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剑天涯》 第1章 《解剑天涯》 作者:渐远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正文序湖州少年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柳丝垂堤。太湖畔,一对少年男女正在绕着一排柳树追逐嬉戏。湖面波光粼粼,长长的柳丝直拂下来,被微风轻吹,微漾起轻轻水波,一圈一圈扩散开去。那对少年男女看上去天真无邪,充满了和春季一样盎然的生机。湖边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老人,低垂着头,双手笼在袖中,现在正是春寒未褪的三月,坐在阳光下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能惬意的感受这盈盈无边的太湖春色。 那少女绕着树打转,少男则跟着她追,两人之间始终间隔着数丈距离,不知为何,男的始终追不上女的。但相隔距离一远,那少女似乎故意就放慢一点脚步,等那个少男。两人都是十多岁年纪。男的只不过十五六岁,女的更小,看来只有十岁模样,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龄。他们身上褴褛的衣着透露出他们的生活处境寒微,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但生活的困苦显然无法在压抑他们天真的快活,他们脸上的笑意依然和江南三月一样灿烂,眼睛依然像太湖水一样清亮。 少女回头大声叫:“天冲哥哥,你追不上我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按理说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绝无追不上一个小女孩的道理,但那男孩竭尽全力,确实追不上这个女孩。那女孩奔跑极速,犹如一只乳燕般轻快。奔跑之际,一棵树上的燕巢内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巢中的乳燕似乎被他们的欢快渲染,又或者是受了他们的惊吓,小小的眼睛望着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竟不慎从巢中摔了下来。那女孩忽然纵身一跃,身姿曼妙,轻盈得如同一片柳叶。她伸出双手去轻轻一托,便接住了那只下坠的乳燕,落下地时双足轻点,又纵身起来,恰好到燕巢的高度,将那只受惊的乳燕送回巢中。男孩呵呵笑着赶过来,说道:“我终于追上你了,瞧我不抓住你!”那少女一闪,躲开他咯咯地笑:“这样不算,你赖皮。”两人说笑着慢慢向远处走去,直到背影渐渐消失。 湖边那低头似乎在打盹的老人终于慢慢抬起来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好身手,好资质!” 那两个孩子离开太湖边后一蹦一跳的一直向郊外一座小小破庙而去。庙门口聚着三两个乞丐,其中一个坐在门口倚着庙门,挡住了进庙的路。每个乞丐都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捉着虱子,即将落下的夕阳染的满天红霞,淡金色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只有太阳和月亮在永不吝啬的给他们所需要的光辉,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的人,都能得到同等的待遇。 “我们回来了!”小姑娘欢快的叫。门口的乞丐没抬头,把腿缩了缩,算是让了点道儿。另一个乞丐抬起头来,朝她咧了一下嘴,算是招呼了一下,满是胡碴和皱纹污垢的脸上,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生活的艰辛显然让这些乞丐渐渐淡忘了什么叫笑,甚至也没有悲伤,只剩下淡漠。两个孩子显然是十分习惯这样的态度的,毫不介意的从门口那个乞丐让出的一点道挤了进去,其实大半是从他腿上跨过去的。进门后,两个人同时惊叫了一声。庙内的地面满是灰尘和枯草,正中有个佛像和神龛,供桌上一无所有,若说一无所有也不恰当,毕竟还有两个极残破的烛台和一桌子灰尘。桌子下面却躺着一个人,蜷着身子,半倚着桌腿,满面的血污,一动不动。乍然一看,却也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何伯!”小姑娘叫了一声走上去,弯下腰去看他。男孩也走上去,蹲在供桌前。那满面血污的人依旧不动,似乎连气息也无。“他快解脱了!”门口一个乞丐毫无感情的说。“什么解脱了?”女孩瞪大眼,回过头问。在她这个年龄,一时还无法理解。“就是快要死了。”另一个乞丐微带嘲讽和凄凉的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早来倒也罢了,下世可要投户好人家,有吃有穿的,别饿着冻着。”他叽咕着,似乎对死亡还有几分憧憬。 “何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男孩皱着眉说,毕竟是年轻,他对这些乞丐看待生命的消极还是很不赞同,对生命也未能麻木。“他是被人打成这样吗?是谁干的?” 一个乞丐慢吞吞的说:“饿狠了吧,去抢黄老板家狗食盆里的一个包子,结果让狗咬了,他就踢了狗一脚,黄老板正好出门看到,吩咐家丁将他打了一顿,就成了这个样子。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晕在黄家不远处的道上,我和大柱把他背回来的。还是听周围看见的人说才知道的。” 男孩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紧咬着下唇,篡紧了拳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女孩一跺脚,睁圆了眼睛,大声道:“我去宰了那个老乌龟!”一个乞丐懒懒的道:“宰谁啊?你一个小孩子家,被人一拎就扔八丈远了!”女孩愤愤道:“我偏要去试试,难道让何伯这样白被人打了不成?他们有钱人的命是命,我们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她的性子显然十分急躁,说去就跳起来转身向庙门外冲。男孩站直身子,一把拉住她:“你想干什么?别什么事都不自量力的逞强,就算你真能杀了黄老板又有什么用?天下间像他这样为富不仁的在所多有,难道你能杀得光?再说杀人是要坐牢的,他们家有的是钱,转眼就把你送上断头台,或是抓了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孩跳着脚怒道:“你别拦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就是要去杀了那个老乌龟!你放手,放开我!”她想甩开男孩的手,但她年纪幼小,身材瘦弱,又是个小姑娘,怎能挣得脱?男孩拦住了她,微怒道:“二娘!你再这般冲动,胡乱行事,非但不会对何伯有所帮助,只怕还会连累了大家。那黄老板如此横恶,乃湖州一霸,倘若闹起事来,我们这群人在湖州再也无法立足事小,只怕全被他暗里杀人埋尸也未可知。莫说无人替我们申冤,纵然是官府知道有我们这样一群乞丐被杀,也绝不敢得罪黄家。你自己或许不怕死,难道要连累大家与你一起受累?”那被叫做二娘的女孩终于沉默下来,慢慢地也不再挣扎。男孩这才放脱她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与破庙内的乞丐,都是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大多数乞丐,无非也是被贪官土豪所害,卖田卖地,家破人亡,尔后在乞丐生涯中相互结识,才聚到一起。男孩名叫邵天冲,他尚记得自己的姓名,却完全不记得七岁前的事,对于自己的家乡,父母,来历,已然全无记忆。只知在流浪中结识这个叫二娘的小姑娘,见她年幼,孤苦无依,后来一直照顾她,与她相依为命。乞丐群中的人聚散无定,唯有他们俩从未分开。二娘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更是一无所知,自她知人事以来,便是乞讨剩菜残羹,捡些垃圾为生,甚至连姓名也无。与她一起的一个老乞丐曾说过,她似乎排行第二,小名二娘,但老乞丐年迈,再问便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上来。直至那个照顾她的老乞丐一死,更无人知道她的身世。二娘素来性子急躁,喜欢惹事生非,幸而她对邵天冲的话尚且听从,否则以她的个性,自然已冲出破庙,真要去杀那个为富不仁的黄老板了。 暮色渐渐降临,如血的残阳终于要收尽它的余晖,陆续回庙的乞丐们各自取出白天乞讨所得,勉强果腹。吃完了这一顿,他们便不知还是否有下一顿,自然他们也不会多想。二娘摸出日间讨到的半块饼,递到何伯面前,叫了许久,才见他微睁了双眼,眼珠左右转动一下,不知是想表达何意,便又合上双眼。二娘无言,捏着那块饼,怔怔的坐在地上。邵天冲走上来,握了握她的手,捡些枯草盖在何伯的身上,在她身边坐下。这一夜众乞丐格外安静,唯有何伯微重浊的喘息声回荡在夜色之中,上弦月犹如一弯黛眉,俏生生,冷冰冰的挂在夜幕上,将它淡淡的清辉透过破瓦投射在破旧不堪的古庙之中。乞丐们一个接一个的入睡,唯有年幼的二娘大睁着双眼,看着庙顶的破瓦,依稀的廖落的寒星。邵天冲辗转反侧,也是难以成眠。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感到疲倦之极,渐渐合眼。 二娘朦胧之间,似乎听得一阵悉索之声,陡然惊醒。她先是睁眼呆了一下,随后想起供桌下的何伯,立即坐起,借着昏暗不明的月色望过去,何伯依旧蜷在供桌下,只是原先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已然停止,一动不动的倚着供桌。二娘心中渐渐发凉,趴在地上慢慢爬了过去,轻轻伸手在何伯脸上探了探,在他尚觉温暖的脸上摸索了一下,却在他鼻端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二娘呆了良久,慢慢跪起,坐在双腿之上。一向喜欢吵闹叫嚷的她,竟一反常态的安静。庙内的乞丐都在入睡,天地之间安静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人。终于她扶着供桌的腿站了起来,轻轻的,悄悄的走出庙去。走出了几丈,她开始飞奔起来,向镇上冲去。 天尚未明,邵天冲已经醒来,想到何伯的事,心中十分痛苦,却又充满无奈。他轻叹一声,坐起身来。月色斜斜从庙门射进来,他身边空空如也,二娘却不知去向。他惊跳起来,四下一看,除了横七竖八躺着的乞丐,就是供桌下蜷着的何伯,并无二娘的踪影。他走近供桌,弯下腰去,心中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伸手一摸,触手僵冷,何伯已是气绝。邵天冲心中想到了什么,暗叫一声苦也,几乎要大叫起来。 第2章 他立即转身冲出破庙,也向镇上冲去。 邵天冲到了镇上,已听得鸡啼之声,东方微白。时值初春,春寒料峭,他缩了缩肩,焦急不安的在镇上最大的绸缎庄老板黄贯家门口转来转去,黄家大门紧闭,门口的碧纱灯笼轻轻在晨风之中摇晃,似乎平静之极。他呆了呆,有些许茫然地看着黄家的朱漆大门,门口两只石狮子硕大威武,颇有凶恶之态。稍倾,黄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有人拔了门栓,即将打开大门。邵天冲立时闪到街头转角,探头而窥。只见黄家一个家仆搓着双手将门打开,打了一个呵欠,四下里看了看,又缩回院子去,将两侧大门拉开到底。这一切都正常之极,正常的出乎邵天冲的预料。他纳闷的想:“难道我所料有差?二娘并未来黄家闯祸?还是黄家人尚未发现?”苦思之下,并无结果,他继续在街角一直蹲到天明,仍未见有异象,不由得奇怪之极。黄家的家仆进进出出,打扫门口灰尘,拂拭石狮,一如往常。邵天冲又是奇怪又是焦虑,担心二娘去向,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破庙。 然而走近破庙之时,他已听得庙内高声喧哗笑闹,竟如集市或节日一般。邵天冲大愕,不由放慢脚步,险些疑心自己走错了路。他慢慢走进庙,只见庙内正中升了两堆火,一堆上架着一只肥鸡,一个乞丐翻转烤着,油滋滋的滴入火中,焦香四溢;另一堆火上架着一只破瓮,其中沸水翻滚,也在冒着一股香味。邵天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呆呆站在门口无法动弹。二娘正蹲在一堆火前添着柴火,听到脚步声,抬头微笑道:“天冲哥哥,你回来了!”邵天冲脸上殊无笑意,一脸怔愕不解之色。二娘招手道:“过来呀,吃东西。你看我买了许多好东西。” 邵天冲仍是大惑不解,问道:“哪来这许多东西?你去哪了?”二娘尚未回答,旁边的乞丐已道:“她去黄记绸缎庄借的钱。”语气中带着戏谑玩笑之意,显然言不附实。邵天冲又怔了一下,心中感觉有些不妙,已隐隐猜到,脸色微沉下来,问道:“你去绸缎庄做了些什么?”二娘小嘴一撇,道:“我去劫富济贫了。你不准我杀那个黄老乌龟,我就不杀,不过我把他家金银珠宝掳了个一干二净,四处散发了去,现下他恐怕还未发觉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邵天冲心往下沉:“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让黄家发现,他家在湖州如此财雄势大,我们非但在湖州呆不下去,而且只怕小命不保!” “有什么大不了,从昨夜我去他家借钱之时起至今已有二个多时辰,他尚未发觉,又怎会查到是我干的?再说我并未留下多少银两,大半散发到湖州各户百姓家中,他还去哪查?哼哼,这回要叫他心疼死,谁让他仗着有钱,欺负穷人,没有人性,没有良知,我没顺便取下他脑袋已经算是他万幸。”二娘肆无忌惮地说,以她的年龄,她的个性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什么叫害怕,只知道想做就要去做了,完全不计后果,对于邵天冲的话,自是大大不以为然。这些乞丐吃上了顿没有下顿,连自己三天后是死是生都难预料,纵然知道后果,也懒得去想明天的事,都在大块朵颐,谁也没有害怕之色。邵天冲脸色颇为难看,在火堆边坐下,不声不响。二娘道:“天冲哥哥,吃东西啊。”伸手撕了一块鸡腿递给他。邵天冲却不去接,冷冷道:“我不吃,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种不义之财买来的东西,我是怎么也吃不下。”二娘一怔,她不懂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邵天冲的语气却是听得出来的;一翻好意换了一鼻子灰,她不免有些不快。但她素知邵天冲的个性,他若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不愿意,无论怎么说也没用。当下撅了撅小嘴,自己拿着鸡腿咬了一口。邵天冲又道:“黄家固然是剥削百姓夺取的金钱,可是你用这种手段自黄家取来,也一样属不义之财,这份肮脏的钱,你散了也就罢了,原本属于百姓,还给他们也属情理。只是我们自己坚决不能用这份不干不净的钱财。吃完你们得为自己的去路想想,最好我们立时离开湖州,否则黄老板可能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他现下还未发觉,但立时便会发现,他家乃湖州第一大绸缎庄,以他的财势,将我们打入牢中慢慢折磨毫不困难。”众乞丐这才开始觉得有些惶恐起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邵天冲问道:“你身上还有剩余钱财吗?”二娘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珠宝。邵天冲道:“你将这些散发给大家,然后分头离开湖州,走得越远越好,珠宝首饰不可在湖州地段之内兑换,各人自己小心。”二娘有些茫然,但她到底年幼,毫无主张,自来习惯听邵天冲的话,见他这样说,便顺从的做了。众乞丐拿了钱,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惊,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票的乞丐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连欢喜都不会了。“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们两向何处去?不与我们一道?”有乞丐问道。邵天冲挥挥手:“分头去吧,各人回自己家乡也好,走得远远的也好,聚在一起更容易被捉住,我与二娘一起,你们不用担忧。”众乞丐互相道别,各人拿了分得的钱不一会便离庙而去,各自散开,也无更多留恋。只剩邵天冲和二娘,仍站在破庙之中。火堆必剥作响,鸡油滴在火中,鸡肉因无人翻转渐渐发焦。二娘愣愣站着,不知所以。邵天冲缓缓道:“我们也该走了!”二娘抬头道:“走?去哪里?我已经将钱财散光,自己一文也没留着,这样能走多远?”邵天冲道:“天下之大,岂无立足之地?我们离开湖州便是,这种流浪生活还不是已经过惯,有何奇怪。我们从来手里也没有一文钱,却也活到今天,不需靠抢夺偷盗别人钱财而活命。”二娘低头道:“我们虽自幼飘零,但自小也就是在湖州一带流浪,我不想离开家乡!”邵天冲皱眉道:“你怎不知轻重?万一我们被黄贯家中发现,难道还能活命?”二娘不语。她一个小姑娘,遇此大事,自然毫无经验和主张,初时是为了报复黄家,并未考虑后果;后来报复成功后得意非凡,更未多想,但冷静下来仔细思量,确实令人后怕。她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但个性中强硬的一部分却又让她不愿退缩躲避,竟尔不知去留,踌躇难决。 “想不离开湖州倒也不难……”门口忽传来人声。两人大惊,转头向庙门口看去,却不见人影。未几,一个衣着蔽旧的老者缓缓踱到门口,背微佝偻,头发已然白了一半,看上去苍老不堪,倘若不是还算干净整齐,简直就是一个老乞丐。邵天冲和二娘对视一眼,他们作贼心虚,都是紧张不已,脸上微带惊悸。老者抬头微笑道:“小丫头,敢做有何不敢当?想留在湖州,就留在湖州,为何要逃避?逃避非英雄所为,岂不显得你胆怯?再说你并未做错,为何怕他?”这几句话深入二娘心中,她惊惧渐去,大有兴奋之感,自豪之心又渐滋生。邵天冲微皱眉道:“老人家何出此言?无头无脑,叫人好生不明白!”他究竟年长几岁,稍通人情事故,在未能确认对方已知事实前,必须要先否认此事。首先此事在他看来既非光彩,更会危及性命,岂会向人随便承认?虽然这老者口中所言似乎已知全部,但为防有人套他口中话,自要先装糊涂。那老者呵呵道:“小娃娃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未免嫩了一些。我既出此言,自然无所不知。从那丫头昨晚二更偷入黄府,到她如何诱开黄家看门犬,如何用迷烟迷倒黄家人,一直到她取了多少财物,无不看在我眼中,还有何事可以隐瞒我?”此言一出,两个都是背脊发凉,邵天冲看看二娘,心道:“你这死丫头,自恃做了坏事无人发觉,谁料人外有人,竟然让人跟踪也不自知!”心中又惊又恼,却无从发作。二娘更是呆呆的看着老者,说不出话,只大睁着一双眼。她虽是乞丐,一身肮脏装束,满脸灰尘,但一双天真的眼睛却灵动清亮,招人喜欢。 那老者上下打量着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二娘颇为不自在,瞪着那老者。她虽也略有惧意,却不如邵天冲之为甚,直视那老者,微扬着头,一脸倔强之色。那老者道:“小小年纪,如此顽劣,倒是很投我老头子脾胃,嘿嘿!更难得是资质佳,人也胆大妄为。不错不错,可造之材!”二娘道:“什么可造之材,我又不是木材,你想锯了我不成?”那老者仍是笑道:“我老头子想要锯了你这丫头,昨晚便已抓了你送官,何待今日?我便是想看看你这丫头的胆识智慧。你虽然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却也算十分细心,每一节都想得颇为周详,便如老手一般,不过这类行为可不能拿来当饭吃,否则以你的三脚猫功夫,迟早落入人手。”二娘脸上微红,嗔道:“我被人抓关你何事?你鬼鬼祟祟跟踪我,定有所图,到底想干什么?”那老者眯起双眼,微笑道:“我老头子半只脚进了棺材,还能有何所图?不过看你这丫头还算机灵,性子也让我欢喜,想收你为徒,教你几招而已。”二娘又瞪大了眼,惊讶无已:“你说什么?你收我为徒?教我几招?”这次轮到她围着那老者转了几圈,将那老者上下看了个遍。无论怎么看,却也难看出这么个糟老头子是什么高手,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老者倒也不怒,任她笑完,才道:“你这小丫头以貌取人,我倒也不怪你,不过想要收你为徒,定要让你心服,否则你定然不肯,嘿嘿。” 第3章 二娘毫不示弱:“那是自然,不然空口无凭,我如何相信你?你说你跟踪我,不过能跟踪我也非难事,不见得比我了得的就是高手。”那老者道:“现在有人怀疑你们,搜到这座破庙来了。且先躲避一下。” 二娘道:“你怎知有人搜到这里来……”她话未说完,下面的胡说八道四字尚在嘴边未吐已经被那老者抓住手臂,同时那老者另一手抓住邵天冲的手臂,一晃便出了庙门,也不见作势,两人已置身在破庙顶上。这些动作只不过是一连串之事,真正发生时不过一瞬。待二人反应过来,不由得倒吸凉气。二娘呆了良久,正想说话,却隐隐听得有人喧嚷之声,越来越近。她一怔,登时闭上了嘴,侧耳细听。那老者按下他们的头,俯伏在屋顶飞檐之后,摇手示意他们禁声。果然不久便见一群人吆喝着渐行渐近,每人手上拿着棍棒或刀,赫然是黄府家护院家丁,为首的还有两名衙役。二娘脸色微变,手心沁汗,伏在屋瓦上一动不动。邵天冲也是万分紧张,不敢有丝毫动静。那些人进庙搜索了一翻,听得有人嚷嚷着:“火还未熄,镬还是热的,这帮乞丐定未走远。”另有人道:“就算未必是这群乞丐干的,看他们走得如此匆忙,也必可疑。”又有人说:“必定是他们干的,你看这里还有半只烤鸡,叫花子哪有钱买这些肥鸡。”他们乱搜了一阵便即走出庙来。那庙只有巴掌大地方,里面的一切一眼能看到底,哪有半个人影。这帮人悻悻道:“快追!”于是继续向城郊追去。 过了半晌,黄府家丁终于渐渐走得不见人影,二娘方始探出头,吐吐舌头道:“这帮走狗终于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在屋顶上。”那老者“哼”的一声道:“你以为就此了事了?黄家何等势力,你们留在湖州,迟早要被找到。他们就算不折返,你们在湖州也难呆下去了,只怕想出湖州都不易了。”邵天冲沉着脸不语。二娘眨眨眼,道:“那么我们那些同伴呢?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他们走了也才半个多时辰,倘若走不远给抓回来怎生是好?”那老者侧头看着她,“你倒心好,还担心着别人,首先死的自然是你,他们就算不幸被抓住,也没你死的快。”二娘坦然道:“事情是我做的,死便死罢,不能连累了别人。”那老者呵呵大笑起来:“小丫头良心很好,我更喜欢了。”二娘瞥了他一眼:“谁要你喜欢?”那老者笑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而且还收你为徒,教你一身真正的武功,你可愿意?”二娘沉吟不语。那老者道:“你仔细考虑,我老头子生平未收过一个徒弟,看你小姑娘不错,才动了收徒之念。”邵天冲看着他问:“老伯是何人?为何愿意救我们?”那老者道:“且慢,我可没说要救你,我只是要救这小丫头,倘若她做了我徒弟,开口让我救你,我老人家自然不好推辞。可是倘若她不愿意做我徒弟,这档闲事管还是不管,我老人家却要考虑。”二娘秀眉一挑,斜睨着那老者,说道:“你这可是在威胁我们?”她本来见那老者轻功十分了得,已相信他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颇有心动之意,但听得话题不对,登时便有些不痛快,口气自然也便不太好。 那老者笑道:“你想怎么样便是怎么样好了,我虽是诚心想收你为徒,不过总不会为了让你拜师我便向你低声下气。想做我徒弟的人也不少,只是似你这般良心好,资质也好的并不多见。你想锄强扶弱,也得学好功夫才行,你的三脚猫功夫却是差得太远,对了,你那点轻功是谁教你的?”二娘道:“也是一个乞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教过我一点轻功,说将来受人欺负时跑得快些,但却不教我拳脚,说一来是时间不够,他不便在当地久留。二来说我年纪太小,脾气又急躁,学了几手拳脚,将来只怕是惹事的多,反倒是祸害。”说到此处,撇了撇嘴,显然对当年那乞丐说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细细思量,觉得那老者说的话的确不错,而且她性喜好事,极想学得一身功夫,至于什么锄强扶弱,倒是想得甚少,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未想到长远的事。 那老者听得她的话,不禁更是发笑:“那乞丐说的果然不错,你没学得拳脚已然这般喜欢多事,倘若让你学了功夫那还了得。除非你当真成为高手,否则二三流的功夫学了反是害你。”二娘忿忿道:“你们这些大人好生讨厌,既然说我不该学,那么又何必想收我为徒?” 那老者道:“我收你为徒,就是想教你上乘功夫,将来你学成之后,能欺负你的人便少,自然能保护自己。”邵天冲心中怦然一动,锄强扶弱四字在二娘听来并不如何,在他听来却颇为诱人,他日常见贪官乡绅欺压百姓,心中十分不平,但有心无力;若学了功夫,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自然是好。 他看向二娘,二娘也正看着他,眼中似在询问他是否要答应。他微微颔首,显然十分愿意。二娘于是转头向那老者道:“做你徒弟也行,你也收了我天冲哥哥我便同意。”她本以为那老者如此热切想要收她为徒,再收个邵天冲自然毫无问题,孰料那老者大摇其头:“不行,这小子迂腐不堪,极为不投我脾胃,收他为徒,将来要坏我名声。”二娘大愕之下,冲口道:“你若不收我天冲哥哥,我也不做你徒弟,哼!”她一扭头,便不理睬那老者。那老者仍是摇头:“我是肯定不收他的,教这般迂腐的徒弟,有损我声名,不收不收!”二娘大急,向邵天冲连使眼色,想让他求那老者收徒。 但邵天冲听得那老者不愿收自己为徒,心中尽管十分失望,却也不愿求他,一来他有几分傲气,颇不愿求人,二来听得那老者回得如此绝,自知再求也并无多大希望,便只是朝二娘摇了摇头,道:“你跟老伯去吧,我们不必强人所难。”二娘发起急来,若不是想到身在屋顶,肯定要大跺其脚。她转头向那老者道:“我天冲哥哥不做你徒弟,我也不做了,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不会离开他。”她一脸忿忿之色,便想从屋顶跳下去。那老者一把拉住她,踌躇一下道:“你若肯做我徒弟,我就将你们一块带走,虽然只收你为徒,但也不会让你这个呆哥哥饿死,你们两仍然在一起,不会分开。”二娘怔了怔,看看邵天冲,想征得他同意。 邵天冲也怔了半晌,自忖虽然有些不愿,但若不答应,不但自己,便是二娘也性命难保,现下已经被黄府怀疑,只怕逃不出他们的追捕,只得勉强点了点头。二娘心下微喜:“那老头儿收了我做徒弟,又肯带上天冲哥哥,就算他不收天冲哥哥做徒弟,难道还能管得住我教天冲哥哥?他教我什么,我便照样教给天冲哥哥。”想到此处,十分得意,不觉便露出笑意:“好罢,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那老者见她态度忽然转变,脸露喜色,心中已有几分猜到她的小九九,却也不说穿,只是一笑:“你答应便好,你向我叩三个响头,算行拜师之礼,我便带你们离开这里了。” 二娘咕哝道:“还要叩头这么麻烦。”在屋顶上便跪下,叩了三个头。屋顶微斜,跪着极不方便,这三个头便叩得十分马虎,装腔作势,殊不敬重。那老者却也不介意,呵呵一笑,又是一手抓住一人,跃下屋顶,带着他们飞奔。二人也不见得他跑得有多快,却觉得耳边风声微带,脚下半悬,不由得都是十分佩服。那老者沿着太湖一直急奔,渐行渐向郊外,毫无疲态,依旧是精神奕奕,气息均匀。两个孩子偷看他脸色,觉得他虽然头发半白,但双眉漆黑如刀,一双眼睛偶尔精光一闪,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皱纹,细看之下,似乎并不如初识时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要说年纪究竟有多大,那也难说的很。乍一看时,他是弓腰佝背,举止迟缓,急奔时背脊却挺得甚直,脸上虽显沧桑憔悴,却并非十分苍老。不由得都是十分好奇。那老者双眼向前,却知他们在偷眼瞧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喝道:“两个小娃娃看什么?”二娘忍不住道:“师父,你多大年纪了?”那老者笑而不答。二娘咕哝道:“什么也不说,以后人家问起我师父是谁,我只好说,是个糟老头子,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年纪,更不知道哪来的。”那老者道:“小丫头,你不用激我,既然收你为徒,我自然会告诉你。一会就到我所住之处,慢慢再跟你细说。”二娘这才高兴起来。 没多久,果然见到前面近郊有一处绿柳环绕的庄院,占地之广,令人咋舌。院中隐隐露出飞檐碧瓦,精致豪华。邵天冲和二娘都吃了一惊:“难道这老头子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瞧这气派比黄家更要大得多,难道竟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居所?”正猜测间,那老者却带着他们绕向院后。那庄院极广,院前绕到院后尚且绕了里许的路。院后红墙内露出一树红梅,娇艳欲滴,这所庄院依山傍水,四处风景极为秀丽,院内显然也是豪奢已极。那老者在院后小门停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后门大锁。两个孩子又是奇怪又是失望,看他从后门进的模样,显然不是这庄院的正主人,二娘更猜度:“莫非他也是跟我一样,想从后门进去搞什么鬼花样?不过这青天白日,可不好使。”正想着,那老者已打开门走进去,回头招呼:“进来,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两人都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见后院内一座假山,虽说是假的,却也峻峭奇秀;近院门处种着一树树红梅,暗香浮动;院内楼阁亭榭,无不精致素雅,比之黄府的豪华俗套,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第4章 单一个后院已经如此,前面可想而知。“进来啊,两个小傻瓜站着干什么?”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迈步进院。那老者将他们带到院角一排屋宇,指着旁边一幢阁楼道:“这里你们不许随便进出,我们住这一排。”他又指指院角那排青瓦精舍,看起来,这排青瓦房像是下人住所。邵天冲和二娘自幼露宿街头已成习惯,看到这样的精舍已经觉得十分豪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虽然不算大,却整齐洁净,纤尘不染。床上被褥崭新,红漆木桌泛着亮光,雕花窗棂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窗边桌上的一束红梅上。这里显然是每日有人打扫整理的,这束红梅也十分新鲜,但却不像有人住过。那老者道:“这里并排三间房,我住东首一间,剩下两间你们两各选一间,此处乃是仆人的客房,从无人居住,这整个听风榭也只有我一个人。”二娘好奇的道:“这座庄院叫听风榭?这么大庄院你一个人住?”那老者道:“当然不是,这座院子叫听风榭,这整个庄院有许多院子,你们不可随便乱闯,除了听风榭之外,都有很多人,你们随便乱闯被人抓起来我可找不着你们。”二娘愕然:“这个院子只你一人居住?为何别的院子却有许多人?你又是这院子的什么人?”那老者缓缓道:“你们在湖州这么久,可曾听过慕仁山庄?”邵天冲道:“慕仁山庄?我曾有耳闻,听说慕仁山庄的庄主是个武人,在湖州地界声名显赫,别的却不知。想不到竟在这么远的郊外,而且座落得如此豪华阔绰。好像比黄家更有钱。” 那老者点点头:“学武之人钱本来得容易,倘若其心不正,则更易暴富。这慕仁山庄乃是世家,祖上原本富有。这里便是慕仁山庄,我在慕仁山庄只负责看管这听风榭,此处与山庄别的亭院不同,只有我一人居住。”邵天冲心下暗惊:“他一个慕仁山庄看门的老头,功夫便如此了得,那庄主岂非神人?”只听得那老者又道:“你们平日不要乱闯山庄,庄内路多人杂,我身份卑微,倘若你们有所差池,我难以保全你们。倘遇上庄内人,我身负武功之事,你们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更不可说是我徒弟,只说是我远房亲戚,父母双亡,你们兄妹前来投靠我。你们可记得?”二娘道:“你的武功不是跟庄主学的?庄中人不知你身份?那你一身好功夫,偷偷躲在这里做看门人做甚么?还要我们跟你一样偷偷摸摸,连真实身份都不得说,真是好生无趣。”那老者沉着脸道:“我说的话你们听着记着便是,倘若做不到,现在就走。”一路上他一直嬉笑随性,从未这般严肃正经的跟他们说过话,二娘知道此事必定关系重大,开不得玩笑,但她个性调皮,岂肯乖乖答应?因此虽知不能说笑,仍是朝那老者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我偏偏要乱跑乱走,气死你。”那老者听她口气知道只是口中逞强,脸上略有放松,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正字,你们两个小娃娃姓甚名谁,祖籍何处?”邵天冲答道:“我姓邵,名天冲,家在何处早已不记得。我妹子叫二娘,她对自己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我们并非亲兄妹,也非同籍,只是流浪中互相认识,便一直相依为命。”公孙正点点头道:“二娘?这是你名字?连姓也没有?”二娘嘻嘻笑道:“是呀,我不知道自己姓甚么,人家叫我二娘,我便叫二娘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公孙正微微一笑:“你既然无姓,那便随我姓公孙好了。”二娘侧头道:“公孙?有两个字的姓么?我却不知。”公孙正道:“这是复姓,却也平常,并非十分稀少。”拿起书桌上的羊毫笔,醮了墨,铺了一张纸,写上“公孙”二字。对二娘道:“便是这两字了。”二娘看了半天,说:“这个公字我倒是记住了,这个孙字好生难记,日后人家问我姓什么,我定然还是写不出来。”公孙正倒过笔在她脑袋上敲击一下,笑骂:“天生的懒丫头,这么个字都记不住,日后让人笑话。”二娘摸摸脑袋,噘着嘴道:“你做我师父,是要教我功夫,不是叫我读书写字罢?否则我现在就趁早溜之大吉为妙。”公孙正笑道:“好罢,不逼你读书写字,你总得识得自己名字,别的字可以不识,你自己的名字必须会写。”在公孙后面又写上二娘两字,递上笔教她自己再写。二娘一把握住笔,随意画了几笔,大致上倒也写出几个字,不过却不见得像她自己的名字。她拿着纸左看右看,颇有得意之色:“我果然是天资不错,学写字也是一学就会。将来好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会将人牙齿笑掉。”她自鸣得意时,公孙正和邵天冲在旁已然哈哈大笑,她却毫不理会。 正文第一章迷离身世 自此之后,他们便在慕仁山庄居住下来,只是平日公孙正管他们甚严,既不许他们去别院中乱闯,也不许他们随便去镇上,防止被黄家人发现。以二娘好动的个性,本不肯这么老实闷在家中,但她性喜习武,每日公孙正严厉督促,教她打坐养息,刀剑拳脚,稍有懈怠便即呵斥,她不得不老实练功,每夜趁公孙正入睡还要将白日所学偷偷教邵天冲,自然再无闲暇到处玩耍惹事。每日里她总是教到半夜三更,邵天冲白日除了帮公孙正打扫院子,可以休息半日,而二娘却只能睡上二三时辰。她这年龄本是最贪睡的时候,但为了习武,居然也就能挨了下来,很少有倦怠之意。只是她教邵天冲的招式,不知如何,邵天冲总是学得甚慢,她自己觉得不多久便能学会的招数,在邵天冲看来,却学得十分吃力,而且进展甚慢。邵天冲原非资质鲁钝之人,久之她便责怪自己教之不得其方,苦思如何改进。倒是邵天冲反而不急,他自觉不如二娘机灵敏悟,否则公孙正也不会拒收他为徒,因此学得慢些也无所谓,只加倍努力些便是。公孙正似乎一直也未发觉二娘偷教邵天冲之事,每日如常教她功夫。转眼忽忽数年,这数年间,二人除了偶尔来听风榭的几个家丁外,几乎从未与外人见面,偶尔溜到附近小镇上买点日常用品,也是一去即回。虽然黄家似乎不再追究此事,但他们毕竟做贼心虚。只是听闻黄家后来依旧是聚财欺民,自然是又富有起来。其实他们已经渐渐长大,容貌身材大为改变,装束也自与旧日不同,黄家人即使见到他们,也决计认不出来就是当年的小乞丐。 慕仁山庄的主人姓裴,名瑞,字濯行,听说在江湖中也是个颇享盛名的正派人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偶尔听家丁提起,问到公孙正,他总是淡淡一言带过,似乎对裴庄主的身份武功并不甚赞许,倒是两个孩子听得一些裴庄主的事迹,仰慕不已,可惜身在慕仁山庄数年,竟一直无缘得见。这一年邵天冲已经十八岁,这夜两人在山庄外一里的柳林练完了白日所学的剑法,邵天冲仍在反复挥着剑练习,只觉得公孙二娘教他这一招七星寒梅无论如何也挽不出七朵剑花。正自沮丧之际,公孙二娘安慰道:“师父说了,这一招便是他学了二十年,也才挽出七朵剑花,初学者自然要循序渐进,不用急躁。”这些年她跟着公孙正和邵天冲,居然也偶尔会说一两句斯文的话。邵天冲摇头:“这一招我无论如何难以在上跃之时挥圆一环,更不知如何挽出剑花,你也不过今日初学,便能刺出三点剑花,我却不知何日才会及得上你?”公孙二娘默然,她学这一招时公孙正曾夸她上跃身法轻盈,挥圆剑意,悟性甚高,但同样的方法教邵天冲,却着实困难。看着邵天冲失望,她也不禁难过起来,上前道:“天冲哥哥,你莫心急,也许只是一时的未能领悟,你比我聪明的多,不可能学不会这一招。我们且先回去休息一下,也许休息一晚,明天便豁然想通。”邵天冲摇头:“你去睡罢,今天只教了这一招,我都未曾学会,真是笨得紧了。剑诀我已记得,招式也能了解,我自己反复练习一会便行了。”公孙二娘道:“我陪你练会便是。”邵天冲停下手中长剑,朝她笑了一下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陪我,你快去休息,不然又睡不了多会了。我将这招使得熟练些就去休息了。”公孙二娘无奈,道:“你别太累着,也不用多想。”邵天冲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这许多年我进展都是甚慢,也未曾有多难过。”公孙二娘勉强一笑,应了一声,慢慢转身走回慕仁山庄,悄悄从后院跃入。以她现在的身手,虽还不算一流,但跃墙而过倒还轻松,落地时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往日总是平安无事,庄院里也十分安静,但今日,她却忽闻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 公孙二娘乍闻琴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琴声凝涩,幽幽低回,被风一送,正好丝丝缕缕传入她耳中。她处在下风口,夜风轻送,正好听得清楚。虽然曲调未辨,但琴声幽怨,如泣如诉,而且断断续续,似乎弹琴之人有非常伤心之事。她当然不懂甚么曲调琴音,只是觉得这曲子十分哀感伤心,不由得想:“这人似乎十分伤心,不过他好像不大会弹琴,弹得有一段没一段的,好像新手一般。”她定神又细细倾听,发觉琴音竟自听风榭的第三层阁楼上传来,立时便觉得毛骨悚然。 她听公孙正说过,这阁楼之上原先住的人已死二十多年,自那人死后,这整个院子便被裴家人视为不祥之地,裴家之人从不踏足听风榭,家奴也不愿进院,因此他从外地流落至湖州时,因愿意照管此院,才被裴家留下,照看打扫听风榭。这阁楼乃是禁地中的禁地,平时除了大白天公孙正自己上去打扫之外,从不许她和邵天冲闯入,说这是裴家的规矩。 第5章 她虽然心痒难耐,几次想要偷偷摸上楼去瞧瞧有什么稀罕物,但都被邵天冲拦住,说道既然答应师父不随便乱闯,便不能阳奉阴违。因此她素来知道,这阁楼从来无人居住,这半夜间竟然闻得琴声,岂不令她胆战?再说她居住在这听风榭已经数年,半夜进进出出,从未听得这洗心阁上有何异动。 她呆立良久,琴声虽不连贯,但若断若续,始终不绝于耳。公孙二娘渐渐毛发直竖,心想:“莫不是鬼在这楼上弹琴?”她想去叫公孙正,但又怕师父上了年纪,更要吓坏,便想到了邵天冲,决定折返去叫邵天冲回来。谁知她刚一转身,便见身后立着一个白影,暗夜之间,无星无月,看不清对方面容,却和对方已近在咫尺!她这一下更是吓得要尖声大叫起来。幸而那白衣人手快,一把按住她嘴。公孙二娘大睁双眼,那人已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是我!”但她已是本能的挥掌向对方的胸口切去,掌缘如刀,出手如风,攻的正是对方要害。也幸得听到那一声说话,她硬生生收住掌势,已是全身冷汗,倘若再慢得片刻,肯定击中对方胸口。那人的声音正是邵天冲。 原来邵天冲独自一人练了片刻,始终是无法想通,再练下去,不免心浮气躁,便决定暂且先回屋休息,谁知进院就遇上二娘呆立院中,仰望洗心阁。公孙二娘那时正自全神贯注听琴声,并未发觉,他略觉惊讶,同时也听到那不绝如缕的幽幽琴音,也便呆立公孙二娘身后了。 只是公孙二娘如此失态,却是令他颇感意外。他终究是个少年人,年少无惧,并不怎么害怕,虽也微觉心惊,更多的却是诧异,但他第一念想到的是弹琴者肯定是人。公孙二娘见了他,登时胆子壮了许多,轻拍了一下自己心口,指指洗心阁,望着邵天冲。邵天冲摇首不语,伸食指在嘴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悄悄拉着她向洗心阁走去。公孙二娘跟在他身后,握紧他的手,手心湿冷,全是汗。两人渐渐走近楼下,琴声反倒似弱了一些,原来这里已经被楼身所挡,风向却未将琴声送往楼下。再走得近些,琴声又真切一些,公孙二娘不由得又渐生惧意,脚步放慢下来。邵天冲转头捏捏她手心,朝她笑一下,意示安慰。公孙二娘虽然看不清,但也知他的意思,心中略感宁定,随着他慢慢走向楼梯,一步一步踏上楼阶。 他们苦练几年,轻功已有火候,走路时落地无声,十分轻巧。终于渐渐的接近三楼,琴声已十分清晰,但突然之间琴声嘎然而止,从此再无声息,无论二人如何竖起耳朵努力去听,却半分声音也无。这时无论他们如何胆大,也禁不住停住脚步,互相对望。虽然星月无光,看不见对方脸色,但想必对方也如自己一般,心有惧意,脸色发白。邵天冲看着公孙二娘,呆呆片刻,低声道:“还敢上不?”公孙二娘咽了口口水,似乎在为自己打气,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邵天冲握着她手,一步一步继续向三楼走去,未几,终于到了三层。这几阶楼梯,却如同登山般困难,好容易踏在三层之上,竟似乎再无勇气前行。呆立良久,两人又对视一眼,相互握紧了手,慢慢向前行去。三层楼上有六间屋,楼梯左右各三间,原来琴音似乎从左首第二间传来,但现在琴音已停,无法再分辨,只能一间一间的查看。 邵天冲在身上摸索一下,摸到一个火折,点燃了火折打开左首第一间屋,发现是间卧室,室内锦衾缎被,碧纱罗账,正中一张檀木八仙桌,桌上只有一盏琉璃风灯。邵天冲走上前用火折点上风灯,室内登时亮堂许多,照见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柄青钢剑,室内陈设简洁,但每一件均显示原来的屋主身份尊贵,绝非仆佣之类。床上被衾整齐,桌上纤尘不染,可见公孙正平日将这里打扫得十分干净。二人拎着灯,退出这间卧室,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口。方才声音似乎就从这里传来,二人不由紧张,呆立一会,二娘鼓起勇气推开屋门,见又是一间卧室,室内摆设与方才一间虽然大致相同,但墙上无剑,桌子是曲柳木,被褥虽也是青花缎子,但样样都不如刚才那间屋内的华贵,似乎是间仆人居所。照推测,既与刚才那间屋相邻,必然这两间屋曾经住的是一对主仆。两人又退了出去,来到左首第一间,推门一看,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排排的书架,这间屋显然比刚才两间屋要宽阔,架子上排满了书,屋角是一张书桌,书桌上纸硕笔墨俱全,显是间书房。而书桌并排搁着的乃是一具琴架,赫然平放着一张古琴!两人同时吸了口凉气,似乎觉得身边阴风飕飕,呆在当地,一步都迈不开。 半晌,公孙二娘低声道:“就……就是这琴?”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手也在轻轻颤抖。邵天冲勉强克制心中的惧意,答道:“多半是了……这里无人,这琴却是谁弹的?”公孙二娘拚命摇头,防佛要将心中的恐惧摇掉。邵天冲拉着她向前移了几步,公孙二娘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动脚步的。两人就站在琴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琴上雕花精致,古色古香,看成色是把上好的七弦琴。当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是分不出什么古琴,只是觉得这把琴充满神秘和危险。又呆立良久,邵天冲伸手去摸了一下琴,当然什么也摸不出。琴上十分洁净,但也不能说明刚刚就有人弹过,这几间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公孙正打扫得十分干净。邵天冲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弦响,两人同时惊跳了一下。公孙二娘颤声道:“天冲哥哥,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这……这……”邵天冲低声道:“别怕,这世上不会有鬼,定然刚刚是有人弹过。”他虽是如此说,但语气却软弱无力,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和二娘罢了。这屋里门关着,也不见人,谁知是人还是鬼弹的这具琴?公孙二娘点点头道:“是啊是啊,定然是人不是鬼。”她自己也不信自己说的话,但却要拚命在心里说:“别乱想,肯定刚刚有人来过,肯定是有人来过……” 二人正自栗栗,忽然一阵夜风袭来,将窗吹开,那窗似乎并未关紧,吱呀的一声响。二人本就心中恐惧,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这一声响来得突然,将他们吓得跳将起来,大叫一声,互相握着手掉头就跑。跑到门口,慌不择路,看见雕花栏杆,伸手一按,一跃而起,便从三楼跳了下去。这时两人倒是十分一致,所想从未如此同心。邵天冲手中兀自还提着那盏琉璃灯,慌乱中居然没吓得扔掉。两人一齐奔到公孙正所居住的屋前,公孙二娘用力敲门,大声叫道:“师父,师父,快开门,有鬼啊!”静夜中她的叫声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幸而这听风榭远离慕仁山庄其他人所住的院子,否则这样大吵大嚷,必定惊来一群人。公孙正在屋内听得她大嚷,显是被她从睡梦中惊醒,声音含糊,颇不耐烦的道:“来了来了,大半夜的叫嚷什么?”片刻,他举着烛台打开房门,刚刚让出一点道,两人就一头钻进房门,活像背后有鬼在追。公孙正一脸睡眼惺松,正没好气,见他们一副仓惶的模样,更是大皱其眉,十分不满的道:“你两个小家伙,在搞什么鬼?现在什么时辰?把我老人家吵醒,胡言乱语什么?”他边揉眼睛边关上房门,神情颇为愤愤。 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师父,有鬼啊!”说着,用手指指洗心楼。邵天冲也立刻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公孙正听他们说得肯定,不由怔了一怔,问道:“什么鬼?男鬼女鬼?长头发的还是伸舌头的吊死鬼?掐你们脖子还是摸你们脸了?”二人也是一怔,才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了。邵天冲有些尴尬,摸摸头,讷讷道:“这个……也不是……那个……那个……”公孙正骂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吃饭咬着舌头了还是变成结巴了?你不是说亲眼所见吗?怎么又说不出个道道来?总不成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寻我老头子开心?”公孙二娘比邵天冲要伶俐些,此时心神稍定,口齿也清楚了些,抢着道:“我们被吓着了,所以才说不清楚嘛,虽然我们没亲眼见着鬼,但真的是有鬼,我和天冲哥哥都听见了鬼弹琴的声音,就从那三楼传来,结果我们跑到三楼,琴声立时歇了,三楼有琴的那间却空无一人。然后我们觉得那里一阵阵的阴风,窗子又突然吱吱叫了一声,然后就……”说到此时,她不由闭上了嘴,伸手捂住嘴,眼珠转了转,有几分赧然。公孙正总算听明白了,伸手在她小脑袋上敲了一个毛栗子,骂道:“死丫头,胡扯什么,大半夜哪有鬼弹琴?是不是你们两个做噩梦了?再不然就是捉弄我来着。”他显然对于二娘所说完全不信。公孙二娘急道:“千真万确,如果我们有半句假话,定叫我们被鬼咬死。”邵天冲也连连点头:“二娘说的都是真的,公孙师父,我们真的听到有人弹琴,而且弹得十分伤感。”公孙正见他们情急,这才信了几分,脸有疑惑之色。他素知二娘调皮捣蛋,爱花样百出,但邵天冲向来稳重,绝不会陪她一起撒谎。他披上一件外衣,擎着烛台,开门走了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紧紧跟了上去。有公孙正壮脸,他们胆子似乎又大了许多,但公孙二娘仍不时回头看看,总觉得似乎有鬼会跟着自己。公孙正却似并不害怕,一直向洗心楼走去。平时里几十步的路,在二小看来,却变得十分漫长,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中惊跳。三人径直上了洗心楼,不一会便到了三楼。公孙正显然十分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那具古琴便放在尽头一间,一直走向那间书房。 第6章 二小跟在后面,东张西望,犹如做贼。到得书房门口,那门竟自是关着。邵天冲惊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慌不择路的,明明没有关门,怎么这门……”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公孙正哼了一声,推开房门,举烛一照,回头没好气道:“鬼你个头,对面这扇窗没关上,是风把门吹得关上的。”二人探头看看,那扇正对着门的朝北的窗果然开着,先前窗之所以会吱呀作响,也正是因为风从那扇开着的窗吹进来,将这边一扇朝南的窗吹了开来。两人脸上微红,但想到那琴声,毕竟真切,绝不可能是错觉,与风吹开窗子绝不一样。公孙二娘肯定地道:“不管是风吹开门还是窗,那琴声绝非幻觉,确确实实有人弹琴。而且琴声在我们上了三楼之后便停了。我们也没见有人离开。”公孙正缓缓走上前,轻轻摸着那琴身,默然不语。过了良久,他仍是静静不语,两人十分奇怪,对视一眼。又过片刻,公孙正转过身,慢慢道:“这洗心楼上原本居住的人,是慕仁山庄老庄主的长子,但二十年前,他离奇死亡。一年多以后,这院子里便被人传有异常声响动静,一开始也说是有人疑神疑鬼,后来渐渐这院里的下人都害怕起来,越来越多人说有异声异动,都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再说这听风榭自从主人死后,便是个空院落,只要留人打扫便行。于是庄主便将院里的仆佣撤去,只留几个白天来打扫院落。那几个来打扫的,即使白天也要相约同来,不肯单独呆在这里。再后来,我流落到湖州,因为无家可归,求庄主收留,蒙庄主发善心,将我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子,无亲无眷,倒也不怕甚么鬼,听说这院子荒废,自愿在此留守,庄主求之不得,便命我守着这院子作个看门人,打扫之事便也由我包下。自我接管这个院子的杂事,每月除了有人送些米粮油盐和我的工钱,就再无人来过这里。”说到此处,他微喟了一声,“我在此孤伶伶守了十年,直到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到这里,才算有人与我作伴。不过倒也奇怪,我在此从未见过有何异常,只是听人说起有些怪异之事。或许我老朽糊涂,耳聋眼花,不曾听过见过,又或许连鬼也不屑吓唬我,我在此倒是一直太平无事。” 二小一齐倒吸一口凉气,邵天冲低声道:“原来这里真的曾闹过鬼来!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鬼怪?”言下之意,殊为不信。公孙正转过头瞪他一眼道:“说有鬼也是你们两个扯的,我可没有见过。”公孙二娘转了转眼珠,道:“师父啊,以前人家说这里有鬼,也是听见有琴声么?” 公孙正摇摇头:“各人所说不一,有人说是长夜听得有人叹息,有人说是尚见死去的裴家大公子的身影在院中走来走去,还有人听得女子哭声。琴声也偶尔有所闻。”公孙二娘寒毛倒竖,牵着公孙正的衣角颤声道:“师父,我们走吧,这……这这地方不干净,我怕。”公孙正凝视着她道:“你不是好奇么?你们两自己都想知道这里的一切。”邵天冲心中也感栗六不安,摇头道:“算了,不知道也罢,我倒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不过……不过……算了,即便是人,那人也是个不想让人看见的人,我们不应打扰他的宁静。”公孙正呵呵笑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倒是挺会为人着想。无论他是人是鬼都无妨,你们也住了几年了,既然他不扰你们,你们不理他也就作罢。下去罢。”二人连忙点头。邵天冲迈了几步,却又回头看看书架,那满屋书架陈列着各类典籍,文章,无所不有,令他十分好奇。公孙正见他止步,问道:“莫非你也想看这里的藏书?”邵天冲点点头,颇有渴望之色。公孙正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识字么?这里的藏书固然丰富,无所不有,但你却未必看得懂。”邵天冲面上一红,道:“我识字虽然不多,倒也识得一些,还是我七岁前学的。可是我七岁前的事已然全无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学得的一些书本知识,其余全忘得一干二净。”公孙正微觉诧异,但也没再追问,笑道:“你喜欢看就多来看,只要你不怕这里有鬼弹琴便是。这里除了我来打扫,再无他人,这些书搁着确然十分可惜。”邵天冲得他应允,十分欢喜,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白天来看,就算有鬼,青天白日也不会出来,倘若无鬼,更不用害怕。”公孙正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迂腐不堪,胆子却不小,倒也不是全无是处。” 第二日白天,邵天冲果然每日一人来到洗心楼三楼书房看书,这洗心楼原来的主人裴家大公子显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所拥有藏书十分丰富,不但各类诗词歌赋,典籍史料俱全,还整整齐齐列着一架武学典籍,各门派的武功似乎都有所涉猎,当然这位裴家大公子当年是否练过这些功夫已不得而知,但至少拥有这些典籍证明他对各家功夫都颇有了解。当然,也都是些粗浅入门功夫,真正名门大派的不传之技都是所述不详。邵天冲翻了许多,发现这些入门功夫都是公孙正日常教给过他们的,甚是稀松平常。便忽想起一事:“原来公孙师父的功夫是无师自通,自裴大公子的收藏的这些开学典籍中学来。”他对自己的发现颇有几分欢喜,回去便告知了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怔愕之余,也曾向公孙正询问,公孙正淡然一笑,道:“这些粗浅招式,各家各派均有所涉,但并非真正高深功夫,光看表面招式岂能学到人家的精髓?邵天冲那小子爱看便让他看去,倘若他能无师自通,学到人家门派真正的绝技,那他可算得武林奇才了。”公孙二娘对他的话颇感不解,但转告邵天冲时,邵天冲也是不甚明了,但他对那些书籍仍是满怀热衷,日常仍去翻阅,一来二去,那许多杂乱的书中所记载的各家各派招式,他倒是学会了不少,但正如公孙正所说,所有武功招式均需辅以内家心法,光学招式,不过是普通武人粗浅打架的功夫,真正临战并无多少实用价值。 某一日,邵天冲在一本书中翻到一段记载:七绝摧心掌,传流入姑苏梅林巷邵家。然邵家武学平庸,邵家子弟均不通七绝摧心掌。邵天冲不由得呆呆入神,总觉得有件事隐隐在他记忆中,与这段记载有关。他神思不属的想了一日,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但心中暗想,以后定要去姑苏梅林巷去看一下,说不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转眼春节将至,慕仁山庄上下一片忙碌,张灯结彩,打扫清洗,颇有喜庆之气。但听风榭冷清依旧,毫无人迹。有时邵天冲与公孙二娘偷偷自听风榭与相邻双菱园相隔的院墙上向外看,能看见许多家丁仆婢拿着对联彩纸四处张贴,端着准备过年的美酒佳肴进进出出。此时二人便不禁十分羡慕,毕竟都是喜好热闹的年龄,过往做乞丐时过节虽然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但也能与集镇上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看人家擎着灯花,抓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嬉闹,如今虽衣食无忧,却比往年冷清寂寞。因为对黄家的惧怕,他们仍是不敢去太湖附近游玩。其实时日已久,他们相貌已变,黄家人纵然再见到,也未必能认得。公孙正也是带着喜色,时常进入前庭正院,按总管吩咐采购过年用物,更是努力的将听风榭内外打扫得十分干净。每年过年,公孙正总是特别欢喜,一脸喜上眉梢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春节总能去前院领到过节红包的缘故,当然每次都不会带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前去。 今年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大年初一,公孙正一大早便换上新衣,起了床,站在听风榭门口翘首期盼,往年此时,总有一个家仆在听风榭大门口敲击门环,然后大声嚷嚷,探头探脑的等公孙正出来,却不肯踏入听风榭一步,仿佛踏入一步便会有鬼附身一般。而公孙正多半是喜气洋洋地迎上去,由那家仆领去前院领赏钱。今年是一个年轻小厮在听风榭门口,边击门环边大声的叫:“正伯,新年快乐,恭喜您老长寿,身体健康!”公孙正立刻拢着袖子笑呵呵的跑过去:“小顺,恭喜你新年快乐,今年讨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那小厮笑嘻嘻地十分高兴,道:“正伯,今年夫人听说你家有两个亲眷的孩子一直与你住在听风榭守门,让那两个孩子也一同去前院,一样有红包!”公孙正怔了一下,回头看看,邵天冲和公孙二娘牵手站在月洞门口,大睁着双眼,探着脑袋,一副满怀希翼的神情,不由哈哈一笑:“你们两个小鬼头,想去就一起去吧,不过不要随便乱走,不要随便说话,好生在门外候着。”转头向那小厮笑:“两个乡下孩子,不懂规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暗地里一声欢呼,连蹦带跳的跟上去。 小顺笑嘻嘻的领着他们穿亭过廊,走过许多曲曲折折的回廊庭院,每个庭院都是蜡梅怒放,幽香暗送,松柏常青,生机盎然。花团锦簇之景,比之冷清的听风榭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时能看见一些锦衣华服的婢女小厮,其华丽比之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亦无不及。而公孙正和那小厮每见一个,必低头哈腰的带笑打着招呼,叫着某某姑娘,某某哥,那些奴婢也是脸带笑意,神态傲然的回答一句,显然他们的身份较之公孙正这样的普通看园人要高得多。不久终于到了慕仁山庄正厅,厅内挂着巨幅篇额,金漆朱底,门上红纸金字对联,厅内陈设豪华富丽,檀香木桌椅,椅上是黄底黑纹虎皮,尤其是正中两张椅上的纯白虎皮,更是罕见。地铺红色滚花绒毡,桌上是景德镇薄胎细瓷,白腻细致得透明,几上是无锡紫砂壶茶具,造型古朴,雕花盘龙。 第7章 一时看得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双目发直,对于这些豪华陈设,他们自然不懂多少,但气派是看得出来的。正厅外垂手立着四个衣着鲜丽的小婢,脸带轻笑,正厅内还有几个年轻婢女侍立左右,正中两张椅上,坐着的便是慕仁山庄的主人裴濯行与他的夫人。裴濯行约摸四十许人,面容清秀,颏下无须,虽无凶恶之态,却自有一股威严,清雅高贵之气,自然流露。裴夫人是个容华照人的女子,虽然已至中年,但肤色细腻白晰,姿容秀美,头上珠翠轻绕,明亮的珠光似乎在她脸上流转,令她的脸庞看上去隐隐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 公孙正垂手低头,微佝着腰走上前;邵天冲也学着他低下头,双手放在腿旁,十分规矩;只有公孙二娘不时偷眼抬头,到处乱瞟。公孙正毕恭毕敬地向裴庄主和裴夫人行了礼,垂手退在一旁,二小也学他的模样,跪下叩头行礼,嘴里念着已先背好的祝贺新禧之类的贺词,心里却如百爪挠心,只想到处观看。邵天冲尚老实,公孙二娘却是骨碌碌到处转着眼珠,且不时偷眼看着庄主与夫人。裴夫人令身边侍婢递上三个红包,公孙正连声道谢地收了自己的一份。那侍婢一手掩口轻笑,一手托着黑漆松木盘,模样颇不恭敬。但主人既不呵责,她便也放肆无惮。递到公孙二娘面前时,公孙二娘微抬头,朝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那侍婢本来也只有十六七岁,比公孙二娘大不了多少,见这小姑娘一脸精灵古怪之色,长得又颇为清秀可人,不由得咭咭笑起来,对她的无礼居然也不生气。裴庄主和裴夫人无法见到她的鬼脸,听见婢女嘻笑,不由微诧。裴庄主倒无甚反应,裴夫人却微微笑道:“吉儿,你在笑甚么?鬼鬼祟祟的,有何好笑的事说来我也听听。”那叫吉儿的婢女回头笑道:“夫人,这小姑娘十分可爱,朝我做了个鬼脸,虽是乡下孩子,长得却是动人。”裴夫人笑道:“是么,你走过来,我瞧瞧。”公孙正脸色微变,不知祸福,微侧头脸向公孙二娘,微带愠色。公孙二娘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加之对裴夫人颇有好感,听得夫人唤她,笑嘻嘻的便走上前,又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夫人您好!”裴夫人听她脆生生的湖州土话,微笑道:“你是土生土长的湖州人?”公孙二娘正想口无遮拦的说出自己无父无母,不知家乡何方的话,随即想起自己是作为公孙正的亲戚而入慕仁山庄,便急忙改口:“是呀,我家住湖州乡下,因为自小没了爹娘,便跟着正伯来到慕仁山庄。”裴夫人温柔地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便是。”公孙二娘朝她一笑,道:“夫人,您真是好心肠的人,不像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裴夫人微微一怔,微笑道:“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又是如何?”公孙二娘小嘴一撇,道:“咱们湖州福广绸缎庄那个黄夫人,一向都凶恶得紧,看到穷人都是爱理不理,有人去他家乞讨时,她不但不理睬,有时还放狗咬人……”说到一半忽地住嘴,心想这些事可不能说是自己过往经历,现在她的身份是公孙正的远房亲戚,绝不能让往事给人知道。她自己虽是作贼心虚,但裴夫人却未听出有何异常,只是微笑道:“为富不仁者,必有恶报,黄家在湖州虽也颇有豪富之名,不过向来强横,倚势欺人。前几年听说一次意外遭劫,损失过半家财,果然也是报应。”公孙二娘心头暗笑:“什么遭劫,就是我干的好事。谁叫他家丧尽天良,将穷人看得猪狗不如。”裴庄主听得此言,却微微皱眉,淡淡道:“夫人,今日春节新禧,不谈这等扫兴之事。”其实弦外之音却是让裴夫人莫道他人长短。裴家的声望财势在湖州地界虽几无人能及,但黄家也非泛泛,裴黄两家虽无银钱往来,但裴濯行素来行事谨慎,绝不愿得罪黄家这等有名的豪门富户,因此对夫人的一句随口之言也十分不满。公孙二娘少不更事,裴夫人却焉得不知丈夫之意,虽心中略有异议,却也不便在下人之前拂逆丈夫,仍是微微一笑,微颔首道:“是,今日喜庆,且谈些欢喜的话题。”话音甫落,便见一个小厮匆匆进门,垂首禀告:“庄主,夫人,凌老爷凌夫人一家来了。”裴夫人面色微喜:“快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我们赶着给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请已然自己进来了。”一个女子声音也笑着道:“今日春节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会怪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她的声音已近,接着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女孩走进了大厅,男的清癯斯文,女的明丽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纪。女的样貌与裴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看上去显然比裴夫人要活泼,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的十六七岁,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灵活,下巴上扬,略带任性之色;另一个跟公孙二娘差不多年纪,身材纤弱,肤白如雪,姿容秀美,虽然年纪尚幼,但看上去已是个美人胚子。裴庄主与裴夫人见了他们,面色十分欢喜,从椅中站了起来,向他们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子,看他们不用通报便能自由出入慕仁山庄,显是与裴家关系甚近。 公孙二娘好奇的看着他们,那两个女孩儿衣着光鲜,均是湖缎小袄,苏绣长裙,头上珠钗欲坠,耳边银环轻晃,项中明珠流光,与如画的眉目相辉映,真是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是一身崭新,但布衣布裙,连绾发的也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绳,跟二女相比,简直是云壤之别。她这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爱美,虽然天性并非喜爱奢华,但对于华美炫丽的东西总难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到别人打扮得绚烂锦绣,便不免微觉黯然。连裴庄主和裴夫人和那对中年夫妇在说些什么都没再注意,只是并着双足,两只脚尖不安份的相互踮着,捏着双手觉得全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或许是从未见过年龄相近,穿着如此高贵,长相如此娇美的小姑娘,或许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总之她觉得极不舒服,想要离开大厅。但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离去,未免让人斥责为无礼。 但正当公孙二娘心思不宁之际,那年幼些的女孩儿却注意到了她,好奇的侧头看看她和邵天冲,又转过头问裴夫人:“姨母,那两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么人?我从没在府上见过。”裴夫人一怔,顺着她目光看去,方想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还在大厅之中,微微一笑道:“叶子,这两位哥哥姐姐是公孙大伯的远房亲戚。”那女孩儿道:“是洗心楼的公孙大伯么?”裴夫人微笑颔首。那女孩儿朝公孙二娘嫣然一笑,道:“姐姐你好,我们一块去玩行么?”她身边年长些的女孩儿看了二人一眼,面色微沉,语气明显不悦:“叶子,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还没给姨父姨母,表哥拜完年便只想着玩儿,和这些……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么?”她原本多半是要说些仆佣,身份低微之类的话,但自幼家教甚严,她家素来注重礼节,不便在姨母庄上随便说些瞧不起奴仆的话语,便将这些话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公孙二娘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公孙二娘火爆的脾气,便要发作,但今日新禧,又碍于公孙正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气,淡淡道:“天冲哥哥,我们自回听风榭去罢了。”邵天冲上前行了一礼,道:“庄主,庄主夫人,我们先行退下了。”裴庄主随意挥了挥手,他本性端严,寡言少语,对仆人就更懒得多话。裴夫人却随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们陪叶子去玩吧,她从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不与她为伍,今儿难得有你们这两个伴儿,她定然高兴。小孩子家无所谓生不生份,几句话便能混熟。”她这几句话一说,那年长的女孩脸色更为沉暗,却不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儿便欢喜地上前拉着公孙二娘的手,公孙二娘不得已便被她牵着走了出去,邵天冲怕她说话做事会出岔子,只得跟了过去。 一路上恭谨肃立的小厮丫环不在少数,看见那女孩儿牵着公孙二娘的手,都颇感惊讶,但尊卑有别,均不敢相询,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表小姐!”那女孩儿只是点点头,朝他们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她拉着公孙二娘快步走了几条回廊,绕过几个庭院,来到一片诺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蜡梅,但像慕仁山庄这般大的梅林,公孙二娘还从未见过,一眼望去,竟是不着边际,早春的寒意浸着冰冷的空气,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让人沉醉,微风一送,沁人心脾。公孙二娘不禁闭了闭双目,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梅林中的气息有种清凉透心的感觉。邵天冲见了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间若有所思,似乎在遥远的记忆中有着与这样的梅林有关的东西。听风榭原也种了许多梅花,但却是早春的红梅,而且规模比之这片梅林相去甚远,而且蜡梅清香远送千里,比红梅更为诱人。邵天冲心中怔忡:“我原见了听风榭的红梅,并无甚感觉,但见到这片梅林,便觉得有所不同,究竟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毫无记忆。他独思索间,两个小姑娘已经相谈甚欢了。 那小姑娘一口吴侬软语,显然并非湖州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凌,小名叫叶子,就是树叶子的叶子。”公孙二娘笑道:“我复姓公孙,人家都叫我二娘。”凌叶子道:“我今年十三岁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长一岁,看来你真的得叫我姐姐。” 第8章 公孙二娘问道:“你爹娘和庄主是什么关系?”凌叶子笑道:“庄主夫人是我姨母啊,庄主当然是我姨父。我们来给姨父姨母拜年来着。平日里都没有人陪我玩,难得今日遇上姐姐。”凌叶子性情随和,没半分大家小姐的架子,很快两人便谈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公孙二娘原先面对凌叶子的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渐淡了。邵天冲却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坐在一株梅树下,仰面向天,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个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发现还有个人坐在树下发呆,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凌叶子好奇地道:“这位哥哥怎么不说话?呆呆的坐了这么久想些什么?”公孙二娘一转头,也是颇感讶异,叫了两声:“天冲哥哥,天冲哥哥!”邵天冲犹如未闻,一动不动。公孙二娘提高声音,走上前在他耳朵边大喊了一声:“天冲哥哥!”邵天冲给她吓了一跳,陡然跳了起来,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大失常态。公孙二娘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着道:“师父常叫我们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可是你却发呆发成这般模样,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居然这半天一动不动?”邵天冲怔了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不过神色间显然有几分牵强。公孙二娘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意说,身边又有外人在,也不便追问,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凌叶子,道:“既然没事就陪我们一块去玩耍,我在慕仁山庄呆了四年,竟然从未到处逛过,这里的庄院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大呢,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院子,我看黄家也没有。若不是凌家妹子带我们到处走走,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来这么美,比太湖畔还美。”她这几年在听风榭不敢外出,早已闷得慌了,今日一有机会到处乱转,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况且慕仁山庄风景如画,山水怡人,确实让人胸襟为之一爽。邵天冲随着她们到处闲逛,看着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朴质拙,听着两个花龄少女无忧无虑的谈天说地,渐渐地也将刚刚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抛之脑后了。 兴致高时,三人便忘记了时日渐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前几日下了一些薄薄积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树枝间不时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积雪映着夕阳的余晖,格外绮丽多姿。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互相扔着雪团,谈到童年之事,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来了一句:“他奶奶的!”凌叶子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他奶奶的?”她自幼禀承家训,礼教甚严,所读的书也不外诗词礼仪,身边的人除了长辈便是下人,谁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粗话。她一时间,尚未能明白什么是“他奶奶的”,公孙二娘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她身份毕竟与自己不同,立即岔开话题,做了个鬼脸道:“就是很高兴的意思!”凌叶子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问道:“真的么?怎么有人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公孙二娘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我们湖州乡下话就是这样,还有……”她本想再胡乱说几句,忽见邵天冲正向她瞪视,颇有不悦之意,下半截话便吞落了肚,别过头去,偷偷发笑。邵天冲摇了摇头,他对公孙二娘实在是无可奈何,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让她学得斯文安静些,她却从来不理,或者是口中诺诺,转眼又是原形毕露。平日粗鲁成性,自然不慎便会流露本性。凌叶子却完全不知他们两各怀心思,只是见二人突然间同时沉默,不由奇怪,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询问之际,只听得有人远远地叫:“表小姐,表小姐,庄主和夫人说天色已晚,请您回去。”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家丁正匆匆的向他们奔过来。凌叶子微微一笑,回首道:“我们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们吃饭。”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是等你吃饭,可不是等我们。”凌叶子没听清她说什么,问了一遍,公孙二娘却若无其事的径向来时路走去。邵天冲对凌叶子道:“不必理她,成天胡说八道的。”凌叶子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虽是小小年纪,已颇有楚楚动人之姿。 不久渐渐走近庄院,慕仁山庄的正院肃风院已渐近,来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自偏厅侧廊进入,离开时也未回头看,此时第一次正面见到肃风院的前院,黑木金字篇额,门口矗立着两只庞大的石兽,却不是像黄家那样的石狮,形状有点类似麒麟,却从所未见。夕阳下显得颇为威武狰狞,微暗的天色使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静肃穆。裴濯行性情内敛稳重,性喜安静,因此院子里极少噪杂之声,即便是年初一也不例外。邵天冲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脚步,连气息都收敛的匀净起来,生怕出气太大而引起他人反感。院内垂手侍立的家丁婢女也都是静悄悄地站着,看见他们均垂首行礼:“表小姐好!”凌叶子微笑颔首,隐然有大家风范。公孙二娘瞧在眼里,心中不免嘀咕:“好大架子!”她可不似邵天冲一般,走路大摇大摆不说,脚步还故意重重地,在宁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引人侧目,她却毫无顾忌地跟在凌叶子身后,就这般走进裴家用餐的西厅。 一进厅内,发觉厅内许多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而坐,目光齐齐的落在她身上,上席是裴庄主夫妇,宾客席上是凌氏夫妇,其次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少年和凌叶子的姐姐凌蓓子。厅两侧站着左右各6名婢女随侍在旁,均都盯着她看。显然这般的场合不适合她和邵天冲闯进来,尤其她的脚步声还震天响。邵天冲见情势不对,一把拉住公孙二娘,心中微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想如何向庄主告退之际,公孙二娘已抢先开口:“都瞪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花么?我知道你们打算吃饭,可是你们也不用这样瞪着我,我可也没打算在这里蹭饭吃,你们不用担心。”在她看来,不过吃顿饭罢了,幼时随地就能填饱肚子,跟着公孙正后,虽然正经地坐在桌边吃饭了,可三个人也是随意得很,吃饭时坐姿不雅也好,随便说话也好,都没人管她,谁知吃饭竟有这般阵势,吃个饭也好似探讨大事似的,一家子正经规矩地坐着,碗筷整齐,随时有人伺候,举手投足还得注意礼仪规矩,且安静得没有半丝声音。她此言一出,众人面上的神色各有变化,下人惊愕的有之,愤怒的有之,暗笑的有之。而主人面上都颇为不悦,包括裴夫人一向温柔淡雅,此时也现惊讶之色,但惊讶外还微觉好笑,却不便笑出来。凌叶子的父亲凌韫微愠道:“叶儿,大家都在等你,快快坐好。”裴庄主虽未有明显的恼怒和不快写在脸上,但眼神中已颇为不善。那少年和凌蓓子脸上的不悦便十分明显,到底是年少气盛,尚不懂掩饰。凌蓓子尖声道:“叶儿,你怎么和这般不懂规矩的孩子一起玩耍?瞧你一身湿湿的,还不快坐过来,仔细回家剥你的皮。”她的声调格外尖而锐,虽非十分大声,但听起来极不舒服,不知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还是天生这般。旁边那少年道:“表妹,你别怪叶子了,她小孩子家懂什么,都是这两个乡下野孩子不懂规矩。待我打发他们去。”说罢站起身,向二人走来。 这两句话可激怒了公孙二娘,她踏上一步,昂头道:“你待怎样?我又不是你家养的猫狗,你打发谁呢?”凌叶子急急走上前,拦在那少年跟前道:“表哥,她是我的朋友,说话直爽一些,却绝无恶意,是我带他们来此,既然是朋友,就应以礼相待,人无贵贱之分,不应该歧视他们是下人。”那少年正是裴濯行的独子裴衍之,慕仁山庄的少庄主,自来是骄傲惯了,哪里瞧得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这等出身卑微之人,脸上已明显有不屑和厌恶之色,但碍于表妹颜色,不便发作,淡淡道:“既是叶子的朋友,那么便请去小花厅吧,祥儿,给他们准备晚餐,带他们下去。”一个婢女应了一声,便走了上来,作个手势,虽然礼数周全,但脸上殊无恭谨之色。 公孙二娘如何看不出?她扭头便走,心想:“这家人好生势利,个个叫人讨厌。”邵天冲见她没再拧劲,心中暗松口气,跟着向外走去。尚未走到门口,只听凌叶子道:“表哥,姊姊,今天我真他奶奶的高兴,从来没人陪我玩得这般开心过!”这一句话登时令得席上人人失色,凌蓓子刷地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裴衍之脸色极为难看,低声道:“谁教你说这等难听的话?”凌叶子怔了一怔,道:“没有人教我呀,我听公孙姐姐这样说,我也就这么学呀,有何不妥?”凌夫人脸现尴尬之色,凌韫怒道:“胡说什么?过来坐下!女孩子家说这等无礼粗俗之言,岂不令人耻笑!”凌叶子隐隐觉得自己说的不是好话,不由得甚是不安,低着头慢慢走上前。凌韫向公孙二娘扫了一眼,一方面甚为愤怒,另一方面却碍于她是裴家的人,不便过份指责,但一脸不悦已自显然。裴濯行见是自家的下人带坏侄女,在小姨子和连襟面前颜面扫尽,心中更怒,但他一向深沉,不易看出喜怒哀乐,只是一张脸比铁还沉,看着公孙二娘道:“那孩子,你过来。” 公孙二娘也看出情形不对,但却毫无惧意,转身昂然走上前去,说道:“是我告诉她,那只是乡下土话,她也不懂分辨,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平日也是这般说惯的。”裴濯行缓缓道:“你既知是乡下粗话,为何还要教叶儿?”公孙二娘道:“也不过一句话而已,你们这等高贵的人也许介意,在我们看来正常之极,市井间谁不说这样的话,算不得什么粗话,反正我从小到大习惯这样说了,改不了口,不过我可没教她跟我学。” 第9章 裴濯行无论在湖州当地或武林之中,均是颇有名望,说出话来都是有斤有两的,岂知在这样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前,竟然奈何不得,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呵责罢她不懂,过份责罚罢对一个孩子又嫌过份。裴家虽是当地望族,但裴濯行素来极重声誉,待下人向来以和善著称,并不似一般富豪之家,当牛马畜生一般使唤责罚,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处置这半大的孩子。瞧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跟她讲道理多半也是行不通,不由得一时语滞,但若不处罚,则对妹夫一家无法交代。 邵天冲看情形不对,也快步折回,站在公孙二娘身前,道:“庄主莫见怪,我妹子向来是这样,我们幼失怙持,无人教诲,不懂太多道理,她其实并无心教坏表小姐,只是乡下孩子不懂规矩罢了。庄主念她年幼,有何责罚我替她领受。”裴濯行听他言语斯文有礼,不由诧然,转头凝视他片刻,眼中微有惊讶之色。半晌淡淡道:“你替她领受责罚?你可知会有何等责罚?”邵天冲低头道:“无论是何责罚,天冲都愿意代领,天冲知道我妹妹言语失礼,行为鲁莽,冲撞庄主及凌夫人一家,是以不敢辩解。”公孙二娘一扭头,道:“天冲哥哥,祸是我闯的,何用你替我顶罪,就算我无礼冲撞他们好了,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不用替我领受。”邵天冲脸一沉,狠狠瞪她一眼。公孙二娘撇了撇嘴,兀自想要说话,却给邵天冲大力捏了一下手心,一痛之下呲牙咧嘴,终于没有再开口。 裴濯行却似乎对邵天冲颇有兴趣,一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边打量着边问:“你们可都是正伯家的亲戚?”邵天冲恭谨地答道:“是,我们是正伯家远房亲戚。”裴濯行又问:“你们可是兄妹?”邵天冲迟疑一下,答道:“我们是表兄妹。”他知道自己和公孙二娘长得不像,倘若说是亲兄妹,怕惹人怀疑。裴濯行点点头道:“既是正伯家的亲戚,在裴家庄住了几年,怎地你言语有礼,她却如此粗俗?”邵天冲面上一红,道:“我妹子自幼不爱读书,我是父母未过世时识了几个字,自己念的书。洗心楼上藏书甚多,我无事便去翻看,因此稍知些礼数。”裴濯行皱眉道:“你常去洗心楼看书?”邵天冲听他语音中似有不快,偷眼看了一下,发现他面色第一次显得有些难看,心下不安,低声应道:“是!”裴濯行“嘿”的一声,也不知是何用意。裴夫人的面色却也变得有些难看,但依旧柔声细语地道:“以后不可再去洗心楼乱翻书籍,知道没有?”邵天冲答应了,发觉自己去洗心楼看书一事,似乎比公孙二娘闯的祸更大,不知将要接受如何处置,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地。正自思虑间,却听裴濯行道:“你原本是正伯家的亲戚,不是我裴家的下人,不过你既愿意代你妹子受罚,那便罚你在庄中做三年小厮,你喜欢看书,以后便负责我书房的打扫清洁,端茶斟水,工钱与别人一样,不过做的不好便从你月钱里扣。”邵天冲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裴濯行,一片茫然。 裴濯行道:“怎么,你不愿意?”邵天冲忙着:“不不,我愿意,我愿意!”心中却奇怪之极,暗想:“这份差使十分简单,而且工钱不少,算不上什么惩罚,为何庄主如此轻易就原宥了我们?”公孙二娘却和他想的不一样,大声道:“干嘛要给人家作小厮?我们虽生来贫穷,却也不做低三下四之事……”一句话没说完已给邵天冲捂住了嘴巴。邵天冲道:“蒙庄主不罪之恩,我先带我妹子回听风榭,明日一早我自来听候庄主吩咐。” 裴濯行点一点头,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这女孩子嘴巴尖酸得很,以后不要带她来肃风院了。”邵天冲不敢答话,只得连连点头,硬是将公孙二娘拽了出去。公孙二娘极为不服,挣扎着跟他出了大厅,又跳又蹦,尚未到肃风院门口,邵天冲便觉手上一痛,原来给她咬了一口,不得已松开她。公孙二娘秀眉一轩,大声道:“你干嘛拽我?为什么要做裴家的下人?一句话而已,算得什么错?再说就算错,做错事的人也是我,又不是你,你为什么要乖乖听人家的话做小厮?”邵天冲沉着脸道:“你再闹就自个去闹个够,以后永远不要再理我!”这一招果然灵验,公孙二娘终于闭了口,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向听风榭的方向走回去。一路上邵天冲见她不吱声,便缓了颜色教训道:“我们毕竟寄人篱下,就算我们自己什么都不顾,岂能不顾正伯?他一把年纪倘若因我们的事受到责罚或是被裴家辞了,你该当如何?再说做小厮也并不丢人,好歹是凭着自己双手做事,有钱拿也有饭吃,哪里就低人一等?”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道理,公孙二娘始终板着脸不理睬他,但心里也不免觉得他说的话未必完全无理。 却说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走后,裴衍之也在问他父亲:“爹爹,你怎地这么便宜了他们?这两个乡下野孩子,若不教训,岂不堕了我裴家之名?叫他做一年小厮,这哪里算是责罚嘛!”裴濯行沉着脸道:“那你打算怎地?今儿是年初一,你想将他们送官押办,还是打个皮开肉绽?我裴家的威名也不是仗势压人而得来。”裴衍之心下虽有不服,但素惧父亲威严,终于闭口不语。凌氏夫妇心中其实也与裴衍之一样觉得有些诧异,但听得他这般斥责儿子,自也不便再问,心中均想:“姐夫看上去虽是不苟言笑,其实刚直宽厚,并不是为难他人的人,也难怪慕仁山庄素以仁善待人而闻名。” 邵天冲回到听风榭,天色已黑,公孙正已自吃了晚饭,坐在油灯下悠闲自得地哼着小曲儿,见他们回来,指指桌上酒菜,说道:“那是给你们两个小家伙留着的,我已经吃过了。”公孙二娘一言不发,坐下吃饭。胡乱扒了两口,端起酒壶倒满一碗,仰头就灌。公孙正平素便爱喝二盅,公孙二娘受他熏染,不免也沾上几分嗜酒的习气,邵天冲却认为这杯中之物是穿肠毒药,素来不沾。公孙正哼得一会小曲,听二小一声不作,便觉得奇怪,转头看着他们,见他们神色有异,便知有事,问道:“你们两个去了一趟肃风院,便玩得傻了?怎么丫头一句话也不说了?”邵天冲看看公孙二娘,吸了一口气,放下碗筷,将白日之事一一告诉了公孙正。公孙正静静听他说完,缓缓道:“那你明日去肃风院书房伺候吧。”邵天冲没想到公孙正的反应如此平淡简单,不由怔了一怔。再看看公孙二娘,却见她犹自在生气,闷声喝酒,不由得摇了摇头。 次日,邵天冲果然起早便去了肃风院,他并不知道肃风院的书房在何处,向肃风院的总管齐大询问之后,齐大立时便知,显然裴濯行曾向他吩咐过此事。他将邵天冲带到书房门口,指着门内说:“这里便是庄主的书房,庄主平日甚少来此。”又指着隔壁一间小屋道:“那里堆放打扫的杂物,你自己去取。虽然庄主少来,但你也不可偷懒,庄主素来爱洁,倘若哪一日到此发现你打扫得不干净,定会责罚。”邵天冲诺诺应是,看看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房,走了进去。裴濯行的书房果然与听风榭的书房大不一样,且不说豪华规模,单看藏书已不知比听风榭内多了多少倍。他再走近些,仔细看一下一排排的书架,发现书架上均有分类标志,居然星相医卜,文史词赋,无一不全,令他叹为观止。他在书房走了一圈,猛然惊醒自已的职责,忙走出去找出打扫之物,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其实书房已经十分洁净,但他还是细心将每个角落都擦试一遍,不敢怠慢。书房虽大,毕竟只有一间,加之本来干净,不需多时便打扫完毕。邵天冲闲下来觉得无聊,开始翻阅架上书籍。他原本爱读书,一读之下,渐渐忘了时辰,竟连午饭也未吃,一直就读到日头西斜。这书房所在处十分僻静,既是书房便需要安宁,不受人打扰,所以四周并无他人进出,整个院子里早有人先已打扫过,是以竟然无人来打扰邵天冲读书,自然更无人叫他吃饭。他看着书忘了时辰,也不觉得饥饿。 邵天冲正看得入神之际,忽听得有人“咦”了一声。他吃了一惊,这里从早到下午都是安静之极,突然有了人声,不免将他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中书掉在地上,他也惊跳了起来。却见裴濯行充满诧异地站在门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邵天冲讷讷道:“我……我在看书……”裴濯行道:“你打扫完了没有?”邵天冲忙道:“我早就打扫完了,庄主你可以检查。”裴濯行四顾一下,点点头:“不错,确实打扫得很干净,不过你既打扫完了,为何不回听风榭去?却还在这里逗留?”邵天冲这才发觉天色已晚,日头西沉,不由啊哟一声道:“原来这么晚了,我……我不知道啊,我在这里等着,我……”他摸摸头,一时讷讷不能成语。裴濯行道:“你到现在还未吃午饭?”邵天冲点点头,有几分羞赧,说道:“我只是想看一下书,谁知一看就忘了时辰……这份差使也太轻松了,我只一会就做完了,不知如何是好,就翻了一下这里的藏书……”裴濯行微微一笑,道:“没事,你这么爱看书,一看就看到连饭也不记得吃,以后可得带上吃的来这里了。”邵天冲脸上一红,自认识裴濯行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和蔼地说话,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 裴濯行道:“以后你可以随时来这里看书,自己带点吃的来。或者带书回去看也行。”邵天冲更是吃惊,忙拜倒在地,说道:“多谢庄主!” 第10章 他心中充满感激,说此话的时候自然也语出至诚。裴濯行将他扶起,轻轻叹息一声:“若我的儿子也能像你多好!他偏生既不爱念书,习武也不用心,总是喜欢贪玩,虽则比你年长几岁,但还不若你懂事,总让我操心也罢了,我看他的模样,估计也不会有大出息。”说罢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邵天冲怔了一怔,道:“公子可是上次我在肃风院所见的那位?”裴濯行点点头,缓缓道:“不说这些了,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是。”邵天冲恭谨地垂手立着,裴濯行转身走了出去。邵天冲直待他走的人影不见,这才将看了一半的一卷书放入怀中,回到听风榭。自此后,他每日照常去听风榭打扫读书,晚上仍然偷偷出去练武,每日睡眠时间只有二个时辰,不过幸好他年轻,倒也无所谓。 转眼过去半年,这日邵天冲照常来肃风院打扫书房,却一踏近便听得人声,不由诧然。待得走近,才见裴濯行竟然一早来到书房,更奇怪的是裴衍之竟然也在。裴衍之低着头,模样十分恭顺,裴濯行面有不愉之色,似是在教训儿子。邵天冲见气氛不对,掉转头想要离开,裴濯行却已看见他,招手道:“你进来。”邵天冲只得走了进去。 裴濯行道:“我今日带你来,就是让你跟他学学。”这话显然不是对邵天冲说的,可似乎也不像对他儿子说的,邵天冲正纳闷间,裴衍之已猛然抬头,满面惊愕之色,不敢置信地朝邵天冲看看,又看看父亲。裴濯行喝道:“看什么,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认识这位小兄弟?”裴衍之瞪大眼道:“小兄弟?……他……他不是在书房打杂的小厮么?”裴濯行道:“没人说他不是小厮,不过一个小厮也要比你强得多!看看你没出息的样子!”裴衍之怒道:“爹拿我跟一个小厮比,是何用意?还让我跟他学,简直是……简直是……”他一时似乎想不到适合的措辞,但愤怒之情溢于颜色。裴濯行冷冷道:“这便生气了么?那么你不光是学识和态度了,连气度都不及人家。”裴衍之一时竟不知回答什么,气得不住喘气,不过他素来畏惧父亲,不敢过多顶撞。 裴濯行冷冷道:“你可知这位小兄弟每天在这里读多少书?你自己家中藏书万卷,可是卷卷如新,你翻过几本?习文不成也罢,你说喜欢习武,那你就专心习武罢了。可是你的功夫至今只能对付地痞流氓,我裴家百年声誉迟早要在你手上毁于一旦!你爹爹在世之时,江湖中人还得给我几分薄面,哪日我不在了,不知你会将慕仁山庄变成何样!文不成武不就,我裴濯行无论在湖州地界还是江湖之中,都还算有些微名,可你非但未曾为我争光,反而将我的面子丢得精光,迟早要变得与市井纨绔子弟一般无异!你给我跪在这里好好反省!”说罢,他气得一挥袖,转身走了出去,将裴衍之丢在书房之中。 邵天冲十分不安,看着裴濯行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头,有几分不知所措。他所见的裴濯行,向来是严肃方正,很少如这般激动,今日居然略显失态,心中的愤怒自是可想而知了。他目送裴濯行远去,回过头看看裴衍之。 裴衍之依旧跪在当地,看样子他十分惧怕父亲,父亲叫他跪着反省,他便不敢起身,虽然父亲已经离开书房,但慑于父亲的威势,他依然不敢有违父命。见到邵天冲正看着他,一腔怒火登时都要发泄在这小厮身上,大声地喝骂:“看什么看,下贱的奴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邵天冲给他吓了一跳,心想:“他给他爹爹责骂一顿,心中却必然不服,充满怒火,无处发泄,便朝我出气。”心中不免升起几分鄙夷之感,又想:“这种公子哥儿,必是只知以强权欺压下人,素来威风惯了的,给他父亲责骂也是活该。”这样想着,他神色间便缺少恭敬之意,也不理裴衍之,自顾自照常打扫起书房来。 邵天冲神情间的不屑和冷淡,自是都留在裴衍之眼中,一时间这位裴少庄主自觉颜面扫地,对这个无名小厮恨之入骨。 不多时,邵天冲打扫完毕,自行捧了一本书,坐到窗下看书,完全不理会裴衍之。裴衍之自是跪得腰酸膝痛,兼之百无聊赖,不时朝书房外张望,等候父亲回来。 日头渐至当空,裴衍之腹中空空,开始咕咕作响,而邵天冲看着书却忘记吃饭,坐着一动不动。裴衍之朝他看一眼,心中咒骂:“这臭小子不知是不是存心瞧我难堪,大摇大摆坐在这里看书,难道还想等着爹来再责罚我时多看场热闹?……饿都饿死了,这臭小子怎么不饿?”他心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替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哀叹。 又过了半个时辰,裴濯行的脚步终于渐近。 裴衍之听得父亲熟悉的步声,如获大释一般,立即跪得笔直,一副老实恭顺的模样。裴濯行进得书房,见到儿子这般模样,冷哼一声。但神色间却缓和了一些,似乎对儿子的表现尚算满意。 邵天冲立即放下手中书卷,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庄主。” 裴濯行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对儿子道:“起来吧,吃过饭后我看你最近剑法学得如何。”裴衍之喜出望外,立刻站了起身。谁知跪得太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邵天冲在他身后,伸手一托他腋下,将他扶住。裴衍之毫不领情,却回头怒视一眼,碍于父亲在场,不便发作。邵天冲讨个没趣,心想:“早知应该让你摔跤。” 裴濯行温言对邵天冲道:“你还没吃罢?跟衍之一起去吃饭。”裴衍之吃了一惊,看了邵天冲一眼,心想:“爹今日是怎么了,对一个下人如此和颜悦色,还要请他一起吃饭!”想到要与一个小厮一同进餐,原本饥肠辘辘地,现在登时食欲全无。 邵天冲亦觉得十分不妥,不安地道:“不用了,我……我回听风榭去……” 裴濯行道:“你可是怕我?只不过一起吃一顿便饭,不必如此拘礼。”说罢转身出去。邵天冲只得谢过庄主,跟着他身后走出去。裴衍之亦耷头耷脑地跟在父亲身后。 二人在偏厅中随便吃了一点,各怀心事地填饱了肚子。待他们吃完,裴濯行缓缓道:“衍之,去后院与你师兄们一起练剑。” 裴衍之应了一声,起身离去。裴濯行对邵天冲道:“你也跟着来。”邵天冲怔了一怔,不明所以。裴濯行道:“少庄主他们练剑辛苦,你在旁看着,若有需要你就帮他们擦擦汗,递递茶水。”邵天冲哦了一声,跟随裴氏父子走向后院。 那后院好大一片空场地,是为慕仁山庄的练武场,场中五个年轻人一起对练剑法,只见剑光闪动,身形矫捷,耍得煞是好看。那几名年轻人显然是裴濯行的弟子,裴濯行随手指点,他们练得越发努力。裴衍之也随之加入。与他对练的一名年轻人精悍敏捷,不过数招,裴衍之已有被制之势,但那年轻人似乎刻意相让,每每在裴衍之将要落败之时,他总是剑下留情,始终维持平局。同样的剑法,自那年轻人手中使来,比裴衍之更为驾轻就熟,更为快捷利落。邵天冲在旁无聊,仔细观看他们的剑法,觉得天下间剑法颇有相通之处,裴家的剑法与公孙二娘教他的剑法时不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知这般观看其实是犯了武林中之忌,向来武学名家或门派之间,都喜欢藏私不露。武林中人在授徒教学之时,从无外人旁观,裴家庄平素亦是如此,因此偌大一个练武场,除了裴濯行父子与他的亲授弟子外,连一个家丁婢女也无。但裴濯行谅必觉得邵天冲是个乡下孩子,什么也不懂,因此对他并无顾忌。 裴濯行见邵天冲看得专注,便问道:“孩子,你看得懂么?”邵天冲脸上微红,答道:“只是胡乱看看,怎谈得上懂,不过看他们耍得好看,便多看几眼。”裴濯行呵呵一笑,邵天冲不知他为何发笑,不禁有些羞惭,心想:“难道是笑话我看不懂?”但见裴濯行注视着儿子和徒弟,脸上神情并无取笑之意。 那几名弟子一直练到日落西山,邵天冲就一直看到天黑,他们专注于练剑,心无旁骛,并未要邵天冲在旁伺候,其实他站着颇为多余,似乎仅仅是观看而已。但他看得颇为入神,裴濯行不时指点弟子剑法中失误,虽然只是点拨,但邵天冲从旁看着却有恍然之感,以前许多苦练而不成的剑法豁然贯通。 裴濯行道:“天色已晚,大家回去吃饭休息,明日再来。”众弟子收剑应命,各自散了,有几人好奇地向邵天冲看看,却也不作声。只有裴衍之朝他狠狠瞪一眼。邵天冲心想:“这位裴少庄主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却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他向裴濯行行礼告退,裴濯行点点头,缓缓道:“你很爱看他们练剑么?” 邵天冲怔了怔,不明其意,据实答道:“是啊。” “那明天起,你打扫完书房若有空便可来观看,书房那些书你尽可以借回去。”说罢,他转身离去,转瞬只看见暮色中淡淡的背影。裴衍之自跟着父亲离去,只留下邵天冲怔怔地发呆。 回到听风榭后,邵天冲几次欲张口将今日之事告诉公孙正和公孙二娘,但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说,只是夜里上床后独自翻来覆去地感到纳闷。他始终觉得裴濯行对他颇为垂青,甚至于垂青得有些过份,但又想不出理由。 接下去的日子里,邵天冲每日打扫完肃风院的书房就去后院看裴濯行传授弟子,便甚少时间再读那些藏书。裴濯行每每看他入神,总是并不在意。那些弟子渐渐也习惯了邵天冲在旁,偶尔让他递递手巾擦汗,端些茶水。 第11章 每日观察下来,邵天冲发现裴衍之的确是并无多少学武天赋,而且不耐吃苦。或者是因为那些弟子都是裴濯行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聪明刻苦,裴衍之在那些弟子之中便显得十分平庸。但他毕竟是裴濯行的儿子,一众师兄弟都故意让他几分,裴濯行看在眼中,时常皱眉叹息,恨其不争,但也无法可想。一个人若是笨些,尚有法子可想,可若是天性平庸,又不求上进,那真是无计可施了。 时光如同流水,涓涓的细流静静地从眼前过,甚至不易察觉,待已然觉察时,眼前这段流水不是昔日那段,再也无从回头。 邵天冲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日子,转眼便是一年,按当日裴濯行所言他理应不再是裴家的小厮。这日又是新春,慕仁山庄上上下下如同往年一般充满喜庆之气,邵天冲一如既往地打扫肃风院的书房,并没有去前院。一边打扫一边想着:“三年之期已至,不知裴庄主可会应当日之言,让我不再打扫书房?”思念及此,竟是怅然有几分失落之感。他倒也不是做小厮十分上瘾,但三年来裴濯行待他也算是十分亲厚。虽然裴濯行生性肃冷,少言寡语,但神态言语之间对他客客气气,绝不似普通小厮。而且每日能在练武场陪同裴家弟子一同练剑,颇有裨益,倘若就此不再做小厮,多半再也不能自由出入肃风院,又要寂冷地呆在听风榭一日复一日了。想着想着,他微喟了一声,觉得世间的好事坏事往往如双生兄弟,捆缚而生,很难择其一而弃其一。 邵天冲正在想着他的心事时,书房外传来人声:“邵天冲,庄主唤你去。”他登时回过神来,愕然道:“唤我去?今日是年初一,唤我去做甚?” 门外立着的是肃风院的金管家,他微微一笑道:“多半是要让你恢复自由之身,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邵天冲一怔,心想:“果然是来了。”答道:“说不上高兴不高兴,有得总有失。” 金管家呵呵笑道:“说的也是,不做小厮是自由了,可是在慕仁山庄做下人,拿的月钱比别人家要多得多了,再说你做的这份又是闲差中的闲差,出去可再也没这么好过的日子了。”他以为邵天冲是为了不再有收入而苦恼。 邵天冲淡然一笑,知道跟这些人说话如同对牛弹琴。他仔细擦完手中最后一个书柜角落,才跟着金管家收拾东西,走去前院。一路走,一路拽直了衣衫,重又想起三年前那尴尬的一幕,心中不由想:“不知还会不会再遇上姓凌的那家人?他们看见我,多半又没好脸色。”他知道凌家每年年初一都会来慕仁山庄拜年,只是他从未遇上。听说今年裴庄主便要商议凌家大小姐与裴家少庄主的婚事。这对表兄妹虽未指腹为婚,但自小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双方长辈看在眼中,都是心知肚明,将他们视为一对。 不多时,到了正厅,邵天冲果然听见凌氏夫妇说话的声音,心中暗想:“真是冤家聚首。”但也只得低着头,走了进去,心中但愿三年不见,他们已忘记了自己。 孰料事与愿违,进得厅去,裴庄主叫了一声:“天冲。”凌夫人立即“咦”了一声道:“这孩子,不是三年前被姐夫你罚做小厮的那个吗?” 裴濯行答道:“正是。这孩子好学上进,聪明努力,虽然出生贫寒,但做事勤快,手脚利落,很是讨人喜欢。”凌夫人听得裴濯行如此盛赞一个小厮,不由得大为惊讶。她的丈夫凌韫亦是颇为奇怪。他们素来知道这个姐夫甚少欣赏谁,即便是他亲传弟子和儿子,也从未这般挂在嘴边称赞过。 邵天冲百般不安,局促地将手垂在身侧,依旧是低着头。他眼中只能看见坐着众人的双腿和鞋。正中坐着一男一女,左右各坐着二人,一侧一双男鞋一双女鞋,自然是凌氏夫妇;另一侧是两双绣花小鞋儿,长裙曳地,多半是凌氏姊妹。三年不见,他已对凌家的人记忆甚淡了。 “天冲,你不必害怕,我今日叫你来,是因你三年约满,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这个红包你拿去。” 随即便有丫鬟端着一只盘子,轻巧地走近邵天冲。邵天冲忙抬起头,摇手道:“不用了,三年的工钱在除夕已经结算清楚,庄主不必额外再给赏钱了。” 裴濯行微笑道:“这是新年红包,讨个吉利而已,收下吧。” 邵天冲推辞不得,只能谢过收下。这时他才有空看清凌家四人。凌氏夫妇样貌与三年前一般无异,但凌家两个小姑娘却已长成了大姑娘,凌蓓子依然是扬着下巴,略带任性之色,只是身段比三年前丰盈许多,她完全不正眼着邵天冲。凌叶子则出落得十分水灵,不但个子高挑许多,而且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南女子的灵秀之气均在她身上聚集。邵天冲只是斜眼一瞥,并未再加注视。便即弓身告退。 “等一等。”凌韫忽然唤了一声,令邵天冲怔了一怔,直起身子微带诧异看着他,问道:“凌老爷有何吩咐?” 凌韫道:“你这孩子可曾去过姑苏?”这话问得十分突兀,令邵天冲为之愕然。他想了片刻,答道:“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未曾去过姑苏。” 凌韫又凝视他一会,摇摇头说:“真是有点像,不过多半不是。” 裴濯行问道:“像谁?” 凌韫道:“姐夫多半不会认识。二十多年前,苏州有一户姓邵的武林人氏,在江湖中并不太走动,但在苏州一带因是武人,家境又富庶,所以小有名气。我少年之时,曾与那邵家庄主有一面之缘,前年看这孩子便觉有几分面熟,回去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原来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那邵庄主。” 裴濯行恍然地“哦”了一声,朝邵天冲看了几眼,说道:“妹夫说的那位邵庄主我不认识,但天冲也恰好姓邵,难道只是巧合?” 这一番对话听得邵天冲心头热血上涌,立时想起当年在洗心阁上所翻到的那本册子,曾记录着“姑苏梅林巷邵家”这几个字。他激动地盯着凌韫:“凌老爷所言可当真?姑苏当真有一户姓邵的人家?姑苏可是有个叫梅林巷的地方?” 凌韫微讶道:“梅林巷?那是什么地方?我在姑苏几十年,并未听说过这一处地方,但那户姓邵的人家倒是在偶然间见过,而且邵家在姑苏也薄有声名。”他转头向凌夫人问:“你可曾听说姑苏有个梅林巷?” 凌夫人微笑道:“我并非土生土长的姑苏人,自然更是不知,邵家的名声也未有耳闻。人有相似,同姓怕也是偶然。” 凌韫摇头:“这孩子真是很像当年那位邵庄主。我见到那位邵庄主时,他尚年少,便和现今这孩子年龄相近,真是很像。” 邵天冲虽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愈发确定那记载与他身世有关,而凌韫所说的邵庄主,多半是他的亲人,甚至是他的父亲。一时间他又惊又喜,全身发热,有些微颤抖。 裴濯行似是看出他心事,询问道:“天冲,你与那姓邵的可有关系?为何会提及梅林巷?那又是什么地方?” 邵天冲定了定神,近年来他与裴濯行相处日甚,觉得他外表虽冷,内心却是个仁善长者,想要将所有一切合盘托出,但念及正伯吩咐,终于有所保留:“我有个亲戚,住在姑苏梅林巷,失散二十年,听凌老爷所述,似正是我那位亲戚。” 裴濯行“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但他神色看上去一如即往,也看不出是信是疑。裴夫人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轻声道:“既是如此巧合,说不定那邵庄主便真是你家亲戚也未定,不如你去姑苏瞧瞧。”她声音颇与年龄不符,清柔婉转,澄澈地不似受过岁月磨砺。 凌韫却摇头叹道:“听说那邵家早在十多年前失踪,至于究竟为何,却也不知。我与他相交不深,此事未曾详加打听,但近二十年来,再未闻邵家之事。” 邵天冲如同被一盆凉水自头浇到脚,原本是兴奋激动,自以为身世已有着落,可转瞬却知线索已断,一时全身由热变冷,手足亦是冰凉。他呆呆站在当地,以至于凌氏夫妇和裴氏夫妇说了几句话都未曾听见。 裴濯行道:“天冲,你莫太担忧,失踪说不定只是搬迁,你去姑苏详加打听,瞧那户姓邵的人家搬去了何方,再慢慢查找便是。妹夫,你地面人头都熟,不如带天冲回姑苏,帮他打探一番。”后一句却是对凌韫说的。 邵天冲定了定神,努力维持常态,躬身道:“谢过庄主,凌老爷,我自己去寻便是,不敢劳烦凌老爷了。我在慕仁山庄这许多年,已然承蒙庄主份外关照,如今一旦辞去,不能再侍奉庄主左右,不免心有余憾,还望庄主见谅。” 裴濯行出乎意料地起身走上前,扶起邵天冲,道:“你本不是我家仆人,这三年来已是委屈了你,如何还谈得上见谅二字?以你的资质和努力,将来无论学文或习武,都必有所成,待在裴家做小厮才真是委屈了你。如今你要去寻找亲戚,我却无可协助之处,唯有资助些盘缠路费,你一路不致拮据。”说罢命人取些银两来。 邵天冲忙摇手推辞,裴濯行却一意坚持。不多时有人端了碎银和几张银票来,裴濯行放在邵天冲手中,裴夫人也从旁劝说,令邵天冲大急。他不停摇头拒却,却挣不开裴濯行双手,终于还是收下。 回到听风榭,邵天冲将白日之事告诉公孙正和二娘。公孙正尚无甚反应,公孙二娘却大为激动,不停追问细节,邵天冲一一细答。 公孙正待他们说完,才缓缓道:“你是决定要去姑苏寻查你身世?” 第12章 “自然。”邵天冲毫不犹豫地答。 “听凌老爷之言,去了姑苏只怕并无结果。” “那也必然要去。” “既已决定,那就去罢。打算何日动身?” “越早越好。”邵天冲脱口而出。随即想到未免太显性急,微有不安地看看公孙正,见他并无反对之意,遂道:“我对自己七岁前记忆一直苦苦思索,却总也想不起来,枉活二十年,连亲生父母都不知是谁,是以急于……” 公孙正打断他道:“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你还需要什么,我替你打点。” 邵天冲忙摇头道:“不需要了。” 公孙二娘一跃而起,说道:“我要跟着天冲哥哥去。” 公孙正瞧着她摇头叹道:“真是女生外向,更何况你还非我所生,去罢去罢。你与你这傻哥哥从不分离,想必也留你不住。” 公孙二娘脸上泛红,撒娇道:“师父!人家只是跟天冲哥哥去查他身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姑苏离此亦不远,最多几个月半年便能回转了。再说人家在慕仁山庄闷了这许多年,都快要变傻了,你可不想你徒弟变傻吧?” “死丫头,诸多借口。” 正文第二章幽情暗生 不日,邵天冲和公孙二娘便即动身去姑苏。他们自幼流浪惯了,此去姑苏,对他们而言亦算不得远行。二人均是年少不知烦忧,邵天冲虽略有心事,但有公孙二娘陪在身侧,她性格活泼好事,好动多嘴,倒也让邵天冲渐渐冲淡心事。 这日已近姑苏地界,二人在大路旁一个茶棚坐下歇息,邵天冲正咬了一口包子,却见邻桌一男一女吵将起来,那女的拍案而起,将桌上热茶拍得腾地跳起,茶水四溅,弄得邵天冲湿了半身。冬日里热茶浸入衣服,虽然已不烫,但转瞬便冷了。邵天冲倒还不觉怎地,公孙二娘却按捺不住,起身骂道:“喂,那婆娘,你和你家汉子吵架也不用牵连旁人,怎么弄湿我大哥的衣服!这大冷天的,不是故意寻人开心么?” 那女子转身面向他们,双手叉腰,瞪视着公孙二娘道:“老娘喜欢弄湿他衣服便又怎地?谁叫他坐得离老娘这般近。”那女子一身青衫劲装,一张素净的脸,眉淡肤白,虽然已非年轻,却还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说话却十分蛮横无理,令人恼火。 接着那男子竟然也道:“说是就是,铁娘子喜欢弄湿谁的衣服便弄湿谁的衣服,大不了赔你几文钱买件新袄去。”说罢摸出几分碎银掷在邵天冲面前桌上,那银子掷下无声,也不弹跳,竟是没入桌面,存心是在难为邵天冲。邵天冲虽一向持重,也不禁皱眉,暗想:“这件事原是他们无理,其实只认个错也便罢了。可是他们非但不认错,还如此乖张,莫非仗着有几分武功存心寻衅欺人?” 公孙二娘见此,更不打话,在桌面一拍,那碎银立时跳起,她纤手一挥间,已将碎银全收入掌心。接着手掌合拢,再摊开掌心,微一冷笑。她掌心银子已被揉成一团,完全变形。 那一男一女登时怔住。 公孙二娘得理更不饶人,见了对方惊讶神情,也不正眼瞧他们,径自道:“这银子原是我们该收的,我就收下了。只是你们有错在先,还理直气壮毫不认错,却是不行。今日你们若不道歉……哼!” “道你个屁的歉!”那女子显然性子甚急,居然与公孙二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三句不相投,手一挥便是一串暗器激射而来。公孙二娘不知是何暗器,而且首次临敌,不由有几分心慌,但平日毕竟练惯,拔剑一挥,划出半弧,将那串微闪寒光的暗器劈为两半。接着横过剑身回荡,上下翻飞,将劈成两半的暗器又用剑背拍得倒飞回去。那女子似无她这般接暗器的功夫,腾身跃起,暗器均从她脚下而过。但那茶棚矮小,怎经得她如此跳跃,棚子顶上给她顶出一个大洞,草料泥灰簌簌下落,弄得那女子一身一脸均是泥灰。她这一下闪避得显然狼狈,与公孙二娘相较起来竟是落了下风。 而公孙二娘与邵天冲见棚顶落灰,均及时跃出茶棚,衣衫上未沾灰尘。那男子却在茶棚下不闪不避,伸出双手似欲接住那女子。那女子并不领情,下坠时脚尖在他肩上一点,斜跃开去,落下后一边拍打身上灰土一边骂道:“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若不你惹老娘生气,老娘如何会给一个后生小辈欺侮?”那男子颇为尴尬,也不再与她拌嘴,上前作势想要替她拈掉肩背上所沾枯草,却被那女子一手推开,并怒气冲冲地道:“滚开滚开,你的脏手别碰我!”那男子有些无所适从,挠了挠耳朵,一脸茫然。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正自看得有几分好笑之时,却见那茶棚顶摇摇欲坠,竟似要全塌下来。邵天冲吃了一惊,叫道:“小心!棚顶要塌!”冲上去一把拉住那男子往外一拽。那女子反应也甚机敏,闪身跳出茶棚。那茶棚顶就在他们离开的一瞬轰然塌下,只听得茶老板在茶寮内叫苦不迭,哭着说自己损失惨重。 四人站在空地上面面相觑,尴尬之余又有几分好笑。原本不为什么大事便起争吵,结果弄得茶棚倒塌,倒害了茶老板。那老板每日摆些清茶淡水,包子糕点维生,所得微薄,今日撞上他们四个煞星,又是身怀武功之人,自不敢向他们索赔,只是哭丧着脸自茶寮内钻出,看着倒塌的茶棚掉眼泪。 邵天冲颇为过意不去,摸出一锭银子,上前递给老板,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权当赔偿,请勿见怪。”那老板有些惊恐地瑟缩着,不敢伸手去接。邵天冲将银锭放入他手中,微笑转身。那老板叫道:“不用这么多的,值不了几个钱。”邵天冲摇手道:“算了,你在路边摆摊,方便路人,只赚些微薄之利,我们怎能害你吃亏?你将茶寮修葺得好些吧,免得再被人撞穿顶棚。”说罢忍不住发笑。 那一男一女见邵天冲替他们赔偿了茶水钱,不由得赧然。那男子讷讷道:“这事原是我们不对……这个……那个……如何能让兄弟替我们赔偿?” 那女子亦道:“真是对不起了小兄弟,原是我不对在先,无礼在后,怎能让你破费。”说罢掏出银钱想要塞给邵天冲。 邵天冲推开她手,微笑道:“也不值几个钱,勿需多礼。但这一闹,倒显得这位大哥待你之诚。你们两夫妇不再拌嘴那才是好。” 那女子面上一红,啐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别胡说八道了,他不是我老公,我家那口子早死了十多年了。先前这位妹子若不是乱说……说他是我汉子,我也不会着恼,向你们乱发脾气。”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大愕,相视一眼,均是面红过耳,心想原来自己是搞错了,将人家一个寡妇与一个不相干的男子联系成一对,难怪人家生气。 那男子仍是挠着耳朵,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们都自关外来,一来久慕江南风光,二来看望旧友,于是结伴同行。我叫胡昌平,这位是铁娘子,我与她是多年好友,原将她当作男子,也不曾见外。”他对于二人错认他们为夫妇之事似乎并不生气,反倒有几分沾沾自喜。 铁娘子骂道:“去你的,谁与你不曾见外了。老娘是寡妇,你别害老娘丢了十多年守寡的清誉。”她自年轻之时便丧夫,加之容貌甚为姣美,追逐者亦不乏。但她性子刚烈,与男子无异,虽与胡昌平同行,却向来以礼自持,便在言语间也容不得有人侮辱。 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微觉好笑,心中均想:“你们既然想要避嫌,便不该男女同行。既然孤男寡女结伴同道,那便不能怪别人误会。” 胡昌平给铁娘子骂了一下,有几分讪讪,道:“小兄弟和这位妹子去哪里?瞧你们方向,莫非也是去姑苏?” 邵天冲答道:“正是,我们去姑苏有些儿事。” “那我们不如结伴同行,一来有人聊天也不闷,二来我们对江南一带人生地不熟,摸不着方向。” “可是二位要去姑苏哪里?未必便与我们同向。” “我们去哪里都同向,我们要办的事已完毕,就只逗留在中原到处游玩而已,小兄弟去哪里都可以同行。” 邵天冲微笑道:“那敢情好。” “对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和妹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邵,名天冲。我妹子复姓公孙,小名二娘。” “咦,原来你们也不是亲兄妹。”铁娘子倒似找到同路人似的,倍感高兴。多半是她觉得自己和胡昌平结伴的处境略有尴尬,见邵天冲和公孙二娘也非兄妹或夫妻同行,便将自己的尴尬洗脱了许多。 “铁姐姐……” 公孙二娘唤了一声,铁娘子打断道:“我本不姓铁,铁是我夫家姓,因此江湖同道称我一声铁娘子。我娘家姓尤。” “原来是尤姐姐。”公孙二娘道,“这一路有你们一起同行,倒也热闹。只是你们两不可再吵架,更不能再顶烂人家茶棚,不然我们兜里银钱可不够赔偿。”说罢哈哈一笑。 “哈哈,这顶烂人家茶棚之事,我们也甚少为之……不过吵架么……那可说不准,若不是他来惹我生气,我如何会与他争吵?”铁娘子白了胡昌平一眼,素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胡昌平嘻嘻笑道:“不吵架这关山万里的,一路行来岂不闷死?三日不与铁娘子吵架,我便睡不着觉。” 铁娘子啐了一声,骂道:“老娘不与你吵架却很睡得着觉,你给老娘死得远远的就好了。”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邵天冲与公孙二娘忙岔开了话题。 第13章 四人一路同行,忽然之间多了二个多嘴的同伴,公孙二娘最是高兴不过。邵天冲性情较沉默,甚少与他们搭话,公孙二娘却一路咭咭喳喳,不停说话。胡昌平和铁娘子不时斗嘴,久之他们方明白这二人拌嘴乃是常事,那日在茶棚亦不过是随口几句话便争吵起来,并不为什么大事。听得多了,便也成习惯,待他们再争吵,只不过当家常便饭,不去插嘴。不过邵天冲与公孙二娘终究是觉得十分奇怪,不明白这二人既然成日争吵,又如何能成为好友,且一路结伴自关外同行至江南。 姑苏城内,繁华似锦。因地处水乡江南,四处皆是水路。街面巷道均以青石铺就,拱桥处处可见,桥下漂流着乌蓬小船,时有江南小调自船上流转而出,脆糯的吴语唱着温软的调子,水乡湿润的空气便溶着歌声淡淡的弥散进人的心田。 “无怪姑苏自古被人称为天堂,此处不但山温水软,连人都格外标致。”胡昌平赞道。 铁娘子闻言,嗤之以鼻。 “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难不成我赞错了?” “你倒是没有赞错,到了哪里你什么不看,先是看女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哼,我只不过从未赞过你罢了,也不用如此不平。食色性也,连圣人都这般说,可见这乃是人的正常心理。” 在铁娘子和胡昌平的拌嘴声中,四人踏上姑苏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夹道的商贩摊主努力吆喝叫卖,见他们似是外乡人,更是不停向他们鼓吹自己的货物。不时有小食糕点的甜香味四处飘散,姑苏人性喜甜食,糕点甜腻诱人。 前方一个杂耍摊前围着一众人,将杂耍摊子围得密密箍箍,似乎内中杂耍十分吸引人。 四人中有三个好奇爱热闹的,理所当然便挤进人群去看热闹。邵天冲不得已跟在后面,却不好意思像他们三人一般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推攘他人,于是挤了一阵便丢失公孙二娘等三人的身影,而自己却夹在人群中进退维谷,欲进不得,欲退亦难。他只得踮高足尖向内观望,幸而他身材高大,总算能看见一眼其中情形。 原来这许多人围观的杂耍摊子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在耍拳脚,那女子三十余岁,黄皮阔口,实在算得甚丑。只不过拳脚耍起来虎虎生风,很有架势。耍完一套拳,不由令邵天冲微感讶异,那女子虽还算不得什么高手,但以她敏捷的身手和那套拳法的灵动玄幻来看,却必是曾得高人相授。只是那女子功力未深,而且脸上笑容憨憨地透着几分傻气,是以围观人众中偶然传来讥笑之声。市井俗人无法看懂她这套拳法,那也是十分正常。随即,那女子亮出一柄吴钩,挥舞吴钩,亮银闪动,微芒刺眼。 有人叫道:“光是耍得好看,不知有用没用。” 那女子嘻嘻一笑,也不加辩解。立时便有好事者跃入场中,拔拳撸袖,说要试试她身手。那人身材横阔高大,比那女子起码高出两个头,看模样也会几手拳脚。他也不客气,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挥过去。那女子看来有几分傻里傻气,但动作却是极快,眼见着拳头迎面而来,抛下吴钩,左手横掌拍出,掌到处轻宛一转,在对方拳头上以一股柔劲粘住,反将对方向自己身前带动。那壮汉不由自主向前倾,脑袋前冲,眼看一个硕大的身子就要倒在那瘦削的女子身上,却见那女子右手伸出,按在他顶门上,前冲之势即止。那女子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如同长辈轻拍孩子一般,颇带戏弄之意,然后身子极快地一旋而闪,左手劲道立松。那壮汉失去重心,轰然一声扑到在地,青石板路为之撼动,一时间颇有几分地动山摇之势。 众人于是鼓起掌来,大声喝彩。那女子依旧带笑,从地上拿起一只污黑得难以分辨材质的盘子,四处游走一转,接着围观人的赏钱。此时她不免靠近围观之人,人群有人趁势向前一冲,在她腰间摸了一把,拽下她腰间一个布包,极迅速地退入人群。众皆哗然,这贼青天白日当众抢劫,已为人所不齿,何况抢劫的还是一个贫穷卖艺女子。 那女子有几分愣愣地呆在当地,也不去追。却有见义勇为的不平之人,大声喝叫:“抓贼啦!抓住那小贼!”人群熙攘中散开一条路,一个男子向贼逃逸的方向追去。 公孙二娘等三人何等好事,见此热闹,自然也要追去瞧瞧。于是从人群中再挤出去,拔腿就追。邵天冲挤不出人群,索性双足点地,自人海之中跃出,跟着追上。 追不多久,便见一个男子扭住一个瘦小的青衣人,大喝:“快将人家的钱还来!” 那青衣人手中捏着那女子的布包,正自一脸茫然,被人扭住后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愤然挣扎,大声道:“什么钱?我没拿人家钱!” “还说没拿?你手是中什么?”扭住他的人喝道,“人赃并获,还想抵赖!”这见义勇为的人生得满脸虬髯,相貌粗豪,不过听声音当是个年轻人。 青衣人大声叫屈:“这布包是刚刚一个跑过的人塞进我手中的,我根本不知是何物!”看他神情,倒不似作伪。 那大胡子却不信他,喝道:“绝无可能!明明就是你抢了人家的布包,人家一个卖艺的,每日在街头混几口苦饭吃,你却丧尽天良抢人家的钱,还算是人么?”说着伸手去抢布包。他一手扭住了那青衣人,另一手一伸,理应如探囊取物一般将布包抢到手。孰料那青衣人身子一缩,大胡子手里登时一滑,不知怎地竟然给他挣脱,那青衣人顺势倒滑了出去。他向后倒滑的身形十分古怪,倒像是脚下装了轮子一般。 大胡子一怔,骂道:“你奶奶的,怎么这般奇怪,像泥鳅一样滑溜!”伸手又去拽。这回那青衣人事先有防备,却不轻易让他拽住了,两人拳来脚往,在街头打了起来,令道旁小贩纷纷收摊避让。 公孙二娘当先赶到,铁娘子、胡昌平和邵天冲亦同时到达,四人看那二人打得精彩,一时也不插手,袖手看起热闹来。这一场打斗势均力敌,一个胜在身材瘦小灵活,一个胜在拳脚厚重有力,看样子难分胜负。路人散开后又渐渐围拢,似觉得比刚才那女子卖艺更为精彩。 两人打得酣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嘻笑道:“好看,打得真好看!”且拍起手掌来。大胡子百忙中瞥了一眼,发现竟是那卖艺女子在旁嘻笑,不由一怔,手下缓了一缓,差点给那青衣人一脚踢中脚踝。他一怒之下,拔出腰间一件奇门兵刃,向对方狠狠挥砍。那件兵刃外形十分古怪,名叫雷公挡,甚少有人会使。那青衣人见他亮兵刃,也不甘示弱,自怀中掏出一根软鞭,刷地挥出去。鞭子细软,上有倒钩,挥出去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两人你来我往转眼斗了半个时辰,虽是寒冬却也额头冒汗,兀自无人肯罢休。围观者见总是分不出胜负,不由焦躁,有人便起哄叫嚷起来。 那大胡子性急,给众人吵得火了起来,冒险将雷公挡向前一推,脱手飞出。雷公挡本是沉重的兵刃,被他使劲全力抛出,夹带金雷之声,势不可挡。他双拳脱空,封住那青衣人左右退路。那青衣人见势难接住,挥鞭绕过雷公挡,鞭子荡得笔直,如同剑矢刺向大胡子胸口。鞭长而雷公挡先出,看这情势,两人转眼即有两败俱伤之虞。雷公挡沉重,被击中自然身受重伤,鞭稍尖锐,刺中亦不会好受,而且那鞭身青隐隐地泛着幽暗的光泽,说不准还淬有剧毒。 邵天冲见势不对,破空跃出,长剑一挥,粘住鞭身,剑身微转,将鞭子缠绕在剑身之上。公孙二娘相距较远,不及到达,于是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掷了过去,将雷公挡荡得偏向一边,并刺破雷公挡,连带剑身斜飞出去,一起坠地。围观众人见惊险好看,轰然鼓起掌来,大声叫好,更有尖声吹哨者,唯恐天下不乱。 邵天冲微微恼怒,心中觉得这些围观者甚是无聊,非但无人相劝,反而将性命相搏当作看戏。众人中,叫声最响的,当数一名瘦削丑陋的女子,将手掌拍得噼啪作响,大喝精彩。 于是那大胡子和青衣人一齐向她怒目而视。这二人刚刚脱险,或可说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却有人在鼓掌叫好,自是令他们满腔怒火。一时间放下先前嫌隙,一起向那女子骂道:“精彩个屁!你奶奶的!”这两句骂人粗话倒是骂得异口同声,十分的同仇敌忾。 那女子登时将剩下的叫好语言缩回肚里,现出几分瑟缩模样。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街卖艺又丢失布包的那位。 大胡子喝道:“妈的老子替你找回钱包,你倒没事人似地看起热闹,寻起乐子来了!” 那女子畏畏缩缩地说道:“我……我并未丢失钱包。” “什么?”大胡子瞪大眼。 “我就说了,我没偷人钱包!”那青衣人得理不饶人,挺胸大声道。 “嘿,那你手中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过是一个路过人塞在我手中的,他往我手里一塞就往那边跑去了,速度极快。接着你跑来就揪住我跟我要钱。这破烂玩意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稀罕呢!”青衣人嘟嚷着扔掉那小布包。布包落地散开,内中竟是包裹着一条头巾和一把木梳。 那女子上前拾起布包,嚷嚷道:“喂喂,你别乱扔我的东西。”她仔细吹了吹布包和头巾上的灰尘,重又将头巾和梳子包好。 大胡子简直给气得瞠目结舌,半晌问道:“你这布包中有未丢失银钱?” 那女子茫然道:“银钱? 第14章 我包里本来就没有银钱,就这两样东西,一样不少。”说着又将布包挂在腰间。 大胡子气得简直是要吐血,追了半天还差点搭上性命,竟然只追到一条破旧头巾和一把木梳,一时间喘着粗气,不知说什么才好。那青衣人也觉得十分委屈,喃喃道:“追着我杀了半天,原来就是为了这两件破物什,你这人有毛病不是?” 围观众人见已无热闹可看,喧哗着四散而开,留下中间那两个郁闷之气无处发泄的倒霉蛋。 公孙二娘哈哈笑道:“你这大胡子满脑子浆糊,先前偷布包的明明是个穿黄衣的,根本不是这个人。那家伙偷了布包后一捏,知道中间并无钱物,就塞在这过路的人手中,你追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家,真是好笑之极。”说着又忍不住大笑。 大胡子本就是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听得她这话,更是怒上加怒,吼道:“你奶奶的小娘们,既然早知不是他偷了布包,为何不早说?” 公孙二娘登时沉下了脸,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你祖奶奶不爱说怎么地?早知你这般无理,刚才不该救你。” “救我的可不是你,你救的是那个小……那个小子。”大胡子气呼呼地说。他本想说小贼,一想人家只是给他冤枉,只能改口说小子。 “天冲哥哥,这家伙不识好人心,咱们走。”公孙二娘嘴一撇,不再理会他,走近邵天冲,拉着他袖子便欲离开。 “等一等……”那大胡子有几分尴尬,扯了扯衣衫,对邵天冲道:“这位大哥,多谢救命之恩。”又看一眼公孙二娘。公孙二娘双目向天,一脸不予理睬的模样。 邵天冲微笑道:“这位大哥不必客气,看你模样当比我年长,真是不敢当了。方才情势紧急,所以贸然出手,那种情形之下换了旁人也不会袖手的。” 那大胡子尴尬地笑笑。他似乎不太擅言语,不知说什么才好。那青衣人走上前,抱拳道:“多谢公子和姑娘了,若不是二位仗义相助,张裕今日怕已丢了半条命。” 公孙二娘道:“看人家多懂礼貌,不像有些人,受人恩惠还凶巴巴的骂人。”她朝那青衣人一笑,却给大胡子一张冷脸。邵天冲接着也是一翻客套话,那二人见他谦和有礼,完全不以救人为功,更是佩服。一番寒喧下来,才知那大胡子叫东方明,有个绰号叫霹雳火,虽是生得一脸虬髯,却不过二十岁年纪。那青衣人叫张裕,绰号却十分奇怪,叫大嘴。看他模样,脸型瘦小,一张嘴自然也就大不到哪里去,却有个这样的绰号。 邵天冲问道:“东方兄,你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 东方明连连摇手:“我这绰号是因我脾气霹雳火爆,才有人如此称呼,我却并非霹雳堂的人。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哪有资格入霹雳堂。”霹雳堂之名邵天冲也只是在洗心阁的典籍和裴濯行与弟子的言谈中得知,并不知是个何等门派,听东方明所言,霹雳堂当是个十分有名的帮派。 公孙二娘却好奇地问张裕:“大哥何以被人称作大嘴?看你模样,嘴巴也不见得有多大。” 张裕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是因为我向来多嘴,无话不对人言,所以叫大嘴。不过我说过的话虽多,却是转眼就忘,若非要紧之事,很少能记在心上。” 几人在街中说了一会儿话,才想起时已正午,肚子饿得开始咕咕作响。东方明坚持要请他们吃午饭,推辞不下,众人只得随他走进街边一间小酒店。 六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之后,突然发现那卖艺女子也跟了进来,带着几分傻气看着他们。她衣着颇为褴褛,脸上颇有风霜憔悴之色,看上去怯怯地带着点可怜相。众人一怔,东方明招手道:“你也坐过来吧。”那女子喜出望外,迅速在桌边坐下,脸上神情惊喜中带着几分局促。 “不用怕成这样,我请你吃饭,又不是要吃你。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氏?” 那女子笑了一下,道:“我叫裘好,是蓟州人。我们家乡穷,所以流落到这里来。”众人见她可怜,生起几分怜悯之意。 东方明道:“看你身手应当不错,怎么落魄至此?” 裘好眨了眨想,想了一会道:“身手好便有钱吗?我一路卖艺到这里,人家给几个赏钱,只够我吃饭。有些人还在我盘子中抢钱,有时就不够吃饭。”她身手虽然不错,但听她言语,似乎当真有几分傻气,看样子脑子多半有些儿问题,不然以她的身手绝不至落得街头卖艺的地步。 “有人抢你钱,你怎地不打他们?抢回钱?” “抢就抢了,我多耍几下拳脚,又有人给赏钱了。”裘好傻傻地一笑,似乎并不因此而难过,脸上依旧是开朗模样。 “真是个傻妹子。”铁娘子摇了摇头。 “不对,在家乡人家都叫我傻姐儿,不叫我傻妹子。”裘好又笑起来。 众人愕然。 酒菜上席,众人开始谈论起到姑苏的目的。原来这一席七人中,竟然没有一个是姑苏本土人氏。听邵天冲说要寻找自己身世,东方明和张裕均表示要帮他寻找亲人。邵天冲感激之余,谢过了他们好意,却不愿麻烦他们。 东方明道:“邵大哥这是瞧不起我们呢,虽然我们不是姑苏人氏,但人多找起来终究是方便些,再说结伴同行,也好热闹些。你们说是不是?” 张裕点头道:“左右我也闲着,恩公有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稍尽绵力。” “什么人同行都是无妨,只有一种人我不喜欢。”公孙二娘脸看着酒店外,斜眼不看他们,说道:“那些爱骂人,不识好歹的,最好不要与我同行。” 东方明“哼”了一声道:“你这是在说我呢?你们女人家难道都这么小气?” 公孙二娘心中更不痛快,不知怎的,这该死的大胡子说话总是让她特别不喜欢,什么“娘们”,什么“女人家”,听起来极其别扭,江南甚少听到这样的称呼,在她听来颇带蔑视之意。