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令》 第1章 [阎王门]《阎王令》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跪在这里,待价而沽的货物。 除了她之外,长长的廊间还有数十名抽抽噎噎的童男童女——在贫困乡间,连讨口饭吃都是奢求,更别说是养活过多的孩子,既然自家父母无法负担,便将孩子卖子需要他们劳力或身体的买主,以一纸终生卖断的契约,换上数十锭碎银子。 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命运,为奴为妓,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好的下常一名花枝招展的艳丽妇人,穿梭於跪地孩童之间,浑身香浓的花粉味令她轻蹙柳眉。 美妇仔细打量在场每一个小丫头,挑起数名清秀可人、未来“大有发展”的娃儿下巴,满意地朝身後男子道:“这几个不错,我要了。” “您真有眼光,这些女娃长大後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一定能为您的丽花楼赚进大把金银。”男人笑咪咪地回应,动手将美妇方才检视过的“商品”拉起身,推至廊边,表示她们“已出售”。 美妇停留在她面前,恶心的香味窜入她鼻腔,久久不散。 “把头抬起来。”美妇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命令道。 她没有反抗,清灵眸子缓缓上移,对上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庞。 “丽姨娘,这丫头您也要了吧,瞧她长得也挺讨喜的,那双眼瞳似——”男子努力想将货品推销出售,但当他眼神落在女娃的脸上,原先要吐出口的“秋水般温柔”硬生生又咽了下喉。 那女娃的眼,含怒地紧咬美妇人脸庞,既不温柔也不似水,反倒像头负伤小野兽般,充满了防备及不信任。 丽姨娘摇摇白玉柔荑,“这丫头不好驯服,搞不好哪天还会反咬我一口。不了,她既非绝色美人,性子也绝不会柔顺,我可不想养条虎儿在身旁。” 她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女娃儿骨子里的硬脾气。在勾栏院里,男客要的是温香暖玉的享受,除非是极富艳名的花魁才有傲气本钱,否则长相平凡又难以驯顺的女子岂不教男人倒尽胃口,更别提花上大把家产,博卿一笑。 丽姨娘付了数袋银两,领著四、五名啜泣的小俏娃离开。 “呿!你这死丫头,真不识相!”男人见买卖不成,将怨气发泄在她身上,火辣辣一掌在粉颊烙下五指红印,却打不掉她恙怒的目光。 见状,男人火气更盛,反手又是一掌。“别再用那种讨人厌的眼神看我!” 她勉强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面无表情,彷若方才承掌受掴的人不是她,但咬破唇瓣所浮现的血红明明白白指控著男人的粗野。 疼痛引发的泪意硬挂在眼眶内,她不准许自己表现出一丝无助与怯懦,殊不知这番倔气的举动全数落在二楼厢房里层层纱幕隐蔽的魔绿瞳眸内。 墨绿色瞳孔下的薄唇缓缓扬起浅笑,黑衣包里的顾长身躯站起,拨开纱幕。 好漂亮的眼,这是他脑中闪过的评价。 那眼神像是只困兽,冷眼看著众人却又无力挣脱,待宰又不愿求饶的倔强。 “我要那个丫头。”未及深思,低沉浑厚的嗓音已经宣告似的开口。 坐於他右侧是名俊逸绝俗的白衣男子,此刻正顺著他的视线,打量那名咬著唇瓣的女娃。 “敢情你嫌光红豆一个不够,也想再收养个“女儿”?”刻意在最後两字加重调侃语气,白衣男子轻啜香茗,丹凤眼状似不经意地扫向他,“还是想为红豆买个玩伴回去?” 红豆,是白衣男子两年前在大雪中拾回的女娃娃,今年正巧六岁有馀。 “那丫头的武骨奇佳,是天生练武奇才。”黑衣男子双手环胸,短短两句算是解释。 “何谓练武奇才?若不曾痛下决心学艺,再好再硬的武骨也如同枯枝,一折便断。”白衣男子脸上浮起若有似无的阴霾,随即隐去。“我倒觉得那丫头像以前的你,尤其是眼神,真让人忍不篆…”他停顿,呷口香茗。 黑衣男子转向他,等待他说完未竟的句子。 白衣男子扬睫一笑,“想收紧握在她颈间的十指,瞧瞧她求饶的模样。”他挑衅道,完全不理会身畔风雨欲来的危险。 “她不会。即使拧断那白嫩细颈,她也不会哀求饶命。”黑衣男子直言道。那双眸子太傲然、太坚韧,明明白白写著她的不服输。 “像你这种“喀喳”一声便拧断别人颈子的人,当然听不到任何求饶声,对手连哀号也来不及便断了气息。”白衣男子语带双关,薄唇勾勒出残酷而优美的弧形。 视线缓缓移至白衣男子身上,黑衣男子不怒反笑,“白云,你可以继续选择坐在这里耍嘴皮子,但若买不到那丫头,我会要你同时接下三件“阎王令”。” 白云挑挑剑眉。呵呵,有人翻脸了! 他曾经“不小心”拆掉整个阎王门,为了赔罪,也为了偿还阎王门重建费用,整整一个年头的阎王令全由他接下。虽然对他而言,完成阎王令绝非难事,却会花费他清闲度日的休憩光阴,他可不想再为难自己! “马面,你听到了吗?还不去!”他朝始终环剑侍立於身後的长脸男子道,轻轻松松将担子丢予下属。 被唤作“马面”的男子领命而去。 白云转向黑衣男子,补上一句,“是女儿,还是将来的……白无常?” “什麽都有可能,独独不会是女儿。”黑衣男子斜睨白云一眼,口气轻视得很,“我可不打算再收个笨蛋女儿。” 白云轻笑,自然明白黑衣男子正暗讽著府里那个武骨奇差,甚至可说是武学脓包的红豆娃儿。 “这番话若是让炎官小乾爹听到,恐怕就不得安宁了。”石炎官可是他们四个拜把兄弟中最疼爱乾女儿的人,已经到了掏心挖肺的夸张地步。 黑衣男子轻哼。 片刻,马面领著小丫头及另一个小男孩上楼。 “怎麽带两个回来?不是说只要一个丫头吗?”白云问向马面。 “卖主说这小丫头卖不到好价钱,乾脆买了男孩附带小丫头,仅算二十两纹银。”言下之意,小丫头是免费馈赠的“陪嫁品”。 “无妨,人买到便好。” 甫满十岁的她悄然抬睫打量著眼前一黑一白、气息迥异的男人。 身穿白衣绲滾绣吉祥图腾的男子,有著一张更胜女子数分的俊容,晶亮的丹凤眼带著盎然趣意检视著她。 四目交会之际,他轻颔首,顺带奉上浅笑,令她微微安下心来。 视线轻缓移向衣著与白衣男子强烈对比,压迫感也更骇人的黑衣人身上。 罕见的墨绿瞳孔,在透入窗缝的日光反照下显得翠亮,点活那张冰雕石刻似的脸庞,却未能带来一丝温柔的感觉。像两潭翠绿的湖泊,清澈如镜但永远也无法明了潭底惊人的深度,足以溺毙任何一个因好奇而探入其中的泅水人……这想法令她不安一颤,她垂低眼,避开那道绿色的目光。 这两位男子,哪一个是买下她的主人? 最好是穿白衣的那位,至少她相信面容和善的他会是个不为难人的好主子。她在心底默默祈祷著。 “小丫头,你的名字?”白云优雅开口。 果真是他?女娃儿欣喜地正欲开口,却遭黑衣男子打断。 “不需要,我会赐你一个全新的名字。” 她愕然睁图眼,不是因为他命令独断的口气,而是因为话中的主宰意味——他会赐名予她,代表著他才是买下她的人! “过来。”黑衣男子靠坐在雕龙绘凤的红桧座椅上,双臂环胸。 不,她不要! 她不要听他的话,更不要让他买下——她直觉地反对、直觉地摇头、直觉地抗拒! 马面见状,将她向前一推,正巧跪落在黑衣男子跟前。 “瞧,她怕面目可憎的你。”白云手腕一甩,笑声与清洌展扇声同时响起。 马面担忧地瞧著笑得开心的白二爷,再瞧瞧脸色暗沉的主爷,不由得为前者捏一把冷汗。面对阴惊骇人的阎王时,白二爷竟然还敢嘲弄、讽刺、调侃?他不怕惹怒了阎王,落得身首分家的惨状吗? 黑衣男子现下的注意力全数在小丫头身上,没心情去理会白云的戏言。 “今年多大?”他以鞋尖挑起低垂的小脸,逼迫她回对他。 “……十岁。” 十岁开始练武是晚了点。黑衣男子单掌握住她的手臂,使力一提,像拎小鸡般将她拉近自己。 她试图挣扎,却换来黑衣男子满意的低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骨架绝对是上上之眩”甚至远胜过他及白云。 “放开……”她害怕低嚷。那只手掌足足比她的大上两、三倍,他稍稍数qi書網-奇书分的力道已经足以折断她骨瘦如柴的手臂! 黑衣男子览尽她的面容,最终落回她最出色的眸子。 他直勾勾望进她灵魂深处,魅绿似玉的眼成为她唯一可见之物,当他开口说话,她几乎要错觉吐出字句的是那双无温瞳仁。 “我买下你。”黑衣男子轻声宣告,“我是阎罗,今天起就是你的主子。” ※※※ 他买下了她。 将她带回一座位於幽深林间的府邸,在白雾包围笼罩之下更显缥缈虚无。 但她知道,这里不会是世外桃源,更不可能是茫茫仙境……在府里大厅上,清一色的男性,每道饱含不可思议及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好不自在。 第2章 “不是说去打听汴京方面的消息,怎麽又带回两个孩子?”阎王门中排行老三的“黑无常”牛耿介朝白云咬耳朵。 “一时兴起。”白云不加以点破,实际上他也很好奇阎罗突来的举动。 排行老四的“武判官”石炎官也凑上前来,笑咧出一口白牙问道:“老大又带了个女儿回来吗?”自从领养一个小红豆之後,他才发觉自己是块当爹爹的好料。 白云仅是耸耸肩。 “老四,另外那名小男孩交给你了。”阎罗坐於王位上开口,右手指著小丫头身旁的文弱男孩,阎王门里的武艺训练向来皆由武判官执行。“名字……就叫白魑。” 白云噗哧一笑。白魑、白痴,这名字能听吗?就算阎罗当真讨厌“白”这个姓氏,也毋需报复在小男孩身上呀。 他看向无辜可怜的小男孩,解围道:“别叫白魑,叫白魅吧。”好歹这名小男孩与他同姓氏,为他挽救可怜的“姓名权”无可厚非。 阎罗投给白云一个指责眼神,而後缓缓将视线投注到她身上。 一抹恶作剧的光芒闪入特殊迷人的绿眸,阎罗仰起下巴,刻意放慢说话速度,让一字一句在厅堂上更加清晰——“你,就叫怜我。” 她愕然抬头,对上他取笑的神情。 阎罗好笑地发现小女孩眼中的嫌弃,看来她相当讨厌这个听来软弱又女性化的名字。 众人还来不及消化这软弱又肉麻的名字,白云已忍俊不住地放声大笑。碍於阎罗那张越发暗沉的冰冷面容,除了白云之外,没有任何人敢露出一丝笑意。 即使她不识字,也明白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是多麽屈辱! 尤其回荡整个厅堂的爽朗笑声,令她更加难堪。 “笑够了没?”阎罗眯起鹰眼,厉声警告反常的兄弟。 白云拭掉眼眶边星亮的笑泪,仍然难以回复先前的优雅气息。这次的发笑,大概是他此生最夸张、最不顾形象、也最开怀的一次。 “白云合!”阎罗使劲朝木桌一击,低咆出白云的全名。 “好、好,不笑!不笑!”白云合收起笑脸,瞬间回复原先温雅的模样,变脸如同翻书般快速。 “老大,这个名字不适合吧……”石炎官开口。 阎王门一向是以“鬼”字旁的字或森罗鬼殿的魑魅来命名,大不了再加上个昵称,现在老大竟然将一个未来的杀手取名叫“怜我”……听起来怪肉麻的。 白云合认真地拍拍石炎官肩膀,“怎麽会呢?“我不要你们可怜我”!瞧,这孩子眼中不就写著这八个字吗?大哥只不过是取两字来用,是不?”取笑的眼神又飘回满脸不爽的阎罗身上,只是此次带著更多明了。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缝合你那张漂亮的嘴。”阎罗威胁道,只可惜白云合压根不惧怕。 “老大,这丫头是否也交由我来训练?”石炎官问。 “她由我来教。” 阎罗的话一出口,石炎官及牛耿介不禁面面相觑。 能让阎王亲自动手教导武艺,足见这名丫头绝不平凡——虽然由外貌无法看出端倪。 她压低螓首,无助又茫然地注视自己的脚尖。 她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明白那几个男人言谈间的含意,更不了解他们身分为何。她只知道从那名唤“阎罗”的男人买下她起,他就是她唯一的主子,这里就是她唯一的世界……阎罗,好可怕的名字,怎麽会有父母将孩子取这样不吉祥的名字呢? 不期然的,一张小巧红润的脸蛋闪进她的视线,矮不隆咚的女娃攀附在她腿上,灵活水眸好奇打量著她。 “你是谁啊?”小女娃啃著拇指,奶嫩童音问道。 “我……” “红豆,过来。”白云合朝小女娃招手。 红豆瞧瞧他,又瞥见坐在白云合身旁的阴沉阎罗,小鼻头轻皱,决定还是朝最疼她的小乾爹方向奔去。 白云合在她投向石炎官怀抱前一刻,抢先将她抱满怀,存心闹著她玩。 “哇——小乾爹!”红豆索性放声大哭,却仍旧被紧搂在他臂膀内。 “二小叔又不会将你吞下肚里去,怕什麽呢?”白云合故意将她小脑袋压向他的胸膛,一股清新薰香窜进她鼻腔。 “二小叔好臭!不要抱!不要二小叔抱!”红豆努力再努力晃动双臂。 她不是真的讨厌那股无法形容的薰香味道,甚至还趁著挣扎之时猛力狂吸数大口,她只是不喜欢让二小叔搂抱时的感觉——她不喜欢暖暖的手臂抱著她时,那张好看又漂亮的脸上却浮现若有似无的冷淡。 “你别老逗弄她,难怪她越来越不喜欢你。”石炎官抢下红豆,巨掌轻拍安抚著啜泣不已的丫头,连带抛给白云合责难的眼神。“别哭了,爱哭鬼。” 白云合仅是挑起剑眉,回他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这小丫头,都不肯让我抱了。”虽然当年是由他将红豆拾回,但她却日渐与小乾爹石炎官亲近,反倒疏远了他。 “谁教你不多花点时间与她亲近?”石炎官将红豆抱坐在大腿上,任她一双小手在茂密胡间穿梭玩弄,乐得咯咯娇笑。 “小乾爹,姊姊是谁?”好奇的红豆追问。 “她呀,以後就是阎王门的人,她叫怜我。”石炎官耐心又温柔的回应,与平日豪迈海派的模样大不相同。 “莲藕?”红豆皱起一双细眉,随即天真地拍掌而笑,“我叫红豆,她叫莲藕,都是可以吃的呢!是不是又是二小叔取的名?上回二小叔在喝甜甜的红豆汤,所以我叫红豆,这次二小叔正巧在喝莲藕汤吗?” 闻言,白云合又毫不客气地笑出声,阎罗举起右掌,眼神威吓著——再笑一声,这只手掌要劈碎的,就是你的脑袋! 白云合摇摇扇,识相地抿紧嘴。 “是怜惜的怜,你我的我。”牛耿介轻点小红豆的鼻尖,解释道。这小丫头,成天只想著吃喝玩乐。 “怜我……”红豆认真重复一次後,跳下石炎官大腿来到怜我面前,暖暖小手反握住她的,羡慕地道:“好棒喔,你的名字真好!如果真的有人可以怜惜疼爱,那不是很好吗?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担心受怕……” 水漾的眸子缓缓垂下,小脸浮现完全不符合她活泼性格的幽怨,半晌再仰起头时,却已将一闪而逝的情绪抛诸脑後。 “以後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把大乾爹、二小叔、三乾爹和小乾爹都分给你,以後我就叫你姊姊。”稚气的红豆将亲人大方分予她。 怜我轻轻回握她的手,薄唇勾起浅笑—颔首。 她在这里拥有了头一个朋友、头一个妹妹,让她高悬担忧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至少她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第二章 她的安逸日子仅只短短半天。 任红豆牵引著她逛遍府邸之後,红豆便被石炎官拎走了,临走前只交代她到操练场去,有人正等著她。她满怀疑惑地摸索到了目的地,见到背对著她的伟岸身影时,心中的恐惧是可想而知。 阎罗缓缓转过身,原先披散的及腰黑发已束於脑後,依旧是一袭黑衣。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怜我抬起沉重的步伐走向他。“您找我?” “接祝”他仅吐出两字,快速将掌中利刃抛予她。 怜我还来不及伸手反应,利剑当唧落地,她笨拙地蹲下身子,拾起那把沉重的宝剑。 阎罗直挺挺地站在她身前,巨大身影完全覆盖住瘦小的她。 “这里是阎王门,是我一手建立的鬼殿。”他双手环胸,口气不愠不火却威严骇人,“在阎王门内,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洗衣烧饭,绝不会毫无用处……” 阎罗嗤笑一声,目光越发冰冷翠绿。“你以为阎王门是做什麽的?” “对、对不篆…我不知道……”虽然光听名称就明白绝对不会是名门正派,但当“杀人组织”四个字由他的唇间逸出时,她仍不由自主惊慌得大退数步。 “有人愿意花钱买命,我们便卖,用你手上的剑,斩革除根。”他龙行虎步逼近,瞬间缩短两人距离。 杀人,她甩开剑,紧咬著唇。 为什麽他能以如此轻松自然,甚至是嘲讽的口气来陈述这般罪大恶极的行为!?看著刚硬脸庞上如同索命阎王般决绝无情的神色,一股寒意攀缘而上,冻得她直打哆嗦。 “你买下我……就是为了要我杀人?”她口气不稳,发觉那微眯含笑的莹绿眼眸似乎在赞赏她的聪明。 难怪他欣喜於她的武骨奇佳,难怪他欣赏著她倔傲的个性,全因他要塑造一个甘心为他卖命的杀人工具! “我不要!”她猛摇头抗拒。“爷,我可以做牛做马,一辈子在这里为奴为仆,但求您别教我杀人……” 她虽然是名穷苦人家卖出的多馀丫头,对未来全然没有掌控之权,也深知自己可能面临任何不堪的对待,但绝对不容许弄脏双手! “我没让你选择,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分。”阎罗轻易驳回她的哀求,右手扣住她的下颚,毋需任何怒焰,那双魅眼便光华炙人。 松开箝制的大掌,也抽离沉窒压迫,阎罗脚尖轻挑,勾起地上长剑。 “黑无常剑式使得俐落,武判官刀法灵活,文判官……”阎罗一顿,凝视著她,“我教你使“软剑”,既易上手也不沉重。” 怜我见情势已不容她置喙,瞳间载满无奈。 阎罗解下缠绕於腰间的墨黑软剑,原先软柔似绢布的剑身在他掌间化为硬芒,他轻轻一送,内力贯穿剑身,直直钉在她脚前轻轻摇晃,像一道讪笑的弧度,嘲弄著她的无力挣扎。 第3章 她紧握成拳的小手置於腿侧。 不要接!接了就回不了头呀!接了就等於臣服於他的威权!接了就永远也逃离不掉未来恐怖的杀人岁月! 她不断告诫自己、提醒自己,柔荑却在他轻蔑的目光下,倔强地握紧剑把,使劲抽出。 “赏你。”他挂著浅笑,却柔化不掉刚强的气势。 “我不会感激你,包括你买下我这件事。”即使畏惧於他的狂傲狠戾,怜我仍直视著他,强逼自己不逃离他的视线。 她不会感激他买下她,使她由卑贱的“货物”转变为杀人工具。 她不会感激他为她取名,因为那仅仅是他羞辱她的另一种方式。 她不会感激他解下宝剑赐予她,因为那是强制她染上血腥的起头! 阎罗不怒反笑,因她炯炯发亮的目光点活了素净清秀的脸庞——就是这种眸光勾起他绝大兴致。 “很好,我要的就是这虎儿眼神。”他抚上怜我颊畔,像在挑逗安抚著一头听话小猫。 “如你所愿!”不知是由何而生的胆量,她狠狠咬上那只大掌的虎口,感觉血味在嘴里蔓延。这是她咬到坚硬掌肉的牙龈所渗透的,抑或咬破他手掌所致? “野兽反扑绝不会攻击无法致命之处,只有最蠢傻的笨蛋才会朝手掌猛咬。”阎罗没有使劲抽回掌,反倒在她死命咬紧牙关时冷冷提醒,长指轻点自已颈部突高的喉结。“只有咽喉才能让猎物无法反抗,并且瞬间窒息。” 闻言,怜我微微一愣,不觉松口。 阎罗伸出另一只手掌,揉揉她的头顶。“从明日清晨起,到操练场来,我会教你“正确”的反扑方式。” ※※※ 正确的反扑方式,说穿了就是置人於死地的武艺。 一开始,他并没有心急地强逼她练就艰深困难的使剑方式,反倒命她握紧剑把,在烈毒日光下练习扎马步的基本功夫。一连十日,任何一个初学乍练的汉子也承受不住的辛苦,她挨下来了!因为不愿见到他狎弄的目光、听儿他轻蔑的言词,她不愿在他面前展露一丝丝女儿娇态或是认输的模样! 殊不知她的坚持逞能早在阎罗算计之中,并且对她的毅力相当满意。 不单因她天生便是学武之材,更因她有不服输的心境,这些对於一名习武者来说是成功最快的途径。 “好。将汗水擦乾,我教你一套简易剑法。”阎罗将椅边的白巾抛给她。 怜我没有伸手接过,胡乱在自己肩胛处抹擦满头汗珠。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阎罗欺身抽掉她腰间软剑,在场中舞起剑式。 墨影翩翩随形翻飞,犹似一道流畅黑云,其中交杂著突来的耀眼银闪。那道剑光有力突刺,轻柔收挑,划断空气中凝结阻碍的无形屏障,剑尖变化百出,冷如冰、硬似钢、柔若水、光胜月,在他玩弄戏要的掌中以不同形态展现却同样摄人心魂。 怜我不得不承认,舞剑的他耀眼直逼日月。 人停式收,他的脸庞未见一滴汗水。 “瞧清了就换你来。”阎罗将剑脱手抛出。 怜我拾握软剑,以同等精采方式舞出招式。一合眼,勾魂黑影反覆在她脑海间舞弄剑身,她与意识中残存的他比画完美剑式。 头一次,她感到剑柄在掌心微微发热,剑势与沉稳的呼吸结合为一,不分彼此。 阎罗踢起场间碎石,击疼她的手背,也击掉那把剑。 “你以为自己是舞娘吗?我要你练剑,可不是教你舞耍勾引男人的媚姿。”他薄怒无情的语调引来她屈辱的瞪视。 “我哪里做得不对?”她硬压下心头涌起的狂涛,冷然问。 “剑身无利、腕间无力、剑锋无亮、指扣无劲,倘若我是仇敌,仅仅一招便能要你头身分家。”他毫不留情地斥责。 “我不信。”怜我重新拾剑握紧。她的一举一动全照他所教导的,竟让他批评为轻摆腰肢的卖艺舞娘! “证明给我看!”话声甫落,她已施展方才学习的剑式,招招迎面击向阎罗,亮照照的银霜毫不停下攻势。 然而,她甚至连阎罗移动的步伐都来不及瞧清,痛觉已由她右臂蔓延开来——阎罗扯著冷笑,单指抵在锋利的剑尖顶端,透过指尖将浑厚内力一送,硬生生击麻她的经络。 她死咬唇瓣,咽下破喉而出的疼痛呻吟,右臂因他惊人的内力而疼麻不堪,连松开拳头这轻易的举动也无法自主。 “我告诉过你,软剑剑身就像丝绢,一般的挥舞方式绝对无法激起它嗜血的本性,如何让软绢化为利刃,就靠“腕力”。在腕间轻转而过的内力要全数移送到剑柄或剑尖仅能靠“速度”,而你,这两方面都无法掌控,如何能伤我?”阎罗见她痛苦捂著右臂的模样,绿眸间闪过丝丝异状,猛地甩袖转头。 “明儿个我会再度验收,你若再做不好,那只无用的手臂废了便罢。”语毕,他跨开步伐默然离去。 怜我忿然不甘地咬牙,任泪水一滴滴落在麻疼不已的右手背上,颤抖的掌犹不愿松离剑柄。 这是最後一次!这是她最後一次因为他而落下屈辱软弱的泪水!她会挨过这一切一切的痛苦过程,然後亲手扯下那个恶魔的邪笑! 片刻,待疼楚稍褪,她硬撑起身子,一遍又一遍在燠热难当的操练场上练起剑法,彷佛眼前有个阎罗正与她拆招……离操练场数尺之遥的看台上,牛耿介和白云合自头到尾未曾遗漏任何一幕。 “老大是怎麽回事?他想杀了那丫头也毋需如此花费精力,一刀砍了她不就了事,何必将她逼到如斯地步?”牛耿介摇摇头。那丫头压根连身子都站不稳,竟还强迫自己带伤的右臂次次挥舞软剑。 “杀她?大哥怎麽舍得,她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材。”尤其是数日以来的辛苦训练,她连声苦也没喊过,远比一身武骨更教人折服。 “但老大太过心急,短短数日便要丫头与他对招,一个普通的侠客就算练上十几二十年也不见得能碰上老大的衣袖。”牛耿介当然知道阎罗爱才惜才之心,但强逼之法又能有多大成效? 的确太过心急。白云合暗忖。 “只有你敢同老大提些建议,让老大别这般急躁,否则那丫头在武功还没练成之前便先成一堆白骨,到时就当真仅存“一身傲人武骨”。”牛耿介拍拍白云合,将救苦救难的麻烦事交付予他这名副其实的“文判官”。 白云合没有正面回应,深沉目光落在场间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小丫头撑不住了。”白云合突然道。 他话声甫落,怜我也随即瘫倒在日光烘烤肆虐的操练场上,直至沉重眼帘合上之前,执剑的手仍然不肯松放。 蒙胧间,怜我察觉有人轻柔抱起她的身躯,令她有如飘浮在云朵之间……再次醒来是在袅袅烟雾间,引起满室氤氲的暖波包里著她沉浸其间的光裸肌肤,让她误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连日来的疲惫在温热水波间一点一点消弭,只可惜臂上传来的疼痛在在提醒著她,她仍旧处於阎罗一手建造的阎王门。 怜我侧过首,瞧清整只右臂淤伤惨状,不觉轻叹。这只会是开始,而不是最终、最严重的伤痕。 蓦地,浴池内的骚动勾回她所有心思。 微微涟漪自水面上渐渐扩张,越激越急的水泡窜升而出,就在她眸光一敛,扯紧沐浴用的白巾防身同时,水底浮出一张小脸,大大吁喘数口气,热水浸红的粉颊漾开笑容。 红豆喜孜孜地朝她游近。“怜我姊,你醒啦?我已经泅完好多回水呢。” “我怎麽会在这?”她的最後一丝记忆是在操练场上习剑的光景。 红豆摇摇小脑袋瓜子,“我也不知道,二小叔问我想不想玩水,天气这麽热,我巴不得浸泡在水缸里,所以就同意啦!结果二小叔交代我要剥光你的衣服,与你一块玩水。”双掌激起透光的水珠子,虽然是热烫的温泉,她仍玩得不亦乐乎,“他还说一定要等你睡醒,我才能离开水里。” 原来是白云合救了她? 浴间外的屏风处传来温润含柔的男性嗓音,“红豆,姊姊醒了吗?” “二小叔,醒了!刚刚才醒。” “她醒了你也别泡太久,赶紧出浴更衣,我将你俩的衣物搁在桌上。” 怜我如梦初醒,猛唤了声:“二爷,谢谢您。”这称呼应该没错吧? “别客气。”远处低笑回应,白云合的脚步声在前堂来来往往,半晌便听到浴间qi書網-奇书门再度掩起的声音。 “怜我姊,我的手都泡肿泡皱了,咱们快快上去,说不定二小叔不仅放了衣服,还有些零嘴玩意儿呢。”红豆一骨碌地破水而出,拖著长长水痕足印来到前堂,乐极的嚷嚷声也随之响起,“是白玉夹片和茶饼呢!” 怜我略微包裹裸裎肌肤,尾随而来。见红豆一脸馋样、满手食物,她浅笑取下红豆左右手的玩意儿,递上醒目赤红衫儒道:“你先将衣物穿戴好,食物不会平空而飞的。” “对啵”红豆吐吐粉舌,甫离开热水浴池倒还真有些许寒意,她快手快脚穿好喜气洋洋的红衫裙,却发觉怜我套衣时相当吃力的动作及右臂的整片淤紫,“怜我姊,你的手臂……” “一点小伤,不碍事。”怜我扯下袖子掩饰淤伤。她还得趁天色末晚再练练软剑招式,否则明天不知又会受到阎罗怎生的凌厉责罚。 “我去向鬼医爷爷拿些药帮你推拿。”红豆是想到便做的急性子,语声甫落,娇小的身影也像狂风般卷出房去。 