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月令(舅甥1V1)》 一 六月仲夏,日光如响,阳台上的花草,红的艳,绿的亮,错落参差,有天成之感。靠窗是几盆月季和绣球花,少女躲在花底的阴凉里静静看书,悠哉陶然。 许弗言回家一开门,往往就对着这么一幅明艳沁凉的天然画图,不觉展颜,反手轻轻带上门。 一片嫣红冒入余光,许陶然转睛,定定一亮,笑开,“西瓜!” 站在她身边的许弗言也笑,“你先吃着,这半个我放进冰箱里。” 他拎着方便袋往厨房去,许陶然捧着切好块的西瓜跟在后面,“爸爸,好热,不是很想吃饭,我吃西瓜就够了。” 许弗言背着她收拾冰箱放西瓜,“那我就蒸一份饭……” 一瓣西瓜从耳后拐到嘴边,小声催他,“好甜。” 黑籽红瓤的沙瓜,一口能抿出许多甜汁。许弗言张嘴吃进,汁水流齿,确实很甜。 身后的人很高兴,“我帮你洗菜切土豆。” 许陶然高叁那会儿,有一阵子特别想吃煲仔饭,许弗言就买一个砂锅,在家给她做。 几分钟功夫做出来的饭,许陶然吃得津津有味,特别喜欢掺了碎莴笋叶子煮成的菜饭锅巴,金黄香脆,每次都给铲得丁点不剩。 许弗言做好端来桌上,那真是个香气缭绕,瞬间勾起了许陶然的记忆和馋虫,食指大动。 这时,她爸爸添了一双碗勺,“多少吃一点。” 许陶然忽而意识到,她是被她爸爸骗了一顿饭呢。 一抬头,许弗言正冲她抿嘴笑,像是看她铲锅巴铲得有头有脑,看了许久。 饭后,许陶然午睡,许弗言在书房画画,期间来了个电话,他没接到。 稍后书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这是向北的房间,没有热烈的阳光,又呆着许弗言这么个在潜心作画的人,一台立式电风扇悠悠地吹着,越显得阒静无声。 许弗言半遮着起好的画稿,正专注于点染填色,背影很干净。忽然,他很敏感地停笔,回头,面对躲在门缝后的人,神色舒软,“睡不着?” 被发现了,许陶然推开门,大大方方进书房,“刚刚姑姑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几天要不要去她家。” 许弗言捻了捻手中的油画笔,有些失神。 “爸爸?” 许弗言转眼看她,“你想去么?怕不怕晕车。” “你要去,我就去。” “院里有个比赛,爸爸得去指导,整个暑假只留了陪你毕业旅游的时间。” “那我就告诉姑姑我不去了。”许陶然无所谓,反正虽然是亲姑侄,平日却没有什么走动,并不亲。 许弗言想了想,“姑姑大概是为庆祝你考上大学,我回头找她,问她愿不愿意来我们这。” “我们这?”许陶然微讶,“家里只有叁个房间,你一个,我一个,书一个。” “他们来也就两叁天,安排他们住学校宾馆。” 那许陶然是可以接受的。 这么一闹,她没了睡意,从书架拿下一本书,也窝在书房看起来。 许弗言打开空调,一边觉得安宁,一边满心空空的,木木坐了会,“然然,爸爸去给姑姑回个电话。” 许陶然注意力在书里,自顾翻页,对这点小事,并不放在心上,敷衍地“嗯”了声,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她爸爸说了什么。 “然然这半年为高考一直没有休息好,最近才放松下来能睡囫囵觉,你们以后打电话注意点时间。” “……” “然然晕车,她一个人坐车我不放心,我也没有空陪她去,你们可以来临城。” 二 许弗言辗转反侧睡不着,拿起手机,和许陶然的最后聊天是晚上八点钟。 许陶然让他回家时顺便取下快递,最近养花的兴致很高,颗粒土、元素肥、优芽素之类,应买尽买,当然,是她以为应买的,说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去客厅倒水喝,见阳台上的灯还开着,许陶然又蹲在地上捣鼓月季,丸子头乌亮,白色睡衣也浮着一层柔光似的。 “爸爸,每天看到太阳照在自己种的花草上,就会有一种幸福感。” 许弗言站了片刻,揉揉太阳穴,自己回了房间。 * 学校暑期有学生留校,各院系都安排了领导轮流值班。 艺传学院今天不是许弗言当值,来学院是因为参加比赛的学生昨晚约着商量画稿,他比学生早到一步画室。 等学生来时,就看到那副巨大的睡莲下,坐着他们的老师,年近不惑,身材是中年人恰到好处的匀称,蓝色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背落在大腿上,掌心托着一本画论。 色彩上很有视觉冲击,论意境则满是岁月积淀的从容沉静。 这种矛盾也会出现在他这个人身上,偶尔在他指导画的时候,会闻到淡淡的油烟味,但对他的印象总是没有烟火气。 从不疾言厉色,令他们好奇到底学生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让他动怒,但是鲜有人认为这位老师有亲和力,只觉得凡音难近。 “老师。” 许弗言闻声抬头,合书放手边,站起来,往展台去。 比赛的题目是“春来风雪无虚日”,学生的画刚打开,许弗言就轻笑,“雪中桃花。” “有问题么?老师?学王维的《雪中芭蕉》,遗形取神。” “上课是听课了。”许弗言肯定后转而道,“但是审题不到位,‘春来风雪无虚日’,风雪不间断,桃花哪有机会开呢?这题目考的不是春和雪,而是难在‘无虚日’叁个字上,要琢磨怎样在一幅画里,有技巧地呈现春雪下得长久。” 这就是学校要美术专业开设古代文学课程的原因? 许弗言让他们再讨论重新构思一下,自己回先办公室,暂时不会离开,有问题就去找他。 起身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一时半会歇不了的样子。 掏出手机,有一条许陶然半个小时前发的消息,“爸爸,雨好大,你带伞没有?” 边往外走边回电话,没人接,刷开办公室的门,刚推出一点缝,就有一股力从里面给抵住,“爸爸,你等一下。” 有次他在开会,来找他的许陶然进不去办公室,于是许弗言就找信息部的老师,另办了张卡,也给她开了办公室门的权限。 许弗言收了手等在门外,不一会儿,门从里面开出一条缝,露出小脸蛋,红扑扑的,“爸爸,裙子拉链卡住了,我拉不上来。” “……”许弗言愣着,而后道,“等下,我去找个女学生帮你。” “别别。”许陶然急了,“她们会说的。” 许弗言犹豫一瞬,确实,学生多碎舌,“许院长的女儿在他办公室换衣服”,指不定会被绘声绘色传多久。 沙发上放着换下的湿透的衣服,许弗言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是从家里冒雨走过来的,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一套干净的。 饶是办公室一开始没人,因为是她爸爸办公的地方,许陶然的心理感觉是暴露在公众场合的,可没办法,红着脸蛋和耳尖想措辞解释。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脊背,光洁细腻,单薄曼妙,从线条到形态,无一不是青春年纪才会有的美而不妖。 许弗言小心翼翼地往上拉拉头,脑子里止不住闪出欣赏女性的念头,绝不带情欲的眼光。 “这栋楼的卫生间阴森森的,我不敢去。” 这是十七岁的许陶然。 许弗言拉好拉链,羞赧收回手,不色情的情绪铁证,在道德面前,是苍白无力的。 三 两个小时后,和学生敲定了构思,正是饭点,许弗言带着许陶然和学生一道去食堂。 季夏草木长,在暴雨中,风华苑外的芭蕉,碧叶招招,大红月季硕如合掌,因风雨动摇,越显挺立明艳。 “然然?”许弗言看许陶然对窗外出神,饭菜没怎么动,停止了和学生讨论比赛的画,“今天的菜不喜欢?” “不是。”许陶然仍盯着窗外,“那棵月季长得真好,我种的花没这么大这么红。” “这里它扎根自由,地力足,自然长势好。花盆不过尺寸地方,一半盘着根系,当然不能长得繁茂?所以不是你的问题。” “我知道。”许陶然得意答道,忽热意识到场合不对,抿住嘴巴,冲她爸爸笑。 对这愉快的尴尬,许弗言一笑了之。 他现在带的课很少,跟学生交流,也是都关于学业指导,再怎么循循善教、诲人不倦,似乎也不及眼前这日常小事上本能反应出的耐心宽容,新鲜动人,他女儿在生活中的幸福感,可见一斑。 何况,相形之下,那句“但审题不到位”,虽然切中肯綮,也显得直截了当了。 “然然,月季好像要晒太阳,光照足,颜色就会深,和多肉一样,你把它放在有太阳的地方就好啦。”插话的是一个女学生,黑黑的,不大的嘴巴,上唇外翻,下巴却前伸,笑得眼睛成窄缝的时候,下排牙齿向前咧出来,脸型更像个鞋拔子。 许陶然觉得她憨厚,又有诡异的谄媚,还跟她爸爸学叫她“然然”,生不出亲近感,出于礼貌,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咕哝,“我家阳台有太阳。” 许弗言接话,“八月十号就是校内的初赛,你们这个二十号把初稿完成。” 饭毕,学生回画室,许弗言和许陶然回家,小区与学校一路之隔,雨还在下,路上积流滚滚,没及脚背。 许弗言踏下马路牙子,大水从他鞋背翻滚而过,稍蹲,双手撑膝,“来,爸爸背你。” 许陶然笑吟吟地歪伞收起,往她爸爸背上一趴,钩住他的脖子,雨珠劈头盖脸,眼睛睁不开,心情极兴奋,“爸爸,我们像没下雨一样走回去吧。” “好!” 一到家,被淋透的许陶然就被赶去洗头洗澡,热流从头顶淋漓洒下,热气氤氲,说不出的放松畅快。 她麻溜地洗完就催盛姜水的许弗言, “你去洗澡吧,还穿着湿衣服呢。” “喝完,不然会感冒的。” 许陶然捧着碗到嘴边,目送她爸爸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喝着姜水。那会儿雨滴砸在身上脸上的阵阵生疼,臂弯里的结实脊背传递出的可亲温度,依然真实可感地盘桓在背后胸前。 大雨如雾,飘洒得天地茫茫,她爸爸背着她走过人行道,渺小又稳当。许陶然想象出那幅画面,心底暖暖涌出感动。 许弗言也收拾停当后,半日无事,许陶然想起来,“爸爸,中午吃饭的时候,说月季要照太阳那个女生是谁?” “李依依。” “就是那个之前跟导师不和,最后你接收了的那个女孩子?” “你还记得,是她。” “那她回头如果跟你闹怎么办?” 许弗言道,“那也得接收,爸爸是院长,已经录取了人家,帮助她完成学业,是责无旁贷的事。” 四 “那个女的被许弗言认领了。” 许陶然下楼扔垃圾,隔着一排五针松,听到那头有人讲她爸爸,立马放轻脚步。 “学院女老师不齿她,哪个师母敢让老公带她?许弗言单身,最合适,谁让他还是院长。” 再往后,许陶然就听不清了,提到了她爸爸,那个新领的女学生,还不齿她? 满腹狐疑,情况似乎并不简单是她爸爸说的“跟老师不和”。 回到家,许陶然握着手机想了想,决定找方晓禾打探,“来我家吃冰淇淋,自己做的。” 方晓禾的妈妈庄婉萍是艺传学院的副教授,没有艺术追求,对教授这个职称也不热衷,每天的快乐就是做个集八卦之大成的女人。 用方晓禾的话来说,凡在艺传学院内,某个学生的事,那学生自己的导师不知道,她妈妈都能了如指掌。 而方晓禾,能说会道,大嘴巴,喜八卦,颇有其母之风。 “你爸爸嘞?”方晓禾掌心托着玻璃碗,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冰淇淋,有意无意地一问。 “他最近新接了个女学生,好像有点忙,去学院了。” 其实今天单纯轮到许弗言值班。 方晓禾抿住勺子,眉头一挑,然后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你爸爸新带的女学生是怎么回事么?” 来了来了,许陶然顿生紧张,讷讷摇头,“我爸爸从不跟我说工作上的事,有什么问题么?” “我要是你爸爸,我也说不出口。”接收到许陶然的斜眼,方晓禾转口,“嘿嘿,开玩笑。” 她放下玻璃碗,调整了下坐姿,准备开扒,“那个李依依根本不是跟导师不和,才换导师的。 她开始的导师是周扬清,周老师那么好脾气,能跟学生置气到逐出师门的地步么?”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许陶然催促。 方晓禾看了眼门口,抬手竖在嘴边挡着,“李依依勾引周老师,而且成功了!” 许陶然听得瞠目,不可思议,周老师多老实本分啊,周师母唐老师多漂亮端庄。 “你不信?”方晓禾瞧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条腿盘在竹藤椅上,拿出指点江山的气势,“就在八教理论课教室,周二晚上下课,李依依留下问问题,问着问着突然跪下,一把扯掉周老师的松紧裤,头栽倒他大腿心,张嘴就叼着嗦起来,嗦得周老师酥麻当场,哦哦直叫。 周师母是个大学老师啊,会玩这些?李依依简直为周老师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教室那么大,灯一关,啧啧啧。” 许陶然顿时觉得手里的冰淇凌犯恶心,“这么绘声绘色,说得像你站在旁边似的。” “你别不信,这可是巡课督导看到的!上课时间,教室却黑灯瞎火,重大教学事故!兴奋终于逮到典型,结果走过去,隐隐看到周老师躺在地上,嗯啊哦啊,李依依骑在他身上可劲地挺腰扭臀,还说什么,‘老师,有机会到床上我让你更爽。’另两个研究生请假了,就他俩,上什么课?直接在教室搞起来了。” 许陶然听得扶额,“学校为什么不把她开除?” 还交给她爸爸。 “怎么开除?什么名由?她不要脸,周师母还要脸呢?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丈夫被捉奸么?还在某个教室的地上,和那么丑的一个女的。学校也怕那个李依依闹事,万一跳了楼,那热搜可不兴上。 然然,说起来,你爸爸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也算是临危受命。” 许陶然无奈白了她一眼,方晓禾道,“不过,你爸爸这么多年都没个女色近,她要是再耍些手段,你爸爸一个把持不住,你可就有后妈了。” 许陶然不高兴了,“你别胡说,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要想着你爸爸作风正派,以我多年看小黄文的经验,男女间的着迷,很多都是从刺激的性体验开始的,颜值人品都得往后排。” 许陶然心乱得很,安慰自己,小黄文心得能说明什么? 方晓禾走后,许陶然溜进许弗言房间,打开衣柜,检查她爸爸的衣服,看看有没有松紧裤,还真被她翻到了一条亚麻质地的。 她记得她爸爸居家搭配白色同质地的衬衫穿,显得年轻又安闲。 双手伸进裤腰,撑开认真感受松紧的弹力大小,是不是一下子就能拽下来的。 咚、咚、咚—— 许陶然惊得抬头,她爸爸正站在门口,身材颀长挺拔,右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而她正长着双手撑提着她爸爸的裤子。 五 眼见她爸爸差点就要问,到他房间翻他裤子做什么。 许陶然红脸尴尬,抱着裤子在怀里,讪讪迭起来,迭好塞回衣柜里,往外挪步,“我就是,看看有没有衣服皱了,要新洗一下的。” 许弗言笑,伸手拍了拍眼前的脑袋,“难得今天这么勤快。” 然后走去床头柜,从一迭书里找出一本,快速翻一遍,检查到里面没有夹东西,也顺手带出去,放在餐桌上,就去水槽旁洗两个挂着冰淇淋的玻璃碗,扭脸问,“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是方晓禾。” “怪不得。”许弗言轻声道。 “什么?” “我是说。”许弗言晾了晾玻璃碗的水,“上午在开会,下午也要开会,今天一整天的会。” “噢。”许陶然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正说着,许弗言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然然,去帮爸爸把手机拿来。” 许陶然一看来电,心情顿时不好了—— 李依依 许陶然把手机送到许弗言面前,语气酸酸的,“你那个新学生。” “爸爸手湿的,你帮爸爸接一下,点外音。” 许陶然举着手机照做。 “许老师?” 许弗言用纸巾擦着手,面对许陶然俯身, “嗯。” “今天您值班,下午去办公室找您,方便么?” 许陶然不自觉撅起小嘴,许弗言看在眼里,觉得可爱好笑,“有什么事?” 因为这笑意,那边也笑,声音更软,“朱彦师兄问您借了一本书,他下午有事,托我找您拿一下。” 许陶然听得心底一咯噔,惊叹方晓禾真怪厉害的,未卜先知,这都被她料中了! “你爸虽然课少,但架不住人家会来事啊,什么查文献借书啦,画具一时短了,借颜料画笔纸张啦,都是正当理由,做老师的能这么小气?有借的时候就有还的时候,见面接触的机会不就多了?” 她还想着,才换了老师,总得安安分分收敛一阵子吧,真是不服气都不行。 “我下午要开会,书我回头放在学院一楼的保安那,你去拿就可以了。” 饶是听到这回答,许陶然中午还是趁着许弗言饭后刷牙,跑去他房间,偷偷把她认为不合时宜的衣服都收来自己衣柜里。 现在在许陶然心里,小黄文爱好者方晓禾,就是一座金矿。 “明天中午一块去吃火锅呗?” 方晓禾一天到晚在家闲得发慌,喊她干啥都随叫随到,而且作为一个没心没肺的话痨,贡献谈资根本不需要引导。 刚坐下来,方晓禾就神神秘秘道,“给你看样东西,昨天我妈去学院开会拍到的。” 许陶然见她递来手机,页面是一张照片,一个女的抱着本书从艺传学院走出来,小背心,短裙子,细腰细腿,那不是李依依是谁? 虽然化了妆,模样还是难以入眼,但即使是静态的照片,也拍出了青春轻快,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陶然描述不出来。 方晓禾却是个中高手,“真是个妙啊,顶个一头半干的长头发,太阳一照,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洗发水的香味,这就是年轻女学生的味道。”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听到最后一句有点猥琐,许陶然忍不住出声维护许弗言,“我爸爸昨天开了一天的会,可没有搭理她。” “我知道,我妈说,那书她是从一楼保安那里拿的。可你想想,她跟着你爸爸才几天,就这样暴露有心机,哪天得着机会散着半干头发往你爸爸腿上一坐,你爸爸能教国画鉴赏,会那么多诗文,怀里这叫什么?叫‘宿昔不梳头,散发披两肩’,能顶得住?说得清么?” 六 许陶然是心有警惕,但现在上上下下都盯着她爸爸和他的女学生,她要是流露出丁点儿隐忧,传出去,那可真把她爸爸莫须有的事坐实了。 “我爸爸跟其他人不一样,那种窘境,他肯定能很好地应对化解。” 当年许弗言刚被聘任为艺传学院院长的时候,不过叁十五岁,因为年轻资历浅,没少受背后非议。 “别看许弗言一派淡泊安闲,要是没有钻营之心,没有态度手腕,他会去竞聘院长而且竞聘成功了?” 她对这句记忆犹新,因为她听懂了这是贬重于褒的评价。 谁能想到延续至今的耿耿于怀,竟会变成她劝别人信任许弗言的底气和支撑。 而实际上,她心底发虚,想象不到那种软玉温香、孤男寡女的场合,一个似春风和气的男人,怎么正言厉色得起来。 方晓禾嚼着嘴里的牛肚敷衍点头,心里不以为然,她是维护她爸爸呢?还是实在小觑了没有底线的女人在勾引男人这方面的杀伤力,那是能天崩地裂的。 可以确定的是,她再“诋毁”她爸爸对女色的定力,这顿饭估计要不欢而散了,转而道,“我听我妈说,朱彦因为之前在外地上班,没赶得上谢师宴,这几天要补请,到时候咱俩也去呗。” 谢师宴这些年她俩倒没少蹭过,许陶然一口答应,“嗯。” 方晓禾喝了一口可乐,放下杯子,“但怎么去,你得听我的。” * 没过几天朱彦就开始送谢师宴的请柬,那天不是许弗言值班的日子,休息在家,正书房画画,许陶然听到门铃,凑近一望。 要不是方晓禾神算在先,她铁定措手不及,重挨一闷棍。 门前不止站着朱彦,还有个李依依,请柬拿在她手里,笑吟吟的。 “谢师宴嘛,肯定要给老师送请柬的,那个李依依肯定会插一脚跟来,这样就能弄到你们家地址。 你拦不住的,因为这个问题上,她的花言巧语、万种风情是对朱彦进攻的。 没有朱彦,也有杨彦,她还要读两年呢,来日方长。” 许陶然开门,朱彦很热情,“然然,老师在家吧?” “然然,我们给老师送请柬来了。”说话的是李依依,她的眼睛小,一笑就眯成了缝,摇了摇手里请柬,就是没有就这么递出的意思。 许陶然讷讷点头,让他们进来,两人往里走时,她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喊出来许弗言,刚坐下的李依依起身,站得恭敬,双手递出请柬,“老师,这是朱彦师兄谢师宴的请柬。” 许弗言双臂曲抬,手指曲收向掌心,没有接,“一手的颜料,没来得及洗。然然,帮爸爸把请柬收起来,再到两杯水来。” 然后撤身坐在靠近朱彦的单人沙发上,抽出湿纸巾擦手,一边询问朱彦工作如何。 “设计院除了有点忙,其他都好。”这时许陶然送来水,朱彦道,“然然后天晚上也一起吃饭。” 许陶然抬眸看了眼她爸爸,许弗言也正远远望她笑,“后天晚上啊,我和方晓禾约好陪她妈妈去做针灸。” “啊,那庄老师也去不了了?我待会儿问一下庄老师的针灸能不能换时间。” “你想让庄老师迁就你啊,有些名中医是很难约到的,是你要换就能换的?”