不过尚未等她开口,铁娘子已先道:“你娘不是女人?女人是不是小气回家问你老娘就知道。” 东方明有几分悻悻,没再言语。公孙二娘心中暗叫活该。 吃完饭结账同行,这一下变成了七人同行,更是热闹,一路就听到聒噪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想清净也无可能。 初春的姑苏,尚有料峭的寒意,微风夹着丝雨拂过秃秃的杨柳,掠过静静的水面,令水面漾起一层层鳞波,刮在人脸上微微生疼。半分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意境。但见桥下水面半帆烟雨,一叶吴舟,暮霭微茫,水色潋滟,尽显姑苏风情。 前方青石路上行人渐稀,拱桥上一群人聚成一团,中间传出隐隐人声,尖锐而清脆。随着距离拉近,人声渐渐清晰,一个少女的声音尤为尖而高:“你们想做什么,让开!青天白日的,没有王法了么?”虽然因惊惧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匀而动听,以吴侬软语说出来,当真别有一番风情。 “咦,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七人同行,自有好事者非上前去打探一番不可,其余人欲不理亦不得。凑上前去,发现是一群看上去像流氓地痞的人,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被围在中间,容貌神情自是见不到,但在人缝中隐隐看她衣着似是个富家小姐,被这些人围在中间,自然是惊恐万状,是以高声尖叫。 “喂喂,这是在干什么呢?青天白日的围着人家大姑娘,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群流氓中有一个转过身来,冷冷看了邵天冲一行人一眼,又自转过头去不理他们。那一转头间,目中精光一盛,竟然不像寻常地痞流氓。 “说你们呢,听见没有?” 这回终于有几个流氓转头,其中一个道:“滚开,哪里来的外乡人,少管老子闲事!”他学着苏州方言说话,乍一听倒还颇像苏州本地人,细听就知不过是模仿而已。 邵天冲心中一动,觉得这群流氓大是可疑,光从刚才那流氓的一眼,他就发觉这群人并非真正的地痞流氓,从这人的一句话,更可以肯定如此。他们假装是本地人,但听口音却显然也是外乡人,装成苏州地痞模样,多半以为邵天冲他们是寻常外乡客,想吓退了事。 “道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外乡人怎么地?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想当街抢劫还是调戏良家妇女?”东方明喝道。 对方众人对视,目光闪烁,神情奇异。过了片刻,一人道:“你们是不平门的?” “什么不平门不平窗?”东方明一怔。 “既然不是,还敢多管闲事,可是活得不耐烦!”话音未落,那群流氓呼地散开,呈半圆形将邵天冲等人围在中间,倏地同时发难。这群人初起时不过作无赖状,但真动起手来,竟然训练有素,出手整齐划一,配合严密,身手利落,远出邵天冲等人预料。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毫无戒备,而且对方人数众多,配合得又十分熟稔,邵天冲这方立时措手不及,慌了阵脚。 邵天冲虽有防备,但未料到对方武功高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初出茅庐,并未有真正临敌经验,一时招架得有些手忙脚乱,剑都忘记拔出。对方一共十人,多出他们三人,邵天冲以一敌二左支右绌,公孙二娘倒是拔出长剑,对付三人尚能持平。其余众人以一对一,一时倒也未见危机。 打得热闹间,那被围住的女子看了片刻,转身就跑。邵天冲等人虽然瞧见,却也未曾理会。那群流氓背对着她,一时无人发觉。 第15章 待得有人一瞥眼发现那女子已然不见,登时呼叫一声:“她跑了,快追!”立即撤手,转身向那女子逃跑方向追去。公孙二娘等人却不肯放过,一人拦住一个,缠住了他们,只有其中二人能脱手追去。邵天冲见已方一时无碍,担心那女子安危,撇下对手一跃而起,拔腿追了去。那与他对敌之人有一个紧随其后,但并未再向他追击,而是向他同伴追去,看样子追那逃跑的女子更为重要。 渐渐地越追越远,邵天冲未注意来时路,只知渐渐追着前方二人到了荒僻之处。初时三人之间始终保持距离,久追之下终于渐渐拉近,显然邵天冲比之他们气力要悠长一些。而与他对敌之人却渐渐与他拉远,从十多步之遥渐变成几丈距离。不久,前方看见那女子身影,正全力狂奔。跑了这么久才见到那女子身影,敢情那女子也非他们所想的富家小姐,纤纤弱质。 “站住!”那三个流氓呼喝之声渐近,那女子扭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透着惊惶之色,那一抹惊惧楚楚动人,刹那间令人惊艳。邵天冲乍看之下觉得那女子十分眼熟,随即便想起,那女子竟然是凌家的二小姐凌叶子,令得他委身三年作裴家小厮的那个小姑娘。年初一曾在裴家相见,但并未注意打量。今日才得以看清,她身量已高,苗条得近于纤弱,虽在奔跑之中,依旧不减灵动文秀之气,长裙翻飞,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张瓜子脸儿,淡扫黛眉,粉妆红颜,鬓边散乱几缕零乱的秀发,随风轻扬,勾得她整张脸凄楚而招人怜惜。凌家亦是武学世家,看情形她身手不弱,但终究是个小姑娘,万万敌不过眼前这凶神恶煞的三人。 凌叶子眼见逃不脱,拔出一对柳叶刀,回首对敌。柳叶刀轻薄而短,适于女子使用,但临敌时未免威力不够。当前的二人同时出手,欺她是女子,空手便去夺她的刀。凌叶子刷刷两刀封住前方空门,不求杀敌,先求自保。急切间,那二人却也无法夺得她手中双刀。邵天冲转眼将近,忽听得当当之声,凌叶子手中柳叶刀坠地,更奇怪的是,断成了四截。空中呼啸之声自邵天冲身边掠过,瞬间又掠回。邵天冲愕然回头,发现落在他后的那个流氓两手之中,各执一柄小斧。那小斧小得奇怪,连柄带斧身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看样子那人以此为暗器,击落凌叶子手中柳叶刀,斧又回旋,回到那人手中。那斧虽小,但听着与柳叶刀撞击之声,再看柳叶刀断为四截,便可断定这斧绝对是实心重铁,虽小而份量甚重,以此为暗器,不但准头力道难以把握,还需有过人膂力。更难得的是,那小斧飞出击落人兵刃尚能回旋回到主人手中。 邵天冲心中为之凛然。此时凌叶子惊呼之声又起,邵天冲蓦然回首,见她已落入敌手。其中一人封了她穴道,将她置于一旁,三人作前后之势,围将过来。邵天冲心中叫苦,先前以一对二已然有些忙乱,现今以一敌三显然落于下风。凌叶子若不受制,尚可联手支撑片刻,但凌叶子已猝然不及地受制于人,剩他一人,显然无法应付。转眼邵天冲便落于下风,只能将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以求自保,心中暗自盼望公孙二娘他们早日赶来。那三人始终空手御敌,看他们衣着也不似带有兵刃的模样,多半他们除了精擅拳脚外,并不擅长武器。而那种小斧只能及远,近身搏斗并无用处,因此邵天冲虽明显处于弱势,尚且支撑了许久。 公孙二娘等人却被那七人牵绊住,虽然略占上风,却决计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况且邵天冲追上去许久,吉凶未卜,令他们十分心焦。愈是急于退敌,愈是有些心乱。而对方似也萌生退意,越打越怯。缠斗半日,东方明与铁娘子等脾气急躁的,已先叽叽咕咕骂起人来,公孙二娘自然也不落人后,说到武功,这群人中当数她最高,论到骂人,她也绝不输于任何一人。她最担心邵天冲安危,心中最为急切,自然骂起人来也就十分恶毒:“你奶奶的一帮龟孙子王八蛋,要是我天冲哥哥有何损伤,我定将你们切成一片片的腌起来喂狗……你们缠着姑奶奶不放到底是何居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妈的不说话,全是哑巴?……祝你们头上生疮脚底流脓,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有儿子的都长不到十八岁……”她越骂越有劲,手上倒是丝毫不缓,可是对方无论她怎么骂,居然都一声不作,竟似十分默契。 那帮人功夫路子相近,缠斗久了公孙二娘等人也渐渐看出,这七人多半是师出同门或同一帮派,绝非普通地痞流氓。而且训练有素,配合有度,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渐渐地双方都失去耐性,与公孙二娘对敌的一人稍不留神,被她一剑刺中左腿,鲜血长流。另一人见势不妙,喝道:“撤!”其余众人听得号令,同时撤手,向手跃去。公孙二娘等人原本也不比他们胜出多少,加之无心追击,见他们同时撤退,也就此罢手。那七人飞速后退,待见他们无追击之意,转身狂奔。 公孙二娘蓦地想起邵天冲追那女子下落不明,如今早已过了两个时辰,再追必定无用,倘要找到邵天冲下落,必定得从这批人身上着手。她心头一惊,急掠而出,追了上去。那七人去得已远,只有腿上受伤的那个落在最后,未几被她追及。那人听得耳后有声,急回头一甩手,一柄小斧激射而出。公孙二娘猝不及防,挥剑一削。她不知那小斧沉重,而且男子膂力甚强,一削之下,小斧被劈成两半,长剑也断为两截。一怔之下,她骂了句:“你奶奶的,什么玩意这么重?”挥舞半截断剑疾刺那人,那人腿受伤后跳跃不灵,他的同伴已渐渐去远,不闻打斗声,不数招他便被公孙二娘所制,接着腿上一麻,另一腿亦中一剑,双膝倒地跪了下去。 公孙二娘笑道:“你倒不用给你姑奶奶下跪,只要乖乖交代你们落脚处在哪便行。”铁娘子、胡昌平等人追至,七手八脚将那人捆缚起来。 起先那人十分嘴硬,一句话也不说,给拳打脚踢逼问久了,只得答道:“我们在姑苏的人都已撤了,给你们这一搅,自然不会再呆在姑苏。” “那会上哪儿去?你们追那姑娘作甚?倘若捉到,又会去哪里?快说,若有一句虚言,先将你切片炒菜。” “姑娘,上吊也让人喘口气,你问这么多,叫我一时如何作答?而且答不出便炒我做菜,我不是铁定成了你的盘中餐?” “我看你说话挺流畅的,你腿受伤又不是舌头打结,怎地答不出?快说,慢一点我就敲你一下。”说着,公孙二娘晃晃手中半截断剑,横过剑背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那人苦着一张脸,说道:“他们多半退往瓜州去了,瓜州有我们帮一处分舵,离此最近。” “瓜州?去那么远?奶奶的……还什么分舵,你们什么帮?” 那人瞪大了眼,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帮的,那你们阻拦我们抓凌家二小姐做什么?” “什么凌家二小姐?我们不认识,自然更不知你们是什么帮。不过看你们一群恶人欺负一个女子,自然不是好人。” “……”那人打量他们片刻,确信他们所言非虚,才道:“我们是飞斧帮的,来姑苏执行一项任务,姑苏分舵舵主命我们追捕那位凌家二小姐,具体为何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帮里无名小卒,无法得知这些。倘若你们想知道更多,除非去问我们舵主。” 公孙二娘喝道:“你道我们不敢?你们舵主是哪只鸟?姓什么叫什么?现在在哪里?姑奶奶现在找他晦气去。” 那人愣愣地看她一会,公孙二娘一挥手中断剑,作势欲打,他吓得脖子一缩,说道:“倘若事情办得顺利,我们舵主此时也已退往瓜州,此刻去我们分舵一看便知。” 公孙二娘皱眉道:“办什么事情?如何才叫顺利?”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整个姑苏分舵接有自总舵传来的任务,我们只管做舵主吩咐我们做的事,至于舵主自己会做什么,自然不会向我们通传。行动之前,他曾说如果顺利,他自退往瓜州,临行前给我们发个消息。若不顺利,我们便自己前往瓜州。日前我们已收到舵主传书,叫我们自行前往瓜州,那多半是他那边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已先行离去。”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奶奶个熊,全不知道还问你个屁,带我们去你们的狗屁分舵,把你们那贼头鼠脑的舵主揪出来问个清楚明白。”东方明恶狠狠地道。 那人不敢多言语,一瘸一拐带着他们前往飞斧帮在姑苏的分舵。到得那里,果然见人去院空。那所典型的苏州式园林座落在城内繁华之处,虽不算豪奢,亦称得上精致,若不知是一个帮派的分舵,几疑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如今园子里静悄悄的,庭门紧闭,处处落锁,并无人声。众人这才信了那人的话,又再押着他前往瓜州。 瓜州。 瓜州古渡,亦是一片江南风情,青石板桥,波光船影,烟雨长廊。 邵天冲与凌叶子端坐于渡口茶楼。身畔是那三个飞斧帮的人。向邵天冲投掷飞斧的,是姑苏分舵一名香主,另二人身份较之低微,陪坐下首,神态恭敬。既然不必再装地痞流氓,他们之间便分出了明显身份地位,相处间神情举止都中规守礼。 那日邵天冲久战之后寡不敌众,失手被擒,便与凌叶子一起被押往瓜州。侧目看茶楼下千帆过处,烟水轻寒,心中微生愁思。一路上被看管极紧,不得自由,倘若只是自己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个娇怯怯的凌家二小姐在侧,纵然自己一人能使计逃脱,也绝无可能将凌家二小姐一并救走。 第16章 他叹一口气,又瞥向凌叶子。凌叶子正好也是一抬首,四目交投。凌叶子眼底盈盈愁色如水,黛眉轻颦,红唇微启,齿如丁香,一时间看得邵天冲心中怦然,不由得低下头去,面红过耳,浑忘了身置何处。 “喂,该走了。”张绍文道。他便是姑苏分舵那名香主,另二人一个叫蔡东,一人叫从铭。他发下话来,蔡从二人立即收拾包裹,站起身下,押着邵天冲和凌叶子走下茶楼。二人穴道被封,仅能走路,旁人看不出异样,他们却无法逃脱。 下得茶楼,穿街过巷,渐走入一条宽大些的巷子。虽是青天白日,巷中两道旁却依旧亮着轻纱灯笼,地面铺以整齐平坦的青石,踏进巷子便闻脂粉香气暗动,丝竹管弦之声入耳。道旁牌楼门口隔三差五地站着一些年轻女子,轻罗薄裳,挥袖招摇,与时下天气甚不相合。且神态轻浮,媚眼如丝,一看即不是良家女子。邵天冲恍然大悟,原来竟已走入烟柳巷中。他自幼混迹市井,这些地方见得甚多,自然便知。但凌叶子是大家闺秀,如何见得这等场面?见夹道都是轻佻女子,不由面红过耳,低垂臻首,不敢正视。转眼到得一进院子,走进去便是画楼绣阁,但见阁楼正匾上书着“醉花阴”三字。邵天冲心中大奇:“这等秦楼楚馆,居然还以词牌名为招牌。”那飞斧帮的三人如同熟客一般,走进牌楼,但见一派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的气象。衣香鬓影重重,当真是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那些女子或待客或唱曲,或弹奏琵琶丝竹,对有人到来均视若无睹。 只见得楼梯上莲步轻移,裙裾微摆,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形渐行下来。远看时金雀钗,红粉面,肌肤如雪,翠鬟云鬓,宛如二八好女。走近前来才见得眼角鱼纹暗生,眼神犹如清霜残雪,风尘之意甚浓。那女子面上无笑,冷冷斜乜邵天冲等人一眼。张绍文见到那女子,神态恭谨,低头不语。那女子显然已知张绍文来意,挥挥手道:“凤瑶,带他们去歇息。” 便有一名年轻女子应声走上前来,盈盈一礼,引着他们离开醉花阴楼,走入后院,穿过影壁回廊。一路间尽见钗裙绣鞋,偶尔有人回眸看看他们,眼中神色均带着微茫的风尘倦意。后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院深池静,池面薄冰初解,柳梢头已见轻绿,假山间偶见几盆水仙,一汪清水、几颗卵石衬出冰肌玉颜,其态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水仙号称凌波仙子,轻盈地开在小寒之春,清香不让梅花。邵天冲胸襟为之一爽,回头看一眼凌叶子,觉得二者风姿绰约相近,都宛如曹植笔下洛神。凌叶子哪知他心中想得如此之多,只是对他的回视报以一笑。但她尚未从初入醉花阴的心神不宁中定下性来,这一笑便有些缥缈虚无,带着神思不宁之态。 飞斧帮的三人在那年轻女子带领下安顿下来,那女子却将邵天冲和凌叶子另带往一处。邵凌二人心中纳闷,却只能跟着她步入一进小院,踏入一间闺房。之所以一入便知是闺房,乃是因房中珠帘低垂,幽香浮动。果然,到了里进,便是红罗帐低垂,绣金帘儿乱晃,案上金炉瑞兽,青烟低徊,脂香味儿夹着檀香味儿,令人眩晕。那女子上前一撩罗账,回眸一笑道:“二位请过来。” 邵天冲和凌叶子愕然之余,走上前去,不解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睡上去罢!”她容颜虽非至美,但颇具水乡女子的温柔,兼之多半是在烟柳巷里厮混久了,一笑间自然有种令人迷醉的风情。邵天冲心中一荡,随即慑制心神,面上一红,微怒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依然是笑道:“叫你们二位睡上去。” 凌叶子又羞又窘,低啐一声。邵天冲愠道:“姑娘不要胡说八道,我与凌姑娘怎能……怎能……” 那女子噗哧一笑道:“瞧你那傻样儿,这么大个人了,多半还未解人事。想要风流改明儿我教你,今朝可不是时候,你想得也忒多了。”伸手一拉一拽,将邵天冲先推上床去。邵天冲被她一拉,站立不稳,便倒了上去。一倒上床,他心中又惊又怒,便即翻过身想要起来,但那女子竟立时便将凌叶子也推上床去,凌叶子惊叫一声已给她推倒,正好倒在邵天冲身上。二人虽穴道受制无甚力道反抗,但被那女子一推搡间,便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烟花女子。只听得那女子轻笑一声,不知按了什么,床板翻转,两人随着床上绣被一同跌下去,床板下竟是一个漆黑的空间! 两人同声惊呼,头顶床板已然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身子却在空中下坠,惊惧自然莫名而生。但不久便同时重重坠地,地上柔软,摔下来却也不觉疼痛。那绣被随之跌下,盖了二人一头一脸。邵天冲胡乱将脸上绣被甩开,身上无力,唯有双腿能走动,难以坐起身子,只得躺着微微挪动,不知何处是边角。凌叶子嘤地一声,微带颤音,不知是惧是怒。她跟邵天冲一样无法坐直身子,两人跌在一处,紧挨着对方。她只觉耳边气息微闻,虽隔重重衣衫,却仍似感觉到对方体温,一时间面上犹如火烧,料想对方亦是尴尬,只是黑暗间无法得见。 他们首次单独相处,被俘后一路也无机会交谈,这时才能自由说话。 “对……对不起,凌小姐。”邵天冲讷讷道。 “也不是你的错。”凌叶子的声音低柔婉转。停了片刻,她轻轻道:“你不必叫我小姐,我记得你,三年前我们曾一块玩儿。” “嗯。难为凌小……凌姑娘尚还记得我这个低三下四之人。” “什么低三下四之人,我从未如此想过。当年你为我罚作姨父的小厮,我心中一直不安,想不到如今……如今你又为我身陷囹圄,真是叫人好生过意不去。” 邵天冲微笑道:“算不得什么,当日那情形,换了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我学艺不精,功夫低微,救不了姑娘,真叫姑娘见笑。” 凌叶子轻声笑道:“有什么好见笑,我比你更是不如,你也莫在我面前自谦了。”虽然不知置身何处,失去自由,但不知怎地,她却渐渐忘却恐惧和黑暗,心中慢慢宁定下来。只是身子仍是不能移动,紧靠着邵天冲。她从未离一个陌生青年男子如此之近,初时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害羞和惊惧,幸而她心中始终觉得邵天冲是个正人君子,努力宽慰自己,久之才能正常与他说话。 “我觉得我们倒像是地窖中的老鼠,如此暗无天日的地方……对了,难道这里是个地窖?”邵天冲嗅了嗅浑浊的空气,空气之中颇为干燥,按理地下的空间应该带着霉湿之气,这地方却显然没有,多半这里有什么吸附潮湿之物,以保持空气的干燥。 “嗯,是有点像。好黑啊,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我还是有点害怕。”凌叶子轻声道。 “别怕,他们将我们擒来此处,必有目的,一路既然并未加害,那么至少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嗯。”凌叶子的声音细微如蝇。 邵天冲生性便有几分寡言,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女子,便不知如何搭讪。凌叶子生性腼腆害羞,更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一时无语。 黑暗中,两人但闻对方呼吸心跳之声,相距既近,又无法改变处境,均各自尴尬。邵天冲鼻端香泽微闻,与先前在巷陌之中的脂粉浓香迥异,幽暗中带着轻寒的滋味,仿若肃风院那片梅林在雪中轻徊的那一缕冷香。 半晌,凌叶子低声问:“邵……邵大哥,你的功夫可是跟姨父学的?” “啊……嗯……这个……”邵天冲不擅说谎,但公孙正曾命他与公孙二娘不可向慕仁山庄的人泄露自己身怀武功之事,虽然凌叶子算不得慕仁山庄的人,但他总觉若向凌叶子实言,有几分不妥,因此支吾几声,无法应对。 凌叶子听他不愿直说,心中暗想:“莫非他对我有所顾忌?”她素来善解人性,便道:“邵大哥若有难言之隐,小妹也不便相强,只是随口问及,邵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她轻柔款款的言语,如一道流淌在邵天冲心底的清泉,清冽却微温。他心中一暖,说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姑娘,只因我答允人不说。日后若有机会再告诉姑娘。不过,这三年我确实在慕仁山庄偷学得几招功夫。” 凌叶子轻轻啊了一声道:“偷学?这在武林中可是大忌,若遇心胸狭窄之徒,要人性命都是有的。” 邵天冲怔了一怔,道:“我不懂,不过裴庄主理应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倘若他对我有所防范,也不会在教授众徒时令我在侧伺候。” 凌叶子恍然道:“原来你是随伺在侧学得的,那便不是偷学了,我姨父既有心让你在旁观看,纵不是有心授你武功,至少对你也十分放心。你真是十分聪明,三年间只是从旁观看,已将我姨父的雷音剑法使得似模似样,不输我表哥呢。” 邵天冲在学武一道上首次听人赞他聪明,愕然之下有几分有受宠若惊,笑道:“从来只听得人家说我笨,可没听人说我聪明的。” “说你笨?那定是那些人毫无眼光。我姨父那套雷音剑法,在他众徒之中,当推二弟子周超使得最好,不过他已习练七年,你只不过从旁观看,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我觉得你是聪明的紧,而且必定十分勤奋。我表哥生性疏懒,兼之天资平平,就使得十分平庸。假以时日,你定远胜于我表哥。” 邵天冲微笑道:“姑娘过誉了。” “我没有过誉。 第17章 日常我听姨父与爹爹评价众徒,便是这般说的。你的身手姨父定没见过,未曾听得他评价。我虽武功低微,但看别人使剑还是能看出些皮毛的,我说你不输于我表哥,只是实言,并无半分恭维之意。” 邵天冲笑而不语,心中多少有几分欣然之意。 “是谁说你笨呢?” “二娘偶尔这样叹息,说我领悟力始终是差了些。虽非直接骂我笨,但实际也差不多了。同样招数,她学三天,我学五六天尚且不如她。” 凌叶子哦了一声,道:“公孙姐姐么……数年不见,不知她可还好,上次快惶急间,我只顾奔逃,未曾细看。”顿了顿又道:“她学的比你快未必是她比你聪明,多半你们同学的剑法并不适合你学,而适合她学。一个人若是强行去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是事倍功半,你学武也应择适合你资质的,教你武功的人连这点都不懂么?比如我是女子,体质柔弱,不及男子,若去学什么板斧阔刀,自然学得吃力不讨好。”她说得十分浅显明了,邵天冲突觉有醍醐灌顶之感,多年来的心结豁然而解:“原来公孙师父当年不收我为徒,是因他觉得我的个性资质均不适合学他的武功,而我始终学得甚慢,不如二娘,也非我领悟力极低,而是那些剑法本不适合我。”一时间欣喜异常。他一直觉得自己十分鲁钝,虽未因此消沉,但总难免有几分自卑,孰料凌叶子简单几句话便令他自信陡生。 凌叶子自是不知自己的几句话可令他如此欣喜,只是听得他呼吸骤促,不由意外:“邵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是高兴。” 凌叶子浅浅一笑。 两人渐渐熟稔,说话也渐投机起来。不知聊了多久,忽闻头上吱呀一声,床板翻转,一霎间的亮光刺得二人睁不开眼来。邵天冲闭眼片刻,才能眯起双眼努力去看,只见身置一个空荡荡的地洞,左侧一条通道通往不知何处,身周空无一物,身下却是软垫。尚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上方已悬下一只巨大竹篮,以绳钩送下。竹篮垂至地面后,上面有人收了绳钩,床板翻转,又不复光明。 凌叶子抬起手腕,以遮住刺目强光,此刻尚觉眼前一团白光未消,皱眉揉揉眼,伸手探向那竹篮。她生怕碰倒竹篮,动作甚轻。慢慢摸索一会。方知篮内有一罐清水,一只饭盒,居然还有两只空坛子,多半是给他们便溺所用。她又是面红过耳,幸而黑暗中邵天冲无法得知。凌叶子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难不成他们打算将我们长期关在此处?这可如何是好?不得自由倒也罢了,孤男寡女如此相处真是太也不妥……简直要命。”又急又羞间,掉下眼泪。 邵天冲不知她在想什么,慢慢移过来,说道:“凌姑娘,我们已渐渐能动了。”果然,凌叶子这才发觉自己手腕已能自如活动,身子自然也得自由,轻呼了一声。 “篮子里有些什么?” “吃的。还有……还有……”她说不下去,声音中亦带异常。 邵天冲微觉讶异,伸手去摸,过了一会终于明白,不由也是苦笑。过了半晌,叹口气道:“没奈何,既已失去自由,只能先凑合着吃些东西,总得活下去才有机会逃出去。”他劝慰凌叶子几句,将篮中东西取出,一一分给凌叶子。因地洞内无光,送食物来的人倒也想得周到,送的尽是些馒头、米饭、水果和鸡、肉,并无汤水。 “上面那些人倒还算待咱们不错,吃的东西还不赖。”邵天冲自嘲道。 凌叶子毫无胃口,吃了几口便将食物放下,怔怔掉泪。 邵天冲道:“凌姑娘,好歹总得吃点,饿坏了更难逃脱。我们身上穴道已解,说不定可想法子逃脱。先前我见左侧有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一会我们同去看看。” 凌叶子一喜,应了一声。 两人在黑暗中相扶持着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左侧,不刻便触及墙壁,慢慢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前挪去。墙壁微带潮湿,尚算光滑,触手生凉。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便挪到通道尽头,伸手一摸,同时叫一声苦。原来那通道尽头不过是一扇铁门,那铁门拍打之下声音沉闷,显见厚重实沉。触摸铁门四沿,严丝合缝,连锁也没一个,多半铁门也需启动外界机关才能打开。凌叶子嘤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回不但泪水如珠,还带着呜咽抽泣之声。 邵天冲慌了手脚,无论他如何劝说,却止不住凌叶子的哭声。他自幼相处的年轻姑娘就甚少,公孙二娘虽与凌叶子年龄相仿,但性格爽朗,更近似男子,从小到大没掉过半滴眼泪,完全不似这位娇怯怯的凌姑娘,说话轻声细气,动不动便哭。邵天冲几曾见过如凌叶子这般水一样的人儿,一时间手足无措,讷讷不能成语。 哭了半天,凌叶子的眼泪仍像是永远不会干,索性伸手抓起衣袖擦试。试了一会,方觉异样,原来两人靠得甚近,抓住的却是邵天冲的衣袖。这回哭声顿止,安静下来。邵天冲也不敢伸手去扯衣袖,只得抬了手让她擦泪,待觉得她哭声与动作忽停,方敢伸手轻动,谁知手指已触及她,指尖掠过她柔滑的衣衫,顺势滑下,感觉到她微削的肩部圆润的弧度。黑暗中两人又闻及对方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一种异样的情愫弥漫开来,在无光的空间中迅速包围一对不解人事的少年男女。 两人无声地沿着通道向着走,默契般的都是不发一言。距离仍是几步之遥,心中带着莫名的驿动。不知怎地,凌叶子脚下一绊,明明是平地无物,她却似突然踩空一般向前微冲几步。邵天冲走在她身前,迅即回首,以手相握。虽目不能视物,却还是一把就握住那只纤纤柔荑,五根柔若无骨的纤指轻挣了一下,终于不再动弹,顺从地让他握着。邵天冲一掌正好将那只小小的手握在掌心,指尖些微的凉意很快就被他掌心的温暖包围,却不知怎地让他自己心底也暖起来。 一条数丈长的通道原本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头,他们却慢慢地移动碎步,恍惚间希望这条道永远走不到头。 凌叶子心中产生一种从所未有的柔丝,一缕一缕缠绕在她心头,指尖传来的体温令她全身都微微战栗。 正文第三章意外脱困 公孙二娘等人在那名飞斧帮的香主陈吉庆带领下行往瓜州。但他们这边六人却没一个是识路的,陈吉庆带着他们怎么走,他们便怎么跟着,从陆路到水路,再自水路到陆路,走了悠长的一个月,还未到瓜州。铁娘子和胡昌平素来行走塞外,于江南十分陌生,东方明、张裕等人也都是北方人,裘好和公孙二娘更是不分东南西北,完全不知道瓜州在什么地方。只是走得久了,不免渐生疑心,陈吉庆曾说过瓜州分舵乃是离苏州分舵最近的一处,可是如何走了一个月尚未到?疑惑间也曾逼问,但陈吉庆却是老江湖,奸滑无比,每次总是有理由搪塞开去。只是公孙二娘等人逐渐地越来越不相信他的话。 终有一日,公孙二娘怒不可遏,拿刀架上他的脖子,喝道:“你奶奶的,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故意耍我们呐?到底这快要到了是几日?现在离瓜州还有几里路?你今儿要是不说清楚,姑奶奶我砍你一只手,明儿再不说清楚,我剁你一截胳膊,看你手脚比不比莲藕经剁!”刷地白光一闪,落在他手腕上,登时便出了一道血痕。 陈吉庆毕竟怕死,尖声叫起来:“别剁别剁,姑娘手下留情,在下这双手双脚不比那莲藕经剁,姑娘有吩咐在下绝不敢欺瞒,实在是快到瓜州了,只剩百里路,不日便可到。” “百里路?那明日要是到不了,我就剁你左手!”公孙二娘恶狠狠道。 “后天要是不到,剁他右手。再后天剁左脚,再后天剁右脚。手脚剁完了,就剁了他的命根子,嘿嘿。”东方明跟着说。 “你哪来那么多话?”公孙二娘转头对东方明怒吼了一声。 “喂,你这么凶干嘛?我接你话茬儿说的。” “我说我的,你接个屁?罗里罗嗦不像男人,烦死人了!”她收起刀,愤愤而去。她的剑曾被陈吉庆的飞斧劈为两截,一时买不到合手的剑,将就在集市挑了一把长刀,却无刀鞘。虽然她不会使刀,仍是将刀别在腰间,总觉得身边有了兵刃方便一些。 东方明知道公孙二娘迟迟找不着邵天冲,心中急躁发怒,拿他出气,以他的性子原本要吵起来,但想着邵天冲对他的恩情,总算隐忍不发。 在众人急催之下,陈吉庆唯有加快赶路,一路上没半分休息时间,连吃饭也是买些干粮边走边吃,夜间只睡了二三时辰便即被赶了起来,任他叫苦连天,也不过被踹了几脚,还得继续急赶。他原是想兜圈子绕远路,等着自己人能前来相救,但拖了这些日子也未曾遇上飞斧帮的人,已经无法再拖,只得老实地前往瓜州。 黄昏时分,六人进得那条巷子,一派繁华气象。公孙二娘微觉怪异,随即明白到了什么地方,揪着陈吉庆衣襟喝道:“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叫玉人巷,便是我们瓜州分舵所在处。” “扯你娘的淡,你们瓜州分舵好地方不在,在这烟街柳巷?” “姑奶奶,我哪里敢骗你,我们瓜州分舵就在前面的醉花阴,舵主是那里的……那里的……” “再吞吞吐吐老娘打掉你两颗门牙!”铁娘子喝道。 “实不相瞒,我们瓜州的舵主是醉花阴的老板娘,也就是老鸨。瓜州分舵就在青楼内,她的身份不过是个掩护。” 第18章 众人瞠目。 醉花阴里,恩客尽散,所有姑娘、龟奴都脸色煞白地缩在一角,恍若下了一场暴雪,将他们脸色染得如是惨白。老鸨一个人呆坐于客堂,脸色与楼中他人无异。那老鸨即是邵天冲等人初来时所见的华衣女子,名叫玉生香。她身份既为老鸨,便也取了个风尘名字。 公孙二娘等人进门,便见得玉生香目光微滞,一双手垂在身侧,长袖遮盖之下,仍见不停颤抖。发上的凤口金步摇当真是摇摇欲坠,绣金紫罗裙上染满血迹,虽是深色罗裙不易看出,但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已引人侧目。原本如同二八佳人的脸庞儿早已失色,灰败的如同霜下青叶。 “咦,这里怎么好浓的血腥味儿?” 陈吉庆冲上前去,脸上也变得十分难看:“玉舵主,玉舵主!” 玉生香陡回过神来,一惊跃起,反吓了陈吉庆一跳。她凝神看了陈吉庆片刻,脸上渐渐恢复些血色,长长吁了口气,开口道:“你怎地会来了?这些人又是谁?” “这干人逼着我带他们来寻被我们擒获的凌家二小姐和一个叫邵天冲的年轻人。” “那你就带他们来?”玉生香眼中掠过一抹艳丽的厉色,脸颊因激动而微泛起红晕,一张似还年轻的脸犹带着少女的明媚,却被这一抹狠厉的神色染得杀气侵肤。方才的颤抖与失色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这种带着妩媚的杀气。 “属下亦是不得已。”陈吉庆汗水涔涔而下。这位女舵主素以狠辣手段出名,治下极严,他亦十分畏惧。不由自主地便瑟缩到公孙二娘等人身后,以期得到庇护。 公孙二娘踏上一步,挑眉道:“你是飞斧帮瓜州舵主?” 玉生香的嘴角牵了一下,侧目打量着面前六人。 “想不到这娘们生的还挺俊,不过看上去杀气腾腾的,身上还染了鲜血,活像厉鬼。”胡昌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骤然间香风如缕,掌风犀利,胡昌平眼前紫裙轻罗一晃,他心中立知不妙,闪身而退。而对方似料到他有此一避,手掌如影随行,迅疾如电地抽了一记,“啪”地一声,胡昌平脸上已多了五道血红痕印。六人定睛看时,那紫罗裙已退回原处,平静如恒,只见裙裾微微飘动,玉生香好整以暇地抬手轻掠鬓发,薄薄罗袖自一截玉也似的手臂褪下,染红的丹蒄在白玉般的耳垂边血也似的怵目。 众人均吸一口凉气。醉花阴的暖香酒气,在浓重的血腥味之下荡然无存,变成凛冽的死意。楼里的姑娘们不知谁发出一声尖叫,一古脑儿的冲上了楼去,龟奴们也慌不择路地冲上二楼,转瞬香雾云鬟、弦歌丝竹的客堂只剩玉生香和公孙二娘等六人。 “不管你是什么人,放了我天冲哥哥和凌家二小姐。”公孙二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以玉生香的身手来看,他们无一是敌,但好在人多,以六敌一,倒也不怕。 玉生香凛然看着他们。良久,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想从我手中带走人,说难也不难。”她的笑意写在脸上,杀意却写在眼底。 霎时间堂内白光雪刃闪动,绣裙柔掌翻飞。公孙二娘将刀当作剑使,虽极不顺手,但亦犀利灵动,刀短于剑而险,更令人难以防范。张裕的长鞭游走于外,时不时如毒蛇吐信般攻人下盘。铁娘子和胡昌平同时出手,制住陈吉庆,点了他穴道扔在一旁,防止他出手相助。裘好与东方明也自欺身而上,他二人的吴钩和雷公挡均是短兵相接的兵刃,近身而搏,玉生香不得不腾手招架,还不时要腾挪躲闪张裕的鞭子。她双袖如刀,给她袖风挥到处刮面生疼,一双玉掌犹如彩蝶漫舞,应付得体,一时尚未败落。铁娘子和胡昌平看了片刻,挥剑而上。他二人多年相交,配合有素,双剑使起来得心应手,威力暴增。玉生香以一敌六,渐感不支,额头冒出细细汗珠,身法渐滞。 “玉舵主,你舵中人呢?”陈吉庆忽感不妙,舵主在此大打出手,舵中手下却一个不见,联想初到时玉生香魂不附体,面色煞白的模样儿,及裙上鲜血,他渐渐觉得瓜州分舵在他们到来之前已有意外发生。 玉生香在刀风鞭影剑光中无暇答话,唯有苦苦支撑。她生平跋扈江湖,何曾被几个无名之辈杀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一时心中怒火炽烧,掌法更见凌乱。她厉喝一声,身形拔地而起,长袖挥出,卷住二楼栏杆,玉手疾挥,不知从何处取出的六柄小飞斧激射而出,分攻六人。她衣衫单薄,本藏不住什么武器,这六柄小飞斧也不知从何而来。六人惊讶间纷纷击落躲避,而玉生香的目的却也只是要阻得他们片刻,就在这片刻间她急掠而下,抓住地上的陈吉庆,身形自醉花阴楼门口飞掠而出。众人击落小飞斧后,早已不见玉生香的人影,大叹一声,冲进醉花阴后院。 影壁后一片血腥,假山清池间处处皆是死尸,池水被鲜血染得通红,池面尚飘浮二具尸首,衣衫随着风吹池水而漂荡。六人倒吸一口凉气,寒毛凛凛。粗略一数之下,偌大一个后院,至少有五六十具尸体,每具尸体死状均异,或剑穿胸口,或尸首分离,或脑浆迸裂。假山上一柄青钢剑贯穿一张雪白的丝绢帕子,剑身没假山石而入,只余剑柄。那雪白的丝绢却滴血不沾,随风飘扬处,只见得一角绣有一枚深黄色枫叶,绣工极其精致,黄叶恍若飘零。 公孙二娘上前去拔那剑,却宛如蜻蜓之撼石柱,纹丝不动。她脸色渐白,心下寒意暗生。 六人在后院各间四处搜索,均不见活人,每间屋中若不是无人便是只有死人,加上院内尸首,只怕总也有百余名死人,其中包括他们曾在姑苏所见围攻凌叶子的那几名。“整个后院都快被翻转了,也不见活人。”铁娘子喃喃道。 “去问那些婊子,她们多半得知。”东方明忽道。 众人霁然色喜,一起奔向醉花阴楼。蹿上二楼,每间房门紧闭,踢开几间,均无人影,连同古玩细软都已不见,想是那些姑娘、龟奴席卷了金银逃逸而去。又踢得几间,终于见一个女子坐在屋内。见有人来,那女子霍然起身,舞起身侧一只琵琶,一手抱琵琶,另一手五指如飞,轻按琵琶,几枚细微暗器嗤嗤射向他们。众人未料到这间屋中竟还有个身怀武功的女子,不由一惊。公孙二娘当先破门而入,听闻暗器之声,生怕躲避后殃及身后众人,抢上一步抓起圆桌上银绣台布,挥舞成圈,将暗器尽数收入其中。 那女子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干么不分来由乱射暗器?” 那女子道:“小女名叫凤瑶,不过在这楼里混口饭吃罢了。” “以你身手,似乎不必在这青楼馆子里讨饭吃。” 那女子知道遮瞒不过,定了定神,道:“小女是飞斧帮瓜州分舵座下红莲香主,不知几位贵客从何而来?”她虽面无人色,但言语间仍是斯文有礼。 “你们那后院死的都是你们分舵的人?为何人所杀?为何你们舵主和你却安然无盎?邵天冲和凌家二小姐又被关在何处?”众人七嘴八舌问起来,一时间叫凤瑶难以回答。 她静听众人问完,才一一答道:“后院死的全是我飞斧帮中人,还有几名姑苏分舵的兄弟。我原是这楼子里的红倌人,没人知道我是瓜州分舵中人。今日下午,楼子里忽然来了一群年轻男女,武功高得出奇,进门后直闯后院,也不问来由,见人便杀,只剩舵主一人幸免。舵主与他们交手之间,十招内便即败落,但为首那人说他极少杀女子,便留下舵主性命。我在楼子里看见,早已吓得腿软,如何敢出去?舵主见到这么多兄弟转眼间死于非命,早也吓得呆了。虽然我们这些江湖中厮混的难免刀口舔血,也时常见到死人,可出手如此狠辣、如此快疾、身手如此之高的人,真是从所未见。这许多人转眼便死了,大多连招架之力也无,死得真是可怕。”说到此处,她激伶伶打个冷战,缓了口气,才续道:“然后我就一直在房中,等候舵主上来,当时也吓得傻了,压根儿不敢出去。可是先前听闻楼下打斗声又起,我不敢出门去看,待声音停歇,已不见舵主人影,楼子里的姑娘们都卷了素日私房钱跑了,可是我却无处可去,不得不在此等候舵主。”说罢,她微现苦笑之色。 “你别等了,你们舵主走了,多半不会回来找你了。”公孙二娘将先前在楼下打斗之事告诉她,她呆得半晌,六神无主。 “你快些告诉我们,邵天冲和凌二小姐被囚于何处?” 凤瑶神色犹豫,一时间似难以决断。公孙二娘道:“你们那舵主已弃你而去,难不成你还替她保密?再说你们擒了他二人多半有用,如今剩你一人,难道你还继续带着他二人逃亡?你就不怕会被血洗醉花阴的人追上?可是你若任他们二人被囚在无人知晓处,饿死了他们,将来你舵主回来时只怕又要怪罪于你。” 听得公孙二娘一番话,凤瑶看样子颇为动摇,又思量片刻,才咬牙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们,不过将来你们若遇见本帮中人,切不可说是我带你们前去,只说你们自己寻到的。” 众人自是连口答应。 凤瑶带领他们来到后院那间香闺之中,轻转床前镂空暗格,床板翻转,现出一个黑洞。凤瑶指着床板道:“他们被关押在这下面,你们自己去救便了,我可要走了。” “不行,等我们将人救出你再走。”铁娘子一把拉住她。 第19章 凤瑶没奈何,只得留下。 公孙二娘抢上,俯视那黑洞之中,却无法看清洞有多深,冲着洞口大声叫:“天冲哥哥!天冲哥哥!” 邵天冲与凌叶子呆在暗无天日的黑窖之中,已然月余。这日,早已过了送饭时间,仍未有人送来,他们已然觉得奇怪。虽然不见天日,但估摸着比之往日送饭的时间已过了半日,忽然之间,他们头顶现出亮光。二人只道是送饭之人已到,与平日一般,以袖遮面,以阻强光。须臾,邵天冲却听得头顶有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时眯起双眼努力抬头向上看去,一片强烈白光之下,只影约见一人脸,急切地向黑窖内呼唤不止。邵天冲一时兴奋得难以自已,高声回应:“二娘!是我啊,我在下面。” 声音在空洞的黑窖之中回荡,传入公孙二娘耳中。对她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一时间喜极,竟觉得喉头微哽,难以言语。东方明推开她,嘟囔道:“你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想法子拉他们上来。”高声唤道:“邵大哥你等着,兄弟这就拉你上来。”解下腰带,自黑洞内垂下去。他的腰带不过数尺,显然什么也拉不到。 铁娘子啐道:“早知有今日,你一身应当围上十条腰带方够。真是蠢到了家。”转身问凤瑶道:“你这里可有长绳可缒他们上来?” 凤瑶应道:“我去取。”公孙二娘跟着她去取了绳子来,自洞口缒下。胡昌平、张裕和东方明三人拉住绳端往上拽。不多时,已缒了一人上来,公孙二娘性急,不待他上来,已伸手去洞内拉,却是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她怔了一怔,拉了上来一瞧,却见凌叶子一只衣袖遮面,绳子系在她纤腰之间。公孙二娘无暇顾及她,解开绳子又放下去。 凌叶子过了片刻方能勉强微睁双眼,适应洞外日光,双目犹自觉得微微刺痛,眼光白光微晃。放下衣袖,她盈盈衽裣一礼:“多谢诸位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铁娘子微笑道:“妹子不必多礼。”东方明等三人拉着绳子,无法还礼,只朝她一笑,应了一声以示回答。 裘好上前亲热地拉住凌叶子的手,好奇的上下打量,笑道:“妹子生的真好看,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家。”凌叶子脸飞红霞,羞涩地一笑,伸手拍打爬上来时身上沾惹的灰尘。 那边公孙二娘已将邵天冲拉了上来,一边拍打他身上的灰尘,一边道:“你可吓死我了,这些日子来,你是怎么过的?” 邵天冲见她眼圈微红,满面风尘,知她十分担心自己,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安好么?除了没自由之外,却也没吃什么苦头。” “却也奇怪,这些人将你们关在此处,究竟为何?若说要杀你们罢,又未曾下手,,仿佛只是要你们失去自由而已。” “是啊,我们也不明所以,这些日以来,他们从不跟我们说话,我们除了每日呆在窖底等候有人送饭,从未与任何人见过面,说过话。我与凌姑娘作过无数猜测,却始终猜想不透。他们也不为难我们,每日总有饭菜送来。” 公孙二娘这才注意到凌叶子,向她仔细瞧了一翻,神色疑惑:“这姑娘是谁?好生面善。” “姐姐忘记我了,我是凌叶子,三年前我们在慕仁山庄一起玩来着。”凌叶子嫣然一笑,虽然在窖底呆了月余,久不见天日而面色微见苍白,笑起来仍是清俏无比。 公孙二娘怔愣出神,想起了三年前凌家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心中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暗自滋生,不知缘何便有些不舒服起来。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是凌家的二小姐,三年不见,可陌生了。”径转头向邵天冲道:“这一月以来,你们可是怎么过的?就你们二人被困于窖内?” 凌叶子一片热忱,却遭公孙二娘冷淡相待,不由十分难堪,十指轻轻绞扭着衣衫下襟,偷眼瞧着邵天冲。 邵天冲微觉尴尬不安,岔开了话题道:“你们是如何救我们出来的?” “说也巧合,若是无此怪事,我们冒失前来非但救你们不出,只怕自己尚会被困。”张裕答道,“我们一来就觉得这楼子里有些不对劲……”接着絮絮叨叨将醉花阴所遇一一告诉邵天冲。他素来话多,一说起来便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一大堆,只是言语十分紊乱,无甚条理,邵天冲听了半天才总算明白。 邵天冲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们真算是幸运,你们行事这般鲁莽,也不怕同落圈套。”转而向凤瑶道:“姑娘应当知道你们帮的人为何将我们擒来此处了?” 众人这才想起凤瑶在旁,七嘴八舌又开始盘问起她来。凤瑶给问得有些头晕,答道:“我亦不知姑苏分舵何以将你们擒来,只知这位凌姑娘才是他们的目标,而邵公子是适逢其会,顺手抓来的。这件事多半我们玉舵主清楚,她却未曾跟我说过。” “吓,你别闪烁其辞,你身为飞斧帮香主,怎会什么都不知晓?”东方明恶狠狠地吓她。 凤瑶的脸白了一白,柔声细气地回答:“小女真的不知,决不敢欺瞒。人都交给你们了,又如何会在这一点上有所虚言?”她脸色十分诚恳,不似作伪。 “看她不像撒谎,再为难她亦是无用。” “是啊,求诸位放小女离开,已是大恩,否则舵主回转,得知小女私放囚犯,只怕小女性命不保。”凤瑶泫然欲泣。 “你去罢。”邵天冲挥手道。 “喂,不行啊,怎能如此轻易放她走?就只她一个活口了,我们还未查明飞斧帮何以与凌姑娘一个女孩儿家为难呢。” “算了,我看她当真不知,何况人家总算救我们一命,倘若她坚持不说我们被囚何处,过得几日我们怕也要饿死在窖中。”邵天冲既如此说,余人只得叽咕几声,任由凤瑶自行离开。 出得门去,见到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邵天冲骇然无语。凌叶子尖叫一声,瑟缩地往邵天冲身边靠近,不由自主抓住他衣袖。公孙二娘目光投向凌叶子,微带怪异之色。凌叶子紧闭双目,长长睫毛轻轻闪动,脸色煞白。弱不胜衣的身段,几欲倒在邵天冲身上。 “是什么人干的?这般手段,真叫人——”邵天冲深深吸了口气,无以形容眼前的残酷情景。来时幽香去时血腥,一时令人难以接受。 公孙二娘上前去拔那剑,却宛如蜻蜓之撼石柱,纹丝不动。她脸色渐白,心下寒意暗生。 六人在后院各间四处搜索,均不见活人,每间屋中若不是无人便是只有死人,加上院内尸首,只怕总也有百余名死人,其中包括他们曾在姑苏所见围攻凌叶子的那几名。“整个后院都快被翻转了,也不见活人。”铁娘子喃喃道。 “去问那些婊子,她们多半得知。”东方明忽道。 众人霁然色喜,一起奔向醉花阴楼。蹿上二楼,每间房门紧闭,踢开几间,均无人影,连同古玩细软都已不见,想是那些姑娘、龟奴席卷了金银逃逸而去。又踢得几间,终于见一个女子坐在屋内。见有人来,那女子霍然起身,舞起身侧一只琵琶,一手抱琵琶,另一手五指如飞,轻按琵琶,几枚细微暗器嗤嗤射向他们。众人未料到这间屋中竟还有个身怀武功的女子,不由一惊。公孙二娘当先破门而入,听闻暗器之声,生怕躲避后殃及身后众人,抢上一步抓起圆桌上银绣台布,挥舞成圈,将暗器尽数收入其中。 那女子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干么不分来由乱射暗器?” 那女子道:“小女名叫凤瑶,不过在这楼里混口饭吃罢了。” “以你身手,似乎不必在这青楼馆子里讨饭吃。” 那女子知道遮瞒不过,定了定神,道:“小女是飞斧帮瓜州分舵座下红莲香主,不知这位贵客从何而来?”她虽面无人色,但言语间仍是斯文有礼。 “你们那后院死的都是你们分舵的人?为何人所杀?为何你们舵主和你却安然无盎?邵天冲和凌家二小姐又被关在何处?”众人七嘴八舌问起来,一时间叫凤瑶难以回答。 她静听众人问完,才一一答道:“后院死的全是我飞斧帮中人,还有几名姑苏分舵的兄弟。我原是这楼子里的红倌人,没人知道我是瓜州分舵中人。今日下午,楼子里忽然来了一群年轻男女,武功高得出奇,进门后直闯后院,也不问来由,见人便杀,只剩舵主一人幸免。舵主与他们交手之间,十招内便即败落,但为首那人说他极少杀女子,便留下舵主性命。我在楼子里看见,早已吓得腿软,如何敢出去?舵主见到这么多兄弟转眼间死于非命,早也吓得呆了。虽然我们这些江湖中厮混的难免刀口舔血,也时常见到死人,可出手如此狠辣、如此快疾、身手如此之高的人,真是从所未见。这许多人转眼便死了,大多连招架之力也无,死得真是可怕。”说到此处,她激伶伶打个冷战,缓了口气,才续道:“然后我就一直在房中,等候舵主上来,当时也吓得傻了,压根儿不敢出去。可是先前听闻楼下打斗声又起,我不敢出门去看,待声音停歇,已不见舵主人影,楼子里的姑娘们都卷了素日私房钱跑了,可是我却无处可去,不得不在此等候舵主。”说罢,她微现苦笑之色。 “你别等了,你们舵主走了,多半不会回来找你了。”公孙二娘将先前在楼下打斗之事告诉她,她呆得半晌,六神无主。 “你快些告诉我们,邵天冲和凌二小姐被囚于何处?” 第20章 凤瑶神色犹豫,一时间似难以决断。公孙二娘道:“你们那舵主已弃你而去,难不成你还替她保密?再说你们擒了他二人多半有用,如今剩你一人,难道你还继续带着他二人逃亡?你就不怕会被血洗醉花阴的人追上?可是你若任他们二人被囚在无人知晓处,饿死了他们,将来你舵主回来时只怕又要怪罪于你。” 听得公孙二娘一番话,凤瑶看样子颇为动摇,又思量片刻,才咬牙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们,不过将来你们若遇见本帮中人,切不可说是我带你们前去,只说你们自己寻到的。” 众人自是连口答应。 凤瑶带领他们来到后院那间香闺之中,轻转床前镂空暗格,床板翻转,现出一个黑洞。凤瑶指着床板道:“他们被关押在这下面,你们自己去救便了,我可要走了。” “不行,等我们将人救出你再走。”铁娘子一把拉住她。凤瑶没奈何,只得留下。 公孙二娘抢上,俯视那黑洞之中,却无法看清洞有多深,冲着洞口大声叫:“天冲哥哥!天冲哥哥!” 邵天冲与凌叶子呆在暗无天日的黑窖之中,已然月余。这日,早已过了送饭时间,仍未有人送来,他们已然觉得奇怪。虽然不见天日,但估摸着比之往日送饭的时间已过了半日,忽然之间,他们头顶现出亮光。二人只道是送饭之人已到,与平日一般,以袖遮面,以阻强光。须臾,邵天冲却听得头顶有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时眯起双眼努力抬头向上看去,一片强烈白光之下,只影约见一人脸,急切地向黑窖内呼唤不止。邵天冲一时兴奋得难以自已,高声回应:“二娘!是我啊,我在下面。” 声音在空洞的黑窖之中回荡,传入公孙二娘耳中。对她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一时间喜极,竟觉得喉头微哽,难以言语。东方明推开她,嘟囔道:“你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想法子拉他们上来。”高声唤道:“邵大哥你等着,兄弟这就拉你上来。”解下腰带,自黑洞内垂下去。他的腰带不过数尺,显然什么也拉不到。 铁娘子啐道:“早知有今日,你一身应当围上十条腰带方够。真是蠢到了家。”转身问凤瑶道:“你这里可有长绳可缒他们上来?” 凤瑶应道:“我去取。”公孙二娘跟着她去取了绳子来,自洞口缒下。胡昌平、张裕和东方明三人拉住绳端往上拽。不多时,已缒了一人上来,公孙二娘性急,不待他上来,已伸手去洞内拉,却是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她怔了一怔,拉了上来一瞧,却见凌叶子一只衣袖遮面,绳子系在她纤腰之间。公孙二娘无暇顾及她,解开绳子又放下去。 凌叶子过了片刻方能勉强微睁双眼,适应洞外日光,双目犹自觉得微微刺痛,眼光白光微晃。放下衣袖,她盈盈衽裣一礼:“多谢诸位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铁娘子微笑道:“妹子不必多礼。”东方明等三人拉着绳子,无法还礼,只朝她一笑,应了一声以示回答。 裘好上前亲热地拉住凌叶子的手,好奇的上下打量,笑道:“妹子生的真好看,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家。”凌叶子脸飞红霞,羞涩地一笑,伸手拍打爬上来时身上沾惹的灰尘。 那边公孙二娘已将邵天冲拉了上来,一边拍打他身上的灰尘,一边道:“你可吓死我了,这些日子来,你是怎么过的?” 邵天冲见她眼圈微红,满面风尘,知她十分担心自己,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安好么?除了没自由之外,却也没吃什么苦头。” “却也奇怪,这些人将你们关在此处,究竟为何?若说要杀你们罢,又未曾下手,,仿佛只是要你们失去自由而已。” “是啊,我们也不明所以,这些日以来,他们从不跟我们说话,我们除了每日呆在窖底等候有人送饭,从未与任何人见过面,说过话。我与凌姑娘作过无数猜测,却始终猜想不透。他们也不为难我们,每日总有饭菜送来。” 公孙二娘这才注意到凌叶子,向她仔细瞧了一翻,神色疑惑:“这姑娘是谁?好生面善。” “姐姐忘记我了,我是凌叶子,三年前我们在慕仁山庄一起玩来着。”凌叶子嫣然一笑,虽然在窖底呆了月余,久不见天日而面色微见苍白,笑起来仍是清俏无比。 公孙二娘怔愣出神,想起了三年前凌家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心中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暗自滋生,不知缘何便有些不舒服起来。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是凌家的二小姐,三年不见,可陌生了。”径转头向邵天冲道:“这一月以来,你们可是怎么过的?就你们二人被困于窖内?” 凌叶子一片热忱,却遭公孙二娘冷淡相待,不由十分难堪,十指轻轻绞扭着衣衫下襟,偷眼瞧着邵天冲。 邵天冲微觉尴尬不安,岔开了话题道:“你们是如何救我们出来的?” “说也巧合,若是无此怪事,我们冒失前来非但救你们不出,只怕自己尚会被困。”张裕答道,“我们一来就觉得这楼子里有些不对劲……”接着絮絮叨叨将醉花阴所遇一一告诉邵天冲。他素来话多,一说起来便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一大堆,只是言语十分紊乱,无甚条理,邵天冲听了半天才总算明白。 邵天冲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们真算是幸运,你们行事这般鲁莽,也不怕同落圈套。”转而向凤瑶道:“姑娘应当知道你们帮的人为何将我们擒来此处了?” 众人这才想起凤瑶在旁,七嘴八舌又开始盘问起她来。凤瑶给问得有些头晕,答道:“我亦不知姑苏分舵何以将你们擒来,只知这位凌姑娘才是他们的目标,而邵公子是适逢其会,顺手抓来的。这件事多半我们玉舵主清楚,她却未曾跟我说过。” “吓,你别闪烁其辞,你身为飞斧帮香主,怎会什么都不知晓?”东方明恶狠狠地吓她。 凤瑶的脸白了一白,柔声细气地回答:“小女真的不知,决不敢欺瞒。人都交给你们了,又如何会在这一点上有所虚言?”她脸色十分诚恳,不似作伪。 “看她不像撒谎,再为难她亦是无用。” “是啊,求诸位放小女离开,已是大恩,否则舵主回转,得知小女私放囚犯,只怕小女性命不保。”凤瑶泫然欲泣。 “你去罢。”邵天冲挥手道。 “喂,不行啊,怎能如此轻易放她走?就只她一个活口了,我们还未查明飞斧帮何以与凌姑娘一个女孩儿家为难呢。” “算了,我看她当真不知,何况人家总算救我们一命,倘若她坚持不说我们被囚何处,过得几日我们怕也要饿死在窖中。”邵天冲既如此说,余人只得叽咕几声,任由凤瑶自行离开。 出得门去,见到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邵天冲骇然无语。凌叶子尖叫一声,瑟缩地往邵天冲身边靠近,不由自主抓住他衣袖。公孙二娘目光投向凌叶子,微带怪异之色。凌叶子紧闭双目,长长睫毛轻轻闪动,脸色煞白。弱不胜衣的身段,几欲倒在邵天冲身上。 “是什么人干的?这般手段,真叫人——”邵天冲深深吸了口气,无以形容眼前的残酷情景。来时幽香去时血腥,一时真令人难以接受。 “要是能知道,只怕我们也没命了。” 众人摇头无语,悄然离开醉花阴。 玉人巷依旧繁华,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完全无人得知醉花阴楼后的血案。 正文第四章血腥迭起 “我们还找不找飞斧帮的人?要不要查问清楚凌姑娘何以被飞斧帮所劫?”张裕问道。 “找?找到玉生香也擒不住她,还是罢了。” 凌叶子柔声道:“还是回姑苏吧,我们帮邵大哥查寻他身世。” “多谢凌姑娘。” “天冲哥哥,你被关了一月,定然气闷得紧,瓜州风光怡人,你不想四处先转转,透透气么?” 邵天冲想了一想,道:“你可知我现在最想要做什么?” 公孙二娘摇头。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邵天冲大声道。“全身臭得要死!连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众人哈哈大笑。 “不如将你从瓜州渡口扔下去,保准你洗得十分干净。” 八人在瓜州留连几日,启程前往姑苏。 这日,在姑苏同里,诸人订下客栈,便向镇上太白居酒楼而去。凌叶子边走边向他们娓娓介绍同里石桥。听着她轻言细语,宛若和风,看着纵横交错的河汊水道,曲径幽深的小弄,众人均是神怡心旷。 踏上太白居的二楼,迎面便是黄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屏风,屏风上苍岭叠翠,云岚飘缈,典雅精致。 屏风后有人道:“唐李德裕曾作诗赞大理石‘蕴玉抱清晖,闲庭日潇洒。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姑苏的大理石画处处可见,有一种五彩石质为大理石中极品,听说有一方地屏的自然纹理和色泽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雨霁图”,左上方有一朦胧石晕,如云层中的月亮透散着淡淡的晕色。那块地屏产于滇南点苍山,其石面令人若置大理苍山之中,云遮月蔽,清风朗月。”说话之人的声音清亮透心,如同不掺杂质的冰下流泉。 “可真有这般的天然奇景,有机会倒要一观。” 转过屏风,已有一席人临窗而坐,谈论之声便出自那席。八人捡了一席坐下,立时有小二上来招呼点菜。 凌叶子微笑道:“到了姑苏,我当尽地主之谊,招待各位哥哥姐姐。” 第21章 抬首对小二道:“来一碟松子枣泥饼,一碟八珍糕。蜜饯要糖佛手、白糖莲心、天香蜜枣、清水甘草梅皮。菜要松鼠桂鱼、碧螺虾仁、樱桃肉、雪花蟹斗、荷叶粉蒸肉,再来一个巴肺汤。别的你看着上几道,要你们楼里的特色菜肴。” “不必这么多菜吧,凌姑娘。”邵天冲听得菜名从所未闻,微感不安。 凌叶子嫣然一笑道:“不过是几道寻常菜肴,苏州菜偏甜,不知诸位是否能习惯。倘若不惯,可叫厨子上几道别的。” “就这样好了,凌姑娘点的菜自然都是好的。”连张裕都这般说,公孙二娘心中忽泛酸意。 一路上邵天冲和凌叶子神情亲热,非比寻常,联想到二人孤男寡女曾共处一窖月余,公孙二娘自然什么都明了于心,气苦难平。而凌叶子温和柔顺,谦谦有礼,招人怜爱,便是其余人,也都是十分喜欢她。她深知凌叶子出身名门,知书识礼,无论性情容貌,样样出众。相较之下,自己目不识丁,性情急躁,举止粗鲁,更不及她容光慑人。思念及此,公孙二娘倍感失落,自怜之意陡生。 小二上前接了菜单,上过茶水,众人闲来品茗之际,方有空打量临窗那席人。 席间是几个青年男女,样貌都是眉清目秀,但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衣公子。他生得极为清朗隽秀,一张脸似有说不尽的风流,两道眉黑亮如雪刃,斜飞入鬓;清亮若秋水的双眸,顾盼间便自能摄人心魄;薄薄的嘴角微带着一丝略显轻佻的笑容,但这丝笑意倒更令人心醉,让人觉得这张脸不仅生得好,而且纵使出现在别人脸上会如何令人生厌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之态。 邵天冲等人注视着那白衣公子,心下均暗自赞叹。但觉他身边的那四男四女在他身边都如同芥子般微不足道,所有的容光都被他摄了去,连太白居楼畔的水色波影都黯然失色。邵天冲不禁微有自惭之感,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生出如此心理。少年时他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后来又在慕仁山庄充作小厮,但从来不曾在任何高贵俊雅的人面前觉得自卑,但那白衣公子似一尘不染的气息,恍如出世脱俗,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庸俗平凡不堪,不自觉的便自惭起来。 张裕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俊的人儿!”连一向洁身自好,自视颇高的铁娘子也跟着道:“我若年轻十岁,非为他神魂颠倒不可。唉,可惜我年轻时便没碰上这般标致人物。” “碰上了又怎么样?人家怎么会看得中你?”胡昌平取笑道:“不如跟着我老胡将就过日子吧,半老徐娘,也只有我老胡勉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笑纳了。” “啐!”铁娘子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家伙,想当年我铁娘子也是倾倒众生的人物,岂能与你这种蹩脚货色匹配!” 那一席人显然已经听到他们的议论,目光已向他们扫来。那白衣公子的目光居然也瞧了过来,并微微一笑。裘好登时魂儿飞上了天外,自作多情的抛了个媚眼,令那白衣公子身边的一个少女“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是那一行人中最年幼的一个,看来十七八岁,稚气未脱。 邵天冲这边的人反应各异,唯有公孙二娘自顾自地站了起来,一脚跷在板凳上,一脚独立着,一手叉腰,一手握着小二刚端上来酒壶不断向口中倒。公孙二娘喝酒的姿势是标准在倒,面前已放了五六把空酒壶,看来还是极不尽兴。她瞄也不瞄那席人一眼,在她眼中,除了邵天冲,天下男子都视若无物,众人注视那白衣公子,唯有她幽思暗生,宛如不见。她一边往口中倒酒,一边抑郁难平,一股烦闷悲凄之气充塞胸臆,直上心头。 “好酒量!”那白衣公子轻轻抚掌,淡淡地赞了一句。他的声音却也是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动人,听来就是先前上楼时听到的那清亮剔透的声音。他身边一个少女笑道:“野丫头罢了,有什么好酒量,如此喝法,不一会便倒下去了。”另一个少女鄙夷不屑地道:“如此举止粗鲁的村女,有什么可看?”言语之间充满轻视。 东方明的性子便如名号一般,霹雳火爆,一听此言,“砰”地一拍桌子跳了起来,大声吼道:“他奶奶的熊,咱们是粗鲁之人却又怎地?比你们这一干假斯文、娘娘腔的贼厮鸟要好得多!” 那言语无礼的少女脸色一白,眼中凶光一闪,颇为凌厉,手已向腰间伸去。邵天冲心中微微一惊,忙站起来作个揖道:“各位莫怪,我这位兄弟是个直性子之人,脾气火爆了些,却无冲撞之意,只是言语不当罢了。”转头埋怨道:“东方兄弟,你怎可出口伤人?”东方明心中极为不服,哼哼几声,嘀咕道:“是她先骂二娘,怎么只怪我出口伤人?”但他对邵天冲素来尊重,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终于还是乖乖坐回位置,只能低声咕哝。 那白衣公子却似乎并不见气,淡淡道:“好说,好说。”挥了挥手,那少女伸入腰间暗器囊中的手缩了回去,恶狠狠的向他们瞪了一眼。 公孙二娘终于转过头去,仿佛这才察觉他们的争吵因自己而起。她素来脾气也十分不佳,但今日心情烦闷,一颗心起起落落尽在想邵天冲和凌叶子的事,反而无心理会别人,那少女先前所说的她一句也未曾放在心上。她漠然扫视了一下那席人,突然大喝了一声:“小二,拿酒来!要上好的!”这一声雷霆大喝将满酒店的人都吓了一跳,那小二急急地奔入地窖去搬了一只酒坛来,不声不响的往她面前一放,哧溜地跑开了,生恐这女煞星剁他一刀。 公孙二娘拍开酒坛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酒,好香!”众人立时闻得酒香四溢,酒楼内四处飘香。邵天冲眉头深锁,道:“二娘,你莫再喝了,喝那么多,瞧你自己已变成酒鬼了。”公孙二娘头也不抬,冷冷答:“酒鬼便酒鬼,你哪知这杯中之物乐趣无穷,整日有酒相伴,神仙换我也不做。”她心中其实十分悲苦,哪有心情去细品酒味,再好的美酒,她也只如白开水一般倒下肚去。她举起酒坛,仰面便倒,只倒得酒水淋淋漓漓洒满了一身,一坛子好酒倒有一半是便宜了她的衣衫。 凌叶子秀眉微蹙,轻声言道:“公孙姐姐,你小心伤了自己身子!”公孙二娘闻言越发不快,心中想:“你哪是关心我,只是怕我丑态百出伤了你们面子,让人瞧见你这千金大小姐与我这等粗鲁俗人一席有损身份。你越是不让我喝,我越是要喝。”手中倒的更加快了,转眼一坛酒便一干二净。她重重一放坛子,喝道:“再来一坛!” 那店小二见她如此喝法,不免心疼好酒,微迟疑间看见她腰间别的一把无鞘刀,不由激伶伶打了个寒战,慌不迭跑去搬酒了。那酒楼中人何曾见过如此酒量奇佳的女子?不由都投以好奇的目光,见她生得俊秀,却偏生举止粗鲁,腰间那把无鞘刀寒光微泛,都捉弄不透她是什么来路,倒似是什么江洋大盗,绿林匪首之类,再看他们这席人奇形怪状,有丑有俊,十分古怪,均不敢再多瞧。东方明见众人目光闪烁,又想发火,但看看邵天冲,终于忍住。 那店小二搬了一坛子酒来,一搁下,立刻一溜烟跑开了,跑的比刚才还快。公孙二娘摇摇头,喃喃道:“可惜没人陪我喝酒。”拍开泥封又向口中倒酒。邵天冲素知她嗜酒,而且酒量甚宏,这都是自公孙正那儿学来的,但像今天这般狂饮,却还是从所未见,虽知反常,却也不知究里,只得皱眉道:“二娘,你一个姑娘家,怎不知收敛些?你不见人人都在看你么?” 公孙二娘此时酒意已有七分,终于有些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将酒坛一摔,怒道:“收敛个屁!人人都在看我么?我瞧瞧谁在看,谁敢看!瞧我不把他眼珠子挖下来!”双目四顾,目光到处,人人低头,生恐被挖出眼珠子。她扫视一圈,发现只有那白衣公子凝目而睇,笑意盎然,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公孙二娘呆了一呆,喝道:“你没听见我说的话么?不怕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那白衣公子悠然道:“在下也嫌这双眼珠子生了碍事,姑娘若喜欢,不妨取了去。”公孙二娘斜睨片刻,放下跷着的脚,慢慢向那白衣公子走去。邵天冲微生担忧之意,虽知她武功不弱,并不在自己之下,却也怕她酒后生事,伤及无辜。再者对方一桌人看上去似乎都身怀武功,尤其那白衣公子不知深浅,他不愿多生事,站起身去拉公孙二娘:“二娘,别胡闹了,快回来。”公孙二娘不理,用力一摔,甩开他的手,走到那白衣公子面前,问道:“你瞧着我干么?你没听清我说的话么?” 那白衣公子微笑道:“我秋渐浓素来看瞧谁便瞧谁,从没问过为什么。”这时众人方知他的名字叫秋渐浓。张裕喃喃道:“秋渐浓,秋渐浓,这名字好生熟悉。”只是他一向糊涂得厉害,连隔夜的事往往也忘得十分干净,如何想得起这名字?铁娘子和胡昌平都来自关外,对中原人物更是陌生,其余人和公孙二娘一样,都是初涉江湖,从未听过秋渐浓的名号。也幸好他们不知,倘若知道,只怕都不免出手。 公孙二娘怒道:“偏偏不能瞧我!”陡然骈指一戳,一招双龙戏珠拂向他双目。她本意并非要毁人双目,只是酒意上涌,令得性子反常。但酒醉终有三分醒,这一招也只是虚招,打算点到即止,吓唬吓唬他而已。她手指离他眼皮只有半寸,他居然纹丝不动,双眼眨也不眨,仍盯着公孙二娘的脸。 第22章 公孙二娘停了手,本想再进一些,但又怕吓坏了他,他乱动之下反而误伤。公孙二娘奇怪的看看他,见他面无惧色,心中生出几分敬佩之意,翘起拇指道:“好胆色!” 秋渐浓笑道:“你怎不说好色胆?”话音犹未落,他的手已经扣住公孙二娘的手腕,,手腕一转,轻轻一带,公孙二娘已坐倒在他双腿上。谁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连公孙二娘自己也不知变故如何发生,发觉时秋渐浓那张俊脸已近在咫尺,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反手一记耳光,清脆玲珑的击在秋渐浓脸上。打完之后,她才一呆,那一耳光只是她自然生出的反应,完全没料到能打中,而秋渐浓竟也毫不闪避,任由她打了一记耳光。以他闪电般抓住公孙二娘手腕,将她抱在怀中的身手来看,虽然他离公孙二娘不过咫尺,却绝对有余刃避开,是以公孙二娘看着他雪白的面颊立时多出五条指印,不免怔忡发呆。他却似若无其事一般,摸摸脸,笑道:“好痛!”手上陡然加劲,公孙二娘只觉手腕如同被烙红的铁圈箍住一般,痛彻心骨,全身如同蚁噬,一会如入洪炉,一会如堕冰窖,这份痛苦实非常人可以忍受。但她咬着牙,昂然对视,神色间毫不示弱。 这一变故来得极快,从公孙二娘出手,到她打秋渐浓一记耳光,都不过发生在倾刻之间,,谁也来不及阻止,甚至连看都未及看清楚。邵天冲等人霍然立起,向那席人怒目而视,秋渐浓身边的四男四女也蓄势待发,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凝肃。酒楼中其他客人见势不妙,悄悄地结了账都不声不响的离开了酒楼,酒楼老板和小二吓得躲在后堂,不敢出来多事。 秋渐浓见公孙二娘面不改色,心下也不由暗暗称奇。他以一种特殊的分筋错骨手法拿人脉门,向来所受之人无不痛得涕泪俱下,哀号求饶,可今日这少女却一脸倔强之色,丝毫不现哀告求饶之意,甚至哭喊痛楚之色也无。那种奇痛越来越深入骨髓,在公孙二娘眼中,秋渐浓那张微带笑意的脸已变得如恶魔一般可怕,手腕有一种似乎已然断了,却又未曾真断的感觉,痛楚由手臂传向全身,周身渐渐发麻,如同针刺。她渐渐忍受不了这种痛楚,眼前已经发黑,只得紧紧的咬着下唇,狠狠瞪着秋渐浓。在她眼中,那张脸由近渐远,又同远及近,渐渐模糊不清。汗水顺着额头而下,只有一股过人的意志苦苦支撑着她。 秋渐浓仍握着公孙二娘的手腕,公孙二娘坐在他膝上,二人相视而看。邵天冲等人背对公孙二娘,无法看见她脸上有何表情,只见秋渐浓一直笑意未减,从姿态来看,倒似乎是一对调情的男女。双方的人都僵持不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东方明耐不住性子,已叫了起来:“公孙二娘,你他妈的在玩什么花样?坐在那兔儿爷腿上快活得紧么?老子瞧得气闷,快给我回来!”公孙二娘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以她平素的性子,早已回骂过去,但现在如何能开口?那几名青年男女却已按捺不住,纷纷叱骂道:“你这丑八怪嘴巴放干净些,什么兔儿爷?”要在平日,他们早已动起手来,但今日没有主人示意,他们却不敢轻易乱动。秋渐浓素来待他们严厉苛酷,擅作主张者身受之苦,生不如死。 裘好笑道:“公孙大妹子,你可风流快活,姐姐我却等得不耐烦了,你还不快快回来?”她和东方明最粗心大意,竟看不出公孙二娘受制于人,以为她自己不愿回来。公孙二娘正要昏过去之际,忽然觉得手腕一松,痛楚全消。这彻骨之痛,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似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她呆得一呆,只觉全身发软,一时站不起身,低头一看,被握过的右手腕上一圈青紫乌黑,她用左手托着右手手腕,一双明眸狠狠地扫向秋渐浓。她的眼睛不算很大,但黑白尤其分明,清澄如水,睫毛忽闪,白起人来别有一股风情。 秋渐浓看着觉得十分有趣,眼前美人在抱,焉有不一亲芳泽之理?伸手一揽她的纤腰,顺势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哈哈一笑,道:“好香!”他身边那些随从似乎看惯了他这般举动,丝毫不以为异。邵天冲等人脸现怒色,又待出手。 公孙二娘怒极,一口痰呸地向他吐去,秋渐浓侧脸闪开,笑道:“何必这么凶呢?你也不算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能得我亲一下理当觉得荣幸才对,想求我一亲芳泽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你还不识好歹……”听他言下之意,被他轻薄了一番还理应觉得与有荣焉才对。 公孙二娘愤怒已极,头一低,冷不防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秋渐浓冷不丁的肩上一痛,“哎哟”了一声。公孙二娘见他眉头一皱吃痛的模样,一时间便忘了自己刚才所受的痛苦与屈辱,“格”地一声笑出来,又狡黠又得意地看着他。 秋渐浓不由一呆,想不到这女子如此胡搅蛮缠,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竟能动用到牙齿作武器,哪里有半分美女风范?他却不知公孙二娘出身市井,乞丐混混那些打架撒泼,手抓牙咬的一套原本最是拿手。 这时公孙二娘自觉已能动弹,一跃而起,逃回座中。她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再逗留在秋渐浓身边了。 裘好笑道:“公孙妹子,你可真有福气,要是我被他亲一下,死也愿意。”凌叶子面上一红,她是大家闺秀,生性腼腆,听不得这等粗俗言语,低声轻斥:“裘姐儿,不要胡言乱语。”公孙二娘抚摸一下面颊,发现兀自滚烫,骂道:“十三点,你这么喜欢,自己干么不送上去让他亲一下?”裘好笑道:“我倒是乐意,只怕人家不愿意呢。” 邵天冲阴郁着脸,沉声道:“别说疯话了,咱们走。”扔下一锭银子,当先走出店门,头也不回。他心中着实盛怒,但看见秋渐浓的出手,自知远非其敌,况且他身边还有一群武功不弱的随从,即便想讨回公道,也绝无可能。何况公孙二娘也并没有怎么吃亏,虽然被轻薄了一下,却也打了对方一记耳光,咬了人家一口。再者在他心中,公孙二娘向来泼辣豪迈,性格与男子无异,也不觉得格外丢人,只要人没事便万事大吉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 众人见他离开,均跟着走了出去,唯有公孙二娘抚着面颊,半晌不动。她怔怔片刻,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眼中突然滚下泪珠来,沿着白嫩的面颊滑落。她头一低,终于也走出店门去。 除了秋渐浓和他手下随从,并无其他人看见公孙二娘的眼泪。她的眼泪如同晶亮剔透的珍珠,轻盈摔碎在桌上,慢慢地化开,渗入桌面,她的心也随之摔得粉碎。 “公子爷,要不要追?”秋渐浓手下一名青年男子问。秋渐浓摇了摇头,不知怎地,心头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公孙二娘边走边想:“他就这么走了,倘若换作凌姑娘受辱,他明知不敌,无论如何也要讨回个公道,哪怕送死也绝不会就此离开。”想到此处,她心中的伤痛远甚于身受的苦楚和羞辱。 “想不到那么漂亮的公子哥儿竟然是个轻薄之人。”张裕边摇头边说。 “那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罢。”铁娘子心中也觉公孙二娘未曾真心反抗。公孙二娘原是他们这群人中功夫最好的一个,如何会轻易受制于人?何况当时二人对视良久,看上去便如公孙二娘心甘情愿一般。东方明一句话未说,只是狠狠“呸”了一口,也不知是何用意。 公孙二娘听得他们的说话,心中迷迷惘惘,也不加辩驳,暗想:“你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好了,反正都是我该死,自找的。” 胡昌平见她面色不对,打断铁娘子的话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说话你要死啊?”铁娘子翻了个白眼,正想回敬他几句,转头看见公孙二娘失魂落魄般的走在最后,脸色苍白,不由得怔了怔,将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一行人于是走得格外安静,与平日大不相同。原本他们八人大多十分多嘴,都是爱饶舌争吵之人,一路上总是话语不断,从未像今日这般安静过。回到客栈,邵天冲一语未发的进屋便关上房门。 凌叶子和公孙二娘同屋,一起走进房间。公孙二娘走进去,看上去有点木然往凳上一坐,面上无甚表情。凌叶子见她神情怪异,侧头看了又看,轻声道:“公孙姐姐,你怎么了?”公孙二娘不答。凌叶子又道:“公孙姐姐,你是不是听了他们的话,心中见气?其实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有口无心的人,并无恶意,尤姐姐和东方大哥性子直爽,说话随便,裘姐儿又没什么心眼,言语间也许有让你不快之处,你可莫见怪。”公孙二娘仍是不理,索性站起来,走到床沿,倒头便躺下去,将棉被一拉,从脚蒙到头,给她来了个不理不睬。 凌叶子一愕,不由得十分窘迫,她甚少受人如此冷遇,自不免难堪,加之原是好心劝慰,反倒变得自己得罪了公孙二娘一般,不由得心生委屈之意,鼻子一酸,要待哭出来,却终于忍住,奔出了客房去。 凌叶子来到邵天冲房门口,伸手敲门,只听得邵天冲在屋内问:“是谁?”听到邵天冲的声音,她更是忍不住,呜地一声便哭出声来。 邵天冲听得呜咽之声,吃了一惊,立即打开房门,见是凌叶子,将她扶进屋去,关上了屋门,吃惊地问道:“凌姑娘,谁招惹你了?怎么这般伤心?” 凌叶子亟想趴在他肩头失声痛哭一番,但想到左右房间住着东方明等人,便极力克制自己,坐到桌边,伏着桌子低声呜咽不止。 第23章 邵天冲看着心疼,扶着她的肩柔声低语:“怎么了?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那帮家伙出言不逊?我去骂他们。” 凌叶子摇摇头。邵天冲心中更为纳闷,问道:“究竟为何?这里并无他人,你直言告诉我便是。”凌叶子呜咽了一阵,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抽抽噎噎道:“我本是想劝慰公孙姐姐来着,谁知她非但不领情,反而视我若敌一般。不理不睬也就罢了,还用被子蒙上头,显然是不愿听我说话。可是我自问并无得罪她之处,究竟何处招惹了她,我也不知,为何她要这般讨厌我?” 邵天冲见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心中十分怜惜,伸手替她拭去脸上泪水,叹道:“她的脾气原本不好,绝非针对你而生气。这几日她一直郁郁寡欢,要不然便是暴躁易怒,我也不知是谁得罪了她。你不必多虑,过几日她自然就好了,你性情温柔,待人和善,又怎么可能开罪她,不可再胡思乱想,平白地让自己难过。” 凌叶子睁大眼看着他,问道:“是真的么?”她眼中泪水未干,仍在眼眶中转动,却已不再往下流。其实她听得邵天冲几句柔声宽慰之言,心中便已舒适了一大段,至于公孙二娘究竟是否生她气之事,已然并不重要。邵天冲微微一笑:“我怎会骗你?乖,擦干泪水,哭得像花猫一样便不美丽了。”凌叶子扑哧一笑,笑靥犹如百花齐放般灿烂,直看得邵天冲心旖神荡。 次日,众人结了客栈的账,继续前行,不多久,已踏入姑苏的繁华地界。在邵天冲的想象之中,梅林巷当是一个梅花环绕之处,可是在他们沿途所经之处,并无大片梅林。 邵天冲等人四处打听寻找。这日来到一处小镇,镇上拱桥甚众,桥下流水清清,住着诸多水上人家。一打听之下,并无人听过姑苏梅林巷这个地方。八人在镇上盘桓了半日,始终一无所获,均是大失所望,颇为泄气,打算吃完午饭便即离开小镇,继续寻找。邵天冲心情不佳,胡乱填饱肚子便招呼众人离开。凌叶子提议走水路离开,一来他们并无急事,二来可以顺路欣赏水乡美景。她虽是苏州人,但出身豪富,还从未坐过这般小小的乌篷船,从来出入有人护送,行水路也都有宽大豪华的画舫,因此对这种乌篷船上的风情格外好奇。 邵天冲听她要求,自然无所不允,便雇了两条小乌篷船送他们离开。他与凌叶子,铁娘子,胡昌平同船,公孙二娘与裘好,东方明,张裕同船。一路上凌叶子坐在船舷边,伸手戏水,不断地用水泼他们,这艘船上便笑声连连。邵天冲听着船娘唱起水乡小调,柔软温润,水上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船边碧波荡漾,身边佳人如玉,胸中所有烦闷抛诸脑后,一时间不知天上人间,竟险些连来姑苏寻亲的目的也丢之忘之。 而公孙二娘所在的船上,裘好与东方明,张裕叽叽喳喳地说笑,没几句不知怎地话不投机,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公孙二娘心烦不已,眼前水清莲白,荷叶田田,均不在她眼中。她心中早已塞满自怜自伤之意,听得聒噪吵耳的争论,只觉得烦闷不已,一头钻进船篷,独自缩在角落双手捂住了耳朵。 姑苏的水路九曲十八弯,水中莲叶碧色接天,湖光山色令人醉倒。邵天冲叹道:“难怪苏州自古出美人,这山温水软的,生在这里的人自然钟灵毓秀,令人倾倒。”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仍随风送到公孙二娘耳中,她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紧紧捂住耳朵,心里却不停地大叫:“你眼中钟灵毓秀的只不过是凌叶子而已,这些个情话应该留着只有你们二人时再说,为何还要说给别人听?真是不害臊!”但无论她心中如何狂喊,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股哀怨情伤在自己心里激荡,令她有一种想要发狂的感觉。 只听得凌叶子道:“我自幼在苏州城内长大,却也从未听说过什么梅林巷,邵大哥,你记得的可当真是梅林巷?”邵天冲肯定地道:“一定是姑苏梅林巷,我感觉那记载定是与我身世有关。”那撑船的艄公听得此言,回过头来,问道:“什么梅林巷?” 邵天冲答道:“这几日我们盘桓苏州,一直想要打听一个叫梅林巷的地方,却总是无人知晓。”那艄公胡子头发都有些斑白,看上去年纪已然不小。他思索了片刻,说道:“梅林巷?二十年前我倒似乎听过这个地方哩!那巷子原不叫梅林巷,后因遍种梅花而得名,那片地是属于当时的一家名门望族的,好像是姓什么来着?” 邵天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跳了起来,大声道:“姓邵,是不是?那户人家是不是嫁邵?” 那艄公“啊”了一声道:“是的是的,的确是姓邵,可惜啊,十余年前一把火,将邵家和那片梅林烧得精光,现今那边只剩一片废墟,也没人去理会,听说邵家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呢……”边说边摇头叹息,继续摇着他的橹。 邵天冲心中原是又惊又喜,听到后一句话,心便又往下沉。他对当年的事原本并无记忆,只凭凌韫的话和书中那句记载寻来。在他想象中,原以为找到梅林巷便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听艄公的话,纵使他找到当年的梅林巷,也不过是焦土一片,何来亲人?他一时间呆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一种被猛然抽空了的感觉。 “邵大哥,邵大哥!”凌叶子担忧地看着邵天冲,轻摇他的身躯。余人也心生不安地看着他。 邵天冲总算回过神来,面色依旧难看,坐在船舷边,沉默着不发一言。 “艄公,麻烦你送我们去那梅林巷,就算邵家已然不在,也要去瞧一瞧方知。” “好嘞。”艄公应了一声,“还有五九水路就到了,多半要半日时光。” 眼前满目疮痍,焦土无边,可见原来邵家在当地确是一户大家族。整个梅林巷旧址占地广阔,四下里并无居民。邵天冲等人走在这片曾烧焦的灰土上,看着尚存的残垣断瓦,均是心情压抑,默然无语。 邵天冲一语不发,心中如一块巨石缓缓压下,愈压愈重。一种难言的抑郁之情如同山雨欲来般的令人透不过气,沉沉郁郁地积压在他心头。 诸人分头来到周边住户人家打听,离邵家废墟最近的一户人家尚有一里之遥,一一探听之下,均是一无所获。希望越来越渺茫,邵天冲面色如铁,众人均沉寂无语,缓步来到最后一户农人家中,敲响柴扉。 半晌无动静。 邵天冲等人正欲离去时,残破的门板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光线昏暗的屋内,探出一个斑白头发的脑袋,睁着一双浑浊的双眼,是个看来随时可能断气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扶着柴门,一手捂着胸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眼光已发出了疑问。 邵天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敢问老丈,可知二十年前的梅林巷邵家?” 那老人凝视他,双目无光,过了片刻,慢吞吞答:“死了,死光了,烧成灰了。” 这答案与先前探问的几户人家回答无异,邵天冲黯然无语。 “不过,每年清明和六月初八这天黄昏,总有两人会带着香烛纸灰来那片荒地祭拜。是两个穿白衣的女人。” 邵天冲眼前一亮,心中激动难言,一把扶住那老人双肩,连声问道:“那两个女子是谁?可是邵家的人?” “我原当是鬼,后有一日终于大着胆子近前去看,远远看着年纪长些的那个,仿佛是早年邵家的丫鬟,年纪轻的是个小姑娘,倒不认识。”那老人答话甚慢,重重喘了一阵,邵天冲恨不得要替他喘上几口气,好让他早些回话。 “邵家一夜之间被烧成灰烬,也不知是招惹了何人,我不想惹事上身,也未曾上前多问。”那老人说着,慢慢转身回屋。 邵天冲听他边喘边停息地说了这几句,便如等了数年般漫长,岂肯不问个清楚?他踏上一步,抵住房门,急切道:“老丈,麻烦你说清楚些,那两个女子可真是邵家的人?她们住哪里?何时会再来?” “清明已过,六月初八未到,到了时日,她们应该会来。”那老人回身将邵天冲往门外推。眉心蜷成一团,重重地喘息着,一手抹了一下脸,似想抹掉一脸的疲倦。 邵天冲被他推得退了几步,却不能回力去推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得退到门外。那老人边掩门边喃喃道:“我就晓得这么多,别再烦我了。”柴扉虚掩,复又平静,邵天冲听得门栓落下之声,心内难明喜忧。 “邵大哥,你不必难过,这老人说的倘若不假,六月初八转眼便到,我们便可见到那两个女子,到时一问便知。”凌叶子轻扯邵天冲的衣袖,安慰道。 邵天冲勉强一笑,转身折返。众人在邵家废墟上又站了一阵,均出言安慰邵天冲。邵天冲想到六月初八只剩二十余天,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可得知自己身世,心中稍稍宽慰。 凌叶子见他脸色微霁,心下欢喜,微笑道:“此处离我家亦不远,不如齐去我家中等候,近六月初八时再来,也胜过在此苦候。”初时众人均推辞不去,尤其公孙二娘极力反对,但在凌叶子盛情之下,众人终于答应先去她家中稍息。公孙二娘见邵天冲欣然,众人也都不再反对,只得跟在最后,慢慢走着。边走边痴痴想:“他去拜见他未来岳丈、丈母娘,我却去做什么?”想到凌蓓子骄人的神情,她心下愈烦,脚步更慢。 不管公孙二娘的步履多缓慢,半日之后,终于到了凌家。 第24章 凌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口一只石兽神态威武,公孙二娘现已知道,这类似麒麟的石兽叫做貔貅,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无鳞无毛,有翅,头生独角或双角,神态威武,凶猛异常,喜吸食魔怪的精血,并转化为财富,在风水上有镇宅辟邪的作用。她漠然看着那石貔貅,心中思绪万千,以至于连邵天冲和凌叶子说了几句什么都不知道。 凌叶子“咦”了一声道:“怎的白天会关着大门?”上前去伸手叩门,半晌无应。凌叶子心中渐生蹊跷之意,双手轻推,大门应声而开。门内空空一个院落,灰尘遍地,几片落叶在风中簌簌滚动。凌叶子顿觉不妙,直冲正厅。她向来斯文端庄,如此急奔,自是事态有异。邵天冲等人紧跟而上,不停询问。 凌家虽不比慕仁山庄富甲一方,亦属当地富户,宅地广阔,庭院深深。凌叶子推开虚掩的厅门,一见眼前之景,登时手足酸软,几欲站立不稳。邵天冲见状,抢上前扶住她,对面前惨状,也是震惊无语。 偌大的正厅内,没有一个活人。这惨状他们并不陌生,在醉花阴楼后,便曾一见。只是当时尸首新鲜,血腥味浓重,而眼前尸首却已日久腐烂,随风飘送的却是阵阵令人反胃的恶臭。 凌叶子定了定神,强打精神,无暇细看面前惨象,转身狂奔。邵天冲等人亦跟着她奔到后院,院中精阁雅舍,院落间躺了两三具尸首,看衣饰当是仆人。凌叶子高高提着裙裾,奔跑疾快,长发飘飞,形容惨淡。邵天冲跟在她身边,不时看看她脸色,心内担忧。 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屋中陈设一如既往,只是薄薄积了一尘灰,几丝蛛网垂落床边。凌叶子心神稍宁。看样子,这间屋当是她父母居室。 诸人跟着凌叶子将凌家大宅前后都奔走了一圈,细数之下,共发现尸首七十三具,并无凌叶子的父母和凌蓓子在内。 “爹,娘!”凌叶子大声呼叫,泪水奔涌而下。哀戚的声音在空空的院落间迂回,令人断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凌叶子边啜泣边喃喃地道。 “别这样,你爹娘和你姐姐不在其内,多半还是安全的,不要太过担忧。”邵天冲空泛地安慰着。没发现他们的尸首,总还算是件好事,只是若因此便推论他们的安危,便纯属空谈了。 “我姐姐留在姨父家了,年初曾将我姐姐与表哥的婚事定在八月,可如今……如今……”凌叶子又再啜泣,一时哽咽难言。 “先莫难过了,你爹娘既然生……未卜,至少就有希望,不如我们先去慕仁山庄先告知你姐姐,顺便求助你姨父。” 凌叶子蓦然省起:“我家中遭此变故,说不定与飞斧帮擒我之事有关,倘若如此,我姐姐在姨父家,安危也……”她忧心忡忡,想到慕仁山庄不知会不会因此受累。邵天冲同时也想到此节,心内不安。 “那我们还是先赶往慕仁山庄再定后计。” 凌叶子定了定神,念及邵天冲寻身世之事,抬起泪眼,幽幽问道:“可是六月初八那日,你还要等候可能是你家人的那两个女子前来,这可是与你身世息息相关之事,倘若错过今年,那岂不是得待明年清明了。?” 邵天冲犹豫片刻,决断地道:“毕竟你父母之事攸关人命,我身世之事已然等了十多年,也不在乎这一年。” 公孙二娘听邵天冲所言,见他意态坚决,心下微酸:“为了她,他可以连自己悬念十多年的身世都搁下不再追查。”她缓缓道:“其实也不必这般为难,我留下在邵家废墟等候至六月初八便可。” 张裕点头道:“公孙姑娘所言甚是,我也留下等候便是,顺便在当地打探一下消息。姑苏离湖州极近,你们先去慕仁山庄探听,回转时再定夺如何?”东方明见此,微迟疑片刻,也说愿意留守。 “那也好,只是劳烦诸位了。各位兄弟与我邵某素昧平生,冒险至飞斧帮相救,又陪我寻亲至此,已是令邵某感激不已。还要劳诸位陪同在此等候消息,邵某实在不知如何答谢。” “邵大哥说这些话可是见外之至,莫非瞧不起我们?我们虽是江湖相逢,总算结交一场,怎说得素昧平生?何况这数月来早已将邵大哥当自己兄弟一般,邵大哥还如此客套,那是不将我们当自己人了。”东方明有些着恼,带怒说道。 “那是我的不是了。”邵天冲连声道歉,随即道:“裘姐儿也留下陪伴罢?我们与胡兄、铁娘子先往慕仁山庄。”之所以让裘好也留下,却是考虑到公孙二娘一个女子与两个男子相伴不便。裘好反正全无主张,自是听从其言,众人亦都应允。公孙二娘听他话中带个“我们”二字,联想到他与凌叶子已然同称为“我们”,那自是已不分彼此。 正文第五章生死相依 湖州,慕仁山庄宁静如恒。 夜间的慕仁山庄依山傍水,灯火如昼,好似一幅山水卷轴,隐隐透出溶溶繁华的暖意。见到灯光,邵天冲与凌叶子心神稍宁,至少慕仁山庄看来并无变故滋生。 自后院进,四人见过公孙正,简单一叙缘由,便由他引领,前往肃风院而去。一路间公孙正不时回头观望,带着疑惑的目光打量猜度。显然他对于邵凌二人的关系心中存疑,但终究未曾问出口。 肃风院中,正厅中燃起灯火,五人守在一侧待人传话于裴濯行。不刻,裴濯行匆匆前来,一手尚在扣衣襟上扣。显见他是从睡梦中被唤醒,衣着未整便已赶来,由此可见他心中之焦切。 “叶儿,发生何事了?”人未进门,方踏上门槛,话声已至。 “姨父!”哇地一声哭,凌叶子终忍耐不住,珠泪纷落,如雨后梨花。邵天冲见她一时难以成言,抢先拜过裴濯行,说明原委。 裴濯行神色凝重,静静聆听。话音毕,门外已响起带着哽咽之意的清柔语音:“叶儿,可怜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叮叮环佩轻击之声转瞬而至,裴夫人带着夜间淡淡薰香之味裹着一丝夜凉悄然进入。她人未至,已闻邵天冲叙述,在门外听得真切,这才进得厅来。裴夫人素来雍容清雅的面上愁云紧锁,清泪横流,与凌叶子相拥而泣。 裴濯行一语不发地在厅内踱来踱去,良久驻足,缓缓道:“此事甚为蹊跷,看情形天冲所言至少有一点不错,妹妹与妹夫多半性命无忧。飞斧帮擒叶儿月余,未动她毫发,虽不明原因,但是别有用意,不得伤她性命。照此推断,也必不会伤害妹妹、妹夫。此事若无特殊原因,必与飞斧帮有关。”顿了一顿,又道:“飞斧帮成名于十年之内,迅速崛起,其发展之势令所有同道为之侧目,但素无恶名,甚少插足江湖事。如今有此怪诞行为,实令人难解。” “妹妹与妹夫极少在江湖走动,不谙武林中事,更无仇家,此事必与那飞斧帮有关。可是我们与那飞斧帮素不相识,何以如此?要说他们有所图,又何以擒了叶儿,却未曾来此为难蓓儿?” “多半是惧了慕仁山庄威名。”邵天冲道。 裴濯行颔首:“天冲所言亦甚有理。他们有所忌惮,所以未曾来此。这般看来,他们对我慕仁山庄尚有几分顾忌。我本应随你们前往飞斧帮讨个说法,但我若离去,只怕整个慕仁山庄会生变故。蓓儿在此,极不安全。这可如何是好?” “侄女此来只是告知姨父家中突变之事,得知姐姐无恙,便已放心。去飞斧帮讨说法的事,我自己去便了。侄女尚有几位朋友相伴,一路当不至出事。” 裴濯行侧目打量铁娘子与胡昌平,二人躬身一礼,自我介绍一番。裴濯行客客气气的还以一礼,神色间看不出喜忧。他久居江南繁华地,对塞北之事不甚了了,况铁娘子与胡昌平在塞外也不算一流角色,更不为他所知。他心中虽有忧虑,却未言明。 “叶儿,江湖险恶,不比家中,但只你与这几位朋友,只怕还不够到飞斧帮去讨说法的。”裴夫人神色深忧,秀眉紧蹙。 “我必须去的,生死之事自有天命,事关爹娘安危,我怎能坐视?姨父不能与我同去,只托姨父姨母好生照顾姐姐。” 裴夫人思量前后,遂道:“你稍候,我收拾行装,与你同往飞斧帮总舵。” “不行,你一个妇道人家,拳脚早已搁下多年,江湖之事陌生,同去莫说照应,只怕还须他人照应你。”裴濯行摇头不已。 “那又如何?难道叫我看着叶儿冒险而不顾?”裴夫人情急之下,语调比往日高了起来。 “我怎会置叶儿安危于不顾?小顺,你去唤周超、英为、起亮三人前来。”裴濯行着小顺去唤的乃是他的三名得意弟子。 三人转眼即至,当先一人轻捷剽悍,正是众弟子中最为干练的周超。后二人叫付英为,诸起亮,亦是裴濯行素日倚重的弟子。 裴濯行简单一说凌府剧变之事,吩咐道:“你们三人陪同凌二小姐前往开封飞斧帮总舵处,切记先勿得罪于人。滋事体大,尚未明缘由之下不可与人乱起冲突。飞斧帮势力庞大,非我慕仁山庄可招惹isuu書网。但此事若真属飞斧帮所为,我裴濯行倾尽家产,断送性命,也不与他们干休。你们只可暗中打听,不可正面为敌,知道了么?” 周超等三人跪下领命。 裴夫人与凌叶子依依而别,泪洒衣襟。 一行七人连夜赶往姑苏,清晨即至。至公孙二娘等人租宿的农家,邵天冲道明情形,决定前往开封。 第25章 公孙二娘等四人依然留守姑苏,等候那二个不明身份的女子。邵天冲等人踏上去开封之路,相约于开封会面,一干人自此而别。 公孙二娘因不愿面对邵凌二人,方才自请留守姑苏,当真一别,整个人却又如同抽空了一般,一颗心萦萦绕绕浑无着落。日夜等候的滋味颇不好受,一向话多的她近来骤然沉默,张裕与东方明也渐渐看出端倪,不住逗她说话,只有裘好全没心眼,依旧浑浑噩噩。东方明与公孙二娘一般的急躁性子,时常话不投机,动不动便拌嘴,而如今公孙二娘连拌嘴的兴致也甚了了,东方明不免烦闷。 这日公孙二娘闲来无事,其余三人均已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边半圆的残月,清冷孤寂难耐,悄悄起床,独自一人出门四处游走。此处离贞丰里不远,贞丰里历来是江南水乡古镇,有水乡泽国之称。她不知不觉踏入贞丰里地界,傍水而行。夜间的河道依然轻舟荡漾,只是寂静无声。河道两旁歌台舞榭,波光流翠,丝竹悦耳。缓步行过富安桥,继续南行。不知不觉间,行将至姑苏城外沉湖,沿湖而行,视野渐开阔。 此时天色微明,东方由湛蓝而渐泛柔红,天际云峰峥嵘。转眼朝阳破云而出,金光刺目,晴空一碧如洗。眼前一片竹林忽现,风吹竹梢,宛然一片绿波奔涌。公孙二娘渐行至竹林深处,回头再看时,四面竹涛,无法识别来时之路。她皱眉往回行去,转了许久仍不见路,开始暗暗骇异。料想东方明与张裕找不到她,多半已在惶急。她思忖片刻,解下刀来,在行过之处的竹子一一划上记号,慢慢摸索。林中万缕金光穿过竹叶缝隙洒落在她身上,斑斑驳驳。再转得几个圈,日头渐渐至中天,暖暖的昫阳便开始火辣起来。一半是焦急一半是热,公孙二娘额头渐渗出细细汗珠,一株株辨认她所作下记号的竹子。绕得久了,她开始渐渐怀疑这竹林似是迷阵,专捡未做过记号的竹子走去。 天色将暮,她终于见到前方有路,长长透了口气,这才走出竹林。见道上行人,询问方向,才知自己已走了数十里路。 待回到宿处,张裕与东方明均不在,裘好一人吃了饭倚门而望,百无聊赖。见公孙二娘回来,高兴得跳跃起来:“公孙妹子,你总算回来了,他们二人寻你一天了,也不知你出了啥意外呢。”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我只是一人闷得慌,出去走走而已,会出什么意外?他们去何处寻找我了?” “我不知道,出去许久了,也该回转了。”裘好带她进屋。公孙二娘饿得久了,几口扒下饭,碗尚未放下,便听得张裕嚷嚷之声:“姑奶奶可算回来了,一声不响消失了一天,我道你被人劫了去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这么容易给人劫。”她见张裕一脸焦急,心存歉意,微笑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一人乱走,结果不知方向,险些儿迷路。” “是啊,你一人乱走就叫我们二人找了一整天。你倒是寻乐子,还是在寻我们开心?”东方明恶声恶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黑着一张脸,极没好气。 公孙二娘本来满心歉意,听他进门便狠声斥责,不由得心中不快,白他一眼并未回话。 东方明却不似张裕性子随和,见人安在回转便放下心,他心中一团怒气憋了一整天无处发泄,见了公孙二娘正是好一顿骂:“你以后少给我乱走,既不识东南西北就该老实呆在家中,要出去便叫上我们一道,至少也要支会一声。邵大哥临行前嘱咐我们照顾好你,若是你走失倒也罢了,却叫我无法向邵大哥交代。” 最后一句可是惹恼了公孙二娘,提及邵天冲便如芒刺在心,刺得她心中生疼。尖锐的痛便转化为尖锐的怒声:“我是我,天冲哥哥是天冲哥哥,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你当他是大哥听他吩咐便罢,却干我何事?我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他在也管不得我,何况是你?我走失了你无法交代那是你的事,我以前从不认识你也长这么大了,干么要你来照顾我?” “喂,你害我们奔走一天倒还有理了?似你这般凶又不讲理的丫头只怕将来找不着婆家。若不是邵大哥有所交代,我才懒得理你……” 话声未落公孙二娘已冲出门去,张裕远远在后边跑边叫,却转眼不见了她的踪影。回转屋内,张裕叹气跺脚:“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何苦惹她来?”东方明怒气冲天,将一张长凳重重放下,却不料木料不够结实,给他一顿之下断掉一只凳脚。 公孙二娘独自一人游荡至贞丰里,随便找了个小客栈住下。次日清晨,她心中郁结之气难以遣怀,不知不觉又沿沉湖向竹林方向而去。 公孙二娘正自一个人彷徨在湖边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快点,快走!”接着一个女声略带颤音道:“公子爷似乎发现了,只怕来不及了!”那男子道:“那更要走快些,现在就算是回去,也是一样结果,不如快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公孙二娘听得这二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不由奇怪,转过身去,远远瞧见一男一女匆匆而去,向竹林奔跑,身形甚是迅速。 公孙二娘暂时忘记心事,好奇心起,跟着他们奔进林中。她轻功虽然不错,将三人之间距离渐渐拉近,但居然始终追不上那一男一女,显然那二人亦非庸手。但前面那一对男女立即发觉有人跟踪,回过了头来。公孙二娘一见之下,不由诧异,原来那一男一女却是秋渐浓的二个手下,且一脸惶急之色,十分慌张。那几名青年男女她自是搞不清谁是谁,但必定是秋渐浓的手下无疑。这二人落单,却不见其余六人,自然令她十分讶异。更奇怪的是,他们倒像是在逃避秋渐浓的追杀似的,因为他们口中提到过“公子爷似乎发现了”。 公孙二娘见他们停下奔跑,也渐渐缓下脚步,双手环抱在胸前,颇为好奇地侧着头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二个见了鬼似的跑什么?” 那二人相对看了一眼,脸色十分难看,原本是因奔跑而满面通红,额头冒汗,此时脸色却变得微微发白,而且双目之中渐渐露出凶光,杀机微现。公孙二娘暗地里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一步,心知秋渐浓的这几个手下不似善类,此时似乎奔跑亡命之时,却被自己发现,不知他们将要如何。念及此处,不禁微觉后悔,暗忖:“早知不必多管闲事,只当没看见这二人便罢。一时好奇,只怕却将自己置于险境。”想虽如此想,但她也并不十分害怕,只是警惕之心顿生,全身戒备,盯着对方瞬也不瞬。 那男子缓缓道:“书音,你说该如何?”那女子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自然是杀了她!”她说得十分爽脆利落,似乎提到杀人只是切豆腐一般轻松自然,天经地义。那男子嗯了一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拔剑向公孙二娘刺来!两人出剑都是一般的快捷狠辣,招数却是要致公孙二娘于死地。 公孙二娘虽早有防备,但对于他们出手如此迅速,如此狠毒倒也有些始料所不及,她并未正式见过这二人出手,对于二人的剑法之高也颇出意料之外。好在有所提防,她迅速拔出腰间长剑,刷刷回了两剑,荡开他们的剑锋,但虎口却被那男子手中的剑震得微微发疼。她心中一凛,使出了全身解数,仍是边招架边后退。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此番真是管闲事管出好事来,倘若就此死在此处,却是死得不明不白,做个冤死鬼。”眼看她渐渐落于下风,那一男一女依旧是招招杀着,步步逼近。他们显然是配合有素,剑法吻合得十分严密,而且心意相通,眼见公孙二娘便要血溅当地。 正在危急之时,公孙二娘隐隐听得一声长啸,虽然不太清晰,也不明是何处传来,却令那对男女面色大变,招数陡然一缓,剑法紊乱起来。公孙二娘见有机可趁,刷刷三剑逼退他们,向后跃开丈余,脱出他们剑锋笼罩之下。那二人脸若死灰,竟无心再追杀她。那女子带着颤音凄然道:“跑不掉了!”那男子看了看她,扔掉手中长剑,将她抱在怀里,默然无语。那女子也抛下手中长剑,低声道:“既然必死,也不必多杀无辜,许是我们一生之中作恶甚多,遭此报应!” 公孙二娘诧异之极,见他们杀意已消,胆子却又大了起来,好管闲事之心又起,问道:“你们两怕什么?怎么又不杀我了?” 那女子转头看看她,淡淡道:“你快走吧,我们公子爷即刻便到,他现在正在气头上,看见你只怕迁怒于你,到时候你想逃跑便不可能了。” 公孙二娘见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更是觉得不可理解,微笑道:“我现在倒不想逃了,你们公子爷可是在追杀你们?你们做了什么事让他如此盛怒,连自己的手下都要杀?” 那男子道:“书音,不用理她。”那女子点点头。那男子拥着她,转了身缓缓向林中走去,二人背影颇为萧索,步履缓慢而略带蹒跚。公孙二娘追上去叫道:“刚才那啸声可是你们公子发出的?听声音他人离此尚远,而且他也不知道你们定然会在这个湖畔,绝没这么快到的,你们怎不逃跑?” 那二人不理她,继续向前行。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道:“你们不理我也罢,本来我可以救你们一命,谁叫你们先是想杀我,现在又不理我。既然如此骄傲,让你们死了也罢!”这句话果然甚灵,那二人迅速回转身来,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不信任和疑问之色。 公孙二娘“嘿”地一声,怡然自得地晃着腿,瞟着他们。 第26章 那女子呆立片刻,鼓起勇气道:“公孙姑娘,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她的语气神情与先前的冷傲决断判如两人,怯怯地还带着几分乞怜。那男子虽未出言恳求,但眼中也满是希翼之色。公孙二娘并非心胸狭窄记恨之人,但面前这对男女跟着他们的主人向来做尽坏事,手段毒辣,可说是十分邪恶之人,她却不得不提防。她静静看着他们,并不作声。 过了片刻,在那对男女看来却似是过了许久一般,两人均是汗水涔涔而下。那男子愤然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最多不过是被公子爷抓回去,也不至受人戏弄奚落。咱们不求她也罢。”那女子看看他,眼中却满是哀怜之色,神情楚楚可怜。那男子呆得一呆,长叹了一声,叹息中充满无奈。公孙二娘见他们这般神情,不禁略生同情之意,问道:“你们到底为何会受到你家公子追杀?” 那男子缓缓道:“何止追杀这么简单?倘若给公子抓回去,别说是死,只怕……只怕……想爽快地死也不易,倒不如趁他未到,先自行了断。”那女子幽幽道:“你若决定了,我自然也陪你一起。只是……只是要我眼见着你……”说到此处,她声音略带呜咽,柔柔弱弱地说:“还是我先去罢,你等我死了再来陪我。”那男子摇头道:“难道我愿意看着你死?” 公孙二娘啐道:“你们两罗嗦了半天,谁也没说个正题,再罗嗦下去,你家公子转眼便找到这里,你们想死也难。” 那男子忽转身看着她,说道:“姑娘,萍水相逢,冒昧请求你一件事。虽然我们曾帮公子与你们为敌,而且刚才想要杀你,但看姑娘当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求你别为旧事见怪。待我们二人死后,能将我们合葬一起。” 公孙二娘一愕之下,问道:“你们难道不想活下去?宁愿就此死去?” 那男子道:“眼下哪还有活路?能自行了断已经是万幸。” 公孙二娘道:“你们原是秋渐浓的手下,犯了何等涛天大罪,令你们如此亡命逃跑,他又会将你们如何?” 那女子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跟随公子之时都曾许诺遵守公子的一切戒律。其中有一条便是我们几人绝不可私下相恋,更不能在一起。倘若有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看看那男子,道:“我和风哥相恋多年,最近公子颇为见疑,为了能永远在一起,因此而冒险逃了出来。明知逃生机会甚微,但总比不试要强。”她原本神情十分黯然,但在看着那男子之时,眼光中情意款款,流露出几分光采。 公孙二娘听她将二人的私情说得十分坦然,而且置生死于度外,不由佩服她的勇气。这二人虽然怕极了秋渐浓,但为了长相厮守,情愿放弃生命,情意之坚,并不亚于世间任何恋人。虽然他们并非正道中人,但彼此间的情深意重却无正邪之分。公孙二娘心生几分钦羡,想到自己形单影只,不由黯然神伤。正自感怀之际,又听得长啸之声,这次声音却是离他们近了好多!那二人惊跳起来,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如纸,相拥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公孙二娘踏上前几步,道:“你们跟着我来,快!”那二人相视一眼,十分愕然。公孙二娘收剑入鞘,快步向林中疾走。那二人虽然不解其意,但已无选择,迅速跟了上去。三人走进林中,公孙二娘带着他们穿林而过,那竹林十分广茂,一眼看去一片竹海,似乎并无特殊之处。但他们左一穿,右一穿,渐渐地四周全是竹林,看不见湖,也看不见路,只觉置身于无边竹海,若不是公孙二娘带路,他们早已迷失了方向。公孙二娘道:“这片竹林虽然看上去并无特异之处,但陌生人走进来,轻易却走不出去,无论你向哪个方向走去,都只会绕回原路。穿过这片竹林便是大道,你们公子若在林中绕上几个时辰,就算钻出林去,也追你们不上了。” 那二人将信将疑,跟着她直走了半个时辰,前面渐渐现出三条极窄的道来,似乎是有人走出来的小道。公孙二娘指着左首小道说:“你们沿这条小道向前,快走吧。” 那男子道:“公子精研奇门阵法,只怕这竹林难不倒他。”公孙二娘道:“就算他再了得,也要在林中转上二三时辰才能绕到此处。前面三条小道,他若选错一条,便更追不上你们,你们还不快走?” 那女子道:“姑娘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万死不辞。”公孙二娘“嗤”地一声笑道:“你们要是再不快跑,今生都没了,还谈何来世?” 那二人又谢了几声,匆匆踏上左首的小道。走了几步,那男子又回头道:“魏棋风、许书音对姑娘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公孙二娘这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对她而言也无任何意义,她挥挥手道:“我只是感念你们一片痴情,否则以你们为人来看,我定会置之不理。你们逃出去后从此行善,那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那二人点头应允,转身疾奔,转眼不见踪影。 公孙二娘看着他们离去的路,驻足良久,才若有所失地回转过身去,神情十分黯然。谁知她一转身,却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头一抬,她便看见一张清冷峻俏的脸,目光带着寒意,凝视着她,可不正是秋渐浓?公孙二娘登时如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倒抽一口凉气。她大瞪双目,看着对方,脚下如生钉一般,竟然移动不得。秋渐浓也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她多久,但一直悄无声息,如何能不叫她心中起栗? 两人僵持半晌,秋渐浓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冬日湖面的薄冰,又寒又厉:“你看见过一男一女从此经过么?” 公孙二娘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缓缓答道:“一男一女?我每天见过的男女不知有多少,我怎知你说的是何人?” 秋渐浓道:“你若见过,自然明白。” 公孙二娘强装出微笑,漫不经心地道:“我便是不明白,你不说清楚,我哪里会懂?” “那好,你见过我的两个手下没有?男的中等身材,二十余岁,穿着玄色衣衫。女的二十岁左右,圆脸大眼,穿着淡红色衣裙。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 “有啊。”公孙二娘答得十分干脆,淡然道:“这样的男女多的紧,可是两人走在一块,而且是你的手下,我自然就曾见过。” “在哪里,往何处去了?”秋渐浓目光一闪,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狠狠的凌厉的杀意。 “喔,现在在哪里我可不知。我只见过他们一次,是在太白酒楼。” 秋渐浓静了片刻,脸上居然渐渐泛出一丝微笑,但这笑意比冰更薄更寒更锋利:“这样说来,你是在消遣我了?” 公孙二娘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她脸上并无惧意,面对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头,纵是恐惧亦无裨益,不如坦然相对。 秋渐浓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你可知道,我会怎样对付你?” “此处四下无人,你想怎么对付我那也是你的事,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又能怎样?不过我不知道的事,总不可能信口胡言罢?你若不信,我也无计可施。” 秋渐浓缓缓道:“我现在倒也不急于追捕他们,反正找到他们也是迟早之事,就算你不说,难道他们便能插翅飞走?你与他们素不相识,何必为他们隐瞒?不如乖乖地告诉我,他们朝哪里去了?” 公孙二娘道:“你硬逼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只好乱指一通。”她伸手指着左边小道:“喏,就是沿这条路走的。”她看上去十分随意,似是随手乱指一通,心下却暗捏一把汗,生怕他识破自己。她想秋渐浓既然多疑,绝不会轻信人言,尤其她随手一指,看上去毫无诚信的模样,更为令人怀疑,她故意指明道路,便是要他产生疑惑,反而从另外二条小道追寻而去。但秋渐浓的反应却似乎与她所料完全不同。他看了看她左手,又看了看另外两条小道,淡然道:“无论我走哪条路,都只是三分之一的机会,倘若走错,他们便有时间逃脱。既然追不回他们,我心中有气无处发泄,便要找人发泄。你想乱指一通,让我不知虚实,那我便不追了,先拿你泄愤再说!”话未落,手已动,他一出手便制住公孙二娘。 别说他们原本站得只有尺许距离,就算是再远一些,他的动作犹如疾风闪电一般,公孙二娘也是万万避不开,尚未及躲避,已被他扣住右手脉门。她反应极快,左掌随之挥出,向他颈缘切去。这一掌她并未指望能切到他颈部,因为只是虚招。但秋渐浓竟然未曾闪避,不由令她好生奇怪。双方交手,不容丝毫犹疑,她立即化虚为实,运足劲力切了下去。这一掌掌缘切在人的颈部经脉,按理万万不能承受,但不知为何,她触手之处滑不留手,掌缘向旁一滑,变成一掌切在他肩上。这一招变故猝生,令公孙二娘意外之极,还来不及惊愕,已然觉得秋渐浓手上加力,整条右臂酸软发麻,接着半边身子都似乎失去知觉。 秋渐浓右手抬起,挥袖轻拂,公孙二娘切在他肩上那一掌便被他伸手拂开。她反应甚快,化掌为指,点他胸口膻中穴。这一指若点得实了,自然情势逆转,但公孙二娘心知绝无可能点到他。果然指尖触处,并非他胸口穴道,而是他的掌心。至于他的手掌何时从拂开她手掌然后又转到平放在自己胸口的,公孙二娘完全没有看见。她只是觉得对方掌心收缩,将她整只手握在掌心,便再也无法挣脱开。 第27章 此时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公孙二娘的处境显得尴尬之极,一手被他扣住脉门,一手被他握住,看上去不似在动手,倒似在相拥。公孙二娘蓦然发现了这一点。 二人之间最多只有半尺许距离,公孙二娘能真切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体温,一时间她的血液全涌上头脑,脸上滚烫,登时想起第一次在太白居初遇秋渐浓时受辱的遭遇。新仇旧恨一并想起来,她的愤怒已至极点。虽然受制于人,反抗已然无力,但她还是倔强地昂着头,看着对方。秋渐浓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但一双眼睛却也在看着她。两人对视着,一个是寒冷如秋水,一个却是燃烧着火焰。秋渐浓的眼睛很清很亮,宛如一泓不见底的秋水,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寒意让人冷得彻骨透心,公孙二娘在怒火中烧之余,也不禁为他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放开我!你这淫贼!”公孙二娘忽然骂了一句,在这僵持之中,她是完全的落于下风,处于劣势,幸而一张嘴还闲着,免不了便要骂人。有人说男人最擅长的是打人,女人最擅长的是骂人,至少在公孙二娘身上是适用的。打不过便骂,嘴上绝不能认输。 “淫贼也不会淫你,你真以为你是什么天姿国色?”秋渐浓显然也没什么好心情,至少在太白居之时他一直未曾动怒,尚有心思跟公孙二娘调情,但今日口气十分不佳,声音也冷得让牙酸。他继续道:“我一直没对你如何是因为我很少为难女子,但我并非从不对女子使用暴力,等我耐性到了极限时,难免不管你是男是女。” 公孙二娘心里有丝寒意,但她生来执拗,再如何处于劣势也不会向人屈服。她张口骂道:“我管你耐性有没有到极限,杀了我也好剐了我也好,你姑奶奶我绝不会怕你。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哎哟!”后面那声哎哟却是因为秋渐浓的手越来越紧,如铁箍一般勒得她手腕欲折。 秋渐浓冷冷道:“继续骂。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祖宗十八代是谁。你骂得越恶毒,我越有心思慢慢折磨你,你一会儿便会越痛苦,你别指望你骂了几句我就会干脆地杀了你。” 公孙二娘却已骂不出来了。倒不是她心中害怕,而是因为手腕上的剧痛让她冷汗涔涔而下,这一招她不是第一次尝试,只不过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更令她痛彻心骨。她心中已不抱任何希望,在痛得半昏半醒之间,她居然有闲暇想到一件事:“怪不得魏许二人提到他就脸色发白,全身颤抖,被他抓回去确然是生不如死。”正在她这般想着以打发难以忍受的煎熬之时,清楚地听到了人声,而这声音却是不该听到的:“放开她!” 公孙二娘勉力睁开被汗水模糊的双眼,稍稍转动一下几乎僵硬的脖子,看见魏许二人正站在他们离去的那条小道口。他们二人仍是一脸苍白,声音也因颤抖而有点嘶哑,显然是心中怕得厉害,但相拥着却又有种无畏的神情。这种已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决然,和心中难掩的恐惧,原本是互相矛盾的,但却又同时表现在二人的脸上。 “你们可是在命令我?”秋渐浓轻声问。他的神情有点悠闲,刚刚冷厉的目光已经变得有点淡淡地甚至带着柔和的光芒,脸上似乎还微带着笑意。手上劲道却松了下来,公孙二娘虚脱一般,努力站稳了身形。 “不……不敢,公子。”魏棋风讷讷地回答。刚刚那声“放开她”便出自他口中,那一声已是他鼓足了一生的勇气大喝出来的,现在似乎全身虚脱了一般,再也无法那样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话。 “哟,原来你还知道叫我公子。魏棋风,魏大哥,我可真是不敢当。”秋渐浓的声音越柔和,魏棋风越是怕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全身都在抖动起来,不知是他带动了许书音,还是许书音原本也是在剧烈地颤抖,总之两人相拥着抖得便如两片秋风中的枯叶。 只听“扑通”之声,魏许二人同时跪下。魏棋风一手仍旧是紧紧揽着许书音,许书音紧紧依着魏棋风,两人抬头看着秋渐浓。魏棋风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很缓慢、很完整地说出话来:“公子……求……求你放了公孙姑娘,她是无辜的。我和……我和书音随你回去,任凭处置。”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唇干舌燥,每说一个字似乎嗓子都在生疼。他自己并未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有多虚弱无力,宛如呻吟。 公孙二娘大声道:“魏棋风,你求他做什么?你是不是男人,怕他怕得这么厉害,也不嫌在你心上人面前丢尽了脸。” 许书音颤声道:“不……不……姑娘你不明白的。”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不明白?他现在要慢慢整死我,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我却偏偏不怕他。” 魏许二人流露出几分又是奇怪又是苦涩的神情,说不出话来。 秋渐浓淡淡道:“这疯丫头不怕,你们也不怕是么?背叛我的人是何下场,你们应该是清楚的。恽涛是怎么死的,你们可还记得?”这句话一出,魏许二人更是抖得牙齿格格打战。 公孙二娘虽在危险之中,却仍免不了好奇之心,问道:“恽涛是谁?是怎么死的?”魏棋风摇头不答,许书音连头也不摇,颤抖中带着几分恐惧和茫然,似乎给吓得呆了。公孙二娘见他们二人不回答,不由得有几分失望,转头问秋渐浓:“他们害怕你,你自个说说看。” 秋渐浓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缓缓道:“恽涛是跟着我的人之中第一个背叛我的人。他是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想要杀了我一举而成名。很可惜,他下手不够快,武功不够高,心思也不够缜密。所以他落在我手中后,被我绑在一棵枯树上,在烈日下曝晒了三日三夜……一直到断气,都在不停的哀告求饶。” 公孙二娘又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还道有多么可怕,原来只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可怕的?那家伙求告了三日三夜,真够没骨气的。” “不……不……不止如此。”魏棋风牙齿打着战,额上流着汗,似乎说不下去。许书音接着道:“他被脱光了衣服,砍断了手筋脚筋,全身用浸过蜜糖、带着倒钩的银蛇鞭子抽得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然后……然后……”许书音也说不下去了,小脸儿白得犹如一张宣纸。 “然后在烈日下全身爬满了蛇虫蚂蚁,那滋味想必是十分好受。”秋渐浓接着许书音的话悠然道。他的神情像在叙述一个美丽的故事,欣赏一场风花雪月的景致。 公孙二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她怀疑面前所站的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一个视残忍暴戾如快事的人,一个在叙述这样的事还怡然自得的人,实在算不得是一个人。不过接下去的话更令她牙酸:“当然,对付你我不必用这么残忍的方法。一来大煞风景,二来不必如此费力。男人对付女人的手段可以有很多种……每一种都能让你求死不能。”他的声音如沐春风,简直怡然之至,温柔之至。加之他清亮动听的声音,真让人疑心是春花秋月之下情人的低语。 公孙二娘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立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地看着秋渐浓。 魏棋风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不能……,这位姑娘是个好人,我们接受你任何处罚,你别为难她。”他说这话时显然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们二人原本可以远远的逃逸,但逃到半路终于又回头,必是担心公孙二娘为了救他们而遭遇秋渐浓。秋渐浓的手段和脾气他们是十分清楚的,倘若找不着他们,又遇上了公孙二娘,满腔怨毒之下,必定拿公孙二娘开刀。公孙二娘见魏棋风如此害怕,却还在替她求情,不禁有几分感动,心想:“这些人跟着秋渐浓,平素里必是无所不为,但看来也并非是灭绝人性的,至少还知感恩图报。” 秋渐浓放开了公孙二娘。他手一松,公孙二娘一个踉跄,倒退了几步,揉了揉手腕,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秋渐浓微微转过身,侧面向着魏许二人,缓缓道:“饶不饶她是我的事,你们自身难保,却还有闲情逸致来管别人的闲事?你们背着我私自出逃,自是明了后果的,居然一点儿都不怕?” 魏棋风垂头道:“我知道。” “那么你们二人还敢私自出逃,真是胆子不小。到底是我平素太纵容你们,还是你们觉得我太心慈手软,不会惩罚你们?” “都不是。”许书音鼓起勇气道:“公子,我与风哥真心相恋,纵然是死路也要一起走。虽知出逃最多一线生机,但不免想试试。既然失败,我们也无怨言。” 秋渐浓微微皱眉,不知如何,现出一丝淡淡的厌恶之色。“你们是不是怪我太过无情,拆散你们这对鸳鸯?好罢,念在你们伺候我多年的份上,我给你们一条生路,免得说我无情。”他这句话令得二人眼中放光,充满希翼之色。但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出的话却又令二人绝望:“我这里有一颗药,服下去自然是必死无疑,你们既然如此相爱,必定愿为对方而死。你们其中一人吞下,另一人便能活下去。你们两人之中,只能活一个。” 魏许二人相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方法对他们而言,和死路并无区别。他们二人心中均想:“若是他(她)死了,我还活着做甚?”两人一般的心思,神色十分绝望。 秋渐浓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那粒药丸小指头大小,色呈朱红,在他掌心微微滚动着,怵目心惊。 第28章 秋渐浓转头看着魏棋风和许书音,托着药丸的手掌微微伸向他们的方向。魏许二人不语,但也没有伸手去拿药丸。在他们心中,自然是在激烈地交战思虑。 药丸却终于有人伸手拿走了。不是魏棋风,也不是许书音。 公孙二娘看着魏棋风和许书音,心中想着:“他们情愿做一对亡命鸳鸯,也要在一起。如此情深,何必强行拆散他们?他二人逃跑后又折返来救我,可见良心未泯,不如我成全他们到底。”念及邵天冲待自己的冷淡,不由得心酸,又想:“我活在这世上,也没人会念着我。即便我死了,也没人会活不下去,反正是无所牵挂,倘若我一死能成全这对有情人,那也是值得。”她离秋渐浓最近,伸手便抢到他掌心的药丸。以秋渐浓的身手,原不会被她抢走,但他的注意力却在魏许二人身上,而公孙二娘离他也不过咫尺之遥,竟尔不提防被她抢走。她抢到手一仰头便将药丸吞了下肚,微微一笑道:“我还道有多难吃,原来只是一滚便下了肚。既然这药非得有人吃不可,那不如我替他们吃了,免得你销不出去心里不舒服。” 秋渐浓十分惊愕,立即转身,怔怔瞧了她一会,道:“你替他们吞下,这算是什么?” 魏棋风和许书音也同声惊道:“公孙姑娘,你何以如此?” 公孙二娘不理他们,说道:“我既替他们吃了这颗药,你便该放过他们了,反正只要有一人死便行,为何要活生生拆散人家一对鸳侣?” 秋渐浓凝视她半晌,脸上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说的是他们两人中有一人吞下便放了另一人,可不是你们三人中任意一人吞下,便放了另外二人。”他不再理睬公孙二娘,转过身去,冷冷道:“她死是她的事。我却不会因此便放了你们,你们二人之中,还是必须死一个!”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凌厉无比,像一柄利刃刺进二人的心中。 魏棋风和许书音惨然对视。魏棋风黯然道:“我们既然决不能活着在一起,那也是命。只可惜还连累了这位姑娘。公子爷若是还念着往日情谊,请给这位姑娘解药。”他与许书音目光交汇,心中闪过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只见两道寒光微闪,他们二人竟是同时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同时的反手向自己心口刺去。其实他们心中想的都是一般:“既然活不下去,不如共赴黄泉。生虽不能同生,总算死能同穴。”但他们都不忍心将匕首刺向对方,于是便不约而同地刺向自己。这一刹那,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意,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凄凉和眷恋之色。 公孙二娘看着他们拔出匕首,分别刺向自己,不由吃了一惊,但距离甚遥,无论如何无法阻止,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有一段极短时间的空白。原来真正相恋的人都可以将对方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原来死可以如此淡然,绝无悲痛,绝无惨烈,只余一丝丝凄清。 只听得“叮叮”二声,那两把匕首几乎同时坠地。魏棋风和许书音愣愣地看着对方,疑似到了黄泉,一时间愕然无法回过神。呆得片刻,他们低头看看,胸口只不过刺破些许外衣,却有两柄匕首和两粒扣子掉在他们面前。他们看看对方,再看看秋渐浓,疑惑之间,恍惚确定自己尚在人世。 公孙二娘也自失神中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魏许二人都还活着。她讶异间抬头看看秋渐浓,见他面上漠无表情,不知喜怒哀乐。她虽不知那两柄匕首何以同时落地,但看二人的惊愕神情和地上钮扣,她也想到定是秋渐浓击落了那两柄匕首。他出手之快之准分毫不差,自见到魏许二人同时自戮,必定要心念反应极快,方能算准匕首进深度恰好及到二人衣衫,这才出手击落。事先却不见他有任何异动和神情改变。 击落那两柄匕首后,三人各有不同的惊愕反应,唯有秋渐浓的反应却极是淡然,他缓缓道:“你们两都愿意为对方而死么?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杀了对方?” “是的。”魏棋风和许书音垂手答。九死一生之间,他们忽然看见生机,仿佛黑暗中出现一丝光明,以他们熟识的秋渐浓的个性而言,他既出手相救,多半不会再以死相逼。虽然不知他心意如何,何以出手相救,但多年来跟随秋渐浓的习性随之而生,一旦获释,立即垂手端立,以待处置。 秋渐浓挥挥手,说道:“走罢!”他这句话十分简单,既容易明了,又不易明了。魏许二人自然明白,是要跟着他走,但将要如何处置他们,却仍是未知之数。他们心中不免惴惴而诧异。觉得主人若是就此轻易放过自己,不免不合常理;可是若说有所处置,却又不似。 “走还是不走?”两人犹疑间,秋渐浓寒声问。 “可是这位姑娘身上的毒……” 秋渐浓不答,已先疾掠而去,转瞬淡白的背影消失于前道。 正文第六章不平而鸣 “等一等,公子爷!”魏棋风呼叫着跟上,许书音亦紧趋而去。行得几步,她回首对公孙二娘道:“姑娘,你等着我们替你要回解药,我定不会令你为我受累。”声音渐渐远去,只余下公孙二娘一人孤立林中,怔怔发呆。 良久,公孙二娘方自回神,离秋渐浓主仆三人远去已过了多少时辰,她已不清楚,甚至一时忘了自己曾吞下一枚毒丸。她轻轻长叹一声,缓缓回行。她素来记忆力极佳,因此那林中路走过一遍便已记得,否则也不能带魏棋风与许书音穿林而过。不久,便走出林去,回返邵家废墟附近的农家。 张裕等三人早已等候在屋内,坐立不安。东方明见她回转,竟一反常态地好声气:“终于回来了?饿了没有?过来吃饭。” 公孙二娘一怔,不明他态度何以转变如此之巨,疑惑间侧目。 “昨日原是我口气不好,以后我多加注意便是。” “哦。”公孙二娘莫名其妙地答。忽尔想起吞下的那枚毒药,竟并不觉担忧。 过得几日,公孙二娘丝毫不觉身有毒发现象,开始觉得奇怪,于是悄悄去镇上寻访几家医馆,看了几位大夫,均说她并无中毒脉象,一时令她如坠五里云雾,心下暗暗纳罕。但日复一日,终于淡忘此事。 洪武三十年六月初八。 公孙二娘等四人终于看见曙光般感觉到喜悦,早早来到邵家废墟等候。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般晖映于大地,淡金色的光芒愈来愈淡,柔红色的光晕令公孙二娘的脸庞泛起一层清俏,她的美有别于凌叶子的柔弱,虽不明艳照人,却清爽剔透,粉粉地让人想起婴儿的无暇。 暮霭苍茫间,两个身着麻衣的女子提着竹篮,踏着夕阳,款款出现。身影越来越近,令得四人心中同时激动起来。 走到近前,在那两名女子的惊愕目光间,四人走上前去。当先的女子年约四十许,样貌平凡得令人看完便会忘记。另一女子年方十六七岁,圆圆的双眸亮如星辰,粉红的双颊透着稚嫩,二女均陌生地看着他们而驻足。 “请问,二位可知道曾住在此处的邵家?”张裕试探着询问。 “你们?”年长的女子神色存疑,停了停道:“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麻烦请让个道。” “我们并无恶意,乃是为追查当年邵家的人而来,只盼得知当年邵家可还有人在?” “委实抱歉,奴家不知道什么邵家。”年长女子客套而冷淡地说。年幼的紧跟其后,抿着双唇,双眸四顾,一语不发。 “等等,听闻你是当年邵家的丫鬟,怎会不知邵家?” 年长女子脸色微变,声音渐冷硬起来:“你们胡说什么?奴家已说了不知道,莫非你们寻衅生事不成?”她脚步微移,袖底似蓄势待发。看模样,却似是有几分功夫的。 “不不,我们当真毫无恶意。”公孙二娘带着诚意道,“我们是为他人在此守候二位,便是为探听当年邵家之事。倘若这位姑姑是当年邵家的人,敢问可记得邵天冲这个名字?” “啊!”那年长的女子轻声惊呼,倒退一步,夕阳下脸色刷地变白,这纸一般的白却被夕阳红所遮掩,唯有眼中的惊惶破红而出。 公孙二娘心道:“这么看来,这二人必定与邵家有关无疑。”既已确信,更踏上一步道:“这位姑姑看来是对这名字颇有记忆了,邵天冲如今尚在人世,难道你们不想见他?” “不……不会……”那女子喃喃道。迅即变得冷淡:“你们多半认错人了,我从未听闻这名字。” “他当真尚在人世,倘有虚言,天打雷劈。” 那女子定定凝视着公孙二娘,仿佛在衡量她话语间有几分真实性。 “他之所以不能在此守候,是因突然有了变故。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他于六七岁之前的事全无记忆,若不是你们姑苏凌家的凌韫曾言,他长得与当年邵家庄主样貌甚象,他也不会寻亲至此。倘若你们相信我们,据实以告,我们定会带你们去见邵天冲,以证实我们所言非虚。“ 那少女一直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听得公孙二娘此言,她眨了眨双眸,似有心动之色。公孙二娘善察人意,立时便觉得攻这少女更易,于是柔声道:“这位小姑娘多半是也与邵家有关了?虽然你不见得知道当年之事,但必定知道邵天冲这个名字的?” 那少女嘴唇微翕,却被那年长的女子堵截话语:“她才多大年纪,如何会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你问的好生奇怪。” “这位姑姑说的不错啊,可是你既完全不知邵家,又怎知我们要问的是十多年前的事?” 第29章 公孙二娘咄咄逼人。 那女子一惊,终于有几分动摇:“那……当年之事……” “我们倘若想对你们不利,早已动手,何必苦苦询问?” 那女子悄然长叹一声:“若是天命绝邵家,何以又会让他下来?若是他真活着,何以却又失去记忆?莫非冥冥中天意弄人?” “姑姑说的什么,我们都不明白。只是邵天冲一心想查明自己身世,想知道自己是否是邵家的人,以及他在世间是否还有亲人,难道这也不能如实告知?” 那女子缓缓道:“若你们真有恶意,纵我否认也是无法逃脱。十余年前我侥幸火海脱生,也不指望什么,只想将这女孩儿抚养长大,平淡度过此生,没料到邵家竟然还有后人尚在人世……真是奇怪之至。” “奇怪?为何奇怪?邵家这场火因何而起,怎么烧得这般模样?” 那女子席地坐下,双手抱膝,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十六年前的六月初八,一场大火将邵家大宅及周边民居烧成灰烬。然而无人得知,在火势蔓延之前,邵家已成一片血海,无一活口。邵夫人的陪嫁丫头湘湖带着未满周岁的小姐上街闲逛,回府时天色已暗,已见到火势冲天而起,一团耀眼的红光将半边天燃烧得如同夕阳般浓烈。湘湖震惊之下,将孩子寄在邻家,冲进火场。烈烈火焰翻滚着席卷而来,险险将她淹没。火舌贪恋地舔着横梁,巨大的红漆柱子如奔腾的火龙轰然倒下,遍地的鲜血、尸体、火焰,刺目的殷红色如残阳余晕,铺天盖地要将人吞没。湘湖不知是如何亡命逃出火场的,她只记得抱着幼小的邵家小姐狂奔,不敢回望一眼。 那一场火直烧了整夜。 当一切都变成灰烬后,湘湖曾乔妆回来打听许久,未曾听说邵家还有一个活口。她只知道这场火绝非偶然,在性命堪虞的情况下,她带着那婴儿远离了姑苏。 如今这两名幸存的女子,便是湘湖与邵家小姐邵天星。 “原来邵家是被人灭门的,不是意外失火。”公孙二娘等人相视一眼,倒抽一口凉气。“但为何天冲哥哥会失去记忆?” “多半是在火场中惊吓过度,或是遭了什么意外令他失去了记忆。”湘湖揣测道。“真没料到,小公子还活着。”她怅然仰望天际浮云,最后一抹金色消失,黑暗随之袭来,月亮半掩在云层后,悄然透着清凉。晚风吹散丝丝云翳,努力洗净月华的光泽。 邵天星晶亮的眸子犹如天上的繁星,清透地穿破暗夜。她轻声地道:“我想见见我哥哥,我原以为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谁知道还有个哥哥。”充满了喜悦的声音清脆地敲击众人的心扉,湘湖又是轻轻一叹。 “我们与你哥哥约好开封相会,不如你与我们同去?” “好啊好啊。”邵天星拍着双手,笑靥顿展,颊边一个浅浅梨涡儿旋着甜甜的吴越风情,一脸的天真未凿。 “我们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再去开封罢。”