚松脸上讪讪的,撂下句“你真是冥顽不灵”后,就扭转过身,不再去看。 这边。 魏王仿佛早都了然吴十三会这么选,笑着拍打下十三的侧脸,抬了下手:“三日后释放所有和尚。” 就在此时,只瞧远处拱门奔来个年轻侍卫。 那侍卫径直到魏王跟前,踮起脚尖,悄声在魏王耳边说了番话。 魏王脸色微变,忽然手指向台上的玉珠:“孤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套车。” 转而,魏王看向吴十三:“至于这小子,收进地牢,找个好大夫给他治伤,这场赌局还未完呢。” 第83章 玉珠被魏王带走了, 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天灰沉沉的, 是那种暴雨来之前的闷热压抑。 街上根本没几个行人, 卫军还在到处抓人,甚至愈演愈烈,在一些偏僻点的地方, 竟开始公然打砸(呛)烧。 一声炸雷响起,将缩在车子角的玉珠吓了一大跳。 约莫一刻钟前,她被魏王匆匆带出了王府, 上了辆毫不起眼的轻便马车, 不晓得要去哪里。 玉珠斜眼偷摸朝里望去。 这会子魏王虚弱地窝在软靠里, 他脸上满是病气,唇因失血过多而略微发白。 而在王爷跟前跪坐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 头发乌黑油亮,大花眼下是两只大大的眼袋, 肩上挎着只大药箱, 正小心翼翼地给魏王拆脸上的纱布。 “为什么坐那么远?”魏王忽然开口。 “啊。”玉珠身子猛一哆嗦,回过神来, 再次望去,那个大夫已经将魏王下脸上那块被血染透了的纱布拆下,伤处血肉模糊, 甚至隐隐能看见下白森森的颌骨,甚是骇人。 玉珠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她攥住衣角,咽了口唾沫, “妾……有点害怕。” 魏王被逗笑了, 谁知扯到伤处, 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气,接着问:“既然害怕,那方才出府的时候,老和尚要跟着来,又为何拒绝?” 玉珠颔首道:“您如今病着,主持那些不中听的话还是不要入耳了,若是气伤了身,得不偿失。” “你很会说话。”魏王尽量将头仰起,方便大夫上药包扎,他拂了下袖子,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杜朝义先生,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天下无双。” 玉珠朝那个叫杜朝义的男人深深弯下腰,见礼:“杜先生安好,妾身袁氏有礼了。” “嗯。”杜朝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玉珠碎 第73节 玉珠顿感尴尬。 “你别理他。”魏王拍了拍杜朝义的胳膊,笑道:“本事大的人通常傲慢些,说来还得感谢老二,那晚你伤了孤王,老二怕孤王怪罪,次日一早请了杜老来给本王瞧伤,那时本王已经昏迷,得亏杜老手段高,诊出孤王中了毒,才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玉珠抿了抿唇,纠结了许久,仰头急道:“王爷,其实骏弥公子等人真的不是被十三杀的,他得罪您都是因为我,您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停车。” 魏王忽然开口,他给那杜朝义使了个眼色,杜朝义会意,简单地收拾了下药箱,躬身下车了。 外头闷雷阵阵,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车子摇摇晃晃地行在雨中,内里有些昏暗,药味儿和血腥味很浓。 魏王并没有回答玉珠的问题,男人双手捅进宽大的袖子里,闭起眼小憩。 玉珠越发不安了,一点点往车口处挪,她环抱住双腿,心乱如麻,魏王杀人的狠厉历历在目,这人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十三受了重伤,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福伯父女被拘了好多日,不晓得情况如何? 玉珠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时,魏王面上浮起抹痛楚之色,他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往口里连倒了数颗黑色丸药,没有嚼,直接吞下去,牙关紧咬,似在忍耐,随之将大氅裹紧了些,幽幽道:“那会儿,孤王发现你额角上的伤还没有彻底消去,这么漂亮的女人,若是留了疤可不好,等今晚的事完了后,叫杜朝义给你配点祛疤散肿的药膏。” 玉珠下巴抵在膝上,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去哪里?” “你现在才想起问?”魏王嗤笑了声,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颌,“那晚孤王做了件错事,伤害了你,可你也刺伤了我,咱们便算扯平,好不好?” 玉珠嗯了声,想了想,怯懦地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魏王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打趣:“你满心满眼都是小情郎,总算还记得关心一句孤王。” 玉珠脸顿时红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王爷似回到了之前那个来兰因观看她的男人,宽厚大度,还能谈笑风生几句。 “对不住啊。”玉珠忙道歉,端端正正地跪坐好了,问:“您的身子好些了么?” “放心罢,孤王命硬,阎王爷也不敢收。”魏王痛苦地呻吟了声:“虽死不了,但日日受蚀骨销肉的痛苦。” 说到这儿,他轻锤了下肩颈,直勾勾地盯着玉珠:“你过来,给我揉揉肩。” 玉珠顿时慌了,下意识觉得老狗日的又要强迫她,顿时想拔下簪子防身,可转而想到洛阳城和无数的僧侣因她受难,且此番自投罗网,本就是要平息魏王的怒气。 哎。 玉珠跪行着上前,手颤抖举起,搭在男人的肩膀,他的肩很宽,正当壮年,胳膊将窄袖撑得满满的,手很大,若细看,指甲缝里还有残余的血……就是这双手,在顷刻间杀了数名杀手。 “很舒服。”魏王闭眼,享受着按摩,忽然坏笑着问:“你不怕孤王又强迫你?还是说你偷偷藏了什么碎瓷片子,想趁孤王不注意,抹了我的脖子?” 玉珠手没停,继续按,苦笑:“吃一堑长一智,妾身不敢再伤您,因为这代价我实在承受不起。” “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气的。”魏王抬手,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柔声问:“这些天在做什么?千万别告诉孤,你没日没夜地和十三在一起厮混,孤真的会吃醋。” 玉珠笑笑:“那您还是吃吧。” 魏王撇撇嘴,叹道:“十三的确是个讨喜的小子,不过,比起孤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差太远……那时孤和同袍兄弟们痛击越国骑兵,真真应了岳武穆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当年铠甲白马、意气风发,拱卫这大好河山,为娘亲争光,如今回首再瞧,两鬓已染上了霜。” 男人怔怔地望着被雨打湿的车帘子,唇角含着抹浅笑,整个人完全靠在玉珠怀里,问:“记得那晚你说太后鄙薄孤王,孤还不信,现在……玉珠,你说一个母亲,会不会痛恨她的孩子?” 玉珠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她想了想,回道:“朝局妾身不懂,不过有时候父母确实不会一碗水端平,子女也定会心生不满,不怪您生气。” “也就你敢跟孤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了,他们都劝孤,说太后这么多年一直疼爱厚待孤,其实孤心里清楚得很,先君臣江山,后兄弟母子,生在帝王家,情分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其实孤早都该料到会发生这些事,到底是孤痴心妄想了。” 魏王苦笑了声,忽然转身,将女人搂在怀里:“玉珠哪,孤真羡慕你的女儿,有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好母亲。” 他动情地吻向女人的脸,轻声哽咽:“孤王真的是很喜欢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应一二……” 玉珠吓得忙挣扎,往开推他,可又不敢使太大的力,只能说:“您抱得太紧了,妾身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崔锁儿恭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主子爷,咱们到了。” 魏王厌烦地喝道:“知道了!”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玉珠,见她这会子吓得脸都白了,笑了笑,爱怜地摩挲了下她的胳膊,起身下了马车。 玉珠松了口气,她此时如同一根绷紧得弦,仿佛稍微有个外力,就会断掉,可又无法改变现状,只能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之前崔公公说了,王爷如今重伤,行不了房。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定要相信崔公公。 想到此,玉珠手捂住狂跳的心口,紧跟着王爷下了马车。 可下去后,顿时吃了一惊,他们竟来到了陈府外宅? 玉珠四下打量去,这会儿雨刚停,小巷子里还湿漉漉的,散发着股子泥土腥味,崔锁儿和那个杜大夫侍奉在魏王跟前,而陈砚松此时手忙脚乱地吩咐下人将马车安置好,点头哈腰地请王爷入内。 陈砚松陪着笑,兴奋得俊脸绯红,奉承魏王:“您那会儿大杀四方,使了力,想来身子也乏了,小人早都让厨娘准备了个席面,也不知菜合不合您的胃口。” 魏王无视陈砚松的殷勤,朝诧异的女人招招手:“玉珠,你来扶着孤王。” 就在这时,魏王手忽然用力按住陈砚松的肩膀,淡淡说了句话:“老二,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今天落井下石的样子很不体面,不过看你如此维护玉珠,还算有点情义。” 说罢这话,魏王携玉珠大步往里走。 陈砚松此时冷汗涔涔,脸都吓白了,楞在原地不敢动,最后还是崔锁儿用手肘捅了下他,他才回过神来。 “大哥,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陈砚松忙低声询问。 崔锁儿抿唇一笑,凑到男人跟前咬耳朵:“这你都不懂,王爷的意思是,以后不许你再纠缠小袁夫人了,再则他也告诉你,一个人可以有野心、也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可若是像戚银环般弃爱绝情,无视尊卑上下,那么这样的属下万万用不得,谁知哪天就被背刺了呢,等着吧老弟,王爷总归还是信重你,你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呢。” 陈砚松大喜,忙侧身往里迎崔锁儿,不住地奉承崔锁儿,说以后还要靠大哥照应呢。 这边,玉珠搀扶着魏王,由陈砚松在前头带路,往内院走。 她心里惴惴不安的,不晓得魏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绕过一片影壁,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凤尾竹林,穿进去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 只见陈砚松半跪在地上,刨开块泥土,顿时出现一条小臂粗的铁链子,他拽住,用力一拉,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机关响动,那墙壁居然像门一样打开了。 “走吧玉珠。”魏王抓住女人的腕子,将她往里拉。 玉珠害怕极了,魏王莫不是要囚禁她? 她愤力挣脱开,一把拔下髻上的银簪,抵在脖子上,索性豁出去了,冲魏王恨道:“王爷,若是您想把我变成禁脔,那、那我宁肯现在就死了!” 陈砚松见状,杀鸡抹脖子般喝道:“不许胡说,还不赶紧给王爷道歉!” 魏王挥了挥手,示意陈砚松退后,莫要多言,他笑看向玉珠,“无怪你害怕,先放下簪子,别把自己伤着了。” 见玉珠不为所动,惊惧得都掉泪了,魏王摇摇头,轻声问:“戚银环陷害了你和十三,你恨她么?” 玉珠咬牙道:“当然恨。” “这不就得了。” 魏王率先走进暗室,淡淡撂下句话:“是时候清理门户了。” 第84章 戚银环? 清理门户? 玉珠怔住, 她忙斜眼望向立在凤尾竹边的崔锁儿。 崔锁儿这会子正用拂尘扫身上的水珠儿,他装作若无其事, 冲玉珠微微点头, 下巴朝暗室努了努,示意她安全。 玉珠颔首,深呼吸了口气, 紧随着魏王走进那暗室。 与其说暗室,倒不如说是个狭窄过道,将将能横放下一张桌和两把椅子, 头顶一处小小通气口, 若是点上蜡烛, 就十分的闷热压抑。 长方桌上早都备了新做的牛乳酥、白斩鸡和炖鸭信等吃食,另还有有一盘新鲜荔枝, 一壶菊花小酒,为了消暑, 地上还摆了几个盛满冰块的青花瓷缸。 魏王已经坐到靠里的那张四方扶手椅上, 下巴朝旁边努了努,“玉珠, 过来坐。” “是。” 玉珠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坐下。 “孤王身子不适,用不了荤腥。”魏王扫了眼桌上的菜, 笑道:“你估计一整日都没进食吧,自便,别太拘束了。” “是。” 玉珠简直如坐针毡,这么凉爽的地儿, 她居然热得满头是汗。 为了不露怯, 她特意拈了块乳酥吃, 哪料味同嚼蜡,甚至还有些噎住,她用袖子擦擦唇,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忽然脑子一抽,问闭目养神的魏王:“要不给您也倒一杯?” 刚说完,她就懊恼地打了下自己嘴,忙道歉:“对不住啊王爷,妾身忘了您才说过身子不适。” 王爷张开眼,翻起一只罗汉杯,推过去,笑笑:“倒吧,喝一两杯死不了。” “哎。”玉珠忙起身,给他满满倒了一杯。 她喝了口酒,菊花味儿挺浓,甜中还有点苦涩,大抵酒壮怂人胆,她定了定神,轻声问:“您今晚要抓捕戚银环么?” 魏王嗯了声,细细地品酒,“若是旁人,或许还能以家人好友性命威胁,逼迫他自投罗网,可银环,她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万一逃了,再要抓捕就真是大海捞针了,且这女人心狠手辣,定会暗中伺机报复,于孤王、你、十三甚至老和尚都不利,所以,孤王这次必须打掉这条蛇!孤王撒出去的探子来报,说在洛阳附近的小县城见到了她的身影,依她的脚程,必定会赶在城门下钥前回来,如今城内风声鹤唳,她性子多疑,多半会来老二这里问问,这间暗室是修在戚银环住的主屋后头的,咱们能听见她说话。” 原来如此。 玉珠了然,可不禁心里生起老大的恶寒,陈砚松居然修了暗室,看来在亲近戚银环的时候,就开始防备着了,想必老宅也有,她与他成婚几年,竟然完全不知。 玉珠又喝了几口菊花酒压惊,好奇地问:“既然您推算戚银环入夜后才来,现在才刚酉时,您……是不是来早了?” 魏王笑笑:“好像是有些早,那辛苦你陪孤王多等等吧。” 雨后的天澄透清亮,云朵呈现多种色彩,红的是玫瑰、蓝的是宝石,太阳西去,浮着抹如凤凰尾巴般的晚霞。 北门那边依旧戒严,要出城商人和老百姓自觉地排成老长一溜,等着守城将士查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众人不禁踮起脚尖望去。 