插话的是李依依,语气不断高扬,很开心的样子,在这个宁静的家里显得很是突兀。 送走两人,许陶然用腕骨抵着太阳穴揉。 “怎么了?”许弗言注意到她神色不对劲,拉她坐沙发上。 “头疼。” 许弗言蹲在她面前,伸掌抚她额头,没有发烧,双摁在她太阳穴处轻轻揉动,“怎么好好头疼了,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许陶然恍恍然的,她不记得上次这么近细看她爸爸是什么时候,眉眼清晰,鼻梁挺拔,嘴唇轮廓优美,同她对视的眼神专注又坦荡,手底动作温柔,传递出安抚心绪的力量。 许陶然被这种平和温静的情绪萦绕,“其实不是真疼,是我感觉头在疼。” 许弗言笑,没觉得她无理取闹,手指揉动不停,“那可能是原发性头痛,过几天要是没好转,我们可真要去医院的。” 七 原发性头痛?许陶然没有听说过。 “就是最近为些事焦虑紧张了。”许弗言往沙发挨她坐着,手臂落在膝上,双手交握,半侧身子,就是爸爸为了关注女儿,再怎么亲密,也是带着温度的亲近。 许陶然觉得有风雨退避的安心感,朝他偎依,眼巴巴,“就是那个李依依。” 许弗言笑,语气笃定,“那肯是方晓禾跟你说了什么。” 许陶然被他逗笑,方晓禾和她妈妈这是声名在外了,连她爸爸心里都有一本账。 许弗言就跟她解释,“带她毕业只是爸爸今年明年工作计划里的寻常一项,远她近她,轻她重她,爸爸有分寸。”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下,似很郑重,“爸爸不会让你在京大受人议论指点。” 会牵连到自己,许陶然倒没想过这一层,也没料到,她爸爸把话讲得这么开,脸都红了,“你怎么跟我讲这些。” 许弗言巴掌落在她脑袋瓜子上,“本来就不是空穴来风的事,庄老师讲故事,又会化腐朽为神奇。我怕任凭你听进去,装着心事钻进了牛角尖,才想找回来,就晚了。” 方晓禾妈妈多会讲故事,许陶然管不着。许弗言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的情绪,捕捉到她突然沉静寡言里的紧张,这是最有力量的安慰。 “爸爸。”许陶然情不自禁伸手抱她爸爸,情绪催动下,顺势亲了下她爸爸的脸。 确切地说,是亲到她爸爸嘴角边,亲完即近近地停留,说了句“你真好”,气息和体温,氤氲在两人面颊之间,像肌肤中生发出的所有若无的吸引力,吸得那颗心管不住地往她爸爸身上贴,那是一种强烈的身理感觉。 两秒、叁秒、四秒……或许更久的静止,脑子里激起一阵风雷,卷得许陶然心惊肉跳,抱歉地低着头,犯错似的默默松开她爸爸。 “方晓禾喊我去看电影来着,我就不在家吃饭了。” “嗯。” 根本没有和方晓禾约电影,她不过想出去喘口气,呼…… “爸爸……姑姑有说哪天过来么?” “她说七八月也忙,只有国庆有时间。” 那么一两秒的事,在她那里翻江倒海了一阵,她爸爸那却风平浪静,平淡如常,甚至临赴谢师宴,还跟她开玩笑,“要是临时想去,就过去,有爸爸在,他们不敢问你怎么又来了。” “那,我们带方晓禾一起。” 许弗言笑而不言,那意思就是:早知道你和方晓禾在玩把戏。 * 吃饭的地方叫沁园居,就在校园内的商业街二楼。 请客的朱彦,来一楼接许弗言的却是李依依,接到人时,她神情一愣,来的不只是许弗言,同行的还有许陶然、方晓禾和庄婉清! 庄婉清好八卦,众人皆知,李依依当然也清楚,她下意识拢薄开衫,想遮住露出来的腰,但是,薄开衫没穿出来。 “哎呦,依依今天穿的好漂亮啊。”庄婉清见着谁都笑吟吟的,但爱在背后说人,且从不遮掩,所以一开口,叫人拿不准是夸你,还是笑你。 反正一时引得叁两个过往的人也注目,热裤和吊带文胸背心,皮肤黝黑,但胳膊、腿,皆细而圆润饱满,显得身体性感有力,诱惑得人想去厮战摆弄,哪怕那张脸实在其貌不扬。 李依依深知自己的优势,索性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走在前面带路。 “师兄,老师来了,你可以去催菜了。”李依依一边使唤朱彦,一边站在许弗言身边拉椅子,这椅子是替许弗言拉的。 “庄老师,您先坐。”许弗言随口让了一句,庄婉清也不客气,乐呵呵地就坐下,回头看到李依依微怔一瞬的样子,笑意更浓,“那我就坐这了,谢谢依依,我们依依真是周到,呵呵呵呵。” 这边许弗言和许陶然挨着庄婉清依次坐下,朱彦催菜回来问,“老师,今天我们来点白酒吧?还没跟老师喝过白的。” 其他人也起哄,“朱师兄以前不喝白的啊 ,看来在设计院是把酒量练出来了,我们今天可要见识见识。” “朱彦!”李依依语气凶凶的,直接对高她几届的博士师兄直呼其名,“这天气,你让老师喝什么白酒,你别把应酬甲方的那套用在老师身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穿上了长款薄开衫,可太薄了,里面吊带的痕迹,欲遮还休,反而更见风情,何况她还正贤良地忙着给老师斟茶。 许陶然扭头望她爸爸,许弗言在和庄晚清说着什么,此时回头,许陶然想到“默契”两个字,激动和惊心,未及捉摸,心虚地噌地直愣愣避开视线,碰上方晓禾正对她挤眉弄眼,食指戳指自己的手机屏幕,示意她看手机。 “知道Z当时怎么沦陷的了吧?T那么端庄,肯定不会这么凶地维护Z,所以L这凶得Z个如沐春风,凶得他新鲜得意。” 八 一个山远水远的女人,在饭局上维护,能让男人如坐春风,有那样造化神奇?她爸爸绝不是靠女人获取肤浅虚荣的庸俗男人。 她很想说,“不是人人都经不起,我爸爸就肯定不会。” 但无端牵扯她爸爸做什么呢?“说得你在Z肚子里一样。” “哼,没有见过猪跑,猪肉还是吃过的。别怪我又说你爸爸,我可是为你,这么多年,你爸爸除了工作,可就围着你转了,你赌起气来一个星期不理他,他不计较,因为你是他女儿,这不代表他对女人,没有柔情似水的诉求。” 最后一句话,让许陶然心里猛得咯噔,她爸爸聃溺在另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里,他们丝丝入扣地好。爱情是没有分享的余地的,所有同一屋檐下,也能生生将她隔绝到千里之外。 许陶然眼神又溜到许弗言那,只见她爸爸结束了和庄婉清的交谈,果然眉眼和煦,下一瞬,淡淡开口,“今天是朱彦的毕业宴,不能扰了他的兴致,就喝白酒吧。” 语调很轻,效果却十分铿锵。李依依霎时红脸,茶壶里倒出来的茶水紊乱地怼到桌子上,慌乱乱地扯纸巾擦。 被训得面红耳赤而自我怀疑的朱彦如获释般起劲,“好,那老师我们今天一醉方休!庄老师和两位小师妹就来点米酒和果汁怎么样?” “都行都行。”庄婉清总是一副最好说话的模样,“哎呀,弗言你的几个学生都好乖噢。” 庄婉清是许弗言的同门师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弗言”“弗言”地叫。 酒菜依次上桌,李依依浑若无事地殷勤转盘,把最新上的菜,让给许弗言,让给庄婉清,亲昵地招呼“然然”和“禾禾”。 “然然,禾禾,你们尝尝这家的新品樱桃肉,口碑不错的,很多女生都冲着这名字点。” “其实樱桃肉用樱桃萝卜酿最好,樱桃萝卜最小,挖空填上肉,摆上盘玲珑别致,水润爽口,最名副其实。” 最妙的是李依依还能把朱彦他们笼络回来,若无其事地找朱彦谈就业。 那种浑然天成的人情练达,出人意料的生活情趣,幻化成了翩翩蝴蝶,桌上桌下,无处不飞,仿佛这顿饭没了李依依,根本撑不下来。 方晓禾道,“要不是知道她那些事,我都快想和她做朋友了,能蹭顿樱桃萝卜酿肉也是好的啊。” 许陶然气愤愤想让她赔她爸爸做的冰淇淋。 可是,李依依已经在请教许弗言毕业论文的选题和准备工作了,说自己打算做的方向,目前有什么想法。 从许弗言的神情来看,他对李依依下的功夫是满意的,斟酌片刻,给她推荐了几本书和几篇论文,让她先看完。 “可是那本《叙画》我上次在学院图书馆没有找到,学校大图书馆也没有,没有再版,网上旧书现在都好贵,好不容易在一个二手书网站上预订了,刚到货一分秒钟,就被人抢走了,好几次都这样。” 说到最后,沮丧所至,还噘嘴轻快地哼了声。 她的五官本来就挤在一起,现在一噘嘴,更带动眉眼鼻嘴在黑脸盘上拧成一团,而那声“哼”的声音却娇娇的,又轻又细地挠人,像她那双弯弯细眉。 “师妹,这本书老师有啦,我们之前借过好多次啦。” “是么?”李依依转喜,“老师,你也借我看看呗。” 许陶然正被方晓禾那个巧克力色包子褶的比喻逗笑,闻言耳朵一竖。 “我的那本书现在好像在庄老师那里。”许弗言道,“师姐,你哪天看完了就通知她去拿吧。” 庄婉清很上道,“我不急的,明天依依就可以拿去,你用完了我再看,我就是瞎看看,什么时候都能看,呵呵。” “你爸爸也很会见招拆招啊。”方晓禾迅速打字。 “那是。”许陶然得意的想,但没有这样回复,而是凑近她爸爸,提出一个非分的要求,“爸爸,我想尝点白酒。” “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我就想尝尝。”许陶然软软地低声固执。 许弗言抿嘴笑,拿起她的一只筷子,往自己酒杯里蘸,然后把挂着酒珠筷子,送到她嘴边。 许陶然微微一张嘴,抿进嘴巴,酒味一瞬晕开,火辣辣的刺激,眉心微蹙,可是尝出甜丝丝的味道。 九 许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周周四下午是读书日。整个师门都去图书馆,看半天书。 这是许弗言的要求,有时他会开书单,有时文学艺术、历史哲学、自然科学不拘,可以读得杂,但不可不读。 当然,他也从不缺席,撞上出差或处理行政事务就更换时间。 图书馆的东边是整面曲形玻璃墙,视野极开阔,能把东门外再远一点的梅湖尽收眼底。 把学生放进阅览室,许弗言就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书。梅湖景致四季皆佳,当窗对读,既是陪着那些学生,或者看着他们,也算是他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暑假原本是没有这安排的,今年留校的学生多,学生愿意,他也乐得带上许陶然,在图书馆消磨半天。 图书馆冷气很足,坐在上面看梅湖隐隐约约的碧波,湖边的柳色随湖岸参差逶迤,觉得馆内冷气是干净凉爽的湖风,穿过朗朗的晴光,来拂人面。 高中之前,许陶然也喜欢每周跟着她爸爸坐在沙发上看书。会有学生来问她爸爸问题,有时候她停下看书,坐在那静静听她爸爸低声给学生解惑。 记得有次她正在学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老师拓展了陶渊明传记,她不喜欢陶渊明对待家庭不负责任的态度。可是却听到她爸爸跟学生说隐逸思想、隐逸诗和山水画萌芽的关系。 没有文人融身于自然,就没法用诗用画呈现山水自然之美,那文学美学该多寡淡失色,这么说陶渊明真伟大。 学生走后,她悄悄跟她爸爸说了这话,许弗言笑,“也没有‘许陶然’了,你的名字就是取自‘陶然自乐’,是陶渊明的诗。” 那时候许弗言就是她爸爸,“爸爸”,很笼统的一个概念,养育她、爱护她、给她人生最好的祝福和期许的人。 近来她却常常不自觉偷偷打量起她爸爸,他的眉眼、鼻梁、耳廓,甚至根根头发,都熟记于心,糅合成一个全新的印象:一个英挺俊美的男子。 眼下他架着腿捧书的样子,衣袖半卷,露出一段劲实的胳膊,从容的闲意里便透着力量感,有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也不掩仕者的颀峻气派。 许陶然又心旌动摇了,明明爸爸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心里却泛起渺然的企慕,轻冉冉的,这种感觉已经不再陌生,只是有点令她慌张不安,可并不排斥。 “老师。” 有人来问问题,惊断了许陶然的思绪,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依依。今天穿得倒是正常,黑裤子,白T恤,都很宽大,把她身材妙处,遮得一干二净。 她的书被许弗言拿在手,她弯腰站着,双手撑膝,额头与许弗言凑得很近,T恤胸前就空荡荡坠下来,在许陶然的视角能看到一片肩下的皮肉。 李依依也不单是听,是讨论式的请教,许弗言说完,她也会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样一来一去,就谈得深入且久。久到后来变成李依依蹲在许弗言膝边,手撑着下巴,外翻的厚嘴唇涂着蜜桃色口红,像颗饱满的猩红樱桃,点缀在不施粉黛的黝黑脸蛋上,眼睛本来很小,此时竭力睁大,好奇和专注奔涌出来,天真又单纯,总之就是另一种又欲又纯。 方晓禾说,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对他的崇拜,特别是他确实有真才实学的时候。 最后,李依依笑起来,一扯嘴唇,她瘪嘴的缺陷就暴露出来,“谢谢老师,哪天能看老师示范运笔我会理解得更透彻。” 许弗言点点头,“哪天在画室就可以。” 李依依站起来时,一个小趔趄,也没有歪得很过分,就是差点没站稳,“蹲久了,有点麻。” 许弗言颔首,没有啃声。 “老师,你的水没有了,我去给你接水吧。” “不用了,等下我自己去,谢谢。” 许陶然一直假装在看书,耳目心神其实一直在那边。 李依依走后不久,她余光里注意到她爸爸拿起水杯,往自己这边走,冲自己俯身时,抑制不住地心跳,他只是摸了下她的水杯,“都冷了,爸爸去给你换点热的。” 她爸爸说话本来就语气轻,又在图书馆,声气更轻得似耳边呢语。 许陶然忽的站起来,抢过她爸爸手里的杯子,卷腕贴在肩上,踮起脚,扬着小下巴调皮道,“我去给你接水。” 十 一下午,动不动来问许弗言的只有李依依。如果许弗言是一座矿,她就是最勤奋的挖矿工人。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平心而论,哪个老师不喜欢好学乐学的学生呢?许弗言毫无偏见地对她言无不尽。 许陶然看在眼里,心里生出薄薄的惆怅,许弗言平日很有耐心,问他什么事,他从不会说“你去上网查”、“你去看下书”,他会给答案,或者陪她上网查、翻书找。 所以即使他们说的都是专业知识,她听得不真切,不透彻,却很能体会她爸爸在帮李依依解决问题,为她拨云见月时,李依依内心深处的感受——可依傍又可靠可亲,永远不会让你孤身而前。 许弗言带过的学生那么多,桃李满门,单单这一回,让许陶然有种自己的爸爸被人分享去的感觉。 “爸爸。”傍晚时快离馆了,许陶然从沙发另一头挪过来,“今天晚饭你会和他们一起吃么?” “不了,陪了他们一下午。”许弗言收拾好书和水杯,“晚上是尽父母责任的亲子时间。” * 家里假期是许弗言做饭,平日会请阿姨,或吃食堂,也会点外卖。许陶然会帮许弗言打下手,但没有真正掌过厨。 那天李依依一听说她爸爸会做饭,要回家给她做豌杂面,就说有机会要跟她爸爸斗厨艺,简直气死她了。 气得不单是李依依这个人,准确的说是恼她那副既能和许弗言书画清谈、坐而论道,又能和他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相契感。 能升华到灵魂的高度,黑魆魆的鞋拔子脸,怎么会妨碍她自信的呢? 一个人在厨房悄悄闹了两次人仰马翻后,许陶然也做出了一碗红烧肉,自己看上去认为是有模有样的,处理好料理台上的各种不明杂物,许弗言刚好开完会回家。 他把从食堂买回的饭菜放桌上,盯着那盘红烧肉,红得近墨者黑,“你做的?” 许陶然显功似递过筷子,“嗯。我不敢切,我让菜市场老板给切好的。” 许弗言坐下接过筷子,很捧场,“那爸爸得好好尝尝。” 结果,一块肉进嘴,喝油般腻人,油脂流溢的地方都漫着糖色炒焦的焦苦味。 “怎么样?”许陶然双臂趴桌子上,盯着她爸爸细细抿唇咀嚼的样子追问。 “……味道不错。” 许陶然松了眉头,得意,“虽然我没做过饭,但好在做菜的话,有天分也是可以的,能弥补锻炼的不足,对不对?” 说着,举起手也要下筷子,许弗言一把握住。 许陶然怔怔然,她爸爸的大掌裹着她的手,掌心热辣辣的温度,渡到她手背,沿着手臂烧了一路。 “这肉很好吃,整盘都归我了吧。” 许陶然睁大眼睛,“这可是一盘肉,你不怕腻?” “反正爸爸很喜欢。”许弗言固执地不许她下箸,“下顿还愿意吃。” 许陶然忽然被……说是感动,也不像,是悸动,在心田振起圈圈涟漪,心虚地直视她爸爸,忍着脸蛋发热,“那我吃什么?” 许弗言侧了下脸,“你吃从食堂买的。” “霸道。”许陶然低嗔,抽开手,乖乖拿她爸爸买的菜吃。 饭后,许陶然去冰箱里拿出被她爸爸吃得还剩一半的红烧肉,尝了一块。 呕了。 “我没见过猪跑,但吃过猪肉。”方晓禾的这句理论非常高明。 这也能叫红烧肉么?甚至不能称之为菜。 她爸爸居然吃了那么多,眉头都不皱。 “爸爸。”许陶然突然想跟她爸爸撒娇,并且就那样做了,去书房,轻手轻脚从背后抱住许弗言,下巴枕在他肩上,“我觉得你好爱我。” 十一 脸颊边的头发软软的,香香的,不是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是少女肉体的奶香味,淡淡地沁入心脾。 许弗言头略歪,亲到唇边覆着稀疏刘海的额头,“不是应该的嘛?” 像小时候亲许陶然一样无邪,像风把两朵白莲吹碰到一起般自然,月白风清,又有所不同,雨珠滑过荷叶,不留痕迹,总归要摇曳晃荡一阵子,危险却亭亭。 许陶然发现最近一跟她爸爸走得近,就很容易生出魂悸魄动的惊险感,还有隐秘饱满的快乐。 她松开人,拿起许弗言放下的画笔,趴在桌上,低头在瓷碟里弄笔乱蘸,一声不吭,就这么呆着。 其实她有很多话可以问,比如陪她出去毕业旅游一个星期,他的值班调好没有?是不是等他学生把参加比赛的画稿交了就没事了? 许弗言从小教她念过不少诗词,这会儿许陶然忽然想起来欧阳修的那半首《南歌子》: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她觉得那词的女主人公很可爱,弄笔半天,装模作样地描花样,其实心里在琢磨着怎样调戏丈夫,打定注意后,正正经经开口,“喂,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啊。” 许陶然把藤黄和花青胡搅成一团,明知碟里花青多,藤黄少,调不翠,趁头脑一热,抟着笔想故意问她爸爸,“爸爸,这绿色,怎么调啊?” 可对上许弗言甚有趣味地看她耍弄的闲闲目光,呼吸一滞,抿唇噤了声。 * 今年,校长徐崇苏带校长办公室、教务处、人事处、学科发展建设处等部门在各学院的暑期调研,第一站在艺传学院,从来没有过的事。 上学期的教室事件,虽然没有摆到台面上处理,徐崇苏也有耳闻。艺传学院有艺术系,素来最开放,但也不能太过火,所以这一安排,还是很微妙的。 所谓调研,就是听报告,听学院接下来的发展规划、目前的教学科研成果、师资队伍建设,然后徐崇苏再提一些建议要求和期待。 对教室事件始终不置一词,可此时他徐崇苏率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这很难不认为是敲打。 那就误会了徐崇苏。 徐崇苏是想保护,至少确实很想保护许弗言的,因为许弗言有才。 其他搞艺术搞文学的人,恃才傲物,一身令人讨嫌的狷狂气,还自以为名士风流。 比如中文系的沉猷之,一到春天就发疯,上课不好好在课堂上上,带着学生游梅湖。被督导抓到,要记教学事故,沉猷之不服,理直气壮,“沂水舞雩,中文系的课就得这么上。” 更过分的是艺术系的虞泾,一个四十岁的独身男老师,竟在女学生面前表示,他要求另一半一定要二十五岁以下,且没谈过恋爱。 像什么话! 许弗言与他们都不同,文学水准不逊沉猷之,艺术水准绝对在虞泾之上,难得的是作风稳重,为人温和,敢于任事。 更有一层是,许弗言有财,这个财不是私财,是天下为公的公财。许弗言的一幅四尺山水曾卖过二十万的高价! 这和公有什么关系?前年学校历史系准备评博士点,恰好评审委员之一的夏商伯来学校开讲座。除了两千块的劳务费,系里还盘算送个什么礼,不能贱又不能俗,当然更不能贵。 最后把主意打到许弗言头上,让徐崇苏出面找许弗言。许弗言画了幅岭上白云的山水扇面,题了十个小字: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画面上云意弥漫,水汽泱泱,字写得古朴凝重,有金石风味,装裱好了,在博士点评审中说得上话的夏商伯很喜欢。 徐崇苏当然知道奇货当居,所以这种情况也是少有。现在许弗言带了那个叫李依依的女研究生,徐崇苏禁不住捏把汗,担心许弗言折损了自己,继而折损了公财。 调研会后,他以约谈的名义,私下找许弗言。 别人不知道到底约谈什么,人事处的处长乔梦冉却了然于胸,他们校长向来热衷给人做媒,现在特别急于给许弗言做媒。 离了徐崇苏,没出艺传学院的大门她就忍不住八卦,“徐校长一定又在给许院长牵线。” “听说许院长没结过婚,是不是真的?” “嘘,当然,人事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婚未育。” 十二 徐崇苏确实是想继续给许弗言做媒的,他老婆的小堂妹,叁十岁,博士毕业后,就在京大国际合作交流处。 娶了国合处的人,尤其是领导,就意味着能更轻松、更频繁地拿到海外访学的资格。 