湘湖微一迟疑道。“如今身无一物,毫无准备。” “那也好,我们在此相候,一同前去。” “不必,我们收拾完毕自己会去开封寻找你们,你们先行一步好了。” “这……” “难不成你还担忧我们会走失?我们飘泊这许多年,早已走惯天涯海角,不必担心的。”湘湖淡淡地笑,语调坚定。 “那……好罢。”四人见湘湖坚持独行,只得放弃说服她的念头。 官道上,一行七人策马而行。七匹骏马疾驰,蹄后扬起滚滚烟尘。马上人心焦如焚,恨不得马儿蹄下生风,日行万里。 “快到了。”马上人轻叹。 两匹红马如红云踏空而过,掠过他们身边。其速之疾,令人瞠目。 “好马!”周超赞了一声。他座下已是集市所选良驹,可比之这两匹马儿,显见远远不及。 “只怕马上的人比马更好。”铁娘子喃喃道。 “什么?”周超一时不明其意。 “那两骑马上可不是什么好主儿。”胡昌平答。 “是何人?我却未曾见过。”周超好奇。他虽年轻,出道却已数年,对适才骑红马掠过之人甚是陌生。 “那两人叫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叫秋渐浓,是个极俊的公子哥儿,我们曾在同里太白居相遇,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人。” “秋渐浓?——”周超倒吸一口凉气,诸起亮与付英为同时色变,如染白蜡。 “你们听过这名字?”铁娘子奇道。 “何止听过——”周超的话总说半截。 付英为接下去道:“此人近年在江湖中可称赫赫有名,无人不知。大凡见过他、知道他的人,多半都死了。”他的面色微微灰白。 “不会吧?”铁娘子吃了一惊,“那公子哥儿看上去虽有几分举止轻佻,却也不似邪恶之人,再说,我们也曾见过他,怎么仍是活着?” “不得罪他也罢,倘或是得罪了他或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多半活不过片刻。他手下有四名侍从,号称琴棋书画,名叫宋琴和、魏棋风、许书音、岑画意,是二男二女。听闻生得十分俊秀,手段却狠辣无比,所行劣迹令人齿酸。” “对啊,不过好像不止四人,我们曾见过是四男四女。” “另四人不甚出名,似是近年才跟随他左右,武功不及琴棋书画。” 一阵寂然,众人策马缓行。邵天冲与凌叶子心有旁骛,只淡淡听着,无心情相询。铁娘子与胡昌平却只抽了一阵凉气,又再追问。 “若说他们有什么特别缘由杀人,倒也不见得。只是看不顺眼便杀,每杀人后,总留下一块白色丝绢,丝绢一角绣一枚深黄色枫叶,绣工极其精致。听说那许书音是湘女,擅刺绣,所绣物件无不栩栩……” “呀!”凌叶子惊呼。这句话却是令她想起醉花阴惊心动魄的血案,脸色煞白。邵天冲等三人也不例外地猛然一惊。 “醉花阴的那些人……难不成全是秋渐浓偕他手下所为?他们与飞斧帮有何过节?何至于手段如此残忍,要血洗醉花阴?”铁娘子声调略变,不同平日。 “这样说来,其实我们能自飞斧帮手中脱困,倒是拜秋渐浓所赐?但他决不会是为了救我们,只是适逢其会,我们恰巧借此机会逃脱飞斧帮的禁锢。” 铁娘子思及玉生香的身手,再细想当日醉花阴后尸首遍地的惨状,激伶伶打个冷战,说道:“当日玉生香在我们六人围攻之下全身而退,身手之佳,已是我生平罕见。秋渐浓等人居然能在她的舵中将她手下杀得一干二净,且十招内击败玉生香,那他的功夫岂非不可想象?当日在太白居惹怒他的手下,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福大命大了。”说到此处,她越想越后怕,噤声不语。 邵天冲未曾见过玉生香的身手,但听铁娘子这般说,不由也是凛然。周超等三人相询之下,胡昌平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听得三人为之色变。 “飞斧帮不知何处招惹了这帮煞星,也真是……不过飞斧帮这帮人看来也非善类。凌家血案究竟是否飞斧帮所为,虽还未能肯定,但估摸着总有些关系。” “对我们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周超忽道。他素来精明干练,善揣摩人心意,深得裴濯行欢心。 “什么是好事?” “飞斧帮帮众武功虽非上乘,但势力庞大,帮众遍布各地,实非易与。听说飞斧帮三位当家均是一流高手,若慕仁山庄与之为敌,无异以卵击石。但若能令得整个飞斧帮与秋渐浓为敌,那便可折损飞斧帮实力。纵使秋渐浓不能抗衡飞斧帮,也必令他们头痛不已,疲于应付。” 众人眼前一亮,均深以为然。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清笑随风而至,脂香味淡淡而过,一个淡红衫子的女子自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掩自,飘然落在众人马前。 “嗷——”马儿立起长嘶,七人勒马立住。定睛看时,那女子轻摇绣花团扇,鬓边珠花亮夺日光,更衬得云堆翠髻。体态翩翩,若回风舞柳,一张宜喜宜嗔的脸蛋,似曾相识。 邵天冲微一凝神,便即想起,原来这女子模样儿却有六七分似是玉生香,只是年龄较轻,无玉生香的风尘沧桑,却独有一股妩媚风流之态。玉生香往往面带冷色,而这女子却一张俏媚可喜的笑颜。 “嘻嘻,都瞧着我做什么呢?”那女子轻笑。 “你是谁?为何拦住我们去路?”付英为喝问。 “小女子名叫花解语。”她又是一阵轻笑,笑声中隐含勾人魂魄之意,听得众人心中均是一荡,竟似觉得这女子颇为诡异。 “我们素不相识,你想如何?” “只怕并非素不相识。”那女子爱笑,每一笑总如罂粟花儿一般诱人。“诸位口中提及的飞斧帮,便是小女子所在之帮。” 众人心下微惊。看样子这女子听得他们言语,有备而来。虽是一个弱质女子,孤身一人,但瞧她身手绝不容小觑。 “那么花姑娘却待如何?”邵天冲沉声道。 “也不想如何,只是听得你们的话儿,觉得有趣。嘻嘻,飞斧帮倘若对上秋渐浓,那果然是有些不妙……”她眼波儿一转,流动出风情万种。“可是飞斧帮万千人,若是败于一个秋渐浓,那岂不是令人发笑?看样子,趁双方还未交恶之际,先将你们这七人……以绝后患为佳,嘻嘻。”她省略了将七人如何的字眼,却反倒令人遍体生寒。听她言下之意,必定要对七人不客气。 第30章 周超等三兄弟弓身待敌,手按剑鞘。然动不如静,在花解语散发的脂香味中,众人竟渐渐觉得身子酥软,懒懒地提不起劲道。只是待得发觉时已迟,剑光出鞘之势已缓,出手劲道已无力。 花解语身子拔地旋起,红袖添香之际,一双纤手挥出,八根细细的缎带自袖底而出,不啻于八条毒蛇齐游走于七人之间。缎带软而不着力,却缠住六柄出鞘长剑,以及凌叶子的一对柳叶刀。长笑声中,刀剑脱手飞出,软带轻挥,亮银闪动,惊呼声骤起。 这惊呼之声中,却夹着花解语明媚的语音。 两柄青钢剑疾射而至,齐攻花解语。对面远远驰来二骑,长剑正是马上人脱手射出。二骑相距尚有数丈之遥,却转瞬即至。那二骑马神骏非凡,到得近前,立时收足,其势来如疾风,止如磐石。马上二人以黑巾围住双目以下脸庞,目光如电。 花解语左右受敌,势必收手,纵身斜跃间,挥袖而出,缎带缠绕的刀剑脱开落地,缎带迅速收回袖底。 “花舵主何苦为难几个无名小辈?传出去岂不叫江湖人耻笑?”一名蒙面人沉声道。 “哼!”花解语的笑容微敛,随即又浮上几分妩媚笑意:“倒也是奇怪,我为难人却与二位何干?为何插手其中?” “飞斧帮在江湖中声名虽不善,却也不恶,素来少招惹江湖恩怨,花舵主何以一反常例?不平门素来不平则鸣,既见了如何能不插手一问?” 花解语的笑容终于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狠意,这一刻便如玉生香的妩媚杀气:“原来是不平门中的人……也罢,小女子就此别过,这七人便留给二位罢,只是二位能否保住他们,isuu書网却也难说。”她一拧身,红衫飘飘,无声无息地离去,轻功之佳,尚在玉生香之上。 “喂,秋渐浓与你飞斧帮早已结仇,你们瓜州分舵便是被他灭了的。”铁娘子想起周超所言,提气大喝。花解语身形顿滞,回首看了一眼,虽距离已远,不能见其神情,但已可想见她心内震惊。但她只震惊片刻,随即复又转身而去。 那两个蒙面人拉下所蒙黑布,抱拳施以一礼:“各位受惊了,花解语的迷香可令人沉醉,身子发软,是以不得不以布遮口鼻,以防吸入。各位休息半日,迷香自解。” 邵天冲等人翻身下马致谢,捡起各人丢失兵刃。那二人年约三十许,神情稳重,一个略瘦小,一个略黑。众人道谢后自报姓名,看那二人神色,对他们几人身份是一无所知,只在听到慕仁山庄时微颔首以示敬意。 “我二人是不平门下弟子左一鸣,张一啸。” “不平门誉满江湖,专管世间不平事,令人好生相敬。今日一见,果然见面更胜闻名,二位不但身手过人,且侠肝义胆,请受我等一拜。”周超恭敬地拜下去。他两名师弟及邵天冲等人自也跟着一拜。 “诸位过誉了,我们只是行的份内之事。”左张二人微笑将他们扶起,“花解语是飞斧帮郑州分舵的舵主,我们素闻她的声名。日后倘若遇上这女子,首先便要注意她身上的那种迷香。而且这女子擅惑人心志,实非易于之辈。” “多谢指教。” “我师兄弟二人尚有事要办,就此别过。” “不知二位可有需要帮忙之处?”邵天冲问,“倘有用得着的,必当稍尽绵力。” 左张二人对视,摇了摇头:“此事诸位不插手也罢,就此告辞。”遂抱拳拜别,策马而去。 七人回视二马绝尘而去。周超道:“不平门亦是数十年内便迅速崛起的江湖大帮之一,素来惩恶锄凶,名声极佳。江湖中但凡不平事,他们只要得知,必定插手一管。” 邵天冲悠然神往:“好男儿理当如此。” 七骑继续行往开封。是夜,寻找一间小客栈住了下来。 入夜时分,众人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由皱眉。邵天冲披衣而起,倚窗向下张望。只见当先二人,却是左一鸣和张一啸。后面数人风尘仆仆,面有风霜之色,一人扛着一面镖旗,旗帜卷落,无法得知镖局名号。门外马车嘶鸣,自有人将之安置。 左一鸣悄声道:“先在此稍息一晚如何?” 众人应了,便在客堂坐下。小二揉着惺松睡眼,提茶上水,半夜无人下厨,便只端了些冷菜冷菜上来。那几人多半是十分倦怠,匆匆扒着冷饭。 邵天冲穿好衣服下楼,微笑道:“二位兄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日相会二次,真是有缘。” 左张二人微觉惊讶,随即回礼一笑。左一鸣轻声道:“夜半扰人清梦,实非得已,邵公子见谅。” “怎说起如此客套的话来,我们性命都是二位所救,再说夜半行路必有难处,又怎会见怪。只不知这几位——” “这几位朋友是山东顺风镖局的,连夜押镖赶至此,因此官道上只有这一家客栈,是以不得不深夜相扰。”接着向邵天冲介绍身后几位镖师。那一镖显然也不是极贵重物件,否则也不会只由几名镖师护送。邵天冲一一打了招呼,对那几人却不在意。 周超等人闻声也都下了楼,见到左张二人,自是一番惊喜,一番寒喧,均坐下叫了茶水,在侧相陪,弄得小二好生厌烦。 “二位曾说有事要办,怎地这么快便回转?” 左张二人微微一笑,不答。 “难不成便是——”周超疑惑地望着那几名镖师。 张一啸目光闪烁,左一鸣沉声道:“此事与诸位无甚干系,不问也罢。”这句话说得颇令人尴尬,但他随即略带歉意一笑,以冲淡尴尬气氛。 周超一言碰个软钉子,便问不下去。 一时寂然,那几名镖师只管吃饭,一言不发。左张二人却喝了几口茶,便端坐凝神,似有所思。 半晌左一鸣打破寂静:“诸位无事,还是回房安歇吧,夜间倘或有动静,切不可出来。”这句话来的好生没头没脑,令人生疑。 “怎地有动静却不可出来?”付英为甚奇。 左一鸣言辞恳切:“在下绝非有他意,乃是为诸位着想。诸位只须谨记便是。” “只怕不易。”周超答。 张一啸面色微变:“诸位若冒失插手,只怕将麻烦缠惹上身。” “麻烦倒也不怕。”付英为好事,笑道:“我等承二位大恩,倘若有事,只想稍尽绵薄,岂是怕事之辈?慕仁山庄在江湖中虽不可与不平门相提并论,但慕仁山庄自来不生胆小懦弱之人。若师父得知我们受人大恩,非但无以为报,且见恩人有难而袖手旁观,定会责罚。左兄张兄不妨言明,将会有何事发生?” “此事我们二人便能解决,并无太大危险,真的无须劳烦诸位。”左一鸣客客气气地道。“诸位还是先行安歇吧。若诸位执意插手,我们只好离开此间,在野地露宿。” 七人见他依然坚拒,且话已说到这般地步,只得告辞回房安歇。但其实均怀心事,哪有一人能安枕入睡。 月上中天,寒星寥落,客栈木门偶尔被风吹得吱呀轻响。须臾,叩门声轻响,来者显是斯文有礼,声响不紧不慢。小二在床上挨了许久,方咕哝着起床开门,极没好气地道:“这半夜的,怎又有人来投栈?” “我们不是来投栈的。”门口冷生生立着一人,淡青衣衫,眉目秀雅。身后跟着五个青年男女,腰悬长剑,面上映着如水月色。 小二清醒了一半,心中凉气上蹿,暗觉眼前六人神情有异。他一步步退开,面前六人便一步步走近。六人挟着清凉的夜风而入,最后一少女回手关上客栈板门。小二久经世面,见势不妙,回首向屋中跑去,那六人却凝立客堂。当先的青衣人朗声道:“在下宋琴和,请见顺风镖局几位镖头,客栈中无关人氏请各自呆在屋内。” “来了。”左一鸣师兄弟从床上一跃而起,推门而出。二人衣衫整齐,甚至和衣而卧时也手携长剑。两人自二楼跃下,身形稳重,落地无声。接着顺风镖局众人披衣而下,面色紧张,如临大敌。邵天冲等人自屋内听得声息,亦都起床,自窗缝内向外窥视。 宋琴和神色淡然,平平静静地说道:“原来不平门有人在此,无怪乎顺风镖局如此有恃无恐。诸位镖头想必知晓在下等人来意,如若将东西奉上,在下决不为难诸位。” “你当我们顺风镖局全是死人?我们吃的这行饭,怎能将押运之物双手奉上?赔钱亏本事小,我顺风镖局从此如何在江湖立足,还哪有脸讨这口饭吃?”一名姓李的镖头喝道,看来他在这帮镖师中乃是主事之人。 宋琴和尚未言语,他身边的少女已冷冷笑起来,笑声如同磬击,清脆欲碎,脸上了却无笑意。 左一鸣微笑:“六位远道而来,岂会仅为顺风镖局这一笔小镖?不知顺风镖局在何处得罪六位,但请言明,一鸣愿代之向六位赔罪。” “左兄客气。”宋琴和仍是淡然。“不过我们此来目的确是为这一镖,与顺风镖局无关。放下镖,我们即刻离去,不敢相扰。” 左一鸣深吸一口气,心中凉气透骨而生:“他连我的身份都知,看来不但对此镖志在必得,且对于我二人相助顺风镖局之事早已探知。照此情形,一战难免。这人成名亦久,看来另五个也不是易与之辈,只怕他们有必胜把握,才会现身。”他默默无语,暗地里蓄势待发。 “镖局的信义不可丢,想要劫镖,先取我项上人头。”李镖师喝道。 宋琴和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春风吹不破一池薄冰,那笑意也只轻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之意。 第31章 袖方动,剑已出。那微钝的剑光沉暗地吞吐,其势沉重,力道柔和。剑刺李镖师,却在半途转向左一鸣。左一鸣拔剑横劈,两柄剑纠织成两道明暗交错的剑网,剑风激荡,周边人的衣袂随之飘动。 宋琴和身边的少女亦已拔剑。她的剑不同于宋琴和的阔钝而沉,剑身轻薄而窄,剑锋犀利,剑光宛如一道亮电划破夜空,夺目而出。张一啸的剑迎刃而上,不意双剑相交之下,只闻一声轻击,张一啸的剑尖已断下一截,叮地落地。这一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以张一啸功力,寻常青钢剑在他手中亦如利刃,他以一剑轻挥而上,原拟先荡开那少女凌厉剑风,孰料那少女手中却是一柄罕见的宝剑,单以剑之利便轻巧击断张一啸的剑。张一啸一念轻敌,立处下风。那少女剑光夺人,雪亮寒气侵肤而来,刮面生疼。 镖局众人纷纷亮出兵刃,围攻剩下那四名男女。镖局中一共八人,对面不过四人,按人数占尽上风。然而顺风镖局中这些镖头不过是武功稀松平常之辈,比之江湖中真正高手实是微不足道。那四人长笑,空手御敌,以四敌八却游刃有余,八名镖师瞬间处于劣势。 另一边张一啸手持断剑与那少女缠斗,未分胜负。论功力自是张一啸为上,然对方手持宝剑,而他却手持断剑,论武器便输一筹;初时被挫,论士气又逊一筹,两人便一时难解难分,处于持平之势。左一鸣的武功较师弟为高,却已渐落下风。宋琴和手握阔剑,剑身为一般长剑的双倍之宽,厚重而无光,却以柔劲粘住左一鸣的长剑。阔剑重而青钢剑轻,一旦被粘上,便难以施展开。 邵天冲等人在楼上客房内看得紧张,汗水湿透重衫,但碍于左一鸣前言,不敢轻易出门相助,不由得焦急不已。看情形并非如左一鸣所言,光靠他们二人便能解决。邵天冲等人均已认出,这六人便是当日太白居上秋渐浓身边的人,另二人与秋渐浓却不知所踪。那持利剑的少女正是当日说话刻薄之人,是以印象最为深刻。当日只知那四男四女均怀武功,却不知动起手来如此厉害,他们也是暗自心惊。 楼下镖师一声惊呼,已有人受伤。张一啸心乱,愈想急进愈无法取胜。左一鸣汗如雨下,被困于剑风之中,手上剑如千均,脚下步如灌铅。 周超低声道:“下去。”付英为与诸起亮应声拔剑,推窗纵身跃下。那边邵天冲等见状,俱跟着跃了下去。一霎间剑风四起,一个小小的客栈内堂被挤得施展不开。不知是谁破门而出,渐渐便杀到户外。客栈内小二早逃得不知踪影,只余下被踢破的板门吱呀作响。 “你们怎地出来了?”百忙中左一鸣不忘问了一声。 “我们怎能见左兄与张兄危急而不顾?”邵天冲答。 左一鸣一声长叹。众人心下奇怪,局转眼由劣势扭转,他却反而长叹,确实令人纳罕,只是激斗中无人有余暇询问。众镖师抽得空来,以八围二,将两名年轻些的少女围在其中。铁娘子、胡昌平、诸起亮三人围住一青年,周超和付英为合攻另一青年,邵天冲则相助左一鸣,与宋琴和正面交锋。宋琴和见到邵天冲,眼中微掠过一丝惊讶,想是认出了曾在太白居上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手下毫不停留,以一对二,一时尚未落下风。凌叶子瞧得片刻,也拔出一对柳叶刀,疾砍那使宝剑的少女。她原先那对柳叶刀早已断成四截,这对是新近买来,使起来微有不顺。 那少女瞥了凌叶子一眼,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杀意,刷刷几剑逼退张一啸几步,剑光微动,转眼伸到凌叶子近前。凌叶子一惊之下,回双刀一格,一柄柳叶刀格地一声又断为两截。她手中剩下一刀,暗地里心惊。幸好张一啸及时挥着半截断剑,带开那少女的剑风,凌叶子才得以舒缓一口气。 “你们不平门是管定此事了?”宋琴和问。 “是。”左一鸣简单的吐了一字。语意决然,无可更改。 “这几位可也是不平门中人?”宋琴和的眼光不经意掠过邵天冲等人身上。 “不是。你只管找不平门便是,我们不平门中人随时恭候。” 宋琴和反倒轻笑:“冤有头债有主,不平门自是要拜访的,这几位高人却也不可不铭记在心。”他剑光微转,破空划过,隐隐挟风雷之音,以破竹之势向邵左二人袭来。胸前空门大露。左一鸣回手一剑封住他去路,邵天冲反应亦极快,疾刺他胸前。孰料宋琴和剑至半途忽然收转,倒跃丈余,挥剑击地,激扬起地上灰尘,令众人不得不皱眉掩面。但听他一声清啸,其余五名青年男女同时疾撤。他们虽均落于下风,但以一敌一无人能困住他们,若非以人多欺人少,此番绝对无幸。一时无人能拦截他们,眼睁睁看着六人飞步而退,他们坐骑原在数丈外系着,各自跃上自己的坐骑,挥剑割断缰绳,策马扬鞭,瞬间绝尘。 这群人去势如风,转眼间客栈内外归于平静,众人相视之下,心下均暗惊:“这六人不过是秋渐浓的随从而已,便如此了得,秋渐浓本人更不知如何可怕,幸好秋渐浓本人不在,那八人也未曾到齐。”遂回转客栈,扶起满地桌椅坐下定神。 “各位兄弟,连累你们了。”左一鸣歉然。他改口称兄弟,显是已将邵天冲等人看作自己人。 “左兄忒也客气,怎么总说这等见外的话?蒙你相救之恩无以为报,便纵是死亦不足惜。”邵天冲恳切地道。 左一鸣叹一口气,又笑一下,笑容中颇有无奈之色:“兄弟不知,这些人乃是近年来江湖中最令人心寒的魔头的手下——” “不就是秋渐浓的手下么?”邵天冲问。 左一鸣讶然无语。张一啸奇道:“邵兄弟居然也知道此人声名?” “是知道,不过不了解,还是周兄跟我说了一些方明白。” “看邵兄弟的模样也是初行走江湖,尚不知江湖险恶,难怪不怕。”左一鸣叹一声,“周兄弟既然略知秋渐浓的声名,如何也来趟这浑水,难不知得罪了此人实是后患无穷?” 周超一笑不语。付英为道:“贪生怕死非慕仁山庄弟子所为,师父自来是这般教训我们。任他如何霸道,总逃不过一个理字,劣行多了,迟早会遭报应。” “只怕不易。自他出道以来,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江湖中黑白两道均对他又恨又怕,只知他出手必有人死。人人都想要诛杀他,却无一人敢去撄其锋。” 邵天冲皱眉道:“人人都这般怕事自然不行,合力对付他,不信他逃脱得掉。” “此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为人善智谋,性又多疑,绝无人能混近他身边,数年前也曾有人纠集百余高手于少室山之上围攻他,意图铲除此人,结果这百余人过半死伤。据说先是给他的啸声震得半数耳聋昏晕,甚至当场吐血而亡。尔后纵火烧山,有少部分人昏倒后不及逃跑,烧死在山上。那场火若不是抢救及时,整个剑峰也给烧了起来。你想嵩山有嵩山、少林二派与我不平门,在这三派地盘上,竟让此人全身而退,尚死伤数十,怎能不叫人后怕!”左一鸣歇了口气,续道:“我不平门一直想要追寻他下落,怎奈见过他们的人本就少,多半已是惊弓之鸟,他又神出鬼没,至今未能正面与他交锋。近日来,听得郑州城内一名士前来通报,说道有人托了一镖押运给他,不知怎地秋渐浓居然想劫这镖货,于是掌门令我二人前来护送顺风镖局这趟镖。” “此人当真有如此可怕么?”邵天冲略微存疑,“我曾见他一面,不过二十许人,与我年龄相仿,怎会有如此高的功夫?就算他打娘胎出生便开始习武,也不过二十余年而已。” 左一鸣一怔:“他这般年轻么?不过听来似乎不像,十年他便已出道,怎么算也不该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过此事确然属实,我们不平门便在嵩山脚下,怎会是虚言?”看来他也从未见过秋渐浓本人。 “传闻他确是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周超插口道。 “说到样貌,我一辈子都未曾见过比他更俊俏的公子哥儿。可说到人品,却是差得很,看上去一副清高模样,举止却十分轻浮。”铁娘子摇头叹息。 左一鸣见凌叶子是个稚龄少女,有几分尴尬,低声道:“据说他不仅是举止轻浮而已,看见美貌的姑娘,总有几分……”语声嘎然而止,言下之意,不说也甚明了。 邵天冲面色一冷,皱眉道:“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人。” “就他那张脸儿,只怕想凑上去的姑娘多着,你情我愿之事也是有的。”胡昌平笑道。 凌叶子双颊晕红,虽然远远坐着,也隐约知道他们在谈论何等话题,不由别过身去。众人见她尴尬,议论声便止。左一鸣正色道:“此番他们离去,必不会就此罢休,我们将顺风镖局诸位镖师送至目的地便完成任务,诸位却何去何从?若是无事,不如同行,暂去不平门一避风头,否则遭遇这干人,十分不妙。” 邵天冲摇头,将此去开封来意一一道明。左一鸣听完,倒抽一口凉气,凛然道:“飞斧帮素日里不甚涉足江湖事,怎么会做出此等倒行逆施、灭人满门的事?难不成凌姑娘家中与飞斧帮有甚仇怨?” 凌叶子轻轻摇头:“我爹娘素日不理江湖事,在那之前我对于飞斧帮之名从所未闻,何来仇怨?”众人思量半晌,不得其解。 “凌姑娘还是莫与飞斧帮正面起冲突为好,似你们这般贸然前去飞斧帮,势必问不出究竟。 第32章 一般帮派中人对此类行为颇忌讳,倘若直面相询,客气的只是问不出结果,不客气的觉得你污辱他们门派,只怕要起争端。若真是飞斧帮所为,就更不能前去,否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邵天冲等人细细想来,觉得左一鸣所言甚是有理,不由犯愁。 “这样罢,我们已得罪秋渐浓的手下,你们七人前行一来不甚安全,二来只怕无果,不如随同我们前去郑州,先将顺风镖局诸位送到,尔后拜见我们掌门,请我们韦掌门出面去飞斧帮替你们讨个究竟如何?” 邵天冲心中一喜,觉得此计甚妙,况且开封与郑州比邻,来去也是甚近。只是此事却不能由他作主,他看向凌叶子与周超,以目光相询。凌叶子想了片刻,无甚主张。周超思量一下,问两个师弟道:“你们觉得如何?” “也好。”付诸二人答。 “那便多谢二位了,只是又欠二位一个人情。” “哪里话来?你我现在同坐一条船,若不是为救我们,你们也不会招惹那煞星,我们只是设法弥补而已。” 正文第七章大理美人 次晨,众人结账同行。经由开封前往郑州。开封号称七朝古都,繁华灿烂,风光旖旎,不逊京都。路经城内,左一鸣指着一所豪门巨宅,悄声道:“此处是开封巨贾成信的府邸,便是飞斧帮的总舵所在。” “什么?”邵天冲骤然一惊:“这院子占地如此广阔,全是他的产业?那飞斧帮总舵何以会建在一个富商巨贾的住宅内?” “嘿嘿,成信便是飞斧帮的二当家。他身为巨贾,亦长期经商,少理江湖事。飞斧帮各地分舵也都建立在豪富之处,若不是有大量巨额资金在后支持,飞斧帮怎能发展如此神速?至于飞斧帮的人为何热衷于经营财富而淡于江湖事,那却无人明白。飞斧帮势力如此庞大,他们不去惹别人,别人自然也不会多事去招惹他们。” “原来如此。”邵天冲回首又仔细看一下成信的豪宅,牢牢记下了位置。 经开封行至郑州,一路无事。这日顺风镖局终于到达目的地,将镖货安然递交至郑州登封名士陈洛手中。顺风镖局中人便就此告辞,在陈府门前与众人分道扬镳。 左一鸣笑道:“周兄弟邵兄弟,我且在这郑州城中找一落脚这处,等我与师弟禀明师父,再与你引见。” 胡昌平等人心内嘀咕:“到了这嵩山脚下,怎地还要他们先通报再引见,这韦掌门未见其人,已见其架势。”这话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唯唯应诺,与左一鸣、张一啸就此拜别。 邵天冲等人在左近找了一所客栈落下脚,左右无事便在登封大街上缓步行走,观看郑州风光。登封便处在嵩山脚下,不平门离此极近,估摸着半日之内左张二人便能禀明韦掌门,回转找他们。踱步经过陈府时,不经意间却见陈府宅门洞开,门前无人,却有几骑马拴在门前甩动尾巴。其中二骑,毛色赤红如火,神骏非凡,正是官道上曾见秋渐浓二名手下的坐骑。 邵天冲吸一口凉气:“莫非那些人到了郑州?” 周超也已发现,一扯他衣袖道:“我们先回客栈等候左兄,不可再惹事非。” “等左兄回转,只怕陈府中的人早已遭难。看来秋渐浓等人对这批镖货十分在意,路上劫镖失败,却劫到陈府上来了。” “我们七人决非敌手,不可妄动,还是先等候不平门中的人——” 邵天冲却不听他的,踏上陈宅门口石阶,凛然道:“大丈夫死则死耳,焉能坐视不平事而不理?我们且先进去看看,阻他们片刻,多半便能等到左兄回转。他们只有六人,一时倒也不算危险。”凌叶子等见此情形,紧随其后。 周超受裴濯行所托,要照顾凌叶子安危,无奈之下只得与付诸二人苦笑跟上,心中却暗自叫苦不迭,均觉邵天冲是个惹祸的祖宗。 踏进陈府,四下里安静无人。绕影壁穿回廊行至正厅,见厅内人头济济,陈洛阖府人都相拥站在一起,面无人色,全身颤抖。厅内背对大门,立着九人,一望即知是秋渐浓与他八名随从。 周超脸色刷地变白,低声道:“此番可是性命休矣,连秋渐浓也到了!”他虽不识秋渐浓其人,但一看人数也即明白。 九人闻得人声,齐转过身来,当中一人白衣胜雪,一张白璧无暇的脸庞带着轻柔光泽,一双澄澈明净的双眸流转着隐隐宝光,正是秋渐浓本人。看见邵天冲等人,他好整以暇地拂一下衣衫,神情略带笑意:“不意姑苏一别,又再巧遇,诸位可也是为了顺风镖局押至陈府的这趟镖而来?” 邵天冲单刀直入道:“不错,我们知道你的用意,可是却不容你如此不义之举。” “原来邵天冲大侠是喜欢管闲事来的。上回在开封道上,你已阻了我们一回,今日是否还想再插手一管?”宋琴和问。 邵天冲心惊:“他们居然连我姓名都已得知!”心下虽寒,却不露怯意:“不错,此事我既得知,总难袖手旁观。天下事均有个理字,怎能入宅行劫,抢人财物?纵不讲王法,也要讲道义,你们此等行为,岂非屑小行径?” “邵大侠喜欢讲理?”宋琴和笑了一笑,“那么江湖中整个黑道便须灭亡了,只不知邵大侠有何能力杜绝此等屑小行径?”他平淡语调中自带嘲虐。 “跟他们罗嗦什么?三两功夫便想卖弄,真是可笑之至!”那晚在客栈内持利剑的少女岑画意蔑然说道。她纤手微扬,那柄冷电般的窄剑已出,连人带剑化为一道白刃,其势凌厉。 “呛啷”之声不绝于耳,岑画意这一出手引发了双方迅即的混战之势,邵天冲这方虽有备而来,仍是给对方杀得措手不及。上次仗着人多,十七人对付六人,自然占尽上风,这次却是以七对七,绝无便宜可占。宋琴和身为八人之首,自恃身份,负手旁观。饶是如此,胜负亦即分出,邵天冲这方转瞬落于下风。除了周超师兄弟三人与邵天冲尚能支撑外,铁娘子、胡昌平与凌叶子已处劣势。 秋渐浓瞧得片刻,对他们再不予理睬,转头向陈洛道:“陈爷即知在下来意,麻烦请将顺风镖局送至的那趟货交出,在下不愿为难不会武功之人。”他说得客客气气,却未免有些奇怪,让别人交出东西,原属抢劫行为,在他口中说来,却如同取回属于自己的物事一般天经地义。 陈洛簌簌抖动,推动身边家丁,颤声道:“去——去取。”那家丁哆嗦着奔往后堂去了。 秋渐浓笑了一下,淡然如清风拂柳。 周超心下甚怒:“看这情形,我们冲进来乃是送死。这陈洛贪生怕死,一句话便随手将东西奉上,看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若不是这邵天冲好事,也不至置于险境。”陈府上下人无一感激他们插手相管,令他觉得自己这趟险冒得莫名其妙,好生不值。虽是如此,却也不能出口告饶,唯有强自支撑,但盼左一鸣早日前来寻找他们。 那陈府家丁转眼即回,手捧一只红漆木托盘,盘中物以一方丝绢覆盖其上。秋渐浓似有几分急不及待,踏上前一步。虽然面上未现出焦急神情,但以他素日淡定性格而言,已显内心迫切之情。宋琴和接过托盘,揭开丝绢。 邵天冲等人百忙之际微生好奇,想要得知托盘内何物令秋渐浓如此志在必得,不由微瞄一眼。只见丝绢下一对翡翠马并驾齐驱,神态栩栩,奔腾之势若惊雷破空。底坐质地细腻,透暗如油,为翡翠中的上品,称之为油青。马身碧色溶溶,色调浓淡均匀,不见色根,是为翡翠中的极品,称之为龙种。周超等人长在裴家,见多识广,知道这对翡翠马价值不菲,如此整块的天然翡翠,加之雕凿精微,系出名家之手,端的是罕见之物。但无论如何,毕竟只是一对翡翠马,何值如此大动干戈?量这翡翠马不过数万两银子而已,否则也不会托顺风镖局这样的小镖局相送。众人惊奇之余,均觉此事令人费解。 秋渐浓一怔,目光中流露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随即道:“便只这一件么?” “是,是了,就只这对马。”陈洛战战兢兢答。 “不对,除这马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陈洛一怔。想得额头冒出细密汗珠,方才抹了一把,问那家丁道:“外面的锦盒呢?” 那家丁不及细问,搬着玉马已回后堂去重取。不刻,捧出一只锦盒,双手奉上,宋琴和接过锦盒。那锦盒外镂刻蟠龙踞凤,以上好黄梨木涂上暗红桐漆,龙目凤尾均镶有上等珠玉彩石,单只这锦盒当也值数百银子。只是这锦盒的价值比之玉马更为不值,不由更是令人好奇心陡生。 宋琴和将锦盒打开,盒内衬垫一方雪白丝缎,余外空无一物。秋渐浓伸手取出那白缎,将锦盒弃置一旁,素白匀净的手有些微颤抖。那方白缎展开后,现出一名素手折花的女子,绣工匀薄透亮,形神兼备,呼之欲出。尤其那眼波流动,肌肤晕红,罗衣欲动,冰绡低垂,衬之身边草树争春,落红如雨,风姿直赛飞燕太真。这女子若自锦缎中走出,纵令凌叶子也不得不黯然失色。 众人一见,心中均有恍然之感:“原来他势必得之的不是那罕见的翡翠马,不过是这方绵绣,素闻他风流成性,未料对一方刺绣中虚拟美人也如此神魂颠倒。”于是均嗤之以鼻,更想到此来送死简直是愚蠢荒唐之至。 秋渐浓执着那方白缎,痴痴发呆,神情间流露出几分悲凉之色。 第33章 他的手指与白缎相衬映,素白得几近难分,颤抖之势一直未止,可见他内心震动何等剧烈。 “公子。”宋琴和唤了一声,秋渐浓不答。 “公子。”他又唤得一声,秋渐浓终于回神,将那白缎放入怀中,神色转瞬恢复如常,缓缓道:“既已得手,便走罢。” “这干人——?” “杀。”从他口中吐出这一字,只如一粒明珠跌落玉盘,尔后寂然。 宋琴和拔剑猱身而上。浑厚的剑风挟着那毫不起眼的灰黑色阔剑,却震得身周人一阵动荡。秋渐浓旁观良久,退至一张太师椅中坐下,十指交错安放在双腿上,清闲地看起厅内争斗来。陈洛站在其后,筛糠般问:“我们……我们可没事了?”秋渐浓不看他一眼,抬一手轻挥,示意他们离开。陈洛与家人偕家丁人众瞬间作鸟兽散,偌大的客厅顿然只剩秋渐浓主仆与邵天冲等七人。 岑画意刷一剑刺中凌叶子肩头,登然鲜血长流。凌叶子功力最低,是七人中最弱一环,岑画意却似对她别有一番恨意,一上来便捡上她。凌叶子呼痛声中,邵天冲等人心志顿乱。原本就处于绝对下风,这一来更乱了手脚。|qi|shu|wang|宋琴和在人丛中穿插,剑到处又是两声惊呼,诸起亮与胡昌平各中一剑,均自受伤。宋琴和嘿地一声,继而剑攻付英为。付英为对面是秋渐浓另一手下林停岳,林停岳的剑法逊于琴棋书画,原本付英为与他不相高下,这一来僵持之局改变,付英为险象环生。林停岳剑攻中下,宋琴和封住他上三路,付英为步步倒退,退至正厅门槛,骤然间血光飞溅,漫天血雨织成网,落得厅内众人一头一脸。周超与诸起亮悲愤长呼,眼睁睁见付英为在宋林二人剑光夹击下断为三截,骇然瞠目欲裂。 宋琴和取出一方锦帕轻试去面上血珠,尔后轻拂阔剑。林停岳却不抹面上血迹,转手插入诸起亮与一少女的对战之中。那少女在八人中最为年幼,名叫柳拂月。诸起亮虽已受伤,她仍疾攻不下,不由焦躁。七对人中唯有她与诸起亮的交战略处下风,诸起亮受伤后形势略变,转为平手。林停岳剑招处处护着柳拂月,令她精神一振,身形亦灵动起来。 周超狂怒之中,招招犹如拚命,与他对敌的许书音身为女子,剑招较柔弱,一时便为他所制。他的雷音剑法带隐隐奔雷之声,沉闷而浑厚,雷音剑法典故出自佛经,“佛音说法,声如雷震”,因此这剑招也有惊雷之势,轰然作响。许书音一时给他逼退两步,剑法微见散乱,叫了声:“宋大哥!” 宋琴和应声而上,挡住周超攻势。他的剑招倒与周超有类似之处,均以深厚功力见长,缓滞而强。 诸起亮的呼声再起,却响至半空而截断,继而复静。诸起亮的身子自半空坠落,林停岳长剑透胸而过,柳拂月的剑却仍挥出,自他颈部横过。诸起亮尸首落地时,只剩一半头颅与身体相连。 周超的悲愤已经闷在胸腔无法出声,眼前一黑,几欲撤剑待死。孰料一声清朗叱声平空响起:“住手!”陈府前院穿进三人,当先一名女子水白衫子,藕荷色碎花罗裙,叱声正是她所发出。 果然金戈立止,双方分为两列,均自退后。周超双目血红,神色若狂,欲追击而上,却被邵天冲拉住。那三人疾赶而至,后面二人正是左一鸣和张一啸。见一厅血迹,残断尸体,二人面色恻然,痛声道:“我们来迟了!”冲上前拔剑立于邵天冲等人身侧。此时铁娘子、胡昌平、凌叶子均已受伤,相扶持而立,均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那喝止众人的女子年方十八九岁,面如朗月,皎洁照人,自上而下透着一股亮丽飒爽之姿。她看了一眼厅内,快步而上,微怒道:“你们又在杀人了!”看她年纪甚轻,且是个弱质女流,谅必功夫有限,众人不禁均为她担忧。 秋渐浓微微皱眉而起:“怎么是你?” “你在嵩山脚下,不平门前杀人,我怎能袖手?”她愤然。 “与你无关之事,不要随便插手。” “我便是要插手,你若在我不平门前动手杀人,不若先杀了我再说。”她踏上几步,立于秋渐浓身前,挺起身,无畏无惧。这神情倒令邵天冲想起公孙二娘,看这少女性情,与公孙二娘颇有相似。 “哼!”秋渐浓冷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当我求你,别再杀人了,行不行?”那少女声音骤然软了下来,双目中带着几分企盼之色。“你再这般作恶,迟早会被他人所杀。你可想过,若有一天,你成为武林公敌,难免会变得如同这些被你杀的人一般?到那时,收手已然不及——” 秋渐浓打断她的话,冷然道:“迟早我会有那么一天。倘若那日到来,我被人大卸八块,又或是挫骨扬灰,也不过天理循环而已,无甚可忧。” “那我怎么办?”那少女险险掉下泪来,神情转变如此之快,令人讶异。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秋渐浓长笑,“你既非我的什么人,我也非你的什么人,我死了你也不必难过,不过是江湖中从此少了一个恶人而已。” “我知道你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何必定要令自己像一个恶魔般生活?你不能解下面具,做个普通人么?难不成全天下的人都有负于你,你定要杀尽天下人方才满足?” “是啊。”秋渐浓轻描淡写地道。 “你怎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重视你的性命甚于自己呢?你不能为他改变一点么?” “你不是在说你自己吧?”他清伶伶地笑了,笑得不无凉意。“你还是死心罢,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早说过,他日走在路上若相逢,亦不过是陌路人而已。这几人你既一力要保下,便暂寄着他们性命好了,别叫我再看见他们。”他当先走出正厅去,看都不看那少女一眼,宋琴和等人立随其上。 “等等!秋渐浓!”那少女追上去。 “别走!”周超怒喝,持剑欲追,左一鸣一把拉住。 邵天冲愤然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也自提剑追上,余人跟了上去。 奔至陈府门口,秋渐浓一行人骑上马早已行得无踪影,只有那少女痴痴驻足而望。见众人追出,她伸双手横拦于门前,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么?” “他们杀了我二位师弟,我与他们拚命!”周超咬得牙齿出血,恨声道。 “拚命?”那少女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就凭你这番模样,配与谁拚命?漫说秋渐浓,连宋琴和你也不是敌手!” 周超悲恸之下盛怒,一时不理她救过自己性命,挥剑向前。那少女解下腰间长剑,连剑身带鞘格开,刷刷几下,剑招去势迅捷,与左张二人同出一路,剑法灵动纯熟尚在二人之上,只是功力未逮。左张二人知道不会出事,也不上前阻挡,静候一旁观战。周超原无意与她对敌,心情又紊乱不已,没几招给她剑鞘压下,颓然撤剑。 “愣小子,连我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去追秋渐浓。”那少女啐了一口。 “对不住了!”周超道一声歉,蓦地号哭一声,凄厉如嘷。倒是吓了那少女一跳。 她叱道:“你这人有毛病不是?大男人的哭什么?” “我二位师弟死得如是之惨,我却不能为他们报仇,真是枉自为人。”他夺了地上长剑,横过身便引颈自刎。邵天冲一惊之下伸手去夺。那少女出手更快,带鞘长剑击在周超手腕,他手上酸软,长剑再次落地。 周超自杀被救,一时死志渐消,清醒过来时问道:“你与秋渐浓是何干系?怎么你几句话竟令得他放过我们?”言辞咄咄,颇有质疑之意。 左一鸣道:“周兄弟,这是我师妹韦明月,我师父的掌上明珠。”他神色间有几分尴尬,表情十分奇怪。 “啊?”周超怔了一怔,“原来他们是惧了不平门声势方才离去。”他这般自遣。心中想通了,便施礼道:“方才多有得罪,韦姑娘莫见怪。”细想起适才韦明月与秋渐浓之间情形,分明有异,但却无法再多问。 “承三位相救。若不是三位及时赶到,只怕我们全都葬身于此。”邵天冲思之黯然,此事均因他好事引起,连累付诸二人丧命,不由得悲痛自责不已。凌叶子伸过手去,悄悄执着他的手,以示安慰。邵天冲抬眼看凌叶子,她面上哀戚之余,亦有柔情宽慰。 “我们此来是带你们去见我师父的,我师父听说你们情形,决定陪同你们前往飞斧帮,讨个说法。”左一鸣道。 “如此多谢。”邵天冲等人心情均悲,无心再诸多客套。 郁郁间,众人在左张二人与韦明月引领下,前往不平门。不平门相距少林甚近,近年来,不平门在江湖中隐然有直逼少林武当之势,众人均以为不平门会是个气势森严之处。谁知走进不平门,却见一排排雅洁简朴的精舍,一路青石路面,夹道有几株白色花与树木间生,香气远送。其花形如碗大,其色如玉,艳色殊胜。凌叶子心情虽然不佳,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心道:“好香!”韦明月见她侧目而视,说道:“这花名叫龙女花,据说大理荡山寺高僧无极和尚曾策马将此花送于当今皇上,名动一时,号称能治百病,极难培育。据说大理风花雪月四景,上关花便是指此花。” “那怎么能移植至此?”凌叶子好奇相询。 韦明月撇了撇嘴,不答。左一鸣笑道:“我们师母是大理人,自她来后,在此栽种此花,细心培育,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栽种成活的。” 第34章 韦明月面有不愉之色,说道:“左师兄,你带他们去见爹,我回房去。”说罢也不道别,拂袖而去。众人均诧异:“这韦大小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好生无礼,难不成谁惹恼了她?” 左一鸣瞧着韦明月离去背影,轻叹道:“你们此后尽量别在师妹面前提及龙女花、我师娘之类的话题。我们这位师妹,是师父前妻所出,自她母亲早亡后,师父续弦,娶了位大理美人,我这位师妹便经常不开心。我们现今的师母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相处尴尬,连师父都对她们的关系极为头痛。” 众人恍然顿悟。须臾,到达不平门的会贤厅,早有人前去通报掌门韦不平。踏入会贤厅,左右各设十六张深色檀木太师椅,居中二席,已有一人立于厅内相迎。见众人入,那人微笑抱拳:“诸位远道是客,礼数不周,请坐。”吩咐门外弟子道:“看茶。” 邵天冲凝神看那人,见他灰衣布袍,三绺长须,衣着无甚殊胜,相貌算得清俊,目光清湛,偶然精光一闪即逝。耳边听得左一鸣与张一啸恭敬地道:“师父!”随即向他们介绍:“诸位兄弟、铁夫人、凌姑娘,这位便是家师,不平门掌门。” 韦不平微笑道:“不必客套,请坐请坐。”神色间极为客气随和。余人并不知韦不平其人,周超却知他名动江湖三十载,在当今武林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见他如此谦冲平和,不由心折,拜下行礼:“晚辈慕仁山庄周超,见过韦掌门。”余人见他如此,随之行礼。韦不平忙上前相扶,众人一一落座,左张二人立于一旁。 左一鸣向韦不平简略介绍一下,便将登封陈府之事简略叙述一遍,而之前邵天冲等人来此用意,显然韦不平早已从左张二人口中得知。待听完付诸二人遭难之事,韦不平扼腕叹息,随即问:“你师妹呢?” 左一鸣答:“师妹先行回房休息。” 韦不平微皱眉,似乎对女儿无礼之举甚是不满,但终究未说什么,招手对左一鸣耳语几句,左一鸣随即向众人托辞离去。韦不平歉然道:“我这小女十分顽劣,因自幼丧母,我对她过于纵容,若有失礼,尚请见谅。” 邵天冲道:“韦掌门客气,韦姑娘救我们一命,感激尚且不及,如何说她失礼?” 韦不平轻叹一口气,面色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启齿。他思忖良久,缓缓道:“凌姑娘的遭遇我已得知,此事若说与飞斧帮有关,那实是棘手之事。诸位于飞斧帮之事可有耳闻?” 邵天冲摇头不知。周超答:“飞斧帮近年声名鹊起,但不闻其迹,善恶难明。” 韦不平凝视他们,说道:“飞斧帮迅速崛起,决非偶然,其后有不明势力支撑,其志不在江湖。” 众人茫然相视,不解其意。韦不平见他们一脸懵懂,缓缓道:“简单点说,据我所知,飞斧帮幕后是朝廷的一股势力,至于属于哪方,还不能确证。这位凌姑娘的父母,倘若得罪的是飞斧帮,那便是得罪了朝廷,可不是江湖恩怨这般容易了结。” 凌叶子“啊”的一声惊呼,急道:“那可如何是好?我爹娘未涉官场,怎地会和官府结下梁子?” “现今飞斧帮商未明确立场,属于朝廷哪股势力,我们也不得而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怎么办?”凌叶子一脸凄惶,转而向邵天冲,无助之极。邵天冲立起身,行了一礼,说道:“以韦掌门之见,该当如何?” 韦不平沉吟片刻,道:“至少不能正面与之为敌,我先去飞斧帮一探究竟,旁敲侧击。诸位即远道而来,不如先在此安歇,等我回转,再作打算。” “可是……”邵天冲犹豫一下,道:“韦掌门,你只身一人前去么?” “我一人前去进退均易,倘若带了门人弟子,明去未免有兴师问罪之闲,引起飞斧帮猜度;暗探的话带人亦极不方便。” “我们是当事之人,怎能由韦掌门一人前去涉险?即使无险,我们又焉能坐视,让韦掌门替我们奔波?不如我与韦掌门同去,周兄在此照顾凌姑娘。”邵天冲道。 周超怔了一怔,一时难以作答。韦不平打量邵天冲良久,点头道:“也罢,不过小兄弟若与我同去,可莫怪我僭越,你得听我吩咐行事了。” “那是自然。” 凌叶子目光楚楚,盈满担忧之色。邵天冲向她微笑以示放心。张一啸则领了周超等人前去客舍歇息。 凌叶子独自在不平门后园闲步,满怀心事难以排遣。忽地脚下不慎一绊,身子向前俯冲。她不待身子着地,立即一个翻跃,满拟站稳脚步,谁知踏足处一空,身子下坠。她吃惊之下无处借足,一手推出,撑到一方土壁,借此提气向上,抬头时却发现一面细眼网由天而降,将她罩在其内,跌落陷坑。那陷坑倒是不深,堪堪一人之高,只是形状颇为狼狈。凌叶子第一个念头便想:“在这不平门中尚遭人偷袭,难不成韦掌门意怀不轨?”随即否认此念:“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韦掌门若需对付我,何必如此伎俩,但左张二人,我便无法抵敌。”抬头看去,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看着她,双手抱胸而立,神情淘气。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却一脸狡狯之色。 凌叶子啼笑皆非,道:“小弟弟,你做什么呢?这陷阱是你设的?” “是啊,我无聊得紧,找人陪我玩儿。”那孩子笑着走上前来,弯下腰道:“姐姐你若是陪我玩,我便放了你,若是不陪我玩,我便走了。这网是金丝织成,你逃不脱的。” “乖,那你放了我,我便陪你玩儿。”凌叶子见他生得可爱,心生欢喜之意,语调便十分柔和。那孩子咯咯一笑,伸手去解网索。凌叶子跳出坑来,蹲下身,牵着他手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韦海颜,快十岁了。”那孩子吐了吐舌头,接着道:“韦不平是我爹爹。” “哦?”凌叶子不由一怔,心想:“韦掌门看来年纪非小,估摸也有五十左右,怎么儿子这么小?”旋即想起左一鸣所言,立时明白这孩子乃是庶出。看情形这孩子十分机伶可爱,却孤单得紧。她心下怜惜,伸手摸了摸韦海颜的头发,忽然惊声尖叫了一下。原来那孩子头上竟不知何物,刺中她掌心,微微生疼。她伸手看时,掌心只有几个红点,并无大碍。她又惊又怒:“这孩子好生狡猾,总爱捉弄人。”再抬眼看韦海颜,却见他哈哈大笑,从头上取下几枚苍耳。苍耳子是一味中药,果实却有毒。表面生有倒钩,经常成为孩童手中玩物,没料到这孩子拿来戏弄她。 韦海颜见她脸现怒色,腆着笑,小心翼翼道:“姐姐你生气了?我不是有心惹你生气。”凌叶子见了他一脸讨人喜欢的笑,怒气终于发不出来,微嗔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捉弄人呢?” 韦海颜撅一下嘴,说道:“没有人陪我玩,我无聊得紧嘛。” 凌叶子因有前车之鉴,有点紧张地轻抚一下他冰雕玉琢般粉嫩的脸,微笑道:“你这么可爱,为什么没有人陪你玩儿呢?是不是你捉弄人捉弄得狠了,所以大家怕了你?” “才不是,是没有人喜欢我。” 凌叶子一怔,不明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问道:“谁不喜欢你了?你爹,你娘还是你师兄他们?” “都不喜欢我。我爹成日里说我是小孩子,没空陪我,叫我找姐姐玩。可是我姐姐讨厌我,从来不理我。我娘就总在她的绣楼里刺绣,极少下楼。她那绣楼里阴阴暗暗的,成年不见阳光,我不喜欢呆在那儿。师兄们就只知道敷衍我,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们。”韦海颜仰面道:“姐姐你长的好看,你陪我玩儿。” 少女总是喜欢有人称赞自己,尤其这称赞之语自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口中说来,更显至诚。凌叶子不由得心中欢喜,微笑道:“好啊。”她却不知那孩子自幼在武林世家长大,对于江湖中吹捧欺诈那一套并不陌生,奉承话随口拈来,十分容易。那孩子拍掌欢呼,拉着她的手疾奔。两人在后园之中兜兜转转,玩耍半日,转到一处小阁楼前。那小楼位于竹林松风之间,清雅宜人,门前除了两株龙女花,尚用花盆栽了几株文珠兰。那花叶如剑形,花瓣如线,幽幽清香。凌叶子禁不住上前轻抚一下,说道:“这兰花据闻素喜潮湿温暖,不知如何在此栽植成活的?” “我不知道,我娘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尤其是那龙女花,我娘从不许人碰的。”韦海颜伸手指阁楼,“我娘住在上面,这二天,我姐姐也被关在那里。” “什么?”凌叶子吃了一惊。“你姐姐?韦明月么?” “是啊,不知为何,我爹走前吩咐左师兄,把我姐姐关在我娘绣楼之上,叫我娘好生看着她,不许她出去闯祸生事。”瞧他眉宇间喜动颜色,似乎是对韦明月被父亲关押之事兴灾乐祸。 凌叶子呆了一呆,心想:“韦姑娘上回去陈府救我们,怎称得上闯祸生事?当真奇怪。”呆怔间,楼上专来人声:“颜儿,你这孩子又去哪淘气了?”语声低而极柔,如一股清清细流舒缓地滑过人心田。凌叶子抬头一看,见一黑衣女子端立于阁楼之上,黑纱覆面,手扶栏杆,柔软黑缎之下,身姿曼妙,隐隐绰绰。虽面容不得而见,光闻其声,见其姿,已觉得千般风情尽集于一身。 端视间,韦海颜拉着凌叶子的手,直奔上那绣楼。凌叶子不由自主跟着他飞奔,无暇言语。到了二楼,他松开凌叶子,扑上前搂着那女子,脆生生叫道:“娘!” 第35章 凌叶子这才明白,那黑衣蒙面女子原来是韦夫人。只是青天白日之下,在自己家中尚以纱遮面,未免不合情理,端的怪异。她衽裣一礼:“韦夫人,小女姑苏凌叶子,日前因有事相求于韦掌门,故暂寄居于不平门,无意相扰,尚请宽宥。” 韦夫人“哦”了一声,反应冷淡。韦海颜道:“娘,这位姐姐陪我玩了半日了。”韦夫人柔声道:“乖,没捉弄姐姐吧?” 韦海颜握着她的手摇晃道:“娘,你总是当我只会捉弄人。”那女子不言语,从眉眼间看,似乎轻颦浅笑,宛若春风。她那张脸唯一露在外的就是眉目,双眉如青山之黛,双目如浅水之清,盈盈间令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她款款上前几步,说道:“难为姑娘了,小儿向来顽劣,甚少玩伴,倘有令姑娘不愉之处,但请直言,不必相护。”她一双手白得刺目,与黑衣相映衬间,更显分明,近于剔透的肤色,令人有种不禁风吹的感觉。凌叶子不由自主地想:“这女子天生有一股勾魂摄魄之处,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我身为女儿家尚有此感,无怪乎韦掌门一代宗师,也要为她所惑。”她微笑回应了几句客套话,二人之间近于冷淡,凌叶子颇觉尴尬,便想告辞。 正欲离去时,凌叶子听得屋内有人烦躁地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声音虽不复明快爽朗,但仍听得出是韦明月,只是大约叫得久了,有几分嘶哑之音。她微一惊,回首朝屋内凝望。 韦夫人轻移莲步,半遮于门前,道:“凌姑娘可有贵干?” 凌叶子一怔,觉得自己未免唐突,面上一红,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听得韦姑娘的声音,略觉好奇而已。” 韦夫人沉默半晌,道:“老爷既然将明月姑娘留在我屋内,叫我好生照料,必有其因,我甚少理事,也未曾详加细问。凌姑娘莫非和明月姑娘甚熟?”她口口声声称韦明月为明月姑娘,客套得近于生份。 “小女与韦姑娘也算得是朋友吧。韦姑娘曾救小女一命,心下甚感激,只是无缘道谢。如今见得韦姑娘被……被……于此,不免有几分……”她本想说被困或被囚,但终觉不妥当,话到嘴边又缩回去。 “是谁在外边说话?”韦明月在屋内问。 “是一位姓凌的姑娘,说是你的朋友。”韦夫人向屋内答道。她与韦明月说话间,也是款款轻柔,生似吓着旁人。 屋内静了片刻,韦明月“哼”了一声道:“姓凌的姑娘?她来做什么?” “凌姑娘大约是想见见你吧。”韦夫人以目光相询,凌叶子点了点头。 韦明月道:“让她进来吧。” 韦夫人犹豫半晌,韦明月怒道:“怎么,我已经被囚,有人来见我一面都不让见么?死囚还让探监呢!” 韦夫人吓了一跳似的,轻抚胸口,低低道:“既是这般,凌姑娘请随我进来。”她牵着韦海颜在前引路,凌叶子相随而入。自背后瞧去,韦夫人的身段绰约如少女,虽步伐间并不似身有武功,但每一步却均轻盈如絮,落地无声,当真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进入内间,她轻叩室门,但韦明月明明受制于屋内,无法前来开门,她此举便仅以表尊重。待韦明月哼了一声,她才轻推开屋门。凌叶子随之步入,见屋内窗帘低掩,棂窗半闭,微风起伏间,室内忽明忽暗,韦明月端坐于屋内一角,脸上神情隐隐间充满愤懑怒气。韦夫人拉着韦海颜悄然退出,只余二人。 凌叶子走近前,在韦明月身前一圆凳上坐下,适应了一会方能看清屋内情形。四下里除了桌椅床塌等简单陈设,几乎空无一物,真不明白韦不平何以将女儿囚于此处。韦明月哼了一声道:“这二日无人与我说话,闷也闷死了,你来陪我聊几句解闷儿也是好的。” “韦姑娘何以被困至此?” “我爹关的,你还不明白么?在不平门内,除了我爹,谁能将我困在此处?”韦明月言下愤愤。 “韦掌门却又为何……韦姑娘不会自行走出去么?” “左师兄每天来点我一次穴,闷死我啦!”韦明月怒气冲天,说道:“我爹还不是怕我去找他!” “找谁?”凌叶子不解其意。 “秋渐浓。”韦明月的声音降了下来,提到这名字几乎便有些柔情万缕之意,与她明净爽朗的个性大为不符。凌叶子听得心头暗惊:“莫非她与秋渐浓有些牵挂不清的关系?”再想秋渐浓容貌出众,这位韦大小姐正值情窦初开之龄,喜欢他也非奇事。 “你去外边看看那女人在不在。”凌叶子一怔,随即明白她所指的是韦夫人。于是起身出门一探,外屋寂静无人。遂回转道:“韦夫人走了。不过要不要防隔墙有耳?” “不用的,这屋又不透音,她不会武功,听不见的。” “韦姑娘与韦夫人的关系似有几分……” 韦明月又是冷哼一声,说道:“那女人不知窝着什么居心,嫁来不平门,我总疑心她是哪里来卧底的,要不然便是哪座深山里的狐狸精,专来迷惑男人。” 凌叶子听她此言,颇觉尴尬,无法接口,暗觉此乃旁人家事,无从插口,亦不该再听。韦明月却似是个直率之人,并不避忌,继续道:“我爹近年给她迷得神魂颠倒,简直不知云山雾海。那个小捣蛋又深得我爹疼爱,她在这家中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凌叶子听她这般形容继母,不禁微觉好笑。 “你怎么会撞来此处?” 凌叶子将偶遇韦海颜之事说了,韦明月道:“原来你是给那小捣蛋捉弄了,下次你见他可得小心。我还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给我解闷儿。”她显是给关得十分气闷无聊。 “我得知韦姑娘被困于此,也确有来看望你之意。只不知韦姑娘与那秋渐浓是何……如何认识的?”她想问他们是何关系,终又觉得唐突,改问他们如何相识。 韦明月想了想,道:“我认识他还是前年的事了,当时他无意中救我一命,自那以后,我就对他印象深刻,总有几分……总有几分……”她迟疑片刻,面泛红潮。不管她如何豁达,终究是个闺中少女,说到此事,难免害羞。停了停,道:“之后,有一次听闻有人在嵩山发现他踪迹,百余人联手于嵩山之上对付他,我就偷偷跑出去看。谁知行至少室山剑峰上,便听得有人长啸震耳,当时我掩着耳朵狂奔上去,越近越觉得啸声令我心头气血翻涌,耳膜欲穿。我勉强接近剑锋上一块巨大平石,上面隐隐约约站满了人,尚未看清人众,已晕了过去。待我醒来时,他抱着我向山下奔跑,回首再看,山上火势冲天,浓烟惊人。时值盛夏,冰雪已融,但观其火势,便知人为,否则剑峰上怎会燃起如此大火?许多人自浓烟中狂奔下山,只怕有些来不及下山的便烧死了。” “此事我倒是听左大哥提起过,可他说这火是秋渐浓纵的。” “当然不是。”韦明月恼怒地道:“当时我曾问过秋渐浓,他说不是他纵的火。” “此人所言可信么?”凌叶子苦笑。 “他说不是就不是,他那人骄傲的很,不屑骗人的。何况他杀人便如切豆腐一般,哪用得着纵火这么麻烦。我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定是嫁祸于他,只是我爹他们不信我。他那是第二次救我了,自此之后,我便对他感激得很,总是跟着他。跟了一阵,他说我们萍水相逢,决不会有结果,不让我再跟着他。”言毕,神色黯然。 “原来他还会救人,我道他只会杀人呢。” “自然也会救人,不过救人是偶尔之数。其实杀人也不算经常,他杀人总是人家先惹他的。”韦明月处处维护,令凌叶子无言以对,心想:“在你心中,那人纵残忍暴虐,你也会找借口替他掩饰。难道别人先招惹他,他便有理由杀人么?”转念又怀疑秋渐浓屡次相救韦明月,不知是不是得知她是韦不平的掌上明珠,另有所图而利用她。但此念只能在她心头盘桓,却无法说出。 “韦姑娘,我可有能帮助你之处?” 韦明月想了一想,道:“你若想帮助我,便帮我逃出去。”说罢,眼中闪动着希翼之色,流光溢彩。凌叶子大愕之下,无法回答。一来她自觉做不到,二来也觉得十分不妥。以这位韦姑娘的个性,若是得了自由,不问而知多半是会闯祸,那岂非对不起韦不平?思之再三,她惟有暗地里叫苦。 “怎么,你不愿意帮我?”韦明月面有不愉之色。 “可是——可是我哪有能力帮你?”凌叶子在替自己找托辞的借口。 “你听我说——”韦明月示意凌叶子附耳过去,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听罢,凌叶子十分吃惊,半晌无语。 “很容易的,你做不做?” “我……”凌叶子讷讷几句,无法成语。 “愿不愿意你直接点行不行?我不喜欢扭扭捏捏的。”韦明月的直率与凌叶子的柔弱恰成鲜明对比,她极不耐烦凌叶子不明朗的态度。 “明月姑娘。”门外响起韦夫人有节奏的叩门声。门虽半掩,她却不失礼仪。她来去时均悄无声息,将二女吓了一跳,凌叶子不由怀疑这女子是不是猫托生而成人,虽无武功,行动却总是猫一般诡秘。 “干么?你偷听我们说话么?”韦明月质问。 韦夫人缓缓摇头,一双眸子在昏暗不明的室光中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她走近几步,说道:“不过我无意听到最后几句,得知明月姑娘想要离开此间。明月姑娘想得自由之心,我也明白。” 第36章 “你明白?你明白地去告诉爹,让爹将我看得更紧一些?” “我知道明月姑娘从不相信我。不过我与明月姑娘同为女子,我也曾年轻过来,姑娘家的心事总是一般的。你的事我也听你爹爹提及几句,略知一二,我希望韦姑娘命运能由自己左右,不必到头来徒生惆怅。”说到此处,她语意幽幽,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伤痛,抑或是凄清。 韦明月怔了怔。她素来不喜欢这个后娘,二人也极少说话,一向以来,这个后娘总是寂冷孤僻,深居绣阁,未料到会说出这般言语。 韦夫人又道:“姑娘觉得我不喜欢你爹爹,嫁给他另有目的,那也不算全错。我确然对韦掌门只有尊重之意,而无男女之情。但自从我嫁给他那天起,我便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从无他念。” “哼!” 韦夫人并不介意韦明月的冷淡,续道:“我知道那种将一个人放在心中,萦绕不去的苦楚,我也曾经这么痛过,可是我再也没机会回头了。姑娘性格不拘小节,不同于寻常闺中少女,我也盼姑娘能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若是姑娘真想逃出去,寻找你心中的那个人,说不准我可以帮上几分忙。“ 二女愕然之至。韦夫人一副浑不理世事的模样,长年幽居,理应是个谨守三从四德的闺中少妇,竟尔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不由不令她们刮目相看。连韦明月都不由得佩服起她的直言无讳来,忍不住便道:“你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我既说得出口,便不会怕什么。你爹虽从未听过我说的这些话,但他心中无所不知。只是你并不了解你爹爹,他心中能藏下无数的事。或许你们觉得我说话太过大胆,不过我是夷人女子,自小便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规矩。” 韦明月觉得颇有几分匪夷所思,神态间略有不信:“你当真是想帮我?不会去告诉爹爹?” 韦夫人不答,却静静地看着韦明月。 正文第八章飞斧之秘 却说邵天冲随韦不平到了成府,亦即是传闻中飞斧帮的总舵门前。韦不平并不直入成府,却在成府对面的客栈租了一间房住下。邵天冲虽不解其意,却相信韦不平自有安排,也不多问。入夜时分,韦不平道:“你在此等候,我先去探一番。” “我不用去么?” 韦不平扫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邵天冲脸上蓦地一红,明白自己去了唯有添乱。韦不平收拾一下,换了件紧身衣便独自出了门。邵天冲等候之中心情犹如上紧的满弦,忐忑不安,在客栈院后小河边踱来踱去。过了半个时辰,方才二更时分,对邵天冲而言却似过了数年般漫长。正焦躁间,忽听得人声:“钱兄,你也是睡不着,出来散心么?”邵天冲一怔,借着稀微星光瞧去,远远地有两人走出院子后门来。 “是啊,入夜才至此,也不好意思先行去成府拜访,只得先在此住下,可心里憋闷着事,总觉得有些难以入睡,便出来走走。” “我也是与你一般。” 邵天冲听得他们说到成府,登时多了个心眼。虽觉偷听人说话甚是不妥,但既与成府有关,他便忍不住好奇。见那二人并未发觉他,便一步步退到一株树后藏匿起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先前那人道:“你可也是收了成信的礼,才前来飞斧帮作客?” “嘘。”那姓钱的似谨慎些,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方道:“此事你不觉得诡秘之极么?飞斧帮声名日盛,何必煞费苦心,找我流星剑派这样的小小门派来此作客?而且还馈以重礼,实在叫人好难明了。” 另一人静默片刻,说道:“我也觉得甚奇。” “你江南霹雳堂声名鼎盛,他们想结交你也不稀奇。” “霹雳堂之所以薄有微名,实在都是因善制火药之故,与武功并无多大干系。”那人说的甚是至诚。“谅必飞斧帮是需要我们制造火药?”两人又谈论几句,仍是说不出个究竟,不过邵天冲倒听了个大致明白。这二人乃是霹雳堂与流星剑派的掌门,收受了飞斧帮的重礼,前来赴一个不明原因的盛宴。而飞斧帮相赠的厚礼,却似是经过暗中调查,投其所好,因之令这二人都心动不已,收下重礼,赶来赴宴。 姓钱的道:“雷兄,你收的是何等样的重礼?” “说来也不算贵重,但却又贵重无比。我二人素来交情深厚,告诉你也无妨。我霹雳堂素以雷火弹著称,不以武功见长,这便是我姓雷的一块心病,霹雳堂在江湖中始终居于二三流之位,难以抬头。而飞斧帮送来的,却正是一本我梦寐以求的内功心诀,名叫皓阳心经。” “啊……”姓钱的惊呼一声,“如此看来,飞斧帮对雷兄的重视远在兄弟之上。这皓阳心经可是当年一代名侠卓皓阳所创,他们竟将这般高深的内功秘籍以相赠,其用意便更令人难以揣测了。” “说的是。我翻阅一遍,实在是心动不已,无法遏制。但也知此行必凶险于我们意料之外,倘不是叫人卖命的事,如何会以此秘籍馈赠?他们也不怕我逃跑或赖账,那是吃定我们霹雳堂了,以飞斧帮的势力,我决不能吞了秘籍却不做事。”说罢,那姓雷的苦笑。 “我也是这般。”姓钱的长叹一声,“此番只怕要将命卖在这里了。”说罢,自腰间解下一剑,剑身以绸布包裹,托在手上时小心翼翼。他解开绸布,一手托鞘,一手握剑轻轻拔出。星光下,那剑刷地泛出雪亮寒意,薄薄剑身,窄窄剑刃。他信手一挥,剑光刺目,令人不敢逼视,将四下里照得微明。树上一片叶子缓缓飘下,他竖起剑刃,那树叶轻悠悠落于剑刃之上,紧贴剑刃继续滑下,掠过剑刃处从中划成两片,而下落之势丝毫不变。 姓雷的长吸了口气:“无怪钱兄这般心动,这真是使剑的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好剑,自古名剑美人,最是令武人心动,可否容我近观?”姓钱的将剑递上,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将剑递了回去,赞叹道:“我从不使剑尚且为之所动,难怪钱兄硬着头皮也要来此。” “正是。”姓钱的又一声长叹,“此剑送到时,我思之再三,实在无法拒却诱惑,纵是鸿门宴,也忍不住要来瞧瞧。” “只怕到时候掉了脑袋,再也无法提起此剑。”静夜中,忽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这一声不啻晴天霹雳,令钱雷二人呆住。但见夜色中缓步行来一个白衣人影,那白衣在黑夜中格外令人瞩目,照理说这样一个人走近,决无不知之理。但这人是何时到来,何时接近的,包括邵天冲在内的三人都完全不知。 只是邵天冲听到声音,便整个身子冷了大半截。那一袭飘然的白衣,清亮的声音,正是他屡次得罪的秋渐浓。虽说这次他身边八人均不见,只是他一人前来,但那八人究竟是否埋伏左近,实在难说得很。何况就算那八人均不在,他也决计无法应付。 “那位树后的兄台,也该出来了。”秋渐浓缓缓道。邵天冲心头又是一凉,彻底地从头冷到了脚。他心知避不过,便自树后走了出去。钱雷二人又是一惊,均现愤怒之色。 “原来是邵公子,别来无恙。” “承蒙记挂,你有何目的不妨直言。我偷听虽属不雅,却无伤害这二位之心,只怕你秋公子却不是这么单纯。” “说的也是。”秋渐浓道,“深更半夜至此,总不会是如你们三位一般有如此闲情雅致,若无所求,此刻我自是高床软枕,一夜无梦。” “你想怎么样?”雷钱二人怒气多于畏惧,毕竟他们并不知秋渐浓的身份。 “也不想怎样,不过在下甚是喜欢钱兄手中的长剑而已,颇有意拿来把玩几日。” “那可得看看你能不能拿走!”姓钱的冷笑。长剑本已出鞘,他扔下剑鞘,剑身如柳叶,抖起剑花点点,分刺秋渐浓身上六处穴道。这姓钱的所使剑法叫流星花雨,剑招一出,果然有点点流星、满目花雨之势,剑法煞是轻灵好看。姓雷的不擅近身搏斗,便立于一旁观看。 秋渐浓脚下微移,步履从容,衣袖几乎纹丝不动,每一剑均贴身而过,剑剑惊心,却剑剑无险。姓钱的招招落空,那剑气便能将树叶劈为两爿的宝剑,竟只是紧贴秋渐浓的衣服,以剑身滑过。十招过后,姓钱的脸色已变得如剑光般惨白,连邵天冲都已看出,秋渐浓分明便是在戏耍对方。 “钱兄且退。”姓雷的喝道。姓钱的闻言疾抽剑后退,瞬间一枚黑色圆球呼啸而至,滴溜溜地射向秋渐浓。白光掠起,夜幕中犹如一片徐徐坠落的云霭,那黑色圆球不知所踪,而姓钱的手中长剑陡然飞起。长剑尚未落地,一阵震人耳鼓的爆响便起,黑烟翻滚,血肉横飞间,邵天冲避之不及,被溅得一脸血迹,只及挥袖掩面。尚未待他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又是一条人影自客栈后院门口疾射而出,如离弦之剑般穿入烟幕,伸手夺得自空而落的长剑。这一变故生于电光火石间,快捷得令人难以想象,更莫说看清变故如何滋生。 稍定,邵天冲放下衣袖,黑烟未散,但已能视物,但见烟雾中一人持剑而立,剑上如水清寒,照亮那人的眉目。眉如刀,鼻如雕,沉静的面容便如石像般有斧凿的气势。秋渐浓与邵天冲的个子本已甚高,但这人较他们二人还高三分,宽肩长腿,站着便有铁塔一般的魁伟。先前秋渐浓接住那姓雷的所发的雷火弹,以指力弹回,那雷火弹先击中姓钱的持剑右手,他把握不住将剑震飞。继而雷火弹炸开,在雷钱二人退得接近客栈后院时,将他们炸得粉碎。 第37章 那接剑的人自院子后门而出,距剑甚近且出其不意,因此竟在秋渐浓面前夺得那长剑。此一剧变邵天冲完全未曾看清,秋渐浓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虽说那人较他离剑近得多,但其身手之迅捷,却也是他生平所仅见,不由得不令他微微震惊。 “嘿嘿。”持剑的人冷笑连声。“剑虽好,也要看持剑者之心,似兄台这般心狠手辣、杀人夺物,显非正人君子所为,这般宝剑若落在兄台手上,岂不可惜?” “说得好!”邵天冲击掌而赞。他神色自若,丝毫不以秋渐浓为惧,心中觉得那人说得他十分痛快,便忍不住要喝彩。那人微微诧异,朝他看了一眼,笑道:“小兄弟,你面前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难不成你不害怕?” “害怕便不说,说了便不害怕。世间恶人在所多有,人人害怕,恶人便会愈逞强。但我自信邪不胜正,总有正义长存,制约邪恶。” “说得好。”这回轮到那持剑的人赞誉邵天冲,只是他手持长剑,无法击掌。 秋渐浓淡淡道:“我倒是不知正义邪恶,我只知适者生存。” 那人长笑。笑声豪迈爽朗,声彻九宵,与秋渐浓的清亮寂冷截然相反,给人的是一股暖暖和煦之意。邵天冲听得几有血脉贲张之感,深觉这人极得他心。 雪刃白衣夜空相交,除了衣袂风声,完全不闻二人拳脚刀剑相交之声。秋渐浓仍是空手,那人却将长剑使得轻若飘絮,百步之内鼓荡起一阵气流,卷得周边树叶纷落,围着二人所形成的气流剑势,旋转着竟不落地。邵天冲退后观看,他一颗心便盼望着那持剑的人得胜,最好将秋渐浓一剑刺死。 二人的交战,是邵天冲自出道以来所见最惊心动魄的一场争斗。他从未见过秋渐浓正式出手,此际一见之下,惊如冬日寒鸦,不由自主心头微栗。那白袖如流云挥洒,掌势如飓风刮面,招招精微,式式夺目。而持剑之人在他掌风笼罩下,如怒涛中一叶小舟,却顺流而漂,危急而不见险恶,剑光依旧吞吐如故,使得秋渐浓屡攻不下。邵天冲看得良久,渐渐悟出一个道理:“浪涛强则不可逆流而上,只需随波逐流,便得以在怒涛中幸存。而生存则是第一要紧事,只有先保存自身,方能窥对方空门而入,这便是以柔克刚的道理。秋渐浓的武功路子亦非刚猛,但其柔和之力恰如平静海水,动辄如惊涛骇浪,要将你卷入吞没,静则如涓涓流水,清澈见底。”再瞧得片刻,似乎仍是不分胜负,邵天冲的手心却已捏出汗来。 秋渐浓心下暗惊且不说,那持剑人的心惊却犹在他之上。秋渐浓徒手,他执利剑,苦撑之下尚且仅能立于不败,可知他实在并非秋渐浓的敌手。这一战直令风云变色,观者心惊。 转眼过了四更天,春末夏初渐已昼长夜短,天色微明,照得二人脸容更为清晰。长剑起时,秋渐浓的身形亦起。那持剑人抛开长剑,一掌迎合而上,二人双掌相交,击起遍地落叶,河道内水激如柱,溅得邵天冲一身而不自知。蓬然一掌后,两人均后退,秋渐浓身形折起,冲过客栈院墙,踏青瓦碧檐而去。离别时笑声随风相送:“好对手,此剑配你也不算折了它,我便送给你作个人情了。”他果然没有拿走那把剑。 那人呆立当场,一滴汗水此时方顺发际落下。他原以为自己今日必当命送至此,谁知秋渐浓那一掌一击即退,且轻易放弃了那把他原想夺之的利刃。他舒了口气,缓步上前捡起长剑与剑鞘,方发现地上一方扁扁铁匣落于地面。他捡起铁匣,惊噫了一声。 “兄台,在下邵天冲,多谢相救之恩。”邵天冲亦回过神走近前来。 那人回首一笑:“算不得我救你,若是秋渐浓不自行离去,再战个把时辰,我们二人都要死在这里。” “兄台知道那人是秋渐浓?” 那人答道:“我本也不认识,不过如此武功,如此相貌,定非秋渐浓莫属。” “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小姓卫,草字渡天。”东方的晨曦照在他脸上,明亮而带笑的双眸,微黑的肤色,英气勃发而豪气万丈。 “原来是卫兄。”邵天冲充满热忱的神情,许是感染了卫渡天。他哈哈一笑,上前拍拍邵天冲的肩,问道:“兄弟月夜偷听人说话,莫非也是为这两件宝物?” “宝物?”邵天冲一怔,随即摇头,“我只是无意间偷听到而已,因那二人谈论之事与成府有关,才细听下去。” “与成府有关?”卫渡天一怔。 不知怎地,邵天冲觉得与卫渡天一见如故,虽初识却极之敬佩信服,竹筒倒豆子地将前事和盘托出,甚至连韦不平夜探成府之事也不违瞒。倾听间,卫渡天眉头深锁,神情愈发惊讶。待邵天冲言罢,卫渡天立即道:“韦掌门至今未返客栈,莫非有何意外?”他心思机敏,立即便想到此处。邵天冲经他一言提醒,方才想起。“哎哟”了一声,心中紧张起来:“韦掌门二更前出发,已是五更,他怎么竟还未回?以他的身手,难道也遭逢意外?”霎时有几分六神无主。 卫渡天凝神良久,道:“飞斧帮素无恶名,因何有此异举?兄弟,你可想是十分想查明此事?” “自然,我此来开封,便是为此。” “想要知道究竟,十分简单。若不深入成府,怎能探得其详?” “我也想,可是以韦掌门如此身手,尚且一去不回,那成府真是令人高深莫测,我如何能进得去?” “傻瓜,原本不易,可如今我们手中却有两件东西,可凭此进入成府。”卫渡天晃了晃手上的剑与铁匣。 “那是何物?” “皓阳心经。”卫渡天嘿嘿一笑,“那霹雳堂掌门心思挺细,居然将心经装在铁匣中,没随他炸得粉碎。他们两人已然翘了辫子,不如我们二人去替他们赴那鸿门宴。” 邵天冲怔了一怔,道:“我们分明不像那钱雷二人,如何装得像?” “谅飞斧帮也无几人识得这二人,只要装个大致相似便行。兄弟你装姓雷的,我装姓钱的。”不由邵天冲分说,卫渡天便将他带回客栈,让他坐着相候,自己先行离去。不久,他带了一堆东西,开始给邵天冲化起妆来。邵天冲只觉他双手在脸上涂抹,完全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不久,卫渡天拿起一面铜镜,递在他手中。 邵天冲揽镜自照,吃了一惊。镜中那张脸虽还未十足形似那姓雷的,却也有六七分相似了。他又惊又奇,见卫渡天已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他不由问道:“卫兄,昨晚你只是见了那二人一面,如何能将他们面容记得一清二楚?” 卫渡天笑道:“我在客栈院墙内偷窥他们,因怕走近给秋渐浓发觉,也便没有记得十分清楚,但特征之处总还是记得一二。人的脸总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只要特征之处妆扮得相似,便觉得十分像了。只是我口音不像江南人,一会我尽量减少说话,兄弟你得机伶些,随机应变。若我捏你手心,你便不可再言语。既是宴会,多半人多,我们能不与人说话,尽量便不开口。” 邵天冲答应了。两人装扮妥当,换了衣衫,还真与钱雷二人颇为相似,只是卫渡天的身材过高,未免有些破绽。临行时,卫渡天又道:“韦掌门未必发生意外,倘若他回转来不见你,定然心焦,你且留封书信给他。”邵天冲闻言留了一封书信,心想:“这位卫大哥好生心细,什么事都想得周到。” 成府门前蹲踞二只石狮,内门侍立二名护院,一身短打,精悍干练。见邵天冲踏上门阶,两名护院恭谨地道:“不知二位贵客自何而来,有何贵干?” “在下江南霹雳堂雷远,流星剑派钱洪求见成信二当家。”邵天冲按着预先卫渡天所授抱拳回答。 “原来是前来赴宴的贵客,自江南远道而来,不胜荣幸,稍待小人通报。”一名护院烟也似地奔院内去了,一看身形便知身手不弱。邵天冲心中惴惴不安:“一名护院已非庸手,这成府显是藏龙卧虎之地,今朝别有来无回。” 不多时,那护院折返,领了二人前去拜见成信。一路见两边游廊下三五步便立有一名护院,均是寻常护院打扮,却不时目射精光。走过当中穿堂,转过影壁,方是正厅。但成信招待他们之处却不在正厅,而是正院后曲桥相接的一处水榭。到得水榭,早有二人立于曲桥那端相候。 那二人迎了上来。当先一人年约四十许,着褐色茧绸长袍,脸容枯瘦,见人挤出三分笑意,尚比哭还勉强。另一人年纪相仿,着宝蓝色团花缎衫,恂恂儒雅,一团和气。蓝衣人堆满笑意,拱手道:“贵客驾临,不克远迎,失礼之处,尚请恕罪。” 邵卫二人见他二人客气,忙还以一礼,邵天冲道了姓名,卫渡天却只含糊应声。那蓝衣人笑道:“这位是我飞斧帮大当家盛千寻,在下成信。久仰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见之,不胜荣幸。”寒喧几句,进了水榭落座,却见水榭内已先坐了几人,对邵天冲而言均属陌生。成信向二人介绍一番,方知座中不是一方巨贾便是武林大豪,又或是一派之尊。盛千寻坐客首,却沉默寡言,想来他不善言辞,一应招待礼仪均由成信出面。成信居于次位,此人看来是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之辈,一张嘴极是甜滑。 “今次邀约各位来,无非是想结交诸位江湖朋友,且有一事相商。” “有何事尚请大当家二当家明言,莫再卖这关子,令我们心头压着块巨石,总觉不甚爽利。” 第38章 一名叫方淮川的独脚大盗先道。此言一出,座下附和声众,诸人多半与他同感,均如钱雷二人一般怀着忐忑心情而来。 “那成某便直言无讳了。只是说之前仍需告知诸位一事,便是此话只要一入耳,绝无回头机会。诸位自此便与飞斧帮踏上同一条船,船一日不靠岸,便得同舟共济。”成信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耐人寻味,细听之下,竟似带威胁口吻。在座人均是身份不凡者,谁肯如此受人胁迫?当下便有二人站了起来,欲待变色。 “且先安坐勿躁。”成信双手分别轻按二人,那二人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给他客客气气的轻按之下,不由自主坐倒,脸色幡然一变。 “诸位既来之,便请安之。”盛千寻忽开了口。他只寻常一句话,便令满座无声。他的声音带金属铿锵之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邵天冲几欲抵受不住,便想伸掌去捂耳朵,幸而卫渡天以手相握,一股柔和气息自他掌心缓入,终于心神渐宁下来。抬眼看满座人的神色,均是十分紧张,宛如张张满弦之弓。 成信却毫不在意,仍是笑得如同和气生财的商人:“诸位已肯安坐听成某详言了?”见座下无声,续道:“我飞斧帮崛起于十年之内,其势之劲,令许多江湖同道侧目。但江湖中却无人知晓飞斧帮幕后势力属谁。” 众人耳朵竖了起来,心内隐隐生不安之意。但听成信道:“我飞斧帮近年来,不惹江湖事,只管于各地开设经商场所,聚财敛富,均是为了强兵壮马,铸造军器、训练士卒。” 听到此处,已有一半人霍然起立。一个胖子喝道:“这不是想谋反么?我一家子老小还指着我活命,自个儿提脑袋在手倒也罢了,怎能将家人连累进去?此事一旦败露,那可是诛九族之罪!”站起来的那几人同声称是。 成信笑道:“那诸位莫不是以为听了成某之言后,还能安然而退么?各位一家大小如今早已被成某手下请至寒舍,在座有哪位想要在成某舍下与家人团聚,却也不难。”成信此言一出,激起众怒,那胖子当先道:“这不是摆明了威胁我们?是不是不应允,我们家人便要横死?” “无论何朝何代,与朝廷作对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成信笑得谦恭。 那胖子大喝一声,提气掀起桌子,一双肥厚的手掌轰然推出,巨响声震得水榭微晃,掌风激起,周遭宾客均起身后退。成信笑而无言,将手中酒杯滴溜溜转个圈,激射而出。那胖子掌未至成信前胸,那酒杯已先至他面前。他身材矮胖,酒杯正平他额头,那杯子到时击额而入,杯酒四溅,整只酒杯嵌入他前额。那胖子圆睁双目,罡猛厉烈的双掌就此停在半空。须臾,鲜血沿酒杯口滑入他怒张的双目,整个矮胖的身子向后倾去。他身后是水榭花窗,镂空窗棂经不住他胖大身子挤压,喀喇裂开,只听巨响一声,水涛如雾,激起半丈余。 一时满座俱寒,无人再言。 成信笑眯眯命人换了酒席,众人重又安静坐下,这回听他将话从头说完,再也没人发一语。但听他道:“今上欲将皇位传于太孙允炆,而允炆幼居深宫,少不更事,才智威望均远不及燕王棣。而飞斧帮由周王橚策划创立至今,均在为燕王举事而备。尔今邀天下英雄,共攘壮举。他日燕王登基,诸位便建树不朽功绩,必当加官晋爵,世袭荣华。不知在座诸位可有异议?”周王与燕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共策谋反之计,甚至将势力扩充至绿林之中,确实令人诧异。而二王为不断壮大势力,所用手段必定无所不用其极,照今日之势看来,满座人若不同意共谋此事,只怕没一个能活着离开。众人思之不寒而栗,寂寂间各怀心思。 “此事亦不急于议定,诸位可在此慢慢考虑。”成信端起杯中酒,置于鼻端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将杯中酒一抿而尽。 “既已至此,二位当家但有所命,无敢不从。”一个名叫郑均同的人举杯起身,缓缓说道。他出身世家,声名显赫,飞斧帮多半是看中了他家中万贯财富。然万贯财富均不如自己与家小的性命重要,他不得为之不妥协。方淮川跟着应和,他是一名盗墓人,擅长挖地道,宫廷内变时倘有地道可直入皇宫,那自是对情势十分有利。至于霹雳堂之所以在众人之中独得厚赐,则更易理解,举凡兵变,火药自是用处广泛,霹雳堂的雷火弹体小而易及远,杀伤力甚强,是以为飞斧帮所看重。思及此,邵天冲心潮起伏,一时间对此事极难把握善恶,竟不言语。出神间,卫渡天在他掌心用力一捏,令他惊醒。座上余人均已举杯表示愿誓死效力燕周二王,卫渡天亦已举杯应是,唯邵天冲未语。邵天冲省悟,也举起杯来,表示誓死相从。成信见他良久未语,是以眼光在他身上多转了几圈,目光闪烁,幸未多言。 随即众人在成信示言下歃血为盟,均以先祖或至亲名义对天起誓,决无背叛泄露之意。当然,卫渡天与邵天冲起誓时却是以雷远与钱洪的祖宗家人起誓,口中一边含糊地念,心中一边暗叫抱歉。誓毕,成信道:“诸位可各自返回,帮中有所需时,随时联络诸位。至于诸位的至亲家人,则先在成某寒舍作客几日再说。”说得客气,其实无非是软禁扣押,以防众人生变。人人均暗生怒意,却只能默然认命。一顿酒席吃得味同嚼蜡,不久便均停箸,唯有成信吃喝的十分自在。盛千寻也只微微动箸,席间由头至尾,他只发了一言,倒似整个飞斧帮由成信作主一般。 席散,诸人径自离去。成盛二人送至成府门前,成信忽唤了一声:“雷兄弟!” 邵天冲猛然一震,身子僵直。卫渡天紧靠他身边,他微斜视间,见卫渡天目光灼灼,心中稍为宁定,转过了身去。成信微笑道:“雷兄弟,你霹雳堂善制火药,其秘技向不外传,不过将来倘有所需,只怕你也不得藏私了。” 邵天冲陪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出得成府去,清风徐拂,凉意遍生,他方觉身上衣衫已被汗湿。两人快步走入客栈,方一推门,便见韦不平立于门前,倒将他们吓了一跳。 韦不平见了二人,一脸惊疑之色。邵天冲用力抹去脸上粉妆,苦笑道:“韦掌门,是我。”卫渡天也随之卸妆。 韦不平上下打量二人,奇道:“你们装成这般模样,倒是去哪里了?这位兄弟又是何人?” 卫渡天抱拳道:“晚辈卫渡天,见过韦前辈。” “卫渡天?”韦不平凝神思索,显是对这名字极为陌生。 “晚辈一介无名小卒,韦前辈自是不识。”卫渡天微微一笑,转而向邵天冲道:“兄弟,愚兄尚有要事要办,就此别过。” “卫大哥,你这么快便要离去?”邵天冲急忙问。 卫渡天笑道:“兄弟日后倘有所需,愚兄必当尽力。”他解下腰间长剑,递给邵天冲,说道:“这等物事,我也用不上,借花献佛送给兄弟做个人情。” 邵天冲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我怎可收卫兄如此厚礼?况我也配不上如此绝世利剑,卫兄还是收回。” “这剑本也不属我所有,不过转送给兄弟罢了。我与邵兄弟一见如故,相识恨晚,便是因邵兄弟的豪情不同于寻常少年,可是邵兄弟若再借口托辞,那便是扭捏作态,令人不喜了。” 卫渡天言既至此,邵天冲也不好推托,唯有收下。他想起怀中那铁匣,又道:“这皓阳心经——” 未及等他语落,卫渡天已踏出门去,边走边道:“无主之物,任由兄弟处置。”邵天冲摸出铁匣,怔怔发呆。 韦不平目送卫渡天远去,心中暗奇:“这年轻人不过三十出头,但看他步履轻捷,身形矫健,决非庸手,可如何却从所未闻?”直至卫渡天身影消失,他方回首问道:“这便是传闻中的皓阳心经?” “是的。”邵天冲答。 “如此可要恭喜邵兄弟,这皓阳心经可属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 邵天冲道:“是么?”他于江湖事完全一窍不通,也不知那心经有何贵重处,只是又信手塞进怀中,把玩那长剑。韦不平也上前细看,见那剑上垂着淡绿丝绦剑穗,剑柄上镌着一个篆体“心”字,剑锷上镶嵌金绿猫眼石。他轻拔长剑,锋芒森然,铮地伸指一弹,清越悠远。 韦不平不由叹道:“好剑!”遂对邵天冲道:“这姓卫的小兄弟当真是个人物,能视这二物如粪土的,当世只怕没有几人。而他轻易将之送与你,对你可是青眼有加。” “是啊,只可惜转眼作别。”邵天冲叹一声,将昨夜及今日入成府之事一一告诉韦不平,听得他惊奇不已,尤其听得飞斧帮幕后原来是燕周二王府,更是遽然色变。 “果不出我所料,飞斧帮的确另有所图,只是未料到洪武帝尚在世,燕周二王已有不轨之举,狼子野心,只怕祸延天下百姓啊!”韦不平一声长叹。 “依韦掌门之见,燕周二王谋反之举,当祸及百姓?” “历来改朝换代或宫廷内斗,到头来避不开兵戎相见,血流成河,或多或少会祸及百姓。每一政变后,经济再缓慢复苏,苦的依然是百姓。是以不论他燕王有何德何能,此举便属谋朝篡位、祸殃天下。” 邵天冲默然点头,心生愤慨之意。 韦不平又道:“只是这些,却非我们力所能及。我们只是寻常武人,尽量不牵涉入朝廷政变,便属万幸。昨夜我暗探成府,一无所获,却险些陷身于内,差点儿便回不来了。” 第39章 邵天冲吃了一惊,道:“以韦掌门身手,如何也险险陷身成府?” 韦不平苦笑一下,将夜间所遇细述。原来他夜入成府,先是抓了一名夜巡护院逼问凌姑娘父母之事,结果那人完全不知。他一念之慈,仅点了那人穴道,扔在假山洞内。尔后来到盛千寻卧室屋顶,盛千寻与成信正灯下对奕,良久却不发一言。他正蹲得微微心焦时,却听成信道:“如何处置花解语?” “保她不得。”盛千寻简短地道。 “可是玉生香得知必起反之。同折两将,岂非损失良多?” “瓜州分舵灭门,玉生香自身难保。” 成信默然,轻叹口气:“说来她姊妹两也不算犯了极大过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你终是恐她将帮中秘密泄露出去?她们入帮时也曾立下血誓,无论何时何地,决不泄露本帮任何消息。” “女人终究是女人。况周王大业不容任何差池。” 二人谈话就此截止。韦不平听得没头没脑,难以索解。一直蹲到四更天,却不料被他点穴那护院内力在他所料之上,提前半个时辰冲开穴道,自假山洞爬出来,大呼有人闯入。成盛二人闻言冲出室外,整个成府上下惊动,四下里搜寻。韦不平顺势揭瓦而入,踞身横梁之上,一直呆至天明方找到机会离开。 “这般说来,韦掌门于凌家之事亦无所获,这可如何是好?唯今似乎只有直接登门拜访相询了?” 韦不平心道:“这孩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说道:“你已知飞斧帮是朝廷势力,他们一切所为均与朝廷有关,凌姑娘的父母倘真是他们所擒,说不准与雷远这些人的家人一般,被囚于成府,你如何能自他们口中问出究竟?” 邵天冲闻言,不由犯愁:“如今看来,那真是没有任何办法了,难不成我们便坐视不理,以候结果?” “还是先回不平门,从长计议吧。”韦不平亦是无计可施。转而又道:“不过照此来看,凌姑娘的父母无论吉凶,都不是一日时半日会改变了。若是吉,暂时也不会有险,若是凶,只怕——”他言下之意,邵天冲自然明了,想到凌叶子,心中不由得揪紧。 二人回转不平门,方踏入厅内,便见左一鸣急急禀报:“师父,师妹不见了!” 韦不平吃了一惊,喝道:“怎地会不见了?不是叫你好生看管她?” 左一鸣苦笑无语。邵天冲亦颇奇怪,出言相询,左一鸣看着他,神情十分尴尬。邵天冲顿觉此事与已有关,更是诧异。 “直说无妨。”韦不平挥了挥手,心情似甚不佳。 左一鸣低头道:“那日我去师娘绣阁,本拟补点师妹穴道,不料出手后陡觉手软。而且房内那女子不是师妹,她迅速跃起,将我击晕。我进入前只吃了师娘几块点心,怎知……怎知……”他面红过耳,讷讷不能成语。 “荒唐!那房内女子是谁?”韦不平微怒,信手一拍身边茶几,震得茶几摇了几下。 “是……是凌姑娘。” 韦不平与邵天冲俱愕然,瞠目相视。以凌叶子素日个性,决不会有此僭越行为,是以二人均觉诧异。 左一鸣见二人不信,道:“确是凌姑娘。而且师娘也参与此事了。”说罢苦笑。原来事后韦夫人将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说道糕点内下药,命凌叶子装扮韦明月之事均属她指使,令左一鸣哭笑不得,无所适从。 韦不平听他说清原委,一时竟也无语。呆得片刻,挥手示意左一鸣退下,左一鸣神色有几分狼狈,未敢再说一言。 成府内,飞斧帮刑堂。花解语跪于堂内,左右各立十人,目光森然,齐投视在她身上。盛千寻与成信端坐于堂上,注视着花解语那惨淡的颜容。一惯的妩媚笑意自她脸上消失无踪,风流之态亦不复存。 “花解语,你可知为何要处置你?” “属下明白。”她的声音孱弱无力。 “那你该当如何自处?” 花解语颤抖一下,未曾回答。 “她有何错,我替她一力承担,任何责罚均由我代之领受。”玉生香翩然而入,神情凛然,眼神冷冽。 “本帮的规矩,你倒是忘了。”成信笑了起来。 “规矩亦不外人情罢?况且她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纠集刑堂众兄弟齐来行刑?” 成信道:“犯了何事,让她自己说吧。” 花解语道:“属下四月间奉命接近秋渐浓,要设法令之效力本帮,未料事败,身份暴露。属下躲避至瓜州分舵数日,然后离去。未料因此累及瓜州及姑苏分舵共一百零三名兄弟枉死,实属重罪,理应自裁。”虽自畏惧之下,她依旧答得十分流利。 “事败岂能怪她?此事原就有极大风险,叫她一个女子接近秋渐浓,已属不智之举,而成功机率原本不高。难不成帮中凡不能完成任务的兄弟,均要自绝不成?难道我们姊妹替帮中出生入死,效命多年,尚不能抵一事之过?” “事败属寻常,连累瓜州兄弟也罢,但她泄露了自己身份。玉舵主,倘本帮机密自她身上外泄,到那时你觉得当如何处理?” 玉生香哑然。花解语凄然而笑:“我自领死罢了,姐姐你不必理我。” “我岂能不理你?”玉生香对成盛二人道:“大当家、二当家,我妹妹年轻识浅,行事鲁莽之处,并非故意。但有责罚,我一并代领,纵要取我性命,也无所惜。” 成信嘿嘿笑了起来:“一并代领?你为藏匿你妹妹,令得瓜州分舵覆灭,你当你可以完全置身外?再者,她所犯的过错,并非他人代受便可解决的。纵你代她去死,你如何能保证他日本帮机密不从她身上外泄?”成信言辞咄咄,令玉生香与花解语无法反驳。二女对视,均有死念。 “念你二人为帮中效命多年,玉生香死罪可免,另由刑堂发落。花解语——”成信言及此,停顿一下,立有人递上一只托盘,盘内一柄闪亮匕首,一段白绫。那托盘直递到花解语面前三寸处停下。花解语木然伸过手去,白净瘦削的手指竟十分稳定。 “等一下!”刑堂外有人大踏步而入,夺过花解语面前托盘,扔在地上。 “三弟!”成信讶然色变。连稳坐堂上,几近傀儡的盛千寻也面容微动,立起身来,缓步向前。 “谁说要她自绝的?”来人质问,石隽般的面容呈现刚毅之色,目如冷电。 “三爷!”花解语获释般的叫了一声,泪水自此方落。 “她所犯之事——”成信正欲解释,却被来人打断。 “无论所犯何事,你们亦不过担心她泄密,只需令她发下毒誓便可。凡活人均有可能泄密,今日疑心花解语,便要她自绝,明日又不知疑心谁,难道全变成了死人方才安全?” 盛千寻开口道:“三弟,女子所言难以作数。” “我以性命担保,她决不会吐露本帮半分秘密。”那人冷冷道。他看着花解语,神色不变。 花解语立时便似从他目中读懂千般暗示,大声道:“属下郑州分舵花解语,当本帮三位当家及刑堂二十位兄弟之前,立此重誓:凡本帮秘密,无论何时何地,决不会自属下口中泄露半分,倘有违誓,教我肌肤寸裂而死,死后挫骨扬灰,永世不得投胎。” “这——”成信神色犹豫,目光投向盛千寻。 盛千寻胸前几无起伏,枯瘦的面容亦看不出喜怒。良久始道:“既是三弟力保,你们姊妹此后便提着脑袋好生为本帮效力,否则,就算你誓言所说不会变成事实,我也定会教它变为事实。”他极少开口,然每一字均如寒冷铁浆,缓缓渗入人体内。 刑堂内,众人齐整散去,唯余成盛二人与刚入的三当家。盛千寻现出一丝不似活人的笑容:“三弟你向来不管帮内俗务,怎地今日有兴致来管此等小事?” “你们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这么多年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号称飞斧帮的三当家,但所知尚不如花解语这样一名舵主,莫不是你们完全当我是外人?” “三弟何出此言?有些事现在不便言明,三弟将来总会得知。三弟你可是听了小人挑唆,信了风言风语?”成信满面堆笑地说道。瞧这模样,他们二人均对这三当家十分忌惮。 “我不需听信任何人的言语,否则便不会亲自来问二位哥哥。”三当家冷冷道。“而今我只等二位哥哥向我明言。” 盛千寻的喉结咕的滚动一下,缓缓道:“三弟,有些事将来定会让你知晓,如今你只需训练好十四死士便可——” “嘿嘿!原来我只不过是训练死士的工具而已,只不过比这些工具稍稍高明了些。”三当家拂袖而去。留下成盛二人,面色极其不佳,相视无语。 “三爷,三爷!”花解语提着罗裙自青石曲径追了上去,前方的三当家驻足回望,神色淡漠。 花解语神色泫然,垂首道:“多谢三爷相救之恩,若非三爷,解语早已不在人世。” “不算什么。” 花解语抬起头,凝视对方那刀刻般的眉眼,问道:“三爷就不想知晓我犯了何事,为何要自绝?” 三当家缓缓皱眉,纵皱起的眉头亦带刀刻的痕迹。他并不言语,负手而立。 花解语道:“三爷若想知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刑堂立下重誓,无论何时何地都须守密,我便决不会再问你。” “可是我宁遭毒誓惩罚。” “我却不想。”三当家转身继续前行,不再理会她。 第40章 “三哥!”花解语提高声音,换了称呼。三当家身形一挫,显是内心亦为之震动。脚下步伐也随之而缓,变得一步步难于前行。 花解语颤声道:“三哥,我不想沦为他人的玩物!”她袅娜的身段在剧烈颤抖,令人观之而生怜惜之意。可惜那三当家却看不见,他始终未曾回头。 “不想沦为他人的玩物便需自重。唯有你先尊重自己,方能得他人的尊重。”三当家如是说。 “自重?”花解语苦笑,“三哥说的这话好生奢侈,可知对我姊妹而言,自重原是一句空话而已,三哥可见过那风中柳絮儿能自重的?原就是杨花般薄命,怎能不随风随水!” 三当家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没有回头,大踏步向前去了。花解语孑然立于路中,凄凉无绪。单薄的身子恍若风中垂柳,茕茕羸弱。 不平门中,邵天冲与凌叶子会面后,将开封所遇细细相告,众人均默然。凌叶子更是忧心如焚,抑郁难言。然事已至此,他们也无计可施,一时踌躇莫展。此时他们已经历过许多江湖险恶,决不敢再像从前那般骤然冒险,胡乱行事。邵天冲与周超商议片刻,决定先离开不平门,至开封相候公孙二娘等四人,周超则先返回慕仁山庄,向裴濯行言明一切。 打点停当,五人便向韦不平辞行。韦不平听闻他们要走,微觉惊讶,问道:“此事毫无眉目,你们怎地就此离开?” “在下等人已经叨扰韦掌门许久,况此事也非等待可出结果,我们约了朋友至开封相见,先去与他们会合再作计议。周兄则会折返慕仁山庄,先将一切告知裴庄主,请裴庄主拿定主义。”邵天冲答。随即又道:“连日来给韦掌门增添许多麻烦,还劳您涉险,此情他日必报。” 韦不平沉思一会,叹道:“也罢,你们先去开封,不过万事小心,切不可去成府滋事。至于我答允诸位的事,其实并未办到,实是令人汗颜无地,何谈报答。你们走后,我仍会命人去探成府虚实,倘有所得,必先告之。” “如此有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韦掌门大德。” 韦不平亲自将他们送出不平门去,左张二人因另有他事,并未相送。临别韦不平又将邵天冲唤住:“你过来。”邵天冲微怔,不解其意,仍是回头向他走去,诸人远远看着他们相候。韦不平看看余人,低声道:“邵兄弟为人太过耿直,不知转弯,殊不知世间人心隔肚皮。卫渡天送你那二件东西,最好莫要常露人眼,尤其是那皓阳心经,切不可让他人得知。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邵兄弟如今的身手,又无防人之心,极易招来杀身之祸。” 邵天冲闻言背脊微凉,点头应是。诸人与韦不平自此别过,踏上茫然不可测之前路。 离开不平门,邵天冲方有空询问韦明月失踪之事。凌叶子红了脸,十分忸怩尴尬,将当日之事道来。原来当日三人商议好,由凌叶子装扮韦明月,而韦明月却躲于床下。韦夫人在左一鸣到来时将预先准备的糕点给他吃下,左一鸣不久便觉无力。此时左一鸣无力反抗,被凌叶子一下击晕,床下的韦明月方爬出来。过不久韦明月身上穴道自解,便离开了不平门。此事原并无多少曲折,只是左一鸣万万未料到在不平门中会遭遇诡诈突袭,一时不慎,着了道儿。 众人听闻韦明月与秋渐浓相识之事,均是皱眉唏嘘,觉得这位韦大小姐任性之极,将来难免吃亏,而那位韦夫人行为怪诞,则更令人难解。众人行至开封,特地选了成府对门那间客栈投宿,一来临近大街,来往行人均收眼底,二来面对成府,若有蛛丝马迹,可以探知。而周超自与众人别过,径回湖州去了。 正文第九章身陷囹圄 公孙二娘等人风尘仆仆,一路赶往开封。这日行至开封城外,忽见迎面官道上一骑马来势快疾,直向他们冲来,东方明等人不得不略微让开。公孙二娘却觉得那骑马之人嚣张无礼,故意站在道上不动,冷眼瞧那马自她对面撞来。那马经过时蹄下扬起灰尘,激得公孙二娘一身灰尘,她心下微恼,迅速以剑柄在马身上拍了一记。那马受惊人立,马上人勒紧缰绳,方坐稳身形。 公孙二娘心下正得意间,不防那马上乘客刷一记马鞭向她劈头盖脸抽了过来。她一惊之下纵身跃开,怒道:“什么玩意,胡乱打人?” 却听那马上人闷哼一声,叱道:“教训你一下而已,算你身手快,躲开了。”公孙二娘细看去,见那马上是个年轻姑娘,绛红衣衫,眉宇间颇有盛气凌人之色,朝她无礼地斜视了一眼,转头策马离去。公孙二娘一边掸衣上灰尘,一边骂道:“官道这么宽,偏生要走中间,非要别人给她让道,还随便用马鞭抽人,这么蛮横之人我倒是少见。你奶奶的。”话毕她还不忘加句粗口骂人。 但听那少女的声音远远随风送来:“谁叫你先招惹我,爱抽你便抽你了。今日无闲空理你,下次再叫我听见你出口不逊,定不止抽你一鞭而已。” “算了二娘。”张裕劝道。 “不算也不能怎么地,谁叫人家马快。”公孙二娘愤愤然。沿途自然少不了她愤怒咒骂之声,张裕等人听得惯了,嘻嘻哈哈与她打岔,过一阵便消了气。到得开封城内,均开始犯愁。当日无人到过开封,因此便约了于开封城内相见,但开封城之大尚在他们意料之外,究竟约了何处相见,委实难知。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逐家客栈询问。 四人正发愁间,忽听得有人叫他们名字,举目看时,见铁娘子立于道旁向他们挥手。一时间均是喜出望外,奔上前相迎。久别相聚,自是有一番亲热感觉,铁娘子领了他们四人回转客栈,各叙别情。邵天冲得知自己确有亲人尚在人世,而全家却遭不明血灾,真是又悲又喜。而公孙二娘等四人听闻诸付二人惨死之讯,心下均是难过。 一番商议下来,众人仍是无策,均想到周超纵折返慕仁山庄,将一切告之裴濯行,亦不会有何良策。叹息中,邵天冲忽思念起卫渡天来,心想:“卫大哥若在此,倒是个可以商议的人。可惜他却不在了。”不知怎地,他与卫渡天相识不过一日,但他所识的人之中,卫渡天的才智武功均令他极为佩服,其豪气更令人心折,因此不时便会想起他来。 那几个多嘴之人聚到一起,不免又是闲谈良久,邵天冲便自行回房中。他端坐在床上,翻出那册皓阳心经,依照上面吐纳之法闭目养息。这几日他闲来无事,均在翻阅这本皓阳心经,至于有甚好处,倒也不去细想。只觉得每一坐下,按书中所教习练,总觉得丹田一股温热之气徐缓上升,慢慢散之四肢百骸,周身说不出舒泰。待内息游完一个大小周天,方睁开双目,深吸一口气,收势下床。他将心剑取出,虽然剑身已是纤尘不染,依旧是每日细心擦试一遍。念及临行时韦不平交代的话,暗叹道:“秋渐浓说的不错,卫大哥方才配得上这把剑。似我这等武功低微之人,持此剑在手,只不过是糟蹋了这绝世好剑,说不准还会招来灾祸。”怔怔想着,还剑入鞘,又用布细细包好。方将剑稳妥放下,却听得敲门声急,便匆匆去打开房门。 铁娘子等人一涌而入,纷纷抢着道:“二娘在开封道上遇见一位姑娘,模样似是韦姑娘。” 邵天冲皱眉道:“怎么回事?” 公孙二娘将路途所遇之事说了,撇嘴道:“那女子便是你们所说的韦姑娘么?一脸蛮横骄纵之色,令人生厌。”邵天冲听她细细道出那女子容貌身形,倒真的与韦明月十分相似。 “韦姑娘独自跑出不平门,不知会闯些什么祸?这大姑娘与二娘一般,极爱惹事生非。”胡昌平道。 “呸,怎么将她与我相比?我哪里像她了?”公孙二娘斥了一句。显然她对韦明月并无好感,因此极为着恼。 凌叶子郝然道:“都是我不好,一时听她之言,便助她偷偷溜出家门。细想来,一个孤身女子行走江湖,确然不甚安全。” “何止,若那骑马的红衣女子真是韦明月,以她的个性非闯祸不可。”东方明亦道。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邵天冲觉得此事理应告之韦不平,遂决定回不平门相告。东方明等人对不平门极为好奇,均抢着要跟随他去。 凌叶子面上仍是微红,道:“我便不去了,一来见了韦掌门尴尬,二来肩上旧伤尚未痊愈。” “也好,你自在客栈歇息。” 公孙二娘道:“我也不去了,我留在此照顾凌姑娘。”她原本性喜好事,但对于韦明月无甚好感,连带着对不平门也反感起来,便不愿去凑这热闹。铁娘子与胡昌平憋在客栈内几日已觉气闷,也说要跟着邵天冲前去,一路上好透透气。 众人走后,只留下凌叶子与公孙二娘相对。凌叶子尚不觉如何,公孙二娘已觉尴尬。在凌叶子房内呆了片刻,她便如坐针毡,找了个借口径自回房去了。二人除了吃饭同坐一桌,几乎完全无话可说。日头渐近中天,公孙二娘随口说要上街买东西,便走出客栈,走在开封大道上,四顾这七朝古都的繁华之色。 凌叶子正坐在床边静静候着,等待公孙二娘回来。忽然之间听得外面有杂乱而轻盈的步伐声,正向自己这边走来。她怔了怔,琢磨着多半是邵天冲他们回来了,随即觉得时辰不对,不由十分纳闷:“他们怎地这么快便返回?难道半道折返?”正思忖间,步伐声已近,停留在她的门口。随即,“砰”一声门被推开,她立时觉得不对劲,左手撑着床边,右手兀自无力。 第41章 只见门口站着二男二女,笑吟吟地看着她,正是她曾经见过的秋渐浓的四个手下,合称“琴棋书画”的宋琴和、魏棋风、许书音、岑画意。凌叶子大吃一惊,心往下沉,道:“你们想干什么?”此时邵天冲等人未回,公孙二娘又已出去客栈内只剩她一人,就算完全未受伤时也决非这四人中任何一人之敌,何况还有伤在身,情势真是十分不妙。但她终究是名门出身,临危仍能勉强保持镇定。 魏棋风微笑道:“凌姑娘莫怕,我们家公子请邵公子走一趟。” 凌叶子冷笑道:“你们这帮为虎作伥的小人,想要怎么样就直接说出来,不必假惺惺的装客气,现在只有我一人,你们想如何宰割,我也无还手之力,不过我邵大哥他们定会替我报仇的。” 魏棋风笑道:“我们对姑娘当真并无恶意,既然邵公子不在,便请你与我们同去也是一样。我们也不会将你怎地,你不用害怕。我们家公子素来最有怜香惜玉之心,凌姑娘貌美如花,他定不会为难你。” 凌叶子又羞又恼,心中惊惧暗升,她倒并不怕死,但听魏棋风言下之意,以秋渐浓的为人,会将她怎样,真是不问可知,想到此处她不由微微颤栗。正在此时,她听得公孙二娘在楼下叫了一声:“凌姑娘!”原来公孙二娘闲逛回来,看见房门大开,也不由奇怪,她心中起疑,于是远远的叫了一声。 凌叶子一惊,心道:“公孙姐姐也非他们敌手,可千万别闯进来也遭了他们毒手。”于是大声叫道:“公孙姐姐,快走,快走!” 但宋琴和等人身手何等之快,一闪身便出了房门,与正在上楼的公孙二娘正面相对,拦住她去路。公孙二娘大吃一惊,喝道:“你们把凌姑娘怎么样了?” 许书音道:“公孙姑娘,我们并不想为难你,我们家公子只是想请邵公子走一趟。邵公子不在,便请凌姑娘与我们同去也行。” 公孙二娘怒道:“什么走一趟?你家公子不是好人,有种你们将我和凌姑娘全杀了,否则我决不让你们带凌姑娘走。” 许书音面现为难之色,柔声道:“何必呢?公孙姑娘,我和魏大哥很承你的情,不想与你为敌,我们公子也无为难凌姑娘之意,只是请她去一下,烦劳你转告邵公子,想找凌姑娘,去城西折柳居。” 公孙二娘二话不说,刷的拔剑向最前的魏棋风刺去,魏棋风侧身避开,怎奈她的剑如影随形,附体而来,魏棋风与许书音一样,都不想与她为敌,只得左支右绌,不停闪躲,并不出手。他的武功并不比公孙二娘更强,如此只避不还手,转眼就险象环生。宋琴和本来背负双手,并未行动,见魏棋风吃紧,一挥手,以袖风卷向公孙二娘的剑,将她的剑招接下。魏棋风闪身避开,看着公孙二娘,面有惭色。许书音和岑画意见宋琴和牵绊住公孙二娘,立即返身回客房,更不打话,双双抢上,架起床上的凌叶子,从客栈二楼窗口跳了下去,凌叶子肩上伤势未愈,竟无法挣扎,只得被她们二人架上客栈门口一辆马车。魏棋风跟着也退入客房,也自二楼窗口跳下,一跃上了马车,挥鞭疾驶。公孙二娘见势不妙,连刺三剑,想要逼退宋琴和,这三剑公孙正教她时,她学了整整一个月,原本是她的杀手锏,凌厉无匹,既快又狠又准。宋琴和果然被她逼退几步,双掌轻推,划了个半圆,将她的剑尖带歪一边。他掌上力道十分柔和,掌力圆润,劲道类似太极推手,看来随便简单的一招便化解了公孙二娘凌厉的剑道。公孙二娘心下暗惊,但已无暇顾及自身安危,从他让开的身侧向前直冲,完全将后心暴露在宋琴和掌风之下,空门大露。这原是学武之人的大忌,但为了救凌叶子,她也顾不得更多了。好在宋琴和似乎并无伤她之意,任她从身边冲过。其实他化解公孙二娘的三剑也是尽了生平之力,只是他向来沉稳,不露声色。公孙二娘冲到客房门口,只见窗户大开,不由叫得一声苦,就想冲踏进房门,自窗口跃下。但宋琴和却又追来,并拔出佩剑,向她背心刺去。她不得不反手一剑荡开他的剑锋。宋琴和的剑法慢而滞,但剑风厚重,将公孙二娘围在当中。公孙二娘的剑法以快为主,他的剑却附上内力,渐渐将公孙二娘的剑身粘住,公孙二娘越来越施展不开。单论剑法公孙二娘未必在他之下,但比到内力便有所不如,一来女子体弱,二来她比宋琴和年轻,光是学武时日便比宋琴和少了十年,渐渐给他迫得展不开手脚,连气息都开始微窒。正在此时,宋琴和手下一松,公孙二娘登时觉得轻松,剑光一转,甩开宋琴和的剑,不再被他的剑身粘住。宋琴和显然只是想要困住她,并无杀她之意,退开几步,淡淡道:“公孙姑娘,书音的话相烦转告,在下告辞。” 公孙二娘怒道:“你们想要干什么?想要对付我天冲哥哥也不必用凌姑娘来威胁,这等卑劣行为你们也做得出,真是好不要脸!” 宋琴和道:“我们也无意用凌姑娘要胁邵公子,我们原是来请邵公子一谈的,只不过邵公子既然不在,我们只好请凌姑娘了。” 公孙二娘道:“你们放了凌姑娘,我随你们去!” 宋琴和摇摇头,微笑道:“谁不知道凌姑娘是邵公子的心上之人,掳了她去,邵公子必然赴约,掳了你去,又有何用?你还是留下转告邵公子好了。”转身跃下二楼栏杆,在店小二张口结舌的注视之下,潇洒淡然地走了出去。他跟随秋渐浓最久,举止言行都难免有点模仿秋渐浓,看上去背影意态潇然,风度不减。公孙二娘呆立良久,颓然坐下,长剑“铛啷”一声坠地。她心中反复思量着宋琴和那句话:“谁不知道凌姑娘是邵公子的心上之人……掳了你去,又有何用?”担心凌叶子的安危之余,她心中旧痛重生,黯然无已。 不知呆坐了多久,邵天冲等人终于返回客栈。走到楼上,见到凌叶子的房门洞开,邵天冲一怔,加快步伐冲了上去,铁娘子、东方明等人紧随其上,只见公孙二娘呆坐房中,凌叶子床上被褥散乱,人已不见。邵天冲大吃一惊:“二娘,凌姑娘呢?” 公孙二娘无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被人抓走啦!” 邵天冲瞪大了眼,冲上去喝问道:“被人抓走?被谁抓走了?我叫你好好照顾她,你怎么安然无恙,却让她被人抓走?”他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怒不可遏。 公孙二娘一抬头,看见他满头大汗,瞪目而视的样子,不由得委屈,正想将许书音的话告诉他,转念又想:“秋渐浓派人抓凌姑娘,不过是想引天冲哥哥去,我如将此话转达天冲哥哥,天冲哥哥就算明知必死,也必然会赴约,以我们这帮人的武功,绝计对付不了秋渐浓。纵使请韦掌门帮忙,凌姑娘生死在他人之手,我们必然受制,我绝不能让天冲哥哥履险。”当下闭口不语。 邵天冲见她不语,心中更怒,握着她双肩,摇晃着吼道:“说话呀!凌姑娘呢?到底是谁掳了她去?”他平素十分冷静理智,但遇到凌叶子出事,顿时便失了方寸,心志大乱,连行为也变得粗暴起来。 公孙二娘抬头看着他,心中痛的感觉更甚,颤声道:“如果是我被人抓走,你可会如此惶急?” 邵天冲听她这当儿还在问这无聊问题,心中愤怒已极,大声道:“凌姑娘到底被谁抓走了?你说还是不说?” 公孙二娘犹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一颗心彻底的凉了下来,缓缓道:“是被秋渐浓手下的琴棋书画抓走了。”邵天冲呆了一呆,松开手,半晌无语。他想到韦不平所说关于秋渐浓的种种传闻,不由得越想越是害怕,一时手足冰凉,六神无主。 铁娘子问道:“凌姑娘被掳走时,你在哪里?为何你完好无损,他们却将凌姑娘掳走了?”她言辞咄咄,质问之意显而易见。 公孙二娘一呆,看了看她,心中又是一凉,问道:“尤姐姐你是何意?” 铁娘子道:“我并无他意,不过凌姑娘被掳,而你却毫发无伤,难免教人奇怪,不得不问上一问。”她神情冷硬,虽未直接说出什么,但言下之意,说不定公孙二娘串通外人掳走凌叶子,或者公孙二娘因邵天冲之故嫉妒凌叶子,故意让她被人掳走而不加阻拦。公孙二娘转头看看其他人,胡昌平、东方明都看着她,虽未言语,但脸色显然不佳。傻姐儿裘好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他们倒真是手脚利落,连打斗痕迹都无,就将人掳走了。”她其实本无心机,这句话只是无意中随口一说,但听在公孙二娘耳中,格外刺耳,似乎是在印证铁娘子的猜疑,指认公孙二娘故意让凌叶子被人掳走。 张裕微感不安,说道:“公孙姑娘必定有难处,你们……”尚未待他说完,公孙二娘已忍耐不住,大声道:“是啊,都是我不好,我故意让凌姑娘被人掳走,因为我嫉妒她,因为我恨她,行了不?你们满意了?”说罢,冲出客房,从二楼蹬蹬蹬冲下去,走到客栈门口,终于又回首说了一句:“人家说了,凌姑娘是邵公子心上之人,掳她去才有用,掳我去有何用?”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冲出客栈,泪水已止不住地泉涌而下,转瞬模糊了双眼。 公孙二娘不知狂奔了多久,渐渐离客栈越来越远,只觉天地间空荡荡只剩自己一人在狂奔,心中也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直至奔得累了,抱着一棵树软软倒下去,被凉风吹过面颊,才知泪痕犹自未干。她渐渐静下来,才想起凌叶子生死未卜,心中伤痛稍减,开始担心起凌叶子的安危。 第42章 她四顾一下,发现自己已来到城效,记得出客栈后似乎是一直朝西狂奔,虽不知奔跑了多久,但已至城西效外,说不定已近许书音所说的折柳居。她扶着树站起身来,仔细地看了一下周围环境,一路并无人烟,十分荒芜,在城内时也未曾问路,自然无法得知那个折柳居会在何处。 公孙二娘呆立片刻,沿着路向西继续走去,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她正自茫然间,看见一对年老夫妻挑着担子从对面走来。她走上前问道:“两位老人家,请问这可是城西?” 那老妪笑道:“姑娘,你不识方向么?这里正是城西了,只是再向西去人烟稀少,姑娘孤身一人,却去哪投宿?” 公孙二娘道:“我是去城西折柳居找人,请问老人家可知折柳居是什么地方?” 那老妪呵呵笑道:“姑娘还真问对人了,那折柳居是个十分荒僻之处,原已废弃,无人居住,我们有时从此路经过才会知道。你一直向西去,不多会便能看见大道上有条叉道,那小道便是通向折柳居的。” 公孙二娘一喜,没料到如此容易便能找到折柳居,谢过那对老夫妻,便继续西行。走不多久,天色已渐昏暗,见路边有一条羊肠小道,便顺着小道走下去。小道尽头,一个小小院落,几间瓦舍依稀便在眼前。她快步上前,见那门楣上正写着三个字,至于是三个什么字,莫说此刻天黑无法看清,就算是大白天看得十分清楚,她也绝不会认得。但既然是三个字,又与老妪说的相符,多半便是折柳居了。她用力拍门,大声叫道:“秋渐浓,你给我滚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正是魏棋风。他惊讶的睁大眼道:“公孙姑娘?你来做什么?邵天冲呢?” 公孙二娘冷冷道:“你的主子呢?我要见他。” 魏棋风回头看看,压低声音道:“姑娘别闹了,我和书音上次很承你之情,不想看你有什么闪失,你还是快回去让邵天冲来吧,虽然他屡次与我家公子作对,我家公子也未必会对他怎样,有我和书音在,我们定会劝公子不要难为邵天冲。” 公孙二娘缓缓摇头:“多谢你,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你家公子和凌姑娘,若我不能带走凌姑娘,就将命送在这里。” 魏棋风见她意态决绝,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固执?” 只听得宋琴和在门内问道:“有人在外面么?棋风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魏棋风回头应道:“没事,没事。”便想将院门关起,谁知宋琴和却从院内缓步走了出来。魏棋风看见他直走过来,便知难以遮掩,只得低头不语。 宋琴和看见公孙二娘,脸上并无惊讶之色,淡淡道:“棋风,你怎么不请公孙姑娘进来坐坐?”他作了个请进的手势,姿态恭谨却无恭顺之色,他为人一向深沉内敛,一时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公孙二娘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并无畏惧之意,凛然地走了进去。那院落一眼看尽,只见院内一条窄窄走廊,许书音和岑画意立于廊沿之下,见到公孙二娘,均是一怔。宋琴和走到她们之间一间亮着灯的屋门口,低首垂手道:“公子,公孙姑娘来了,邵公子却没来。” 屋内人“噫”了一声,道:“她来了?她来做什么?让她进来。”听声音正是秋渐浓。 许书音朝公孙二娘看了一眼,却不敢多言语。她与岑画意让开一边,让公孙二娘走过。公孙二娘向她们之间走去,伸手推开屋门,刚刚走进去,便听得身后关门之声。她也不理会,径向前看去。屋内一张圆桌,桌边四只锦墩,秋渐浓正坐在桌边,手握着一本书,就着桌上油灯看书。靠屋角的长塌之上,躺着凌叶子,一动不动,看情形已被封穴道,双眼焦切地看着公孙二娘,却不能言语。秋渐浓身后一道软帘,隔开他身后的半间屋,看样子帘后多半是床。 公孙二娘走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双眼瞪视着秋渐浓。秋渐浓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公孙二娘冷冷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而来?” 秋渐浓道:“你若想换这位凌姑娘走,只怕不易。” 公孙二娘道:“你除了会抓一个受伤的女子作人质,还会不会别的伎俩?” 秋渐浓道:“不会!”公孙二娘没料到他答得如此简单而干脆,不由得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要骂他一顿,但满腹骂人的词语却在嘴边停留,自知骂他非但无用,反而会激怒于他。此人喜怒难以揣测,下手极端狠辣,自己虽然不怕,却不敢连累凌叶子。 她忍住气,问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凌姑娘?” 秋渐浓看了看凌叶子,微笑道:“如果邵天冲为了她不怕死,拿自己性命来换,或者可以。不过邵天冲既然如此怕死,竟然派你一个女流之辈来,那我便不想放她走了。这般一个大美人落在我手里,倒也不比杀了邵天冲亏,邵天冲来与不来,都无关紧要了。”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对凌叶子十分不怀好意。 公孙二娘吸了一口凉气,霍然立起,道:“秋渐浓,我天冲哥哥虽有得罪之处,但却与凌姑娘无关。大丈夫行事应光明磊落,若你要找应该直接找他,何以苦苦为难一个受伤的姑娘?她并无还手之力,被你们擒来,也不见得对你们有何用,将来江湖中人谈论起来,不免耻笑你只会以弱女子来要挟他人。尤其这女子还是受了伤的,你面子上也不见得好看。” 秋渐浓笑道:“我要面子上好看做什么?我秋渐浓在江湖中的名声已经十分难听,再难听一点又何妨?我喜欢如何行事是我的自由,别人如何议论是他们的自由,你莫以为激我几句就能让我放了这位凌姑娘。至于与我作对之人,我总会慢慢找他清算。倒是你孤身前来,就不怕死得十分难看?” 公孙二娘见他丝毫不动怒,而且听口气是绝不会放过凌叶子,不由得为之一窒,口气缓和下来:“我死得有多难看并不重要,倘若我死可以让你放过凌姑娘,我情愿一死。” 秋渐浓上下端详她一番,面上带着几分好奇之色,问道:“这位凌姑娘可是你眼中钉,肉中刺,你竟然愿意为她而死?” 公孙二娘道:“凌姑娘是我朋友,怎会是我眼中钉肉中刺?为朋友而死,那也是理应之事。” 秋渐浓呵呵一笑,并不再问,站起身,缓缓向凌叶子走去。凌叶子受制,全身不能动弹,亦不能言语,眼见他一步步走进,心中不由得惊恐无已,大瞪着一双明眸,看着秋渐浓,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见秋渐浓微微弯下腰,在她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凌叶子登时满面通红,恨不得立时死去。一时间她心中惊恐越来越甚,渐想到这个淫贼将会对自己做什么。 公孙二娘喝道:“你这……你想干什么?别碰凌姑娘!”她的剑掉在客栈之中未曾带出,已无武器,伸指向秋渐浓背后点去。秋渐浓纹丝不动,直至她的手指触及他的衣衫,才反手扣住她的脉门。不知为何,他的出手也不见得极快,可是公孙二娘就是闪避不开,顿时整条手臂麻木。 秋渐浓转过身来,松开手,问道:“你可有什么理由能让我放了她?” 公孙二娘自知远非他敌手,怔怔看着他,半晌道:“我若不能带凌姑娘走,我就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自己。”在她心中,想的却是:“我为救凌姑娘而死,说不定天冲哥哥将来偶尔会想起我。” 秋渐浓摇摇头道:“傻瓜,你就算死了,也一样救不了凌姑娘,我想将她怎样,你便更不能阻止。”公孙二娘呆了一下,突然之间觉得此生从来未曾如此无助,在这个人面前,她毫无任何还价余地,无论动手动口,似乎都只是遇到一堵滴水不漏的墙,丝毫无计可施。她原本也是个机伶的人,可是在秋渐浓面前,一切都无用武之地。 秋渐浓见她呆呆不语,又道:“你天冲哥哥既然不要这位凌姑娘了,那我便留下她算了,你回去转告你天冲哥哥便是。” 公孙二娘惊道:“不要!不是天冲哥哥不要她,他只是不知道她在这里,我没有告诉他。” 秋渐浓道:“你为何不告诉他?难道你以为你一人至此便能救凌姑娘?” 公孙二娘摇摇头:“我只是想,不管我告诉不告诉他,凌姑娘的处境都未必改变,可是我若告诉了他,无疑是叫他来送死,所以我宁可自己来。” 秋渐浓道:“你说的不错,倘若是邵天冲来了,多半便是死,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饶了他也未定。” 公孙二娘道:“你要杀他也容易,为何偏要抓凌姑娘来?凌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若是正大光明去找天冲哥哥,我也无话可说。那样你至少不失光明磊落,可是你抓了凌姑娘,用以要挟我天冲哥哥,此等行径却未免让人瞧不起。” 秋渐浓道:“你是否瞧得起我并不重要,我是否是光明磊落之人也用不着你来说。但抓这位凌姑娘的主意却不是我出的,是我手下那帮不争气的家伙,找不到邵天冲才抓到这位凌姑娘。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来了想走便不容易了。你知道姓秋的看见美貌女子,难免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难免要出事。” 公孙二娘听他的口气,不由得心惊胆战。再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怎样,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凌叶子心中如公孙二娘一般,只是比公孙二娘更多分恐惧,眼见秋渐浓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便如有形之质轻轻划过她的身躯,不由自主激伶伶地打了个寒战。 第43章 秋渐浓看看凌叶子,又看看公孙二娘,怡然地缓步回到桌边坐下,拿起油灯旁的银勺,轻轻剔着灯花,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公孙二娘全身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双手握成拳。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秋渐浓仍在剔他的灯花,弄得油灯必扑地轻响,灯光忽明忽暗。而二女心中却均是如同沉在无边黑暗中,一个是躺着不能动弹,全身汗湿了衣衫;一个双眼睁得发酸,手心也被汗浸得湿透。其实只过了一盏茶时分而已,但对她们来说已经如同过了半生,那种任人宰割,又不知是如何宰割的感觉,比一个囚犯被宣判斩首时更为紧张恐惧。 半晌,秋渐浓终于开口:“你们是不是都很想救邵天冲?” 凌叶子不能说话,双眼眨着,以示同意。公孙二娘则点了点头。秋渐浓道:“你们现在自身难保,还在想着邵天冲的安危?难道他的生命比你们更为重要?”他转头看着二女,公孙二娘又点了点头,凌叶子依然不能开口。秋渐浓袖底微动,凌空一指解开了凌叶子的哑穴。她突然发现能够开口,张了张口,但一句话未说,泪水已然掉了下来。 秋渐浓问道:“我要找邵天冲的晦气易如反掌,不过我现在给你们两一个机会选择,你们两人谁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公孙二娘和凌叶子面面相觑,愕然无语。她们都知秋渐浓绝非善类,他提出的条件,也必是让人不能接受。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完全无反抗的余地。秋渐浓微微一笑,道:“凌姑娘,你和邵天冲之间情深意重,想来一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包括你自己不愿意的事?” 凌叶子一听便知他话中之意,一时间更是泪如雨下,拚命摇着头,呜咽道:“不……不要……你放过我吧,我宁可一死。” 秋渐浓道:“要你死岂不是容易,可是你死了之后,我还是会去找你的邵大哥,不过我未必很干脆地杀了他,让他去九泉下和你相会。说不定我会挖了他的眼珠,割了他的鼻子,剁了他的手脚,弄得他半死不活,却又生死两难。” 凌叶子听他说得残忍,不由更是害怕,颤栗着道:“不……不要,你……你饶了他罢,我……”她实在无法将下面的话说出口,只能呜咽着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秋渐浓。秋渐浓微笑着站起身,又缓步走向凌叶子。他明明走的很慢,可在凌叶子看来,却如一瞬之间,他便到了近前。她心中害怕之极,抬眼看着他,目中满是乞求之色。 秋渐浓轻声道:“我从来不强迫任何女子,不过为了你的邵大哥,我倒是要破一次例了。” 公孙二娘踏上一步,拦在凌叶子面前,凛然道:“你想做什么?” 秋渐浓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男人想做什么,女人最清楚,如果你还不明白,那就难怪邵天冲不喜欢你了。” 公孙二娘又羞又恼,又是伤心,“呸”了一声道:“我天冲哥哥跟你不一样,他没你这么下流下贱!” 秋渐浓笑了一笑,也不气恼,道:“你天冲哥哥是不是跟我一样,过会我便知道了。”公孙二娘一怔,一时间不明其意。 秋渐浓见她不解,说道:“只要我在这位凌姑娘身上试试,一会便能知道……”公孙二娘登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愤怒已至极点,不假思索的挥手一记耳光,如同他们初相识时一样。不过这记耳光充满愤怒,出手更狠更快。 可是秋渐浓这回却没让她打中,一抬手握住她手腕,轻笑道:“公孙妹子,你别以为每次都能很容易打中我。我想让你打着,你才能打着,我不想让你打着的时候,你还是乖一点为妙。莫非你跟这位凌姑娘想的是一样,也愿意为邵天冲牺牲自己?” 公孙二娘用力挣扎,却挣不脱他的手。她怒视着秋渐浓,目光中满是忿恨,与凌叶子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秋渐浓凝视她半晌,见她并无畏惧之色,将脸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你的胆子好大,面对我还敢这样,你知不知道,我可以随时将你和你的天冲哥哥折磨得死去活来。” 公孙二娘昂然道:“我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可怕,我想天冲哥哥也不会怕你。他若怕你,就不会三番两次与你为敌。” 秋渐浓仍是低低笑道:“是啊,你们都不怕,可是这位凌姑娘怕。她怕她的邵大哥会变成三七廿一块。而她的邵大哥虽然不怕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可是一定很害怕他的心上人被别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凌叶子虽近在咫尺,但听得仍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从公孙二娘的神色看来绝不是好话,她除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和公孙二娘之外,毫无办法。 公孙二娘却听得很清楚,而且感觉到他在耳边呵着气,令得她全身毛发直竖,她虽然向来胆大,但心却已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知道秋渐浓说的都是真话,她知道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都有自己最怕伤害、宁愿用生命去保护的人,而邵天冲和凌叶子的弱点就是对方。刹那间她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想:“天冲哥哥不怕死,也不怕会受什么折磨,可是一定怕凌姑娘受到伤害。凌姑娘也愿意为天冲哥哥牺牲一切,只有我,只有我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在乎。” 秋渐浓在她耳边问道:“凌姑娘愿意为邵天冲牺牲一切,可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倘若她不再是清白之身,邵天冲便不会再喜欢她,说不定便会喜欢你了。”邵天冲与公孙二娘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早已看在眼中,十分明了公孙二娘的心意。 公孙二娘霍地一转头,推开他,冷冷道:“你把我想成何等卑鄙之人?只要我公孙二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伤害凌姑娘。” 秋渐浓笑道:“哟,那我倒真是小觑了你,那我也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公孙二娘抬眼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澄如水,等待着他将话说下去。但秋渐浓却没说出口,慢慢转身,慢慢走向圆桌,弯起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公孙二娘静候了他半晌,仍不见他将下半截话说出,疑惑了一阵,突然心中雪亮:“他虽不说,但他所想的定是,只要我肯替下凌姑娘,他就会放过凌姑娘。他想……”她呆呆的站在当地,心头柔肠百转,萦绕的尽是邵天冲的身影。 过了许久,公孙二娘才开口道:“求你……求你放了凌姑娘。”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完了这句话,便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只觉得手足酸软。 秋渐浓走向门口,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许书音、岑画意道:“你们两把凌姑娘带去客房。”二女应了一声,走进屋来,麻利地架着凌叶子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凌叶子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惊叫一声:“你们带我去哪?公孙姐姐,公孙姐姐!”然而她呼叫公孙二娘的声音已渐远,渐渐不闻。 公孙二娘木然地站着。 秋渐浓转头看着她,轻轻挑了一下眉,问道:“你后悔么?”公孙二娘摇了摇头。 秋渐浓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应该预料到会有什么后果。”公孙二娘点了点头。 秋渐浓走上前,轻轻抱起她,走向帘后。帘后是一张素净的床,床上被褥都飘着淡淡的清香。秋渐浓将她放在床上,坐在床沿,俯身凝视着她,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其实那位凌姑娘比你美丽多了。”公孙二娘突然睁大了眼,怒道:“你这个禽兽!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的很,你不喜欢凌叶子,也不喜欢我,你见过的美女无数,我们两算什么?你只是不相信他人的感情,你不相信世上有人会为别人牺牲自己,你想在我们身上得到验证。你喜欢看着别人痛苦,看别人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你觉得那就会让你高兴!你是个疯子!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 秋渐浓静静听她说完,缓缓地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个禽兽,是个疯子,是个畜牲。不过你别指望这几句话便能激怒我,让你干干净净地去死。我的确是喜欢看别人痛苦,特别是喜欢看女子痛苦。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子,我很希望看看,看你究竟有多坚强。”说完这几句话,他缓缓伸过手去,一颗一颗解开公孙二娘的衣扣,清冷的目光掠过她外衣内月白色的肚兜,滑如凝脂的肌肤。江南女子多半肌肤细腻,公孙二娘虽然不是个绝色美女,但自幼在太湖水畔长大,肌肤自也是天生的柔滑如水,皓白如雪。秋渐浓的手指在她肌肤上轻轻滑过,令她全身一阵颤抖,肌肤起栗。她闭上了双眼,泪水顺着眼角悄悄滑落,直至湿透了发际和枕边。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二娘觉得自己尚在人间,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锦罗绣衾,碧纱罗帐,终于相信自己仍然活着,相信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她复又闭上双目,不愿睁开。但时间并不因她想逃避而不流走,事情也不因她不想发生而停止。一缕初升的阳光暖暖的自窗口射进来,虽隔着绣帘和纱帐,仍淡淡照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柔和的朝阳在她脸上轻轻洒落,心里却又苦又涩又酸又痛,觉得再强再亮的阳光都照不进她心里。“既然醒了,干嘛还闭着眼睛?”她耳边响起秋渐浓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将脸转向另一方,厌恶地更闭紧双眼,仿佛只要永远不睁眼,就看不见丑陋的一切。秋渐浓撑起上半身,看着她微微闪动的睫毛,伸手轻轻掠了一下她耳边的秀发,凝视着她问道:“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救凌叶子?” 第44章 公孙二娘不答。 “你最好能乖乖地告诉我。虽然我答应你放了凌姑娘,不过,如果给她留点什么记号再放了她,也不算违背诺言……” 公孙二娘心头一寒,睁开双眼,看见秋渐浓那张俊秀的脸——鬓若刀裁,目若清潭,唇若丹朱。而今她看着那张脸,却只觉得一阵阵的恐惧和恶心。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你这种人,不懂什么叫感情,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私,只会想着自己……” 秋渐浓笑了一笑,道:“可是这事你不是为邵天冲做的,你是为了救凌叶子。邵天冲冤枉你故意让凌叶子被人劫走,他关心凌叶子远胜于你,你居然不恨他?就算你还是那么喜欢他,那又为什么要为他喜欢的人牺牲自己?” 公孙二娘瞪大眼,问道:“你连天冲哥哥说我没照顾好凌姑娘,让她被人劫走的事都知道?难道当时你也在?” 秋渐浓扬眉道:“有何不可?只是当时我见他冤枉你,便觉得十分有趣,很想将这场好戏看到底,看看你会有何反应,想不到你居然孤身一人找到这里,来救你的情敌,真是好生奇怪。” 公孙二娘黯然不语。 “你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你觉得值得么?” 公孙二娘缓缓道:“是的,我不能让天冲哥哥伤心,不能让你伤害他喜欢的人。我觉得,值得。”她特意顿了一顿,强调了一下“值得”二字。 秋渐浓看了她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你现在可以放了凌姑娘了?” “只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陪着我,让我开心,我一高兴就会放那位凌姑娘走,而且永远不再追究你的天冲哥哥与我的过节。” 公孙二娘吃了一惊,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瞪着他道:“你要我陪你一生?你……你……” “怎么,你不愿意?昨晚我们可没说清楚条件,我只答应你不会为难凌姑娘,不会伤害她,可没答应过你什么时候放她。自然我心情一好,就一定会放她走的。不过你可得记得,别想什么别的心思,也别想着自杀或逃跑。因为你若是死了或是跑了,就算我放了凌姑娘,还是会天涯海角把她找回来。”秋渐浓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公孙二娘如坠冰窖,只觉全身发冷。她拥着锦衾,默默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一天之间,她经过了人间最惨痛的经历,陷入一种无望的绝境。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走到比死更难更痛苦的境地,而且还是活生生地承受,没有别的选择,也无可逃避。 秋渐浓整好衣衫,走出屋去,只听他对宋琴和等人道:“收拾东西,我们该回去了。”外面几人一起应了一声。秋渐浓回头看看屋子,说道:“把那个凌姑娘也带走,还有里面的公孙姑娘。她自己会走,你们对她客气点。”琴棋书画四人无不愕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公孙二娘木然地走出房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他们上了马车,一直向东而行。从她踏出房门的一刻,就已经感觉到秋渐浓的四大随从怪异的目光,似乎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她一直都不敢正眼看他们,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一路上,她沉默得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坐在马车内。一路究竟向东行了多久,她完全不记得,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前行,一路都很平静。邵天冲显然找不到她们,估计还在开封城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文第十章忘极天涯 这一路秋渐浓对她算是不错,跟她说些天南地北、风花雪月的事儿,虽然她总是爱理不理,但听了倒也不闷。原来秋渐浓除了武功绝顶,还博览群书,见识甚广,而且很会哄人开心。公孙二娘虽不时想起刻骨之恨,但对他的观感却渐渐有些改变,有时甚至会想到:“倘若我不认识他,从不知道他是个心肠狠毒,无恶不作的人,说不定也会觉得他是个很完美的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喑暗叹息真是造化弄人,唯有自艾自怜。她向来觉得老天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的,但也从未怨过自己的一切经历,唯有这一次,她真的觉得老天爷的玩笑开得大了,甚至时常在心里祈求,老天爷开开眼,不如让她立时死去,也胜于这样屈辱痛苦地活着。 凌叶子却在另一辆马车上,由许书音和岑画意照看着,虽然她们对她还算客气,但始终并无自由,一直闷闷地坐在马车中,有时问起公孙二娘的情况,二女总是不理。 终于有一日,公孙二娘自马车窗内向外观望时,看见前方一望无际的蔚蓝碧波,方知他们行到了海边。公孙二娘这才明白他们是要出海,惊愕之下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秋渐浓道:“自然是出海。”公孙二娘前后张望一阵,见四下里人烟稀少,一个残破的码头边,却停靠着一艘巨大豪华的船,有两层之高。公孙二娘自幼在太湖边长大,船见过无数,但多是独木小舟或是小渔船,或是乌蓬船,从未曾见过这等出海的大船,对船身的庞大、豪华不由得叹为观止。码头边立着二男二女,毕恭毕敬地立着,却是秋渐浓的另四个手下,林停岳、展栌飞、柳拭尘和柳拂月姐妹。原来他们四人一直不见,却是在这里准备了大船,等候秋渐浓。 秋渐浓掀开车帘,跃出马车,回过头,伸手去拉公孙二娘。公孙二娘当然不需要他相扶,但这阵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他这样扶她下车,只要他乐意,她也不敢拒绝。她一手抓着裙裾,一手握着秋渐浓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这一生之中,她从未像这一阵这样,做事如此细心斯文。一来是心情郁郁,自然地压抑,二来穿着秋渐浓买给她的曳地罗裙,走路也确实不便。秋渐浓见她别扭的样子,笑笑说:“看你穿了这么久的长裙,总还是不习惯,那以后还穿回你以前的衣服好了。”公孙二娘“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她抬头看看,只见凌叶子的马车在前,凌叶子已经被许书音和岑画意扶下车,被二女夹在中间,看样子仍然是全无自由。她想走上前去问一下凌叶子伤势有未痊愈,但只想了一下便止步不前,黯然低着头,一语不发地随秋渐浓向前走去。码头边的四人垂手侍立,让出一条路让他们上船。公孙二娘从凌叶子身边走过时,凌叶子看见她,又悲又喜,叫道:“公孙姐姐,你怎么样了?”公孙二娘不答,低着头,踏上码头上的舢板,一步一步地向船上走去。