原来策马狂奔的是个妙龄女郎,她身穿黑色紧身劲装,腰带紧紧扎住,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纤腰,脸上蒙了黑纱,唯一露在外面的,是双清丽的眼,明明很媚,但却也冷到了极致。 “哪里来的野女子,还不快快下马!” 一个年轻校尉喝了声,招呼众人上前,抄起家伙事,放下长木刺栅栏,做出阻拦。 戚银环赶了两日的路,本就烦躁,见有人敢拦她,顿时火冒三丈,扬起马鞭,咻地朝那年轻校尉甩了一鞭子,那男子侧脸顿时生起条血印子。 “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戚银环说话间,又抽了那校尉两鞭,从袖中掏出块令牌,啐骂:“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那勃然大怒的校尉刚要发火,蓦地看见黑衣女子手里竟持着魏王府的令牌,忙躬身行礼,脸上挂起笑:“原来是王府贵人,下官眼拙,没认出来,得罪之处,还请贵人见谅。” 戚银环白了眼那校尉,鞭子朝四周扫了圈,皱眉问:“为什么忽然封城严查?是不是在查什么钦犯?” 玉珠碎 第74节 “贵人慧眼独到。” 校尉腰又弯了几分,笑道:“王爷遇刺,如今正通缉两名极乐楼要犯,十三郎信天翁已经落网,三日后处以凌迟之刑,十七郎海东青还飘着,故而城门处设防严查,以防钦犯逃走。” 戚银环唇角勾起抹笑,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是他先无情的,那就别怪她无义了。 蓦地,戚银环忽然看见城墙根锁了十来个和尚,女人秀眉微蹙,冷声问:“那些和尚怎么了?” “不晓得啊。”校尉苦着张脸,摊了下手,“昨儿忽然接道命令,让抓捕洛阳附近的所有和尚,牢里已经住不下了,就只能把他们晾在城门口。” “和尚……干和尚什么事啊。”戚银环疑惑地喃喃,猛地她想起吴十三是老和尚惠清的俗家弟子,莫不是秃驴见吴十三落网,前去求情,得罪了王府主事人,进而连累了整个洛阳的光头? 戚银环不禁笑出声,这才是她所期待的乱。 不,还不够。 她还没看见李梧那王八蛋丧命,更没看到袁玉珠那小贱人被满门抄斩,怎能满足! 戚银环扬起马鞭,又抽了下那校尉,傲慢道:“姑奶奶是替王爷办密差的,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说在城门口见到我的事。” 说罢这话,戚银环夹了下马肚子,扬长而去。 “是是是。” 校尉唯唯诺诺地应承,等女人远去后,他呸地吐了口,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疼的脸,勾勾手,让旁边立着的属下过来,悄声耳语了几句,“去告诉二爷,美女蛇回来了。” 夜悄无声息地降临,街上空无一人,到处黑黢黢的,偶尔响起几声狗吠,也很快被主人握住狗嘴,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是不要叫唤得好。 戚银环弃了马,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洛阳的大街小巷。 下午她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无忧阁,找忠心耿耿的属下——阿东等人,问问如如今洛阳到底是怎么个回事,若是能确定李梧死了,她立马带这十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下属离开洛阳,去长安另寻个营生。 谁知无忧阁人去楼空,连只鬼都没有,阁里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那这些人去哪儿了? 疑惑之下,她又去找城里的眼线探子们打听,哪料打听到的和那个守城校尉说的差不多,也是王爷遇刺病重,这几日不仅通缉十三郎和十七郎,还在到处抓大夫和搜罗药材,简直要变天。 看来李梧那王八蛋真不行了……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去了趟王府,好家伙,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被重兵围了起来,连只苍蝇都靠近不了。 她是杀手,天生有种对危险的敏锐感,总觉得过于乱,反而不太真实。 于是,她又潜入陈府,想找老二问问,哪知扑了个空,老二不在家,而那个俏丫头良玉在,她揪住良玉的衣襟,问了通,原来当日吴十三回到洛阳,闯入陈府,把老二给暴揍了顿,带着袁玉珠逃了,好像躲在广慈寺,后面被卫军搜到,俩人当场落网,老二浑身的伤,羞辱见人,便躲去了外宅。 问到老二的下落后,戚银环赶紧往城北的外宅去了。 刚到巷子口,就看见大门口灯火通明,陈砚松的心腹阿平正指挥着下人,将雕花梳妆台和各种珍奇摆件往外搬呢。 “别磨磨唧唧偷懒,这两日屋子腾出来后,得赶紧找买主看房。” 戚银环皱眉。 卖房? 只听说陈二买,从没听说他要卖。 “做什么呢。”戚银环轻喝了声。 阿平闻言,忙转过头来,发现是戚银环,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来,恭敬地打了个千儿,笑呵呵道:“小姐回来了啊,呦,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一头一身的灰。” “少打听!”戚银环剜了眼阿平,下巴朝门口堆着的家具努了努,问:“这是作甚?” 阿平左右看了下,凑近女人,小声道:“二奶奶刺伤了王爷,王妃大怒,让人将她关入内狱,听说不日还要上奏朝廷,要求严厉惩治一干人犯哩,二爷急得要命,到底夫妻一场,总不好眼睁睁看她死吧,这不,这两日在清点家当,卖了酬银子,将来好各处打点打点,别真把脑袋给砍了。” 戚银环鼻孔发出声的冷哼,讥讽不已,“他倒长情。”转而,戚银环往宅子里走,问:“二爷人呢?” 阿平抻长了脖子回:“屋里泡澡儿呢。” 戚银环进到宅子后,喝命那些搬家具的下人们滚,随后径直朝自己的主屋走去,她发誓,若是陈砚松这小子敢动她的首饰,她一定会剥了他的皮! 穿过葫芦形拱门,戚银环走到内院,不同于外院的杂乱,里头倒还是清幽安静,上房亮着灯,虽只是昏黄一点,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却是温暖的存在。 戚银环直接推门而入,一股好闻的沉水香顿时迎面扑来,抬眼瞧去,陈砚松此时似乎刚沐浴罢,头发还湿着,将月白色的直裰打湿了一大片,他正坐在圆桌前,一边吃宵夜,一边捧着个账本看。 听见动静,陈砚松忙抬起头,见是戚银环,显然有些诧异:“你回来了?” “哦。” 戚银环淡淡应了声,将双刀啪地一声按在小圆凳上,压根不理会陈砚松,自顾自地脱掉衣裳,在铜盆里拧了个凉手巾把,擦自己的脸和身子,路上洗不了澡,身上早都黏腻腻的,如今终于能回到家擦洗,真是松快。 “银环,你先过来,我问你几句话。”陈砚松起身,紧紧攥住账本,显然有些紧张。 “问什么。”戚银环从柜中取出套崭新的肚兜和小衣,迅速穿上,冷冷地瞥了眼男人,讥笑道:“二爷脸怎么开染坊了,被谁打了?” “还说呢!”陈砚松一把将账本摔到桌子上,猛灌了几杯酒,愤愤道:“还不是你那好哥哥吴十三,那天闯入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打了顿。” 转而,陈砚松清了清嗓子,故意问:“你那天不是去益阳县救吴十三了么?我总以为你会带他远走高飞,怎么,还是驯服不了这头倔驴?” “谁告诉你我去益阳县了。” 戚银环警惕非常,用金簪子将头发绾成个灵蛇髻,趿着绣花鞋,走去圆桌那边,坐到陈砚松对面,她扫了眼桌子,都是些的下酒荤菜,顿时没什么胃口,于是给自己倒了杯酒喝。 “你没去益阳县?”陈砚松故作夸张地睁大眼,皱眉:“那骏弥那些人竟是吴十三杀的?” 戚银环没言语,用筷子夹了颗醋泡花生,淡淡道:“我今儿回来的时候看到通缉令了,说吴十三和十七郎刺杀王爷,若是骏弥死了,多半是这俩蠢货干的。” 陈砚松暗骂这小婊子果然贼,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压低了声音,“你倒不必如此防备我吧,我又不会说出去,那晚我可亲耳听见你说要去救吴十三的,你同我说句实话,骏弥等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早都不满王爷重用骏弥,杀……” “什么杀!”戚银环抽回自己的手,翻了个白眼,“我干麽要杀自己人?哦,忘了同你说,那晚我策马到城门口,忽然记起有个老友病重,需要几味好药材,我赶紧折回城里,到处找灵药,若是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问那晚守城的小兵,我到底有没有离开洛阳。” “你哪个老友?”陈砚松紧着问了句。 “干你什么事呢。”戚银环越发不安。 “哪个老友能重要得过吴十三?”陈砚松再逼问。 “吴十三?那个负心人?”戚银环嗤笑:“别逗了,谁都比他重要,他伤了我那么多次,我若是还上赶着管他,那可真是没皮没脸了。” “看来真不是你干的。”陈砚松痛苦地搓了下脸,喃喃,“玉珠误伤了王爷,王妃定要她的性命,哎,原本还指望吴十三那蠢货去劫狱救她,现在也因屠戮王妃的外甥被抓捕了。” 戚银环只是笑着饮酒,不言语。 忽然,陈砚松单膝跪在戚银环跟前,抱住女人的小腿,急道:“我现在真是没法子了,只能变卖家财找找门路,可是谋害王爷的罪名太大了,那是要抄家灭门的,哪个官员谁敢管她?银环,你手段通天,你能不能替我救救她?我愿意将所有的身家都给你。” “我?”戚银环噗嗤一笑,“你开什么玩笑?你让我去救,万一我套进去呢?” 陈砚松见使了各种话术,就是从这女人套不出有用的话,他心一横,双眼危险一眯,冷笑数声:“你必须给我去救人,你当你做的事旁人都不知道?王爷昏迷不醒,大夫诊出是中了毒,是你下的吧,那晚你离开后,我让阿平跟踪你来着,亲眼看见你潜入了王爷的那个外宅,老半天都没离开,还有,在骏弥公子被杀的地方,有个杀手手里攥着只银耳环,暗指的就是你吧。” “胡说八道!” 戚银环重重地扇了陈砚松一耳光,啐骂:“居然敢老娘身上泼粪,我告诉你,袁玉珠死定了,吴十三也死定了,如果你小子不听话,也得死。”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陈砚松舔了下唇角被打出的血,狞笑:“你猜我在王爷外宅的房顶发现什么了?是你的首饰,你或许都没发现自己掉了只发簪吧,得亏让我找着,藏了起来,不然你也得出现在通缉令上。” 戚银环仔细地回想,真有些慌了,那天晚上她掉首饰了? “乱讲!”戚银环佯装镇定,撇撇嘴,“我戴了什么簪子,自己不清楚?怎么会掉在外宅房顶,多半是你小子故意栽赃陷害吧 ,你既然觉得是我做的?干嘛不报官?不正好能把你老婆换出来么。” 陈砚松气道:“你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试图谋害你,简直自寻死路。” “这倒是句实话。”戚银环亲昵地拧了下男人的脸,笑道:“你捡到了什么簪子,拿出来我瞧瞧。” 陈砚松抓住女人的手,吻了几下,坏笑:“呦,你这是不是变相地承认给王爷下毒了?” “你先把簪子拿出来,我再同你说。”戚银环声音魅惑。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火光攒动,似乎来了很多人。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戚银环,她被瓮中捉鳖了,于是急忙飞身出去,去拿自己的双刀,谁知头忽然发晕,脚一软,跌倒在地。 只听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 瞬间涌入数个强悍将士,紧接着,魏王铁青着脸,大步走进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淡淡说了句:“银环,老二既然问不出来,要不你给孤王说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第85章 在看到魏王的瞬间, 戚银环就知道她的算计可能失败了,数种想法在脑中盘旋。 陈砚松出卖了她? 还是当日益阳县有活口爬回来告密? 按理说王爷现在应该被蛊毒折磨的濒死了, 为什么还能站在这儿?难道有高人给他解毒?不可能, 二师兄的毒术天下无双,没人能解,便是她这个亲传弟子都没解药。 戚银环只感觉浑身绵软无力, 头阵阵发晕,她被下药了!什么时候的事?陈砚松动的手? 就在此时,玉珠也进来了。 戚银环看见玉珠好端端的站在她眼前, 更是惊诧, 不是说王妃要治这贱人死罪么? 难道说, 城里闹得风声鹤唳,是为了诱捕她? 不管怎样, 反正打死了不承认。 “王爷。”戚银环目中含泪,手吃力地撑在地上, 跪好了, 她见自己此时只穿着肚兜和亵裤,羞得用胳膊遮挡住, 慌张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嗳呦,您的下巴是受伤了么?” 魏王脱下大氅,扔到一旁, 径直走到里头,端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食指点了下桌面,让玉珠也坐。 他什么话都不说, 直勾勾地盯着戚银环。 戚银环被盯得浑身汗毛倒竖。 “王爷。”戚银环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 试图勾起他一丝怜悯, “不晓得您听了谁的诬告,才这么生气,奴婢敢用性命发毒誓,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我、我知道了!” 戚银环猛地扭头瞪向陈砚松,急道:“是他!他一直记恨您抢了他妻子,不论王府还是那个外宅,守卫均森严无比,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又没三头六臂,如何强闯?我瞧您呼吸粗滞,下巴伤的又厉害,不用问,定是有人用抹了毒的东西刺伤您,妾身曾听陈砚松说过是袁玉珠做的,可区区一介妇人如何敢?说不定就是陈砚松往袁玉珠手上或者哪里抹了毒,他也恨袁玉珠羞辱背叛他,如此借您的手杀妻,然后设局栽赃在我身上,甚至还杀了骏弥等人,为的就是除去觊觎他老婆的吴十三,简直是一石数鸟!” 陈砚松知道这女人狗急跳墙了,忙反驳:“你还在扯谎!骏弥死的时候我可在洛阳,家里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了,崔公公也能替我佐证,我哪里能去杀他!” 戚银环冷笑数声:“你陈二爷用自己去?大可以雇佣杀手啊,你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玉珠亲眼见到狗咬狗,厌烦地别过脸。 “咳咳。” 魏王拳轻掩住唇,咳嗽了两声,打断这不体面的互相攀扯。 他仍然没有说话,接过崔锁儿递来的药茶,一手托着,另一手用盖轻轻地抹茶汤表皮的浮沫。 戚银环又惧又恨,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李梧这王八蛋究竟怎么想的?为何一言不发! “银环哪。” 魏王忽然开口,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你第一次见到孤,求孤帮你从极乐楼脱身开始,孤王就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而你也表现得很出色,灭了极乐楼,又助孤王组建了无忧阁,立了不少功劳,孤王常说,有本事的人都骄傲,可是骄傲也得有分寸。” 玉珠碎 第75节 魏王抿了口茶,淡淡笑道:“你和老二私下犯了几宗人命案子,没事儿,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在无忧阁培植自己的势力,孤觉得恶心,也忍了,可你为什么要生了背叛孤的心,妄想投靠长安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不是你说的。” 