中文系研究域外汉文学的刘西君就是,因为他老婆在国合处,分管孔子学院事务,所以叁天两头拿个人访学项目,又因此发了不少有分量的相关论文,年纪轻轻就评上了教授。 京大教师多,各项竞争激烈,所以评教授职称、竞聘中上层领导时各种设限,海外访学成了必要条件之一。 许弗言有海外访学经历,但在竞聘艺传学院院长的周期内,也就是说,接下来想竞聘京大校级高层,还要刷新履历。 明人要说暗话,这其中的利害,徐崇苏是不能提的,只说,“对方是学日语的,学术水平不错,毕业前就出过一本译着,现在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工作一年就当了副处长,分管学术国际交流的,弗言你有没有兴趣见见?” 许弗言笑,“这位老师确实很优秀,她或者、值得拥有更纯粹的婚姻。我家有然然,这辈子都免不了替她操心。如果结婚,将来家庭关系如何均衡,我没有把握,就不怠慢人家了。” 就是拒绝的意思,拒绝校长亲自做媒的国合处副处长,搁别人就是不识抬举,外加愚不可及。 可是许弗言把话说得推心置腹,“她值得拥有更纯粹的婚姻”,那位女副处长听来也要感动几分。 徐崇苏还能怎说?说人家不介意,替人家上赶着么?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许弗言怎么回事?许陶然要是他亲生的,还可以理解。 也就是蜻蜓点水般的难以理解而已,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许弗言,“听说今年美术大赛省赛的评委邀请了敦煌彩塑专家张白鸿?” “嗯,对。” 徐崇苏点点头,“你和他当年是校友,届时能不能请他来京大一趟?” 徐崇苏说得很直接,但态度很客气,甚至是小心。其实请张白鸿,找沉猷之最合适,沉猷之最初在敦煌研究院工作,和张白鸿当过不短时间的同事。 可是沉猷之自恃清高,上次学校希望通过他请一位学者作报告,他到家没待关上门就嚷嚷,“学校想让我做保媒拉纤的红娘呢,我要做了,沉猷之送朋友来谄媚领导这条罪名,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们想撑门面,我不能被作筏。” 这叫什么话?徐崇苏想想都头疼。 许弗言反应很平静,只是问,“学校有什么安排?” “希望聘请他来学校做兼职教授,每年至少带两名研究生。 你也知道,学校文科建设这方面先天不足,艺传学院包括中文系,每年研究生的报考生源都不容乐观,能拔高学生精神视野、对学生有吸引力的导师,我们是多多益善的。” 许弗言和张白鸿不仅是校友,而且私交甚笃,这没有人知道。他只在职务权限之内邀请过张白鸿来校做过一次讲座,那回是水流云去的君子之交。 而这次,在别人看,徐崇苏想博得治校成效,许弗言有志在校内更上一层楼。瓜田李下,素来易生嫌疑,尤其是艺传学院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会批评,而且特别放纵文人脾性,口无遮拦,一句“许弗言送张白鸿向徐崇苏请赏”,传扬着,好说不好听,许弗言这楼登得就不干净。 许弗言颔首,“白鸿确实在才能、学问、道德上都出类拔萃,徐校长有意为学校揽才,我尽力而为。” 十三 许弗言回到办公室就给许陶然打电话,“然然,爸爸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啊?” “毕业旅行改去敦煌可以么?” “为什么啊?” “爸爸有件事要办,如果去敦煌会比较方便。” “嗯……那旅游攻略你要重新做。”许陶然不过稍作沉吟就答应下来。 “好,爸爸来做。” “去敦煌的话,我想坐火车过去。” 许弗言想了想道,“火车的话,硬座和硬卧都很拥挤吵闹,也不方便,那么远,会很累,订软卧怎么样?一个小房间,四个人。” 许陶然欣然同意。 许弗言这边挂了电话,就来订火车票,又催学生交画稿。 他们后来的构思都很不错,一幅是两位隐者当窗对坐,案上一壶温酒,一碟象征清明时令的青团,窗外白雪纷纷,草木俱寂; 另一幅是柳未挂丝,风雪正盛的长安道中,红衣内侍举火策马,奔赴公卿之家,画的是寒食赐火。 到了清明寒食,还是风雪交加,不见一点春意,构思是切题的。 在细节处,还有待斟酌,许弗言一手撑着画台,俯身执笔调墨道,“画里的草木虽然是点缀,却不能潦草。理论上来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实际上我们在作画时,不论山水还是草木,都要把它们当作人来画,安排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彼此俯仰揖让,才能生动有姿态,让画面产生无声胜有声的故事感。” 说着,他运笔点树,负雪的老树枯枝顿时招展疏朗,有力透纸背的精气神。 “画雪要注意笔里的水分,在试纸上反复试好墨色浓淡,再落笔。”调试好墨色浓淡后,重新勾勒屋上积雪,又蘸淡墨铺陈出远近浓淡的云色背景,寒食节,整片皇城因禁火而四顾无烟的清寂感,扑面而来。 李依依惊叹,“老师,为什么你随便加几笔,神韵就突然不同了?” “多画多实践,假以时日,你们也可以。” 李依依叹气,“我觉得自己适合看理论的东西,练手上功夫,真的好费心力。” 许弗言笑,“木心说,‘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该付的心力不能吝啬。” 随后,他搁笔又叮嘱,“拍了电子稿发出去后,这两幅画还要留着,入选省赛,要寄原稿的。” “好,谢谢老师,老师后天下午还去图书馆吧?” “你们可以去看书,写写读书报告,我接下来要带然然出去看看,我就不去了。” “哇,老师,你们去哪里啊?”李依依忍不住问。 “打算去敦煌。” “老师,我知道有家客栈,他家有房间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好大的月亮,住到就赚翻了。” * “你可真能,连这个都会,开学后你可以经营副业。” “等我赚钱了就包养你。”方晓禾一边认真帮许陶然做指甲,一边跟着打趣。 “可是它这么难干,你要做多久才能成为富婆呢?”一开始许陶然还饶有兴致,等到后来,她觉得真是耗命。 可是人家方晓禾说了,到敦煌紫外线那么强的地方,脸得遮住,手是第二张脸,得负责美。 她还悄悄密密道,“虞泾老师想找个25岁以下的老婆,但他有次抓着一个26岁女研究生的手不放,不要低估了手的风情和魅力。” 此时,方晓禾白她一眼,“有专门的烘干机好不好?只不过我的在家里。好了,你等着干了就好了,什么事都让你爸做,我得先回家了,我家阿姨请假了,我妈等我给她做饭吃呢。” 说着就干脆利落地收拾好东西,送走方晓禾,许陶然瞧她爸爸在房间收拾行李,又像在找东西,就问,“爸爸,你找什么么?” “爸爸有几件衣服不知道放哪了,到处没找到。” 几件衣服,啊,这,许陶然想起来了,“……可能在我房间。” “……”许弗言。 方晓禾没教,许陶然不知怎么用自己的手,反而藏起来,“应该在这个衣柜里,我手上的指甲油没干,爸爸你自己拿一下吧。” 许弗言一开门,看到那叁条松紧裤都在许陶然的衣柜里,压在她裤子最低下,他也稍稍纳闷片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许弗言修长的手指只是掀了下她的衣服,许陶然就脸红心跳,“我、那天洗完迭好,忘记送回去了。” 十四 因为许陶然希望两人都睡下铺,许弗言也认为这样便于照看,票网上订不好,就特地去车站买票。临出发,他把家里和行李检点了一遍。 许陶然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下载了一部电视剧,又问方晓禾推荐了几本小说,在路上打发时间。 要推行李箱出门时,手刚搭上拉杆,许弗言就接过了去,“才做好的指甲,别碰坏了。” 许陶然站在后面,伸张十指,几个大红色的立体小蝴蝶,这会儿忽而有点栩栩然的生动美丽。 她背着自己的小包,几乎一路甩手跟着许弗言上车,进了车厢,里面已经有对小情侣,靠窗坐着,见两人来,主动让到靠门边的位置。 那个女的打量了两人,最后目光落在许弗言身上,那个年纪的人,气质出众,干净清爽,难免多看几眼,随后继续和男朋友耳语。 许陶然瞥了眼她爸爸,自顾占了空床,挪了下枕头和被子,望望窗外郊区葱郁的风景,它们会一路变换,直到风沙苍茫的天尽头,就很兴奋,因为有人,她很小声地问,“爸爸,人家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为什么我们敦煌名气还这么大?” 许弗言放好行李,把洗好的水果搁在桌上,也坐在许陶然对面,如絮语似道,“那是一段学术伤心史,经过许多学者的忘我付出,现在这句话不会再刺痛中国人的自尊心,已经变成我们对世界关注敦煌的自豪,认可其他国家敦煌研究的自信和胸襟了。” 见许陶然感兴趣,许弗言又讲了讲敦煌兴衰史,为什么在西北会有一座佛教重镇,讲丝绸之路,讲战争,讲敦煌总扼两关的地理优势。 许陶然心潮澎湃之际,目光一转,准准对上斜对面女人的手机,对方讪讪,“不好意思,被你们说话的样子吸引了,就拍了张照片,如果你们觉得冒犯了,我马上删掉。” “额,等下,我想看看。”把她和她爸爸拍成什么样了,许陶然极感兴趣,起身过来。 那女的把手机凑给她看,画面里,她爸爸手里剥着金黄的橘子,与她说话,上身微微前倾,只有侧脸,也足见蓄着的笑意,认真又平和,而自己的脸微仰,模样专注,一脸稚嫩又虔诚的崇拜而不自知。 最巧的是,车外光线给人像晕出丝丝金色,极具画面感。 许陶然看得心动,又莫名羞赧,忍笑递出手机,“小姐姐,加个微信,能把照片给我么?” “好。” 许陶然摇着手机给她爸爸看,笑吟吟的,“我最喜欢的一张合照。” 因为照片里许陶然是全貌,许弗言好像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窥见许陶然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能折射出自己在她心里是个怎样的爸爸,给他带来一种意外不足以概括的奇妙喜悦。 许陶然晕车,坐火车亦然,讲话会晕得更厉害,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许弗言把自己被子给她靠在身后,供她半躺着玩手机看小说。 两个小情侣回了上铺,桌子上洗净的水果,累迭在阳光之下,随火车晃晃荡荡的,少女白嫩的额头、秀气的眉眼和玲珑的鼻尖也是。 许弗言拿出画纸和笔,起稿轮廓至脚踝处,继而是白皙的脚,小巧圆润的脚指头颗颗点了指甲油,嫣红夺目,想到那天许陶然在他办公室换衣服时亭亭的脊背,无一不是对异性具有吸引力的美,根深蒂固的道德感不允许他再看赏,再画下去。 车厢里冷气很足,看小说看睡着的许陶然,只有肚子搭了被子一角。 许弗言俯身给她牵被子,轻手轻脚的,还是碰掉了她的手机,幸好在砸到地上之前捞住,屏幕还亮着,停在许陶然正看的页面,顶端大字是《你喜欢不如我喜欢(父女)》,无意扫到几行内容: 梁晏兮深深吸气,想不到梁莫会这么直接,咄咄逼人,沉默好久才说:“可我是你爸爸。” 梁莫不屑,“我爱你,不过恰好你是爸爸,我是女儿。这有什么关系。” 十五 许弗言往后看了一些内容,总算搞清楚语境下,小说名字里的“父女”和对话里的“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是篇不伦小说。 许陶然呼吸浅浅,正摇摇晃晃中面朝里闭眼睡得酣恬,脸蛋白净细嫩,一派无邪。许弗言突然不再多看她,却也暗自纳罕她私下里竟有些令他意外的喜好趣味。 这时,手机上方落下一条微信消息。 方晓禾:你看多少了?我这叔侄、舅甥、母子、骨科,应有尽有[得意] “舅甥”两个字在许弗言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无奈扶额,原来是这个方晓禾,师姐也不管管她。 他把手机恢复原状,放在许陶然枕边,她们说的看小说,是这样百无禁忌,继而心尖发凉,反思自己,平日有没有哪些举动、言辞会对许陶然产生误导。 火车十几个小时,许陶然大部分时间躺着睡觉、看电视和小说,一路并不是她设想那样临窗看尽东西风光,反而晕晕乎乎受了许多罪。 偶尔也坐起来吃东西,或跟许弗言说话,问他一些关于西北的问题。 向来有问必答,言无不尽的许弗言,试着建议道,“爸爸这有电子书,你自己看,能打发时间,印象也会深刻点。” “那不要了。” “怎么了呢?” “在学校学的教科书和在家里看的书,都是很严肃的,出来旅游,路上随便看点能消遣的小说就行了。学习的时候用功,休息的时候娱乐,我们老师说的。” 许弗言温和澄澈,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许陶然也干干脆脆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天真坦荡。 而且说得蛮有道理,许弗言被噎住,一时拿不出话来答她,也问不出口,只得闷闷点头,“嗯,也对。” 转车到了敦煌,要先找张白鸿。许陶然累得咬牙,幸好她爸爸说附近有机场,回去坐飞机。 以前两人出来都是住双床套间,那天李依依热心帮忙订能看月亮的客栈,订了两间房,许弗言当时没拦着,外加那篇小说确实在他心里横过一道,犹豫后,终究不放心许陶然一个人住,跟前台说,只要一间。 前台见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子,提醒,“先生,我们的客房里是一张单人床。” 许陶然闻言,微微睁大了些眼睛。 “噢。”许弗言一瞬尴尬局促,“……两间都要了吧。” 两人休整半天,张白鸿在约定好的时间来酒店接人,先招呼许陶然,“呀,然然,要做大学生了,瘦了呀,更漂亮啦!” 许陶然笑对,“张叔叔好。” 她瞧着,较她爸爸的矜严端正,张白鸿更洒落不羁,有张扬的精气神。 他们从校友成为挚友,据许陶然推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围棋。张白鸿是个棋痴,喜欢下棋,尤其喜欢跟她爸爸下棋。上次去京大办讲座,就赖在她家杀了几盘,得味地评价,“就数跟你下棋最有意思。” 这不,把人拉到他家,立逼着许弗言对坐到棋盘前,把许陶然丢给自己老婆孟小南。 孟小南和张白鸿一样,随性健谈,问许陶然一路来会不会水土不服?说自己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晚上总是头痛失眠,问她在哪上大学,学什么专业?用当地各色果干招待她。 许陶然尝了杏干桃干,不是发腻的糖味,是水果本身的清甜,眼睛就找起她爸爸来。 许弗言和张白鸿在阳台上隔着棋盘,席地盘腿对坐,亚麻质地的衣服非常柔软,妥帖自然地勾勒出他对棋沉思背影轮廓,深蓝色的衣裳,宽阔的脊背,宁静刚毅,有几许禅意,几许威严。 十六 “特地改道来敦煌,让我来猜猜你此行的目的。”张白鸿过足棋瘾后,提及许弗言来访的话题。 许弗言搁下棋子,坐得脊背稍直,等他下文。 张白鸿在棋盘上闲敲棋子,“应该不是为了看洞窟壁画,然然对西北有兴趣,也不会临时起意,所以……是为了人了吧。” 许弗言抿了一口茶,笑,“一语中的。” 他笑意灼灼,张白鸿狐疑,“我?” “受我们徐校长所托,请张研究员屈尊京大艺传学院任兼职教授。” 张白鸿张了张嘴巴,然后连连摆手,“这不行,这不行,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正形,怎么当老师呢。” “学高为师,你的彩塑研究,着作等身,如果你能降身课堂,来直接影响那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学生,开拓他们的见识,启迪他们的创造力,帮他们打根基,是更意义深远的事。 京大是个理工科院校,崇尚严肃严谨,有你来活泼学风,不是坏事。” 张白鸿想想好笑,“你千里迢迢,替你们校长做说客,不怕沉猷之在背后揶揄?” “诚心兴学,不是一件有损人格的事。” 孟小南去厨房切西瓜,许陶然瞥见沙发缝隙处有本纯黑封面的书,顺手拿来,是《敦煌曲子词选》,心想张白鸿和她爸爸还真脾性相投,文艺并重。 “然然!” 许弗言突然叫她,许陶然闻声抬眼,手里的书,仍是合上的。 张白鸿见状暗呼,连忙爬起身,跑过来,抢一样夺书,“这、这本是珍本,你要看,叔叔另拿一本给你看。” 说罢,举书朝许弗言抱歉示意,“失误失误。” 许弗言坐在那脸色有些不好看,瞪着张白鸿,许陶然纳闷,难道爸爸也知道这是什么书么? 其实,那书是许陶然看了眼后,下意识立马“Kueng”,合上的。 那是一本春宫。 张白鸿答应了许弗言的提议,不过加了两个条件:一是每次往返都要带上孟小南的,他离不开她;二是不带女研究生,不然孟小南那不好交代。 父女俩在张家吃晚饭,从明天开始张白鸿夫妇开车带他们四处转,还喝了当地有名的葡萄酒。 许陶然不胜酒力,脑袋清醒,脸蛋已绯红,配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宛如一泓潋滟的桃花潭水。 回到酒店,许弗言在许陶然房间检查门窗,窗外的月亮真的异常明亮,“然然,快过来看。” 许陶然往窗前一站,一瞬心动,立马又回身,把屋子里的灯关掉,夜空更静谧,月亮圆而清明,皎洁得令人生畏,若举头见神明。 闭上眼,拉住她爸爸的手,在许弗言怔愣中,交叉握在一起,“爸爸,今晚月色真美。” 拂面的晚风,漪漪生凉,吹不走身边人的温度,手心的大掌,温暖绵软,明明是被她抓着的,却向来有托举她的力量。 许弗言该抽出手来,夜色朦胧,月光如水,许陶然蝶羽似的眉睫、安静的笑靥,就在他面前,隐隐绰绰的,如此氛围,他做不出破坏她兴致的事,就由她攥着。 “爸爸……,你猜我刚才在做什么?” 万籁俱寂,突然有了许陶然的声音,许弗言莫名感到亲切,“许愿?” “不是,我是感谢,感谢你是我爸爸,由你来爱我,我也很爱你。”说得像春风流水,像稚子天真,唯有许陶然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感情,寂寞隐晦而浓烈真切,像大西北月光下的夜,深蓝明朗,辽阔悲壮。 许弗言心里一咯噔,抽回手,拍拍她后脑勺,“先去洗澡,爸爸过来的话,会给你打电话,不确定是爸爸不要开门。” 他回房洗完澡,没穿睡衣,拿出身日常的衣裳,隔壁房间却有动静。 “你的身体曲线很好看,建议每个部分都拍特写。” “你的臀本来就圆润挺翘,不用刻意抬高,落一点,哎对,保持,我换个角度再拍几张。” “胸部可以挺一点、再挺立一点。” 似乎尝试失败了,过会儿,那个女声笑,“要不你摸它们,想象是你喜欢的人在摸它们。” “额……”另一个女声开始呻吟。 “好,抓起来,叫他,让他用力。” “啊,许老师,大力!” 许弗言眼神一凛,这声音?觉得自己幻听了。 “很好,手放开,绝了,这个仰身向后跪的姿势,尤物啊。” “腿跪得更开一点,正面拍效果更好吧。” “有理,再来,你的身体很软,很方便摆姿势,加上肤色,特别性感。” 那个声音笑,“好色情。” “摄影的终极奥义就是发掘美,色情和性感里的美最为致命。” 许弗言拿起平板,悄声出了门,坐在许陶然门外长椅上,搜周边。 看到许陶然的朋友圈几分钟前更新了动态,一张月亮照片,配文是:今晚月色真美。 方晓禾评论:大晚上不睡觉,看月亮想谁[坏笑] 许陶然回复:头疼,睡不着。 “又头疼?” “可能刚来水土不服,一沾枕头就像坐在车上一样晕,孟阿姨说她当时也是。” 许弗言心疼又后悔,这一趟他该独自来,“爸爸来问问张叔叔孟阿姨有没有吃什么药,爸爸去买。” 微信张白鸿,等了两分钟没回,直接打电话过去。 “啊,这个啊。”张白鸿挠了挠头,“小南没吃药啊,就是……” “什么?” “额,就是我每天晚上给她揉太阳穴。” 许陶然不止头疼,还呕吐,许弗言坐在床沿,照张白鸿说的揉太阳穴,心急,“明天我们就回家。” 许陶然闭着眼拍拍床里边,“爸爸你睡这。” 没动静。 “爸爸。” 许弗言拗不过,许陶然翻个身,窝去他怀里,深深吸一口气,干净清爽的味道,占满肺腑。 她很喜欢这个异乡的夜晚,天上有月亮,身边有爸爸,离梦乡格外近,忍不住放纵手脚去拥抱。 柔软的肢体缠上来,轻盈却不能抗拒,许弗言一动不敢动,馨香盈怀抱,年轻的肉体的奶香气息,蒸腾不绝似的往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钻,舒畅灼热。 这不光是心理感觉,身体也起了变化,吓得他心头凛寒,恐惧又可耻,怎么会这样。 十七 这是对许陶然的冒犯,许弗言兀自难堪,挨到埋头在心口的人呼吸均匀,料定是睡熟了,才小心扒动,身上的手脚受惊似的抽搐一下,抓得更紧。 许弗言心叹,不敢再动,反而轻轻拍着背安抚她,被这个小生命信任依赖,十七年中,不论何时,都是非常温馨美妙的人生感受,今晚也不例外,如此想,骤然而来的惶恐,渐渐被柔软无邪取代。 第二早上,许弗言先醒,见许陶然还是睡得很沉的模样,这才得以轻手轻脚先起床,就在她这边刷牙洗脸。 张白鸿来电话,他们到了。 许弗言不得已去催许陶然,拍着肩膀叫她,“然然,然然,起床了。” 这一夜睡得踏实香甜,睁开眼,那双沁水琉璃似的眸子,咕溜溜转得茫然可爱,“爸爸?” 