第4章 再度跨内的跫音响起,怜我拢聚长发慢慢转回首。 “你性子真急,我——”她睁圆眼,发觉来人竟是造成她受伤的罪魁祸首。轻荡在唇边的浅笑瞬间消散无踪,她迅速整理衣衫,无奈颤抖的手指怎麽也无法将精致的绣结扣好。 “倔强的丫头。”阎罗靠在桌缘,淡然将她的失措收纳眼底,览尽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拈起盘中一块茶饼,甫咬半口便蹙眉放下——是他最讨厌的甜品。 “八成又是白云喂养那笨丫头的玩意。”他不屑轻嗤。 怜我兀自奋力对抗恼人的绣扣。 “明儿个别上操练场了。”他突地道。 “为什麽?”她不解,更不以为狠辣的他会突生同情善意。 即使仅识得他短短时日,她也早将他阴沉脾性摸得透彻,知道他绝对不是个拥有良心及怜悯的人。 阎罗悠闲地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绿眸映出她疑虑的脸孔。 良久,他轻吐:“明儿个会下雨。” ※※※ 明儿个会下雨? 是的,数日霪雨连绵冲刷夏令时节的燠热,让阎王门众人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她,并不算在内。 正因她的受苦受难,才造福了阎王门的魑魅魍魉。 阎罗的确让她休憩一日,仅仅一日又重复辛苦的学艺过程,练武场所自屋外移至府邸西侧的“修武居”内,不许旁人在场,自然也独占了霖雨之际的唯一练功之处,难怪近日来魑魅魍魉的情绪明显喜悦高涨。 她依旧无法厘清那天阎罗大方奉送的清闲休养时光。下雨绝非他变更心意最主要原因,否则她会有更多空闲的光阴,至少在大雨未终之时……那他是难得一时怜香惜玉?这念头才浮上脑海便让她轻甩螓首给否决掉。不,他不会的……那要如何解释他的举动? 她微惊,暗骂起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是怎麽了?阎罗对她既无疼惜,更甭提丝毫的善意,为何她竟因他一个无心小举动给乱了心绪?或许那日是他自己疲倦了、想偷懒了,所以才施恩似的顺水推舟,压根谈不上任何额外细微心思呀!只有她自个儿在瞎猜胡想……是了,必定是如此。她为心底蠢笨的念头下了最佳解释。 怜我扬甩掌间软剑,将力这倾注其上,腕动同时亦翻身挑剑上击,清脆瓦裂瓶碎声不绝於耳。使完一套剑式,数百个厚陶土瓮也化为风沙碎尘。 阎罗撑颐坐在位於苍劲有力的墨黑笔迹“武”字下方的椅上,看著她收剑缠回腰间。鸷猛的五官此时看来相当慵懒,但并未减轻些许压迫,因为他像只假寐的猛虎,随时都会张大尖牙撕裂触怒於它的人。 对於她日益精进的武艺,他毫无奖励,彷佛认定这是她应该也必须做到的。然而对於惩罚,他倒是毫不吝啬。 马步稍稍偏颇,三个夜里她被罚独自蹲立於场上,软剑无法使唤自如,她被罚挥剑整整一晚,不得休憩;掌劲无法使尽全力,她被罚徒手击碎上千块石瓦。 或许是不愿臣服於他的铁血训练,她的潜力全数教他激发,像拨云见日般逐渐清朗明亮起来。那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力量是的,盈满浑身血液里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流窜在她一经一络间无上无尽的强大力量! 真如他所说,她是练武奇材。 由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在短短时日间竟已做到寻常人一整年努力不懈的地步,她的能力或许在他料想之上。阎罗凝望著场中挺亘身躯冷冷瞧著他,等待他下一道指示的怜我,那双眼中仍旧是倔强不屈的坚决。 “过了月底你就满十一岁了?”阎罗问。 她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询问这无关紧要之事。 “很好。无论你花多长的时间练习,我要你在十一岁这年与武判官打成平手,十二岁那年超越他;十三岁那年与黑无常并行;十四岁那年取下阎王门空缺数年的“白无常”一职。”他弯起含笑却冰冷的绿眸,“你,做不做得到?” “我会直接超过你!”怜我傲视著他。阎罗是她唯一追赶的目标,其馀人她一概不放置心底,更不愿照他所安排的蓝图而行。 阎罗轻笑两声,嘲弄气味浓厚,将她自信的宣示当成玩笑。 “你笑什麽!”她忿然咬著薄唇,殊不知这般稚气的举动看在别人眼底是何等撒娇的模样。 “笑你不自量力,笑你异想天开,笑你竟然会蠢到轻捋虎须。” “我不只捋虎须,最後还会咬断你的咽喉。”怜我将他先前“教导”的狩猎方式甩回他脸上。 不料,阎罗反倒加深唇角多年不曾出现的笑痕,表情分明是轻蔑地调侃她——有本事,试试。 “左一句捋,右一句咬,阎王门何时变成野兽肆虐场了?”突来的嗓音打断两人一触即发的对峙,四目同时转向门扉那抹净白身影。 白云合怀抱著熟睡的红豆,左手还能拎著茶盘小菜,不疾不徐走入修武居。 “你来做什麽?”阎罗没好气地问,整个阎王门里只有白云合能让冷面阎王展现异於平常的脸孔。 “炎官和耿介领著一班魑魅到雨中“漫步”去了,独留我和小红豆,我想你和小丫头都饿了,乾脆带些茶点过来聊聊。”白云合边说边放下茶盘。 炎官和耿介八成是连日来闷坏了骨头,才突发奇想地来个雨中特训。好在缠著炎官的小红豆睡得安稳,否则绝不会乖乖让他抱著。 “你可以跟老三老四一起去漫步。” “我可不认为淋些雨便能长武艺。”白云合坐在阎罗身畔,右手轻拍著红豆背脊,左手俐落倾倒温热香茗,一杯给阎罗,一杯递给怜我。 “这可是鬼医藏私的“碧螺春”,又香又甘,尝尝。”说著,他也为自己斟上一杯,“等会儿喝完,你舞套剑法让我瞧瞧,我很好奇在这种毫不留情的狠辣训练之下,你的武艺如何精进?” “她不是耍猴戏的。”阎罗想也不想地拒绝。 “我舞。”怜我仰首迅速呷尽热茶,恐怕连那茶是香是臭也全然无所觉。她抽出腰间软剑,大步走向场中。 “出去!”阎罗在她摆出架式时,大喝一声,命她离开修武居。 怜我一怔,目光与他交会,阎罗闪动绿芒的瞳中写著坚定与不容抗拒。 “别让我说第三次,出去。” 怜我立於原地,一动也不动,任凭尴尬气氛弥漫。 阎罗身形闪动,火辣辣一掌正中她胸前,硬生生将她打飞出修武居门外,一口腥甜血液呕出薄唇,她瘫坐在地,捂著发疼发热的胸口瞪视他。 阎罗居高临下俯睨她,寒冰似的语调轻冷提醒:“别挑战我的怒气,更别考验我的耐性。” 说完,砰的一声,他使劲甩上门扉,将她隔离在外。 “何必呢?将我一块扯入泥泞当恶人。”白云合神色未变,扬摆纸扇,为熟睡中因闷热而出汗的小红豆招来阵阵清爽凉风。“你的举动彷佛她是因为我无理的要求而白白挨上一掌。”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阎罗投给他责难的冷眼,深知那张漂亮无害的俊颜下有著极深的城府,只有不明了他本性的人才会迷惑於他善良的皮相。 “猫哭耗子?我倒希望你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白云合敛起笑,他已有数年不知道何谓“哭”这般愚蠢行为。 一股倏然冰冷的气息在堂上流转,随著白薄似雾、含著微香的氤氲茶烟直窜而上、没入梁柱,那股怪异清冷之气也无疾而终。 “你不是纯粹来泡茶聊天。”阎罗直接点破他的来意。 白云合合眼一笑,“泡茶也不会找你这张百年不变的阎王脸。”他又不是自讨没趣的家伙,找阎罗这种毫无喜感之人来破坏自己的好兴致。 “既然如此,你还不滚?” “受众人所托,为可怜无辜又饱受凌虐的小丫头请命,请咱们高贵善良的阎王哥哥高抬贵手,别折腾仅仅十来岁的女娃。”白云合酸溜溜地贬损眼前冷著一张俊颜的阎罗,“别挂上这副凶恶神情,别人怕,我可不怕。”他瞧阎罗这张脸孔几乎已经和他存活世间的岁月一样长。 “我只不过是以最快速的方式在教导她。”阎罗握著杯缘,让热烟烘拂脸颊,却融化不了冰山似的气息。 “教导?全阎王门大概只有你是这般认为。” 大夥不断私下询问他,小丫头和阎罗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逼得阎罗采取恶毒的欺压、虐待、凌迟手段来对付她。 “炎官甚至还以为她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说及此,白云合冷然带笑,“若真如此,我倒不知道该感谢她还是同你一并凌虐她?” 闻言,阎罗竟然随他一同露出笑意,眸光神似於此刻的白云合。 “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只做自己想要的事。她相当聪明,也很耐苦,除了她天性的优势之外,她和当年的你一样令我刮目相看,我很期待她是否有超越你我的一日。”阎罗目光落在晃晃轻波的淡黄茶间,透过茶水面远远飘回那场意外之时……红豆轻声嘤咛,脸蛋变换卧躺方向,吸吮著手指,梦呓道:“那……那是我的……二、二小叔不要抢……我的……”小小脸蛋上柳眉轻蹙,足见她的梦境中,白云合所扮演的绝对不是善良英雄。 白云合轻轻推平她眉宇小结,见她睡沉才继续与阎罗的对话。 “要她超越咱们,很难。因为她缺少了“仇恨”,缺少了激起她不得不变强的环境,她最多只会是个武艺高超的女子,却永永远远跨不过咱们的鸿沟。” 第5章 “她会的。”阎罗自信满满。在他掌握下,她会的。 白云合露出一个令阳光为之失色的笑靥,“我真希望见到你吃瘪的神情。” “十年前你就见过了。”他没好气地回答,而让他吃瘪的罪魁祸首正坐在他身畔一脸无辜地品茗。 “当时我年幼无知又不够老奸巨猾,忘了把握机会大大嘲弄你一番,而现在……我迫不及待想看此刻的到来。” 阎罗不动声色捏碎掌间的茶杯,反扣住其中铜钱大小的碎片,使劲朝背对著他的小红豆臀部弹去——他很清楚让白云合手足无措的最佳方法。 睡梦中的小红豆吃疼,惊跳而起,圆圆的双眸正对上白云合同等吃惊的脸孔。哇的一声,她嚎啕大哭,彷佛遭受前所未见的惧吓。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她明明是趴在小乾爹身上入睡的呀!为什麽一醒来儿到的却是吓人的二小叔,身畔还有位八百年不曾融化的冰块大乾爹? “小乾爹!我要小乾爹啦!”好恐怖……呜,恶梦!这一定是场恶梦!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草木含悲。 “大哥,你!”白云合恼怒地朝阎罗呿声,急忙抱起红豆,“别哭……” “快滚吧。”阎罗换上一副自得的贼笑。 “小乾爹——” “好好,我带你去找小乾爹……”顾不得继续“嘲弄”阎罗,白云合飞也似地奔出修武居,难得一见的狼狈。 第三章 白云合数月前与阎罗的一番对谈,并未替怜我的日子带来些微改变及轻松。阎罗始终如一严格地训练著她,老实说,她毫不诧异,因为刚愎自负的他绝不会因他人三言两语而动摇意念。 数月来的磨练令她越发精练,抽高的身躯远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挺拔,但他影响的并非只有她的身形,而是她的性子。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寡言少语、无绪无波之人,而让他买回阎王门之後她才明白——以前的自己竟然还能称得上“热情”!? 是的,至少以前的她会因为小小的嘘寒问暖而窝心不已,会因为简单的雨歇天霁而笑逐颜开。而现在的她早就忘却掉那些生为“人”所应有的情绪,不哭、不笑、不喜、不怒、不哀,却又无法真正跳脱七情六欲——因为对他的怨恨。 她并非恨他到想杀他泄忿的地步,只是强逼著自己去反抗他的一切言行举止,她可以将似魔的他视若无物,却制止不住眼光追随他举手投足,而当他扬起覆盖绿眸的墨黑长睫与她对望时,目光彷佛看透她的灵魂,这令她更加自厌。 明明是性格恶劣的魔魅,为何会拥有一双莹泽冷玉般的清寂瞳仁? “怜我姊!哟喝——” 红豆轻快的叫嚷声拉回她飘远的意识,抬起头望见一群稚气男女围坐在凉亭里,鲜红罗袖飘扬中衬托出她唯一熟识的小巧脸蛋。她缓缓朝凉亭走去,加入她自来到阎王门後从未接触过的轻松聚会。 “今天大乾爹怎麽没教你练武功?”红豆喜孜孜拉过她结实纤细的藕臂,一并落坐。 “四爷有事找他。”怜我简单答道。在场的除了红豆之外,其馀皆是陌生面孔,整个阎王门里她只认得文武双判、红豆、阎罗及先前在贩卖场时将她领回来的马面。 她打量著众人,众人也眨动好奇满满的眼睛紧盯著她。 “我帮你们介绍,青魈、黄魉、蓝魁、白魅。”红豆自左手边顺序点名,每张稚龄的年轻容貌上是健康又活泼的微笑,“这位是——” “我们知道,主爷带回来的嘛。”青魈心直口快地嚷嚷,企图拉近众人与怜我之间的疏离,“和白魅一块买回府里的,是不?”他朝面若敷粉的俊白男孩努努嘴。 俊白男孩善意朝怜我一笑,她在脑海中翻寻记忆,却拼凑不出这个男孩的五官,因为当日她的目光全落在气质诡谲的阎罗身上。 “那日你可出尽锋头,不但让主爷赐个好名,又让二爷开怀大笑,还让主爷亲自教导武艺,不简单啵”黄魉也接续道。 出尽锋头?她倒宁可渺小得令人忽略,细微得令人视若无睹。 “怜我姊,等会儿我们要来澈武艺交流”,你要不要一块来玩?”红豆盘起短腿,晃荡著小脑袋。阎王门众头儿在议事堂泡茶谈秘密,他们这群魑魅魍魉只好自动散开寻找乐子。 怜我的眼底闪过一抹新奇。武艺交流?她从未和阎罗之外的人比试过,也许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让她明了自己的武学程度究竟在何种等级。 她颔首答应,众人将此试场地移到湖心擂台,也是阎王门每年举行武试时的基本场地。 “咱们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一场武试,考验众人的武艺,并依比试成果来决定咱们在阎王门的地位。”蓝魁行进间随口解释,“咱们理所当然还是小小的魑魅,不过对牛头马面而言,这武试可关系到他们能不能晋升到空缺许久的“白无常”一职。” “听说以前的白无常是个可爱的人呢。”红豆攀著怜我的手臂,她曾听小乾爹大略提过这名讨喜又神秘的人。她附在怜我耳畔小声道:“小乾爹说你会是下一个白无常。” “我不希罕。”怜我冷然道。她不希罕这种杀手似的名号! 红豆来不及问出心底疑惑,黄魉已经做好数根竹签让众人抽取,以排定顺序。“来,咱们照长短来此,最长的先上常” 结果怜我取得所有竹签中最长的一只,其馀人便按照顺序上场向她挑战。 头一个送死的是青魈,说完“请赐教”三字後便让怜我一掌打落湖心,享受露天沐浴的快感。 第二个倒楣鬼是黄魉,他比青魈好点,直到说完“看我的厉害”五字才让她一脚踢下水与青魈做伴。 第三个是小红豆,怜我倒是手下留情,仅以掌风轻轻送她下水玩玩。 第四个白魅在杀猪般的哀号声中壮烈成仁。 几名阎王门中等级较高的魑魅魍魉见状也手痒地下场比试,情况皆同前者,霎时间武试湖里万头钻动,盛况空前。 她从不知道自己凝聚掌间、手腕、双腿欲爆发的力量有多麽惊人,每送出一掌,她体内的内力便多数分;每踢出一脚,透入骨髓的喜悦及律动像是有生命力般的清晰。 身影俐落,拳风似虎跃、掌形似龙翔,在擂台中心形成最最耀眼的光芒,略微平凡的脸孔激出艳丽浅笑,因浑身涌发的奇特感觉而悬浮至面孔的自信,点亮她英气的眉宇,散发令人无法直视的璀璨。 “我还真以为有人踢馆踢上阎王门了。”远处四道凭依树干的身影中发出惊叹声,“看来我的训练太轻松,那些魑魅魍魉竟然挡不住一个小丫头?”石炎官脑中开始算计磨人的特训来教训落湖那些家伙。 “没料到她如此惊人。”牛耿摇头赞叹。短短不过数月,阎王门已然让她扫荡大半,再修练个数年,他们这些阎王门的头儿们恐怕也胜不过那丫头吧? 白云合侧过脸望见阎罗脸上满意的神色,遂朝身後数步之远的马面道:“你去挫挫她的傲气,那丫头只攻不守,相信你明白如何做。”他摇摇纸扇,转回脸孔冷道:“若是败了,你也没有脸存活於世,是不?” 他以疑问句表达出本意,明白告知马面,输便等於死。 马面领命而去後,石炎官问道:“老二,你确定马面制得住她吗?乾脆让我去试试。”跃跃欲试的兴奋语气显示他也想下场领教初试身手的怜我。 “炎官,别急,总有一天会轮到你的。”白云合意有所指。 或许是白云合的威胁奏效,抑或是马面并非浪得虚名的绣花枕头,怜我在马面的拳脚攻势下初尝败绩,成为湖面落汤鸡一员。然而因连续比试而艳红如胭脂的粉颊上非但毫无败北的失落,反倒引发她亟欲跨越马面这道鸿沟的欲望。 “瞧瞧你教出怎样的丫头。”白云合直视阎罗,压低嗓音道:“果真如你所愿,她会是阎王门内最出色的杀手。”他的语气似乎在探索些什麽,眼眸直勾勾望进清湖绿波似的眼。 “还不到时机,她还不够成熟,一时的胜利快感会抹杀掉她未发挥出的潜力,那只会毁了她。”阎罗话声甫落,已跨开大步朝湖心擂台而去。 在波光刻邻间,许久未曾放松的魑魅魍魉乾脆在湖里泅水、玩乐,嬉笑声响震湖畔。 墨黑衣袂以清冷之姿带来破雷巨响,撼动众人。“所有落水的魑魅魍魉,午膳过後全到操练场罚扎马步。” 湖里魑魅魍魉无人敢埋怨,连声细小的咕哝也不敢逸出唇间,因为他们深知只要有一丝反弹,下场绝对远比扎马步更悲惨。 阎罗倨傲地双臂环胸,似笑非笑的眼光扫向载浮载沉的怜我,好似在嘲弄著她——他绝对不会让她如此轻松过关的。 “你,跟我来。” 果然…… ※※※ 果然? 随阎罗来到修武居,盘腿静坐在场中央足足一个时辰,他与她皆不曾开口。 她原以为自己会因败於马面之手而受到处罚,不料他只字未提,平静默然的脸孔上没有丝毫不悦,自然也不可能挂有欣喜的情绪。 良久,他打破冰冻似的僵局。 “很享受这种胜利滋味?”向来惜字如金的薄唇缓慢询问,即使语气平常,听在她耳里就是有讽刺嘲弄的感觉。 她停顿半晌,才不甘愿地道:“我没赢。” “超过我所希冀的程度。” “我连马面都打不过,更别提是四爷。” 第6章 怜我冷冷提醒。他该不会忘了说过要她十一岁时与石炎官并驾齐驱吧? “马面不是老四训练出来的,他是白云的手下。”阎罗话锋一转,“你知道今天比试的败笔何在?” “急攻不守。”她早在方才打坐时就反省过自己的缺失。 “其一,气息不够稳,杂乱不堪,其二;身形俐落却忽略预测对手的下个举动,其三;手下留情,其四。”他一一点出她的弱点。 怜我不以为然地别开脸,他所指的前三项她都能接受,独独第四条她嗤之以鼻。虽然今天她无法熟记每一张与她交手比画的脸孔,但她却知道——他们都受过与她相似的严格磨练,甚至能与她称之为“家人”,所以她不可能也不会对任何魑魅魍魉使出全力。 阎罗凝睇著那张藏不住心思的脸蛋,虽然她仅仅十一稚龄,脸上的成熟神色却抹杀掉少女该有的如花娇柔及亭亭粉媚。她在他掌间,按著他所给予的型态塑造成他脑海中的模样——一个神似於他的影子。 但影子永远只能是影子,随著主人的脚步移动,不能产生丝毫反叛之思,并且要与他同生共灭! “你别恼,我方才所说的“其四”是我还未教导你的部分。不过,今天你败於马面之手,惩罚是不可避免。”他眸中闪过好笑的情绪,因为怜我脸上霎时挂上“看吧,我就知道”的防备表情。 “我要你接下一道阎王令。”如鹰鸷猛的眼神伴随著试探的意味。 “阎王令?”那是什麽东西?她还以为他又要罚她挥剑或扎马步之类。 “阎王门内由何人承接猎杀任务的命令。” 怜我睁圆了眼,仿佛方才阎罗教她去干些杀人放火的坏勾当——噢,没错!他真的是这样说! “你……你疯了,我、我……”他竟然教一名半大不小的生手去杀人!?她早就明白自己避不掉刀口舔血的日子,但这一天也来得太突然,太教她措手不及了。 阎罗享受著她剧烈的情绪波动,眼前女娃惊惶得彷佛下一刻便要夺门而出。 “这次,我会与你一块去。”言下之意,这次绝不会是最後一次,而往後每一道她被逼接下的阎王令誓必由她独力完成。 怜我摇头,再摇头,薄雾似的氤氲染上她发红的眸子。即使她佯装坚强,在他面前表现出傲然不屈的硬骨,实际上她也不过是名孩子呀!善恶在她心底牢牢生根盘踞,道德在她脑中狠狠鞭笞教训,她无法像他如此无谓地说出“杀人”这般恶行,更无法做到! 她不要!说什麽也不要! 粗糙含茧的指尖滑过她眼睑,拭去她毫不自觉流下的恐惧珠泪。 “不准再让我瞧见这怯懦的模样,不准再让柔弱的泪水占据你脸上任何一寸肌肤,我不准。” 他的动作轻柔似羽,让怜我一时无法反应,傻傻地任他抹去颗颗滑出眼眶的水珠儿。 “为什麽?”她抬起水眸,不解中又带著轻怨。 为什麽要将她逼迫到无法回头的绝路深渊? 为什麽成千上万的人中偏偏是她? 为什麽!? 这个问题夜夜在她梦境中反覆思量,却永远摸不著头绪,她无法猜透心机深沉的他究竟做何打算? 阎罗并未回应她哀哀询问,仅以一贯的眸光回视著她。 在那深沉墨绿似湖水的眼中,她瞧见了倒映在其中的——一个即将溺毙其间,无力反抗的她。 ※※※ 与其说是由她承接这道阎王令,倒不如说她是来“观摩”他如何执行阎王令。见识到他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狠及无情,也免识到弱肉强食的残酷现象。 她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吗? 变成一个面对猎物苦苦悲号求饶也无动於衷的冷血杀手? 会的,她一定也会,他现今的模样及神情,将来也会成为她的另一张脸孔——他正一步步将她推往这样的境地。 冷剑咆哮,阻隔每一道呼救的涕泣;银光乍现,取而代之是妖异飘扬的血雾。她从不知道,夜,竟是如此令人胆寒。 而他,是踏夜而来的魔物。 冷绿的瞳眸淡瞥著她,披散於颊的长发勾勒丝丝银月毫光,他停下挥剑的手臂,腥红染满剑柄,顺著剑身成串滑落。 越过他挺拔的身躯不远处,一名衣著华丽又俗不可耐的男子抖著躯体,不断磕头求饶。 “他是你今晚的猎物。” 乘著夜风,他的声音飘忽地落入她耳畔,她虽然手执软剑,却未曾在这陌生的庭园中挥动过,反射著晕黄月光的剑身,是洁净的白。 看穿她的犹豫不决,阎罗半倾下身,薄唇滑过她的耳壳。“你知道有些富人喜吃人肉,尤其是襁褓中嫩软的婴儿?” 不知是有意或无心,他吐露言词的唇齿轻轻碰触她敏感的耳根子。 “吃……人?”她气息不稳,因为他惊悚的言论及呼吁在颊畔的热气。 “是为求饱足生存,被迫以同类为食?或怀有仇恨啖其血肉泄恨?还是听取旁(奇*书*网.整*理*提*供)门左道,误以为食人向能治百病?你猜,他是属於何者?”伴随著低沉嗓音,修长手指滑过她颈间,她的脸色冷然,眸子却是不可置信。 阎罗的脸色在暗黑中更显阴黯。 他深深明了要令一个从未沾过血、杀过人的生手舍弃心中坚守的善恶是非,挥动手上嗜血利刃,头一道祭品理所当然要选择“作恶多端”、“除之而後快”的极恶之人,才能激发她心头深处狩猎的猛兽。 人在面对为恶之徒时,所有的同情及怜悯自然而然会抛诸於理智之後。 “他……吃人?” “三十个。每个娃儿皆不满足岁,每个娃儿仅仅价值一斗白米,在还来不及明了世间险恶时便教人给生吞熟食。你说,他该不该死?” “该死。”她毫不迟疑地回道,她出生於贫家,所以落得如今下场,而那些与她类似的小生命却夭折於这般恶劣的行径! 阎罗满意浅笑,手掌扶缠於她腕间,顺势扬起软剑,点触於男人额心处。 “既然该死就由你来动手。”他未施丝毫力道,等待她的反应。 “他虽该死,自有天理报应来决定,不该取决於你我,否则我们和他又有何不同?”软剑在无劲力支撑的情况下,犹似条柔软绢布。 “说得好,说得真好。”阎罗收握扣在她腕间的指,口中轻吐讽刺,双眸冷绿得吓人,“天理报应会让他多活十年、二十年,这样长的日子他能吞下更多的娃儿,夸耀著因食人而致的威猛。抑或你想反驳,说他在来世会有恶报?在一个谁也无法穿透、可笑的茫然来世!?” “若全天下每个人都与你同等想法,认为该杀便杀,官府纪律又该摆在何处?你当更以为自诩“阎罗”,你便真有权掌控别人的生与死吗?”她反抗大嚷却挣不开他有力的厚掌。 富裕男子抖颤著四肢百骸,就怕眼前这对男女在争执间会失手穿刺他的脑袋。 阎罗眯起浓绿鹰眼,顺著她的手掌朝前一推,软剑化为利刃,毫不留情贯穿男人脑门。 她快连合紧眼帘偏头,仍无法避免的望见杀人之景。感受由剑身传来剧烈抖动,是男人临死的战栗或她的恐惧害怕?她不敢看,更不敢深思,利剑没入血肉时的穿刺声让她泛起阵阵恶心及疙瘩。 腕间的压力松开,她仍旧维持原来姿势,不敢将软剑抽离男子的脑袋。 “这就是弱肉强食。他欺压弱者到令人无法容忍之时,弱者不是自己变强反抗,便是寻求另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来消灭他,而阎王门就是这股强大的力量。”突起的风势吹扬他黑墨的发及衣袖。 他闭上双眼了吗?因为她在黑幕之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就连最醒目有神的绿眸也一并融合於阴影间,他浑身上下找不出其他色调。 “那把软剑是由你的意念所操控,他该不该死,你自己已经给了最肯定的答案。他是我所杀的吗?不,你很清楚——” 风声阻隔他接续的言语,只在最终如苍鹰的身躯跃离血腥庭园时缓缓飘送下尾句。 “他是你所杀。” 第四章 他是她所杀。 今夜又是无法成眠的夜晚。 足足三日,她未曾合眼休憩,推开窗让微凉清风登堂入室。 他说得对,那个男人的的确确是断气於她手里,因为握著软剑的人,是她。 若她没有丝毫动剑之心,那似绢的剑身是无力贯穿头骨,夺去一条人命的。他仅是看穿了她的迟疑,推波助澜。 最令她害怕的是,即使犯下了杀人重罪,她却毫无悔意及自责,彷佛三日前的任务是南柯一梦。她该痛苦懊悔的!而今她却只是失了睡意,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竟然还非手刃一名恶贯满盈的伪善者。 她知道她的失眠是为了他,那个消失在暗夜里的索命阎王。 三天了,她有三天不曾见到他,连平日的武训也延宕下来,任凭她静静盘腿坐在教场上、任凭她舞著一套套熟悉或失误的剑法。 她反覆咀嚼著那夜他的一字一句,或许是她惹怒了他,或许是他不满她的反抗,或许……有太多太多难解的或许,她猜、她想,就这样想过一个又一个的深夜。她太倔强,非得想出个合理的答案,而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又无故失踪,导致她不断为难自己。 夜,还好长;心,却仍然紊乱。 檐前缓缓走过一名提著灯笼的白衣男子,她先是怔忡,随即披上外褂,跃窗而出,拦下那道身影。 