戚银环双手伏地,她已经浑身冒冷汗了,扭头瞪向陈砚松,眸子里尽是怨毒,这些话是她之前在床榻上同他说的私密话,这小子果然早都开始谋划在背后捅她刀子了! 魏王用袖子轻拂了拂下裳,翘起二郎腿,温声笑道:“其实也不怪你,良禽麽,肯定择优木而栖,可是银环啊,你为何要给孤下毒呢?” 戚银环往前跪爬了数步,双手像抓救命稻草那般,抓住魏王的脚,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奴婢不晓得您听了谁的挑唆,真不是我下的毒,奴婢冒昧问一句,谁看见了?谁又有证据?” “呵。”魏王轻笑了声,足尖勾起女人的下巴,淡淡道:“银环,你承不承认还重要么?你伺候了孤王这么久,应该知道,孤素来是不讲道理的,宁杀错,不放过!” 戚银环身子猛地一哆嗦,倔强地昂起头,“您说过,我是有功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杀了我,我不服!” “不服?”魏王喝了口药茶,点头笑道:“不得不说,你的本事很高,计划几乎天衣无缝,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没一个可以善终,还是那句话,你太自傲了,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王斜眼,望向一旁侍立着的杜朝义,淡淡道:“这位先生是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在你给孤下毒的第二日,陈砚松请了杜先生来探望孤,当场就将孤重伤昏迷的真正原因诊了出来。” “不可能!”戚银环下意识否认。 二师兄的毒术天下无双,绝不可能被人查验出来。 这时,那杜朝义冷哼了声,抚了把胡须,眼里的不屑和傲然全全涌了出来:“你那个二师兄叫白鸿鹄罢?老夫倒是听说他有几分名头,不过是个江湖游医而已,会一点邪门歪道,竟被人称作毒圣,真真是贻笑大方,而小女娃你更可笑,半路出家跟着白鸿鹄那半吊子学毒术,怕是连十八反是什么都不晓得!你不承认给王爷下毒,好,老夫就说一点,你在王爷下颌种的那只蛊虫,平日是用人血和依兰花油养着的,对不?小女娃你闻一闻自己身上,依兰花香是不是很浓?” 听到此,戚银环心都凉了半截子,清丽的脸上毫无血色。 千算万算,竟然败在个姓杜的老头子身上! 可刚听王爷说了,姓杜的可是陈砚松请出山的,而且时间那么巧,偏在她下毒的第二天。 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她十九娘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杀人无数,竟会败在个商人手里。 戚银环委屈地小声哭,身子微微颤抖,她这会儿衣着单薄,四肢纤长而白皙,几缕黑发缠绕在脖子上,再加上那张无辜的脸,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 忽然,戚银环坐直了身子,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怨毒,不再委屈,更多的是气怒,看了眼貌美端庄的袁玉珠,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陈砚松,最后,目光落在魏王身上,尖刻道: “你好歹是一方诸侯,为了个区区女人,将我打得体无完肤,我是你请回来的上宾,为你做事的得力干将,你自己算算,太后要对付皇后母子,要你收集罪证,是谁收集的?又是谁给你伪造的?你从来都没有尊重过给你做事的人,心肠狭窄至此,活该你只能做个王爷!” 玉珠倒吸了口冷气,上次她就是这么当面讥讽魏王,结果就把这人暴戾的一面激出来了,戚银环怕是要遭罪了。 “玉珠哪。” 魏王忽然开口。 “啊。”玉珠被吓得身子猛一咯噔,强笑道:“妾身在。” 魏王盯着戚银环笑,无喜无怒,淡淡道:“银环栽赃谋害你和十三,孤今儿带你来,就是让你亲手报复回来的,去,打她。” “你敢!”戚银环双眸猩红,怒视玉珠。 玉珠端坐在椅子上,垂眸看戚银环,摇了摇头:“打她?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魏王笑笑,冲一旁的崔锁儿使了个眼色。 崔锁儿会意,将拂尘插到腰后,挽起袖子上前,扬手大耳刮子抽向戚银环,清脆的耳光声回响在屋里,让人心惊。 不多时,戚银环白嫩的脸就红了起来,唇角亦冒出了血丝,饶是如此,她依旧跪得端铮铮的,不甘地瞪着魏王。 “停手。”魏王冷冷开口。 他起身,双手背后,走到戚银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问:“你觉得孤因为个微不足道的袁玉珠,伤了你的尊严,所以你才心生背叛?原来竟是孤的错?” “是!”戚银环呸地吐了口血唾沫,高扬起头,银牙紧咬,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挤:“你这种痴迷女色的做派,和昏君纨绔有什么分别?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这么选择,你根本不配我们的忠心。” 魏王剑眉上挑,“你们的忠心?” 男人拊掌微笑,蹲下身,一分分靠近戚银环,手指温柔地轻抚女人的脖子,“没你们了,你的那些好属下,都叫孤王宰了。” 戚银环呼吸一窒,身上的力气好似又被抽走几分,原本她还想着若是此番被囚,阿东他们得到风声,定会来救她。 没了、没机会了…… “银环哪。”魏王手握住女人的脖子,一点点发力,“你怨恨孤为了个区区女人打你,可你却忘了,孤早都警告过你,不许打袁玉珠的主意,你听我的话了么?” 戚银环第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他的手像枷锁,扼得她呼吸不了。 魏王面色冷静,莞尔:“孤王告诉你一件事,在孤这里只有尊卑高下,好好做事孤不会亏待了你,所以你父亲封爵、你母亲封诰命,你两个兄长为官,你在洛阳城呼风唤雨,都是孤给你的犒劳,可你的心太贪太毒,妄想与孤并肩站,以为孤是你们极乐楼的什么宗主、二师兄?能随意被你拿捏算计?孤能给你和你家人一口饭是,同样,也能收回来,丫头,跪着要饭就得给我低眉顺眼些!” 魏王厌恶地甩开女人,站起身。 “王爷我错了。”戚银环头如蒜倒,眼泪鼻涕齐流,抓住男人的下裳摇,声音都哭嘶哑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是一时糊涂啊。” 魏王一把抽走自己的衣裳,回头看向玉珠:“走,回府。” 说罢这话,他大步往出走,在路过陈砚松的时候,淡淡说了句:“老二,这女人就交给你处理了。” 断魂坡头,百鬼齐哭。 一轮缺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密林中时不时有野狼呼啸,残破的墓碑上栖息着只秃鹫,它好像饿了很久,羽毛掉了一大半,静静地盯着前方。 前方是座野坟,几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正往开掘土,泥土腥味和腐尸的臭味弥漫在四周,让人阵阵作呕,在土堆一旁摆着只红木做成的新棺材,描金画彩,十分华贵。 “快些!”阿平手里拎着只小白灯笼,指挥那几个侍卫,他朝坟坑吐了口,狞笑:“得亏今儿下了场暴雨,水把土给润湿了,不然可不好挖哪。” 说话的当口,阿平扭头朝不远处望去,饶是他胆子再大,也被渗得打了个寒颤。 此时,戚银环瘫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仍穿着那身肚兜和亵裤,肩带断了一根,小衣堪堪挂在胸前,她中了迷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记得魏王把她交给了陈砚松,后来……后来陈砚松把她扔进车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辈子那么长吧,等下车子的时候,才发现是坟地。 “呜呜…”戚银环不住地流泪,试图说话,可嘴里麻溜溜的,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她用眼神求陈砚松。 “别那么看我嘛。” 陈砚松嘿然一笑,弯腰打开地上的那口雕花大木箱,从里面取出盒胭脂,小指蘸了点,细细地往女人唇上抹,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脸,扁着嘴道:“王爷真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好好一个大美人儿,瞧给打成什么样儿了,可不好上妆了呢。” “二、二爷。”戚银环用尽浑身力气,情急之下都失禁了,哀求:“放过我,求你了。” “啊?”陈砚松装作听不见,俯身,耳朵贴近女人,“你说什么?这是哪里?” 陈砚松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看坟地那边,柔声笑道:“你不认识这里呀,这是你师父白鸿鹄下葬的地方。” 忽然,陈砚松看见她穿的凌红小裤湿了一片,他厌恶地用手指按住鼻子,嗔怪:“都多大的丫头了,还尿裤子,羞不羞。” 说话间,陈砚松转身,又从箱笼里取出套大红的嫁衣,拎起来在月光下欣赏,领子口缀缝了小拇指般大的珍珠,裙身用金线绣了凤凰和牡丹。 这般喜庆华丽的衣裳,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蛮诡异。 “知道这是什么?” 陈砚松动手,往下脱女人的肚兜,给她换上嫁衣,坏笑:“也多亏我那姘/头云恕雨在中间牵线,其实这半年来,我一直和你的十七师兄海东青暗中联系,你那个深情的师父当年逼十七郎发毒誓,不许他动你分毫,所以他就算恨死你,也得忍住恶心,看你成天到晚地勾三搭四,他听见我有要动你的心思,高兴坏了,立马托人送来这套嫁衣,求我,让我把你和白鸿鹄合葬。” “混、混蛋。”戚银环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饿了?”陈砚松给女人戴上金凤冠,转身从食盒里取出一盘桂花糕,筷子夹了一块,递到女人口边,笑道:“吃吧,不然就要等到下辈子了。” 戚银环紧紧抿住唇,痛恨地瞪着男人。 “不吃?”陈砚松故作疑惑,拍了下脑门,嘿然笑道:“你是不是想吃元宝香烛哪,顽皮,这东西待会儿管够,急什么。” 寒风吹来,撩动女人凤冠上的翠珠,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绝望了,哽咽着问:“为什么?我和你有什么仇,我、我之前难道对你不好?” “你还不明白啊。” 陈砚松大手扣住女人的后脑勺,凑近她,压低了声音:“我干下那些杀头入狱的事,总要有个人给我背黑锅啊,况且一山不容二虎,你下去了,哥哥我才能被王爷宠信哪。” 随之,陈砚松脸色微变,狞笑:“还有,谁让你打了我老婆来着,她只能被我一个人欺负,旁人绝不行。”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阿平忽然高声喊:“二爷,白鸿鹄的棺材挖出来了。” 陈砚松闻言,站直了身子,朝前方望去。 那几个侍卫同阿平合力,用粗棍子和绳子将一口泥呼呼的旧棺材吊出来,随后用铁撬棍开棺,在打开的瞬间,一股腐尸体的恶臭顿时席卷而来,有两个年轻的侍卫都吐了。 “移棺!” 陈砚松喝了声。 众人领命。 阿平在前头撒纸钱,摇招魂铃,后面几个侍卫在地上扑了块布,将白鸿鹄的残骨从棺材里捞出来,放到布上,众人抬着往那口红木新棺去了,依照生前的模样,依次将头、躯干和腿摆进去。 “来,新娘子起驾喽。” 陈砚松一把横抱起戚银环,怀里的女人仍在挣扎,试图抓他的脸。 “别急嘛,没几步了。”陈砚松坏笑。 越走近,那腐臭味儿越浓。 陈砚松屏住呼吸,将女人放进棺材里,放到那具烂骨头旁边。 他从阿平手里抓了把花生和桂圆,撒进去,笑着高声喊:“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戚银环都哭出了血泪。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恶毒的陈砚松支使下人,合上了棺材。 眼前漆黑一片,她看不见,却能听见头顶传来咚咚咚地钉棺材的声音,亦能感觉到他们抬起了棺,扔进个深坑。 这辈子好短啊。 后悔么?有点。 如果没有生了背叛的心、如果没有结识陈砚松、如果没有入极乐楼……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吴十三的时候。 那年江南春暖花开,那个受伤的俊美少年劫持了她,而她耳边说:“帮我脱身好不好?求你啦。” “好。” 戚银环唇角浮起抹虚弱的笑,喃喃答。 她头停靠在白鸿鹄的肩上,哭得像个小孩:“师父,环儿活得好累啊。” 第86章 深夜的洛阳静谧而美好, 月的光华撒在雨后的石地上,风一吹, 小水洼处就像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 似还能听见叮铃叮铃地响声。 马车慢悠悠地摇曳在洛阳的长街。 车内有些昏暗,魏王懒懒地歪在软靠里,双手交叠在腹部, 闭眼小憩。 玉珠则蜷缩在车口,她抱住双膝,头侧枕在膝头, 黑发散落了一身。 已经从陈家外宅出来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依旧心有余悸。 玉珠碎 第76节 戚银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挺感慨的,刨除心狠手辣的那面, 确实是个奇女子。 玉珠偷摸望向魏王, 他此时好似睡着了,呼吸平稳、神情轻松, 一点也瞧不出,他今日杀气腾腾地裁决了数人的性命。 玉珠不由得低头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和十三的命运会如何, 魏王会不会放过他们俩。 “在想什么?”魏王忽然开口问。 玉珠身子一顿,坦诚相告:“在想戚银环。” 魏王仿佛来了兴致,睁开眼,笑吟吟地看女人, 柔声问:“想她什么?” “嗯……”玉珠避开他依旧炽热的目光, 低头叹道:“在想她恣意又疯狂的一生, 刚竟冒出个念头,若是十三最开始与她相爱,她会不会就走不上这条路?假若没有我,他们会不会在一起?毕竟,戚小姐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而且那么痴心。” 魏王身子略微前倾,笑道:“孤王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要是再给陈砚松一次机会,他会死守你一个女人?还是依旧在外面拈花惹草?他会为了你不顾性命,还是像这次一样,为了取悦孤王,给你下药,亲手把你送到孤王身边?” 玉珠低下头,抿住唇沉默不语。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魏王笑笑,淡然说道:“这就是人的天性。孤之前调看过十三的密档,他是极乐楼的顶尖杀手,手上沾满了血腥,你能说他是好人么?但是他接的刺杀对象却全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亦或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从这点来看,你又能说他是恶人么?所以,老和尚的慈悲之门敞开,十三进去后停下了脚步,愿意坐在蒲团上听老和尚王八念经,而银环只是进去打了个照面,一刻都不肯多留。” 玉珠完全无法将眼前的男人与那个残忍暴戾的王爷联系起来,颔首浅笑,“您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魏王顺势搂住女人,语气暧昧:“忙乱了这一整日,孤身子实在乏累,你陪孤去章台行宫泡泡温泉。” 