很快她回想起来昨晚头疼的事,她爸爸在这边陪了她整晚么? “头还疼不疼?爸爸可以跟张叔叔说,我们今天就回家。” “那不要。”许陶然一骨碌坐起来,“头不疼了,我还想去莫高窟呢。” 窜下床就跑去卫生间,瞧她活蹦乱跳的,许弗言拿好平板,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 “爸爸。”刷牙的许陶然,含含混混叫住他。 手刚打上门把的许弗言不知所以,停住,许陶然握着牙刷小跑到他跟前,踮脚,糊满牙膏泡沫的嘴与她爸爸干净的脸近在咫尺,一鼓作气的胆子被扑通扑通的心跳冲击粉碎,最终没敢过分,只是近近说了句,“谢谢爸爸。” 然后迅速低头,把牙刷塞进嘴里,胡乱刷着去卫生间。转身之际,腮边微薄的娇红,经雪白的泡沫映衬,在观者的记忆里留下一抹冶艳的痕迹。 张白鸿和孟小南怕他们吃不习惯,特地从家里做了早餐带过来,“你们外地人来西北,吃饭是比住宿还难解决的问题。” “谢谢孟阿姨。” “然然,你该谢叔叔,我和你爸爸的家庭地位一样,进得书房,下得厨房。” 孟小南用胳膊肘拐他,“能比得上你进佛窟啊。” 张白鸿在她耳边,贱兮兮不知说了什么,孟小南笑捶他,“死相~” 许陶然瞟了眼她爸爸,许弗言不声不响摆着早餐,递她筷子,很平静地叮嘱,“等会坐车时间长,吃完饭吃颗晕车药。” 外面烈日炎炎,风滚热浪,洞窟里却有拔地而起的凉意。 许弗言要求的是,只参观对游客外开放的洞窟。不过游客跟着讲解员走,张白鸿带着父女俩,主要讲给许陶然听。 寂静高悬的塑像,斑驳蒙尘,无灯烛香火,却不损佛意缭绕。 许陶然很纳罕,“张叔叔,这里气候干旱,为什么这些彩塑不会开裂?” “这个问题问得好。”张白鸿曾久居洞窟,潜心临摹过30多尊彩塑精品,不仅对制泥、塑像和鉴赏的方法了如指掌,而且对那些无名巨匠摸索技艺的掌故烂熟于胸。 他讲起这些来极富激情,有煽动性,把工匠、僧人对美学和信仰的虔诚讲出了宿命感,非常生动有感染力。 别处的游客被吸引过来,人多口杂,张白鸿很渊博,只要和这个洞窟相关,抛出哪方面的问题都难不倒他。 许陶然想,“怪不得爸爸会邀请他去讲课。” 爸爸? 挤挤挨挨的人都不是,她站在泱泱人潮里张望,扫过叁两个人,视线就蓦地撞进要寻觅人的眼睛里,眸光相对,意识震动闪烁,心尖跟着一颤,像鸢影匆匆掠过花径。 许陶然叁两步走出来,“人一多,就热。” 许弗言抬眼看了看前面,道,“那走慢点,跟在后面。” 两人一边闲看,一边有搭没搭地对话,许陶然没话找话,“张叔叔在讲彩塑,为什么老是听他提线条。” 这样,她爸爸果然说得多且自然,“中国画特别是工笔,讲究以线造型,韵味神韵大都要靠线条呈现,这里的彩塑和壁画也是。” 许弗言讲完,让许陶然观察那些佛像的神情、身姿,无不和脸颊、眉眼、嘴唇、裙带的轮廓相关。 许陶然仰头驻足,佛像安详柔美,目光微垂,如同抚顶芸芸众生,披洒下温和的能量。 她想,自己也会是被佛门庇佑的那个,喃喃道,“好安然、超逸,他们应该什么事都会原谅,什么事都会看轻。” 十八 家里一周没人,月季干枯,绣球蔫萎,阳台上的扶疏红绿,半成草莽,生机大减。 网购的花草到时,天气极佳,不知名字的鸟儿啼遍林间,目之所及,都是恰到好处的绿润晴朗。父女俩在阳台上栽种换盆,阳光穿过纱帘射进来,地砖上、藤桌上、手中振颤的花草上,都是花花的光影。 坐在藤桌对面的许弗言,面容修净,衣衫简洁,被纱帘过滤的阳光温和斜洒,让许陶然从灼灼的盛夏世界里感受到一点儿夏日可亲。 她不禁往后靠,双臂搭在扶手上,在藤椅上躺成一个舒服悠闲的姿势,暗想她爸爸,一个优质的单身男人,这么多年没有两性关系上的什么流言蜚语,也不曾正儿八经,或者潦草交往过一个异性。 “不想干了?”许弗言抬眼发现许陶然正盯着自己愣神。 许陶然下意识躲开视线,敷衍道,“歇歇。” 她好像看见她爸爸眼中风影般掠过一丝异彩。 许弗言笑,“那你去玩吧,剩下的爸爸来。” “噢。”许陶然应着声,却没动,刚刚那个动作,一只脚自然就往前伸了,腿直直地趋向她爸爸,停在他脚边,像水流汩汩地漫坡而下,被吸引着在低谷回旋。 许弗言把栽好的一盆花往身后摆时,她收回腿,突然问,“爸爸,你会再结婚么?” “什么?”许弗言一时反应不过来“再结婚”这叁个字。 “嗯……”许陶然抿了下嘴,“我在网上看到很多家长为了不影响小孩,等小孩高考完,就会离婚。” 音落,她自己神色木木的,真后知后觉,这么多年一路走着阳光大道,都没有提心吊胆过她爸爸再婚这个问题。 许弗言的神情似有触动,看她的眼神有认真,还有许陶然不能理解的情绪,“爸爸要是、要是再结婚,以前会影响到你,高考完就没有影响了么?” 许陶然浅浅想了下,就笑了。 栽好花草,许弗言抽下手套,收拾好藤桌和阳台,就去学院,今天有个会议需要他主持,临走时带上垃圾下楼扔掉。 几个钟头后,许陶然收到许弗言一条很长很长的微信信息,就刚刚似答非答的话题,说了很多内心深处的话,大致是: 他如果结婚,无论对方如何有修养有胸襟,他都会面临一种风险,那就是不可避免或多或少与许陶然产生疏离或割裂。这种疏离和割裂,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对许陶然来说,在任何年纪想必都会很可怕。 所以,那本质上是用他俩的家庭,换取他和另一个人家庭的风险行为,尽如人意的几率很渺茫,纠缠不清、一地鸡毛的概率倒很大。 如今就很好,一个专心向学,一个享受工作,他一直认为他的家庭没有婚姻的缺失,是完整的,这样就很好。 每一个字都说在许陶然心坎上,她趴在床上咬着被子打滚,满心是温情又热烈的情感,没有想到,她爸爸不好意思当面说,竟然发微信!切!真老气! 十九 最近学院事务挺多,晚上10点钟,许弗言才下班到家。 开门声一响,窝在沙发上看书等他的许陶然就“嗖”地扭过头来,继而扔了书,沓上拖鞋,“爸爸,吃过晚饭了么?我去做点宵夜?” 许弗言俯身换鞋,确实有点饿,“你上次买的米粉味道不错,帮爸爸泡一袋就成。” 等他洗好澡,许陶然不仅泡好了米粉,还放了煎鸡蛋和青菜,卖相不佳,心意倒可见一斑。 许弗言笑着拉开椅子,坐下,“真是辛苦了。” 许陶然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小臂并横桌上,支得肩膀微耸,人竟比许弗言还高些,然而望着她爸爸细嚼慢咽地吃饭,第一次觉着被牵引向下的感觉,也很令人着迷。 “爸爸,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许弗言闻声停下筷子,开玩笑,“原来这饭不是好吃的。” 跟着就问,“什么事?” 许陶然抿嘴,稍作斟酌,然后开口,“爸爸,开学我不想住校,想在家住?” “怎么了呢?之前不是想住校嘛?” 年轻的眼睛本来就格外有神彩,又在灯光底下,越发潋滟水亮,似乎能照映出脸颊的红,容易看得人恍然。 “我没住过校,之前不觉得怎样,现在马上开学了,一想到和那么多陌生人住一起,就心慌慌的。” “学校本科生四人间宿舍,有独卫热水空调,硬件设施都很齐全,室友来自天南地北,经过一个熟悉的过程就好了。” “那家里清净自在,你不也说了嘛,家里有我俩才是完整的。”说完,许陶然抹开眼,腮上红嘟嘟的,“你也习惯就好了么?” 许弗言心潮微动,也愣神,还没有过晚上他在家,许陶然在外的情况。虽然今年文学院的宿舍和他们小区只隔了两个公里,一想象入夜的灯火,也会显得过分的遥远寂寥,让人牵挂。 可是,他还是坚持,“不管爸爸习不习惯,都得让你住校。大学是真正打牢学问根基的时候,爸爸的书房已经太小,只有图书馆值得你去坐冷板凳,还可以遇见随时随地一起讨论切磋的伙伴。 而且在书本之外,学校还给你们安排了各种社团活动、比赛事宜、讲座晚会,要亲身参与。这些大学淘炼不可或缺的部分,却恰恰缺乏强制性,‘在家’和‘去学校’的比较起来,‘在家’是舒适区,更容易引起堕倦。 你正年轻,不管是培养心智、学问还是能力,正是下一分钟功夫就能获得十分进益的时候,更要选择有利时间规划的生活方式。” 许陶然扯扯嘴角,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是寸步不让的意思了。她爸爸就是这样,触及原则的时候,对她那是绵里藏针的严厉。 去报道那天,许弗言是陪了一程。进了宿舍,一个位置收拾好了,人不在,一个桌子上只放了行李,剩下的两个空位,许陶然选了靠阳台的那个。 许弗言站在地下,看许陶然在床上铺被褥,把床褥、枕头、被子,收拾得清爽井然。 他突然觉得许陶然的过往在“清零”,她自己的人生正式开始,不能避免地要与他渐行渐远。 “只要你追求卓越、争创佳绩,京大可以提供支撑你奔赴梦想彼岸的任何平台。” 这是今天学校门口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宣传片里的话,很能激昂志气,许弗言此时却产生悲喜交加的真切触动。 许陶然整理好,刚爬下床,扶着梯子穿鞋,有一家四口进来,那个女生和弟弟模样的小孩里各拿了一支雪糕。 许弗言朝他们颔首,那家父亲也点头回应。 女生正冲许陶然笑,弟弟在妈妈怀里伸手够她的雪糕,闹着,“我还要吃葡萄干。” 女生收了笑,举着雪糕,茫茫说,“我这上面的葡萄干吃完了。” 那位父亲眉头一皱,当着许陶然和她爸爸的面,非常顺口地说,“你就是个自私的人。” 二十 许弗言和许陶然都愣了愣,那个女孩子倒像没听见什么似的,该怎么样还怎样。 帮许陶然买齐生活用品,许弗言就回了学院,东西由许陶然自己收拾,想想宿舍生活她就心累又心怵,第一天算大半都花在宿舍调整心情。 这样一天下来,四个人都打上了照面,许陶然情绪恹恹的,白天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叫柳梦娣,睡在对面床,活泼爱笑,笑起来双眼弯弯。 另外两个,一个安静腼腆,有个与性格很相契的名字,冯雅。一个前面短发,后面却扎着一个小辫子,穿着很中性,叫沉婷。 晚间许陶然上床时,收到她爸爸和方晓禾微信。 她爸爸说的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个,如果遇到需要紧急用钱的情况,就直接用爸爸的卡。” 上面是赠送的一张微信支付亲属卡。 许陶然握着手机,她什么都不缺,可被许弗言惦记着,心里又暖又痒,身体在被子里扭着蜷起来,抿嘴笑,“爸爸,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饭么?” “明天上午爸爸要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晚饭呢?我可以去叁食堂。” 第叁食堂是离艺传学院最近的食堂,许弗言没法拒绝了,“好。” 跟许弗言说完,许陶然才看方晓禾的消息,问她住校习不习惯?有没有趣? 她回道,“感觉良好。” “???你后来不是不想住校,硬被你爸赶去的么?” “你不懂的[坏笑]。” 第二天,学院安排了中文系的新生见面会,主持会议的辅导员站在演讲台后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多少人是被调剂过来的? 辅导员十分和气,底下叁分之二的学生齐刷刷地大胆举了手,速度之快,遗憾和不甘可以想见。 许陶然瞅了瞅同宿舍的人,除了沉婷在漠不关心地低头玩手机,就自己没有举手。 辅导员对台下笑得更深,出现这种局面,应该是意料之中,所以才故意以开始那个问题作为开场,“在大家眼里,文史哲是最没用的专业,所以这是我们每年都会面对的局面。” 柳梦娣转过脸问许陶然,“陶然,念中文就是你本来的志愿么?” 恰巧台上的老师也在问这个问题,“有没有同学是立志报考中文系的?” “我!”前排的一个男生,挺胸直臂,手举得高高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师也请他说一说。 “因为我觉得念中文系的人,就算讨饭也是一个左手破碗、右手诗骚的乞丐。” 回答让整个阶梯教室的人哄然绝倒——除了许陶然。 可能是因为许弗言言行的耳濡目染,在她的意识里,读书人典范是既能出世又能入世的,所以这种看似浪漫超然,实则虚无的书生意气,她不大称赏。 从小被许弗言带着东看西看,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碑文楹联、状元试卷、作弊夹带…… 她又是文科生,许弗言告诉她,中文专业里的文献学是深入研究这些的基础,人文社科类,哪个方向的研究都需要有文献学知识,所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填报汉语言文学专业。 * 许陶然往日没少跟着许弗言吃食堂,可今天一坐下,他俩好像又多了层师生关系,还是天差地隔的那种。 “昨晚在宿舍很不习惯?”许弗言倒没什么异样似的,也不避嫌,仍当她是女儿一样关心。 “没有。”许陶然捻着斜靠在手里的筷子,讲话没有底气,情绪催动下又不可不说,“就是想跟你见见面,吃吃饭。” 许弗言神情微凝,很难看出变化,但是明显有种突然安静笼身的感觉。 “许老师,然然。”很清脆欢快的女声,许陶然一听,没冒出名字,又熟悉得一下子就知道是谁。 李依依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到许弗言身边。 许陶然停下筷子,静静盯着她,对方没有半分不自在,依旧对她笑脸,眼睛却很奇怪地把人看得远,仿佛许陶然是叁个人里不相干的外人。 气得许陶然眼风一拐,白了眼她爸爸。 “后天省赛结果就出来了,我感觉好紧张。” 语出,许陶然心里更是天崩地裂的不痛快。 李依依的话是对许弗言说的,却连个“许老师”的称呼也没有,自然随意得像跟个朝夕相处的亲密平辈。 二十一 “你的画是我爸爸指导的,你对我爸爸的水平不信任?还是觉得自己不行?” 许陶然很想在许弗言之前抢一句,可李依依现在是她爸爸的学生,这样拱火讥讽实在太失态了。 只敢埋头搞点小动作——愤愤在桌子底下用鞋尖抵着她爸爸鞋尖磨动,每一下都带着情绪,怨他让李依依把他当成亲密无间的人。 和学生交流,许弗言是避不掉的,“竞争确实激烈。” “对啊,特别是下半年就要开始找工作了,简历上有分量的获奖记录当然是多多益善嘛。” 许陶然听方晓禾说过,李依依父母很早离异,父亲经商,而母亲在当地是个不小的官。 这样的家庭,在为孩子铺路这上面,必定是不缺门径的。她偏要靠自己的手上功夫来闯荡,怕任谁都要高看几分。 但这个人是李依依,闪闪发光的能力独立,似乎蓄着令许陶然不安的锋芒。 “评审工作已经结束,平常心吧。”许弗言的饭也吃完了,许陶然仍在闷头搛菜,犹豫一瞬,对着的头顶道,“然然,爸爸……” 手机来电,接了,是学院的事。 “学院那边有点事,爸爸先回去。” “嗯,爸爸再见。” 只剩下她们俩,李依依若不经意提到,“开学这几天他都很忙,都是我们买饭送去办公室的。” “我爸爸没说和我来食堂吃饭耽误工作了。”许陶然身子坐得笔直,收拾着没吃完的餐盘,收好停手,定定望着她,抓住用词的小心机,“‘他’是谁?他是你导师,你连一句‘许老师’都不叫,是不是不合适?” * 李依依搅了饭局,还给她惹了一场气受,倒也让许陶然顿悟了一些事——李依依可以依傍,却选择自强不息、咬牙成长,连她都忍不住在心里另眼看待,思想、能力、生活独立的可贵,可见一斑。 后来好长时间,她都逼自己静下心来,上课泡图书馆,没再黏黏糊糊找她爸爸 许弗言当然也没有找她,只是期间有一天晚上,破天荒发了一条朋友圈动态:练习稿。配图是几张山石图片,非常简单,临摹《芥子园》的。 突然得到她爸爸的消息,心潮微微激荡了下。 一个周末,许陶然在图书馆电脑里检索某本书,居然都被借走了,全不在馆内。 记得家里是有的,顶着大太阳回家,没想到一开门就有惊喜——李依依坐在对着门的单人沙发上,托着下巴,睁大眼睛,入神地听对方坐在那娓娓而谈,安静又虔诚的敬意,让这个女人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而她爸爸被屏风隔断挡着,只能看见靠坐在沙发上,姿态安然,瞧不清神情。 这个家换了人间么?许陶然站在那,一肚子难以名状的憋屈感。 “哎,然然回来了。”李依依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先从相谈甚洽的氛围中抽离出来。 许陶然看到许弗言的胳膊,稍稍震动了下,默默收回视线,把太阳伞胡乱卷起扣住放玄关柜上,换自己的鞋。 李依依讨了个没趣,也不尴尬,“庄老师今天不在家,那这书就直接还给你了,我先走啦。” 走到玄关处,她突然跟许陶然道,“这个伞这样扣,会有褶皱,可能崩坏纽扣。” 说着,她拿起解开,随便重新卷卷,居然和买来时的一样,妥帖得能塞进套子里,握在手中摇摇,“喏,这样就好啦,检迭收纳我最在行了,以后我可以教你。” 许陶然用力抿抿嘴,咬牙,“不用。” 走去书房,瞥见茶几上放的那本《叙画》,是上次朱彦的谢师宴时,她爸爸说借还都找方晓禾妈妈那本书。 许弗言跟在后面,想解释,“他们的画都过了终审,现在被通知装裱送去参展,高兴就聊了几句。” 许陶然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仍克制,“她故意挑今天还书,你信不信?” 庄婉清带研究生就六个字:吃、喝、玩、乐、拍、晒,动不动带着她那一队弟子这里吃饭、那里旅游,每次必拍照晒朋友圈。 今天早就晒过了,她李依依去她家还什么书? 最喜欢的合照 徐崇苏确实是想继续给许弗言做媒的,他老婆的小堂妹,叁十岁,博士毕业后,就在学校国际合作交流处。 娶了国合处的人,尤其是领导,就意味着能更轻松、更频繁地拿到海外访学的资格。 中文系研究域外汉文学的罗西君就是,因为他老婆在国合处,分管孔子学院事务,所以叁天两头拿个人访学项目,又因此发了不少有分量的相关论文,年纪轻轻就评上了教授。 学校教师多,各项竞争激烈,所以评教授职称、竞聘中上层领导时各种设限,海外访学成了必要条件之一。 许鹤苓有海外访学经历,但在竞聘艺传学院院长的周期内,也就是说,接下来想竞聘校级高层,还要持续刷新履历。 明人要说暗话,徐崇苏只说,“对方是学日语的,学术水平不错,毕业前就出过一本译着,现在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工作一年就当了副处长,分管学术国际交流的。现在然然也长大了,鹤苓你有没有兴趣见见?” 许鹤苓给他倒了一杯茶,“这位老师确实很优秀,她或者、值得拥有更纯粹的婚姻。我家然然,这辈子都免不了替她操心。如果结婚,将来家庭关系如何均衡,我没有把握,就不怠慢人家了。” 就是拒绝的意思,拒绝校长亲自做媒的国合处副处长,搁别人就是不识抬举,外加愚不可及。 可是许鹤苓把话说得推心置腹,“她值得拥有更纯粹的婚姻”,那位女副处长听来也要感动几分。 徐崇苏还能怎说?说人家不介意,替人家上赶着么?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许鹤苓怎么回事?许陶然要是他亲生的,还可以理解。 也就是蜻蜓点水般的难以理解而已,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许弗言,“听说今年美术大赛省赛的评委邀请了敦煌彩塑专家张白鸿?” “嗯,对。” 徐崇苏点点头,“你和他当年是校友,届时能不能请他来学校一趟?” 徐崇苏说得很直接,但态度很客气,甚至是小心。其实请张白鸿,找沉猷之最合适,沉猷之最初在敦煌研究院工作,和张白鸿当过不短时间的同事。 可是沉猷之仗着自己无欲无求,自恃清高,上次学校希望通过他请一位学者作报告,他到家没待关上门就嚷嚷,“学校想让我做保媒拉纤的红娘呢,我要做了,沉猷之送朋友来谄媚领导这条罪名,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们想撑门面,我不能被作筏。” 这叫什么话?徐崇苏听得头疼。 许鹤苓反应很平静,只是问,“学校有什么安排?” “希望聘请他来学校做兼职教授,每年至少带两名研究生。 你也知道,学校文科建设这方面先天不足,艺传学院包括中文系,每年研究生的报考生源都不容乐观,能拔高学生精神视野、对学生有吸引力的导师,我们是多多益善的。” “那学校还放走了周扬清。” “人往高处走,一所大学这些胸襟风度还是要有的。” 许鹤苓笑着点头。 他和张白鸿不仅是校友,而且私交甚笃,这没有人知道,他只在职务权限之内邀请过张白鸿来校做过一次讲座。 而这次,要被别人知道,徐崇苏想博得治校成效,许鹤苓有志在校内更上一层楼。 瓜田李下,素来易生嫌疑,尤其是艺传学院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会批评,而且特别放纵文人脾性,口无遮拦,一句“许鹤苓送张白鸿向徐崇苏请赏”,传扬着,好说不好听,许鹤苓这楼登得就不干净。 许鹤苓颔首,“白鸿确实在才能、学问、道德上都出类拔萃,徐校长有意为学校揽才,我尽力而为。” 徐崇苏离开后,许鹤苓就给许陶然打电话,许陶然正在阳台上看小说,一篇经典的父女文——《你喜欢不如我喜欢》,女主梁莫比自己勇敢多了,借着冲动对爸爸梁晏兮想吻就吻了,让梁晏兮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手机界面“爸爸”两个字,闪烁魅惑,许陶然心动着接通电话。 “然然,爸爸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啊?” “毕业旅行改去敦煌可以么?” “为什么啊?” “爸爸有件事要办,去广西可能没有时间。” “嗯……那旅游攻略你要重新做。”许陶然不过稍作沉吟就答应下来。 “好,爸爸来做。” “去敦煌的话,我也想坐火车过去。” “好。” 许鹤苓这边挂了电话,就来订火车票。 因为许陶然希望两人都睡下铺,许鹤苓也认为这样便于照看,票网上订不好,让程朱特地去车站买票。 进了车厢,里面已经有对小情侣,靠窗坐着,见两人来,主动让到靠门边的位置。 那个女的打量了两人,最后目光落在许鹤苓身上,那个年纪的人,气质出众,干净清爽,难免多看几眼,随后继续和男朋友耳语。 许陶然自顾占了空床,挪了下枕头和被子,望望窗外郊区葱郁的风景,它们会一路变换,直到风沙苍茫的天尽头,就很兴奋,因为有人,她很小声地问,“爸爸,人家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为什么我们敦煌名气还这么大?” 许鹤苓放好行李,把洗好的水果搁在桌上,也坐在许陶然对面,如絮语似道,“那是一段学术伤心史,经过许多学者的忘我付出,现在这句话不会再刺痛中国人的自尊心,已经变成我们对世界关注敦煌的自豪,认可其他国家敦煌研究的自信和胸襟了。” 见许陶然感兴趣,许鹤苓又讲了讲敦煌兴衰史,为什么在西北会有一座佛教重镇,讲丝绸之路,讲战争,讲敦煌总扼两关的地理优势。 许陶然心潮澎湃之际,目光一转,准准对上斜对面女人的手机,对方讪讪,“不好意思,被你们说话的样子吸引了,就拍了张照片,如果你们觉得冒犯了,我马上删掉。” “额,等下,我想看看。”把她和她爸爸拍成什么样了,许陶然极感兴趣,起身过来。 那女的把手机凑给她看,画面里,她爸爸手里剥着金黄的橘子,与她说话,只有侧脸,也足见蓄着的笑意,认真又平和,而自己的脸微仰,模样专注,一脸稚嫩又虔诚的崇拜而不自知。 许陶然很满意,忍笑递出手机,“小姐姐,加个微信,能把照片给我么?” “好。” 许陶然摇着手机给她爸爸看,笑吟吟的,“我最喜欢的一张合照。” 因为照片里许陶然是全貌,许鹤苓好像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窥见许陶然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能折射出自己在她心里是个怎样的爸爸,给他带来一种意外不足以概括的奇妙喜悦。 令他意外的喜好趣味 车厢里很闷,时间又久,许陶然就晕车,讲话会晕得更厉害,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许鹤苓把自己被子给她靠在身后,供她半躺着玩手机看小说。 两个小情侣回了上铺,桌子上洗净的水果,累迭在阳光之下,随火车晃荡的,少女白嫩的额头、秀气的眉眼和玲珑的鼻尖也是。 许鹤苓拿出画纸和笔,起稿轮廓至脚踝处,继而是白皙的脚,小巧圆润的脚指头颗颗点了指甲油,嫣红夺目,无一不是对异性具有吸引力的美,根深蒂固的道德感油然而生,不允许他再看赏,再画下去。 车厢里冷气很足,看小说看睡着的许陶然,只有肚子搭了被子一角。 许鹤苓俯身给她牵被子,轻手轻脚的,还是碰掉了她的手机,幸好在砸到地上之前捞住,屏幕还亮着,停在许陶然正看的页面,顶端大字是《你喜欢不如我喜欢(父女)》,无意扫到几行内容: 梁晏兮深深吸气,想不到梁莫会这么直接,咄咄逼人,沉默好久才说:“可我是你爸爸。” 梁莫不屑,“我爱你,不过恰好你是爸爸,我是女儿。这有什么关系。” 许鹤苓纳闷,这是什么?往后看了一些内容,总算搞清楚语境下,小说名字里的“父女”和对话里的“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是篇不伦小说。 许陶然呼吸浅浅,正摇摇晃晃中面朝里闭眼睡得酣恬,脸蛋白净细嫩,一派无邪。 许鹤苓不再多看她,却也暗自纳罕她私下里竟有些令他意外的喜好趣味。 这时,手机上方落下一条微信消息。 方晓禾:你看多少了?我这叔侄、舅甥、母子、骨科,应有尽有[得意] “舅甥”两个字在许鹤苓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无奈扶额,原来是这个方晓禾,师姐也不管管她。 他把手机恢复原状,放在许陶然枕边,她们说的看小说,是这样百无禁忌,继而心尖发凉,反思自己,平日有没有哪些举动、言辞会对许陶然产生误导。 火车十几个小时,许陶然大部分时间躺着睡觉、看电视和小说,一路并不是她设想那样临窗看尽东西风光,反而晕晕乎乎受了许多罪。 偶尔也坐起来吃东西,或跟许鹤苓说话,问他一些关于西北的问题。 向来有问必答,言无不尽的许鹤苓,试着建议,“爸爸这有电子书,你自己看,能打发时间,印象也会深刻点。” “那不要了。” “怎么了呢?” “在学校学的教科书和在家里看的书,都是很严肃的,出来旅游,路上随便看点能消遣的小说就行了。学习的时候用功,休息的时候娱乐,我们老师说的。” 许鹤苓温和澄澈,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许陶然也干干脆脆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天真坦荡。 而且说得蛮有道理,许鹤苓被噎住,一时拿不出话来答她,也问不出口,只得闷闷点头,“嗯,也对。” 转车到了敦煌,要先找张白鸿。许陶然累得咬牙,幸好她爸爸说附近有机场,回去坐飞机。 以前两人出来都是住双床套间,那篇小说确实在他心里横过一道坎,犹豫后,终究不放心许陶然一个人住,跟前台说,只要一间。 背影 前台见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子,提醒,“先生,我们的客房里是一张单人床。” 许陶然闻言,微微睁大了些眼睛,心里雀雀兴奋。 “噢。”许鹤苓一瞬尴尬局促,“……两间都要了吧。” 两人休整半天,张白鸿在约定好的时间来酒店接人,先招呼许陶然,“呀,然然,要做大学生了,瘦了呀,更漂亮啦!” 许陶然笑对,“张叔叔好。” 她瞧着,较她爸爸的矜严端正,张白鸿更洒落不羁,有张扬的精气神。 他们从校友成为挚友,据许陶然推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围棋。 张白鸿是个棋痴,喜欢下棋,尤其喜欢跟她爸爸下棋。上次去学校办讲座,就赖在她家杀了几盘,得味地评价,“就数跟你下棋最有意思。” 这不,把人拉到他家,立逼着许鹤苓对坐到棋盘前,把许陶然丢给自己老婆孟小南。 孟小南和张白鸿一个丰腴,一个精瘦,一样随性健谈,问许陶然一路来会不会水土不服?说自己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晚上总是头痛失眠,问她在哪上大学,学什么专业?用当地各色果干招待她。 许陶然尝杏干桃干,不是发腻的糖味,是水果本身的清甜,眼睛就找起她爸爸来。 许鹤苓和张白鸿在阳台上隔着棋盘,席地盘腿对坐,亚麻质地的衣服非常柔软,妥帖自然地勾勒出他对棋沉思背影轮廓,深蓝色的衣裳,宽阔的脊背,宁静刚毅,有几许禅意,几许威严。 “特地改道来敦煌,让我来猜猜你此行的目的。”张白鸿过足棋瘾后,提及许鹤苓来访的话题。 许鹤苓搁下棋子,坐得脊背稍直,等他下文。 张白鸿闲敲棋子,“应该不是为了看洞窟壁画,然然对西北有兴趣,也不会临时起意,所以……是为了人了吧。” 许鹤苓抿了一口茶,赞许,“一语中的。” 看他笑意潋滟,张白鸿狐疑,“我?” “受我们徐校长所托,请张研究员屈尊艺传学院任兼职教授。” 张白鸿张了张嘴巴,然后连连摆手,“这不行,这不行,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正形,怎么当老师呢。” “学高为师,你的彩塑研究,着作等身,如果能降身课堂,来直接影响那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学生,开拓他们的见识,启迪他们的创造力,帮他们打根基,是更意义深远的事。 我们是个理工科院校,有你来活泼学风,不是坏事。” 张白鸿想想好笑,“你千里迢迢,替你们校长做说客,不怕沉猷之在背后揶揄?” “诚心兴学,不是一件有损人格的事。” 孟小南去厨房切西瓜,许陶然瞥见沙发缝隙处有本纯黑封面的书,顺手拿来,是《敦煌曲子词选》,心想张白鸿和她爸爸还真脾性相投,文艺并重。 “然然!” 许鹤苓突然叫她,许陶然闻声抬眼,手里的书,仍是合上的。 张白鸿见状暗呼,连忙爬起身,跌撞跑过来,抢一样夺书,“这、这本是珍本,你要看,叔叔另拿一本给你看。” 月色真美 说罢,举书朝许鹤苓抱歉示意,“失误失误。” 许鹤苓坐在那脸色有些不好看,瞪着张白鸿,许陶然纳闷,难道爸爸也知道这是什么书么? 其实,那书是许陶然看了眼后,下意识立马“Kueng”,合上的。 那是一本包着书皮的春宫。 张白鸿答应了许鹤苓的提议,不过加了两个条件:一是每次往返都要带上孟小南的,他离不开她;二是不带女研究生,不然孟小南那不好交代。 父女俩在张家吃晚饭,喝了当地有名的葡萄酒,从明天开始张白鸿夫妇开车带他们四处转。 许陶然不胜酒力,脑袋清醒,脸蛋已绯红,配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宛如一泓潋滟的桃花潭水。 回到酒店,许鹤苓在许陶然房间检查门窗,窗外的月亮异常明亮,“然然,快过来看。” 许陶然往窗前一站,回身把屋子里的灯关掉,夜空更静谧,月亮圆而清明,皎洁得令人生畏,若举头见神明。 拉住她爸爸的手,在许鹤苓怔愣中,交叉握在一起,“爸爸,今晚月色真美。” 拂面的晚风,漪漪生凉,吹不走身边人的温度,手心的大掌,温暖绵软,明明是被她抓着的,却向来有托举她的力量。 许弗言该抽出手来,可如此氛围,他做不出破坏兴致的事,就由她攥着。 “爸爸……,你猜我刚才在做什么?” 万籁俱寂,突然有了许陶然的声音,许鹤苓莫名感到亲切,“许愿?” “不是,我是感谢,感谢你是我爸爸,由你来爱我,我也很爱你。”说得像春风流水,像稚子天真,唯有许陶然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感情,寂寞隐晦而浓烈真切,像大西北月光下的夜,深蓝明朗,辽阔悲壮。 许鹤苓心里一咯噔,抽回手,拍拍她后脑勺,“先去洗澡,爸爸过来的话,会给你打电话,不确定是爸爸不要开门。” 许鹤苓洗完澡,不放心,拿起平板,悄声出了门,坐在许陶然门外长椅上,搜周边。 看到许陶然的朋友圈几分钟前更新了动态,一张月亮照片,配文是:今晚月色真美。 方晓禾评论:大晚上不睡觉,看月亮想谁[坏笑] 许陶然回复:头疼,睡不着。 “怎么回事?” “可能刚来水土不服,一沾枕头就像坐在车上一样晕,孟阿姨说她当时也是。” 许鹤苓心疼又后悔,这一趟他该独自来,“爸爸来问问张叔叔孟阿姨有没有吃什么药,爸爸去买。” 微信张白鸿,等了两分钟没回,直接打电话过去。 “啊,这个啊。”张白鸿挠了挠头,“小南没吃药啊,就是……” “什么?” “额,就是我每天晚上给她揉太阳穴。” 许陶然不止头疼,还呕吐,许鹤苓进房间后坐在床沿,照张白鸿说的揉太阳穴,心急,“明天我们就回家。” 许陶然闭着眼拍拍床边,“爸爸你睡这。” 没动静。 “爸爸。” 许鹤苓拗不过,许陶然翻个身,窝去他怀里,深深吸一口气,干净清爽的味道,占满肺腑,大脑跟着放松。 闭上眼,她很喜欢这个异乡的夜晚,天上有月亮,身边有爸爸,离梦乡格外近,忍不住放纵手脚去拥抱。 柔软的肢体缠上来,轻盈却不能抗拒,许鹤苓一动不敢动,馨香盈怀抱,年轻的肉体的奶香气息,蒸腾不绝似的往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钻,舒畅灼热。 这不光是心理感觉,身体也起了变化,吓得他心头凛寒,恐惧又可耻,怎么会这样。 游窟 这是对许陶然的冒犯,挨到埋头在心口的人呼吸均匀,料定是睡熟了,才小心扒动,身上的手脚受惊似的抽搐一下,抓得更紧。 许鹤苓心叹,不敢再动,反而轻轻拍着背安抚她,被这个小生命信任依赖,十七年中,不论何时,都是非常温馨美妙的人生感受,今晚也不例外,如此想,骤然而来的惶恐,渐渐被柔软无邪取代。 第二早上,许鹤苓先醒,见许陶然还是睡得很沉的模样,这才得以轻手轻脚先起床,就在她这边刷牙洗脸。 张白鸿来电话,他们到了。 许鹤苓不得已去催许陶然,拍着肩膀叫她,“然然,然然,起床了。” 这一夜睡得踏实香甜,睁开眼,那双沁水琉璃似的眸子,咕溜溜转得茫然可爱,“爸爸?” 很快她回想起来昨晚头疼的事,她爸爸在这边陪了她整晚么? “头还疼不疼?爸爸可以跟张叔叔说,我们今天就回家。” “那不要。”许陶然一骨碌坐起来,“头不疼了,我还想去莫高窟呢。” 窜下床就跑去卫生间,瞧她活蹦乱跳的,许鹤苓拿好平板,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 “爸爸。”刷牙的许陶然,含含混混叫住他。 手刚打上门把的许鹤苓不知所以,停住,许陶然握着牙刷小跑到他跟前,踮脚,糊满牙膏泡沫的嘴与她爸爸干净的脸近在咫尺,一鼓作气的胆子被扑通扑通的心跳冲击粉碎,最终没敢过分,只是近近说了句,“谢谢爸爸。” 然后迅速低头,把牙刷塞进嘴里,胡乱刷着去卫生间。转身之际,腮边微薄的娇红,经雪白的泡沫映衬,在观者的记忆里留下一抹冶艳的痕迹。 张白鸿和孟小南怕他们吃不习惯,特地从家里做了早餐带过来,“你们外地人来西北,吃饭是比住宿还难解决的问题。” “谢谢孟阿姨。” “然然,你该谢叔叔,我和你爸爸的家庭地位一样,进得书房,下得厨房。” 孟小南用胳膊肘拐他,“能比得上你进佛窟啊。” 张白鸿在她耳边,贱兮兮不知说了什么,孟小南笑捶他,“死相~” 许陶然瞟了眼她爸爸,许鹤苓不声不响摆着早餐,递她筷子,很平静地叮嘱,“等会坐车时间长,吃完饭吃颗晕车药。” 外面烈日炎炎,风滚热浪,洞窟里却有拔地而起的凉意。 许鹤苓要求的是,只参观对游客外开放的洞窟。不过游客跟着讲解员走,张白鸿带着父女俩,主要讲给许陶然听。 寂静高悬的塑像,斑驳蒙尘,无灯烛香火,却不损佛意缭绕。 许陶然很纳罕,“张叔叔,这里气候干旱,为什么这些彩塑不会开裂?” “这个问题问得好。”张白鸿曾久居洞窟,潜心临摹过30多尊彩塑精品,不仅对制泥、塑像和鉴赏的方法了如指掌,而且对那些无名巨匠摸索技艺的掌故烂熟于胸。 他讲起这些来极富激情,有煽动性,把工匠、僧人对美学和信仰的虔诚讲出了宿命感,非常生动透彻有感染力。 别处的游客被吸引过来,人多口杂,张白鸿很渊博,只要和这个洞窟相关,抛出哪方面的问题都难不倒他。 许陶然想,“怪不得爸爸会邀请他去讲课。” 爸爸? 挤挤挨挨的人都不是,她站在泱泱人潮里张望,扫过叁两个人,视线就蓦地撞进要寻觅人的眼睛里,眸光相对,意识震动闪烁,心尖一颤,像鸢影匆匆掠过花径。 许鹤苓先挪开视线,许陶然叁两步走出来,“人一多,就热。” 许鹤苓抬眼看了看前面,道,“那走慢点,跟在后面。” 两人一边闲看,一边有搭没搭地对话,许陶然没话找话,“张叔叔在讲彩塑,为什么老是听他提线条。” 这样,她爸爸果然说得多且自然,“中国画特别是工笔,讲究以线造型,韵味神韵大都要靠线条呈现,这里的彩塑和壁画也是。” 许鹤苓讲完,让许陶然观察那些佛像的神情、身姿,无不和脸颊、眉眼、嘴唇、裙带的轮廓相关。 许陶然仰头驻足,佛像安详柔美,目光微垂,如同抚顶芸芸众生,披洒下温和的能量。 她想,自己也会是被佛门庇佑的那个,喃喃道,“好安然、超逸,他们应该什么事都会原谅,什么事都会看轻,爸爸,你说是吧?” 许鹤苓被问住,不是无话可答,而是谈话的感觉,由她主宰,他得跟着表态,不容置疑地附和她的意有所指。 晚上大家一起鸣沙山下露营地自助烧烤,没有什么特别,篝火联欢也很吵闹,倒是这里的星空很清晰。 许陶然第一次看到繁星满天,张白鸿谈兴很高,教他们辨识星星。 许陶然印象深刻的是牵牛织女星,入夜不久,它们正在头顶,之间真横亘着星云一样的银河,宽阔绵长,从天心蔓延到天南天蝎座的尾巴上。 牵牛织女之间的爱情,欲济无舟楫,也不能改变他们守望坚持,纸张上的故事,远比不上眼见为实来的震撼。 许陶然的视线从天际,悄然滑落到许鹤苓身上,几步之遥,也有一道天堑,人世伦常。 许鹤苓一定是疯癫了,才会不顾前程风化,接纳自己的感情。 晚上许陶然和孟小南睡,或是昨晚喝了酒,今天许陶然没有什么症状,许鹤苓也比较放心。 临睡前许陶然准备发朋友圈,刷到李依依的动态—— 我心归处、并不是敦煌…… 配图是莫高窟和星空,地点是敦煌。 许陶然精神一醒,她怎么也来了?下面还有一个李依依自己的评论:莫高窟是美术生的殿堂,现在的导师上学时就曾在石窟里临摹过壁画。 作为学生,知道老师的求学经历,不足为奇,可看到这条含糊其辞的朋友圈,许陶然就是吃味,还担心她爸爸会点赞评论。 好在这里各个景点都离得比较远,许陶然他们又是自驾游,碰面的可能性小,几天下来李依依没有更新朋友圈,搞得许陶然先是紧张兮兮,后来恢复坦然,李依依要是让自己难受,她也不让她好过。 绵里藏针的严厉 临近开学,学院事务挺多,往往晚上10点钟,许鹤苓才下班到家。 许陶然在琢磨着不住校的事,好容易才在一个周五晚上找到时间,钻进书房,趴在自己那个书桌上,“爸爸,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许鹤苓放下书,“什么?” 许陶然抿嘴斟酌,然后开口,“开学我不想住校,想在家住。” “怎么了呢?之前不是想住校嘛?” 年轻的眼睛本来就格外有神彩,又在灯光底下,越发潋滟水亮,似乎能照映出脸颊的红,容易看得人恍然。 “我没住过校,之前不觉得怎样,现在马上开学了,一想到和那么多陌生人住一起,就心慌慌的。” “学校本科生四人间宿舍,有独卫热水空调,硬件设施都很齐全,室友来自天南地北,经过一个熟悉的过程就好了。” “那家里清净自在,你不也说了嘛,家里有我俩才是完整的。”说完,许陶然抹开眼,腮上红嘟嘟的,“你也习惯就好了么?” 许鹤苓心潮微动,也愣神,还没有过晚上他在家,许陶然在外的情况。 虽然今年文学院的宿舍和他们小区只隔了两个公里,一想象入夜的灯火,也会显得过分的遥远寂寥,让人牵挂。 可是,他还是坚持,“不管爸爸习不习惯,都得让你住校。大学是真正打牢学问根基的时候,爸爸的书房已经太小,只有图书馆值得你去坐冷板凳,还可以遇见随时随地一起讨论切磋的伙伴。 而且在书本之外,学校还给你们安排了各种社团活动、比赛事宜、讲座晚会,要亲身参与。这些大学淘炼不可或缺,却恰恰缺乏强制性,‘在家’和‘去学校’的比较起来,‘在家’是舒适区,更容易引起堕倦。 你正年轻,不管是培养心智、学问还是能力,正是下一分钟功夫就能获得十分进益的时候,更要选择有利时间规划的生活方式。” 许陶然扯扯嘴角,她爸爸不愧是当领导的人,分秒之间就这样长篇大论,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是寸步不让的意思了。 她爸爸就是这样,触及原则的时候,对她那是绵里藏针的严厉。 * 报道那天,许鹤苓是陪了一程的。进了宿舍,一个位置收拾好了,人不在,一个桌子上只放了行李,剩下的两个空位,许陶然选了靠阳台的那个。 许鹤苓站在地下,看许陶然在床上铺被褥,把床褥、枕头、被子,收拾得清爽井然。 他突然觉得许陶然的过往在“清零”,她自己的人生正式开始,不能避免地要与他渐行渐远。 “只要你追求卓越、争创佳绩,江东大学可以提供支撑你奔赴梦想彼岸的任何平台。” 这是今天学校门口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宣传片里的话,很能激昂志气,许鹤苓此时却产生悲喜交加的真切触动。 帮许陶然买齐生活用品,许鹤苓就回了学院,东西由许陶然自己收拾,想想宿舍生活她就心累又心怵,第一天算大半都花在宿舍调整心情。 这样一天下来,四个人都打上了照面,许陶然情绪恹恹的,对面床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叫柳梦娣,活泼爱笑,笑起来双眼弯弯。 另外两个,一个安静腼腆,有个与性格很相契的名字,冯雅。一个前面短发,后面却扎着一个小辫子,穿着很中性,叫沉婷。 晚间许陶然上床时,收到她爸爸和方晓禾微信。 她爸爸说的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个,如果遇到需要紧急用钱的情况,就直接用爸爸的卡。” 上面是赠送的一张微信支付亲属卡。 许陶然握着手机,她什么都不缺,可被许鹤苓惦记着,心里又暖又痒,扭着身体在被子里蜷起来,抿嘴笑,“爸爸,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饭么?” “明天上午爸爸要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晚饭呢?