第7章 “二爷。”她出声唤祝 白云合脸上毫不惊讶,彷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举。 “这麽晚了,怎麽还不睡?” “我睡不著。二爷……这些天不曾见到主爷,他……”她天生便是嘴拙之人,不懂迂回,开口便问出留存心中数日之谜。 “我才与他对完弈,他大概还在书房里。找他有事?”朦胧摇曳的烛火照射在白云合俊逸的脸畔,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 “他在生气吗?” “生气?”白云合挑起居,露出兴味的笑。难怪这些天阎罗老拉著他对弈,原来是心情恶劣呀。可真苦了他这为人弟弟的,成天看著那张阴沉的阎王脸。 “他没有同您说他为何生气吗?”她一直以为阎罗与白云合无话不谈。 白云合摇摇头,“很多事,他是不说的。” “他不说,别人怎麽会明了他心底在想些什麽?独自在暗处生著闷气,对他而言岂不更糟?”她知道阎罗是个寡言之人,尤其是谈到他自己时。 “他不说但他做,你可以用双眼去看。”白云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弯的凤眼像极了合黑的墨石,“剥去那层皮相,他想说的话全都表达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说些什麽,我也不想去了解。二爷您说得简单,那是因为您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与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为什麽像二爷您这样的善人会与那般恶性的魔物成为兄弟?”她考量许久,终於问出心底悬宕的困惑。 白云合喉间滚出轻笑。善人?这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奉承。他状似认真沉思地回道:“关於这点,我也相当不解。大概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怜我注视著他,隐匿於笑脸之下的心思是她无法看透的迷雾。 “您当初进入阎王门是与我相似的因素吗?”在她心底总认为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的“正常人”,并且与阴暗狠辣的杀人组织格格不入。 “不,阎王门是我与他一并建立,我绝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环境使然。”他口气淡然。 阎王门是白云合和阎罗一并建立?难道白云合与阎罗是同一类的魔魅邪恶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为钱杀人这样的情景?您头一次杀人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吗?”怜我咬著唇,问道。 “你也是这样质问他?”白云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却冰冷。他垂下头,注视著因风势而摇摇欲减的微弱烟火,“我与他,头一次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解脱前的快慰、报复後的欣然,以及恶梦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著对她说,後一句却朝著她身後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後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後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後,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著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常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著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著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後一道剑气将她扫倒於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後,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後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麽!?”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麽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著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後背,纵横十几二十条留著半乾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彷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 第8章 他半拖半拉地领著“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很多人……”趴在两块简陋木板拼凑而成的床,“弟弟”偏著头,思及每张狰狞的脸孔,最後决定以三个字来替代所有人。 金创药敷上伤处,疼得“弟弟”龇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谁?” “大娘、叔叔、小福婶、白管事、翠姨……还有大相也欺负我。” 大相是白家买来的长工,平日胆小怕事,却敢挑软柿子欺负?看来他在明里被欺陵,而“弟弟”在暗里被折磨。 “这次是谁拿鞭子抽你?”当他提及鞭子时,明显感觉到伏卧床铺的身子剧烈颤抖。 “大娘……” “前几次也是她?” “弟弟”点头又摇头,“有几次她没有动手,是叔叔打的。” “为什麽打你?”他取来乾净白巾,一圈圈缠绕“弟弟”的身躯。 “因为我不乖。” “怎麽个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头丧气的“弟弟”委屈地抿著嘴,“他们说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们才打我……” 藉口!只不过是想找个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压根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娘?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称呼也跟著改变,“弟弟”自问自答:“一定也很想,因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谁是你哥?少乱叫!而且我才不会想那个女人!” “小福婶说咱们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释。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别开头,换来“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里的拇指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里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发问了,他鼓足中气大声念出:“那个贱女人生的贱儿子。” 他一听,身躯向前扑倒,回头赏“弟弟”一个大白眼。敢情这天真的小白痴将别人辱骂的词汇当成自己的姓名了? “那我呢?”他指著自己的鼻尖,料想绝不会是太好听的回答。 果然—— “那个贱女人生的杂种。”“弟弟”诚实答道。好怪喔,别人的名字最多不过四个字,为什麽他们兄弟的名字却超过九字以上呢? 他指尖弹击“弟弟”的额头,“白痴!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他皱著眉,忘却这小家伙的名字,好像是“白婴儿”还是“白什麽河”的……望著那张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小脸,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将脑中残存的两个大概姓名重新排列组合,随口胡诌。 “白、云、合?”小家伙在他说的模糊字眼中取大略音韵,重复一次,然後喜孜孜握著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天上飘的那种白白云朵?” “对啦!对啦!”他哪里知道呀? “我会写“云”字喔。”小家伙讨赏似的以指为笔在他掌心比画出自己的名字,随即眨巴著稚气眼眸道:“我不知道是哪个合耶,哥?” “最简单的那个啦,”他没好气地回答。没料到这小家伙还识字呢,也难怪,他可是白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自然会有夫子教导。 “喔。”那就是合作的合罗。小家伙终於明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了。“哥,那你呢?你叫白什麽?” “我说过我不姓白!”他拉下尚存童稚的脸孔,一把揪住小家伙,粗暴地将他拽出茅屋,“药我也帮你擦好了,以後别再来烦我,滚!” “砰”的一声,他甩上门,不理会可怜稚嫩的软软嗓音在门外又哭又唤。 不知该夸奖或怒斥白云合的坚韧耐心,自从那日被赶离茅屋,他非但不死心,反倒更加勤劳的“打扰”他。他在劈柴时,白云合在一旁帮忙捡拾木块;他在洗衣时,白云合在一旁帮忙晾晒衣物;当刘氏责罚他时,浑身颤抖的白云合会站在一旁,成为刘氏迁怒的第二人眩白云合太弱,弱在他的天真及善良;弱在他的吞忍及却步。这样的性格在早已扭曲变质的白家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总是提醒著白云合该有的反抗,却仅换来他一笑带过。 但他与白云合不同,别人给他一分,他便回敬十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自己! 或许自那时开始,他接受了有个麻烦弟弟的事实,只不过亲情之於他仍然薄弱得像张纸,稍稍一施力便会破碎得拼不回原状。 那天,弥漫在闷热气息中是一股难以察觉的肃杀阴谋,他一如往常地趁著空闲时间,以树枝为剑,在井边挥动磨练著。 总有一日,这腐败污浊的白府关不住他翱翔的羽翼,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他倏地停下比画,他若走了,白云合怎麽办? 留下他或带他一并走?依他的滥好人个性,留下他誓必会成为刘氏欺陵的对象;带走他,体弱骨虚的他绝对会成为绊脚石……思及此,他才发觉今日怎麽不见白云合身影?平日的白云合最喜欢缠在他身边呀! 呿!他干啥没事想到那家伙,他不是巴不得那家伙别缠他最好吗? 脑中虽然如此嘟囔,步伐却不由自主绕过主屋,朝南侧的小厢房而去。 蹑手蹑脚踏入庭园之中,他便嗅到浓烈的烟熏味。怪了,现在的时辰烤肉太不寻常了吧? 烤肉!? 他迈开大步,朝火光正炙的小厢房飞奔而去。数名奴仆围在周围观看,竟没有任何人动手救火! “白云!”他大嚷,得不到任何回应。 “哎唷,怎麽无端端生了场大火?可惜了这南厢房,我原先还打算拿它来当柴房呢。”刘茜冷眼艳笑的嘲讽。 “他在里面,是不?”他恶狠狠瞪视著她,眼中恐怖骇人的绿芒吓得她小退三步。 可不一会儿,刘茜又壮起胆子道:“我哪知道小贱种在不在里头,就算在,也不过就烧死个吃闲饭的家伙——” 她话未断,他已不顾火舌正旺,撞开染火的木门冲了进去。 刘茜才举起手,她身畔另一个中年男子就拍拍她的肩,“这不正好,原想烧个小的,现在连大的一并入火坑,不正合咱们的意?” “烧得死他们吗?” “行,我早先让人在周围加了薪柴。瞧,这火够旺吧?”他露出狰狞的笑。 ※※※ 他在床铺下方找到奄奄一息的白云合,裸露在火场的左上臂让炽焰烧得面目全非,他背起白云合,在浓密黑烟中迷失方向。 “该死!”他低咒。“不会真正伤害咱们?那你告诉我,现在这叫什麽?怕你冷著了,放把火帮你取暖!?”他斥责著昏迷的白云合,却吸进更多呛鼻浓烟,刺痛著他的眼及鼻。 最後,他靠著後方墙壁坍塌的小狗洞,钻出火场,也钻逃离了白府,顺著山势而行。背上的白云合浑身发著高烫,他原以为是因为火场内熏烧过久的後遗症,但直到深夜,白云合的热度无减反增,脸庞红艳得吓人。 他来回山泉数趟,为白云合擦拭遍体冷汗仍无法解除他的痛苦。 白云合臂上严重的烫伤已经开始溃烂,再过不久,恐怕这条臂膀就要报废掉——不,也许连命也抢不回来。 束手无策之际,他自泉边胡乱拔些野药草,部分捣碎成什後敷在伤处,其馀的便塞入白云合嘴里。 “我已经尽了力,能不能见到明天日出,就看你的造化了。”他一顿,瘫下疲累整日的身躯,双臂环膝,低喃道:“这样的结果对你或许才是种解脱。你的性子太温吞、太善良,只可惜投错了胎,成了白家人……死了也罢,至少,我不用再为你这笨家伙奔波烦恼。”他别开眼,不再去瞧那张布满痛楚的汗湿小脸。 绿眸掩上,靠坐在冰冷石壁上,阒静的石洞中只闻野地的虫呜哀哀及白云合浅细的痛吟声,交织在他混沌又怅然若失的耳际。 他不在意的,失去了一个弟弟罢了……反正他注定孤单一人,没什麽好怕的!他不会在意的……浓浓睡意席卷飘离的意识,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翌日醒来,原先他以为会躺著一具尸体的地方空无一人,他不由得弹跳而起。 该不会昨夜让山里的野兽给拖回窝里当大餐了吧? 一思及此,他在石洞中寻找蛛丝马迹或是兽类的足樱“你在找什麽?”一道带笑的嗓音自洞外传来。 破云而出的旭日耀眼地洒在破损脏污的白色衣衫上,洞穴内的他微眯起绿眸,凝觑著看来神清气爽的白云合。 “你没事了?”他昨晚随便采的那些杂草当真有效? “除了臂上疼了点,其馀皆无碍。”白云合回以浅笑,蹲下身子将衣摆里的水果递交给他,“早上我去采的,味道不错,尝尝。” “我还以为你熬不过昨天。”他接过,大啃一口青红的果实。 “或许是我命硬吧。”白云合侧坐在离他数步的石块上,转向他,凤眼里是满满的笑及迥异於平日的深沉。“我若断了气,不就白白便宜了你?我能活下来最恼的便是你吧?笨手笨脚的我恐怕会挡了你的路子、碍著你的行程。”他轻笑出声,“可一想到用我的死来换你的解脱,我便好不甘心。我要存活下来,继续看著你懊恼的神情。” 他微怔。这番似讽似嘲的话语是出自於那个滥好人白云合? 不,他不是白云合!至少,他不是他所认识的白云合! 像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窃据了白云合的肉体,另一个魔物霸占了他那善良又文弱的“弟弟”,透过他漂亮的脸孔吐露毫不相符的字句。 第9章 然而,那股邪异的气息在白云合再度偏回脸孔时又消弭无踪。 “哥,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办?” 他先是一呆,才缓缓道:“让自己变得更强。”不准许任何人再扭握著他的命运! “强到足以“欺负”别人。”白云合笑著点头,背光的脸庞缓缓转向洞穴外,半晌,再度觑视他。 “大哥,我会忘了这一切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及伤害……”白云合勾起笑,停顿。 “你还搞不清楚吗?刘茜和那个男人想实我们於死地!而你竟然选择遗忘这一切的伤害!?”他薄怒低吼。 他早该知道白云合的个性,他太容易原谅别人的过错,独自承担下所有悲哀。年前刘茜恶意将他锁在酒窟,存心活活饿死他,获救的白云合事後也仅是轻笑带过,而现在别人的火都放到他头上来了,他还是无动於衷? “大哥,你错了。”云淡风轻的嗓音冷然似冰,稚气的脸庞轻吐出血腥的誓言:“我会忘掉一切,在我亲手杀光他们之後。” 第五章 那是一场梦境。 梦中的他与白云合身形转变迅速,由青涩童年瞬间化为巍然青年,而跨过其中差异时所承受的苦痛磨练及成长如惊鸿一瞥,一闪即逝。 人很容易因时光流逝而忘却某些记忆,不管那记忆当经如何深刻入骨、痛彻心扉,久而久之,当时的心境已难再体会。 对他如此,对白云合如此,对怜我亦然。 怜我在十一岁那年的武试,惨败在武判官手下,或许其中带有对阎罗所设定规画的违抗快感。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快感,她在阎罗冷冻似冰的眸光下,足足被罚十日的苦力劳动。 十二岁那年的武试,勉强与武判官平手,却仍旧达不到阎罗的标准,毕竟石炎官绝非省油的灯,熊掌虎虎生风,贸然想突进破绽也恐让那厚黑熊掌打成肉饼,所以她仅能以险招逼得石炎官与她一并落水结束武试。 破天荒的是此次失败阎罗却没有惩处她,只是怪石炎官武艺欠精进,修理了他一顿。 次年的武试,她非但没能与黑无常交手,甚至在与马面对武时便遭淘汰,当时阎罗的黯鸷神情,让她心中暗喜之际竟产生自己一无是处的错觉。 十三岁的她,俨然像名发育中的少年,细长四肢、削瘦腰间,长期习武所带来的影响,不但剥夺少女成熟时的身体变化,也越使她趋向神似於阎罗,而形成一道不可攀越的高墙,耸立在她与魑魅魍魉之间。她笨拙得无法自然与魑魅魍魉相处,而她冷然时毫不见笑意的脸孔,也是教魑魅魍魉避而远之的另外因素。 自从十一岁那年杀过一个人之後,阎罗不曾再强逼她接下任何阎王令,她的身分霎时让众人默许为“阎王护卫”,专司保护阎罗——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武功不知远胜她多少,还用得著她来保护吗?这些年她仍凭藉自己微弱之力与阎罗暗中较劲,即使武艺方面胜不过他,也总能在其他方面反抗他的专权。 他爱穿黑衣,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一袭白裳成为她的特殊色,这是她唯一能反抗他的可悲手段。 每日三餐前後一个时辰是魑魅魍魉习课练字的时光,因为武艺不单单靠俐落的身手,更需具备灵巧活用的应变能力。偌大的堂前分画为四个部分,依魑魅魍魉的程度及年龄分别指导学习。 下了课堂,怜我在窗棂边被小娃儿红豆给唤祝红豆故作神秘地将她拉到角落,确定杳无人烟时才小小声问:“怜我姊,听说……你喜欢二小叔?” 怜我疑惑地眨眨眼。她喜欢白云合?怎麽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怜我不答反问。 “魑魅魍魉都在传呀,他们说你因为喜欢二小叔,所以才都和他一样穿白色的衣裳。”红豆欣羡地握住怜我的衣角,她也好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颜色,可是小乾爹说她穿白色的襦衫很难看,只帮她买回一套又一套的红色衣裳。 “我穿白衣不是因为二爷的原故。”怜我简单解释。 “不是喔……可是大家也说你对二小叔的态度很不一样。”红豆心底泛出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明了的异样感觉。 “那是因为二爷平日对我相当照顾,我只是敬重他,将他当成一个知己、一个恩人,除此之外便无其他了。” 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少数愿意为她分忧解劳的人,无论她承受多少来自於阎罗的压力或责罚,几乎都是白云合为她说情或排解,他就像个可靠的兄长,令她感到相当窝心。 “我对你的态度也与其他魑魅魍魉不同呀。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二小叔”。”怜我突地抚上红豆的脸庞,戏弄似的捏住她白嫩软颊。 “我……我……我才不怕二小叔被你抢走……你要是真喜欢他,那、那送你也成呀!”红豆嘟起嘴,对於方才怜我语调中所隐含的调侃意味却无法反驳。 怜我难得生起逗要红豆的念头,“这样呀?那我就不客气收下罗。” “咦!?”红豆张大菱嘴,顾不得现下的表情活脱脱像条离水鱼儿。 怜我眼瞳带笑,唇角却能把持一贯清冷,转身欲走。 “怜我姊!”红豆手忙脚乱地拉扯住她的衣袖,讨价还价道:“等等!等等啦!我们平分好不好?平分——” 这小丫头!最大的坏毛病便是说话从不经大脑,老是吐露一些事後教她後悔万分的话。 怜我回过头,“小笨蛋,你还更当二爷是物品,可以剖成两半吗?”况且在二爷心目中,恐怕她还不够资格和小红豆争夺一丝亲情。 “若真要将我剖成两半,只怕我也决计活不成,小红豆你打得是这等主意吗?”闯进两个姑娘家秘密对谈的声音,正是两人讨论要剖要切的主人翁。 伴随白云合而来的除了外貌朴拙的牛耿介,一脸看好戏的石炎官之外,尚有冷面阎罗。 白云合快手捞起小红豆,与她鼻眼相对,心虚的她不敢多话,难得乖乖不挣扎地赖在他怀里。 “蜚短流长就趁早澄清吧,对她对我都好。”白云合笑笑地朝看戏的兄弟们动动眼神,近日来每个人见他便追问这段子虚乌有的情史,令他不胜其扰。 怜我自然明白他所言为何,率先开口澄清,“我将二爷视为恩人,其中绝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愫。” 她不明白,身上所穿戴的衣物颜色竟然也能引人指点,而她和阎罗共处的时间与白云合相较,不知要多上数十、数百倍,却无人将他们归入风花雪月?抑或在众人眼中,她当真只是个承受阎罗荼毒凌虐的可怜虫?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深谙其中的至理。”白云合也为自己的清白辩护。 “不过当兔子窝边仅剩下两棵草,一株在眼前,一株在怀里还未萌芽,饥饿的兔子也无从反抗天命。”石炎官一语双关,眼前的草指的是怜我,另一株还发不出绿芽的,理所当然正是小小红豆。 白云合不慌不急将石炎官故意扣上的暧昧论调轻推到另一人身上,“倘若眼前那株草生长在猛狮的身边,再笨的兔儿也绝对不会拿自个儿宝贵的生命去尝那株小草。大哥,你说是不?”况且那只兔儿对那株青嫩嫩的草儿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时,更别谈论永不可能的後续发展。 他怀中的小红豆突然插话:“那兔儿要吃啥?”两株草都不能啃,好可怜的兔子! “吃翠玉镶豆腐、金玉满堂、粉蒸茶末排骨,还有又香又浓的红豆汤呀。”白云合浅笑,“小红豆要不要陪那只饿著肚子的兔儿去偷吃这些食物?” “要!”红豆喜孜孜地点头如捣蒜,只差没流下贪嘴的口水沾满他白衣。 “兔儿和怀里没萌芽的豆儿要上厨房觅食,黑熊和大牛要不要一道去?”阎王门在白云合这番比喻之下,像极了丛林野兽杂处的园地。 “当然去。”两人异口同声,嘻嘻哈哈地转移阵地,仅留下若有所思的阎罗和怜我。 许久,怜我打破沉默,“我和二爷没什麽。” 话语甫了,她懊恼地咬著唇瓣。她干啥冒出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对阎罗解释著自己的无辜。 阎罗嗤笑一声,带著浓浓玩味意图凝睇她,“你毋需向我澄清。” 从头到尾,他就不曾将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当真,若不是炎官搅和,也不会演出这场兴师问罪的荒唐戏码。 “我没有在向你澄清些什麽!”何谓越描越黑,她现在这种情况便是。 她为什麽要向他解释?就算她当真喜欢上白云合也不干他的事呀! 怜我避开他的身躯,两人擦肩而过,阎罗在她身後轻笑。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穿白色衣裳,非常的——难看。”尤其是将她纤长的身躯包里得更加荏弱、楚楚可怜,那不是他希冀在她身上找到的柔弱! “是吗?我很高兴你讨厌我这模样。”怜我回他一个无温度的笑,傲然扬起下巴,“我会一直以这难看的样子在你眼前出现。”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恋上白衣的?”他眼中闪过一抹透彻。 “是又怎麽样!?”她赌气的反问,表情戒备。 阎罗缓步来到她身後,“幼稚,像个娃儿撒娇似的。”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而故意反其道而行。 她紧握双拳,硬是不肯转身瞧他得意的笑脸,却仍制止不住自己反舌相稽的冲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的武艺足以击毙任何一个看轻我的人!” “包括我?”他击破她骄矜的字句,厚宽的大掌自她身後摊於她面前,点醒著她——她永远掌握在他手里,逃不出也躲不掉。 第10章 黝黑的掌缓缓贴近她胸前,引起她愕然猛吸一口气,接著,不规矩的掌来到她心窝处,覆盖住虽不丰盈但仍男女有别的浑圆。 “还说你不是小孩子?”颈项後方喷洒的气息拂动她鬓边青丝,他笑。 “你!”怜我缩肩一避,仍牢牢锁钉在他怀前及掌间。她双掌攀住他的手臂,将他扳离远远的,旋身踢出一脚。 阎罗侧身微动,轻易闪过怒火熊熊的莲足。 