玉珠不着声色地挪动了个地方,头越发低沉,这句话背后什么意思,都不用猜,他还是不愿放过她。 魏王胳膊尴尬在半空了,他笑了笑,轻抚了下她瑟瑟发抖的胳膊,问:“你既不愿去泡温泉,孤也不勉强你,这么着吧,你今晚便伺候在孤王身侧,只是上药端茶,这能不能做到?” 玉珠心里是拒绝的,但怕激怒他,强笑道:“妾身刺伤了您,就算您不说,也该端茶递水侍疾的,那个……那个……” 玉珠犹豫了片刻,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能不能让我先见一面十三?他今儿受了很重的伤。” 魏王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微笑着窝回软靠里,闭眼休息,淡淡道:“可以。” 王府 月色凄迷,魏王府的亭台楼阁在白日里看,是富丽巍峨,可在夜里瞧就有如阎罗殿似的,偶尔从花树丛中飞出来只孔雀,扑棱这大翅膀,能把人吓一大跳。 王府很大,玉珠和魏王一前一后坐着软轿,穿过好几道拱门、十几条游廊和小路,终于到了白日的那个演武场。 场子内倒是灯火通明,屋檐下悬挂了十几盏写了黑色“奠”字的白灯笼,棺材还在,念经的和尚们不在了,而在正中间摆这个极大的铁笼,吴十三此时就盘腿坐在里面,背对着她。 玉珠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将十三当牲畜么?太羞辱人了。 “十三!” 玉珠呼了声,提起裙子朝他奔去。 吴十三听见熟悉的声音,忙跪转过身去,一手抓住铁笼,另一手从窄窄的间隙伸出去。 玉珠抓住他的手,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焦急地上下看男人。他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很,唇也微微发白,衣裳到处都是被刀剑刺划出来的破口,头发披散在身后,甚是凄惨。 “你……”玉珠泪如雨下,手伸进铁笼中,抚着他的脸,往下,又轻摩挲他的肩,记得今晌午恶斗,他被一个杀手迎面一刀砍在肩上,流了很多血。 “别哭别哭。”吴十三忙用袖子去给她擦眼泪,粲然一笑,明明疼得要死,却故作轻松:“师父都给我包扎好了,多大点儿伤,没事的。” 说到这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过去我被人追杀时候,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头都要掉了,你瞧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玉珠啐了口,“脖子剩一层皮还能活?” “嘿嘿。”吴十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想方设法逗你高兴嘛。”忽然,他看见魏王主仆此时站在高台底下,顿时紧张起来,强撑着要往起站,问:“他今天把你强行带走,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玉珠忙抚摩男人的脸,安抚道:“他今天要诱捕戚银环,让我过去看来着,没动我一根指头。” 吴十三松了口气,可很快皱起眉,犹豫了下,轻声问:“银环她……被抓到了?” 玉珠嗯了声,双手紧紧抓住笼子,低头没言语。 吴十三见玉珠神色黯然,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揉了揉女人的头发,问:“死了么?” 玉珠叹了口气,将今晚发生的事给他讲了遍,“魏王把戚姑娘交到陈砚松手里了,我走得时候,她还活着,只是……” “只是落到了陈二手里,注定了没好结果。” 吴十三替她说完。 之前,银环屡屡欺辱玉珠的时候,他恨得牙痒痒,一次次伤害她,甚至扬言要杀了她,可真听见她死了的时候,心反而空落落的。 吴十三眼里含泪,轻拧了下玉珠的脸,大拇指揩去女人脸上的泪,笑道:“我早都说过她不得好死,今儿总算应验了,哎……”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有疼爱她的娘老子兄弟,在家当千金万贵的大小姐不好么,非要跟着混江湖,这下把命送了吧。” “你还好吗?”玉珠见他这般,忙揽住他的腰,关切地问。 “我很好啊,珠,我想抱抱你。”吴十三用袖子抹了把脸,忽然,他拳头锤了下铁笼子,又气恨地抓住狂摇,最后,低头苦笑道:“这什么劳什子,也忒结实了。” “来,大宝,你过来。”玉珠跪在泥地上,两条胳膊伸进里头,将男人拦腰抱住,她多想像之前那样,头枕在他的肩窝,可惜隔了个铁笼,只能极力将身子紧紧贴在铁栏上,手摸索到男人的头,将他的脸轻按在她胸口。“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哭。” 吴十三潸然泪下,身子战栗不已。 玉珠只觉得胸口湿热了一片,她抚摩着男人的背,轻轻安慰他。 “我、我早都给她说了。”吴十三哽咽不已,“心别太野了,外头的那些达官贵人可不是二师兄,由着她算计摆弄,这下可好,把自己的命算进去了,同门一场,我想给她报仇,可却是她对王爷不忠在先的,换做我被下毒了,我也得把她剥皮拆骨,珠,是不是我做错了,当年就不该为了脱身去劫持她,害得她一步错、步步错。” 玉珠柔声劝:“王爷今晚同我说了一句话,路是自己选的,广慈寺就在那里,你进去了,她却出来了,不要太过自责,从她选择做十九娘那刻起,你们的路已经不同了。” “嗯。”吴十三点点头。 忽然,他察觉到玉珠胸口硬邦邦的,忙松开女人,垂眸问:“身上揣了个什么?” “好吃的。” 玉珠忙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瓷瓶,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一层层打开,女人笑道:“今晚陈砚松准备了好多珍馐美食,我捡了些包起来,有你爱吃的肘子,不过是小块,肯定吃不过瘾。” 说到这儿,玉珠又摇晃了下小瓷瓶,冲男人眨眨眼,“我还偷了一小壶菊花酒哩。” “快快快。”吴十三搓着手,连咽了好几口唾沫,“快把酒打开让我尝尝,馋死我了,我今儿差点被那些无忧阁杀手砍死,若是死前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喝到酒。” “呸!”玉珠剜了男人一眼,故作生气:“那我呢?死前就不想我?” “哎呦,忘记你了!” 吴十三拍了下脑门,垂眸看去,帕子里是几块肘子和牛乳酥,还有几颗鲜红的荔枝。 “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饿死你算了!”玉珠轻哼了声,往他嘴里塞了两块肉,见他吃得噎住了,忙给他把酒递过去。 吴十三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嘴里还嚼着肉,傻笑:“这酒还温着呢。” “多新鲜哪,我可是贴身揣了一个多时辰哩。” 玉珠撇撇嘴,将男人按在地上,她从自己髻上拔下檀木簪,横咬在嘴里,随后用手当梳子,慢慢地给他通发,按摩头皮,最后在他头顶绾成个髻,用木簪子固定好。 玉珠在外面席地而坐,手托腮,看他。 吴十三在里头盘腿坐,吃着肉,看她。 “喝不喝?” 吴十三扬了扬酒壶。 “来一口。”玉珠笑着凑到跟前。 风吹来,将白灯笼吹得左摇右晃,亦将月色吹得轻轻摇曳。 高台下立着的魏王将这对年轻璧人所有都看在眼里,他们一起哭、一起说戚银环、一起笑、一起吃肉喝酒…… 笼子似乎只是个笼子,摆设而已。 羡慕么? 是真的羡慕。 嫉妒么? 有一点。 年轻时他总忙着东征西战、忙着在朝堂内外明争暗斗,没时间风花雪月,如今他身边的美人环肥燕瘦,有妩媚泼辣的、也有温柔小意的,就是没有两情相悦的。 魏王摸了摸下颌,摇头叹了口气。 “主子爷,当心身子哪。”崔锁儿凑上前来,踮起脚尖,帮魏王披上鹤氅,他斜眼看向笼子那边,愤然道:“这俩人也忒过分了,当着您的面儿就开始调情,老奴这就去将袁娘娘扯过来。” “算了。”魏王摆摆手,抓住崔锁儿的胳膊,疲惫地坐到台阶上,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锁儿,你说孤是不是该成全他们?强把她留在身边,想来也不是什么趣事。” 崔锁儿半跪在台阶上,双手合住给主子敲背,笑道:“经过这次的事,袁夫人也应该明白了悟,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执拗,您瞧,她今儿晌午不是自己乖乖投案自首了么?您要带她出府,她也顺从地跟您去了。哎,老奴瞧着,到底她和吴十三好了一场,舍不得情郎也在情理之中,但以后跟您的时日久了,自然会发现您的好处,您是那种年轻小白脸比不上的。过后咱们再给吴十三指上一门亲,把他远远地送走,想必袁夫人就会很快忘了他。” “你这老货!” 魏王笑骂了声。 “王爷,老奴有个事儿要同您说。” 崔锁儿用手肘轻轻揉按主子肩颈上的穴道,微微皱起眉,“才刚回府的时候,行宫的管事忽然回来了,同老奴说……”崔锁儿忙跪在台阶下,警惕地看了圈左右,低声道:“今儿下午不是下暴雨了么,行宫管事偷偷同老奴说,一道雷劈了下来,竟将一处宫殿给劈得烧起来了,不过不打紧,众人很快将火扑灭了。” 魏王眉头紧锁,“若只是寻常走水,你这老货不会在孤跟前嘀咕,说,究竟哪处宫殿烧着了?烧的严重么?” 崔锁儿面含难色,支支吾吾道:“烧、烧得是武英阁。” “什么?”魏王大惊,立马站起身来。 那武英阁是他特特修建的来供奉战死兄弟牌位的地方,怎、怎么会烧了?! 魏王已经有些不安了,双手背后,原地来回踱步,忽然冲到崔锁儿跟前,一把揪住崔锁儿的衣襟,急道:“真的是天雷引起的火?莫不是你在诓孤王?” 崔锁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举起三根指头,哭丧着脸:“奴婢怎敢蒙您呢?多少双眼睛瞧见了,真真是一道巨雷劈在武英阁,火就跟长眼睛似的,见木头就烧,那么大的雨,愣是浇不灭这邪火。” “怎么回事?” 魏王心里的不安越发浓了。 “主子,老奴有句话不知……”崔锁儿欲言又止,忽然笑道:“这是天灾,没法儿避免的,您不必太过担忧,夜深了,老奴扶您回去,您该换药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魏王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没、没什么。”崔锁儿连连摆手。 魏王有些生气了:“说!” “是。” 崔锁儿深呼吸了口,又定了定神,斜眼觑向袁玉珠,压低了声音,“您知道的,老奴伺候了您三十多年,从没在您跟前说过什么人的是非,撺掇过什么,您就是老奴唯一的亲人。” “有屁快放。”魏王越发急了。 崔锁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老奴只是觉得忒邪性了,人都说红颜祸水,那小袁夫人不用说,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她美得跟天仙似的,可是、可是命也忒苦了些,婚姻不顺、孩子丢了、命运又多舛,被她前夫出卖……” 说到这儿,崔锁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子,慌张道:“老奴绝不是说您把她怎么了。” 玉珠碎 第77节 “孤知道。”魏王白了眼崔锁儿,望向远处的玉珠,沉声道:“你接着说。” “是。”崔锁儿搀扶住魏王,干笑道:“真的忒邪性了,旁的不说,就说她前夫陈老二,跟她生了个女儿后,转头就被陈家长房算计,半道遇刺,伤了卵丸子,明明有个好物件,能耕得了地,却播不了种,只能偷旁人的男孩充当自己的儿子,如今亲生的女儿丢了,老婆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又被那吴十三胖揍了一顿,要说惨,还是咱老二惨。” 魏王被逗笑了,骂了句:“得了吧,老二那都是自己作的。” “是是是。”崔锁儿连声承认了,转而忧心忡忡起来,“后头您跟袁夫人表明心意后,老奴可是肉眼看见您接二连三地遭遇坏事,之前在长安被大娘娘当众训斥,这回封太子不仅没您的份儿,还可能被削藩夺权,哎,更可怕的是您被戚银环那小贱人背刺,一只蛊虫子,差点害了您的性命,得亏您洪福重,压住了邪祟,这才转危为安。老奴就算被您杀了,也要说一句,若是您以后要册封小袁夫人,能不能将她安置在外地,放跟前儿的话,老奴害怕她妨您。” 魏王心里有些毛毛的,锁儿若是不说,他还真没意识到,原来自打接近玉珠后,他身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倒霉事。 “不能够吧。” 魏王双手背后,沉吟了片刻,低声说:“当年相士算过,得袁者可得天下。” “哎呦,我的爷哎。”崔锁儿跺了下脚,都急红了眼:“相士说得没错,可人也说了,江州将来会出安邦定国的将相,那是堂堂老爷们,可不是那克夫妨人的小妖女!” 魏王如同被人当头击了一棍,身子晃了下,怔怔地自言自语:“没那么邪性吧。”他下意识抓住崔锁儿的胳膊,喃喃:“今儿武英殿被天雷击中,莫不是孤王的老兄弟们冥冥之中给孤什么警示……” 崔锁儿忙点头,轻声询问:“要不宣相士占占星、卜卜卦?” 谁知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声阿弥陀佛,顿时将魏王主仆吓了一跳。 仰头瞧去,原来是惠清立在高台之上,如此深夜,这老秃驴穿着灰白的僧袍,走路又没声,可不就跟鬼似的。 魏王揉了下发闷的心口,朝惠清啐道:“老和尚你木头桩子似的杵那儿干嘛?” 惠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徐步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这两日事情太多,惠清面上疲态甚浓,他今儿晌午给昏迷的十三疗伤包扎后,急着催促王府管事释放被无辜羁押的和尚、道姑,忙完后,又记挂十三和玉珠的处境,于是匆匆折回来,方才在暗处,听见了魏王主仆的对话。 惠清走到魏王跟前,按住老友的胳膊,语重心长地劝:“行宫被天雷击中,还有你这回中毒濒危,老纳认为你与其将红颜祸水的帽子扣在玉珠头上,倒不如想想自己种下什么因,才得到这样的果。” 魏王最烦老和尚念他,剑眉倒竖:“我做什麽了!” 惠清摇头叹了口气:“你崇迷谶纬占卜之说,又暗中组建无忧阁,便是老衲都看出来你想剑指长安,更遑论他人?将来你若是为一己私欲挑起征战,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才是无法超脱的罪孽,李梧,你素来刚强,又好体面,难道愿意看到史官对你口诛笔伐?放下执念吧,你这样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放屁!”魏王大怒,喝道:“老和尚你胡说八道,竟敢诽谤孤王有反心。”越想越气,魏王一手叉腰,另一手扶额,只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他狠推了把老和尚,恶狠狠道:“怎么,孤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抱怨一声都不行?” 惠清笑得平静,问:“那王爷可愿接受削藩?” 魏王火顿时蹿起来,大手一挥:“绝不可能!” 惠清笑而不语。 魏王想驳几句,一时间又想不出说什么,忽然,男人眉梢微挑,虎眸闪过抹异样之色,他的怒气逐渐平静,看了眼远处的那对璧人,坏笑:“孤王本来想放过他们,成全一对有情人,可老和尚你非说孤自私暴戾,那孤若是大度了,好像也不是很合适,成,孤王非得好好折磨一下这个吴十三,敢觊觎孤的侧妃,真是活腻了!” 说罢这话,魏王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王爷、王爷!” 崔锁儿抻长脖子喊,他回头,愤愤的用拂尘连戳惠清,压低了声音埋怨:“咱家好不容易才把老虎毛摩挲顺喽,你说你又激他作甚!