凌叶子呆了一呆,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升,感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虽然没有自由,却比公孙二娘所遭受的一切要好得多。正思忖间,岑画意在她背上一推,喝道:“上船!”她趋趔了几步,不情愿地向船上走去。 魏棋风等人随后上了船,将马车弃在海边不理,林停岳和展栌飞二人则去开动大船,扬帆出海。船上另有几个舵手,从旁协助。公孙二娘站在船舷边,遥望着海岸越来越远,心也距邵天冲越来越远。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她该做的,只能是把邵天冲永远埋在心底,永远忘记那段伤逝的情。从前邵天冲即使不喜欢她,毕竟她还有权去喜欢他,可是如今,她连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了,除了忘却那段铭心之爱,心中还多了对另一个人的刻骨之恨。这种仇恨之情,却将她心中的痛苦渐渐冲淡。 秋渐浓走到她身边,一手扶着她圆润的肩头,轻声说:“回舱去吧,海上风大,小心着凉。” 公孙二娘轻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不用你管。我喜欢吹海风,你让我一个人静静站一会。” 秋渐浓道:“海风会将人吹黑的,你不怕越吹越黑,变得难看?”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说道:“我长的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难看的时候也比不过凌姑娘,连你手下那四个姑娘都不及。再丑一点又何妨?”她笑得带着几分凄清,几分自怜。 秋渐浓微笑道:“谁说你不如凌姑娘她们?她们不过比你头上多些珠翠,脸上多些脂粉,身上多些绮罗而已。你若喜欢,也可以变成那副模样。” “我不喜欢。”公孙二娘冷冷道。 秋渐浓道:“这才像我认识的公孙二娘。乖乖回船里吧,海浪很大,一个浪头打来,能将人都卷进海里去。”公孙二娘转头看着他,想要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似的,但他的脸上除了一丝笑意之外,看不出虚伪作做,险恶用心。反倒显得平静而真诚,完全不像当日那个恶魔。 公孙二娘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倒真是希望被海浪卷进海里,永远……永远……”话虽如此,她还是很顺从地走进舱内,安静地找了个近窗口的地方坐下。 船已扬帆起航,但因船身庞大,舵手掌舵技术熟稔,虽在风浪之中行驶,仍不觉得波涛汹涌,船舱中风平浪静,碗盏不动。舱内一应陈设华贵精致,犹如一间高雅精舍,虽每一件摆设均价值不菲,但看上去却细致淡雅,丝毫不显豪奢富丽之气。船舱内一应俱全,除了桌椅床榻,还有两间独立的房间,靠近内侧放着一具古琴,两张茶几。岑画意端着紫砂托盘,盘内放着宜兴紫砂茶壶、茶杯,轻盈地走进船舱。她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紫檀木八仙桌上,退到一旁。柳拭尘跟着走近,她手中托盘内是一只放着滚开水的壶和茶叶。她放下托盘,小心地揭开茶壶盖,投入茶叶,将沸水缓缓注入茶壶。过了片刻,茶壶及颈,她放下手中水壶,转身走出去。秋渐浓静静看着她们做完这一切,才一手握起茶壶,一手按壶盖,轻轻摇动,再过了片刻,又揭开壶盖,再向壶内冲入开水至满,接着提起茶壶,向半圆形排列的茶杯中,从左至右来回斟茶,直至各杯茶汤八分满。 第45章 尔后才端起一杯茶,放至鼻端,轻闻一下茶香清心。公孙二娘冷眼看着他泡茶,沏茶,觉得十分好奇。她曾在裴家庄看过小厮沏茶,用的都是上好的白瓷杯,泡茶也不用滚沸的开水,工序似乎也不似这等麻烦。 秋渐浓转头向公孙二娘道:“妹子,你不过来品一下这茶?” 公孙二娘摇摇头,说道:“我只喜欢酒,不喜欢茶,何况你这茶杯这么小,就算我全都喝光也不够解渴。” 秋渐浓笑道:“你那是喝茶,我这是品茶。就像你喝酒一样,捧起酒坛往口中倾倒,那叫鲸吞牛饮,糟蹋好酒;这种上等普洱,若是给你解渴,也是糟蹋好茶。” 公孙二娘小嘴一撇,道:“我没你这么风雅,也没你这么罗嗦,喝一杯茶要这么麻烦,那我还是喝水好了。”秋渐浓哈哈一笑,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公孙二娘不情愿地站起身,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秋渐浓伸手揽住她的肩,将茶杯送到她面前。公孙二娘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想要推开他。琴棋书画四人都立在舱中,众目睽睽之下,令她觉得十分难堪羞愤。但四人的脸色却十分淡漠,显是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秋渐浓脸上也是平静如恒,对她的反应毫无介意之色,只是手却未松。公孙二娘怔了一怔,终于安静下来,想起自己的处境,只得闭上双眼,任之摆布。幸而凌叶子不在一旁,并未看到她的模样,否则她可是更为难堪了。秋渐浓举杯在她鼻端轻轻晃了一下,她闻到一股淡淡茶叶清香,沁人心脾,宁神舒爽。她虽然是不懂茶道之人,也知是好茶,睁开眼来,看见杯中茶叶色呈青碧,微微飘动。秋渐浓将杯送到她唇边,她不得已的啜了一口,轻抿之下,齿颊生香,只是心情却不如品茶之舒畅。 她感觉到秋渐浓在她耳边呵气,耳朵便有些痕痒,本能地便往后一缩。抬眼却见秋渐浓那张脸距她是如此之近。她明明想要推开,但却知道绝不可能,一时间泪水怔怔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茶水之中。秋渐浓也怔了一怔,松开环抱着她的手,轻叹了一口气。公孙二娘一得自由,便即坐正。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叹气,却觉得他的叹息声中充满无奈和怅然,心下不由得微生好奇之意:“他叹什么气?难道他还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做皇帝只怕都未必如他这般逍遥自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人家有的他都有了,人家没有的,他也有了,为什么他的叹息声却这么无奈?这么惆怅?” 秋渐浓端着那杯和着她泪水的茶水,凝视半晌,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过了良久,方始说道:“为什么你不会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公孙二娘一怔,并不答话,心想:“你将我禁锢在此,还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以为我是一只猫一条狗,有锦衣玉食就会在你脚边摇尾送欢?” 只听秋渐浓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不会守诺言放了凌叶子?”公孙二娘蓦地想起凌叶子尚未得自由,一时间默默无语。她并未开口央求,她知道秋渐浓若不肯放人,开口央求也是无益,她心中只能指望秋渐浓信守承诺,一定会放了凌叶子。 秋渐浓放下杯,站了起来,淡淡道:“琴和,你将凌姑娘送回去。”宋琴和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神态之间十分恭谨平静,这几人平日里想来执行任务惯了的,秋渐浓只要一声令下,既不问为什么,也绝不迟疑停留,立即便付诸行动。公孙二娘站起身跟着出去,站在船舱口,见宋琴和走到船尾,放下船上备用的一条小舟,走到船头去扶起凌叶子。凌叶子大声道:“你带我去哪?”回头一看,发现公孙二娘正站在舱口向她注视,叫道:“公孙姐姐!”公孙二娘不答,迅速掉转头回到舱中。 凌叶子呆了一呆,宋琴和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几步,不得不被他推着走到船舷边。宋琴和带着她一跃跳上小舟,解开小舟上缚着的绳子。凌叶子叫道:“你要干什么?带我去什么地方?”但无论她怎么问,宋琴和始终一言不发。她只得回头又叫:“公孙姐姐!公孙姐姐!”但公孙二娘已经不站在船舱口。宋琴和拿起小舟上木桨,向岸边划去。这条小木舟原本不能在海中航行多久,但此时距离来时的海岸并不远,且海上风平浪静,又不在涨落潮的时候,因此行驶的尚算平稳。公孙二娘站在船舱窗口,向外看着,见那一叶小舟越来越远,凌叶子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她痴痴地看着,觉得她的付出总算是并未白费。 大船航行速度减慢下来,只是慢慢在海上漂流,显是在等候宋琴和的小舟回航,公孙二娘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她站在船舱边,看着船边激起的朵朵浪花,风轻轻吹乱海面的平静,心也随着碧波在轻轻摇荡,不知将漂流到何方。秋渐浓慢慢走近她,将手搭在她肩上,说道:“你总算满意了吧?可以笑一下了么?”公孙二娘缓缓转身,朝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得甚是牵强苦涩。秋渐浓放下手,淡淡道:“笑得真难看!”转身走了开去。公孙二娘身子无力地靠着船舱壁,慢慢向下滑去,直至坐在船舱窗下的地板上。她抱着双膝,默默无语,独自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宋琴和划着小舟返回,登上大船,向秋渐浓复命道:“公子爷,我已经将凌姑娘送回岸边,给她一匹马,让她自己回去了。” 秋渐浓“哦”了一声,道:“你没将她送回邵天冲身边?” 宋琴和答道:“她有手有脚,肩上的伤也已痊愈,自己会回去的。一路应该没什么危险。”秋渐浓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宋琴和低头退了出去,自回后舱。 秋渐浓看看许书音等三人,道:“你们也出去吧。”三人应了一声,也都走了出去。诺大的船舱,只剩他和公孙二娘。秋渐浓坐在桌边,又端起一杯茶,茶水已冷,他端放在面前,一动不动,并不饮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杯中茶水轻轻晃动,仿佛要从茶水中看出什么来。 公孙二娘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茫然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许久,她耳边忽然响起琴音,琴声松透古雅,犹如珠落玉盘,行云流水,颇令人闻之忘俗。公孙二娘不由自主被琴音所吸引,循声看去,见秋渐浓正坐在船舱一角抚琴,原来那动人的琴音便是从他指间发出。这一曲平沙落雁,意境幽清,轻微淡远,公孙二娘渐渐听得入神,心中的抑郁烦闷一时间忘却一空,只觉得心随琴音而空灵,仿佛卸下心头重担。自从邵天冲和凌叶子互生情愫这么久以来,埋藏在她心中的痛苦凄楚、委屈无奈,以及后来被众人误解的冤曲、失身后身陷囹圄的绝望、仇恨,统统都置诸脑后。一曲终了,她才蓦然惊醒,重回现实。她虽然不懂抚琴之道,但也听得出秋渐浓弹奏的琴意悠远高雅,琴技精湛。按理说曲乐通心,一个能奏出如此清淡平和曲乐的人,绝不该是坐在她面前的人。 她凝视着那具琴,琴身通体黑漆,桐面梓底,面是上好的梧桐木,上有龟背断纹,底为揪梓,弦为冰弦,琴额处一颗明珠,大如鸽卵,熠熠生辉,珠光流转,柔润动人。是一具绝世的古琴。公孙二娘当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一眼看去,琴身光滑,微尘不沾,显是弹琴之人非常爱惜这具古琴。她不由想起,少时在慕仁山庄曾见过一具类似古琴,也是被公孙正每天拂试,纤尘不染。其实慕仁山庄那具琴虽然名贵,却非古琴,与秋渐浓这具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在公孙二娘看来,琴既然是差不多,自然名贵与否也就差之不远,能弹出的声音也不会相差太远。不过在她记忆之中,慕仁山庄那半夜犹如厉鬼的琴声,却似冰下流泉,鲛人夜泣,闻之令人心碎神伤,和秋渐浓的琴意大不相同。 秋渐浓见她凝望着古琴,问道:“你也喜欢弹琴么?” 公孙二娘摇摇头:“我怎么会弹?长这么大,我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古琴,摸都没摸过。” 秋渐浓微微一笑:“不会弹也没关系,你若想学我就教你。” 公孙二娘奇道:“教我?我连手该往哪放都不知道,怎么学得会这玩意?何况我从小到大对这种风雅的东西就一窍不通,别说弹琴,就算是听也听不懂,还是你弹着罢,我听着就好。” 秋渐浓道:“那我刚才弹的那一曲平沙落雁,你不也听得十分入神?” 公孙二娘点点头道:“是啊,你弹的好听,我就喜欢,可是我不懂你弹什么,只觉得让人安静,心里很舒服。若是一生能如你的琴音一般,平淡而清静地生活,那就好了。” 秋渐浓微笑道:“你说的很是,这首曲子意境就是清幽淡远,你虽然不懂曲乐,却能听得懂琴意。你既能通琴心,应该很快能学会。” 公孙二娘仍是连连摇手,说道:“我连音都不识,如何学得会?别糟蹋了这琴。”秋渐浓站起身,走上前去拉她的手,说道:“春秋时钟子期与俞伯牙相识,以一曲高山流水会知音,想那钟子期一介樵夫,也未必懂什么宫商角羽,黄钟大吕。”公孙二娘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动,随着他站起身来,走向古琴。公孙二娘在琴案前坐下,伸手轻按琴弦,十分好奇。 秋渐浓道:“弹琴之前,尤为注重的是心,清净洒脱,是操琴起码要求。浮暴粗厉之气不除,则不得平和淡静之性。能得清淡平和之性,方能悟得琴中之趣。自古琴家有五不弹:第一,疾风甚雨不弹。疾风声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弹。 第46章 更因为疾风甚雨之中,人往往不能心平气和,有伤于琴心的抒发。第二,于尘市不弹。这是因为尘市喧闹,噪杂不静,俗气又重,这与琴文化的情趣相违。第三,对俗子不弹。市井粗俗之人,不解雅趣,不识风情,难体琴道之妙,自然不为知音。第四,不坐不弹。这是因操琴是心意的抒发,自然要求平稳,要求气定神闲,不可有浮燥之气。第五,不衣冠不弹。操琴既为心灵之体现,自然要郑重自然、清净洒脱。” 公孙二娘吃了一惊,抬头看看他,说道:“弹琴有这许多讲究?我可不懂,好像我自己便是市井粗俗之人,不解什么趣,更别说什么衣冠了,难道弹琴还有什么衣冠的区别?” 秋渐浓微笑道:“是啊,衣冠要宽松舒适,主要是洁净身心……” 公孙二娘摇皱眉起身道:“我还是不学罢了,这般罗嗦,我一听就烦,况且我天性俚俗,不懂这些风雅的玩意。” 秋渐浓按着她双肩又让她坐下,说道:“你既非是什么琴家,也就不用讲究这许多,初始学琴,尚未解琴意,等你能弹得入意,自然就明白了。再说我也非拘泥迂腐的琴家,我更认为弹琴之道贵乎自然,是何心境就有何音,刻意追求意境的才是真正的俗人。” 公孙二娘听得似懂非懂。接着秋渐浓便向她详加解释十二乐律,授予指法。公孙二娘学得甚慢,毕竟她连半分音乐基础也无,一时间竟让她学这么不易弹奏的古琴,确实不易。但秋渐浓极有耐心,从不厌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握着她十根手指教她如何落指,公孙二娘为了想要弹奏那曲平沙落雁,居然也觉得十分用心,浑然忘记时间流逝,连对秋渐浓的厌恶仇恨一时也抛诸脑后。秋渐浓站在她身后,触着她十根温软的手指,感觉她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不由得心中微荡,第一次感到离她这么近而能不引起她的反感。不知过了多久,公孙二娘总算学会了简单的指法,会弹奏一些极短的曲调。 两人一教一学正在入神的时候,却听有人说道:“天色已晚,公子该用餐了。”公孙二娘一抬头,看见岑画意和许书音守在圆桌旁,桌上不知何时已放满了一桌菜。她蓦然地从学琴的专注中回过神来,回头看看秋渐浓,发觉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脸色一沉,又回复往日的冷淡。秋渐浓瞪了许岑二女一眼,目光十分不善。二女打了个寒噤,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自此之后,公孙二娘每日在秋渐浓指点之下学习琴技。学琴之时,她便能忘记自己的尴尬处境,在海上漂流的日子便也不知不觉一天一天地过去,并不寂寞枯燥。虽然她学琴并不算极有天份,但对于琴意的领悟往往令秋渐浓为之侧目。那曲平沙落雁她已渐弹得日渐纯熟,接着学习高山流水、潇湘水云等名曲。不久她也学会弹数首曲子,虽然指法尚生涩,但已微有曲意。秋渐浓听她弹奏,轻喟一声:“高山流水逢知音,空竹文琴传钟伯。”公孙二娘自己也十分欢喜,但深知自己永远弹不出秋渐浓指间那般行云流水的意调。 船在海上不知行了多少日,更不知行了多远,公孙二娘也不去计算时日,反正对她而言,无论何事都不能引起她的关注。这船将要行往何方,自己会有何种遭遇,对她而言还不如一曲琴音。这段时日以来,她渐渐觉得心中槁木死灰,对人生渐无眷恋,初时尚思念邵天冲等人,久之连这点思念也麻木了,心中竟渐渐不再痛楚。 这一天,公孙二娘闲来无事在船舱边向外远眺,发现前方隐隐有片陆地,一怔之下,心想:“难道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回头问道:“我们快到了么?” 秋渐浓答道:“不错,前面便是我们要去的海岛,我给它取名叫天涯。” 公孙二娘诧然道:“是个海岛?不是陆地?你带我去那岛上做什么?” 秋渐浓不觉有些好笑,道:“你可知我们在海上行了多少日?到了何处?你可知道我们离陆地已有多远?这里四处茫茫都是无边的大海,除了这海岛,便再没有靠岸之处。” 公孙二娘茫然摇头,表示一概不知。秋渐浓道:“前面这海岛便是我居住的地方了。” 公孙二娘问道:“是你家么?”秋渐浓却摇摇头。 公孙二娘奇道:“你不是说是你居住的地方么,怎又不是你家?” 秋渐浓缓缓道:“你心中对家是何定义?莫非你觉得我一个人住一所房子,那所房子便能称为我的家?我四海飘泊,随处安住,那岂不是会有很多家?”他语中颇带沧凉之意,眼中亦有几分游移不定的感伤。 公孙二娘好奇地看着他的神情,这种微带凄酸的神色在他脸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都让公孙二娘觉得奇怪。在她心中,秋渐浓这种人冷酷无情,无恶不作,应当是个毫无人性或是麻木不仁的人。她怔怔瞧着秋渐浓,他也正瞧着船舱外,但目光却空落落地并无目的,似乎心神不属。过了半晌,听得他道:“我早已没有家了,对我而言,这里也不过是一处居所,只是相对于其它地方而言,这个岛算是我固定的居住处。”随即又听他低吟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低语间,神色凄清寂冷。 公孙二娘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微生同情之意,轻声道:“你家里的人呢?” 秋渐浓摇头道:“我娘去世十年了。” 公孙二娘又问:“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你爹呢?有没有兄弟?”秋渐浓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淡然道:“我只有一个娘,没别的亲人。” 公孙二娘“哦”了一声,念及自己的身世,黯然道:“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你比我还幸运一些。至少你还有娘,她虽离你而去,但在世时想必对你十分疼爱,不像我没人怜没人爱。”转头看秋渐浓,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方雪白丝绢刺绣,目不转睛地凝望那绢上美人。她登时想起邵天冲曾说过,为了这方丝绢,他与手下诸人曾两次夺镖,诸付二人便因此而死。她问道:“你便是为了这幅刺绣,杀了裴庄主的两个徒弟么?” 秋渐浓“嗯”了一声。公孙二娘见他依旧凝视那丝绢,对两条人命的反应却如此淡漠,一时恼恨,伸手夺过那丝绢,边看着刺绣中折花的女子,边愤然道:“这女子纵然再美,亦不过是幅刺绣,竟令得你如此痴狂,甚至不惜为它杀人?” “小心些。”秋渐浓并未发怒,却十分紧张那幅刺绣。公孙二娘冷冷瞄了他一眼,仔细瞧那女子,见那绣工极其逼真,丝绢上的女子跃然欲下,其形貌体态,真令观者为之窒息。倘若世间真有此女子,就算天底下男子全为她发狂,也不足为奇。她一时目眩神驰,怔了良久。再细看之下,却见那女子身侧还绣得有几行字,只是她大字不识,无法得解其意。 “这女子好美,世间当真有如此美女么?”公孙地娘不由自主地道。 “嗯。”秋渐浓应了一声。 公孙二娘奇道:“真有此人?那这刺绣中的女子是谁?”她见秋渐浓神色奇异,心中猜测:“莫非是他的心上人?”又看了那刺绣几眼,忽觉这刺绣中的女子目光清灵,眉目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不由讶异起来。她凝神半晌,忽然“啊”了一声,转头看着秋渐浓,将两者相比较一番,越看越觉相似。一时瞠目道:“她长的跟你好像。” 秋渐浓缓缓道:“她是我娘。” “啊?”公孙二娘又发出一声惊呼,心中不胜惊讶,难以自抑。但听秋渐浓道:“这丝绢也是她亲手所绣,时隔三十年,绣工如昨,织丝完全未曾变色。” “那这刺绣怎会落入顺风镖局之手?” 秋渐浓摇头道:“我不知。我只知无意听到有人提及这方丝绢,说道用以覆盖那对玉马,被顺风镖局保送至郑州。谁料果真是我娘生前的绣像。” “倒也奇怪,你娘的绣像你都没保存好,却让它流落到旁人手中?” “这是三十年前她亲手绣了,赠给别人的。”提及此,秋渐浓声调有异,眉色间流露一丝恨意。公孙二娘凝思良久,便即隐约觉得这方丝绢多半是当年他母亲送给他父亲的订情之物,却不知为何落入他人之手。她心直口快,心中想着,口中便这么问了出来。 秋渐浓目光一转,凌厉得如同要将她划为两半,寒声道:“我没有爹!”公孙二娘打了个寒噤。秋渐浓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良久,方渐渐恢复如常,道:“对不起,你提及一些我不愿去想的事。” 公孙二娘见他一提到自己的爹竟如此失态,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便不敢再相问,伸手将丝绢递到他手中。秋渐浓很仔细的折好,重放入怀中。公孙二娘见他举止小心翼翼,对那丝绢爱护已极,显然对他母亲极为尊重。一时又想起那绢上的字,问道:“那上面绣的是什么字?” 秋渐浓道:“是易安居士的一首词,叫《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头,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听过没有?” 公孙二娘面上微红,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如何听过什么诗词。” 秋渐浓笑道:“原来你是个笨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笑声爽朗,随海风相送,一扫方才面上阴霾。 第47章 公孙二娘也不着恼,幽然道:“是呀,天冲哥哥教我写字,我总是学不会。有一日他教得恼了,将我关在屋里,让我自己将所学的字抄上一百遍。我抄了几遍,自己都觉得不像,一怒之下将笔折断,撕碎了所有纸张,发誓从此不再提笔。” 秋渐浓笑道:“世上哪有这么笨的人?多半是你天冲哥哥没有耐心,以后我来教你,保管让你学会。” 公孙二娘扭过身去,说道:“我不学!” 秋渐浓走上前扳过她身子,微笑道:“以后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写,你却说‘我不会’,岂不是丢脸?你学会了写字,以后让你天冲哥哥知道,你也不是笨蛋。”公孙二娘仍是一味摇头。言语间,那船渐渐靠岸。 船上舵手将船泊岸抛锚,下船登上海岛。公孙二娘见岛上树木参天,岛中心有座高山,山上奇峰叠起,佳木葱笼,峰谷间曲径通幽,远看水天一色,这岛果然如生在天之涯,海之角。沿岛上小径,转过丛林,面前一片空地,数间木屋一字排开,屋后是高山,屋前错落生长着一些奇花异草,树木清新气息夹着林间鸟语婉转、山间流水淙淙,真是好一个世外桃源。公孙二娘赞了一句:“你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生活的舒适。这岛上风光真如人间仙境一般。”秋渐浓笑而不语。 这岛上的山层峦叠嶂,山间树影疏离,穿过迤逦小径转过山峰,已闻雷鸣海啸般的巨响,视野豁然开阔,对面山壁上滔滔巨流自天而降,一条匹练似的瀑布奔涌咆哮着注入山下清潭,上段如浮云堆雪,下段如淡烟缥缈。瀑布下潭水如镜,潭内游鱼自在来去,在这疑似仙境的潭边筑着几间石屋,令人觉得能居住于此的亦非俗世凡夫。 潭边剑光如雪,秋渐浓正指点八人剑法,公孙二娘蹲坐潭边石上,好奇旁观。看了一会,不免有点气闷,觉得秋渐浓刚教的那一招“声色如幻”她看了几遍已了然于胸,不知这八人为何这么笨,练来练去还有人出错。眼见柳拂月那一剑指的歪斜,被她姐姐柳拭尘挥剑格开,长剑叮一声飞上半空,抛落于潭水。柳拂月哎哟一声,向剑落处奔了过去。那剑恰落在公孙二娘身边,她纵身而起,一探手便捡起长剑,一跃上前,刷地刺向柳试尘,剑光熠熠,尘影如幻,正是那招声色如幻。柳拭尘突遭袭击,受惊回剑,竟不防那剑招虚中藏实,幻影之后,公孙二娘的剑身紧贴着柳拭尘的剑身而上,险险将柳试尘的五指削断。柳拭尘一惊撤剑,后跃几步,惊魂稍定。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你觉得后一式是绞你的长剑,不过我偏偏要削你的手指,这叫出其不意,明白么?” 柳拭尘愤愤道:“公子不是这么教的,你乱来。” 公孙二娘道:“你临敌的时候也能对对方说‘公子不是这么教的’么?难道敌人和你妹妹一样的笨,等着你出那死招?”柳拭尘哑然无语。 余人停下手来,好奇的观望。秋渐浓拍着手掌道:“说的好。” 公孙二娘转头道:“你这些徒弟好笨,一招要学这么久,闷死我了。” “那你耍一套剑法让我瞧瞧。” “好。”公孙二娘闻言,提剑起式,使的是公孙正所授的寒香十三剑,剑法轻灵逸动,身姿如柳。 十三剑毕,秋渐浓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叫公孙正。” “没听过这名字。” “我师父只是慕仁山庄的一个守园人而已。” “你再使一套来瞧瞧。” 公孙二娘依言又使了一套舞柳剑法。剑停,秋渐浓道:“一流的轻功,三流的剑法。你师父若不是有心乱教你,那便十分奇怪。” 公孙二娘一怔,恼道:“你怎么说我师父教的剑法是三流?” “我只是据实而言,你师父怕没有好好教过你功夫,你的内力这么差,剑法也不怎么样,为何轻功这么好?” “轻功不是师父教的。” “那就对了,你这门轻功叫一苇渡江,创自佛门高僧。” “我不知道,是很小的时候一个老乞丐教我的。” 秋渐浓点头道:“以你的资质,自幼学武,成就应该远在琴棋书画之上。”他缓步上前,取过公孙二娘手中长剑,徐徐一剑,起式甚慢,显然是要他手下八人都看得清楚。随即剑芒暴长如虹,剑风激起水波如雾,剑势如风,一团有形无质的剑气扩散开来,周边人纷纷退让,均觉气为之窒。剑气白光中,秋渐浓的身形真可称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气撼山河,势震日月。直待他收势,公孙二娘兀自觉得目眩神驰,半晌不能回过神来。直至秋渐浓将剑递到她手中,说道:“你学会了么?” 公孙二娘方自省然,摇摇头:“没,只记得几招。” “那你记得几招,使出来让我瞧瞧。” 公孙二娘应了,凝神思索一会,将记得的几招缓慢使出来,那剑法自她手中而出,威力自是大减,然奔放舒展,使人缭乱,其形已有神似处。宋琴和瞧得半晌,轻叹了一句:“我自学剑以来十余载,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一晃在岛上已过月余,秋渐浓初始所教的那套剑法公孙二娘已然略有小成,只是内力尚不足。秋渐浓曾道:“世间任何招式需辅以内力,若无高深内力,剑招再精妙亦是无用。你的内力根基甚浅,却需假以时日,决不是一朝夕之功。自然,以你的悟性与出手之快,对付与你武功相近的人可以出奇制胜。”公孙二娘听了他的话,每夜调息练气,白天与八人同练剑法,时间倒也过的飞快。 这日,公孙二娘将那剑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众人一旁观看。秋渐浓在旁凝神瞧了一会,轻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二娘收了剑,奇道:“你念的什么?” 秋渐浓道:“是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将后面几句也念给她听了,并向她解释其意。 公孙二娘听罢笑道:“有人叫公孙大娘么?这名字跟我倒像姐妹。” 秋渐浓道:“公孙大娘是唐开元时的教坊伶人,善舞剑器而出名。后吴人张旭观其舞剑受其影响,草书笔势由此而豪放奔腾,成为一代草圣。” 公孙二娘噗嗤笑道:“可惜人家是佳人,我是野丫头,这一点未免不像。”遥想公孙大娘玉貌锦衣,尚且绛唇珠袖两寂寞,不由感叹悽怀。 秋渐忍俊不禁道:“你还知道自己是野丫头,我道你毫无自知之明呢。” 公孙二娘啐了一口,白了他一眼。秋渐浓心中一动,回想起在太白居时,也是那别有风情的一眼,至今记忆犹心。念及她当日临去时那一粒滴泪,心中遽然泛起一种被烧灼的痛。 中秋至。月朗清秋,初寒销骨,中庭地白,公孙二娘独坐于月下。身边是飞流如雪,一潭碧波,心中却空旷如野。那潭边一块巨石平滑如桌面,巨石周围堆砌几块石头,便如天然石桌椅,她正倚石观望清寒圆月,手执杯酒,口中酒味微觉苦涩。往年中秋她总与师父和邵天冲一起围桌赏月,吃着甜咸口味的月饼,而短短一年间,变化竟如此之巨。师父已不在身边,邵天冲多半拥着娇怯怯的凌叶子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而她却独自对着冷露清霜,潸然泪下。如今听风榭多半又是丹桂幽香暗飘,虫鸣穿透碧纱,只不知公孙正一人是否有兴把酒赏月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秋渐浓略带调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公孙二娘立伸袖偷拭泪珠,回首见秋渐浓带了一坛酒、一只食盒在她身边坐下,将酒坛置于石上。 她脸色微沉,道:“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片刻不能让人安宁。” 秋渐浓侧头端详她片刻,笑道:“这岛只有这么大,没几处地方可去,我想避开你也不易。瞧你这般满面闺怨的模样,莫非也跟月中嫦娥一般,夜夜孤寂冷清?”他语中自带着几分暧昧不明的调侃意味,令公孙二娘面上一热,心中便极不舒服地转过脸去。 秋渐浓见她不愉,收拾笑容正色道:“我料着你无酒不欢,这小小一壶酒怎么够你糟蹋,是以带了一坛酒来。这岛上酒虽不多,但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好酒,便搬来给你糟蹋了。” “说的好生难听,为什么我喝酒叫做糟蹋酒?”公孙二娘边说边揭开酒坛,闻到酒中桂花清香,奇道:“这岛上居然有桂花酒?” “柳家姐妹两酿的,女孩儿家心思奇怪,都喜欢用花来酿酒。她们平素也不喝,偶尔当料酒用用烧菜。不过这桂花酒甜淡醇香,适合女孩儿,也适合今晚月色。” 公孙二娘低头看酒色嫩黄剔透,泛着淡淡翠绿,鼻端清香,一时心旷神怡。秋渐浓取出食盒中的糕点,有桂花糯米藕、云片糕、玫瑰松子糖和各类咸甜小月饼。那月饼做得小巧玲珑,模样儿极为好看,让人不忍去咬上一口。她微笑道:“这也是柳家姐妹做的么?这姐儿俩手真巧,月饼都做得这么好看。”伸指拈了一只轻咬一下,入口香酥,细品之下知是五仁月饼。再尝了一只,却是咸的。 “这些糕点月饼都是江南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公孙二娘道:“我幼时是做乞丐的,后来在慕仁山庄也不过是下人待遇,能吃饱就行了,几时吃过这些精致点心? 第48章 月饼也只吃过豆沙、芝麻这些素的,从不知道还有咸月饼。柳家姐妹手艺真是好,几时我也去学学。”说着再咬了一片糯米藕。 秋渐浓道:“这些是我做的,她们做菜的手艺也是我教的。”一言未毕,公孙二娘口中的莲藕险些吐了出来,另一半哽在喉头,忙吞了一口酒方才咽下。她歇了口气,意殊不信,怀疑地瞧着秋渐浓。 秋渐浓微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小时候我娘替人浣纱洗衣,做刺绣女红,没空做饭菜,都是她教我做。后来进了师门,师父长年吃的斋菜,也都是我做的。” “你娘怎地什么都会?绣工那么巧,做菜也做得好。” “那是因为你懒,什么都不学。” 公孙二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斟了一杯饮下去。秋渐浓取出一只杯,道:“你一个人饮酒不无聊么?我陪你喝。” “你也喜欢喝酒?我道你只喜欢喝茶。” “平日我是滴酒不沾的,不过今儿个例外。”他端起杯一饮而尽。 “你也跟我天冲哥哥一样,觉得酒是穿肠毒药?那你还喝干么?” 秋渐浓不答,又斟了一杯,方道:“今晚我也想知道醉的滋味。” 公孙二娘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不由有几分担忧,说道:“你平日里滴酒不沾,还这般喝法,很容易醉的。” “那便瞧瞧谁先醉再说。” 公孙二娘给他一激,道:“我若是连你也比不过,岂非无用得很?只不过这酒太少,一坛酒怎么也喝不醉的,况这桂花酒是甜酒,酒性淡。” “你等我。”秋渐浓转身离去。不多会宋琴和与他一起抱了几坛酒来,只是宋琴和满面诧异之色,放下酒坛不解地转身而去。走得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两眼方才离开。 一时更深露重,巨石边搁置了几只空酒坛,公孙二娘酒意已有七八分,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起来:“你怎么还不倒,真是奇怪。” 秋渐浓道:“至少也要先看你倒下。”他吐字虽尚清晰,但眼神中似也醉意朦胧,凝视公孙二娘玉一般的面颊上泛起一层淡淡胭脂色,心中骤然间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公孙二娘酒醉中不解其意,朝他笑了一下,笑靥如韶光明媚,眼波轻翦,盈盈销魂间却令他断肠。正自觉得内心痛苦煎熬,却听她无意识地问道:“你从小到大都是滴酒不沾么?怎么酒量还这般好?” 秋渐浓凝视她良久,语音凝涩:“我成亲的时候喝过合卺酒,踏入江湖后仇家众多,便没再沾过酒。” “合卺酒?”公孙二娘酒意醒了一二分,奇道:“你成过亲么?你老婆呢?怎地从不听你提起她?”秋渐浓不答,握着她的手渐渐由炽热转为冰冻,带着秋夜寒凉之气。一阵酒气上涌,公孙二娘也没再细问,含糊又扯了几句话,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五更天明,宋琴和方提剑转到山后,竟见有人比他先至,不由一怔。再看却是秋渐浓倚着潭边巨石而坐,双手环抱着公孙二娘。她头枕在秋渐浓肩上,身上披着白色长衫,兀自酒醉未醒。宋琴和呆立良久,悄然转身离去。走到半道,不意余人也早醒转,均向瀑布走去。宋琴和拦在路中,摇头道:“先回去吧。” “怎么了?”魏棋风问。 “别多问,回去。” “怎么不能问,总该说个理由罢?”岑画意道。 “没事。” 岑画意狐疑地看他几眼,道:“瞧你神色明明有事,让开。”推开他径向前走去。宋琴和叹口气摇了摇头,知她转眼必返。 果然,她不久便奔了回来,煞白着小脸,眼神异样地瞪了宋琴和一眼。宋琴和苦笑道:“是你非去看不可,我早叫你回转。” 岑画意咬着红唇,眼神针尖般刺人。许书音笑道:“什么事让画意这么生气?我也去瞧瞧。” 岑画意恨恨道:“一对——”她似是想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词,但又不敢说不敬之辞。许书音见她神色有异,向宋琴和望去。宋琴和耸一下肩,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转身走了回去。 公孙二娘宿醉方醒,觉得清寒袭人,低头一看,身上披着秋渐浓的外衣,一惊坐起。她看着秋渐浓好端端地坐着,讶道:“你一夜未睡?” “嗯。”他应了一声。她面上顿红,想到自己竟会给他灌醉,不由慌乱羞赧,低头瞧衣着整齐,心神稍宁,说道:“你骗我,你竟然没醉,还说你不会喝酒。” “我只说我从不沾酒,没说过我喝醉。”秋渐浓接过她手上外衣穿上。 公孙二娘为解尴尬,随口道:“今天学什么?” “早上识字,正午学琴,下午练剑。要是你晚上也闲着无事,就去跟柳家姐妹学做菜。” 公孙二娘一窒,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道:“你当是我什么,学这么多,哪一样能学得好?” “你想成名成家?” “不想啊。” “那就是了,既非求大成,兴之所致才学,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自己喜欢就行。” “可是一样都学不好嘛。难道你以前也是这么一天学四五样东西?” “我学的比你多。”他答。 公孙二娘奇道:“你的脑袋瓜子当真与旁人不同,也不见得特别,怎么能学那么多东西?” 秋渐浓拍了她的脑袋一下,说道:“等你知道用心去学的时候,不管学什么都能一学就会。” 公孙二娘摸摸头,喃喃道:“用心?你像在打禅机。” “我师父就是和尚。” “我怎么记得昨晚你好像提及你师父有女儿?”公孙二娘朦胧间想起昨晚沉睡前的对话似曾提及这些。 “是啊,师父的女儿是我大师姐,她和师父对我都很好。” “和尚能有女儿么?” “当然能。” 公孙二娘觉得有几分好笑,道:“那岂不是尼姑也能有女儿?” “我觉得没什么不能。” “喂,你师姐很喜欢你么?” 秋渐浓看她一眼:“我入师门时,师姐膝下无子,当我是亲生儿子一般。” “什么?那她多大了?” “跟我娘差不多年纪。你的话真多,昨晚上还没问够?” “……” 正文第十一章渡天一剑 凌叶子自小舟上岸后,独自策马返回开封。一路上心中千头万绪,思忖着如何向邵天冲交代。正心神不宁之际,听得道上有人说道:“咦,这小妞不是姑苏凌家的么?”凌叶子猛一惊,回过神来,心中惊讶难言:“在这种地方也有人识得我?”抬眼看去,三骑马正在远处缓缓行来,左首一人是当日在醉花阴被玉生香救走的陈吉庆;当中是个中年文士,眉目娟好得近于女子,看上去有种极端诡异的感觉;右首是个年轻汉子,五官端正,但那双眼睛在扫视他人的时候总觉得含着几分莫名的杀气。 凌叶子倒不太记得陈吉庆,只是在他一叫之后方才想起。陈吉庆指着她道:“二位爷,那小妞是凌韫的女儿。” 那年轻汉子眯起一双眼,笑道:“原来是个小美人儿。”笑声中邪气透骨,令凌叶子不由自主的生起栗栗之意。 不过那年轻汉子的声音尚不如那中年文士的声音令人肌肤起栗,那人道:“这丫头是有用的,你可不能乱来,用完怎么处置倒是随便你。”他的声音有几分阴阳怪气,有点近似太监,但更为尖锐,一开口便如光洁的卵石互相摩擦产生的那种刺耳之声。听了他的语声,凌叶子恨不得立即用双手捂住耳朵。 那三人缓缓地策马过来,将来路拦截。凌叶子心中越来越怵,头皮发麻,眼见那三骑虽缓慢,却越来越近。一时险中求生,她咬了咬牙,忽拔出柳叶刀,在坐下马臀上刺了一刀。她骑的那马是宋琴和自马车上解下来的,也就是原先宋琴和所骑的那匹红色骏马,那马端的是神骏非凡,受痛后人立而起,嘶叫一声,陡然间撒蹄飞奔起来,宛如追月踏月一般。那三人一时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但见那马疾如雷电,狂奔到三人面前,也不停步,径如飞一般自三人头顶越过。这一着那三人始料不及,待策马追赶时,只见烟尘滚滚,一个红影渐去渐远。 陈吉庆惊叫:“怎么办?” “追。”年轻汉子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 “她的马被刺伤,纵然神骏,已不能及远,渐渐总能追上。” 那红马一路狂奔,凌叶子紧紧抱着马脖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奔了不知多远,方敢回头张望一眼,见那三人早已不见人影,这才喘口气,渐渐定下神来。那马奔跑久了,血流得甚多,也渐渐神疲力尽,缓了下来。凌叶子策马停在道旁,下马看一下伤势,不由得心疼,撕下衣襟帮那马裹住刀伤,歉然道:“马儿啊,真是对不住了,方才情形实在不得已。”她心怀歉意,牵着那马缓步而行。 渐行至人烟繁多处,凌叶子生恐那三人追至,也不敢多歇,买了些干粮便又上路。此处已是江苏境内,距苏州却是甚远,她所处的仍是云台山脚下。入夜时分,她到得锦屏山下,不敢投宿农家,便捡了处丛林安顿下来,将马拴着,燃起一堆火,就着火堆而坐。夜间山林中夜猫子偶尔啼叫一声,便能将她惊吓一跳。一时也不敢安睡,左右四顾,仍是觉得心中惴惴,不由自主靠近那红马,轻轻摸着马鬃,方觉得稍安心。那马十分疲惫,甩了几下尾巴便不再理睬她。她蜷坐于拴着马的树边,双手抱紧双肩,渐渐睡去。 第49章 天明后复又启程西行。她出生富贵,这一辈子从未独自一人遭遇过危难,就算在飞斧帮追杀她时尚有邵天冲在旁,此时孤身一人上路,还需躲避追捕,十分凄惶无助。 这一路凌叶子捡小路而行,避开大道,终于到得山东与河南交界处。踏上河南地界时,她心中巨石终于渐渐落地,眼见此去开封已然不远。她心中暗自庆幸,在一处小镇落了脚,这是她一路首次投宿客栈。夜间睡在客栈床上,觉得此生再也没睡过这般柔软的床,头一沾枕便已入梦。夜半,红马长声惨嘶,将她从梦中惊醒,自床上一跃而起。 她拔了刀悄悄走近客栈马厩,见月下立着三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 凌叶子心中一时凉透,暗叫此番无幸。那年轻汉子慢慢向她走来,笑道:“凌小姐,你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乖乖跟我走吧。以你的花容月貌,我决不会为难你。” 凌叶子握紧了刀。 不过这一战似乎已无必要。 那年轻人出手如电。他的手掌泛着一种奇怪的光,赤暗如血。掌上腥风微起,凌叶子闻之欲呕。那掌风瞬间便到眼前,她完全不及闪避招架,本能地闭上双目。然而“波”地沉闷暗哑的一声,那掌竟未到她面前。凌叶子闻声睁开双眼,看见一只手掌拦截于她面前,出掌的人便在她身侧。 一个缁衣芒鞋的尼姑,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立着,一掌与那年轻人相交,一掌握着一串佛珠,面上祥和宁静之色隐约可见。那年轻人怔了一怔,觉得这尼姑怪异莫名,手掌如铁,竟不似生人,而他那一掌也不过如同击在铁板上而已。这一惊诧间,那铁板却忽然发热,以快得无以形容之势化掌为指,一股极灼热的尖锐刺痛便贯穿他掌心。他惊怒间退下,抬手一看,月光下掌心一个红点,殷红如血。他另一手捧着这只手掌,愤怒怪异的目光始终不离那尼姑面上。 那中年文士耸然动容,拱手道:“师太可是净慈庵的惠净法师?” 那尼姑神情温和,合什还了一礼,宣了声佛号说道:“三位施主必是周王府幕下之宾?看形貌这位当是铁衣秀士甄怀元了,另二位却不知如何称呼?” 那中年文士心头一凛:“这尼姑知道我的名号不足为奇,可居然知道我为周王府幕客,实在有点不可小觑。”他客客气气地道:“在下正是甄怀元,这二位是在下的朋友,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惠净师太道:“甄施主有礼,贫尼夜宿此间,听闻马嘶悲怆,心存悯意,便来瞧瞧,不意竟遇上三位施主。只不知这位姑娘怎么得罪了三位,三位可否看在贫尼面上,就此一笑言罢?”她年纪多半已然不小,虽置身黑暗之中,面容模糊,但声音微带苍老,有种说不出的平静安然,令人闻之心神宁定。 甄怀元尚未言语,那年轻人已恶狠狠道:“你说一笑言罢,我们便放过她么?甄兄,这丫头身份可不一般,怎能——” 甄怀元打断他话语,殷殷道:“师太说算了那便算了,这位小兄弟多有得罪,师太方外之人,必不会见怪。” 陈吉庆和那年轻人闻言,均惊讶地瞪大眼,瞧着甄怀元,不可置信。尤其那年轻人,一脸不忿之色跃然面上。 惠净师太合什施了一礼,转身握着凌叶子的手,朝她微微一笑,凌叶子不由自主便跟着她向前走去。沉暗夜色之中,惠净师太那一笑具有莫大的安抚力量,而握着她的那只手温暖而微糙,令她恐惧之意一扫而空。 月光下,那年轻人犹自愤怒地看着甄怀元,却听他道:“这个老尼姑最好不要招惹,你手上的伤回去好生养歇吧,只怕要养上三五个月方会痊愈,你那掌法也要折三成功力了。”那年轻人愕然,又看看自己掌心,只见那殷红一点如故,却并无特异感觉。 凌叶子随惠净师太回房,见她燃起一盏油灯,握着自己的手在床边坐下。 这时凌叶子方看清惠净师太的面容,一张光洁的面庞,不见丝毫皱褶,眉心极其开阔,一双狭长双目透着极慈和的光芒,看模样亦不过中年,但听声音便知绝不可能。凌叶子心生亲近孺慕之意,微笑道:“多谢师太相救之恩,小女子姑苏凌叶子,今日得遇师太,真是幸何如之。” 惠净师太此时方露一丝笑容:“遇见我一个老尼姑,有什么幸何如之?若不是不平门韦掌门广发英雄贴,请各位武林同道相助寻找凌姑娘,贫尼还不知凌姑娘身份呢。” 凌叶子吃了一惊:“韦掌门广发英雄贴请武林同道寻我?” “不错,贫尼所驻的净慈庵亦在嵩山之上,韦掌门广发英雄之事我亦早知晓,还曾听韦掌门亲言道,凌姑娘的身份有些殊胜,不过不知为何。” “说我身份殊胜?”凌叶子想了一想,摇头道:“说到底,我自己亦不知有何特殊,周王府的人又何以要捉我,这些我都想不明白。”遂将自己家中惨变、千里寻来开封之事告知惠净,却隐瞒了邵天冲在成府所遇的那一段。 惠净师太听罢,闭目良久,方始睁开双眼,缓缓道:“自古以来,与官府扯上关系的帮派,必非寻常。飞斧帮的人想擒你,如今周王府的人也一样是想擒你,必有其因。你此去开封,虽然路途不远,只怕是险阻重重,贫尼与你同行,亦可稍加照应。” “多谢师太。”凌叶子喜出望外。 惠净师太摇手道:“你且慢谢着,贫尼能否护你周全,尚是未知之数。而你的朋友,多半已不在开封,而在不平门。自此地至嵩山,途经开封,必先经飞斧帮地界,唉!”她长叹一声,言下对能否安送她至不平门无甚把握。 凌叶子怔了一下,倒并未感觉到过多恐惧。却听惠净师太又道:“飞斧帮的人与周王府的人走在一起,看来多有缘由啊。”她盘膝上床,默念了一阵佛经,凌叶子听着听着觉得困倦异常,蜷在床一角倚着床栏昏昏睡去。迷糊之间尚听得她在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次日晨,凌叶子结了客栈的账,与惠净师太离去。她那匹红马在昨晚已死在那三人手中,只得步行往开封。一路间因是官道,来往行人众多,又有惠净师太在侧,她方觉安全。不多日,进了开封城,见五人迎面而来,清一色玄衣佩刀,一觑便是来者不善。惠净师太面上也无甚变化,仍是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前。凌叶子亦步亦趋跟着,手上握紧了柳叶刀。 那五人初时面色如铁,随着她们渐渐走近,开始有所变化。惠净师太恍如不见身前有人,距离近得几欲撞到那五人,他们便开始一步一步后退,她们每进一步,对方便退一步,情形十分奇特。凌叶子开始怀疑惠净师太身前莫不是有一堵无形气障,能令那几人后退不已。 退到无可退时,那五人立住,当先一人喝道:“还退什么,退不如进,进不如——杀!”他将最后一字腔调拖得极长。五把刀同时出鞘,宛如一声。 五把刀如同风轮一般呈半圆之势进攻,刀风激得凌叶子头上珠钗委地,发带松断,她面色如纸,将柳叶刀护于胸前。一串佛珠自惠净师太之手平送向前,佛珠当空断裂,花雨般落下,笼罩于刀风上空,每一把刀上都有数十佛珠相击,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刀锋便给佛珠击得偏往一方,佛珠撞击后亦纷纷下坠,却见惠净师太袍袖挥起,身形一展,拔地而起,袖风卷处,宛若有巨大吸力一般,将那些断落佛珠回收入袖。这一着确是奇怪之极,那五人手中刀亦把握不住,便如扑向磁石一般,纷纷在主人手上摇曳,若不是握得紧,那五把刀也均给袖风卷落进去。倾刻间漫天佛珠不见,唯有一名布衣尼姑静静立于当地,一切都如未曾发生。而那五人持刀呆立,无一人发声。 惠净师太默不作声地牵起凌叶子的手,自五人身边绕开,继续前行。 开封大道,成府门前。 两名华衣女子立于道旁。若不是身边尚有五名佩刀黑衣人,这两名女子的装扮容貌便如青楼卖笑的姑娘在招揽恩客。 凌叶子见了那两名华衣女子,脸色便已变了,被惠净师太握着的手紧了一紧。当先的女子年龄较长,沧桑风尘之间难掩昔日丽色,眸中那丝瑰丽杀气升腾而起。年轻些的一脸妩媚笑意,摇着绣花团扇举步上前,莺声啘转:“凌姑娘,多日不见,可越发的标致动人了。” 凌叶子打个冷战,退后一步躲在惠净师太身后。她知道面前这两名女子无论是冷面还是笑颜,都没安什么好念头。况身后还立那五个黑衣人,她曾见过先前那五名黑衣人身手,估摸这五人与他们同样服饰,身手也绝不下于先前的五人。 “比玉生香,比花解语,今日一见更胜闻名。二位舵主何以有如此清雅兴致拦着贫尼去路?”惠净师太淡淡道。 玉生香怔愣了一下,未料那尼姑竟尔也会说“比玉生香、比花解语”这样的话。这两句原是江湖人用以形容她们姐妹的,但凡提及时总是面带调笑之意,而今自一个尼姑口中说来,未免有点别扭。花解语却不甚在意,小团扇掀起一股香风,笑吟吟道:“原来老师太也听过小女贱名,实属意料之外。”她那团扇底扇动的原是一股迷香,凌叶子曾着过她的道儿,这次心有提防,已先屏气,并悄声在惠净师太耳畔提醒。 惠净师太却如未闻一般,仍是面色如常地道:“花舵主身上好香,只可惜贫尼已老,不惯闻脂粉味儿。”双手合什行了半礼,袖间鼓荡如船帆,两只宽大袍袖底宛如流动着一阵飓风。 第50章 这阵风登时将香味儿卷得回送过去,玉生香立时屏气,花解语自己不畏迷香,脸色却也变了变。而她们身后的五个黑衣人却运气不佳,有两人不经意间吸了一口香风,渐觉身子酥软。 玉生香神色凛然,身子旋了半圈,挥手间六柄小小飞斧同时发出,劈向惠净师太。惠净师太合什之势不变,待飞斧近前,方腾身而起,呈头下脚上之势,一手竟还能抓起凌叶子,将她提在半空。那六柄飞斧自她们脚下掠过,飕飕回转玉生香手中。两人下落之际,花解语的袖底彩带挥出,分别缠绕二人手足。凌叶子惊呼一声,双足已缠上二根彩带。惠净师太落下,尚未动手,对方三名未吸迷香的黑衣人已拔刀齐上,三刀旋转如轮,彩带游走似蛇,便在此空隙,玉生香的六柄飞斧重又脱手,后发而先至。 但听得嗤嗤声响不断,先前给惠净师太收入袖中的佛珠如一串极小的游鱼,连串飞出,当先六颗分别在空中与飞斧撞击,同时落地,其后八颗如利刃般割断花解语的彩带,其余分攻三名黑衣人。那三名黑衣人不得不回刀自护,玉生香却弃斧不拾,双掌飘飘拍上,花解语断开的丝带自袖底复又伸出一段,穿玉生香身侧而过,撞击惠净师太。此时佛珠已尽,姐妹两攻势又疾,惠净师太不得已竟后退了一步,挥掌迎上玉生香的双掌。四掌相击,砰然间两人衣衫均被掌风刮得鼓向身后。花解语那八根彩带迅速缠绕惠净师太手足,发劲回收。彩带虽细柔,其韧却如金丝,渐渐勒紧惠净师太双手双足。 凌叶子见势不妙,挥起柳叶刀,向彩带斩去。刀未落,已给击飞,那三名黑衣人纷纷避开佛珠后抢攻而上。陡听惠净师太一声巨喝,宛如狮虎之吟,八根彩带齐断,玉生香双掌亦与她分离,迅速后退。凌叶子惊呼声中,一刀斩落她肩头,血流如注,另二人的刀却被惠净师太分别用双手拇指中指弹开,随即砍中凌叶子的一刀也被惠净师太捏住刀背,那人被迫撤刀。 惠净师太二指捏着刀背,将刀转成一团白光,从她手中横飞出去。这一刀之势发自她之手,威力自是不同,况旋转而去,令玉生香姐妹和那三名黑衣人均觉刀向自己旋来,纷纷后退。趁此之机,惠净师太握紧凌叶子未受伤的一臂,飞身遁去。 不知狂奔了多久,凌叶子但觉脚下生风,肩上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惠净师太奔跑之势渐止,终于停下来问道:“凌姑娘伤得如何?” 凌叶子苦笑摇头:“没事。”她掏出一方手帕,惠净师太封住她肩周穴道,接过手帕替她扎好肩部,轻叹一声。凌叶子只道是为自己受伤而内疚,安慰道:“只是轻伤而已,没什么的。” 惠净师太不语,卷起双袖,一双手腕上各有一道深深血痕。凌叶子这才吃了一惊:“师太被花解语的彩带勒伤了么?” 惠净师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勒伤事小,为震断那八根彩带,我只用一半内力对付玉生香,给她的掌力震伤心脉,这一路又提气直奔,我看是走不远了。” 凌叶子方惊惶起来,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离不平门尚有段路程,这一路决不可能无意外发生。” “说的真是对极了。” 凌叶子与惠净师太一惊回首。凌叶子倒也罢了,惠净师太心中却是吃惊非小:“此人能走到近前而未令我察觉,定是劲敌,看来我今日无幸。” 只见一个儒雅和气的中年人带着笑容向她们走近,一身富丽衣着,便如达官贵人一般,脸上的笑尤为和善,观之不见敌意。 “原来是成二当家。”惠净师太面色虽仍镇定,心中却已无望。连成信都会出马,那是势必要擒得凌叶子方能罢手了。 “惠净师太好眼力。师太近年来韬光养晦,静修禅定,据闻已至天人合一境界,成某实在是心甚慕之,不知今日可否稍加点拨,好令成某这等愚凡之人也稍明佛理?”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唯此句对成二当家最为适用。” 成信笑道:“这句话过于高深,成某尚难以明了,待成某百年归老前,再细索此事不迟。当前成某只想领教一下师太天人合一的境界,究意如何。”他双手合什向惠净师太施行佛门之礼,身子半躬,其意殊诚。 惠净师太一怔,未料他竟以佛门之礼相待,便也还了一礼。谁知她刚一躬身,成信的身形已如离弦之剑,也不直起身子,竟以头顶直撞向惠净师太怀中。这一击不合常理之至,惠净师太宅心仁厚,未料到此人前恭后倨,借施礼而突袭,行径十分卑鄙。她百忙中双手护于前胸,手掌与成信的头顶相撞击,身子给撞得飞起来,向后退去。成信一撞之势渐消,在空中一个翻滚站定当场,依旧是气定神闲,而惠净师太伤上加伤,“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以手捂住胸口。 惠净师太一贯平静祥和的面上亦现出微怒之意,但已无力与成信抗衡。凌叶子奔上前扶住了她,泪水掉下来,叫道:“师太!” 成信笑道:“凌姑娘,劳烦跟成某走一趟。”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和善面目下隐藏无限杀机。 凌叶子眼睁睁瞧着他走近,毫无反抗之力,双目中的惊惶之色亮艳得辉如日光。 倏地一道白光隔在凌叶子与成信之间,一个蒙面人不知自何而降,手握长剑,横过成信胸前。成信注意力全在凌叶子与惠净师太身上,一时不察那人自何而来,不由心中剧震:“这人来得悄无声息,真如鬼魅!”凝神看着那蒙面人,脸色渐渐变化,阴晴不定。 那一剑始终蓄势未发,而那蒙面人铁塔般的身形已给人威慑之势,他全身似与剑合而为一,赋予人一种疑真疑幻的感觉。 “你是谁?”成信开口。 “——” “别拦着我。” “——”蒙面人依然不语。 成信切齿起来,双掌顿出。他惯于在人不防备间出手,这双掌亦然。他一动,对方剑光立起,有贯穿他手掌之势。他不得已撤掌,左手自剑旁穿过,变掌为爪,抓向蒙面人的前胸,右手夺剑。蒙面人左手横过,挡过他一掌,剑身旁削成信右掌。数招过,胜负未分。 “你不该——”成信从齿缝挤出这三字,撤掌后退,冷凝的目光自那蒙面人脸上扫过,缓缓转身离去。他离去的身形仍如一介贵人。 惠净师太与凌叶子均未料到成信如此轻易地退走,不由讶异无已。凌叶子惊魂稍定,道:“蒙这位大侠相救,实是感激无已——” 那人揭开蒙面黑布,露出一张微黑的脸膛,长方脸,轮廓如削,眼神如刀。 “莫非你是卫渡天卫大哥?”凌叶子想起邵天冲曾提及的卫渡天,看这形貌,这气势,自非卫渡天莫属。 “正是。”卫渡天笑了一下,惠净师太发觉他眼中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之意。 凌叶子一脸欢欣之色:“多谢卫大哥相救,你可也是因韦掌门广发英雄贴方赶来相救?” 卫渡天微笑道:“韦掌门?为什么要为韦掌门广发英雄贴才来相救?难道不能是因为我的邵兄弟?”语中微带戏谑,令凌叶子面上一红。随即他伸手去扶惠净师太:“师太看来是受了重伤?” 惠净师太觉得他掌心传来一阵阳和的气流,朝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卫渡天道:“你们目下情势甚险,为以策安全,我还是将你们送至不平门再走吧。” “阿弥陀佛,卫施主仗义相救,甚具悲天悯人之心。此一路若有卫施主相送,自是安全,只是劳烦卫施主了。” 三人一路同行,惠净师太放缓了脚步,让凌叶子在前。卫渡天扶着她落于后,听到她极细微的声音道:“贫尼只是不明白,成二当家何以轻易撤退?” 卫渡天面色不变,缓缓道:“我也不明白。”惠净师太感觉到他扶着自己的手稳定而有力,并无异样,她默然不再相问。一路静静地行去,飞斧帮竟无人再堵截。 至不平门,门外待客的两名不平门弟子远远瞧见凌叶子,均惊叫一声:“凌姑娘回来了!”其中一个飞速地回去相禀,另一个欢喜地领着他们径向不平门之内去。 卫渡天道:“任务既已完成,卫某在此当作别。” “别走啊卫大哥,你救我们一命,我们还未曾好生谢过,况邵大哥对你十分思念,若知我让你走了,定会十分失望。难道卫大哥不想见他一面?” 卫渡天面色微豫。 “卫施主一路劳顿,且先在不平门稍作歇息再离去亦不妨。” “既如此,我便见邵兄弟一面再走罢。” 远远地凌叶子瞧见韦不平与邵天冲、铁娘子等人迎上来,最出她意料之外的,是裴濯行与周超竟然也在人群之中。见她归来,众人均喜,一脸亲热之状纷纷抢上前嘘长问短,边向正厅走边询问。邵天冲忍耐不住,加快步走到凌叶子跟前,伸手去握着她双手,一时喉头哽咽无语。凌叶子面泛红潮,任他握着,娇羞无限。 “见了邵大哥怎么连姨父也不要了?”裴濯行难得的展颜一笑。 “姨父!你欺负人。”凌叶子松开手,顿着脚撒娇。 “我哪里有欺负你?分明你在欺负我。姨父千里赶来,只因担忧你的安全,可是你却理都不理。你说可不是你欺负我么?”裴濯行微笑。 邵天冲见了卫渡天,心中实是难得之喜,凌叶子既松了他的手,便上前去拥抱一下卫渡天,说道:“卫大哥何以至此,想煞小弟了。” 卫渡天笑道:“你想我多半是有一丁点的,不过远不如想凌姑娘之甚。 第51章 我安然将凌姑娘送到你手中,你可如何谢我?” 邵天冲一怔,又惊又喜:“原来是卫大哥一路护送而来,大哥对小弟的恩德,此生真是还也还不清了。” 卫渡天哈哈大笑:“只因我救了你的凌姑娘,你便感激成这般模样。上回我救你的时候,倒也不见如此激动。” 邵天冲脸色赧然,向众人介绍了卫渡天,随即凌叶子细述别情。说到如何会被秋渐浓释放以及公孙二娘失踪时,凌叶子面色古怪,吞吞吐吐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多半是因抓了我没什么用,所以将我放了。(奇*书*网.整*理*提*供)至于公孙姐姐,自那天后我便没再见过”她看众人面色,意思殊不信,但仍是反复这般说。她心中想:“公孙姐姐如今还在秋渐浓手中,看她模样,目前必定处境痛苦,但此事若说了,一来无人能找得到秋渐浓,二来纵找到只怕也是徒牺牲人手,有谁能救得她出来?三来……只怕与她名节有关,若此事说出来,怕有损她清誉。”她虽非阅历过人,亦隐隐想到公孙二娘的遭遇,因此无论众人如何盘问,如何不信,她只字不吐真相。众人虽不信秋渐浓会轻易释放她,却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倒是对于她未曾见过公孙二娘之事,众人均不疑有它。待说到惠净师太舍命相救,邵天冲与裴濯行均是道谢不已,邵天冲更是感激得险些跪下去。 言毕,韦不平道:“师太伤势必然不轻,不过师太慈悲仁厚,自有福报。今日我不平门有一贵客在此,必能令师太安然无恙,伤势痊愈。” 惠净师太微笑道:“可是悬壶济世的谷涵谷神医?” “师太心境澄明,料事如神。谷神医不刻便至,当请他为师太诊治一番。” 惠净师太道:“这一路承蒙卫施主照料,贫尼伤势已然稳定许多,有谷神医在此,自更不必担心了。” 凌叶子又施了一礼:“师太为小女子险些丧命,小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心中感激意,不知如何言喻。” “贫尼是方外之人,况已上了年纪,早将生死之事看得如同世间浮云。多活一日不过是佛祖令贫尼多宣讲些佛理,以渡世人而已。” 说话间一人到了会贤厅门口,笑道:“谷某来得晚了。”此人年纪非轻,面相祥和,令人易生亲近之心。 韦不平起身道:“这位是名满江湖的仁心圣手谷神医。” 凌叶子与卫渡天施了一礼,余人在不平门已待了一阵,均已与他相识。惠净师太也起身合什,谷涵则上前将她按坐椅中,顺手号了一脉,开了些药,令不平门的弟子前去抓药。 “早已听闻谷神医妙手回春,但有三分气息的人,都定能从鬼门关拉回来,今日方有幸得见。”卫渡天道。 “请恕谷某孤陋寡闻,这位卫兄弟十分面生,也未曾在江湖中听闻卫兄弟名声,敢问卫兄弟出自何门何派?” 卫渡天怔了一怔,道:“卫某一介武夫,亦非久历江湖之人,谷神医不知自属寻常。至于卫某的师父,早已仙逝,料诸位亦未曾听闻。”谷涵听他语意不诚,又兼目光闪烁,不由暗诧。韦不平与裴濯行冷眼观之,亦觉得卫渡天神情有异,若非他救邵天冲在先,凌叶子与惠净师太在后,不免便要怀疑他的身份。 卫渡天道:“师太与凌姑娘现均已安全,也已见过邵兄弟,卫某也当告辞了。”他自知众人对自己见疑,便不愿久留。 唯有邵天冲对他十分不舍,百般相留,卫渡天却执意要走,不得已只得将他送出不平门外。临行前仍道:“每次与卫大哥均是相聚匆匆,实在心有余憾,哪日卫大哥有闲,我们好好相叙。” 卫渡天拍拍他的肩,道:“兄弟但有需要,愚兄必会助你一臂。有缘自还当相聚,兄弟不必难过。”又在他耳边轻声道:“那皓阳心经兄弟好生习练,那册子牢记于心之后,最好毁去。世间没有任何秘密比藏在自己心中更妥。” 邵天冲怔了一怔,不知他何以有此一说,待回过神来,却见他已去得远了。回返会贤厅,韦不平尚未言语,裴濯行已道:“这姓卫的是何人,天冲你如何结识他的?” 邵天冲如实相告。裴濯行道:“天冲你素来无防人之心,这人来历不明,言语吞吐,好生奇怪。你待人可不能全抛一片心。” 邵天冲一愣,若是旁人说此话,他多半便要变色,但对裴濯行终究敬重,只得勉强道:“我自会留神。” 裴濯行观言察色,知他不信,摇头轻叹。惠净师太忽道:“此人来历虽不明,但举止磊落,神情豪迈,不似虚伪做作之人。”邵天冲听惠净师太也这么说,心下极为赞同,连忙点头。 众人随即闲谈几句,惠净师太取了药道过谢,别过众人,说道去看一下韦夫人便自行离开不平门。原来韦夫人经年不出不平门,只是偶尔去她的净慈庵念经祷告,添些香油钱,因此她与韦夫人相熟。 裴濯行为确保凌叶子安全,让她留在不平门养伤。韦不平也道:“如今情形,凌姑娘的安全倒是成了问题,还是暂居不平门罢了。”于是众人说了一堆道谢言语,均在不平门安住下来。这一住倒是不打紧,竟尔住得无法离开了。 正文第十二章解剑离情 这日邵天冲一觉醒来,忽觉有异。这一夜未醒,竟然被子落地亦不自知。他怔了良久,伸手入怀,发觉一直贴身而藏的皓阳心经不翼而飞。他立即翻身寻找心剑,果然也已不见。怔然良久,他心下一片凉意,忽想起韦不平曾叮咛的言语与卫渡天临别的耳语。推门出户,他先是将此事禀了韦不平。韦不平沉思许久,方道:“此事亦不足为奇,与你同来的人与我均已知你得到皓阳心经与心剑之事,单只你告知的已有许多人,而这些人目前全聚在不平门。” 邵天冲道:“除了一路与我同来的这些朋友,也再无人知晓,连裴庄主我也未曾告知。他们与我一同出生入死,武功虽不高,却都是血性朋友,料想决不会有此等行为。况皓阳心经我贴身而放,此人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取走,真非常人,以我这些朋友 的身手,决做不到。” 韦不平叹道:“我早说过你毫无防人之心。要盗此二宝,难道定要身手出众?江湖中有的是下三滥手段,当初你们在开封道上也曾被花解语迷香所惑,难道还不知这些鬼域伎俩?再者,这些朋友与你出生入死是不错,但人心隔肚皮,你怎知谁是真谁是假?还有……”言及此,他忽然停住不语,思之良久仍是摇了摇头。 “有何疑惑韦掌门但说不妨。” “算了,这些人均在不平门之中,我建议你不必将皓阳心经与心剑丢失之事张扬,只须暗中详查。你这些朋友,一个都不可离开。” “是。”邵天冲点点头,随即又道:“其实皓阳心经我已烂熟于胸,失与不失都不重要,倘有朋友借阅,我定当双手奉上,何以出此伎俩盗去?至于心剑,在我手中原是暴殄天物,我原就觉我不配使此剑。” 韦不平凝视他良久,道:“邵兄弟年纪轻轻便如此豁达,韦某生平难得一见。可惜江湖却是五色杂陈,何等样人均会出现,似邵兄弟这般个性,吃亏只怕在所难免了。” 邵天冲脸面忧悒之色:“吃什么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何人盗走心经与剑?此人必是我身边之人,思之令人心寒。” “邵兄弟觉得何人可疑?” 邵天冲思之再三,依然摇头。忽道:“不如将此事告之裴庄主,让他也同来商榫?多一人总是好些。” 韦不平一怔,缓缓道:“裴庄主已故兄长裴正我原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我亦是因此结识裴庄主。不过自裴正我英年早逝,我与裴庄主再无往来,对他为人,实在不是十分清楚。是否要与他共商议此事,邵兄弟自己衡量。”言下之意,似乎并非十分信任裴濯行。邵天冲也明白,以他数十年行走江湖的养成的沉稳个性,自是不会轻易信人,但他所顾虑之事也确实值得听从。 邵天冲默然半晌,打消了找裴濯行商议的念头。他倒并非不信任裴濯行,不过他也渐渐觉得,谨慎行事总是不错。皓阳心经丢失之事,令他心内寒意陡生,初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世间人心难测的凶险。离开韦不平住处,他来到凌叶子门前,方抬手叩门,门已打开,凌叶子正欲出门。进了门,他悄声将此事告知凌叶子。 凌叶子骤然一惊:“不平门怎会有此事发生!” 邵天冲苦笑。 “不行,得先告诉姨父,共同商议。姨父好歹能帮咱们出个主意。”凌叶子第一念想到的便是裴濯行。 “可是我觉得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必再劳烦裴庄主?”邵天冲犹豫。 “难不成你连姨父也不信任?” “那倒不是。不过心经和剑均是身外之物,丢了便丢了,纵寻回,只怕也迟了。何必再去——” “话可不是这般说,你可知那皓阳心经令武林中多少人垂涎三尺?纵然你豁达,不去计较,可是你可曾想过,凡知晓你得了心经的,都是我们身边的朋友,连如此信任的朋友都做出此事,岂不令人心寒?若不详察,只怕哪天丢的便不是皓阳心经与心剑,而是你我的脑袋。” 凌叶子此言令邵天冲陡震。细想之下,觉得不无道理,不由心生不安。恰值左思右想之际,便有人叩门。 凌叶子打开房门,却是裴濯行与周超同入,原来是探她伤势而来。不容邵天冲开口,凌叶子已将心经与剑失踪之事告知了裴濯行,任邵天冲暗使眼色,她只作不察。 第52章 邵天冲心中暗叹:“也罢,且听裴庄主意见再说。” “此事果然甚蹊跷。”裴濯行沉吟。 周超却道:“我觉得倒也不蹊跷。邵兄弟结识的这班朋友均可说是萍水相逢,在江湖中半点名气亦无,想要向人打听一下为人处世都甚难,有谁能说清他们底细?再者,这皓阳心经是人人欲得之物,心剑亦是稀世之珍,谁见了能不心动?利字当头,有些人连兄弟情都可不顾,况此人只盗物而未伤你性命,还算是不错了。” 邵天冲默然。 “超儿所言甚是,人心隔肚皮,我们得细细想想究竟有谁可能做这样的事?” “邵兄弟觉得谁最有可能?” 邵天冲摇头。此事他实在不愿去想,也着实想不出,唯有任裴濯行与周超将铁娘子、胡昌平、东方明、张裕、裘好这五人一一列出,逐个排除。 “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可能的。”细数半天,周超忽道。 凌叶子问:“什么叫最不可能的?” “这你还不明白?”周超又说半截话,令邵天冲心悬于半空。 “比如说,我们将这些人全部排除,却漏了一人,那是我们决计想不到的。” “决计想不到的又是谁?”凌叶子也忍不住发问。 “韦——掌——门。”周超似也觉得说出来太过令人震惊,是以慢吞吞地边说边察看三人脸色。 “胡说。”邵天冲首先立起身,面有愠怒之色:“莫说韦掌门一代宗师身份,绝不会作此卑鄙行为,纵然他有此念头,当初他第一个得知我得了心剑与心经,当时他若杀我夺物,只怕再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裴濯行亦道:“天冲所言甚是。况以韦掌门的身手,亦不需要再觊觎这二物,超儿不可胡言。” 周超默然半晌。 “不去想了,至少我项上人头仍在,已是万幸。” 周超道:“邵兄弟,另有一人亦极可疑。” “算了,此事不必再提了。” “邵兄弟,你不愿听我也要说,我可是为你安危着想。这五人之中,铁娘子与胡昌平十分直爽,张裕向来迷糊,东方明看来也是个粗鲁汉子。只有裘好,以她身手,何以来历不明,且流落得街头卖艺?她若天生是个傻子,怎会习得如此武功?她内力虽平平,武功招数却精微奇幻,她究竟师承何处,是何人会教一个傻子武功?从前不想时也不怎地,如今细想起来竟觉得样样可疑。”周超言辞逼人,一句句问来,竟令邵天冲与凌叶子都无言以对。 “超儿的怀疑也不无道理,裘好始终跟着你们,也不知是何用意。谅以她的智力,也不知什么江湖义气,何以与你们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 邵天冲从最初姑苏街头相识想起,并不觉得裘好的举止行为有何异常,困惑地摇摇头。 “邵兄弟你真是没心眼,我方才与你说了这么多,你有哪一点能答得上来?你若能答上一点,也能替她澄清一点,可是你一句都说不上来,说明你对她亦一无所知。” 凌叶子也是无语。裘好平素言行举止均显得智力低下,可她的武功却也不在张裕等人之下,以周超所言,谁会去教一个傻子武功?纵有人教了,她如何又能学会那些精微招数?以她身手,虽在武林中仅算二三流,却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度日。这些问题越想越觉令她生疑,几乎便要开口赞同周超的话。 “不必瞎猜疑,叶子你去将裘姐儿叫来,细问她便可。”邵天冲道。 “不错,虽然她未必据实答,但我们三人偷偷旁听,多少能自她言语中听出一二。”裴濯行已先赞同。周超虽犹豫,但也觉是个可行之计,于是三人便议定藏匿于凌叶子床后,由凌叶子将裘好诱来相问。 不多时,裘好笑嘻嘻地前来,凌叶子按先前所计划好的,端出一碟细点,说道:“裘姐儿,这些都是你平日爱吃的,我特意留给你的。” 裘好一向爱吃,见了点心,自然高兴地拍手,伸过一只脏污的手便去抓点心往口中塞,一脸烂漫之色,不似作伪。凌叶子暗自端详,问道:“裘姐儿,你曾言道,你是蓟州氏,家中贫寒,可是蓟州似甚富庶,何以你会流落至苏州?” “我家在乡下,所以穷嘛。我一路走着就到了姑苏,我自己也不识路的。”裘好嘴里塞满糕点,说话含糊。 “那你的武功谁教的呢?” 裘好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忘了?连谁教你功夫都忘了?难道你小时候的事便不记得?” 裘好咧开大嘴一笑:“忘光了,我只记得这几年的事,还记得我叫裘好。” “那你所学的功夫怎生记得?” “啊?”裘好一怔,嘴里终于停得一停,歪着头想了一会道:“我也不知怎地记得,好像是天生就会了一般,忘不掉。” 凌叶子吸了一口气,将装糕点的托盘递给她道:“没事了裘姐儿。这些糕点你拿去慢慢吃吧。” 裘好面现失望之色:“这就要走了么?没有人陪我一块儿吃,一块儿玩。” “乖了,你自个儿去找韦家小公子玩。” 裘好连连摇头:“我不要和那小怪物玩,他总是欺负我,前儿还将我骗到水塘边推了下去。”她抱着托盘边吃边出了门,凌叶子见她走得远了,方掩上门。 裴濯行等三人自床后绕出,在门缝细看,确定裘好走得无踪影时,裴濯行方道:“这女子果然可疑。” 周超也道:“哪有人什么都不记得的?” 这回连邵天冲也哑然无语。 “可疑固是有,可要证明却难,我们如何去探她虚实?” “先暗中留心罢。” 商议了一会,决定先由凌叶子、邵天冲与周超分头试探,于是四人商定散开。 不平门后园,裘好给韦海颜追得到处乱转。韦海颜家学渊源,虽小小年纪,轻功已略有几分火候,而裘好恰不擅轻功,虽不至给他追上,却也难以摆脱这小魔星。她哇哇叫道:“你别再追我了,找你的漂亮姐姐玩儿去。” “她哪有你好玩?”韦海颜笑道。裘好越跑,他越觉得有趣,每次捉弄得她狼狈不堪,他便觉得十分高兴。只是他人小腿短,追久了渐渐拉开了距离。 凌叶子在花从悄悄掩至,拦至裘好身前,骈指点去,边出手边笑:“颜儿,姐姐捉住她陪你玩儿,好不好?” 韦海颜停了步,喘着气拍手道:“好啊好啊,还是凌姐姐好。” 凌叶子指风如缕,点裘好肩下,裘好也不躲闪,挥掌迎上,边招架边嚷:“你也帮那小怪物,我不要和你们玩了。” 两人拳来脚往,转眼斗了十余招,韦海颜双手抱胸,看得有滋有味。凌叶子眼珠转了一转,说道:“颜儿,你小孩子家怎么也上来帮忙?小心伤了你。”裘好闻言吃了一惊,只道韦海颜当真在背后偷袭,立即扭过头去。凌叶子一掌拍出,正中裘好背心,将她打得俯冲向前,趴倒在地,来了个嘴啃泥。韦海颜大笑,拍手跳脚地叫好。 凌叶子心中微歉仄:“她看来确实不似有高深武功,否则不会躲不开我这一掌。”于是上前扶起裘好,道:“对不住了,裘姐儿。” 裘好哇哇大叫:“凌家妹子欺负人,我不和你玩儿,讨厌死了。”扭身便走。凌叶子看着她远去,不由皱起眉来,轻轻叹气。 韦海颜见无热闹可瞧,急了起来,追上去叫:“别走,回来陪我玩!”便追着裘好去了。 裘好听他追上来,跑得更急,不防渐渐跑远,竟近了韦夫人的小楼。韦夫人恰在浇花,见对于他们的追逐嬉闹素已见惯,只微微摇了摇头,执了小花剪,径往花从中去修剪花叶了。 周超听了凌叶子的指引,一路寻往小楼而来。见了裘好,喝道:“别跑!”刷地拔剑刺向裘好。裘好受惊,立即还手。周超剑法犀利,挟风雷之声,手下也不留情,转眼便令裘好步步后退,招架困难。裘好拔了吴钩,边挡边叫:“今天你们怎么全欺负我?”一时委屈,差点哭出来。眼见周超的剑势如影随形而来,她心慌意乱,又后退几步,竟一脚踏上韦夫人的文珠兰,将花盆踩得稀烂,自己也立足不稳而仰面摔倒。韦夫人本就在离她不远的花丛中,闻声惊讶,立即直起身来。裘好既倒下,周超那剑刺空,一时收势不及,又向前滑了尺许,剑风刷地荡开韦夫人的面纱,那黑纱瞬即飘然落地。 韦夫人“啊”地一声惊呼,面色一时如纸般白,竟尔吓得呆了。却见面纱下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柔腻细白的肌肤,翠黛如柳,冰剪明眸,花间相映娇颜,几疑不在人间。周超怔愣间便停了手,那剑犹自横在韦夫人身前,竟不知收回。 忽闻小径上细碎步声,原来邵天冲与凌叶子沿花径寻来。韦夫人闻得声息,方自回神,惊惶地回过神来,微转头瞥了一眼他们。一时间邵天冲与凌叶子也驻了足,一阵窒息之感令他们几乎透不过气。韦夫人那一回眸间便已风流自生,如烟似幻的容颜,黑衣下绰约瑰逸身姿,以及一股难言的惑人心志的娇媚,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旖神摇的风情。或许是她的肌肤白得让人刺目,或许是她的风姿令人不可逼视,看了几眼邵天冲便移开了双目,兀自觉得眼睛有几分刺痛。而周超却仍怔怔地注视着,目不转睛。 韦夫人终于弯腰去捡了委地的黑纱,重将脸容遮盖。周超就直愣愣地看着她雪玉般的手轻柔地将面纱掩上,那一举一动,均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凌叶子此时方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见邵天冲侧过头,亦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却也不恼,因她自己方才也实在为韦夫人的绝世容颜而惊骇。 第53章 再看周超傻愣愣的模样,不由有几分好笑。裘好早已爬起了身来,先是看得一怔,后又为周超的失态发笑,伸手一推周超,道:“大笨蛋,你傻了?”周超给她一推,长剑落地,这才回神。忽然间便从脸上红到脚后跟,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 韦夫人对于众人的失色似是并无特别反应,想是她给人这般看惯了,也不打招呼,匆匆地提了裙裾,踮着细碎步子快步上绣楼去了。 裘好浑忘了前事,拍了拍周超的头,笑着唱:“大傻瓜,看闺女,看见好看的闺女忘了娘……”冷不防韦海颜那孩子又向她冲来,她一吓撒腿就跑,一大一小追逐着去得远了。 邵天冲等三人回了凌叶子房中。周超提着剑,失魂落魄地在后跟着,一路上一声不吱。进了屋,裴濯行仍在等着他们,见此情景,不由讶然:“怎么,试探出那傻姐儿没有?” “没有。”凌叶子摇头,将自己的经过说了遍。 “那超儿呢?”裴濯行转而向周超,见他半张着口,浑不似平日干练模样,不由得大为皱眉。 “超儿!”裴濯行见周超不应,提高了声音又叫唤两声,已微有不愉之意。 凌叶子噗哧笑道:“周师兄早傻了。” “怎么回事?” 凌叶子将偶遇韦夫人之事说了,笑道:“周师兄自见了韦夫人,魂儿便丢了,此刻你便使劲拧他,怕也没多少反应。”说着推了周超一把。 周超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裴濯行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叫你去试裘好,你试得如何?” “我我……” “你什么?” 周超满面通红,讷讷了半晌才渐渐恢复正常:“徒儿无用,没试出什么来。” “嘿!”裴濯行重重哼一声,也不知是何意思,但愤然之意已现。 周超惴惴不安,偷瞧师父眼色,不敢分辩。凌叶子见他狼狈,替他解围道:“姨父,那位韦夫人确是人间绝色,也不怪周师兄见了发呆,任谁见了都是这般。我与邵大哥方才也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半天呢。”一语说得邵天冲也是面上通红。 裴濯行哼了一声道:“你别替他说好话,瞧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周超不敢多言。裴濯行道:“既探不出来,那便自己小心,对这女子总须多加提防便是。”凌叶子与邵天冲应了,看着裴濯行与周超走了出去,方笑出声来。 “那位韦夫人纵是绝色,周师兄发愣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凌叶子咯咯地笑。 邵天冲道:“说实话,我觉得那韦夫人生来便有些……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无怪乎你当日说只见她体态便已觉其风姿动人。” 凌叶子取笑道:“莫不是你也给她迷得神魂颠倒?” 邵天冲红着脸道:“哪里有?我觉得她像山间的鬼狐精怪一般,无怪韦姑娘曾说她必是惑人的狐狸精。”他为了开脱自己,不免便说得有几分过火。 “你说那韦夫人多大年纪?”凌叶子问。 “我看不出,乍一看至少比我要大几岁。可是细看又觉得肤色娇嫩细幼,宛如少女。不过任何人见了必是先为她的艳色所慑,哪有闲心想她的年纪。” “说的也是。不过定不超过三十岁,怎么这么年轻的姑娘会嫁给韦掌门?” “韦掌门一代英雄,也不辱没了她。” “你邵大侠也一代英雄,将来定要配一个像韦夫人这般绝色的女子。”凌叶子闪着狡黠之色,低笑道。 “你还在取笑我……”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天涯岛。 公孙二娘铮地拔一下琴弦,心神不宁。 “别再拔了,琴弦会断的。”秋渐浓道。 公孙二娘烦闷地起身,狠狠瞪他一眼。她原以为自己已麻木,但方才弹到《有所思》这一曲,却又想起了儿时的无忧无虑,公孙正的教诲,乃至于想到了邵天冲。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我可是说中了你的心事?” 公孙二娘窒了一下,默然无语。秋渐浓凝视了她良久,抬手去替她拂开额前一缕乱发,她却不由自主地一避。他手便僵在半空,终未曾拂下去。 “你这辈子,都忘不掉他?” 她轻咬牙,恨声道:“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只有你。我巴不得要一寸寸切割了你,剁成块,方解我心头之恨。” “你真的这么恨我?” “是啊,我恨你,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活着便是为了想要杀了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迟早会杀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忽然又希望激怒了他,索性被他毙于掌下倒也罢了。 秋渐浓仍看着她,她眼中有一丝仇恨的火焰,明亮地在他心中灼烧,那种不明的痛楚又令他觉得呼吸困难。他问:“你每日在我身边,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为何从不动手?” “你的武功那么高,人又警觉,纵然是每天同床共枕,我也杀不了你。可是我只要活着,就一定有机会。” 他再沉默。然后一字字地道:“如果你真是这么恨我,一定要杀了我,迟早你会如愿以偿的。”他说了这句话,似耗尽了气力,然而每一字都坚决如铁。 “哼!”她只冷笑一声。 秋渐浓缓步走出去。 宋琴和在门外轻叩一下半开的屋门,公孙二娘冷眼斜视他一下。宋琴和道:“公子命我送公孙姑娘回中原,即刻启程。” 公孙二娘这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一双眼瞪得比铜铃更圆。 “姑娘收拾一下便动身罢,棋风他们已去准备船出海,我在门外相候。”宋琴和见她犹自怔怔发呆,又说了一句。 “你家公子——叫你送我走?是何用意?”她狐疑地道。 “琴和不知。公孙姑娘想知道应该去问公子。” 公孙二娘又愣了半天,迅速转身取了一套洗换衣服,便踏出门去。 “公孙姑娘收拾完了?” “我没什么可收拾。不过我要见一下你主子。” 沙滩边,腥咸海风吹得公孙二娘秀发缕缕拂面,宋琴和等人早上船相候。 “你还不上船?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一天么?” 公孙二娘的手微微颤抖:“你真的放我走?” “……” “可我们当日的约定……” “我既让你走,便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已取消。” 公孙二娘陡震,正欲张口,却听他又道:“但你并未毁约,我也会信守我的诺言,永远不会去找你的天冲哥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伤害他。”公孙二娘愕然,惶惑不解地看着他。 “去吧。”他缓缓道。 她疑惑地步步退后,忽听他又道:“等一下。” 他解下腰间的剑,放在她手中,道:“这把剑送给你,好生珍重。”便即回转身离去,意态潇然,背影却泛着几许孤傲凄清。 公孙二娘呆立了不知多久,方低头看那剑。她知道秋渐浓有一柄软剑,从不离身,因剑身柔软之极,故可藏于腰带之内。她从未见过这剑出鞘,也从未见他用过,如今捧在手中,方觉这剑份量极轻,简直不似金铁。她好奇地拔出剑来,只听铮然一声清响,宛如龙吟,剑锋其薄如纸,反射着日光,光芒令她无法直视。她缓缓将剑回鞘,见鞘上所嵌玉石光滑,剑鞘镌着“离情”二字。 船起航出海。公孙二娘坐在船舷边,来去心情判若两人。来时若说麻木,尚还带着丝丝的痛意,去时这分痛意,却已转化为一丝丝怯意。此时她方知“近乡情更怯”之意。虽乡还未近,情已怯了。 “公孙姑娘,船舷边风大。”许书音立在她身后道。此番送公孙二娘回中原的人,除了宋琴和、魏棋风与许书音之外尚有柳家姐妹,八人中倒有五人相随来了。 许书音一眼瞥见她手中的离情剑,又看了她一会,轻声道:“公孙姑娘,这剑——” “他说送我。” 许书音道:“姑娘可知道,我家公子对你与别的女子不同?” “——” “姑娘,我家公子身边甚少有女子,这么多年来,我也见过许多,从未在他身边多留一天。无论对哪个女子,只不过一夜风流而已。” 公孙二娘忽然觉得隐隐想吐,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冷冷道:“你想告诉我,他有多少禽兽般的行为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许书音忙解释道。顿了一下,又说:“也许姑娘觉得恨他,我也知道他对不起姑娘,可是……可是我相信公子对你是真心的。” “哈哈!”公孙二娘讽刺地冷笑,“好一个真心!” “姑娘,我说的是真话,从未有哪个女子在他身边留过第二天,他更是从未将任何 任何女子带到这岛上来。姑娘知道,我们公子仇家众多,从不轻易相信人。他将你带到这岛上来,便是将性命都悬在你手中了。这半年多来,难道他百般讨好你,你竟无半分感动?” 公孙二娘深深闭了下双目,方睁开,以一种冷淡得透心凉的目光看着许书音:“我知道你对我无恶意,可是你说的这些,纵然都是真的,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 许书音哑然。 “你可知道,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当初他强行要拆散你和魏大哥,你们二人尚觉痛不欲生,若是再有人强逼你离开魏大哥,再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又会怎样?” 许书音低下头去。 第54章 沉默了许久,她幽幽叹一声,走进后舱去了。 “这剑自我跟随公子以来,只见过它出鞘两次。除了我之外,他们都从未见过这把剑出鞘。离情,离情,不知是离别之情,还是忘情离爱?”宋琴和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他自语般说了一句,也走进后舱去了。 后舱中其余四人均在,许书音见他走进,微露苦笑。宋琴和道:“我始终觉得,这女子迟早会害死公子。” 魏棋风道:“公孙姑娘心地善良——” “难道因为她救过你一命,便令你忘了公子对你的大恩?”宋琴和问。 魏棋风不语。 “幸而公子终于将她送走。不然保不定哪天我会杀了她。”宋琴和冷冷道。 魏棋风和许书音打了个寒噤。柳氏姐妹年纪尚轻,不解世事,只茫然对视一眼。 船泊岸,公孙二娘踏上当日出海时的那片土地,心中思绪万千,百般感慨。因公孙二娘不愿坐车,六人便一路换马,终于到了开封。在成府对面的客栈稍一打听,方知邵天冲等人结账离去已数月。公孙二娘本就知邵天冲决不会在此等候,只是问了一下方死心。 “早说过他们决不会在此相候,哪个傻瓜会在客栈住八九个月等人。”柳拭尘道。 “不如去不平门问问。”许书音道。 “嗯。”公孙二娘漫应一声。 六人离开客栈,正到了大道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自成府出来,一脸英气迫人,不经意间目光朝他们掠过,宛如闪过一道冷电。那汉子并未注意他们,转身向南去得远了,宋琴和却看着他背影远去,喃喃道:“好一条汉子。” “这人看起来武功很高么?”柳拂月问。 “深不可测。” 六人策马西行,渐至嵩山脚下。不平门转眼便在眼前,宋琴和等五人勒马站住。魏棋风道:“公孙姑娘慢走,此处我们不方便再前行,就此别过,姑娘好自珍重。” 正文第十三章王府履险 “嗯。”公孙二娘见五人去得远了,方跨下马,牵着马儿缓步前行,心中愁思万千,默默想:“不知过了这么久,他们可曾谅解我了?凌姑娘想必早返,不知会不会将我的事告诉他们?倘若说了,他们将以何种眼光看我?这许久了,天冲哥哥心中可有半份想念我?”正思量间,忽闻马鞭破空之声,回神一看,见一个双眉上扬的少女,骑在马上,那虚空一鞭正是她所发出。虽事隔数月,她依稀记得那傲岸的神情,正是韦明月。 “喂,你在我不平门前晃什么?是想报去年那一鞭之仇么?”韦明月开口,虽仍有几分盛气凌人,但却并无恶意。 若在过往,公孙二娘已张口骂人,但今日魂不守舍,全身却似软软的不着力,无精打采地答:“我是前来找人。” 韦明月下了马,道:“我是回家,你来我家找人么?” “嗯。” “嘿,倒也奇了,你到我家里找谁?找我爹还是我师兄?” “找邵天冲。不,只是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韦明月打量她一番,道:“邵天冲还在我家么?我离家几个月了,倒也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公孙二娘一怔,竟答不上来。 “嘿嘿,看你这掉了魂的模样就知道了。可惜啊,邵天冲的身边有个娇滴滴的凌小姐,你还是死了心罢。”韦明月尚记得去年之仇,故意刺激她道。但公孙二娘却毫无反应,依旧一副失魂落魄之态。韦明月一时倒消了气,好奇地问道:“去年我见你时可不是这般模样,怎么这会儿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公孙二娘苦笑。 “算了,你不是要找邵天冲么,跟我走吧,我去问问爹。” “多谢。” “听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怎么就这么不自在?”韦明月道。二人牵着马入不平门,门口两名弟子惊呼。 “不必去告诉爹,我自己回去跟他说。”韦明月道。她回头看看公孙二娘,见她沉默地跟着,又道:“我那句话真伤了你么?”这时问的倒是真诚。 公孙二娘又是苦笑一下。 “笑得像苦瓜一下,用不着这么蔫不拉叽的吧?我找一个男人找了快一年都没音讯,还没如你这般。” 公孙二娘怔了一怔,忽想起邵天冲等人曾说过,韦明月与秋渐浓之间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由得陡然想起令她恨之切骨的那个人,脸色顿变了:“你要找秋渐浓?” “是呀,你怎么知道?”韦明月不胜惊讶。 “别让我再看见他。”公孙二娘寒着脸道。 “他对你怎么样了?”韦明月忽警惕起来。 公孙二娘不答:“你也别再找他了,那人是个恶魔,小心你会被他害死。” 韦明月仰面笑道:“人人都说他是恶魔,我都听得惯了,可是我心中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人能改变我的想法,也没人能让我不喜欢他。”她说话如此直露大胆,倒是令公孙二娘吓了一跳。 “看什么?女人说这话就很奇怪么?凭什么只许男人说,女人就说不得?我不觉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喜欢我就要说。” 公孙二娘简直有点五体投地了。她总以为自己的个性已然是最泼辣最像男子了,可是这位韦大小姐说起话来简直百无禁忌,虽不见得如她一般粗鲁,却每一句都比粗话还要吓人。韦明月见她一副为之侧目的神情,又大笑了三声。 公孙二娘忽想:“其实她除了有点骄纵的小姐脾气,倒是个性情直爽的姑娘,且不论她喜欢的是谁,单只她如此大胆的表白,这份胆色就是俗世女子少有,不得不令人钦佩。”又想:“若是当初我和她一般,一早对天冲哥哥表白,那会怎样?……不,天冲哥哥决不会因此接受我,他只会给吓得更离我远远的,他只喜欢凌姑娘那样温柔斯文,腼腆害羞的女孩儿。” 眼前会贤厅渐近了,韦明月远远就叫了起来:“爹!” 会贤厅奔出几人,见了她们惊愕不已,却是左一鸣与韦明月的另外两个师兄:赵一吭、钟一吟。赵一吭身为大师兄,却沉默寡言,左一鸣则一向多言,善与人交往,当先抢上一步笑道:“师妹可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了,左师兄你去年将我关了几天,我也敲了你一下,算是扯平了。”韦明月咯咯地笑。 左一鸣笑道:“我头上的包至今还在呢,迟早要跟师妹你讨回来。且先去见过师父再说,这位姑娘是——” “邵天冲的朋友,对了,你叫什么?” “公孙二娘。” 左一鸣呆了良久,方始叫道:“原来是公孙姑娘,可真是巧,邵兄弟他们一直未离开不平门,这数月来到处打探公孙姑娘下落,始终不闻,这回真是太好了!” 公孙二娘与韦明月均是一怔:“他们住到现在还没走?” “是啊,说来确实出人意料,这事与凌姑娘有关。”左一鸣等三人领着他们,边走边说,将飞斧帮追捕凌叶子之事说了。公孙二娘听得凌叶子安然无恙,方将悬着的心搁下,问道:“她回来后可曾提及我?” “没有,她说自她被掳后,就与所有人失去联络,后来也不知怎的,又给放了回来。” 公孙二娘忽觉得心头一轻,总算情绪稳定了些。 花丛间,凋零的枯叶与鲜花竞相映,便如两个季节同时存在,菊桂犹自飘香,而树木已渐凋零,繁华与凄凉同时并存而令人瞩目。 绕花间小径,至一片空旷地。邵天冲挥长剑,与周超对拆雷音剑法,周人数人旁观。数月无事,裴濯行虽未收邵天冲为徒,却已将雷音剑法正式传给邵天冲,而后回转湖州。周超的长剑叮一声与邵天冲的剑锋相交,一时拿捏不稳,铛鎯坠地。周超愣在当地,一时回不过神。凌叶子拍手浅笑:“周师兄,你又输了。” 周超一脸悻悻之色:“他总是以内力震飞我的长剑,不算过招。” “输了便是输了,怎么还赖皮?”东方明叫道。 “就是。” 韦不平微笑捋须:“雷音剑法的剑意原在于古朴纯厚,以内力催动剑法,声震风雷,若是内力不济,绝不能将雷音剑法发挥至极至。因为雷音剑法原不以灵动变幻见长,而是以内力见长。你们只怕从未见识过真正的雷音剑法。”他缓步上前,接过周超手中长剑,对邵天冲道:“你的皓阳心经已略有小成,我与你过几招试试。”剑尖微颤,向前送去。 邵天冲应声回剑,剑身振起嗡嗡之声,如百蜂争鸣。随即二人剑风挟带之声越来越响,渐渐便有雷动九天、山雨欲来之势。对付韦不平,邵天冲自是打起精神,尽了全力,丝毫不敢相让。周超在旁观着,心下暗惊:“原来他对付我,并未使全力。这皓阳心经如此厉害,难怪武林中人人垂涎。”一年前邵天冲尚是他手下败将,可如今他却远远不及邵天冲了。 风雷之声愈发地响了,渐有震人耳鼓之意,响声回荡于山间,声势惊人,若奔雷滚滚,霎时间狂风大作,风砂中两人双剑相交,一剑被震飞至半空,两人同撤剑后退。韦不平气定神闲地将手中剑交还周超,而邵天冲的长剑却在半空中久久方落。 众人瞠目结舌,周超叫道:“韦掌门怎地会我慕仁山庄的雷音剑法?” 韦不平道:“三十年前,我与慕仁山庄的裴正我意气相投,结为生死至交,这雷音剑法见他使过千百遍。当年由裴正我手中使出,剑法纯熟在我之上,而声势惊人也决不下今日的天冲。 第55章 倘若他还活着——唉!”他慨然长叹一声,轻喟道:“微雨剑双飞,落花人独立!” 众人只见他目光中闪动着不胜唏嘘之色,知他怀念故人,均无言语。周超心下微寒:“这雷音剑法他使来虽非极溜手,但其势如巨雷之音,威慑处只怕尚在师父之上。” 韦明月等人看完这场好戏,方始自花树后绕出,左一鸣笑道:“师父,你看是谁回来了?” 韦明月叫道:“爹爹!” 韦不平先是一怔,随即脸现愠怒之色:“死丫头,你尚知道回家么?”虽说是怒意未消,但女儿数月未归,思念之情已冲淡了心中恚怒,语声中已略带着笑意。 韦明月撒娇地奔上前,抱着父亲身子摇晃:“爹爹你可想女儿没有?一回来便先教训人家,也不先嘘寒问暖。” 韦不平忍住笑道:“有什么好问?你这丫头素来蛮横,纵出门在外,也只有你欺负人家的份,有谁敢招惹你?” 邵天冲等人见了公孙二娘,却均是怔在当地,一时无语。公孙二娘缓步走向前,朝他们强笑一下,心中甚虚。片刻后,凌叶子先奔上前,握着她手叫道:“公孙姐姐,你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语音微有哽咽之意,关怀之意殊为至诚。 公孙二娘笑道:“我活得好好地,又没死,也没少了手脚,你哭什么?”数月不见,她们之间原有的隔阂已消失无踪,公孙二娘终于放下了她的心病。 随即邵天冲等六人也上前相问,问得最多的,却是她这数月去了哪里。公孙二娘早在意料之中,却仍是无法回答。一路前来编造了无数理由,却终是说不出口。邵天冲见她神色有异,知她必有为难之处,便不再追问。 东方明一副怪异之极的模样,像哭又像笑,半晌终于开口,却是骂了句粗话:“你奶奶的臭丫头,居然还活着?” 公孙二娘呸了一声道:“我怎么不活着?你却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活像谁杀了你爹娘。” 一语即出,满场俱怔。公孙二娘见众人目光均投向自己,不由得极不自在:“我又没再说粗话了,你们干么都这么看着我?” “虽不是粗话,可乱用词语也是难听。”韦明月嗤笑道。 邵天冲问道:“你知道如丧考妣是何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考是先考,妣是亡母嘛。东方明的爹娘反正也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罢?” 邵天冲又是一愕:“知道你还说,真是口无遮拦。只道数月不见你变得斯文了,谁料变本加厉了。” 韦明月笑道:“她若想变得斯文些,我看是极不容易,连我都比她斯文三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太祖皇帝病重,皇太孙朱允炆即将成为顺理成章的新君。 周王府中,朱棣坐立难安:“父皇病势衰微,即将大行,皇位转眼便落入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那小子早已与东宫伴读黄子澄商议,有削夺藩王之意,我与晋、宁二王镇北,各拥重兵,极为他忌讳,倘若等他登基坐稳皇位,只怕无你我容身之地!” 周王朱橚坐于椅中,点头称是:“那小子素来绝情,只怕到时决不念叔侄之情,不知要将你我如何处置。你在诸王中声势最为显赫,暂时只怕不敢动你,而我就——唉!” “你我手足相连,切肉不离皮,若你失势,于我何利?唯今之势,只有提前发动攻势,以攻为守。” “可是你我兵力尚不足,如此贸然发难,只怕不妥。”朱橚惴惴不安。 “不如此难道坐以待毙?道衍已在后苑加紧铸造军器、训练士卒,只待父皇殡天发丧,借奔丧会葬之机领兵入京,一举发难。” “太也不稳妥。不如先将盛千寻与成信召来详议,看他们有何主意。” “也罢。”朱棣亦觉急进不得,点头应允。 盛千寻与成信垂手立于一旁,燕周二王坐于塌上。 “如今京师传来皇上病势消息,你二人可有良策?” 成信答:“飞斧帮所训练十四死士已顺利混入宫中,飞斧体小势沉,可及远而杀伤力强,又不若弓箭难于携带,当诸王奔丧之际,以飞斧刺杀皇太孙。而燕王重兵驻于京城外,一待事成,发响箭为讯,乘乱杀进皇城,此为唯一良策。” “发丧之日,侍卫必加详查,倘若那飞斧带不进宫,又或者刺杀失败,便如何是好?” “刺杀之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策万全,臣早已命人自京城外挖掘地道,通往皇宫,那日由臣亲身自地道入皇宫,出口便在停殡的灵柩之侧,以臣之身手,一击之下决无不成之理。” “听来确然可行,可是千寻你——” “臣早有誓死效忠王爷之心,纵然这条命不在,也要保王爷大业。” 成信道:“臣率飞斧帮之众混入京都,在皇宫外候响箭听令,待燕王爷大军临宫外,一举杀进皇宫。臣早已大量制造火药,设埋于皇宫门外,至兵变时火药可敌万人之威,炸开皇宫门墙,长驱直入。” “好。” “谁?”盛千寻忽地拔剑,直刺屋脊,破瓦而出。日头下,一只灰色羽翼的小鸟振翅而去,碧瓦琉檐上,空无一人。盛千寻自破洞入,垂手复立:“臣一时过于紧张,将一只鸟儿飞落声误听为人声。” “无妨,盛卿如此敏锐耳力,机智警觉,无怪定王爷如此器重你。” 盛千寻与成信商定离去。一道黑影自周王府射出,瞬间如烟。 “燕周二王果有谋反之意。如此看来,血战在所难免,天下百姓危矣。”韦不平立于书斋之内,轻声长叹。邵天冲与左一鸣立于一侧,相视一眼,均自无语。 左一鸣道:“盛千寻此计虽非天衣无缝,听来亦十分切实可行,以我等区区数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不如任之施行,听天由命罢。反正何人称帝,均与我们不相干。” “可天下百姓安危谁来眷顾?兵变一起,血流成河,京城百姓难安。况盛千寻此计大设火药,到时炸死炸伤无数,生灵涂炭,岂能不令人痛心。”邵天冲持反对之见。 “天冲此言正是我意。本来我们江湖人,与朝廷纷争毫无瓜葛,任谁做皇帝也是一样,可天下间百姓命运却悬于一线。燕王狼子野心,生性残酷,只怕做了皇帝后,亦多行苛政,令天下百姓难安。” “不若我们前去杀了燕周二王。”邵天冲脱口而出。 韦不平睁大眼:“以你的身手,可自由出入燕周二王府么?” 邵天冲哑然。 “此番燕王乔妆,秘密来开封会晤周王,何时离去我们都无法得知,想刺杀他真难如登天。” “可是周王府邸便在开封,刺杀他却要容易些,盛千寻与成信直接听令于他,周王若死,燕王如失臂助,所有计划均湮灭。” 韦不平仍是叹息摇头。 碧纱窗下,公孙二娘悄然捏着一枝花茎,用力挤压。三人进入书房前,她已看着书房外的几茎雏菊出神,不意三人进入,左一鸣虽推窗四窥,却并未发现花丛中有人。 连日来,邵天冲心事重重,寝食难安。凌叶子百般追问,却始终不得其解。公孙二娘看在眼中,暗生忧思。 这日公孙二娘偷偷潜至开封周王府左近,自周王府边侧小巷角门处有人送菜入内,门口侍卫笑道:“今儿个菜好新鲜。” 送菜的人笑道:“王府中饮食,自然是从来不敢怠慢。”随即那菜农推着车走进。 一名侍卫道:“最近王爷心情极为不佳,你可知道为何?” “多半是新近受宠的侧王妃病逝的缘故。” “自然不是。” 那侍卫凑近另一人耳朵,细语几句,那侍卫陡然变了色,轻推同伴一把:“莫议朝政,小心掉脑袋。”耳语的那侍卫吐了吐舌头。 公孙二娘思忖一会,藏身于巷口,苦苦寻思如何混进周王府。思量间,又有人自巷口入,却是个屠夫和一个妇人推着两口整条洗剥干净的猪走来,显然也是送进周王府的。公孙二娘眼前一亮,跟了上去,悄悄上前在那妇人颈用力一击,那妇人哼也未哼一声便倒了下去。那屠夫一惊回头,公孙二娘双手扣住他咽喉,低喝道:“禁声,听我说,发出一丝声响便宰了你。这女人是你老婆么?” 那屠夫摇摇头。她手指间微一用力,那屠夫果然乖乖不语,脸色紫涨得像猪肉般难看。 “那她是谁?” “是王府里遣出来挑选猪肉的净菜房厨娘,监管着我将新鲜猪肉送进府。” 公孙二娘心中暗喜,低声道:“我不会为难你,你只需带我进入王府便行。不过出来后你不得向王府中人告密,不然你会死得极难看。”伸手入怀,掏出一只小盒,捏着那屠夫的鼻子一弹,盒中一些粉末入口,那屠夫只闻一阵脂粉香味,不知自己吞了何物,面皮更为紫涨。其实那不过是盒胭脂,公孙二娘从未用过,临时想起当日秋渐浓追魏棋风时也给她吃了一枚假毒药,便想起要给这屠夫吃些什么药以作威胁,但来之前却未曾准备,只摸到一盒胭脂,便也滥竽充数当作毒药给那屠夫吃了。她见那屠夫吞下胭脂,恶狠狠道:“这是穿肠毒药,待我安全出了王府,定会去给你解药。可是你若泄露半句,害我死在王府,那你自己小命也不保。转过身去。” 那屠夫不敢多言,苦着脸转过身去。公孙二娘剥下那妇人身上外衣换上,将她拖到巷口堆垃圾的角落,用一只竹编破筐罩在她身上,尔后在脸上抹些灰尘猪油,只闻一阵腥臭油腻气味袭来,皱眉捏了捏鼻子,然后大摇大摆随着那屠夫推着猪走进周王府。 第56章 角门守卫显是熟识这些送菜的人,也未详查,随口问句话便让他们走了进去。公孙二娘低着头,随着那屠夫将猪送至王府厨房,交给管事的厨子。她瞧着那厨子吆喝人将两口猪抬了进去,一闪身便钻进厨房边草垛之中。那屠夫见她躲进草垛,显是不打算离开王府了,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她不知要闯什么祸去,倘若连累了我可怎生是好?就算她不连累我,倘若在王府中再也出不去,我可也完了。”却见公孙二娘又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他走上前,公孙二娘低声道:“一会你跟厨子说那厨娘已走了。那厨娘就在角门巷外转角处,唤醒了她将她领回家去,不许她再回王府。”说罢将那屠夫吃剩的半盒胭脂塞在他手里,道:“你给她吃了这个,她便乖乖听话了。” 那屠夫一脸苦笑,心想:“这姑奶奶说的倒真是容易,做起来可是掉脑袋的事。”想到自己已吞了那香喷喷的穿肠毒药,就算掉脑袋也要试试了。 一会厨房管事出来付了猪肉钱,那屠夫便耷着脑袋离去了。公孙二娘在草垛中瞧着,不免有些怀疑这屠夫是不是能吓住那王府的厨娘。她憋着气,在草垛中一直蹲到天黑。这角门内的院里子四下寂静,厨房内燃起灯火,油烟味儿猛蹿进她鼻子,不久一阵阵香味便勾得她腹中咕咕开始叫。她强忍着不动,从草垛中眼睁睁看着厨房内不断有人端了菜肴羹汤出去,心里暗自骂:“这些有钱人真会享受,下回买些巴豆放进去,泄死他们。”虽如此想着,仍不能解饥,恨恨地又想了许多主意,方见厨房进出的人渐渐稀少。她从草垛内钻出,自窗口向厨房内探望,见只剩一名厨子在收拾厨房内菜肴,两三名打杂的将案板地面洗涮干净,眼见就要出来了。 公孙二娘忙闪身躲在黑暗一角,见那几名杂役走出门,那厨子最后退出,将厨房门锁上。那几人走得远了,她方自角落出来,取下发上银钗,在锁孔捣了几下,锁便开了。她闪身进了厨房,点燃一盏油灯,胡乱找些东西填了肚子,塞了些糕点在怀中,然后拿起厨房内的盐糖胡椒,没头没脑地将所有菜肴羹汤浇了个遍,方才熄灯离去,又将门重新落锁。 夜低沉,周王府很快就陷入一片寂静。公孙二娘压根儿摸不着出路,悄悄在每个庭院间转来转去,心中叫苦连天。王府内禁卫森严,隔三岔五的道口、月洞门口、廊沿下均有守卫值夜。虽然这些守卫身手平庸,但这般睁着眼提着枪走来走去,而每一巡夜关卡均互相呼应,要想从哪边跳下去而不为人察觉几乎是不可能。她伏在一间屋脊上悄然观察半晌,继续蹿高伏低地在屋顶上前行。忽见得一处庭院灯火辉煌,院内繁花似锦,淡白的夜香花静静绽放,馥郁的香气在夜色间尤其薰人。公孙二娘心想:“这院子看来比别处繁华许多,这半夜还四处点着宫灯,巡夜的人也比别处为多,莫非便是周王就寝处?”见荷花池边廊下居然有一大段黑暗处并无巡察侍卫,她正想纵向跃下,却见有人经过,她立时伏低了身子,侧耳倾听。 廊下那二人提着碧纱灯笼走过,却不是巡夜侍卫。只听其中一人道:“王爷最近心情极为不佳。” 另一人道:“嗯。今晚还将甄、秦、巩三位爷请到暖阁一叙,至今还未回院子呢。梁妃一人香闺寂寞,等了多日都没见上王爷一面。” “自从刘妃病逝后,王爷极少在侧妃的院子里过夜,多半都是一人在东亭阁过夜,要不然就是与人商议要事至天明。” “西院里那几名伶人来了好久了,梁妃为讨王爷欢心,特地命人四处去寻了那几名伶人想要让王爷开心,结果王爷从来不看,连这院子都不踏入半步。” 听起来,这院子敢情是周王一名妃子所住庭院,公孙二娘失望之至。她低头俯瞰那二人经过,纵身而下,双腿倒钩于屋檐,双指轻弹,两枚石子飞射而出,点了那二人穴道。随即她轻巧落地,踢了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得晕了过去,另一人刚想叫唤,她已捏着那人人下颌低声道:“我问你答,乱说话我先杀了你。”她拔出离情剑搁在那人脖子上,幽柔剑光寒冷侵肤,那人的眼珠便着剑锋而转,惊恐之色倒映于剑锋。 公孙二娘低声道:“那个什么暖阁在哪里?” “王府里路径曲折,除非我带你亲去,否则是说不清的。”那人磕磕巴巴地道。 她想了想,道:“也好。”在身上撕下一条布卷成团塞进那人嘴里。她身上衣衫还是那厨娘身上沾了猪油荤腥的,那人闻之欲呕。她随手扒下被她踢晕的那人外衣,拎着他衣领,慢慢将他浸进荷花池,心里暗想:“你若是活着,我可不妙了,实在对不住。”便脱下厨娘那件臭不可闻的外衣,换上这人的衣衫。这两人却是周王府的幕客,衣着较为华贵讲究。她穿上那件华贵外衣,心想:“这衣服也不比那厨娘的衣服好闻多少,只不过衣料讲究了一些。” 被公孙二娘点了穴的那人战战兢兢看着她,待她取下嘴里的布条,方去了恶臭之气,低声道:“姑娘,我的身份低微,又无王爷召见手谕,去不得暖阁的。这一路巡察侍卫众多——” “你是周王爷的什么人?” “我是王府幕客。” “那你怎么会在梁妃的院子?” “梁妃召见小人,询问王爷近况。” “你骗人,深更半夜的,她一个王妃召见你做什么?分明是你们男盗女娼,你见王爷不在,半夜里来勾搭王妃。你不老实交代,我将你也浸入这荷花池养花。” 那人魂飞魄散,急急道:“我真的……真的是给王妃召来相问的,还有那……”蓦地想起同伴已死,无人作证,便哑然闭嘴。 “你想个办法带我去暖阁,否则——” “那……那就说是梁妃找王爷好了。”那人苦着脸道。 “也行。” 公孙二娘收了离情剑,解开那人穴道,跟在他身后。稍走得慢了,就在他背后踢上一脚。夜间方向难辨,公孙二娘跟着转得几转,便昏了头,忽想:“这家伙若是骗我,可无法可想。他将我引至人多处大呼一声,岂不是惨?”登时警惕起来。见那人又拐了几条小径,穿了几进院子,她开始觉得不妙起来。待走出两个巡夜侍卫视线,她一把抓住了那人后襟,低喝道:“王八蛋,你是不是在骗我?什么屁暖阁这么难找,半天都不到?” 那人低声道:“姑娘,我哪里敢骗你?前面便要到了。”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那人转过一丛黄杨,忽然间加快步奔了起来。公孙二娘冷不防给他甩开几步,急追上去。这院子里曲径小道却是甚多,道旁遍植花草,环绕假山池水,黑夜间看不清道路,只追了几步便见那人钻进花丛,穿过假山洞去。公孙二娘大怒,跟了上去。钻进那假山洞,方知那假山洞中的路幽深蜿蜒,错落相通,根本无法得知那人跑去了何处。正气不打一处来,却见有巡夜侍卫走近,忙蹲身在洞内,屏息凝神。那两名巡夜侍卫走过去后,她方始舒了口气,开始愁眉不展地蹲在洞内思量如何出去。 正在公孙二娘纵身将要跃出假山洞之际,洞中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揽着她纤细的腰向她向后一拉。公孙二娘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是全身每一处毛孔都竖立起来,第一个念头竟是见鬼。随即她便知道绝不会是见鬼,因为紧靠着她的是个温暖的身子,甚至有种熟悉的气息。她震惊之中,用力扭过头去看。山洞中,曦微的星光无法照见那人的面容,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已让她感觉到究竟是何人了。一瞬间她的惊恐顿消,几分难言的羞涩和受惊的愤然令她心中怒火陡炽,她狠狠地在那人手上咬了一口。但那两只手却未松开。 公孙二娘奋力挣扎,觉得腰间和捂着她嘴的那两只手都紧得让她无法挣脱,愤怒间她忽听得极细微的脚步声,于是立刻安静下来,自假山洞向外张望,见院内碎石小径上走过两人,深色苍穹中几颗稀疏的寒星无法照见那两人的面容,只见得其中一人一身白衣,这令她想起身后的那袭同样刺目的白衣。 那两人渐渐走过,其中一人对白衣的人道:“甄兄,今儿晚上商议之事……” 那白衣人尖锐的声音道:“稍后再议。”他虽压低了嗓子,但发出的声音依然有如瓷器相切般刺耳难听,说不出的阴阳怪气。那二人行路几近无声,转眼渐渐远去。 公孙二娘终于觉得掩着她口的手一松,她一把拍开那只手,忿然转身,低声骂:“你这人怎么无孔不入,到哪里都会看见你的阴魂。” “你来得,为什么我来不得?”压低的耳语依然动听,黑暗中不见面容,从声音却也可想像出他微带笑意的模样。 “你来干嘛?”她低问。 “你又来干什么?” “嘿!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来干什么?”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公孙二娘道:“你倒是猜猜看。” “你想来刺杀周王橚。” 公孙二娘一怔,心想:“这人真跟鬼魅一般,连我的心思也能猜透?”随即听得他道:“你真是什么事都敢做,连这等念头也能想到。” “为什么不敢做,又为什么想不到?” “以你的功夫,到底是来刺杀周王,还是来被周王杀的?” 公孙二娘眼珠转动了几下,忽地眼前一亮:“你去帮我杀了他。” “我不去。”他语声坚决。 “你既不肯帮我,那你来管我的闲事干嘛?” 第57章 “我来看看你到底做什么。” “放开我。”她恼怒地想要甩开他。 “你要来刺杀周王橚,是为了你的天冲哥哥?” 她怔了一下,道:“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朝廷社稷。”不知为何,在她心里竟拒绝去想究竟为何来刺杀周王,她甚至不愿去想及邵天冲这三个字。 “傻丫头,你懂什么天下,什么朝政?你以为杀了周王就可了结一切?怎么你跟你那天冲哥哥一样,都是用脚趾头去想事情?” “呸,你才用脚趾头想事情。” “你的天冲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怎么不自己想想,杀了周王尚有燕王,这天下归谁,那原是有定数的,怎可能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挽回?” “你不帮我就滚开,死得远远的。”她咬着牙轻声地骂,因一时挣不脱他的环抱,她不管三七廿一地在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狠狠扭了一把。只听得暗中一声轻呼,他手中一松,她便一溜烟地挣脱从假山洞中蹿了出去。 “死丫头。” 公孙二娘沿那二人行来的碎石路向前奔去,刚至月洞门,又闻脚步声,她急退到月洞门边的花从后,见两名巡夜侍卫经过。侍卫方一走过,她便花丛后闪身而出,穿入一进院子。这院子中只有一间房亮着,四下里静悄悄地并无侍卫。她好奇之下,悄悄掩至燃了烛火的屋外,见屋内一名女子手抚着瑶琴,幽幽叹息。她正张望间,忽闻门外人声喧嚣:“有刺客,有刺客!”接着便有人提着灯笼四处搜寻起来。 公孙二娘一惊,想道:“多半是先前走脱的那人去报了讯。”一时无暇细想,推门而入。屋内女子见有人闯入,花容失色,迅速站立起来。尚未等她叫出声,公孙二娘已掩住她口,一把抱着她滚上床去,接着挥手以掌风削灭烛火,放下帷账,拉过锦被盖上。 那女子却不知她是谁,只是见她一身男装,心下又惊又羞,不住挣扎。公孙二娘在她耳边低喝:“别乱动,不然我剥光了你扔到外边去。”这句话果然奏效,那女子登时静下来。 接着有侍卫提着灯笼一间间敲门查找刺客。公孙二娘在锦被中亦感觉到那女子身子簌簌发抖,心中暗叫休矣。 不久便查到了这一间,屋门响时,那笃笃敲门之声格外令人心惊肉跳。 “去开门,应付不得当我就先杀你。” 那女子点点头。公孙二娘松开她,只听得衣物窸索之声,那女子已下床点灯开门。几名侍卫在门口喝道:“可有人来过?” 那女子颤声道:“没……没有。” “当真没有?”当先的是王府一名姓褚的侍卫副首领,他见那女子神情有异,心存怀疑。 那女子低声道:“真的没有,褚大哥莫非信不过奴家?”烛光下但见她神情柔媚,罗裳半宽,露出颈间一截雪白肌肤。那侍卫首领心中一荡,故意向前挤了几步,与她相撞,趁势在她腰间轻捏了一把。他身后侍卫见状,自然心知肚明,在屋门口张望一下便吆喝道:“走了走了,这里没人。” 那侍卫首领低笑着道:“明儿再来找你。”伸手又胡乱摸了一把,转身走出去。 那女子见他们走远,立即关了屋门,转身揭开帘账。公孙二娘见她一脸煞白,知她心中甚为惊惧,心中感激她未曾出卖自己,伸手去握了一下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那女子忽地面上飞红,低声道:“你在此终究是十分危险,可怎生是好?” 公孙二娘不明白她何以脸红,跳下床向外张了一下,皱眉道:“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却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道:“既不知是什么地方,你还闯进来?此处是王府西院,住的都是像我这般的伶人。” “伶人?做什么的?” “随时候着王爷或妃嫔召唤,以歌舞曲艺替他们助兴取乐罢了,又或是让人当玩物一般羞辱。”那女子神色黯然。 公孙二娘略生同情之意,说道:“他日我若能离开此处,必定设法将你救出去。” 那女子眼中一亮:“公子所言当真?” 公孙二娘一怔,心道:“什么公子?”随即想起自己现在还穿着那幕客的华衣,也懒加以解释,便由得她误会,道:“我既答应你,必尽力做到。” 那女子喜不自胜,垂首拜谢。公孙二娘扶起她,心中惆怅:“如今我自己怕还半死不活,却又随便允了人家,这可怎么办?” “公子夜闯王府,不知是来做什么?” “我来杀周王。”公孙二娘道。 那女子吓了一跳,面色又是大变:“你可是不想活了?” 公孙二娘道:“太祖皇帝病危,周燕二王想在太祖皇帝殡天后谋朝篡位,弑杀新君,这一来京城百姓必定无幸,要成为他们皇权争斗的牺牲品,到时血流成河,天下动荡,你说要不要杀了他?”这些话她自邵天冲处听来,照样搬弄一番,听起来倒也说得似模似样。 那女子似有所悟,点了点头,叹道:“我倒未料到周王会有这般野心。可是这些与我何干?奴家只不过是个小女子,什么也做不了,纵有心亦是无力。” “那也未必。” “你先在我这里躲上一日再说。天色不久便亮,白天你总不能出去走动,到得明晚再设法离开罢。” “多谢姐姐。”公孙二娘一时恶作剧,在那女子脸蛋上摸了一把,只觉滑不留手,温软柔腻,不由得一笑。那女子却红了脸,也不斥骂反抗,羞怯怯低下头去。公孙二娘见状,心中十分得意。 第二日入夜,公孙二娘见天色渐暗,依旧一筹莫展。那叫翠珣的女子走上前问:“公子可有脱身良策了?” “没有。况且我现今最想做的却不是脱困,而是刺杀周王。” “那也太难了。”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翠珣!” 公孙二娘钻进床下,翠珣去开了门,见屋外另一女子道:“快更衣梳妆,王爷今夜去梁妃院内过夜,梁妃命我们去弹唱助酒兴儿。听说最近王爷心情欠佳,梁妃院内的人命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出差池,必定要伺候好王爷。” 翠珣应了,关上门。公孙二娘在床下听得心头大喜,一蹿而出,说道:“我替你去!” 翠珣吃惊道:“你替我去?如何可以……” “你别管,你只须乖乖躲在屋内便可。”公孙二娘将她推入帘后,笑道:“我换上你的衣服跟着他们去。对了,你最拿手的是唱曲儿还是跳舞?”心中不免想:“这两样我都不会,到时候可万万不能露馅。” 翠珣道:“奴家最擅长的是弹琴。” 公孙二娘喜得险些儿跳起来,说道:“那最好,我总还能糊弄两下。”她不由分说在衣箱内找了几件鲜艳衣衫,到帘后换上了走出来。 翠珣一见之下面色大变:“你……你……原来是个女子?” “是啊。”公孙二娘不经意地笑笑,“昨儿晚上没告诉姐姐,却不是故意的。”她嘻嘻一笑,坐在梳妆台前化起妆来。 翠珣呆立良久,缓缓上前道:“我来帮你。”她取了胭脂水粉在公孙二娘脸上轻扑,然后替她挽了鬓发,籫上发籫,贴上花钿,轻语道:“你到了梁妃那边可得小心,万一给人发现便是死罪。我这里人人都是认识我的,怕你不易混过关。” “反正天色黑了,我只低着头便是,我们身形相近,谅也无人注意我。” 翠珣幽幽叹一口气。妆扮停当,有人在门外催促。公孙二娘抱了瑶琴,低头走出去。门外几名女子神情焦急,似等得已不耐烦,也无人注意她便随着一名丫鬟向前走去,公孙二娘落在最后。穿过几进院子,便到了梁妃居处,香榭水阁,春意融融。 正文第十四章七绝摧心 进门后首先入目的自是周王与梁妃,二人坐于塌上,间隔一张小案。众伶人低垂着头,齐整地跪拜行礼,无人敢抬头正视。公孙二娘也便跟着他们低头施礼,心想:“都不抬头倒也好,没人瞧见我,自然也就认不出。” 接着便听梁妃笑道:“王爷,这几名伶人是我精心挑选的,歌舞曲艺无不精通,且让她们舞唱一曲助兴,王爷喜欢清雅些儿的,你们且先唱一曲晁无咎的洞仙歌,吟中秋的那词儿好听。” 周王橚淡淡应一声,接着众伶人便各自坐下,弹琵琶的、鼓瑟吹笛的,全奏了起来,另有一女子舞起霓裳,长袖轻舒,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婉转唱道:“ 清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公孙二娘捡个边角处落坐,也跟着抚琴,这洞仙歌的曲调她虽不精,但也勉强能弹得跟上节奏,笛瑟声中,倒也不觉刺耳。一曲毕,周王橚毫无反应,公孙二娘偷偷抬眼看周王橚,见他修眉长脸,形貌端正,只是神思不属,目光凝重,丝毫未曾注意这歌舞究竟如何。她悄悄移视别处,见堂内两侧侍卫众多,宾客席上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幸而并无那晚被她所擒的幕客在内,她心神稍宁。 梁妃见周王橚毫无喜色,笑意滞了些,说道:“王爷莫非不喜欢这曲儿?那换一首什么?” 周王橚不应,举起杯道:“甄先生、杜先生且干了这杯。”说罢当先一饮而尽。 座下两名中年男子谢过,举杯轻啜一口。公孙二娘听得其中一人声音极为难听,正是那晚在假山洞中所闻之声,听来他似乎姓甄。 第58章 周王橚举起杯,梁妃立即殷勤斟满。只听他叹一口气,道:“近日来,心事重重,哪有闲情寻欢取乐,退下,全退下!” 梁妃面色微现难堪,腴白的手轻挥一下:“退下。” 众伶人唯唯喏喏应了,各自退下。公孙二娘大急,心想:“此刻我离他甚远,一击未必得手,可是倘若不试,只怕再无机会。”众伶人已转身出门,容不得她再想,猛然抬头,自腰间裙带内抽出离情剑,连人带剑化为一道白练疾射向周王橚。她轻功颇为不错,这一击又属意外,去势之疾令周遭侍卫难以阻挡。 周王橚惊惶欲绝的面色近在眼前,梁妃的惊呼尖锐刺耳,公孙二娘心中略喜,眼见便要得手。正在剑芒将要触及周王橚衣衫之际,有人说道:“王爷莫怕。”接着一只酒杯钉一声击在她剑上,一种剧震之感令她几乎把握不住手中长剑,剑尖歪向一边。继而身后疾风便至,她不及细思,反手一剑,荡开身后攻势,迅即转身。但见那姓甄的人立于她身后,一张娟秀的脸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令她不寒而慄。她剑锋微转,离情剑剑气夺人,剑芒森然,一时竟迫得那姓甄的微退一步。公孙二娘在天涯岛数月,剑法内力经秋渐浓指点后均进展迅速,灵动如风,变幻如云,那姓甄的空着双手,兼之惧她剑利,一时竟无法将她拿下。 座下另姓杜的一中年男子笑道:“甄老弟连一个小姑娘也拿不下,岂非要在定王爷面前现眼了?” 那姓甄的傑傑笑了一声,非男非女的嗓音令人像吞了毛毛虫似的难受:“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剑法也不错,最不错的便是这把剑了,真乃稀世之物。”他为那人所激,掌风越发的激厉,阴柔之力宛如无形之网将公孙二娘罩在其中,脸色也忽青忽白的变得诡异起来。 公孙二娘心中暗生寒意:“这不男不女的妖怪使的什么古怪功夫,连脸色都会变。”她手上剑招忽变,使的却是秋渐浓教她的剑招。公孙正所授剑法花巧好看,凌厉不足,而秋渐浓所授的剑法除变幻莫测外,招招俱带杀气。 那姓杜的忽道:“越来越好看了,甄老弟你可见过这剑法?” 姓甄的笑道:“这剑法我倒没有见过,可是我擒了这小姑娘后,倒要向王爷讨要个封赏。”他双掌在剑光中穿梭,游刃有余,尚有闲情说笑。 周王橚见局势已定,心神略宁,他素知甄杜二人在江湖中身份甚高,出手时不喜人相助,挥手令侍卫退下道:“甄先生想讨要什么封赏?” 姓甄的道:“我便要这姑娘手中的这把剑。” 周王橚道:“甄先生喜欢便拿去,区区之物谈何封赏。” 姓杜的笑道:“只怕这剑不是这么容易拿到的。王爷不知这剑法来历,若见过这剑法的,就知道这小姑娘来历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武林中女弟子众多的门派便只峨嵋、玄天剑派、幻影剑派,这小姑娘的剑法看来都不像。再说这几派也不会无缘无故与朝廷作对,来刺杀王爷。” “这剑法不属于任何门派,你且再猜。” “不属于任何门派?那我便更猜不着了,武林中剑法如此好的女子甚少,无门无派的女子中,谁能有这么好的剑法?”姓甄的边谈笑边动手,两人竟尔颇有闲情地猜起公孙二娘的门派出身来。 姓杜的笑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小姑娘多半是琴棋书画中的一个。照年龄与她手中利剑推断,应该是岑画意。”他居然连岑画意有一把锋利长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不对,岑画意手中长剑据闻出自百年前铸剑谷名匠之手,是一对雌雄并生的窄剑,她手中的是雄剑名同,另一把雌剑名心,被成信赠与流星剑派的钱洪之后失了踪。这小姑娘手中的剑其利犹在同心剑之上,而且剑刃不算窄,决不是岑画意。” 公孙二娘愈听愈惊,剑法在他一轮强攻之下渐渐散乱。 忽听得龙吟之声大作,公孙二娘手中剑背被那姓甄的一指弹中,接着他空手夺刃,在她手腕一切。公孙二娘回手削他五指,却见他五指回缩,以绝无可能的角度绕过剑锋,一掌击在她肩上。公孙二娘肩上酸软,手中无力,离情剑脱手飞出,铮一声钉在厅堂红漆木柱上。接着肩臂几处穴道一麻,便给那姓甄的点中穴道,呆立于厅堂间。厅堂内外侍卫环立,众伶人早已在惊惧中夺门而逃,便只有周王橚、梁妃与甄杜二人留在厅堂内。公孙二娘环顾一眼,见四下禁卫森严,众侍卫铁甲银枪,厅堂各窗口亦是弓箭手环伺,心中暗叹一声。 姓甄的先上前拔了离情剑,仔细观看,边看边爱不释手地赞叹道:“真是一把绝世好剑,甄某这一生阅剑无数,似这般锋利的还真是从所未见。当初向成信讨那把心剑,听闻他赠与流星剑派那个二流剑手,方自惋惜,如今得了这把剑,便纵是心剑也远远不及了。” 周王橚问道:“这把剑好在何处,得甄先生如此厚爱?” 姓甄的答:“王爷有所不知,学剑的人之爱宝剑,便如英雄爱美人一般,哈哈!”他拔下一根头发横置剑刃之上,远远的轻吹一口气,头发立断,飘落于地。周王橚与梁妃均惊叹一声。 姓杜的缓缓道:“甄老弟,这小姑娘所使的剑法我曾见秋渐浓手下那琴棋书画使过,她纵非琴棋书画四人之一,也定与那人颇有干系。” 姓甄的似并不十分在意,依然爱不释手的用衣袖轻拭长剑,一举一动竟也扭捏如女子,瞧着诡异十足。 周王橚挥手道:“将这女刺客拿下,押入地牢。” 姓杜的道:“王爷且慢着处置她,待会我与甄老弟亲自前去盘问。这小姑娘武功虽算不得顶尖儿,但她身后那主子却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便依杜先生所言,先将她押着。” 公孙二娘被几名侍卫押着离开,临行时愤然回头看一眼周王橚,眼中怒色令周王橚心中暗生不安。 周王府地牢内,公孙二娘四肢被铁链锁住,缚在粗大的铁柱上。她所站位置是一个深及膝的水牢,三尺见方,一股腐尸的恶臭气味直冲鼻端,令得她烦恶不已。 地牢上方铁门洞开,一缕光线透进来,陆续走进数人,微弱光线下,她只能辨清当前正是甄杜二人,各提着一盏油灯,接着走在最后的几人手中均有东西,虽不明是何物事,但远看似是刑具。 姓甄的笑道:“看在那剑的份上,我就不参与审她了,杜兄慢慢盘问吧。” 姓杜的道:“你倒是会撇清,是不是怕秋渐浓会来找你麻烦?” “杜兄说笑了,甄某既擒了她,又岂会惧怕她身后的人?” “嘿嘿!”姓杜的慢慢走近,说道:“小姑娘,我们不想为难你,到了此处你也该知道绝无可能生还,不如你乖乖儿说出谁指使你前来,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呸!”公孙二娘没好气地吐一口痰去,姓杜的闪身避开,道:“你是坚不吐露呢,还是想试试王府刑具?” 姓甄的道:“王府内刑具尚不如大理寺与禁宫大内,不过对付一个小姑娘却似乎绰绰有余了。” 姓杜的向一人挥一下手,便有人持着鞭子上前。公孙二娘尚未看清,便觉得身上火辣辣一记抽痛,那鞭上生有芒刺,一鞭子抽下来便是鲜血淋漓。她微吸一口凉气,怒骂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你最好杀了我,没人指使我来,是我自己要杀朱橚那叛贼的!” 姓杜的面色沉冷,一语不发,那持鞭的人就一鞭一鞭的抽下去,每一鞭都火烙般生疼,但公孙二娘仍是骂声不绝:“龟儿子,龟孙子……你祖宗十八代都跟着你一块下地狱……你家世世代代男盗女娼,绝子绝孙……”骂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骂些什么,只觉得唇干舌燥。 “下去。”姓杜的道。持鞭人应言退下。他伸手过去,有人放了一包小小的东西在他掌心,接过他手中油灯。他摊开那一小包物事,昏黄油灯下,一排亮闪闪的银针整齐排列。 公孙二娘一怔,心想:“给我针灸么?这银针也未免粗长了些。”却见那姓杜的踏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她怒道:“你干么?放开我!” 随即那姓杜的取出一根银针,行动极为迅速,瞬间银针便从公孙二娘指尖刺入,没指而入。十指连心,锥心的痛令她身子抽搐起来,冷汗顺着面颊而下。她瞪着那人的脸,咬紧牙关不语。接着十根银针一根一根地从她指甲缝刺进去,她脸上转眼便脱了色,骂声亦停,十只纤纤手指颤抖不已。 “真是可怜。”姓甄的轻叹一口气,但语声中却毫无惋惜同情之意,反而带着略微的兴奋。 “这么硬的嘴,难怪会派你来刺杀定王爷。”姓杜的摇头道:“可惜啊,年纪轻轻地,花容月貌,转眼却要死无全尸。” 公孙二娘咬得满口牙齿出血,微打战地挤出一句:“死太监,死人妖!”她其实只是胡乱骂了一句,却见那姓甄的脸色顿变了,目光阴森,便似要将她吞了一般。她此时已无恐惧之感,充满怨毒的目光挑战似地看着他。 那姓甄的阴阴道:“好一张利嘴,这当儿还有气力骂人。小姑娘,你见过活人怎么剥皮么?你喜欢由脊背下刀,分开两半儿,还是喜欢把头皮割开,灌进水银?听说后一种方法比较有趣儿,人会痛得不停扭动,然后身子会自动从头顶那个洞跳出来……”他的声音本已令人牙酸,所说的话便更令人毛发直竖。 “你莫吓人家了,我觉得还是做成‘人彘’好些,这种刑法适合美貌女子。 第59章 据说汉高祖死后,吕后把他的宠妾如意夫人抓来,剁去手脚,割掉鼻子耳朵舌头,眼睛挖出,丢在猪圈里喂养,取名‘人彘’,结果吕后自己的儿子不慎见了,给活活的吓死。” “不如用当今皇上最擅用的抽肠……” “师父、甄兄,你们说的未免可怕了些吧,听来血淋淋的令人发怵。”随着语声,地牢入口又走下一名年轻人,他站在台阶之上,面目难以辨认,只觉得声音恻恻地亦不怀好意。 “哈哈,原来是简兄弟来了。”姓甄的笑道。 “你来做什么?”姓杜的问。 “听说师父擒了一名女刺客,特意前来瞧瞧。” “简兄弟年少风流,多半是想来瞧瞧这刺客长得美不美。” 姓杜的道:“没你的什么事,这丫头嘴硬得很,还没问出什么。” 那年轻人笑道:“师父,对于这种性格强硬的女子,你们那些办法是不行的,就算将她剥皮凌迟,烹煮腰斩,到最后还不是忍耐不了断了气,怎能问出话来?”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对付女人,我自然是有点办法……不过你们得将她交给我。” “胡闹,我知道你想什么心思,不过……” 姓甄的笑道:“不过他的法子也许有效,你何不让简兄弟试试?就算不灵,至少也死不了人的,嘿嘿!” 姓杜的哼一声,挥一下手,带着那几名拿刑具的人拾地牢阶梯而上,将那年轻人留在地牢之中。他们一走,地牢复又黑暗,只有地牢口射入微弱光线。那年轻人缓步走来,一双闪动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公孙二娘的视线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她努力抬头从散乱的发间向前看去。那年轻人喃喃道:“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他抬手打亮火折,在公孙二娘面前晃了一下。公孙二娘迷糊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充满兽性的欲望。火折的光在她面上晃了一晃,他笑了起来,笑声轻快:“长得还不错,又白又滑……”他手一松,火折落于水中,他的手掠过公孙二娘的脸庞,顺势而下,握着她的衣领刷地一撕,落下一幅衣襟。黑暗中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他假想中雪玉般的肌肤已在眼前。在他纵情的狂笑声之中,带着无比的邪恶,他的眼中闪动着噬血般的光芒。 “禽兽。”公孙二娘的骂声充满极度的绝望与仇恨,那恨意凛冽得像税利的剑,要将对方、乃至于她自己都划成碎片。 那年轻人的笑声陡止,手也停落半空。他身后袭来一阵凉气,令他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缓缓地、缓缓地便想转过身去。然而随后而至的一掌,令他来不及作任何动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叫,身躯便俯伏向前。他的身子前倾到接近公孙二娘时,后领被人拽住,向后一拉,“砰”一声巨响,便仰面倒地。 剧痛与屈辱之间,公孙二娘几近模糊的心头忽有了一丝丝的清醒,她茫然地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雪亮剑光一闪,她手脚上的铁链已给斩断。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但离情剑迫人的寒气和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立即明白了是谁。一时间所有的心志涣散,刹那间她有种解脱般的松驰,软软倒下。 “妹子。”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熟悉的是那声音,陌生的是带着极痛楚的语调。她也许含糊地应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得知。尔后便觉得身子被人抱起,轻轻拥着。 地牢潮湿的地面,那年轻人缓缓地蠕动,慢慢地撑着墙站起身,一只手掌极慢地向前推出。 “有人劫牢!”地牢入口上方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与火光。 公孙二娘觉得身上一暖,一件长衣裹着她。随即背心一阵的剧痛,令她神志顿失。 “你是谁!”沉厉的喝声响在地牢之口,说到第三字时,已近在眼前。 “秋渐浓。”黑暗中有人回答。 “是你!”来人吸一口凉气。 “你们定会为今天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刺骨寒冷的声音,带着削金断玉般的决断。掌风在地牢中激起,双方都毫无花巧的运足掌力推向前,蓬然剧震下,双掌分开,姓杜的轻吟了一声,眼睁睁看着秋渐浓横抱着公孙二娘从地牢入口冲出去。他趺坐于地,盘腿调息良久,方听到一声微弱呼唤:“师父!” “简儿?” “嗯,我击了那女子一掌,她……她多半活不过七日了。” “你真是不怕死,你没听见秋渐浓说什么?他要我们为今天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姓杜的打了个寒战。 “师父……你伤得很重么?” “还行。”他苦笑,“甄怀元伤的更重,被他打得断了几根肋骨,还夺去了离情剑。若不是他贪图那剑,怕不会伤得那么重。” “真……真可怕……”年轻人呻吟着。 疾驰的马车中,公孙二娘被剧烈颠簸摇醒,全身都火烧一般的痛,每动一下都引发全身的痉挛。她张了张干燥开裂得出血的嘴唇,喃喃道:“我……我活着么?” “自然是没死,死人怎能说话?” 她努力抬眼,看见秋渐浓那张脸如此之近,朝她露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意。忽然间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让她觉得原先如此邪恶的脸便骤然间变得亲切而温和,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没事了,没事了。”秋渐浓轻拍她的背,心中一阵一阵揪紧的感觉令他冷汗直冒,不由自主环抱她的手便紧了起来。 “好痛!”她叫了起来,全身的鞭伤和指尖的剧痛都在撕扯着她的意志。她想起自己的十指,艰难地抬起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包扎着,银针显然已经取出。她微弱地问道:“那些银针……你怎么取出来的?” “自然是一根根拔出来的,你当时已晕过去,每拔一根,还是会叫一声……幸而当时没有醒着,否则一定会害怕。”他没有说出,每叫一声,便如同在他心上刺进一根银针,每一根都是没顶而入。 马车停下来,秋渐浓抱着公孙二娘跳下车,付了车钱,对那车夫低喝道:“你若敢泄露我们在此下车,小心你全家的性命。”他看着那车夫战战兢赶着车去远了,才疾向身后那条路折回去,直奔了数里,见一所农户,翻墙过去,推门而入。那农户中打扫得十分干净,却寂静无人。 公孙二娘低声道:“你怎么到人家家中来了?” “这里没有人住,我一早就叫他们准备好了。” “你手下那些人呢?” “有事去了,你还有心情管闲事。”他轻轻将她放在床塌上,仍是牵动了伤口。她虽忍着不发声,但深蹙的眉头已泄露了一切。 “我背上中了一掌,被那……那……打中的。”她咬着牙,充满恨意地道,嘴角边尚沁着一丝鲜血。 “你转过去,让我瞧瞧。” “不……” “怕什么?有什么我没看过的?” “你……”她气得苍白的双颊泛起潮红,剧烈地咳起来。 他轻拍她的背心,叹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背上的掌伤,再说你全身都是鞭伤,难道不用上药?” 她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边已被咬破多处。但她终于还是背转过身去,颤抖的背脊透着心底的伤痛。衣衫慢慢地解开,露出她背上一只殷红掌印,她背上并无鞭伤isuu書网,那掌印如未凝的鲜血般衬着冰雪般的肌肤,映得人眼睛生痛。 秋渐浓拉过衣衫轻掩住她的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什么掌伤?”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是七绝摧心掌。” “什么东西?很可怕么?”公孙二娘慢慢回转身,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疑惑地问。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他火候不到,又兼身受重伤,现在怕是连大罗金仙都无计可施了。” “是么?”公孙二娘倒也不觉得很害怕,那一掌并未令她觉得过多的痛楚,倒是鞭伤与指尖的伤在不时抽痛。 “七绝是指七日而绝,就是说中掌之人要痛苦七日七夜方咽气。看上去与普通摧心掌亦无异,可是死后若剖开死者胸膛,便会发觉他每一内脏都裂成七片。寻常武功大多是致人伤残或死亡,而这七绝摧心掌在至人死地同时,最重要的似乎是要将人慢慢折磨个够。”他一边说一边敷着金创药,替她包扎好伤口。金创药清凉沁肤,令她周身疼痛稍减。 “那创这掌法的人岂非很恶毒?他怀着什么心思?” 秋渐浓的手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你除了咽气那一刻,或是神志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的管闲事。” “人长着嘴巴自然是用来说话的,除了吃饭就要说话,否则嘴巴还有什么用……哎呀,好痛!你会不会轻点,死鬼!” 秋渐浓一怔。 公孙二娘皱紧了眉头,轻吟着:“你看什么?还不快点。” 秋渐浓瞪着她,虽心中百般情绪交织,对她鲁莽行事的恼怒、受伤的酸痛以及对周王府那三人的痛恨却都盖不过一丝想要笑的感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纵然在伤成这般的情况下,却还是在说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一张尖利的嘴巴居然没因重伤而停下来。 “你那一日一夜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早些救我?” “我怎么救你?你坚持要刺杀周王,我也无法可想。当时要是拽着你离开,你以后必定还会设法潜进去,有些人,总是要撞上南墙方知回头的。” 公孙二娘心中恚怒,忽伸手在他腿上狠狠扭了一把,骂道:“那你怎么不干脆等我撞得再狠些? 第60章 等我死了,或者给人……你再去救我。” 秋渐浓叹了口气,道:“我那时方赶到那里……是因为我另有事去了。” “什么事那么重要?” “以后你自然知道。不过,我倒是把凌叶子的爹娘救出来了。” “什么?”公孙二娘惊跳起来,牵动伤口,哎哟一声惨叫。 “稍后再慢慢跟你说。” “不行,我现在要听,你不说完,我心里难安。” 秋渐浓拗不过她,只得道:“那日你在周王府离去后,我找到周王府暖阁,伏在阁上听得四人谈话。谈着谈着,便提到凌韫夫妇,当时我听了这名字,觉得有些熟悉,细听下去便知道是在说凌叶子的爹娘。原来凌韫手中握有燕周二王谋反的证据,当日飞斧帮姑苏分舵前往凌家搜寻,除凌韫夫妇在逃、凌叶子不在家中,其余人等均已被灭口。是以他们分为二拨人,其中几人去追凌叶子,余人追捕凌韫夫妇,最后自然终于是被追上。” 公孙二娘问:“那这一年多来却被关在哪里?” “与你们所料不差,确是被关押在飞斧帮秘室之中。这一年来用尽各种手段也难以令他们说出那证据藏于何处。他们急于擒住凌叶子,也只是想以她胁迫凌韫夫妇吐露那罪证所在。只是飞斧帮高手如云,戒备森严处,不亚于周王府,实在难于接近。就算潜进飞斧帮,也无法得知那秘室在何处,寻常帮众是决无可能得知这秘密的。” “那你怎么救得他们出来?韦掌门曾夜探飞斧帮亦一无所获,你便能探出那秘室所在了?” 秋渐浓看她一眼,道:“知道秘室所在的人不多,多半便是飞斧帮舵主以上的人物才可能得知。飞斧帮这些舵主都在各自分舵之中,如能能去各地一一查找?韦掌门当时去探,就算能抓住一二知情人,也决计逼问不出,因为飞斧帮凡有些地位的,在入帮时均发过最毒的誓言,永不吐露任何秘密。” “那你到底怎么找到的?急死人了。”公孙二娘性子急躁,已不耐烦起来。 “总有人会开口的。这天底下就算是死人也不见得绝对会保密,更何况活人总有弱点。”见她着急,他越发地卖起关子来,“我连夜赶到飞斧帮,在每间屋外探查,恰巧遇上了花解语,你应该知道我与她曾是相识的?”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知道,凡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你总是记得特别清楚些,总要与之牵挂些瓜葛。不过你和她怎么认识的,我却是不知。” 秋渐浓笑笑道:“当初她受命接近我,成信令她不择一切手段要我加入飞斧帮,可是不但事败,还泄露了飞斧帮与周王府有关的事。我一向最痛恨有人刻意接近我,别有所图,所以当她事败逃到瓜州时,我亦追到瓜州,没见着她,就将瓜州分舵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花解语因此亦受总舵惩罚,险些儿丢了性命。” 公孙二娘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当真视人命如草芥,百多条人命他说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说道:“这般说来,她理应恨你入骨才对,你更不能自她口中得知任何消息了。” “世事往往是难于预料的,按说理应是如此,不过有时也会有例外。” “我知道了,她多半看中你这小白脸,所以连命也不要了。” 秋渐浓瞪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天底下女子都是一般?那你为什么没有看中我?” 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道:“哟,还生气了。不过天底下像我这般的女子可不多。” 秋渐浓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偏偏与你所料不同,花解语并没有看中我。” 原来当日秋渐浓在花解语窗外,却见她屋内另有一人在,那人面对窗户,秋渐浓正好将他面容看得十分清楚,那张脸带了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看来十分恐怖。那人笑了一下,或许原本是想笑得温存些|奇+_+书*_*网|,但牵动了疤痕,笑容便显得十分狰狞:“花舵主,你今儿还是从了我罢,莫非我有哪点不好,令你不喜?” 花解语退后一步,语声中笑意不减:“哟,哪里话来,是解语自觉形秽,不配邢堂主的英勇威武而已。” “那你高攀一次又何妨?”那人又踏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十分宽,便到了花解语面前,脸上每一道疤都显得赤红而扭曲,连秋渐浓在窗外看了,亦觉十分恶心。 料想花解语的面色已然变了,语声中带微怒之意:“邢堂主请自重,你我份属同门,虽职位不同,也不见得我这舵主便比你这刑堂堂主低贱了,你如此相迫,就不怕我告诉帮主去。” 刑堂主面色一沉,冷笑道:“你道你还是从前的花解语?若不是三当家护着你,你早连命都没了。你若乖乖跟着我,日后再有差池,入了我刑堂,我定保你平安。你若不应,嘿嘿,今晚也一样插翅难飞!你要知道如今是什么当儿,帮主他们每日忧心如焚,帮主倚重我的地方还多着,可有闲空会理你!” “你……” 邢堂主一只手已捏到花解语的脸颊上。忽地“啪”一记耳光,落在他面上。花解语迅速后退,袖中彩带齐出,缠绕他身子。邢堂主勃然大怒,也不躲闪,面上泛起暗红色,吸一口气,发力一绷,“嘣”地一声彩带齐断。他双手五指如钩,已抓了过去,指上带起疾风,练的似是赤练鬼爪之类硬功。 花解语闪身避开,二人在屋内游走起来。花解语袖内彩带暴长,远远的钻他指掌间空隙相攻。邢堂主道:“你可是觉得我不如三当家?只可惜人家三当家永远不会瞧上你的,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 花解语的脸色骤然间便变得青白,眼中射出怨毒之意:“不错,你就是不如三爷,你连他一根手指儿都不如,只配替他提鞋!” 邢堂主一爪击向两人之间的巨大圆桌,十指洞穿檀木桌面。他硬生生将檀木桌提了起来,拍向花解语。花解语见来势排山倒海,情知不能硬接,又无从闪避,纤腰一折,向后倒了下去,双手按着地面,那圆桌便从她胸前飞过,轰然撞倒对面一堵墙,霎时间土石纷飞,灰尘激扬。她刚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一只暗红色鬼手便停留在她脖子上,顿时动弹不得。 “只要我手上加点力,你这小细脖子‘喀’一声便断了。”邢堂主喃喃道。另一手五指在她象牙色的颈项间轻轻划下,长长指甲划出五道血痕。 “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花解语冷冷道。她双目闭上,正欲自尽,便听得衣袂带风之声破窗而入。她方睁开双眼,便见到面前邢堂主那张狰狞的脸,目眦欲裂,口角鲜血流下,脸上神情死不瞑目。她震惊之际,面前那庞大身躯便向一侧倒了下去,面前立着一人,白衣胜雪,屋内所有宫灯均在他掌风之下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你?”花解语呆得一呆。 “花舵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深吸一口凉气,冷然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见我没死,还要置我于死地?” “我要你死,便不用出手救你。” “结果还不是一样?他是狼,你是虎而已。” 秋渐浓笑了一笑:“花舵主何以断定在下是虎狼之心?” “听说刻意接近你的人,再生背叛之意,都不免一死,而且死得很惨。” “你不是我身边的人,便可另当别论。我今日来,却是有事相求,只要你开口告诉我实情——” “别指望我说什么,最多不过一死罢了。” “死岂不容易?你为飞斧帮效命,最终亦不免一死,可是人死得总要有尊严。” “尊严?”花解语喃喃道。什么叫尊严?她努力地想,这个问题萦绕她心头许久,却无答案。 “你如今活得没有尊严,纵死了,最多也不过一张草席裹尸罢了,你当飞斧帮会将你风光大葬,还是有人会为你掉一滴泪?” 花解语缓缓道:“是不会,不过我怎么死法,也都是一样。我天生蒲草贱命,生与死都是一般。” “可是你若能活着离开飞斧帮,重新选择你的命运,就会不一样。” “天下之大,哪里可以摆脱飞斧帮的追捕?” “只要你有心,便没有不可能。只要你答应我,我定当带你离开,设法帮你摆脱飞斧帮。” “你?”她眼前只亮了一瞬间,便归于灰暗:“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任何人。”她背转了身子,背影透着淡漠与决然,对她而言,生与死亦不再重要。 秋渐浓沉默半晌。 “那好,我不再勉强你。”花解语听到他穿越窗口离去的声音,忽然之间,心内有几分不甘的挣扎。她迅速转了身,站在窗口轻呼:“回来!”溶溶月色下,院落内寂静无人,她渐生凉意。 忽然面前白影一闪,却是秋渐浓折返,无声无息地立于窗下。她吓了一跳:“神出鬼没,真让人怀疑你是人是鬼。” “你考虑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 “凌韫夫妇被关押何处。” 她轻咬下唇,朱唇边透出几许希翼:“我带你去。” 花坛边,池水旁,十名飞斧帮刑堂弟子日夜巡守着这半亩荷花池。池水间几尾鱼静静地憩息,荷叶随风起波。几缕温香飘过,血光一闪,几粒血轻快地溅入荷池,瞬间散开。花解语看着秋渐浓手中青锋剑,脸上闪过惊惧之色。她怎么也不明白,就这把普通长剑,在他手中怎能具有如此威力,在她尚未看清之前,已将刑堂十大弟子瞬间截杀于剑下。 第61章 甚至相距最远的那名弟子,都未能发出一声呼救。 “秘室在这荷花池底。” “那怎么进?” “潜入池底,水下有一拉环——”花解语的声音就此截断,荷花池那端铁一般的身影令她无法不窒息。 “是你?”秋渐浓缓缓道。 池对面的人也道:“是你。”两人对视,一个是山一般渊停岳峙,一个是水一般清静如镜。 “不用动手,我也知道非你之敌,可是你将走不出飞斧帮。”池对面响起深沉壮阔的语音。 “未必。” “你此来用意我虽不明,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 “只怕你做不到。” 身影掠过荷花池,未激起水面半点涟漪,铁塔一般的身形,却如羽翼般落地无声,立于他们身前。相近咫尺的杀气,令两人的双眸都变得格外明亮,衣袖无风而动。 “三哥。”花解语忽开口。 “不关你的事。” “如果三哥可怜我,就让我走吧。” “什么意思?” “只要我们救出凌韫夫妇,他就带我离开飞斧帮。三哥要我自重,我并非不想,可是我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如今有了,三哥难道要阻拦?” “你相信这种人?” “我不相信他能相信谁?难道三哥可以救我?”她反问。 “——” “普天下,怕只有他的身手方能保护我离开飞斧帮。我要离开这里,要走得远远的,永不回来了。” 秋渐浓缓缓道:“我要救的是你的好兄弟邵天冲未来的岳父母,莫非你希望他们死?” “——” “洪武皇帝病危,新君继位在即,若飞斧帮与燕周二王阴谋得逞,夺朝篡位,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杀了凌韫夫妇灭口。以你与邵天冲的交情,你不会希望如此吧?” “可是你救他们却又为何?” “不管为何,我只是不想他们死。” 铁一般的面色在瞬间变得无奈,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是错,但他知道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下去。”花解语看了他一眼,纵向跃进荷花池,惊醒了几尾沉睡的锦鲤。 “多谢。”秋渐浓也跟着跃下去。 春末,尚带寒意的池水浸得花解语唇边有些发白,她屏着气努力潜向池底。这池水清得如同毫无杂质,银色月华穿透池水射入池底,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水草,隐约现出池底一只铁黑拉环。她用力拉着,纹丝不动。 秋渐浓伸出一手去,另一手撑着池底,发力一拉,拉环登时带动一块巨大石板缓缓升起。两人自石板缝隙游进,听见沉闷的石板落下之声。池水跟着注入,两人竟踩在实地之上。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但秋渐浓却觉得没过脚面的水位渐渐变低,接着听到四方抽水之声,原来这池底甬道竟设有自动抽水的机关。 “我身上火折给浸湿了。” “我有,我身上的用油布包裹着。”花解语答。嚓一声亮起微光,两人沿着池底甬道缓步向前,甬道尽头是一扇铁门,一只青铜大锁紧扣门环。 “我没钥匙。”花解语苦笑。 “不用。”秋渐浓长剑一挥,将青铜锁劈为两半,推开门走了进去。 花解语吃了一惊:“那只是把寻常的青锋剑么?” “是。” 铁门后一道阶梯,两人拾级而下,阴暗潮湿的铁栅栏之后,悬吊着两个已面目全非的人,低垂的脑袋被披散的长发遮盖。 “凌老爷,凌夫人!”花解语轻唤。 那两人不抬头。 “到底是不是真的?” 花解语道:“我只是知道这水牢,从未来过,真假我也难以得知。” 秋渐浓劈开铁栅,走近前去。花解语拂开其中一人的长发,那人头一抬,“呸”一声一口浓痰吐将过来,险些吐在她脸上。火折照亮她血污的面容,眼神如同狼一般带着恨意,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要将花解语吞了进去。 花解语倒抽口凉气,问道:“你可是凌夫人?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那女囚不语,仍是恶狠狠看着她。花解语掏出帕子,细细抹着她脸上血污,渐现出一张明丽憔悴的面容,五官与凌叶子有几分相似。花解语心中正喜,冷不妨那女囚发出一声低嚎,在她手上一口咬了下去。 “啊!”花解语惊呼着,无法抽出手来。秋渐浓伸手在女囚双颊边一捏,她才将手抽出来,她连连吹着手上两排血齿痕。 “在下秋渐浓,与凌姑娘相识,是前来救二位脱险的。” 那女囚表情木然。另一人也抬起了头来,散乱头发间,双目黯然无神。只听他嘶哑的嗓音道:“别再骗我们了,滚!”显然被困期间,他们夫妇也曾被相同之事骗过,要想令得他们相信,却是十分困难。 “没空跟他们解释了,天快亮了。”花解语道。 秋渐浓双指一骈,几缕劲风划过,已封了凌氏夫妇穴道,两人晕了过去。接着他劈开铁链,背起凌韫,当先走出水牢。花解语背着凌夫人,跟着出去。到得池底石板下,秋渐浓放开凌韫,双足点地,纵身而上,顶起石板,一手立即紧抵在那石洞边缘,露出空隙。花解语先背着凌夫人从洞口跃出去,借着水的浮力,吃力地将凌夫人推出水面。一出池面,方发觉天色已露微光。她怔了一怔:“三哥,你还在?” “快过来。”她将凌夫人推上岸,便又潜入水底。秋渐浓仍撑着那四尺见方的石板,虽看不清面色,但从他紧蹙双眉已知他十分吃紧。花解语立即跳下去,虽有抽水设备,池水也已漫到凌韫脖子。她连忙抓起凌韫的身子,奋力跃上了去,秋渐浓立即抽身,石板一声闷响落下。 两人推着凌韫浮出水面。 “快走吧。” “谢谢三哥。”花解语心中极为复杂,深深凝视着他。他轻叹一口气,将凌夫人交给她。 “快点走吧,天亮了。”秋渐浓与花解语一人背负一个,急速离去。临去前,花解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之中,有解脱、有伤痛、还有一丝凄婉的诀别之意。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他们离去。 “那个三当家是谁?”公孙二娘尚未听完,已急不及待地问。 “你倒是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到,反正不会是我认识的。” “你虽不认识,也当听过他的名字。” 公孙二娘思索片刻,惊呼道:“卫渡天!” “不错。” 公孙二娘惊道:“亏天冲哥哥还那么信任他,他竟然也是飞斧帮的人!” “这也没什么,立场不同,不能说明什么。” “呸,他定是处心积虑接近天冲哥哥,有何阴谋。” “他若是有心做这等卑鄙之事,你天冲哥哥早死了一百次。况且他救过邵天冲,又救过凌叶子。” “那倒也是,可是他怎么会是飞斧帮的三当家呢?真是好生奇怪。”公孙二娘歪着脑袋,觉得难以索解。 秋渐浓道:“你就别管人家的闲事了。” “那凌韫夫妇与花解语呢?还有燕周二王的罪证,那才是最为重要的。” “我让琴棋书画他们七人护送凌韫夫妇去不平门,虽然路途不远,可是一路却十分险恶。拭尘则带着花解语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叫她无论如何不可出来走动。那罪证么,已在我手中。” “奇怪了,凌韫夫妇被飞斧帮擒去年余,都没从他们身上逼出那罪证的下落,那你是如何找到的?” “那罪证是燕周二王往来的一封密函,由周王发给燕王,上有周王印章。凌韫用蜡丸将密函封了,再一根极细的天蚕丝系着吞落肚,一端系于齿间。天蚕丝透明,因此无法看见。” 公孙二娘啧啧道:“这点子倒也有点不错,以后可以借来用用。” 秋渐浓瞪大眼。 “对了,你们走时天已亮了,飞斧帮的人一定很快发现凌韫夫妇失踪,开封到郑州这一路他们岂不是危险得紧?你怎能放心让他们七人护送?”公孙二娘忽想起此事,惊跳起来。 “那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先安置了花解语,还要等入夜赶去王府找你。” “完了,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啊!”公孙二娘面色骤变,脸上霎时如结霜般惨白,全身开始不停的颤抖。 “怎么了?”秋渐浓扶着她肩头,觉得她柔软的身子陡然地僵硬,不停地在怀中颤抖。体温在不断地下降,身子渐渐变得越来越冷,寒意渗入他体内。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拉过被子紧拥着她的身子,将脸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公孙二娘一语不发,只是不停地颤抖着。不久,寒意渐去,肌肤便开始变得滚烫,脸色由白转红,红得仿佛滴出血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赤足走在冰山火海之间,一忽儿觉得全身僵冷得要结冰,一忽儿觉得全身每一处都在被烈焰灼烧。走过冰山火海,便是卧在钉板上打滚的感觉,全身刺痛,肌肤寸裂。她眼前发黑,觉得自己便在生死之间徘徊,而她除了双手紧紧攀着生存边缘那道关口,早已浑然不觉自己的躯体尚存在。 一股阳和之气缓慢地自背心渗入,暖暖的流向公孙二娘的四肢百骸,她开始渐渐觉得肢体尚能活动,指尖微微的抬起,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拥着她,带着她熟悉的温存气息,令她潸然泪下。她慢慢睁开眼,一脸的温热令她不知不觉抬手在面颊上轻抹了一下,满手的水渍不知是自己的汗水还是泪水,但其中定有一滴是他的泪。 第62章 他清水般的面庞上留着几许残痕,坚定透澈的眼神带着笑意看着她。 “我还活着么?”公孙二娘虚弱地问了一句。她觉得声音来得遥远,甚至怀疑不属于自己。 “自然活着,不会有事的。”秋渐浓笑着回答。 “嗯。”她柔弱地哭泣起来,濒死的感觉远比真正的死亡更令人恐惧,尤其是在生死边缘不停地游移,不停地浮沉。 “先前煎的药快凉了,我去热一下。” “别走。”公孙二娘伸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抽噎道:“我……我……我快死了,我不想死。”她很想说害怕,但终究没说出口。 “不会死的。”他伸手理着她汗水粘在脸上的乱发,握了握她的手,手指稳定而有力,令她心中有分宽慰。 苦涩而温的药从洁白的汤匙间流进她口中,她的眉头皱的快结成了团。“这么苦,难吃死了。” “吃完了吃蜜饯。”秋渐浓笑着将一颗金丝枣塞进她嘴里。 “太甜的我也不爱吃。” “你倒真是难伺候,苦的不行,甜的也不行。” “我想吃湖州粽子。”公孙二娘抬头看着秋渐浓,眼中有一丝促狭的意味。 “这里离湖州很远。” “可是我想吃,我想师父。” “那你乖乖吃完了药,就会有湖州粽子吃。” 公孙二娘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伸袖抹一下嘴边,说道:“你要是骗我,我把你当粽子吞了。” 秋渐浓失笑,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伸袖子就擦嘴,真是只脏猫。” 过了半日,公孙二娘果然闻到扑鼻清香,一盘粽子端了上来。时值端午之后,正是满大街卖粽子的时节。那盘粽子裹的小巧,箬叶青碧欲滴。公孙二娘剥一只,咬一口香糯粘牙,裹着火腿栗子馅。果然熟悉的湖州粽子口味,她吃着吃着便落下泪来,想起往日在慕仁山庄无忧无虑的日子,幽幽道:“师父不知怎样了,这粽子裹得跟师父的一样好吃。” “等你好了,就可以回去看你师父。”秋渐浓抚着她的秀发,怜惜地道。 公孙二娘不语,想起听风榭,自然又想起邵天冲,她心底的那丝痛渐已变成一声惋叹,浅浅地随风而去。 日复一日,每天掌伤发作的痛楚都令公孙二娘有生死轮回的感觉,她这才明白为什么那种掌法叫做七绝摧心掌,七绝摧心,便是每一日活得如同摧心挫骨,几乎要将她生生的揉碎、扬灰。每日秋渐浓耗费内力替她推宫过血,化解她体力的掌伤,他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更白得惊人。 正文第十五章花落香销 宋琴和等七人奉命乔妆改扮,驾了两乘马车疾驰向不平门。车马行至郑州,已给人堵截,道上一字排开十名玄色衣衫的人,宋琴和转身,马车后也是十名同样的刀手。光这些刀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尚有两名中年人,一个是成信,另一个是陌生面孔,斯文中透着阴森之气。 宋琴和停了马,茫然地看着对方:“几位爷,怎么拦在道儿上?”他装扮的是一名马车夫,一身缀了补丁的布衣,面上浮肿,神情呆滞。 “一个赶马车的,居然会是秋渐浓的手下,倒也奇怪。”成信笑了一下。 “什么手下?”宋琴和依旧茫然。那阴森的人忽然动手,出手快捷无伦,瘦长十指当空压下,宋琴和不闪不避,待手掌已向他头上压下,便叫了起来:“老爷,饶了我,我只是一个赶马车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掌在他头顶三分处停下,目光闪烁不定。 “甄兄,看来倒真像是个赶车的。” “搜!”成信挥一下手。 宋琴和伸双手抱着脑袋,簌簌发抖。后一辆车上魏棋风已从马车上连滚带爬跳下车,抱着马腿惊惧不已。 马车上布帘掀开,前一辆车上两个病夫般的男子,额上包着葛巾,一副病的快死的模样,后一辆车上三名女子,面皮焦黄,形貌丑陋,相拥着缩成一团。 “只有七人,那两个也不在。”那几名玄衣人道。 “难道真的错了?”成信喃喃道。飞斧帮势力虽大,也不能随便在大街上随便杀几个农人,毕竟须给官府几分面子。 “走。若是那几人走得远了,便追不到了。”成信挥挥手。甄怀元与那二十名玄衣人退开,任宋琴和等人驱着马车去了。 远远走得离开他们视线,宋琴和方觉心神稍宁,车内展栌飞低声道:“宋大哥,马车下那两人没准要憋死了。” “那也只能让他们憋死。”宋琴和低语。 不平门近在眼前,他们方始松口气。马车经不平门入口,两名弟子相拦,宋琴和一鞭抽在那弟子身上,那名弟子惨叫了一声,滚开一旁,另一人忙上前相扶。他不及解释,两乘马车一齐冲了进去。 成信忽道:“不对,甄兄。” “怎么?” “那马车激起灰尘好重,车轮深陷,车上至少也有四百多斤份量,可是那车上三名女子身材瘦小,加上车夫亦不过三百斤份量。” “相差百余斤重量你也能分得出?” “我们上当了!”成信大怒,挥手领着二十名刀手疾向不平门追去。然而为时已晚,堪堪追到,已见两骑马车冲进不平门,去得远了。 “回去调拨人马,围困不平门!”成信吼了一声,浑无平日和气笑颜。 不平门内乱成一团。 会贤厅中停着两辆马车,不平门弟子持剑将会贤厅团团围住,韦不平等人随之赶到。宋琴和不及解释,跳下马车,先弯腰向马车底。魏棋风撕去脸上人皮面具,抱拳道:“在下魏棋风,有要事求见韦掌门。” 韦不平沉声道:“你们如此冲进不平门,真是好大胆子!” “我们本来也没兴趣与你们这些假正经的人罗嗦,只不过这件事事关紧要,韦掌门你先屏退弟子再说。” 韦不平挥一下手。赵一吭道:“师父——” “退下。” “他们可是秋渐浓的手下。” “退下!” 会贤厅内只剩韦不平、邵天冲等人。他转身向邵天冲道:“邵兄弟,你们也先避一避吧。” “不必了。”宋琴和道。他已与林停岳二人将马车底缚着的一人解下来,架着那人自马车底下半跪着直起身来。那人一脸枯槁神情,瘦削如柴。 凌叶子一见之下,已尖叫起来:“爹!”扑上前抱着那人放声大哭。 宋林二人松开手,那人微移着头,目中浑浊无光,颤声道:“是叶儿么?” “爹,是我啊!”凌叶子哭道。 接着许书音与岑画意架着凌夫人也走上前来,一家人自是哭成了一片。 韦不平凝视七人,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凌家老爷和凌夫人的?” “是我家公子去救的,我们没空跟你细说,我家公子现在定去了周王府救公孙二娘,生死未卜,我们得赶紧离去。”宋琴和道。 众人均大为诧异:“秋渐浓去救的人?怎么又要去周王府救公孙二娘?” 邵天冲道:“二娘怎么了?” 岑画意愤然道:“那你们得去问那野丫头,她独个儿闯进周王府,想要刺杀周王橚。她自个儿活得不耐烦倒也罢了,却还连累我家公子涉险。” 众人均是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嚷嚷开来。 正说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名不平门弟子喘息着飞奔而来:“不好了,师父!” “怎么?”韦不平问。 “飞斧帮的成信带领二十弟子围在不平门前,而且还说要调拨人手,将不平门团团围困起来!” “什么?都是这七人惹的祸,将飞斧帮的人引了来!将他们围住,不得离开不平门。”周超喝道。 岑画意大怒:“什么叫我们引来的?我们冒死将这二人送了来,才引得飞斧帮的人追来,怎么又怪我们?早知应该把这二人交给飞斧帮,我们也撇清了,那倒不用惹祸,反正飞斧帮要的又不是我们。” 周超哑然。 “走,不用理会他们。”宋琴和翻身跃上马车,说道。 “且慢。”韦不平拦在门前。 “怎么,不平门以德报怨,以众凌寡,想要强留我们?” “不敢。诸位一路不辞辛劳。冒险将凌姑娘的父母救了再来,那理应多谢才是,不过诸位若就此从不平门走出去,只怕逃不过成信等人的手掌,只怕危险。” “我们自有法子出去,不用你们管。”宋琴和冷冷道。他与魏棋风二人驾着马车从会贤厅冲出去,韦不平只得闪身让开。 “门外有成信候着,他们怎生出去?”铁娘子好奇怪地咕哝。 “去看看不就知道?”胡昌平怂恿道。两人相视一眼,好奇心起,均从会贤厅溜了出去。 会贤厅内,凌韫夫妇与凌叶子互诉离别之后的经历。原来凌韫有个至交好友,少年时入了皇宫做了大内侍卫,因与皇太孙朱允炆接触甚密,成为他的心腹。朱允炆对诸藩王各拥重兵早存忧心,命他在周王府卧底查探。一日,他截取周王府发往燕王府的密函,情知自己身份定会被发觉,能安然将密函送至京师的可能性极小,正好凌韫前来开封探望他,便将此密函交给凌韫。并相约七日后若他无恙便交还密函,送去京师,若七日后他不赴约,便请凌韫将此函代他送去京师。七日后,凌韫的朋友并未践约,他情知出了事,但他思前想后,却未如约将密函送去京师,而是带回了姑苏。回到姑苏后,他本拟先看情形再作定夺,谁知尚未及等他作出决定,飞斧帮已得知此事,派人将他全家灭门。 第63章 自他们失手被擒后,情知只要交出密函,非但自己要死,连两个女儿也保不住,于是不管如何严刑逼供,他们都未曾交代密函在身上。 “那密函呢?”凌叶子问。 “在救我们的那人手中。”凌韫答。“被困飞斧帮一年都未曾从我身上搜出那密函,想不到竟被他找着了,但他却似真心救我们,并未再为难我们,还遣人将我们送至此处。” “奇怪的是,飞斧帮如何会得知密函在爹爹手中?”凌叶子道。 凌韫摇头道:“我亦不知。”他忽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难道?——”但随即摇了摇头。 “难道什么?” “没什么。多半是我那朋友被发现后受不了周王府严刑,说了出来。”凌韫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女儿,颤抖的手在半空,却碰不着凌叶子的发际。 “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凌叶子颤声道。 凌韫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好事?叫银针给刺瞎的。”他解开衣衫,全身体无完肤,处处伤疤,新旧杂陈,令人怵目心惊。 凌叶子不住掉着眼泪,邵天冲叹一口气,上前轻声安慰。 韦不平道:“凌老爷的眼睛未必无药可医,日后可以请谷神医前来诊治一番,凌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 凌叶子喜道:“多谢韦掌门。” 言语间,铁娘子与胡昌平折返,胡昌平大声嚷:“真是奇怪,那些人像耗子似的会挖地洞,这会儿已挖了一个大洞。” “挖什么地洞?”邵天冲一怔。 铁娘子道:“宋琴和原先是个盗墓人,挖地道的功夫真是一流,这一转眼就挖了好深一个洞,只是将不平门变成了耗子洞。” 众人又吃惊又好笑,均拥出门去,见许多不平门弟子正在围观,许书音等三名女子候在马车边,地面一个二尺方圆的黑洞,宋琴和等四人身影不见,多半是在地洞之中。 不平门一名叫邓一唳的弟子问道:“师父,怎么办?要不要拦他们?” “不,怎么说人家也安然将凌姑娘的父母送到这里,怎能恩将仇报?” 周超道:“韦掌门宅心仁厚,只怕上了人家的当,这些人将姨老爷、姨夫人送至此处,只怕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许书音等三女闻言,朝他怒目而视。 几名不平门弟子也叽咕道:“将飞斧帮的人引来此处,只怕当真未安好心。” 韦不平一抬手,众弟子登时禁声。韦不平道:“一吭、一鸣、一啸,你们随我去会会成信。”当先走了出去,三名弟子紧随其后。邵天冲等人也跟上去,铁娘子等性喜热闹,更不肯落于人后。 不平门前,成信与甄怀元负手而立。 甄怀元道:“要不要从周王府调兵马过来?” “不行,如今王爷手中兵马须养精蓄锐。再说王府兵马调动势必惊动官府,倘若消息上达京都,会引起朝廷之疑,切切不可。只能调动飞斧帮帮众,以江湖纷争为由。”两人正密议间,韦不平领着众弟子缓步而来。 “成二当家,久仰了。只不知守在我这小小的不平门之前,却是有何贵干?” 成信此时已稳定了情绪,恢复一贯的笑容:“韦掌门,久仰久仰。先给二位引见一下,这位是铁衣秀士甄怀元甄兄。这位——” “是不平门韦掌门,闻名天下,今日方有幸得见。”甄怀元施了一礼,笑了一下。 “原来是铁衣秀士,久仰。只是还不知二位来意?”韦不平抱拳。 “有几名小毛贼盗了我飞斧帮中重要之物,是以成某前来叨扰。惊动韦掌门,实在情非得已,尚请恕罪则个。” “好说,只不知成二当家所说的毛贼,却定然不在我不平门。韦某一直在不平门中足步未出,丝毫未听得异动。” “只怕是韦掌门一时不察,让小贼进入也未可知。” “成二当家的意思,是想要进来搜查一番?” “不敢。不过若蒙韦掌门应允,成某倒也想进去叨扰一杯茶水。” 韦不平笑道:“贵客临门,饮一杯茶那是应该的,可是韦某家中近日来有些儿琐事,十分繁忙,不便接待外客。多半要令成二当家失望,白跑了这趟。” 两人说到此处,客气的话语未免便不投机了,一方想要进不平门搜查,言下之意就是让韦不平自动交人。而一方却已将客人婉拒在外,下了逐客令。 僵持间,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起,细听之下,马蹄如雨点般落地之声轰轰然愈来愈近,纵没有千军万马之势,至少也有数百马蹄声正滚滚迫近,韦不平闻之色变。 成信脸上慢慢现出更浓的笑意。 风卷尘砂起,数百骑马奔腾而来。马上人勒马立定,马群长嘶声惊动长空,山间飞鸟纷纷振翅鸣叫。这数百骑人声势动地,停下来时行动却如出一辄,翻身下马,一齐上前,瞬间不平门前人头攒动,黑压压站了一片。 “韦掌门,不妨再多考虑一下如何?”成信微笑道。 “不用考虑了,一吭,关门送客。”韦不平断然地道。若不是这数百乘铁骑逼在门下,他尚不会如此不客气的逐客,但这数百骑人,却激得他怒气填膺。他毕竟身为一代宗师,不平门在江湖中声名堪与少林武当三足鼎立,如何肯受人威胁? 成信面色顿然变了。他原以为委婉说到现在,韦不平口气并未坚拒,多半是有商议余地,孰料转眼翻脸,毫无转寰余地,让他面子上极挂不住。他收拾一贯的巨贾作风,冷着面道:“韦掌门既如此不客气,那成某也只好得罪了!” 韦不平长啸一声,声震山林,飞斧帮人众闻之色变。片刻,不平门众弟子飞速赶至,立于山门前。不平门号称八百门人,纵无八百,六七百人亦是有的。以韦不平创派至今只区区数十年,原不会有这许多门人弟子,但不平门前身是名动江湖的申家堡,堡主去世后,所有门人弟子归韦不平接管,始创立如今的不平门。 成信缓缓道:“既如此,那只好得罪了。”他说的甚慢,然而动手却不慢。挥手之间,飞斧帮众人呐喊而上,不平门弟子拔剑相迎,一时声撼山河,干戈起于须臾之间。刀光剑影如雪,在明亮的日头下泛起连天白光,辉同日月。呐喊如怒涛,鲜血如星雨,均为生死作无情的鉴证。 这一战逞混乱之势,转眼死伤者众,然而绝无罢手趋势。韦不平与成信呈僵持之局,韦不平稍战上风,而成信仍未露败象。两人均面色凝重,打点十万分精神对敌。而甄怀元与邵天冲之战,却是邵天冲落于下风,而且败势将露。甄怀元虽日前被秋渐浓所伤,但只属外伤,接骨之后好得倒是极快,内力丝毫未损。但见他衣袍鼓荡,袖风如铁,邵天冲的剑尖刺于衣衫,竟无法穿透,难怪他有铁衣秀士之称。他面上带着笑,一手持长剑,一手以袖为盾,招数端的怪异。 厮杀之声丝毫不见减弱,剑雨腥风间,每一朵血花在刀剑上盛开,都令人心旖摇摇,难以宁定。 嵩山脚下,一片危象。 远处传来杂乱脚步与人声,风中听声辩别,至少又有数百人向不平门赶过来。双方均变了颜色。这群人来历虽不明,但这些人无论是任何一方的,便注定了另一方必败。双方原是势均力敌,难以罢手之局,岂还能容人插手?而每一方却都以为,来的必是对方的臂助。 黄衫的人影渐近,每一人光头僧袍,手持戒棍,竟是少林僧众。不平门与少林数里之遥,这一战已惊动少林,罗汉堂首座闻空和尚率了二百多少林弟子前来。少林与不平门素来交好,这一来已摆明立场。 成信脸上一片灰暗颜色,激战间提气大喝:“且住手!”飞斧帮众人便住了手,纷纷后退。然而不平门弟子不闻掌门号令,仍是杀红了眼,提剑急攻,眼见又要交战。 韦不平见成信有罢手之势,亦喝了一声:“罢手!” 不平门弟子这才渐渐退下,双方终于渐渐偃旗息鼓,退往不平门山门为地界的两边。 闻空和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向双方都合什一礼:“敝寺方丈听闻不平门与飞斧帮在嵩山脚下大动干戈,有违武林同道和睦共处之道,特命小僧前来调解。”他说话谦和淡泊,虽年岁不过四十,却颇有佛门高僧气象。 成信与韦不平均还了一礼,成信笑道:“只是砌磋武艺,不料惊动少林高僧,扰了大师们清修,实有违成某本愿。”心中却骂:“死贼秃,分明是来帮韦不平的,说的好听,却道是来调解。” 韦不平则道:“劳动大师前来调解,韦某甚不敢当。蒙大师好意,韦某自当罢手,不致令大师为难。”言下之意,我既已罢手,成信若再动手,便是飞斧帮理亏,少林势不能袖手旁观。 成信却是个识时务之人,见此声势,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攻不下不平门了。嵩山上尚有嵩山剑派,三派原本同一鼻孔出气,倘再战引来嵩山剑派助阵,那只怕要有来无回了。他整理衣衫,神定气闲地道:“既然少林高僧前来调解,韦掌门又愿意罢手,成某决不敢再僭越,就此告辞,他日定当再度拜访。”后一句不免令人心惊。他带领飞斧帮剩余众人,扶持着受伤帮众,翻身上马,拱手拜别,仍是一番客气模样。 飞斧帮数百骑马渐去得远了,剩下不平门前横尸遍地,暗赤色血迹渗入泥地,一派凄惨景象。飞斧帮诸人离去时,竟连同帮众人的尸首也遗弃不顾,其凉薄可见一斑。韦不平深为叹息,见众弟子抬着受伤和战亡的弟子渐渐离去,心中极是悲愤。 第64章 他收拾心情,走上前道:“多谢闻空大师相助,否则今日只怕要血洗不平门。” 闻空宣一声佛号,道:“照此情形,飞斧帮中人情淡薄,实则令人心冷。而成二当家完全罔顾帮众性命,何以还能令这许多人为之效命?” 韦不平道:“飞斧帮背景复杂,日后容韦某慢慢道来。这些人雷厉风行,手段血腥,所作所为令人发指。然而帮众泯不畏死,着实难以对付。” 闻空点头道:“看来不平门大劫仍难避过,倘有需少林相助之处,只需知会一声,小僧定当赶来。” 韦不平再三谢过,心中却想:“少林能来相助实在是意外之喜,然而此事相关皇权争霸,却不能将少林牵扯在内。否则少林千年古刹,数千寺僧,势必受我牵连。” 花解语与秋渐浓分手后,凌氏夫妇被送往不平门,只余柳拭尘一人将她带到一所废旧巨宅。宅内阴森,蛛网罗结,两人踏着倾倒的门板来到院内天井。柳试尘拉开天井间一方地砖,露出一个地窖,说道:“花姑娘,我们且先在此住上几日,等候他们回转。” 花解语四下张望,问道:“此处安全么?” “只要你老实呆在地窖之内,自然不会有人找到。” 柳试尘当先走进地窖,花解语只得跟了下去。两人进了地窖,一股霉腐之味扑鼻而来,花解语掩鼻皱眉。柳拭尘点燃四壁油灯,将地窖口石板拉上,见她这般模样,笑道:“花姑娘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怕在这窖底呆得不惯。”地窖内只有两垛干草堆,几只空坛,看来无法在此久居。 花解语道:“也没什么过得惯过不惯,只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我们饿死在这里?” 柳拭尘道:“我一会去买些粮食衣物,花姑娘你切不可离开此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出这地窖。” 花解语看着她收拾一下离去,忽然心生不安:“倘若这丫头出卖了我,却怎么办?”转念又道:“最多亦不过一个死字,却也吓不坏人。”这般想着,便即心安,倚在干草垛上,竟渐渐睡去。 不多时,头顶石板声响,花解语一惊而醒,却是柳拭尘捧着大包小包物事下来。除了干粮清水,还背了一床薄薄棉被。柳拭尘将东西一一放下,花解语帮她收拾干净,问道:“我们要在此候多久?” 柳拭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既来之,且安之,这里安全清净,总比在外好些。却不知公子和宋大哥他们如何了。”她翘首望着,上方却只有黑黑一片窖顶。 她们每日只有半夜方能将地窖石板掀起,透些新鲜空气。花解语从窖口向上数着满天星辰,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宁静。夜静谧,清辉相映玉臂,她轻抚着双肩,似想要驱散肩头夜凉,心头那人却渐渐浮上来。为了自由,她放弃了追求那段虚无缥缈的情,或许那原本不属于她,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如今有这般机会可以斩断那镜花水月的牵挂,换来她一生的自由,有何不可?但为何她竟还要心痛? 柳拭尘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美丽凄清的侧影,不由叹道:“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花解语看她一眼,道:“你一个小丫头,也懂我的心思?” 柳拭尘道:“我虽不懂,但也看出你在思念一个人。” 花解语轻叹:“我没在思念谁,我也不敢思念。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能有何奢望?”寂寂中,一夜风露至天明。 第五日,地窖上方响起尖利声音。花解语闻声色变,快步登上地窖石阶,却被柳拭尘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这是三爷的报讯声。” “什么三爷?你们飞斧帮的三当家么?” 花解语轻轻点头:“每位当家的都有一种旗花火箭,响声不同,一旦燃了旗花火箭报讯,必说明有急事召集附近帮众赶来相助。” “那个三爷,就是你夜夜思念的人?” 花解语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不许去,他们骗你的,定是要引你上钩。” 花解语摇头道:“不会的,三爷不会骗我,这是他的响箭声,若不是他有难,决不会发出响箭呼救。”她甩开柳拭尘的手,向上又走几步。 柳拭尘抱着她双腿,怒道:“我说不许去!他不会骗你人家会,你怎地不听我话?再说你们三当家武功超卓,怎会需要你帮忙?” 花解语道:“我一定要去,倘若三爷有何闪失,我还要什么自由?还要什么生命?”她指如兰花,切向柳拭尘的脉门。柳拭尘不得已手一松,她已推开地窖石板,纵身上 跃。任柳拭尘在下面大叫,她仍是不理,裙裾飘拂,穿出古宅去。 宅前一片空地,三名青衣人环伺当前。花解语面色一变:“果然是骗我!” 中间一名青衣人道:“花舵主,得罪了。” 另一名青衣人道:“帮主料你走不远,命人在开封城内四处燃放响箭,花舵主果真是有情有义,终究还是来了!” 花解语道:“劳动三大舵主齐出手,小女子面子好大。”她袖底彩带齐飞,如粉蝶穿花,锦蛇游走。三名青衣人拔刀欺上,两人截向彩带,一人近身攻上。这三人同为飞斧帮舵主,武功原本与花解语在伯仲之间,三人齐上,花解语自然败象立呈,危险笈笈。数招间彩带断开,面前刀光霍霍,疲于应付。 柳拭尘原躲在宅内观看,见她吃紧,不得已拔剑而上,出手相助。她身手原不及花解语,但花解语的武功路数为对方所熟知,而她剑法奇幻,攻其不意,一时倒解了花解语之围。 一名青衣人沉声道:“钱舵主,你去对付那丫头,我们得快些将她解决了。” “说的是。”一名青衣人刷的一刀隔在花、柳二女之间,将柳拭尘剑尖带动,渐渐迫得她离开花解语。柳拭尘强攻不下,偷眼瞥花解语的情势,心下甚急。不留意间,险险中刀,只得打点精神全力以付。 花解语的彩带再断一截,她十指翻飞,如抱琵琶,身姿依然袅娜,步伐却渐趋散乱,气息愈发断续重浊。 “可惜呀!”一名青衣人惋然叹息。一刀被她手掌隔开后,另一刀却迎面而上。花解语方自隔开一刀、挡开一掌,一人双手,再绝无可能伸出第三只手掌。而那刀疾劈下来,快于她的身形。 “住——手!”一声暴喝如雷霆千均,一道灰影疾射如电。两名青衣人终于住了手,提刀退于一旁。 灰衣人影刹那间电射至花解语的面前,只见得一道血线自她眉心齐整向下,弧度优美得如同一道胭脂痕,她长长睫毛似微微颤动了一下,眼中款款的情丝,嘴角娓娓的言语,刹那间寂灭于天地。恍如一朵盛开的罂粟,将所有风情集于那一刻,绽放得如此璀璨、如此绚烂。血光骤然自那一线迸裂,艳光四射地溅了卫渡天一身,他一任血凝聚成珠,自他面上滑落。 花解语带着温香的柔软躯体极缓地倾向后,双眸仍似凝视苍穹,发出控诉。轻盈身躯如一片彩翼飘落,在卫渡天的手中停留,他手臂环绕之势阻了她身躯后坠之势,她就维持着仰面的身姿,作别那晴空如洗,白云如织。 “滚。”卫渡天说了一个字。 两名持刀青衣人连同与柳拭尘对敌的青衣人同收刀,狼狈不堪地离去。柳拭尘亦不再追击,扑上前来。 “我叫你们滚,不是走。”卫渡天道。 三人愕然。不待他再言语,已有一人和衣倒地,滚了起来。另二人效法他一语不发地滚开。 “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们?”柳拭尘怒意直上眉梢,全然不顾身上刀伤正血流如注。 卫渡天不语,将花解语的身躯缓缓放下,脱下身上外衣,轻轻覆盖她的身体,一直盖到她的下颏。微蹙的眉俏、尖削的下颏仍残存着俏丽,有人说这般面容的女子薄命。不知是恰巧,还是谶语,总之她便应了这言。 一剑一剑挖起的土落在身侧,柳拭尘不由自主跟着他挖起来。卫渡天沉默得如同咆哮前的远山,体内潜藏着一股随时暴发的山洪。土坑一点一点变深,刚好可容纳花解语娇巧的身子。花解语静卧于其中,任由一抔一抔黄土将她掩盖。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一抔黄土尽掩风流,昔日红颜总将凋零,唯有香如故。 “若不是你们家公子逼她去救凌韫夫妇,她又怎会死?”卫渡天寒声道。 “你说什么?我家公子是想要救她出火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自己,分明就是你们飞斧帮的人四处燃放你的旗花火箭,引诱她出来,她为了你才会被杀,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柳拭尘愤愤地道。 “那旗花火箭是帮主命人四处燃放的,并非我所愿。我得知此事后已尽力赶来,谁知还是……”思及这一点,他心中便一痛,毕竟花解语之死皆是因他而起。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们飞斧帮的人残忍暴戾,阴险狠毒,说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 卫渡天朝她怒目而视,却瞥见她斗鸡一般的神情。稚气未脱的瓜子脸上,修长柳眉倒竖着,红润鲜亮的脸蛋仿佛初熟的苹果,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两人狠狠地对视良久,卫渡天便泄了气,心道:“我跟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吵什么?再怎么吵解语也不会活转过来了,她终是走了。我要她自重,她果然便活给我看了,为了这点儿尊严与自由,她连生命都可放弃,走得还有何遗憾? 第65章 其实我应该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走了,死蛮子!”柳拭尘的声音将卫渡天从沉思中击醒,他转过头去,微愕然地看着她,心想:”死蛮子?这算是什么称呼?“ “看什么看?我要去找我家公子了。” “不行。” “干嘛?留着我难道你会请我吃饭?” “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离去太不安全,况且还受了伤。你刚刚得罪了我们飞斧帮,只怕这一路不太平。” 柳拭尘道:“我们得罪你们飞斧帮也不是一二次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你是为解语受伤的,我总得好生照顾你,怎能让你再遭遇危险?等你伤愈我再送你去找你家公子不迟。” “我不要你管,哎哟!”柳拭尘话音未落,已给卫渡天横抱了起来,向前走去。她惊怒间用手锤着他双肩,骂道:“死蛮子,男女受授不亲,你快将我放下来。” 卫渡天怔了一怔,不由大笑道:“什么男女受授不亲,你只不过是个毛孩子而已,难道也算大姑娘?” “你……怎么不去死!”柳拭尘七窍生烟,险些儿晕了过去。她虽身材娇小,脸容稚嫩,但也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在他嘴里竟然变成一个毛孩子。 飞斧帮。门前守卫见了卫渡天,恭谨有加地行礼:“三当家!” 卫渡天连哼也不想哼,抱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以黑色斗蓬遮掩着,随着呼吸微微的抖动。他大踏步径向自己的院落而去。自从十四死士顺利进宫,他的任务已然完成,对他而言,仍留在飞斧帮只不过是对两个结义兄长的旧日情份还未能放下。他是一日都不想留在这血腥之地,这与他向来的性格与抱负都相去甚远。阴谋篡位、暴力制下,这便是飞斧帮的目的与手段,纵不说大节大义,单只看如今飞斧帮的血腥之手已伸到同门身上,便令他极为齿冷。 深沉的愤怒与悲哀在他胸臆间流动,思想之间已到了卧室门前。他踢开虚掩房门,走进内间将柳拭尘放下,拉开遮盖的斗蓬。 “你是不是想憋死我?”柳拭尘问。 “你这不是好端端没有死?让我看看伤势如何。”他俯下身去。 “让开!”柳拭尘朝床内一缩,伤在肩头,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子检视?她全身戒备地盯着卫渡天。 卫渡天啼笑皆非:“那好,你自己上药包扎。”伸手扔给她一瓶金创药,自行走出屋去。 柳拭尘确定他已出了门,跳下床将门紧紧掩上,上了门拴,这才解了衣襟自行敷药包扎。敷药倒也罢了,包扎这一工程着实艰巨,无论任何人,一只手去包扎另一手肩峰,总是件困难之事。好容易折腾许久包扎起来,已听得卫渡天在门外问:“好了没有?不用我帮忙吧?” 柳拭尘心中暗骂:“去死!”嘴上却道:“我自己便可以了,多谢了。”她扣上衣衫,下床开门,见卫渡天端了一盘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柳拭尘方想起半日未进食,肚子也有些饿了。她右肩受伤,右手无法抬起,便用左手举箸想要吃饭,却觉得左手怎么也无法使唤双箸,尴尬间,卫渡天端起碗在她面前坐下笑道:“还是我来吧。” 她吃了一口,眼珠在卫渡天身上转了几转,问道:“你喜欢花姑娘么?” 卫渡天一怔:“你问这个干嘛?” “她那么喜欢你,就算是死也要出去见你一面,难道你对她竟无半分情意?” 卫渡天神色间有几分难堪,目光流露一丝痛楚,良久方道:“她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没动过那念头。” “那你怎么不早跟她说清楚?” 卫渡天叹道:“她怎会不知道?” 柳拭尘咬着下唇,盯着他黯然的神情。过一会儿,她说道:“其实你不必太难过,对她而言,死实则是一种解脱。” “怎么?” “其实她想离开飞斧帮,除了想要自由,不想被人利用、玩弄之外,只怕还有一半儿是想逃避你。一段寄予深情却不得回报的情,还不如斩断罢了。” 卫渡天呆住。他怔怔看着面前尚有几分稚拙的少女,心中仿佛有一记闷锤击下。不如斩断……不如斩断……他心中回荡着这句话,反复地想:“她是为了逃避我才这般想离开飞斧帮?这小姑娘说的不错,是我害死了她。”一时心又紧紧揪了一下。 “傻大个,你又发什么愣呢?我饿了。”柳拭尘撅着失血而呈淡红色的小嘴儿,神色不愉。 卫渡天回过神来,沉默地夹一箸菜放进她口中。柳拭尘边吃边道:“你别傻愣愣地,我还没说完。她这样走了,不但斩断了心中的痛,也不会再受屈辱,再沦为他人的工具,其实我觉得就是一种解脱。我觉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很平静似的。她一定早存着死念,至少她早已堪破生死。” “堪破?堪不破?”卫渡天低语,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他果然是堪不破,否则挥袖离去,纵情江湖,何等潇洒自在?他竟没有花解语的超脱淡然,背着沉沉的包袱始终未能放下。 “你这人这般木讷,花姑娘为什么会喜欢你?真是难以索解。”柳拭尘喃喃地道。 正文第十六章欲加之罪 公孙二娘受伤的第七日。 宋琴和等人挖了几昼夜地道,终于从地道出来,易了容向此处赶过来。宋琴和最先赶到,将余人远远甩在身后。他瞧见农户在前,快步上前推门而入。只见秋渐浓坐于床塌边,一手轻拍着静卧的公孙二娘,模样倒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公孙二娘秀发湿湿的贴在面颊边上,脸色微见苍白,双目紧闭。 宋琴和怔了一下:“公子。” 秋渐浓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出去。”两人走出去,带上了门。 “公子,她怎么了?”宋琴和端详秋渐浓白得霜叶般的面色,心存疑虑。 “她受了七绝摧心掌伤,已是第七日了。” “公子想必每日在替她疗伤?”宋琴和问。看着公孙二娘的面色倒似比秋渐浓还好一些,他便隐隐觉得十分不安。 “没事的,过了今日她的掌伤便应痊愈了。” “那公子自己呢?” “我?我怎么了?”秋渐浓一怔。 “公子的面色极为难看,难道你自己不知?” “我没事。”秋渐浓转身向屋内走去。 宋琴和拦在他身前,凛然道:“公子不能再进去。” 秋渐浓皱起了眉,缓缓道:“你这是做什么?” “琴和虽不擅医道,也看得出公子气虚神乏,已不适宜再运功替公孙姑娘疗伤。公子还是保重的好。” 秋渐浓看他一眼,目光冷冷地在宋琴和身上转了几转,一语未发地想要推开他,但一推之下竟尔纹丝不动。宋琴和依旧是直直站在他身上,双足生钉一般。他原可绕开宋琴和前行,但以他的身份个性,却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况且宋琴和必定还会不依不饶地拦在他身前。 “走开。”秋渐浓的声音不高,带着凌厉无匹的神色。 “公子若认为还有余地推开琴和,那便杀了琴和再过去。”宋琴和不卑不亢地答。 秋渐浓怒极反笑,问道:“你是觉得我推不开你,还是不敢杀你?” “公子现在已不同往日了,公子自己莫非不察觉么?这样下去,就算公子今日不为她力竭而亡,只怕他日也会被这女子害死。自古红颜多祸水,公子是聪明人,怎么也会为区区一个小女子折腰?” “你如今越发的会说话了,数落起我来了?”秋渐浓冷笑道,“你若自认为能拦住我,便试试看。” “琴和不敢阻拦公子,但琴和必定要杀了她!”宋琴和猛地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气。 秋渐浓面罩寒霜,看了他良久,神色却渐渐缓和起来,说道:“那倒也好,你不如先杀了我再去杀她,岂不更彻底?” “琴和不敢。”宋琴和背脊上冷汗开始下滑,跪了下来。 “你很好,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的声音越发柔和,却越发的带着寒意。宋琴和垂首跪在他脚边,一语不发。 秋渐浓吸了一口气,刚一踏步,不意宋琴和竟又立起身来,横伸双臂道:“公子,今日我决不能让你进去!”尽管秋渐浓的目光可以将他碎尸万段,直令他汗流浃背,但他居然仍能坚定地拦着门口。 “公子!”魏棋风的声音响在竹篱外,转眼到了跟前。见了这般情形,他一愣。 “给我拦住他。”秋渐浓道。 “是。”魏棋风虽百般不解,仍是伸手一拨宋琴和的手臂。 “拦住公子,不能让他进去!”宋琴和怒道。 “这——”魏棋风左看看右看看,面现犹豫之色。 秋渐浓道:“现在究竟谁是主子?棋风,你听谁的?” 魏棋风不再犹豫,立即隔开宋琴和的手。秋渐浓自他们身边擦过,走进门去。宋琴和恚怒间拔剑向前,魏棋风大惊,退了一步,举剑相迎,边动手边问道:“宋大哥,究竟怎么了?” “你还问我?叫你拦住公子你不听,一会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明白。” “公孙二娘中了七绝摧心掌,公子运气替她疗伤,你没见公子的面色极为难看么?原先在周王府公子与杜战对了一掌已受轻伤,我只怕公子再坚持替她疗伤自己便会因此大伤元气。” “原来是这样。”魏棋风喃喃道。 “既知如此,还不让开?” 第66章 “既知如此,我更不能让开。我怎能让你阻了公子替公孙姑娘疗伤?你岂非想害死公孙姑娘?” “你……”宋琴和无语,气得有些儿发晕。他加紧几剑逼退魏棋风,喝道:“你再不让开,会害死公子的。他这般替公孙二娘耗损元气,只怕会丢了性命。” “你道拦着他便有用么?你还不知公子个性,岂是你我能拦得住的?” “待我杀了她,便不用拦了。”宋琴和脸上杀气再现,绝无半分余地。 魏棋风心头一凛,手下便拚了命地拦截着,道:“你冷静些,若杀了她,公子又怎么会活得开心?你这样才会害死公子!” “久了便会忘了。” “若久了便能忘了,公子又怎会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之中?从前的事已令他十年来郁郁寡欢,再多一次打击,我怕他承受不了。” 宋琴和的手下缓得一缓,似起犹豫之色。魏棋风见他杀意渐褪,手下也便放松了。只听得他长叹一声,收了剑势,一脸无可奈何之状。魏棋风也自罢手,走上前拍一下他肩头,正欲出言宽解,忽觉肩上一麻,却原来宋琴和不过诱他松懈,趁势便制住了他。宋琴和看他一眼,道:“棋风,对不住了。”转身闪入屋内。 魏棋风叫道:“宋大哥,你不可乱来,现在强行制止会令公子内息逆转,两人性命都将堪虞!” 果然不出魏棋风所料,秋渐浓已扶了公孙二娘起身,双掌抵于她掌心,正自运息化解她体内掌伤。宋琴和见势已定,不由叫一声苦,束手无策,只得盯着秋渐浓的脸色,随着他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一颗心便起起落落悬到嗓子眼。 竹篱外人声响起,细碎步声走近,原来许书音等人已赶至。 “你们两个要命似的狂奔,怎么却撇下了我们?”未及站定,岑画意已气喘吁吁地埋怨。见魏棋风立定院内,一动不动,不由奇怪。四人走上前去,岑画意在魏棋风肩头用力推搡一把,问道:“魏大哥,你呆了不成?” 却见魏棋风眼珠转动,身子应声而倒。许书音连忙扶着,才发现他穴道被制,替他解开了穴。魏棋风咕哝道:“冒失的!”也不及细说,推开了二女奔进屋去,见宋琴和呆站着无甚异动,方才放心。用力拽了他走出门去,小心翼翼关了门。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二个搞什么鬼?”林停岳问。 “若不是你拦着我,我就杀了那丫头。”宋琴和恨恨道。他极少如此失态,令其余四人一怔,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宋琴和袍袖一挥,撇开他们走到一边去了。 魏棋风将方才情势解释一下,许书音道:“幸而宋大哥未曾鲁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岑画意道:“怎么不堪设想?若不是魏大哥多管闲事,宋大哥已杀了那女子。我早看她极不顺眼,宋大哥说的一点儿不错,她迟早害死公子,连我都想杀她。”她言下恨意难平。 “有人怕不是觉得她会害公子,是吃酸了。”许书音取笑道。 “呸!”岑画意一扭脖子,道:“你们不是好人,我跟宋大哥说去。”转身向宋琴和走去。 柳拂月忧心道:“我担心姐姐呢,公子既无恙,咱们要不要先去找她?” “稍后再说罢,她不会有危险的。”许书音拍拍她的肩道。五人便聚着守在院落内,均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扇紧闭柴扉。 过了半个时辰有余,终于听得秋渐浓的声音道:“你们都回来了么?” “是。”七人齐声应道。宋琴和亦走过来,当先推了门入内,见公孙二娘已睡下,脸上微现血色。秋渐浓却面无人色,有些虚脱模样,倒像是他脸上的血色给公孙二娘抽走了似的。 “公子。”岑画意上前扶他,心中一酸,眼泪已掉下来,险些儿自己也站不住脚。 “我很好。”秋渐浓道,“不平门如今怎样?” “我们将凌韫夫妇送至不平门,飞斧帮的成信调遣了人手将不平门围困了半日,好一场厮杀。后来少林寺僧出面干涉,飞斧帮便退出了不平门。我们原想沿大道出来,谁料栌飞乔妆了去探一下,原来飞斧帮那干人等并未走远,却在不平门外百里地驻守着,郑州城城门紧闭,给周王府的人戒严起来,说道城内治安不好,出入行人商旅须受严密检查。我们不得已又返回不平门挖地道离开,因此耽搁至今。” “那地道通往何处?” “便在开封城内。可是这里无论如何不甚安全,我们还是先将公孙姑娘送回不平门,然后与拭尘会合,早日离开开封城方是。” 秋渐浓点头道:“说的是。”转头看着公孙二娘,却见她已睁着一双眼看着自己。他伸手拭去她面上细微汗珠,道:“我们这便送你从地道去不平门,如何?” “嗯。你呢?” “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在你身边了。” 公孙二娘不语,撑着手肘坐起身来,自行下床。秋渐浓扶着她,余人跟着走出去。行至宋琴和所挖的地道入口,秋渐浓解下离情剑,仍交到她手中。她回头看看众人,颇有几分难言情绪。 秋渐浓道:“你去罢。这地道直通往不平门,一路应无事。不平门与少林嵩山为敌,纵是朝廷也不敢轻易开罪,飞斧帮行事自也需谨慎,如今你还是留在那儿方安全。” 公孙二娘问:“你不送我?” “嗯。” 公孙二娘看了他良久,他一脸憔悴神色,连往日清澈目光都变得黯淡起来。公孙二娘心中忽然微觉酸楚,想要伸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陡然又狠下心来,转头钻进地道去了。 秋渐浓看着她身影消失,终于转了头。脸上平静无波,倒是变色得快。八人赶往那效外废宅,却见宅前一座新坟,墓上一块削得平滑的木碑,刻着“花解语之墓”,下款是卫渡天敬立。碑上没有称呼,没有铭文,简陋得带着几许淡淡悲凉意味。那木碑是新鲜伐下的松木,带着清凉松香,仿佛还飘荡着花解语生前流风般的笑语。 众人呆立片刻,柳拂月惊道:“姐姐,我姐姐呢?”直奔进古宅,揭开天井中地窖石盖,地窖内早已空空如也。她焦急地复又奔出来,叫道:“我姐姐不见了!” 魏棋风道:“花解语这墓会不会是假的?她怎么好端端就会死了?拭尘又哪里去了?” “这墓还是新掘的,没人会掘个假墓来骗人吧?又没有什么好处。” “猜什么呢,既有疑,掘开瞧瞧不就知道。” 秋渐浓道:“不。这墓理应不假,瞧这碑上字,气势雄浑,剑道飞扬,每一笔方遒苍劲,立碑人必是个性格大开大阖之人,剑法造诣非常。照这字迹看来就是卫渡天的手迹。碑既不假,墓更不会有假。花解语生前帮过我的忙,我许诺带她离开飞斧帮,如今却让她丧命,还是我未能履行诺言,如何还能惊扰她在天之灵?”说罢微摇头,言语间难掩几许太息。他立于花解语墓前,拜了几拜,道:“死者为大,花解语虽是个出身风尘的女子,入飞斧帮后行为也不见得高洁,但性情却还有几分出水芙蕖的不屈,就这几分洁身自好,也能令人心生敬意。” 众人见他对花解语居然现几分恭敬之色,不由暗暗诧异。 “你们留在开封城内,小心打探拭尘下落,我另有事要上京。” “公子,你如今情形如何能上京?”宋琴和吃了一惊。 “总是要去的,毋须为我担忧。”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京师。 洪武帝朱元璋病逝,临终颁诏:“今年七十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惟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古城南京,因此而处于一片沉寂之中。 皇帝殡天消息尚未传开,皇太孙朱允炆已在寝宫内坐立不安,眉头深锁道:“诸皇叔坐大,拥兵自固,令人心忧。” 东宫伴读黄子澄垂手侍立一旁,道:“燕王素孝谨,国人戴之,天下知其贤,若诬以不轨,难以取信于人。周、齐、岷、代在先帝时尚多不法之事,何况今日。于今若作其过,必先取周王,因其易取。燕周二王同母兄弟,除周王如同翦燕王手足。今只俟周王有罪,即令议处治,燕王必救,救则连坐。” 朱允炆道:“此计敲山震虎,是为甚好,但可稍押后再议。如今当务之急乃先皇殡天,诸王倘趁此停殡发丧契机带兵入京,难于防范。” “既如此,诏令诸王在藩国听朝廷节制,不准来京师奔丧会葬即可。” 二人商议间,宫灯明灭不已,无风而动。朱允炆惊立而起,正欲喝令宫门外守卫巡查,面前已是清风一过,一道白影悄立窗下,黄子澄不知何时软倒于地。朱允炆几疑遇见鬼魂,定晴看时,见月下那人顾盼神飞,令人忘俗。一时间他倒去了惧意,定了定神,缓缓道:“纵你是阴魂,亦不会无端骚扰,此来既有用意,何不入内一叙?”他虽未正式登基,但身为皇室贵胄,气度已自不凡,居然面无惧色,以其幼处深宫、养尊处优的皇子身份而言,这份泰然确令人心折。 月下人一笑:“皇上万福金安,我还是立于窗处说话罢了,以免惊扰圣驾。”他明明已然惊扰圣驾,却还要说得客气,要说客气,却又自称为“我”,倨傲神态之间,未见过多恭谨之色。 朱允炆微一怔,道:“本宫尚未正式登基,阁下称呼未免不妥。” “皇上登基在即,如何称呼都是一般。我此来只不过要呈给皇上一件重要之物,必解皇上心头之患。” 第67章 “何物?” 月下人抬手,将一封信函推出,那信函便平平飞至朱允炆身前。他震惊间,伸手接下,未拆信函,却先用质疑目光瞧着那人。 “皇上若不怕,便拆开瞧瞧。” 朱允炆给他激起豪气,心想:“本宫即将贵为九五之尊,何惧小小一封书函。”当下拆开信封,取出一张曾被揉绉又压平的纸张。他细读之下,手不免微微颤动起来,可见内心激动之情难以掩抑。 月下的人又道:“燕周二王议定,于先皇殡天发丧期间领兵至京师,设埋火药于宫墙之角,以备发难。另大内侍卫中潜伏十四名飞斧死士,宫墙外掘有地道直通先皇灵柩前方,举丧之日十四死士与地道内高手同起刺杀皇上,皇上自加珍重。” 朱允炆猛然抬头,月下人影已然消失,手中书函险些掉落于地。饶是他强自镇定,亦不免心内狂跳。他跌坐于塌,静思至半夜,黄子澄方自醒来。 黄子澄立起身,拍打身上尘灰,惊道:“方才发生何事?” 朱允炆将方才之事说了,神思不宁地道:“世间当真有鬼神之灵相佑不成?” “无论人神,都是对殿下极利。不过周王作乱之事,可推至国丧之后,待殿下正式继位,先取得朝野支持再行处置周王。燕周二王设下如此毒计,却不料殿下早有防范,计谋败露之时,心必慌乱,便不劳兵动卒亦可震慑之。” 朱允炆点了点头。 第二日各藩王便收到据守藩国听朝廷节制,不准前去京师奔丧会葬的消息,藩王们心中均开始惶惶不安,其中燕王所受震动最大,几乎要当场昏晕过去。 不平门内那条地道出口以一堆柴草遮蔽,尚未堵死。这日裘好被韦海颜追得无法,奔至地道边,忽地灵机大动,揭开柴草便钻了进去。韦海颜追至,见黑黑一个洞口,不知深浅,犹豫片刻,大声叫道:“你快出来,不然我拿开水注入,烫了你可别怪我!”他素来见人用开水灌蚂蚁洞,蚂蚁往往就此烫死,浮至水面。他便以此吓唬裘好。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信,可裘好却是个缺心眼的,竟然信了,急声叫道:“我这就出来!” 韦海颜得意之至,奔至道旁花树旁,摘了只蜂巢,悄悄放在地道入口。 裘好正欲退出地道,忽然面前闻得人声,已有人叱喝道:“什么人?”接着一拳过来,地道内无从躲避,她便挨了一拳,哇哇大叫。原来是公孙二娘自地道那头钻过来。她大声叫:“这地道内有鬼!”努力在其间挪转了身,使劲向外钻。不防一出地道便踢翻蜂巢,群蜂一涌而上,嗡嗡地绕着她打转。裘好便如有人杀她一般大声惨叫,发足飞奔。那些受惊的蜂更是铺天盖地席卷追去,韦海颜拍手大笑。 公孙二娘听了裘好的叫声,自地道内钻出,却见那孩子一脸恶作剧之色,全无歉疚之意。她转头看着裘好向前飞奔,一片蜂云随之笼罩,不由得甚怒,对韦海颜道:“小小年纪便这般恶毒,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 韦海颜瞪她一眼,道:“关你何事?你没被蜂蜇已该叫万幸了。” “倘若不是她先钻出,而是我先钻出,被蜇的便是我了。”公孙二娘怒道。 “那也活该,叫你没事钻地道玩。”那孩子哈哈大笑,拍着手去得远了。 公孙二娘几乎想追上去抓住那孩子在他屁股上狠狠赏两巴掌,但想到他是韦不平的独生爱子,终究是忍了怒气。她向前行几步,遇上韦不平的第五弟子钟一吟。钟一吟一怔之下道:“公孙姑娘,你是何时回转的?怎地无人通报?” 公孙二娘道:“如今出入不平门已不必通报啦,你瞧。”她指指那地道方向,不禁好笑。 钟一吟笑道:“原来公孙姑娘是效仿那地鼠行径,小心让人当耗子逮起来。” 公孙二娘笑道:“那可不关我的事,是你们未曾将地道堵实。” “最近飞斧帮人守候于不平门百里之外,不平门中人出入困难,是以也未曾堵实地道,说不准哪日还能用上。”说话间,钟一吟已将公孙二娘领至韦不平跟前。韦不平正指点众弟子剑法,听得公孙二娘回转,众人都收了剑上前打招呼,她生性活泼,与不平门中弟子都甚熟稔。 公孙二娘一一招呼过,独不见韦明月,刚想询问其踪,韦不平已叫她走到一角,先问道:“听闻秋渐浓的手下说公孙姑娘前去周王府刺杀朱橚,此事可当真?” 公孙二娘面上一红,低声道:“不错。” 韦不平皱眉道:“公孙姑娘此举为何意?” “那日我在草丛中内听得你们商议燕王篡位之事,便……” 韦不平道:“公孙姑娘此举实在太过鲁莽,岂不是险险便回不来!”他轻叹一声,接着又问她如何逃出王府。 公孙二娘无法隐瞒,如实说了,然后道:“此事我只告知韦掌门一人,还望韦掌门替我保密,我不想……不想他人知晓。”她低下头,揉搓衣角,一半是为自己不经考虑的冒失行为害臊,一半却是为秋渐浓救她之事难堪。 韦不平听完,沉吟良久,道:“那七绝摧心掌真如此可怕么?” 公孙二娘见他不问刺杀周王之事,也不问秋渐浓为何救她,却来问这七绝摧心掌,不由一怔,道:“那掌法练来似乎就是为了要折磨他人,我想创这掌法之人,当初不知是为了报何等切肤之恨,才创出这套狠毒的掌法来。” 韦不平吁一口气,若有所悟地道:“不错,定是创来报仇害人用的。”他抬头对公孙二娘微笑道:“你放心,此事我决不会告诉第二个人。你的朋友都惦念着你,快去找他们罢。” 公孙二娘告辞离去,边走边想:“惦念我?也不知有多少人能真心惦念我?”轻叹了一声,来到他们所居住的不平门别院,见空旷地上,邵天冲一人挥舞长剑,东方明、张裕无精打彩地坐在空地边大石上,凌叶子在旁看着,余人却不见踪影。 公孙二娘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强作笑颜,走上前道:“我回来了。” 邵天冲住了手,四人一齐向她看了过来。 “你又死到哪里去了?每次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不发一语,害人担心。”东方明吼了一句,教训口吻倒像是她的长辈。 公孙二娘瞪他一眼,道:“关你屁事,你有多担心?拿秤来称一下方知道。” “不识好人心,迟早你会被人大卸八块方知后悔。” “卸成八块再说。” 张裕叹道:“我的公孙姑奶奶,你下次失踪前总要跟人说一声,所有人都为你担心着,听闻秋渐浓手下那个姓宋的说你去刺杀周王橚,不知是真是假?” 公孙二娘道:“想是曾想过,没去而已。”转头看看邵天冲,见他一脸铁青,面色不善,不由得心中一沉。 凌叶子微微一笑,道:“公孙姐姐安然回来便好了,一切都别说了,回屋先休息一会。” “你跟我来。”邵天冲沉声道。拉着公孙二娘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屋内,砰地关上屋门。 “干什么?你想捏死我不成。”公孙二娘一边抚摸手臂一边淡淡道。 “上次失踪你不说去哪儿,这次还是不说,你心里究意在想些什么?我如今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临行前师父让我好生照顾你,结果呢?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去哪里都瞒着我,叫我如何照顾你?” 公孙二娘瞥他一眼,道:“你好生照料凌姑娘便可,我有手有脚,又是天生天养的贱命,哪用人照顾?”她淡淡甩下这句话,拉开门走了出去,将邵天冲一人扔在屋内。 公孙二娘走出门去,见周超、铁娘子、胡昌平三人扶着凌韫夫妇走来,见了她均是反应冷淡,只是打声招呼,问一下她近况。众人说起凌韫的眼睛经谷涵上药后已经三日,如今仍用白布蒙着,半月后便能视物,公孙二娘道了声贺,便进了自己屋内。关上门,想起门外众人对自己的神情,便连苦笑都笑不出来,怔怔坐了一会,忽觉得一年来宛如做了一场长长噩梦,纠缠至今,兀自未醒。 国丧后,朱允炆继位,正式登基,改次年年号建文,史称建文帝。同时驻不平门外的飞斧帮帮众撤去,郑州城城门禁卫恢复如常。 建文帝继位后月余,即派遣曹国公李景隆领兵至开封,围周王府擒捕朱橚审讯,坐实其谋反罪。七月初,周王橚贬为庶人,革去王封,迁置云南蒙化。自此后燕王惶惶不可终日,勾结僧人道衍在自已王府后苑加紧铸造军器,训练士卒,仍未放弃起事之念。 不平门中防守渐趋松懈,邵天冲等人决定告辞。这日众人正商议向韦不平告辞之事,周超忽闯进来,手中抓了一只鸽子,神色奇异。 “周超你抓着鸽子炖汤给凌伯父大补么?”东方明取笑道。 张裕道:“看他没那好心,多半是自己想要吃。” 周超道:“鸽子吃不吃且慢再说,这鸽子却有些与众不同。”他将鸽子脚拉过,众人见那脚上缚着一只小小铁管。周超解下铁管,放飞了鸽子,自那铁管中拨出一张卷得紧紧的白纸。在众人诧异目光下,他摊开白纸,见纸上方画着一只燕子,下方是一群人站在一座山前,数数人头,正好十一人,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这画中手艺极为拙劣,人像与山头都要看好久方能辨认出来。 “什么意思?韦海颜画的么?”张裕觉着好笑,提起那纸左看右看。 周超沉声道:“这只鸽子是我射落的,自南边山坳处被人放飞。这图我先看了一眼,又再带来给各位细看。” 第68章 “怎么,这张差劲得要命的画能说明什么?” 周超道:“我细细寻思良久,心中有个大胆念头,不知能不能说出。” 邵天冲道:“你分明有了主张,又怕什么?” 周超道:“既如此,那我便说了。这燕子,假设代表燕王。”一语既出,众人哗然。周超不理,仍续道:“这十一人,假设代表我们。而东南方,却是湖州或姑苏的方向。我们正商定要回姑苏与湖州,此事所知者只有我们十一人而已,尚未及禀明韦掌门。那你们认为,这图会是何人所绘,想要说明何意?” 众人面面相觑。思索良久,竟是觉得周超所推测算得合情合理,竟无人出言反驳。邵天冲问:“纵然这画是向燕王说明我们回转姑苏,那又如何?” 周超道:“说到这地步,你脑筋怎地仍不转弯?周王被贬,燕王尚在,若其间有人与燕王勾结,说明我们行踪,那自然是要在半道一举截杀灭口了。” 邵天冲道:“此举未免不合理。凌伯父所藏周王叛逆罪证已落入秋渐浓手中,如今不知所踪,周王亦已被贬庶人,还要截杀我们又有何用?” 周超一怔,道:“这个我却不知,但必有所图。联想邵兄弟的皓阳心经与心剑被盗之事,我觉得我们之中始终是有内鬼。” “不错。”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凌韫皱眉道:“如今我们已成废人,难道还有人要加害我们?” 邵天冲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公孙二娘与裘好不在,便道:“周兄心中怀疑何人?” 周超答道:“容不得我怀疑何人,应该问我证据指向何人。” “怎么?” “我瞥见有人放飞鸽子之际,便偷偷掩近窥探,见只有公孙姑娘与裘好在那山坳之中——” “那么放飞鸽子的必定是其中之一?”铁娘子问。 周超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出我所见而已。至于何人可疑,何人不可疑,不容我妄加揣测。不过我觉得此事应先理清方为上策,不急于此时启程回姑苏。” 凌韫沉吟片刻,道:“也不能总是长久居住此处,叨扰韦掌门。” “那便以三日为期,三日内我们先严加监视她们二人,若无所获,还是先回姑苏再说。”铁娘子提议道。 邵天冲看了看众人,意示相询,但无一人提出异议。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公孙二娘与他自幼一同长大,他对之决无疑心,但如今情形,却容不得他替她分辩。若想要证明她清白,便需去众人之疑。 张裕道:“其实我们绝无怀疑任何人之意。我们初相识之际,我的命都是公孙姑娘救的,哪敢胡乱疑心?不过周兄弟既这般说了,大家总得去疑方才放心。” “是。”众人均附应,邵天冲亦默默点了点头。 众人渐散去,邵天冲转过头瞧凌叶子,见她也正瞧着自己,便问道:“你对此持何看法?” 凌叶子微蹙眉道:“我不太同意周师兄看法,可也提不出不同见解。” “我也是。” “张裕说得不错,既然大伙儿疑心难去,不妨先悄悄看了再说,也好明正言顺还她们清白。” 邵天冲点点头。 正文第十七章此剑终情 第二日张裕遇见张一啸与韦不平的另一名弟子李一咏,打一声招呼随口问道:“两位大哥去哪里?” 张一啸道:“师娘要去净慈庵上香,师父让我们陪同前去。” 张裕笑道:“怎么让你们两名男弟子前去,让韦大小姐同去便可。” 张一啸低声道:“师妹最近又不知去了哪里。” 李一咏道:“还有师娘的一名丫头跟着,我们只是护驾而已。” 张裕道:“那也带我同去罢,无聊气闷得紧了,在嵩山住了这么久,竟未好好游览嵩山胜景,回去后岂不叫人笑死。” “也好。” 三人一齐到了韦夫人的小楼下,见一个小丫头扶着韦夫人走下楼来,便同往净慈庵去了。净慈庵处在少室山山腰之间,在山脚下由南北望,一组山峰叠压,状若千叶舒莲,山上林海黛绿,云雾笼罩,观之如仙景。 爬上山腰对于张裕等一干人来说只属小事,但韦夫人与那丫头踏莲已走得娇喘不已,边走边歇着。到了净慈庵前,才发觉不过是间掩映于山林间的小小庵堂,小得自下向上根本无法发现。 张裕心头纳罕,问道:“这般小的的庵堂,能住几个尼姑?” “连同惠净师太在内,不过三人而已。” 进了净慈庵那巴掌大的院子,居然还有一道窄窄的影壁,转过影壁,见一个尼姑弯腰扫地,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张一啸道:“她是个聋哑人,素来不和人打招呼的。”走进院内那小小佛堂,便见惠净师太盘坐于蒲团上微阖双目,敲着木鱼诵经,她身边另坐着一个年轻些的尼姑,一般的模样盘坐着。 “有客前来,念清,奉茶待客。”惠净师太面色如故,眼皮不动地道。她身边那年轻些的尼姑应了,招呼一下张裕等五人,去了后堂。 韦夫人道:“你们在外候着吧,随处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是,师娘。”张一啸与李一咏应了一声,拉了张裕出去。踏莲却没随他们去,自在佛堂外候着。 张裕咕哝道:“怎么半点不好玩,连坐都不让坐一下,茶还没来呢。” “绕过这佛堂有张石桌,去那边坐着好了,念清会去那边候着。” 张李二人显然十分习惯,熟门熟路地径向后走去,果然见一张圆石桌,四个石墩。三人坐下,不刻念清便端了三杯茶来。张裕端了一杯茶啜一下,他不喜饮茶,茶水入口只觉得淡而无味。他见张李二人正襟危坐着,一副端方的模样,不由得越发的索然无味了。转头一瞧,见念清带着出家人惯有的祥和笑容,便朝她笑道:“师太,这少室山我还未游过,你带我四处去走走罢?” 念清微笑道:“好,请施主随我来。”张裕便跟着她走出净慈庵去。 韦夫人上了香,静静跪在佛堂内,双手合什,却睁着眼睛颇有神思不属之感。 惠净师太念完一篇经文,睁了眼缓缓道:“韦夫人,近日来越发的心神不宁了,莫不是遇了什么事?” 韦夫人轻叹一声,道:“也没遇了什么事,只是自己总也无法宽解心绪,说什么都放不下。近日来,总觉得有什么缠绕着我似的。” 惠净师太道:“夫人你看那外面。”她手指佛堂门外,遥遥看去,一片青松被风吹着,如波涛轻涌。 韦夫人凝视着那青松,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韦夫人可知这句话的含意?” “我只知我心中想静,而风却不令我静。” “韦夫人可知是树在动还是风在动?” “自然是风吹着树才会动。” 惠净师太站了起来,道:“树未动,风未动,是夫人的心在动。你心中静不下来,便看着万物在动。你心若静了,万物自也静了。不是这世俗撇不下你,是你撇不下这世俗。” “那我如何才能放得下?还请师太指点明路。” 惠净师太看着她,道:“刻意去忘,便愈会记得深切。待你哪日突然发现自己不想过往了,便已忘了。” 韦夫人默然。 嵩山上的风仍吹着,一片青绿淡淡地起伏着。自从这嵩山上有了这片绿,便自在随风地起落,从不为他人静,亦不为他人动。 韦夫人道:“多谢师太妙语惠赠,小女子告辞了。” “慢走。” 韦夫人走出佛堂去,踏莲见了她出来,便去招呼了张李二人下山,三人迎着韦夫人走几步,韦夫人问:“张裕呢?” 李一咏答:“方才随念清师太去游山,候一会多半便回来了。”四人在净慈庵门前守了一会,见张裕与念清自山间小径走了上来。 张一啸道:“回去了。” 张裕应了,向念清作别,五人一同走下山去,边走边聊着。走到近山脚时,张裕道:“韦夫人怎么这么快便上完香许完愿啦?有没有抽个签让惠净师太解一下?” 张一啸道:“师娘只是来上香,不解什么签。” 张裕道:“也不求个什么护身符回去?好歹上山一趟,刚刚念清倒是送我一只护身符——哎哟!” 李一咏问:“怎么了?” 张裕道:“那护身符不见了咧,我要回去找找。” “算了,下回再来求个。” “不行啊,人家一番诚意送的,我得回去找,你们稍等。”张裕转身又飞奔上山去,四人无奈,只得坐在道旁等候。 过了一个时辰,张裕仍不回转,张一啸皱起眉来。李一咏道:“这人迷糊得很,莫不是走岔了下山路?” 张一啸道:“不会吧?下山可就这一条大道。” 李一咏道:“未必,先前他与念清回来的那条便是小径。” 韦夫人道:“你们回去找找他罢,这般等着也不是办法。” 李一咏应了,道:“你们且候着,我一人去找便行。”他转身便向山上走去。 又过了两柱香时分,李一咏白着脸飞奔地从山下奔下来,颤声道:“不……不好了,师太……张裕……净慈庵的人全死光了!” “什么?”张一啸霍然站立起来。 “净慈庵的三个尼姑……还……还有张裕,全死了!”李一咏面无人色地道。 张一啸面色也变了,道:“怎会如此?”正想向山上冲去,又想起韦夫人,转头看了看,道:“我们一起上去瞧瞧?” 第69章 韦夫人道:“我见不得血腥,不去了。”声音虽尚镇定,但眼神已自流露恐惧。 张一啸道:“不能将师娘一人留在此处,先回转师门禀了师父再去。你可确定他们全断了气?” 李一咏道:“既无心跳亦无呼吸,我确证过,四人全断了气,而且身子都有些凉了。” “快回去。” 四人一起回了不平门,踏莲扶着韦夫人回了楼,张李二人立即禀报了韦不平。韦不平面色大变,告知了邵天冲等人,一起向净慈庵走去。除裘好外不在,邵天冲等七人均是又惊又悲,快步地向山上奔着。 到了净慈庵,首先便见扫地的聋哑尼姑手抱着竹箒倒在影壁后,入了佛堂,便见惠净师太双腿仍坐于蒲团上,上半身却向后仰着,靠在身后香案上。左手置于胸前,脸上微现惊怒之色,胸前一个伤口便在左手上方半寸不到,血呈暗红之色,已凝成块。张裕与念清的尸体在她身边,念清倒在蒲团上,颈部一道剑伤。张裕却被柄长剑钉在佛堂板门之上,满面惊恐,剑柄在板门之后,剑尖却穿透板门,自张裕胸前刺出。瞧姿势,当是张裕回转时瞧见尸体,惊恐之余,躲在门后的敌人一剑透门而过,将他钉在门上。 邵天冲等人自然大为伤痛,张裕为人迷糊但随和,甚易相处,忽然之间便失了这位一路相伴的朋友,自然难以释怀。公孙二娘尤其觉得难过,众人之中张裕对她最好,便在当初凌叶子被掳走时,也只有张裕不相信她是嫉妒凌叶子而故意不救。 韦不平心下震惊,脸上却未表现出来,细细看着三个尼姑的伤势,又去看张裕。张一啸将当时上香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均未觉有任何可疑之处。 韦不平沉声道:“惠净师太面现惊讶之色,这凶手必是突袭而一剑令她毙命,看周围完全无打斗痕迹便知。以惠净师太的武功,就算有人偷袭,也甚难一击得手。这人突然出手,惠净师太立生反应,以手挡于胸前,而这一剑便以一种几乎无可能的角度,自她手臂一旁刺入她胸口,因此这剑伤必是倾斜而入,公孙姑娘、凌姑娘,你们解开她衣衫瞧瞧是否如此。” 众人背转身去,公孙二娘与铁娘子、凌叶子解开惠净师太衣衫,果然见剑伤斜刺向下,角度甚为奇怪,这一剑自惠净师太左胸以上而入,斜刺角度刚好穿过心脏,是以惠净师太当时便断了气。公孙二娘察看一会,脸色便变了。 三人掩上惠净师太的衣衫,再看念清,念清坐在惠净师太身侧稍后,看她倒下的身形,似乎是见惠净师太被杀后想要从蒲团上站起反抗,然后被一剑斜削颈部,因此也完全未及反抗便咽了气。 韦不平等人转过身来,凌叶子与铁娘子说了伤口痕迹,公孙二娘却立在一旁不语,神色有异。韦不平缓缓道:“这人的剑法当真快得出奇。惠净师太的身手凌姑娘是见识过的,以她的身手,当发觉对方有敌意时竟只来得及抬一下手肘。念清是惠净师太嫡传弟子,虽非一流的身手,亦不在一吭、一鸣等人之下,在惠净师太被杀后,那人还须抽回剑再刺向她,而她竟完全未及反抗便被一剑杀了,由此可见此人的剑法实在令人骇异。” 张一啸道:“师父,你看这伤口,觉得像何人的剑法?” 韦不平道:“我不敢妄断,不过曾有个人死状与惠净师太一般。那人死时,坐于自己家中客厅,也是这般死状。那人擅长铁掌,试图以手掌去握住剑锋,结果那一剑穿透他掌心而过,差不多也是这般角度。” 张一啸问:“师父说的是谷神医的连襟李鹰拳师?” 韦不平点点头道:“李鹰的死状我没亲眼见着,不过听谷神医说过,与惠净师太如今这般模样相似,不过李鹰的武功远远无法与惠净师太相提并论——” 李一咏道:“李鹰不是死在魏棋风手中么?” 邵天冲道:“又是秋渐浓与他手下干的?” 张一啸道:“听说是山西一帮拳师得罪了秋渐浓,有一人被杀,尔后他的家人弟子约了人,共聚于李鹰家中商议对付秋渐浓之事,结果琴棋书画闯进去,将所有在场十八名拳师全杀光了。四人中魏棋风的剑法最快,李鹰根本未及反抗便一剑被他刺中。” “难不成又是他干的?”众人悲愤起来,纷纷地怒骂。 周超道:“我早说他不是好人,上回救凌师妹的爹娘定然也不是安着什么好心!” 公孙二娘道:“不……不会的,他们为什么要杀张裕与惠净师太?师太与张裕又没和他们结仇。”她心中总觉得不是秋渐浓下的手,但又说不出理由,分辩得未免有些苍白无力。 “你还替他们那帮人说话?他们有什么不会?那几人本就是没人性的,做事难道非有什么道理?就算当真有什么缘由,我们不知也不代表没有。”周超愤然道。 “我总觉得不可能,不会是他做的……” 周超盯着公孙二娘,看得她低下头去,他问道:“你怎知不是?你为何要替他说话?莫非你很了解他?”他问一句,公孙二娘的脸色便白一分。他踏上一步,公孙二娘便退了一步。周超继续道:“我们还没细问你与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呢,上回宋琴和说你去刺杀周王,秋渐浓赶去救你,回来后你却矢口否认刺杀周王之事,岂不矛盾?” “那件事与这件事毫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了?昨日我才发现有人在不平门内偷偷放信鸽出去,信鸽上缚着一幅画,我早疑心有人仍与燕王勾结,是不是你与秋渐浓在一起,勾结燕王?”周超咄咄逼人。 邵天冲一直暗中扯周超的衣袖,本想阻止他再说下去,但他一连串地问了下来,说话又快,根本未及插嘴,只得任由周超一句接一句地问下去,不由苦笑。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到公孙二娘身上,看得她几乎要钻进地洞去。 但听到后几句,公孙二娘的面色由白转红,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双目中燃烧着一团亮得惊人的火焰。待周超问完,她立即问:“什么信鸽?什么画?什么与燕王勾结?”她转头看了过去,目光到处,邵天冲、凌叶子、铁娘子、东方明、胡昌平都一一低下头去,虽然人人都是一语不发,却都是心虚意怯的模样。她看了良久,方点了点头,道:“什么信鸽、什么画我不知道,但你们都在怀疑我,是也不是?” “二娘,那件事与此事无关……”邵天冲想要解释,但一句出口,方觉更加糟糕。 “那件事已令你们怀疑我了?你们没问我,是在暗中查探我了?” 周超道:“你们都低着头干嘛?又不是我们心中有鬼。那件事我们也没说定是你做的,但当时信鸽被人从不平门南边山坳放飞,当时我悄悄走近,只有你与裘好在,我们怀疑也是应该的,怎么就错了?韦掌门说了,惠净师太的死分明就是秋渐浓那帮人的剑法,你为什么要帮秋渐浓说话?你倒是说说看!” 公孙二娘呆立良久,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话来说。她心中想:“他们怀疑我与秋渐浓有什么关系倒也罢了……此事我确实说不出任何理由,但竟怀疑我以信鸽与燕王通讯,勾结燕王,简直是……”转念又想:“惠净师太确实是死于秋渐浓的剑法之下,别人不识,我决不会认错。以琴棋书画的身手,尚不足以一剑置惠净师太于死地,若惠净师太与张裕确实死于他们手中,那必是秋渐浓亲自动手……他与惠净师太有何仇怨?他明知张裕是我的朋友,竟连他也杀……”她越想越觉得心中千头万绪,一片紊乱,一时间脑中迷糊起来,两侧太阳穴隐隐胀痛,仿佛要胀得裂开一般。 邵天冲见公孙二娘面如死灰,心中隐隐不安,道:“周兄你说话太过直观,那信鸽我们尚未查明是何人放的,怎能就说是二娘所为?就算是,那也未必代表什么,那幅画怎能说明她勾结燕王?” 凌叶子也道:“说的是,公孙姐姐决不会做这样的事,那幅画作何解我们都无法确定。再说公孙姐姐怎会与秋渐浓有甚关系?她一直是瞧不起那种人的。” “那宋琴和上次在会贤厅说的话呢?作何解释?” 凌叶子道:“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再退一万步说,秋渐浓与燕王也拉不上干系,周师兄你扯得未免太远了。”说罢使劲踩了周超一脚,朝他瞪一眼。 周超终于压低了声音,嘴里不停咕哝。 韦不平皱眉道:“先别争论了。所有事情都不过是猜测,无任何真凭实据。一啸、一咏,你二人守着净慈庵,我们且先回不平门,先请谷神医来验明伤口,鉴定一下惠净师太身上剑伤属何人所为。”众人闻言方才禁声。 “是。”左张二人领命。 一路下了山,公孙二娘沉默得惊人,凌叶子想要宽慰她几句,却见她别过脸去,不理不睬。回了自己屋内,公孙二娘砰地关上门,将头蒙在被中,双手捂着头,一时难以抑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将声音闷在棉被之中,震得自己耳朵嗡嗡作响。也不知叫了多久,她觉得嗓子已哑了,头仍是痛得厉害。此时方掀开棉被,倚着床栏,一时觉得全身脱了力,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了。她开始仔细地回想惠净师太与念清的伤口,越想便越能肯定只有秋渐浓才有那般快的身手,可在一招内置二人于死地。莫说那伤口确凿,便只以身手之快捷而论,只怕当世除了秋渐浓外也无出其右。她虽是不明白秋渐浓为何要杀惠净等四人,但心中却渐渐地生起恨来,一手紧紧握着床栏,不知不觉间将桐木床栏捏得粉碎。 第70章 谷涵的住处便在登封城效,赵一吭与左一鸣一起前往,听说此事,立即赶了过来。韦不平带了几名弟子偕同他去了净慈庵,谷涵仔细验明了伤口,起身道:“韦兄所料不差,惠净师太的伤口与我姐夫死时一模一样。不过魏棋风的剑法再快也不能自正面一剑刺杀惠净师太,除非是秋渐浓亲自动手。” “果然是他,究竟是为什么?”韦不平自语道。 “此人行事未必有什么理由,我早便想为我姐夫报仇,可惜武功不济,力有未逮。惠净师太是方外之人,素来慈悲为怀,不与任何人结怨,竟也遭他毒手,真是——!”谷涵叹口气,摇摇头。 韦不平站起身,道:“惠净师太德高望重,张裕是我不平门的客人,他们被害之事决不能就此罢休。” 谷涵问道:“韦兄打算如何?” “此事无论如何也要讨回个公道。血案发生在少室山上,少林、嵩山也怕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且与他们二派商量一下。” 谷涵道:“此人早该死了,以韦兄在江湖中的地位,完全可以广发英雄贴,邀江湖同道共剿之。”韦不平看着他,两人对视,均颌首。韦不平令众弟子抬了四具尸首下山,他与谷涵随后而行。 下山时,途经少林,二人命弟子在少林寺山门外相候,自行进了少林寺,等候知客僧通报方丈。少林寺位于少室山下丛林,对面少室山屏立,背依五乳峰。嵩山形如莲花,而少林寺便建在莲花之中,庙宇辉煌,端地气势雄浑。韦谷二人候了一阵,知客僧回转,带领他们经大雄宝殿,穿过法堂来到方丈室,方丈法渡正在室内相候。 韦谷二人进了门,先施了一礼,法渡禅师回了一礼。法渡禅师生得面相庄严,盘坐于蒲团,面前矮几上已置了托盘茶具。见二人到来,一名小沙弥斟了茶自行离去,室内只余下三人。二人围着矮几坐下,详说了惠净师太惨遭毒手之事。法渡听毕,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太妙悟佛法,深谙禅意,佛门又少了一位大德。以师太谦和慈悲的性情,决不会去得罪他人,此事委实难解。” 谷涵又将自己与韦不平的推测说了,法渡听完,道:“无论何人,杀人总有缘由,既未知缘由,便不能凭一剑之伤定罪。无论秋渐浓在江湖中声名多恶,也须先问个明白方定他罪行。” 韦不平道:“是。” 谷涵却想:“这两人一唱一和,迂腐得厉害,剑法已判定是秋渐浓所为,还要追问缘由,若秋渐浓一味抵赖,难道便因此认定他无罪?难道天下还有许多人可以冒充秋渐浓的剑法杀人?剑招可以模拟得相似,但这般身手却不能装得像。” 法渡道:“谷神医的提议未必不好,不过共邀武林同道先商议此事,待有定论再围剿他为上策。” 谷涵想:“等你们广发英雄贴,大张旗鼓商议完毕,他也逃到爪哇国去了。”他正想说话,却听韦不平道:“方丈所言甚是,先邀齐武林同道,将他请至嵩山下,当面对质此事,以求定论,免得无谓猜测。纵此事非他所为,多年来他所行不端,也当是处置的时候了。” 谷涵终于忍不住道:“韦兄当他是贵客么?八抬大轿一请便来了,又不是来不平门赴宴,江湖同道齐集来对付他,你道他会乖乖前来?” 韦不平道:“未必。数年前有人邀集百人,相约他于剑峰上解决恩怨,他便孤身赴约了。此人行径尚算光明磊落,且性情倨傲,自恃武功,未必不会前来。” “结果呢?他在剑峰上纵火,险些儿令那百人全死于剑峰上。” “火势是否他所纵尚未可知。”法渡道。“按理说来,他一声长啸便震得百余人皆晕过去,想要除掉他们绝非难事,毋须纵火。” 谷涵心想:“这和尚经念得多了,脑筋转弯也不同于寻常人了。”言下不投机,便要告辞离去,韦不平只得随他起身告辞。法渡起身相送至山门外,顺道去检视了一下四具尸首,却并无其它言语。 回了不平门,韦不平令弟子向河南境内武林同道发散英雄贴,约定于七日后会合于不平门,并将通缉秋渐浓的消息散出去,只不过说的时候却美其名曰“查访其下落,最好是他能自动应约前来”。左一鸣道:“师父,这消息都散出去了,他还能来么?” 谷涵道:“你师父是姜太公钓鱼,这世上说不定便有那傻鱼会去咬饵。”他素与韦不平熟稔,说话也便不转弯抹角地客套,语气中自有嘲讽之意。 众弟子与铁娘子等人也暗自咕哝,均不相信能找到秋渐浓。 七日内,韦不平所约之人陆续到来,英雄贴发了八十多张出去,到第七日,赶到不平门的却已有二百多人,有些人是闻讯自来,有些是接到贴子的携了门人弟子而来。邵天冲与凌叶子私下里道:“他的仇家可真是多。” 凌叶子却未言语,反而深锁秀眉。 第七日上,连少林法渡方丈也带领达摩院首座法通、罗汉堂首座闻空及数十弟子前来,嵩山剑派掌门陆易鼎则带了三名师弟、十多名弟子到场。一时会贤厅内数百高手云集,人声噪杂。邵天冲等人立于角落间,听左一鸣不停地向他们介绍各门各派掌门及江湖中一流高手,倒也繁忙得紧。 眼看日头渐渐要西斜,谷涵冷笑:“我早说了,消息散发出去,他定是躲到了爪哇国去,怎会前来?” 韦不平道:“却也不怕他躲藏,这许多江湖朋友必定会协助寻找。” 谷涵道:“本来是能查访到的,不过被你这一吓,就——” 语音未落,钟一吟已冲进会贤厅来。以会贤厅内如今群豪聚会的形势,他这般冲进来,实属无礼之至,韦不平立时微沉了脸。 钟一吟气喘吁吁地道:“他……他来了!” “什么他来了?语无伦次。” 钟一吟上前递上一封信函,道:“这是他的拜贴,他就在……就在不平门外半里处候着。”接着补充一句:“就是秋渐浓。”他的脸色有些儿难看,仿佛在接拜贴时吃了点亏。 会贤厅一时人声鼎沸,甚至有人大声吵嚷起来。韦不平看了一下拜贴,贴上言辞恭敬,字迹清秀遒劲。他振起双臂呼了一声,厅内方稍静。他缓缓道:“秋渐浓已至不平门外,既如此,韦某便与各位同道齐去会一会他。” 来客便近三百人,再加不平门看热闹的弟子,至少也有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不平门去,声势浩大,令人侧目。 群雄来到不平门外,不到半里路,便见道中央一人长身玉立,宛如夏日冰雪般清凉地悠然站着。他身后一片空地,显然是孤身前来。群雄中倒有大半是不认识他的,于是哗然议论起来。以他素日名声与恶行,在众人心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个风采翩然的人物,况且如此年轻俊逸。 韦不平其实也是首次见到秋渐浓,他与法渡方丈、陆易鼎身为地主,自然是先迎了上去。韦不平道:“秋公子神采逼人,胆识过人,实令老夫钦佩不已。”法渡方丈合什一礼,陆易鼎亦道:“阁下可是秋渐浓秋公子?” 秋渐浓轻笑还了一礼,笑容却冷得化不开:“秋某不善客套,听闻韦掌门约秋某前来,是为净慈庵惠净师太被人所杀之事?” “正是。” “此事与秋某有何干系?” 韦不平道:“但凡识得秋公子剑法之人,均指证师太所受剑创是为秋公子的剑法。以惠净师太的身手,居然毙命于须臾之间,甚至未及还手,此等身手,怕江湖中也无第二人可及。” 秋渐浓道:“天下之大,人外有人,诸位英雄如此抬爱,竟觉得除了秋某之外无人有此身手,实令秋某汗颜。不过杀人总须有证据,诸位可拿得出证据?” 韦不平挥手令弟子将惠净师太等四人尸首抬了上来。其时已至伏天,四具均以冰镇,保持原样。秋渐浓缓步上前,数百江湖人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数尺,其实距他甚远,但看上去倒似秋渐浓是何洪水猛兽般,均是心中栗六。秋渐浓也不理睬他们,细细看着四人伤口,凝视半晌,抬起身道:“不错,是我的剑法所致创伤。” 群雄未料到他竟这般容易便承认此事,不由得大为惊愕,连韦不平也是一怔:“既如此,那这四人之死——” “不关我的事。”秋渐浓淡淡道。 此言又引起一阵喧哗骚动,已有人开始骂:“妈的,出尔反尔,刚刚说了是你的剑法所伤,转眼又不承认!” 秋渐浓道:“我说是我的剑法所致,却并未说人是我所杀。我从不认识这四人,为何要杀他们?” 邵天冲越众而出,喝道:“你杀人还需多少理由么?为了幅丝绢便可杀了慕仁山庄两位兄弟,为一件小事便可将飞斧帮瓜州分舵百余人灭门,你有什么做不出来?” 秋渐浓上下打量邵天冲一番,笑道:“邵大侠最近越发的仗义直言了。不错,你说的两件事是我做的,我原也想杀你来着,不过你总是命大些而已。”言下颇有讥诮之意。 邵天冲面色一沉,道:“张裕是我的朋友,你杀了我的朋友,这笔账是一定要清算的。” 秋渐浓道:“那依你邵大侠所言,该当如何清算?” 邵天冲不愿与他细说,拔剑道:“今日我便抛砖引玉,第一个领教你的高招。”说罢一道剑光迎上前,是雷音剑法的起手式,春雷乍起。 韦不平心想:“这孩子还是不改直性子,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先送上去。”只听谷涵道:“这少年人血性过人,只是内力剑法的火候都还未到,可别有何闪失。” 第71章 法渡大师道:“无妨,先看着,总不会让他白伤了性命。”韦不平听了此言,心中亦定下来:“有我和法渡大师、陆掌门在此,断不会坐视他枉送性命。” 秋渐浓道:“只怕你抛的这砖引不出玉,反倒变成了残砖断瓦。”他侧身避开那一剑,手指向剑身拂去。这一招甚是大胆,邵天冲心想:“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好得很呐。”横过剑锋便向他的手指削了过去。但秋渐浓的手指在剑锋上一弹而过,却震得他虎口生疼,险些儿长剑脱手飞出,他这才觉得自己过于大意。 秋渐浓笑道:“邵大侠最近果然长进许多,难怪说话也如此响亮。” 邵天冲闷声不响地只管出招,心想:“我虽打不过他,我出手之时韦掌门他们却能清楚看见他的出手,一会儿对敌时便多几分把握。”他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将雷音剑法使得泼风也似,招招自保为主。他的皓阳心经已有几分火候,那雷音剑法自他手中施展开来,也隐隐有风雷之意,他将十成功力运于剑锋,那剑芒便如闪电划过,带起雷霆霹雳的气势。 秋渐浓却不急于进攻,只是边战边闪,注意观察他的剑招。旁人只见一道白影穿梭于雷鸣电闪之间,如清流一般无孔不入,脚下步子如踏虚空,走得煞是好看。 看了一会,韦不平心道:“如此打法,几时才能结束?秋渐浓分明是在观他剑路,待他剑招使老,一击便退。天冲的意思多半是想让我们看清秋渐浓的出手,可如今只能看见他步履缥缈,身形奇快,却看不见他一招一式。” 邵天冲也是与韦不平一般的想法,心下已暗暗焦躁起来。一套雷音剑法堪堪使完,他换了一套舞柳剑法。这套舞柳剑法在女子使来原本十分妖娆好看,身姿宛若柳枝轻舒,然而邵天冲使来未免不甚合适。秋渐浓见这套剑法是公孙二娘使过的,便无甚兴趣,长笑了一声,衣袖一舒,覆盖在那长剑上。一时那剑便如飞虫陷入了蛛网,柔韧之力紧扣剑身,邵天冲急抽一下,未能抽回长剑,便见秋渐浓的手指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心头一凉,却觉秋渐浓的手指自他眼皮半寸处滑下,一掠而过。他陡然地头向后仰,接着倒跃丈余,呆在当地。秋渐浓并未追击,站在离他不远处,笑吟吟地负手而立。 邵天冲摸了一下面颊,脸上仿佛还停留着秋渐浓指尖的余温,令他不寒而栗。只要那时再进寸许,他的眼睛就永远无法看见了。 韦不平正想上前,人群中已有人站了出来,喝道:“跟这种邪魔外道讲什么江湖道义?凡是跟他有仇的一块儿上!”也不知是谁呐喊一声,便有许多声音附和起来,接着至少有数十人便一涌而上,形成一堵人墙,剩下的便是些自恃身份不肯群殴的。 邵天冲被推得退到一边,见这些人竟摆出一副以众凌寡的架势,不由生出几分鄙夷之意,心想:“纵然秋渐浓的行为令人发指,这些人也同样令人不齿。” 那些人冲到离秋渐浓丈许处便立定,竟无人敢再向前。 秋渐浓笑了一下,道:“怎么都不过来了?” 前排几人的竟向后退了几步,余人也跟着后退。当先一人咬咬牙,喝道:“妈的,还怕了他不成?”率先将刀舞成一团亮银色向前冲去。只要一人行动,便有人跟着动起来,顿时五六十人均拔了兵刃又向前冲去。 秋渐浓身形掠起,霎时间漫天皆是白衣如雪,他的手掌自袖底推出,便幻出无数掌影,那一掌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众人,那一道人墙之前滚滚而来的是一波接一波的无形之气,仿若飓风下的大海叠起千层浪,气撼五岳。众人均觉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击得向后倒去,同时面前尘砂大作,眼耳口鼻均灌入大量灰土砂石。那道人墙便扑通扑通地纷纷倒下,只剩最后一排数人不停后退,方踉跄稳住身形。 掌影收时,飓风亦止,秋渐浓的衣衫仍是纤尘不染的洁净,只是好整以闲地掸了一下衣袖。 数百人寒鸦般寂静,竟无人再向前走一步。 韦不平、法渡方丈与陆易鼎对视了一眼。细观群殴而上的那些人,多半是一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或二三流的角色,但这结果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料的。以一人之力逼退数十人,这一掌确能令天下震惊,无怪乎再也无人敢撄其锋。这一掌比当年他在剑峰上那一声长啸更能慑人心魄。 法渡方丈迈上一步,平平静静地合什道:“秋施主有礼,老衲方外之人,本不应插手俗事,但惠净师太与我佛门一脉,如今无辜被害,老衲只想替她讨个明白。” “在下已经说得很明白。”秋渐浓对法渡方丈倒似颇为客气,自称也改为在下。 法渡方丈凝视他的双瞳,秋渐浓也回望过去。两人对视良久,均一语未发。 “这两人斗鸡么?”人群中又开始轻语骚动。 “别胡说。” 法渡方丈在秋渐浓清澄见底的目光中见到自己的倒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年轻人断不会说谎。”不知如何,他便轻易信了秋渐浓的话,缓缓道:“施主,老衲仍想领教一招,希望点到即止。”他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只是“领教一招”而已,而且还希望“点到即止”,听来便似向人示弱一般。群雄心中均诧异万分,有人便低声道:“莫非方丈上了年纪,竟然惧怕他?” “一招能领教出什么来?纵能分出个高下,也不能立决生死。” 韦不平却想:“方丈果然是佛门高僧,禅定修为极深。他心怀慈悲,想必生了爱才之念,不愿伤了秋渐浓,只是怕对方未必怀着仁厚之心。”他深知法渡方丈精研佛法,心中甚少俗世妄念,近十年来从不与人动手,皆因已无人可令他出手,今日出场,必是对方有足令他动手的资格。 “禅师请。”秋渐浓亦合什一礼,他不称大师,也不称方丈,却称法渡为禅师,那是正宗佛门的称谓,而非江湖称谓了。 法渡方丈满是皱纹的面上居然露出一丝难得笑意,慢慢走上前来。每一步都轻慢得好似在数蚂蚁,但每一脚下去,便是一个深深足印。 秋渐浓站着纹丝不动,脸上笑意尽敛,面相竟有几分宝光流转,隐约带着极圣洁庄严之意。法渡方丈一掌合什,一掌平推向前,也是极为缓慢,但看了他脚下足迹,却无人再发不敬之言。 秋渐浓待那掌将至二人之间,方一掌迎上。他这一掌发起突然,与法渡方丈的缓慢恰成对比。双掌相交,群雄本拟会震出地动山摇之势,孰料只是平平一掌相贴,静而无声,甚至连击掌之声也无。这一掌相交只在须臾之间,然而却僵持了半柱香时分。群雄渐渐明白,二人却是对起掌力来了,那是以内力相拼,生死俄倾之事。 韦不平与陆易鼎的面色渐渐沉重起来,心中均感不安。而更焦急的却是法通与闻空,他们一个是法渡方丈的师弟,一个是法渡方丈的嫡传弟子,见方丈与人比拼内力,而且呈僵持之势,自然难免担忧。通常这样的比拼内力,都是以两败俱伤而告终,除非双方内力差之甚远,否则纵令胜的一方也是惨胜。 “承蒙禅师手下留情,一招已过。”秋渐浓忽地开口。 法渡方丈闻言心内剧震。他已觉得气息渐渐难以为继,而对方居然还平静地开口说话。此时他便觉得对方掌心内力含而未吐,留有余地,于是吁一口气,两人同时撤掌后退。法渡方丈又盯着秋渐浓看了良久,缓缓道:“可惜!” 秋渐浓淡然一笑,道:“不可惜。” 法渡方丈点点头,道:“施主若静修禅定,他日无可限量。” 秋渐浓道:“在下的授业恩师亦是佛门高僧,是以在下对出家人总是敬重一些。不过恩师坐化前曾言道,在下这一生,有一个字始终堪不破。”他就此住了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之色。 法渡方丈就此不语,退往一旁。陆易鼎吸一口凉气,向韦不平看了一眼,心道:“连法渡方丈都只不过是持平之势,我便不用上前自取其辱了。”他瞥向韦不平那一眼,言下之意便是看你的了。 韦不平仍是素日的随和面色,走上前道:“韦某也想领教一下秋公子高招。” 秋渐浓问道:“比剑还是比掌?”他对韦不平的恭敬之意却是平平,但这句话却是毫无轻视之意。倘若对付寻常敌手,他根本无须相询,因为绝对用不到兵刃。 韦不平道:“秋公子的掌力韦某方才已经见识过了,只想领教一下公子的剑招。” 秋渐浓道:“我没带着,还请哪位借用一下。” 韦不平一怔,微一皱眉。邵天冲将剑抛了过去,道:“我的剑借你一用。” 秋渐浓接过那长剑,把玩了一下,脱了剑鞘扔在一旁,笑道:“将就着舞两下罢了。”言语间甚是不恭。 韦不平却也不生气,拔剑道:“请。”两人的剑同时刺出,韦不平的剑招沉稳老辣,秋渐浓的剑招却轻灵如水,两柄剑身不时相交,发出叮叮的清脆之声,甚为好听。然而双剑翻滚斗了数十回合,便如同门过招一般,虽然快捷得令人眼花缭乱,却未见一人有败象。韦不平手中长剑渐渐快了起来,以他的年龄与秋渐浓斗快原属不智,但他竟愈来愈快,剑光逐渐快到无与伦比,甚至屏息凝神也无法看清他的剑招指向何方。而秋渐浓的剑势虽未改变速度,却似变得沉重起来。他给韦不平一轮快攻,一时找不着对方破绽,便只能在剑上加劲,以内力催动剑招,以气破剑。 第72章 “秋渐浓!”忽一声清脆的喝声响了起来,声音虽然不是格外响,但却如一鞭抽在秋渐浓的心上。他手上长剑一抖,给韦不平的剑身压住。他无心恋战,将所有力道运于剑上,奋力一振长剑,双剑同时脱手而出,只是韦不平那剑给从中震断,而他所使长剑却完好无损。 若说刚才与法渡方丈那一场看不出胜败,那一场便明显是韦不平输了。长剑给人震为两截,对于他一代宗师的身份来说,可称掉价之至。他脸色微变了变,心内震惊犹在此之上。但以他身份既已败落,便不能再上,只能退往一旁。 人群中一个少女衣袂翩然,提着剑缓步走上前,却是一脸的阴翳之色。 秋渐浓便似痴了一般,怔怔地瞧着她。 公孙二娘看着他这样款款深情的目光,心中陡然被利刃划过,便有鲜血淋漓的感觉。她问道:“是你杀了张裕?” “我没有。”秋渐浓怔了一下,清醒过来。 “你还骗我?张裕身上的剑伤不说,惠净师太身上的剑伤明明就是你的剑法所致,难道琴棋书画有这么好的身好可以一剑刺杀师太?” 秋渐浓道:“那你认定是我杀的?” “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无话可说了。” 公孙二娘咬着下唇,眼中一抹恨意还带着秀气的余韵。她冷冷道:“那你便替他偿命好了!”手中离情剑出鞘,在火红夕阳下亮得映了血光一般,有不饮人血誓不还鞘的感觉。 秋渐浓手中无剑,便一直后退,退到几无可退时,他才倏地伸出二指,夹住剑刃,剑刃便在他胸前数寸。他以一种痛楚的声调问:“你还恨我?” “是,你杀了张裕,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 “那么撇开这件事呢?” 公孙二娘仍咬了咬下唇,道:“我曾经一度对你改观,以为你良知未泯,可是我错了。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一头豺狼,他的本性永远就是豺狼,若有人指望狼突然变成一只羊,那只能让自己变成东郭先生。” 秋渐浓道:“我只想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未能消除对我的恨意么?” 公孙二娘的脸由苍白转为潮红,潮红再渐褪至无血色,她低声道:“是,我恨你,恨你杀了我的朋友,恨你对我所做过的一切,恨你毁了我的一生。”她以一种咬碎牙齿的声音说着,眼中燃烧着一团夕阳般的凄艳颜色。“我说过,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眼中的颜色令他的心往下沉,沉入无边寒冷的深渊。“我也说过,如果你真是这么恨我,一定要杀了我,迟早你会如愿以偿。”他的手指陡然一松,离情剑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奔腾着刺进他胸口。离情剑果然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刃,轻盈无声地便透胸而过,甚至未闻声息便见到了血光。 秋渐浓仍是痴痴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后退,离情剑从他体内缓缓抽出,一寸一寸地退出去。直至剑身完全退出他体内时,血便涌泉似地喷洒了公孙二娘一身。那一瞬,他的心便似碎成无数尘嚣,又似被一种绞扭的钝痛绞成一股股地,那种怎么也无法摆脱的痛令他全身抽搐。 她却觉得那一剑的声息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一种尖锐的刺痛洞穿了她的心,那痛意便有形有质般的寸断着她,让她有被凌迟的感觉。 “你满意了?”他轻声问,脸上竟在此时泛出一丝笑意来,且渐渐扩散,笑得笼着些儿薄薄的暮色,竟不知是悲凉还是自嘲。他眼中刹那间闪过的,有凄酸、有痛楚、有绝望。而最终是绝望的神色占据了她整个眼幕,她看着他带着那让她震颤一生的目光离去,手中依然是握着离情剑直直地指向前方,剑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于尘土。 他居然是平稳地走了两步,回身又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没有杀张裕。”然后再回转身去。他转过身去之前,她能清晰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晶莹的东西。白衣如烟一般消失于眼帘,而眼泪却刷地掉了下来。 正文第十八章周超之死 竟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又或许是觉得不屑阻拦这样一个濒死的人。这样的结局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却未如期地引发众人的狂喜与雀跃,而是静默、再静默。 “公孙姐姐!”第一个奔上前的居然是凌叶子。她赶到之际倒正是时候,公孙二娘正掩着心口身子软软地向地上蹲去,便被她一把扶住了,而且几乎是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公孙姐姐,你怎么了?”凌叶子骇然地叫,那绝不比死人好看的面色确实令她害怕。 公孙二娘闭上了眼,说不出一个字,手中的离情剑终于坠地。邵天冲抢上前,捡起离情剑,为它的锋利寒气震慑了一下,那剑上的杀意许是因饮了人血已消退殆尽。 于是便有大群的人随之涌上来,嘘长问短,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居然轻易被一个姑娘刺了一剑,看来也是徒具虚名,先前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事后诸葛亮总是不乏其人。 “公孙姑娘真是剑法通神,武功盖世……女中豪杰……”另一派腴词如潮。 “早知道我应该上……”最愚蠢的便是这一类英杰。 公孙二娘的耳中自然没听任何声音,她耳中还在轰轰作响的,只是那一剑穿透胸膛的声音,而且海啸般狂袭而来,要将她淹没其间。待回到不平门躺在床上时,所有声音均离她远去,她心中忽然清灵了起来,便想起秋渐浓温柔缱绻的话语、多情明亮的眼神。自此后这些便离她而去么?她心中问自己一句。 “公孙姐姐!” “二娘!” 拚命的摇晃令公孙二娘眩晕欲吐,她坐起身“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口中一阵腥甜。随之又是一阵尖叫声来自凌叶子的口中。尖锐叫声中,她睁大了眼,发觉吐了一身的却是鲜亮的红色液体。她胸前衣衫本就沾着秋渐浓的鲜血,而今再加上她自己的,便如经历了一场大屠杀似的血腥。 “二娘,你没事吧?”邵天冲关切的神情语调由远及近,多久未曾见过的神情?多久未曾听闻的语调?如今怎地变得陌生起来,竟再也不能引起她半分倾注?她身子后仰,实实地靠在床背上,方觉得身体有了着落。 “你们走吧,我想安静一下。”公孙二娘半抬手挥了一下。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 “先出去罢。”凌叶子拉着邵天冲当先走出去,邵天冲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铁娘子等人随之走了出去,将门虚掩上。 “她怎么了?”东方明不无忧心地问,“是不是刚才受了重伤?” “她什么伤也没受,难道你没看见,秋渐浓根本没挨着她身子。”铁娘子白他一眼道。 “难说,他一记劈空掌震退五十余人,难道非要动手才能伤着二娘?” “也对啊,没受伤怎么会吐血,还吐了那么多,不如请谷神医来瞧瞧?”胡昌平也道。 “我也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邵天冲忽道:“我觉得最不对劲的不是二娘,而是秋渐浓。” 周围安静下来。 “二娘的武功我们都清楚得很,虽然看她今日身手,竟比从前长进了许多,但怎么也不会高强到一剑刺中秋渐浓。”邵天冲转头向凌叶子,“你不觉得么?” “我……我没觉得……我不知道。”凌叶子低下头去,一口否认,然而回绝得太快,却令众人生疑。 “你不知道?我没说你知道什么呀,你干么这么紧张?” 凌叶子急道:“你们别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转身便奔了开去。 不平门前,群雄辞过韦不平、法渡方丈与陆易鼎渐渐散去,唏嘘声、议论声便交杂声一片,比菜市口更热闹三分。 陆易鼎见来客走得寥落无几,对韦不平道:“韦兄,兄弟也告辞了。今日虽来了,却未能帮上任何忙,实是心生愧意。” “陆兄客气,陆兄来了便以助声威了,何需劳动陆兄亲自动手。” 陆易鼎却是个爽气的人,苦笑道:“非兄弟不肯帮忙,见了那人的身手便知绝非其敌,上场亦不过自取其辱,群殴罢总是搁不下面子。不过此事发展到这般结局,实在大大的出人意料,[奇][书][网]简直是睡九日九夜的大头觉也做不出这种梦来。” 韦不平也是苦笑。 陆易鼎又道:“那位公孙姑娘……实在是有点奇怪。”说罢摇了摇头,带领门人径上太室山去了。 韦不平与法渡方丈对视一眼,法渡方丈便对法通道:“师弟,闻空,你们且先带着大伙儿回寺去。” “是。”法通便带领众少林弟子回返少林去了。 韦不平道:“方丈也觉此事怪不可言?” 法渡方丈沉默一下,道:“我对那年轻人观感不恶。”他答非所问,令韦不平一怔,觉得他也变得怪异起来。 “方丈难道不觉得此事——” 法渡方丈道:“是人总有弱点,越是堪不破的,弱点便越是致命。” 韦不平道:“此事还是去问一下公孙姑娘最清楚,何必胡乱猜测。”法渡方丈不置可否,但韦不平走在前,他也缓步跟上去。 走到半路,撞见邵天冲等人,韦不平问:“邵兄弟,你们自公孙姑娘屋里来么?” “是啊。” “她怎样了?” 邵天冲叹了一声道:“吐了一口血,面上气色不佳,正想请谷神医替她把一下脉。” 韦不平吃了一惊,道:“吐血?谷神医尚未走远,一鸣,快去将谷神医追回来,替公孙姑娘诊治一下。” 第73章 他远远见左一鸣经过,便叫左一鸣前去追回谷涵。 左一鸣应了,转身便小跑去了。 韦不平道:“我与方丈去探望一下公孙姑娘。” 邵天冲本想说公孙二娘将他们赶出房门之语,但终又未说出口,便跟着韦不平与法渡方丈向公孙二娘屋内走去。 推门而入,便见公孙二娘倚着床栏半坐,双目空洞无神,双手紧抓着薄被一角。韦不平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由吃了一惊,道:“怎地才过半个时辰,便成了这样?” 法渡方丈走上前,伸手在公孙二娘脉门上轻搭了一下,退开道:“无大碍。” “公孙姑娘,公孙姑娘!”韦不平唤了两声,公孙二娘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阿弥陀佛。尘世间最难堪破爱欲情痴,公孙姑娘是陷得太深了。” 韦不平一怔,道:“陷得太深了?” “谁陷得太深?”谷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进门便见公孙二娘一身的血渍,不由嚇了一跳,道:“怎么,杀了人自己也沾这一身血?是不是从未杀过人心中害怕?”他走上前也伸指搭了一下公孙二娘的脉门,只觉脉象细涩无力,道:“无甚大碍,悲伤肺,开一贴药以补肺金之气便可。” 铁娘子道:“她悲什么?她杀人又不是人家杀她。” 邵天冲也道:“二娘素来痛恨秋渐浓,杀了他应该是高兴才对,不过那一剑来得奇怪,我还未及细问,她便已是这般模样。” 谷涵道:“你们不是她,怎知她心中怎么想?我只是搭她脉象如实而论。” 韦不平问道:“公孙姑娘,今日之事,每人心中均存着疑团,此处亦无外人,究竟何故能否告知?” 公孙二娘抬一下眼睑,面上神情依旧茫然。 邵天冲想起手中仍提着离情剑,一手将剑身抬起,轻抹了一下,道:“二娘,这剑是从何而来?如此利剑,世所罕有。” “还给我!”公孙二娘忽地暴怒起来,伸手从他手上将剑夺过,险些儿划着他的手指。夺过了剑,她便小心翼翼地还剑入鞘。 “我只是问你一下,何至于如此?”邵天冲纳罕中带几分闷郁之意,不明白她何以对一把剑反应如此激烈。 “离情,离情!”公孙二娘喃喃地念着,忽地想起秋渐浓初次将剑交到自己手中的情形,如今方始感觉到他当时平静面容下的心痛何等之剧,不由得又怔怔掉下泪来。 “公孙姑娘,你如今不适宜再过度伤悲。”谷涵道。 公孙二娘环顾一下四周,众人虽都现关切之色,她却仍是觉得孤立无援。 “二娘,你那一剑是怎生刺中秋渐浓的?”东方明终于忍不住直接发问。 “我……” 韦不平道:“公孙姑娘,我们都看得出,那一剑刺出,他并未躲避反抗,实属意外之至。难道公孙姑娘原先就与他相识?” “我……”公孙二娘面对一双双灼灼目光,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 气氛正自凝肃尴尬间,又有人推门而入,确切说,应当是踢门而入。踢门而入的不是别人,却是韦明月大小姐,凌叶子随之跟了进来,看情形是没能拉得住她踢门之势。她一脸灰败,比公孙二娘也好不了几分,进门便狠狠地道:“公孙二娘,你还是不是人?” 韦不平见女儿来得不是时候,兼出言甚为无礼,愠道:“明月,这里没你的事,回房去!” 韦明月大声道:“回个屁!我有话要问公孙二娘!”她虽说素来也不算文雅,但毕竟幼承家教,粗话却从未说过,这时显是情急得狠了。她推开拉着她的凌叶子,冲到公孙二娘床前,质问道:“你别装出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你且问问自己还有没有良心?秋渐浓怎么对你,你却是怎么对他?他自周王府冒险救你,又为你入飞斧帮救凌叶子的爹娘,取得周王谋逆罪证,送入皇宫;为了替你疗伤,他险些儿耗尽真气力竭而死,可是你回报他的不过是一剑而已!”她一眼瞥见离情剑,悲愤地道:“你还是用他送你的剑杀了他!” 公孙二娘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离情剑,紧得恨不能将剑身攥成一团。 韦明月又道:“纵然他有再对不起你之处,也该弥补尽了,难道你的心当真如铁一般冷硬?他也不过是个人,他也是血肉之躯,能经得起多深伤害?” 公孙二娘抬了头,颤声道:“他……他现在在哪?” “你问我我却去问谁?难不成你觉得他还未曾咽气,要看到他死在你面前方罢休?” “不……我不……我只是想知道……” “我先是听闻爹广发英雄贴之事,便赶了回来。路上瞧见琴棋书画四处找他,宋琴和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便料到他多半是到不平门来啦,谁料得一路却听到人家说他死在你手中……你……他若是死了,我便杀了你替他抵命!”说罢,韦明月便掉下泪来,眼中恨恨的神色像要将公孙二娘吞进去一般。 公孙二娘又是一阵眩晕,喉头一甜,便知又要吐血,她强按着胸口,终于将那口血咽下去。 “明月,你在说什么?”韦不平本想阻止女儿胡言乱语,但听得此事与秋渐浓有关,便耐心听她说完,只是听完了仍觉得不知所谓,难于理解。 韦明月指着公孙二娘道:“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想知道应该问她,我从未见过这般恩将仇报的人。你们不都是正人君子么,怎地做出来的事却全是假道学、伪君子?哪个圣人教你们以德报怨是真君子的?你枉自说善恶分明,瞧不起秋渐浓那样的人,可是我韦明月更瞧不起你!” 公孙二娘颤声道:“我确实……确实该死,我……”一时凝噎,便无法成语。 “他现今也不知怎样了,他又不是铁打的,那一剑透胸而过,又流了那么多血……”韦明月骂得够了,也开始觉得身子软软的无力,不由自主便扶着床角。 韦不平见众目睦睦之下女儿说出这等有辱门楣的话来,不由得十分丢脸,一把拉过韦明月,喝道:“别闹了,回房去!你一个女孩儿家,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韦明月用力一甩他的手,冲了出去。韦不平回望众人目光,除了法渡方丈微阖双目,余人的目光便均带着讶异讥诮一般,令他如同芒刺在背。他长叹一声,挥了挥袖,像是要将尴尬挥去。 谷涵识趣地道:“韦兄,方丈大师,我们还是先行出去,免得扰了公孙姑娘休息。我先去开一贴药让人抓来煎了。”说罢当先走出去,韦不平也不言语,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门,法渡方丈道:“老衲理应告辞了。” 韦不平也不相留,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撑着脸将法渡方丈送出不平门去。 公孙二娘的屋内人也渐散去,铁娘子等几人见问不出什么来,索然无味地便离开了,只剩邵天冲与凌叶子在内。 邵天冲叹了口气,坐到公孙二娘床边,道:“二娘,我总觉得如今你与我是越来越陌生了,你有太多事我全然不知情。当然,你不愿说,我也不会迫你,可你也不能将一切藏在心中,徒然自苦。” 公孙二娘看他一眼,神色木然,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今儿全告诉你。” “我甚至不知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我只想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有什么。” 公孙二娘慢慢道:“我结识他时,你也知道。只不过真正与他扯上干系,还是去年凌姑娘被掳那事而起。”她看了凌叶子一眼,道:“那事你也清楚,还是你说罢。” 凌叶子面现尴尬之色,她毕竟是个闺中少女,何况生性腼腆,对那件事中许多话均觉难以启齿。一时说得吞吞吐吐,关键处跳跃过去,但邵天冲总算明白了大概,纵含糊处,也与凌叶子一般猜到了。凌叶子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不明白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到此处面红过耳,忸怩一会又道:“我上岸后,更不知你们去了何处,此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公孙二娘弓着双膝,将下颌搁在膝上,泪水怔怔地顺着面颊落下,痴痴道:“当初我是很恨他的,在天涯岛上的每一天,我都想杀了他,可是……可是他后来救了我,他毕竟于我有恩,我并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邵天冲道:“他说你去刺杀周王橚是真的?他去救你也是真的?” 公孙二娘点了点头。 邵天冲沉默半晌,又看她一眼,却就此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凌叶子上前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公孙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很难受?那不是你的错,秋渐浓做错了事,总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你不杀他,将来还是有别人会杀他,你不必为此内疚。” 公孙二娘猛地摇头,泣道:“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凌叶子见她哀恸,心中甚是难过。 “我……我不知道。”公孙二娘垂下头去,心中又是一痛。无形中总有人紧紧揪着她的心,将之悬挂于半空,那种滋味足令她痛不欲生。 张裕这一死,便耽搁了好几日行程,这日安置了张裕的后事,邵天冲等人总算是决定要返回姑苏了。 临行,裘好说要上街买些东西,众人估摸着总是买些零食,便在不平门内候着。 裘好这一去半日余,左等不来,右等仍是不来,邵天冲便道:“我去找她。” 周超道:“我也与你同去。” 于是两人一同去登封大街上分头寻找。邵天冲在大街上转悠着,过了一个转角,险些与一人撞上,定睛一看,那人也是与他一般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竟是卫渡天。 第74章 他这一喜非同小可,险些儿失态,跨上前一步,扶着对方双臂笑道:“卫大哥,这许久不见你,可真是想煞我了。” 卫渡天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正要找你,便见了你。” “你要找我?” “正是,我本是跟踪一帮子人,没想却跟丢了几个。便想先去找你商议此事再说。” 邵天冲诧道:“倒是奇了,大哥跟踪谁来着?怎么此事又与我有关了?” 卫渡天四下张望一眼,将他拉到角落,神色凝重,道:“兄弟,你们一行人中,可有一个叫周超的?” “有啊,慕仁山庄裴庄主的得意弟子,一路都随我们来的。” 卫渡天缓缓道:“那就是了。我今日无意听闻消息,这人与飞斧帮竟有往来,说道商定了一计,要飞斧帮的人帮他杀一人,并嫁祸于那人。” 邵天冲变了颜色,道:“卫大哥,此事可不是玩笑的。” “我哪有闲空与你开玩笑?我便是一路跟踪飞斧帮那些人来到登封,一行十三人,穿过小巷时竟走丢了四个,我便知不妙,撇了他们想先来找你。周超此人,极端不可信。我虽不知他何时结识飞斧帮的人,却知他一直怀着鬼胎。” “到底他要杀谁,嫁祸何人?” “也是你一路同行的同伴,叫裘好,听说是个有些疯疯傻傻的女子。” “裘好?”邵天冲失声惊叫:“完了,快找,她说来登封街上买东西许久未回了,我也在四处寻找呢!边走边说罢。” 两人加快步四下里找起来,卫渡天边走边道:“今儿一早他飞鸽传了讯,说道裘好不刻便出不平门,而且是独自一人,他已将证据置于她身上,只要飞斧帮将她做了,此事便干净利落,日后有人翻查她尸体,便知她与飞斧帮勾结,出卖朋友……” 邵天冲越听越震怒,道:“裘好不过是个傻姐儿,他竟连她也要设计险害,用心何其狠毒?可是他要险害裘好却是为何?” “这个我不清楚。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罪名撇清?” 邵天冲立时便想起十日前周超所谓有人飞鸽传书勾结燕王之事,心往下沉:“原来如此!”他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卫渡天,又道:“他如此处心积虑,却是为何?” “若不是有何事需要嫁祸,便是处心积虑要孤立你,铲除你身边的人。” 说话间,二人转过一家杂货铺转角,瞥见一条窄窄死巷,堆满垃圾污物。两人走进去,还未曾翻找,便发现巷底杂乱物事中躺着一人,蓝布衣裙,正像是裘好出门所穿。邵天冲惊怒地冲上前去,拨开那人头发,见面青唇白,鼻息全无,正是裘好。他呆愣良久,不由自主地蹲坐下来,心内百味杂陈:“如卫大哥所言,竟是周超设计杀了裘姐儿?他何时与飞斧帮勾结?又如何要杀这傻姐?”裘好虽然智力低下,但跟随他们这么久,终究不免有几分伤感。 卫渡天却比他冷静许多,检视尸首确无气息后,便在她身上搜寻起来,见她身上几个伤口,刃口不宽,却皮肉外翻,正是飞斧所致伤痕。再一摸,便在裘好身上翻到一个小布包,他一层层打开布包,便见薄薄一本册子,取出一看,竟是皓阳心经,不由得便抽一口凉气,叫道:“邵兄弟,你看!” 邵天冲凑上前,见那小册子蓝底黑字封皮,触手便是熟悉的感觉,果然是他丢失的那本皓阳心经原本。他呆愣半晌,翻了翻那书册,书中却飘下一张纸来,那纸上无字,却是一张地图,细看阡陌巷道纵横,其中一个红色圆点,绘的正是自不平门到这小巷的地图,落款处是一柄小斧。他喃喃道:“这张图便易解得多,是想说明飞斧帮在此约见裘好,想要说明裘好与飞斧帮素有往来,却不知怎地又给飞斧帮的人灭了口。” 卫渡天凝神思索,道:“周超此计本来是想将盗皓阳心经之事嫁祸于裘好,好令你们都怀疑她,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算不得是妙计。” “怎么?” “他想让人怀疑裘好,他知道裘好不识字,便以图画代替语言,上次信鸽之事便是想将你们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可是裘好若不识字,却盗这皓阳心经做什么?倘若她识字,又不必大费周章画这图来代替文字。不过有一节我十分想不通,想要让人怀疑裘好盗了心经,应该还可以另设他法,何必又要将皓阳心经仍放在裘好身上?那岂不是又将之交还到你手中?” 邵天冲答道:“有个很简单的原因,他得到皓阳心经之后,根本无法习练,这心经对他而言不过是鸡肋而已。自上次你提醒我好生放置心经与剑之后,我左思右想便多了个心眼,将其中紧要章节撕了几张下来。他得了这本书之后必是觉得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因此便想到此计嫁祸于裘好。” “原来如此。想不到邵兄弟如今也学会防人了。” 邵天冲叹道:“就算防着,也没料到人心之险恶更出乎我意料之外。” “周超此人绝不可信,邵兄弟——” “我怎么不可信了?”周超的嗓音响起,邵卫二人闻言立即转过头去,只见周超背光立于巷口,面容笼罩于阴影之中,看不清面上表情。 邵天冲定了定神,问道:“裘好是你勾结飞斧帮的人杀的?是你将皓阳心经放在她身上想要嫁祸于她?” 周超的面色似乎变了变,道:“是谁跟你胡说八道的?我跟裘好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更谈不上嫁祸于她!” 卫渡天冷笑道:“那么你听闻裘好的死讯,为何毫无所动,半分没有惊讶之色?” 周超一怔,道:“邵兄弟,你怎么听信外人的话,胡乱猜疑?” 邵天冲厉声道:“卫大哥说的话你怎么回答?裘好死了,你倒像是没事人似的,莫非此事完全在你意料之内?” 周超见邵天冲不信他的话,陡然指着卫渡天喝道:“这人才是奸细,他包藏祸心,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么?他便是飞斧帮的三当家!” 邵天冲呆了半晌,转头看着卫渡天。他虽没说话,目光中却充满疑惑之色。卫渡天见他神色,苦笑一声,心想:“看他神色,我是解释不清了。”他的难堪持续了极短时间,便恢复坦然道:“不错,我知道不可能永远瞒着你,我也不打算欺骗你。” 邵天冲仿佛被人迎头痛击一记闷棍,一时懵了。半晌他左右看看,竟不知信谁更好,心底一片迷糊:“卫大哥是飞斧帮的人?我虽与他相交不久,见面只有两次,可是我对他的信任尊重殊不下于任何人,可是他竟然连身份也瞒着我,而且竟然还是飞斧帮的三当家!那么他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我该信他还是信周超?”从他内心而言,原本是相信卫渡天多于周超的,如今情势逆转,他竟尔难以判断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卫渡天的身份的?别人都不知道,你居然知道他是飞斧帮的三当家,而且还从没告诉过我们。”邵天冲正茫然间,转头一瞧,却见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不知何时也已赶到这巷口,发问正是出自公孙二娘之口。她虽仍是憔悴抑郁的模样,但已强打起精神,发问言辞咄咄逼人。 周超一震,答不上来。 公孙二娘道:“那是因为你正如卫渡天所言,与飞斧帮素有勾结,所以我们不知道卫渡天的身份,你却知道!你原打算以信鸽的事嫁祸于我,又以皓阳心经嫁祸于裘好,不料天冲哥哥却不太相信你的话,是以你索性将两件事都栽在裘好身上!”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凌叶子走进巷子,颤声道:“裘姐儿……她……她果然死了!” 公孙二娘看了巷内一眼,拔剑喝道:“你别再骗人了,你骗裘好将皓阳心经放在身上之时,给韦海颜看到了,他当时躲在花丛中,你却没发现他。裘好不识字,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你送她什么好东西便收下了,是不是?” “胡说八道!”周超冷汗直冒,犹自想要争辩。 “怎么胡说八道了?你又想说是我捏造的是不是?此事不但凌姑娘与我一同听到韦海颜说的,而且你还可以回去找韦海颜作证。你总不会说,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想陷害你吧?” 周超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公孙二娘挥剑想要追去,眼前却是一黑,跑了几步居然没追上。卫渡天见状,身形一展,跟着便窜出巷口。邵天冲与凌叶子也跟了出去。 周超正发足狂奔之际,卫渡天已赶至他身后,掌风也已迫近他的背心,他心头一凉,身子向一侧倒下,就地一滚,甩手一枚细小物体向卫渡天射去。卫渡天不知是何物,稍一怔抄手接过,反手回射过去,正中周超手臂。他大踏步上前,喝道:“你还想往哪儿跑?” 周超却忽然瞪大了眼,眼珠仿佛要掉出眼眶一般,脸色在阳光下刹那间变得乌黑青紫,随即颈部抽搐一下,就此便咽了气。 邵凌二人刚刚赶到,便见此一幕,不由惊得呆在当地。这一变故连卫渡天也万万未曾料到,一时竟也茫然。稍倾,他第一个回过神来,上前蹲下探一下周超的鼻息,便知已断了气。他撕开周超的衣袖,见他手臂上所中的是一枚指甲大小的流星镖,,未曾全没入肉内的尖角在阳光下泛着紫蓝色幽光,显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没料到周超竟会带着这般恶毒的暗器,吸了一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他直起身来,转头对邵天冲道:“邵兄弟——” 却见邵天冲看他眼神寒冷,带着陌生的语调冷冷地道:“卫三当家,在下只是江湖末流,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还请慎重称呼。” 第75章 卫渡天在邵天冲的冰冷目光下一激伶,打了个寒噤。他突然觉得纵有千言万语亦不过是为自己砌词修饰,对邵天冲而言,那是什么都听不进了。他沉默良久,方道:“邵兄弟,你好生保重。”他转身离去,夏日暴烈的阳光下,他高大的背影竟透着几许冷清寂寥。 凌叶子望着邵天冲道:“你怎么这样对卫大哥说话?” “那我应该怎么对他说话?难道他不是飞斧帮的三当家?难道他不是一直在欺瞒我?枉我对他崇敬仰慕,料不到他竟也是别有用心!”邵天冲激愤地道。 公孙二娘慢慢走上前,道:“我也觉得你对他十分过份。他对你若有恶意,又何需用鬼魊伎俩对付你?你可知道,秋渐浓去飞斧救凌姑娘的爹娘时,若他横加阻拦,凌姑娘的爹娘至今还被困在飞斧帮呢。” 邵天冲又是一震,道:“秋渐浓去救人时就在飞斧帮见着卫渡天了?那你也早知道他的身份了?” 公孙二娘面对他的质问毫无愧意,迎着他的目光道:“是啊,我知道了,只是没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别有用心?” “你——” “卫渡天不说,就是知道一开口你便会这样,他心中有你这个朋友,才在意你怎么看他。没料到他帮了你这么多,你仍然是这样对他,半点没体谅他的良苦用心。你就是这么相信别人的。”公孙二娘语调冷淡,神情中有一种距他越来越远的陌生。 凌叶子亦道:“我也觉得卫大哥不是那种别有用心接近你的人。正如你所说,你一个无名小卒,他能图你什么?他救你在先,救我在后,皓阳心经和心剑是他赠给你的,那两件武林之珍他都视若无物,轻易便转赠给你,如此豪气岂是一般江湖中人可比?我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可是我只看他一眼,便觉得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不是你所疑心的那种卑鄙小人。” 邵天冲在二女言辞夹攻下几乎是说不出话来,他心内矛盾挣扎,默默地回想前事,便越发觉得自己错怪了卫渡天。 三人雇了两辆小推车,将周超与裘好的尸首带回不平门,一路无言。回到不平门,众人见又死二人,又听他们说了经过,无不是震惊不已。铁娘子等三人见一路行来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不免心中恻然,均洒下泪来。虽然周超自作自受,但众人还是将他尸首焚了,用坛子安放起来,拜了几拜。 韦不平听闻此事,却是叹了一声,道:“周超这年轻人,时时给人急功近利之感,未料到落得如此下场。”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摇头便离开了。 月下,只剩八人坐着,凌韫的眼睛已能模糊视物,虽不如以前,但终究是能看见了。周超从小长在慕仁山庄,也可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如今竟这样去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伤感惋惜。 “近日来变故再三发生,令人措手不及。”东方明道。 铁娘子面上也现出从所未有的幽然神色,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那日周超拿了信鸽传的画来,画上尚有十一人,如今却只剩了八人。” “周超何时勾结飞斧帮,他的目的又何在?真是令人难以索解。”胡昌明道。他的疑问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问,只是却无人能给予解答。