羞怒的红艳染上她的脸颊,不暇细思,她抽出腰间软剑劈向该死的登徒子! 停不下的剑势像银蛇吐信撕咬猎物般,狠劲十足。数年来她习过不下百来招的剑法,每一套深印於脑海中的剑法加上她自个儿钻研精熟的成果,发挥出更美更炙的光芒。学武本贵在突破而非守成,变化莫测的招式才能给人迎头痛击。 她的剑法勾起阎罗莫大的兴致,脚跟勾起枯枝为剑,正式反击。一黑一白的身影自角落打到操练场,再由操练场追逐到修武居,引来魑魅魍魉的围观,众人不曾见识到阎王的身手,今天可算是大饱眼福。 交手数百招,怜我清楚明白到自己与阎罗的差距——光凭手上枯枝竟能与软剑互别苗头而不碎断,足见阎罗内力之深厚,这份能耐便教她望尘莫及。 怜我翻飞衣袂,右手软剑攻向枯枝,左手握拳袭向他的心窝。 甫触碰到他衣襟,一道沉稳的掌势已然挡下猛辣攻势,她使力过猛又预防不及的身子被甩出屋外,落入枫林之中,雪白身影无力一软。 阎罗飞跃出修武居,在枫林间寻找白色身影。 怜我伏在枯叶之上,唇色惨白,阎罗见状皱起眉,他的掌力落於她身上时已收回七成,不应该会造成她任何伤害,但她现下的模样却……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到她捂著肚子的手掌及……染遍洁白裙摆的刺眼鲜红! ※※※ “呵呵呵……”蓄著山羊胡的老者悠闲地与另一个浅笑不止的男子泡著茶,“二爷,这茶香否?” “极品。鬼医您老除了医术老到,连茶也泡得香醇。”白云合不吝於夸赞眼前乐不可支的七旬老者。 “那是二爷不嫌弃,主爷,您也来一杯吧。”鬼医满布皱纹的手奉上香茗,却换来阎罗冷绿的不领情目光。 “别理会他,他现下正恼著呢。”白云合放下茶杯,“想想,一个阎王门里最具威严的主头儿,慌慌张张地在众魑魅眼前抱著姑娘直奔鬼医您这打扰,结果那姑娘竟只是初潮来临的喜事,您说他能不恼吗?”他不怕死地投给阎罗同情又友爱的眼神。 “唉,也不能怪主爷大惊小怪,咱们阎王门里都是些男人,自然没这等麻烦事,咱们倒也都忘却了府上还有女娃儿。对了,二爷,改天您让红豆上我这一趟,我先帮她做些指点,免得以後匆匆忙忙上门嚷嚷的人换成了四爷。”虽然红豆甫满九岁,但转眼间也会蜕变成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好。”白云合斟满茶杯回道,脑海中闪过石炎官扯著满脸黑胡,惊天动地的抱著红豆失声狂吠的蠢样,禁不住噗哧一笑。 阎罗抢过他的杯子,仰首饮荆 “主爷,您要走啦?不去瞧瞧那丫头?”鬼医仗著有二爷在场撑腰,出口调侃。 阎罗头也不回,跨离这间满是药味、茶香及两个讨厌鬼的屋舍。 白云合随後也站起身,“小丫头就交给您了。” “二爷,您不多坐会儿?我这还有君山银针泡来尝尝。” “改日吧,我得先赶著去救人。”语毕,白云合以轻功追赶阎罗而去。 鬼医抚著长须,朝白衣渐远的方向拉开喉咙大声问:“您去救谁呀?” “所有无辜的魑魅魑魉。”清朗的嗓音回荡。 “呵呵呵……该救、该救,否则大夥被王爷痛殴时恐怕还不清楚究竟犯了何种错。”他步回内室,发觉床上的怜我已经坐起身子,风霜满布的和蔼笑脸移到她面前,“丫头,好点了吗?”她除了初潮来临的不适外,肩胛也教王爷击伤,虽无大碍但仍会痛上数日。 “我究竟怎麽了?”她只觉腹痛难忍,便让阎罗送到这儿来。 “没事,小丫头长大了,这是每个姑娘家都会面临的转变。”鬼医笑笑地递上温水,并向她讲述基本的常识及处理方法。“你的身子已经成熟到足以生儿育女,等会儿我开些补血的药方给你,姑娘家要好好调养,这样以後你在生小娃娃时才不会太辛苦。” “小娃娃?在我肚子里?”怜我皱起眉,不解。 “你又没有和男人交欢,哪来的小娃娃?”鬼医取笑地反问,他只不过是告诉她日常补气调养的重要性。 怜我眨眨眼,其中包含著好奇及求知的欲望。鬼医拉过木椅,朝她指导男女之间最亲密的知识,听得她羞红了一张脸。 “别害躁,以後你要是嫁了人,自然就是如此。”鬼医打趣地结尾。 怜我自嘲暗想,嫁人?她此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她甚至连如何当个温柔的姑娘家都感到难如登天,更不奢望会有疼她、懂她、能救她脱离阎王门的人出现,就算当更出现了也不可能胜过武艺高强的阎罗……他,也不会放手让她自由吧? 鬼医自然没遗漏闪过她脸庞的挫败,拈著白胡,精明眼中露出了然的笑。 难怪主爷一反常态的慌乱不已,原来……原来有人让混乱又失控的情绪给牢牢掌握,这对向来唯我独尊的王者当然是最惊骇又不解的莫名转变。 呵呵,这可有趣罗。 ※※※ 愤怒,是在他发现自己反常的行径之後唯一一个念头。在他还来不及厘清思绪之前便已然产生举动,这一切源头,来自於他买回来的丫头。 他以为她始终在他掌间,任他搓圆捏扁、任他雕琢成玉,他才是主导一切的人。至少这些年来,他是的。 对他而言,她应该只是个羽翼未丰的雏鸟杀手,是将来为阎王门卖命的魑魅,他一直是如此认为,直到自己倏然展现的失常反应令他为之一颤。 不该产生的恼乱纠扰著那张幽幽素颜,以滴水穿石之姿,点点穿透他紧锁的冰冷石心,令他茫然……连他自身都厘不清那重重迷雾。 撑颊靠坐在修武居的雕花椅上,阎罗幽黯的绿瞳落在窗外,思绪却远远飘至更无边无际的九重天。 就连他的沉思,看来都是如此阴暗,即使耀眼的日光洒落在他石刻似的容颜上,仍旧令人退避三舍。 但她,却是不会退缩的那个。 “傻站在那里做什麽?” 冷然嗓音甫落,冰绿眼光也缓缓投射至她身上,那震慑人心的魔绿……“看你。”她诚实答道。 阎罗侧微仰起下巴,“看我什麽?” “猜测你现在在想什麽。” 他合眼抿嘴笑问:“猜著了吗?”连他自个儿都摸索不出端倪,从她眼中所见的他又是另一张怎生的脸孔? 怜我摇头,她永远也不可能跟得上他翱翔的心思。 “明年的武试,还是三爷吗?”她转移话题。 “你希望是谁?”阎罗起身,来到她右侧。 “二爷。”她想知道白云合的武艺与阎罗相较究竟何者为强,更想与白云合交手比试,毕竟她听闻太多开於白云合恐怖骇人的武艺。 “即使你练武练上十年、二十年,即使白云自缚双手,他一样能在十招之内将你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本模样。”阎罗毫不留情地道,他太明了白云合的修为。 “二爷与你,谁强?”她探问,语气中带著些微挑衅。 阎罗单指挑上她的发丝,让柔滑的触感包裹著粗糙指尖。“这,重要吗?我倒认为你该烦恼自己。明年的武试,你清楚自己所必须达到的地步?” “胜过黑无常。” “胜算多少?”他踱回座椅问。 “绝对。”她傲然道。 阎罗迸出笑,却非发自真心,“去年你也是这种态度和口吻,却连黑无常的衣袖也没能碰到。” “绝对”有两种涵义——绝对胜利;绝对失败。 他在嘲弄著她只会说不会做!怜我愤然咬紧牙关,“今年我会打败他,拿下阎王门的白无常!”并且扯掉他那张俊邪皮相上的刺眼笑意! “或许我看走了眼,你并非我所料测的奇材,而我浪费了数年的时光,竟只养出这种程度的你。”言下之意,他对她失望透顶。 “我说过我会胜!若我失败了,我的命随你处置,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她撂下狠话,倔强的反骨让她毫不犹豫。 阎罗交叠修长的双腿,浓眉之下的瞳仁映照著她不屈的傲气容颜。 突地,阎罗沉沉地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得她摸不著头绪。 “记住你自己的话,只许胜,不许败,否则……” 他合上薄唇,不再接续,她却隐隐泛起一股透心穿骨的寒意。 第六章 她首次见识到白云合的恐怖,是在十四岁武试的前三日,她自不量力地向(奇*书*网.整*理*提*供)白云合提出来掣无关生死,不计输赢”的切磋。 她知道白云合很强,但万万料不出他强到令人胆寒! 白云合自始至终都将右手置於身後,仅以单手与她相对。他说他不擅长用剑,剑法却流畅无比,每一刺、每一挑都俐落且毫不留情,令她无法招架。 最令她骇然的是,白云合那惯有的浅笑不曾稍稍卸下,那抹笑既自信又冰冷,让她脑海中浮现出阎罗的模样没错,霎时她将白云合的形体与阎罗完全相叠! 第11章 一个白衣的嗜血阎罗! 那掣无关生死,不计输赢”的比试差点毁掉了她的右手,也让她在武试中落败於黑无常之手。 虽然她如愿取下了白无常一职,但她知道自己败了,败给了那天甩在阎罗俊脸上的那番话。 “这是另一种向我表达反抗的方式?”阎罗冷冷注视她许久,似笑非笑的唇畔是残酷无情的弧度。“更有骨气,你何不乾脆让白云一剑刺穿你的心窝,省得浪费我拧断你颈子时的力气?”他已经告诫过她,别妄想能胜过白云一丝一毫,而她竟还主动向白云挑战? 这愚蠢的举动这比她武试时败给黑无常更教他怒火中烧! 很好,她总是尽其可能地反抗他的一切,挑战著他薄冰似的耐性! 她静静盘腿坐在修武居场中,任阎罗含焰的眼神及寒冰的言词责难。 长指挑勾起她的下颚,逼迫她对上暗绿魔瞳。 “记得你说过的话?” “要杀要剐随便你。”她重复当日的誓言,闭上双眼,等待厚实的掌掐断她细白的脖子。 “反抗。”阎罗脸庞贴近她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让我瞧瞧你能反抗到何种地步!” 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身子已让结实有力的臂膀抱起。 “你要做什麽!?”她惊呼,与近在咫尺的墨绿冷眸相对。 “你的命随我处置。”阎罗冷冷提醒她,勾起残酷笑痕,“我太纵容你的任性及反骨,是我高估了你,你不是练武的料子。或许,另一种身分更适合你。” 她任他搂抱在臂间,慌乱是她眼底唯一存在的情绪,攀附在他肩上的十指死白地战栗,不明的恐惧席卷而来。 另一种身分?以杀人为业的阎王门除了杀手一职之外还能有什麽身分!? 他大步跨开,毫不在意沿途魑魅魑魉好奇又不解的道道目光,她低垂著头,披散的青丝成为最後一道破碎又薄弱的掩护。 她想求救、想求饶,所有翻滚在脑海的念头却让仅存的傲气硬生生压下,连同眼眶里打转的泪。 她索性闭紧眼帘,隔绝一切透过水眸所能见的污秽及不堪,而急促的心跳声却越发清晰,来自於他的举动。 伴随著他的足音,她无法分辨身处何方,直到她被放置在软柔的锦被之上、直到属於他的炽热体温覆在她身上、直到偏执激狂的唇舌擒获她的唇,那神似於他的霸道气息及毋需亲眼见到便能清楚勾勒成形的暗鸷压力,让她确定,这里是他的寝房,她未曾到过的禁地。 仿佛要将她吞食入腹的力道啮咬啃食著如蚌壳般紧合的唇,冷硬的厚掌顺著肌理分明的颈胛溜滑而下,钻入白衫里。 即使闭眼不看,她依然能感觉那道浓灼的魔绿目光落在脸庞的情景。她抡紧双拳实於身侧,仿佛拳儿间所掌握的是她仅剩的自尊及顽强,若是松了丝毫力道便会烟消云散。 他的唇舌放弃攻陷倔强的牙关,转移阵地吻上小巧耳垂,大掌已然剥除层层碍眼的衣裳,握住一只小巧凝白。 “这般单薄的身子,恐怕一压便会断了骨头吧?”说话的气息吹拂在她敏感的颊边,带著炙人的笑意。 她无语,不理会他挑逗的问句。 阎罗凝视著她不肯放松、僵硬得犹似死尸的娇躯,单手勾起她腰间一并坐起,如瀑的长发在背脊间晃荡一片惊人美景,也使他更俐落褪尽衣物,她靠在他肩上,突地张开嘴狠咬上结实的臂迹白牙正巧陷落在他左臂骇人的阎王儿面刺青上。 阎罗不怒反笑,同时低头在她身躯同处烙下吻樱每一吻咬间连随著一声迸出喉间的沉笑,而她兀自不松口,傻傻的以为如此举动便能将他加诸自身的羞辱反击予他。 游移探索的手离开她匀称身躯,沿著她的臂膀抚逗,在触及她右手臂包扎著剑伤的布巾时,眯起危险双眸。 无名的怒意涌上他深刻五官,他加重掌间的力道,长指扣住她双腕钉握在枕畔,十指一摊,包裹住她握得发白的拳,他彷佛将注意力全数落在不肯屈服的指头,试图扳开硬石般的拳。 她难挡巨龙之力,被迫与他十指交缠,他的掌心贴著她的,但得不到她的回应。阎罗贴著她的脸,近到彼此的气息犹若相交不分。 在他挺身贯穿她的同时,怜我吃疼地握紧双掌,也一并牢牢握紧掌间的他。 她的身体在抗拒他,却推阻不掉他强力又霸道的占有。 不!她不害怕!她绝不承认发颤的身躯及不稳的气息是因为恐惧他异常的强逼。 贝齿深陷发红的唇瓣,朱艳的血滴点缀其间。 “哭什麽?”他问得好轻好柔,混杂些微激喘,温暖的唇瓣覆上她眼帘吮去懦弱的珠儿,“你合该是我的。” 她合该是他的……早在他买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她的发、她的唇、她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而生存。但她竟不自量力地反抗他、违逆他,所以这是她应得的惩罚吗? 从头到尾她压根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顺著他一手勾勒的未来向前行,练武、杀人全无法由她自主,而现在,他连她的身体都要一并接管……眼眸越合越紧,却越发清晰感觉到他在她身上放肆的律动及喉间粗重的喘息。手臂上的剑伤好疼……身子好疼……心……也是。 麻痛感袭上她的咽喉,是他的吮啮,像只狩猎的狂兽扣住猎物挣扎求生的弱点,再稍稍施力便会扯裂她。 而她就是无力逃离生天的弱者。 在迷雾魂消之际,他的嗓音带著勾引笑意窜入她耳内,字字如雷贯耳——“你这辈子,只能陪著我一同沉沦幽冥地狱,不得超生。” ※※※ 沉沦幽冥地狱,不得超生…… 她上辈子或许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导致今生必须倾其所有来偿还前债。他所说的不得超生,就是她现在的处境吧。 何其不公呀!虚无前世的记忆之於她,犹如梦醒烟散般不明,而她却必须为此空虚不实的过去偿罪? 睁开无眠的杏眼,她的螓首枕在他臂上,他的发参杂其间,缕缕墨黑细丝牢牢缠缚她,像一张绵密的网,令她无力挣脱逃离。仰著颈,对上他沉稳静寝的容颜,她从来没如此贴近凝睇过他,或者应该说她从不敢如此贴近打量他,她知道他是相当好看的,深刻轮廓及异色鹰眸在在显示他外族的血统,高扬不羁的剑眉如同展开双翼的空中霸主,又傲又挺。 她的目光落在薄长的唇,想像著以往句句似冰的话语由此而吐的情景,想像著以往勾勒出不带笑意的弧线,那时的他最骇人、最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逼我恨你吗?”她喃喃自语,指尖在触及他双唇之前又丧气地收回。他总是如此不顾她的意愿,一意孤行。 “我的无能及失败,你满意吗?我的反抗及挫折,你享受吗?”她垂下眼睫,在眼窝处画出微暗的扇贝阴霾,“将我逼到如斯地步,难道你真不担心我终有反击的一日?” 他依旧没醒,均匀的吐纳是他唯一的反应。 怜我轻巧撑起身躯,裸身坐在床沿,失神地看著纠缠散落在地上的黑、白衣衫。她该为自己逝去的贞节痛哭失声吗?或是趁著阎罗沉睡之际,亲手终结他罪恶的性命? 叹口气,她弯身捡起白衫,一件件套回冰冷轻颤的身上。悄悄推开房门,耀眼的日芒直透瞳仁,她举手眯眼,彷佛在烈日的照射下她便会烟消云散般的躲避,像个鬼魅这想法令她害怕,她终於如他所愿变为沉沦暗夜的魔物吗? 穿过重重院落,她刻意避开魑魅魍魉聚集的数个场合,毕竟昨夜阎罗大剌剌将她抱回房去的那幕恐怕早在其间传开。是心境改变所带来的影响吗?她在不经意间遇上的魑魅魍魉朝她展露善意笑容,也让她心虚不已,彷佛自己赤裸裸摊在众人眼前,供人指指点点。 昨夜的一切不该带来任何改变,她的新身分仍是阎王门的“白无常”,毋庸置疑。她不会因为身子归了他,便理所当然将他视为夫君、视为她的一切。 嘻嚷声在转角不远处传来,她缓缓走在石栏旁,瞧见数名魑魅魍魉领著十来位五、六岁小娃儿,若她料想不差,这些天真傻笑的娃儿将来也会成为如她一般的杀手,甚至更加突出。 怜我蓦然一僵,眼瞳直直盯著小娃儿又笑又跳的模样,双手不自觉朝腹部抚去,冷汗滴滴滑落。 小娃儿! 她怎麽忘了?当日她月信初来,鬼医以轻松的语调朝她讲解一番“做人道理”。经过昨夜—若、若有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成形可如何是好? 阎罗绝对不是一个会因孩子而欣喜若狂的好爹亲!倘若他心狠手辣地强逼小生命重蹈她的覆辙……怜我刷白了脸蛋踉跄数步後,猛然朝白云合的“文判居”飞奔而去。 ※※※ 文判居南侧是一池小塘,数枝孤傲的清莲摇曳其上,说美不美、谈雅也不雅,白云合却迟迟未将小塘填平做为他用,因为这小塘是红豆专司用来放生些青蛙、泥鳅及长寿龟的宝地。 今年武试结束,小红豆竟异常缠腻起白云合,那袭优雅白衫身後不难随眼见著一身火艳的小丫头跟前跟後。或许是由於这场武试里红豆被青魈一脚踹入冰凉的湖水,白云合勤劳捧上热汤,轻轻松松赢回小丫头的注意力。 怜我右脚甫踏入文判居,便听到清朗的吟唱声及红豆开怀的咯咯轻笑。 “取红花,取白雪,与皂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皂洗面作妍华。 第12章 取花红,取雪白,与皂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皂洗面作华容。” 这是北齐时期流传的愿面歌,词意是为亲儿之间的疼惜与期望,不难听出白云合隐含浓厚的望女成凤之情。 白云合取来洁净白巾,擦拭清洗完毕红豆的小脸蛋,顺便偷偷捏拧豆腐般的嫩颊。“好了,别再下池塘里弄脏,否则二小叔可不帮你洗。” “二爷。”怜我踌躇半晌,才开口打断眼前令人欣羡的天伦之乐。 “怜我姊!”红豆喜孜孜地打招呼,随即跳下白云合的大腿朝她奔扑而至。 “欸。”她应声,但有些尴尬。 “有事?”白云合觑瞧她一眼,自然没遗漏那双眸间焦急的情绪。他俯身朝红豆招手,“红豆,去帮二小叔和姊姊泡壶茶来,别忘了点心。” 支开她的意味浓厚,可惜天真清“蠢”的小红豆听不出来,捣蒜似的猛点头。“我去找鬼医爷爷拿茶具。” “小心茶烫。”在红影急奔之际,白云合不忘提醒小丫头,他可不希望见到一颗烫熟脱皮的小红豆。 “好——”跑远的尾音在半空中缭绕不止。 白云合领著怜我来到内厅,静静等著她开口。 怜我绞捏著衣袖。这种事要如何向一个男人开口?可是放眼望去,她只能想到白云合,只敢想到白云合。 白云合打破沉默,“你臂上的伤好些了吗?”想到自己是害她受伤的罪魁祸首,他难得善心大发地轻声询问。 “好、好多了。”她再度噤声。 凤眼扫过她失措及欲言又止的脸庞,昨夜阎罗骇人的举动早已闹得满门风雨,加上不经意瞧见她领口遮掩不住的紫红吻痕,他心底早先有谱。 “昨夜,他在你房里过夜?”他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否则照她闷葫芦的性子,八成愣愣地站到日头西沉还开不了口。 怜我急忙摇头否认。 白云合见著她向来无波无绪的固容上呈现羞赧及慌乱,轻笑出声,“那是你在他房里过夜?” 她垂低螓首,不答。 “你不会是来向我举发他的恶形恶状吧?”白云合佯装无知,眨眨眼间。 “不……我是来……请您……”话尾消失在闭合的唇瓣,又是一阵沉默。 白云合摊开纸扇,“小红豆随时会回来,我可来不及想出下个打发她的藉口。” 怜我紧合上眼,头几乎压垂到胸前,鼓起最後的勇气道:“我害怕经过昨夜会、会……所以可不可以请二爷替我去药铺抓、抓些药……”短短数个字让她说得支离破碎,又恐怕白云合听不明她的话意,她补充道:“是避妊那种药……” “我明白。”白云合解除她的困窘,不再戏弄饱受他那阎王老哥摧残的丫头,“依他现在的性子,的确不适合有任何子嗣。你别担心,这件事我会替你办妥,明天晌午再上我这一趟,我将药交给你。” 怜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请二爷务必亲自去,别、别假他人之手……”她不希望让其他人有丝毫猜测乱想的机会。 “安下心来,我知道如何做。”白云合起身踱步至门扉前,目光略略左右打量,确定绝不会有突然冒出头的魑魅,才对她道:“为难你了。” “不,我才要向您道谢,我知道要您一个大男人去药铺抓这种药,会带给您困扰,可是我想不出任何能帮我的人,除了您之外。”怜我诚恳地道。 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一个亲眼见识阎罗加诸於她的点滴,也是最了解她困境的恩人。 白云合摇摇头,“我清楚阎罗的为人,也明白你的性子,两块硬石互击,谁也占不著好处。” “我的顽抗微不足道,甚至伤不了他,到头来只摔得自己头破血流。二爷,您了解他,那您可否告诉我——为什麽他要选中我?买下我?教养我?逼迫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她抬头,眸子布满迷惑与苦楚。 “他没向你提过?” “没有,他什麽也不说。”所以她完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必须承受一切。 白云合垂下黑睫,仿佛思索著该如何陈述关於阎罗的一切。 许久,优美的唇线轻轻开启,“你的错仅在於——你勾起他相似的回忆,一个关於他的回忆,一个他曾经无力更改的回忆,他想由你身上扭转他认定的结局,但他错了,你永远不可能是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他所思所想。或者该说你压根没有错,若真有,大抵也是你的迟钝。” “迟钝?”怜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低喃。 “从他买回你的头一日,若你已发现,你不会过得如此苦痛。”白云合并不点破,仅稍稍暗示。 “由不由他买下,决定权不在我身上。”她也曾希冀是由白云合买下她,那麽今日的情况将完全不相同,她也不会如此惆怅。 “我并非指这档事。”白云合撑颊轻笑,“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怜我默念三次那个充满讽刺的名字,扁扁嘴道:“我当然懂,他不会放过任何羞辱我的机会。怜我、怜我,在这血腥的阎王门内谁能怜我?”多嘲弄、多讪笑的称谓,无时无刻提醒著她,这是个永难达成的奢求。 “你可曾想过,你不可能时时唤著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由别人口中吐出。”他可不能再说清楚,否则恐怕会坏了兄弟多年感情。 “我不懂。”二爷说话总是一语双关,让性子直来直往的她无法跟上迂回曲折的心思。 “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却还无法想透,我会明白告诉你。”白云合瞧见由远方急速朝此狂奔的红色身影。“红豆,用走的!” 他靠在门扉,差点教红豆扑倒的身子吓上三跳,最後乾脆跨开步伐上前接过茶盘并抱起小小红豆。 怜我瞧著眼前一幕,泛起好深好深的羡慕及——嫉妒。 ※※※ 偷得浮生半日闲。 青魈、蓝魁、黄魉、白魅趁著武判官前脚跨出阎王门门槛,他们後脚也跟著抹油开溜,四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市集。 平日除了练武就是习字,哪曾见著这般繁华景象?市集里玩的斗鸡、角抵、卖艺……吃的糖饼、黍糕、栗、馄饨……看得四人眼花撩乱。 “我要吃馄饨圆圆。”青魈拉住黄魉的衣角,指著香气逼人的摊贩。 黄魉小心翼翼自怀里掏出银袋,左数右数只拼凑出四人所有积蓄——十五文钱。 他咽下贪嘴的唾液,“咱们四个人吃不够银两,先忍忍,说不定前头会有更多好玩新奇的东西。”说完,他拉著青魈的手,快步离开馄饨小摊。 蓝魁与白魅正满脸趣味地瞧著广场上又是吞剑又是劈石的江湖卖艺。黄魉与青魈勉强挤进入群中,眼见大石块在肉掌猛劈下一分为二,众人皆鼓掌叫好,只有青魈扁扁嘴,投给卖艺者一个不以为然的目光。 “雕虫小技也敢来讨生活?我也能劈,而且还能比那大个儿多劈两块。” “小声点。”白魅急忙转身捂住青魈那张不知控制音量的大嘴。 可惜速度不够快,场间的大个儿眯起危险的眼,指著青魈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也试试?” 青魈不服气,抡起拳头大跨一步,“试就试!” “完蛋大吉——”黄魉与蓝魁哀号不已。 大个子及夥伴抬来另一块完好无缺的大石,摆明了要看青魈吃瘪。 青魈提足车气,大喝一声的同时右掌成剑形劈砍在上头。 静默片刻,全场爆出如雷巨响那块石头不仅裂开,甚至化为数十片碎石。 “谢谢大家捧场!谢谢!谢谢!”青魈死不要脸地朝四周揖身,仿佛他才是卖艺的正主儿。 大个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喝间:“你是哪条道上的?” 青魈胸脯一拍,“阎——王——唔!”最後一声消失在黄魉及蓝魁重重拍击在唇上的双掌里。 黄魉急忙打圆场,“盐嘛,大夥都吃过,就是咸咸的,是不?”他问向蓝魁,後者猛点头,半拖半拉地将差点露馅的大嘴公架离现常白魅忙不迭跟上,忽略身後一道利芒般的邪恶眼光紧盯著四人逃离的方向。 四人一直跑到另一条大街,黄魉气喘吁吁地赏青魈一个又重又猛的爆栗。“你白痴呀?差点害死咱们了!” “咱们不能泄漏丝毫与“阎王门”有关的字眼。”蓝魁说到关键字眼仅以唇形带过。否则回府光承受武判官的拳头及阎王的白眼就够他们四人受的。 “一时、一时兴奋嘛。”青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们……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好不好……” 四人找到一间茶馆,叫了壶凉茶,嗑起瓜子。 旁边国著小小一群百姓,其中心处坐著一名拉二胡的说书老者,侃侃而谈著三国时期的精采战事,每每提及曹孟德战败,众人响起欢呼,说书老者更加卖力地加油添醋,将曹兵说成十恶不赦的贼子,而获得百姓喜爱的蜀兵倒成了维持正道的唯一英雄。 讲完一回合,二胡声拉刷数下,说书老者道:“下回待续。”存心吊人胃口,也是说书人最高竿的本领。 “魏老,再说说其他的。”场边有人吆喝。 “大夥想听什麽?” 众人左右互瞧,黄魉身後冒出一个清浅笑声,“说说阎王门,如何?” 