我可以去叁食堂。” 第叁食堂是离艺传学院最近的食堂,她坚持再叁,许鹤苓没法拒绝了,“好。” 跟许鹤苓说完,许陶然才看方晓禾的消息,问她住校习不习惯?有没有趣? 她回道,“感觉良好。” “???你后来不是不想住校,硬被你爸赶去的么?” “你不懂的[坏笑]。” * 第二天,学院安排了中文系的新生见面会,主持会议的辅导员站在演讲台后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多少人是被调剂过来的? 齐刷刷,底下叁分之二的学生举了手,速度之快,遗憾和不甘可以想见。 许陶然瞅了瞅同宿舍的人,除了沉婷在漠不关心地低头玩手机,就自己没有举手。 辅导员对台下笑得更深,出现这种局面,应该是意料之中,所以才故意以开始那个问题作为开场,“在大家眼里,文史哲是最没用的专业,所以这是我们每年都会面对的局面。” 柳梦娣转过脸问许陶然,“陶然,念中文就是你本来的志愿么?” 恰巧台上的老师也在问这个问题,“有没有同学是立志报考中文系的?” “我!”前排的一个男生,挺胸直臂,手举得高高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师也请他说一说。 “因为我觉得念中文系的人,就算讨饭也是一个左手破碗、右手诗骚的乞丐。” 回答让整个阶梯教室的人哄然绝倒——除了许陶然。 可能是因为许鹤苓言行的耳濡目染,在她的意识里,读书人的典范是既能出世又能入世的,所以这种看似浪漫超然,实则虚无的书生意气,她不大称赏。 从小被许弗言带着东看西看,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碑文楹联、状元试卷、作弊夹带…… 她又是文科生,许鹤苓告诉她,中文专业里的文献学是深入研究这些的基础,人文社科类,哪个方向的研究都需要有文献学知识,所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填报汉语言文学专业。 * 许陶然往日没少跟着许鹤苓吃食堂,可今天一坐下,他俩好像又多了层师生关系,还是天差地隔的那种。 “昨晚在宿舍很不习惯?”许鹤苓仍当她是女儿一样关心。 “没有。”许陶然捻着斜靠在手里的筷子,情绪催动下,“就是想跟你见见面,吃吃饭。” 许鹤苓神情微凝,很难看出变化,但是明显有种突然安静笼身的感觉。 “许老师,然然。”很清脆欢快的女声,许陶然一听,没冒出名字,又熟悉得一下子就知道是谁。 李依依端着餐盘,坐到许鹤苓身边,短衫热裤,露出一截小腰,靠近师长,那么自然。 许陶然停下筷子,静静盯着她,对方没半分不自在,依旧对她笑脸,眼睛却很奇怪地把人看得远,仿佛许陶然是叁个人里不相干的外人。 许陶然眼风一拐,白了眼她爸爸。 “后天省赛结果就出来了,我感觉好紧张。” 语出,许陶然心里更是天崩地裂的不痛快。 李依依的话是对许鹤苓说的,却连个“许老师”的称呼也没有,自然随意得像跟个朝夕相处的亲密平辈。 小用意 许陶然慢悠悠懒懒道,“你的画是我爸爸指导的,你对我爸爸的水平不信任?还是觉得自己不行?” 李依依微诧,嗫嚅着嘴唇,很快整顿笑容,“就是有点关心则乱了。” 她对许鹤苓解释,“特别是下半年就要开始找工作了,简历上有分量的获奖记录还是挺重要的。” 以她的家庭,在为孩子铺路这上面,必定是不缺门径的。她偏要靠自己的手上功夫来闯荡,要是别人,许陶然肯定会高看几分。 但这个人是李依依,闪闪发光的能力独立,似乎蓄着令许陶然不安的锋芒。 “评审工作已经结束,平常心吧。”许鹤苓的饭也吃完了,对许陶然道,“然然,爸爸……” 手机来电,接了,是学院的事。 “学院那边有点事,爸爸先回去。” “嗯,爸爸再见。” “老师再见。” 只剩下她们俩,李依依若不经意提到,“开学这几天他都很忙,都是我们买饭送去办公室的。” “我爸爸没说和我来食堂吃饭耽误工作了。”许陶然身子坐得笔直,收拾着没吃完的餐盘,端起就走。 李依依搅了饭局,还给她惹了一场气受,倒也让许陶然顿悟了一些事——李依依可以依傍,却选择自强不息、咬牙成长,连她都忍不住在心里另眼看待,思想、能力、生活独立的可贵,可见一斑。 她逼自己静下心来,上课泡图书馆,没再黏黏糊糊找她爸爸。 许鹤苓也没有找她,只是期间有一天晚上,破天荒发了一条朋友圈动态:练习稿。配图是几张山石临摹。 突然得到她爸爸的消息,心潮微微激荡了下,继而失落,他有空,把时间用在临稿上,也不找自己。 同时映入眼帘的是李依依的点赞和评论,准确说出原稿的名字:云壑飞泉。 真是烦扰。 第二天是周五,许陶然在图书馆电脑里检索某本书,居然都被借走了,全不在馆内。 所幸记得家里是有的,傍晚时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明天再回校。 一开门,家里冷冷清清的,许鹤苓不在家,打电话找他,那边纷纷人语,听声音,大概是在和学生在一起,想起那天李依依的穿着打扮,许陶然就想让许鹤苓早点回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今天回家了?” “嗯,想拿一本书。”然后许陶然扯了个谎,“在书房没找到。” “那等爸爸回家帮你找。” 许陶然继续扯,“我想等下带回学校。” 那边似乎顿了下,“等下就回校?那爸爸早点回去就是。” 几个学生的画都获了奖,接下来就要装裱送展,李依依她们正在和许鹤苓说这件事,开玩笑让老师请吃饭,自己的学生,许鹤苓自然替他们高兴的。 被电话打断,大家都听出来那边是谁,自从上次听到许陶然的身世,李依依心里就对她轻慢起来,言语也少顾忌,“老师要回家了么?” “有本书然然找不到,我去帮她找找。” “没想到然然这么大了,还这么依赖老师,您也真疼她。” 许鹤苓道,“等你们以后为人父母了,就会明白,有个孩子萦怀,一直被需要,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件幸福的事。” 联想到自己的父亲,李依依脸上些许挂不住,强笑,“原来做父母的是这样想的啊,学到了,下次我也故意在我爸爸上班时找他帮忙,也让他幸福幸福,我还没做过呢。” 语毕,在座的其他学生都挺尴尬的,“故意”两个字,不知道是李依依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平时李依依情商挺高的一个人,对大家都挺周到的。 许鹤苓也听到了,快两个星期没见面,以为许陶然彻底适应了大学生活,工作之余,偶尔也会为此怅然,没想到,还会有些缠着自己的小用意,这“故意”,是让他快乐的。 不足以为藩篱 许陶然在阳台俯身浇花,听见开门声,握正水壶,慢慢直起身,客厅的灯没开,玄关处温黄的灯光都打在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锁门,脱鞋,换鞋,再放好,抬手开灯之际,打眼见到隔在阳台之外的许陶然,站在那默默注视自己许久的样子。 那种不同寻常的感受,须臾之间,让许鹤苓仿佛失去左右自己去说什么、做什么的意识。 人与人之间情绪的交换,就是这样微妙,可以超越一切去领会,语言、空间、明晦、道德都不足以为藩篱。 许鹤苓按下开关,室内大亮。许陶然拇指一动,推摁了下水壶把,然后回神,弯腰放在地上,该进屋就进屋。 “要找哪本书?” “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最近我们在上先秦文学。” 书房里的书实在太多,许鹤苓又不是研究文学的,这类书不算常看的,久而久之,许多都忘记了摆放的具体位置。 许陶然跟进去,她爸爸在书架前,一处一处,找得仔细,翻了很多可能的地方未果,也不失耐心。 当然找不到,两册书都被她装进书包里了,此时她爸爸越诚心诚意,她越心有戚戚,在后面喊,“爸爸。” 在书桌前翻书的许鹤苓抬眼,许陶然咬了下内唇,“我想起来了,那书在我房间,暑假拿的。” 那一瞬,许鹤苓盯着她,好像若有所思,带着点审视味道。 许陶然眼睛里的一丝慌张,泄露了她的心虚,毕竟是自己空费周章又并不光彩,而每个人都有一种能力,那就是感受别人对自己的感情,爱与恨、亲近与疏离。 但她忽略了一点,人不仅有感受的能力,还有分辨的能力,分辨真情和假意、赤诚和心机,然后在道德约束或利益驱使下去做选择。 只见她爸爸一笑,轻飘飘说句,“怪不得。” 完全不以为意似的,低头归置刚刚翻乱的书。 许陶然心思正在敏感中,这低头沉默,就视为拉下一道无形的屏障,严严实实地阻绝了交流。 心里酸酸涩涩的,猜测和怀疑,期待又恓惶,她第一次因爸爸产生既烦扰又欲罢不能的感情。 要回学校时快七点了,许鹤苓本是由她回去的,人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她过于严苛。 “图书馆九点半闭馆,现在回学校也看不了多久书。” 许陶然停下换鞋的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鹤苓补充,“这周末在家休息,学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许陶然知道有部电影叫《山楂树之恋》,她没看过,但望文生义,恋爱就是悲悲喜喜、时酸时甜的。 他还是爸爸的挽留姿态,可是许陶然愿意用其他的方式来解读,赋予她需要的欢喜、甜蜜的意义,很轻盈地跳回来,近近地注视她爸爸问,“周末你也会在家么?” 那双眼睛莹莹亮亮的,近在眉睫,干净清澈,喜悦、期待什么都藏不住。 不光是眼睛,她整个人都变得悠然灵动,不复黯然无神彩。 我最喜欢你 许鹤苓不着痕迹退开,回身倒水,“在家,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校园凌霸时有发生,似乎更大程度上,他把许陶然的低迷和依恋,试图理解成是不是在学校和室友或同学不睦,受了委屈? “都挺好的。”许陶然放好书包,跟着在餐桌坐下,特别跟他讲了对面床的那个室友,“原来人家叫柳梦第,及第的第。” 很刻苦努力的一个农村女孩子,去年从小镇中学考的二本,学费贵,学校又一般。 她在大专和复读之间犹豫,他父母鼓励她去复读,已经有学校登门,表示以她的成绩能免费入学,而且每月提供生活补助,还是咬牙选择缴纳高额复读费,送她去他们市最好中学办的复读班,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年考上了江大。 许陶然也给自己倒杯水,事不关己地感叹,“不管出身怎么样,有对好父母,就是人生最幸运的事。” 许鹤苓心有所动,觉得自己把许陶然养在身边,事件正确无比的选择,“另两个室友呢?” “一个叫冯雅,她也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古汉语课上,老师每节课按学号抽查背诵课文,大家都知道哪节课抽自己背哪段。 有次老师似乎忘了,上节课抽过冯雅背诵了,第二次课走上来又抽她接着背下段,她竟然背得一个字不磕巴。” 许鹤苓笑,“看来你们宿舍学习氛围不错。” 和同学相处没问题,又问了问老师,许陶然说,他们班学生最喜欢沉猷之,博学又活泼,其貌不扬,但就气质来说很有风度,骨子里透出的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任东坡作为系主任,给他们上开学一课。许陶然很意外,任东坡也会当着学生开玩笑,他推荐一个学生去朋友那读博士,结果那学生不道德地偷偷联系好了其他博导。 朋友肯定生气的,任东坡说自己采取躲避策略。有次在外开会,突然收到对方电话,问他有没有来。他笑呵呵撒谎,“那个会我没去哎。” “你真没来么?任东坡,我都看到你的签到了,你就住在我楼下。” 任东坡还劝大家在大学期间多考证,多实习,可以有志于深造,也要多为找工作做准备。 过后,有个男生发邮件质问他,作为一个中文系的老师,应该是个超然派,怎么可以对学生讲这些“混账话”。 任东坡不以为忤,平心静气地回复,内容经那男生传阅出来,系里很多人都能背诵—— “我们绝大部分人的使命和归宿都是谋生,清风明月,取之不竭,但在世俗生活里,很多情况下,它们给予的精神能量有限。中文系要培养浩然之气,也要培养学生安身立命、实心用事的意识、能力和品质。” 许陶然总结,“我们系里的老师目前接触的,就他俩印象最深刻,都挺喜欢的。” 谈话渐渐轻松,许鹤苓不作品评,只随口问,“那你最喜欢哪个?” 许陶然侃侃而谈的快乐劲头,沉寂褪去,讷讷又认真的神色,不躲避许鹤苓颇有兴趣的眼睛,出奇安静。 “我最喜欢你。” 寻找答案 说得有意无意,不经心,又真得很,空气安静得出奇。 许陶然不争气地低头,脑子里回闪许鹤苓的容色,没变化,又似乎确实有什么情绪在应声敛去。 余光里的人一语未发,端坐不改,微妙的压迫感,却从他身上冉冉而出。 捧杯子喝了口水,没滋味,她和爸爸之间还没有如此诡异的时刻。拎起恒温水壶去厨房接水,仓惶之际,忘记拔电线,绊倒一个杯子,更加不好意思,手忙脚乱扶住。 从厨房胡乱磨蹭一会出来,许鹤苓的座位空空,书房门紧闭,底下门缝透出一丝寂静的微光,他或许,是明白的? 许陶然洗完澡看不进书,心绪不宁,勉强背了一篇古文,窝进床里。 先跟柳梦第交代自己今晚不回宿舍,然后约方晓禾,问她国庆回不回家。 方晓禾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念医科,毕业后她爸爸可以带她,“当然回啦。” “我生日在国庆,到时老样子,你和你爸爸都一起吃饭。” 爸爸,许陶然抬手臂遮住眼睛,自己好像冒犯到爸爸了。 * 何以许陶然会对自己有异样的表现,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父亲?空以为自己照顾周到,实际上行为举止并不像个爸爸而不自知,让许陶然心生误会,萌发了不当的感情? 还是因为许陶然的成长里母亲缺席,让她对家庭成员之间的种种情感缺乏健……完整的体验? 那自己把她养在身边,剥夺了她深味亲情的机会和权利,是不是害了她? 许鹤苓彻夜未眠,想寻找答案,把上次许陶然手机里的那篇父女文找出来,除去锁掉的章节,一字不漏地过了一遍。 同一屋檐下的父女,看似彼此陌生了十几年,女儿梁莫对父亲梁晏兮是怎样的人,始终了然于心,年轻俊美、富有才华、淡泊超然、不慕名利,一个孤独纯粹的蛰伏文人。 梁莫再聪敏机敏,也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身边的同年人,或青涩,或庸俗,她迷恋父亲的这些品质,再正常不过。 或者许陶然喜欢的,并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恰好具备吸引她的异性该有的品行,她不清楚而已。 许鹤苓闭眼揉动额头,长松一口气,许陶然一定有机会去明白,假以时日,那些品行端正、知上进的同龄同学,经受历练,会有超越她爸爸的品质、能力和成就,值得她去欣赏。 如此想,许鹤苓心安坦然许多,第二天照常生活,面对许陶然也很自如,仿佛昨晚并未发生特别的事。 省赛画展即将开幕,许鹤苓被邀请作开幕式致辞,艺传学院马上又要承办杜恺之研究年会,作为院长,他忙得不可开交。 一起吃完早饭,交代许陶然,他有公务要处理,中午还点外卖,就进了书房。 十一点四十多,外卖送来。许陶然摆好饭菜,刚叫出许鹤苓,门铃又响。 许鹤苓去开门,许陶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热情的“许老师”,她就知道不速之客是李依依。 等看清,这个女人再给她一记不小的意外,堪堪及臀的黑短裙,裹胸似的白吊带,外面是一件长款防晒衣,拉起拉链什么问题没有,现在则敞开着,细腰、肚脐、马甲线,一览无遗。 她显然没料到许陶然在家,一时被惊吓的表情,就知道这露骨的穿着是冲谁的了。 许陶然尝了尝小炒肉里的鸡蛋干和青椒,一如既往地好吃,只是这个女人煞风景。 “许老师,这文件昨天没来得及找您签字。” “我去拿笔。” 李依依抱着文件在客厅等,注意到饭桌上吃的都是外卖,猜想这大抵就是许鹤苓的日常,还不知多少都是靠敷衍应付的,不禁心疼起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磁场 “许老师,你周末在家也吃外卖呀。” 被忽视的正夹青椒的许陶然,抬眼,李依依的目光都落在她爸爸身上,小而窄的眼睛,一笑成缝。 许鹤苓俯身翻动摊在桌上的纸张,一处一处签字,对李依依的语带惊讶不以为意,“忙的时候靠外卖很正常,然然也经常跟着吃这些。” 忽然被爸爸点名,完全一副点外卖委屈了自己很抱歉似的,李依依带来的怨气,倏地,就消了。 提到许陶然,之前遭她语言弹压过,李依依学乖避免触她锋芒,选择闭嘴没接话。 许鹤苓签好字递过来,李依依接时,手没有拿对着自己一角,而是异常地往前伸,指尖都碰上许鹤苓的了。 “吃过饭没有?” “还没呢。” 许鹤苓点头,“那赶紧回去吃饭吧,家里只点了两个人的外卖,就不留你了。” “嗯,好,老师再见。” 许鹤苓洗过手,坐下扶起筷子,吃完时,许陶然说,“我们上次在食堂吃饭时,李依依说你很忙,饭都是她帮忙买的。” 许鹤苓眉心微皱,这情绪很罕见,许陶然有些怵,嘴唇紧抿,噤声。 “那次我让程朱订的饭,不知道怎么送去办公室的是她。” 原来是这样,许陶然被解了心结,有种愉悦的松懈感。 周末剩下的时间,一个在自己房间,一个在书房。 坐对吃饭还算正常,偶尔出来碰上,两叁次而已,已经凑巧得许陶然暗喜,每次都感受到内心被情绪冲击,开始期待又大多不失望,面子上平静得跟她爸爸似的,默契地不作交谈,倒水或拿水果,各自进行。 两人相处的气氛是改变了的,不是许陶然要的甜美,也不至于她怕的那样崩坏。 周二晚上完公共课程,已经九点钟了,去图书馆太迟,回宿舍太早。 许陶然就安排着去体育馆健身房,柳梦第也愿意一起。学校健身房,设备全,环境好,任何时候都是崭新明亮的,只象征性收费,老师一个月5块,学生一个月10块。 柳梦第第一次去,先抓住她眼球的是休息区都是期刊,有个年纪不轻的老师样的人,也坐在那戴眼镜翻阅,周围都很安静,有自习室的格调,学术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 刷过卡,她自觉放低声音,“陶然,你会用踩的那个么?跑步机旁边的。” 许陶然书包放进柜子里,合上柜门,瞧了眼登山机,“登山机,会。” “我想玩那个。” 往那走时,椭圆仪和跑步机之间的过道那头,两个中年人交流着缓步而前,悠徐从容,反正在那种情境下,就很有谈笑鸿儒的风范。 柳梦第先轻“哇”,“校长哎。” 新生在开学典礼上是跟徐崇苏见过面的。 许陶然心思一动,人与人之间似乎真存在超自然的神奇力量——磁场,让你喜欢的人会时不时出现在你眼前,不然,这也能和她爸爸偶遇? 许鹤苓水杯斜横身前,左手握着杯身,右手作拧杯盖状,一身运动装,圆领白T恤,黑色宽松有弹性的窄脚裤,白运动鞋,人文气又清健。 许陶然拽着柳梦第去登山机那,很简单,开启电源,踏上踩就行了。 她自己选择跑步机,因为它算是比较斯文的健身器材。 跑步机对着玻璃墙,校园建筑的远近灯光和健身房里的人事,在玻璃上重迭交错。 那两个人在休息区驻足,徐崇苏随意取几本刊物,手指封面,稍侧上身与她爸爸低语,翻至目录,快速浏览,然后放回,回身不掩满意。 再往外走,徐崇苏讲话就多了份肆意,加了点手上动作,她爸爸跟在一旁,倒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姿态。 敢情他们大晚上不止来健身,还是微服视察工作。 新感受 “徐校长旁边的那个人不知道是谁,好有气质,能和校长并肩应该很厉害,可他有点与世无争的味道。”柳梦第不知道许陶然和他的关系,只是随口嘀咕,不是发问。 “嗯。”许陶然闷闷回应,实际上心里不认同“与世无争”的评语,她爸爸并不是个无爱无憎、一味澹泊自安的人。 话说回来,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她爸爸在学校时的工作状态了,上次跟去办公室还是五年级。 家里就他俩,许鹤苓在学校有事晚下班的话,她在东校区的附小上完课,就和那些大学生一起,搭校车来西校区。 有次冬天她爸爸开会不在办公室,门又锁着,走廊冷得不行,幸好有其他教研室的老师撞见,把她领去办公室。 那个老师很会譬喻,过后跟许鹤苓说,“许老师也太不小心了,你们家然然刚被关在门外,像只被冻惨的迷途小羔羊。” 迷途的羔羊,很小,还被冻惨了,许陶然听得都觉得自己可怜兮兮。 她爸爸第二天就找信息科给她的卡开了办公室门权限。 许鹤苓耽于书画也好,汲汲仕途也好,对她是完全没有话说的,事事关照,多得以至于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有些会不被想起。 “这个踩起来好累。”柳梦第几分钟就吃不消。 许陶然一看,忘记帮她调速了,摁摁减速按钮。 “这样又好像不够带劲。” 许陶然,“……” 柳梦第学了几样器械,也快十点了,两人收拾东西回宿舍。 十一未过,晚上外面仍有些熏熏暑意,加上身上汗腻腻的,两人都想快点回去洗个澡。 