周超已死,再也不能活转来回答他们了。 东方明埋怨道:“都怪那个卫渡天,冒失地杀了周超。” “怎能怪卫大哥?是周超以歹毒暗器偷袭他,被他回射过去的。卫大哥怎知那暗器上淬了剧毒?”凌叶子嗔道。 东方明也自觉说得有些无理,只得闭了嘴。 银白色月光冷清地照着大地,夏虫在草丛中轻快地振翅而鸣,韦夫人种植的昙花在月夜嫣然轻绽。昙花素有月下美人之称,欲滴的花瓣沾着在夏夜露珠,玉一般的幽幽色泽、悄然浮动的暗香,均令人有醉死花下的冲动。公孙二娘坐得离众人远远的,伸指轻触一下,却又怕惊了它的绝世丰华。她眼前的昙花随夏夜轻风摇曳生姿,渐渐却幻出一张远离俗世般的清绝笑脸,转眼笑容消失,便只剩那回首时绝望的一眼,她心中如被寒冰狠狠炙了一下,紧缩起来。 “二娘!”有人在叫她名字。她回首时,所有的人均已散尽,她竟毫无所觉。东方明在月下看着她,满面的虬髯却看不出面色。 公孙二娘强笑了一下,道:“他们都回屋了?你怎地还不去睡?” “你一个人傻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事,我坐一会就回去。” 东方明不动,仍是站着看她。 公孙二娘有几分诧异,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难不成要陪我?” “陪你不行么?” “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静一会就好。” 东方明道:“近来你自己也变了许多,跟你说话,都觉得别扭起来。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经常吵架。” 公孙二娘笑一下:“你这人倒是奇怪,难道爱吵架?我现在这样不好么?从前天冲哥哥总骂我没半点斯文。” “现在不像你了。铁娘子和胡昌平天天吵架拌嘴,他们还不是一样相处得好?” “那怎么一样?他们俩只是碍着世俗,不能在一起罢了。”公孙二娘轻叹了一口气。“铁娘子心中顾忌太多,她总觉得一个寡妇应当守节,不应改嫁。” 东方明道:“其实傻瓜也看得出,老胡对她是不一般的,否则关山万里陪着她从塞外来中原,无论到哪里都不离不弃地干嘛?” 公孙二娘道:“千古以来,都颂扬节烈女子,也无怪铁娘子跨不出那道门槛。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嘿嘿,死了老公的女人就该殉夫,那死了老婆的男人怎地都不去殉妻?” 东方明一怔,奇怪之至:“你怎么记得这诗?”在他印象之中,公孙二娘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的。 公孙二娘一怔,闭了嘴。一时便想起秋渐浓教她这诗时她极端反感,当时她曾说:“贞妇殉夫,若是情深意重的,殉情也就罢了,若是为了贞烈去殉夫,那不过是礼教下的牺牲品罢了,世间最愚蠢的莫过于此。”秋渐浓当时便笑道:“你若死了,我也跟着你殉情。”当时说那句话调笑多过正经,此时回想起来,即便在调笑的言语中,他的深情也是丝丝缕缕萦徊心头。 当时秋渐浓又道:“其实禽鸟之中,鸳鸯是不会殉情的,唯有天鹅总是成双成对生存,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会在尸体上方盘旋不去,哀伤至死。”公孙二娘听了,不由心生向往之意,说道:“这么痴情的鸟儿,日后我也想看看。”秋渐浓道:“滇池周边生活着许多天鹅,滑翔于水面时姿态极美,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块去看。” 公孙二娘正痴痴地想着,东方明的声音已打断她的思绪,道:“二娘,夜深了,回屋去吧。”他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她一惊而醒,本能地一缩手。 东方明一怔,心想:“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公孙二娘站起了身,道:“你也回屋去罢。” “二娘。” “嗯?” “我有话想跟你说。” 公孙二娘诧异起来,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十分不解:“有什么话你说吧,今晚怎么怪异起来?” “我想照顾你一生。”他冲口而出。说出来似又觉后悔,不由得懊丧地偏过了头,不敢正视她。 公孙二娘愕然道:“你在说什么呢?不明不白的,糊涂了吧?” “我没糊涂,我一直没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邵大哥,我们都看得出来。我自问怎么也比不上他,所以从没敢说。”他眼中瞧不见公孙二娘,胆子便大了起来,鼓起了勇气道。 公孙二娘心中升起一股滑稽想笑的感觉,问道:“那么现在你怎么又说出来?” “我……我……最近变故太多了,我总觉得时时有分离之感,我想邵大哥与凌姑娘已成定局,你也该放下了。现在若不说,我怕以后也没勇气说出口。” 公孙二娘沉默片刻:“我实在……说实话我不明白你怎么想,我一点都没感觉。其实我们一直吵吵闹闹的,像兄弟一般,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不好,我没当你是兄弟。也许我是个粗人,表达不出来,可是我……” “你回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我想要知道你心中怎么想。” 公孙二娘立定脚步,看着他道:“你知道我和秋渐浓是什么关系么?” “我……我听凌姑娘说了一些,知道一些。” 她冷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够清楚吧?我已经……已经不是黄花姑娘了。” “我知道,凌姑娘没说,不过我也猜到了。”他有几分难堪地道。 “既然知道,你还说这样的话?你是同情我,还是可怜我?” “不不,我没这些意思,我……” 公孙二娘冷冷道:“我不需要别人施舍的一份怜悯。” “我没这样想过,我觉得你一直是清清白白的,是他玷污了你,并不是你的错。” 她颤了一下。 东方明踏上前一步,急道:“我真的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你相信我。” “可是你不懂我。”她退了一步道:“你现在对我说这话已经太晚了。” “为什么?” “我心中放不下两个人。” “你还是忘不掉邵大哥?” 她闭上了眼,一任泪珠从长长睫毛上落下,轻声道:“这一辈子,我都忘不掉他。 第76章 我现在才知道,我还不如一只天鹅,我……我连承认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她睁开眼,脚下有几分虚浮,艰难地走回自己的屋去。她口中的“他”与东方明所想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东方明并没有听明白。 东方明茫然地站在月下,只觉自己捏了一手心的汗。 正文第十九章孽情难消 第二日,韦不平收到消息,说道周王被贬一事确属秋渐浓所为,是他将取自凌韫身上的燕周二王勾结罪证亲自送进皇宫,韦不平由此便极为诧异,难以判断此人行径。 第三日,韦不平正监督弟子练剑,张一啸忽来通报:“师父,门外有人要找邵兄弟,是个小姑娘。她说她叫邵天星,要找她哥哥。” “我怎么没听天冲说他有妹妹?”韦不平皱眉。 “去问问就知道了。” 邵天冲听闻此事,喜出望外。一年来时时处于不安之中,扰人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他也曾数次想过邵天星为何没去开封找他,但细想多半是因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而错过。邵天星与湘湖并非武林中人,应该不会有何意外发生,他既知她们仍在世上,便打算此次回姑苏再找寻她们,谁知邵天星竟千里寻到不平门来。 迎到不平门外,见一个淡绿衣衫的少女戴着斗笠,遮了面容,正立于道旁。 “你是——”邵天冲疑惑地问。 那少女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粉色俏脸,稚气未消的脸上同带着疑问之色:“你是邵天冲么?” “是我。” “我是邵天星,你是我哥哥?” “是——”邵天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几乎难以肯定这少女便是他失散十多年唯一的亲人。 “哥哥!”邵天星哇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邵天冲觉得身子一热,亲切之意油然而生。虽然他并无确实证据证明邵天星是他亲生妹妹,但血缘之亲所产生的天性却是任何障碍都隔不断的。 “乖,别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邵天星抬起脸,抽抽噎噎道:“我与湘姨去开封找你,可是……可是找不着你。后来我们就回了姑苏。上个月,有人去我们家中,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是他杀了湘姨,湘姨紧抱着他双腿,叫我跑,我不停地奔跑……他朝我射了几支梅花针,不过我还是跑掉了,你看。”她弯下腰去,撩起裙裾,露出一截青紫肿胀的小腿。 邵天冲吃了一惊:“那针上喂了毒?” 邵天星道:“我知道,我去医馆看过大夫,大夫都说不知中的什么毒。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离开姑苏后,一路打听,半道终于听人说起你的名字,说你在郑州登封,我便来了。我不认识路,走了好久……”她说着又哭了起来,瞧她模样,虽然与凌叶子等少女一般年纪,但看上去却天真幼稚,多半是自小由湘湖照顾,不与外人接触之故。 邵天冲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带回不平门。韦不平看了邵天星腿上的伤口,搭一下脉道:“这看来像是一种慢性蝎毒,这种蝎子产于滇南,十分少见。毒性发作缓慢,可以从伤口渐渐蔓延至心,邵姑娘现在的毒伤还未蔓延至心,应该还无性命之忧。”他取出一只小瓶递给邵天冲道:“这是谷神医所制的红顶解毒丸,可解百毒,你给邵姑娘每日服一粒,连七日应该可以祛除蝎毒。” 邵天冲接过谢了,转头看看邵天星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杀你?” 邵天星茫然道:“不知道,那人我不认识,三十多岁,相貌很普通。当时我很害怕,完全没想到别的,只是拚命地逃跑。湘姨为了救我,已经给他害死了。”说罢,又抽噎起来。 邵天冲带着她回屋,一时心事重重。他原以为邵天星并非江湖中人,绝不会发生意外,如今看来,事情颇为出乎他意料之外,只是不知道邵天星被人追杀之事是否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凌叶子等见了邵天星,都是十分亲热。邵天星柔顺乖巧,看来便是天生一副招人喜爱的模样。只是她对于邵家血案之事所知甚少,问来问去也不过就是湘湖说的那一段而已。 邵天星腿上的伤七日之后便不再青紫肿胀,只是伤口拖的时日久了,有些感染迹象,溃烂处尚未痊愈。韦不平找大夫给她开了些外敷的药,继续外敷创口,这一耽搁又是月余。 这日,邵天星解开腿上绷带,见伤口收敛,只留几个红色疤痕,微笑道:“终于好了,已经可以行走自如了。” 凌叶子笑道:“只是留几个伤疤,未免不好看。” 邵天星道:“在腿上呢,有什么关系。” 正谈论间,听说谷涵来了,众人便同去会贤厅打个招呼。谷涵见邵天冲突然多个妹子出来,不免有些诧异,笑道:“天上还会掉个妹妹来,怎么你从未提过?”他与邵天冲已有几分熟稔,便随口开句玩笑。 邵天冲道:“其实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我们之间是否有血缘之亲。”于是将寻亲之事简略说了,又道:“天星前些日子中了蝎毒,韦掌门给她服了你的药,果然好得甚快,寻常大夫都不知中的是何毒。” “全好了么?”谷涵问,顺手去搭一下邵天星的脉,道:“我瞧瞧。”过了一会,他神色有异,手指并未移开。 “怎么了?难道毒并未全解?”邵天冲紧张起来。邵天星却并无畏惧之色,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谷涵,一脸天真烂漫。 谷涵搭了半晌,脸上微现尴尬之色,道:“邵姑娘多大了?” “十七了。”邵天星答。 “哦。”众人听他问起邵天星的年龄来,不由奇怪。 韦不平笑道:“你不是想找媳妇吧,你家中儿子可已然娶妻了。难道想给邵姑娘介绍人家?” 邵天星的脸色顿然便红了,低低垂下了眼睑。 谷涵松了手,在邵天冲耳边低声道:“你妹妹有……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邵天冲神色紧张,只道余毒未清。 谷涵又动了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一向喜欢开玩笑,说话直爽,这般神情从所未有。 韦不平道:“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若是余毒未清,那必是你的药不灵光,你可得负责医好邵姑娘。” 谷涵将他往旁边一推,道:“一边去。”悄声对邵天冲道:“你妹妹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可是她的样子显然还未许配人家,这话若……若传出去,可是极不妥当。” 邵天冲登时便跳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若对方是个寻常郎中,他便要直斥其胡言乱语,但谷涵却是江湖中第一名医,这种事如何会断错?他神情尴尬狼狈,一时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他们二人面色怪异,均好奇起来。 半晌,邵天冲对铁娘子道:“尤姐姐,你们且先回去吧,我和谷神医有些话说。” 铁娘子怔了一下,应一声,与胡昌平、东方明先行离去。 凌叶子道:“我和公孙姐姐也走了。” 邵天冲道:“你们先留着,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你们跟天星说。” 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一怔。 韦不平见有些不对,屏退弟子,问道:“我也暂避一避罢?” 谷涵点点头。韦不平离去后,偌大一个会贤厅便剩下他们五人。邵天冲沉着脸,问道:“天星,有些话你要如实对大哥说。” 邵天星见他面色严肃,便也不安起来,问道:“哥哥问我,我自然说实话。可是哥哥脸色好难看,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邵天冲想了半天,仍是问不出口,只得求助般看着谷涵。谷涵咳了一声,道:“邵姑娘,你可曾许配人家了?” 邵天星面上又是一红,低声道:“谷神医莫非真是想……天星还未曾想过这事。”她心无邪念,想着便说了出来。 凌叶子诧然道:“谷神医当真想说亲么?” 谷涵苦笑道:“我说什么亲呢,邵姑娘自己心中应当清楚,邵姑娘若是已许了人家,那便早些准备一下过门罢,不然……不然过几个月,便看出来了。” 邵天星茫然道:“什么看出来了?” 谷涵又咳了一声,道:“邵姑娘年纪尚轻,大概还不太解人事,你有了身孕,你自己不知道么?” 一言既出,屋内除了谷涵与邵天冲之外的三人均是惊得愣在当场。邵天星低下头,轻掩着腹部,低声道:“真的么?”脸上神情居然惊讶外还有几分羞涩与喜意。 “你在姑苏曾许过人家?”邵天冲问。 邵天星摇了摇头。 “那怎么会这样?”邵天冲的脸已由红转青,殊为难看。 “我……” 凌叶子见邵天星怯怯的模样,扶着她道:“天星,你慢慢说,别吓着她了。” 邵天冲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便要骂出“丧德败行、不知自重”的话来,但想起邵天星已是他唯一的亲人,失散十余年方能重逢,不由又心软下来,只是重重叹一口气,一语不发。 公孙二娘道:“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懂什么。” “孩子?她连这等事都做出来了……”邵天冲一时噎住,说不下去。 邵天星轻咬着下唇,怯生生地道:“我初到郑州那一天,在效野救了一名受重伤的人,当时他晕倒在地,伤的很重,流了很多血,我见着害怕,上前看看他尚有气息,便将他带到客栈住下。然后……”她住了口,看她脸上隐隐的潮红,四人自然便明白了。 邵天冲冷笑道:“伤的很重还有心思……这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你年幼天真也罢了,可是怎能……真是太不自重了!” 第77章 邵天星抬起头道:“不,他是好人,我相信他伤好了便会来找我的。” 邵天冲气不打一处来:“你跟他相处多久?这般容易相信他是好人?” “三天……他原是伤的很重,第三天上,他清醒过来,头上烫得厉害,我想多半是伤口感染发热,便去替他敷上湿巾。然后……然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邵天星断续地说道,“我醒了之后,便不见了他。他伤的那么重,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言下竟颇为那人担忧。 邵天冲险些晕过去,问道:“三天你就糊里湖涂失了身?简直……那人若是死了,或是永远不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他虽然没说过什么,不过我相信他是会来找我的。” 凌叶子与公孙二娘对视一眼,也觉此事的确发生的难于接受,虽然邵天星看来是毫不懂事,但发生了这种事,除了说她轻率之外,确实无法说什么别的。凌叶子道:“天星,你怎么轻易相信人呢?你怎么也该拒绝他才是,这可如何是好?” 邵天星怔了一会,道:“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我从来没和陌生人相处过……我不懂。”她低下头去,觉得自己面上滚烫,“当时我闻到一股香气,很淡很淡的,然后我就……就……” 谷涵道:“莫非是那人故意下了春药?” 邵天冲越听越怒,一掌“啪”地拍在身边几上,将茶几震得跳了起来。 邵天星急道:“他不会的,他伤的很重,哪有心思……” “有多重?伤的那么重怎么不死?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 “那他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 “嗯。”邵天星低应了一声。 凌叶子轻叹一声:“天星,他若是不来找你怎么办?他有什么信物留给你么?” 邵天星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方雪白锦帕,道:“他受伤时手中握着这块帕子,掩在伤口上,后来我替他重新包扎了,走的时候他没带走这块帕子。”那锦帕上沾满陈旧血痕,居然一直未曾清洗。可想而知,邵天星心中对那人竟一直念念不忘,连一块沾了他鲜血的锦帕也不愿洗去。 公孙二娘接过那锦帕,展开一看,见一角绣着一枚深黄色的银杏叶,登时脸色煞白,手一松锦帕便掉落在地。凌叶子莫名其妙地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并未看出异常,问道:“这锦帕上什么也没有呀!” “他……他……”公孙二娘颤声道,“是他!” “什么是他?你知道是谁?”邵天冲压抑心头怒气问。 公孙二娘仍是颤声道:“秋渐浓!” 凌叶子惊道:“不会吧?他杀人之后留下的锦缎不是都绣着枫叶么?这是片银杏叶子,不会是他吧?” 公孙二娘缓了口气,问道:“天星,你遇见他是哪一日?” 邵天星道:“是上个月初九。” “真的是秋渐浓来不平门的那一天!”邵天冲连发怒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觉全身有虚脱的感觉。 谷涵不好说什么,只是连连摇头叹息。 凌叶子道:“未必是他……” 公孙二娘道:“一定是他,这锦帕我认识,就是许书音的绣工。” “那这银杏叶……” 公孙二娘看着邵天星,难堪之极,低声道:“天星,你先回房去吧。” 邵天星道:“可是……” 公孙二娘柔声道:“乖,我相信他会来找你的,你回房休息去吧。”这句话果然灵验,邵天星羞涩地一笑,便低头离开了会贤厅。 “你还说他会来找天星?他来找她我也不能把妹妹嫁给这种禽兽!”邵天冲怒道。 凌叶子看着那锦帕上精致绣工,银杏叶宛然欲动。她又转头看了看公孙二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公孙二娘低声道:“从前他的衣角锦帕都绣着枫叶,后来改成银杏叶,因为……因为他说银杏树又叫公孙树。”她轻触那片银杏叶,锦缎柔滑,触手间仿佛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她心中百般滋味难言,不知道是痛、是怨还是伤,但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邵天冲定了定神,道:“此事只能有劳谷神医开几剂药,先打掉那个……那个孽种再说。” 凌叶子惊道:“打掉?看天星的模样必定不肯,再说这也太残忍了些——” “不残忍能怎么?难道任她一个未婚少女生下这没爹的孩子?她不肯也得肯,你们帮我灌她喝下!”邵天冲怒道,一拂袖,转身走出会贤厅去。只听谷涵在背后提着嗓子道:“这件事我管不了,但总也得要邵姑娘自己愿意才行,不然岂不是造孽?”他也不理,径自向前走着。 邵天冲行至邵天星门前,站了良久,细想好了该说的话,努力平定情绪方敲门而入。邵天星坐在屋内,背对着他,显是心中还有些别扭,不愿理他。邵天冲见此情景,又有几分怒火中烧,但终于是忍了,尽量放柔了语调道:“天星,今日是哥哥不好,不该对你那么凶。” 邵天星终究天真,听他语气柔和,心中便消了气,悄悄背转了头看他神色。邵天冲假作不知,仍是柔声道:“你是我的亲妹子,十多年来,我都没好生照顾你,你若做错了什么,也只怪我没教好你。你年少无知,不知这世间人心险恶,有很多人并不如外表一般善良,常对人存着坏心眼……” “我相信他不是。”邵天星转过了身来,抬着圆亮的眼睛道。 “天星,你对他了解多少?他是个丧心病狂、杀人如麻的恶人,你知道么?不但如此,他还伤害了许多跟你一样的姑娘——” “不,我不要听,你撒谎!”邵天星掩住了耳朵,执拗地摇头。 “天星,你听我说。”邵天冲上前拉下她掩着耳朵的双手,道:“一会谷神医开药给你吃,你乖乖吃了药,把孩子打掉,这事儿从此便没人知道了……” 邵天星猛地推开他,刷地立起:“没人知道我自己便不知道么?那是我的孩子,我不管,就算他是坏蛋,是恶人,我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不要吃什么药!” 邵天冲道:“你……你这般不听话,将来苦的可是你自己,你会后悔的。现下你只管任性,可你将来还有数十年人生,你怎能面对人家的流言蜚语?你怎能告诉你的孩子他爹爹是谁?你——” “这些我都不爱听,我既决定了,便有我自己的主意,哥哥要是逼我,我会恨你一辈子!”邵天星跺着脚叫道。 邵天冲见她固执已极,竟无法再劝下去,他一时满心的烦恼,转身便走出门去,迎面撞上凌叶子与公孙二娘回转,竟也不打招呼,便扭头走了。 凌叶子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叹一口气,也不追上劝慰,知道以他的个性此时不宜再多言语。自邵天星来后,她与公孙二娘便同住一间屋,二人回了屋内,公孙二娘亦是闷闷不语,凌叶子忧心忡忡,托着腮自想着心事。 公孙二娘心中却一直在想:“他怎能做出这种事来?从前他是这样的人,难道现在还不改这习性?当时他明明已伤重垂危,怎能还有心思……天星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又怎么办?……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尚在人世,倘若还在,却又在哪里?”她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思绪便跳跃着从邵天星想到秋渐浓的生死,从伤心怨愤转而担忧秋渐浓的安危,渐渐便只想着他是否还安好了。 凌叶子看着公孙二娘茶饭不思地坐在窗下发怔,自也心情不佳。直至天黑得透了,她上床抱着双膝半倚床栏,却怎么也无法合眼。 公孙二娘心中盘桓了千百个念头,忽地想到了一个地方:“折柳居,他不知会不会去那儿?”她登时便跳了起来,也不打招呼便要冲出门去。 凌叶子见状,鞋也来不及穿,便急急追了出去,叫道:“公孙姐姐,公孙姐姐!这半夜的你去哪里?” “我去找秋渐浓。” “你去找他?找他做什么?再说你又怎知他在哪里?” 公孙二娘转过身道:“我总能找到他的。我找他回来娶天星,无论怎样,他做错的事总得担负上责任,怎能就此误了天星的一生?” 凌叶子呆了一下,看着她疾奔着远去的身影,竟不知她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呆怔着立于月下,却听邵天冲在背后问:“刚刚是二娘么?她又做什么去了?”却是他听闻声息从屋内走出来,显然也是难以安寝。 凌叶子转过头叹道:“公孙姐姐说她去找秋渐浓,要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负上责任。要他娶天星。” “她胡说什么?”邵天冲亦觉不可思议,“我怎么也不会让天星嫁给那种人。且不说他是好是坏,也不管我怎么看他,单以他身份而论,仇家遍天下,说不准哪日便成为他人刀下亡魂,我怎能让天星跟着他过那样担心吊胆、安危难测的日子?” “天下之大,总有处是别人找不着的。只要他愿意洗心革面,为了天星从此做个普通人,隐居起来,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邵天冲冷笑道:“你们想的倒是挺美,要秋渐浓从此弃恶从善做个普通人,还要他甘心娶天星,那不是跟上天摘星一般?简直痴人说梦。” 凌叶子凝目道:“也没什么不可能,以他的个性也许不会这样,可是有个人一定能让他做到。他为了她,甚至不惜冒险去飞斧帮救我爹娘,又将周王罪证上呈天子,可见他为了这个人,是什么都肯做的。” “你是说二娘?” 第78章 他皱起眉来。 凌叶子不语,邵天冲却渐渐茫然起来。如果公孙二娘真能劝服秋渐浓,他又该当如何?放下成见安心做秋渐浓的大舅子?这简直是他一生从未想过的荒唐之事。 折柳居的夜,恬静宁谧。绕着折柳居的那条小河静静漾着每一个如此撩人的秋夜,然而今夜无星无月,苍茫天幕中,低黑的层云将最后一缕星光掩盖,竟不允它照亮无眠的人。天便浓重得要压下来一般。 急剧的敲门声划破静夜,许书音披着外衣皱眉打开门,只道是个夜间迷途投宿的路人。她正想出言斥责,却见月下失魂般的人影似曾相识,她将门开到了边,借着院内廊下的风灯微弱的光,方能看清公孙二娘幽灵般的面容。她整整呆了半柱香时分,两人就这么静峙。 “公孙姑娘,怎会是你?你快走吧。”她将公孙二娘往门外推着。 “我不走,我来找秋渐浓的。” “我求求你,不要再找我家公子了好不好?他只剩一口气了,难不成你非见他死在你面前才罢休?”她微颤的声音带着几许愤怒与祈求之意。 “我……” 许书音“扑通”一声便在公孙二娘跟前跪下,道:“公孙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从没忘记,你若是不解气,索性杀了我罢了,今日我只要有一口气,便不能让你进去。” 公孙二娘心中酸楚,说不出话来,慢慢弯下腰想要扶起许书音,怎奈她跪着一动不动,便如生根一般。 折柳居内,秋渐浓恍惚地睁开眼,低声道:“画意,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叫我?” 随侍在侧的岑画意答道:“公子,你听错了,这大半夜的怎会有人叫你?” “我总觉得听见她的声音……我觉得她离我很近。” “公子,你又在做梦了,胡思乱想的,还是睡罢。那丫头心肠恶毒的狠,就算来了也不过是想害你。” “没有……我没做梦。”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亮公孙二娘的面容,清晰照见她闪电般惨白的神情。许书音低垂了头不去看她,依然是跪着。 “你起来吧。” 许书音抬起头来。 “书音,你怎么还不回来?”院内魏棋风已经在诧异地问。“天要下雨了。” “嗯,这就来了。”许书音慌张地站起身,退进院内,低声道:“你快走,宋大哥和画意知道了会杀你的。”她慌乱地掩上门,进了院子。闪电又一次划过,伴着隐隐闷雷之声,秋夜的这场雨来的好生奇怪匆忙,瞬时便瓢泼也似地倾注下来,倒似盛夏的雷雨一般。 “画意。”秋渐浓唤了一声,便用手肘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 岑画意匆忙地擎着灯走上前:“公子,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出去,我感觉她真的来了。”他低声道。 “公子!”岑画意的泪水止不住便流下来,“她就算来了又怎么样,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扶我出去。” “我出去看看。”岑画意拭着泪走出去,见许书音立在门外,脸色甚是难看。 “她真的来了,就在门外站着。”许书音显是听见了屋内的对话,低低地道。 岑画意一震:“莫非他真的能感觉得到?”许书音便苦涩地一笑。岑画意下了半天的决心,终于还是向院门跨去,许书音撑起一把油纸伞跟了上前。 院门打开,公孙二娘果然还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外,一任雨水狂乱地肆虐她的长发,身上单薄的衣衫湿湿地勾勒出楚楚的风情。岑画意恨恨的目光在灯光之中射向她,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岑画意的眼神早将她分割成一块一块。 “公子想要见你。你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半晌,岑画意终于冷冷地说。 “……”公孙二娘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她疑惑的神情已代她发问。 “他就快死了,那不是你想见的结果么?”岑画意恶狠狠地道。 公孙二娘没说什么,便从她们身边奔了进去,推门而入。进了屋,她的脚步便轻缓了起来,直至她颤抖地拉开床前的绣帘。屋内燃着两支蜡烛,明灭不定地照亮床上的人。秋渐浓闻声挣扎着半坐起身,原本清亮的双瞳之中散乱无神,昔日逸兴横飞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丰润的面颊微陷下去,形容枯槁,唇边是一片惨淡的白色。 公孙二娘走上前去,细细看着他的脸,心便绞痛了起来。她想要哭,却偏生喉头哽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眼泪也干涸了一般,只是无声地在他床边跪了下去,伸过一只手去轻轻抚着他的脸庞。触手之间,却没有温暖和弹性的感觉,冰冷得不似生人。他连双眼都睁不动似地,朝她泛出一丝笑意:“你还来做什么?”语音陌生,笑容黯淡。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出话来,心口一阵一阵的疼,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蜷缩起来,另一手便紧紧捂着胸口,痛得面色青白。 “我还没死,你是不是有些失望?”他声音极低,气若游丝。 “不是。”她终于能说出话来,“我来看你,我真的是想来看你。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她痛不欲生,紧紧咬着牙关,一直将牙缝咬出血来。 “这不是你想要看见的么?你是不是有些遗憾,我怎么还没断气?” “我……”她除了这个字,已说不出别的,只是抬起了眼,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握着他的手,紧贴在自己冰冷的唇上。或许是她身上的颤抖传到他身上,他空洞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一些,原本枯寂的心也开始感觉到一丝丝的酸楚。 雷鸣电掣中,两人的气息那么接近,空气却那么肃冷。 “我真的是想你,我想来告诉你,我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才明白痛的感觉可以如此真切、如此的深,深的让我宁愿那一剑是刺进自己体内。”她颤抖地说道。 秋渐浓刹时间便崩溃了,为了这句深情的话语,他宁愿付出生命乃至于一切,纵然是虚言又何妨?他伸出左手,去掠开公孙二娘贴在面上的湿透的乱发,她便抬起了双膝坐到床沿上,紧紧地抱着他。 “妹子。”他销魂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一时所有的激情便迸发出来,泪水长河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她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脖子。 “你不再恨我了么?” “不恨了,其实我早就不恨了,只是我始终强迫着自己去恨你而已。这辈子,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是不是真的?”他轻轻推开她,眼中闪着喜不自胜的光采,双眼霎时便明亮起来,连双颊都隐透着晕红之色。 公孙二娘用力点点头。 岑画意自虚掩的门外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冷冷地上前道:“公子该吃药了,这药热了好多遍了,你一口都没吃下。” 公孙二娘道:“你搁在桌上,让我来。”她站起身去,岑画意站着不动,直待她走近,将药碗放在她手中。 岑画意道:“你劝他将药吃下。”转身便走出去。她面无表情,眼光却交织着错综复杂的情绪。 公孙二娘端着药碗在床边坐下,尝了一下,药温热适中,说道:“画意很细心,药都是热得正好入口。”她一匙匙喂着秋渐浓咽下,瞥见他扶着药碗的手,在她记忆中原本是修长稳定,此刻却只见瘦削的手指和苍白突出的指节。一滴泪水滑下,滴落在药碗中。 秋渐浓看着她将药碗放下,对着她凝视自己的双眸,低声道:“你为我掉的这一滴泪,便胜过我所拥有的一切。” 公孙二娘痴痴地听着他说道:“第一次我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掉了一滴泪,却是为邵天冲掉的。当时我想,这世上便没有人会为我掉一滴泪,纵然有,也都是虚情假意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不相信这世间的女子,我一直认为,除了我娘之外,所有的女子都是不清白的,都是会骗人的。所以在我身边的女子,从不留过第二天。而且,在我身边的只会是处子,至少她们身体是清白的。|qi|shu|wang|至于她们心里是否清白,我从来不去想。” 公孙二娘微惊,心中升起一种怪异莫名的感觉,道:“你的想法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么偏激?既然你不相信世间的女子,为何又要将我留在你身边?” “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第一个让我相信世上还有人性的人。若不是你的阻拦,我也不会看到棋风和书音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也不会相信世上还有真心相恋的人。在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有人像你这般,可以为了他人、甚至是素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 公孙二娘道:“那是偏见蒙蔽了你的心,很多人都会为朋友、为亲人、为所爱的人牺牲自己,只是你从不用心去看,你眼里的世界总是一片灰色的。” 秋渐浓轻叹道:“也许你说的对。其实我很羡慕邵天冲,他有你,还有凌叶子,你们都可以为他牺牲自己,可是我对别人的好,却只换来背叛与欺骗。” 公孙二娘想起天涯岛上酒醉后的言语,不由想:“他是在说谁呢?”她问道:“你在说你的妻子?” 秋渐浓静了一会,神色间波澜不兴,似乎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十年前,我只是个很平凡的少年。当我娶她进门的那一天,我以为我们是所有人眼中钦羡的金玉良缘,可是有一日我回到家中,却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床上。当时我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哭,我就傻傻地看着那个男人从窗口跃出去,甚至没看清他的容貌。 第79章 只是事后想起来,觉得他身手之快,是我生平仅见,纵然当时我发全力去追,只怕也未必追得上。只是我完全没想到要追,我看着她,她跪在我面前,一直哀哀地哭泣,求我原谅她。我不知道我那样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对她说的唯一的话,是叫她走得远远的,我永远不想再看见她,从此后我们再无瓜葛。她就那么走了,我还是傻站着。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我不会恨她,我只会自己伤心。无论她做了多对不起我的事,我都能原谅她,可是——” 他顿了一顿,公孙二娘从他渐渐蕴着激愤的低沉语调中,明显地感觉到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他继续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多久?我不知道,不过我当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自我回家到她离开,屋内的动静很大,而且已经过了很久,可是一直没听到我娘的声音,也没见到她。我立即去她的屋里,才发现——她斜坐在床边,已经咽气了。她身上是一道剑伤,穿心而过,屋内完全没有打斗痕迹,尸首被人刻意搬动过,伤口也被人处理过。我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她是被什么样的剑法所杀。” 公孙二娘激伶伶打个寒战,道:“是谁杀了她?你娘有仇人么?” 秋渐浓道:“我娘性格温柔,从无仇人。况且我所住的那个偏僻的地方全是些寻常山里人,没有一个人会武功,杀她的一定是那个跳窗逃跑的男人。” “你娘的武功也很高么?” “她的身手不算顶尖,但以我当时的功夫,想要在一剑之内致她于死地而令她毫无反抗,自问多半做不到。杀她的人身手只有在我之上,决不会在我之下。这么高的武功,纵然在中原武林,只怕也是绝顶的高手,可是这十年来,我始终找不到他。” “你不知道那人长的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谁,纵然他站在你面前,你也无法认定啊。” “不错,可是她一定认得出。这十年来,我一直四处查访她的下落,可是就找不到。我曾回她家中找过,她的父兄均不知道她的去向,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我娘的死,纵然不是她串通那个男人所杀,至少也是与她有关。我救过她全族的人,对她百般怜爱,可是到头来,只不过是换得这样的下场。”他冷笑着,“这世间的人寡情薄义、虚伪险恶,莫此为甚。” 公孙二娘颤了一下,轻轻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为何不试着去原谅她?” 秋渐浓问道:“你能原谅一个害死你娘的人么?” 公孙二娘哑然无语,只听他又道:“从小到大,我所感受到的温暖就少得可怜。我只知道我爹抛弃了我娘,我娘怀着身孕,从中原流落到雪山,我周围的人都嘲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跟我同龄的孩子都欺负我,那些粗鄙的村妇指指点点的骂我娘是个不正经的女子,村里的男子却总是爱盯着她,无非是因为她长得比别人好看。若不是我娘会武,只怕不知如何被人凌辱。但她从不与人争执,也不许我跟村里的孩子吵架,我们就一直在口水和白眼中生活了七年,一直到我遇上师父。师父带我到了师门,师兄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汉人都不是好人,他们觉得师父偏心眼,便处处针对我,时常刁难我。” “你的师兄们都不是汉人?” “是。” “那他们为何觉得你师父偏心?” “因为师父一生,亲授的弟子除了我师姐之外,便只有三个师兄。自从他最得意的二师兄恃着武功,在江湖中为非作歹、倒行逆施,被他亲手毙于掌下之后,他便心灰意冷,自此后所有弟子他不再亲授,都由大师兄代师授徒,而我是他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却一直跟在他身边。” “怪不得你的师兄们都不喜欢你,嫉妒之心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就算你不是汉人也一样。他们是不是时常欺负你?” 秋渐浓淡然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怎么才叫欺负,不过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他们却时常借砌磋为由将我打得全身是伤。” 公孙二娘道:“人家对你不好,那是他们的错,你不必与他们计较。”她将头轻枕在他肩上,仍是柔声地道:“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对你好,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秋渐浓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心中升起万般柔情,轻叹了一声:“我不稀罕别人对我好,只要你对我好就行。” “嗯。”秋渐浓第一次听到她这么柔顺地说话,一颗心顿时便化为绕指柔,有一种疑真疑幻的感觉。公孙二娘闭上双眼,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跟他比起来,其实我也算不上不幸了。他得到的没多少,失去的却太多,他一生真心对待的人,却总是在伤害他,包括我。”想到此处,她泪水又潸然而下,不觉将手贴在他胸口,不意摸到他身上厚厚的绷带,直起身道:“你的伤为何还没好?让我瞧瞧伤口。” “不用了,没事的,很快就好。”他轻推开她的手,笑了一下。这会儿他精神看来好了许多,倒像是真服了灵药一般,但气色仍是灰暗无光,哪里像是伤口愈合的模样。 “你骗人,你像是很快就好的样子么?让我看看。”公孙二娘不由分说地解开他的衣襟,,一层层拆去他身上的白布,见那匹布上竟还有鲜血外渗,不由得心惊。直至他赤裸的伤口全现出来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只见那原本应齐整的薄薄一道剑伤,此刻却溃烂到三四寸左右,伤口四周依然是红肿,稍一动便渗出血来,完全无愈合的迹象。她掩上伤口,忍不住又要掉泪,说道:“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 “是我对不起你在先,就算我丢了这条性命,也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他轻叹道,“那是我一生唯一后悔,却又不后悔的一件事。只是若能从头再来,我情愿永远得不到你,也不愿意伤害你。” 公孙二娘泣道:“你真是个傻瓜,世间最傻的那个!” 秋渐浓见她心痛流泪,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微笑道:“世间最傻的不是你天冲哥哥么?怎么又是我了?” “就是你。”公孙二娘见床边小几上搁着一小瓶金创药,拿起来问道:“是用这个敷伤口么?” “是。” 公孙二娘将金创药敷于伤口上,低声道:“都一个月了,你的伤口怎还未收敛?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折磨自己的?” “你今日若是不来,再过一个月必定只见到我的墓碑。”公孙二娘听他正经说话,心头一跳,知他所言非虚,一边重新替他包括好伤口,一边责怪道:“你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倘若我一直找不到你,等我找到了却变成一座墓碑,那岂不是要我一头撞死在墓碑上?” 秋渐浓一笑,忽问道:“你怎知我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乱猜。”她一时晕生双颊,心跳得加倍厉害起来。 夜深沉,户外雷电交加地响了半夜,雨终于渐渐止歇,只闻窗外雨打蕉叶的滴嗒之声。公孙二娘见秋渐浓沉沉地睡去,脸上神色宁静,便替他盖好了被,伏在床边合上双眼。 正文第二十章华堂生悲 第二日公孙二娘方推开门,便见许书音端了早餐和药进来。许书音神色间带着不安与疑问,将托盘在桌上放下,小心地探一下帘后,见秋渐浓睡得正安稳,这才放了心,放下过绣帘看了公孙二娘一眼便走出去。公孙二娘见许书音对她也如此冷淡,不由得微微苦笑一下。她退回屋内,待秋渐浓醒后,扶着他将药和一碗清粥都吃下去,便端着盘子走出去。许书音见盘内的碗都空了,不由得诧异,看她一眼道:“公孙姑娘,你可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你一来,我们公子药也喝了,粥也吃了。这些日子来,他可是水米不进,只能在他昏沉睡着的时候才能灌点汤药下去。”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却见岑画意迎面走过来,看着她的目光仍是充满恨意。再走几步,遇上柳拂月和宋琴和并排过来,宋琴和的眼睛是瞪得大大的,他虽是一早便听说了公孙二娘到了折柳居,但亲眼见着仍是像遇了鬼一般,那目光便如要刺穿她身体的利刃。柳拂月见她端着托盘,道:“给我吧。”她年纪尚幼,不似其他人一般对公孙二娘充满敌意。 公孙二娘任她接过了盘子,不敢正视宋琴和的目光,转身回屋去了。 这日又是中秋,公孙二娘才到折柳居两天,秋渐浓的伤口方敛,精神却已好了许多,气色也大为不同。两人同坐在折柳居后院小石桌边,仰望天际一轮盈月,不觉感叹时日流逝。秋渐浓道:“我原以为今年中秋差不多便是我的祭日了,料不到还能与你坐在一起赏月。” 公孙二娘啐了一声道:“好话不说,尽拣不吉利的说。” 秋渐浓笑道:“你几时变得忌讳这么多了?你向来说话不是百无禁忌的么?” 公孙二娘道:“总之不许你胡说。对了,今年的月饼没有去年好吃。” “怎么不好吃了?是拂月亲手做的。” 公孙二娘道:“那便难怪了,跟你做的是有些不一样,我虽说不出来,却吃得出来。试尘还没下落么?” “是,那丫头像断线风筝似地,便没了讯息。” 公孙二娘抬头看着月色道:“她那么机伶,不会有事的。对了,天涯岛上的月亮好似比这里圆一些,白一些。” 秋渐浓失笑道:“世间哪一个角落的月亮不是一样的?” 公孙二娘格格一笑,靠在他肩头道:“我心情不一样,月亮看上去便会不一样。 第80章 我很喜欢天涯岛,若能一辈子就在岛上,夜夜陪你看着月亮星星,那岂不是好?”说着她 的眼睑便低垂下来,心内不免失落感伤。 秋渐浓却没发觉她的异样,道:“那岂不容易?等我伤好了,我们一块儿回天涯岛去,永远不再回中原来了,好不好?” 公孙二娘轻声道:“你不找你的仇人了?” “嗯。我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找着他,何必为了那一点执着耗费一生的光阴?我这一生也令许多人倍尝失去亲人的痛苦,可上天还是能让我遇上你,为什么我不能放弃仇恨,去做一个普通人?” “你当真放得下?”公孙二娘目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忽然间觉得幸福似乎离自己很近,触手可及。但秋渐浓只是沉默了一会,并没有答话。她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暗想:“我不过在做一个不实际的梦罢了,险些儿便忘了我此来的目的。” 却听秋渐浓道:“现在我还未能完全放下,但我相信我会尽力去做到。” 公孙二娘幽幽道:“这便是了,有许多事情毕竟是发生了,不能当它从未发生。纵想要撇开,也是不易。”她停顿一下,轻声道:“渐浓,你原谅她罢,我相信好心会有好报。你曾做了那么多错事,老天爷会惩罚你的,若是你多为自己过去所做所为偿还些罪过,也许受到的惩罚会轻些。” 秋渐浓道:“我从未想过以后,我做过很多伤害别人的事,也曾想过自己将来会不得善终,不过你说得对,纵我不能为从前所为赎罪,至少也不会再做伤害别人的事。因为以前我觉得活着是种折磨,可是以后我却要为你好好活下去。” 公孙二娘嫣然一笑:“那你以后会做个好人?” “不见得。我不知道什么叫善恶之分,我只知道不会做你不想我做的事。” “那已经很好了,你要记着你对我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 秋渐浓朝她笑了一笑,点点头。此刻就算叫他去死,他也绝不会想太多。 秋渐浓的伤势渐渐地好了,公孙二娘却时常在笑容中隐着忧悒,他伤好得愈快,她的归期便愈近——归期,她将归去何方? 公孙二娘坐在桌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指,时光便在指间流过么,她看不见,但她感受到了。秋渐浓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见她发怔地瞧着自己的手指。他笑道:“手指好看么?” 公孙二娘一震,立即站起身来。她过激的反应显然引起了秋渐浓的注意,他诧然道:“你怎么了?” 公孙二娘退了一步,似要掩饰心内的不安,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她素来是个不擅虚言作做的人,不知该如何矫饰自己的情绪,越是想要掩盖便越是显得慌张。令得秋渐浓越发地疑心起来,走上前摸一下她的额头,又问一句:“你是怎么了?” “我……”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安静地看着她,仿佛从她不安的气息中感受到了什么,却表现得异常宁静平和。 “我……”她还是低下头去。 秋渐浓没再开口,只是静候公孙二娘说她将要说的话。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来,抬头问道:“在你受伤的那天,你被一个姑娘所救?” 他怔了一下,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随即便坦然地承认了:“是。我没想过要瞒你,你既问起,必然是知道了。那件事我是对不住你,可是——” “可是你更对不住的不是我,而是她。她救了你的性命,可你毁了她的清白。”公孙二娘打断他的话。 秋渐浓站在那里。他看着公孙二娘的双眸,似乎想要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但她很快便避开了他的目光,她始终无法正视他。她缓缓道:“你可曾想过,她这一生将怎么过?” “你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没在你面前隐瞒过。” “我知道,我可以原谅你做的任何事,但是别人不能,苍天不能。”她颤声道,“在我认识你之前,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到现在,你还……” “对不起。”他声音中确然带着痛楚与无奈,“当时我一直发热,头脑中昏昏沉沉的……我忘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公孙二娘道:“当时你伤的很重,可是你居然还……也罢,我不怪你,就算你有心的,我也只怪自己命不好,可是你伤害的是一个善良无辜的姑娘,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她?” “我——你想要我怎样?”他问。“如果她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她,原就是我对不起她。” “要是每一个女子都来要你的命,只怕你再多脑袋也不够给的。”公孙二娘苦笑道,“可是她有了身孕,就算你不愿对她负责,至少也该要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你怎能让那孩子生下来便跟你一样是个没爹的孩子?” 秋渐浓的脸色变了,仿佛只要提及他的身世他便会现出这样的神色,更何况公孙二娘说出的话不由得不令他变色。 公孙二娘一直不抬眼看他,继续道:“从前的事也就罢了,只是这个姑娘——她对你痴情一片,她还是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她一心以为你伤愈后便会去找她,可是你留给她的却是什么?” “你先告诉我,那姑娘是谁?”秋渐浓问。 公孙二娘愣一下,低声道:“她叫邵天星,是天冲哥哥失散多年的妹妹。” “原来如此。”他冷笑起来。笑声骤然便凄冷厉烈了起来,公孙二娘自然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咬着下唇,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理由,是以也未曾替自己解释。 “你告诉我,究竟你是为了来看我的伤势,还是为了你的天冲哥哥?” 既然他要误会,那便让他误会去罢。或者他只想找个理由减轻些自己的痛苦,从未得到总比得而复失的痛苦少些罢?公孙二娘想着,便更不会为自己开解,甚至还点了点头,凄楚无语。 “嘿嘿……”他便冷笑声不断,笑到后来冷笑便变成了锥心的痛,笑不出来时他只能用手撑着圆桌面,方不致倒下。 “无论怎样,这便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你——” “还问我什么?”秋渐浓的声音冷凝得让人无法呼吸。 “你——答应么?”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一定会等到你答应为止。”公孙二娘向后退着,扶着什么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她虽不看秋渐浓的眼神,但他的声音已足以令她站立不稳。 秋渐浓慢慢闭上眼,他的手握紧桌沿,不觉地用上了力道,檀木桌面被他捏得掉下一角,那一块桌角随之在他掌心变成粉齑。他的心便被自己攥在掌心似的,用力揉搓。 “你走吧。”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尽量用稳定的语调说道。 “可是你还没有——” “只要你想让我做的事,有哪件我能不去做?”秋渐浓陡然地转向她,踏上前几步,抬起她的头,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你看着我,是不是你一定要我这样做,是不是这样便能让你开心?” 公孙二娘说不出话来。 “好,很好,很好!”他连说了几个“很好”,放开她的脸,决然道:“你可以走了,你一定会如愿以偿,只不过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公孙二娘颤抖着说了一个字,他的语调让她遍体生寒,心中怎能不痛?她掩着面便要奔出门去。 “等一等。”他的语调忽又柔了一些,她便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秋渐浓带着颤音道:“让……让我再抱你一下。” 公孙二娘犹豫了一下。 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是僵硬地将颈项慢慢地向后微微地转着,静默之间,她能听清自己脖子转动而产生的格格之声。然后她又很辛苦、很努力地将头转了向前,这一动作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但似已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和心力,对她而言,这一转头已然代表她作出的抉择,而这一抉择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然而她必须承受所有的痛、所有的苦。在这片刻之间,她宛如经历了几世一般的漫长。 尔后,公孙二娘终于闭上了眼,让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动双腿,离开折柳居的。她甚至没看见拦在门口的八个人,没听见秋渐浓喝止他们的声音。每走一步,对她而言,都是何其的艰难,何其的锥心彻骨,每一步仿佛踩在针尖上一样,她知道世上有一种痛苦比七绝摧心掌更难以承受。 公孙二娘想回头。 但她知道不能。只要一回头,被他抱着,她知道,她就再也没有勇气、再也无法离开他。 月冷长天。 冷月,清辉,如水。冰轮般的月投影在折柳居旁的小河之中,平静的河面被一缕夜风轻轻惊碎,水中那月立时碎成一片片、一点点的鳞光,在微漾着。公孙二娘的心,比水中的月更碎。 公孙二娘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不平门的,耳畔一直响着杂乱的声音,有秋渐浓轻唤的声音,有他绝情的声音,有他颤抖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在指责她:为何你对他这般残忍?她无法回答自己,但她知道,当自己在伤害他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 不平门内,邵天冲茫无头绪地守在会贤厅内,等着韦不平前来。公孙二娘日前回转后只说过一句话:“秋渐浓一定会来娶天星的,你应该成全他们。”便是这句话令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决断。 韦不平匆匆地赶来,自然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第81章 邵天冲也顾不得避嫌,将邵天星的事一并告诉了韦不平,然后期待地看着他,指望他能给自己指点一条明路。韦不平道:“这事我如何能替你作主?你自己得拿定主意才好。若秋渐浓是个寻常男子,那这件事便再简单不过;可是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实在无法——唉!” 邵天冲道:“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他束手无策地在厅内转来转去,忽尔又立定,犹豫地道:“倘若他如叶子所说,可以从此隐居,做一个平凡的人,你说——江湖中的人会原谅他么?” “只怕不易。很多人与他有血海深仇,岂是一句弃恶从善便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再者,谁能保证他那样的人可以从此退出江湖,做一个寻常百姓?” “二娘说他答应了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哦?”韦不平不觉诧异起来,想了一会道:“公孙姑娘与他之间确实有几分……可是就算他肯听公孙姑娘的话,那又如何?少年人的心性,我也是明白的。他喜欢的好像是公孙姑娘,而不是邵姑娘吧,勉强将他们凑合在一块,你觉得邵姑娘真能幸福么?” 邵天冲道:“天星是否幸福,那便是她自己的事了,她坚持要生下这孩子,还坚信秋渐浓会来找她,无论我怎么阻拦劝说,她只是不听。只怕于她而言,纵是那虚假的幸福,她也愿意接受。”他苦笑着。 韦不平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已这么想,那你心中便拿定了主意了。在此事上,我虽不能劝你什么,但你意已决,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邵天冲道:“韦掌门待我之恩,我已经永世难报,哪还敢祈求你帮我做什么?” 韦不平道:“大事就没什么可帮了,只能帮些小忙。你们兄妹幼失怙持,这婚事总需父母长辈来主持,我便忝居一下你们长辈,替邵姑娘主持这婚礼罢。” 邵天冲道:“如此多谢了。” 韦不平道:“还说什么谢,我不过作个顺水人情。”他又想了一会,道:“法渡方丈对秋渐浓似乎有几分好感,我可以将此事与方丈商量一下,请他同出来替秋渐浓作证,宣告江湖同道,从此他退出江湖、洗心革面之事。周王之事全属他的功劳,总算他也做过好事,便当我韦某为了此事敬他几分。如此一来,虽不见得能搏得所有人谅解,总算是与江湖中人交代过了,此后便能少些仇家。” 邵天冲原没想到韦不平竟会替他设想到这一步,更是感激不尽。 韦不平前往少林与法渡方丈商议一番后回转,法渡方丈果然同意与韦不平共同为邵天星主持大婚。法渡方丈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思想,颇为相信秋渐浓定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而觉得此事原是美事一件。韦不平心内虽有不同看法,但此计由他提出,他必定要一力赞同。只是心内隐隐有些不安,觉得此事总有些不妥,可是哪里不妥,他却又说不上来。 九月,菊花满庭,冷香乍起。 会贤厅内,诸人齐聚,包括不平门的弟子都好奇地凑来看热闹。琴棋书画等四人身边放着一字排开的下聘彩礼,宋琴和极为冷淡地将手中的拜盒递呈韦不平,道:“这是我家公子的年庚。” 韦不平道:“韦某忝居邵姑娘的长辈兼主婚人,便代邵家长辈收下了。”接着将印有邵天星庚贴的拜盒转交给宋琴和。 宋琴和道:“我家公子说,他不惯热闹排场,也不喜世俗礼节,因此排八字送期等繁琐之事便免了,定在三日之后便可。” 韦不平一怔:“三日?那未免太快了些,岂不仓促?” 宋琴和道:“我家公子孑然一身,既无亲朋,也无故交,邵姑娘也是无父无母,便不必准备太多了罢。” 韦不平道:“我既作为邵姑娘的长辈,便当是嫁女儿一般,怎能草率?总也要宴些宾客,十日后罢。” “那便悉随尊便好了。”宋琴和说完,便告辞离去。行至会贤厅门口,却不期见公孙二娘前来,四人与她打了个照面。宋琴和冷笑道:“公孙姑娘,你厉害。宋某生平所见之人,无论是工于心计者,还是武功高强者,都比不得姑娘一语千均,谈笑间便能定人生死。” 公孙二娘白了脸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岑画意倏地拔了长剑,在公孙二娘面前一晃,喝道:“我希望你从此在我家公子的生活中消失,否则我定与你同归于尽!”同剑在日光下闪动异样杀气。许书音用力拉了岑画意一把,四人方自离去。 韦不平见状摇头叹息,随手揭开了拜盒,瞧一下庚贴,不由一怔:“原来他是洪武元年七月生,那一年太祖建国……” 韦不平正沉思间,邵天冲却打断他的思绪,问道:“韦掌门,你何以要推至十日之后?” 韦不平回过神来,道:“总不能让婚礼冷冷清清罢?宾客总还是要请几人的。” 邵天冲叹道:“来得再多又有何用?至多不过更多人看些热闹罢了。” 九月末,不平门内遍地鹅黄菊蕊,韦不平所发二百多张贺贴中,只到了百余人。婚庆喜宴虽也吹打得热闹,但包括不平门弟子与来宾在内,人人脸上俱是古怪好奇神色,泰半还带着看热闹的心情,笑意难免诡异。因双方都并无家宅在郑州,迎新娘一节便省了,连八抬的花轿也不用雇了。喜乐吹打声中,新郎自是如期前来,于是数百人便伸长了脖子翘首望着。 秋渐浓仍是一身的白衣,衬得愈发冷峭,整个人除了鬓发外便是一尘不染的白色,面色也是苍白素冷,与这吉庆喜宴的气氛极不相符,若说奔丧倒还更像些。众宾客便开始窃窃地议论,许多人脸上带着不怀好意地微笑。只是这嵩山脚下,不平门内,却无人敢过于放肆。 鼓乐鞭炮声响得甚欢,韦不平与法渡方丈便立在会贤厅外相迎。法渡方丈道:“老衲生平首次参加此等宴席,实在有些怪异莫名。” 韦不平心道:“由少林方丈来主持婚礼,想不怪异也难。”他忙着招呼往来宾客,诺大的会贤厅内江湖中人济济一堂,噪杂之声更甚七月间共商声伐秋渐浓那一次。两个月间,韦不平由广邀武林同道对付秋渐浓转变为成为他的主婚人,简直是来了个乾坤逆转,连韦不平自己也觉尴尬可笑。 凌叶子在屋内替邵天星换上大红绣金嫁衣,戴上凤冠霞帔,眼见新人如玉,她却怎么也无法开心。整个不平门上下,唯一笑得出来的,怕只有邵天星自己。她百事不知,只是如同寻常少女一般,满心喜悦,面带羞涩地梳理长发。 韦明月在园内四处走动,见人便想要发火。韦海颜偏生不识趣地在她眼底奔跑玩耍,她一怒之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骂道:“死小鬼,一边呆着去。” 韦海颜却不哭,大声叫了起来:“娘!娘!姐姐打我!” 韦夫人闻声赶来,抚摸着儿子的面颊,轻声道:“乖孩子,别惹姐姐生气。” 韦明月顿足道:“连你儿子也欺负我!”语带委屈之意,便要哭出来。 韦夫人拥着儿子,淡然道:“许多事自有天命,岂是人力可以改变?自古女子的命运便是这般,不如顺应了天命。” 韦明月道:“我才不会如你一般,一辈子只知顺应天命,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能让他娶别的姑娘为妻,我定要将他的喜宴闹成丧宴不可!” 韦夫人惊道:“明月姑娘,你要做什么去?” 韦明月头也不回地道:“不用你管,除非我今日死了,否则他别想娶那邵姑娘!” 喜宴上众宾已落座,新郎总算在白衣外系了红色缎带,看上去不至于太象奔丧。红烛高燃,大红喜字鲜血般夺目,新娘在凌叶子搀扶下,蒙着红盖头娉婷踏入喜堂。 司仪正欲开口,厅堂内却冲进一个孩子,大声叫:“我要看新娘子!”举座轰笑,一时便冲淡了厅内的凝肃。韦不平沉下脸道:“一啸,带师弟下去。” 张一啸忍了笑,对韦海颜道:“小师弟,乖乖去后园玩。” “不去!”韦海颜执拗地道。 “颜儿!”略带惊惶的呼叫之声在喜堂门口响起,原来韦海颜悄悄溜出母亲的掌控,偷偷跑来喜堂。韦夫人遍寻不获,担心这孩子来喜堂捣乱,便亲自寻了过来。韦夫人的声音虽略带惊意,却仍是不改娇柔。韦海颜见母亲寻来,滑溜地朝宾客席中钻去。韦夫人踏入便见喜堂中满是宾客,登时觉得有几分尴尬,目光流转一圈便欲离去,忽然之间,脚下却如生根一般,站在厅门不住颤抖起来,连衣袖罗裙都止不住地簌簌而动。众宾客虽无法得见她黑纱之下的容颜,但亦可想见她心内情绪是如何波动。 厅内与她一般变了颜色的,却是正要做新郎的秋渐浓。两人目光对峙中,韦夫人立足不定,后退一步扶住会贤厅的门框,渐渐地满堂人亦都觉得两人神情有异,一时安静下来。 “这位看来便是韦夫人了?幸会幸会。”秋渐浓冷笑道。 “不……不是我……我不是……”韦夫人的回答令人莫名其妙。她终于能站稳了身子,很努力地转身想要离去,对她而言,双腿如同灌铅一般,转一下身也是困难。 “站住!”秋渐浓喝了一声,也不顾自己今日是何身份,身形便疾射而出,落在韦夫人的面前。他身手何等之快,一手轻探,韦夫人的面纱便即落地,她惊惧无已地回首,一张面无人色的俏脸便露了出来,满堂宾客均屏住了呼吸,盯着那张几疑是九天玄女贬谪凡尘的容颜。 韦不平盛怒。 第82章 向来深居闺中的娇妻在数百人前展露容颜,那是从所未有之事,何况是被人这般无礼地当众揭开面纱。他一跃而上前,自秋渐浓身侧拔剑斜刺,秋渐浓竟似完全未曾觉察,任那一剑当胸刺来。韦不平一怔,震怒之下理智尚存,那一剑剑锋便偏向了一侧,从秋渐浓胸前衣衫刺过,将他胸前的衣衫划了一道口,一方丝绢飘落于地。秋渐浓仍是一动不动,盯着韦夫人千娇百媚的脸,却全无其他人的惊艳仰慕之色,一张脸上,全是仇恨与鄙夷。 “我……”韦夫人的身子软软地滑下去,竟是慢慢跪在他面前,泪水从那双勾人魂魄的大眼睛中滚落下来,低泣道:“我早料着会有这么一天,就算是苟活了这十年,足不出户,仍不免要被你找到。” 秋渐浓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韦夫人含泪道:“我已经远远地躲着你,从来都不敢在人前露出相貌,几乎连阁楼都极少下,为何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是你日夜如同鬼魅一样,缠得我不得安生。” 韦夫人抬起头道:“十年前是你亲笔休书,要我离开你,怎地反说我让你不得安生?你说过从此不想再见我,我便不再见你……难道你……你还不肯放过我?” 韦夫人此言一出,举座哗然。连韦不平也怔在当地,手中剑铛然坠地。 秋渐浓冷冷道:“我说过从此不想再见你,可是有一件事却不能不问你。”他踏上一步,厉声道:“我问你,我娘是怎么死的?” 韦夫人在他目光下打了个寒噤,惊道:“婆婆死了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她不是好好的么?” “在你走的那一天就被人杀了,那一剑好快、好狠,连我都自愧不如,在村子里,除了你那个……那个男人,还有谁会下那样的毒手?”他寒声道。 韦夫人呆了半晌,一跤坐倒,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只要告诉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你相信我。”她哭得哀艳动人,却半点都不能令秋渐浓心软。 “你最好是老实地告诉我。”他切齿道,“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你莫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无知少年,为你的几滴眼泪便掉了魂。” 韦夫人道:“你若不信,便杀了我算了。反正这十年来我活得生不如死,早知活着会比死更痛苦,我不如十年前死在你跟前,或许你便原谅了我。”她凄然欲绝,令观者为之动容,恨不能上前去好好安抚她一番。 秋渐浓静静看着她,终于颓然地退了一步。她的眼泪虽不如十年前可以打动他的心,却终于令他相信了她的话。韦夫人见他脸上杀气渐褪,说道:“都是我害了你,若我死了可令你心安,我死又何妨?” “嘿!”他冷笑一声。 “我知道自己不洁,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从我嫁给你那一天起,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个人,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改变。”她痴情地说着,完全没顾着现任的丈夫还在一边,面色青红不定。 秋渐浓冷淡地转过了头去,这才发觉衣襟散乱,怀中的丝绢委地。他弯下腰去捡拾那丝绢,丝绢展开的一角露着他母亲的半边笑颜,令他不由自主地辛酸。 韦不平一时忘却了满腔的怒火与尴尬,踏上一步,道:“你手中的丝绢是从何而来?” 秋渐浓道:“与你何干?” 韦不平面色十分难看,道:“上面绣的可是‘红藕香残玉蕈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他连丝绢上的词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秋渐浓也不免惊讶,扫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这又不是你的东西,你怎知道绣的是什么?” 韦不平喃喃道:“玉蕈秋,玉蕈秋!” 席中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据说玉蕈秋是当年江湖中的第一美人,难不成韦掌门还与她有何关系?” 秋渐浓板起了脸道:“我娘的名字岂是你可以乱叫的?” “你娘?”韦不平颤声道,“她怎会是你娘?她怎么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你胡说八道!” 韦夫人看着韦不平道:“他没骗你,他母亲的闺名的确是叫玉蕈秋,只是后来隐姓埋名,将名字颠倒了念,所以他姓秋。” 韦不平一阵眩晕,险些儿也要一跤坐倒,茫然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秋渐浓疑心起来,质问道:“你认识我娘么?” “我……不……我认识。”韦不平忽地想起那拜盒内的庚贴,颤声道:“你是洪武元年七月生的?” “我的生辰八字你不是看过了么?”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韦不平仍是反复念着这两句话,“你是那孩子……难道蕈秋是骗我的?难道她没有拿掉那孩子?” 韦不平呆呆地看着秋渐浓,秋渐浓从他怪异莫名的眼光和苍白的面色间渐渐感觉出了什么,不由得有一种想放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的感觉。但他终究是没笑出来,也没哭出来,反倒是转化为一脸的平静,问道:“你还想问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韦不平的脸上不知是笑是哭,却比任何一种表情都要难看。 秋渐浓憎恶地看着他,道:“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人,连自己曾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你枉称一代宗师,堂堂不平门的掌门,只不过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而已!” “大胆,你竟对我师父无礼!”不平门弟子纷纷拔剑怒喝。 秋渐浓指着韦不平冷笑道:“我无礼?我说他的哪点说错了?韦不平,你自己跟他们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当着你门下弟子,江湖同道的面,对了,还有你这位小娇妻——”他瞥了韦夫人一眼,极为不齿地骂了一句:“一对狗男女!”他一向斯文闲雅,突然之间骂出这等难听的话来,连宋琴和等人也是一呆。 韦不平面如白纸,忽地一语不发捡起地上长剑,横剑向颈中抹去,不平门众弟子惊呼。秋渐浓伸指在剑背一弹,他把捏不稳,长剑再次坠地。韦不平惨白着脸,道:“你为何还要阻拦我?” 秋渐浓道:“你有脸做那些无耻的事,怎地没脸承认?你想就此自刎,你倒是就此干净来去了,却让你的门人弟子和江湖中人说我无缘无故逼死了你?你死了之后,人家问我你为何自杀,我可说不出口!” 韦不平惨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就算是死也该向天下人交代清楚。是我利禄薰心,为了申家堡的江湖地位,当年抛弃了你的母亲,娶了申家大小姐,让你成为一个无父的孤儿,是我害得你们母子远走天涯,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可以一掌杀了我了?” 秋渐浓仰天长笑,笑声震得屋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在会贤厅内绕梁不去。满堂的人均捂起了耳朵,仍是觉得心中烦闷难受,纷纷皱眉叫了起来。他的笑声终于止歇,看着韦不平问道:“韦掌门,韦君子,我该如何称呼你?” 韦不平不语。韦夫人看看韦不平,又看看秋渐浓,几乎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们俩在说什么?你们……你们是父子?” 秋渐浓疾言厉色地道:“我没爹!他是你丈夫,跟你一般是一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人,你们两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你们……哈哈!”他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得凄厉至极,笑声中充满讥诮与嘲讽。 韦夫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奔了出去。韦不平则面如死灰地站着,连自杀的勇气都已失去。 韦夫人冲出会贤厅转角时,与韦明月撞了个满怀,韦明月吓了一跳,见继母秀发散乱,面纱也已不见,素来柔媚静雅的面容涕泪纵横,不由得奇怪。但韦夫人发力狂奔,转眼便奔得远了,韦明月远远叫道:“喂,你见了鬼么?跑什么?”但韦夫人毫不理睬地跑远了。韦明月摇了摇头,无心再管她,加快步赶往会贤厅。一进厅她便觉有异,所有宾客都瞪着眼好似看见鬼一般地看着韦不平与秋渐浓二人,不平门的弟子均是面有尴尬之色。她环顾一眼,见新娘子邵天星都已揭了红头盖,面色发白地傻站着,心中一紧:“难不成已拜过天地了?”她对着秋渐浓喝道:“你真要娶邵姑娘么?” 所有人都无心理睬她,秋渐浓淡漠地看她一眼,连答话的兴趣都没有。韦明月见他神色古怪,说道:“公孙二娘说她在少室山顶峰等你,你去不去?” 秋渐浓一惊而醒,一把握住韦明月的手腕,问道:“她在那上边做什么?” 韦明月吃痛,叫道:“你放开我,好痛!” 秋渐浓松了手。韦明月抚摸着手腕道:“我不知道,她只是这么说,我便这么告诉你,说不准是想自杀也未定——”话音未落,秋渐浓已如离弦的剑一般射出去,转眼踪影全无。其实她在园内遇见公孙二娘时,公孙二娘只是告诉她有一物托她转交秋渐浓,让她在婚礼后去少室山顶峰取,她为了阻拦秋渐浓拜堂,便撒了个谎。她眼见秋渐浓离去,回头看看堂内,所有人仍是怔愣着。 宋琴和道:“公子现在情绪失控,只怕会出事。”与其余六人便欲追去。 邵天冲道:“慢着,你们留在这里,他便一定会回来,我跟着他去瞧瞧。”他拦在琴棋书画之前冲出会贤厅去。宋琴和等七人犹豫一下,却见不平门众弟子将会贤厅围了起来,摆出一副不让他们离去的模样。 正文第二十一章生死两忘 宋琴和道:“这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韦明月道:“你们便在这候着邵天冲带你们公子回来吧,也不至于这一去便会有什么意外。” 魏棋风道:“韦大小姐,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可知道这一会发生了多少事?你还要拿公孙姑娘的事来刺激公子。” 韦明月愕然道:“发生什么事了么?”她看看众人,却未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答案,更奇怪的是每个人看着她的眼光都带着异样神色。她又再扫视一圈,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左师兄,张师兄……”左一鸣与张一啸两个平时话多的人也闭了嘴,神色怪异,一语不发。韦明月怒起来,对赵一吭道:“大师兄,你最老实,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赵一吭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给她一追问,张大口“啊啊”两声,便开始摸脸,一副尴尬模样。 韦明月见众师兄都神色奇异,喝道:“宋琴和,你说!” 宋琴和道:“这件事你去问你的好爹爹和你的继母便行了,我可不会回答。” 韦明月见无人理睬她,一股郁闷之气越发地无处发泄了,叫道:“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该有人告诉我一下吧?” 韦不平失了魂一般,被女儿接连追问了几声才看着她道:“别问了,你给我回房去,少在这儿添乱子。” 韦明月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秋渐浓回来。” “不用等了,他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我决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跟邵姑娘成亲,他明明就不喜欢邵姑娘,我——” 韦不平定一下神,喝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胡言乱语地成何体统?给我回屋去,少丢人现眼!” 韦明月大声道:“我偏不!我知道你们不喜欢秋渐浓,我知道他做过很多错事,可是我偏要喜欢他,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么?我……”话音未落,她已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韦不平面色青白地看着她,双目透着赤色的光芒。她从小到大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虽然任性,却少受呵斥,几时给这样当众打过一记耳光?何况韦不平这一掌下手力道极重,她的脸上立时泛起几道血痕。她抚着肿起的面颊,呆在当地。 韦不平见女儿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一时神疲力乏,竟连责骂的话也已说不出来。他低声道:“一个人做错了太多事,定会遭上天遣责。你一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就只知道胡说八道。”他第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指责秋渐浓,与后一句话完全连接不上,听得韦明月摸不着头脑。 宋琴和只道他说的是秋渐浓,便冷笑道:“难道有人一生下来便是冷酷无情的么?我家公子为何变成这样?别人不清楚,韦掌门理应清楚得很,他所以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全仰赖你和你那位贤良贞德的夫人所赐——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你却没资格!” 韦不平凄然苦笑:“我哪还有资格指责谁人,这世间错的最多的便是我自己了,想当年若不是我名利薰心,又岂会令蕈秋冤死异乡?又岂会令他成为一个没父亲的孩子?报应……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他这般咕哝着,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神色的变化。 “爹在说什么?”韦明月问。 许书音见韦明月捂着半边脸儿,茫然失措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她踏上前,低声道:“韦姑娘,你还是听你爹的话走吧,我们家公子他和你……和你……”她轻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把残忍的话说了出来:“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是不能喜欢他的。” 韦明月脑中轰地一声巨响,便没了知觉,只是用空洞的目光看着父亲,从父亲尴尬痛苦的目光中,她便得到了证实,脑海中顿时混沌一片。纵然是所爱非人,那也不是她的错,纵然她喜欢的人从没喜欢过她,那也算不得最大的打击——可是若喜欢的人是她的亲哥哥,那却是什么?她简直不能回答自己。她环顾四周,宴上宾客目光各异,嘲笑的、同情的、惋惜的、怜悯的……诸多目光芒刺一般令她遍体生疼,她终于崩溃般地大叫了一声,自会贤厅狂奔了出去。没有人追上去,不平门的弟子只能尴尬难过地看着韦不平,狼狈不堪地与他一同分担众贺客灼灼的目光。 宋琴和等七人焦虑不安地在会贤厅内守候,邵天冲仍未回转,而他们几次都想要冲出去,但终究是忍住了。这里毕竟是不平门的地方,他们很清楚强行冲出的后果,而目前情形,还没必要冒险这样做。 会贤厅内喜气盈门的时候,公孙二娘正孤身走在少室山的山路上。她此刻苍然的心境是从所未有的,竟是一种反常的平静,无痛、无悲、无怨,她就这么走着,心里想着:“也许是疼痛的感觉麻木了,也许是心死了,不然怎会有这种空空的感觉?”少室山上清凉的山风吹得她越发的清醒,她甚至感觉到一种神清气爽。一个人灵魂被抽空的时候,多半就会感觉身体特别的轻、心境特别的静?她攀上少室山峰顶,俯瞰峰兀景奇,千岩万壑,叶舞春秋,抬头是青空如洗,楚天云淡,她忽然有一丝丝的留恋,于是便在崖边大石上坐了下来。耳畔仿佛又响起鼓乐吹打声,她从初识秋渐浓一直想到如今,低低对自己说道:“公孙二娘,你是该受到上天的惩罚的,你的灵魂一定受到过苍天的诅咒。”她凄然叹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秋意渐浓,这是个该归去的季节。一片落叶不知从何处飘零,轻轻伏贴在她肩上。 公孙二娘想起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母亲给他取这名字的时候,是否会预想到他的命运也如同这深秋一般,总蕴着深深的悲凉。她胸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宣泄的离情别绪,对着群山大声地叫:“秋渐浓!秋渐浓!秋渐浓!”她的呼唤声在山谷间回荡,余音袅袅,久而不歇。千百声的回音一齐响应她,仿佛在提醒她永远记住那刻骨铭心的三个字。 秋渐浓登至山腰时,便似听到山间隐隐传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微停脚步,细细地听着,却又不闻那呼唤声。他心口忽地刺痛,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促使他加快了步伐向山上冲去。 少室山的连天峰顶透着秋高气爽的清朗,断崖之下隐隐的深渊令人眩晕。秋渐浓茫然四顾,便看见峰顶一块大石的平坦处用小石块压着一方锦帕,随风飘摇。他眼前一黑,心中恐惧感陡然而生,那锦帕近在咫尺,可是想要拿在手中却要费若干气力。锦帕终究还是被他执在手中,暗红色的血写着两行不甚工整的字迹,他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转,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随之便失去了知觉。 邵天冲从绝壁上攀援而上的时候,只看见秋渐浓一人昏倒在山崖边,一手还紧攥着那方绣有银杏叶的锦帕。 会贤厅内,韦不平渐静下来,无力地坐在于席上,耳畔不断响起众宾客告辞离去的招呼声,他木然地一一回应,直至会贤厅内人声寥寥,喜宴席间只剩一些他素日至交,仍交首叹息。 邵天星怯怯坐在一角,感觉今天自己只成了一出戏的跑堂,仿佛是为了陪衬而生地过一下堂而已。若说从前她还不懂什么叫悲哀,今天她便深深明白了。她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眼前却是一条漆黑无尽头的路,她必须走下去。 “回来了!”人声微喧,几名送客的不平门弟子相助着邵天冲走进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人,显然是人事不省。邵天冲刚将秋渐浓放下,琴棋书画等七人便拥上去,齐声惊呼:“公子!” 惊呼声中,韦不平也不由自主地奔上前去,谷涵也跟上前去,弯下腰细察秋渐浓的脉象。 秋渐浓躺在地上,脸如淡金,双目紧闭,襟前满是鲜血。韦不平颤声道:“他……他怎么了?” 邵天冲道:“我不知道,我赶到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他掰开秋渐浓的手,展开那方攥成一团的锦帕,不禁皱起了眉,道:“这是二娘的留书,要秋渐浓好好活着,说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凌叶子吃了一惊:“永远不会回来?什么意思?” 邵天冲道:“我不知道,这帕子在连天峰顶上,按推测便是跳下去了?可是这帕子却不是二娘留的,她怎会识得这么多字?” 许书音接过他手上锦帕道:“我看看。”看了一会,她流下泪来,说道:“这是公孙姑娘的笔迹,决计不会有错。” 邵天冲吃了一惊:“是她的笔迹么?她什么时候会写这么多的字了?” 许书音冷冷道:“你了解她么?你知道她想什么吗?你一点都不配她为你牺牲那么多。” 宋琴和也看了一眼锦帕,喃喃道:“她真的死了?” “这回可好了,你一心想要杀她,从此不用动手了,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魏棋风苦笑道。 厅内寂然片刻,凌叶子轻微抽泣起来,邵天冲也是茫然一片,心中一阵伤痛难言:“二娘怎么这么傻?”十余年亲若兄妹的情份丝丝点点涌上心头,他越想便越觉得是自己逼死了她,一时恨不得狠狠地捶自己几拳。 谷涵对着韦不平叹道:“悲哀忧愁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他如今七情郁积于内,最是伤身。晋人阮藉丧母,也是呕血数升,他与公孙二娘倒是一般的病根,都在心内。依照目前情形来看,甚是凶险,倘若调理不善,只怕走火入魔。” 宋琴和等七人纷纷跪下,三名女子已哭了起来,宋琴和问道:“那便如何是好?” 谷涵道:“待他醒了方知如何。现下最好不要远行颠簸,先在不平门内找个地方静息再说。” 第84章 七人怒视韦不平,道:“怎能要公子留在这肮脏地方?” 谷涵道:“莫非你们希望他经脉逆乱,内息不调,情形变得更糟?” 七人哑然无语。 谷涵道:“本来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如今看来是无药可医了,只有等他自己醒转,至于他何时醒转,却是难说。” 岑画意问道:“如若公孙二娘并未跳崖呢?” 许书音道:“不可能的,以她的个性,既留了血书便一定会跳下去。我若是她,也会这般选择。” 邵天冲问道:“为什么?” 许书音道:“有哪个女子可以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娶别的姑娘?性情激烈些的,所作的反应自然也会过激一些。况且公孙姑娘想要公子对她死心,更是非如此不可,别无选择。” “她怎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凌叶子泣道。 “女人都是很傻的。”许书音幽幽道。 邵天冲无语,心中想:“原来二娘是喜欢他的,而且还这般情深,既如此,她怎么不早跟我说?”心中烦忧无已,又想:“为什么这么多姑娘都会喜欢秋渐浓这种人?”他自然找不着答案,郁郁地看着宋琴和等人将秋渐浓平抬出会贤厅。七人虽不愿留在不平门,但如今情势已属迫不得已,只得违心留下。厅内无人不是心怀抑郁,没人再有心情去管邵天星。 接着法渡方丈与剩余宾客也俱告辞,唯有谷涵留了下来,韦不平无心相送,只是点头敷衍。 三日后,秋渐浓清醒过来,柳拂月奔跑着去将此讯告诉谷涵,谷涵赶了过来。他虽与秋渐浓有仇,但如今情形至此,他心中恨意便也淡了,终究还是医者仁怀的德行占了上风。走进门便见秋渐浓仍是仰卧在床上,双目倒是睁着,只是空洞不着边际,散乱无所依托。谷涵看看他目光,搭一下脉象,道:“奇怪了。” “怎么奇怪?”魏棋风紧张地问。 谷涵道:“现在倒是脉象平稳了,可是观他神情,却不似正常,他醒来后便是这般模样么?” “是,怎么叫他也不应。” 谷涵道:“伤肺气一样会致人失音,不过我看他不是失音,他是心中想要逃避什么,刻意忘记,所以脉象这么快便平稳如常了,可是神志却多半有些儿不正常。” 岑画意道:“什么叫神志不正常?我家公子又没疯。” 谷涵道:“疯是没疯,只是过度的悲伤令他下意识想要忘记那段不愿想起的经历,所以他便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对外界一应刺激均无反应。” 守在一旁的七人均是又惊又悲,岑画意怒道:“胡说八道!”上前轻摇秋渐浓,叫道:“公子,公子!”只是秋渐浓仍一成不变地躺着,连目光都未转动一下。 谷涵叹道:“我没说错吧?” 岑画意“哇”一声哭出来,道:“这可怎么办?天底下哪有这么奇怪的病?你不是神医么,你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让他醒过来!”她哭着摇晃谷涵的身子。 谷涵道:“你便是杀了我也没用,他这不是病,是心病,我纵然是大罗金仙,也只能医病而医不了心。” 屋内低哀的哭声便响起来。 自邵天星的大婚那天起,所有人便再没见过韦夫人,她依旧住在她的阁楼之中,却再也没出过房门半步,韦不平也没去看过她一次。连韦海颜那孩子也变得沉闷起来,小小年纪看着人时的目光便充满阴鸷与不友善。韦明月自然是离开了不平门,再也没有回来。 凌叶子与凌韫夫妇偶尔去探望一下秋渐浓,他们虽说不上关心秋渐浓的安危,但总算是回报他救凌韫夫妇的恩情。她也是唯一没太引起秋渐浓身边七人反感的人。 秋渐浓端坐在屋门外,身前放着他的古琴。岑画意替他梳理着头发,眼圈儿红红的,余人也都站在一边。 凌叶子走近的时候,看见他在弹琴,神情专注,琴音行云流水般自他指间流泄,她不由听得痴了。一曲终,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他怎地还会弹琴?” 许书音答道:“日常生活他便是毫无目的般地完成,知道吃饭、睡觉,可是不说话,也不理人。前几日我拿这琴出来擦拭,见他上前拨弄琴弦,便不停地想要勾起他的回忆,可是说什么他都不理,只会自顾自地弹琴,而且翻来覆去就会这一曲平沙落雁。” 凌叶子心生怜悯之意,端祥他的神情,见他神色漠然,却又不是宁静致远的祥和模样,分明就如失去记忆的人一般。她问道:“谷神医有没有说可能还有法子唤回他的记忆?” 许书音道:“谷神医说,他是下意识要回避自己的记忆,倘若有什么很强的刺激能令他正视前事,说不定可以唤醒他。不过我们试过无数法子,天天跟他说着往事,他都无动于衷。” 凌叶子皱眉道:“找些公孙姐姐的东西给他看看,或许他能想起来?” 岑画意愠道:“难道还想害我们公子一次么?那是恶性刺激,再来一次只怕不是唤醒他的记忆,而是加重他的痛苦。” 凌叶子无言地轻喟。她抬头看看七人,问道:“你们都是怎样跟着你们公子的?以他往日在江湖中的声名,你们对他的畏惧,我一直都觉得你们是怕他多过敬他。” 她只是随意问来,却听许书音道:“我们八人每个都受过公子大恩,便如韦姑娘一般。在你们眼中,我们公子不是个好人。确然如此,跟着他之后,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沾染过别人的血腥,也很难说所杀的人是善是恶,可是公子有时也会发一下善心,也许就是他偶尔的善心,所以才会有了我们。我记得我跟着他是七年前的事,当时我是一家绣庄老板的童养媳,以绣工在当地闻名,可是他们家对我很苛刻,时常打骂。有一次公子经过绣庄,老板夫妇正因我绣坏了一幅上好锦帛在店内责打我,公子看见我所绣的物件,便将我赎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看见那刺绣想起他母亲。”她转头看着余人,道:“画意的命运最悲惨,你听她自己说。” 岑画意淡淡道:“说什么悲惨,我早不觉得了。我自幼家贫,十二岁时家乡旱灾,我被兄嫂卖入青楼,当时便被逼着接客。我虽不懂事,也知道不是好事,我拚命撕咬,哭叫,从二楼上跳了下去,摔断了腿。当时我恰好摔在公子跟前,他将那青楼中的老鸨、龟奴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帮我找了大夫接骨治伤,将我送回家去。当时书音姐和宋大哥、魏大哥已经跟着公子了。我也想要跟他走,可是他说我年幼,不适合在他身边,便离去了。他走了之后没多久,我入夜听得我兄嫂商量,还想将我卖入青楼,当时我心里怒得很,便想这二人全没人性,若我学了武功,便杀了他们。” 她顿一顿,说到这句话时面无表情,竟似觉得杀她兄嫂的事是在说毫不相干的人一般。虽说她的兄嫂待她的确刻薄寡恩,但她也未免凉薄了一些。只听她续道:“我连夜逃了出去,见着路便跑,可是我压根儿不识路,也不知该往何方去。结果路经一处村庄时,被那村里子里群村民抓了起来。原来那村子里的人早已因旱灾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人便有易子而食的,村子里荒芜地连草根都吃光了。他们在荒野里便架起一口大锅,将我捆绑了放在锅内烹煮,说道活人煮了味道最好。然后我便在锅内站起来,因我当时个子已经有些高,那锅只漫过我双腿,可是我全身捆绑着跳不出去。锅内的水越烧越沸,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喊,只觉得双腿快要不属于自己了。” 听到此处,凌叶子捂起了耳朵来,颤声道:“别……别说了,好可怕。” 岑画意冷笑了一声道:“你只听着便觉得可怕了?我可是被人放在锅内活生生地煮过。也许是我命不该绝,竟又遇上公子和宋大哥他们,这次他终于让我跟在他身边了。”说罢,她伸手撩起长裙、裤子,一双本应白嫩腴长的小腿上,全是丑陋的疤痕,观之心惊。她放下裙子,道:“若不是公子带我遍寻名医,纵然我能活着,这双腿也定然没用了,更别提正常行走了。从此在我心中,这世上便只有公子一个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恶人。至亲如兄嫂、寻常如农夫,都是这般残忍狠毒,我还能相信什么人?”她语气十分冷酷,面色也不见丝毫改变。 凌叶子问道:“如今大明建国之初,国泰民安,怎地还有这么穷的地方?还有这般残忍的事?” 岑画意道:“再富庶的年代也有民不聊生的地方,当皇帝的哪管得那么宽?人饿狠了便吃人,这也是很正常的。” 凌叶子看着她,心中却渐渐理解了她的冷漠,暗想:“无论是什么人,在少年时便遭受如此惨酷的摧残,也绝不会有正常的心理。” 岑画意说完,展栌飞便开始说他的经历:“我的经历要简单得多。我少年时是一户有钱人家的长工,跟那户人家的小姐偷偷地有了私情。后来小姐有了身孕,那户人家就以偷盗罪名将我送到官府,关押在大牢之中。过了年余,因换了县官,无甚罪名可以治我,便将我从牢内放出来。我回去找那位小姐,谁知她在我入狱后被她爹逼着嫁人,她便自缢身亡了。”他凄然一笑,道:“连腹中的孩子也一块死了。我想去找她爹拚命,结果给他们痛打一顿,扔在街边,又去衙门找人来抓我。那时我遇上公子他们,宋大哥问我,要是给你一把剑,你敢不敢去杀了那家人?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后来我们便冲进他家中,将他家里所有人杀光了,我便跟随公子至今。” 第85章 凌叶子心想:“怪不得这干人杀人如麻。” 只听宋琴和道:“我在跟随公子之前,是个江洋大盗,说具体些,是个盗墓的。”他看来斯文儒雅,凌叶子虽曾听过他有过盗墓生涯,但亲口听来仍不免有些惊奇好笑。他却很自然地道:“不过我也不只是干盗墓的行当,偶尔也会行劫。有一次,我便约了一个朋友一起劫了一车贡品,我想既然是进贡给皇帝的,总不会差到哪儿,自然有一些奇珍异宝。”凌叶子听他连贡品也敢劫,不由想:“这人真是个不怕死的主儿。” “那车贡品中奇珍异宝也不少,但有一样东西是十分奇怪的,居然藏在押运箱子的夹层内,被我搜到。既然如此郑而重之地藏着,自然是非常物品,可是却只是支钗,而且钗头只有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这颗明珠自然也价值不菲,但与其余贡品比起来,又毫不稀罕了。我那位朋友没看上那珠钗,在分赃时便分给了我。我对那支钗却一直好奇不已,研究了许久,我决定冒险将它研碎来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凌叶子道:“研碎了不过变成珍珠粉,除了敷脸能干嘛?” 宋琴和看了她一眼,凌叶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他说道:“我一将那珍珠敲开,便发现玄机就在珍珠内,珍珠内有张丝绘地图,是一处古墓所在。我虽不知道那古墓中会有什么,但料想必是珍奇异宝,正好又是我所擅长的,我便告诉了我那位朋友同去盗墓。 可是到得那墓穴附近,竟然有人包围在那儿,我那位朋友同时倒戈相向对付起我来。原来他出卖了我,将劫贡之事全推在我头上,并带领官府人马围在那里堵截我。他的功夫原不在我之下,再多了那百余官兵,我无论如何是插翅难飞了。我当时红了眼,心想就算是死也要杀了那个出卖我的人,于是招招拚命,不管那些官兵的箭弩如何射来,我只要跟他同归于尽。于是转眼我们都受了伤,我自然是伤得比他更重。他心里怯了,那些官兵也觉得我疯了,有点儿害怕,可是我自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 正在那当儿,我听到一阵琴声,弹的很好听,可是我只听了一会便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满地尸体,那些官兵一个也没跑掉,全七窍流血地死在那里。我那朋友自然非那些官兵可比,可是他口鼻中也沁出血来,一副骇然神情。我见那些官兵七窍中流的全是鲜血,知道不是中毒,心里十分奇怪。接着琴声再响起,我的朋友就跪在地上哭着告饶,求弹琴的那人饶了他性命,我才知道那些人是听了琴音后抵受不了音律震荡而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恙。他不知道磕了多少头,琴音便止住了,林子里走出一个抱琴的少年,瞧年纪可能比我还小着一两岁,我从未见过那么俊秀的公子哥儿。” 凌叶子知道他说的便是秋渐浓了,留上了神听他道:“那少年很好奇地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我那朋友仍在不停告饶,说道只要饶了他,便将那墓中珍宝与之分享。他开的条件越来越好听,可是那少年仍然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后来怕了,问道:‘你究竟要怎样?’那少年终于开口了,说道:‘我什么也不想要,不过我对那古墓有些好奇,想去看看。’我朋友连声地答应了,但那少年——就是我们公子提出要带我同去,我朋友无奈也只得答应了。公子帮我包扎了伤口,休息了一会我们便进古墓去了。进了之后才知那古墓其实不算古老,最多百年历史,而墓中机关重重,十分险恶。若没有我同去,我那位朋友定然会死在墓中。后来到了墓穴中央,见到一间很宽阔的墓室,一具水晶棺材,内躺着一人。我朋友当先走上去,公子却突然拉住了我。只见我朋友刚用手触及那棺材,棺材两边墓壁内便射出强烈的腐蚀性液体,他惨叫着在墓室内化为一滩脓水。我没料到墓室主人设计的防范如此恶毒精密,吓出一身冷汗。公子说他生平最恨出卖至亲挚友的人,所以看着他冲上前送死也不理会 接着公子拉着我上前,我才发觉那水晶棺材中竟是一具假尸。我看着公子移开水晶棺材,现出一个入口,我们从入口跃下,才到了真正安放尸体的墓室。那间石室比我们所经过的石室都要小,只有两具上好木棺,可是棺材旁躺着一副骷髅,手中握着一剑,剑鞘扔在一旁。我翻开两口棺材,发现棺材中不但空无一物,连尸体也无。照此看来,这墓中所埋之人竟然是棺材旁的那副骷髅了,这实在是奇怪之至。公子看着那骷髅,也不明所以。我们发现骷髅旁是一滩暗红色血迹,瞧姿势,那人是自己提剑自尽的,因为剑柄握在他手中,剑身自他肋骨间穿入。历经百年,那剑仍是锋锐如昔,寒光刺目。” 宋琴和说到此处,岑画意拔出自己的窄剑,道:“那便是这把同剑了。”凌叶子上前细看,便认出那剑与邵天冲丢失的心剑一模一样,不由“咦”了一声,道:“怎么这剑跟邵大哥的心剑是一样的?” 岑画意道:“邵天冲什么时候有过心剑?” “你家公子曾与卫渡天卫大哥争夺那把心剑,后来斗了半夜未分胜负,你家公子便放弃了那把心剑,而卫大哥把心剑转赠给了邵大哥。” 宋琴和道:“那便对了,同剑和心剑是雌雄并生,出自于百年前铸剑谷名家钟离坎之手,公子当时想让双剑成为一对,不过他欣赏卫渡天的胆识豪气,就没再与他争夺。没料卫渡天却把那剑送给邵天冲,真是暴殄天物。”说罢他又继续说那古墓中的事:“那墓中其实并无任何奇珍异宝,唯一珍贵的就是这把同剑,公子将它送给我,可是我却不惯用窄剑,一直带着不用。后来遇着画意,她年纪小,寻常长剑使在手中极不方便,我便将同剑送给她。” 凌叶子看着同剑叹了一声:“自从皓阳心经失窃后,心剑也跟着失踪了,一直到周超死,我们都找不着心剑。” 宋琴和道:“怎么说也是一把长剑,又不像一本小册子容易掩藏,怎会失踪之后便找不着了?好生奇怪。” 凌叶子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算了,再好的剑也只是身外之物,失了便失了,何必念念不忘?” 正说话间,铁娘子远远的走来叫凌叶子回去,凌叶子应了,便告辞离去,说道:“魏大哥、林大哥与柳家妹子的故事我以后来听,我先去了。” 岑画意看着她背影道:“这位凌姑娘虽是大小姐出身,却不惹人讨厌,邵天冲跟她在一起,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许书音笑道:“你说话怎么总这般刻薄,人家两情相悦是人家的事,感情怎能衡量得清楚。” 宋琴和摇摇头:“世间的女子若非面目可憎,便是蛮不讲理,这位凌姑娘长得虽好,可是娇娇滴滴,动不动爱哭,也同样让人受不了。” 许书音等三女同时愤怒地瞪着他,他立即闭嘴转过头去。 正文第二十二章铸剑之谷 十月末,邵天冲等人整顿行装,向韦不平告辞。临行前,几人来看了一下秋渐浓,见他气色如常,目光却仍是呆滞无光,均无言地离去。离开不平门后,东方明辞别他们,黯然道:“我也没必要再跟着邵大哥了,自回我的老家去。邵大哥你且保重。” 铁娘子与胡昌平也均打算返回塞外,几人便在不平门外挥泪道别。邵天冲道:“你们也各自保重,将来有缘自会相聚。”言下甚是伤感。 东方明道:“两年不到,同行八人便少了三人,连周超算在内是四人……唉!人生聚散无常,莫此为甚。”他素来粗鲁,今日却也斯文起来。心中想到了公孙二娘,不禁鼻酸,转头便走了。 众人分手后,铁娘子与胡昌平策马向北而行,铁娘子随着马背颠簸而叹着气。胡昌平知她心内不痛快,开玩笑道:“我又没死,你这般唉声叹气做什么?” 铁娘子闷闷道:“你死了我倒不叹气,只会高兴。” 胡昌平笑道:“那你杀了我好了。” “呸,我懒得动手。” 说话间,一骑马如风一般从他们身边驰过,卷起一阵旋风。铁娘子骂道:“什么冒失鬼,赶着哪里去呢?”她理着头发,见那骑马带着马上乘客向前冲去。但冲了十数丈便缓了去势,只见前方林中窜出十余人来,拦住他们去势。 铁娘子不喜马上人无礼,便带着几分兴灾乐祸缓缓策马走近前去看热闹。走近了,见马上的人身材高大,坐着也比一般人高得多,宽厚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胡昌平细细看着,忽道:“前面那人有些儿像卫渡天。” 铁娘子经他提醒,便也凝神看了一会,觉得果然有几分相似。 林子前的人中有一人喝道:“卫渡天,你还想往哪儿去?” 马上那果然便是卫渡天,只听他道:“诸位苦苦相迫,究竟为何?” 林子前的人走近他,细数之下共十二人,清一色黄衣佩剑。为首一名黄衣人面色苍黄,神情萎顿,倒有几分病态模样,那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你可是飞斧帮的三当家?” 卫渡天道:“正是。” 此事铁胡二人已然听邵天冲说过,倒也不觉奇怪。只听那病夫又道:“既如此,便不冤枉,你们飞斧帮多行不义,正该诛之。”语音落,那十二名黄衣人同时拔剑,动作如出一辙,剑光扇形袭来,十二枚剑尖聚成一个极亮的光点,同时刺向卫渡天。卫渡天自马上腾身而起,足尖在剑尖一点,倒跃了丈余,立定脚步。 那马倒乖觉,见主人下马,甩着尾巴便走到一边去了。 第86章 这时铁胡二人方发觉马上原来是二人,只是前面一人是个娇小的女子,被卫渡天遮住了身形,跃下时那女子立在他身旁,方能看见。卫渡天对那女子柔声道:“你站到一边去。”那女子嗯了一声向后退去,身子微侧,原来是秋渐浓身边的丫头柳拭尘。 卫渡天道:“这位姑娘并非飞斧帮中的人,无论卫某与诸位恩怨如何,都与这位姑娘无关,今日一战倘若卫某身死,还请各位放了这位姑娘。” 那病夫点点头:“我们铸剑谷的人从不与江湖人结怨,更不会随便杀人,这姑娘既非飞斧帮的人,我们便不会难为他。” 此言一出,不但是铁胡二人纳罕非常,连卫渡天也觉奇怪:“铸剑谷是个什么地方?怎地我从所未闻?” 那病夫道:“你拔剑罢,我们非江湖人,不与你讲江湖规矩。” 卫渡天更奇怪了,心想:“这干人一路追着我,明明武功甚高,却自称非江湖中人,真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群人并非泛泛,便不敢轻敌,拔出了剑来,先拱手行了一礼。 那病夫见他客气,神色微讶,也还以一礼,接着忽哨一声,十二人便环围住他,同时发难。那十二柄长剑在日头下精光闪耀,剑身振动破空的声音,煞是好听。卫渡天见他们手中长剑泛出点点寒星,知是利刃,不敢直接与之交锋,便避其锋锐,以剑背相击。每一名黄衣人的剑背只要被他击中一下,便有些拿捏不住。 柳拭尘在旁看着,心中焦虑,她虽瞥见了铁胡二人,却没经意,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是注视着卫渡天与那十二人。那十二人的光圈越逼越紧,向内收缩,卫渡天亦开始吃紧。柳拭尘没料到那十二名黄衣人如此棘手,紧张之下额头冒出细密汗珠来。 卫渡天的接连几剑逼退身前五人,接着横过向右一挑,右边一人剑身被他挑起,不由自主飞上半空。接着他反手一剑向后扫去,荡起一阵剑风,令身后五人几乎睁不开眼,剑势便阻了一下。他这一剑从身前到身后竟是转了一个圈,令得一人弃剑,十人后退,其速之惊人可想而知。但左首一剑却怎么也来不及闪开——这一剑正是那为首的病夫所发出,剑意古朴、剑招简拙,然而攻其必杀。卫渡天心头一寒,迅速地转身面向他,并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身后那人已然弃剑,相对于其它方向危险性要小得多。此时那病夫的剑堪堪及他身前数寸,他以不可能的角度将右手剑交于左手,左手剑横过胸前挡了一下——随着金铁交鸣之声,他的铁剑铮一声断了一截。那病夫手中的剑果然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无怪这些人号称是铸剑谷中的人。弃剑之人片刻之间已接住自己被震飞的剑,与余人再发攻势。 卫渡天调匀了呼吸,深觉今日难以幸免。这十二人的身手俱是一流,手中所执均是利剑,而他的剑却断了一截。对方的攻势不因他落败而停止,那病夫的剑光越发如附骨之蛆向前冲过来。这十二人的剑法均是拙朴简捷,毫无花巧,但配合相得益彰,便如心意相通一般。 转眼卫渡天的铁剑又被削去一小截,十二道剑光冷电一般织成一网,疏而无缝,当空罩下。卫渡天咬一下牙,直向前冲去——面前那病夫是十二人中最强一环,剑光自上而下劈过来,他这一举便如将自己前胸迎上去一般,令对方大出意料之外。那一冲之势猛如山倾,挟着卫渡天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吼,便有火山暴发般的感觉。他面前的病夫不由得一震,手中剑尖已触及卫渡天的衣衫,却不知怎地陷入肉内三分便滑了开去,嗤一声划破他衣衫,在他胸前带出一道血痕,然后那剑便生生地自他身侧滑过,被他一把夹在胁下。那病夫大惊,急抽剑,然而剑身如被生铁焊住,竟抽不回来。接着卫渡天弃了断剑,一掌向他拍下,他不由自主松剑闪开,卫渡天便从他身边冲出剑圈,同时夺得了他的长剑。 柳拭尘看得拍起手来,叫道:“三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铁胡二人远远看着,也替卫渡天捏了一把汗,但自知武功低微,冲上去也不过是带累他而已。 卫渡天却不如旁观的三人一般兴奋,他这冒死一冲,是拚着被开膛破肚的危险的。他虽以内家柔劲将对方的长剑劲道化解,胸肌内收,仍是被剑尖划出一道血痕,可见那剑之锋利。幸而这剑还比不上同心剑与离情剑,否则他再厉害,也免不了一剑穿心了。他冲出重围后迅即转身,夺来的剑已在他手中,身上的擦伤入肉三分,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斗志。他沉闷地“嘿”了一声,扬着头,铁色的脸上是不羁豪迈的神情,目光仍是亮得惊人。 那病夫立定了身子,剩余十一人又将卫渡天围了起来。那病夫道:“卫三当家好身手、好胆色,只可惜为虎作伥,白糟蹋了自己。” 卫渡天不想为自己辩解,道:“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是对是错无从选择。” 那病夫摇头道:“非也,人不可以选择的确然很多,包括出身、智力、样貌……可是有一项却是可以自己选择的,那就是脚下的路。”他虽带着病态,说出的话却十分有力,而且神情挚诚,让人几疑他究竟是否是来追杀卫渡天的。 卫渡天一时没了反应,将那句话放在心里反复地揣摩。那十一人也就静下来,不再发动攻击。柳拭尘看着他们,心中升起好奇之意,走上前几步。忽地,卫渡天神情有异,沉声道:“有人追来。” 那病夫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倾听了一会,直起身道:“飞斧帮的人!” 卫渡天道:“你怎知道?” 那病夫冷冷道:“我早知飞斧帮没有好人,你果然一早联络了你帮中的人来追截我们,我还道你与他们略有不同,嘿!”他手一动,十一把剑同时出击,他则在旁观看,蓄势待发。 卫渡天手中虽多了把利刃,却也受了伤,十二名强敌环伺在侧,情势并不比刚才更好。他运气于剑,发力向对面五人环削。他手中这剑与十一名黄衣人的剑一般锋利,在他手中发出的威力却远远胜过,剑锋相交之下,叮叮之声悦耳,对面四柄长剑的剑尖登时秃了,四枚剑尖坠落。卫渡天忽然弓身下捞,在那四枚剑尖未落地前全收在手中。而他的身子竟就势倒在地上,变得上面十一剑完全落空。十一名黄衣人见目标突然消失,错愕了极短的瞬间,便有四人见到四枚闪亮暗器袭来。惊惧间,那受袭的四人同时后退,闪身避开,圈子便现出一个极大空缺,卫渡天自空缺中平地滑出,身子贴着地面一掠丈余,然后身子立起,他立起的姿势也甚为突兀,竟不需双手双足撑地便弹起了身。一旦退出包围,他的剑便闪出了威力,先攻那退出圈子的四人,他剑光每闪动一下,便有一人的呼叫声响起,有两人狼狈地挥剑格开了他的剑,手中剑断为两截,另两人却溅起了血光,一人伤在肩,一人伤在左臂。 形势一时逆转,那十二名黄衣人份外地小心起来。便在他们充满戒备伺机出手的时候,远处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越驰越近,连铁娘子与胡昌平都听出至少有数十骑马向这方向奔来。那十二名黄衣人变了色,不约而同地向后散开,那病夫道:“飞斧帮的人来了。” 卫渡天好生奇怪,心想:“连我都不知道来者是何人,为何他总一口咬定是飞斧帮的人?”他也极目望去,见烟尘袭卷而来,渐行渐近,果然是一群玄衣带刀的飞斧帮刑堂弟子,不由令他大为惊讶。 那群黄衣人迅速地从卫渡天身边撤开,排成一列,面向飞斧帮弟子。那群飞斧帮弟子来势汹汹,罔顾道中所立之人,直向前驰去。铁娘子与胡昌平不得已策马让道于侧,让他们冲了过去。及近前,飞斧帮众人下了马,约略一数,至少也有四十人之众。他们手按刀柄走上前,人群中已有人惊噫道:“三当家的!”众人素仰卫渡天的声威,有一大半人便要跪下行礼。 当前一名黑衣人森然道:“他已经不是我们三当家了,不必理会,若加阻拦,一并除去。”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黑衣人便不敢再行跪拜之礼,连那十二名黄衣人都大为惊讶。卫渡天心内更是一寒:“我离开飞斧帮不过月余,竟尔这般绝决!” 那些黑衣人喝道:“你们这帮铸剑谷妖孽,竟敢去飞斧帮刺杀帮主,还不束手就擒!”敢情那些黄衣人先前是自飞斧帮刺杀过盛千寻来的,只是不知有没有刺杀成功。 卫渡天闻言一凛,问道:“钱香主,大哥如今怎样?” 当先的黑衣人多半便是卫渡天口中的钱香主,他冷冷扫了卫渡天一眼,道:“卫爷,承蒙你有心,帮主在出飞斧帮时,给这帮妖孽伏击刺了一剑,伤势甚重,至今未愈。是以今日决不能让他们走脱。” 那病夫喝道:“他还杀了我三名兄弟,这笔账又如何清算?” 铁娘子暗自诧异,低声道:“这群人竟连飞斧帮的帮主都能刺伤,可着实了得。” 胡昌平亦道:“看他们围攻卫渡天的身手便知道决非等闲,若是伏击,只怕盛千寻难免着道儿。” 只听卫渡天道:“铸剑谷与飞斧帮为何结下梁子,卫某始终不明白,但铸剑谷的诸位朋友已刺了我大哥一剑,听来伤势非轻,不如就此作罢,两相扯平如何?” 那病夫冷冷道:“盛千寻三年前路经铸剑谷,将百年前前辈高人刺入山壁的心剑强行拔出,本来若只取剑倒也罢了,只是他为此与我铸剑谷守谷的弟子起了口角,竟一口气杀了铸剑谷十三人,这笔仇怎是一剑可了结?” 第87章 钱香主嘿然道:“帮主千金之躯,岂是你们铸剑谷几条贱命可比?今日便要你们这干人同时伏诛,以血相偿!” 看样子,双方均不满卫渡天的调解,立即便要兵戈相向。卫渡天吸一口气,摇头无奈地退到柳拭尘身边,摆出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 双方在首领一喝之下,便混战起来,以四十之数对十二,原是占尽上风,但他们事先都曾见过铸剑谷众人的身手,知道非飞斧帮的弟子可比,这一战一方人多,一方艺高,正有得瞧了。 柳拭尘忙着帮卫渡天上药包扎伤口,问道:“三哥,你怎样了?” 卫渡天拍一下她的肩,安慰道:“我没事。” 铁胡二人对视一眼,觉得卫渡天与柳拭尘形状亲密,不由得诧然。铁娘子道:“这二人倒是勾搭得快。” 胡昌平悄声道:“比我们两自然是快多了,我们二十年都没勾搭出结果来。”话没说完,便给铁娘子一拳打在肩上,“哎哟”了一声,却没停了口:“人家是轻轻在肩上拍一下,你却是狠狠一拳打来,真是个凶婆娘。”眼见铁娘子又作势要打,他忙闪身让开,一脸嘻笑神色。 飞斧帮与铸剑谷众人混战中,刀剑交鸣,血光四溅,转眼几名飞斧帮弟子倒下,铸剑谷也有两三人又再受创。铸剑谷众人一来技高一筹,二来仗着剑利,一时倒也未落下风。但久了便显得力不从心,何况其中二人还曾给卫渡天所伤。只听钱香主呼喝一声,飞斧帮剩余人逼退众敌,齐齐退后数丈,一字排开。铸剑谷众人不明所以,还道对方要罢手,不由奇怪。却见那帮黑衣人又退了数丈,钱香主道:“这般打下去何时才有结果?不如我们好生商议一下,看此事能不能——”铸剑谷众人对视一眼,诧异间一时无法作答,显是在考虑他的提议。紧接着钱香主忽发一声怪哨,剩余三十多名飞斧弟子齐刷刷地扬手抛出一柄小飞斧,一霎间三十多把小飞斧呼啸而去,其势惊人。 铸剑谷众人猝不及防,纷纷惊呼怒喝,咒骂那钱香主卑鄙。卫渡天见势不妙,推开柳拭尘,凌空一个翻滚,拦在铸剑谷众人身前,长剑破空一划,将当先射到的几柄小飞斧激射回去,接着脱下身上长衫挥了一圈,兜住了十几柄飞斧。那飞斧十分沉重,不同于寻常暗器,长衫虽阻住了去势,飞斧仍是破衣而出,只是力道消减,未到铸剑谷众人身前便已坠地。接着卫渡天在百忙中伸手接住一柄飞斧,向另一柄射来的飞斧投掷过去,双斧在空中相撞,黑衣人所射的飞斧落地,卫渡天射出的飞斧却在空中一个回旋激向另一柄飞斧,双斧同时坠地。他这一手投掷飞斧的功夫,无论力道准头,可比那帮黑衣人要高明多了。 还有八九柄卫渡天未接住的小飞斧,此时也给那群黄衣人一一击落。卫渡天甩了手中破烂长衣,怒道:“大哥教你们这么卑鄙待人的么?”他声若雷霆,一喝之下威势惊人,那三十余黑衣人均一颤,包括那钱香主在内,均无言以对。 铸剑谷的十二人见卫渡天反过来偏帮他们,均奇上加奇。钱香主嗫嚅道:“卫爷,非我们……实在是不好交代。” 卫渡天冷冷道:“你们请回,卫某虽不再是飞斧帮的人,也不愿看你们在江湖中败坏飞斧帮声名,倘若再有此类行为,小心卫某手下无情。” 钱香主道:“是……是。”神色狼狈,挥了一下手,当先转身离去。一群黑衣人便同时转了身,向来时路走去。走了十数步,钱香主手一挥,作了个古怪手势。他站在最前,背对卫渡天及铸剑谷的人,这个手势被飞斧帮众弟子身子挡着,卫渡天等人便无法看见,但飞斧帮众人紧随在他身后却看得一清二楚。铁胡二人在他们面前,也是看得分明,虽不明其意,却知决非好事,不由暗叫不妙,齐声大叫:“卫——” 但飞斧帮诸人出手却比他们叫声更快,同时侧身回首,又是三十余柄飞斧射出,这三十余柄飞斧的目标不仅是铸剑谷众人,连卫渡天也偷袭在内了。这回偷袭更在众人意料之外,所有人都是心头一凉。却听卫渡天暴喝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剑横射出去,那十余柄飞斧来势差不多远近,卫渡天手中的长剑一字射出,凡是撞上剑身的飞斧均擦出闪亮火光,纷纷坠地。卫渡天的身影更在斧影之中穿梭,双手各接住一柄飞斧,便以斧击斧,也不知他有多少只手,只知道转眼间三十多柄飞斧落地二十多柄,最后他一手一柄飞斧,牙齿还咬住了一柄。那飞斧的份量何其之重,他竟以牙齿咬住,不由得众人不钦服。 飞斧帮那群人气势先已馁了,有人颤声道:“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钱香主恶狠狠道:“走什么?卫渡天偕同铸剑谷妖孽背叛本帮……”一句话未说完,卫渡天双手飞斧脱手而出,向他疾射而来。飞斧来势如电,钱香主魂飞魄散,就地一滚,却听他“啊”地长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便不动了。原来卫渡天发出手中两柄飞斧手,便取下牙齿咬住的那一柄,接着向他射来。三柄飞斧虽非同时射出,但却几乎同时到达,他避开了上边的,便避不开下边的。 飞斧帮那三十余人齐刷刷跪下来,有人告饶道:“三当家,并非我们有意与你作对,我们全是听钱香主吩咐……” 卫渡天不屑听他们解释,喝道:“滚!” 那三十余人一句话不说,抱了头就地滚去,到了自己马上,当真是连滚带爬上了马,转身疾驰,头也不敢回。 柳拭尘笑道:“三哥,你怎么这么喜欢叫人滚蛋?难道你训练飞斧帮弟子时有一招叫滚地葫芦么?” 卫渡天哈哈一笑,脸现痛楚之色,笑声顿止。原来他用力过度,刚上了金创药的伤口裂开,而且裂得更深了。柳拭尘忙奔上前拆了包扎的布,重新替他上药。 那病夫领了铸剑谷的十一人上前,忽地齐在卫渡天身前跪下。卫渡天忙道:“诸位这是做什么?”想要伸手去扶,伤口又痛,只得站住。 那病夫道:“卫先生高义,以德报怨,令唐某深铭五内,唐某前半辈子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卫先生这般英雄,否则也不至于隐居铸剑谷,从此再不问世事。”说着,他叹一声道:“幸而卫先生脱离了飞斧帮,否则以飞斧帮这等污浊之地,必当有辱卫先生声名。” 卫渡天笑了一下,道:“诸位快请起。他们虽曾是我的手下,可是他们所作所为,我却甚少知情,待我完全明白时,却已晚了。”言及此,他也不禁露出一丝黯然神色,但他生性豁达,这一丝黯然随即烟消云散,(奇*书*网.整*理*提*供)又变成粗犷的笑声:“卫某今日才睁了眼,看清楚飞斧帮的原则,看来离开飞斧帮,当真是明智之举。”他转头对铸剑谷众人道:“只是我虽离开飞斧帮,盛千寻仍是我结义大哥,当年恩情无论如何难以一朝割舍。若诸位能给卫某一些薄面,这段恩怨便就此作罢如何?反复相报,何时方是尽头?” 那病夫道:“卫先生既说了,唐某自当遵从,我们这十二人的性命也是你救的,那笔账便就此勾销。既然卫先生决定脱离飞斧帮,不如也随我们同去铸剑谷罢了,铸剑谷虽处塞外苦寒之地,却与世无争,不与江湖中人来往,是个清净之处。” 卫渡天道:“塞外荒凉苦寒,可不比中原富庶地的繁荣……”他转头看看柳拭尘,颇有犹豫之色。 柳拭尘道:“三哥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自小什么苦都吃过,塞外一些荒凉又算得什么?” 卫渡天心中欢喜,也不管众人在场,将她横抱起来,笑道:“我的小拭尘原来也是个女中豪杰,不求富贵,不畏苦寒。” 柳拭尘登时红了脸,捶了他一下,嗔道:“死蛮子,快放下我,人家都看着哩!” 铸剑谷众人轰然一笑,姓唐的病夫正色道:“我上了年纪,什么都没看见。”卫渡天听了哈哈大笑。 铁娘子与胡昌平走了上前,跟卫渡天打声招呼,卫渡天笑道:“我一早看见二位,只是紧张之中未及打招呼。二位怎么向北而向,这是去哪儿呢?我那邵兄弟如今怎样?” 铁娘子道:“邵天冲他们回转姑苏和湖州去了,只是……”她神色有几分黯然,便说不下去。 胡昌平接着道:“与我们同来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们便也回塞外去了,正好与各位同行。” 柳拭尘挣扎着下了地,问道:“你们可见过我家公子和我妹妹他们?” 胡昌平道:“你妹妹他们现在安好,在不平门中。只是你家公子么——他可不太好,非常的不好。” 柳拭尘惊道:“我家公子怎样了?” 胡铁二人将近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柳拭尘哇地便哭起来,对着卫渡天泣道:“我要回不平门去,我要去见公子。” 卫渡天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哭别哭,你家公子武功那么高,不会有事的,我陪你一同回不平门去瞧瞧。” 柳拭尘哭了一阵,摇头道:“你还是先随他们去铸剑谷罢,你现在已不适宜再回不平门,否则飞斧帮的人定不会放过你的。” “可是你……” 柳拭尘道:“我不会有事的,待我家公子安好后,我会去塞外找你。” “你怎能找到铸剑谷?” “不怕,有名的地方总是能找着的,只要有心。” 姓唐的道:“铸剑谷便在祈连山脉深处,你若去问铸剑谷,是没人知道的,不过你若拿着这把小剑去山区问,一定便有人知道。” 第88章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长约二寸的小剑递给柳拭尘,看来似是小孩的玩物。 柳拭尘将小剑拔出剑鞘,铮然一声精光四射,倒是吓了她一跳。那剑身长仅一寸余,比匕首更短小,可竟是一把真正的小剑,而且锋利至极。 姓唐的道:“这是我铸剑谷的象征,你执了这把剑去铸剑谷,纵然你有何危难,只要上铸剑谷中人,拚了性命也会相助。” 柳拭尘这才知道这把小剑的重要,小心抚了一下那把小剑,谢过了那人。她转过头对卫渡天道:“三哥——”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 卫渡天笑道:“小妮子,有什么可哭的,你说过一定会去铸剑谷找我,我便一定会在铸剑谷等你。” 柳拭尘咬一下牙,点点头,挥起那把小剑,将头发割了一缕下来,放在卫渡天手心,道:“三哥,你要记得我,你若是忘了我,小心我用这剑刺你。” 卫渡天失笑道:“这剑刺得死人么?” 柳拭尘不答,还剑入鞘放进怀中,嘘一声招了他们的坐骑来,她翻身上了马,向卫渡天挥一下手,策马转身便向郑州奔回去。 众人一路同行,铁胡二人这才有空问及卫渡天为何离开飞斧帮之事。 原来一月前卫渡天听闻盛千寻与成信将玉生香关押在地牢,不由十分愤怒,要他们放了玉生香。二人只是不肯,说道花解语死于飞斧帮三大舵主之手,玉生香决不会就此二不休。卫渡天对他们说道:“解语已不在了,难道你们连她姐姐也不放过?玉生香纵有反意,难道还能成什么气候?你们早用不着她们姊妹了,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盛千寻道:“她对我们怀恨甚深,放出来总是祸胎,她武功虽不足畏,但毕竟知道本帮太多秘密——” 卫渡天冷笑道:“我也知道了本帮太多秘密。世间事既做了便有人知晓,你们隐瞒我暗里为燕周二王做事,我还不是一样知道?如今我也要离开飞斧帮了,你们若怕泄秘,不如先杀了我。” 成信道:“三弟说哪里话来?你与玉生香姊妹怎能相提并论?我们当年是生死与共、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我与大哥的共同理想是为国尽忠,为天下百姓略效绵力,这并不有违我们当日愿望——” 卫渡天道:“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爱听。小弟我喜欢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涯,如今我只想离开飞斧帮,去一个清净地,再不理江湖恩怨。两位哥哥若念在昔日情份,将玉生香交由我带走,我们日后仍是兄弟。若两位哥哥不允,今日小弟便在此与两位割袍断义,就此别过。只是我仍要带走玉生香,除非我死在飞斧帮内。”他说的字字铿锵,决无半分转寰余地。 成盛二人对视一眼。盛千寻道:“三弟,你太过执着了。” 成信道:“三弟,你单凭一时义气,将来必会后悔。” 卫渡天不答,只是盯着他们看。二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遍体生凉,成信终于妥协:“好,我们把玉生香交与你,只是从此她再也不能提及与飞斧帮有关的一个字。” 卫渡天道:“我代她答应你们。” 卫渡天立在飞斧帮门前,果然见两名刑堂弟子将玉生香提了来。数月时间,玉生香已是憔悴不堪,衣着污秽,昔日风情荡然无存。卫渡天知道她必是在地牢内受了许多折腾,再加上妹妹的死对她打击巨大,变成这样亦属寻常。 尔后,卫渡天带着玉生香与柳拭尘离开飞斧帮,前往花解语墓上拜祭。玉生香立在墓前久久不语,连眼泪也无半滴。 卫渡天与柳拭尘见她这般模样,不知如何出言劝慰,只能默默看着她。站了不知多久,玉生香道:“三爷,你对我姊妹的大恩我铭感于心,只是我姊妹再也无从报答。我死后,你将我与妹妹葬在一处,我们自幼流落风尘,无亲无故,此事只有再劳烦你了。” 卫渡天听她说得漠然,倒似是说旁人的事一般,不由一怔:“你死后?” 玉生香道:“三爷莫非以为他们还会让我活在这世上么?解语死在他们手中,我做鬼也饶不了他们,倘有一口气在,怎能不将飞斧帮的秘密泄露出去?” 卫渡天一时难以明了她的话,忽听柳拭尘惊道:“玉生香,玉生香!”却见玉生香仍是俏生生立在墓前,眼耳口鼻中却慢慢沁出紫黑色的血来。 玉生香缓缓道:“这本在我预料之中。若我是帮主和二当家,也会如此。为保他们的大业,怎能留下我这祸根?这便是飞斧帮一向行事风格,若非如此,他们怎能为燕周二王所器重?”她渐渐有些站立不稳,卫渡天一把扶住了她,说不出话来。 玉生香续道:“三爷,这辈子我姊妹两唯一敬重的人便是你,想不到死后还要……还要劳你替我们殓葬……”她的声音若断若续,终于渐渐倒下去。 卫渡天扶着她渐渐倒下的身体,唤道:“玉生香,玉生香!”他一掌痛击在地面,吼道:“若不是我执意要带你离开,或许你还能留得性命!” 玉生香摇摇头道:“三爷,你令我此生也自由了半日,已是……已是大幸,我姊妹两感激你,是因为……因为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待……,在这世俗间,哪有小女子的容身之地?更莫说我们这些出生风尘的下贱女子了……”她吐了一口黑血,慢慢扶着花解语的墓碑,低声唱:“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唱了几句,便无声无息地合上了眼。她唱的是唐代名妓薛涛的诗,料是想起了年少时风尘中的情事。 卫渡天掩埋了玉生香后,心中更生愤慨之意,觉得自己离开飞斧帮实属必然。柳拭尘见他怆然悲愤,轻声安慰道:“三爷,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她一直软语轻言,终于哄得卫渡天稍去悲意。 柳拭尘道:“三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玉生香和花姑娘泉下也必有知,她们定会保佑你的。” 卫渡天为驱散心内抑郁,岔开话题道:“你突然之际叫我三爷,好生别扭。” 柳拭尘道:“以前我是开玩笑才叫你死蛮子,难不成你喜欢听?” “那倒也不是,不过从你口中叫出来的三爷也很古怪。” “那我也叫你三哥好了。花姑娘这么叫你,我也这么叫,你不会瞧不起我身份低微吧?” “当然不会。” 两人说话间离开了玉生香姊妹两的墓,柳拭尘见他仍是郁郁寡欢,不忍离去,便一直默默跟着他。谁料两人行至一个路口时,便遇上这干铸剑谷的人,当时一共是十五名黄衣人拦在路口,那姓唐的先问道:“你叫卫渡天?” 卫渡天不明所以,便点了点头,谁料那十五人一言不发便出手向他袭来。卫渡天莫名其妙,问了几句见对方并不回答,又不欲与人结仇,便不再理会他们,伸手带在柳拭尘胁下,双足轻点地,从十五人头上跃了过去,那十五人紧随其后相追。卫渡天带着柳拭尘终究是跑不了多快,一直奔至大街上,路上行人渐多,那十五人追起来便不甚方便。恰巧那时一名武官趾高气昂地带着十余名手下经过,一路行人纷纷让开,为首那武官险些儿便撞上了卫柳二人。那武官骂道:“你奶奶的不长眼睛么?” 卫渡天听他出言不逊,懒得与他争吵,纵身跃上前,一把将那武官从马上扯下来,随即向柳拭尘伸过手去。柳拭尘将手伸过去相握,他轻轻一带,将柳拭尘拉上马,坐在他身后,拍马便向前冲去。那武官身后几名兵士见他来势汹汹,不由得闪开一旁,让他们冲过去。那武官只觉被一股大力扯下了马,尚自莫名其妙,见卫渡天夺了他的马从他身边冲过去,大叫道:“站住!站住!”提着刀追上去,一边追一边骂:“你娘的兔崽子,光天化日下连老子的马也敢抢,不想活了么?”一言未毕,脸上拍地被一物击中,臭不可闻。他急忙将脸上那物抓住,定睛一瞧,原来是只鞋,一时气得几乎晕过去,又觉鼻子肿痛,脑袋兀自发晕。他怒气冲冲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到一手的鼻血。 柳拭尘在马上回头过去,见那武官一脸又怒又窘的样子,跳脚咒骂,不由得大笑。再看那十五名黄衣人早已被他们甩得不见了身影。 卫渡天策马一路向前直奔,直至离开大街繁华之处,方勒了马缓慢前行。此时他才感觉到背后一个温热娇小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双臂紧紧环抱在自己腰,与往日的感觉颇不相同。他第一次有这般怪异的感觉,不由得脸上微红,转了脸道:“你……你还是坐到我身前来罢。” 柳拭尘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却见他面有尴尬之色,给他一问之下脸更红到了脖子。柳拭尘细想了一会,便即明白了,不由嗤地一笑。她也不下马,伸手在马鞍上一按,一个燕子掠水自他身后穿到了身前马背,坐在他前方。 卫渡天赞了一声:“好身手。” 柳拭尘坐在他身前,转过了头去仰着脸看他。马背上能有多大地方,这一转头,两人的脸便相距半尺不到,卫渡天连她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只觉对方身上香泽微闻,脑中一阵眩晕,将上身向后移了几分,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 柳拭尘自他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格格笑道:“不是说我是小毛孩么?怎么又来男女授受不亲了?” 卫渡天狼狈不堪,说不出话来。柳拭尘嫣然一笑,反倒凑上前去将耳朵贴在他胸口,笑道:“哟,你的心跳得好快,就快跳出腔子了。” 第89章 她正说笑间,隐隐便听得背后人声,有人高声叫唤卫渡天的名字。二人转头一看,那群黄衣人竟阴魂不散又追上来,卫渡天叫声不妙,双腿一夹马腹,马直向前驰去。这次甩开那群人之后,安稳了好几天都未见到那群黄衣人,他们两左右也无明确地方可去,只是策马缓缓走着。直到了这官道上,又遇上姓唐的这群人,只是这次却少了三人。卫渡天不想与他们正面交锋,仗着马快,一直只是躲避,谁料到了这条道上终于避不过,给他们撞上,也遇上了铁胡二人。 铁胡二人听卫渡天说完,不由得也为玉生香姊妹的命运唏嘘感叹。众人一路向着西北而去,人多话多,自然也不再寂寞。 正文第二十三章神秘来客 却说邵天冲等人先是返回姑苏,将凌府上下整理一番,重新请了仆佣打扫。凌韫夫妇见了凌府一改往日繁荣,冷清寂寞难耐,不由得辛酸。凌韫的双目虽说已能视物,但终究不如从前,行动也不甚方便,决定先收拾了行囊去慕仁山庄暂居一阵,于是关门落锁,几人一同再往湖州。 到慕仁山庄正门前,邵天冲却带着邵天星别过了凌家三人,自后院进去,先找公孙正。他一路走着,一路边心事重重,不知如何向公孙正交代公孙二娘之事。但再怕仍要面对,纵然不愿也无法逃避这已成的事实。 邵天冲刚低头进了听风榭,站在院门口止步不前,忽听公孙正熟悉的声音大叫了一声:“天冲!”他一惊便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头来。 公孙正一脸又惊又喜,快步向他走来,边走边大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二娘那丫头呢?”他疑惑地看看邵天星,又问:“这丫头是谁?” 邵天冲最怕的就是他这句问话,给他一问竟答不上来,一早想过千百次的答案再也说不出口,却不由自主红了眼圈。两年之间,公孙正的白发似乎又添了许多,眼角皱纹更深,只剩两道浓眉仍似墨一般虬结在一处,问道:“你小子怎么一脸哭相,发生什么事了么?” 邵天冲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泪水终于冲出一眼眶,不能言语。邵天星见状也一语不发地跪下去。公孙正见他们神情异样,忙将二人扶了起来,说道:“又不是孩子了,哭什么?有什么事慢慢说,是不是与二娘有关?”见他仍是流着泪不语,喝道:“你给我说话,妈的天塌了也该放个屁,怎么扭扭捏捏地哭起来?有什么事我老头子还能承受得住,你不用怕。” 邵天冲这才道:“二娘……二娘她……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公孙正眼前一黑,定了定神,厉声道。 “师父你听我慢慢说……”邵天冲挣扎了许久,才将事情颠倒着说了一遍,他心中情绪紊乱,一团乱麻,说了半天,还要邵天星在旁添加几句,才算能令公孙正明白事情原委。 良久,公孙正才动了一下,手由扶着邵天冲的肩变为按住他的肩撑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竟一言不发地放脱了手,慢慢转过了身去。邵天冲本拟他会失声痛哭或对他又打又骂,谁知他的反应竟冷静地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这般冷静反倒更让邵天冲担心,他自公孙正的身边绕上前,扶着他手臂问道:“师父,你怎样了?” 公孙正脸上神情十分平板,眼中似也无泪光闪动,却是一语不发的沉默,继续向前而行。邵天冲连唤几声不得回应,便不敢再言,与邵天星一起扶着他入了房间坐下。这日公孙正一直便不言不语地坐到了天黑,也不吃饭。 邵天冲将邵天星安顿在公孙二娘的屋里,二人下厨做了饭,将碗筷饭菜摆上桌,还添了一壶酒。公孙正仍不说话,走上前慢慢斟了酒,如素日一般慢慢啜着。邵天冲兄妹两举起箸却又放下,邵天冲喉头哽着难以下咽,邵天星心中却也凄凉茫然,两人怔怔看着公孙正。 公孙正又斟满一杯,端了酒杯往地上一洒,喃喃道:“丫头,你别怨谁,既选择了这条路便自己走好,黄泉路上冷清,师父总有一日会来陪你。”这句话语气十分平淡,竟不似悲伤,但细听之下,便觉蕴着无尽酸楚,邵天冲忍不住又是眼眶发热。 公孙正又道:“丫头,你从小到大都只管做自己觉得应该的事,却不知你走的每一步,其实都只踏在上天为你铺好的路上,若有人想违背了上天的意愿,走出这条路应有的边际,便会坠下去,永远上不来。” 邵天冲模糊了双眼,也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听他问:“你说的那个人,是韦不平和玉蕈秋的儿子?