甫听到敏感字眼,四个魑魅不由得转头腼瞧开口的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发觉四人的目光时日以善意的颔首。 说书魏老口沫横飞地讲述著这个武林中最神秘、最恶邪的杀人组织,彷佛他曾亲眼见识阎王门的点滴,说起故事头头是道,对於阎王门内头儿们的描述更是详细,只不过与魑魅魍魉的认知差距颇大。 第13章 “阎王是名四十出头的恶人,早年在山寨当土匪头子,长得满脸横肉;文判官就好些,蓄著长胡,一副无害的善良老者模样;武判官呀,那可恐怖了,身长九尺,大掌收拢能捏碎十来颗脑袋,嘴里还能喷吐火光……” “这老家伙在胡说些什麽呀?”蓝魁凑近白魅,咬牙切齿道:“把武判说得像个妖魔鬼怪,呿!你听听,白无常身长八尺,舌能抵胸——咱们的白无常可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耶。” “说书嘛,趣味就好。”白魅不时偷觑身後的男人,他老觉得有股怪怪的不安感来自那名年轻男人,他虽无法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但他老觉得男人在笑……是一种充满阴谋的笑。 彷佛有个他们看不清的阴谋如黑雾般在周围成形——白魅机伶伶打个冷颤。 天外飞来一掌牢牢盖在白魅的肩头,瞬间涌起的香气让他踉跄一震,猛然回神时才发觉那只手的主人翁是黄魉。 “你怎麽了?” “没,只是身後的男人好怪……”他小声应答,抽抽鼻翼,发觉方才的香味竟消失无踪。是他的错觉吗?但那邪异的感觉太过清晰。 三人同时转向身後木桌,哪里还有人影?“他走了。” 白魅也回身瞧,那股恶意的气息仍旧未散,至少不安感减去大半,他暗笑自己突生的怪异念头。 “说书说到哪里了?”他回过神,问向蓝魁。 “阎王与铁血捕头龙步云大战三百回合,阎王使出一招“索命鬼掌”袭向龙步云胸口,龙步云反击一招“龙腾四海”,打爆一座高山和两座深湖,只差两人没飞天遁地。”蓝魁懒懒重复说书人夸张的形容,活似两人皆非凡人。 “好离谱,他真以为主爷是妖魔化身。”原来龙步云也非人哉。 “是很离谱,不过恐怕真有一个龙步云想与咱们交手一常”黄魉道。 “他敢?咱们阎王门里卧虎藏龙,可不单只有主爷们耐打,官差胆敢惹上咱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青魈自信得很。 “我也不认为官差能奈何咱们,不过小心为妙,你没听说过“骄兵必败”吗?”黄魉喝完最後一口茶,“别听这胡乱添设的故事,别忘了咱们还得替红豆买些玩意儿回去。” 第七章 她不快乐。 在阎罗的世界下成长全然无喜悦可言,但她也不悲伤,这些年来她已习惯了他的行为模式,明白如何在他狂霸的占有下保存仅馀的自尊。 但她还是不快乐。 她在他身下由女孩蜕化为女人,也在他掌间由淡漠转为冷漠,他不仅强迫她在形体上成长,也迫使她在心灵上老化。穿梭指缝的岁月如流沙般快速,她跳过好长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或许其中有些微驿动,仍激不起任河涟漪——她像潭无波死湖。 她甚至在黑无常牛耿介走火入魔离开阎王门後一年才发觉少了这号人物,足见她的生活多麽与世隔绝。 甫满十九的她却有著六十老妪的心态。 前些日子,阎王门内难得举行一场独特的婚宴,主角是一对令众人永远也无法搭凑成双的男女——白云合和红豆。姑且不深究白云合是如何转变心态,由一名长辈成为红豆的夫君,但他对红豆的疼爱是有目共睹,不争的事实。 那天夜里,她听到四个大男孩拎著酒坛,躲在湖心擂台上痛哭失声,又叫又嚷,最後甚至大打出手,疯狂得像失去心爱物品般,却又在隔日清晨,见著四个大男孩像无事人一般与众魑魅魍魉打屁聊天。 好陌生的情绪,又悲又喜又乐又怒……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过这些情绪吧?奈何无论如何回想,却无法抓牢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悸动。 因为阎罗未赋予她拥有这些七情六欲的权利,所以她才无法领受吗? 静静坐在阎罗的房内,即使与他同床共枕五年之久,她仍奋激不起迎合之心,连一丝丝也不曾有过。她不准许自己抛弃尊严,像廉价的娼妓臣服於他。 素手滑过纱帐上流苏的同时,门扉已被人推开,霎时她让肌理偾张的臂膀搂进怀中。如同往常一般,她总是先微微挣扎,才在他强劲的力道包围中停下动作,他坐在床沿,像搂抱个娃娃般地环紧她。 “今年武试由你来主试。”沐浴过後的清爽自他衣襟微敞的胸膛传出,他半强迫地轻压她螓首贴紧那平稳心跳的来源。 “好。”这些年来,为了向他证明她绝非无用之人,她疯狂似的练武,武艺直逼他,性子却更加内敛。 “想与我较量吗?”胸前传来阵阵笑意激起的震动,长指穿梭在微寒的青丝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梳著。 “好。”她仍旧单声回覆,不同的是嗓音稍稍轻扬,细微的差异逃不过他敏锐听觉。 “武痴。”在她心底,剑术恐怕远胜他数分。 不再多言,两人极有默契一前一後沿著修武居檐下而行,在途中正巧遇上白云合及喜上眉梢的红豆,红豆三不五时在白云合颊畔印上甜吻。两人并没有上前打扰甜蜜小两口逗笑言行,悄悄在雕柱暗处等待白云合夫妻步离。 “羡慕他们?”在夫妻俩走远後,阎罗发觉她短暂失神。 “不。” “不会还是不知道?”他扳过她的固颊,想从她眼底读出她的思绪。 “不羡慕。”她没避开他,直直看进他摄人心魂的绿眸。“因为羡慕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改变,想著想著,也不觉得有何好欣羡之处;就像笑容不能改变我的心境,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怎麽去笑。”她已经不再是拥有美丽幻想的小女孩,不再要求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像只被拗断羽翼、无法再飞的鸟儿,望向蔚蓝宽阔的天际却拍动不了残缺翅膀,绝望地朝著穹苍泣鸣,回应她的仍旧只有渺茫的回音。 “你在勾起我的罪恶感吗?”阎罗不爱看她这般淡然,而她所呈现的却也仅止於淡然。 怜我迸出笑,眼神却未添沾任何暖意,“你会吗?主爷。”他若有罪恶感这种高贵的情绪,就枉称阎罗。 “这一声主爷已经很明白替我回答了,不是吗?”只有在她满心不甘时才会祭出这两字称谓来疏远距离,其中绝不包括任何尊敬及惶恐。 她不著痕迹脱离他箝制颊边的指,换来他眯起苍翠魔瞳,更加霸道扣住她肩胛。她越是想逃离,他越是要将她囚回最贴近他气息的角落! 然而,即使充满力道的掌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她仍旧直视他,倔强薄唇也不愿轻吐求饶的懦弱字眼。 “我不想和你在这耗上一整夜。”怜我淡淡开口。 她永远都是最先低头的一方,因为阎罗对於两两相望的场面毫无尴尬可言,她却不想迷失在那双冷墨绿瞳之中。 “逃离我、臣服我,你永远都是失败者。”他倏地松手,还她自由。 怜我抿著嘴,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嘲弄。“我会做到,总有一天。”不是臣服,而是逃离!远远地逃离他,即使注定孤独终生也好过现在的情况。 “你舍得?”阎罗露出笑,无关喜乐,只因她的反应。 “舍得。”她毫无迟疑,说得又快又坚定。 他指尖抚上她的唇瓣,“鸟儿总以为逃离了笼外便是一片自由晴朗天际,却往往在跨离之後才惊觉它的羽翼早忘了如何飞翔、忘了求生本能,尤其是像你这种永远躲在别人保护之下的傻丫头……” 逸出笑声的薄唇取代长指攫夺她的红唇,以强硬的姿态迫使她接受唇舌的交缠。 ※※※ 阎王门近来笼罩在混乱又带著些微火爆的恐怖气氛下。 先是向来温雅的文判官白云合冷著一张俊颜,要石炎官动用武力自洛阳绑来一位名唤风裳衣的男子;後又发生红豆不知为何原故与白云合争吵,几乎急煞爱女心切的石炎官,就在事情即将落幕之际,白云合竟又与红豆相偕离家出走,连只字片语也不留,让担心的石炎官满腔怒焰如火山喷发般在阎王门炸开。 每日总能见著一头晃摇满脸黑胡的火爆狂熊在阎王门里凌虐著可怜无辜的魑魅魍魉,熊掌呼啸而过之处霎时化为灰烬,并有越发烧旺的迹象。 甚至时常还能听到熊吼响彻云霄。 “可怜的炎官,他几乎快丧失人性了,唉。”一名足以与白云合媲美的美男子托著腮帮子,优美的唇线略略下垂,轻蹙眉宇的模样比女子更形娇艳。 他就是日前让石炎官以麻布袋“打包”回阎王门的风裳衣,也正是阎王门首位白无常。 “白云要走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包袱跟随他到天涯海角,唉……”这一声叹息远比同情石炎官的那声来得响亮及悲恸。 原因无他,只为风裳衣痴恋白云合,长达十数年之久。 “还有那颗小嫩豆……”他停顿,眉间的小结再度加深数分,带著自我谴责的丝丝轻厌。 “你早就该改改这讲话不经大脑的恶习。”阎罗非但不同情他,反倒落井下石,“白云现在的情况你就满意了吗?”绿眼抛甩给他一记冰霜。 怜我立於阎罗身後,并不明白两人话中的暗喻。二爷的离府与风裳衣有任何关联吗?她知道风裳衣恋栈二爷,但二爷毫无心动之意,难道当初红豆与二爷争吵痛哭的原因全在这名比女人美艳的风裳衣?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怕白云措手不及,所以才告诉他“那件事”……”风裳衣哀怨地咬著袖口,右手擦拭著眼眶边禁不住的泪珠,“我没料到红豆竟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不是存心要破坏他们的……老大,你也知道,我虽然很爱很爱白云,但我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臭狐狸,专司介入别人的甜蜜生活……白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呀! 第14章 伤他的心这档事我是绝不愿意做的……” “但你已经伤了,而且还是很重很重的在他心口上赏他一拳。我许久不曾见过白云出现那种失魂模样。” “老大,不要再说了……”风裳衣很驼鸟地捂住双耳,拒绝更多无法承受的罪恶感。呜……就算他自刎一千、一万次也无法挽回错误。 “你与老四难兄难弟,要哭上他那儿哭,别淹没我的阎王居。”阎罗最受不了风裳衣爱哭的本事,眼泪收放自如,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在风裳衣抿嘴抖唇前将他撵出屋里。 “我就知道你最没良心,呜……我去哭给炎官听……”风裳衣挺著游魂似的身躯,“飘”出阎王的视线,自从白云合一走,他整日就是这等落魄模样。 无神的身形跨出门槛,正巧撞上送茶水进房里的白魅。 “哎呀——”白魅快手接回倒翻的茶具,正想开口数落走路不看路的游魂时,风裳衣已然飘这,像个无主孤魂。 “风爷是怎麽了?”他低声咕哝,手脚也毫不怠情地将茶具布上桌前,斟满一杯颜色古怪的浓褐液体。 怜我在白魅将冒著滚烫白烟的液体递交阎罗前伸手拦下,“这是什麽?” “是鬼医开给主爷的药汁呀。”白魅理所当然回覆。 “东西放下,你出去。”阎罗懒懒交叠愿长双腿,淡瞥白魅一眼。 “是。” 门扉再度掩上。 “你生病了?”怜我的口气很淡,仍听得出深沉的疑窦。她打量著他的神色,并未发觉任何异状,眉宇不觉轻蹙。 “这是防毒的药汁。”阎罗简言道,扣著杯绿缓缓转动。“铁血捕头龙步云已经将矛头指向我这索命阎王,所谓兵不厌诈,说不定那些酒囊饭袋,武的不行玩阴的,一小滴毒药便能毒毙一府的魑魅魍魉,鬼医日前命所有人十天必饮一次这种药汁,你不知道吗?” “我不清楚。”她压根没听过这件事。 在她回答的同时,阎罗大呷一口看来相当难以入喉的菜汁,旋即扣住她脑後青丝压向他的唇,将口中的汁液哺渡予她。 又苦又涩的呛鼻味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自舌尖窜上心头。 她向来害怕苦味的食物,非必要时也尽可能避免品尝,因为平时的生活已经苦不堪言,毋需再由外来的滋味提醒著她。 嚼然的清丽容颜难得因极苦的口感而皱成一团。 纤手推阻著他的贴近,他的滑舌随著汁液的哺尽顺势窜入如丝喉间,有力的臂膀握著她腰肢,将她压锁於石壁与浑厚胸膛之间,毫无空隙。 “苦吗?”他恶意地笑问,灵巧舌尖舔去滑漏於檀口外的顽皮药汁。 “很苦!”她皱著柳眉,语气怨怼,不停吞咽唾液。 “和你每回与我交欢完事後所饮的避妊药汁相较呢?”他贴吻在她颈项间,烙下专属於他的记号,怜我吃痛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何时知道她有饮避妊药汁的习惯? “你……” “别担心,我也不打算让你生养那些磨人的小家伙,永远都不要。”因他绝对不会是个称职的父亲。墨绿的瞳间添加更深更炽的欲色,不安分的手忙碌剥除碍事衣物。 “别在这里——”天啊,他想在这不合宜的地方以这种怪异羞人的方式占有她?怜我双颊红艳,忙不迭撑张十指阻挡他猛烈的攻势,“阎罗!住手” 他听话地住了手,却放肆唇间的重力吸吮。 “知道我想做什麽?”邪佞的气息轻吐在她耳际,合住她圆润的耳珠子,低沉道:“让你再喝一次避妊药汁。” ※※※ 男人的劣根性! 他们从不需体会女人孕育胎儿的辛苦,只晓得尽情放纵兽欲,如同阎罗从不曾亲自品尝过那帖药汁的苦味,次次与她共赴云雨,他逞足一时之快,苦的却是必须拧鼻灌药的她! 他嘴里说不想要子嗣,那就不应该再对她做任何可能受孕的事呀! 怜我在厨房里温著药汁,看著点点火光,橙色弱芒照在她的五官,除了匀称平稳的呼吸外,几乎就像座融於夜色的精细石雕。 数月之前,几名魑魅魑魉在执行阎王令时让龙步云事先埋伏的官差捕获入狱,明摆著将阎王门定於必剿目标。石炎官曾经出府调查过底细,发觉除了正派的龙步云之外,就连数个畏惧成为阎王门殂杀对象的门派竟也暗中动起手脚,阎王门等於背腹受敌。 她原以为嗜血的阎罗会率先解决每一个将歪脑筋动上阎王门的家伙,但阎罗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反扑动作,反倒是石炎官像热锅上的蚂蚁,也许是红豆与白云合离家之事仍旧令他心烦,所以才藉由其他忙碌来转移混乱的心绪。 阎罗究竟在考量什麽?是看轻铁血捕头龙步云的本领,所以不屑与之交手?抑或他也苦无对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不,他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但她为何有如此不安的念头?这个束缚她的牢笼摇摇欲坠不正是她的希冀吗?只要龙步云剿了阎王门,她就不需要再过这样的日子,她就可以不再背负著白无常的恶名……可她却毫无喜悦之感。 暗夜中,一道身影闪入厨房,在灶角东摸西模的不知搞什麽鬼。 “谁!?”怜我转瞬来到人影身後,一把扣住他的颈脉,旋即听到耳熟的叫痛声。 是白魅! 白魅眨眨迷蒙的眼,憨傻的模样倒像是被怜我的轻喝声惊吓,他转首左瞧右觑,“白无常?我、我怎麽会在这里?” 怜我凝睇著白魅布满疑惑的神色。 他摇搔头,喃喃自语:“我不是在房里睡觉吗?难不成是睡胡涂了?”他抬起头看向怜我,“白无常,这麽晚了,你怎麽也在这?”难不成是肚子饿了,半夜爬起来找食物吃吗? 她眯起眼,却找不出白魅怪异之处,摇头不答。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回房去睡了喔。”面对怜我少言的性格,白魅觉得别扭,只想尽快退常“嗯。” 白魅溜出厨房後仍是不解自己为何会“睡”到厨房去。在阎王门里长达九年,他从不曾发生梦游事件埃“我明明熄了烛火就上床就寝呀……好像还左右翻身了数次,也听到蓝魁的打呼声……”他仔细回想著入睡前的细节,“对了,好像还有股怪怪的香味——咦?” 白魅低头看著自己握拳的右掌,摊开,一团油纸捏在掌心。 “这是什麽?”他摊开油纸,空无一物。他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东西,空白的脑袋翻不出任何记忆,他耸耸肩,不在意地随手将油纸团抛丢在草丛里,打著哈欠踱回大通铺。 诡谲的暗夜里,一个悄然成形的阴谋在众人浑然无觉之前,如黑云罩顶似地蔓延开来。 ※※※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阎王门里的火爆黑熊踩著气冲冲的步伐冲进大厅。 “老大!那个龙步云欺人太甚!第十六个,两年之内他抓了咱们十六个魑魅魍魉!老大!你别净坐著发呆呀!”石炎官来回踱步,满腔愤慨在瞧见阎罗撑著颊无动於衷的淡然神情後,如消气的皮囊袋软化。 老大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别人刀口都架到脖子上,他还满脸不在乎? “老大——”石炎官准备展开第二轮口水战。 阎王门内唯一能说动老大的白云已经失去踪影长达两年,老三牛耿介走火入魔离开府邸後也归於平淡生活,风裳衣一年半前也收拾包袱去寻找白云的下落,整个阎王门只剩下他、白无常和一个反常的阎罗,也难怪他心急如焚。 “我听到了。”阎罗打断他的话,始终没睁开眼。 石炎官与众魑魅相视一眼,最终将目光回到白无常怜我身上。 你向老大开口问问,他到底怎麽了?石炎官朝怜我挤眉弄眼,又是努嘴又是比画,看来今天是不打算让阎罗继续悠闲无谓地空度一日。 怜我为难地轻蹙眉,不甘不愿地开口:“主爷,您还好吧?”她只有在众魑魅面前才会以“您”字尊称他。 她的嗓音让阎罗睁开眼,随即再度合上。 向来冷峻冰霜的刚硬脸庞线条依旧紧绷,黑豹般的身躯依旧慵懒,但在怜我眼中,他不对劲! 阎罗不是个能宽容待人的善者,更不准许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被动地位,别人伤他一分,他便狠狠回敬他人十分,绝不会仅是现今无所谓的冷然。 而唯一呈现在深魑魅眼前的冷然,亦添上数分异常的倦意,这是不曾在魔魅俊颜上出现过的情绪。 “你身体不舒服?”她压低声音询问,口气中带著自己也不明了的试探。 阎罗恍若未闻。 “主爷!四爷!不好了,山脚下聚集大群官差,会不会是来找咱们麻烦?”门外慌慌忙忙跑来一名魑魅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吼。 众人目光又落回阎罗身上,他仍默不作声,维持一贯动作。 “牛头、马面,你们去探探虚实。若遇龙步云,千万别与他交手。”石炎官第一时间做出指示,两人领命奔出阎王门。 阎王门外围的阵形迷境是十数年前精通邪门歪道的风裳衣所设下,至今非属阎王门内者犹无法破解,应该能挡住任何愚蠢又贸然砸场的笨蛋官差。 怜我顾不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反应,素手贴上阎罗额间探测体温,阎罗睁开寒冰冷玉的双眸,喝道:“你做什麽,” “你非常非常不对劲!黄魉,去请鬼医到大厅一趟!”她投给阎罗坚定又不容反抗的目光,压下阎罗原先欲反抗的手。 第15章 “不需要!”不知是否身体不适所带来的影响,阎罗竟挣不开她的扣握。 “你胆敢再挣扎,我就教武判官打昏你!”怜我冷著脸,显然说得出做得到。 无辜被拖下水的石炎官闻言一怔。 教他打昏老大?他哪敢呀!?他不先被老大一掌劈成蠢熊才怪! “他敢!?”阎罗冷眼扫过石炎官,带来霜雪般的超低寒温。 “他不敢,我就教青魈、蓝魁、白魅动手!”她又拖另一群受害者下水。 “我会一个个将他们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阎罗喝道。 “你现在有这种力量吗?”怜我的口气轻嘲。若她没料错,阎罗身子恐怕虚弱得无法提起一柄剑。 “试试!”阎罗瞠著无温的鹰眸。 两人彷佛无视大厅上众魑魅猛烈摇晃著脑袋,呜……他们招谁惹谁呀?就连乖乖站在厅堂旁也会被狂风暴雨扫到? “鬼医来了!鬼医来了!”黄魉硬拖著老态龙锺的鬼医直奔入堂,赢来众魑魅感激涕泣的目光。 “发生何事?”鬼医莫名其妙被推到阎罗椅旁,询问道。 “鬼医,王爷的情况相当反常,您帮他瞧瞧。”怜我主动拉过阎罗手臂,方便鬼医诊脉。 “放手——”阎罗猛甩开她的掌,一阵强烈阒黑笼上眼帘,早已失了力的身躯“砰”的一声重重伏倒於地,连带扯拉始终握著他手腕的怜我。 “主爷!?”众魑魅惊声尖叫。 象徵屹立不摇的阎王门首脑在众人眼前崩塌,尤其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 “别急,我诊诊。”鬼医满布皱纹的指扣上阎罗脉间,细白长眉紧紧聚拢,“是毒!” 众人面面相觑,怜我率先否定,“不可能,主爷都有按时服用您调配的药汁预防,照理来说——” “等等,我啥时调配过预防药汁?”鬼医一头雾水。 “您没调配过药汁让王爷和众人喝?”怜我同等惊讶,“但这两年来我都亲眼见王爷喝下那碗药汁呀!”但是因为药汁苦涩,所以她总是能不饮就不饮。 “我虽然老了,但脑子可没老,难不成是有人渗入阎王门里?”鬼医顺势替怜我诊脉,却发觉她并未中毒,他招来石炎官,再诊,“四爷体内也有些微毒性,但没主爷来得严重……” 恐怕阎王门内大部分的魑魅亦是同等情况。看来敌人是将矛头全指向阎王门的正主儿,其馀魑魅倒受创不深。 “是什麽毒?”石炎官急忙问。 鬼医固色凝重,“若我没料错,是“破百会”,一种让人丧失武艺的慢性剧毒,缓缓侵蚀掉浑身经脉,最终化为一摊尸水。主爷应该早已有所察觉,因为“破百会”毒性甫发,是剥皮抽筋似的剧痛。”他一顿,“到底是何人端药给主爷?” 怜我的目光移到白魅身上,每次送药者都是他,但白魅太善良,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不相信白魅会做出毒害阎王门这等胆大之事。 她来到满脸惊惑的白魅身前,“是谁将药材给你的?” “是鬼医呀……”白魅与怜我相对,虽然声音颤抖却相当肯定。 “胡说!”鬼医立即反驳,“这等重大的事情,我怎麽可能记不住?况且我不擅长炼毒,“破百会”这种难度甚高的剧毒又怎可能炼出来?” “我没有说谎!四爷!白无常!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说谎!”白魅寻求其他人的信任,温文的脸孔上是害怕及惶恐,“是鬼医要我每月十五日到他药柜最下角的木抽屉里取药,并煎给主爷喝的,我说的是真的!” “白魅,你冷静下来。”怜我安抚著抽抽噎噎的大男孩,“鬼医是当面交代你办这事儿吗?当时你身旁有没有其他人在场?别慌,慢慢想。” 白魅抖动的身子顿了顿,听话地闭起眼,“好像……没有其他人在抄…那天、那天鬼医在房间布帐後头忙著……对!是隔著布帐,但是我很确定是鬼医的声音。” 怜我点点头,“好,你再告诉我,你经常三更半夜跑到厨房去做什麽?”她不只一回撞见白魅去厨房,原以为他是偷渡厨房里的包子馒头,也不以为意,现下反倒成了怪异之处。 “我?没有呀!”白魅忙不迭摇头。 “我也曾见著白魅半夜在府里游荡。”另一名魑魅作证。 “我不记得了……”白魅几乎快哭了出来,全部矛头都指向了他。 “白魅常常夜里睡胡涂,有时我见著他睡里起身,叫醒他之後他都是迷迷糊糊,甚至是茫然不知,不过我不相信白魅会做出这种事。”黄魉为他辩白,青魈及蓝魁也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石炎官抚著虬髯黑胡,边沉思边探问。 白魅却哭得无法自已,当然更无从回答石炎官的问句。 “妈的!你哭哈哭呀?又不是香喷喷软嫩嫩的娘儿们!”性子急躁的石炎官拎起他的衣领猛咆哮。 白魅猛抬起脸,双眼挂著欣喜的发现,急道:“对了!就是香味!一种好像姑娘家用的香粉味!”他每次在迷蒙之间都会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却往往在瞬间又消散无踪。 鬼医脑筋一转,推测道:“我看白魅可能是中了暗示,有人想藉白魅的手来铲除咱们。魑魅魍魉中究竟有多少人中了“破百会”的毒,又有多少人与白魅一般情况,四爷,这些是咱们目前迫切要明了之事。”他叹口气,“而且阎王门外的阵形恐怕是挡不了片刻……” “老风的把戏从不失效!”石炎官对风裳衣可是信心满满,虽然风裳衣武艺差得令人瞠目,但独独对奇门遁甲有一套本事。 “都已经能控制阎王门里的魑魅,要破个阵形岂不易如反掌?”怜我提醒著石炎官,目光担忧地扫向紧合双目、额前布满薄汗的阎罗。 不应该呀!为什麽她的心猛地紧揪,好似承受著“破百会”之毒的人是她呢?而阎罗又是忍耐了多长时间的痛楚,她竟然毫无察觉? “四爷,先让众人撤了吧,您的毒虽然不深,一日运动内力奇,也会造成伤害。”鬼医提议道。 黑胡盘踞下的面容难窥其心思,就在石炎官蹙眉同时,牛头马面奔回府里。 “四爷,龙步云兵分三路,将山头围住,仅留上山的小径,他存心将咱们逼上断崖。”牛头简略陈述,神情凝重。 “找十数个武艺高强的魑魅与我一道杀条血路出去,其馀的人保护著主爷。”石炎官道。阎王门的决策向来由阎罗或白云合控制,他只不过是出力的一方,老实说,他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计谋。 “要是老二在的话就好了……” “不用这般大费功夫。”一道清朗的浅笑声打断石炎官的低喃及深魑魅的无能为力,穿著青蓝布衫的身影靠在阎王门厅堂门扉,“我不打算与各位来场厮杀,各位何不乖乖束手就擒,既不需花费力气,也省了龙某不少时间,这提议如何?” “龙步云!?”场间有人失声问道。 “有人识得在下?”龙步云笑得爽朗,在他跨前一步的同时,青魈、蓝魁已抽出剑挡在他前面,蓄势待发。 “等等,小兄弟别猴急,我的下属也很紧张呢。”龙步云下巴朝门外一努,手执弓弩的官差早已摆好阵势,只要有人轻举妄动,如雨飞箭便会将众魑魅射成蜂窝。“让我先见识见识阎王门的主头儿们。哪一位是阎王?”他笑笑地推开两把银亮长剑。 石炎官握著大刀,怒眼图瞠,粗犷的模样更添数分吓人气势。