这下好了,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大师啊,你让咱家说你什么好呢!” 崔锁儿苦着脸,闷头小跑着去追他主子了。 惠清开始有些茫然,忽然意识到点什么,他大步走向笼子那边,蹲到玉珠身侧,慈爱地望着笼里的十三,轻声问:“今日事发突然,老衲没机会同你们说几句话,现在便问问,你们是不是和崔总管约好什么了?” 吴十三忙点头,见四周没人,兴奋道:“徒儿给了崔总管一笔银子,托他在王爷跟前调和劝说,解救我和玉珠,方才我瞧见王爷和崔总管不晓得在谈什么,时不时往我俩这边看,感情崔公公说动了王爷,他打算放了我和玉珠?” 惠清苦笑,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一脸的羞惭:“十三哪,为师好像连累你了。” 第87章 吴十三一愣, 抓住铁栏杆,忙问:“怎么说呢师父?” 惠清将方才在高台之下听到的魏王主仆谈话全都说出来, 老人面含愧色, “是老衲倏忽了,早知如此,就该等李梧释放了你们后, 再劝他放下执念,如今反将他的戾气又挑起。” 听到这,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 十三胳膊从笼子里伸出来, 握住惠清的腕子, 忙劝道:“师父您千万别自责, 您这回已经帮助我和玉珠够多的了。” 玉珠半跪在地,亦温声劝:“就是啊师父, 如果今儿没有您,十三兴许就被那些人杀死了。” 惠清叹了口气:“李梧现在是在跟老衲发狠斗气, 瞧他方才的那番言语, 似不会再过度痴迷纠缠玉珠了,放心罢, 老衲定会救你们出囹圄,实在不行,老衲会写信请荣国公出面, 他和李梧乃同袍挚友,想来会帮这么忙。” 正在三人说话的中间,从东南两个小门鱼贯进来二三十个全副铠甲的卫军,一声不吭地将演武场包围, 并开始巡守。 玉珠和十三知道这是魏王派兵监视, 心里纵使非常不满, 可也无可奈何。 这时,惠清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交到十三手里,说这是他下午赶回广慈寺取的止血阵痛的药,每隔一个时辰吃一颗,交代完后,惠清说他还得去找魏王磨一磨,便起身离去了。 虽是盛夏,可在这深夜里,冷风吹来还寒浸浸的。 玉珠搓了下发凉的胳膊,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吴十三手附上她的额头,看了圈周围的棺材,柔声道:“这里阴气重,晚上又冷,你要不去找一下崔公公,让他给你安排个厢房什么的,别病了。” “没那么娇弱。”玉珠坐到地上,隔着笼子,与男人背靠着背,她扫了眼不远处走来走去的卫军,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小声抱怨:“干麽派这么多人,一个劲儿在人眼前晃,真真是烦。” 十三咳嗽了几声,温声笑:“估计怕我跑了吧。” 玉珠心里闷闷的,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逃亡、目睹杀人、十三重伤、连累主持……一桩桩一件件好像石头,压了下来,她一直强撑着,如今乍平静下来,回到他身侧,那种恐惧再次席卷而来,她怕十三担心,没敢哭出声,只能默默流泪,如此才能稍稍纾解些。 吴十三也不太好受,暗暗揣摩师父方才所说的魏王主仆的对话。 想必那道所谓的天雷,是崔公公安排的罢。魏王出身行伍,最是重视同袍之情,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的话,崔锁儿这老货居然敢烧了供奉魏王兄弟挚友的英武阁! 哎,崔锁儿拐弯抹角地引导多疑迷信的魏王去联想,几乎要盖棺定论玉珠是红颜祸水,眼看着就要释放他俩了,没想到被师父给…… 吴十三轻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师父的恩情他下辈子都报不完,怎能抱怨?如今能万分确定的是,玉珠这个祸水以后肯定不会被魏王纠缠了,至于他,权当是偿还从前的孽债,由着李梧这狗日的反复折磨吧。 死他是不怕的,就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玉珠了。 想到此,吴十三也落泪了,他怕玉珠担心,强压制住悲痛的情绪,用手肘轻捅了下她的腰,笑着问:“你说我这次要是被魏王给整死了,你可怎么办?” 玉珠现在最听不得一个死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还能怎么办?另外找个小白脸呗。” 吴十三立马转过身,急眼了:“你敢!” 转而,男人神色黯然,苦笑:“要找,就找个好的,你性子太直,找个老实憨厚的,能包容你,两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有商有量的,一年祭拜我一次就够了,多了怕你相公介意……” 玉珠越听越难受,哽咽着啐:“不,我才不嫁人,我脾气太差了,嫁给谁是祸害人家,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吴十三打趣:“你还知道你脾气臭。” 玉珠撇撇嘴:“原来你早都对我心怀不满了。” “我哪儿敢啊。” 吴十三抹了把脸上的泪,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仰头看漫天的星星,笑着问:“珠,我没有家人,你能给我说一说有亲人是什么样的么?” 玉珠泪如雨下,声音有些微颤,“就……很安心,在外面受了委屈,有个地方能让你去哭、去撒娇,说话不用顾忌,不论什么时候,总有口热乎饭备着,再好的朋友都会有散的那日,可家人不会,永远在那里护着你、陪着你走完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真好。”吴十三这么多年来飘荡,难得心里平静,柔声问:“我已经知道你、福伯和璃心妹妹了,那你哥哥又是怎样的人?好相处么?” 玉珠笑道:“第一次见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他很怪,特别固执,总板着张脸,可是处的日子久了,就会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特别有担当,而且也洁身自好,他对嫂子很体贴的,外头那些嘴碎的婆娘们谈论是非,说我哥长得俊,又是个秀才,嫂子家世相貌都平平,认的字一只手都能数的来,和我哥一点都不相配,还真有人给我哥说亲,劝他再娶个平妻,也有同窗给他送小妾侍女,都被我哥拒绝了,他凶巴巴地说妻子贤惠善良,你们干麽要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他从没看不起嫂子,等晚上孩子们睡了,他就教嫂子写字,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嫂子出去游山玩水。” 说到这儿,玉珠打了个哈切,困得眼皮打架,“对了,我哥特别喜欢猫,那种通身雪白的波斯猫、花狸猫、黄猫都有,他常常为了猫,陪着笑脸去跟肉铺的掌柜讨碎肉,还有,我家隔壁住的韦举人和我哥是好友,可是有一次,韦举人家养的狗咬了我哥的猫,我哥就偷偷用棍子把韦家的狗打了一顿,这可遭了,韦举人立马来我家理论,两个人顿时吵了起来,当即绝交,足足有一年都没说过话,后面还是经人从中调节,这才和好的……” 吴十三莞尔,“那我到时候去你家,旁的礼物不用带了,给猫儿们买上几条肥鱼,你哥肯定高兴。” 见玉珠没搭话,吴十三忙扭头看去,发现她竟坐着睡着了,头歪在自己的肩膀上,长睫毛上还带着小小的泪珠,安静美好的像夜晚幽幽绽放的昙花。 吴十三吃力地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胳膊伸出去,给她盖在身上,就在此时,他发现远处有个巡守的侍卫在偷偷看玉珠。 吴十三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两指夹着弹出去,恰好砸在那侍卫的脑门上,男人虎着脸,低声喝了句:“滚,我老婆是你这淫棍能看的?再看外公就挖了你的眼!” 这一晚,玉珠睡得并不好,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被惊醒,即便是睡着,梦里也都是打打杀杀的事,杀手的头滴溜溜从楼梯上滚下来、戚银环披散着头发,掐住她脖子,弄得她呼吸不上来…… 正胡乱做着噩梦,玉珠忽然察觉到有人推她,她揉了下酸胀的眼,刚睁开,就看见面前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吓得嗳呦呼了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崔锁儿,她急忙朝四周看去。 此时天刚亮不久,月未完全西去,日没彻底升起,云彩染了胭脂色,鸟儿似乎察觉到演武场上的阴煞之气,宁愿绕远道,也要避开。 周围巡守的侍卫只多不少,身后的十三早都醒了,半跪在地,只穿着那身竹绿色的中衣,衣裳早都被血染污,休息了一夜,他脸色比昨天稍好了些,这会儿手按在她肩上,同时警惕地盯着前方。 玉珠顺着十三的目光望去,顿时紧张起来。 此时,魏王站在高台之上,他换上了将军铠甲,手里攥着把红缨枪,头发用金冠束在头顶,人本就生得魁梧,这身行头更衬得他威风霸气,而在他身侧立着个苍老瘦削的老和尚,一脸凝重之色,正是惠清。 “这是要做什么?” 玉珠忙将身上批的衣裳还给十三,心惊得突突直跳。 “哎!”崔锁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往起搀扶玉珠,道:“王爷叫您去台子上歇息。”在说这话的同时,崔锁儿斜眼望向远处的惠清,唇不动舌动,低声说:“这个惠清,你说他一个出家人,管人王侯将相的事作甚,昨晚上和王爷几乎争辩了一夜,气得王爷下颌伤口迸裂,又流了好多血。袁夫人十三爷,咱家真的是尽力了,昨夜王爷都要放了你俩的,哎,你们就自求多福罢。” 吴十三抱拳拱了拱,亦低声道:“公公大恩,吴某记着了,不论是生是死,绝对守口如瓶,不会牵连到您半分。” 崔锁儿微微点头,不敢再多言,甩了下拂尘,躬身让开条道,笑道:“夫人,请吧。” 玉珠不愿离开,手仍紧紧抓住铁笼。 十三见状,强行掰开她的手,咬牙道:“你快去吧,站在这儿反而会让我放不开手脚。别担心啊,我命硬,肯定能活下去。” 玉珠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离开。 她随崔锁儿走上高台,躲在惠清身侧。 清风徐来,将演武场上悬挂着的白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玉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猛地记起昨晚魏王要求侍疾,她满心都在十三身上,竟给忘了,偷摸瞧去,赫然发现陈砚松竟也在,这人似乎一夜未眠,眼底微微发乌,虽穿着干净的直裰,可鞋子上却沾了不少泥,不晓得去什么鬼地方了。 再往前瞧魏王,此时离得近,更能看清这男人的脸色,他似乎不太高兴,眉心都皱成了个“川”字,直勾勾地盯住笼子里的十三,抓银枪的那只手骨节发白,隐隐能听见轻微的呲呲声,显然在用很大的力。 玉珠心凉了半截,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亲自上阵,了结十三的性命么? 她深呼了口气,跪下,目光坚定:“求王爷放过十三,只要能饶他一命,妾身愿意终身为您端茶递水,侍奉在侧。” 魏王冷冷的没什么情绪波动,陈砚松倒是反应很大,眼里的妒忌都快涌出来了,拳头紧紧捏住,愤怒地瞪向吴十三。 “孩子,快起来。”惠清忙捞起玉珠,将女人护在身后,他脱下宽大的僧袍,直面魏王,“李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苦为难这些年轻孩子,你若是心里有气非要往出撒,老衲陪你过过招。” 魏王冷笑了声,将长枪扔给侍立在旁的卫军,行动间,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转身坐到太师衣裳,两腿自然地分开,右手肘支在腿面上,身子微微前倾,虎眸挑衅般地望向惠清,摇了摇手指,“孤王不欺负老头,再说,孤王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打不过你。” 说罢这话,魏王朝左右喝了声,“去把毛毛抬来。” 玉珠皱眉,毛毛?什么东西?杀手么? 她总感觉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没一会儿,玉珠就听见声如雷吼的低啸声,紧接着,南边小门大开,六个彪悍卫军抬着个铁笼子进来了。 玉珠瞬间头皮发麻,笼子里竟然是一只身型庞大的老虎! 玉珠碎 第78节 那虎的毛厚重油亮,须子很长,额头隐隐是个王字,长了双怒眼,不晓得为什么,特别暴躁,在笼子里来回地拧,时不时地嚎叫,闷头朝笼子撞去,锋利的爪子要去抓一旁的侍卫,饶是这些侍卫个个勇武非常,也被这恶虎吓得连连后退。 玉珠猛地记起来,昨儿魏王在这高台之上斩杀了一个叫阿东的杀手,让人将死尸抬去喂毛毛,原来,毛毛竟是这大虫!她似乎明白了魏王要做什么了,顿时泪如雨下,跪下连连磕头,急得哀求:“求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陈砚松见状,背过身掩唇偷笑,毛毛的凶狠残忍可不输给无忧阁杀手!畜生只知道攻击吃肉,吴十三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魏王完全无视玉珠,他从果盘里扒了根香蕉,一片一片地剥皮,一口咬掉一半,斜眼觑向惠清,嘴里含含糊糊地笑问:“大师,孤王的这只爱宠如何?” 惠清捻着佛珠,淡然道:“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老和尚说话可真可真难听。” 魏王用小指掏耳朵,他何尝没听出来老和尚在骂他欲望太深,傲然笑道:“虎,百兽之长也,孤王记得李太白不是有句诗叫‘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只是孤的这只毛毛如今像只狗似的被关在笼子里,若是放它出山,必定一啸而天下惊,一怒而群兽伏。” 惠清听出来了,李梧自比虎,不甘龟缩在一个小小洛阳,想要起兵,让天下臣服在他的脚下。 惠清捻须微笑,道:“虎,虽为百兽之尊,但其啖肉饮血,人人畏之、人人避之,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古来贤君为龙,泽被苍生,造福万民;暴君则为虎,飞扬跋扈,祸国殃民,此皆为私欲过甚所致,《佛说四十二章经》有云‘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若虎要成为真正的百兽至尊,当懂得节欲、收敛。” 魏王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老和尚在骂他欲望太深,如果执意起兵,必定失败且祸及自身,劝他放下执念。 “老和尚好口才。”魏王拊掌微笑,皱眉细思了片刻,望向场子里的吴十三和老虎,眉梢上挑,“孤王的毛毛食量大,必须日食百斤生肉,现在场子里有三十二名侍卫和一个吴十三,大师觉得给毛毛喂谁合适?” 惠清皱眉:“王爷纵虎伤人,不觉得有违天道,太过残忍么?” 魏王哈哈大笑:“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众生平等么?老和尚嫌虎伤人,可虎不吃肉又会被饿死,惠清,你这是在杀生哦。” 惠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徐徐将身上的衣衫脱尽,坦露出上半身,面向魏王,淡然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昔有释尊割肉喂鹰,贫僧今日以身饲虎,死贫僧一人,可救饿虎,亦可救在场的所有侍卫,天下海晏河清,民生安乐,贫僧心之所愿矣。” 