二娘就是为了他想不开?” “是。他在江湖中名声素来不端,弟子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一处。” 公孙正点点头道:“这种事情,外人自然是不能明白,因为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无论外人看着美丑、善恶怎么不登对的人,只要月老牵了线,你总是逃不开。若是没缘分,纵然再有情,还是得分开。”邵天冲从未听他说过这些话,心下一片茫然,伤痛中夹着几分诧异:“师父是不是伤心得过头,有些糊涂了?”却听公孙正道:“二娘既走了,我们便该好好祝福她走得安乐。” 邵天冲心道:“师父悲伤过度么,他上了年纪,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邵天冲忧心忡忡地看着公孙正,却见他面色正常之极,吩咐自己道:“天冲,你将香案移到院内去,点上蜡烛,上几柱香。”邵天冲不敢多问,按他所言做了,见他端着酒杯酒壶出来,先斟了酒又在香案前一洒isuu書网,接着将杯壶摔碎在地上,燃起了几柱香说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生离死别间,以白发人送黑发人为甚。嘿嘿,今日我送人,他日人送我,这世间又岂有不死之人?”他先是微露忧戚感伤,继而便转为平淡,将香插上了香鼎。邵天星独自在一旁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物事,便悄然回了屋。 第二日,凌叶子与裴濯行同往听风榭,公孙正正在院中扫地,一见之下,不由微愣。凌叶子叫了声“正伯”,他躬身向二人行了一礼。裴濯行不经意地颌一下首,见邵天冲迎上来,便唤了他一声。 邵天冲正要跪拜,给裴濯行托了起来,叹道:“这一路你受了许多苦。周超那孩子,十分不成器,令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为之汗颜——唉!” 邵天冲道:“人已不在了,便有再多过错,也就算了。”两人叹息着叙了一阵,边谈边在院内随意走着,凌叶子跟在后边。三人渐渐走出听风榭,一路向肃风院而去。路经一所叫留风榭的院子,见裴夫人从院内走了出来。 凌叶子道:“姨母,你从我爹娘那儿来么?” 裴夫人微笑道:“是啊,天冲也来看望你爹娘么?”她细细打量着邵天冲,邵天冲给她看得有几分诧异不安,目光不敢直视。裴夫人笑道:“怎么害臊了?去看你未来的岳父母,那是正常之事。” 凌叶子顿足道:“姨母,你怎么笑人家?” 裴夫人笑着将他们领进院子,穿过了月洞门与花径,见正院内一对极高大的银杏树,每一株高达六七丈,三四人合抱之粗,两树相距十余丈,枝繁叶茂,蔚为壮观。银杏雌雄异株,并生之时犹如一对情深爱侣,时值深秋,满树摇落金黄,竞现华贵典雅。邵天冲在慕仁山庄居住数年,却从未进过这留风榭,更未见过这么古老的银杏树。他仰望那两棵树,见树上黄叶偶然飘落,接了一片在手,见秋日树叶已呈蝴蝶状,翩翩舞动之际犹如满院金蝶纷飞。 凌叶子见他对着黄叶发呆,知他想起了公孙二娘,心下暗叹。裴夫人道:“这是我出嫁前和妹妹一块儿住的院子,如今经久不住人,打扫一下尚还清雅。” 凌叶子道:“我小时候偶尔来这里玩儿,还记得这两棵树,我和姐姐、表哥二人合抱都抱不拢。如今这树还是长得这么好,我们却都大了。” 裴夫人看着那树,微微地蹙起眉来,拾起地上一片落叶,若有所思。裴濯行咳了一声,道:“进屋去了。”裴夫人一惊,手中叶子掉落在地,她神色有些烦乱,当先走进屋去。 凌韫夫妇正在屋内,见他们来,两名丫鬟乖巧地去斟茶倒水,裴濯行与裴夫人便在屋内落座。邵天冲与凌叶子施礼后也在一侧坐下,听他们随意闲谈。四人谈论一会,说到裴衍之的婚事,便将他与凌蓓子的婚事定于冬日。 时光忽忽流过,转眼银杏枝头黄叶落尽,又添新绿,这年六月,邵天星诞下一个男婴,孩子一坠地便哇哇地哭,她看着那孩子皱皱的小脸,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悄悄落下泪来。邵天冲抱起那孩子,问道:“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 邵天星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以后再说罢。”她脸色十分黯淡,浑不似当年稚真无邪的模样。邵天冲看了不禁心酸,却无言以慰,唯有转过头去假装不见。屋内气氛一时凄凉沉默,只有稳婆和丫头在不停地忙碌。 “是男孩女孩?”凌叶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打破僵持的气氛。 “是个男孩。” 凌叶子笑着上前抱过那孩子,仔细瞧了一会,道:“这孩子长得跟天星一样可爱,我抱去让正伯瞧瞧。”她掩上襁褓走出去,只听邵天冲在身后道:“刚生下来的孩子吹不得风,小心些儿。” 凌叶子答道:“知道了,我会小心。”她抱着孩子出去,给公孙正看那孩子,公孙正逗了一会孩子,说道:“这孩子不知来得该是不该,将来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第90章 真是孽债啊孽债。”他轻声叹息着,目光变得遥不可及,似在思索什么久远的事情。 凌叶子也默然无语,心道:“世上偏有这许多奇怪尴尬的事,可是天星却是个外柔内刚的倔性子,非将这孩子生下来不可,难道他小小年纪便要面对不幸的出生?天星为什么非这么执拗不肯听人劝告?对这孩子而言,他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转而又想:“可是若是我,说不定也跟她一样选择,天底下的女人,多半是一样的笨。” 七月,凌叶子与邵天冲正在留风榭的银杏树下边说话边仰望着盛夏间的两株古树,只见千扇摇摆,华盖清凉,心旷神怡。忽听有小厮前来相报:“姨老爷、姨夫人,有、有人来庄内挑衅!”他奔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 凌韫夫妇匆匆地走出屋,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厮拚命摇头,道:“不……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几个人来到庄内,说找庄主讨教几招,动起手来,武功好高……” 邵天冲与凌叶子未等他说完,已抢先赶往肃风院去。裴濯行坐于主人席上,面色如铁,厅内立着几名装束奇特的人,盛夏间还穿着长袖紧身衣服,却不见流汗,端地怪异。两侧几上放着茶盏,那几人却不落座,中间一人肤色很白,轮廓很深,一时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另外几人年轻一些,约摸三十岁左右。裴濯行道:“尊驾是想来指教裴某呢,还是来挑衅?” 那皮肤很白的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道:“指教和挑衅都算不上,只想请裴庄主指点几招。如果裴庄主胜过我一招半式,我立刻离去。如果裴庄主不幸输给我,那跟我走一趟 就行。”他似乎不太懂客套语言,虽然表情还算有礼,言语却十分僵硬,多半是因汉语不熟所致。 邵天冲与凌叶子悄悄走进厅,听一边的小厮低声道:“这干人十分无礼,冲进来便打伤庄内几人,因此庄主十分不悦。” 裴濯行道:“裴某并不认识尊驾,请问——” 尚未等他说完,那人已有几分不耐烦:“你们汉人说话真罗嗦,半天还说不到正题,你只要动手接招就好,赢了随你便,输了就由不得你了。”他说动手便动手,身子向前疾冲,左手握成拳击出。这一拳去势奇快,裴濯行没料到他说话间便发难,心下恚怒,脸上却不动声色,见他一拳来得猛烈,骤然从椅上跃起向前,一掌向对方拳头推去。这一击本来不是什么招式,只是裴濯行猝然之下不及细思,兼之自忖不会败落,便也一掌迎上,以拭探对方。双方相交,蓬然一声,裴濯行只觉得一阵大力袭来,胸口被一股刚猛至极的力量冲击一下,不由得倒退一步以消解对方力道。谁知退了一步竟仍是站不稳,胸口又是一波力量袭来,他不由自主再退一步,如此连退了五步,他猛然地吐了一口血。 这一下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那人出手之快已令人一奇,而一招之间胜负立分,还分得如此明显,更令人大惊失色。本来裴濯行若不如此托大,正面与他对招,决不会在一招之间败落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但他数十年行走江湖,甚少遭逢敌手,因而完全没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客会怀有如此深厚内力。他退了五步正好退到座椅边,一手扶了太师椅扶手站稳身形,脸色十分难看。 凌叶子惊呼一声,邵天冲已拔剑向那人刺了过去。那人回首见是一个少年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随手一掌拍过去。这一掌轻飘飘地击出,与刚才那一拳的刚猛厉烈判若两人。邵天冲剑尖一动,刺向他掌心,他却缩了手掌与剑身一擦而过,掌到邵天冲胸前变为一抓。邵天冲闪身避开,那一剑也就无法再送向前。那人笑了一下,笑容也有几分生硬,说道:“后生可畏。” 裴濯行缓过一口气,看着二人身形闪动,拳来剑往,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那人道:“我叫李端,你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的来意说得很清楚,你既输了,跟我走就好。”他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慢,一双肉掌在剑光间穿梭,毫无惧意。邵天冲的皓阳心经已颇有根底,手中剑气纵横,雷厉风行,决非初出道时可比。 李端道:“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也很不错了,你也跟我走一趟好了。”他言语间毫无敬意,便将对方当他掌中之物一般。邵天冲心中微泛怒意,手下越发凌厉起来。他的剑招原是花巧而无力,在不平门一年间,韦不平时常提点,现在使起来便巧而凌厉,又兼有浑厚内力驱动,确实令人侧目。两人游走了数十招,李端似是看够了,说道:“撤剑!”他二字一出,手指在邵天冲剑背一弹,那剑便脱手飞上屋梁,“叮”地一声钉在屋内横梁上,没入数寸。邵天冲胸口一凉,对方指尖拂到,已点了他穴道。邵天冲心内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弹的指力好熟悉!” 李端看着裴濯行,问道:“裴庄主要我们请还是自己走?” 裴濯行盛怒,明知受伤不敌,也不能就此受辱,刷地拔剑上前。李端摇头道:“我不与受伤的人动手。”他扣住邵天冲的手腕,退到一旁,他身边那几名年轻人拔剑迎了上去。 凌叶子见李端退到自己身边,不由自主地看着邵天冲,目中十分关切。邵天冲道:“你快走,带你爹娘走。” 李端侧头看看凌叶子,道:“小姑娘不用怕,我们又不到处杀人,只是想请裴庄主去作回客而已。” 凌叶子打了个寒噤,觉得他越说不怕,越令自己害怕。她正忧急间,听见裴濯行一声沉闷的低呼,转过了头去。只见那几名年轻人中已有二人架着裴濯行走过来,不由得花容失色。李端笑道:“走吧!” 那几名年轻人应了一声,几人向厅外走去。凌叶子奔上前叫道:“你们上哪去?你们怎地如此蛮不讲理——”话音未落,李端转过头道:“你既然要跟来,也跟着一块儿走吧!”他一手抓着邵天冲,另一手倏地便到了凌叶子眼皮底下。凌叶子本能地闭上双目,便觉得臂上一麻,不由自主被他拽着直奔。她惊叫了一声,听到父母与裴夫人的呼唤声,转过头去看时,见裴夫人追了上来。凌韫行动不便,凌夫人扶着他却走不快。 李端道:“带不走这么多人,算了。”手上一加劲,脚下突然加快步伐,凌叶子便觉得自己双足腾空一般,耳边风声响起,眼见裴夫人追不上来,身影渐渐远了。 嵩山,少林寺。寺内一团慌乱,闻空和尚提着法杖气喘吁吁地向不平门狂奔。到得不平门前,遇见几名嵩山弟子,为首的一名叫韩同的弟子认得闻空,远远地叫他。闻空满头大汗,道:“刚刚有六人去寺内说谒见方丈,结果说话间动起手来,方丈与法通师叔、法净师叔、法能师叔几人全被他们带走了。” 韩同颤声道:“怎么……怎么少林也是如此?我师父与两位师叔也给是这般给人擒走了,我与几位师兄正打算先来不平门,再去少林报讯,怎么……” “别说了,快走!”闻空冲进不平门,一进门便觉得有些异样,不平门内静悄悄地,一路上竟无人阻拦。几人冲到会贤厅内,见不平门弟子全聚在会贤厅内外,厅外给不平门弟子挤得水泄不通。不平门弟子见到他们几人,让开一条道,让他们冲了进去。 厅内韦不平正与一人动手,另几名衣饰特异的人立于一旁。与韦不平动手那人青布衣衫,五十开外,面无表情。闻空认得那人正是带走他师父的人,不由大叫起来:“就是这厮,半个时辰前在寺内挟持方丈与几位师叔伯离去,韦掌门你可要小心他的剑法!” 但他所说的显然毫无用处,因为韦不平已露败象,剑招渐趋散乱,虽然神色尚能维持平静,手中长剑苦苦支撑,但额头地明显汗如雨下。那青衣人道:“韦掌门不必再勉力支撑了,在下只是请你走一趟罢了,并无恶意。”那人说话倒还算有礼,只是语气有些生硬,跟他死人一般的面孔十分相配。 韦不平道:“你……你究竟是何人?”说话间已十分费力。 那人道:“在下青冥子,忝居云岭派掌门。” 韦不平一怔,心道:“江湖中哪来个什么云岭派?我听都没听过。他既为云岭派掌门,身手如此惊人,怎么会在江湖中藉藉无名?”他略一出神,臂上剧痛,却给对方划过一剑。在不平门弟子的惊呼声中,青冥子的剑招再度一变,寒厉刺骨,韦不平正觉得眼熟之际,那剑光却挟着蒙蒙的雪光扑面而来,盛夏之际竟似在剑尖绽开了一朵冰花,整个剑身带着霜一般的雾。随即韦不平就明白,那是对方将阴寒至柔内力运于剑上,令剑身结霜,产生雾一般的幻觉扰乱视线,可惜他明白的时候亦已迟了。 “师父!”不平门众弟子齐吼着扑上前去,眼见青冥子将剑锋架在韦不平颈上,却又止步。 韦不平深知这帮弟子决非对方敌手,上前不过徒然送死,喝道:“别过来!都退开一旁,不得妄动。”众弟子闻言极不甘愿地退开。 青冥子微笑道:“这才对,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韦掌门深谙此道。”他汉语极其精通,只是语音微涩,并不流利。而脸上的笑容挤出来时更显得阴森无比,不如不笑。 闻空和尚眼见他架着韦不平走出去,他身后几人跟了上去,虎吼了一声,挥起禅杖向其中一人击过去,喝道:“我师父呢?” 立即有两人仗剑向他刺来,其中一人道:“你师父现在很好,已给我们的人带走了。” 第91章 他的汉语比青冥子差得多了,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闻空闻言更怒,将禅杖使得泼风一般。他身为罗汉堂首座,武功自非泛泛,是少林现存第二代弟子中的头号人物。 那两人剑法精湛,夹攻他一人,不平门弟子便想上前帮忙。韦不平转过头道:“闻空师父,你莫再与他们为敌,我没事的,你还是回少林先主持大局为是。” 闻空急道:“可是我师父给他们抓走了,我怎能安心回少林?” 青冥子道:“他是罗汉堂首座闻空吧?一并带走算了。”闻空一愣,心想:“他连我的身份也知道。”正思索间,那两人剑法一招快似一招,他手底吃紧,便没余暇再看青冥子。 韦不平道:“不可贸然行动——”可惜他虽这般说,不平门与嵩山派几名弟子却不肯听话,拔剑上前相助闻空和尚。眼看便要一场混战,青冥子大喝了一声,一手仍押着韦不平,一手却连发了一串暗器出去。不平门众弟子不知是何暗器,纷纷出手,有的拦截,有的闪避,但那串暗器便似长了眼一般,根本不容他们闪避,以想象不到的角度卜卜击到,上前相助闻空的三名不平门弟子、两名嵩山弟子眉心均中了一物,仰天倒了下去。剩余不平门弟子定睛一看,五人眉心各一粒小石子,每一粒都不过小指头大小,但那五人却已经咽气。不平门与嵩山众弟子悲愤起来,纷纷拔剑。 韦不平喝道:“你们若还当我是掌门,便给我一齐退下!”他语中威严慑人,不平门众弟子从没见过他这般大声喝斥,终于愤慨不平地退下。而那些衣着怪异的人又上前两名夹击闻空,不过数招,闻空也束手被擒。不平门数百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竟是无可奈何。 到了不平门前,有两名怪异衣着的人赶了两辆大车堪堪赶到,韦不平与闻空被提到前一辆车上,二人穴道被制,丝毫无法反抗。进了车,才发现车内已坐满了人,竟是法渡方丈等五名少林法字辈僧人,还有陆易鼎与两名师弟。众人相见,同时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相对苦笑。 车内众人从车窗缝隙看去,见大车随即被赶着直往西南方去,均不知会被押往何方。韦不平定一定神,运气冲穴,发觉对方点穴手法怪异,竟然无论如何冲不开。法渡方丈显然知道他心意,说道:“老衲试过多次,徒劳无功。”韦不平看看陆易鼎,见他也是摇头苦笑。 法渡方丈忽问:“秋渐浓不是在不平门内么?听说他一直以来都还是那般模样,从未清醒过?” 韦不平道:“是不是清醒我也无法形容,连谷兄都说不清。他成天便是那般模样,说他痴也不是痴,呆也不是呆,可是就从不理人。前两个月他手下那八人执意要离去,我也无法挽留,只得让他们去了。”说着,他便露出几分难堪神色。虽然他与秋渐浓的关系已天下皆知,但想起来仍是时时尴尬。 法渡方丈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不知他这两声佛号是何用意。 陆易鼎却道:“这干人来得奇怪,我今日清早才收到连天剑派、飞沙帮、烈焰刀派这三帮联名写的一封信,由三帮弟子加急送来,都说他们帮也遭遇相同事件。我还未及与二位商议,便见那姓青的上得山来,不过百招内便已落败。据说他们自西南而来,一路大小帮派均未逃过此劫,他们扬言要挑战中原所有高手。若是秋渐浓还清醒着,说不定可与他一战。” 韦不平道:“纵然他还清醒,也未必肯与之一战。”顿了一下道:“我也是与二位一般,我昨日便收到贵州、蜀中十多派的联名信,连夜赶去与方丈商议一番,还未曾有好计策,今日便分别遇上了,实在想不到这些人来得如此之快,简直令人骇异。” 陆易鼎道:“他是你儿子,总不会不念父子之情吧?” 韦不平噎了一下,面色尴尬至极。陆易鼎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不愿提及此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那赶车的车夫忽地撩开车门布帘,从前方探过头来,说道:“有你在我们手中,秋渐浓一定会来的,嘿嘿。” 韦不平一怔,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一张长长马脸,脸上皮肤粗糙,眼中闪动着几分恨意,冷笑道:“我说你的儿子呢,我们一定会把他请到的,除非他真的做到无情无义了。”听他口气,倒似是认识秋渐浓,而且对他怀有敌意。那人说完,便放下布帘,仍驾起车来。 韦不平呆了一阵,喃喃道:“难道又是他结下的仇家?” 陆易鼎道:“他仇家遍天下,也不稀奇。” 韦不平心想:“这干人看来与他有仇,现在他若落在他们手中,必无幸理。”想到此处,不禁开始为秋渐浓的处境担忧。 秋渐浓此时,自然是丝毫感觉不到别人对他的关怀或仇恨,他正静静坐在折柳居的河畔弹着那曲平沙落雁。宋琴和听着那千年不变的曲调,简直就快没了感觉。曲调仍是那般云淡风清的柔和,琴技仍是那般行云流水的娴熟,可是意境却没了那幽远的灵气。仿佛弹琴的人一般被抽走了灵魂。 林停岳自后院匆匆地奔来,边跑边叫道:“宋大哥,魏大哥,不平门出事了!” 宋琴和转头,皱眉道:“别大呼小叫的。” 林停岳道:“不叫不行,我刚从街上回来,听说江湖中大小帮派都出了事,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异族人挑战,输了的全失了影踪。” 宋琴和道:“那又怎样?难道韦不平也会输?” “正是,听说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林停岳边拭着额头的汗边说道:“连法渡方丈和他的几名师兄弟也被带走了。那群人武功既高,又挟持了各门派的掌门和首脑人物,各派弟子无人敢轻举妄动,只有眼睁睁看他们将人带走。” “竟有这等怪事?”魏棋风道。 宋琴和道:“就算这样,我们也没办法,公子如今是这般模样,我们纵想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这些江湖人的事,咱们也犯不着插手。” “韦掌门也被抓走了呢。” 宋琴和沉默一会,道:“各门派的掌门都有独到之处,亦不乏足智多谋的,他们都失手被擒,我们能怎样?”他弯下腰去看着秋渐浓,见他仍是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不由得无奈地抚着额。身边魏棋风等人也沉默无语。 柳拭尘忽道:“可惜他不在……否则他定有办法。” “谁?”魏棋风疑惑地问。 柳拭尘微红着脸道:“卫三哥啊,他的武功才智不逊于公子,可是他却跟铸剑谷的人去了塞外。” 魏棋风道:“你那卫三哥离此千山万水,就算是长着翅膀飞去找他也来不及了。” 林停岳道:“听说被擒的人是往西南方去了,跟塞外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嘛。” 柳拭尘犹豫了一会,道:“说的也是,我本想现在去找他……” 许书音笑道:“你想他就直说了,何必找什么理由。” 柳拭尘红了脸,嗔道:“书音姐,你笑话人家。” “本来就是嘛。” 宋琴和抬起身,道:“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虽然远水未必解得了近火,不过求援总比坐以待毙的好。试尘,不如你与拂月同去找卫渡天,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柳拭尘喜道:“好啊,我这就动身。” 许书音笑道:“大姑娘想情郎这般迫不及待了,真不害臊。”说罢刮了刮脸取笑柳拭尘。柳拭尘佯嗔着挥手打过去,许书音转身逃开,笑道:“你还不快收拾一下去塞北找你的三哥。” 柳拭尘拉着妹妹转身离去,余人看着宋琴和,等他发话。宋琴和见五人十只眼睛盯着自己,苦笑道:“我又不能变出什么来,都看着我做什么?” 岑画意走上前,对秋渐浓道:“公子,你可听见我们说话么?听说韦掌门现在有难,我们该不该帮他?你倒是说句话呀。”她柔声细语说着,秋渐浓却毫无反应。她也不气沮,伸手轻轻掸着秋渐浓的衣衫,虽然衣衫上毫无灰尘。 许书音看着心中难过,拉着她的手臂道:“画意,你总是这么跟他说话,可是他听不见的。” 岑画意道:“他是听得见的,谷神医说过,他只是自我封闭罢了,又不是真的痴了傻了。” 许书音道:“公子没傻你先傻了,总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岑画意站起身道:“其实他这样子很好,便不会再去找别的女人,也不会离开我们。”她说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完全不理别人反应如何。自然也没发现身边的五人面色有些变了,说不出是同情她还是反对她。 许书音低声道:“画意,你这么说难道是希望公子永远这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岑画意淡淡道:“有什么不好?他从来没这么乖过,醒着就只想着那个狐狸精。”她瞟也不瞟其他人,转身走进折柳居后院去了。其余五人便直勾勾看着她离去,均有几分瞠目。 许书音见她走得远了,方道:“画意是着了魔了,我们可得想个法子唤醒公子才是,难道永远看着他这样子?” 林展二人一摊手,道:“有什么法子?” 魏棋风道:“有个法子,我觉得可以试试,只是觉得你们一定会反对,所以不敢说出来。” “有什么法子你不早说,都快一年了你才说,还要吞吞吐吐。” 魏棋风道:“第一,未必会灵,可能会更糟。第二,宋大哥和画意一定坚决反对。”他一说完,宋琴和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连连摇手。 第92章 魏棋风道:“我早说了,宋大哥坚决反对。” 宋琴和道:“你自己也说了可能会更糟,当然不能冒险。” “可如今的情势很不好,不试试怎么办?韦掌门不管怎么说也是……他要是有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宋琴和道:“不行就是不行。”一甩袖转身离去。 剩下四人静站在河边,只听秋渐浓弹完一曲平沙落雁,又从头弹起。林停岳道:“又是平沙落雁,再听我便要疯了。” 展栌飞低声道:“宋大哥和画意都不在,不如我们试试魏大哥的法子?” 许书音眼前一亮,点头道:“也好。” “怎么试?”林停岳问。 魏棋风推了他一把,道:“你真是猪脑袋,去那边看着,如果宋大哥和画意回来,设法拦着他们就好。”林停岳摸摸头,咕哝着转身去了。 许书音道:“我们身边可没有公孙姑娘的东西,怎么才能勾起公子的记忆?” 魏棋风道:“最好就是拿到那张血书,可惜不在我们身上。” 许书音转头看着秋渐浓,说道:“公子,还记得公孙姑娘么?”她伸手在他面前摇了两下,见他没有反应,又道:“你一定会记得的。我们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太白居酒楼上……”她从第一次认识公孙二娘说起,一直说到邵天星与秋渐浓那场荒唐的婚礼,直说得口干舌燥,秋渐浓却一直毫无反应。 “我要吐血了。”许书音住了口,翻起了白眼。 魏棋风道:“你只不过说了一会话便要吐血了,还谈什么耐心?这一年来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就是不敢提公孙姑娘,怕刺激公子,我想不出除了这个法子还有什么能让他清醒。” 许书音索性席地坐下,道:“那我们再慢慢想,还有什么可说的。” 展栌飞道:“既然说了这么多都没用,不如去偷血书。” 许书音吓了一跳,道:“你不想活了?小心宋大哥翻脸。” 展栌飞道:“说说而已。” 魏棋风道:“怎么叫说说而已?既然说了就去做。” “谁去做?” “谁出的馊主意谁去做,自然是你。”魏棋风推了展栌飞一把,道:“嘿嘿,你最老实,宋大哥不会防你,快去。” 展栌飞叫了起来:“你们两公婆设计陷害我呢?我可不去,抓住了不死也要脱层皮——”话未说完,许书音也狠狠推他一把,说道:“你不去我们先剥了你的皮。” 展栌飞给他们推得踉跄几步,苦着脸道:“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但终于还是耷着脑袋去了。 正文第二十四章一弦绝响 魏棋风在河边坐下,道:“现在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他回来?” 许书音道:“你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两人闷闷坐了一会,秋渐浓一曲终了,许书音道:“不能让他再弹了,再弹我都要发疯。”她站起身来,拉着秋渐浓起身,柔声道:“公子,我们在河边走走。”秋渐浓并不反抗,跟着她在河边慢慢走着。 魏棋风跟在后面,说道:“书音,你说公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公孙姑娘?” 许书音道:“我哪知道?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的。”她慢慢停了脚步,转到秋渐浓跟前,看着他双眼,说道:“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公孙姑娘要是还在,看见你这般模样,也不会开心的。”说着,双目潮湿起来,轻声地抽泣着。 “魏大哥,书音——”展栌飞的声音远远传来,二人回头一看,见宋琴和跟他并排而行,两人一齐走了过来。宋琴和的脸色说不上是怒还是气,带着几分阴郁。 魏棋风心中格登一跳,暗骂了一句:“笨蛋。” 展栌飞走近,讷讷道:“我……” 宋琴和道:“你们两窜掇他做什么呢?就知道你们没安着好心眼。” 魏棋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默不作声,偷偷抬眼看了宋琴和一下,见他面上并无怒意,稍放了些心。 宋琴和走到琴边坐下,沉默半晌,伸过手去在琴弦上轻轻抚着,不自觉地拨出几个音调来。他名字中虽有个琴字,但并不精擅抚琴,随手拨动着琴弦,却是曲不成调。他满心烦忧,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拨出的声音刺耳难听。 魏棋风道:“宋大哥,你别弹了,真是比平沙落雁还要让人心烦。”话音落,见秋渐浓慢慢转身走向那古琴,将手轻轻按下去,压住了琴弦。四人同时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秋渐浓脸上并无多少表情,手却按着琴弦不动。宋琴和呆呆看着他,慢慢站起来,退到一边。秋渐浓见他起身,便在琴旁坐了下去,手在琴弦上按了良久,却没开始弹那曲寡淡无味的平沙落雁。四人好久没见他有过反应,不由得齐围上前,宋琴和叫了声:“公子!” 秋渐浓不语,呆呆地看着那琴弦。 “你刚刚弹的什么调子,让他有了反应?”魏棋风问。 “我随意拨弄,哪里有什么调子?” “可是公子好像有反应了。” 四人围着秋渐浓唤了几声,却不见他有动静,魏棋风索性又在琴弦上胡乱拨了几下,嘀咕道:“到底要什么调子才能让他有反应?” 宋琴和凝思半晌,从袖中摸出一块锦帕,叹道:“如果公子看了这个仍然没有反应,那我也没办法可想了。”那锦帕正是公孙二娘遗留在少室山上、写有血字的那一块。他将锦帕平摊在琴上,一边看着秋渐浓的神情变化。却见秋渐浓平视那锦帕,宛如未见。他轻摇了秋渐浓一下,道:“公子,你还记得么?这是公孙姑娘留下的遗物,你看一眼啊!”他举起锦帕在秋渐浓面前轻轻摇晃,锦帕上血字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暗红色变得鲜红,仿佛血渍未干。 宋琴和晃了许久,见秋渐浓仍只是淡漠地看着那锦帕,不由沮丧之极,一怒之下将锦帕撕成两半,道:“我早知没用了!”那两半锦帕从空中飘荡着落下,绣着银杏叶的一半飘飘地落琴上,那一片蝴蝶展翅般的黄叶跃然欲出。其余三人与宋琴和一般泄了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秋渐浓忽地抬起手来,轻轻放在那一半锦帕上,抓起锦帕看了良久,手一松,任那锦帕从他指间滑落。他的手指慢慢落下,轻轻弹起那曲平沙落雁。 宋琴和愤怒地道:“又是这该死的曲子!”气得转身走了几步,在河边一株树上狠狠捶了一拳。 那曲平沙落雁响了一会,便渐觉徐缓委婉,若扬自九天,满世界清净下来,流动的意韵竟不似往日平板而空洞的琴音。宋琴和尚未发觉,许书音已叫了起来:“公子!”她看着那琴上落下一滴水,惊诧之极地抬头看去,见秋渐浓的面色仍是素日平静的样子,但眼睑却微微闪动,滑落一滴泪水。 “公子!”四人齐声叫了起来。 “铮”地一声,琴弦断了一根,秋渐浓的手停了下来,重重按在琴弦上。断了的琴弦将他手指划破一道血痕,他脸上开始有了表情,一丝痛楚的表情。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在四人身上极缓地转了一圈。 宋琴和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许书音试探着问道:“公子,你……你可知我们是谁?” 秋渐浓不答,微蹙起眉,凄然低吟:“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他语音凝涩,不知是久不开口还是伤心过度,难以成语。 许书音颤声道:“公子……” 秋渐浓缓缓道:“我知道了。” 宋琴和道:“公子记起什么了?” “什么都记得,该与不该记的,都在心中。”他答着,躬下身去,将地上两半锦帕捡起,凝视良久。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这半年多,真是急死我们了!”魏棋风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韦掌门如今不知情形如何了——”宋琴和将林停岳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道:“这帮人来历不明,手段之厉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如今韦掌门他们究竟被带往何处,会受到何等待遇,我们完全不知。” 秋渐浓似乎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将那两方锦帕细细折叠了放入怀中,说道:“书音,帮我将琴拿去上好弦。” 许书音应了一声,立即将琴抱去修调琴弦。 “公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宋琴和问。 “知道了,即刻备马启程。” “公子知道要去哪里?”宋琴和疑惑地问。 “启程后就会知道。” 宋琴和等人立即回折柳居收拾准备。岑画意等得知秋渐浓已清醒过来,自然是欣喜若狂。当下九人分道而行,柳氏姐妹仍前往塞北,而其余六人随秋渐浓向西南方向行进。宋琴和买的是上等骏马,七人七骑连日赶路。 云南太子雪山。绵亘数百里的冰峰雪峦,刀劈錾斫般的太子十三峰上,神女峰婀娜挺秀地超然立于云天之上,主峰卡瓦格博直破苍穹,明永冰川银河般一泄千里,震撼人心。藏文经典称卡瓦格博为“绒赞卡瓦格博”,意思是河谷地带险峻雄伟的白雪山峰,掌管着人间幸福和死后归宿。 太子十三峰下,人烟绝迹的雪谷中,聚集了大批的中原武林人士,至少有千百人齐聚在山谷边一个极大的山洞之中。一群披着厚厚裘皮披风,衣着各异的人立于谷口两侧,大约百余人之众。山洞前并列着两人,一色黑裘,青衣的便是青冥子,另一人肤色极白,却是裴家庄挑衅的李端,这洞内千余人便是他们押着行至这雪谷之中。 第93章 盛夏的雪山依然终年积雪,一路气候越行越劣,众人难耐寒冷,他们便买了大量裘衣分发,似乎并不愿意有人出事。但一路饮食中却被他们暗中下药,这千余人穴道虽解,却都失去了反抗之力,每个人都是全身软软地使不出劲道,与废人无异。 青冥子看着满洞的人,说道:“在下请诸位中原武林朋友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洞内人纷纷骂道:“有什么要事相商用这等卑鄙手段?”接着便有那不积口德的便将一辈子所学过的粗话全都骂了出来,洞内乱成了一锅粥。 青冥子却不理会他们,静静听着他们咒骂。骂了一阵,由初时的群情激昂渐转至声音稀落,那是骂得渐渐没趣也没气力了。青冥子道:“诸位骂完了,在下可以说话了?”他声音并不高昂,平平送出,却令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晰。 中原群雄的声音静了下去,青冥子道:“诸位指责在下用卑鄙手段将你们请来,似乎有点儿不尽不实。请问哪位不是败在我们手下才被我们请来的?对敌之时,又有谁是被我们师兄弟偷袭暗算的?”他环扫群雄,人群中寂寂无声,显是哑然无语。他接着道:“之所以诸位觉得在下卑鄙,多半是觉得在下以强制手段将你们请来,又在饮食之中下了千雪失魂散,令诸位无反抗之力,是否?” 青冥子这句话又激得群雄忿然咒骂起来,许多人高声称是。青冥子道:“若非如此,在下又怎能请得各位到来?在下自小便有个心愿,希望天下武林大同,摒除派别之见,共同创建一个和谐统一的门派,将天下武术融于一家,岂不是好?” 洞内哗然,有人高声道:“说得好听,还不就是想吞并中原武林,这种梦历来都有人做的,却从没有人成功过!”千百人齐声响应起来,一时声势惊人。 青冥子微皱起眉来。李端踏上前道:“诸位请安静,这里是雪山,凡到过雪山的人都会知道,过度的声响会引起雪崩,若诸位不想埋骨于此,最好请小声说话。”他的声音清晰透过喧哗嚣叫之声传到各人耳内。这句话果然十分灵验,众人的声音立时便小了下去,乱无头绪地小声议论。 李端道:“你们不愿意合并,那是觉得你们中原武学十分厉害么?”他的汉语不如青冥子,有时表词达意便不够清楚。 青冥子接着他的话头道:“想来诸位是觉得我们夷人不配统治你们中原武林,不配与诸位共商大计?诸位均是中原武林的精英人物、门派首脑,可惜交锋之下,不过尔尔,实在称不得高明。汉人统治武林数千载,亦不过如此,有何面目指责在下?”他语气渐渐不再客气,其野心面目逐渐暴露无疑。 李端道:“中原武林只要有人能胜得我们师兄弟的,我们从此便打消这念头,送大家离开雪山。”他这句话中挑衅意味明显,而且充满自信,那是确信决无人可以胜得过他们了。 洞内群雄交头接耳,均觉得他这话既难亦不难,只要有一人胜得他们,这千余人便可离去。可是众人泰半都是与这二人或谷口守候之人交过手的,自知想要胜过他们绝无可能,何况现在人人都失了气力?法渡方丈当先走出来,合什道:“二位施主,倘若这千余名朋友坚不从命,又当如何?” 李端道:“自然也不会怎样,不过你们可都是有至亲家人的,嘿嘿!”他言下之意十分卑鄙,众人闻言愤怒不已。但细想在场人已是中原武林精英人物,各门派如今都是势力虚空,倘若这干人趁势逐个击破,只怕并无多少门派可以幸存。 法渡方丈道:“然则老衲与诸位武林朋友都已失去抵抗之力,如何与二位对抗?” 青冥子道:“其实诸位均已是我师兄弟的手下败将,比试并无多少意义,不过倘若还有谁不服,只要站上前来,在下一定给予解药,与他公平比试。”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数十人想要冲上前来。青冥子道:“慢着,只能一个一个前来,而且输了的便要自行了断。诸位可听清楚了?”这一下所有人都退往洞内,再也无一人向前。倒也不是这干人贪生怕死,但每人都是在青冥子师兄弟手下走过,明知不敌,若再上前送死,岂非傻瓜? 一时洞内静默无声,无人能踏上前一步。寂静良久,青冥子道:“在下的耐性亦属有限,诸位考虑得别太久了。倘若无人站出,在下便要自行点名了。诸位中若有自知不敌,又不愿赞同在下建议的,大可自行站出,若能闯出这山谷去,便让你们离去;反之,你们则十分清楚。当然,诸位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可是切莫以为以自己的身死可以换来本派的平安,你们若是死了,你们门派自当另立新掌门,到时在下还是免不了要去找新任掌门砌磋商议。” 韦不平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众人,便想走上前去。陆易鼎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不要命也不急于一时。” 韦不平道:“不出去怎地?总不能在此干等,难道等他们点名后一一站出?” 陆易鼎道:“未必,留得命在,才能另谋出路。” 韦不平轻叹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眼,众人中有大半是他相识的,熟稔的好友也不在少数,个个都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目光再转过,见到谷涵也在人群边上向他看来,一脸苦笑神情。谷涵身边山洞角落间,一名女子黑纱蒙面,却是韦夫人。这一路他俩都远远相隔,他亦不愿走近询问,只是心中暗自纳罕,不明白云岭派这干人为何将她一个弱质女子也擒来此处。此时韦夫人裹着裘皮披风,身子瑟瑟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青冥子道:“既然诸位如此谦让,那在下便要亲自点——”一语未毕,谷口一名云岭派弟子急奔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青冥子面色一变,挥手令那弟子退下。他那张脸一直如同平板,几乎连说话时口唇也甚少活动,此时面色陡变,倒似五官都挪了位一般。 李端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 青冥子笑了一下,笑容极为诡异,说道:“来了。” 只见山谷入口的云岭派弟子纷纷闪开,谷口走进七人,当先一人在这寒冷的雪山中仍是轻罗薄裳,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入目生辉,自然便是秋渐浓与他手下六人。 秋渐浓缓步走进山谷,向青冥子与李端施礼道:“大师兄、三师兄,别来无恙?”他转过头去,再向谷口并排站立的十人施了一礼。谷口那十人还了一礼,也不作答。青冥子道:“小师弟,你也别来无恙否?” 秋渐浓转身笑道:“托师兄的福,小弟侥幸还活着。” 洞内的气氛霎时凝固,只剩千余人的呼吸之声。连秋渐浓身后的宋琴和等人也是心头剧震,一路行来,秋渐浓并未向他们透露只言片语,想不到他早已知道这群异族人是他的同门师兄。 韦不平心道:“是了是了,当时青冥子那几招一出,我便觉得眼熟,原来是见秋渐浓使过。啊——莫非惠净师太的死当真不是他所为?既然他的师兄与他使出一般剑法,师太极有可能便是他哪个师兄杀的,可是他的师兄却要杀惠净师太做什么?秋渐浓又怎会清醒过来,还赶至此处?”一时无数疑团在他心内盘桓不去。 邵天冲也想:“秋渐浓居然清醒了?不知谁唤醒他的……李端弹指震飞我长剑那一下,秋渐浓也曾用过,怪不得当时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单以内力而论,李端便不在秋渐浓之下。”一时间心头寒了起来。 只听青冥子道:“小师弟如何有这闲暇重返雪山?莫非是来看望诸位师兄?还是祭扫师父?” 秋渐浓道:“小弟是应师兄之情前来,师兄大费周章地沿途散布消息,自然便是想要小弟自动送上门来,给大师兄请安了。” 李端从鼻中哼了一声,道:“师弟不用太客气,你也是汉人,莫非是来为这些汉人求情的?” 秋渐浓道:“倘若我说是,三师兄是否能罢手放过他们?” 李端道:“师弟你这可是吃外扒里——不对,是吃里……”他一时想不起这成语是如何说的,便打住了口。 青冥子道:“师弟想要替你们中原人出头,那也可以,为兄的也不介意你用的是否是本派武功,只要师弟你胜了为兄,为兄一样兑现对他们的诺言。” 秋渐浓笑了一笑,道:“好提议。小弟的底细自然大师兄是清楚得很,我们师出同门,大师兄、三师兄自幼跟随师父,学艺五十载,小弟总得从上辈子开始练功,才能胜得了二位师兄了。” 李端嘿嘿一笑,居然并不否认。青冥子却比他要深沉得多,和气地道:“小师弟过谦了,你是本门中杰出人物,不世奇才,师父早料你将来成就远胜同侪辈,为兄的如今年迈力衰,自然更是无法与你相比了。” 秋渐浓道:“看来是大师兄过份抬举小弟了。”三人说话间言语均带锋芒,完全不似同门师兄弟,看来他们之间嫌隙早生,关系不甚融洽。洞内众人听着他们说话,一颗心便紧悬着,秋渐浓的一言一行便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他们只巴不得秋渐浓与青冥子和李端早些动手。但另一方面,他们亦担心秋渐浓是否会与他二位师兄联起手来,又或是会在两人手下败落。 秋渐浓道:“两位师兄既开出了条件,小弟也只有不得已而僭越了。过招是不敢了,只是在师门时尚记得大师兄雅擅音律,如今已离开师门十余年,小弟只想聆听大师兄的清音雅律。”说罢,他退了几步,在谷中一块巨石上盘膝坐下,宋琴和解开背上的古琴,置于他面前巨石之上。 第94章 青冥子道:“小师弟还似当年一般风雅蕴藉,那为兄的便只好勉强献丑作陪了。”他自袖中取出一支铜制芦管,朝秋渐浓看去。芦管是大理纳西族与白族人所吹奏的一种乐器,甚为常见。 秋渐浓调好琴弦,弹奏起古曲《流水》。曲调起时清奇幽远,先由涓涓流水自山涧汇集,渐而聚成高山飞瀑,继而一泻千里,声震山谷,所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琴音间淙淙流水与隆隆飞瀑之意听得人如痴如醉,均为神往。 青冥子听了一会,吹起芦管,他吹的曲调与流水中的气势磅礴截然相反。芦管音调缠绵悱恻,哀怨动人,白居易曾作诗云:“幽咽新芦管,凄凉古竹枝。似临猿峡唱,疑在雁门吹……屈原收泪夜,苏武断肠时”由此可知芦管曲调如何催人泪下。 琴音与芦管声相交,一个是鲜明清朗,一个却婉转幽柔,极不谐调。渐渐地洞内群雄便觉得音律声愈加震心荡魄,不由得要随着音律同喜乐,一时悲伤一时欢喜,每个人脑中都开始发胀生痛,几欲发狂。这时众人方知青冥子与秋渐浓奏乐为名,实以内力催动音律相拚。于是纷纷撕下了衣襟塞住耳朵,并紧紧捂住了向后退去。韦夫人只听了一阵,虽塞住耳朵,声音仍不断钻入耳中,她只觉烦闷恶心,头痛欲裂,便晕了过去。逐渐地云岭派弟子与宋琴和等人也抵受不住,纷纷塞住耳朵。 秋渐浓听那芦管奏到缠绵时,不禁心旖摇荡,想起天涯岛上、折柳居中与公孙二娘耳鬓厮磨的时光,手指渐渐颤抖起来。继闻芦管凄凉之音如巫峡猿啼、杜鹃泣血,不由得喃喃道:“吹到耳边声尽处,一条丝断碧云心。月落江城树绕鸦,一声芦管是天涯。”便有椎心泣血的感觉,一时不察,手中琴弦立时便断了一根。琴弦微响之声将他惊醒,他定了定神,已觉察受了对方韵律影响,心中暗叫不妙。他虽努力震慑心神,但神思既已为对方管乐所引,便再难神思宁定。心内苦苦挣扎间,他额上竟冒出细密汗珠,转瞬结成霜花凝于眉上。 芦管声愈奏愈哀,秋渐浓心中百般念头纷至沓来:飘零的身世、母亲的死、妻子的背叛、公孙二娘的那一剑……他一生中最不愿想起的事一件接一件浮光掠影般划过心海,一直想到了嵩山石上那一方血书,他脑中一阵眩晕,琴弦连断三根。 山洞所有人均倒吸凉气,暗觉无望。 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管乐声,不绝如缕地钻入人心间,秋渐浓渐渐把持不住,便有想要随着乐声击节而歌、直抒悲臆的感觉,然而他越是尽力控制,越有一种内外交迸、悲忧郁积的感觉。当这种感觉一直膨胀到难以驾驭的时候,他便听到琴弦再次连声崩断的声音,随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被他强忍着咽下,琴声便戛然而止。清泪已干,心如灰烬,他心头又掠过几句话:“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此时只剩一根琴弦,琴音无以为继,他唯有闭上双目,心中寂绝无望。 青冥子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尽管他呆板的面容上这一丝笑意仿佛生硬雕刻中的败笔,但他目光中闪动的却是掩盖不住的狂热。 一缕细微乐声响起,严格说来,甚至算不得上乐声,只是一阵清脆而锐利的哨声,与芦管声比起来悠扬而孱弱,但却划破了管乐之声,令青冥子大为震惊。他的震惊不是来自于这哨声有多凌厉,而是这哨声居然会在此时响起,并且是在他背后空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谷口空地,云岭派的弟子纷纷地叫了起来,只听到清越拔剑之声,显是谷口闯入了陌生人。 原来便在琴弦断裂之时,有人自谷口而入,飞掠过云岭派众弟子的堵截,自他们头顶跃了进来。不过并非是他们拦阻不住,而是所有人都堵住了耳朵屏气凝神,全力以赴地抵抗琴音与管乐之声,自然也就疏于防范,完全没料到谷口会有人闯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秋渐浓手中琴弦上,连李端那般高手都未分一丝注意力来防范有人闯入。 一道白影在空中曼妙的回旋而落,接着金玉交戈之声轻响,白衣人的那一剑虚幻巧妙至极,加之来得毫无防备,当先几名云岭派弟子的长剑给一道弧形剑光划为两断,任由那白影自空中飘落。 “住手。”青冥子移开芦管,冷冷地吩咐。他相信无论是何人闯入都不过是蛛网中的飞虫,至多不过是多活一会儿而已,他还想留着她好好看一下是何方神圣敢在此时闯入山谷。 那人轻俏地转过身来,一袭狐裘斗蓬,一身曳地长裙,她整个人都裹在素白之中,灵动俏皮的神情穿透了冰川清冷凝肃的空气,带来一道积雪消融的春色。 秋渐浓慢慢抬起头来,面对那清如太湖水一般的面容,目光电殛一般震撼停滞,四目交投之下再也移不开。 “你……” 她盈盈地笑着,将离情剑还鞘,缓步走上前去,泪水却沿着她无暇的肌肤下滑。走了一会儿,脚步便开始加快,然后几乎是飞奔着向秋渐浓跑过去。秋渐浓霎时便觉得自己碎成千万片又再还原,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去抱住那扑过来的冷香柔软的身躯。 那白衣的女子居然是每个人都以为理应跳崖身死的公孙二娘。 两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着,一时苍莽天地与雄峻雪山齐旋转起来,世间万物便在这旋转中消失,只留下公孙二娘轻泣的声音,犹胜过雪崩的巨响在秋渐浓耳边轰隆作响,始终不去。他突然推开怀里的人,细细看着她,眉目间宛然是当日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只是脸庞清减了几分。 “你还活着?为什么到今日才来?” 公孙二娘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我在江湖中听说中原武林变故,你的事我也都听人说了,我沿途打听,知道你们向雪山而行,所以——” “索性等我死了再来收尸不是更好?”他指责的话语中却带着说不出的笑意,佯怒的容颜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公孙二娘抬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楚楚地落下泪来。 “你当日究竟是从嵩山上跳下去了还是只留了血书来骗我?” 她黯然道:“自然是真的跳下去了……只不过没有死成而已。我被一对采药的师徒所救,可是……可是我实在不敢……” “那现在又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危险么?” 公孙二娘看了他一会,伸手轻轻抚着他光洁的面庞,忽地又抱紧了他,流泪道:“我想你,怕你出事。”一句简单的话,直白地自她口中说来,便蕴着无限情深。 秋渐浓凄楚地拥着她。苍穹俯视大地,雪山冰川沉静地映照万物,山谷内寂静一片。山洞中的中原群豪及青冥子与他门下众人都无声地看着他们,只不过都是各怀心事。 “这位想必是公孙姑娘了?”青冥子打破寂静问道。 公孙二娘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下,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青冥子嘿嘿一笑道:“江湖中的事向来传得很快,公孙姑娘的那一剑天下闻名,想不知道也难。” 公孙二娘沉下脸,道:“我那一剑再怎么也不如青掌门此次合并中原武林的大计,青掌门此番在江湖中可是一举成名,不过不知道是盛名还是骂名。” 青冥子也不生气,道:“盛名也好,骂名也好,与其碌碌一生不如博个千载骂名,岂不也好?” 公孙二娘道:“说得不错,秦桧也是负着千载骂名留传后世,只不过他死后的遗象被铸成下跪之状,让千万人唾骂。” 青冥子道:“成王败寇,若我能一统江湖,将来流传的便不是千载骂名。秦皇统一中原前不也是人人唾骂畏惧,但他终是一代枭雄。”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什么一代枭雄?我觉得那是个鸟字,他明明就是一代鸟雄。” 她本是开玩笑地随口一说,讽刺秦皇,谁知青冥子对于汉文的了解终究还是比真正的汉人差了一些,他听公孙二娘这么一说,便有些怀疑自己,心想:“难道当真是我识错记错?”这般一怔,他便不由得问道:“那鸟雄却作何解?” 公孙二娘笑道:“鸟雄作何解我原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看见你我就知道了。有一种鸟叫杜鹃,最喜欢把蛋产在柳莺等鸟巢之中,让别人替自己孵蛋抚养子女。而小杜鹃破壳之后,便把雏莺一一挤出鸟巢,啼饥号寒而死。青掌门和这种鸟倒是像极了。” 青冥子皱眉思索许久,见秋渐浓面露微笑,方觉得她是在讥刺自己损人利已、残忍专横,心中不由暗生怒意。但他面上仍无任何表情,道:“公孙姑娘牙尖齿利,令人佩服。不过我小师弟居然改了性子,会喜欢姑娘这样的尖利个性,着实令人意外。” 秋渐浓尚未答话,公孙二娘已悠然道:“人都是会变的,只不过你师弟是光明正大的喜欢我,可是青掌门就不大一样。你心里明明觉得几十年的糟糠妻已看得厌了,想要换一个,说不定私下里还偷偷做了对不起你夫人的事,可是你仍然装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好在一众同门面前表率。”她听秋渐浓说过青冥子是他师父的女婿,心中暗度秋渐浓的师姐必在同门中地位出众,她便故意胡乱捏造,最好是能激起云岭派众人的疑惑。纵然不能离间,至少也要将青冥子气个半死。 青冥子果然立时变色,他明知公孙二娘是胡说八道,但他这掌门之位一半是来自妻子支持,怎能让妻子与同门对自己的品性生疑? 第95章 他踏上一步,道:“公孙姑娘不要信口胡言,我青冥子岂能是那种人?” 公孙二娘笑道:“不是就不是了,这么紧张干嘛?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冥子沉下了脸,道:“姑娘难道是来逞口舌之利的?这一点我倒不太擅长,姑娘如只是想来看我师弟,最好还是退在一旁不要开口。如想动手,我同门师弟妹尚有十一人在此,你可任选一位较量。”说罢他一指李端与山谷口并排站着的十人。 公孙二娘看了一眼,道:“动手我看还是不必了,你们摆明了欺负我是女子体弱,有违君子之道。嘿嘿。” 谷口十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踏上前一步,道:“那我来领教一下姑娘高招怎样?”那女子约摸三十出头,高挑身材,肌肤雪白,看衣着应是当地白族女子,全身散发着一股不同与汉女的异族风情。 公孙二娘道:“你要是嫁人嫁得早,都能生出我来,那不是以大欺小么?” 一句话气得那女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刷地拔出剑来。大凡将要步入中年的女子最忌别人谈论她的年纪,况且这女子尚云英未嫁,竟然被她说得徐娘半老,岂能不怒? 公孙二娘见她恼怒,不由哈哈大笑,颇以捉弄人为乐,她又说道:“青掌门这场比试尚未分出胜负,你想跟我打也得过会再说。若是渐浓胜了这场,你们便该应诺放我们出谷。” 李端道:“明明已分出胜负,他的琴弦已断了六根,这场比试还如何继续?” “琴弦断了可不代表胜负已分,是不是,渐浓?”公孙二娘转头看着秋渐浓。 秋渐浓笑了一下,道:“是。” 青冥子一怔,一时却也无言反驳,虽说事先并未说明琴弦断便算输,但如今一根琴弦,秋渐浓又如何能再续琴音?他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辨出输赢?” “你们再比一曲便是,谁能坚持奏完一曲便算赢了。” 青冥子想了一下,心道:“倘若像方才那样,他一曲奏不完那便算是输了。嘿,他只剩一根琴弦,何以为续?我倒要看一看。”当下便痛快地答应了,说道:“小师弟若能在这一根琴弦上奏完整首曲乐,那也真是千古一音了,为兄的倒是很想聆听这一曲绝响。” 公孙二娘看着秋渐浓,他面上微现为难之色,纵然这一弦能奏出曲调,若还像刚才一般,只要这一弦崩断,便再无后续的机会。何况他自知已受了内伤,只是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公孙二娘摊开手掌,只见她掌心一片树叶,原来她入谷时便是以这片树叶吹出的哨声。她轻声道:“你曾对我说过,这世间自然生长的万物都能奏出乐章,无论是风云雨露,还是花鸟鱼虫。我相信你心中有曲,便一定能奏得出来。他的曲调就算是山崩海啸,那也绝掩不住世间清音,你又何必理会?” 秋渐浓看着她的双眸中清定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手按在琴弦上,换了一曲潇湘水云,弹奏起来。一根弦上所弹的音调自然无法与七弦相比,但烟雨中洞庭洞水千倾一碧的缥缈之气已洋洋笼罩,接着便是江汉舒晴中日出东方之象,众人宛如在浮江上见到一轮红日,继而云水翻涌、奔放之意打破压抑。同时青冥子呜咽般的芦管声荡人心魄,催人泪下,而琴音便如要冲破这哀荡之意,丝毫不为之所动。 秋渐浓心中想的是,任他管乐如何凄怨,那不过是他的事,我自弹奏我的琴,完全与之无关。这般想着,心神渐渐揉入潇湘水云中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的涛涛壮阔,尔后几段是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的气象,旋律由上行而回折,再现水云之声,影涵万象。潇湘水云本身也是表达抑郁情怀,但其境淡远,虽不能盖过芦管的幽咽之声,琴音却平淡地直破云宵,便如这雪山般超脱于尘世。 音行至高吭处,芦管波地一声也哑了,两曲同时终了。青冥子面上泛出一层青气,,缓缓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师父所言果然非虚,倘若再假以时日,愚兄必非将甘拜下风。小师弟,你好啊!”说到这句话时,他便有些气竭,原来中气已然受损。秋渐浓却不答话,只静静看着他,面泛微笑。 青冥子道:“两曲同时终了,胜负依然未分,我虽不能奈你们如何,却也不会让你们离开。”一言引起哗然,群情忿怒。 青冥子却不理他们,径自道:“小师弟,虽说你我今日持平之势,但你应该清楚绝胜不了我,你好好考虑,七日之后我会再来。” 公孙二娘道:“考虑什么?七日后不知你又兴什么花样来折腾人。” 青冥子道:“小师弟,你近年所为,愚兄悉有所闻,多事违反师父所立戒规,但如今我身为一派之长,若你有回归之心,愚兄仍念昔日之情,只要你交出无为录便可。”他看一眼公孙二娘腰间的离情剑,“嘿嘿”两声道:“小师弟对这位公孙姑娘可当真钟情得很呐,连师父留给你的离情剑也随意相赠。”言下颇有责难之意。 公孙二娘道:“你也说是你师父留给他的,既然是给了他,那便是他的,他爱送谁,你管得着么?” 青冥子不语。秋渐浓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方才开口答道:“原来大师兄想要看无为录,那也得等大师兄胜过我再说。至于大师兄所说我行止不端之事,空口无凭,有何证据?你若无证据,我便仍是师父的弟子,你又有何权利说让我重归师门?”他明知青冥子拿自己往日行为来要挟自己,便索性也跟他耍起赖来。 青冥子一愣,道:“小师弟在江湖中的声名行径天下皆知,想要证据岂不容易?在场千余中原人,均可证明——”此言一出,他便知道落入了秋渐浓的圈套,如今这千余人的性命便悬于秋渐浓之手,纵然其中谁与秋渐浓有深仇大恨,也绝不会在此时站出指证。果然只听洞内许多人齐声道:“你师弟往日的名声好得很,行为也比你端正得多。”接着大多数人便轰然笑起来。 公孙二娘笑道:“青掌门你可听见了?单凭你一面之辞可不能说明什么。你逼迫师弟、残害同门,其行为与杜鹃无异,那才叫行止不端,真正是一代鸟雄。不知道你师父的戒规之中,可有允许同门相残这一条的?” 她火上浇油,连李端等人面子上都有些儿挂不住,青冥子身为云岭派掌门,一众师弟之长,居然一再对付这位小师弟,不仅十余年前逼他离开师门,如今更是苦苦相迫,要他交出无为录,那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至于青冥子的野心,那是另当别论。 青冥子脸上越发青了,说道:“七日之后,愚兄将会再来,小师弟你慎重考虑便是。若你执迷不悟,非为了这干中原人与本门上下作对,那你便自己承担后果罢。”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一路走着,手上禁不住使力,将那铜芦管捏得扁了。公孙二娘看得清楚,叫道:“你生气也不要拿你那破管子撒气,既然吹不出好调子,不由把你那破铜管送给我算了!”她看出青冥子气量狭窄,内心已极度愤怒,只是在强自克制而已,便故意要惹得他更生气。 青冥子毫不理会,仍向谷口走去,李端紧随其后,谷口众人让开一条道,等他二人当先走出后,尾随其后走了出去。公孙二娘见他们都走得不见身影,便想起身去看他们有未离去,秋渐浓一把拉住她道:“不用看了,定有人在谷口守着。”一言未毕,吐出一口鲜血来,一手按着胸口。 正文第二十五章雪山冰川 公孙二娘疾转过身来,见此情形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秋渐浓其实伤得比青冥子更重,只是强自撑着而已,难怪他开始一语不发,原来只是运气调息,强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她扶住了他,惊道:“你怎么样?”却见宋琴和等人也围了上来,一脸关切之色。 秋渐浓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他看着公孙二娘,面上泛出笑意。 岑画意见状,低骂了一声:“扫把星!狐狸精!”转身走了开去。其余五人看她一眼,再看看秋渐浓,不声不响也退到一边去了。 秋渐浓与公孙二娘全然没理会岑画意的话语,此刻他们眼中耳中自然是浑无旁人,只剩下了对方。公孙二娘迎着他火一般炽热的目光,只觉得全身发烫,握着他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二娘。”他轻唤了一声。 “嗯。”她也应了一声。这两句对白毫无意义,却又似是千言万语一般,再也不用多说一句。两人这般对视了半日,公孙二娘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没娶天星。” “对不起,我——” “我知道的。我不会再逼你,当日是我太过自私,只管要自己良心过得去,完全没想过你的感受。”她将头搁在秋渐浓肩上,流泪说道:“我以为我死了你便会渐渐忘了我,可谁知……” “那你忘了我没有?” “我很努力想要忘记你,可是不行。越是这般想忘,越是想得心痛,便是做梦都全是你的影子。”她泪痕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公孙二娘抬起头来,不停地摇着头道:“不会了,不会了。就算是死我也与你死在一块,永远都不分开。” 秋渐浓心中欢喜无限,轻声道:“我也这么想。”手中紧了一下,搂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只听得她在怀中低语道:“就算你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算你再做错什么事,我都不要离开你。” 秋渐浓听她柔情款款地说来,心中正温馨缱绻之际,忽听她又道:“可是你若再碰别的姑娘,我便将你变成太监,哼哼!” 第96章 他一时错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竟尔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看,见公孙二娘也正抬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又促狭又顽皮的神情。他不禁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凶悍,将来我要是娶了你,岂非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你知道就好,我是姜太公钓鱼,你是愿者让钩,怨不得别人。” 秋渐浓一阵大笑,牵动内息,不由皱一下眉。随即道:“你怎么穿得这一身素白,跟你往日大不一样。” “因为你也总穿白衣,我上街买布做衣服的时候便总想起你,索性就做了几套白衣服,我们两站在一起人家肯定以为去奔丧。”说罢,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说了一阵话,虽说相距那山洞甚远,洞中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见他们旁若无人地相拥着,满面春色,言笑晏晏,不由得气闷,心中均想:“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人群中便有窃窃私语传了出来。 公孙二娘朝山洞那边探了一下,瞧见许多认识的人,说道:“我过去看看他们。”秋渐浓点了点头,她便直起身向人群走了过去。 邵天冲从人群中站出来,见了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公孙二娘微微一笑,道:“天冲哥哥,你可好么?” “我很好。” 公孙二娘低头看着他的手,道:“小时候你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我便会觉得很安全。”她抬起头来,道:“我们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邵天冲笑了一下,说道:“我眼中你还是那个会淘气会闯祸的丫头。” 公孙二娘笑道:“可是我如今闯的祸大了,你可收拾不了了。”她转头看着邵天冲身后的凌叶子,将手抽了出来,对凌叶子道:“凌家妹子,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凌叶子嫣然一笑,道:“公孙姐姐,能看见你我便觉得很高兴,你不知道,当日在不平门知道你的事,我真的很难过。” 邵天冲道:“是我负欠你良多,我以为我一直像照顾妹妹一样地照顾你,可到头来其实是你总在为我做什么,而我却什么也没做。” “都过去了,说什么谁欠谁的。师父可好?” “师父只当你不在了,伤心得很。他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好长一阵不吃不喝的,每天喝酒。最近才算好了一些。” “师父——”公孙二娘想到公孙正,忍不住鼻子发酸,道:“这回若能出去,我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湖州见师父。他年纪大了,我没好好伺候过他一天,却总是让他生气,为我担忧。” “我陪你回湖州。”秋渐浓缓缓走到她身后。 公孙二娘回过头去,向他一笑,伸过手去握着他的手。 “还说什么回湖州,我们如今根本出不了这山谷。”邵天冲道。 秋渐浓笑笑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 邵天冲问道:“难道你有把握胜过你大师兄?” 秋渐浓摇摇头:“刚才情形你也见到了。” “那你有没有办法对付你这些同门?”人群中有人问。 “以我一人之力,目前是毫无办法。只大师兄一人我已然无法应付,我同门十四人,我排行最末,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群豪闻言,心中顿然冷了大半截,纷纷地议论起来,言谈间夹杂着怒骂之声。这些人中多半是粗豪汉子,说话自然不会文雅。 邵天冲道:“为何你这些同门对你都不太友善?” “除了三师兄外,其余师弟都是由大师兄代师授徒,名为师兄弟,实则亲如师徒。况且他们都是云南当地人,只有我是汉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他们而言,我也是这般。自我入师门后,因为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整日跟随师父,自然更受他们排斥。今日我师姐没来,想必她并不赞成大师兄的作为。” 公孙二娘道:“对啊,你说过你师姐对你挺好,你说她会不会站在你这边?” 秋渐浓摇头道:“虽说她的性子和大师兄截然不同,并不会赞同大师兄这样做,但他们毕竟是夫妻,怎可能指望她背弃夫君,倒戈相向?她能保持中立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可真惨了。”公孙二娘皱起眉。她一抬眼看见秋渐浓面色甚差,解下身上斗蓬披在他身上。秋渐浓推辞不受,她仍是给他披好了,道:“你受了伤,要听话才对。”伸手搭他脉门,凝神不语。 秋渐浓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搭脉了?一看就是庸医相。”却见她似模似样地细诊着脉,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她拉着秋渐浓退到山洞边倚着洞壁坐下,取出一只锦盒,摊开盒子,竟是几排金针。 秋渐浓奇道:“你干什么?”公孙二娘却不由分说地拔出几根银针,按着他的手臂,已在他臂上穴道迅速刺入几根金针。 “哎,你会不会针灸?别——” 公孙二娘答道:“我现学了没多久,先现卖着再说,至于会不会针死人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有谷神医在这里,倒也不用害怕。” 谷涵走上前看了一会,笑道:“先让她试着好了。”听他口气,似乎对公孙二娘十分放心。 公孙二娘刺了十余支金针后,又取了几支蜂针散刺,说道:“自从我学了这针灸以来,倒还没好好试过……难得有机会让我尝试一番,嘿嘿……” 秋渐浓皱起眉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有点笈笈可危之势。 谷涵忽地问:“你这金针刺穴手法是谁教你的?” “是救我的那对师徒,我叫他海师父,他徒弟叫秦觉。” 谷涵道:“那位海师父叫海逸,是不是?” 公孙二娘诧然道:“你怎么知道?” 谷涵道:“我自然知道,他是我师兄,不过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当年我们分手时,他的小徒弟约摸十岁,如今也该大了。”念及往事,他轻喟一声,“一晃二十年,我们都老了,不知道若再见到师兄时是不是还会像当年一样争吵不休?” 韦不平问道:“你师兄还在人间么?我们相交二十年都没听你提过他。” 谷涵苦笑道:“我们虽同门学艺,可是从少年时就开始争吵,大家都是急躁性子,一有意见相左之处,吵起来便互不相让,极少聚在一块。十多年前,我们又因意见分歧大吵了一架,此后再也没见过面。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海师父现在很好,跟秦大哥隐居在山里,平时甚少出谷。” 谷涵笑道:“我师兄是天生的隐逸个性,跟我喜欢热闹的个性大不一样,为此我们也时常不合,但急躁的脾气却是一样,所以经常起纷争。” 秋渐浓见韦不平与谷涵说话,便有些冷淡地低下头,佯作不见。公孙二娘想起了先前谷口跟她说话那女子,问道:“先前那个很妖艳的女人是谁?你只提过你大师姐,可没说过你还有个那样的师姐。”她见秋渐浓不愿理睬韦不平,便想着话题打岔。秋渐浓与韦不平的关系早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对韦不平的声誉颇有影响,公孙二娘只一打听便知道了。 秋渐浓答道:“那是我师姐,排行十四。” “怎么排行十四?你们同门明明才十四人。” “二师兄死因品性不端被师父毙于掌下,我跟你说过的。” “原来是这样,你那个师姐今天被我气得要死。”她吐了吐舌头笑道。 秋渐浓想起来亦觉好笑,道:“你这丫头,石师姐只比我大三岁,你怎么那样说她?其实在一众同门之中,她对我十分亲厚,可是你却把她气个半死。” “是么?原来她只比你大三岁,看起来可大多了。你从没跟我说过你有个这么妖艳的师姐,她对你很好么?哼哼,你这么有女人缘,如果你不是有十一个师兄而是十一个师姐的话,多半你就不会受同门排斥了。” 秋渐浓似笑非笑地道:“你想说什么呢?” 公孙二娘探过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你那位石师姐是不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种?” “弄什么青梅,你满脑子都想些什么呢!”秋渐浓伸手在她额头轻击了一下,她格地一声轻笑。两人靠在山洞一角喁喁细语,公孙二娘追问他与邵天星的婚礼为何华堂生变,秋渐浓便一一告诉她,她边听边在人群中寻找韦夫人的身影,见韦夫人独自一人坐在山洞一隅,正怔怔瞧向他们,一见公孙二娘目光射向她,便即低下头去。 韦夫人先前为音律所慑,晕了过去,醒转后便独自蜷缩在石壁边上,她身子孱弱,不耐风寒,虽穿着皮裘,却也早已脸色发白,身子微颤。 公孙二娘悄声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你那些师兄将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擒来有何用处?” “我怎么知道?多半是用来要挟韦……” “要挟你不行么?老实说,你们两站在一起才像一对珠联壁合的佳偶,我跟她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是。”说罢,她颇有几分黯然之色,又瞧了韦夫人一眼。 秋渐浓道:“那你说盛开的花与枝叶在一起,是否相配?” “当然不配,枝叶只不过是用来衬托花朵娇艳的。” “那只是俗人的眼光。其实花是依赖枝叶而生存的,若没有枝叶,哪有花可以生存?世人或许看不出,可是花自己总是明白的。无论一朵花开的多美,它也决不会跳下枝头的。你几时见过无根的花可以独自生存的?” 公孙二娘低笑道:“那是花不能自主,若能自己选择,说不定便会跳下枝头,独自绽放。” 第97章 她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是乐不可支,紧挨着秋渐浓,看着韦夫人想:“不能怪他忘记了你,只怪你自己伤害了他。” 山洞中千余人均席地坐了下来,相识的人坐在一堆,商议计策太子峰下寒冷难耐,众人都是身负武功,倒也罢了,韦夫人却渐渐地越来越冷,眼见又要晕过去。公孙二娘远远看着她,说道:“那位弱不禁风的……什么快要晕过去了。” 秋渐浓抬眼看了一下,淡然道:“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神情语气都漠不关心,似乎全然与他无关。 公孙二娘道:“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弱女子。”她转头向不远处的琴棋书画问道:“你们带着衣服么?” 许书音翻开包裹,取出一件披风递给公孙二娘,说道:“公孙姑娘冷么?” “我倒不冷,不过那个……那个谁……”公孙二娘指指韦夫人道:“我看她快撑不住了。”她拿着衣服向韦夫人走了过去。 岑画意抱着那具断了六根弦的古琴,跟许书音二人将一件衣服的冰丝根根抽出,修着断开的琴弦。她抬眼看一下公孙二娘,冷哼了一声道:“她倒是挺会装的。”许书音抬手肘格了她一下,向她使个眼色,她只作不见。 公孙二娘拿着衣服走到韦夫人身前,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说道:“韦……”她想叫她韦夫人,立即便觉不合适,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得将称呼省略了,“雪山脚下寒冷,你还好么?” 韦夫人一惊,抬眼看着她,待看清是公孙二娘时,面色有几分难堪与羞赧,又似带着几分惊怯,轻声道:“多谢公孙姑娘,我叫颜若朱。” “颜姑娘。”公孙二娘朝她一笑。 颜若朱见公孙二娘神情温和,并无恶意,方才将披风掖了掖,道:“公孙姑娘真是个好心人。”她看了秋渐浓一眼,神色颇为凄楚,垂下了眼睑,凄婉柔弱的风致颇令人生怜,公孙二娘虽是女子,却也不禁看得发呆,心想:“我若是男人,也会为她发狂,可惜这么标致的人儿,命运却如此多舛。其实那件事上她未必便有多少错,唉!”她出了一会神,才转身离开。 秋渐浓望着她,问道:“你跟她说什么?” 公孙二娘一边拔着他身上的针一边道:“你担心我会说什么?难道我会去质问她当年的事?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真应该问个清楚,那件事毕竟与你娘的死有关。” “还有什么可问,当年都问过了。”他冷淡地道。 “可是我觉得很不清楚啊,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呢?他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她究竟为什么会那样做?我觉得她对你念念不忘,没理由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秋渐浓沉默良久,说道:“事情既过去了,就不必再追究了。她心里怎么想,对我而言也不重要,就算当年尚有隐情,时光也回不去了。” “你不问我去替你问啊,我不相信你不想知道。” 秋渐浓一把拉住公孙二娘的手腕,叹道:“你别多事了。”他回想着当年说道:“她说最初她是为人所迫,她从不认识他。可是他们之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持续了月余,她竟然一直瞒着我。嘿嘿,如果说最初是事非得已,那后来又如何解释?如果她只是失身,那并非她的过错,可是她却一直隐瞒那件事。难道夫妻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待?难道那便是我与她之间的信义?她也曾誓言矢志不渝,相约白首,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言——”他看了颜若朱一眼,如花容颜依旧,但竟再也找不着当年为之倾倒的激情。 公孙二娘无言,紧握着他的手。 颜若朱自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她只是低着头,实在不想再面对任何人。她心中恍惚地想:“那一年,他在洱海月下泛舟,圆月就那么映在波光水影间,他便在银苍玉洱之间,琴音自他指间流泄,像苍山下的清溪水流一样好听……他执着长剑救我的一刹那,便像传说中的卡瓦格博一样,那么英武,那么好看……”她的泪水怔怔流了下来,“他称赞我的容貌比洱海的色、苍山的雪、上关的龙女花更美……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他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从前我不知道活着是这么痛苦的事,每一日都好似在刀尖上挨过。”她抬起头,朝秋渐浓的方向看去,听见公孙二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爱娇的模样:“我饿了,为了赶路,自入了雪山这一片,我就没吃过东西,现在肚子里空空的……”她听着撒娇的话语,心便碎了。 秋渐浓道:“你怎么赶这么急?现在困在山谷中,哪里有吃的?” “那怎么办?你大师兄说七日后再来,莫不是想将我们全饿死,变成冰棍?呜呜,冰冻干尸一点也不好玩。” “那倒不会,这里的人多半是一派之尊或江湖名士,若将他们全困死在此,我大师兄纵然收服了整个中原武林,也是十分无趣。他既说七日后再来,必然会设法叫人送食物来。” “等他送来,我怕也死了一半了。”公孙二娘手按着肚子抱怨道。“我好饿,我想吃东西,我要——” “你不会又想吃湖州粽子吧?我可变不出来。” 公孙二娘看着他笑道:“湖州粽子是吃不到了,我没东西吃饿狠了就会吃人,你让我咬一口……”说罢低头在他手中背上咬了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喂,你是哪座山里的野兽,连人肉都吃……” 两人说笑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山谷口,也转过头去,见一个少女当先从谷口走来,身后十余人拖着雪撬,雪撬上架着干柴、食物。那少女举止闲雅,细碎步子踏在积雪上,脚印甚浅。走近前,才见她堪堪及笄之年,一张清水鹅蛋脸儿,透着一股远山的冷秀。那少女刚在山洞前立定,已有人喝道:“你是谁?” 那少女答道:“我叫青灵儿,是来给你们送食物的。”她挥一下手,身后十余人将雪撬中连同食物干柴放下便走出谷去。众人注视之下,那少女脸上却毫无慌乱之色,行止合度,颇不寻常。她横扫了众人一眼,向秋渐浓走去,如汉女般祍裣一礼,唤了一声:“小师叔。” 秋渐浓一怔,道:“你是灵儿?我离开师门时你连走路都还有些蹒跚,想不到转眼这么大了。” 青灵儿道:“我常听娘念着小师叔,可惜她不能来看你。” “多谢你送食物过来,替我问候你娘,说我也很想念她。” 青灵儿点了点头道:“小师叔,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说罢,她转身离去。 尚未等青灵儿走出十步,公孙二娘忽地蹿了起来,她身形如风,一瞬便到了青灵儿身后,离情剑连鞘向青灵儿背后击去。青灵儿也不回头,拔出腰间的剑反手回击,双剑相交之下,青灵儿手中的剑锵然落地,她蓦地回过身来。公孙二娘的手何等之快,立即将离情剑架在她脖子上,剑身出鞘三分,剑锋正在青灵儿柔项之上。 “你要做什么?”青灵儿呼叫了一声,叫的声音颇响。但她的声音只叫出半截,便给秋渐浓的手捂住了嘴,下半截再也叫不出来。在公孙二娘身形方动时,秋渐浓便猜到她要做什么,也跟着掠了过来。 “别叫,你叫得这么响会引起雪崩的。” 青灵儿眼中有一丝惊惶,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秋渐浓松开了手,对公孙二娘道:“放开她,让她走。” 公孙二娘道:“她是不是你大师兄的女儿?” “是。” “那怎能放她走?用她来跟你大师兄交换大伙儿的性命,难道不好?” 秋渐浓摇头道:“放开她。”他脸色磐石般坚决,公孙二娘盯着他看了许久。 “不能放,公孙姑娘说的对,拿她来跟她爹换人!”山洞中已有不少人叫了起来。 公孙二娘看着秋渐浓的眼神,终于移开了手,她一脸不服的神色仍看着秋渐浓,任青灵儿后跃几步,远远地逃开了。 青灵儿疾走了数丈,却又站定脚步回过头来,说道:“谢谢你,小师叔。” 秋渐浓朝她挥挥手道:“你走罢,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青灵儿低下头想了一会,复又抬起头道:“小师叔,我虽不知道你与我爹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知道我娘为此和爹吵得很厉害,我娘很不赞同爹的做法,可是爹不听她说话的。”她顿了一顿,又道:“是我娘让我来看你,我背着爹偷偷溜了来,正巧守在谷外的是石姑姑,我央求她好久才可以随送食物的人进来。” “我知道了。” 青灵儿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公孙二娘愠道:“为什么不让我抓住她?” “你真是想得太天真,我大师兄若是十分在意骨肉亲情,便决不会轻易让灵儿独自前来送东西。” “可她是背着你大师兄来的,你大师兄并不知道。” “那只是她小女孩的想法而已。我大师兄多疑谨慎,决不可能不知道女儿偷溜出来。他放灵儿来跟我说这些话,无非是想以昔日师姐待我的情谊来打动我,自然也料到灵儿可能会被挟持。他若是在意灵儿的安危,又怎会放心她前来?你若真挟持灵儿,非但无用,还会激起大师兄的怒意,只会令他更早发难。” 公孙二娘与身后众人均安静了下来,默然无语。 “那还有什么好法子?他虽受了轻微内伤,七日之后必然痊愈,到那时,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秋渐浓牵着她走进山洞,边走边道:“至多一死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98章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山洞内众人手足无力,宋琴和等人便将干柴分成小堆,在洞中燃了起来,众人围着火堆而坐,总算是稍解寒冷。送来的食物中多是腊肉、少量鲜肉、干粮和几大袋烈酒,在这雪山之中,自然没有米粮蔬菜。不过青冥子倒也想得周到,雪撬上除了食物之外还有几口大锅,他们便架起锅,盛了雪水煮起食物来。 “公子,这食物中会不会有毒?”魏棋风问。 “他要让我们死,只须不送食物便可,何必下毒。” “可是这食物中倘若也有那什么千雪什么散,吃了之后跟他们一样全身发软,使不出劲力,那也够糟糕了。” 谷涵走上前,拿起一块干肉细细闻了良久,说道:“应该是没事的。风干的肉想要下药甚难,而且这肉中也没有千雪失魂散的味道。” “那玩意有味道吗?我们这么多人一路来都吃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味道。”众人道。 谷涵道:“最初时我也只道那千雪失魂散毫无味道,但事后我一直细想,凡是药便无可能真正无色无味,我连问了几批人,才知道原来每人都吃了荷叶粥或荷叶做过的菜,便知道这药定是有荷叶清香味或近似香味,才会以荷叶掩盖原味。”众人细细回想,觉得果然每人都吃过荷叶所做的饮食,当时正值夏末,以荷叶作饮食事属寻常,人人都未曾多想。 说话间,架在火上翻烤的獐子、羊腿已散发出阵阵香味,油脂滴落火中,嗤嗤地诱人食欲。众人多半也饿了,有人便撕扯起半熟的羊腿吃了起来,也不顾肉中还带着腥红之色。公孙二娘瞧着微皱起眉,笑道:“这些人比我还饿得厉害。”凌叶子见状,不由想起岑画意曾说过“人饿得狠了,便会吃人”的话,竟尔反胃起来。 许书音将一只獐子翻转着烤得焦黄,递给公孙二娘,说道:“我烤肉的水平比拭尘姐妹俩差得多,公孙姑娘将就着吃吧。” 公孙二娘撕了一条獐子腿,问道:“她们姐儿俩哪去了?” “去塞外铸剑谷找卫渡天,还说去求救,等她们回来了,只怕连收尸都来不及了。”许书音说罢,笑着告诉她卫渡天的去向。 “铸剑谷?”韦不平便坐在不远处,听得这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公孙二娘道:“我想起来了,我在周王府的时候听甄怀元说过,同剑与心剑雌雄并生,出自铸剑谷名家之手,原来还真有铸剑谷这个地方。” 韦不平登时想了起来,说道:“不错,我少年时听裴正我提过,他的先祖与铸剑谷的名匠钟离坎是至交好友,钟离坎铸了一对雌雄剑,分赠给他的两位好友,其中之一便是裴家先祖。裴庄主,你可记得?” 裴濯行转过头来,摇头道:“我早不记得了,打我出世起,便没见过什么铸剑谷的名剑。” “那对剑定是早就遗失了,只不知是怎样从裴家庄手中遗失的。” 裴濯行道:“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便想追究也无从追究起。目前最紧要的,是如何离开这雪山谷,而不是去想什么铸剑谷。” 邵天冲道:“如果卫大哥真的赶来,情形可能会好些。” 公孙二娘道:“还好意思说,你都把人家给得罪了。” 邵天冲脸上一红,道:“那件事是我不对,待见到卫大哥,我定当向他赔罪。” 秋渐浓道:“我和卫渡天虽只一面之缘,也知他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不过铸剑谷远在祈连山,离此千山万水,他绝无可能在七日内赶到。”他一句话便令得众人心灰不已。 公孙二娘头倚在秋渐浓肩上,咬着獐子肉笑道:“其实死在这里也不错啊,云南第一雪山,美丽得紧,何况死在冰川尸体还不会腐烂,千秋万载之后我们还是这般模样,也不会衰老。” 秋渐浓笑道:“千秋万载之后,若还有人看见你咬着獐子肉的样子,定以为你是贪吃噎死的。”公孙二娘哈哈大笑。 邵天冲看着公孙二娘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时候你们俩还笑得这么开心,倒像没事人似的。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你们真想死在这里?” 秋渐浓道:“几时会死、死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大不了。自从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起,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当时我看着鲜血从剑尖滴落,他咽气后大瞪着双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他眼中泛起薄暮般的杀气,“从那以后,我便觉得若想不被人伤害,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掉一切可能伤害我的人。” 公孙二娘转头看着他,摇一下他的身子道:“渐浓,你脸上杀气好重。” 秋渐浓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公孙二娘的脸,眼中杀气渐褪,脸上线条柔和了起来,微笑道:“不过我现在不想死,等我们出去后,我带你去看滇池的天鹅,看大理的风花雪月,大理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你从来都没见过的。过桥米线、活水煮活鱼、弥渡卷蹄、乳扇……” 公孙二娘愁眉苦脸地道:“别再说了,再说我要咽不下这獐子肉了。”随即道:“我决定要活着出去,把大理好吃的东西都吃个遍再死。”她说这话时便如发了个壮志宏愿,十分地慷慨激昂,引得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秋渐浓道:“大理白族待客最出名的是三道茶,第一道是苦茶,以沱茶冲泡。第二道是甜茶,是乳扇、核桃加蜂蜜。第三道是回味茶,以桂皮、花椒、姜片冲泡,甜中带点麻辣。雪山脚下白族人最多,有机会带你去尝一下。” “好啊。”公孙二娘兴致颇高地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一事,问道:“颜姑娘是白族人?”话一出口,见秋渐浓怔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秋渐浓见她不悦,微笑道:“我这些师兄多半也是白族人,所以我对白族人才熟悉一些。”他见公孙二娘仍是不作声,便侧过脸靠近了她道:“我随口说一句罢了,你不喜欢那便不去,我知道你喜欢酒不喜欢茶。” 公孙二娘白了他一眼,终于展了一丝笑颜说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话虽如此,她还是向颜若朱的方向瞧了瞧,见颜若朱黛眉深蹙,抱着双膝神不守舍地坐着,离火堆甚远,也不吃东西。她犹豫了一下,对许书音道:“书音,你送点吃的去给她。” 许书音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一眼,低声道:“不用了吧?她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得这么周到罢?” “去吧。”公孙二娘推了许书音一把。 岑画意冷冷道:“既然不喜欢人家,便不用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来,做给谁看呢?” 秋渐浓冷眼看她一下,她转过了头去。 寒风在雪谷中呼啸而过,暮色中的卡瓦格博烁金流火,亮丽眩目。山谷渐静下来,众人各自蜷卧在火堆或山壁旁,怀着重重心事。 秋渐浓与邵天冲等人围着一个火堆坐着,邵天冲道:“一年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与你们平心静气地围坐在一起说话。” 魏棋风道:“怎么,嫌我们这等人辱没了你的身份?” 邵天冲道:“人无贵贱,只有善恶。何况我出生也属寒微,又怎会这么想?但你们的行事作风、善恶准则实在与我相差甚远,到今日我仍然无法苟同。” 魏棋风嘿嘿冷笑道:“我们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像名门正派那些伪君子。” 两人言不投机,邵天冲只得摇了摇头。 秋渐浓与公孙二娘却不理他们,只管坐在一边天南地北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说到秋渐浓童年的事,他出神地望着火堆道:“我还记得唯一一次与同龄的孩子吵架,当时我才七岁,他们骂我是没爹的野种,说我娘行为不检点。原来天底下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无论是汉人还是其他族的人,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蜚短流长。当时我实在气不过,动手打了人,回到家我娘让我跪下反思,我当时气得很,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说话。第三天上,我娘问我‘你明白了么?’我说‘明白了,以后遇上同样的事我应当忍让,可是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总有极限的。’我娘一听,便让我再跪着,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第五天她再问我,我便回答‘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忍着’。结果我娘却让我继续跪着反思。” 公孙二娘又吃惊又好笑,道:“你小小年纪便那么倔强,也不恳求你娘原谅你?” 秋渐浓微笑道:“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开口求人,我娘也说过,做人决不能求人,因为别人施舍的纵然接受了,也会让自己抬不起头。” 邵天冲无意听着,却对秋渐浓的母亲教训儿子之道极感兴趣,问道:“后来怎样了?你娘为什么让你一再跪着?” 秋渐浓道:“七日后,我晕了过去,自然就没有再跪,当时双膝又红又肿,毫无知觉。醒转后我娘问我,‘明白了么?’我说明白了,其实我心中什么都不明白。” 公孙二娘道:“你娘并不是叫你隐忍,她是要你学会宽容。受人欺凌后,想要始终一忍到底,的确困难,可是你若学会宽容他人,便觉得什么都能放得下了,那是极易做却又极不易做到的。”说罢,她见秋渐浓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看,笑道:“怎么了?我脸上生花么?” 秋渐浓道:“不是脸上生花,是舌灿莲花。”他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娘是要我学会宽容的?倒像你当时在旁听着似的。” 公孙二娘道:“这么简单,一想就明白了。那好比一个死巷,你没走到底就觉得没路了,可是你走到底就发觉巷底还有一个转角,转过去就是大道。 第99章 你始终困在你心底的死角里,转不出去,都是因你迈不出那最后一步。” 他们说话声音虽然不高,周围人却都听到了。法渡方丈赞道:“公孙姑娘这句话大有禅意。” 公孙二娘格格一笑道:“我不懂什么禅意,我师父又不是尼姑。”她转头对着秋渐浓笑,“你师父做了和尚却还生了个女儿,那才叫奇怪,你不会跟他一样,出了家再生个女儿吧?”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师父是中年以后才出家的,当时我师姐已经十多岁了。” “原来你师父是半道的出家人,那他有没有提过要你做小和尚?”公孙二娘取笑道。 秋渐浓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师父坐化前将他晚年参禅修心的心得无为录交给了我,他要我好生翻阅,以化解我心中的戾气,我却始终不明白当时我心中有什么戾气。现在想来,师父早已明了我的个性,预见到我将来必定会走一条极端的道,可惜我却没听师父的话,从没好好去看过那本无为录。”说罢,轻叹了一声。 公孙二娘奇道:“无为录是你师父修行的心得?那不是你大师兄想要你交出来的东西么?” 秋渐浓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师父撰写无为录的时候,大师兄并不知情,他是从何得知有这本册子的?听他口气,显然当无为录是什么剑招秘籍、内功心法之类,无怪他总是疑心师父偏心藏私。” 公孙二娘道:“那可糟了,他没对你下手,多半是冲着这本无为录来的,若他得知无为录不过是本参禅心法,那不立即对你下手才怪。” “以他多疑的个性,是决不会相信的。与其向他解释,不如由得他去猜测,他欲求不得,必然不会轻易杀我。” “可这也不是办法。” 秋渐浓凑过去,在公孙二娘耳边说了几句,公孙二娘狐疑道:“这样行么?” “你不相信我么?” 公孙二娘点点头:“自然是信的。”她抬眼看着雪山峰顶的一轮半圆残月,倦意渐生,言语越加模糊,靠在秋渐浓肩上慵懒地睡去。山洞中其余人说话声音也渐低下去,溶入绵长的雪山之夜。 正文第二十六章狭路相逢 雪山里昼长夜短,日头初出时峰顶由真正的金光洒遍,继而白得薄雾般透明,这般壮观景象是雪山之外绝见不到的。众人在壮阔的日出前却泰半毫无雅兴,方一清醒便有咒骂之声:“他娘的,这该死的冰川又冷又静,白天这么长,夜晚这么短,连觉都睡不好。”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又有人对着秋渐浓高声问:“你那些卑鄙无耻的师兄都去了哪里?叫他们过来一对一交手,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叫人在这里活生生等死,真是气闷!” “你们这云岭派真是藏污纳垢之地,专出这等人才……不是作恶多端便是野心勃勃、妄图一统江湖……”诸般骂声纷至沓来,这些人都觉得随时濒临死亡,心中恐惧之下倒激发了豪气,只要一人开了口,余人都紧随而上,居然不要命地咒骂起来。 秋渐浓静静听着,居然一直默不作声。以他往日个性,只怕这些人没一个能在他眼底活过片刻。公孙二娘不时看他,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了心。秋渐浓站起身道:“二娘,你陪我去那边走走。” 公孙二娘应声站起来,扶着他手臂走出洞去。二人走过山洞,转到山谷另一侧,只见山谷阴面背对阳光,终年坚冰溜滑,加之峭壁如削,仰望之下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秋渐浓看着山谷峰顶,似有所思。公孙二娘随着他目光看去,那断崖有一处山坡呈倾斜状,高近百丈,不由问道:“难不成你想从此处攀上峰顶去?” 秋渐浓道:“只不知这峰顶上是何模样。”言下之意,竟似真的要从这峭壁向上攀援。 公孙二娘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里可是冰川而非寻常山崖,山壁滑不留手,你怎能上得去?纵然你一人能攀上去,其余人却怎么办?” 秋渐浓道:“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公孙二娘一怔,却听他又道:“不过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理,所以难就难在怎么把这干人带上去。” 公孙二娘微笑道:“是啊,我早说不行了。再说你大师兄他们并不是傻瓜,怎会任这许多人在他们看守之下消失不见?他们每日定有人进谷巡视,转眼便能发现了。这许多人失去了武功,怎么也逃不远的。” “那就得抓紧时间了,不但要从这里攀上去,还要在我师兄他们发觉之前上到峰顶,找路离开。能否上去的机会有九成,上去后是否有路的机会只有五成,将他们全带上去的机会只有四成,嘿嘿,这许多关键加在一起,能安然离去的机会不到三成,不过只要有一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公孙二娘听他说完,连连摇头:“我觉得简直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倒未必。我们再去谷口瞧瞧。” 秋渐浓当先向谷口走去,公孙二娘只得跟上去。谷口呈一个狭长弯道,山壁微凹,两道山壁之间的顶上以一道断梁相接,那断梁看来似是一块巨大岩石,横亘于半空,积雪坚冰覆盖后便形成连接山壁的断梁,端的是一道天险,看着令人生畏。二人刚走近谷口壶腹,便即有人手持利刃拦了上来,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叠在谷口,纵眼望去,谷口至少也守着三数十人。秋渐浓纵能冲得出去,宋琴和等人却断不可能经此而过,更遑论山洞中千余名丧失武功的人。 秋渐浓看着谷口那些拦截的人,冷笑一声。随之那些人让出一条极窄的道,一名彝族汉子自人后闪出,这人生得一张马脸,相貌粗陋,神情狠恶,对着秋渐浓道:“小师弟,你最好是老实一点呆着,别想胡乱走动,否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秋渐浓道:“昂师兄,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他言下颇有轻视之意,那汉子昂布的目光阴鸷起来,眉头虬结在一处,森然看着他道:“我留不住你,却留得住你的手下,还有你这位能说会道的公孙姑娘。” 秋渐浓笑了一下:“昂师兄果然大有长进,连这等恃强凌弱的事也十分精通了。”他语带讽刺,昂布虽不是十分精通汉语,却从他的神情分辨出语意,眼中射出的恨意便更深了。他不愿再多说,只是双手抱着胸拦在谷口,一副你若想过,须得问我的架势。 秋渐浓也不与他争执,拉着公孙二娘转身离开。公孙二娘问道:“你这位师兄好像特别恨你,难道与你有仇?” 秋渐浓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公孙二娘摇着他身子道:“快说,瞧你的样子定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瞒你,只是说了你又多心。” “你说了我怎么会多心?” “昂师兄一直未娶,石师姐却一直未嫁,你明白了?” 公孙二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来又是跟女人有关。” “我说了你会多心,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公孙二娘笑道:“你别打赖,你离开师门时才多大,便会拈花惹草了?” “那年我才十八岁,根本不懂什么,何来拈花惹草?” “十八岁也该知道了,嘻嘻……”两人说笑着回到先前所立的山壁下,秋渐浓仍是看着那山壁凝神思索。公孙二娘见他出神,便也不出言打扰。 良久,秋渐浓拔出公孙二娘腰间离情剑,走近山壁提气纵身跃起,到了数丈高处,将离情剑的剑锋插入山壁冰层,一绞之后冰屑纷飞,留下一个圆洞。他则借这一剑之势再换气向上,如法在山壁上刺了一个窟窿。 公孙二娘见他越上越高,不由担心,纵声叫道:“快下来,你伤势未愈,不可过度运气。” 秋渐浓闻言手一松,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坠下来。公孙二娘大惊,急奔上前,怎奈他下坠之势疾愈雷霆,眼见他头下脚上落到自己身前数尺处,却赶不及接住。公孙二娘心头扑通一沉,却见他手中剑尖在地面一点,借一弹之势复又在空中翻滚落下,笑吟吟看着自己,原来他故意装成失足下坠之势,只是这玩笑开得未免毫无征兆,令她受惊非浅。他落定脚步后见公孙二娘面色苍白,不免心生歉仄,上前扶着她笑道:“早知不吓你了,瞧你脸色这么难看。” 公孙二娘瞪视着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秋渐浓见状不禁慌乱,拍着她背哄道:“乖了,下次不会再这样了,不哭不哭。” 公孙二娘脸贴着他胸口兀自哭泣,忽然又伸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恨道:“你再吓我,我便不理你了。这冰崖如此危险,我不许你再攀上去。” “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这山谷之中,除了这边崖壁稍作倾斜,便无别处可攀,所以我们非从这里上不可。” “这么危险,万一你当真失足怎么办?” “那也得一拭。幸而离情剑锋利,每上数丈便可在冰壁上刺穿一个窟窿,第二次再上时便有籍以立足之处,可以腾出手来带人上去。”原来他是想籍着离情剑之利在百丈冰崖上开出一道上攀的阶梯,说是阶梯其实也仅是可供他足尖一点借力上跃而已。公孙二娘看一下那光滑如镜的峭壁,不由打个寒噤,心下忧心无已。离情剑一刺之下绞出的冰洞只不过两寸方圆,冰上极滑,倘若一个失足,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真要从这里离开?那岂非太过危险?” “危险也不得不试。过几日我伤势好了,再慢慢在崖壁上凿出一道天梯,估计这般攀上去中途定要下来换气,等到顶也得半日功夫,至于这崖顶是什么样,有没有出路,那还是未知之数,一切得等上到崖顶再说。” 第100章 公孙二娘仍是满面忧色,秋渐浓看着她微笑道:“我的二娘要做侠女,我自然得舍命陪佳人,再危险也要豁出去。” “可是若要以你的安危为代价……” 秋渐浓柔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死又何妨?许多人活了一生一世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相较之下,我觉得上天待我真算不薄了。” 公孙二娘嫣然一笑,低声道:“我也这么想。” “以前我从未将生命放在心上,包括别人和自己的。可是现在我想要好好珍惜生命,我不想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再也见不着你。”他牵着公孙二娘的手缓步走回山洞,许多人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 “秋渐浓,你想出办法没有?” “现下还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在此等死?” “那就一块等死好了。”秋渐浓轻描淡写地答道。 “……” 二人也不理会他人,仍牵着手在山洞口坐下,一副形影不离的模样。 邵天冲道:“你们怎么总是这么腻着不分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可是你们俩却不停的卿卿我我,好像没事人似的。”他话中分明地带着取笑之意。 公孙二娘瞟了他一眼道:“你和凌家妹子也腻着没分开。”凌叶子闻言登时面红过耳,坐得离邵天冲远了些,拘束地将手合在膝上。 “开句玩笑就这么害臊了?”公孙二娘越发地要寻她开心。 秋渐浓一笑,指着远处山峰打岔道:“我幼时就住在太子雪山下的村落中,师父住的地方离此相距三座山峰,就在那座雪峰脚下。” 公孙二娘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虽极目远眺,仍只见一片白雪茫茫。但秋渐浓眼前却浮现少年时的生活,历历尽在。他继续道:“我入师门时,大师兄、三师兄和师姐已经收了许多弟子,但师父不喜弟门人在江湖中招摇,所以众弟子从不离开雪山。当时我们根本称不上什么门派,只有廖廖三数十人而已。师父去世后,大师兄以种种理由逼迫我离开师门,我回家的那两年间,偶尔听说众师兄开始在江湖走动,但尚未听说有何善恶事迹。雪山下的人知道雪山里住了这么一群人,便有人称他们为云岭派,自那时起才有了这个云岭派。没想到十年间众师兄广收门徒,竟是刻意地扩张门派,想要入主中原。”言及此,他不禁有几分黯然:“其实那些人说得不错,云岭派的确没几个好人,连我也一样辜负师父的教诲。师父早年收徒并未细察人品,晚年清修,对众弟子不安现状的情形已了然于胸,所以不再亲自授徒,生恐他们学武后兴风作浪,没料首先生此异心的居然是一向深沉的大师兄。” 陆易鼎与韦不平等人听他说到云岭派的起始,都侧耳倾听。 裴濯行道:“原来云岭派是兴建于你大师兄之手,此人野心勃勃,行事一举而发,雷厉风行,也不能不说是个人物。只是他也太不了解中原人了。中原武林各门派自重一方,将门派之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莫说他不怀好意,就算他是真心想要将众派合一,摒弃门派之见,达到天下武学互通,也绝无人会赞同。” 邵天冲道:“不错,只是他蓄谋已久的这一招也当真毒得很,倘若久不遂愿,他将我们这干人困死谷内,再一一吞并各门派,也未尝不可能,虽说各派绝学可能就此失传,势力凋零,但他总算是达到一统武林的目的。以他的武功,其实也不再需要其他各门各派的绝学秘技了。” “哎哟,这么说,他要是七日之后仍不能收服各门派,岂不是便要对我们下杀手?” “极有可能。” 韦不平在杂乱的议论声中将目光投射向秋渐浓,极其复杂地看着他。若不是确定那是他的儿子,还确实无法看出他们是一对父子。从相貌、个性到任何方面,韦不平都找不出秋渐浓和自己有丝毫相似之处,他心中暗自想:“不像我也好,至少他决不会像我当年那样陷入名利的泥沼,再也无法自拔。江湖这个是非地,他能早日抽身而退是最好。以他的个性,必定能放得下世俗名利,这一点便比我强得多。蕈秋,蕈秋,若不是我一心想出人头地,怎会害你枉死异乡?”想到少年时与玉蕈秋并剑行走江湖的潇洒豪情,是何等自在写意,如今却阴阳相隔,玉人已杳。 秋渐浓说着话,便觉得极不自在起来,他目光微转,便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不自在的感觉。韦不平目不转瞬的神情,令他心中烦闷不已,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两道不知该如何诠释的目光。是恨?是怨?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五日,秋渐浓带着离情剑来到那面峭壁下又看了一遍。这几日他来一直向上攀援,将壁上冰层的洞一直凿至峰顶。这日他的内伤基本复元,调匀一下气息,提气纵身而上,每口气将泻之时,便在峭壁小洞上轻点借力,不多时便到了峰顶。他按了按峰顶积雪,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发现峰顶尚算平坦,一片较平的山顶,大约能容数百人立身。他沿着雪峰壁较缓的一侧斜坡向下走去,经年累月的积雪已然冰封,长久无人行走的峰顶溜滑而难行。对那群武林豪客而言,这样的雪山路在往日可能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如今个个内力全失,走起来也必有一定危险。秋渐浓将方圆数十里的路都走了一遍,细勘了一下路径,觉得比自己预期的尚算安全可行,便折返原路,沿着山壁溜下。回到谷中,他将所勘情形悄悄跟公孙二娘及琴棋书画等人说了一下,宋琴和等人自是无异议,公孙二娘虽面有忧色,却仍是点头同意了。 七日之期转眼将至,虽然每一天都似一年般的漫长,但真正限制将至的时候,却又觉得时光流转太过迅速,在众人还无任何应付良策的情形下,就这么过了六日,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栗栗的事。 第六日,山洞中的人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沮丧之色如山倾倒,咒骂声、议论声由前几日的平息又转为激动。 秋渐浓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他每一举手投足,都为众人所关注,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集中到他身上。他走到洞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诸位想必都是急于离开这山谷的,不过谁也没有必然可行的良策,是不是?” “要是有良策,还用看着你吗?就你和你那几个手下能行动自如,我们这边都是一群困兽,还能怎么样?” 秋渐浓淡然道:“想要离开总还是有法子的,不过得冒点儿险而已。至于这个险冒多大,得看老天爷了,倘若大家都愿意冒这个险,那便站起来以表赞同。” “冒什么险?”一声发问后,山洞内安静下来。 秋渐浓指一下转角后的山谷,将几日来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尔后道:“现在最危险的一环便是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有所异动。守在谷口的人每日都会来视察一两次,如此大批人群想要无声无息地自悬崖壁攀援而上,是绝无可能不让他们知晓的。” 众人细细揣摩他的计划,便从洞内走出去,一齐来到那片峭壁下,一见之下同时吸口凉气,默不作声,均开始明白秋渐浓所说冒险是为何意了。 法渡方丈问道:“然则更冒险的那一节又将如何?” “要让他们不发觉我们的行动,除非将他们堵截在谷外。以武力显然不行,在这山谷之中,除了山谷冰川的力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与他们抗衡。” “什么叫山谷冰川的力量?” 秋渐浓扫视众人一眼,缓缓道:“除非人为制造一场雪崩,将谷口完全堵死。自然,这场雪崩是否能成功地堵住谷口,又将会造成何等后果,完全无人可以预料。我只是根据谷中地势与雪山壁上山岩分布来看,成功的可能性约有七八成。但雪崩可造成的灾难却无可预计,倘若超出我们想要达到的目标,便会引起大面积山谷滑坡,到时候我们可能全会被埋在雪下,所以安全的机率只有三成甚至更小。” “那还试什么?岂不是要我们送死?”喝骂声轰然响起来。 “诸位最好安静一些。第一会引来谷口守卫的人,第二会引起雪崩。”秋渐浓的声音稳定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众人放低了声音,不得已安静下来。 法渡方丈道:“坐候也不过是等死,与其毫无希望,不如冒险试一成的希望。” 韦不平、裴濯行等人接着也表示赞同,余人静静地左顾右盼,均无主张。 秋渐浓道:“你们没多少时间考虑,不愿冒险的人若居多,那我便不必留在谷中陪着你们一块去死,现在我可以轻易攀着冰崖离开,完全不顾你们的生死。”他语中含着三分逼迫之意,令众人不得不断下决心。 大多数人终于点了头,表示赞同。 在秋渐浓示意下众人回到山洞,连宋琴和等人也立于洞口,面带忧色地看着秋渐浓。满山谷中的人都聚集于山洞,并熄灭了火堆,屏息凝神地等候他行动。 “各人自己撕下衣服塞住耳朵,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只能呆在洞里,决不能出来。雪崩一旦暴发,势不可当,决没有一人能逃得出去。那谷口离此甚远,又呈一个转角的弧度,相对而言,只有这山洞内是最安全的。倘若雪崩会波及山洞,那你们纵然想逃也无处可逃。”秋渐浓冷硬的话语在众人心头砸下一块坚冰,除了狠狠地吸着凉气,听从他的话语不停向洞内挤以外,他们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做的。 “渐浓。”公孙二娘唤了他一声。临近危难,她脸上的担忧倒反而消散殆尽了,换之是极坚信宁定的神色。 第101章 “你放心,这四下积雪我曾细察过,雪堆下的雪霜并不多,积雪比较结实,易于缓和雪崩时岩石雪块下滑的崩塌之势,应该还不算太危险。”雪崩的原因多半是因大暴雪,而当前万里晴空,又处盛夏,自然并无暴雪。雪堆下缓慢形成的深部雪霜是雪崩的另一重要原因,那种雪霜类似冰屑,较上层积雪疏松,令积雪下层中空,当雪崩发生时,积雪上下层之间的这类冰霜便起迅速下滑的作用,令崩塌之势无与伦比,甚至引发山体滑坡,完全无法控制。而当前处于盛夏,积雪甚易蒸发,极其危险,这也正是秋渐浓所担心的。是以他一早便试过谷中积雪,见这边山谷背阳,一直伸到积雪下数尺尚不算太松散,估计所造成的雪崩之势不会太大。 公孙二娘不懂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便安然地向他微笑,以表示自己并不害怕担忧。 秋渐浓放脱她的手,独自来到近谷口处,向谷口上方看了许久。两侧山壁间那道断梁怵目心惊,他几乎可以想见那巨大石块崩塌所造成的恐怖后果,但他必须亲自制造这场人为天灾。他深吸了一口气,退后了数丈,向着山谷上发出长啸之声。啸声清越悠长,越来越响,登时便惊动了谷口看守之人。几个人自谷口转进来,正奇怪地看着他,陡然便觉得脚下开始震动,那几人惊呼一声迅速向谷口退去。 啸声响彻云霄,声音在山谷四壁相激回荡,绕梁不去。随着声音的振动,山上积雪开始纷坠。谷口上方那块横梁果然如秋渐浓所料,只是一块横亘于两侧断崖间的巨石,随着积雪与岩石碎块的不断崩塌而根基松动,摇摇欲坠。 不过片刻之间,山谷两侧的巨大石块夹着强烈气流轰鸣着冲下山峰,那道横梁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挟山壁斜削之势坠了下来,铺天盖地的积雪自山洞外横冲过去,皑皑雪墙排山倒海般向前直扑,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雪狂暴地冲过洞口,一刹那间天崩地裂之声与亘古的静寂并存,洞口的人连呼吸都几已停止,满心均是无法压抑的恐惧,都觉得人的武功再高,亦有止境,纵有天纵之力,也无论如何不能与这自然之力相抗,甚至无法在这灾难之中苟存。 “公子!”岑画意大叫了一声,疯狂一般地向外冲去,她的叫声却被淹没在雪崩的巨响之中。公孙二娘离她极近,见她冲出洞口方尺许距离,便有一团巨大雪球向她压了过去。 公孙二娘知道此时无论如何无法喝止岑画意,冲上前紧紧抱住她,将她扑倒在地,就势向洞内一滚。那积雪下有一股强大气流将雪块托得离地数寸,饶是如此,撞击下来仍将两人压在雪块之下。 宋琴和等人眼见着剧变陡生,却无法上前相救。正在此时,一道白影如离弦之箭般踏在雪块之上,蹿进山洞,洞口众人向内挤去,给他让出一块空地。 宋琴和等五人惊呼道:“公子!” 秋渐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与口型便猜到他们在呼唤自己,他无暇理会,目光只流转一下便发现不见了二人。宋琴和指指洞口一团尚在向前冲击的雪块,神情急切恐惧。 秋渐浓心向下一沉,向那堆雪看去,见雪堆得奇怪,劈空一掌发力向雪堆推去。这一掌自然无法与积雪倾泻之势相抗衡,转眼推开的积雪便又覆盖下来,但这松动的一瞬间,已有两个人相抱着滚了进来。他弯下腰阻住二人滚进之势,岑画意一跃而起,除了气色极差外,似乎并无外伤。公孙二娘却紧闭双眼深蹙眉梢,不但满身积雪,而且脸色更甚雪色。 秋渐浓抱起她,叫道:“二娘!二娘!”伸手抹去她脸上积雪 公孙二娘想要抬起手来,却觉得手颤抖得厉害。她勉强睁开双目,看见秋渐浓的脸在眼前晃动,便露出一丝笑意。 “你没事吧?”秋渐浓问。 “我没事。”她泛出一丝笑意。二人说话的声音夹杂在冰崩雪塌之声中,根本无法听见,但凭着彼此心意的相通,便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秋渐浓抱紧她退到山壁边缘,看着那雪崩之势仍不止歇,不由得心生惧意。先前在谷口时只顾向洞口发力疾奔,倒还没余暇去想,如今见了这声势,才感觉到自己真是死里逃生一回。他不是没见过雪崩,但却首次制造一次雪崩,且要自崩塌处逃生,真是在鬼门关转了一遭。 雪崩隆隆之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减弱,众人纷纷到洞口向外一探,见谷口已被完全堵死,一侧山壁倾塌,谷中白茫茫一片,积雪冰块碎石堆满山谷,整个谷腹面积小了一圈,而谷口那侧山峰却塌了一截。众人回想方才那场雪崩,思之不寒而慄。 秋渐浓轻摇公孙二娘道:“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她声音虽有些虚弱,中气倒还完足。 谷涵上前搭一下她脉门,说道:“并无大碍,多半只是给滚下的雪块剧烈撞击,受了些外伤。” 公孙二娘浅浅一笑道:“我说过没事了,只是腰痛得厉害。”她抚着腰间被雪块撞击处,低低呻吟出声。秋渐浓伸过手去,在受压处按了一下,她便叫得大声起来。 秋渐浓听她声音响亮,放宽了心,笑道:“我初识你的时候,对你所使的分筋错骨手那般痛楚,你都没哼一声,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怕痛了?” 公孙二娘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得越响你越心疼,所以便要大声地叫。从前我叫了也没人理我,自然就忍着。”说罢又是一笑,面上泛红,越发地娇媚动人。 凌叶子道:“公孙姐姐这当儿还有闲情说笑,看样子应该是没事了。” 邵天冲摇头道:“这两人就算是快要死的时候多半也能笑得出的,也不怕旁人看了肉麻。” 公孙二娘大声道:“天冲哥哥,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师父去!”她一手揉着腰,一手扶着秋渐浓,叫声却比受伤前还响亮几分。她一抬头间,见到岑画意正看着她,面带关切之色,虽没说什么,歉意却是昭然。她报以一笑,岑画意微觉尴尬,侧过了头去。 洞外雪崩之势终于完全止住,群豪走出去观看地势及山壁倾塌情况,见凿有冰窟的那面山壁被山峰转角挡着,完好无损,均松了一口气。返回山洞后,众人休息了半日,各自带了少许干粮,便等着秋渐浓带他们攀上峰顶。 千余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堆转到峭壁下,心下忐忑不安,均觉得将生命交于秋渐浓手中实在是件极危险的事。在众人瞩目下,秋渐浓仍是不紧不慢地扶着公孙二娘倚在石壁边。 “谁第一个上去?” 众人对视一眼,竟无一人上前,推让者有之,畏惧者有之,与秋渐浓有宿仇的更不愿上前。眼见他皱起眉来,法渡方丈上前道:“诸位如此推让,未免显得不信任秋施主,生死不过尔尔,老衲先上吧。” 秋渐浓握着法渡方丈的手臂,道了声:“得罪。”便提气纵跃上去,气竭时在冰上小洞借力再上,不多时已上了数十丈。法渡方丈低头看山谷中人身形渐渐变小,说道:“施主此次救得千余武林朋友性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可赎尽往日罪愆。”说话间已到了峰顶,秋渐浓松开他手臂,向他施了一礼。 法渡方丈还了一礼道:“施主既有向善之念,善待众人,施主往日与诸位江湖朋友之间便有再多恩怨,也当一次化解清了。” 秋渐浓道:“大师修为高深,气度恢宏,自有容纳百川之量,只可惜世间俗人未必皆如是,大师想得太过好了。”说罢转身跃下谷去。 不过半日,已有百十人上了山顶,峰顶众人俯视山谷,仍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不由苦笑。法渡方丈道:“照这样下去,他不累死也要撑不住了。” 裴濯行道:“那也是没奈何的事,只盼他能撑着。现在不但只是要将所有人带上峰顶,还要赶时间离开。青冥子发现山谷被封,不久便可能会想到绕路来寻,以这般速度,只怕纵然全上了峰顶,也来不及离去。” “以秋渐浓一人之力,未免太难。”法渡方丈想了想,道:“不如各人脱下衣衫结成绳将山谷下的人拉上来。如今峰顶的人已多了,集齐众人之力,应当可行。” “不错。”裴濯行先脱下身上衣服,众人也均脱下一件衣衫结起绳来,将一条长长的绳子放下山谷去,同时拉人上来。这么一来,速度便快得多了,又过半日,大半人已上了峰顶。 秋渐浓回转谷底时,倚着石壁坐下,看着峰顶上的人放下长绳,闭上双眼盘坐养息。严冬般的雪山下,他额头竟冒出大颗汗珠,气息也明显急促。公孙二娘拭着他额上的汗,再看一眼谷中余下的二三百人,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直到月上中天,谷中终于只剩下稀疏几人,除了琴棋书画等六人,便是韦不平与颜若朱。他们二人均不愿由秋渐浓带上峰顶,一见长绳垂下,两人便对望一眼,却都站住不动,尴尬至极。 公孙二娘道:“你带颜姑娘上去吧,她一个弱质女子,怎经得起惊吓?”那长绳缚于人腰间而上,拖拽间不免在冰川上碰撞擦伤,大多江湖汉子都不以为异,但颜若朱娇怯怯地弱不禁风,如何经得起这苦?秋渐浓闻言走上前去,看了她一眼。 颜若朱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但觉秋渐浓的手臂挽在自己腰际,“啊”地一声便惊呼起来,声音虽不响,却显得十分突兀。秋渐浓抬眼看着山壁,攀援而上,完全没理会她。她不敢看秋渐浓的脸,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滚烫,双眼比新婚之夜更涩得睁不开,简直要晕了过去。 第102章 那百丈悬崖对她而言,比挨命更为艰难,好容易到得峰顶,秋渐浓松开她,却是头也没回就下去了。那边韦不平缚着长绳也上了峰顶,山谷下只剩八人。 “你们先上罢。”秋渐浓道。 宋琴和等人应了一声,他们行动自如,只需偶尔借助长绳便可自行攀援而上,不久也都上了峰顶。 秋渐浓倚着石壁,喘息声越发地重了。公孙二娘拿锦帕在他额头不停擦拭,竟是从未见他有过这么多汗。秋渐浓握住她手腕问道:“你腰间伤好些没有?” “也不是什么硬伤,只是有些儿挫伤罢了。” “让我瞧瞧。” “上边有人呢。” “不碍事的,他们看不见。”秋渐浓将她背上衣衫撩起几分,瞧见腰背间一块瘀青,说道:“你还说没事,脊骨没压折算是幸运了。” 公孙二娘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压折的。”抬眼一看,峰顶上的人都往下看着他们二人,只等他们上去。 秋渐浓歇了一会,抱起她身子。公孙二娘道:“不如我自己拽着绳索上去,你太累了。” “算了吧,小心闪着腰。”他一手环抱着公孙二娘,一手握着绳索踏着冰崖而上,峰顶上人只见他白衣飘飞,直若凌空踏步,这才有闲情赞一声好身手。 两人上得峰后,稍作休息便与众人一起向山下走去。下山路既陡且滑,众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下行,眼见脚下万仞冰川,一不留神便会掉下去,从此变成冰山雪人,千秋万载,遗容如生。下得太子峰,脚下终于是平地,虽仍坎坷难行,却比山上好得多了。众人长吁一口气,自庆幸大难不死。 穿过一座峰,眼前一条宽阔雪径,众人远望着心生窃喜之际,却见那雪径叉道上自山后转来一群人,登时便呆了,纷纷停下脚步后退。 秋渐浓见众人后退不免疑惑,离开公孙二娘向前走去,众人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从中间走过去。 青冥子与李端站在路中央,身后跟着云岭派的数十名弟子。青冥子的目中有着妖异与邪恶的火,冷而炽地燃烧,那张刻板的脸上却仍没有任何表情。相较而言,李端的愤怒则明显许多,略急促的气息令他的情绪表露无遗。 正文第二十七章红颜非花 “小师弟,赶这么急去哪里呢?”青冥子恻恻地道,声调倒是极平稳的。 “赶着看你为什么还不死。”秋渐浓微笑道。 “每个人的寿数应由天定,有人生后夭亡,有人英年早逝,可也有人百年康健。小师弟你还是应该多想想自己的寿算才是。” 秋渐浓道:“在大师兄面前,小弟怎敢僭越?怎么也得礼让尊长才是。” 李端道:“说这么多干什么?交出师父的无为录你就走,其余人留下。” 秋渐浓问道:“就我一人走么?” 青冥子道:“只要你交出无为录,愚兄自当让你与公孙姑娘、你手下六人离去。倘若你还念着父子情,我可以让韦掌门也跟你离去。” 秋渐浓沉吟片刻,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这交易倒是好作,一本册子换来这么多人的性命,只是其余人便得留下了?” “师弟也不见得便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罢?这些人的生死与你无干,以你个性,必定不会为他们多劳心。” “说得也是,再说这世间无非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那本无为录我也翻得烂了,师兄想要观看,那便拿去好了。”秋渐浓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向青冥子扔去。 青冥子一怔,眼见一本书册飞来,便觉得来得太过容易,不免令人意外,但他恐防那册子有闪失,仗着武功盖世,仍伸手去接了过来。书册在手,封面上无为录三个篆字古意森森,笔力苍劲,正是师父生前的字迹。他狐疑地看了秋渐浓许久,再看那本册子,心存疑虑,竟抑住心底激动之情不去翻阅。 秋渐浓道:“怎么,大师兄疑心这无为录有假?还是疑心我做了手脚?” 李端看着那书面,道:“这是师父的字迹,我看得出。” 青冥子道:“小师弟这么容易便交出无为录,岂不令人觉得奇怪?以小师弟的个性,自来从不受人威胁,有人以性命相胁,他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如今这般珍视性命,倒是转了性了,而且转得忒也快了些。” 秋渐浓笑笑道:“大师兄左思右虑地,想要我说些什么才能令你觉得深信不疑?想要知道无为录真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自己去检查。我既已交出,便要离去了,大师兄想必不会在一众同门之前丧失信诺吧?”说罢,向前踏了几步。 青冥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且先等我验明真假再走不迟。愚兄我还得在门人弟子、中原群雄前立足,决不会罔顾言诺。”说着低头去翻那本无为录。书页泛黄,书中每一字都是他所熟悉的,他脸上渐渐便泛出一丝笑意。说是笑意,其实也不过是面肌牵扯,类似笑容罢了。又翻了几页,他这丝笑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失望,直至狂怒与阴鸷结合成一股不可言喻的表情,他猛地合上了书抬起头。 “这是什么东西?这决不是师父的无为录!”青冥子的声音混合着怒意。 秋渐浓笑得有凡分奇怪的意味:“怎么就不是了?明明就是师父的手迹,至于是不是大师兄想要的,那便不是小弟所能定夺了。” “这决不是!不错,这是本门内功心法,不过是按师父所授的内力修行路子稍作改动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无为录!无为录是师父临终前凝聚心血所著,岂会是这般浅薄的内功心法?”青冥子开始吼了起来,额上青筋微露,竟尔难以保持素日的阴冷沉静。 秋渐浓道:“既然师兄非要认为不是,那小弟却也无话可说,不过小弟身边只有这一册无为录,再也变不出另一册来。” 青冥子的目光有一种裂人肌肤的感觉,秋渐浓清动的目光与他相交接,两人对峙静默。过了许久,秋渐浓仍是无风无波的神气,青冥子的面色一点点变得狰狞起来,厉声喝道:“你在书上下了什么毒?” 秋渐浓笑了一下。风清,云淡,人无暇。 “想不到小师弟竟也会学这下三滥伎俩,不过你居然以为这等区区之毒对我有效,那便未免太天真了!”青冥子的语声挟着掌风袭来,击得秋渐浓的头发向后扬起。 秋渐浓一掌迎上去,双掌相交,蓬然一声二人急剧后退。二人的面色都不算好看,青冥子的脸是青气上泛,嘴角沁出一丝血线,越发显得那张脸像来自魔界的阿修罗。秋渐浓较他正常一些,白得有点剔透的脸上,仍带着笑意。 原来那本无为录是秋渐浓在谷中连日赶着手抄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纸张以火烟薰得微黄,用丝线装订,再模拟他师父生前笔迹,看来便有七八分相似了。纸张笔墨本是他一向习惯携带的,琴棋书画的得名原是因他自己素喜此道,因此便到任何地方,宋琴和等人也都会将这几物带得齐全,想不到竟会在此派上用场。至于书中内容,只须将他所习内功心法稍加改动便可。假无为录作完,谷涵便在书页上下了毒,这毒遇着人的肌肤便顺掌心渗入,谷涵身为名医,下毒自然也懂一些,虽然不算十分高明,但青冥子急欲想翻阅,疏于防范就着了道儿。而秋渐浓事先服下解药,徒手递上,也令一时疏忽。 “小师弟的行径越来越出人意表了,想不到师父晚年教诲薰陶的弟子竟落得这般人品,嘿嘿,嘿嘿!”青冥子连声冷笑。以他深厚内力,原不惧书上剧毒,只是急切愤怒间出了手,未及将毒逼出,竟给秋渐浓一掌之力反震,毒更深入血液。他说了这句话后,心中亦自暗惧,不敢再托大出手,退到李端身后运气将毒自指尖逼出体外。 李端踏上前喝道:“小师弟,你以这等卑鄙手段对付师兄,莫说同门之谊,连光明磊落都已做不到。你既如此阴狠,莫怪我无义,先过了我的手再说!”他拔出腰间长剑向前刺去,剑法稳重翔实,果然造诣不凡。 秋渐浓边闪避边拔出离情剑招架,说道:“三师兄要跟我讲同门情谊?那好,我们便来细叙一下诸位师兄待我的情谊。自入师门,你们谁将我当作师弟,好生相待,指点一二?十四年前,谁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迫我离开师门?连师父冥诞祭日都不让我踏入师门。如今又是谁以性命相胁,要我交出无为录?这便是你们相待同门之谊?再说光明磊落,你们将这许多人擒来雪谷所为何事?在饮食中暗下千雪失魂散又算何等行径?现在倒言之凿凿地来跟我说什么道理,倒是奇怪得很。” 李端给他驳得无话可说,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不言不语地剑招连发。他本性其实并不如青冥子阴狠,也无青冥子称霸江湖的野心,只是他自来对师兄敬畏,从没去细想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如今给秋渐浓迫得说不出话,心中也隐隐觉得未免有些愧怍之意,手下剑招甚软弱无力。 秋渐浓趁他手下松懈,暗自透一口气,调匀了气息,心中想:“他们发现与赶来的速度如此迅捷,果然便是我预料的最差结果,如今除非天上掉下千雪失魂散的解药,否则绝对无幸。”他百忙间用余光瞥了一下千余武林人,见公孙二娘等人站在最前,面有忧色,韦不平也是关注殷切。他心中暗叹:“若是我当时坐视他的生死于不顾,倒也罢了。只是一念之差,得知大师兄此举,忍不住便起来看个究竟,这一趟插手,真不知是对是错。 第103章 难道我还念着血缘之情,不愿他身遭不测?哼哼,恶人当真发不得善心,偶尔想要做一件好事便将自己置于险境,明知是危墙却要立足其下……死也活该。”他想到公孙二娘,又升起几许温馨之意:“黄泉路上与她相伴,也不致寂寞冷清,死便死了,也决不会有更遭的后果了。”他心中既将生死置之度外,剑招间便犀利起来,竟是不顾性命地一招快似一招,将他自创的一套逐浪剑法使得越加精妙,剑尖如在浪尖砥柱,看似浮游而不虚无,离情剑如一条游龙始终盘桓在李端的剑身之周,追逐其锋。 李端心中虚馁,给他迫得渐有些施展不开,攻势变为守势,秋渐浓的剑便由追逐浪尖转变为浪涛急剧而下,剑风狂暴起来。他这套剑法的精义便在于敌强我弱时随波逐流,敌弱我强时反攻力挫。青冥子见指尖血液由黑转红,便抬头看二人交战情势。他见李端狼狈起来,说道:“三师弟,你退下。” 李端闻言正是求之不得,抽身撤剑而退。他在门人弟子面前与比他晚入门二十年的师弟交手,竟落于下风,早已觉得颜面尽失,说不出的颓丧气沮。 青冥子走上前去,目光闪烁不明。半晌道:“看来我们非同门操戈不可了?” “大师兄现在才说这句话,真是有些儿奇怪。你既知道我的个性,就应该明白我决不会交出无为录,也许你杀了我之后,倒有一分半分机会能找到无为录。至于你想一统中原武林之事,我也无法插手了。” “倘若撇开无为录的事不谈,小师弟你是否仍要与所有同门为敌?” 青冥子的话倒令秋渐浓微一怔,随即心想:“他要无为录与一统江湖是两回事,现在他急于先收服这干江湖人,至于对付我的事可以慢慢再谈,只要我今日离开了,他将这些人留下,自然还会不择一切手段逼他们就范,这干人性命在他手中,说不定有许多人被逼得无可奈何时便同意就范,到那时他一手掌控了中原武林,再来跟我要无为录,嘿,我自然还是逃不掉,而且以我一人之力更无法与他对抗了。那时就算他得不到无为录也没什么,他已经这么高武功,又权倾武林,只要杀了我就无人与他作对。哼,这主意倒是挺不错的。”想到此处,他说道:“无为录与你要做的事的确无关,不过即使大师兄你让我离开我,我也不会就此离开。这些人我是要带走的,要是大师兄肯放手让我们离开,那就谢过了。但我看大师兄是不太可能放这许多人离开的。” 青冥子道:“小师弟是铁了心要与所有同门为敌了?愚兄只是不明白,以你的个性,不会如此多管闲事,何必为这些人冒险?你应该清楚,你只是一人而已。”他言下仍有意诱之意,不过却带了几分威胁口吻。 秋渐浓道:“从前我是不爱管人家的闲事,不过人偶尔也会做一些出位的事。我一时心血来潮,觉得这趟闲事十分有趣,所以就管定了。” “只怕你还没够格。”青冥子说第一个字起,就已开始动手。他拔出了腰间长剑,剑身一振,直取门庭。众人首次见他拔剑,显是对这一战也无必胜把握。 秋渐浓手中的离情剑薄如蝉翼,轻灵翔动,亮出夺神眩目的光。振动之间,剑身龙吟之声大作,看得青冥子满腹怨怒:“这把剑是师父一生至爱之物,连师妹都没用过几次,居然传给了这小子,师父当真偏心得厉害。” 两柄剑相交之间,青冥子的剑只贴着离情剑滑过,几次看见双剑交锋,他手中那柄寻常长剑居然都未曾断折,可见他力道拿捏之准。双剑流光溢彩,令得天地之间凝聚一团剑气,只见二人脚下碎冰被激扬起来,松动的积雪飘舞在半空卷成白色光圈,颇有观者失色,皓日黯淡之势,天色似也为之阴沉起来。 白色雪圈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大,立于周围最近处的人被剑气逼得呼吸维艰,不得已向四下散去。 “让开。”围成圈的人群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这女子已非年轻,但声音平和微沉,音调不高却能令所有人听得十分清楚。正看得惊心动魄的众人散开来,循声望去,见三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走近前,当先一个女子走过的雪地平平无痕,立时便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后面两个女子是众人见过的,曾出言挑战公孙二娘的那名夷族女子与青冥子的女儿青灵儿,那孩子却是韦海颜。这三人走在一起,便更令人惊诧不已。青灵儿紧紧牵着韦海颜,立在他身前。 当先那女子看来约摸五十不到,面上肌肤却尚光洁平滑,依然精致的五官不难看出当年的风华韶韵。她一出现,飞雪卷裹着激战的两人明显放缓了剑势,她就静静站着二人相斗。 青冥子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色少有的难看起来,但斗得吃紧中,却无法分神开口说话。那女子瞧了一会,道:“你们还不罢手?”众人已隐约猜到这女子的身份,每个人心中都怀着不安心情,难以揣摩她的来意是何。 “停手。”青冥子低喝一声,与秋渐浓对视一眼,虽双方目光中均无罢斗之意,但仍是同声撤剑后退。 秋渐浓向那女子行了一礼,神态尊重,叫了声:“师姐。” 那女子正是青冥子的结发妻子司辛夷,她向秋渐浓点了点头,走上前对着他端详了半晌,流露出一丝慈蔼之色,说道:“小师弟,你变了好多。” “是。” 司辛夷伸手轻轻抚摸秋渐浓的发际,甚是温柔。秋渐浓个子比她高得多,她的手抬得高高的才能触及他额头,但她面上的神色,便如一个寻常的母亲,永远觉得儿子还没长大。过了一会,她眼中隐泛泪光,说道:“你如今已不是个孩子了,周身都是一股浓重的杀意。不过十余年不见,怎么也料不到当初那个离开师门的单纯少年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 “渐浓有负师父生前教诲,师姐慈仁厚望。” 司辛夷点点头:“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她转过头对丈夫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是非善恶,我也不去说你,只不过这孩子——” 她话音未落,韦海颜已在青灵儿手中拚命挣扎起来,原来他看见自己父母,想要冲上前去。青灵儿紧握他的小手,弯下腰柔声哄道:“乖孩子,别闹。”未及等她说完,韦海颜已在她手上咬了一口。