“名满天下的铁血神补也不过尔尔!有本事就单挑,何必耍些无耻的小人手段!”话声甫落,刀锋直劈而下。 瞬间厅堂内一阵混战。 “白无常,快带主爷走!黄魉,你帮忙,快!”马面一把将阎罗架上怜我肩头,让黄魉帮忙扶著另一边。 “我留下来帮忙!至少我的武艺不差,能帮武判官挡些时辰。”怜我急道。 马面淡淡回过身,略长的面容带著清笑,“白无常,论武艺我已经比不上你,但论杀人,你恐怕永远不如我。”这是生死关头,而不是输赢无谓的武试,她的武艺虽强但仍不够狠辣。 “白无常,快走!”黄魉催促著她,怜我心一凛,与他快步搀扶著阎罗朝侧门离开。 无路可退,他们只能选择山林羊肠小径。 “再过去只有黄泉谷,是死路。”黄魉道。 奔驰片刻,陡峭绝壁映入眼帘,茫茫不可见底的云海蒙烟所笼罩中,是吞噬人的恐怖深渊。盘旋穹苍的鹰,发出凄厉泣血的叫声,回响不止。 正当两人顿下脚步的同时,轻笑声亦回荡在崖壁之间。 “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喔。”嘲弄的男音自树梢传下,两人抬头瞧觑,发现一名男子慵懒地侧躺其间,是追兵吗? “你是谁!?”黄魉喝问。这男人好眼熟……除了一身与文判官相似的温文儒雅气息之外,还添加一股无法隐藏的阴狠。 “记性真差,咱们见过呀。”年轻男人跃下树,风度翩翩站立两人之前,也注意到怜我抖开腰间软剑。“姑娘,你的眼神——很凶恶呵!” 男人前一句话让黄魉皱起眉头,却丝毫记不得曾在何处见过这男人,照理来说,如他这般怪异的温文及邪恶融於一身,应该会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真伤了我的心,你竟然记不得我?也许另一个小弟弟会此较有良心……我想想,他好像叫“白魅”是吧?他真是个乖小孩,不知不觉中将我的暗示做得完美无缺。” 第16章 年轻男人笑眯漂亮的弯月眼,唇边勾勒起上扬的红唬“呀——是你!”黄魉指著他大嚷。 “他是谁?”怜我问向黄魉,目光不曾移开年轻男子。 “有一年我们四个人偷溜出阎王门,到热闹市集去逛逛,这男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後,还说了些好怪的话!” 年轻男人拍拍手,给予黄魉掌声鼓励,“总算回想起来啦?容许在下自我介绍,淳于翊,与你们同样吃杀手这行饭的。”他客气地揖身。 “是敌人或朋友?”她冷著声问。 淳于翊皮笑向不笑,“恐怕要让姑娘你失望了。” 怜我握紧剑柄,眯起美眸,“你的意思是?” “姑娘肩上所扶撑的阎王头颅价值不菲。”淳于翊乾脆将来意完全挑明,“你们阎王门令太多人所忌惮。怎麽办呢?雇用我的财主大怕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阎王令会动到他身上,你知道当一个胆小恐惧的人被逼到最後死角,唯一的选择只有——消灭恐惧来源。”他咧嘴一笑,说得天经地义。 “所以你便使毒计要阎王门陪葬?”黄魉喝问。 “你们不该为我的耐心来点掌声吗?为了下这“破百会”而不被察觉,我可花了整整两年的光阴,让白魅那小家伙无意识之中一点一滴将剧毒喂入阎王腹里。”说完,淳于翊为自己送上两记清亮掌声,“这“破百会”比我料想的更加有效,不但侵蚀掉阎王令人丧胆的高深武艺,更使他成为废人。好了,在下的说明,姑娘可满意?” “满意。但你太小看阎王门!”怜我划破越发浓厚的云雾,剑尖直指淳于翊的咽喉。 “来硬的,我不擅长武艺,甚至可以说相当差……”淳于翊倏地半举手臂,在衣袖无声下滑的同时,猛发爆开的青雾模糊她的视线。“但是要杀你,太容易。” 他的声音近得像贴在她耳畔,怜我悚然一惊,淳于翊的手掌已直扣她肩胛死穴。 她反射性地提掌相对,更快速的一道黑魅鬼影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击回淳于翊的攻势。 淳于翊大步後退数尺,抚著胸膛,唇角溢出红艳甜血,舌尖轻舔舐掉赤红。“不愧是阎王,身中我小师姊特调的剧毒“破百会”,竟还能击出如此骇人的掌力。”他状似赞扬,眼神反倒更显阴冷。 怜我侧首望著靠撑在她肩上的阎罗,披散狂扬的黑发撞如羽翼展翅,掩不住发丝下炯炯有神的绿芒冷光。 淳于翊敛起俊颜上所有和善的笑意,摊开掌心,顺著风势吹起其间颜色鲜艳的粉末。 “主爷!白无常!快闭气,是毒!”黄魉慌忙叫道。 “杀了他。”阎罗低沉的嗓音下达命令,“否则我们只能任他宰割。” 怜我颔首,放下阎罗身躯,翻身扬剑。 淳于翊果真如他所言,不擅武艺。他胡乱将剩馀药粉朝怜我脸上洒散而去,她螓首一偏,俐落避过,软剑霎时化为银光砍断淳于翊使毒的双臂。 鲜血如瀑般地奔出他的身躯,凄厉的哀号响彻天际。 在她欲举剑斩断淳于翊首级时,双瞳闪过迟疑。同时刻,黄魉已刺穿淳于翊的心窝。同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绽放声在幽茫的谷间,越发清晰。 黄魉抹去喷溅脸上令人作嗯的鲜红,年轻的脸庞没有丝毫害怕或惶惑,“白无常,现在要怎麽办?” 怜我回过神,没回答他的问话,转向阎罗道:“你还好吧?”她拨去几缕黏贴著他苍白脸庞的发丝,看著阎罗眉宇之间聚拢著痛楚。 黄魉望见不远处的兵马尘烟,“追兵来了!”就连四爷也抵挡不住? 龙步云的踪影率先来到山谷之上,发饰散乱、衣衫狼狈,看来甫结束一场激战。“将阎王交出来,我可以对你们从轻发落。” “武判官、牛头马面和其他人呢?”黄魉问。 “死的死,抓的抓,你问得是哪一个?”他说完话的同时,山下烈焰冲天,叱吒江湖的阎王门毁於一旦。 “卑鄙!瘪三!不敢光明正大与我们挑战,反倒使小人的下毒手法!”黄魉年轻气盛,即使失去好友的悲痛令他眼眶一红,愤怒的剑法仍支撑著他的意志,砍向龙步云。 “下毒?龙某不会使这种小人招数。”龙步云偏过身,剑眉紧蹙。方才与他交手的大黑熊也是这般羞辱他,难道……“淳于翊不就是与你同一夥?”剑势再挑,黄魉毫不气馁。 “淳于翊?”龙步云的目光落在瘫软在血泊中的男子,“是他!?” 他与淳于翊有数面之缘,是在几次与江湖好友谈论阎王门之时偶遇,但淳于翊并非官府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次围剿行动中?他再望向紧合双眼的阎王,他的模样的确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折磨……官差兵马接踵而至,团团围住三人,前有敌手,後有断崖,上天更要灭了阎王门。 阎罗撑起顺长身躯,令几名胆小的官差大退数步。绿瞳落在龙步云身上,两人互换个赏识的目光,如果今日身分不冲突,或许他们尚能把酒言欢。 阎罗扣住怜我腰间,薄唇贴在她耳际,“机会只有一次,等会儿我朝官兵右侧发掌,你与黄魉趁此空隙逃离。”他的气息吃力,几句话犹如耗费全身劲道。 “不!你没有办法的!”她忙不迭反扣住锁在腰间的臂膀,轻轻摇头。 “难道你就不能顺从的听话一次吗?”阎罗没有笑,但嗓音中挟带著丝丝柔意,淡得连她都听不出来。 没等待她的首肯,阎罗已展开行动。 在他推开她的同时,凝聚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怜我扑倒在地,没有照他的话逃离,反倒奔回阎罗的方向。 阎罗击出所有力道,飞沙走石的狂流将官差击得东倒西歪。内力推出之时也使阎罗的身子朝後飞驰,直直落入身後广阔无边的云海。 怜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剑刺地,支撑两人身躯重量,剑尖深深划刻一道拖曳长痕,仍旧挡不住两人下滑之势。 粗糙尖锐的细石块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肤,她却不放手。怜我垂著颈,发丝如瀑飞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绸缎垂帘。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黄泉谷边缘,而阎罗若非她的坚持,早吞没在似浪啸的云海深处。 “握著我的手!”怜我使力大叫。 “放手。”阎罗轻吐这两字,实际上他已经完全无法抬起手,更遑论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松手,两人就要一块葬身於此。 “阎罗!”她不听,身子下滑数寸。 “放手。”他连挣开她的手劲也施不出来。但他必须让她放手,即使——必须伤害她。 他缓缓吐纳,试图提起身内最後一丝真气。 “不听话的丫头……你会与我一块粉身碎骨……” “你说过,要我这辈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沦幽冥地狱,不得超生!”她不肯松开颤抖的手,但他却逐渐脱离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数分。 阎罗轻笑出声,“我反悔了,你总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话声甫断,阎罗透过指尖推送一道伤不了她却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内力。 五指甫松又忙乱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体温已然滑出,坠入茫茫深邃的黄泉谷底……她瞠圆惊慌水眸,眼睁睁见那抹黑影消失……在她眼前,从她生命中,消失。 “阎罗——” 第八章 幽暗潮湿的地牢中,传来令人作恶的闷臭味,除此之外,静间的犹如废墟。 最角落的牢房中,白无常怜我曲膝靠坐石墙,从早到晚,不曾稍稍改变。 衙役送上粗简的餐点,发现上一顿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动。 “喂,吃饭了。”衙役随手推进白饭,牢中人仍旧毫无反应。衙役轻呿一声,再度落上重锁,与另一名衙役相偕饮酒。 “里头关的是谁呀?上三道大锁?”较为年轻的衙役好奇问。 “阎王门的人,龙捕头担心普通铁锁关不牢,还特别为她上手铐脚镣。听说阎王门的杀手个个凶狠毒辣,杀人呀,轻松得就像扯下这烤鸡的腿。”老衙役还当真示范,双手一绞,递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鸡。 小衙役教他这麽一比方,食欲全消,牛饮地灌下数碗酒,冲冲胃里作呕的恶心想像。 “说正经的,这回龙捕头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种捕快,哪一个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自个儿脑袋隔天就被阎王给砍掉了,没料到龙补头不但与阎王门对上,还剿得乾净,这下县太爷朝上头奏一笔,还怕升不上官吗?”年轻衙没语气中充满对龙步云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声,“奏?奏什麽?奏没抓到阎王门里任何一个当家主事的头儿?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给溜了。” “听说阎王坠崖,生死不明,龙捕头已经教人搜了好几天,连个影也没瞧见,会不会真死了?” “拜托,那黄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浑身骨头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够完全,豺狼野兽也早早拖回洞穴里,祭祭五脏庙。” 两位衙役大笑数声,话题也从阎王门转到县太爷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迹。 昏黄的夕日透不进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乱的发、受损刮破的白衫、环著小腿的手臂,以及发红刺痛的双瞳。 她没有因阎罗的生死不明而流泪,是因为她终於能脱离他的禁锢,成为心灵自由飞翔的鸟儿吗?但她为何也笑不出来? 第17章 她该高兴呀!这样的结果,不是她好几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吗?为什麽她非但没有解脱的喜悦,反倒产生令她自己也无法明了的想法——她被舍弃了下来。 那个掌握著她生命的无情阎罗,那个在她指缝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阎罗……舍弃掉她。 好自私!他总是如此自以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顺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为另一个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终究还是照著他的喜好蜕化成这样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这个神似於他的自己时,他竟然舍弃掉她! 她的改变、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间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瘫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义及目标也一并随著墨黑身影坠入深渊,摔得支离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为她不认真学武吗?但她总是强迫自己追随上那宽阔的肩,不准许自己懦弱退缩。她没有寻常姑娘的纤滑柔荑,她的指尖长满了长年习剑的厚茧,她从不叫苦,从不哭闹,是她还不够好?不够用心? 还是她不听话? 是她不听话吧。因为她总是违逆著他,与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厌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沦无边黄泉……怜我无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间所倒映呈现的,却是那道春丝散发扬舞天际间,被云海深壑吞没的傲气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头悬挂的,竟是如何让她与黄魉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强动用残存的内力为他们开出一条活路,甚至顾不得自己会坠入黄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麽坚决又温柔,他不肯让她粉身碎骨跟随入谷……她却愿意陪他同入阴暗九泉呀! 怜我的双臂蓦然收紧,始终锁晃在眼眶的泪珠悄然决堤,为她方才脑中闪过的念头落下久违的软弱晶泪。 原来……她早已沉沦其间,无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虑,以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她连自己的也从未察觉。 她自以为逃离他的箝锁,逃离那道无形的牢笼,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认为。可笑的是,最终,她却只不过是只丧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宽更大羽翼下,还妄想著自己腾飞穹苍之上的折翼雏鸟。 她埋首膝间,不知过了几日晨昏交替,牢门再度推开。 “姑娘。” 是龙步云的叫唤声,但她没有抬头。 龙步云知道她并没有入睡,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我真佩服你们阎王门人的骨气,一个比一个嘴硬,而且忠心。” 其馀的阎王门魑魅魍魉任凭官府严刑峻罚、重责加身,仍旧探问不出任何关於漏网的阎王、文武双判及黑白无常的丝丝消息,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告知他,这名阎王门里带回的唯一女子的身分。 那日在黄泉谷上瞧见她的反应及阎罗的态度,在在显示这姑娘绝非简单角色。只是除了眼见阎罗在她掌握中失去踪影那刻响起的狂乱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绪反应,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随著阎王一并坠入无边深渊,再也寻不回来。 “告诉我,你在阎王门内身分是什麽?”龙步云问。 沉默。 “你不是哑巴,那天你唤著阎王的名字,回音又响又亮。”龙步云不接受她的无言以对,“我并不希望将你交给县太爷或其他捕头审问,那些严刑拷打,你熬不过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风,尤其现下又抓不到阎王门首脑,不难保证县太爷不会将魑魅魍魉赶尽杀绝,让他们成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怜我挺直身躯,靠回石墙,缓缓闭上眼,以行动说明她的不屈及无惧。 龙步云摇摇头,明白这样的问案是收不到成效,临走前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寻遍黄泉谷,仍旧没有阎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吧?” 怜我身躯轻微战栗,脸上神情不变。 在牢笼重新合起之时,幽幽叹息自薄唇间无声飘送开来。 ※※※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万苦才将他善良到滥情的宝贝娘子给骗出府来云游四海,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终日上门求诊的繁多病患,以为自己终於能和亲亲娇妻游游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没料到就在他们夫妻俩在山林间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实时,竟让他的小娘子瞧见挂在树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尸”! 妈的!要死不会死远点吗?还正巧挑中他娘子头顶上方的好风水? 要是他先发现这碍眼的家伙,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从人愿,他那善良又热心的娇妻不但发现了这家伙,还哀哀恳求他救人,他这辈子唯一拒绝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来伤得好重……能救活吗?”小娘子闪动两泡泪光,可怜兮兮瞧著她伟大无比的神医相公。 救不活!当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词全然违背心意。“当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饭的?” 他、他、他在说啥呀!?他只要说出救不活这三个字,再暗地里赏这家伙一根致命银针,就可以和可爱娘子再度做一双闲闲鸳鸯,羡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对呀,我对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赞赏地摸摸相公一头异於常人的耀眼银发,顽皮梳理把玩。 再叹口气,他屈服、认输,也认命了,撕开病人黏腻著血迹的黑衣,同时交代小娘子:“去帮我烧些热水来。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给缝合起来。” 小娘子皱起脸蛋,光听相公的说法就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彷佛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瘫在床铺上那具人体中央开出的大血口。 银发男子觑见伤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带著令人窒息的鸷冷。 “阎王门……”他暗自沉吟。 看来这具“死尸”来头可不简单。他早曾耳闻江湖上阴狠毒辣的阎王门大名,据说正主儿都会在左臂上刺著杂七杂八的魑魅魍魉图案,数年前他也曾为某位阎王门人接回断臂,那家伙好像姓“风”,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无常,而这具“死尸”的身分恐怕还要高上一等,因为面目狰狞的刺青看起来像是——索命阎王。 “热水来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满滚烫白烟的木盆,再度闪入房内,脚下一顿,踩著裙摆的身子直直将危险凶器朝前方飞倾。“呀——” 银发男子侧身一闪,避开足足能烫掉他三层皮的热水,水势泼洒满地,激溅起半天高的热浪,其中数道喷到床铺上的病患。 “你谋杀亲夫呀!?”他惊魂未定。 “对不起!有没有烫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银发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颊上头小小一滴透明液体,撒娇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内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数个香吻,只盼望能减少亲亲相公一丝丝痛楚。忙碌的她自然无法发觉挂在银发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贼笑。 可怜床上的伤患,他所受到的热水洗礼远比银发男人要多上数倍。他吃力睁开合眯的绿眸,不仅是皮肉上撞击磨破的血口泛著针扎的疼,更惨烈的是浑身刺骨的剧毒之苦,现下还无辜遭受“屋漏偏逢连夜雨”之灾。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惊喜大叫,松开环著银发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轻声道:“你别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他会治好你的。” 柔滑葱白的温暖掌心抚上他额际,为他拭去汗水。虽然无法看清她的模样,清灵的嗓音却瞬间让他平静下来,连体内作怪的不适也轻易教她化解消失。 银发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对陌生男人如此温柔,一把无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烧一次水。”他不著痕迹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顺带多模几把,将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轻笑,再望向床铺上的男人一眼才离去。 银发男子原先浅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闪出门扉,瞬间收止,换上比寒冰更冷数分的暗影。 “这是哪里?”即使身受重伤,阎罗的口吻仍旧充满霸气的命令。 银发男子自怀间掏出一瓶药丸,往阎罗嘴里塞,“让你失望了,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阎罗听出银发男子不友善的语气,不肯胡里胡涂咽下嘴里的莫名药丸。“你什麽意思?”他防备打量著气质迥异的俊秀男子,波亮银发在透窗日光照耀下,闪耀刺目光芒,也衬托他唇边冰冷寒意。 “这里是深山中的偏僻茅屋,不是你的老家森罗鬼殿,“阎王”。” “你——”阎罗想撑起身,却发觉双臂各被一根两指长度的银针贯穿,动弹不得。“你到底是谁?” “一个被你打扰到安宁幸福生活的不爽男人。”银发男子面对阎罗的质问,心情更加恶劣,埋怨的口吻活似自言自语,“我已经和娘子说好,除非从天而降的病患,否则我都可以选择不救!而你,好死不死正巧挂在那根树枝上晃荡,你若是再移动个三尺,我就能省下救人精力,和我亲亲娘子凤凰于飞。”因为三尺之处是块坚硬巨石,撞上它……喔哦,画面很血腥喔。 “我没求你救。”阎罗不屑地吐出嘴里价值连城的保命药丹,无奈虎落平阳,缚锁於两根微细的废铁,“把这该死的银针抽走!”他竟然使不上任何力道来驱逐刺腕而过的银针。 第18章 “少白费力气,凭你现在的微末力量根本无法自行运功除针,不过你可以再努力运用内力,促使体内剧毒流窜,如此一来有助於剧毒将你溶成一摊尸水的速度。”银发男子露出嘲弄至极的鼓励笑容,白森森的牙在日光下碍眼又欠扁。 “你不愿救,我也不愿让你救,既然如此你锁著我有何意图?”