魏王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他眸中杀意簇簇升起,手指点着腿面,忽然冷笑数声,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傲慢道:“大师既然舍生取义,孤王便成全你,来人,扶惠清大师入虎笼!” 话音刚落,崔锁儿噗通一声跪下,爬到魏王脚边,连声哀求:“王爷不可啊,这可是名扬四海的惠清法师。” 台下的侍卫见崔公公求情了,又听见惠清方才那番愿以身饲虎的话,亦跪下求情。 魏王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见到自家府里居然有人敢违逆他的意,噌地站起,猛地踹了崔锁儿一个窝心脚,喝道:“去,立马给孤把老和尚送进去!” 笼子里关着的吴十三见惠清这般举动,也是急得要命,他双手抓住笼子,高声朝魏王喊:“王爷,师父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来,我来喂虎。” 惠清扭头望向十三,忙道:“这不关你的事,孩子,你莫要再插手了。” 吴十三挑衅似的看着魏王,高昂起下巴:“大叔难道忘了,咱们的赌局还没结束呢,上次你让无忧阁杀手围攻我,算是打了个平手,这回要不咱们再赌一把?看老子能不能从虎口逃生?” 魏王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喝道:“好,大叔跟你赌!” 说到这儿,魏王双眼危险一眯:“小十三,你要是输了,大叔可不光要你喂毛毛,玉珠、老和尚还有那什么福伯父女,都得做虎粮。” “我不会输!” 吴十三傲然一笑。 其实他心里也怵得很,小时候宗主训练他们时,会让他们围攻狼,这些杂毛畜生毫无人性,凶残至及,他曾亲眼看见几个同门兄弟被狼分食,那血腥残忍的画面,这辈子都忘不了。 正分神间,已经有驯兽师打开了牢笼,侧身请他出来。 吴十三提心吊胆地步出笼子,紧跟在驯兽师身后,走向那狭小的虎笼,他眼见着驯兽师将笼子打开一条小缝,猝不及防地推了他一把,他差点跌倒,而身后嘎嘣一声,笼子又被锁上了。 吴十三手心全是汗,身子微弓,以便随时可以闪躲。 他紧盯着那老虎,老虎这会儿狂躁地在原地拧,时不时发出渗人的厉声嚎叫。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要是被魏王砍死倒罢了,还算逞了一回名,可若是被老虎咬死,那可太憋屈了,信天翁的英明肯定毁于一旦哪。 吴十三暗暗盘算,老虎这玩意儿的致命伤在哪里,头?还是脖子?莫若瞅准机会戳瞎它的眼。 就在此时,虎嗷地叫了声,朝吴十三猛扑来。 吴十三反应极快,侧身躲开。 虎越发暴躁,动作疾如闪电,很快追上吴十三,四蹄跃起,朝吴十三背扑去。 吴十三只觉得背火辣辣的疼,转身一个回旋踢踹开虎头。 被踢了的老虎越发狂躁,再次朝吴十三扑来,这次直接将男人给扑倒。 吴十三看见虎头近在咫尺,这畜生嘴里长满了獠牙,口中喷出的是那种让人发呕的腥臭味,他咬紧牙关,一拳打向虎头,就地打了个滚儿躲开。 这时,台上的魏王兴奋地大喝:“上啊毛毛!” 而跪在地上的玉珠压根不敢看,过度紧张担心,竟活生生晕了过去。 身后的陈砚松见状,一个健步冲出来,想要扶起女人,可猛地想起王爷才训斥过他,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再惦记和离的前妻,就算再担心,他也不敢去扶,只能小声呼唤崔锁儿,并一个劲儿给崔锁儿使眼色。 崔锁儿见状,剜了眼陈砚松,捂住被踹疼的肚子起身,端了杯热茶,搀扶起晕倒的玉珠,给她掐人中,几口热茶下去,女人总算幽幽转醒。 再观台下。 几十个围追堵截下来,吴十三已经大汗淋漓了,而老虎因美食在前却吃不到,越发暴躁,再次向吴十三猛冲了过去。 吴十三飞升跃起,抓住顶部的铁栏,一脚踹向老虎的侧脸,顿时将老虎踹得翻了几个滚。 肩上的伤撕扯开了,吴十三吃痛,手软使不上劲儿,抓不住笼子,咚地一声落到地下。 而就在此时,老虎嚎叫着闷头冲过来。 吴十三用尽最后力气躲了过去,老虎直愣愣撞到了铁笼的门,只听咯嘣一声响,笼门生生被撞开。 老虎没了束缚,直接朝外冲去,场子顿时大乱,众人四散逃去,可也有人被虎伤到,哀嚎声四响。 台上的惠清想也没想,直接往下冲。 而就在此时,恶虎在四处咬人狂奔的当口,撞到了骏弥的棺材,咚地一声,棺材翻倒落地,盖子应声而开,骏弥的尸身顿时从里面滚出来。 老虎见状,两条前爪猛地朝骏弥的肩膀按去,张口便咬,一下就撕扯下条胳膊。 魏王大怒,抄起银枪,亦飞身朝下奔去,他心里急,腿脚比惠清更快,奔过去后想也没想,直接一枪穿透老虎的头,即便受到如此致命伤,老虎依旧坚挺着嗷叫不止,跌跌撞撞地朝魏王袭去。 魏王一脚踹飞老虎,同时仓啷一声拔出前来救驾侍卫的刀,暴喝着朝老虎砍去,他也记不清多少刀,十几、二十几……还是几十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虎已经死了,血染红了皮毛,流了一地,身子在轻微颤动。 场上发生的事太过突然,魏王杀虎实在暴戾可怕,没人敢上前来。 魏王垂眸,怔怔地看着地上,骏弥缺了一条胳膊,之前缝起来的头颅因为受到重击,再次断裂。 潜藏在心底的痛再次被激发出来,魏王鼻头发酸,泪水盈眶,犹记得当年骏弥刚进府的时候,才七岁,怯生生地给他磕头,喊他王爷。 他笑了笑,抱起这孩子,说:“算来,孤王也是你舅父了,不必如此多礼,以后你就跟在孤王身侧,好好当差,争取也当个大将军。” 就在此时,东门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咚声。 魏王抬头望去,跑进来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美妇,正是王妃,她穿着半旧的褙子,髻上只簪着支玉钗,腕子上戴着穿迦南佛珠,虽打扮朴素,可依旧遮掩不住高贵气质。 王妃推开搀扶她的丫鬟和太监们,奔到场中,看到地上骏弥的尸体,尖叫了声,随后崩溃到失声痛哭,若非有丫鬟扶着,早都跌倒了。 “弗霜。”魏王担忧地要上前。 “你站住!”王妃美眸通红,怨恨地瞪着魏王,半晌没言语,最后绝望而痛苦地摇头,看了眼台上的玉珠,咬牙恨道:“你、你……就跟当年遥儿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还是因为沉迷女色,害了我至亲骨肉的性命,这是我表兄唯一的儿子啊,李梧,你好、你好得很!” 说到这儿,王妃深深看了眼魏王,转身决然而去,撂下句话:“咱们这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 “王妃,弗霜……”魏王触动了伤心事,亦落泪了,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愤怒地环视四周,整个人就像狂躁的虎,双眼猩红,喝道:“王妃不是到兖州省亲去了么?谁,哪个嘴长的告诉她的?不要命了是不是?” 周围的侍卫和太监们见状,顿时跪倒一大片。 就在这时,东门那边又响起阵急促的奔跑声。 魏王正愁没处发火,猛地转过身去,瞧见原来跑来个侍卫。 那侍卫头上绑了白布,腰间系了麻绳,双手捧着封文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文书高举过头顶,哀声道:“王爷,太后娘娘她、她薨了。” 第88章 那瞬, 魏王忽然耳鸣了,心咯噔了一下,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事, 大虫把棺材撞到了,噬咬骏弥的一条胳膊……杀、杀……魏王此时脑中只有这个字,猛地看见眼前跪着个小侍卫, 头上帮着白布,手里捧着八百里加急文书。 他刚才说什么? 太后薨了? 魏王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不可能, 老太太她精明强干, 身子硬朗着,今年才六十出头。 “胡说八道!” 魏王暴喝了声, 扬起刀就朝那小侍卫的脑袋砍去。 也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惠清冲上前来, 用小胳膊生生当下这致命一刀, 同时,他一掌打过去, 直将暴戾失常的魏王给打晕。 吧嗒一声,断肢掉落在地。 惠清左胳膊血流如注,老人面如纸色, 连连后退了数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里。 高台上的玉珠和笼子里的吴十三瞧见此,同时朝惠清奔来。 吴十三曾是极乐楼的杀手, 见多了重伤, 他飞扑得惠清跟前, 眼泪早都模糊了双眼,急忙替晕倒的师父点穴止血,又扯下布条,将伤处扎住,防止师父失血过多而死。 吴十三匆忙朝四周扫了眼,此时红日已经高升,万物明朗,演武场内一片狼藉,四零八碎的棺材、血肉模糊的老虎、残破的铁笼子、满地的鲜血……还有主持的断手。 愤怒油然而生,吴十三怒瞪向晕过去的魏王,再垂眸望向自己怀中苍老虚弱的惠清。 值得么师父?为了一个残暴狠厉的诸侯,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吴十三忽然觉得之前的所有隐忍都是没用的,只有手里的剑才是硬道理,他想杀了魏王这狗日的,拧断他的脖子。 就在这恶念升起的瞬间,吴十三猛地打了个哆嗦,当初他也像魏王这般无恶不作,师父他老人家还是没放弃他,将他渡上岸,同理,师父渡魏王这狗日的,是“菩萨低眉,心怀六道苍生。”(《太平广记》) “吴爷!” 崔锁儿见吴十三有些楞怔,急道:“快把主持送去荣寿堂,正巧神医杜朝义在那儿,来几个人,带吴爷去!” 在指挥调度的同时,崔锁儿忙跪下环扶起被打昏的王爷,冲左右喝道:“去把张大夫找来,对了,那个送八百里加急文书的小兵不要乱跑,等王爷醒了还要宣你来问话。” 这边。 日头炎炎,蝉大清早就开始嘶鸣了。 吴十三背着惠清,紧跟在带路的侍卫们身后,狂奔在王府的曲折回廊,他不知道脸上的是热汗还是泪水,不敢想若是师父今儿死了该怎么办,只能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和昏迷的师父说话,他实在是害怕师父睡着,就想当年的六师兄一样,前一天还吃酒说话,第二天人就没了。 “师父,再坚持一下。” 吴十三紧咬住牙关,闷头往前冲,很快就到了荣寿堂附近,朝前看去,那位神医杜朝义似乎收到了消息,已经带了几个弟子出来了,还抬了只竹椅。 杜神医看见鲜血淋漓的惠清,大惊失色,但多年来的行医经验让他没乱了手脚,沉着地指挥徒弟们将惠清从吴十三背上搀下来,稳稳放到竹椅上,往里奔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冲弟子们念奇奇怪怪的药材,让他们赶紧按方子抓药…… 吴十三见师父交到了杜神医手里,再也撑不住,瘫跪在地。 手里黏糊糊的,垂眸一瞧,全是血,衣裳上也都是。 玉珠碎 第79节 而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玉珠跟着跑来了。 玉珠气喘吁吁的,眼睛都哭红了。 “师父怎、怎么样了?”玉珠累得弯下腰,心狂跳不止。 “啊……”吴十三从未乱过,但此时却一时间不知所措了,脑中一片空白。 “别担心,那位杜神医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出神入化,一定可以救师父的!”玉珠忙安慰,她看见吴十三身上的鲜血,还有他背上被大虫挠出来的抓痕,其实她明明已经吓得脚软,可咬牙强撑住,吃力地从后头架住男人,往起扶他,含泪朝周围站着的侍卫们望去,“有没有帮我找个大夫啊。” 而就在这时,回廊那边忽然黑压压涌出一堆人。 玉珠和十三同时望去,竟是魏王。 魏王还穿着那身铠甲,戴着金冠,头发稍稍有些凌乱,眸子里没了暴戾之色,整个人略显病气颓丧,手里还抓着一小截断臂。 吴十三瞬间站起,一把将玉珠扯在自己身后,怒视魏王,喝道:“你现在还想杀人?冲老子来便是!” 急匆匆追过来的崔锁儿此时满头大汗,冲吴十三挥舞着拂尘,手按住心口,杀鸡抹脖子般使眼色:“不得放肆,王爷刚醒就赶过来探望惠清大师的。” “不用了!”吴十三厌恨地朝魏王吐了口,他手指向小门那边,咬牙切齿地恨道:“我师父他不想看见你,滚,若是还想欺辱他,除非冲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面对如此的出言不逊,魏王并无半点愠色,他甚是好像都无视吴十三似的,步履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那截断肢交到崔锁儿手里,默默地转身离去。 十三朝魏王的背影啐了口,强撑着精神,在玉珠的搀扶下,急忙往荣寿堂里去了。 酷日西去,晚霞来临。 饶是到了傍晚,天依旧奇热无比。 屋子是两间房打通的套间,原本清幽雅致,长方大桌子上满满都是各种珍奇药草、纱布和剪子等物,原本药味就浓,再加上血腥味,使得里头越发显得闷热,哪怕摆了两个冰盆都无济于事。 内外都很安静,案桌上摆的西洋钟咔哒咔哒地响。 玉珠用袖中抹了下额上的汗,从青花瓷缸里捞了些碎冰,加进绿豆汤里,今儿早上师父断臂后,便被十三等人急匆匆送来了这里,得亏那位杜神医的手段了得,止血治伤一气呵成,师父总算转危为安。 玉珠端着绿豆汤朝里屋走去,朝床那边望去,惠清师父虚弱不已,唇毫无血色,还在昏睡,而十三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他还穿着那身破旧的血衣,剑眉拧成了疙瘩,身子微微前倾,两条胳膊搭在腿上,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快喝口汤。”玉珠将冰镇绿豆汤递到男人手里,轻声道:“方才杜神医已经给师父喂了止疼的药,师父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吴十三点点头,端起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玉珠心疼地立在十三的身侧,轻抚着男人的肩膀,叹了口气,他心里急,从早到晚水米未进,一步都不肯离开。 玉珠抚摩着男人发凉的侧脸,柔声道:“方才我去找杜神医了,他答应待会儿来给你看伤,你乖乖的,不许再拒绝了,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嗯。”吴十三手握住女人手,低声啐了口,“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治伤吃药,李梧那狗日的再敢欺负师父,我可不会放过他,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忽然,门那边传来声熟悉的笑声: “你要跟谁拼命啊?” 玉珠和十三一齐扭头瞧去,原来是崔锁儿。 太后薨逝,崔锁儿已然换上了素服,腰间配饰和戒指什么的已全摘除,他臂弯挎着个大包袱,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踮起脚尖望了眼惠清,将东西轻放在桌上,小声道:“咱家给你们带来了干净衣裳,待会儿换一下,还有些吃食,大暑天不吃饭,人要扛不住的,方才咱家又往这院里多调配了些人,都是老实可靠的,需要什么,只管找他们要就是了。” 玉珠忙蹲身致谢,陪着笑:“多谢总管,这次真是太劳烦您了。” “这有什么。” 崔锁儿大手一挥,他坐到床边,仔细打量了番惠清,微叹了口气,忽然瞧见吴十三这小子还是愤愤的,崔锁儿摇头一笑,轻声劝:“十三爷,气大伤身哪。” 吴十三啐了口,“现在他还想怎么样?找杀手围殴我们?还是又找老虎豹子吃人?” “这是哪里的话。”崔锁儿手朝西边拱了拱,“太后娘娘薨逝,王爷伤心都来不及,哪里再顾得上旁人。” 吴十三冷哼了声,大口喝绿豆汤,没回嘴。 “你也别气了。”崔锁儿翘起二郎腿,扫了眼十三和玉珠,摇头笑道:“若说这回谁损失惨重,还得是我家王爷,瞧,千方百计讨好了小袁夫人,眼看着得手了,被你小子横叉一杠,把美人给抢走了;辛辛苦苦,流水一样的银子泼出去,成立了无忧阁,结果因戚银环背刺,又全军覆没了;更别提自己中毒濒危、外甥骏弥惨死,如今结发妻子不愿与他再见,亲娘薨逝的消息又传来,哎。” 吴十三终于忍不住,出口相讥:“他那是自作自受,玩火终于烧在自己身上了,报应不爽!” 崔锁儿皱眉,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眼,手指连连戳吴十三,低声叱道:“这话出了这屋就别说了,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自有史书去评判,咱们时人知道保命就行,莫要多言。” 经过这次的事后,吴十三对崔锁儿的印象大为改变,忙起身抱拳,躬身行礼:“多谢公公提前,小子记住了。” “这就对了嘛。”崔锁儿按了按手,示意吴十三坐下,叹道:“其实你心里恨极了王爷,可你师父未必。”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惠清微弱的咳嗽声。 众人一惊,全都凑上前去,果然发现惠清醒了,老人这会子眼睛眯成条缝儿,气若游丝,大抵实在太痛,唇都微微在颤抖。 “师父。”吴十三跪在床边,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摸一下师父,又怕弄疼了他,于是用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半晌憋出句:“你吓死我了。” 惠清虚弱一笑,“莫要哭,不过是具臭皮囊罢了,没什么的。” 崔锁儿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惠清擦拭脸上的汗,笑道:“大师你这回可出了大风头喽,咱们王府的那些个侍卫今儿自发地徘徊在荣寿堂外头,又是给你送伤药、又是想要探病,可见你老和尚并不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你是干实事的好人,真真正正的受人尊崇。” 惠清抬起右手,按了按崔锁儿的腿,有气无力地笑道:“总管取笑老衲了,对了,那位送文书的小哥无碍吧?” “放心,都好着呢。”崔锁儿双手抓住惠清的右手,郑重地拍了拍,笑道:“小十三、袁夫人、演武场上的三十几个侍卫,还有那个送信的小兵,全都平安,王爷已经下令彻底释放全城的和尚道士,也让人将骏弥公子等人安葬,主持哪,你知道你这次救了多少人?” 惠清听见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忽然像想起什么,忙问:“李梧呢?” 崔锁儿眸中闪过抹忧色,叹道:“王爷今早接到八百里加急文书后,就去了荷花塘那边,毒日头底下坐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许人靠近,亲娘没了,他心里难受,此番又误伤了你,更是愧疚,你和他数十年的交情,知道他肯定不会真把你喂老虎,也真没想过伤你分毫,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你说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只是……” 惠清点点头,“你告诉他,老衲从未怪过他,也请他节哀,凡事想开些,莫要钻牛角尖。” 崔锁儿应了,忽地,他扭头望向玉珠,犹豫了片刻,苦笑道:“王爷一整日水米未进,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说句冒犯夫人的话,他素日喜欢和你说话,你能不能替咱家劝劝他?若是不愿意,那咱家也不勉强,王爷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了,过会儿你们就收拾一下,离开吧。。” “她不会去。”吴十三霸道地搂住玉珠,直接拒绝。 玉珠心里一暖,摇头笑笑。 经过这两日的接触,她着实是对魏王又敬又怕,若可以的话,这辈子都不想见他了,女人皱眉细思了片刻,忽然定定道:“王爷到底曾经帮助我家,在我和离期间对我也挺好,这是恩,我得报,公公放心吧,待会儿我试着去劝一劝。” 崔锁儿忙朝玉珠拱手,笑道:“那咱家在这里多谢夫人了。” 吴十三急道:“把我带上,我也去。” 第89章 夜幕悄然降临。 玉珠和十三简单擦洗了下身子, 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杜神医来给十三看伤上药, 待这些事做完后, 俩人就跟着崔锁儿出了荣寿堂,朝荷花池那边去了。 才一天,王府就换了个颜色。 各处的红灯笼全都撤下, 换成了白色,府内禁止一切丝竹管弦,所有人都换上了素服, 为老太后守丧戴孝。 今夜月色温柔, 天上星子大盛。 离得老远, 玉珠就听见一阵蛙叫虫鸣之声,幽幽荷花香气随着微风飘来, 甚是好闻,走出花荫小径, 绕过嶙峋假山, 眼前豁然开朗,是个极大的湖, 真真和杨万里诗中说的一样,接天莲叶无穷碧,“月下”荷花别样红。 在湖边的石凳上, 坐着魏王。 他还是穿着白日那身铠甲,一动不动的,盯着湖中的某处,远处侍立了数个内侍, 皆不敢靠近。 “瞧见了没?”崔锁儿下巴朝前努了努:“坐了整整一日了。” 说话间, 崔锁儿将手里的食盒递到玉珠手里, 叹了口气,躬身道:“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玉珠蹲身回礼,忙说公公言重了。 她刚走了几步,猛地回头,发现吴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脸色极难看。 “待会儿不要多嘴,知道么?”玉珠皱眉嘱咐。 “嗯。”吴十三点点头。 “不许说脏话激怒他了,懂?要是你忍不住,现在就回去。”玉珠十分担忧。 “放心。”吴十三承诺。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说实话,她嘴上说要十三离开,可有他在,到底心安不少。 越走近,荷花香味越浓,细密的蚊虫直往人脸上扑,池中养了不少鱼,偶尔有一条红锦鲤跃出水面,叼走片花瓣,落入水的瞬间,激起一大片水花。 玉珠在离魏王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蹲身行了个礼。 借着清冷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魏王,经过一整日的暴晒,他脸色黑红,眼角的纹路似更深了,下颌似渗出过血,染红了纱布,这会子已经干透了,铠甲在月光下反着微光,两腿分开,双手颓然垂下,眸子空洞而忧伤,静静地盯着远处的荷花。 “王爷。”玉珠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问:“您还好么?” 魏王似才回过神来,扭转过头,疲累地笑道:“原来是玉珠哪。” 紧接着,他又朝吴十三瞧去,发现这小子此时穿得干净整洁,依旧那么的俊美英气,眉眼间稍有痛苦之色,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十三也来了呀。”魏王轻声询问:“看过伤么?” 玉珠怕十三说话得罪魏王,忙抢着答:“承蒙您的恩典,已经找杜神医给他看过了,杜老还额外给了好多祛除疤痕的药膏,说只要坚持抹,他身上不会留下伤疤。” “那就好。”魏王点点头,“杜朝义的医术很好,孤王放心。” 说罢这话,魏王依旧怔怔地盯着远处,不说一句话。 玉珠见状,再次屈膝见礼,柔声道:“王爷,您一整日不吃不喝了,妾身带了些吃食……” “是锁儿托你过来的吧。”魏王打断女人的话,手指朝不远处的石桌点了下,淡淡说道:“也就他还记着孤,你有心了,东西放那儿吧,这几日你们都累了,早些歇着,明儿孤再宣你说话。” 玉珠进退两难了,扭头瞧去,发现远处的崔锁儿挥舞着拂尘,示意她去劝劝。 女人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上前蹲到魏王腿边,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您若是信得过妾身,可以同妾倾诉一下。” “没什么好说的。”魏王一笑,“人老了都有这么一遭,她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宫里朝堂斗了一辈子,又不懂得保养自己,早都是强弩之末了,而且六十四也算高寿了,算是喜丧吧。” 玉珠见魏王拳头攥住,便知道他在隐忍痛苦,叹了口气,试着劝:“您一定要节哀,其实妾身从您旧日言谈中看得出来,太后娘娘有时候虽一碗水端不平,总归还是疼爱您的。” “是麽。”魏王抿了下唇,望着池中的鱼,淡淡说道:“你说疼爱,那就疼爱罢,哎,孤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还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爱不爱的话,也是可笑了。” “怎会可笑呢?”玉珠忙说,“不论什么时候,孩子在娘老子跟前永远都是孩子。” 正在这时,吴十三走上前来,闷声道:“王爷大叔,其实……” 玉珠见状,吓了一大跳,连连眨眼暗示,喝道:“你别说话,站远些。” 魏王摆摆手,转身面向十三,容色平静,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吴十三定了定神,沉声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体会不到旁人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听玉珠说过,太后似乎利用辜负了您,可好歹,您也曾感受过关心疼爱,这就够了,比起我们这种人可强太多了。” 魏王没想到吴十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玉珠碎 第80节 他笑了笑,木然地转身,直勾勾地盯着荷花池,忽然大手反复搓脸,良久,哽声说了句:“以后,我就再也没娘了啊。” 说到这儿,一行浊泪流下,魏王也没去擦,他俯身将放置在地上的食盒勾过来,打开,从里面拈了只馒头,嚼了一口又一口,也不知吃进去多少眼泪,最后,实在是难以下咽,呆呆地攥着馒头发呆,良久轻声问:“老和尚怎样了?” 吴十三冷冷道:“失血过多,受了重伤,但好的是性命无虞,杜神医吩咐,要他安心静养。” “孤对不住他。”魏王抬眼看吴十三,“也对不住你、玉珠还有骏弥,对了,还有王妃……”魏王长出了口气,苦笑:“太他妈多了,算不完。” 吴十三撇撇嘴,没忍住小声讥讽了句:“您这这么倔,竟也会认错。” “是啊,多稀罕。”魏王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犹豫了片刻,定定道:“带句话给老和尚,他活着的年岁里,孤王不会做那只践踏百姓的猛虎,否则阖家不得好死,请他放心养伤,好好活,争取比孤王长寿。” 吴十三和玉珠互望一眼,魏王这是告诉惠清,他在惠清活着的期间,绝不会造反。 吴十三有些不信,忙问了句:“那……万一您派人暗算师父,只要他死了,您也算没违背誓言哪。” 魏王冷笑了声:“孤又不是陈二,说过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没收回的道理,必定践行。” 说到这儿,魏王指了指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璧人,忽然道:“你俩跪这儿。” 吴十三和玉珠面面相觑,不晓得魏王又想要整什么幺蛾子,又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是。”玉珠害怕惹恼这阎王,忙拉十三跪下。 这时,只见魏王朝挥了挥手,立马有个小太监捧着个漆盘奔上前来。 魏王将漆盘放在腿面上,手轻抚着上面摆着的三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深深地望向玉珠,似有千千话要说,最终全都埋进心里,全部化作坦然和无奈,柔声道:“因孤的私心痴念,害你受了很多苦,这两个盒子里分别是你的和离书,还有你女儿的下落。” 玉珠身子猛地一震,仰头望向魏王,女儿……女儿有下落了。 魏王笑着点头:“原本想着你跟了孤后,孤当做一份礼物送你,哎,其实半个月前孤已经得到了风声,暗中拨了二十几个叱北营的精锐士兵去找,他们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口风也紧,已经找到了你女儿,暂时把孩子安置在栎县的一个别院里,很安全,只是那个偷孩子的梅大郎是个奸猾无比的,叫他给逃了。” “妾身多谢王爷。”玉珠猛地以头砸地,哭得战栗不止,这几年来的心结,总算是打来了,老天爷总算待她不薄。 “你……”魏王颇为嫌弃的看向吴十三,虎着脸,骂道:“孤王这辈子情场就输了这么一回,这次本想整死你的,但看在骏弥的份儿上,饶你一回。” 说话间,魏王将一个锦盒递给吴十三,亲昵地拍了拍十三的脸,笑道:“你知道的,大叔一直挺喜欢你,所以今儿赏你个恩典,给你把户籍弄好了,以后,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好好对玉珠,她是个好女人。” 吴十三也是诧异不已,更多的是惊喜,他也磕了个头,当着魏王的面儿打开那个锦盒,取出里面的户籍单,眯着眼使劲儿看,疑惑地喃喃:“是不是写错了?我叫吴十三,这上面怎么是吴、吴什么?” 魏王扶额:“是吴锋,孤王给你重新取了个名儿,希望你以后收起杀气,最一把无锋之剑。” 吴十三连连点头,笑道:“哦哦哦,这名字挺好!吴锋…无疯,不是个疯子,寓意不错,王爷不愧是王爷,念的书多,就是厉害。” 吴王无语地白了吴十三一眼,对玉珠说:“以后多教他读书认字,不然能把人给气死。” 玉珠忙含泪答应了。 “好了。” 魏王挥挥手,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淡淡说道:“都回去休息罢,明日不必来拜见了,孤待会儿便启程去长安,今生有缘再见罢。” 玉珠望着男人魁梧又萧索的背影,紧紧抱住那两个锦盒,喃喃:“保重。” 第90章 花好月圆 一个半月后 七月流火, 八月萑苇。 转眼间就到了金秋九月。 虽说已经过了立秋,可白日还是热得慌, 到了晚上凉气就泳了上来, 若要外出,必得穿件夹的。 今夜月正圆,如同一块银饼子似的悬挂在天空。 张家小院里灯火通明, 墙根底下摆了五六盆菊花,院中的麻绳上悬挂着刚洗的衣裳,还往下滴着水, 东边墙角整整齐齐地摞了一人来高的干柴, 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从厨房里传来。 玉珠今儿精心捯饬了番, 穿了浅紫色裙衫,长发梳成浮云髻, 除了插戴枝金芍药步摇外,还特特簪了朵红山茶花, 眉子勾成了柳叶, 为了配衣裳,眼妆用了红偏紫的胭脂, 惹得吴十三时不时的朝她看。 此时,她正立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着蒸糯米糕, 而身后的方桌跟前坐着福伯、璃心还有吴十三,他们在剥蒜、摘菜。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丧期间,民间禁音乐嫁娶十天, 之后不禁, 正巧八月十五在期内, 官府便将今年的中秋佳节挪在九月十五。 今晚外面街面热闹得很,有花灯展、猜灯谜和杂耍等节目,家里也热闹,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准备食材,打算做荤八碗素八碗,席面就摆在院子里,到时候大家便可以一边赏月裳菊花,一边吃珍馐美酒。 毕竟这是和十三过得第一个重要佳节! 这一个半月,玉珠过得很幸福。 