校园里有水贯穿南北,两岸草木无数,遍植垂柳,间种海棠、紫薇、木芙蓉,一年有叁季都是花红柳绿的景致,水面风来,爽目不俗。 从健身房回宿舍,就要沿水穿花过柳走一段,然后过桥。 在隔岸,许陶然又遥遇她爸爸和徐崇苏的身影。 高高的路灯,光晕宁静。大道上学生来去,他俩走在马路牙子上,不知是漫无目的的散步,还是值班巡视,不是往他们家小区的方向,那就得绕行好久。 许陶然心里暖暖的,偌大的学校,几万名学生,攻书苦读的,及时行乐的,入夜后都在各自享受生活。殊不知,这时候也有她爸爸、徐崇苏这些人在默默陪伴他们,守护着这个校园。 记得许鹤苓刚被聘任为艺传学院院长的时候,不过叁十五岁,因为年轻资历浅,没少受背后非议。 “别看许鹤苓一派淡泊安闲,他要是没有钻营之心,不存在往上奔竞的念头,他会去竞选院长,而且成功了?” 她听得出来,这是贬重于褒的评价,批评她爸爸不是个本分文人,心怀功利。 有志于仕途经济从来不是与人格相悖的事,能勤勉于事、在其位谋其政的人,太被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需要了。 许陶然心有所感,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上午上课也心不静,差点没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后知后觉地吃悸,险些影响了平时分,大脑才冷静下来,等下了课就很干脆地微信约她爸爸。 爱就是爱 许鹤苓回办公室注意到消息,已经下课五分钟了,许陶然说,周末和他去看电影,正在上映的有部叫《遇见你》,就名字挺想看的。 他心有所动,打字,想说明,周末要参加画展。 未待发出,对话页又跳出一则: 周二晚我有课,或者其他你方便的时间都可以。 方寸的屏幕,句句都是期待和迁就。 如果今天许陶然满腔热情追求一个男孩子,对方避而不见,害她失望空欢喜,明知不能勉强,自己也会心疼她委屈受挫。 指尖摩挲了下屏幕,“爸爸周末要去画展,下午放学后有空的话,来爸爸办公室,六楼610。” 这比许鹤苓一口答应还令许陶然兴奋,想到一件事,她决定先不去食堂,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去打印店。 平时行政楼层就格外安静,此时下班,人气更少,楼道光线还有些晦暗。 找到610,许陶然敲门,里面不应,响声惊动隔壁,程朱出来,“然然?找许院长?他在会议室,和学生说画展的事。” 边说边来给许陶然刷开门。 “楼层的人都走了,你还没下班?” “你爸爸没下班,我怎么敢下班啊。” 许鹤苓现在的办公室,许陶然第一次来,粗略环视后的印象是,比原来的气派朗阔,书柜办公桌收拾得整齐干净,纤尘不染,有点令人敬畏。 “然然,你先等等,许院长忙完就过来,应该快了。”程朱周到地给她倒杯水。 “嗯,谢谢,你去忙吧。”程朱出门,许陶然转悠到她爸爸办公桌后,除了两盆小绿植和几本画论,都是公务性的东西,严肃板正。 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叁寸小照片,就是上次在火车上被拍的那张,一只粉色木夹,把照片夹在胡桃木方形笔筒上。 坐下以她爸爸的视角感受下,突兀但可爱。 这时,许鹤苓推门而入,手拿册子,望见坐在他办公桌后的女孩子,浅浅笑得得意,一时顿步。 许陶然抬眸陡然见她爸爸,意感讪讪,抹着鼻子起身。 “过来。” 许鹤苓用手里文件指长沙发,让许陶然坐那,自己稍微提了下大腿前的西裤管,入座旁边的单人沙发。 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稠浓,压力和吸引力搅在一起,许陶然想。 “找我有事么?”许陶然眉头微挑,眼睛里有些小雀跃。 许鹤苓胳膊肘抵在膝上,双手交握,“电影去找同学看。” 许陶然飞起的双眉落下,不看她爸爸,“我和同学看什么爱情电影?” 许鹤苓抿唇,“那你找爸爸看,是不是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许陶然坐直反问。 许鹤苓默然。 许陶然收回视线,落在那沓文件上,一角被许鹤苓握出轻微的褶皱痕迹,“我昨晚在健身房和竺湖看见你了,你和徐校长关心供给师生查阅的文献、巡视校园,不带校园媒体,低调做事,就更爱你了。” 许鹤苓呼吸倒抽,屏息片晌,“然然,那不是爱情的爱,知道么?只是爸爸做的一些事,刚好符合你认可欣赏的能力品质。” 许陶然反驳,“那我怎么不爱徐校长、任老师、沉老师?爱就是爱,爱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受,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如果欣赏能力品行学问才华,就能成为爱情,世界会乱套的。优秀的人那么多,遇见就心动,靠道德和法律来约束的稳定关系又有什么意义?” 人的感情最难捉摸 说得有理,许鹤苓都不能辩驳,干巴巴提醒,“然然,我是爸爸。” “嗯,爸爸,我说了爱是心里对一个人的感觉,很感性,人伦、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规矩是理性的,两个没有关系。就像坏人也会被爱,好人可能拥有不了爱,亲情的,爱情的,按道理完全讲不通,可有时事实就是那样,不是么?人的感情最难捉摸了。” 句句没错,甚至让许鹤苓想到许陶然自己的身世,心一软再软,“可是人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性一面,没有约束,很不道德,不是么?” 许陶然不以为然,“你没有交往的对象,我说什么做什么不会给另一个女人造成困扰,我现在只是喜欢你、爱你这个人,还没缠着你要怎么样,也不会给你造成实际的负面影响,更没有四处标榜,损伤风化,哪儿不道德了?” 许鹤苓抿住嘴,不说话,脸绷着,气场倒并不可怕。 许陶然摸不准是不是气到他了,虽然觉得,爸爸跟自己对阵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也识趣地不再激烈,选择噤声,硬着头皮干坐一会,盘算着,要被赶出去,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托起一只书包带,单肩挎上,准备走,有人敲门。 “进来。”她爸爸几乎是声响话出。 来人是李依依,一进门,她察觉到父女间的气氛不对劲,表情试探,小心翼翼,“然然,你来和老师吵架了啊?” 她、来、吵架? 许陶然一副茫然天真的样子,“和爸爸吵架不是很正常嘛?你没有过么?” 李依依脸色一阵阵变,不是每个人都能和爸爸肆意吵架,确实是被伤到了。 许鹤苓摇摇头,李依依家的情况,他或多或少听庄婉清提过,拿许陶然没办法,起身摁座机叫来程朱,有点晚,行政楼各楼层大概都没人,让他送许陶然下楼。 李依依眼睛红红的,“老师,你和然然真亲,怎么吵架都不影响感情。” “嗯,父女间有点磕绊很正常。”许鹤苓坐下看到笔筒上许陶然刚刚别的照片,注视后微叹,也没取下,倒是看到李依依在那开始掉眼泪。 他把抽纸盒往桌前放,“有些人事没法改变,还是要调整心态,想要的和只能拥有的苦恼,每个人都有。别看然然小,心理建设能力还是不错的。” 李依依抽嗒嗒擦着脸,“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许鹤苓点头,“还有什么事么?” “就是,您刚刚不是说画展张白鸿老师夫人也来么?程朱那天去机场接人,我也去吧?有个女生会比较方便。” 许鹤苓想想,“可以。” “需要买束花吧?那样比较隆重一点,而且他们从西北来,一下飞机看到鲜花,心情也会不一样,不知道张老师他们会不会对哪种花过敏?” 许鹤苓沉眉,“花束就不用了,张老师和孟老师都不喜欢这些,你们就负责把人送到宾馆就行了。” 两人等到电梯,开门的里面是程朱。 许鹤苓笑,“也没事了,你送完然然可以直接下班了。” 程朱憨憨笑道,“领导,您下次当我和然然面交代吧,她刚刚盯着我问‘我爸爸还没下班,你真就准备走了?’呢。” 加油啊爸爸 “然然,周末会展中心有个画展你去么?” 柳梦第回宿舍,一边挂书包,一边问许陶然,“有书画展出,还有名家访谈。” “你对书画也有兴趣?” “主要是听说那边有敦煌来的专家,我想听他谈谈曲子词变文之类,我昨天粗略翻了翻文学史,对敦煌文学这部分挺感兴趣的。上次跟任东坡来上课的研究生学姐,不是说教材之外的东西往往会成为笔试或面试的亮点么?” “嗯。” “那你要去么?陪我一起吧,我还没去过那样的地方。” 这正合许陶然心意,许鹤苓前几天忙的大概就是这个画展吧,柳梦第等不急,撞了下她,“就去呗,陪陪我嘛。” 画展在国际会展中心举行,级别挺不低的,现场挺隆重,会展中心外广场上的屏幕上打出的是第二届中国南风采青展。 “为什么画展还有第几届啊?”柳梦第很好奇。 这个问题许陶然很有话说,“因为它跟一般画展不一样,那些特邀的经典作品都是来撑场面吸引公众的,主要是借它们的影响力向公众推出新一代青年画家,叁年一届。” “噢,原来是这样。” “所以画展里的‘南风’就是‘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的意思。”许陶然继续解释。 柳梦第打量许陶然,眼神熠熠有光,“许陶然,这你都知道。” 当然,她爸爸是美术协会的,也是这个画展的发起人之一,画展名就是她爸爸起的。 当时许鹤苓还在书房跟她提过,“这个名字里的‘南风’和你的名字‘陶然’,出自同篇文章。” 那会儿她懵懵懂懂的,模糊感觉仿佛自己也很了不起了,现在第一次来现场看,不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亲切。 会场里面在准备开幕式,人太多,大家坐得又很井然,她俩挤不到最前。 许鹤苓站在大屏幕边的发言席上作致辞时,许陶然意外他在校园外也吃得开,并且有不少没告诉她的成就和职务。 “哎,他不是那晚跟校长走一起的人嘛?原来他是美术专业的老师啊。”柳梦第恍然。 许陶然斜眼,美术专业的老师,柳梦第说的也没错。 不一会儿,是张白鸿,听到敦煌二字,柳梦第专注起来,然而台上聊的都是彩塑之类艺术方面的话题,并没有深入说及敦煌通俗文学。 许陶然托着腮,目光越过人丛,她爸爸专注台于上,挺直净气的半身背影,很养心,收回视线,“等下你站起来要话筒,可以自己问想知道的。” 柳梦第为难,自己只是昨天才大致浏览,从前也无接触,肚子里没货,问也无从问起,最重要的是,在这种场合,她不敢出头,“我就想能听听别人家说就好了。” 许陶然没再鼓励,自己看前面,孟小南这时候正各种找角度帮张白鸿拍照片,听他侃侃而谈,很崇拜的样子。 怪不得,也不趁这个时候让爸爸安排人陪她到处逛逛,许陶然很理解。 结束后,许陶然索性拉上柳梦第看画展,她也想看看爸爸的作品和指导出的学生画作。 一进展厅,最前面是右边墙上是一副装裱精致的大字:南风采青。 柳梦第又化身为什么,“然然,是我不会欣赏么?感觉这个字有点丑……” “……我也觉得不好看。”许陶然道,“你看看题字的是谁。” “李贞宁?那个很有名的科学家?”柳梦第更不理解,“为什么字不好看他还给人家题字,或者不练一练……” 许陶然笑,“我之前跟你想的一样,我爸爸说,请人家题字不是看他字的艺术价值,而是他的成就、身份、地位,能够撑得起甚至抬高原本事情的格局。 比如这次画展,就是为了让青年画家崭露头角,他肯题字就是愿意用自己的影响力提携年轻人,别人一看就会想‘哇,李贞宁都为他们题字了哎,那肯定很厉害’,就会愿意来看看他们的作品、认识他们,很无私的。” “原来是这样,然然,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好像总是听你提你爸爸教了你什么。”柳梦第忍住了那句,你妈妈呢。 许陶然正低头把那幅字的照片发给许鹤苓:加油啊,爸爸!你也可以! 反正听许陶然讲话,就知道她热情单纯,不是出生在一个没有什么东西的家庭。 还长得好漂亮。 旁边的一个男生跟在她们身后悄悄听了一会,在她拿出手机发完微信时,上来礼貌问,“同学,我是江东大学信息技术学院的,方不方便加下微信?” 我有男朋友了 许陶然从手机里抬头,大而黑亮的眼睛,此时淡去了些微机敏,凭添了几许的可亲,越显得粉白的脸蛋娇而憨,转瞬即逝。 “噢,我叫冯焕然。”那个男孩子不自觉调整了下站姿,手足似乎怎么安置都不得法。 许陶然摁熄手机,聊天页面隐去,很镇定地扯谎,“我有男朋友了。” “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我怎么不知道?和谁啊?”柳梦第没跟上节奏,她也算跟许陶然形影不离一个月了,从未听她说恋爱、对象,更不见她和谁煲过电话粥。 冯焕然先是一愣,随后笑,“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见。” 只剩两人,柳梦第没再没脸色地追问,眼睛里的好奇就掩不住。许陶然抿住嘴,意识决定存在的事,没法说。 许鹤苓的画和那些特邀作品,都在展厅靠前的部分。 每个作品前都有人驻足,单单某幅画前,人格外多些。 许陶然稍仰脖张望,视线在人丛里撞到李依依时,有点意外,又像是合乎心理准备的失望,她能说会道,张口闭口都是叁个字“许老师。” 她明白了,李依依卖力在介绍许鹤苓的作品。 不得不承认,李依依很能掌握大众间的传播密码,玩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网络梗——老师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是谁,各专业学生的师承基本上都能追溯到张大千、闻一多、钱学森这类一流人物身上。 面对普通人,把许鹤苓的作品往师祖爷那挂靠,这比费口舌指点构图、技法、境界讨巧多啦。 当然,许陶然认为这样介绍她爸爸的画,很庸俗。 倒是好奇许鹤苓知道了会怎么想?他看异性的滤镜是什么?颜值、才干还是对自己的殷勤? * 大学英语课上,老师布置了两周后的作业,要求小组合作完成一个情景剧,可以自己写剧本,也可以直接改童话或戏剧,在课堂呈现时,要确保每个人都有台词。 柳梦第着慌了,“然然,我口语不行,这次作业我肯定得不到高分,要不这次我们不一组了,我找和其他只求过的同学一组吧。” “不是有两周的准备时间么?中间还有国庆,我们早点敲定剧本,你多背背。”许陶然觉得柳梦第有时太不自信,畏缩成性,“你这次放弃了,意味放弃了整个大一的奖学金和以后的保研申请,去年学校就改规定不许重修刷绩点,你可要想清楚。” 柳梦第动摇,可是上了高中后,除了上课简短地回答问题,她几乎没用英语交流过,心理障碍,一时难以突破。 许陶然继续鼓励,“你下功夫准备了老师和同学是能看出来的,老师判分有时不是取决于你做得好不好,而是有没有用心,态度认不认真。” “嗨。”身后轻巧的脚步声追上她们,“同学,可以同你们一组么?” 两人停步侧身,面前的人眼熟。 那个男孩子笑,“不记得我啦,我是冯焕然啊!上次画展的那个,我也选了这个老师的英语课。 你们找到组员了么?没有的话可不可以算上我?我参加过英语演讲大赛,得过省一等奖,在组里或许会是个用的人。” 不说柳梦第喜得急搓搓的,各种手脚小动作暗暗撺掇许陶然答应,他有这样的水平,许陶然也愿意与他同组。 建好群,冯焕然最是积极,不断提出想法,中外的神话、寓言、传奇、喜剧、诗歌、小说,哪一种比较能让大家眼前一亮。 敏感而善妒 “最重要的是考虑文本呈现吧,中文的找好译本怕不容易。”许陶然看他罗列了半天,说了下自己的想法,“有些体裁还要考虑改编。” 冯焕然说,“我们可以先选定篇目,然后是能直接用的最好,如果没有,我们自己先试着合作翻译,组内小小切磋一下,也很有意思。 最后让我妈妈帮忙把关、修改,我妈妈是特级英语教师,肯定没问题。” “哇,然然,我们捡到宝了。”柳梦第兴奋地@许陶然,有人带着,她也兴味大增。 “那好,今天我们先确定些篇目。” 下自习后,许陶然回到宿舍找了一圈适合叁个人表演的文本,点开微信,打算在群里交流。 许鹤苓微信下面一行的订阅号消息,显示学校微信公众号关于前天画展的推文,叁篇,一篇是画展,一篇是张伯鸿访谈和受聘的专题报道,一篇宣传获奖参展的学生。 许陶然点进下面那篇,李依依的报道排在第一,有文字,有作品,有照片,除了模样,其他都是完美的。 她说自小跟母亲外出游玩,走过不少地方,那些经历当时也没有刻意放在心上,可它们并不是云烟过眼,在后来专业学习中散发出能量让自己受益良多。她感慨,艺术是需要眼界的,需要来自大自然的气象万千、崇高伟岸。 各个求学阶段都有幸遇见可遇不可求的良师,说他们在专业和为人处世上毫无保留地指导,夸他们是无涯学海中的灯塔。 推文还赞许李依依做事勤谨谦逊,这次画展,她是参展者,也是志愿者。 两天时间里,为一百多人介绍了参展的画作,时而深入浅出,时而专业独到,聪明地对不同作者、不同受众采用不同角度的讲解方式。 原来那个师承梗,可以说是李依依提升许鹤苓国民度的小方法。 叁篇报道都看完,里面一点也没有直接关联李依依和许鹤苓的,他俩唯一的交集只是师生关系和那张大合照,可是许陶然心里就是酸酸的。 恋爱中的女孩子总是敏感而善妒。 冯焕然说他妈妈帮忙把关修改后,许陶然在心里较劲,许鹤苓出国访学过,一定润色得比他妈妈出彩。 此时此刻,她打消了最终求助许鹤苓的念头。 叁人对这次英语作业都挺上心的,时不时在群里讨论,先是篇目,接着是改编翻译,随后是角色分配,有时候也会私聊。 柳梦第下的功夫挺多的,有人提点,做事也更带劲。 某天熄灯前,宿舍里叁个女孩子听到卫生间里有轻微碎碎念的声音。 “谁在卫生间?” “柳梦第?” “……她在叨咕啥?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教?好吓人。” 冯雅猫着腰,蹑手蹑脚,来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推门,竖起耳朵探听—— mercy mercy mercy pardon pardon pardon 英语?柳梦第在背英语? 门从里面打开,柳梦第看着弓腰偷偷摸摸的冯雅,“你要用卫生间?” 冯雅盯着她手里的稿子,讪讪站直身体,“噢,你在背英语是吧,没事,听到里面有声音,就来看看。” 一回身,冯雅要笑死,“许陶然,柳梦第在对着镜子练神态、练英语,你们英语课作业这么严格的么?” 顾念她才推迟 国庆前,叁人约在四号教学楼的连廊上碰头。 冯焕然到时,两个女孩子同边坐在长桌后,脑袋凑在一起细语商量,许陶然拿笔在柳梦第的稿子上圈圈改改。 教学楼的墙壁粉白,穿廊风把楼下冒过栏杆的银杏吹得绿影亭亭,窸窣作响,把许陶然鬓边的碎发吹到嘴边,她自然地顺手别到耳后。 网络上有句话“GIRLS HELP GIRLS ”,冯焕然脑子里顿时有了画面。 加入她们,一起定稿子,冯焕然帮柳梦第纠正发音。 准备停当回去,下楼时,听到争吵。 “你能不能消停点啊,昨天要这样,今天要那样。” “我不消停?女朋友找你看电影、吃饭不正常?这也过分?” “你不知道我很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学期怎么越来越作。” “……你看别人家同校谈恋爱,有像我们?一周不见几次面?” “那就分手,你找别人谈。”那个男的很不耐烦。 他转身之际,李依依的嘴角微微上扬,在与下楼梯的许陶然四目相对时,微表情慢慢凝住。 * 放假那天晚上,方晓禾从同城回家,庄婉清和方怀道在饭店订了间包厢给她庆生,除了许鹤苓和许陶然,还有两家常来往的。 许鹤苓让程朱正常下班,自己开车带许陶然过去。 “好几天不见,有没有很想见我?”许陶然一钻进车就凑过来,声音放轻,浅浅的挑逗意味,飘至她爸爸耳际。 许鹤苓转脸,反手检查自己安全带的另一头。 许陶然撇嘴,追着讲了几句,似乎都干巴巴的,不足为道。 许鹤苓抬眼看了下上面的后视镜,许陶然很安静地窝在座椅上,望着前面的路,倒觉得冷落了她,意有歉歉,试图找话题,“给方晓禾准备了什么礼物?” 许陶然表情化开,从书包里翻出盒子,举在手里摇摇,“一个Kindle,她的坏了。” “方晓禾喜欢看书啊?” “小说啊。” “噢,对。” “爸爸你知道她喜欢看小说?” 包厢桌子上有五个空座位,方晓禾招手让许陶然往她旁边坐吗,那边都是小孩。 方晓禾身后的木花台上摆放了一个漂亮精致的生日蛋糕。 许陶然坐下道,“你的生日蛋糕好漂亮,哪家订的?” “我爸亲手做的。”方晓禾得意挑眉。 “你爸这么会。” “你爸爸平时很惯你啊,你要的话,下次他肯定花时间给你做一个。” 语毕,许陶然抿嘴笑,目光向她爸爸寻去,视线交触时,许鹤苓抹开眼。 庄婉清听到想起来一件事,八卦,“是啊,鹤苓,我们家老方马上要去江省分院,特地给我们家晓禾做了生日蛋糕。你也要去访学,给然然准备了什么?” 气氛冷凝,在许陶然意识里是这样的,脑子和心冰着往下沉,她甚至无法听许鹤苓的回答。 草草度过一晚,回家洗头洗澡,许陶然感觉冷静清醒得差不多。 轻轻的敲门声在她要去书房之先响起,来人自然是她爸爸。 给他开门,然后坐回自己的小书桌,翻书,不理人。 她冷冷的,许鹤苓准备好的话,一时无从开口,站在旁边。 