虽然胸口一股淤塞之气加上大量鲜血涌出,导致他脸色苍白,阎罗仍不愿在银发男子面前表现出弱者的反应及口吻。 银发男子没立即回覆他,缓缓踱步至桌前,重新掏出另一颗药丸,双指轻松将之捏成粉末,洒入茶水之中。 唉,可惜了一颗珍贵无此的石龙万续丹,浪费在讨厌的家伙身上。 突地,一道强劲得几乎要扯断阎罗颈部的力道猛扣而至,靠近的俊颜没有任何温和及笑意,银发男子粗鲁地将茶水灌入阎罗嘴里。“你想死,还得问问我肯不肯。就算我肯,我宝贝娘子不肯,你就没资格死!” 五指紧压,彷佛要像捏碎那颗丹药般捏碎阎罗的颊骨,他不容抗拒地逼迫阎罗饮下满满一杯的药液,杯空,手势却毫无松弛。 “你现在要是断了气,会将我娘子惹哭,她一哭,惨的人就是我。你若是敢让她掉下一颗泪水,我就先掐死你,再将你鞭尸、再救活你、再掐死你、再鞭尸、再救活你——反覆十次以上,明白告诉你,我要救的人,黄泉的阎罗王也不、敢、收!”银发男子炯炯的眼神,陈述著他绝非单单吓唬阎罗的决心,他说得出,做得到! “你——”阎罗怒极,却奈何不了眼前拥有绝俗俊容却恶劣的痞子! 银发男子突地一笑,“我怎样?我虽然武功不如阎王门的杀手,但现在要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要不要试试?”嗓音转为轻笑,锐利的眸光未曾清减,指间的力道似乎要验证他的话,缓缓加重。 “热水来了——”未见人影先闻声,小娘子急促的投音自屋外乒乒乓乓传来。 在她跑进门槛前一刻,银发男子忙不迭湮灭恶毒罪证——收回扣在阎罗咽喉的五指,并快手在他哑穴上扎上一针。 他可不能让这男人有任何向他亲亲娘子告御状的机会。 阎罗摔回床铺,後脑敲撞的巨响迸出同时,小娘子也入了房。 “什麽声音?”小娘子这回小心翼翼捧著热水,害怕方才骇人的场景再度发生。 银发男子脸上重新镶回醉人笑靥,体贴地接过沉重的热水盆,“声音?没有呀,我刚才在和这位“大哥”聊天,没听到啥怪声。”他毫无任何说起谎的心虚模样,语气无辜得像只乖巧的小绵羊。 无耻之徒!小人!伪君子!阎罗绿眸中闪动浓浓怒火。 他今日总算见识到以上这三种恶质的合体! “你干啥在他喉上扎针?”小娘子偏著脑袋发问。 “等会儿要执行的医治过程恐怕会让他惨叫连连,所以我才赏他一根银针。”银发男子瞥觑阎罗,面对寒霜绿眸却毫无惧意。 怎样?我就是要你有口难言!他的眼神如此说道。 “相公,你真要把那……那个给缝起来吗?”小娘子怯怯地指了指那条足足比她手臂还长还大的“血肉坑洞”。 “没错。你别瞧,我怕你整年不敢再吃肉。”银发男子暗示治疗过程将会血肉模糊、鲜血四溅,三言两语便将小娘子骗出门外,见她担忧地蹙著柳眉,他轻声道:“交给我,你若希望他别死,他绝对死不了。” “嗯,我希望他别死。”小娘子重复,先行送上鼓励香吻,又探回小脑袋朝床上的阎罗道:“等会儿可能很疼、很疼,忍忍,叫我相公先喂你一颗麻痹丹药,这样你就会毫无知觉的昏睡,不会疼得龇牙咧嘴。”说著,小娘子的目光又回到伟大相公身上,满满的信任。 银发男子但笑不语,待娇小的倩影远去後,一旋身,银发在背脊後画出银光点点,邪恶的笑容漾在银丝之下。 他俯下身,以十分抱歉惋叹的语气朝冷著脸的阎罗道:“真可惜,麻痹丹药全教我当弹珠给玩完了,所以——”粉薄的唇瓣抿成邪美半弧,与轻叹的口气迥然相异,“你、只、好、忍、忍、了。” 阎罗满腔的暴烈火气无处可发。 卑鄙!这是他脑中闪过唯一的词汇。 ※※※ 好痛…… 不是来自於拷讯时无情的笞杖、鞭刑及搜指夹棍,皮肉上的折磨都在她能忍受的范围之内,甚至是毫无所觉,因为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但她仍觉得痛,一种驾越肉体的极度痛楚,远胜过任何一次习武所造成的伤口及肌肉酸麻,也此阎罗每次放肆情欲,在她身躯上驰骋所带来的无助及屈辱更痛上数分……或许真是阎王门人的硬骨令龙步云束手无策,不得已将魑魅们交由其他补头审问,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差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能先从魑魅们的嘴里得到重要的蛛丝马迹,拷讯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虽然与其他魑魅们囚於男女区别的牢房内,但每日清晨,官差便会领出一批魑魅到牢外广场进行所谓的“问案”。即使未透过亲眼目睹,她在牢房中依然能听到场外鞭鞭重击於皮肉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响声,几名年龄问轻的小魑魅承受不住剧痛,嚎啕哭啼响彻云霄。 你听到了吗?在地府中获得解脱的你,听到了吗?你手下教养出来的魑魅们咬紧牙关的闷哼声,那愚忠不屈的傲骨,你看见了吗? 紧贴著冷冰石墙的背脊沾附著未结痂的血肉,她彷佛无感无痛,无空隙地贴靠著,坚厚的墙垣成了支撑她虚弱身躯的唯一助力。 入狱的这些日子,她几乎不曾进食,也并非拒绝吃,而是不饿,心灵感觉不到身躯所需要的食粮;也很少入眠,因为合上了眼,就瞧不见瞳仁间阎罗消失的画面,那挫伤羽翼而落入黄泉的苍鹰……杂沓零乱的步履声沿石阶而下,数道声音似争似吵似论似辩地传入她混沌的脑中。 又轮到她受刑了,是吗?淡漠的脏污脸庞没有任河恐惧及反应,静静等著官差鱼贯入牢……“老师,这是真的吗?”龙步云的疑问句率先飘入幽禁的暗室。 “千真万确,我已事先调查过,她不是阎王门的人。”一道苍老而威严的男声斩钉截铁道。 “但她与阎王——” “步云,就算她是阎王狎玩的宠妾又如何?只要她并非杀手,咱们就无法定她的罪,更何况她是汴京城东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宝贝女儿。” 声音终止於牢门前,她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 “君姑娘?”老者轻唤道,命身畔官差开锁。 “老师,事实绝非您所说的这般简单,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寻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况且……”龙步云试图再辩。他甚至猜想著她的身分是阎王门中最神秘的白无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会龙步云,步入牢内和蔼地道:“抱歉让你受苦了,我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这奇异的两字总算赢回她缈远的注意力,缓缓落回现实。 她还有家可回吗?她的家,那人人闻之胆颤心惊的阎王门已然消失於大火之间,灰飞烟灭。 “你爹娘很担心你。”可怜的姑娘,都吓傻了,老者瞳间闪过一抹心疼。“阎王门无法再伤你丝毫,恶梦都过去了。” 怜我不发一语,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说什麽。 “老师,您不能单凭他人的三言两语就释放罪犯。”龙步云再度提出反对。 虽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门当差的贵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场退下的巡按,但随随便便听从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词就要领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县令竟然未询问他的意见,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种耳根子软的昏庸老头吗?”江青峰不满地睇睨龙步云,“记得我曾向你提过的贤侄?” “您是说原先您想招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抚著鬓,眼中满是遗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来为君姑娘洗冤,否则恐怕又是冤狱一桩。唉,原以为他若对凤儿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获帮手,可惜他成了亲……” 龙步云环胸沉思,“即使如此,凭什麽由他——” “步云,证据历历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带走。”江青峰神色一敛,将话挑明。 龙步云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会去查那个白云合的底细!” 始终面无表情的怜我眸间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爷! 第九章 自牢中获释,怜我让江青峰以八人大轿送回汴京一处繁华楼宇,在赭红大门前数十来位的陌生人带著满脸的欣喜及泪意迎她下轿,未曾谋面的众人冲著她又是唤女儿又是嚷妹妹的,怪异的场景几乎要令她产生错觉。 但她相当清楚,她没有家,她没有家人。这一切仅是白云合为了替她脱身而伪饰的身分。 送走了官差,君府连忙门紧门扉,严密防守,不许任何人窥探一二。 穿越重重檐廊,君家人将她领到内堂。 “喜雀,快请二爷。双儿拿些伤药过来,我帮姑娘略微治疗。”一名看来精明干练的美妇人迅速确实地指挥著众人。 “二爷在这?”怜我怔冲地问。 “前些日子才到,他说近日官府应该会放人。饿不饿,我让丫头们煮些熟食?”美妇人摸摸怜我苍白的面颊,也深知她在牢笼内过得怎生日子。 第19章 “不用。”怜我靠著傲然意志强撑著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会撑不下去。”美妇人面对她的拒绝,仍自做主张地差人送些食物上来。 “你们和二爷是什麽关系?为何愿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骗官差,收留我这阎王门的人?”怜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备。 美妇人灿灿一笑,“我不认得什麽阎王门,我只知道二爷要咱们保住的人,就算要牺牲全君家的人,我们肝脑涂地也会为他保祝” “华姊,你这话说得可真重。”白云合纵然似玉击的笑声先飘进厅堂,尔後白袂翩翩闪入众人眼底。 “二爷,我这可是实话实说,你对咱们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马这等琐细之事所能偿还。” “别老挂在嘴上,这让我倍感压力。”白云合笑笑地摇头。实际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聚合壮大,唯一牵系彼此之处,就是他们全都为白云合手中挽回来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妇人一福身,退下。 白云合缓缓来到怜我面前,轻轻抚摸她的青丝。“你回来了。”剑眉微蹙,观著她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原本就属清瘦,这些日子的折腾使她更形憔悴。 “二爷……”她双手攀附在白云合臂膀,十指紧揪著洁白衣衫,仿佛透过此举才能证实不是梦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头马面和阎罗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却再也流不出任何湿濡的泪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云合轻声安抚,万万料不到在他离开阎王门的日子中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动。 “您能救他们吧?您一定能救他们的——”那些身陷牢狱、那些受尽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阎罗……白云合摇摇头,清浅地叹口气,“我无能为力。就算当时官差剿门时我在场,也不见得能扭转颓势。” 能救出她,是因为官府无从探查她的真实身分,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瞒过官差,所以他动用了人脉手腕,将怜我的身分伪造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并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计,简简单单便救出怜我。 但入狱的魑魅几乎全与龙步云正面交过手,想为他们伪造身分是绝不可能。 怜我松开手劲,颓然坐回椅上,茫然道:“这是报应吗?阎王门总是啜饮著猎物的恐惧、哀号及无力反抗,所以上天让我们尝尝灭门的同等苦涩滋味,这种任人宰割却无从抵抗的挫折……”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白云合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望进那双失神迷惘的黑眸,从其间看出她的悔恨。 怜我平摊双掌,“不是我的错吗?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爷……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松了手,眼睁睁看著他滑落离开……我应该跟著他一块跳下黄泉谷……” 怎麽不是她的错?她放开了他的手呀! “你若随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著他死?” 怜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证实著白云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说道,像诉说誓言般毫无迟疑。那日原本她也将随阎罗跃下黄泉,却让蜂拥而至的官差压制住,束於牢狱。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无法探知的陌生迷雾阴森鬼狱……直到肩胛传来无法漠视的奇剧痛才使她缓缓回神,对上寒冷双瞳。 白云合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间燃著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齿缝中迸出:“为什麽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轻贱自己幸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却无力回天,无论流尽多少泪水,想求再多几载的生命都是奢望!?” 他的眉问是怜我未曾见过的疲困皱蹙,她不明白二爷的反应及态度,但震慑於他的反常。 “二爷,您……发生了什麽事吗?”她问。 那双冰雪寒瞳间写满了恼恨及不甘,白云合不是个轻易让情绪掌控的人,甚至不轻易让别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现在的他似乎围里在某种挣脱不开的枷锁。 白云合别过头,不发一语。 两人静默无语,直到美妇人捧著热汤及伤药进屋。 许久,白云合又回复先前的温文尔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还没结束。”白云合不著痕迹地幽叹,“炎官逃过官府的追捕,现下身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许有几个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经让人去寻找;牢狱里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时机成熟再行劫狱。而你,别成为负担就行了。” 怜我想从他脸上读出额外的心绪,却远远被隔离在高耸的心墙之外。 是红豆与二爷发生了什麽事吗?能让二爷露出此种疲态,除了红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证,白云合朝美妇人道:“华姊,她就麻烦你多费心。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看她。” “您放心。”美妇人拍胸脯豪迈应诺。 白云合临走前所投给她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门槛之前,她探问:“二爷,红豆人呢?”她以为红豆应该与二爷形影不离。 他没有回头,身子略微停顿,背对的面容是完全无法摸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许……在哭。” ※※※ 阎罗—— 不曾眼见的惊恐镶挂在那张神似於他的女子脸孔,她的嗓音激烈回荡在幽幽谷间,直到痛楚袭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孩直到他尝到迸出喉间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识之前,那道嗓音始终伴随著他不曾远离。 好冷…… 滴溅在脸颊上的冷意,是泪? 阎罗睁开眼,从梦境中清醒。他依旧动弹不得地躺在草席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湿寒布巾擦拭他额前汗水。 十数日来,他的伤口复原的速度远比银发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觉到因“破百会”剧毒所丧失的内力正点点滴滴回归於他。 “你作恶梦了?”小娘子见著绿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梁,出声打扰阎罗。 “没有。”那不是场恶梦,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梦呓,好像很著急想唤住什麽人似的。” 阎罗偏过头,“我讲了些什麽?” 小娘子敲敲脑袋,著实拼凑不出他梦中破碎的字眼,“听不太清楚,是个很模糊的人名,但对你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能让人在梦里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见他口中的名所占的分量。 很模糊的名字……怜我。 应该是她,也绝对只会是她。 “是个姑娘?”小娘子笑问。 “为什麽这样猜?”阎罗反问。他曾以为自己与小娘子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话不投机,但连日来他说过的话远比他一生来得多上数倍。 “因为你的眼睛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绿翠眸。 她好喜欢这种深邃又乾净的颜色,像两块上好的宝玉。头一次见到时还略带惊恐害怕,现下反倒相当欣羡这独特的瞳色。 “看,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里,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坠崖一定会很担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快快回到她身边。”小娘子像对待稚龄孩童般梳抚著他的黑发。 阎罗哭笑不得。这对夫妻真是极端相反,银发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却温柔得像个亲人。 看来……这貌似无知的小娘子有著难以想像的细心洞察力。 “她不会担心,也许她还会庆幸……”庆幸终於脱离他的掌控,庆幸终於恢复自由之身。 “若她喜欢你就绝对不会这样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坠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边,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点实际的方法吗?哭有什麽用?弱者才会用哭来逃避。”阎罗毫不客气批评她的蹩脚方式,并以鼻间哼气来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会等他呀,他知道我会哭著等他,他会心疼,就会快快回来安慰我。说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会,她与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阎罗目光移到小娘子脸上,那是一张爱笑的脸蛋,对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怜我,傲然又不屈,坚韧的勇气是她最醒目的特质,两个迥异的女子怎可能会有同样的举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吗?”小娘子撑著颊,一语点破他不说出口的思绪。“你别急,我相公说你身上的伤再过两日就能回复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 “她也不会像你想得如此乐观豁达。”阎罗的口吻像轻叹,“甚至埋怨我对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与不好如何定义?一个冷漠近乎无情的人,只有在面对你时才露出一个浅似烟茫的笑容,你能说他对你不好?一个博爱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给予你的体贴及关怀如同给予所有人一样,你能说他对你好?我总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难捉摸,也很不容易满足,他对我好,我还会胡思乱想著这些好之後是否隐藏著我不明了的其他意义;他对我不好,我还会怨慰著他的无情及冷淡,漠视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够好?我不值得他疼爱?”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长舌老是容易将话题转到不相关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你别理会我,只不过我认为你心底想些什麽就直接告诉她,别让她胡思乱想。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达最真诚的一面,又怎麽可以期望对方先掏心挖肺呢?” 第20章 阎罗无奈苦笑。活像被个十岁奶娃儿硬生生教训了一顿至理名言,这感受……有点丢脸及难堪。 但却触动他心里一道始终困扰的难解谜题,给了最直接的答案。 “对了,我每次想问你的名字,总会忘记,我们认识这麽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麽?”她已经主动和他攀起关系,称兄道妹。 瞧她说得,好似他们熟稔数年之久,实际上不过短短半月。 “阎罗。” “阎……阎罗?”她重复,才咽咽口水,“不会是我心里想的两字吧?” “就是那两个字。”那张圆润脸蛋藏不住她的每个念头。 只见小娘子笑脸一敛,尖叫数声,拔腿飞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时,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认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数拜。 这就是银发男子回屋时所见到的好笑画面,害他误以为床榻上的绿眼阎王当真断了气息。 “你在忙什麽?”银发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躯。 “相公,他叫阎罗,是地府阎罗王的阎罗喔。”小娘子双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念念有词——保佑阖府平安啦,风调雨顺啦,连六畜兴旺都逸出檀口。 银发男子无奈暗笑,不再理会她虔诚的举动,来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阎罗哑穴,再度剥夺他的发言权。 “你包袱收拾好了吗?”他转头问著亲亲娘子。 “包袱?什麽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们要离开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过吗? “可是阎罗大哥的伤还没有好呀!