原本她想第一时间去找女儿,可想到此番师父重伤,需要人照顾,所以她和十三商量了下,决定暂且留在洛阳,侍奉在师父身侧,等他伤势稳定了,再做其他打算。 再者,十三这次也受了不少伤,需要时间来调养恢复。 说来就气,他嫌祛疤膏太香,怕抹了招蚊子,总不愿擦,结果呢?她凶狠得把这小子堵在墙角,喝命他立马将衣裳脱光光,她亲自动手,给他擦药膏。 毕竟这么漂亮的身子,有疤痕得多碍眼。 结果擦着擦着,就叫这小子哄骗到床上去了,唉,又被“收拾”了。 想到此,玉珠悄悄朝方桌那边看去,今儿十三可真俊哪,黑发用玉冠子竖起来,穿着体面的方领深紫色长衫,别说,这人身材样貌绝佳,好好打扮一下,当真赏心悦目,适合夜深人静时独自把玩。 吴十三正在剥蒜,察觉到有人看他,仰头一瞧,正巧与玉珠四目相对,男人粲然一笑。 玉珠脸红了,抿唇偷笑,低头接着洗糯米。 “姑爷,明儿陪我去一趟王庄罢。”福伯摘着芹菜叶子,瞥了眼一旁切肉的女儿璃心,“我想再去瞧瞧那个宋逢春。” 吴十三笑道:“行啊,那咱们吃了早饭就去,回来时我去趟集市,买上几片瓦,把厨房顶子补一下,前儿晚上下雨了,水从缝隙处漏进来,把米都给打湿了。” 福伯忙笑道:“这点小事你就别管了,现在活儿尽让你干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补瓦,还得抽空去相看镖师,太累啦。”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有什么的,顺手的事。” “不成不成。”福伯连连摇手:“你是姑爷嘛。” 玉珠听到这儿,笑着插了句嘴:“快打住,别叫他姑爷了,我还没打算嫁他呢。” 吴十三听见这话,扁着嘴,朝女人扔了一小瓣蒜。 玉珠轻巧躲过,笑骂:“瞧瞧,还敢打我呢。” 福伯自然明白俩人在打情骂俏,故意笑道:“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们俩可是惠清主持见证,王爷保媒的,你哥哥信中也说同意了的,很想尽快见到妹夫,等回江州后就办事,我叫声姑爷又没什么。” 玉珠莞尔。 之前福伯虽喜欢十三,但因为他的身份,始终抱有些许成见,经过这次的事后,尤其听了十三在王府的那两日是如何的舍身取义,又如何的英勇无畏,顿时对十三的印象大为改观,后面福伯在给哥哥的家书中,三页中有两页半在夸十三,成日家姑爷长姑爷短,时不时还找姑爷下棋喝酒,关系就跟父子似的。 有一晚,十三抱着她忽然哭了,说过了二十多年,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家,什么是家人。 “唉,你们俩干麽去找宋大哥。” 璃心撇撇嘴,将案板剁得咚咚直响,不满道:“你俩不怀好意,像去打人似的。” 吴十三忙笑道:“不打人,就是去和宋老爹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璃心咚地一声将菜单剁在案板上,都急红了眼:“商量什么?有什么可商量的,逢春哥你们俩不是见了很多次,之前想法设法打听他,甚、甚至还故意用逛窑子考验他的品行,可查出什么了?我逢春哥就是个老实头,大好人!” “你看你这丫头。”福伯柔声道:“我和姑爷不是担心你嘛,婚事我们是同意的,宋逢春那孩子的确不错,只是咱们不日要回江州,这不,我和姑爷去跟他爹老宋头商量一下,看逢春能不能跟着去。” 吴十三紧着说:“对,到时候咱们家出银子,给你们买套宅院,不用他们宋家掏钱。” 璃心都要哭了:“这不就成了入赘嘛,人家好好的儿子,能同意他吃媳妇家软饭?能让他去江州吗?别又像上回,因着礼单的事,您和他爹吵起来,多让我和逢春哥难做,不行,你们不许去。” 福伯板起脸:“你这丫头也忒傻了,我们都回江州了,你一个人嫁到这儿,受气了找谁?” 璃心不依不饶:“可、可宋老爹肯定不会让逢春哥走的。” 福伯冷哼了声:“要么放儿子,要么这门婚事拉倒,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璃心急了,向玉珠求救:“姑娘,你瞧我爹爹,也太霸道了。” 玉珠笑道:“你爹是为了你好,将来你成婚后,有娘家人在跟前,会少受很多罪,我听说逢春他娘很难缠的,拼命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屋里塞妾侍,挑拨离间,弄得两房夫妻俩成日打架、妯娌之间不和睦,家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将来你们成婚后,她又往逢春屋里塞人,到时候你怎么办呢?谁替你去争呢?宋家家里斗得厉害,住在一块是非太多,你是个直肠子,肯定会吃亏,何必掺和进去?咱们和宋老爹好好商量,看能不能让逢春去江州,不入赘,就单纯人去就行了。” 璃心脸胀红了,跺了下脚,想了半天,终于憋出句:“那你们可得好好说话,得给人家爹娘留面子啊。”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你放心,我早都找了个巧嘴的师爷,定说动老宋头。” “嗯。”璃心抿唇点了点头,嘿然道:“净顾着说话,都忘了要炒菜,姑娘,你炒五个,我炒五个。” 玉珠手附上小腹,俏脸微红:“我这几日不太舒服,闻不惯油烟味儿,还是你炒吧。” 福伯起身往外走,笑道:“家里没酒了,我去街上打点去。” 吴十三也站了起来,笑着冲玉珠招手,“我陪你外头走走。” 璃心见三个人都借口跑了,气得拿起刀猛剁肉,嘟着嘴:“哼,又把活儿都留给我,你们太坏了!” 此时,正是月最亮的时候,院子里悬挂着几盏中秋节花灯,风一吹,煞是好看。 玉珠和吴十三缓缓在院子里漫步,影子交叠在一起,如胶似漆。 吴十三搂住玉珠,手附上她的小腹,这厚脸皮难得脸红了,轻声笑:“璃心这丫头反应真慢,你都说了闻不了油烟味,她还傻乎乎的不懂。” 玉珠打了下他不安分的手,笑着嗔:“还不是怪你,害得我现在吃什么都想吐。”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吴十三从后面环住女人,生怕她跌倒,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珠柔声问。 吴十三叹道:“这次咱们回江州,这辈子也不晓得会不会来洛阳,此一别,怕是再难见师父了。” 玉珠心里也难受得紧,牵住他的手,笑道:“那咱们走之前去一趟广慈寺,再看看师父,给他送些月饼,你这几日无事,手抄上一卷佛经送他,他一定很高兴。” “嗯!”吴十三重重地点头,笑道:“说起来也感慨得很,之前入了王府,经历了那么多重危险,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儿呢,真是多亏了有师父在,珠,他真和旁的和尚不一样,一开始见他吧,觉得小老头挺烦,那张嘴噼噼叭叭说个没完,可你却能感觉到,他没恶意,是个大好人,这回他真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我觉得他不像和尚,倒像个侠客。” 玉珠笑道:“没错,师父做这些事从不为了虚名,是真的对万物众生抱有怜悯慈悲的心,就像李太白说的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可不就是个侠客?” 吴十三无比赞同,冲玉珠竖起大拇指,笑道:“从前在极乐楼时,偶然听宗主说他最敬佩的就是惠清大师,我那时肤浅,寻思不就是个敲木鱼的臭秃驴,有什么了不起,敬佩他做甚,难道觉得他念经好听?如今认识了师父,我也服气,真的不是所有厉害的大人物,都配得上个侠字,也不是所有人能同时叫黑白两道敬服钦佩,可师父绝对是一位。” 正在两人谈笑的当口,忽然响起阵咚咚敲门声。 吴十三疑惑:“福伯不是打酒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回自己家干麽敲门呢。” 说话间,吴十三急步奔过去开门。 玉珠也没在意,拎起水壶给菊花浇水,她见门那边老半天没动静,转身望去,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着脸,面色有些不悦。 “谁呀?” 玉珠问了声。 “是我。” 玉珠碎 第81节 一个清亮的男声徒然响起,陈砚松。 “那个……袁夫人,我有点要紧事想跟你说,能不能见一下,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玉珠暗骂了声晦气,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定睛一看,果然发现陈砚松这会子站在门槛外,不远处还立着他的狗腿子阿平等人。 这人脸上的伤已经好了,手里拿着把折扇,斯文得像个读书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一脸的愁云。 此时,门外的陈砚松也在偷偷打量女人,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和吴十三穿同样颜色的衣裳,好一对金童玉女。 “咳咳。”吴十三冷着脸咳嗽了几声,问:“不知二爷找内子什么事?” 陈砚松心里一痛,内子?他们成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哦,是这样的。”陈砚松故作轻松,强笑道:“今儿不是补过中秋嘛,到底大家相识一场,也算共患难过,我特意带了些小礼前来拜会。” 说话的当口,陈砚松拍了拍手,让外头候着的下人拎着各种礼盒过来,笑着介绍:“我知道吴兄弟之前受了伤,特给吴兄弟带了好些补血的药材,又托人去海外买了上好的金丝燕盏,滋阴养颜最好了,袁夫人可以吃吃看,还有月饼、福满楼的全鱼宴……” 玉珠忽然闻见股很重的腥味,没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吴十三见状,忙去给她拍背,连声问有没有事。 瞧见此,陈砚松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这算什么意思,不想要他的礼明说就是,干嘛当人面吐呢,忽然,男人想起了什么,身子一震,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了?” 玉珠忙着吐,没空搭理陈砚松。 吴十三冷眼横过去,淡漠道:“她现在鼻子可灵了,闻见异味就犯呕,你把带来的什么鱼啊肉的拿远。” “哦,好好。”陈砚松赶忙让阿平等人离开,他心里难受得紧,嫉妒么,真嫉妒,但也羡慕得很,他卵丸坏了,无法再生儿育女,见那糟污卑微的吴十三有了孩子,还是跟他心爱的女人有了,如何不让他痛恨! 真快啊,他们才在一起多久,这就有了。 陈砚松拱拱手,强迫自己要有风度,可非但笑不出来,反而鼻头发酸,特想哭,人家阖家幸福,他形单影只。 玉珠用帕子擦了下唇,皱眉看向陈砚松,问:“你今晚来做什么?直说吧。” 陈砚松面露痛苦之色,眼睛忽然红了,哽咽道:“听说你们最近打算外出找女儿了,方不方便带我去?” “不太方便。”玉珠笑着拒绝。 其实女儿早都找到了,她一个半月前暗中安排,让人悄悄将女儿送回了江州,如今正由哥哥嫂子带着,这些事都是秘密进行的,陈砚松还以为她握着女儿的踪迹,但因照顾惠清大师,没动身。 “为什么?”陈砚松急眼了,“我是孩子的爹,你凭什么不让我找闺女!再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把我闺女还我不成么?” 玉珠笑着摇头。 陈砚松紧紧攥住折扇,闷声道:“你要多少银子,说个数吧。” 玉珠还是笑着摇头。 陈砚松恼羞成怒了,折扇指向吴十三,气恨道:“难道你想让我女儿叫他爹?” “不行么?”玉珠淡淡一笑。 而此时,吴十三上前一步,手按住陈砚松的肩膀,正色道:“你放心,我绝对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生的一样疼爱,小孩子都很灵的,谁对她好,她心里清楚,她也一定会把我当亲爹。” 陈砚松气得半死,一把挥开吴十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怒瞪玉珠,“你凭什么让我女儿认旁人做爹!” “凭我是她娘,是生她的人。” 玉珠勾唇浅笑,冷冷道:“你是孩子的爹,这没错,可你会教养孩子么?” 陈砚松恨道:“我怎么不会教养?” 玉珠手扶髻,柳眉微挑,一步步逼近陈砚松,笑着问:“你怎么教养?告诉她豪商之家要重儿轻女?生下女儿一点用的没有,还不如抱个带把儿的回去,好能争家产?给她教谋算人心?给她教滥情逛窑子?还是给她教和自家人内斗,一不如意就要灭人满门?” 陈砚松被逼的连连后退,没留神,竟然从台阶上跌了下去,他不甘地站起,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大可不必这么咄咄逼人,我的种怎么可能不认我?!我肯定会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 “我不信。”玉珠摇摇头,坏笑:“你跟了王爷那么久,他明明有很多机会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你,可是没有,他反而背着你亲手交给了我,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陈砚松俊脸胀得通红,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少拿王爷压我!” “我今天还就压你了,告诉你,旁的什么事,我都可以退让,也可以和你有商有量,但唯独孩子的事,我一步不退!” 玉珠冷着脸,胳膊指向西边的方向,“王爷马上回洛阳了,要不你去问他,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给你,若是他同意了,我就给,可是你敢去问么?你难道忘了他当初对你说的那句——男人要拿的起放得下的话?你难道忘了他不许你再纠缠我?你难道忘了上一个不听他话的戚银环什么下场?” 陈砚松气结,张了几次口想争辩,可一想起魏王,又不敢了。 男人眼里似有泪花在闪,含着不甘、痛恨、憋屈和愤怒之色,可最终叹了口气,深深地望了眼玉珠,颓然转身离去。 “好好对待我女儿,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苛待她,我势必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陈砚松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吴十三,千百遍的痛恨和妒忌最终化成一句话,最终叹了口气:“照顾好玉珠,她是个好女人,别辜负她,若、若是哪日你不想要她了,给我说一声。” 吴十三搂住玉珠,高昂起下巴,傲然道:“放心,此情不渝,绝无二心!” 说罢这话,吴十三拥着妻子,头也不回地返回院子里。 此时,也不知谁家率先放了烟花,紧接着,洛阳各处欢庆中秋佳节的烟花齐放,天空一时绚烂无比,焰火炸开,成了璀璨的星子。 吴十三停住脚步,搂住玉珠,让妻子靠在他怀里,俩人一起看烟花,看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侧脸,柔声呢喃:“你刚才可真硬气,老二那小子一句话都接不上。” 玉珠反手搂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抿唇笑:“你也不赖,说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在他心口,他估计气得好多天都吃不下饭。” 吴十三吻了十几遍她的头顶,抱着她轻轻摇:“不过我最后给他说的那句话是真情实意的,此情不渝,忠贞不二,玉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这么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