许陶然的头发和身上都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淡淡袭人,许鹤苓拘束得如同隐形。 他不吭声,许陶然的火气又上来,仍克制,“什么时候走?” “12月底。” 还有两个月,许陶然的气算消了些,“什么时候确定的时间?” “上星期。” 一切之前沟通过,去年许鹤苓就可以安排访学计划,顾念她马上高叁,才推到今年上半年提交申请。 她很支持许鹤苓不断实现人生进阶,兴致勃勃地提建议,自己可以住校,或者回家也不费事,她不怕,还开玩笑,“实在不放心,你替程朱租下对门人家的房子。” “怎么没有在确定好时间那天就跟我说?我很可怕么?我不会拦你,也不会认为你是在有意躲我,我会替你开心的。” 你去找我爸爸 一大滴泪珠落在纸张上,砸出不规则的水痕。 许鹤苓心尖一颤,拉人起来,护在身前,抽纸替她擦眼泪,“爸爸是打算等你放假回家找个时间说。” 许陶然瘪嘴,“我们现在说话必须得找契机才可以?” 许鹤苓叹息,一边打量她,一边道,“不是的,你上次说了那样的话,爸爸不能赞同,更不能等闲听过,再跟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临了总会斟酌斟酌,明白么?” “你不赞同什么?” “爱不只是一种感觉,还有责任和良知。爸爸看着你长大,盼着你身心健康、平安快乐,再怎么长大,也只能视为孩子,做不到去侵占、破坏你的感情,你的任何东西。 拿一件不急迫的事情,煞有其事地特地告诉你,肯定会令你误会,以为我们有发展其他感情的可能,越陷越深,扰乱了你生活的心境,爸爸不能那样做。” 毫不掩饰地扼杀两人之间爱情的态度,许陶然沉默下来,反而往他身上靠,咕哝道,“你要不是我爸爸就好了。” 许鹤苓站直了斜倚在桌沿的身体,转身丢抽纸,笑,“我不是爸爸,你也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十七岁的女孩子不好么?” 许鹤苓真是头疼,年近不惑的男人,谈论未成年的女孩子,真不得体,“怎么会不好?不说这个,早点睡吧。” 许陶然依依恋恋的,“爸爸,我舍不得你。” “爸爸去半年就回来,过年也可以见面,你想吃家里的饭菜,告诉我,我来打电话给张叔叔,他就会邀请你去他们家。” “你拿别人家的饭菜打发我?” 许鹤苓笑,“那你还想要什么?” 许陶然踮起脚,双臂挽上她爸爸脖子,猛地吻住,一霎清风过肺,整个人都松快了。 许鹤苓身体木住,双手无意护至许陶然腰际,握成拳,嘴唇仍很软,许陶然青涩地抿了抿,温暖柔软的触感,气息里有牙膏的余香,要命的诱惑,激动得有些窒息,手腕发抖,再不放开,就会跌落。 “你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吧?那点感觉可以视若无睹么?” 男女之间的渴望、冲动、耽溺,血液沸腾。 许鹤苓出神,那张年轻的脸蛋,粉红细腻,水亮的眼睛里泛出灼灼神采,低眼道,“以后不准再这样。” 许陶然怀疑许鹤苓是不是被她搞脱敏了,还因为离别在即,不像之前沉默,而是很正常地相处,但绝不纵容许陶然过分亲密的举动。 有时候叁人组会在群里聊天,或私聊,冯焕然也会找一些作业之外不咸不淡的话说。 同在书房或吃饭时,许鹤苓注意到手机页面几次出现的名字,每每在许陶然发现之前迅速闪开。 * 英语作业汇报课,许陶然这组完全脱稿,不卡顿,发音也清晰标准,他们自己很满意。 课后冯焕然建议一起去北门外吃荷叶蒸饭。 后来他单约许陶然,许陶然几次推说有事,他也不介意,不气馁。 离许鹤苓外派的时间越来越近,许陶然开始焦躁。 “许陶然,我们学院周末有个辩论赛,我是二辩,你来看看?” 许陶然愣愣看着他,下决心似,“你是要追我?” “……”冯焕然睁大眼,脸红,“……可以么?” “我爸爸管得我很严,你去找他,他觉得你可以,我们就试试。” 冯焕然心里嘀咕,怎么她一个大学生了,谈恋爱还要爸爸批准,又不是结婚,男孩子也只是个刚念大一的男孩子,向她确定,“是要我去你家?” “不用,他办公室就在艺传学院,610室。” 关键是许鹤苓 冯焕然去了一趟艺传学院行政楼,610室,院长:许鹤苓。 许鹤苓、许陶然。 怪不得她在画展上说得头头是道。 十二月,研叁学生开题报告结束后,许鹤苓把学生叫去办公室,结合其他导师的意见,又列了些文献,提了一些想法,架构如何再优化,内容如何深入,把文章写扎实,都细细梳理,交代遇到问题随时邮件沟通。 最后,他让李依依留一下。 李依依挺开心的,抱着纸稿上前,“老师,我的开题还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论文开题的事。”许鹤苓指尖捏着笔转动,想了一下,问,“前一段时间有没有比较无从处理的事?” 前一段时间需要处理的事,除了和于川的分手,再没别的,李依依心里有数,“老师,您指哪方面的?” 许鹤苓深吸一口气,再叹出,“按理说,学生感情上的事,老师不该插手。可能你们年轻要强,过分想要周全自己,难免处理失当,有时候不必低估别人的承受能力,直来直去,或者更坦荡些。” 那天自己跟于川吵架的时候,就许陶然和她的同学在场,李依依试探,“老师,是然然跟您说了什么让您误会了?” 然然也知道这事?许鹤苓盯着她的目光有些冷锐,“是于川联系不上你,找到我这来了。因为你们分手,于川受了朋友不少微词,困扰之余,他对你这学期与他相处的变化有了新想法,认为你先起意,却害他担了过错。” 这事好像骗谁都骗不了许鹤苓,于川竟也并不是个书呆子,李依依咬唇,识相地没辩解。 “我经常说,专业水平、处事能力都不足以成为人生的长久根基,为人做事最重要的是心思得放端正。” 二十来岁的人,作为老师也不能指望她当面认错,相对也尴尬,许鹤苓不再多说,“你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李依依灰溜溜走后,许鹤苓目光落在笔筒的那张小照片上,许陶然在他面前横冲直撞、强词夺理的,其实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那几天许陶然缠着要回家,许鹤苓也依她,有几门课期末交论文,许陶然就在大书房里写。 沉猷之那门课的作业是交一篇秋天游校园观植的作文。 许陶然交后的叁天,每天都收到修改的反馈,一千字的小作文,已经扩展到两千字了,沉猷之还不叫停。 好在他不是盲目让修改,会帮你补充材料,许陶然只能苦哈哈用心修改,再重交。 许鹤苓出去接电话回来,敲键盘的许陶然抬头问,“谁啊,这么晚了?” “你姑姑。” “怎么了?” “她说荀璐要来看病,能不能带荀璐住咱们家,我不在,她正好照顾你。爸爸拒绝了。” “为什么?”许陶然莫明地好心情,“如果为了用厨房方便,我不介意。” 许鹤苓坐下,继续做自己的事,很随意道,“她要照顾荀璐,心思肯定花不到你身上,甚至要你迁就她,你在一边看的次数多了肯定会羡慕、不舒服、委屈。” 许陶然倒觉得,谁对谁好都与她无关,关键是许鹤苓事事想着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 许鹤苓出发那天,许陶然蹭着想接吻,一路粘到门口,许鹤苓亲了下她额头,“好孩子,爸爸爱你。” 许陶然固执,眼睛红红的,许鹤苓也心酸酸,嘴角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这样就很好了,然然,爸爸真害怕别人用“她和她爸爸的关系”来议论你,用异样的眼光看你,用不堪的念头猜想你生长的家庭。” 自报家门的邮件 许陶然第四次把改过的小作文发给沉猷之,等来的消息是: 如无意外,你的作业会见刊下下期校报。 江东大学报? 虽然从小因为许鹤苓的关系,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分子,但据说每一期校报都会被珍藏入校史馆,自己的文字可能将被永远馆藏,这突如其来的小小殊荣,有点让许陶然遐想翩翩。 “沉老师,我的作业已经被校报老师审过稿了嘛?” “没有,我推荐过去的,没有被拒稿的,届时校报会安排两个版面,专门刊登你们的作品,会付稿酬。” 原来沉猷之一直让他们修改作业的用意在此。 许陶然苦熬过考试月,她还是蛮想见许鹤苓,和他一起过年的。 沉猷之在许鹤苓开口前找了她,“寒假我准备去其他几个大学里观植,你有没有兴趣一道?去的话,每次都要交作业。” 许陶然内心活动了下,跟沉猷之观植挺有意思的,指点植物,他随口说出关于它们的各种诗文掌故,他们就会豁然——原来它就是什么什么啊。 彼时,平日里极平凡的花草也变得风雅有古意,心得堆积,就有为它们着文字的欲望。 权衡一下,反正许鹤苓也不是纯游玩,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打发寒假的方式。 许鹤苓那边很好说话,嘱咐遇事找程朱,会让他迟点放假,早点复工。 “程朱不是很郁闷?” “等爸爸回来,会把假期给他补上。” 许陶然就心安理得地驱使起程朱来,外出都是程朱充当司机。 程朱打趣自己,“其实我是个保镖。” 沉猷之跟许陶然讲植物,有时感慨,“其实你们写的东西并不差,上几届学长学姐的作品,我曾向学校申请公开出版,作序的人、推荐的人我都找好了,但书号太难批,最后学校只同意以学校出版社的名义,给他们印了集子。” 许陶然只以为沉猷之博学耿介,有口才,原来他这么爱学生。 * 学校期末成绩出来之后,许鹤苓在遥远的异国会场,收到一封很奇怪的邮件,扫一眼开头,关掉页面。 散会后和同行者又谈论了会议题,才回公寓重开电脑,认真看那封邮件——一个男孩子的自报家门。 他叫冯焕然,是许陶然英语课的同学,江东大学信息技术学院大一的学生,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英语教师,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 家庭关系清白简单。 他说自己以进入航空院所工作为志业,会继续读研读博,附上了从中学到大一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单。 在学业上,无疑优秀稳定,且有规划知进取的。 他的爱好是打球、辩论和演讲,罗列了自己的获得奖项。 都是年轻健康的爱好,并且把它们做得很好。 他说很欣赏许陶然,想进一步交往,因为她说需要爸爸的应允,所以冒昧来信,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得到许鹤苓的信任。 是许陶然在胡闹。 结尾有两张照片,一张和一群朋友在辩论赛场的合照,一张自己在球场抱球的独照,高大俊秀的男孩子。 同学少年的精神风貌,和阳光绿叶一样,干净朗然,有精气神,连头发丝都生气熠熠。 许鹤苓一声叹息,从笔筒上取下那张从办公室带过来的小照片,拇指遮住自己那部分,将许陶然比在页面一旁。 少男少女,青春相当,气质呼应。 ……挺好的。 母女之间 许松苓带荀璐来江东是中学放假之后的事,许鹤苓不在,她找许陶然,说安顿好了,请她去做客。 “那我告诉爸爸一声。”虽然跟姑姑不亲,也没多少疏离感,就是一个可以不联系,也可以联系的亲戚。 荀璐生病了,她不知道什么病,要问问许鹤苓。 “她是抑郁症,挺严重,已经办休学了。”许鹤苓在那边顿了顿,“然然,她会伤害自己,也可能伤害别人,不如不去,爸爸跟姑姑说。” “嗯……我已经答应姑姑了,就去一次,应该没有问题,我小心点。” “让程朱陪着。” 找程朱许多次,许陶然开始不好意思,“程朱,耽误你放假,真是麻烦你了。” “没关系,许院长答应等我老婆生的时候,给我放叁个月的带薪陪产假。”他当然甘愿尽心尽力。 “你要有宝宝啦,恭喜恭喜呀。” “还有七个月呢。”预产期还早,但提到这个话题,程朱眉宇间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许松苓住的地方是个环境不错的小区,不知道是买的还是临时租的,许陶然模糊知道他们家不差钱。 一个黑发半束脑后,脸蛋白净好看,身穿短款红棉袄,蓝色牛仔裤,白运动鞋的女孩子,斯文又活力,出落亭亭,拎着礼物站在门外,许松苓愣了好长时间。 一声礼貌试探的“姑姑?”更把许松苓叫得晃神,僵硬地动动嘴角,缓过气来,“许多年不见,然然长这么大了,快进来。” 许陶然被让进屋,正换拖鞋,一个轻弱的女孩声音从里面房门口传来。 “妈妈,是然然姐姐来了么?” 许陶然循声望去,好漂亮的女孩子,只是貌似太瘦了,穿着冬天的衣服,也一小把的样子。 许松苓向她招手,“对啊,璐璐,过来。” 等她走近,许陶然发现她发顶头皮可见,头发稀疏得厉害,披着刚及肩,梳头怕都得小心翼翼,经不得一根再掉。 “然然,这是璐璐,还记得么?小时候去外公家,喜欢跟着你转。” 许陶然不记得了。 “璐璐,你和姐姐玩,妈妈给你们去做饭。” 许陶然觉得荀璐很单纯,很有倾诉欲,说自己渴望朋友,在学校里一起玩的都是有抑郁症的同学,但她们经常休假。 自己也是,不在学校上课,心情会好很多,可总不能一直呆在家里,一下楼转转,遇见邻居就会被问,“璐璐,你怎么不上学啊。” “毕竟正是上学的时候,我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以妈妈换了个地方,带我看病,顺便休学。” 吃饭时,荀璐说,“妈妈,然然姐姐白毛领的红棉袄真好看。” “你喜欢妈妈也带你去买一件。” “可是,我头发太少太短了,夹不了蝴蝶结,发型配不上。” “有假发啊,现在很多女孩子都戴假发,很正常的。” “你不是说等我考到班级前四十名才跟班主任申请么?成绩还没出来呢。” “原本妈妈怕你这学期都坚持不下来的,所以故意提高了点要求,你能念完整学期,已经超出妈妈的预想了,当然可以给奖励。” 许陶然接触最多的母女就是庄婉清和方晓禾,很日常的母女之间,彼此随意,有时方晓禾还会被压榨劳力。 许松苓和庄婉清完全不同,细腻温情,特别宽容。 扶着筷子搭在碗上,她们没有动筷子,她也不好吃起来,又插不上话,尴尬陪坐,默默想许鹤苓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有先见之明。 回家关上门就给许鹤苓打电话,那边难得接通得很快。 “爸爸。” “怎么了?”许鹤苓的声音穿越电流,似乎有关切,在耳边格外动听,令她安心。 许陶然鼻子酸酸的,因为听到许鹤苓的声音,“没有,我刚到家。爸爸,我觉得姑姑好爱荀璐。” 除夕 荀璐爱找许陶然,说养了条金鱼,说她爸爸也来了,陪她们过年。 分享来她家悦目精致的年夜饭照片时,许陶然正在方晓禾家的饭桌上,虚虚实实的,尽是红绿养眼,喜庆朦胧。 许陶然努力应对种种热情,仍似飘荡其间,处处挨不着的游离感。 “吃过年夜饭没有?” “嗯,吃过了。”喝茶看电视时,许陶然低头回短信,方晓禾凑过来,“冯焕然?有情况?” “普通同学。” 方晓禾投来很玩味的眼神,“普通同学聊天不这样开头。” 回到家里,灯开一霎,哗然的冷清,先是不习惯,深深吸气,自在许多。 洗完澡睡进许鹤苓床上,脑袋空空的,无意识地面对窗外,烟花爆出的阵阵裂响和微光,似萧凉的烛光哔剥。 寂寥之中,她突然冒出一个无理念头:在许鹤苓心里,她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耳畔的手机屏幕忽亮,许陶然一打眼,爸爸两字格外瞩目。 因为落寞的情绪,许陶然心上盘桓了丝丝怨怼。 “回家了嘛?”掩不住的轻巧愉悦,近似人在身畔,他怎么可以? “嗯,睡下了。”许陶然往被子里缩了缩,换个更舒坦的姿势贪恋他的声气。 “会害怕嘛?” “……” 不见回应,许鹤苓自顾道,“……那爸爸进屋了。” 许陶然蹙住的眉倏地展开,未及顺清这话的意味,噌地坐起,嘀嗒开门声,继之而来的窸窣声,轻弱而明晰。 熟门熟路的感觉让许陶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掀开被子,赤脚踩地,小跑冲出门,脱下大衣搭在臂弯往里走的人影,时空错位似的,恍惚得不真实。 那人停步,张开手臂,许陶然飞奔冲过去,跳起挂在他身上,扑动周身寒气。 许鹤苓被撞得后退,缠在身上的手脚,不顾凉意束得更紧,脸埋进他脖子,整个人,连触及他下颊的头发丝都在静静传递情绪,依赖、思念、激动。 握握冰凉的脚心,低低凑近她耳边笑,“鞋都不穿啊。” 许陶然侧脸枕在他肩上,沉默木然之下,尽是不需言说的饱满感情。 身上落下带体温的厚衣服,被笼出久违的放松慵懒,由着许鹤苓抱往沙发上坐。 “怎么这么安静?” 钩在脖子上的双臂收紧,吸吸鼻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不让中途回来?” “学校突发了棘手的事。” “……你手续齐全么?” “各方面都有报备。” “突发还来得及报备?”许陶然仰起脑袋,心里依然期许想要的答案。 许鹤苓却没再往下解释,抱着她稍稍坐直,翻动大衣,找有口袋那面,手臂隔衣在她身上蹭出轻微的摩动感。 很快,许鹤苓取出一个红包,送到许陶然手边,“然然,压岁钱。” 触碰到许鹤苓递来的红包,硬而光滑,红艳艳的,独给她的祝福,他的存在感又真实几分,一点点打破今宵的岑寂。 “爸爸,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这么快。”许陶然喃喃的,她就想每分每秒都黏住许鹤苓呆着,依偎不分开,一句话不说都好,忽而,她想起来,“爸爸,你吃晚饭了么?” “吃过了,飞机上发餐就没浪费。”许鹤苓空着肚子说道。 妈妈说,舅舅管你很严 “然然?” 有人在拍肩膀,许陶然迷迷糊糊睁眼叫爸爸。 “然然,爸爸走啦。” 许陶然睡眼惺忪,扭头看枕边,被角的本书,半压枕头,不像有人睡过。许鹤苓不仅纵容自己鸠占鹊巢,反倒主动退避叁舍。 许陶然跟到门口,察觉到她爸爸脸上昨晚被忽视的倦意,“爸爸,你是不是一夜没有睡?” 许鹤苓笑,“和他们作线上交流,就忘记了时间。” 他的话不辨虚实,许陶然心口发堵,等他临出门,才愣愣说,“爸爸……” “怎么了?”许鹤苓住步。 许陶然嗫嚅着,“你不要太辛苦,我在家挺好的。” 许鹤苓笑,“嗯,爸爸知道。早饭爸爸做好了,别忘吃。” 门被带上,分断声气余响,许鹤苓实实在在的来去,霎时有了缥缈虚幻的意味。 * 新学期,沉猷之开了一门文学与自然的专业选修课,因为之前不错的出游和写作体验,许陶然毫不犹豫选了这课程。 一周正儿八经上课,欣赏自然文学作品。一周出游,其时春意渐生,师生沐风缓行,有点“风乎舞雩”的意境,可惜学校不批带学生出校门,只能在两个校区内转悠。 某天,许陶然正上课,收到荀璐的消息,说她来江东大学了。 “和你妈妈么?” “不是,我一个人。” 许陶然吓了一跳,毕竟,荀璐给她的印象就是弱不禁风,怎么独自出门啊。 “我妈妈平时都耗在我身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爸爸特意过来,我想让他俩过二人世界。” 许陶然想不通,父母感情甜蜜,对荀璐又格外爱护宽容,她为什么会抑郁? 出于担心,许陶然跟沉猷之说明情况,请了十几分钟假,接到荀璐时,她正坐在石墩上,有气无力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瘫得像个纸片人。 许陶然挽住她,等了辆校园观光车,坐上赶去沉猷之的上课地点。 本科生在江东新校区,道路宽阔,建筑气派,每栋楼名都很有蕴藏,荀璐脸上有春风,有神往,“这就是大学啊。” 许陶然不大会跟她交流,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拿捏不准,“你妈妈知道你过来了么?” “我没跟她说。”荀璐忽然有些歉意,“妈妈说,舅舅管你很严,而且不讲理,我打扰你,他就惩罚你,你也不要跟舅舅说。” 这……搞得许陶然接不了话了,“……嗯。” 是许鹤苓不让姑姑找她么?为什么?悄悄给许松苓发了条短信,不然找不着荀璐,她估计得发疯。 到了地点,许陶然带她混迹在同学中,沉猷之掐下各种花草,办开讲解它们的构造,信手拈来一些诗文,讲清楚就随意扔掉,冲击着深植在荀璐脑中的六个字——爱护花草树木。 不仅如此,沉猷之还指使学生采拽一种叫“掐不齐”植物的叶子。 “你们慢慢掐吧,谁能把它掐齐,我这门课谁就可以不用来上了,而且期末给98分。”说着,点根烟站到一边,眯着眼悠然抽起来。 大家兴致勃勃的,蹲在地上薅着掐得有头有脑,荀璐也加入进来,渴望自己手底出奇迹。 荀璐乐不思蜀,又意有怅怅,不停说,“姐姐,你们学校是不是很难考啊。” “我感觉我肯定考不上。” 许陶然害怕自己说话不得法,一直提心吊胆,挨到下午散学,把她送到小区门外,才松了口气。 晚上,许陶然快睡着时,被手机屏幕闪醒,看到姑姑两个字,心里咯噔,生出不好的预感。 “姑……” “许陶然!” 许陶然耳朵嗡嗡的,这歇斯底里的声音,凶得人发昏。 “你带璐璐做什么了?!她本来都好了,都好了啊!” 真是和荀璐有关,“我……” “你们父女都不好东西,你爸爸害我不够,你害璐璐,你真是你爸的种,蛇鼠一窝的劣质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