咱们不等他能下床走动再离开吗?”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托!这男人一掌就可以将他们两夫妻打成烙饼,现下不走,难不成等这男人回复成张牙舞爪的猛狮之後再来抱头鼠窜吗?银发男子在心中冷笑三声。 他轻捧著娇妻小脸蛋,温柔地展开攻势,甜腻得教她毫无招架之力。“春宝贝,所谓施恩不望报,咱们如果留待他伤势痊愈,届时他若报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马又是三跪九叩,你担当得起吗?你忘了咱们不肯留下名号,是为了什麽?” 小娘子认真地点点头,“相公是担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来的人,也为了避免太多报恩的人找上门来,所以才不留名号。” 慕名?按那银发家伙恶劣的性格,应该是寻仇吧?阎罗轻哼一声。 银发男子目光扫向阎罗,“况且,只消两日他便能运动内力逼出锁臂银针,你毋需担忧他的安危。” 比较需要担忧的人是他吧?照他这些日子“招待”阎罗的方式看来,阎罗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说。毕竟他的武功与阎王门相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绣脚对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觉得相公言之有理。 “阎罗大哥。”她再拜一次,“我们不要你报答,因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别寻找我们,更别将我们视为恩人,若将来有缘,也许还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恶行。 阎罗冷著一张脸瞪向银发男子。 报答!?是报复才对! 可恶!他要劈了这该死的庸医! “我们要走罗。”银发男子牵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给阎罗嘲谑的贼笑,好似在挑衅著:怎样,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头一遭,阎罗尝到咬碎钢牙却无法教训那猖狂者的窝囊滋味! 第十章 “听说你要出家?” 自从上回白云合离开君府,再来探视怜我已是十六日之後的事,由青华夫人口中,他听到不可思议的消息。 在梅花绽放的寒冬雪季,她几乎完全融於净白的雪色间,白云合与她一前一後步行於结冰的湖畔。 怜我轻摇螓首,“原先是如此打算,可惜师太说我尘缘太重,即使出家为尼仍无法坦然放下心中的囿围,她说若念佛能使我心灵祥和,不妨带发修行。” 在檀香袅袅的佛门净地,她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论是疲乏的精神或负压的肉体。 她拂去发上皓雪,让指尖传来的寒意冻得微颤,“师太说得对,我的祈佛太过单一自私,只为了他一人,跪在庄严佛像前,脑海中想的全是他,他的眼、他的发、他的模样、他的神情。求著求著,千头万绪也只化为一个念头——求神佛让他在黄泉地府中好过些,别让其他恶鬼给欺负。”双掌越来越冰冷,她呵起雾气,想为自己的身躯带来暖意。 “他是那种绝不容许任何人欺压的霸性,恐怕连地府的黑白无常也得让他三分。”白云合应道。 怜我仰首望著枝上白梅,檀口轻吐的薄烟让眼前景物添染上一层更难以辨识的朦胧。“自从阎罗失去踪影,我常常想起以前的往事,练武时的痛苦或反抗他而受到处罚的不甘,那些曾教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再次重复想亿,竟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怨恨及愤怒,它变成好轻好淡的画面,就像现在口中氤氲的烟,抹去清明的丑恶,最後残留下来只剩片片相思。人,好善忘。”她平静的口吻听不出任何遗憾,只是清然陈述。 白云合凝望她消瘦侧脸,无语。 “有朝一日,我可能也会淡忘他的模样,一思及此,我竟然……好害怕。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我每天合眼入寝时总是这般念上数回,担心若不如此提醒自己,是不是明早睁开眼帘就会失去开於他的记忆?”她回首,看著雪地上深浅不一的两双脚印,远方的痕迹已教不断的落雪掩埋,记忆也如同此景,让流逝的光阴渐渐吞噬。“曾经痛恨到想亲手结束他生命的自己,竟然开始念著他的一切。或许是失去了,才想从过往的相处中重温;失去了,他的善恶好坏也不再令我反覆违逆。” “有些事却是刻骨铭心,即使你想忘,深烙脑海的回忆是永远消抹不去,直到断了气息,魂魄飘入暗阴地府,饮下忘却的孟婆汤,才更正解脱。”白云合幽然的身影不染寒霜,却更胜数分冷意,轻眯的凤眼带著沧桑。 “二爷,您的口气像自己面临这般境地。” “是碍…”他微顿,不愿再多谈。 “什麽?”怜我未听进他的轻喃,再问。 “记得以前我曾向你提过你的名字涵义?”白云合不答反问。 她点点头。二爷不只一次想暗示她,可惜她从不去细想。“您说过,若我长到当年您的年纪还无法想透,您会明白告诉我。” “需要被怜惜的,不见得只有女人。”白云合的嗓音幽幽传入她耳畔,“怜我、怜我……你的名字,道尽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领受过的幻梦,他每唤一次你的名字,都无声的祈求请你怜他。所以我从不叫你的名字,因为我不是他。” 怜我雪白的脸庞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别过脸,轻蹙蛾眉,“他……不见得有二爷这般雅致细腻的想法,说不定仅是一种……” “在十年前他头一次唤出你的名字,你以为我笑什麽?他又恼什麽?他念著你的名字,隐含的意义,你还不明白吗?” 她语气不稳地颤问:“二爷,您为何如此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怜我……当阎罗低沉的嗓音吟念出这两字时,盘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何种念头?当真如同二爷所阐述的那般吗? 白云合悠扬一笑,“我说过,剥去他的严肃皮相,他想说的全写在眼底。另一个原因,或许因为我们是孪生兄弟。” 怜我脸上的惊讶再也藏不祝 他们是亲兄弟!?不像!一点也不像,白云合的外貌是道地中原人,而阎罗带著外族血统,否则他怎会生有耀眼绿眸? “别讶异,我与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爹亲是辽人。”白云合在她开口询问前,先行给了答案。 “你们竟然是兄弟……三爷和四爷知道这件事吗?” 他摇摇头,“炎官和耿介也不清楚,除了咱们三人,再没人明了此事。” 白云合缓缓道出属於他与阎罗的过往,那一段在孩提时烙下的惨痛过去……一段足以让两名天真善良的稚嫩娃儿蜕变成如今模样的过往回忆,藉由白云合平静的陈述,仍无法消抹去整段故事间所隐含的血腥痛楚。 至此,她完全了解阎罗肃然傲骨之後隐藏的种种来由,他逼迫自己变强!不许任何软弱加诸其身,所以他嗜血、所以他无情!因为那是他曾经历过的一切! 怜我……当他以无形的屈膝请求出她所不明了的深意时,她何其残忍!何其残忍地反抗他、拒绝他! “他为何不明白告诉我?为何要以强逼的方式迫我照著他的步伐而行?为何要……让我恨他?”若他明白告诉她,或许她会如他所愿地怜惜他……白云合远望苍茫雨雪,“他是个强者,认为能跟随著他的,必须与他一样强……甚至更强。他不是怜弱之人,不可能将你捧在掌心呵护,你与我同样清楚,弱者在他眼中全然没有生存价值,所以他要你,要你跟上他的步伐。” 怜我停下脚步,盯著清雅俊美的脸庞,似乎想自这张血缘极深的容颜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不够强,我跟不上他的。”怜我的口气像在叹息。他轻松迈开步伐,她却在身後苦苦追赶,那抹黑影也不会略微停留地等待她。 “你可以的,你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只是不敢承认。”眼见雪势飘降转急,白云合撑起纸伞遮住似泪白雪,“你与他太过相似,这也是当年他买下你的原因,他并非故意加诸一切痛苦在你身上,他甚至不认为那些称得上是痛苦,毕竟与他经历过的成长路途,那些都太微不足道。” 第21章 她默然。许久,像接受了白云合的说词。可惜,晚了……“现在再说什麽也没有用,承认与否?相似与否?痛苦与否,都是过去的事了,阎王门破了、阎罗消失了,我……这个白无常也仅剩虚名,十多年来的勤练剑艺也没有任何意义,最後仅留下满掌剑茧,提醒著我,曾经的那段日子……” 烟消云散。 “大哥不会有事。”白云合笃定道。 “您为何如此自信?” 白云合仰首,伞底阴影笼罩他的眉眼及一闪即逝的莫名怅然。 “风裳衣在好些年前曾为我们四兄弟卜卦,我们都是“祸害命”,注定长命百岁。”他缓缓低头,带笑的嗓音中是难以察觉的苦涩,“风裳衣的预言从不失准。”而他,却恨不得风裳衣的预言并非次次神准。 她自白云合脸上读不出任何欣喜,按理而言,明白阎罗的安危对他应该是件好事,可是白云合竟是一反常态的憾然。 一名君家奴仆急忙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吁。 “阿涛,你急忙些什麽?”白云合问。 “二、二爷……哈哈……找、找著了……找著了……” 怜我心头蓦然一紧,似乎明白阿涛即将说出的消息是她日思夜盼的——“慢慢来,别急。” “找、找著您大哥了!” 怜我的意识陷入短暂空白茫然,白云合与那名唤阿涛的男子对话全然入不了她耳内。 阎罗!他没死! “他人呢?”怜我的脸上流露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惊喜轻笑。 阿涛从这名姑娘住入君府来从没瞧过她打破冰山的和善模样,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半晌才红著脸,讷讷道:“应该在半路上了,信鸽是今早收到的……”这冰山姑娘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嘛。 “黄泉谷到君家的路程少说也需三、四日——”白云合欣慰地低下头想安抚她,却见到弯月的黑瞳不住地滚落珠珠晶莹,比雱雪更洁净、更无瑕,滑过因天寒而冻得粉红的双颊。 白云合轻揽过她的肩头,不带任何男女情嗉。“他回来了,这是好事呀,别哭。” 怜我哽咽。她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眼眶溢满的情绪,那些又盼又等又累的情绪,全沸腾地奔出她的身躯,她双掌捂住脸,想藉此挽住泪水。 “我的眼泪……是温热的……”她边哭边笑,“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可能也没资格再……”她从不知道欣喜也会催逼泪水,书册上所说的“喜极而泣”,她曾嗤之以鼻,如今,她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傻丫头。”白云合大方提供胸膛,让积忍许久的泪坛子在他身上泛滥成灾。 ※※※ 分明等待遇更长的日子,为何短短三、四日却教她度日如年般难熬? 松开掌心前日所折握的白梅,花凋了,他还没出现……再拈一朵染满清雪的梅轻童於手,这朵梅凋之前,他会回来吗? 雪停了,二爷离开了,因为红豆在等他……雪停了,二爷离开了,而她还在等著另一个回来寻她的男子……抚过梅树空荡荡的枝极,目光停驻在孤独中冒出青绿嫩芽的新意。 她小心翼翼拉拢裙摆,踮起脚跟,靠近绿叶。 指尖触碰软芽,眷恋那雪白中的绿,像他的眼。 蓦然,一双大手抱围住她的腰身。 在惊呼声逸喉之前,她早先扬起劈砍手势,然而强悍的掌风还来不及使出,已稳稳被包裹在黝黑的掌间。 “瞧我捉到什麽?一个梅花仙子。”沉笑的男声加重力劲,让她紧贴在胸膛间,聆听她最熟悉的心跳声。 是他,他回来了…… 她想尖叫、想大笑、想痛哭、想回楼著他——所有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最终仅化为静静沉默,凝眸望著他。 他看起来很好,没有因为坠崖而破相或摔成残废,也没有坠崖前脸色惨白的吓人痛楚,眸,仍旧青翠。 他压向她,使她背脊贴靠在梅树上,有力的双臂撑起她越发清瘦的重量,四目平视,炙热的吻轻覆了下来。 她没有反抗,睁著水眸,更勾勾看著与她毫无空隙的掠夺者,温暖的舌滑舔著她清冷的唇瓣。 “想我吗?”他笑问。 “不……”柔荑攀附在他肩上,数缕凌乱发丝交缠著她细白的指,他的发丝带著风雪中的冷泚。她真的不想他,因为他的身影满满占据她的,毋需加注任何“想念”的举动,他便已主宰了她,以她无法抗拒的强势……“不会不想,或是不可能不想?”他并没有因她的回答而动怒,反倒离开她的唇,转移阵地来到小巧耳垂,属於他的气息吐纳在她颈间、发内,灵活的长指滑入黑绸之中,不容抗拒地让她贴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 清灵的眼眸在染上雾色前,因这如雷的三字而消散。她不自觉吐露出心底深处的实话?是因为他的蛊惑?是因为他难得的温柔? 她想启口辩解,却发现贝齿一直是紧咬著唇瓣,黑瞳移到阎罗脸上,那句话是他说的? 看穿怜我的疑惑及不敢置信,阎罗只觉好笑,他只不过说了三个字,有必要如此惊骇? “我想你。”在她混乱的思绪上再加一记重雷,看著她的脸蛋由白转红。 这次她完全确定是出自他薄美的唇,她的指轻压其上,感觉到他开口时的蠕动及碰触。她迅速收回指,彷佛他唇上有著吓人的高温。 他……想她? 冰冷的容颜悄然低垂。他是在戏弄她吗?否则她所认识的阎罗怎麽可能会用暖如春雨的嗓音道出这麽可怕的字句?或者,这个男人压根就不是阎罗,只是一个神似於他的陌生人? 他勾回她的颚,逼迫她将注意力重新落回魅人绿眸,一如梅枝上初展的绿意,无人能仿效的青荧魔瞳。 他想她?会吗?她不敢肯定地回答自己心中的困惑。 相思好伤人,他与她是否有著同样的领悟?是否与她一般,让思念的煎熬辗转於每个无眠深夜,睁著酸涩空洞的眼一再重复阎王门内的所有点滴过去?而那些过去中的她与他又是以何种面貌深烙在彼此记忆? 她无语注视著他,带著些微探索,似乎想自阎罗眼中看穿他的戏言。 那双虎儿眼神永远都是防备著他,无论他有心或无意的词汇,总会先在她炯炯漂亮的瞳仁间演绎成不信任的疏离,仿佛如此一来她才能稳稳保全自己残缺薄弱的傲气。 “不要对我开这麽恶劣的玩笑。”许久,她别开脸躲避撼动人心的邪美魔颜,不准许自己沉沦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怜我。”他轻叹,没有其馀解释。 你的名字,道尽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领受过的幻梦,他每唤一次你的名字,都无声的祈求请你怜他。 耳畔吹拂著她的名字,曾经令她视为屈辱的嘲讽,曾经令她痛恨至极的羞愤,是他任意加诸套扣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锁,如今却不费吹灰之力瓦解她眼底犹存的疑惑。 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眼眸,那双清澈反射著她身影的眼。 怜我…… 这是一个魔咒,在十年前便根深柢固地植入她身躯,以她的生命为养分,无形地抽芽繁盛,当她惊觉的同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地缠绕在魔咒所衍生的藤蔓之中,缠绕在他掌心……请你怜他……还来不及更加深思,她的手臂已经牢牢环抱著他,额际贴紧他的肩胛。 阎罗似乎料想不到她有如此主动的举止,微怔,略显笨拙的长指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背。那日小娘子一番话点醒了他,才使他鼓起勇气先行开口道出他的思念,他从不敢冀望她会有如斯反应。 深吸一口属於阎罗的气息,她的嗓音细小的几乎无声,“我也想你……” 好想、好想,心中恍惚只剩这个念头,迫使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正视这段她不肯承认的痴恋。 话离了唇,竟是解脱之後的轻松,然而她没有勇气抬起螓首,害怕著自己软弱的回应会换来他的嘲弄或狎笑,藕臂动也不敢动地环著他的项颈,只有细微如秋叶的颤抖流露起伏担忧的心情。 埋在她发间的石棱俊颜半眯起眼,绿波荡漾间是不可置信的满足。拍在娇背上的掌更加温柔,透过简单的举动安抚她的不安。 他与她太过相似,他冷她冷,他淡她淡,面对另一个自己,他们都太过奢求,彼此都不是善待自己的人,又如何以宽容心态谅解彼此?为难对方的同时也为难了自己。 怜我执起他的右手,五根纤细白指轻轻扣住他的,紧握。 “别再放开。”她低声道,要求著他的同时也像在告诫自己。 清丽花容上虽无太大的情绪起伏,他仍能辨清彤云飘挂其上淡然的晕红及坚持。 那次他的坠崖成了她抹灭不去的阴霾,也令她深深自责。 阎罗没有允诺,仅以回握她细长却不娇软的掌心来宣告他的回应。 初阳笑迎早春霁色,均匀洒散处透著晶亮铺地的白尘,交织雪光晃晃,梅花瓣雨缤纷飘坠,像飞雪的美,却没有寒微的冷意。 布满剑茧的长指画过她梅似的颊畔,来到方才承受他唇舌吮含而微肿的红唇,那是她不曾在他面前表现的模样,永远敛在静然面容下拒绝展现的绝美清笑。 终曲 “四爷呢?”黄魉拉开嗓门,在新居之中穿梭寻找著石炎官的下落。 昔日官差剿灭的阎王门旧地重新建造起府邸,干的是同样杀人勾当,当家主爷仍旧是阎王,只除了折损些魑魅之外,这个全新的阎王门与先前那个完全一样,而且摆明不将龙步云及官衙放在眼底。 第22章 “四爷听说红豆在回府途中突然临盆,二爷吓得惊慌失措,只捎来一封语焉不详的简签,急得四爷驾著马匹去接二爷他们回来。”白魅笑咪咪地扬声回应。他双手正忙著捧上佳肴,往来厅堂之间,“我倒觉得就算四爷找著了二爷和红豆,恐怕四爷会是下一个吓得抓狂的失控者。”毕竟眼见疼爱至极的小女儿承受妊娠之痛,他不急疯了才怪。 叩叩叩——有音律的敲击清韵短暂地打断两人对话。府邸深处不时传来念佛诵经时的清脆木鱼声,在杀手阎王门内显得格格不入。 “真难想像温文的二爷手忙脚乱的糗样。”黄魉看著白魅一跛一跛吃力地走动,问道:“白魅,你的伤没事了吗?” 阎罗与白无常今年年初大刀阔斧地劫了官狱,将身陷囹圄的众魑魅给救了出来,等於狠狠地赏了龙步云数个无情耻笑的掴掌,同时也宣告著阎王门的威吓。除了几名身子孱弱又禁不住严刑拷打的小魑魅在牢狱中魂飞魄散外,其馀的众人皆安稳地送回府里养伤。 看来这场官兵追强盗,恐怕还得玩上数年。 “不打紧,我已经躺了一年半载,再懒下去怎麽得了,何况好不容易所有主爷们齐众一堂,三爷也远从边疆回来,大夥都忙不过来了,我当然不能独独偷懒呀。”白魅清秀的脸庞镶嵌著温和的笑。 “听说三爷当初是因为接下某道阎王令後才走火入魔地发了狂,都好几年前的往事,三爷不知道现下情况如何?”青魈自厨房探出脑袋。 “据说三爷娶了个天仙美人当娘子呢。”这等最新消息当然是从石炎官大嘴巴里传开来的。 叩叩叩叩——越来越响的音律隐约中还能听到女子柔细的诵经声。 “对了,主爷不是命四爷找那名银发医者吗?四爷拖了好长时间,难道他不怕主爷发火?”青魈嘟囔,主爷将气发在四爷身上,四爷再迁怒到他们头上,最後苦得还不是他们这些魑魅? “主爷找人找得这麽急,八成是想报答银发医者的救命之恩。”黄魉也发表高见。主爷平日为人虽然冷峻,但应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也难怪他将寻人视为头等要务,只不过……寻恩人有必要在大街小巷上贴满“悬赏”告示?还生死不论,断手缺臂也成? 黄魉搔搔头,他永远也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全阎王门大概也只有二爷和白无常能明了高深莫测的阎王想法了。 叩叩叩叩——称不上天籁的敲击单音,想令人忽视谈何容易。 “对了,大夥有没有觉得白无常和主爷的样子怪怪的?”黄魉脑中甫闪过白无常的模样,继续和众家兄弟七嘴八舌。 “岂止怪,压根就是恐怖。”青魈抢道。他上回送茶点时竟然瞧见那两个冰人在笑!多恐怖呀!在笑耶!害他猛然升起一股恶寒,好似见著两个邪笑的鬼魅,不怀好意地啃食猎物前露出的快意。现下光是回想起来,他还忍不住打起哆嗦。 “我、我也觉得最近主爷和白无常笑得好频繁……好、好吓人……”白魅嗫嚅道出他的看法。没办法,两个数年不曾笑过的人,笑起来又有点僵硬,皮笑向不笑的结果,吓坏一群魑魅魑魉,以为主爷和白无常在打些什麽骇人的念头。 叩叩叩叩叩—— “这木鱼声……”黄魉无奈与白魅相视苦笑,全拜四爷带回来的小尼姑所赐,现在三餐加宵夜,顿顿不缺“阿弥陀佛”,阎王门都快成了佛门净地。 两人又同时开口:“好吵……”当然,这句话可不能在四爷面前提到。 “拜托!你们都不知道我深受这木鱼声荼毒的痛苦日子!四爷每天陪著小尼姑念,还在一旁帮她敲击,原以为回到阎王门就能摆脱这魔音,没料到——四爷竟然将小尼姑给带了回来!”青魈简直捶胸顿足到内伤的地步。 “四爷该不会一时想不开跑去出家吧?”白魅忧心忡忡。最有力的铁证便是石炎官剃掉那些相处十数年的黑胡,乾乾净净,连根杂毛也不放过。 青魈抹了把脸,换上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也很担心……” 三人的哀声叹气并没有持续太长,便让府外传来的阵阵欣喜吆喝声打断。 “三爷回来了——” 众魑魅立即结束对话迎了上去。 许久不见的黑无常牛耿介右手抱著一个与他如出一辙的小男孩,左手挽著芙蓉娇貌的美妻,憨笑的与众人寒喧,原先就显朴拙的五官变得更加亲切。 曾经,牛耿介因走火入魔而离开阎王门;曾经,他因走火入魔而受创发狂,所幸他遇上素有神医之称的皇甫世家宝贝女儿,才挽救回他的心智及人生,并与她共结连理,恩爱异常。 称唤三爷声此起彼落,牛耿介像个乡里间颇富名望的英雄承受夹道欢迎。 “三爷,主爷等你们很久了。三夫人,您好,我是黄魉。”黄魉一面领著他们朝堂前而行,一面约略介绍。 “我是皇甫赤芍。”牛夫人落落大方,精明美目滴溜溜地转,小声附在相公耳畔道:“那个阎罗人呢?”口气中倒听出一股不小的火药味。 “等会儿就见著了,千万别失了礼数。”牛耿介紧张地交代娇妻,他向来深知娘子对他大哥有所埋怨,毕竟她认为他的走火入魔,阎罗需负大半的责任。 “还用得著你提醒?”皇甫赤芍挑挑眉。失了礼数?她今天就是来失礼数的!若非混蛋阎罗的恶行,她的憨夫相公又何苦白白承受数年发狂之苦?她怎麽可能轻饶这种危害人世的大毒瘤?若不让阎罗尝尝她特调的泻药,她岂对得起自己? 皇甫赤芍鹅蛋脸上漾出更加艳丽的笑靥,报复的期待快感明白镶挂其间。 黄魉领著他们来到议事厅,皇甫赤芍的美眸不断左右探勘。 踏入内堂便见一名霸气男子交叠长腿坐在主位上,毋需任何华美精致的衣饰来衬饰,一股王者之尊的气势自那双罕见的碧绿眼眸笼罩其身。 “老大,我、我带著娘子回来省亲。”牛耿介傻笑两声。不知道当年他走火入魔时发狂地拆掉阎王门一事,大哥还气不气? 阎罗撑著颊的慵懒模样在见著跨过门槛的牛耿介夫妇时,露出惊奇的表情。 不是因为皇甫赤芍少见的绝美之姿,而是那张容貌——阎罗微微前倾身子,问道:“这名是?” “皇甫赤芍,阿牛的妻子。”皇甫赤芍抢先答话。 阎罗勾起一抹阴沉诡谲的笑,看得牛耿介胆战心惊。 “皇甫姑娘是否有孪生兄弟?”他突地问。 没错!眼前这个女人拥有与那名银发庸医相同的艳容娟貌,除了发色不似之外,两个人压根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 “有。”皇甫赤芍早已耳闻阎罗重金寻找一名银发神医,八成是想报答救命恩情。哈哈,很不凑巧,那名银发神医正巧是她那不才老哥。 “不会这麽刚好,他拥有一头异於常人的闪耀银发?”阎罗的嗓音转柔,立在他身後的怜我不由得疑惑地觑瞧他。 因为她知道,当阎罗以此种迥异平日的口吻说话时,代表他心底盘算著骇人念头。 “那是他最独特之处。” “喔——难不成他正巧还娶了个善良的小娘子,名字里有个“春”字?”阎罗唇边的弧线扬得更高,绿眸中闪动著某种快慰。 “没错,我的宝春小嫂子的确很善良,名字里也正巧有个“春”字。” “这麽说来,他真是你大哥罗。”很好,终於确定了。 阎罗交握的长指略为轻画,再度抬起眸时的绿芒转为浓墨绿色,他站起身朝左右低喊:“请三爷上座。” 众人簇拥牛耿介坐在以往属於他的“宝座”。 皇甫赤芍傲然抬起弧线优美的下颚,神态颇似银发男子当日不可一世的碍眼样。 阎罗魔魅的侧脸微仰,姿态比她还高傲,弹击长指,响亮有声。 “将皇甫姑娘赶出阎王门。” 皇甫赤芍瞪大瞳铃眼。她是不是听错了!? 牛耿介慌忙急嚷,起身想拯救娇妻,“老大!?这——” 两名魑魅已经一左一右架住皇甫赤芍娇躯,往门外拖去。 “混蛋,干什麽!放开我!臭阎罗!忘息负义的死家伙——我大哥好心救你,你竟敢如此对待他最亲爱的宝贝妹妹!?放开我!让我过去揍他一拳!”皇甫赤芍拉开嗓门猛叫,奈何挣脱不掉强而有力的箝制,一双莲足在半空中飞动乱踢,“阿牛,救我,” 不提那银发庸医还好,一提到他,阎罗内心暴戾邪性全数冒出头。整不到银发男子,耍耍他妹妹也好。 他毫不迟疑扬举右臂,朗声喝令:“用丢的!” 娇滴滴的惨叫声回响在阎王门内,搭配著木鱼佛音,交织成诡异的曲调。 “混、蛋、阎、罗——”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