青灵儿手上一痛,惊呼一声便松了手,那孩子一得自由便向前狂奔,大声地叫:“娘!娘!” 青冥子身影一动,已抢上前将韦海颜抱在手中,说道:“乖孩子,别乱跑。”他手上力道何等之大,韦海颜登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但仍是在大叫:“娘!” 颜若朱从人群中奔上前去,颤声道:“颜儿!” “放开我,你这老混蛋,活死人,绿僵尸——”韦海颜口不择言地骂着,凌叶子等人素知这孩子刁钻任性,性子又烈,都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青冥子脸上却无怒色,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乖,过会儿便让你娘和你在一起,别闹了。”他虽极力将面色放得柔和,但一张脸看上去仍是带着青气木然的并无多大改变,难怪韦海颜要骂他活死人,绿僵尸了。 “呸!你这老乌龟,你骗人,我爹会杀了你的!”那孩子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脸上现出一种极凌厉绝决的神色,这样充满杀气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禁令人不寒而慄。 公孙二娘看着心中忽地一动:“这孩子的神色好生熟悉……渐浓每次想要杀人时便是这样。”她不由自主地朝秋渐浓看了几眼,越瞧越觉得像,双手不由自主捏紧了,掌心沁出汗来。 “别胡言乱语,韦不平不是你爹。”青冥子恻恻地道。 “你怎么……怎么知道……你胡说!”颜若朱面色煞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司辛夷踏上一步,道:“放开他,你想对他做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青冥子轻声细语道:“不错,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我又会对他怎样?”他放下韦海颜,抬头对女儿说道:“灵儿,我不是叫你看好他么?你怎地带他来这里?” 青灵儿不敢言语,走上前想要去拉韦海颜,忽见韦海颜手中寒光一闪,不由惊叫。只见他袖中滑出一柄闪亮短剑,长仅尺许,极快地向青冥子刺去。他贴着青冥子而立,个子仅及他前胸,这一剑便只刺到青冥子下腹。青冥子无论如何料不到这孩子出手如此快捷狠辣,更料不到他袖中会藏短剑,一时猝不及防,给他刺个正时。待发觉时,青冥子疾向后退,抓住韦海颜的手便松开了,他低头看腹部伤口,只是伤及皮肉,并无大碍。 韦海颜向前奔去,颜若朱便伸了双手迎接,但他如何能跑得远,只不过十多步便被李端一把抓住手臂,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捏,短剑坠地。那孩子极其倔强,手腕虽痛得厉害,看着李端的眼神仍是桀骜不服。李端有了防备,便将他双臂紧紧夹在手中,令他不能动弹。 颜若朱早已泪流满面,跪了下来,泣道:“你们放了我的孩子,求求你们……颜儿,颜儿!”众人看着她梨花带露的模样,听着她母子两相对呼叫的哭声,均是心下恻然,只恨无法上前相慰。李端只看了她一眼,顿觉心软下来,立即转过头不再看她,心想:“这女子天生的倾国姿色,更兼魅惑难言,多看一眼便把持不住。” 韦不平见她哭得哀戚,也只得微转了头,只作不见。满场的人都给她哭得肝肠寸断,却无立场替她出头,任她一人跪在众人之间,更显娇怯单薄、惹人怜惜。 第104章 司辛夷问道:“师兄,你是决定要一意孤行,吞并中原武林了?这些人若都不从,你便会杀光他们?甚至灭了他们满门?”她问得十分直接,却是说中了每个人的心思。青冥子一直说得较隐而不露,但在场中每个中原武林人想的均如司辛夷所说的一般,料得青冥子再三相逼后若仍无人相从,必定不会让他们生还中原。 青冥子道:“师妹这话说得未免有点儿难听,你妇道人家不懂什么,何必插手这事?这些中原朋友都是明理之人,我所想做的事对他们其实大大有利,他们又岂会如此冥顽不灵、固步自封?” 司辛夷道:“你对别人转弯抹角地说话也罢了,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你不愿说得如此难听也罢,我只问你,若如你所愿一统中原武林之后,你又将如何?” 青冥子一怔,一时不解其意,无法作答。司辛夷问道:“你的武林霸主梦实现后,是不是就该要休妻了?然后就一一铲除异已,达到你的大同之愿?”她语气极为平淡,却字字犀利,充满质问责难之意。 青冥子立即道:“师妹此言何意?好端端的怎说到休妻上?我又何来异已可铲除?” 司辛夷指着中原群豪道:“这许多人决不会对你死心塌地,不服的你就先杀了。而服从的人之中,必定还有许多为保命而虚与委蛇者,等你一一吞并各派,你就开始捡那些有异心的下手。而枕边人最为危险,我必然成为你的心腹大患,你又岂会不休妻?” 青冥子道:“这是什么人胡说八道!你我数十年伉俪情深,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他知道妻子在门中威望素高,兼之是师父的女儿,又知她不赞成自己的行为,每问起自己此次行为时必对她含糊敷衍,因此她一直未曾正面反对。今日她居然一反常态地干涉起来,而且态度明显与自己对立,这是对自己极不利的事。倘若妻子一意要插手,只怕有一半人要站到她那一面去,至少也会两不相帮,因而急切表态想要安抚她。 司辛夷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冷笑一声道:“好!那我问你,你抓这她和这孩子来做 什么?难道她母子也是武林中人?”她伸手一指颜若朱。 青冥子道:“这个……多半是弟子们不清楚,将她当作不平门的人请来。这孩子我只是见他可爱,没有……没有别的意思。”他无法自圆其说,言语便有几分牵强。 “你当我跟这孩子一般大?你叫石师妹和灵儿好生看着他,还要偷偷瞒着我?你当我长年隐居山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记得十三年前收到师弟的喜柬,新娘的闺名就是颜若朱,应该就是这位姑娘。” “是么?也许是巧合呢……至少我不太清楚此事。” “若我记得不错,这位颜姑娘是白族第一美女,在大理素有艳名,当年白族各部为她争斗不止。此事在当地无人不晓,连我都有所耳闻,难道你却不知?十二年前师弟一家人忽然从雪山脚下消失,我虽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但去年中原武林却流传一段很奇怪的轶闻,与师弟和这位颜姑娘有关。” 青冥子有些把持不住,强自笑道:“师妹,这些事与你我有何关系?” 司辛夷道:“本来没有关系,可是你抓了这孩子,便让我觉得有关系了。你不停盘问他时辰八字,问他母亲可曾说过什么,这孩子虽然不清楚你是何意,却将你盘问的话都说了出来。按时间算来,韦掌门续弦时,颜姑娘已经有四五个月身孕,这孩子的爹是谁?” “我怎知道……” “你别打断我的话,颜姑娘也莫怪我问这些辱及你清誉的话,此事牵连到许多人命及我的家庭,我不得不问个清楚。”司辛夷冷冷地看了颜若朱一眼,看得她心头大震,跌坐在地,连哭声也止了,带泪疑惑地看着司辛夷。 司辛夷的目光又转向青冥子,道:“这孩子的身世对你来说很重要么?令你这般关心?这几日来我去师弟当年所住的村庄打听,据说先是师弟的母亲无端去世,尔后他们夫妇离散,却是与颜姑娘行止不端有关,是不是?” 颜若朱掩着脸叫道:“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为什么不问?你当年是为何行止不端?那人是谁?”司辛夷半分也无怜惜,咄咄逼人地问。在场中人不禁颜若朱难堪,均觉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纵然曾经有失检点,也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她颜面地逼问。况且以她这样美丽的容貌,连圣人都难免心动,年少无知时被人诱之失足,也非奇事。 颜若朱放下俺面的手,看着司辛夷颤声问:“你问这话是何意?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他,在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他,难道……难道……”她微微转头,用余光扫了青冥子一眼,立即觉得厌恶无比,只觉满身耻辱,用尽雪山上的积雪也无法洗清。 司辛夷道:“你问我,我也不知。师兄,你想必知道?” 青冥子半天说不出话来,看了看韦海颜,气色极其难看。过了半晌,道:“师妹,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孩子……这孩子的身世怎么会问我?你说的事我一概不知……” 司辛夷道:“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杀了这孽种算了!”她说话间便动手,也不知她如何一晃便到了李端的身前,拔出李端的长剑便作势向韦海颜刺去。 青冥子的剑更快,见她身形甫动,便抢上去挥剑格开,厉声道:“你疯了?” 司辛夷冷笑道:“你担心什么?你跟他是何关系?所有人都不管他死活,偏你这般紧张?师兄你要一统江湖,首先便得学会断情绝义,如何对一个不相识的孩子这般紧张起来?莫非你是他爹?”这句话人人都想问,经她口一说出来,所有人目光便落在青冥子脸上,不由便觉得他若真和颜若朱有染,那简直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可以形容之事。 青冥子脸上罩着一层青灰之色,转眼又转为苍白,看了韦海颜半天又看看颜若朱,虽未发一言,那副神气却像是在告诉所有人司辛夷的猜测不错。 颜若朱强迫自己转过头去面对青冥子,她觉得头颈扭得格格作响,用尽所有气力才能正视青冥子。青冥子的眼光闪烁不定,渐渐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目光。他们二人一直并未正面相视,这一对视,颜若朱便想起十三年前那段噩梦般的日子,自己由被迫而转为默然承受,却不敢将此事告诉新婚的丈夫。她知道汉人对于女子贞节看得比性命更重,一旦此事被人得知,纵然是族人与父兄也会觉得自己替他们蒙羞,更莫说秋渐浓会作何反应了。她是族人的骄傲,是他眼中无暇的上关花,她决不能让别人得知自己失节。可是隐瞒与怯懦却令噩梦无限止地延长,甚至发展到了比她预期更差的后果。她慢慢转头,环顾众人怜悯的目光——她不需要同情,她觉得每一道同情的目光都像利剑刺穿她的身体,每一个人都在嘲笑她的污点,尽管那污点也并不是她想要沾染的。她再看向秋渐浓与韦不平,韦不平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秋渐浓的目光却在她脸上冷淡地一扫而过——对他而言,耻辱早已变成麻木,可是她不行,她觉得自己在被人凌迟,被人剥光了裸视,毫无尊严可言。 她开始低低地笑,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疯狂,笑声中她转向青冥子,以手撑地站起身来,向他走去。 青冥子见她神情异样,带着几分癫狂,不由得退后一步。一个柔弱女子的承受若到了极限,也会发挥出常人不可想像的力量来——仇恨与耻辱已超出她能负荷的限度,她开始暴发起来:“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不是!” “……” “说啊,怎么不敢承认?你这么卑鄙,这么无耻,什么都敢做,怎么却不敢认?为什么你要易了容、捏着嗓子怕人认出来?你当初长得可不是这模样……可是我认得你,我记得你肩上有一个孔雀刺青,是不是?” 司辛夷变了颜色,缓缓道:“她说的不错啊,青冥子,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青冥子胸口起伏,急促地呼吸了一会,横下心道:“不错,是我。那孩子是那年十一月出生,你是二月离开雪山的——” 颜若朱道:“你说的不错,可是世事总有例外的时候,二月里大夫替我诊脉时就说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是一月我还没见过你。”她冷笑着,头发有些散乱,像一个凄冷的艳鬼。 “不可能,你胡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十一个月才生下这孩子?” 颜若朱以一种几近怡然的声音道:“我的儿子我怎会不知道谁是他爹?我告诉你,这孩子不是你的,你这种人,只配断子绝孙。”她声音充满着快意、恨意、怨毒之意,“你是瞎子么?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长得不像你,一点也不像你,一点也不像你,嘿嘿!”她重复着那句话,看着青冥子在她的话语间变色,便觉得心中一阵快感。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韦海颜,那孩子见所有人看着自己,也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母亲。他比同龄孩子早熟而聪明,立即便意识到母亲所说的话将会对自己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他小小的心灵中也开始觉得羞耻起来。 每个人都看得十分仔细,韦海颜玉一样的面色,雕琢般的五官,绝没有一分像青冥子那张青惨惨阴森森的鬼。 青冥子也盯着他看了良久,喃喃道:“长得像他娘也一样……” 颜若朱轻柔地道:“你喜欢自欺欺人,我却不喜欢让你把美梦做到底,我偏要你失望,要你死了心。 第105章 你心里绝望么?让我告诉你,颜儿姓韦也好,姓秋也好,绝不会跟你姓青的,要是我不幸怀上你这禽兽的骨肉,我又怎会把他生下来?你不高兴了?你想杀人?杀了我,杀了颜儿好了,我们母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化为厉鬼也会日夜缠着你,定要让你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轻言细语地将这段刻毒的话说出来,人人都觉得身边阴风阵阵,汗毛倒竖,没料到恨意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扭曲,让一个纤柔孱弱的女子变得像一个怨灵。 “你怎么不动手?怎么不杀我?你怕什么?你不是迷恋我的容貌么?过来,我让你好好地看看……”她微笑着,捡起韦海颜遗落在地上的短剑,短剑反射着日光,映亮她的面容,美得如此可怖。 青冥子忽然觉得对这女子有说不出的畏惧,又退了几步,心内极度的失望在交织。突然从以为自己有儿子变为没有,又突然之间将隐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暴露在同门与妻子面前,他的心理也渐开始崩溃,经不住颜若朱的步步进逼。 颜若朱驻了足,高声地笑了一阵,提起那闪亮的短剑,仔细地看了一下剑中自己的容貌,低声道:“每个女子都希望自己有倾国之姿,可是真有了又如何?这张脸没给我带来过多少快乐,却带来无限灾难与耻辱。自我初懂人事便有人为争夺我而大打出手,甚至发展到部落间相争,爹爹成年为我担忧……原以为嫁了人会平安一生,想不到老天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肯让我安生。美丽……美丽……如果上天让我重生一次,我情愿选择做一个丑女,哪怕永远没人喜欢。”说罢,她忽地反过剑刃在脸上迅速地划了几刀,一张世间无双的脸便就此消失在剑刃下。 众人惊呼声中,见她转过脸来,仿佛间带着笑意,满面鲜血,说不出的可怖可畏。秋渐浓不禁走上前去,说道:“你何苦……”连司辛夷都觉得心中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内疚起来。 颜若朱柔声道:“渐浓,我害你蒙上终生的耻辱,还害死了你母亲,你还恨我么?”她的容貌虽毁,声音依旧是婉约动听,销魂蚀骨。 正文第二十八章最伤离别 秋渐浓呆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他转头看着青冥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娘?你做出那种禽兽般的事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青冥子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我恨你!”他陡然间受到强烈的刺激,情绪开始不可控制起来,提高了声音道:“从你入师门,我就恨你,我自幼跟随师父,从无行差踏错,可是师父却偏心向你,我也很想知道是为什么。同样是人,为什么你娶的妻子容华绝代,为什么你那么聪明,样样都要比别人强?哼,我也想问老天是为什么?” 秋渐浓道:“你与师姐青梅竹马,数十年夫妻,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嫉妒别人?” “当然不满足!师父的无为录和洗心剑为什么要传给你?师父打算让你继承他的衣钵,我跟随他数十年的情份,又是他的女婿,尚不如一个跟了他十年的小弟子?至于颜若朱,那只怪她长得太美……我不过是个凡人,自然做不到视而不乱。我本不想杀你母亲,只是那日我翻墙而入时却被她发觉……可惜啊,若是她年轻二十岁,跟颜若朱倒有得比,嘿嘿,我也不想杀她的,谁让她想对我动手来的?你家中有一对绝色的美人,可是有些人一生都得不到一个……” “放屁!”秋渐浓怒极,忍不住骂出粗话来,“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是我师兄,我对你素来敬重,纵无同门之谊也该有廉耻之心,你做出的事像是人做的么?” 青冥子森然道:“我可没当你是我师弟,我只当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敌人。嘿嘿,你毕竟还是样样都不如我,你的妻子我玩过,你母亲是我杀的,恽涛也是我安在你身边的……哈哈,对了,你一定没忘记那位邵姑娘,你不是素性风流么?我就索性让你风流个够,那晚我只从窗口吹了一点春药你就把持不住了……” 秋渐浓听得周身血液上涌,一张白玉般的脸变得通红,双手捏得格格作响。他咬紧了牙关,极力克制自己问道:“恽涛也是你安在我身边的?” “不错,恽涛原是我的弟子,否则我怎会得知师父留了本无为录给你?” “那我跟邵天星的事也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太多的好处,可也不坏。试想你的二娘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对你?虽然她做的还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可是比我意想的结果更好——看着你那么痛苦,我就会觉得高兴,哈哈哈哈……”青冥子笑得满怀得意,似乎为自己策划的一切而自豪。 “你还做过什么?剑峰上的火是你放的?惠净师太和张裕是你杀的?” “不错,可惜剑峰上死的人还不够多,你的仇家也就不够多。” “可是惠净师太跟你并没有仇。” 青冥子道:“那几个尼姑死得有点儿冤枉,那得怪这个笨女人。”他指着颜若朱道:“她去净慈庵忏悔自己的过错也罢了,却将我们的事都告诉那老尼姑,最糟糕的就是让我身上的孔雀刺青说了出来。这件事又怎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你,我的好师弟。当时我还不能与你正面翻脸,否则岂不影响我的计划?偏巧那阵我打探到了她的下落,尾随着她进了净慈庵——其他人不过是殉葬而已。” 秋渐浓点了点头,不怒反笑:“原来是这样,看来大师兄所做的这些真可称得上仁德礼义俱全了,我一辈子所见穷凶极恶、卑鄙无耻之人,没一个能及得上大师兄你毫发的,相比之下我真是甘拜下风。师父泉下有知,也当以自己的首席大弟子为荣。” 青冥子狞笑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早些说出来,晚得片刻只怕就没办法开口了。”他原本是个城府甚深的人,突然之际受了巨大刺激,又在同门之前被揭露旧日不堪行为,便由极度压抑转为骤然暴发,内心阴暗一面在日光下陡地全暴露出来,便再也无心掩饰,索性撕破了脸。 “我已经没什么想说的,跟你说话只怕污了言语。”秋渐浓极鄙视地看他一眼。 司辛夷一直沉默着不语,此时开口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偶尔利欲薰心,想不到人比我想的更令人不齿,数十年来,我只是与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一同生活。”她语调依旧平淡,却带着说不尽的凄怆苍凉。 青冥子看了妻子一眼,知道自己在门下弟子之前已是剥尽了虚伪外衣,再无可掩藏。他目光转向女儿,青灵儿满面羞惭,一触及他的目光便低下头去,显然羞于以他为父。他再看向门下弟子,泰半与青灵儿一样低下了头,连李端看他的目光都充满不屑,全无往日恭敬之意。他知道今日多半大势已去,突然吼了一声,提剑向韦海颜刺去。那孩子原是最先令他失望与羞愤的起端,他满心的暴怒便要发泄在那年幼的孩子身上。 颜若朱尖叫了一声,伸开双臂挡住他去路,李端迅速地抱着韦海颜闪开一旁。以青冥子的身手这一剑原可以不刺下去,但他看见颜若朱那张满是血污和乱发的脸便有说不出的憎恶,加之心中怒火烧炽,那一剑就一刺到底,剑柄直没到颜若朱小腹。 秋渐浓立即挥起离情剑,将青冥子手中的剑劈为两截,左臂抱住了颜若朱后仰的身子。 青冥子嘿嘿一笑,手中半截断剑还待扬起,却见司辛夷已立在他面前。积年对妻子的忌惮令他向后退去,抛掉了手中半截断剑。司辛夷见他退得远了,便不再理会,转过头去看颜若朱。 颜若朱用颤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但鲜血继续在涌出,转眼又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却只见一张朦胧而熟悉的面容。她渐渐泛出微笑,轻声道:“渐浓,渐浓!” “我在。” “你真的原谅我了?不再恨我?”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秋渐浓放下离情剑,点了她伤口周围穴道,接过司辛夷递来的金创药,手极不稳定地将金创药撒在她伤口上。他不敢拔剑,那一剑直没入她腹中,一拔之下必然血如泉涌。 “我是活不成了,我自己清楚的。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不恨……”秋渐浓带着颤音回答,“我从没恨过你,你原本没做错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但不洁,还是个不祥的女子,今日我终于要走了,我离开之前能听到你说原谅我,我很开心。”她的声音居然是平静而清晰,无怨无痛。 “其实……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是被迫的,如果你早说了,我一定不会怪你。” 她急促而颤抖起来:“那……那如果我早说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秋渐浓犹豫了片刻,说道:“不会,我会原谅你的。” 她笑了起来,忽然之间那张染血的脸便俏艳起来,隐约还是当年洱海月下一笑倾城的无暇少女,那随着琴音霓裳翩翩的曼妙女子,像一朵摇曳生姿的龙女花。然而无根的花总是活不久的。“我真的很想念洱海的月色,想念苍山的雪……你说我的容颜像洱海的月色一样,我们的孩子将来就叫海颜……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他的声音止不住的颤着,一缕柔情往事荡上心头。 “我没忘记你说的每一句话……可惜……可惜啊,是我自己违背了诺言……”她的呼吸开始浅促,言语也开始断续,“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第106章 我嫁给韦……韦掌门是不得已的,我有了身孕,却不敢回家……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何以为继……当时我只想远远离开雪山,躲开你,韦掌门是个好人,他……他知道颜儿不是他的孩子,可还是愿意照顾我们母子,还替我隐瞒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你……你……你别恨他,他心中从没忘记你母亲,他对你们一直很愧疚,我……”她面上与腹上的鲜血不住地往外流,一手按着小腹,一手紧紧攥住秋渐浓的衣袖,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祈求之色。 秋渐浓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如果你当年见我就是……这般模样,你会……还会不会娶我?” “会,一定会。” 她微笑道:“真好听……我知道你骗我,可是我喜欢听你这么说。你对公孙姑娘真好,当年你对我从没像对她一样……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别人一样,只是为我的容貌痴迷……我要……我要求上天,下辈子再也不要这张脸……渐浓……我看不见你了,好冷好冷……我想回家……爹……哥哥……”她抬起按着小腹、沾满鲜血的手,无助地伸在半空,纤如春葱的五指像一朵染血的龙女花。 秋渐浓握住她的手说道:“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看你爹和你哥哥,好不好?” “不……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的事……”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模糊地道,“我活着让他们忧心……令他们蒙羞,我死了也只令他们伤心……” 秋渐浓低叫道:“若朱,若朱!”他觉得握着的手渐渐无力,攥紧他衣袖的那只手也缓慢松开了。他闭上双目,脑海中浮现她初揭了华盖,羞怯好奇的目光,绯红动人的笑靥。 “颜姑娘……”司辛夷唤了一声,心中说不出的隐痛。她原本极度轻视过颜若朱,也曾以为这女子轻浮水性,勾引自己的丈夫,而今却只有无尽的歉疚与怜惜。那是个只够做她女儿的年轻姑娘,也曾经是纯真无邪的少女,有过幸福美满的生活,结果却是自己和丈夫一手将她推向绝路。 李端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韦海颜从他手中挣扎着落地。那孩子毫无表情地站着,说不出是伤心、怨恨、耻辱还是痛苦,他竟没有一滴泪,也没发出一声哭叫。他陌生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人。 秋渐浓将颜若朱的身体轻轻放下,像轻置一片花瓣。他拿起离情剑,站直了身子面对青冥子,冷冷看着。他从未对一个人怀着如此深切的仇恨,他原以为仇恨作为他感情的一部分已被他埋葬,变成冷漠和麻木,却没料到竟还会从他心底深处浮上来,令他隐隐作痛。 青冥子被他仇恨的目光刺了一下,微一凛,“拿剑来。”他对身后的弟子说。一名云岭派弟子递上长剑。他一振手腕,蓄势以待。 “小师弟——”司辛夷唤了一声。 “师姐,你让开。”秋渐浓冷冷道。 司辛夷叹一口气,退往一边,低声对青灵儿身边那女子石羽媚道:“师妹,你去把那解药交给他们。” 石羽媚知她不愿自己亲手交出,点了点头,向群豪走过去。 琴棋书画见她走过来,拔剑拦住,喝道:“干什么?” 石羽媚横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想拦住我?”她倏地拔剑纵跃,一脚踏在宋琴和剑尖上。宋琴和来不及抽回,剑身向下一沉。随即见她横空一转,故意卖弄似地在另三人剑尖上踏过,越过了四人,轻巧落在他们身后。琴棋书画一怒,齐转了身并剑刺去。她身腰向后一折,单手按地,呈一个弯折弓形,四剑齐到她胸前时,她右手剑横过自己前胸,一扫而过。魏棋风与许书音双剑齐断,只是在掠过岑画意的同剑时遇上了阻碍,双剑相交之下她的剑断成两截,而岑画意的剑也给她荡开。她噫了一声,手轻按地,身子弹起,立直身子,以半截断剑格开了宋琴和的剑。 琴棋书画见她一招间力挫四人,不由得一惊。虽说是有取巧之处,但却不得不令人叹服。当真动起手来,她自非四人合力之敌,但这一招便已令四人锐气顿消。她目光在四人脸上流转一圈,颇有冶艳之色。随即她哼一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几步便到了公孙二娘跟前。公孙二娘正为颜若朱一生的凄凉坎坷而辛酸,不防她走了过来,便戒备地道:“你想做什么?” 石羽媚冷笑一声:“我真想做什么的话,你能拦得住么?小丫头口气那么托大,我倒是想领教一下。” 公孙二娘无剑在手,骈指向她双目戳去。石羽媚挥剑一削,公孙二娘不得不缩回手,眼见她剑尖继续前行刺向自己,便闪身避开。 岑画意叫道:“接剑!”将同剑向公孙二娘抛过去。 公孙二娘接了同剑,刷刷两剑,既格开石羽媚的断剑,又向她攻了一招。石羽媚哼一声道:“果然有两下子。” “你也不错啊。”公孙二娘本想出言讽刺她几句,但想到秋渐浓说过他们师姐弟素来亲厚,便忍住了。两人转眼交手十数招,公孙二娘仗着剑利身轻,应付尚颇自如,石羽媚吃亏在手中剑断,一时攻之不下。 那边秋渐浓与青冥子早已交上手,一战又如先前一般激烈起来。众人的目光便注视着他们二人,不再看两个女子争斗。 “住手,不和你玩了。”石羽媚挑开公孙二娘的同剑道。 “谁要和你玩?”公孙二娘颇为不服。 石羽媚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看在小师弟份上,我定要在你白嫩的小脸蛋上划上几道,看我那小师弟还喜不喜欢你。” 公孙二娘想要回驳,终又忍住了,狠狠白她一眼。 石羽媚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匣向公孙二娘扔过去道:“接着!” “什么玩意?” “腐骨蚀肌的毒药,害怕就别碰。” 公孙二娘听她口气,知道决不会真是毒药,伸手接过来说道:“就算是毒药,我也不会就怕了。” “胆子倒不小。” 公孙二娘打开木匣,见其中放着几只羊脂白玉瓶,取出一瓶摇了摇问道:“这是什么毒药?” “千雪失魂散的解药,只要少许就能令他们恢复如常,不过你摇砸了就不关我的事,可只有这几瓶了。”石羽媚悠然转过身,施施地向云岭派那边走去。 “喂,你没骗人吧?” “你怕我骗人就自己吃掉,那他们就不会中毒了。”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将小瓶分散给韦不平等人,然后冲着石羽媚的背影道:“谢啦,我认输就是。” 石羽媚也不理她,径自走回自己门下弟子那边。 中原群豪一听有解药,便呼叫起来,首先服下解药的韦不平与法渡方丈等人稍息了片刻便觉行动自如,再无麻软之感,排众而出喝道:“青冥子,你还想要如何?” 云岭派弟子大惊,纷纷拔剑迎上前,一场混战就此而起。虽说有半数云岭派弟子对青冥子的行为不耻,但他终究仍是掌门身份,何况云岭派与中原武林作对之势已成,一见对方得获自由,自然便想到自己的安全,于是人人自危,不及多想就动起手来。 韦不平对面是李端。他虽未正面与李端交手,也从秋渐浓口中得知李端的武功并不在青冥子之下,但这方的解药尚在一一传递,真正能动手的人还不多,根本无人能腾出手来助他。他的剑法十分干净爽落,宛如阳春三月的剪剪斜风,他的剑法便叫斜风。当年他以斜风剑法名满江南,而舞剑人温雅谦和的气度便打动了武林第一美人。 李端打起精神应付劲敌,将云岭派的剑法施展得淋漓尽致,毫不相让。 韦不平想:“此人在云岭派中武功最高,决不能让他脱出手去对付其余人。”剑下越发的狠辣,一心要缠住李端,他们二人原本就在伯仲之间,一时难分难解。 司辛夷见双方斗得激烈,叫道:“住手!住手!”但她叫得住云岭派的人,却叫不住中原群豪,她门中弟子一有罢斗之势,便又被人缠住。司辛夷一时束手无策,转头看丈夫与秋渐浓,两人都是招招拚命的打法,以生死相搏,比先前更为激烈。她长叹一声,忽觉万念俱灰,几乎想就此撒手而去。 韦不平与李端的脚步移动,双剑交错纠缠向下,剑风划出一道长长深痕,地上积年冰雪飞溅。李端很白的脸上掠过几分浮躁之意,他甚至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面前的人为敌——为了掌门师兄么?掌门师兄值得自己为他拚命?自己所做所为究竟是对是错?他无法判断。他是个自幼在雪山长大的纯朴的白族汉子,在他心中,除了师父、师姐,最敬重的就是师兄,师兄要他去做的事自然是对的,可是如今却又变得不对了,师兄再也不是与他一起长大、沉着稳健的师兄了。他再问自己,到底为了谁在拚命?他苦笑一下。分神间韦不平的剑气逼近,“二月春风似剪刀”,江南的斜风一样可以将人绞碎,李端脸上感觉到凛凛的疼痛,退几步。他脚边突然绊了一下,却没低头细看,手头已在吃紧,自然是要小心地防守。 韦不平略占上风之余,瞥见地面积雪扩散的鲜红——怵目的血,是谁的血艳丽得令人生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发现李端就踏在颜若朱的身边,两人竟不知不觉退到了这边。对于颜若朱,他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但自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后,他只要一见她,就会觉得恐惧、自惭、难堪,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油然而生。如今她是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再也不会去影响任何人,可是他为何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第107章 她死的如此惨厉,难道她的死没有自己的一分责任?他恍惚间觉得肋间一阵剧痛,本能地向前横剑一挥,尔后倒退。李端在他面前,胸前厚厚裘衣被划破,露出前胸一道长长伤口。韦不平的剑仅能够着伤他三分皮肉,亦足令他心惊。 韦不平低头看着肋间伤口汩汩的血,撕下一幅衣襟用力按在伤口上,抬头去看李端。李端虽伤得比他轻,却满脸的沮丧,毫无斗志。韦不平正想挥剑再上之际,却见李端格开混战中朝他刺来的乱剑,苦笑道:“我们还打么?” 韦不平吸一口气,问道:“罢手?” 李端道:“不罢手便是斗到死,可是我们究竟为了什么?” 韦不平点头表示赞同。他环顾一下,已方已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体力,加入混战,可说稳占上风,云岭派弟子仍在苦苦支撑,照此情形看来,纵胜也要死伤者众。正如李端所言,这干人究竟为了什么在拚命?大多数云岭派弟子都属被动行事,其实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他以剑拄地,定了定神提气喝道:“大家请暂且罢手,听我一言。” 中原群豪愣了一下,面现犹豫之色。 司辛夷见此,不失时机地将声音远送出去:“云岭派弟子听令,都住手后退。” 雪地上已横了数十尸首,双方众多人身上染血,闻言终于罢手向两边退去。只有秋渐浓与青冥子仍未分开。司辛夷道:“诸位,此事原属我云岭派之咎,但事因青冥子一人而起,以他卑劣的人格、无耻的行径而言,我云岭派弟子又何须为他枉自卖命?至于将各位请到雪山来,连日所受的惊吓带累,我司辛夷深表歉意。如今双方均有伤亡,再来谈是非对错已无意义,不如双方罢手言和,以减少流血,诸位以为如何?” 中原群豪互相看着,人群中窃窃称是。韦不平道:“这位……如何称呼?” 司辛夷道:“我叫司辛夷,我们白族人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些客套称呼,你叫我名字好了。” 韦不平站到中间空地,点头道:“司女侠所言甚是,如今再追究是非对错只有造成更大损伤,对哪一方都极不利。不如就此罢手,才是将伤亡降至最低的明智之举。”他因往日孽情影响声誉,武林中许多人已颇不以他为然,他说了这两句话之后,见众人仍是交头接耳,并不大声响应,心中便明白为何,目光转向法渡方丈,向他求助。 法渡方丈明白他的用意,转身面向众人道:“韦掌门与云岭派这位女施主都已说了,他们的话深合老衲心意。佛家讲究万事皆空,再大恩怨只需看破便能放下。如今之势,与其伤人一千,自伤八百,不如一笑泯恩仇,如何?” 以法渡方丈的身份,说出来的话虽仍有许多人暗觉迂腐,却不得不点头称是,再者看遍地死伤,也觉怯了,便有人高声应和。余人一见有人响应,自也不甘其后地表示赞同。韦不平见此方松了一口气。这气一泄,立时便觉得肋间疼痛加剧,低头看时,见手中那幅衣襟已给染透,鲜血仍不住地自指间外涌。他自已封住伤口四周穴道,以减轻血流之势,谷涵已走上前给他上药包扎。 众人一停,注意力便集中到青冥子与秋渐浓二人身上。青冥子先以内力排毒,体力耗损,又被韦海颜以短剑刺伤,虽非重伤,身手亦已因此打了折扣,因此二人仍分不出高下,却都决不肯罢手。秋渐浓白衣染血,也不知是颜若朱的血还是他自己身上添的剑伤,青冥子小腹伤口裂开,更染得腰间猩红。 “小师弟!”司辛夷叫了一声。她虽没说什么,但眼中却有求恳之色,满面的无奈。 秋渐浓见了她的神色,原本锋芒毕露的杀气便消退了些,心中想到旧日在师门她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又见她憔悴凄苦,鬓边微霜,一日之间竟似老了许多,不由得生起几分凄酸。他转头看向青冥子,心中不屑,奋力格开对方的剑便向后跃,冷冷道:“我纵杀了你不过是双手沾上你的污血,可是师父在天有灵,却决不愿他的离情剑沾染门人弟子的血,尤其还是他的女婿。” 青冥子咬牙切齿地看着秋渐浓,心中的挫败感越发地冷、沉、重,而这种挫败感带来的耻辱比将他生裂更令他难以忍受。他看着秋渐浓步步地后退,向他投射出齿冷之色,恨在胸臆中开始强烈地膨胀,他觉得若再不发泄,便要爆炸开来。 “我不会杀你的,你死了我娘也不会复生,若朱也不会活转,我的耻辱也洗不净。你欠我太多,用你的血也偿还不清,但你的血却是脏的。留着你的性命或许还可以让师姐聊以宽慰。”秋渐浓再看他一眼便漠然地转过了身去,向人群走去。 秋渐浓无情的声音,刺目的背影划破了青冥子的胸臆,让他一瞬间迸发。 当秋渐浓将要走到人群前时,青冥子晴空霹雳般巨喝一声,抛了长剑一掌向前击来。他这一掌与秋渐浓在不平门前击退数十人的掌势一样,积卷了风雪与清冷的气流击向前。 青冥子的一掌发出砰然一声重重击在实物上的巨响,却未曾如他所期地击中秋渐浓的背心。这一掌自然是击在横亘于他与秋渐浓之间的人身上——确切地说是有人斜刺里插上来与他对了一掌。 青冥子吐了一口血,气血翻涌地腾腾倒退了十余步,刚想立定却又再后退十余步才消解了那一掌之力。不过他还是庆幸,因为与他对掌的人显然伤得比他更重,他看见了对方的血箭花一样射向半空,四散开来。 秋渐浓在众人惊呼声中蓦然回首,就看见韦不平的身子向后倒下,他一箭步蹿上前接住。 与此同时又响起利刃入体的声音与再一阵惊呼响起,秋渐浓不及抬头去理会,只是看着枕在他臂弯的人脸。这张他从小到大设想了无数遍都没清晰勾勒出的脸孔,与他没有丝毫的相象,陌生之极却又有前世相识的亲切感。他手贴在对方的背心,输入一股真气,想要延续对方的内息。 谷涵也奔上前,在韦不平脉上一搭。他只诊了一会,便惨然地看着韦不平,一语不发。 多年的朋友,韦不平当然明白这神情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是平和地一笑,像素日一般谦冲淡雅,没有丝毫火气。 “你——” “孩子。”韦不平唤了一声。这一声也许来得太晚,已不及温暖秋渐浓冰冷孤寂的童年,但还是努力地响在他耳边,带着忏悔的意味。 静默。 “如果人生可以重头过来,我相信我们都不会选择现在所走的道路。不仅是我和你,若朱也是。也许我们都不易原谅别人的过错,可是回头来看,才会发觉自己的过失更难容忍。”韦不平叹息着道,“人生最悲哀的,就是数十年后某一夜从梦中醒来,发觉无法面对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我希望你将来会比我好些。”他伸手去抚摸秋渐浓的额头、眉眼,直至颈项,流露出一个父亲的慈和。 “如果没有这一天,也许你还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秋渐浓心中百般滋味错综复杂,一句话到了口边便变得冷硬。“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你会为你欠我娘的过往而忏悔么?” 韦不平点头道:“都是一样,只是因为有了你,这忏悔更重而已。” “你当初以为我娘真的去吃药打胎,所以下定了决心去娶申家大小姐,何不就当我从没来到过这世上?” “但你毕竟到了这世上,怎能当你不存在?蕈秋的个性就是一往无前,永不言悔,你跟她一样。你造下的孽决不下于我,可是你还有机会弥补,而我却没了。”韦不平闭上双眼,“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用我的血去洗净带给你的遗憾和耻辱。” 秋渐浓的脸微微的抽搐,深锁的眉显示他内心痛苦的挣扎。韦不平与颜若朱的过失毕竟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有意识犯下,一个是无意识被动犯下。他不是圣人,他与普通人都不一样,一时叫他以宽恕的心去面对这一切,他实在做不到。 韦不平忽睁开眼,扶着他的肩头道:“我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秋渐浓怔住。他一生之中没想过这个称呼会自他口中吐出,但如今却在逼他衡量,亲情与怨恨哪样重要。 韦不平笑了一下,笑容中满含失望。但他仍是温和地道:“我也不祈望能得到你的原谅。明月如今也不知下落,她……她对你……唉,都是我造下的孽,你要是能见着她,好好劝她。她如今也大了,应该自己面对一切了,没人能帮得了她。” “我会的。” 韦不平眼望着远方,朦胧间回想少年时的往事,轻声念道:“微雨剑双飞,落花人独立。”他伸手在怀中摸索,手却不住颤抖,半天才摸出那方绣着玉蕈秋肖像的丝绢。雪白的丝绢染上了鲜血,玉蕈秋的音容宛在,人却早成枯骨。 秋渐浓低头看着那丝绢,心中加倍的感伤。耳边听得韦不平道:“蕈秋,蕈秋,一个人被名利蒙住了双眼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若是我听了正我的劝告,你又岂会惨死异乡?到头来我名利双收,却迷失了自已——蕈秋,你等我……” 韦不平的声音到后来已变了调,奇怪而激动,仿佛眼前真见了玉蕈秋剑下落花的绝世之姿。秋渐浓蓦地抬起头,失声叫道:“爹,爹!”但他叫得再响韦不平也已听不见了。一时间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剧痛,竟有流血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渐浓耳边听得有人连声呼唤他的名字,方才清醒过来,茫然地循声望去,见公孙二娘流泪地看着他。 第108章 他一时觉得头痛欲裂,艰辛地低下头,看见韦不平微睁的双目,伸手去轻合上,人便虚脱似地要向后倒。他身边的谷涵忙扶着韦不平的身体,安放在雪地上,公孙二娘抱着他,哭着叫他的名字,他心中想要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公孙二娘向谷涵问道:“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谷涵说道:“没什么,过一会就好了。”他看着韦不平,心中十分难过。多年至交今日竟在他眼前撒手尘寰,欲救而不得。 秋渐浓过了良久才缓过气息,抬眼看周遭,才发现青冥子亦已坐倒在地,胸前露出一截剑尖,兀自微颤。原来韦不平倒下的那一刹,司辛夷自他背后刺出一剑,穿透他胸口,而那一阵惊呼自然因此而起。司辛夷扶着青冥子,神情痴痴地竟无悲痛,青灵儿却跪在一边哀哀哭泣。 青冥子眼珠微微转动,嘴唇微翕合,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司辛夷凑上前问道:“师兄,你想说什么?”他却没说出声,仍是直直望着前方。 秋渐浓以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身子虚浮,立足不稳,公孙二娘扶紧了他,问道:“渐浓,你要去哪?”他指指青冥子,公孙二娘扶着他慢慢走了过去。 “师姐。”秋渐浓唤了一声。 司辛夷看着他,凄凉温婉地一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秋渐浓不知是在问谁。 司辛夷轻声道:“他既变成这样,与其让别人来唾骂他、追杀他,不如让我亲手送他上路,这样也许能让他死得稍有点尊严。” “其实,他死与不死都差不多,他的梦既破灭了,活着也不过是受折磨煎熬。” “不,人只要活着,心就在动。心只要在动,就难免再生邪恶念头。”司辛夷看着丈夫,说道:“你知道你为何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么?” 青冥子努力看着她,嘴巴动了一下。 司辛夷道:“我自问不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所以在明知你满腹机心设计他人的时候,也没极力拦阻你。我总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你的言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竟背着我做了那么多无耻的事……你知道我最介意的是什么吗?数十年夫妻,你却早忘了结发的情分,一个女人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有任何缺点,甚至可以容忍他丧尽天良,却决不能容忍他的背叛。如今你这般模样,我不杀你也有别人杀你,你应该清楚这世上并无侥幸之事。” 青冥子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手忽地用力抬起,向胸前剑尖拍去。那剑受力后自他背后穿出,一股血箭狂喷,他的头便搁在司辛夷肩上,了无气息。 司辛夷平静地合上他的双眼,说道:“何苦如此?” 青灵儿呼叫道:“爹!” “师姐,师姐!”秋渐浓接着惊呼,只见司辛夷口角边沁出血丝,缓缓闭目。 “娘!”青灵儿陡然遭逢变故,一时没了主张,只是哭个不停。云岭派众人围了上去,石羽媚抱着青灵儿泣泪安慰,青灵儿却挣脱她的手抱着父母的尸首,不停的叫唤,直叫得声嘶力尽,泪水干涸。 雪山的风吹过来,未吹散天空云翳,却吹得人颜色惨淡。 正文第二十九章魔掌再现 云岭派剩余弟子逐渐撤去,李端立于青冥子与司辛夷的身边,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石羽媚扶起青灵儿道:“灵儿,回去吧。”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平添了无限悲凉。 青灵儿柔弱地抬起头,凄然地向前看,对着秋渐浓唤了一声:“小师叔。” “灵儿,你节哀。”秋渐浓想了半天无话可说,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是我爹爹欠你太多。”青灵儿幽幽地带着苦涩。她看着同门将父母的尸首抬走,脸上却凉凉的没有新泪流出,片刻间这笄龄少女倒显出异样的坚强来。“小师叔,你也节哀。”她转身踽踽地独行于同门身后。 李端看着青灵儿的背影,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又转头向秋渐浓看了一眼,说不清是责难还是歉疚,但陌生得不似相识。他终于也带着剩余门人离开了。 石羽媚待众同门走得了无影踪,方对秋渐浓道:“小师弟,你可还好?” 秋渐浓笑一下:“有什么好与不好?”他极少会笑得这么牵强。 石羽媚微低了首,看着自己杏黄绣鞋的足尖,一对蝴蝶在鞋尖儿振翅欲飞。她便想起少时在蝴蝶泉边的嬉戏,转眼过了二十年,蝴蝶泉边胜景千古不变,人却已变了。她幽然道:“小师弟,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偷溜下雪山,去蝴蝶泉边捕捉蝶儿。四月间,合欢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的蝶儿,看见人也不会飞去。那些日子,我此生再也没有过。”她抬起了头微笑道:“我该走了,你要好生保重。” “是,师姐。” “公子,韦……那孩子不见了。”宋琴和走上前小声道。 秋渐浓一惊,转过头去。一片混乱之中,根本无人有余暇去看顾韦海颜,现在才发觉果然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一个小孩子,不会走远的。”石羽媚走了几步,听得此言又回头说道。 秋渐浓苦笑了一下,想起颜若朱的惨死,不免对韦海颜极为负疚,焦急起来,四下里张望着。 “怎么办?”宋琴和问。 “四下去找。” 宋琴和应了,立即前去寻找。 石羽媚道:“小师弟,你莫急,我回去召弟子帮你一同寻找,我们究竟对雪山一带路径熟悉,待找到后再来告诉你。你们在山下升平县等便是。” 秋渐浓从未觉得如此心乱如麻,此际也只得束手无策地点点头。 法渡方丈上前道:“令郎虽然年幼,但生性机灵,并非寻常孩童可比,秋施主且先安心。老衲先请各位武林同道相助寻找便是。”韦海颜顽劣无比,在不平门时也在嵩山上下到处玩耍乱蹿,韦不平无论如何也管不住他,嵩山与少林的人都对他十分熟悉。 “谢过大师。”秋渐浓听他口中说出“令郎”两字,觉得滑稽尴尬无比,更平添了几分烦闷抑郁。他转头见公孙二娘正看着他,张一下口,居然说不出话来。 公孙二娘却向他婉然一笑道:“我们先去升平等消息吧,你应当先歇息一下。”她深知秋渐浓现在心情极其不佳,对他的尴尬便佯作不知,免得越提越令他难堪。秋渐浓点一下头,随她慢慢走着,耳际听得法渡方丈在发起中原群豪一同寻找韦海颜。他连说话都觉得费力,便也只得由他们安排。 魏棋风上前问道:“公子,他们……如何安置?”他指指韦不平与颜若朱的尸首。 秋渐浓心乱如麻地看着,说道:“若朱不想回大理,她定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就让她留在雪山吧。”他将颜若朱僵冷的身体抱起,安放在一边,魏棋风等人便就地掘着坚冰冻土,掘出一方土坑,秋渐浓将她平放在坑内,捧起积雪掩在她身上,说道:“她其实一向爱美,将容颜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别让泥土沾染了她的脸。从她拔剑刺毁自己的容貌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想活了,一个女子连珍若性命的容貌都可以毁损,生命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了,她就这么走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魏棋风等五人默默地帮他将一捧捧雪盖了上去,直至完全将颜若朱的身体掩没。 尔后林停岳与展栌飞抬了韦不平的尸体踏上离开雪山的路,魏棋风、邵天冲与许岑二女便也去分头寻找韦海颜。 凌叶子陪在公孙二娘身侧,一些受伤的江湖客便随他们一起离开雪山山区。 秋渐浓等三人在升平县先落了脚,却谁也不肯回房休息,围坐在临街的桌边要了酒水饭菜痴坐,三双筷子摆在桌上,纹丝不动。林停岳与展栌飞去镇上买了棺木及香料石灰,安顿好韦不平的尸体。其余有同行的武林豪客将整间客栈住得满满的,邻桌不时有人向秋渐浓看来,和善些的便偶尔出言安慰,尚有与秋渐浓素有旧怨的却不肯理睬。 公孙二娘与凌叶子挤出笑容随口敷衍众人,恹恹看着秋渐浓。过了半日,那些寻找的江湖人渐渐都下了雪山到了升平县,一时令整个镇上热闹起来,所有人带回的消息都是没有找到。再过个把时辰,宋琴和等人也到了这里,远远地便见满面沮丧,显然是没找到那韦海颜。 秋渐浓见他们垂头丧气,早给失望的消息刺激得没了感觉,眉头直锁着展不开。公孙二娘不停的说话逗他,却没见他有多少反应。天将黑时,邵天冲喘着气找到他们所住客栈,一见琴棋书画等六人气色灰败地立于一旁,秋渐浓等三人却石塑般坐着,不由得一怔,随即道:“我没找着韦海颜。” 这句话正在所有人意料之内,却令他们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一时都泄了气。谁知邵天冲接下去一句却道:“不过我遇见了青灵儿,她说你那位石师姐派遣门人寻着了那孩子。我随她去云岭派想要带回他,可是他不肯跟我来。” “为什么?”凌叶子急道,“你倒是说快些,急死人了。”她一向斯文舒缓的个性也焦躁起来。 邵天冲坐下道:“那也得让我喘口气。那孩子变得极其乖戾,见着什么人都一副狠狠的模样,要么就是不理不睬,我怎么跟他说话他也不答,只是那么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的眼光那么可怕。”说到此不由想起韦海颜那充满怨毒的眼神,仿佛全天下人都欠了他一般,便激伶伶打个寒战。 “后来呢?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抱也得把他抱回来呀。” 第109章 邵天冲摇头道:“不行的,云岭派那些人想要去接近他,可是他拳打脚踢。强行抱着他时,他便咬人。青灵儿上去好言跟他说话,他却抱紧了青灵儿道‘姐姐,我不走,你别让他们带我走’。青灵儿无奈,问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他却说‘他们全是坏人’。我跟他说,我是带你去见你爹,他说‘我没爹,我只有娘,我娘死了’。然后就声嘶力竭地叫‘我恨死你们,恨死你们,我恨死了所有的人!’哎,你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真让人觉得他便是仇恨的化身。”众人听他说完,也不禁起了一身寒意,料不到韦海颜的性子如此古怪。 邵天冲又道:“我们实在没有办法,青灵儿和你师姐说道‘你们回去吧,我们会好好照料这孩子,等他心情好些再送他回中原’。可是韦海颜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要跟他在一起,是他害死我娘,是他们所有的人逼死我娘的。’我也拿他没有法子可想,只能再三托付你师姐照料他。” 公孙二娘却一凛:“他说‘我没有爹,我只有娘,我娘死了’,这句话渐浓也曾说过,两人竟然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可是渐浓的性格没他那么激烈,只怕那孩子长大了会变得很可怕。”她不无忧色地看了秋渐浓一眼,见他又是无奈又是痛苦地闭一下眼,一手紧握成了拳,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半晌又终于放开,长长地吐一口气。 公孙二娘叫了一壶清茶,斟满了杯放在秋渐浓面前,柔声道:“渐浓,由得他去吧。他现在还是孩子,跟他说什么他也不懂的,过几年也许便好了。” 秋渐浓沉默地端起杯,放到唇边却不饮下。半晌道:“那孩子比我更乖戾偏激,如果他不想跟我走,怎么劝说也没用的。”他举杯将茶一饮而尽,心中想起幼时母亲也不断劝说自己不要怨恨父亲,他嘴里虽然应是,心里却从没肯原谅过那个抛弃他的生父。 裴濯行等江湖豪客辞别了他们后各自上路启程,法渡方丈与陆易鼎、谷涵等同回河南,便与秋渐浓等人扶柩同行。一路上众人均是面无欢颜,大理虽离此不远,公孙二娘与秋渐浓却都没了游玩的兴致,径自回到登封,沿途景致也没半分闲情欣赏。 回到不平门众人分道扬镳,左一鸣等弟子早已在急得团团乱转,不平门内萧条凌乱,估计其余各大小门派亦是如此。众弟子见他们回转,原是欣喜异常,但随即便发现不见掌门身影,却多了一具黑漆木棺。 赵一吭等大弟子抢上前,问道:“这棺木是?” 邵天冲黯然道:“各位大哥,你们且先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 邵天冲先道:“尊师已……已仙逝了。” “什么?”不平门弟子纷纷叫嚷起来,不停地追问,有人不信,便去推开棺盖,果然见韦不平的尸首安置其中,保存尚完好,于是放声大哭。 邵天冲与琴棋书画等人分散地将经过说了,众人听闻伤痛无已。再听说颜若朱与韦海颜的事,均觉得难以接受。虽说颜若朱长年不与人打交道,但毕竟还曾是他们的师母,韦海颜更是他们熟悉的师弟,忽然之间一个死了,一个也变了身份,真不知道是惊愕多还是伤心多。 不平门中大举丧事,设摆灵堂,秋渐浓终于也穿上孝衣,跪守灵前。他这一生只叫了一次父亲,便再也没机会再叫第二次,却要在此为其送终。 连数日灵堂上常是一片死寂,各门派均自处混乱之中,除了少林与嵩山二派并无多少人前来吊唁。第四日上,一声带哭腔的叫唤打破灵堂内的寂静,韦明月穿着一身素服冲了进来,她几乎是狂奔着进了灵堂,一到灵前便即跪下,哭成了泪人。 凌叶子与公孙二娘上前相扶,不住安慰。韦明月哭了一阵,双眼红得滴得血来,满面泪痕地抬头看着她们,断续问道:“我爹……我爹是怎么死的?” “韦姑娘你先节哀,稍候慢慢跟你说……” 韦明月点了点头,看一下灵堂四周,众师兄弟都上前来跟她打招呼,好言相慰。韦明月见秋渐浓身着孝服默然跪在一旁,心中痛楚难言,转过头去,却不见颜若朱与韦海颜,问道:“她——那女人和我弟弟呢?” 不平门众弟子面现尴尬之色,狼狈不语。公孙二娘亦觉难以启齿,转过了头去。凌叶子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颜……颜姑娘已不在了,我们将她安葬在雪山。” 韦明月一愣,她虽对后母并无多少感情,却也难免凄酸,接着再问道:“我弟弟呢?他怎么没在?” “这……他……” 韦明月见凌叶子支吾其事,越发地狐疑起来:“难道他也……” “他留在雪山,不肯回来。”邵天冲道。 “为什么?就算他是孩子不懂事,可爹的葬礼他怎能……” 凌叶子难堪地转了头,不敢看她,说道:“海颜不是你弟弟。” “什么意思?” “你……他……” 邵天冲见凌叶子说不出口,接着她的话低声道:“海颜是你哥哥的儿子。” “什么我哥哥……”韦明月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她哥哥是谁,不由得又惊又诧,不知是气是怒还是羞。半晌颤声道:“怎么会这样……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她想说从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但又想道:“他和那女人原本就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会有孩子也不奇怪,这……这到底算是谁的错?”她向秋渐浓看去,秋渐浓却一脸木然神色,并无表情,似乎对她的反应不以为异,又似完全没听到他们说话。 是夜,韦明月独自一人跪在父亲灵前,呆呆看着父亲遗像。韦不平纵然曾做过许多令她难以见人的事,可毕竟是她的生父,而且对她自幼疼爱有加,她实在是怨恨不起来。至于秋渐浓和颜若朱,似乎谁也没做错,只是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痴痴地看着遗像流泪,并没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别哭了。” 韦明月惊转过头去,见秋渐浓立在她身后,无喜无悲。她刷地立起身来,不知如何称呼是好“你……” “你爹生前交代我,要好生劝你,让你别胡思乱想。” “我……” “不平门如今不比从前,十分萧条,虽有赵一吭暂代掌门,但你是你爹的女儿,应当承担起不平门的重任,别让他一生建立的不平门就此凋零。” 韦明月看着他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如今说的话真令我感到陌生。你要是认了这个爹,你就替他撑起不平门,你要是不认他,何必披麻戴孝装孝子?” “我从来没装过孝子,也算不上认他。但认与不认有何区别?难道我能改变与他的关系?就如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那是天定的,我们流动着相同的血液,这不是你想不想要就能改变的。你应该学会面对你所有的一切,包括让你痛、让你伤和让你觉得羞辱的那些事。” “我……我不行的。” 秋渐浓道:“你必须行,没有人能帮你撑着。”他将手放在韦明月的肩上,看着她变得无助的脸。他一直不明白他对韦明月究竟是否有好感,当初为什么会偶尔动念救她,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现在想起来,或许原本就是那一份莫名的血缘令他对韦明月产生几分好感,至少不会令他生厌。 韦明月不断地抹着流下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尽。她忽觉得软弱无助,不由得扑上前抱紧了秋渐浓,放声地哭出来。她从没这样紧地抱着他,可是这种感觉却混沌难明。“他是我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她心里对自己说。“可是不行,我没办法把他当成哥哥,我——”她将脸贴在秋渐浓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觉得他离自己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秋渐浓当然不会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无言地轻拍着她的背,对这个并无多少亲情可言的妹妹,毕竟还是有着几分怜惜。 韦明月想:“为什么他要是我哥哥?为什么我没办法接受这现实?不,他只是一个我爱的男人,可是我却永远也得不到。”她抬头看那张曾令她痴迷的脸,至今仍令她心动不已,心动到发狂的地步。 秋渐浓忽觉她的目光有异,面色绯红,不由一怔。只听她自语道:“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不要做你妹妹,我……我……”她满脸的眷恋之色,目光迷离,语无伦次。 秋渐浓一惊,一把推开了她,喝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兄妹!”他一声断喝惊醒了韦明月,她呆了一下,叫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我不听我不听,你就不能当我是一个寻常女子么?我喜欢你有什么错?我喜欢你的时候谁也没告诉我你是我哥哥,如果那时我便和你在一起,那又将如何?为什么不能当回到从前,就让我什么也不知道好了,我偏要喜欢你,我偏不要做你妹妹!” 秋渐浓面色发青,给了她一记耳光,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不是?” 韦明月抚着滚烫的脸,愣愣看着他。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可能当作不知。如果我们曾经有过不伦行为,那你我都无颜再立足人世,更何况你现在明知我是你亲哥哥,还要说这等胡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你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韦明月道:“你以为我现在就有脸见人么?我后娘曾是我嫂子,我弟弟原来是我侄儿,我喜欢我的哥哥……我走到哪里能抬起脸见人?” 秋渐浓一时哑然无语。 “我喜欢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不管你是谁。” 第110章 秋渐浓道:“那我也告诉你,就算你不是我妹妹,我也绝不会喜欢你。”他转头决然地走了出去,将韦明月留在灵堂中。 月下,公孙二娘立于灵堂外定定地看着他。 秋渐浓愣了一下,拉着她的手向回屋的路走去,边走边问:“你怎么会在这外边?来了多久了?” “怎么了?你怕我来得太久了,听见你和你妹妹的谈话?”她似笑非笑地问。 “当然不是。” “我来得够久了,久得足以听见你们的一切谈话内容。”她有些戏谑地看着他笑,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叫你风流,这回可招惹了你不能招惹的人了。 秋渐浓却明显没有开玩笑的兴趣,他意兴阑珊踩着月色走进自己的屋。公孙二娘感觉到了他的意绪失控,也随之沉默起来,轻轻贴紧了他。关上门,他连蜡烛也没有燃,便静静地站着。 “二娘,我很累。” “嗯。”她轻轻地应着,双臂温柔地环围着他的身体,感受着他的冰冷和疲惫。 幽暗中,秋渐浓觉得她柔软温香的身体紧贴着自己,从心尖开始缓慢地渗入一丝暖意,渐而开始解冻。他放松地叹息了一声,脸颊边幽香的发丝撩得他一阵痕痒,不由自主地就令他心跳加剧起来。 公孙二娘以少见的乖巧体贴顺从地任他在耳鬓边呼吸,感觉到他带着寒凉的唇在脸上滑过,一直到她的耳际。此际如果有一丝光亮,都足以照见她自额头到脚尖的绯红。那种暖意越来越浓厚,从温暖已变成了一种炽热,炽热到听见令人魂销的吟哦。 “公子,外边有人通报,说卫渡天和拭尘拂月到了。”魏棋风走进灵堂,在秋渐浓耳边低声说道。 “请进。” 卫渡天与柳氏姐妹匆忙地走进灵堂来,黑白的凝重色调与寂静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面带惊诧。 “卫大哥。”一旁的邵天冲和凌叶子已快步抢上前去招呼。 “怎么——这样?”卫渡天皱眉问。去云南的途中他已听闻了大致的消息,否则也不会半道折返不平门。 “公子!”柳氏姐妹双双抢上前跪在秋渐浓跟前。 “没你们的事,去休息吧。”秋渐浓挥一下手,姐妹两方站了起来,错愕地看着灵柩。宋琴和等人将她们拉到一边,将雪山的经历说了一遍。 柳拭尘红着眼圈道:“我们在祈连山迷失了方向,没料到铸剑谷的所在实在是太难找了。” 卫渡天叹道:“我来晚了。” “等你赶到,黄花菜也凉了。”公孙二娘说道。 卫渡天无奈地摊一下手,道:“我已经很努力地赶来了。” “那不是你的错,即便你及时赶到,怕也改变不了什么。”邵天冲道。 “邵兄弟,我已经与飞斧帮——” “我都知道了,当初是我错怪了你,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还望卫大哥莫怪。” 卫渡天笑着用力拍一下他的背:“算了,你能明白就好,既然是兄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他走到灵堂中,上了柱香,拜了几拜,秋渐浓与韦明月回了一礼,向他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远远地,陌生得有些奇怪。 “想不到我们第三次见面竟是这等情形,尚请节哀。”卫渡天对秋渐浓道。 秋渐浓淡然笑了一下:“不管节不节哀,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的。”他顿了一下,问道:“此次回中原,你还会回铸剑谷吗?” “是的,我打算回去,铸剑谷是个好地方,虽然生活简陋,地处荒凉,可我很喜欢那里。” “在中原逗留多久?” “即来了,暂时便不回去,住几日再说。我可没处去了,也没钱投栈,你这不平门可收留我?” 秋渐浓道:“不平门不是我的地方,韦姑娘说了算。”他看看韦明月。 韦明月勉强地道:“卫三爷远道而来,祭拜我父亲,自然是要留您稍息几日的,怎能说收留。”她言语间客套而生疏,若换了别人,定以为她虚迎实拒,心内不快。卫渡天却是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并没有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笑着谢过了。 秋渐浓道:“我带你们去后院休息。”他当先走着,卫渡天等人便跟着走了出去。 “你拐骗了我的丫头,却打算怎么处理?”秋渐浓边走边看着卫渡天说。他抑郁的心情显然已略有消减,虽无笑容,语气已轻松了许多。 卫渡天一愣,这铁一般的汉子居然也会脸红起来,摸了一下头看看柳拭尘。柳拭尘嗔道:“公子,你没来由取笑人家。” 魏棋风笑道:“那可不能怪人家取笑你,分明是你自己女生外向,那个……嘿嘿。” “嘿你个头,你再取笑我我就让书音姐罚你跪床头。” 三人安顿下来之后,天色也将黑了,柳氏姐妹下厨张罗了一桌子酒菜,众人围着桌坐下。不平门的弟子另在别间用餐,不与他们一起,韦明月也与不平门众弟子坐到别处去了。 柳氏姐妹不仅手巧,动作也极利落,转眼一桌花色精巧的菜便摆满了席。邵天冲笑道:“卫大哥,原来柳姑娘这么能干,光看她做的菜色就够让人垂涎三尺了,无怪你现在飞斧帮三当家也不要做了,一心要与你的柳姑娘去铸剑谷隐居。” 卫渡天尚未说话,柳拭尘已道:“这些菜可不全是我们做的,凌姑娘和公孙姑娘都帮了忙呢。”她指着秋渐浓面前几道菜道:“那是公孙姑娘特意做的,学了好久呢。” “是么?”秋渐浓说着先尝了一筷。 邵天冲好奇地道:“二娘居然会下厨?日头打西边出了,我也尝尝。”只尝了一口,他便将眼睛瞪大了,一声不响地坐回原位。 卫渡天见他神色古怪,道:“怎么这副表情?我也来尝尝。”他站起身来去挟了一筷子,吃了一口,也是与邵天冲差不多表情,闷不作声地坐了下去。 “干什么?味道怎么样?”公孙二娘托了两只盘子走上来,见他们一个个表情极不自然,自免不了发问。 “不错,味道很好。”秋渐浓答道。 “是是,很好。”邵天冲与卫渡天跟着附合。 凌叶子走过来笑道:“是不是真的很好?”她坐下去浅尝一口,立时皱起了眉道:“你们三个男人胡说八道……”于是满桌便窃窃地笑起来,连邵天冲也拚命地板着脸保持正常,唯有秋渐浓面色如常,只是眼中带着吟吟笑意。 公孙二娘狐疑地道:“你们笑什么?”她放下手中的菜,自己尝了一口,立即转身向一边吐了出来,叫道:“好难吃!” 余人实在忍不住哄笑起来,邵天冲笑了一阵正色道:“二娘,其实我不是笑你,只是有一件事真的是十分之奇怪。”他指着秋渐浓道:“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而且还不止一口。”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在秋渐浓身边落下座,指着邵天冲道:“你别笑,一会凌家妹子做的菜上来你给我捏着鼻子吃下去。” 邵天冲脸色微变了一下,向着凌叶子问:“你做的菜能吃么?”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凌叶子面上一红,推了他一下轻声道:“有你这么问的么?不能吃你也得给我吃完,不然我永远不下厨。” “啊……”邵天冲面色惨变。 卫渡天斟满一杯酒,得意地道:“这一点我比你们遭遇要好得多,拭尘做的菜不至于捏着鼻子吃。”他举起杯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桌上其余人都举起了酒杯,秋渐浓却道:“我不喝酒。” 邵天冲道:“我也不会。” 卫渡天摇头道:“你们俩像不像男人?居然滴酒不沾。” 公孙二娘起身道:“我陪你喝。”说罢一饮而尽,她将杯盏倒过来以示涓滴不剩,然后道:“我觉得喝酒最须尽兴,好酒也罢、劣酒也罢,醉也罢、不醉也罢,若不能痛快,那便扫了酒兴。” 卫渡天道:“这句话最得我心,公孙姑娘要不是女儿家,我们便可去结拜兄弟了。”他站起身在公孙二娘背上拍了一下,笑道:“这里的男人都没你这么豪迈爽气,哈哈!” 公孙二娘哎哟一声,在他背上用力捶了一下道:“做兄弟也不能这么用力,你想打扁我?我倒是不介意跟你结拜兄弟的,怕你的拭尘会生气而已。”她笑嘻嘻地看着柳拭尘,柳拭尘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敢生你的气,公子说公孙姑娘生起气来会吃人。”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快要见底,几个女子收拾了桌子,众人便都渐渐散去。 卫渡天提着两只酒坛经过花径,却见秋渐浓一人独坐在树下。他停下脚步,弯腰去好奇地问道:“你在这里吸取月光精华?” 秋渐浓默不作声。卫渡天递过一只酒坛去,说道:“你有心事?喝一点酒感受一下,或许会好一些。” “几时听过抽刀断水能断得了的?” “不是叫你浇愁,是叫你感受一下酒中的壮怀激烈。古人说酒逢知已千杯少,就当是陪我干了这一回。” “我没有朋友。” “不用这样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我也许不能做朋友,但至少你能成为我很欣赏的对手。” 秋渐浓看他一眼,道:“这个理由不错,好,我陪你。”他举起酒坛仰面,酒水呈一条极细的清流向下倾倒,普通人像他这样喝酒时通常会淋漓满身,他却别致地以内力将酒水凝聚成一线,受其控制而下流。 卫渡天看了一眼大笑道:“你这人十分别扭,连喝酒也和旁人不同。 第111章 公孙姑娘性情豪爽,与你截然相反,无怪乎你们两能合得来。”他也举起坛子,仰面喝了一大口,说道:“人生真是奇怪,往往别人看来最不合适的人会走到一处,而且匹配得出乎他人意料之外。相反许多看来性情相近、情投意合的人反而相处得并不愉快。”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卫渡天拍了拍他的肩道:“从前我对你观感很差,尤其不喜欢你的那些传闻,不过自从为了心剑的那一战之后,我倒是觉得你比那些沽名钓誉的人还好一些。”他仰头再喝了一大口,出神地望着星空,良久又道:“有些人与你相交十数年,可是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与你为敌的人——嘿嘿,这就是江湖,江湖!” “你在说你那二位结义兄长?” 卫渡天意甚苦涩,说道:“我到现在还是不懂他们。算了,不提。”他一口接一口将一坛酒喝了个精光,两人就在月光下默然地坐到霜露湿衣。 守灵七日,韦不平正式落葬,不平门弟子一路挥洒着泪水,哀寂无言。 回到不平门,邵天冲与凌叶子辞别不平门众人,打算先回湖州。问起秋渐浓,他说道:“按理我应守孝三年,何时离开待日后再说吧。”众人便就此作别。临行时秋渐浓忽对邵天冲说了一句:“代我问候令妹,如果可以,希望她能忘了我。”他没有提及那孩子,但心中却也想到了,同时念及韦海颜,便觉得心有些紧。 “希望如此。” 邵天冲与凌叶子踏上归程,边走边喟叹道:“韦掌门私人德行或许有亏,但大节大义上却绝对是个君子。他对我们颇有恩情,可惜未得报答便就此去了。” “是啊,韦掌门为人正直宽和,的确是位仁厚长者。”两人谈论着渐走得远了。 建文元年七月间,燕王朱棣正式起兵誓师,发布文告,以除奸臣齐泰、黄子澄为名,号称“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燕王自当年二月间便伪装疯颠避祸,然建文帝一直疑惧在心,六月间密诏北平左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擒燕王,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前往王府逮捕。张信却在燕王威胁利诱之下投附于他,告以密谋。燕王以护士八百人入卫,飞斧帮正式自幕后浮上水面,投效燕王。七月间,燕王便张昺、谢贵二人诱杀,起兵时宣布废除建文年号。 建文帝一方宣布削去燕王属藉,起用长兴候耿炳文为大将,附马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令大军三十万伐燕。燕王誓师后攻蓟州、取遵化,再进怀来。燕王府精锐士兵原划归怀来都督宋忠,此时按预谋之计倒戈归燕,自开平至云中相继均降附燕王。八月间,耿炳文率大军至真定,燕王领兵至涿州,攻取耿军先锋军驻守的莫州、雄县,进至真定城下,耿炳文大败,李坚被擒,械送北平途中身亡。耿炳文退守城内。建文帝得报后邵耿回京,改任李景隆为大将军。 九月间李景隆至德州,调军马五十万进驻河间。燕王亲率军趋永平,十月间转大宁。大宁为宁王封地,属朵颜诸卫,蒙古骑兵,骁勇善战。建文帝削夺宁王府三护卫,燕王却不失时机致书联络宁王,并只身入城与宁王相见,拥宁王赴他封地北平,燕王这一招笼络人心之计果然奏效,于是尽收朵颜三卫军队。十一月间,燕王回师北平效外,进逼李景隆军营,城内燕军出击,内外夹攻下,李景隆乘夜逃跑,士兵溃散,败逃德州。 而南京城内,建文帝询问伴读黄子澄时战况时,黄子澄居然隐瞒战败实情,谎称交战数胜,但因天寒致士兵不堪,暂回德州,等来春再进。 战火处处,锋烟四起,不平门内时有所闻。不久又传来消息,说道飞斧帮盛千寻等人一直追随燕王朱棣,为其效命,燕王之乱飞斧帮居功显赫。卫渡天听闻这些消息,难免心烦,时常无故锁眉,|qi|shu|wang|并说建文帝庸弱无能,枉费秋渐浓当年冒死将周王罪证递逞皇宫,更令花解语姐妹为此而送了性命。 然而国事还未忧心得过来,江湖中变故又生。先是听闻江湖中不断有人离奇死亡,死于一种类似摧心掌的掌法之下。继而便闻嵩山掌门陆易鼎在外出之时被不明身份之人偷袭,重伤后将少林诸高僧与谷涵均请到嵩山上为其诊治。至于疗伤为何要请少林诸僧,便不得而知了。 这日嵩山派遣人来到不平门,说道要请公孙二娘前往嵩山剑派走一趟,令得公孙二娘莫名其妙。但她终究还是应了,秋渐浓便陪她同往。 嵩山派中弟子人人俱有忧色,见他们到来,也不及通报便径领着他们往掌门卧室去了。推门一看,陆易鼎仰卧床上,屋内居然围坐了五六人,除了法渡方丈及其二名师弟,还有陆易鼎的二名师兄弟及谷涵。见他们到来,五六人一同迎上前去,过度的热情令二人摸不着头脑。 谷涵先道:“公孙姑娘,此次烦你前来,是为了让你带我去寻我师兄。” 公孙二娘恍然大悟:“我正奇怪陆掌门受伤与我何干,原来是要寻海师父来替陆掌门疗伤。怎么陆掌门伤势这般严重么?连谷神医都束手无策,还要请海师父前来?” 谷涵锁着眉头道:“当今之世,倘若还有人能有法子,那非我师兄莫属。但我并无多少把握,仅是请他来一同商议而已。一来我与师兄离散多年,二来师兄对我只怕仍是心存芥蒂,若非公孙姑娘陪同前往,只怕找着他也请不动他。” 公孙二娘道:“我可没几分把握。” “只要姑娘尽力便是帮忙了。” “那好罢,几时启程?” “立刻,边走边说话。”说话间谷涵便向门外走去。这位神医性子颇急,与寻常医家的温和含蓄大不相同。公孙二娘见他如此惶急,不得已也跟了上去,回首道:“渐浓,你回不平门去等我。”说罢便急急跟着谷涵走了。 秋渐浓点点头,转身欲走,却给法渡方丈叫住,说道:“秋施主,你既来了,不妨劳你也来看看陆掌门的伤势。” 秋渐浓并不喜欢管他们闲事,但法渡方丈既开了口,他便不太好拒绝,于是走上前去说道:“连谷神医都束手无策的事,我能有何办法?” “陆掌门非疾病,乃是内伤,而这伤势极之古怪,从所未见。秋施主纵无疗伤良策,但以你广闻博见,也可鉴定一下陆掌门的伤势为何。” 陆易鼎面色灰败,微睁了双眼躺在床上,见秋渐浓走过来,他的师弟朱奕解开他胸前衣襟,露出胸口伤势。只见他胸前一只血红掌印,状甚骇人。 “这掌法状似摧心掌,但经谷神医号脉后确认不是——” 秋渐浓只看了一眼,未及等朱奕说完便道:“这是七绝摧心掌所伤,不是寻常摧心掌伤势。无怪连谷神医也束手无策。”屋内众人闻言均惊立起来。 朱奕问道:“什么叫七绝摧心掌?” 法渡方丈道:“老衲少时曾闻及这掌法,只是失传已久,无人提及,难道世间竟真有这等掌法?” 秋渐浓道:“这掌法百年前昙花一现般惊现江湖,自那以后便消失,诸位一无所闻也不足为奇。不过当今之世会这掌法的至少有一人,而且我曾与他交过手,只是当时黑暗,看不清他面容。” 法渡方丈问道:“秋施主所说的是何人?又何以如此肯定这是传闻中的七绝摧心掌?” “那只是名少年人,约二十来岁年纪,是当年周王府幕僚杜战的弟子。但我与杜战交手时,觉得杜战似乎并不会这掌法。那人曾以这掌法伤过二娘,所以我记忆十分深刻,这掌伤最大的特点是每日一次煎熬,生不如死,七日后气绝。若将尸首剖开,可见内脏裂为七片。” 朱奕道:“不错,师兄昨日便是痛不欲生,在卧室内满床打滚,我们实在看不出是何伤势,急将谷神医请来,他也束手无策。听闻近来江湖中众多人死于这掌法之下,所以特将方丈大师也邀来共商此事。” 秋渐浓细察看一下陆易鼎的伤势,觉得他胸前掌印较之当初公孙二娘身上的掌印更显鲜红刺目,伸手再搭一下他脉象,道:“这掌法若按七重来算,当年伤二娘时他最多练到五重,而如今伤陆掌门这人却练到了七重。如果伤陆掌门的便是当年那个少年人,那此人的内力进展之速真是不可想象。” 陆易鼎低声道:“伤我之人身形矫健,年纪绝不会大。当时我在小道上赶路,只见到一名黑影过来,完全没有说话及冲撞之处,他便动上了手。当时我也未瞧清他相貌,只是觉得此人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他状若发狂般地击了我这一掌,又像逃跑一般地奔走了,至今我仍不明白他为何伤我。” “便是此事甚奇,杀人总该有个理由,纵是他与陆掌门有仇,可是当时天黑,他怎能判定陆掌门身份?” 秋渐浓沉吟良久,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陆掌门这伤势,要医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风险既大,把握又小。” 众人一听疗伤有望,均眼前一亮,朱奕更急道:“再大风险也比没有法子的好,快说出来听听。” 秋渐浓道:“这里人多便好办一些,每日轮流助陆掌门以内力化解掌伤便可。只是一来陆掌门的伤比当时二娘的伤要重得多,所以风险太大,没几成把握。” “那如何运气化解?你教我,我来。”朱奕道。 秋渐浓向他详说了一番,道:“以陆掌门目前情形来说,这法子不但未必奏效,便是运功的人也极耗气伤神,你们师兄弟二人隔日轮流替他疗伤较为安全。” 第112章 法渡方丈道:“老衲与二位师弟也可相助。” 秋渐浓摇头道:“方丈与二位大师修习的少林内功心法以纯正阳和为主,这掌法也正是至阳之伤,需要阴柔之力化解,方丈的内功路子并不适合。嵩山剑派内力趋于阴柔,倒是可以一试。只不过嵩山派似乎以剑法为重,不擅内功心法,二位替令师兄疗伤,自身的危险性便大一些。” 朱奕道:“那也得一试,否则要等谷神医请他师兄到来,只怕我师兄撑不到那时候,再说谷神医的师兄也未必有何良策。”说罢扶起陆易鼎,双手抵着他背心默运玄功。 “说得也是,若是有何良策,当年便不会……唉!”法渡方丈自语般说道。 “方丈可知道有关这掌法的传闻?” 法渡方丈摇了摇头道:“此事与前人声誉有关,不说也罢。” “目前这掌法重出江湖,危害甚大,方丈大师所知或许能为擒获此人提供些线索,还请相告。”陆易鼎另一名师弟童印说道。 法渡方丈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此事发生在百余年之前,老衲完全是听少林前二任掌门,老衲师祖所言,并未亲见。听说这事也已是七十年前了,当时老衲还是名小沙弥,师祖偶然提起这一段武林掌故……”他上了年纪,说起话来未免有些拖拉,众人虽急于想知道下文,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正文第三十章身世如谜 “百余年前,老衲祖师便已是闻名江湖的有为高僧,一日,一名年轻人前来少林进香,一出手便募捐了万两白银,要求只是见祖师一面。祖师应允后,二人在禅房密谈。原来那年轻人找祖师并无特殊要求,只是在祖师面前痛哭流涕,忏悔自己当年一件恶行。他说他年轻时与一人交好,后来不知因何便与那人翻脸绝交,他郁郁寡欢,成日里便想着此事,性子因而大改,走了偏锋,越想越觉得他的朋友对不起他,于是历十年心血创了一套掌法来,说要报复他的朋友。这掌法因属邪派内功,极易速成,十年后他觉得满心抑郁愤懑之感膨胀,越发地想要报仇,便去找他的朋友。他将他朋友的独生爱子打成重伤,并说要那孩子受尽人间痛苦,七日后方身亡。 他朋友带着那孩子四处求医,然而江湖中所有名医均对这掌法闻所未闻,自然束手无策。于是他朋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子每日惨遭折磨,几次想将孩子毙于掌下,却终又因抱着一线希望四处求医而未能下手。七日后,那孩子自然是死了。他听闻后觉得痛快无比,可是他那朋友自此后更不理他了,而且对他恨之入骨,时时想着要替爱子复仇。 他在复仇后的快感中沉浸了没多少时日,便开始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觉得胸腔内时时有股杀人的欲望,他强加抵制,有时险些儿连自己也想一掌击毙。他这才明白原来那掌法创出来后漏洞极多,练得虽快,伤人也极毒辣,可是日长时久对自身的危害也渐渐暴露。他当时性情已近颠狂,一日之间没多少时辰是清醒的,他在祖师面前不住忏悔,说道自己大限将至,这种痛苦将他自己折磨得也是生不如死,望祖师以佛法洗净他的罪孽,想要在空门中求得解脱。祖师慈悲为怀,日日为他诵经,想要洗净他心内戾气,可是有一日他发起狂来,差点将祖师也打伤,幸而当时少林人多,制止了他的出手。他清醒后便向祖师告罪离去,说道他若再留下只会伤及无辜。从那以后,江湖中再也没听过这人的名号,他的生死下落也无人得知。” 法渡方丈说完,童印便问:“那人是谁?” 法渡方丈摇头:“百年前的武林人物,纵说出来诸位也不会知晓。况老衲说过,此事涉及他人声誉,又怎能令死者不安?” 秋渐浓道:“照此说来,那会七绝摧心掌的年轻人理应是大师所说那人的后人或传人了?” “未必,听说那人并无子嗣后裔。” 童印道:“秋公子所说的那年轻人又叫什么?” “我只听杜战叫他简儿,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说话间朱奕已歇了手,将陆易鼎平放躺下,他自己的面色却与陆易鼎对调了似的,死灰一样难看。童印忙上前相扶,朱奕站起身来,只走了一步便踏空般向下软倒,若不是童印扶得及时,他便要摔倒在地。童印忙令两名嵩山弟子扶他回房休息,骇然道:“运一次功如此耗费真气,难怪说疗伤之人颇有危险。” 秋渐浓扫了他一眼道:“你若怕了明天便不必出手。” 童印道:“朱师弟现在情形如此,只怕后天也难恢复,我明日纵死也决不能怯退。只是后日……”他苦笑了一下,看看秋渐浓。 秋渐浓明知他这一眼是何意,却说道:“你别看着我,我只会杀人,却不会救人,这等高风亮节、舍已为人之事,还是让给别人去做。” 童印知道对他这种人求也无用,只能默然不语。 第三日,公孙二娘与谷涵回转,直接赶往嵩山上。法渡方丈等人见他们二人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推着一只装木轮的椅子,缓慢走进来。那老人须发半白,精神矍烁,看人的眼光极不客气,随意地就将室内所有人扫了一遍。椅上坐着一名年轻人,神色谦恭地向众人微躬一下身子,说道:“晚辈秦简,见过少林诸位高僧、嵩山各位前辈。”这年轻人倒是温和有礼,与他身后的老人大不相同。 谷涵道:“这位是我师兄海逸,这是他弟子秦觉。”他又向海逸引见室内其余人等,海逸却冷淡地自鼻孔内哼了一声,算作打了招呼。法渡方丈等出家人倒罢了,童印与朱奕已先觉得他无礼之至,但求人之际,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打了招呼。 海逸将徒弟推到屋中央,大踏步上前,在陆易鼎脉上一搭,问道:“就是这个人快要死了么?” 朱奕面色微变。谷涵道:“师兄,这位是嵩山陆掌门,你言语间稍留情些。” 海逸道:“有什么好留情的?这个人死了九成九了,还在乎什么言语留不留情?”这下连童印都变了色,忍耐不住便欲发怒时,却听他又道:“中了七绝摧心掌的,还能有这脉象的,那是这两天之内有人运气替他化解掌力了,啧啧,这两个人的内力稀松平常之至,要靠这两人替他疗伤,他是死了十成十了。” 此话一出,朱奕和童印都安静下来。这几句不但非常无礼,还将他二人骂在内,但却说得一针见血,半点不差,他们不得不服。海逸松了手转头看朱奕和童印二人,说道:“你们二人死样活气的,想必是你们替他运功疗伤了?再有二日的话,你们一人耗一天的真气,到第五日上你们的真气便无法恢复,不但是他要死,你们两也要小命不保了。” 谷涵也顾不得他言语间的刻薄,惊喜交集地道:“师兄,你知道这掌伤来历?那如何医治你也当知晓了?” 海逸立即将头摇得拨郎鼓似地:“药医不死病,何况他不是病是伤,这伤百年来从所未见,我老人家可没有回天之力。”此言一出,室内人的心情均沉落谷底,朱奕与童印更是怒极,心道:“你说了一大堆的废话,却来句没有回天之力。” 朱奕哼一声道:“这掌叫七绝摧心掌,无药可医,不过却可以以内力化解。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也不用你来说,有人比你更早告诉过我们,还教了我们如何化解这掌力的方法。”言下之意,你的医术不过尔尔。 海逸斜睨他一眼,说道:“他教你们的法子不错,可是凭你们两人的水平,光知道如何化解又有什么用?” 公孙二娘道:“海师父,我曾中过这掌,也曾经死里逃生过——” 海逸奇道:“谁替你化解这掌力的?” 公孙二娘尚未作答,朱奕已急道:“公孙姑娘,如今只有你才有法子了,他不肯帮忙,已回不平门去了。” 公孙二娘愕然一下,回想起当日情形,苦笑道:“不是他不肯相帮,这事儿实在凶险万分,他当初替我疗伤,也是真气耗费殆尽,所以……” 朱奕与童印相视一眼,踏上前便跪下,说道:“还请公孙姑娘……” 公孙二娘一惊,忙扶住他们说道:“二位万万不可,晚辈哪里消受得起。” “公孙姑娘,掌门性命悬于你一人之手,你——” 公孙二娘见二人情急,又见陆易鼎开始痛苦起来,面上肌肉抽搐,正咬牙苦忍,她叹一声道:“好罢,你们去不平门叫他来此,我跟他说便是。” 朱奕立即吩咐门下弟子前往不平门,二人焦急之至,在室内走来走去。 海逸被他二人走得眼花心烦,索性转过头去不看。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打破室内寂静问道:“丫头,是谁那么高武功,能化解这掌力?” 公孙二娘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摆弄着衣角,默不作声。 秦觉见状问道:“可是你在谷中时日夜思念、为他跳下嵩山的人?” 公孙二娘面上更红,瞟了他一眼,她既没作声,便是明显默认了。秦觉道:“我倒真盼着见一见……看他是个何等了不得的人物,令公孙姑娘为他生死。” 海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他能看着你为他跳崖,便不是什么好人,只有你这傻丫头才对这种人念念不忘。” 秦觉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他——”话音未落,门外嵩山弟子已禀报道:“秋公子到了。” 秋渐浓推门而入,与秦觉打了个照面,两个同时一愣。秦觉的面色陡然变得煞白,指着他道:“你……就是他! 第113章 师父,是他害得我永远坐在轮椅上,不能站立的!” 海逸登时跳了起来,盯着秋渐浓,目光冰冷,喝道:“是不是?” 公孙二娘给他的眼神骇了一跳,急急走上前站在秋渐浓身前道:“海师父,秦大哥,你们在说什么?” 秋渐浓又看了秦觉一眼道:“不错,是我以独门点穴手法封住他双腿穴道,令他永远不能站立的。”众人素知他面冷心狠,曾做过这样的事亦不足为奇,只是未料到这般凑巧,竟在这嵩山上与仇家狭路相逢,令室内气氛僵硬起来。 海逸喝道:“丫头,他便是你说的人么?” “海师父,我——” “你现在站过来,从此不要再与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公孙二娘彷徨无策,转头看着秋渐浓,心中叫苦不迭。秋渐浓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冷笑道:“你叫她过去她便过去么?你是她什么人?” 海逸厉声喝道:“丫头,你要是继续与这种人在一起,从此后我们便素不相识,只当我当初瞎眼救了只畜生!” 秦觉苍白着脸道:“二娘,你也听到了,并不是我认错人,也不是我冤枉他,他当日在洛阳官道上无缘无故地封了我腿上穴道,说道让我从此不能再站立,我在这轮椅上坐了五年,整整五年多!全是拜他所赐!” 公孙二娘难过之极,愁肠百结地看着秋渐浓,秋渐浓对她道:“你要是怪我,恨我,就站过去和他们一起。” “我——”她给逼得急了,眼圈儿就红起来。秋渐浓看着心痛,叹了一声道:“也罢,他们救过你性命,当年的事,算是我不对好了。” “什么叫算是你不对?觉儿在轮椅上坐了五年,你一句算是你不对就想打发了?” “那你们要怎样?是不是要我砍断自己的双腿赔给他?” 海逸厉声道:“不错!丫头,你不过来也可以,你叫他自断双腿,我们便作罢。” “不不……不行的……”公孙二娘连连摇着头。 秦觉痛苦地看着她,问道:“难道我便该死一些,该当一辈子在轮椅上渡过?” 公孙二娘咬着下唇低声道:“秦大哥,我们对不起你……如果你一定要求赔偿,我砍断自己的双腿赔给你好了。”她说的是“我们”,那显是将秋渐浓的罪过也揽到了自己身上。 海逸怒道:“死丫头,早知你为这种人自杀,当初便不该救你!”秦觉却不言语,只是满面痛苦之色看着公孙二娘,抓紧了双腿上的衣衫。 谷涵见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朱童二人却焦急之至,陆易鼎更是痛苦得在床上挪动起来,便插嘴道:“这些都是往事了,能不能且先不谈,如今救人才是当务之急。你这当儿就算砍了他双腿,你徒弟也站不起来,陆掌门还危在旦夕等他相救呢。” 海逸“呸”了一声道:“陆掌门是人,我徒弟便不是人?” 谷涵陪着小心道:“师兄,毕竟还是救人比杀人重要,是不是?师父当年也是这般教诲我们,几十年来,我无敢或忘。” “你少拿师父来压我,这事我跟他没完。”海逸说着,口气却已软了些,让开了路好让秋渐浓走过。 公孙二娘见他们暂时止了纷争,稍觉安心,对秋渐浓道:“陆掌门现在很痛苦,这当儿只有你才能救他了。” 秋渐浓朝陆易鼎看了一眼,走上前去。陆易鼎衣衫湿透,仍在不住扭动,只是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秋渐浓将他扶起来,说道:“我尽力一试罢了,他伤的比二娘当初重得多,我可没什么把握。” 朱童二人连声道:“多谢秋公子,多谢秋公子。”眼见秋渐浓终于答应出手相助,他们欣喜之余,拦在床前,对着海逸师徒虎视眈眈,生恐这师徒二人趁虚而入,以报私仇。 海逸看了他们神情,如何不知他们心事?心里越发地恼火了,向公孙二娘道:“丫头,这事我只着落在你身上,你若还念着我救你的情份,就把那小子的双腿给我砍下来,否则我们从此便是陌路人,我自己也要去砍他双腿。” 公孙二娘知道海逸的脾气,转而向秦觉软语央求道:“秦大哥,若你觉得非有人断一双腿才可解恨,我便将我自己的双腿砍下来,只要你能消气便可。” 秦觉看了她良久,凄然道:“我要你的腿做什么?我也站不起来了。”顿了一顿又道:“我怎么也料不到,你竟然会和这种人在一起。你是个善恶分明的人,可连我这么孤陋寡闻的人也知道他在江湖中名声素来不佳,你怎么……” 公孙二娘垂头不语。 海逸恶狠狠瞪了秋渐浓片刻,仿佛随时要冲上去将他砍成两断。过了一会,他忽地眼前一亮,握着公孙二娘手臂,将她拉到室外,压低声音道:“不管砍他的腿还是你的腿,觉儿都是站不起来了,我有个折衷的法子,不用砍你们的腿。你要是伺候觉儿一辈子,我就放过他。” 公孙二娘吃惊不已,退了几步道:“海师父,你怎可——” 海逸道:“这个法子不好么?我年纪大了,我死后觉儿的生活怎么办?总得有个人照顾他罢?况且觉儿很喜欢你,只要你陪他一辈子,他一定很开心,就算不能站立也就罢了,你好好想想。” 公孙二娘苦笑了一下,想了一会道:“秦大哥的双腿毕竟是他所累,我伺候秦大哥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海逸喜道:“那就好!” “可是我只能伺候他生活起居,可不……可不能跟他过日子。” “你是嫌弃觉儿?他原本也是个正常人,可是给那小子害的!” 公孙二娘不停摇头道:“我没有这意思,可是你不明白的……总之不行,你要我怎样赎罪都行,要我死也罢,要我照顾秦大哥也行,就是决不会嫁给他。” 海逸正着恼间,却见秦觉自己推着木轮椅走了出来,依然是苍白面容,面色忧郁地看着公孙二娘道:“师父,你别难为二娘了,这事又不是她的错。” “可是你——” “算了师父,是我自己命不好。”秦觉语中淡淡地带着苦涩意味。 “唉,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海逸一挥袖走进屋内。众人见他进屋,也无人有闲暇理睬他,他便自行找了张椅子坐下,苦思七绝摧心掌的疗伤之法。 公孙二娘与秦觉二人相对,均觉难堪。秦觉轻声道:“二娘,这件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好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砍断双腿也好,伺候你一辈子也好,都不算过份。” 秦觉凝视她良久,问道:“他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说你对不住我?在你心中,他比什么都重要是么?” “——” 秦觉点点头,凄苦地道:“我明白了。其实就算是我当年行走自如的时候,我也无法与他相比。无怪你这么喜欢他,无论样貌、才智、武功,他样样都比我强,不但比我强,比大多数人都要强。” 公孙二娘道:“他并不是世间最好的,甚至可以说他并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对我是最好的,所以他在我心中便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你明白么?”她低着头慢慢走进屋去。 秦觉看着她背影,心中却在大声地叫:“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屋内陆易鼎已经躺下,安然入睡。经过一番痛苦折磨,他早已筋疲力竭,连吐出一个字也觉殚精竭神般累。公孙二娘是身受过这种痛楚的,自然明白。她上前替秋渐浓擦拭额上的汗,默默无言。 海逸道:“现在可以说我们的事了?” 秋渐浓侧头看着他道:“你说罢。” 海逸道:“很好,要么你自己砍双腿,要么我来动手。” 秋渐浓冷笑一声:“只怕你哪样都做不到。” 海逸也不打话,只看着公孙二娘道:“觉儿性情温弱,他看在你份上可以罢休,你自己良心却也能过得去么?” 公孙二娘哑然。谷涵打个圆场道:“师兄,看在我份上便让这事过去了吧,不如我们尽心将师侄的腿医好才是正经。” 海逸怒道:“医个屁!要是有一丁半点法子,我怎会任由他五年不良于行?你给人断了双腿再来说这话看看。” 谷涵碰了一鼻子灰,以他以往个性亦要出言顶撞,但此次海逸却是他请来替陆易鼎疗伤的,他不得不老实地闭上嘴。法渡方丈开口道:“此事已经过去经年,不如就此化解罢?秋施主已诚心致歉,再追究亦于事无补,不过是冤冤相报而已。” 海逸道:“他几时诚心致歉了?他道歉时意不诚,心不正的样子看都看得出来。” 他一腔怨气,却见无人站在他一边,说道:“好,你们都想帮他说话,且等我打断他的腿也来道歉。”说罢立即动手。他掌上带起劲风,掌力圆柔,与谷涵是一般的路子,但看来武功却比谷涵要高得多。 秋渐浓正疲累之际,见他来势甚急,微一皱眉,拉着公孙二娘向后一退,身下的凳子随着他同时移动,那一掌便落了空。海逸继续催动第二掌,这一掌却被人接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奕。两人对了一掌后,朱奕哼一声道:“怎么说这也是嵩山的地方,况且我师兄伤重,在我师兄卧室内,可不容人乱来。” 童印也道:“秋公子于我嵩山派毕竟有恩,此事虽属他从前不当行为,我们却也不能坐视不理。”他其实是想,毕竟陆易鼎的伤势还有四天方愈,倘若此时秋渐浓有了闪失,岂非十分不妙? 海逸眼见面前众人个个身手不差,看来也决不会坐视不理,知道今日绝对无法动手,哼一声道:“觉儿,我们先走!” 第114章 秦觉在门前应了一声。 “慢着。”秋渐浓道。 “怎么,你不是想将我师徒二人的性命留下来罢?” 秋渐浓看了海逸一眼,淡淡道:“你总不希望你徒儿再在这轮椅中坐上五十年甚至更久罢?” 海逸一愣:“这话是何意思?莫非你有办法让他站起来?”他神色疑惑,心想:“连我都没有办法的事,他居然会有办法?” 秋渐浓道:“他已坐了五年,能不能完全恢复如前,我没什么把握,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站立起来。” 海逸细细一想,道:“莫非你的点穴手法还可以解得开?” “试试才会知道。”秋渐浓凌空数指,激得秦觉的衣衫无风自动。 秦觉低头看自己双腿,以手撑着椅身想要站起来,却只挪动了半寸许,他用力在腿上一击,叫了起来:“哎哟!” “怎么了?” “也许是坐得久了,肌肉萎缩,我还未能一下子便站立,不过已有了痛觉。”秦觉答道,面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海逸上前捏捏他的双腿,喃喃道:“真是有点儿门道……小子,若觉儿能行走如常,这事儿也有商量余地。”他转头向着秋渐浓道:“不如你把你这古怪的点穴手法教给我,就两厢扯平了。”他眼中神色颇为热切,敌意居然一扫而光。 室内余人均愕然。谷涵道:“师兄,你别胡说八道了。” 海逸哼了一声道:“我怎么就胡说了?你胳膊肘向外拐,懒得与你多说。” 公孙二娘心中总算好受了一些,心想:“这下不用砍腿砍手了。”转头笑着对秋渐浓道:“既然你这点穴手法是可以解开的,怎不早说?” 秋渐浓看了海逸一眼,说道:“他不是想砍断我的腿呢,本来我还想等他来砍断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公孙二娘嗔道:“这事儿本来是你不对,你还惹人家心急。” 秋渐浓道:“这事儿也算不上是谁不对。当年他在洛阳对柳家姐妹言语无礼,神情嚣张,柳家姐妹打不过他便回来告诉我,我不过惩戒他一下罢了。” 公孙二娘奇道:“怎会有这等事?秦大哥为人忠厚,不会这般无礼的。” “莫非我会为了推搪过失而冤枉他不成?” 秦觉愕然道:“你说的什么柳家姐妹,我从未见过,至于言语无礼,神情嚣张云云,更半分让人摸不着头脑。师父便是因你无缘无故令我终生致残,才如此恼恨于你。” 秋渐浓道:“此事是柳家姐妹亲口所言,她们当时年幼,决不会撒谎。” 众人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不由得纳罕。 海逸愤然道:“你敢做却不敢当么?” 秋渐浓道:“我若是敢做不敢当,大可以跟你徒弟一样矢口否认此事属我所为,难道我十分畏惧你来砍我双腿,会编个理由骗你?” 众人一想,均觉十分有理。以秋渐浓向来倨傲个性,决不会做了事而不承认,胡编个理由为自己说辞,何况他也完全无须畏惧海逸师徒。公孙二娘左右看看,十分为难。秦觉道:“二娘,你相信我是那种人?” 公孙二娘摇头道:“我决不相信,秦大哥为人正派,不是那种下三滥的人。” 秋渐浓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声,神情却将未说出的话表现得很明显。公孙二娘与他对视一眼,又道:“渐浓不会撒谎,这事儿必不会有假。再说秦大哥的武功我很清楚,柳家姐妹两联手应该不会弱于他。” 众人不由得想:“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两人中必有一个在说谎,你却两个都信。”秦觉也是愕然。 公孙二娘道:“此事必定另有原因,真是好生奇怪。先前只顾争吵,却没细说你们争端的来由,这么说来,这件事便古怪透顶了。” 秋渐浓道:“有什么古怪?若不是他撒谎,便是世上另有一个他。” 此言一出,秦觉的面色立即变了,半晌喃喃道:“世上另有一个我?” 海逸见他神情有异,问道:“世上怎会另有一个你?” 秦觉神色十分难看,说道:“世上绝不可能另有一个我,纵有也早死了。” “什么意思?” 秦觉定了定神道:“不错,我有一位孪生弟弟,可是他死了十八年了。” 众人均惊噫了一声,只听他对着海逸道:“当初我躲在屋角书架后,亲眼看他给人击了一掌倒下去,那人便离去了。我上前推他半天,觉得他了无气息,然后火势蔓延,我不得已跳窗逃跑,不能再回头去救他,他当年只有八岁,怎会活转过来自行逃跑?” 海逸道:“你是说他是死于当年那一场大火?” 秦觉道:“不错,后来我与表弟被人抓走,便是被师父你所救。那场大火中,我表弟一家人都不能幸免,难道简儿竟还在人世?”他自语道。 公孙二娘凝神细想,道:“简儿……简儿……这名字有点熟悉——啊,难道是他?”她脸色登时变了。 “是谁?” “当年我在周王府地牢中,那个以七绝摧心掌打伤我的年轻人,我听他师父叫他简儿。其余人都叫他简兄弟。”一言出,满堂俱惊。 谷涵失声道:“哎哟,难道会七绝摧心掌的是他弟弟?可是这也太巧合了罢?照他所言,他弟弟纵然没死,也不该学会什么七绝摧心掌才是,难道他是邵家后人?” 秦觉道:“我们姓秦,我姑父倒是姓邵。” 公孙二娘跳了起来:“姑苏邵家?” 秦觉点点头,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当年失火的便是我姑父家,我们兄弟俩父母早亡,自幼寄居在他家中。” 公孙二娘与秋渐浓齐声道:“这事真是越来越巧了,简直奇怪之至。” 秦觉摸不着头脑,诧异地看着他们,问道:“怎么巧法?” 公孙二娘道:“哎哟,可惜天冲哥哥回了姑苏,不然你见着他,说不定可令他回忆起前事。” 她虽说得没头没脑,秦觉还是有了反应:“天冲?我表弟名叫天冲,不过他生死未卜,我一直以为他不会活在人世了。” 公孙二娘兴奋起来,立即将邵天冲的身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她所知甚少,并不复杂,几句话便能说得清楚。秦觉听完道:“这么说来,表弟和表妹都还在人世。简儿也有可能……可是他……”他听秋渐浓与公孙二娘所言,对弟弟的行为隐隐感到极为不安,觉得弟弟纵然还在人世,也早不是当年模样。 公孙二娘道:“你弟弟是否活着没什么把握,可是你表弟就一定活着,你既没像他一般失去记忆,便将当年情形说一下看看。” 秦觉回忆前事,道:“那年,我见许多人蒙着面冲进家中,见人就杀,杀完后开始纵火。我正躲在书架后等简儿和表弟来找我,就看见简儿奔跑进门,他身后紧跟着一人打了他一掌。我当时以为他定是死了,见门口火势卷来,我一边哭一边从窗口跳走,撞见表弟。我们两一同向外奔跑,这时遇见一个蒙面人,他抓了我们就走,并问我们谁姓邵,我们不停挣扎,也不答他。到了一条河边,表弟说他尿急,再不放他下来就要尿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得已放了手。他满以为一个小孩子决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逃走,谁知表弟就跳进河中。姑苏的水路九曲十八弯,我们自幼在水边长大,都是会些水性的。那人显然不通水性,大怒之下骂了一阵去找人来下河寻找,自然怎么也找不着了。后来我大叫救命,师父路过,便救下了我。” “这么说来,那人并不想杀你们,但他的目的似乎不是你,而是天冲哥哥。” 秦觉道:“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人就杀,却独不杀我们两个孩子?” “这样说来,你弟弟活下去的可能便大一些,如果有人把他当作天冲哥哥,说不定会将他从火场中救出来。” 秋渐浓道:“救他的人,便极有可能是当年令邵家灭门的人。”他与公孙二娘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一个人:“杜战!” 秦觉茫然道:“为什么他们要四处杀人?又为什么不杀我们?” 法渡方丈道:“为了七绝摧心掌!老衲先前所说的故事,那个创这掌法的人便姓邵,名叫邵方。虽说江湖传邵方并无后人,但同为邵姓,必非偶然。” 秋渐浓道:“这更奇了,他们为了掌谱杀人,却又不杀那两个孩子,而且还让秦简学会七绝摧心掌,岂非怪事?” 法渡方丈道:“这只能说明那人甚工心计,他可能也知道这掌法来历,害怕掌法中不完善处太多,令习者自食其果,所以他自己不学,却让徒儿来学,好慢慢研习这掌法中的破绽加以弥补。” 秦觉失声道:“若真如此,简儿岂非十分危险?” 公孙二娘与秋渐浓对视一眼,心中均想:“你那弟弟纵活着也必不是好人,看他以七绝摧心掌四处杀人便知道了,说不定他也真与邵方当年一样,狂性大发,只是他比邵方更多了几分兽性,根本不加控制自我|奇+_+书*_*网|,单以他往日行径而论便可看出他的本性了。”但这话却不便说出来。 公孙二娘道:“待陆掌门伤愈后,我们便赶往湖州,先跟天冲哥哥说了此事再作定论。自然,也要先找到那个可能是秦大哥弟弟的人,以免他再为祸。” 秋渐浓道:“只怕如今他如今的武功已不是我们所能控制。” 公孙二娘道:“还有卫大哥在呢,这世上难道有你们两对付不了的人?” 秋渐浓摇头道:“他在暗,我们在明,难说得很。” 第115章 两人先辞别了嵩山及少林诸人,自行回转不平门,海逸要陪徒弟同去湖州,也同他们一起下了嵩山。 正文第三十一章线索中断 回到不平门,柳氏姐妹一见秦觉,同时变色发难。秋渐浓喝止二女,详说起此事,二女这才将信将疑地打量秦觉。此时众人均确定秦觉的弟弟必在人世无疑。 宋琴和道:“公子,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盗的那墓?墓主人便叫邵方。” 秋渐浓点了点头:“这事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那墓中自杀的人便是当年的邵方,他极有可能是无法忍受那掌法给他自身带来的痛苦,也有可能是到最后狂性大发,连自己也要杀了。而且他是活着时便自己进了墓穴的,只是不知道他的墓穴是何人修葺完善的。” 卫渡天道:“这事我倒知道,邵方墓不就在祈连山么?他与百年前的铸剑谷谷主钟离坎是为至交,钟离坎为他铸了那对同心剑,邵方将死之际,是托钟离坎为他修葺坟墓,树立墓碑的。他生前发狂,将同剑掷入铸剑谷口的山壁之内,却将心剑带去陪葬。结果铸剑谷中的人拔不出那剑,便任其遗留在山壁内。数年前我大哥盛……经过祈连山,将同剑拔出,因此与铸剑谷结下梁子。” “原来这对剑还有这么个故事,只是心剑却不见了。”众人观看岑画意那把同剑,遥想当年邵方的残忍古怪行径,均是无语。 卫渡天道:“我未曾离开飞斧帮时,也曾与甄怀元和杜战有过一面之缘,这二人时常一同出入,与成二哥交情甚深,听闻杜战如今随燕王四处征战,甄怀元却留在了飞斧帮总舵,不如我们去问他如何?” “纵然他知道一些,你去问他便肯说么?” 卫渡天笑道:“他不肯说难道就没法子叫他开口么?” 秋渐浓道:“不错,就算他是铁条封口,也得将他撬开。秦简的身世他说不定也会知道些眉目。” 公孙二娘道:“那你们几时去飞斧帮?” 秋渐浓道:“要去自然是现在,从这里赶往飞斧帮,抵达时已经天黑,正好方便行事。明天还来得及赶回嵩山替陆易鼎疗伤。” “那你们一路小心。” 卫渡天笑道:“我必定替你照顾好你的情郎,嘿嘿。” 公孙二娘笑道:“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罢。” 飞斧帮中成信坐守,大多数弟子已随盛千寻一同襄助燕王举事,整个成府已然十分冷清,入夜时分只有疏落几个院子掌了灯火,连防守也变得十分虚空。卫渡天与秋渐浓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进入成府,卫渡天虽熟悉路径,却也不知甄怀元会住哪所院落,两人便在亮着灯火的院子逐个查找。终于在一所庭院厢房屋顶听到隐隐人声,甄怀元那阴声细气的嗓音格外明显,一听便知。二人伏在屋顶,侧耳倾听。 只听屋内传来成信的声音,两人正在谈些燕王捷报的消息。卫渡天压低声音道:“待他走后再说。”秋渐浓点点头,知道他不愿与成信照面,更不想与之为敌。 说了一盏茶时分,成信终于起身告辞。两人在屋顶看见甄怀元将成信送走,独自返回屋内。秋渐浓悄声道:“你去问。” “为什么要我去?” “你好歹认识他,说话方便些。” 卫渡天觉得也甚有理,但借着月色瞧见秋渐浓神情有些奇怪,正想发问,秋渐浓却一把将他推落屋顶。这一下响声甚大,卫渡天欲待不进屋亦已不可。果然听得甄怀元在屋内道:“何方高人夤夜造访?” 卫渡天推门而入,见甄怀元坐在桌边,桌上几碟小菜,两付碗筷杯盏,显是刚才他正与成信对饮。见到卫渡天,他微现讶异之色,道:“原来是卫三当家,此来何为?” 卫渡天道:“我如今已不是飞斧帮三当家。” 甄怀元笑道:“那便更奇怪了。深夜造访,必有所为,难道是来找甄某叙旧?” 卫渡天道:“卫某有一事相询,还望甄先生据实以告。” “什么事劳动卫三爷亲自驾临?若是与燕王有关,恕不便奉告。” “这件事其实十分简单,并不有违甄先生的立场与燕王大业。” “那便好说,来来,坐下喝一杯再说。你我总算旧识,你虽不在飞斧帮,我们却也不算敌对,昔日旧交把酒言欢,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言。” 卫渡天本不想理会他,但想到有事询问,不到不得已时他亦不想在飞斧帮内与之动手,在甄怀元强拉硬拽下只得坐下。甄怀元换了一付碗筷酒盏,斟满了敬上,笑道:“卫兄弟,请。”他口中的称呼已由卫三当家渐变成卫兄弟,神情也越发显得亲热过度,卫渡天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古怪,心中暗自提防。 卫渡天一杯干尽,问道:“甄先生与杜战可是多年至交了,对于杜战的事想必十分清楚?” 甄怀元一怔:“原来卫兄弟要问的是与杜战有关。我与杜战曾为同僚,说到交情,却也泛泛,不知卫兄弟想问的是何事?” “杜战的徒弟是否叫秦简?他的身世甄先生可知一二?” 甄怀元凝视他半晌,轻笑起来:“杜战的徒弟确是秦简,他的身世嘛……嘿嘿,说到这个,我也只略知一二。” 卫渡天一把抓住他手腕,问道:“快说,到底你知道多少?” 甄怀元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卫渡天手上,笑道:“哎哟,卫兄弟这么凶,捏得我生痛。” 卫渡天不免亦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手上松了些,甄怀元那只手却仍盖在他的手上,笑嘻嘻地道:“说话不急于一时,再喝一盅。” 卫渡天沉着脸道:“卫某没无多少耐性,还请甄先生相告。” 甄怀元道:“兄弟,现在可是你在问我事情,纵不说相求,至少也是相请,这态度可不像礼下于人,难不成你要动武威逼?”他面带笑容,娟秀的脸笑得有几分不同寻常。 卫渡天忍下气道:“好,我再陪你一盅。”他抽出手,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甄怀元拊掌笑道:“这才像朋友。”他也倒了一杯,浅啜轻尝,不紧不慢。 卫渡天却焦躁之急,索性站起身来将一壶酒都倒入口中,说道:“一盏一盏的斟得人心烦,我喝光了,你可以说了?” 甄怀元笑道:“喝这么快,那便不是小酌叙旧了,未免煞风景。不过卫兄弟是豪情英雄,理应如此。”他放下酒盏,伸手握住卫渡天的手腕,轻轻拉他坐下。 卫渡天无可奈何地坐下。灯光下,只见甄怀元笑得十分暧昧奇怪,便觉得他拉着自己的手也粘滑腻人,不由自主地用力往回抽手。甄怀元的手上却用力起来,这一抽便没抽回去。卫渡天怒道:“你干什么?”手腕陡然硬了起来,如同一块生铁。 甄怀元慢条斯理地道:“这里是飞斧帮,卫兄弟既不再是飞斧帮的人,闹将起来可不容易离开此处。况且卫兄弟也不愿再见成二当家吧?” 卫渡天一怔,甄怀元觉得自己握着的手腕挣脱之势松懈,微笑道:“卫兄弟,求人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至少也要慢慢说。来来,我们再喝。”他立起身去,重取了几壶酒来,说道:“据说这是百年陈酿,三杯便醉,卫兄弟海量,想必不惧。” 卫渡天深吸了一口气,摆出笑容道:“好,我陪甄兄一醉方休。”他主动地取过酒壶,斟满两只杯,先敬甄怀元,尔后自己一干而尽。甄怀元见他态度转变,心中甚喜,也一饮为尽。 酒过三巡,甄怀元已是面酣耳热,眼光越发地迷离起来,将脸靠近了卫渡天,说道:“卫兄弟……似你这般豪气干云的男儿……嘿嘿,甄某一向是佩服的。”他握紧了卫渡天的手,轻轻摩娑他的手背,扭捏作态之色令他诡异起来。 卫渡天觉得他在自己耳边喷着酒气,一只手在自己手臂上游走,几乎便要跳起来,终于强忍了恶心,带笑问道:“甄兄现在可以说了罢?” “说……呃,说什么?” “秦简的身世。”卫渡天以最大的耐性放缓了声调。 “呃……杜战当年,当年偕同他一位朋友,去姑苏……姑苏一趟,回来时就带着了秦简。他对这徒弟……也不甚疼爱,却教他一种……一种很邪门、很奇怪的掌法。杜战自己不学,却让他徒弟学……秦简学了那掌法后,变得十分嗜杀……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呃,再喝!” “那杜战去姑苏做什么?”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听说他在姑苏杀了很多很多人,都是秦简的亲人……这小子,嘿嘿,多年来倒是恭顺得很,也不思报仇,古怪……” 卫渡天一把推开了甄怀元,提起剩下的一壶酒给他灌了下去,冷笑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醉吧。”甄怀元不胜酒意,给他一推,跌倒在地,动了几下竟睡着了。 卫渡天心道:“这酒倒真是三杯便倒,幸而这人不胜酒力,半壶便醉了。”他想起刚才那张贴近自己的脸,又觉恶心异常,忍不住便要呕吐,立即推门走了出去,给清凉夜风一吹,这才好受一些。 秋渐浓从屋顶一跃而下,笑嘻嘻地道:“卫兄弟,你不再喝几盅了?”他拿腔捏调学着甄怀元说话,令卫渡天鸡皮疙瘩直起。 卫渡天想起刚才在屋顶秋渐浓怪异的神情,骂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所以才叫我去?” 秋渐浓低笑道:“快走快走,别让人发现了。”扯着他袖子越过院墙,离开飞斧帮。 两人奔了一阵,远离了飞斧帮,卫渡天在一处空旷荒野处立定脚步,一把抓住秋渐浓,喝道:“你给我老实交代!” 第116章 秋渐浓忍着笑道:“他本来就不是男人,你既然认识他,便应该知道,哈哈!” “你知道他是那种人,还叫我去?你自己怎么不去?”卫渡天大怒。 秋渐浓道:“他不喜欢我这种男人。”说罢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死吧,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自己去!”卫渡天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怒气犹自未消,气冲冲向前走去。 秋渐浓跟了上去,笑道:“发这么大脾气干嘛?你可是为了替你的邵兄弟查清身世,这笔账怎么算也算不到我头上来,你心里有气,下次叫你邵兄弟给你打一顿好了。”他见卫渡天不理不睬,又笑道:“你又不是黄花闺女,又没失身,也不用这么生气。” “你还敢说?” 两人回到不平门,天色已亮。公孙二娘等人一宿难以安睡,清早便起身在会贤厅内等候二人。走到会贤厅门前,卫渡天道:“我要回房睡觉,你去跟他们说好了。” 秋渐浓抓住他的手拉他进入厅内,边走边笑:“这么精彩的故事还是你自己来讲,讲完再去睡觉。” 众人见秋渐浓脸上带着少有的笑意,又见卫渡天黑着一张脸满面不愉之色,不由得奇怪,柳拭尘问道:“公子你笑什么?三哥怎么不高兴了?公子,不会是你欺负三哥吧?” 秋渐浓正色道:“你卫三哥武功盖世,机敏过人,我怎能欺负得了他?” 卫渡天却一把摔开他的手,怒道:“你给我走远些!我现在看见你这种细皮白肉的小白脸就一肚子气!” 秋渐浓笑道:“你怎么把气撒在我头上?我又没那种特殊喜好,哈哈!” “呸!”卫渡天一拂袖就要离开会贤厅,柳拭尘却一把拉住他,奇道:“三哥,你很少这么动怒,发生什么事了?” 卫渡天指着秋渐浓道:“你问他。” 秋渐浓将昨夜之事向众人说了一遍,说的时候免不了添油加醋,令卫渡天在一边恼怒异常。众人瞧瞧卫渡天,强忍得片刻,便嘻嘻哈哈笑起来。柳拭尘顿足道:“公子,你明知那家伙不是……不是好人,怎么还让三哥去问?” 秋渐浓道:“我也没有法子,人家明显对你的三哥有意思,我去怎能问得出来?你看你三哥一出马,果然大功告成。” 公孙二娘笑得打跌,拽住秋渐浓的袖子道:“你也太坏了,至少提前得告诉他一声嘛。” 秋渐浓道:“我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又不知道是真是假,更没想到卫兄弟艳福无边,人家一见他就会投怀送抱……啊!”这声呼叫却是卫渡天又给了他一拳。 卫渡天指着他的鼻子骂:“姓秋的,我跟你没完!” “想打架么?你可打不过我。” 卫渡天一甩手走出厅去,柳拭尘忍着笑急忙跟了上去。二人一出门,便听得厅内一阵暴笑。 公孙二娘好奇地问:“那家伙阴阳怪气的,我早就觉得奇怪,怎么他会有……会喜欢男人?” 秋渐浓道:“据说他生来就是……嘿嘿,至于他为什么会喜欢男人,我也不太清楚,我又不是他。不过他喜欢的一定是卫渡天那种,左一个卫兄弟右一个卫兄弟,神情好不亲热,哈哈!” 众人笑了一阵,公孙二娘说道:“这么看来,秦简真的是尚在人世,他也就是那个会七绝摧心掌的人,可是他行踪不定,却去哪里找他?” 海逸道:“他练这掌法心志大变,实属走火入魔,自身必定有经络受损,可是我没见到过这掌法,也没见到他本人,无法得知如何化解这掌法所致的狂暴心性。” 秦觉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公孙二娘道:“秦大哥有什么话就直说。” 秦觉微低了头,难堪地道:“能不能……尽量饶过他性命?” 公孙二娘一怔,为难地道:“这个可不是我能作主的。听闻他最近杀了许多人,就算我们肯置之不理,只怕人家也不肯——” 秦觉黯然。 四日后,陆易鼎伤势渐愈,秋渐浓、卫渡天、公孙二娘及海逸师徒离开不平门,宋琴和等人则留在不平门等候。 湖州的深冬水静天高,别有一番冷艳。公孙二娘等人从后门直入听风榭,她见到公孙正,鼻子发酸,竟是止不住落泪。公孙正早从邵天冲口中得知她的一切,但陡然相见,仍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由得颤抖起来。 “师父!”公孙二娘扑上去抱着他哭起来。 “傻丫头,不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公孙正拍着她的背安慰。“我原以为我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可怜见,你还安在,这已是最好的消息了。”话虽如此,他自己眼圈也是红了。师徒两互相安慰了一阵,公孙二娘向他介绍众人。 公孙正细细打量他们,众人均不认识他,只觉是个极普通的看园老人而已,出于礼节向他打了招呼。公孙正一直点头应声,末了盯着秋渐浓看了半天。秋渐浓见他两道目光锐利,在自己身上留连不去,心中奇怪:“他看着我干什么?” 公孙二娘道:“师父,哪有你这样盯着人看的?” 公孙正哼了一声道:“我看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能让你这死丫头几年不回湖州,连师父也不要了。” 公孙二娘挽着他的手臂道:“师父,我也不是故意的嘛,我这不是回来了?” “嗯嗯,要不是他跟着回来,恐怕你也不会回来。” “嘻嘻,天冲哥哥和天星呢?” 公孙正在徒弟额上点了一下,说道:“你这死丫头,就知道你没什么良心了。天冲去了流风院,成天就知道往凌家二小姐那里跑。算啦,一个个都是腊月里的芥菜,冻了心,没办法喽!天星嘛,这丫头,唉!”他边说边摇头。 “她怎么了?”公孙二娘明知尴尬,忍不住还是相问。 “她没事,她坚持要回姑苏,只得让她回去了,一个姑娘家带着孩子,也不知道她怎么生活……”公孙二娘闻言黯然,心想:“待有空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公孙正带着众人在听风榭客房内安顿下来,诺大一个听风院十多间房屋都是空着,收拾一下便能住下了。等他们收拾完毕,邵天冲与凌叶子也回到听风榭内。 “瞧瞧,我说了不是,要走是两个,要来也是一对,买一赠一,绝不单售。”公孙正指着邵天冲道。 邵天冲道:“师父你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货物。”他见公孙二娘等人带了两个陌生人回来,不由得奇怪。 尚未等邵天冲发问,凌叶子已指着秦觉失声道:“你不是那个追杀我的人么?” 秦觉知道她多半又将自己当作了秦简,苦笑一下。邵天冲问及,凌叶子道:“当年我从海边返回登封,他也曾一路追捕我,若不是惠净师太,我早就被他们所擒了。” 公孙二娘道:“他不是追捕你的人。”当下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凌叶子道:“我还记得当初追捕我的那人练着一种很奇怪的掌法,掌心血红,带着腥风,他看人时也有种说不出的煞气。”众人便知道定是秦简无疑。 邵天冲与秦觉怔怔相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与他相识。秦觉道:“表弟,你不记得我了?” 邵天冲茫然摇头。秦觉将当年的事又说了一遍,邵天冲仍是全无记忆。秦觉道:“定是你在水中潜得太久,又受了过度刺激,以致失去记忆,不过没关系,总能慢慢想起来的。”他撑着轮椅慢慢站起来,向邵天冲走去。这一路海逸帮他针灸按摩,他的腿已能站立,在旁人扶持下,也能走上几步。公孙二娘抢上前扶着他,慢慢走着。 邵天冲见他走得吃力,迎上前道:“表哥。” 秦觉叹了一声,将手放在他肩上,道:“一别十数年,我一直担心你的安危,想不到你还安在。看见你的样子就想起姑父当年,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天冲了。” 邵天冲黯然道:“只可惜你弟弟他——” 秦觉道:“总得先找到他再说。” “如果他……真的做了很多坏事,那怎么办?”其实邵天冲这句如果说得甚是多余,每个人都知道秦简一定是那个以七绝摧心掌四处杀戮的人。 秦觉道:“我也不知道……” 卫渡天道:“我倒是觉得他若有心悔过,大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邵天冲点头道:“是啊,谁没有做错过事呢,也许他与你相认后便知错而改呢?”他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着实不信。当年邵方都控制不了自己心智,到最后以自杀收场,秦简的人品看来比邵方更为糟糕,只怕不会有什么悔意。 秦觉摇了摇头,看他神情,显然也不相信秦简会一下子有什么悔意。 卫渡天道:“嘿,比他糟糕的人都能得到人家谅解,你说是不是?”他拍拍秋渐浓的肩,面带微笑。 秋渐浓知道他记着前事,故意刺激自己,还以微笑道:“那倒是,我这么恶名昭著的人,自然不能和卫兄弟相比。卫兄弟高义,为了兄弟不但是两肋插刀,还不惜牺牲色相委屈求全……” 卫渡天变了颜色,在他耳边低喝道:“闭嘴!” 秋渐浓一笑不语。 邵天冲问道:“卫大哥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佩服?我可从没听你这般赞过他人。” 秋渐浓一本正经地道:“这事得问他自己,事关个人隐私,我不能乱说。” 卫渡天咳了一声道:“邵兄弟,我们一边去说。”他将邵天冲拉到一边,两人压低声音小声说话,过了一阵一起回转,邵天冲脸上一副想笑而不敢笑的样子,怪怪地看着秋渐浓。 第117章 秋渐浓一怔:“他对我笑什么?”他却不知卫渡天对邵天冲所说的成府那段,乃是将他与自已调了个包。 邵天冲要带众人去肃风院向裴濯行引见,秋渐浓与卫渡天却都摇头拒绝,邵天冲只能作罢。不过此事循例应向裴濯行通报一声,凌叶子便回去向裴濯行说了。裴濯行听闻众多人在听风榭内住下,大感惊讶。 当夜,公孙正拉着秋渐浓到湖心亭中,摆了一壶酒,说道有话要谈。秋渐浓碍于他是公孙二娘的师父,不得已去了,看着杯中酒,却涓滴不沾。公孙正也不介意,仍细细看着他,问道:“你与二娘怎么相识的?” “邵天冲不是应该都与你说了么?” “他知道的不太清楚,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秋渐浓便将二人相识经过据实以告,连最初那段并不光彩的经历也未曾隐瞒,边说边看着公孙的脸色,以候他随时会有不良反应。公孙正听完,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依然是静静看着他,似乎对他远比对这些事有兴趣得多。 “公孙师父?” “嗯?说完了?”公孙正道:“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徒儿选择了你,你就得对她好。” “我知道。” 公孙正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道:“缘分都是天定的,谁也拗不过命运。”他缓慢地站起身,佝着背慢慢走出亭子去。 秋渐浓没料到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走了,一时怔在当地。回想他对自己的神情,似乎并无恶意,心中稍宽慰了一些。他在亭内不知坐了多久,忽有人一拍他肩,说道:“你在干么?” “嗯?”他回头一看,见是公孙二娘立在他身后。 公孙二娘诧然道:“你怎么失魂似地,连我来了都不知道?” “没什么,夜风吹着很怡人,陪我坐一会。”秋渐浓拉着她的手坐下,两人倚着亭子栏杆,静静不语。 “天涯岛比这里更美丽。”公孙二娘轻声道。 “这听风榭也很不错,景致天然淡雅。只是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从不离开,会不会觉得有些闷?” “还好了,有天冲哥哥陪我,我就没觉得很闷……将来有你陪我,我也不会闷的。”她抬头看着秋渐浓,微笑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不管是喜欢谁,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只要他陪着我就好。” 秋渐浓哼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留在听风榭,也会有你的天冲哥哥陪你。”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瞧你小气的样子。现在怎么会一样呢,他要陪凌叶子,再说我现在长大了,也不用他陪了。”她垂首将一缕头发在手指上轻轻缠绕着,柔声道:“很多事情过去了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我心里……”她声音慢慢低下去,在他耳畔轻声呢喃着。秋渐浓心中一荡,便有些醉了。两人正缱绻甜蜜之际,忽听得几缕幽幽琴音,自洗心阁上传来。 公孙二娘首先跳了起来,颤声道:“又是这鬼……鬼弹琴的声音……”话未说完,秋渐浓已飞速从她身边蹿了出去,直跃上洗心阁。从这湖心亭到洗心阁,尚有一段九曲弯桥,虽然秋渐浓直接从水面上掠了过去,待他赶到三楼左首第一间书房时,早已琴音寂灭。他燃起火折察看,见书房的窗户洞开,轻轻摇摆,他走到窗前,见窗下一棵红梅树,枝头挂着几片飘零枯叶,枝头微微晃动。 接着公孙二娘便跟着赶到,她已不再如当年那般相信鬼怪传说,胆子也大了许多,走上前问:“可发现了什么?” 秋渐浓摇头道:“什么也没有,不过应该有人听到我的声息跳窗而出。这人耳力既然这么强,连我夜行之声都能听得清,必非庸手。” “你怎断定是人?” 秋渐浓指着那红梅树道:“这一阵寂静无风,那枝头却在摇晃,自然是人为。这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跳窗而走。” “那你看会是谁呢?” “在这慕仁山庄之中,谁可能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除了你,卫渡天,天冲哥哥,应该只有庄主了,可是裴庄主又怎么会做这种事?在自己家中装神弄鬼,岂非与情理不合?” 秋渐浓摇头道:“也许他并非装神弄鬼,而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听他的琴音,充满感怀伤痛之意,应当是在怀念什么人……”他燃亮了屋内的油灯,缓步走到琴边坐下来。十指在琴弦上轻抚了一遍,道:“琴弦给弹得发亮,这人经常会来抚琴。你师父长年一人生活在这院中么?” 公孙二娘知他言下之意,说道:“绝不可能是我师父,我曾经问过师父,他完全不知情,师父他不会骗我的,何况他识字不多,性情俚俗,否则我也不会跟他学得这么粗鲁。他哪里有这么风雅,弹什么七弦琴。” 秋渐浓点了点头,一阙一剪梅的曲调在琴弦间流动,自他十指间穿透夜色。公孙二娘想起了那首词,和着琴音轻唱:“红藕香残玉蕈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楼上吵死了,大半夜的闹鬼呢?”楼下传来不满的声音。二人收声住手,走出去向楼下看,见公孙正提着灯笼与邵天冲二人站在洗心阁下向上仰望,说话的正是公孙正。 邵天冲道:“我以为又是那夜半鬼弹琴,便起来捉鬼,想不到是你们两半夜三更地不睡觉装鬼。” 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向秋渐浓道:“你看,还怀疑我师父呢。” 秋渐浓微微一笑,两人走下楼去。公孙正咕哝着:“下次不要半夜里爬来弹琴,人吓人会吓死人……上个茅房就听见这鬼琴声,晦气!” 第二日,邵天冲打算去肃风院将秦觉的事告知裴濯行,卫渡天却拦着他道:“此事最好不说。” “怎么?” “知道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好处,何况秦简现在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无法想像,何必连累裴庄主?” 邵天冲想了想道:“也是,那我跟庄主告辞一声,与你们一同启程寻找秦简。” “也好。” 当下邵天冲辞别裴濯行,带了凌叶子一同回听风榭。邵天冲嘱咐她不要将自己身世之事告诉裴濯行,凌叶子却道:“哎哟,我已经告诉爹娘了。” “那便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说话间到了听风榭,就此别过公孙正,打算仍去郑州查探秦简下落。公孙正细细叮嘱道:“你们一路小心。”又对秋渐浓道:“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宝贝徒儿。” 一行人踏上归程。众人行至开封效野一丛林间小径,边走边说着闲话。那道旁低矮刺木丛生,枯枝间轻轻摇动,一片萧瑟。忽地两道旁传来响箭破空之声,秋渐浓与卫渡天二人首先察觉,叫道:“不好!”他二人拦在左右两侧,见刺木丛中火光闪亮,那箭仅至枯木丛中便已落下,但箭上却显然绑缚了松油等易燃物,遇着冬季枯枝,火舌便欢快地跳跃起来,霎时间火势蔓延,围着他们熊熊燃烧。海逸见状立即背起秦觉,弃了木轮椅。 “快跑!”几人向前狂奔,但小道越走越窄,而沿途又有火箭射来,真不知那丛林中埋设了多少人在施放火箭。海逸无法跑快,凌叶子奔跑也是甚慢,一时众人心头焦急,却不得不边跑边等他们。冲过夹道火海,是一片林中空地。海逸与秦觉身上衣物已有些燃着,两人就地滚了几圈才扑灭火苗,转头看来时路,见窄道两旁的火焰已连成一片,再也无法通过。海逸扶起秦觉,骂道:“真他妈的狠!” 话音未落,他们便看到什么是更狠的了。四下的丛林中火光闪动,竟是四面八方都有燃着的箭支射来,转眼四面也成一团火海,对面正中一条道本是唯一通过之路,此时却从道上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正是杜战。他随燕王誓师征战,燕王每战告捷,得意非凡。此时燕军已进入山东境内,杜战向燕王请命调动了一支百人精兵悄悄经山东混入开封,以火箭围攻他们。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找他?”邵天冲低声道。 卫渡天哼一声道:“他不来倒还好,远在北平燕军内我们还愁对付不了他,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可就只能怪他自己寻死了。” 邵天冲点头道:“多半是甄怀元向他报讯。” 秋渐浓摇摇头:“甄怀元怎知卫渡天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也没说过要对付杜战的话,有点奇怪。” 杜战远远看着他们,微笑道:“怎么,诸位武功高强,怎么也会被困至此?” 卫渡天喝道:“你想要怎样直接说出来便是。”他见杜战身后二十余名便装燕军一字排开,弯弓搭箭,随时会他们射来。那箭头虽然无火,但远远看那箭头反射着蓝紫光芒,便知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而他们身后的燕军越来越多,渐渐竟有百人之数,显然是躲在两道旁施放火箭的燕军都已赶来。这些燕军论近身搏斗没一个算得上高手,纵有百余人也不足为惧,可是他们却只远远站着,围成半圆。论到战场上弓箭骑射,他们均属一流,百余人一齐放箭,势难躲避。余人倒也罢了,凌叶子与秦觉就首先避不开这些乱箭。若说将数百乱箭一齐接住,那真是绝无可能。 杜战来回踱步,道:“杜某并不想怎样,是你们想对付杜某而已。” 邵天冲喝道:“十多年前姑苏邵家那场火,是不是你纵的?在纵火前,你先将邵家满门杀了灭口,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令你作出这等事来?” 杜战摇摇头道:“此言差矣,我与你邵家的人素不相识,何来仇怨?杜某只是受人之托而已,嘿嘿!” “受人之托? 第118章 是谁?” 杜战道:“你就快要死了,不用知道得那么清楚,免得你上了阎罗殿还要向阎王告状,哈哈!放箭!”他手一挥,那百余燕军早已张满弓,每弓三箭齐发,霎时便三四百枝箭飞蝗般射来。 “趴下!”卫渡天低喝了一声,他与秋渐浓的身影已离弦般射出。他脱下外衣在身前舞成一团,转眼身影便近。秋渐浓却是直迎着箭而上,伸手接住最先射到他身前的一枝箭,将箭枝在手中舞成圈,拨落向他射来的飞箭。众人趴在地上,飞箭自他们身上刮过去,状甚凶险。 “再放!”杜战的面色微变,向来时路退去,让一众燕军挡在他身前。那百余燕军显然素有训练,悍然并不畏惧,极速地又拔箭再射,第二轮箭又如箭雨般向前飞去,而且这次向着地面而射。秋渐浓将手中那枝箭向前射去,那箭自他手中脱出,更胜强弩发射,登时射中一名燕军。那燕军被箭枝穿胸而过,仰面而倒,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接着他随手去抓向自己射来的箭枝,随抓随发,又是几名燕军倒下。卫渡天见他如此,也与他一样接了箭射回去,转眼燕军便倒了二十余名。 公孙二娘在箭圈中央挥舞离情剑格开迎面射来的箭弩,不停腾挪闪避。秦觉不良于行,凌叶子自顾不暇,两人都是笈笈可危。海逸一边挡着向自己射来的箭枝,一边还要替徒弟拨落射向他的箭。邵天冲也脱下外衣舞成盾,衣服上转眼千疮百孔。狼狈间听得哎哟之声,秦觉第一个中箭,接着凌叶子也未能幸免。那箭上淬毒,不多时中箭肢体就已麻木。 那边秋渐浓已第一个冲近包围圈,他却不理那些燕军,径直向杜战冲去。杜战见势不妙,远远地看着便向林间路上奔逃。卫渡天此时也抢到燕军群内,拔剑见人就杀。他的剑何等快疾凌厉,剑到处便是一片血光飞溅。而剩余燕军竟并不闪避,依然不停地弯弓向公孙二娘等人射去。卫渡天心内一寒:“这些人浑不畏死,燕王果然治军严明,有这干士兵,何愁不能举事?难怪他节节胜利。”他一直挥剑直砍下去,论到近身搏斗,这些士兵远远不够他杀的,转眼尸横遍地,他直杀得手软眼红。 秋渐浓追上杜战,喝道:“还往哪里跑?” 杜战觉得身后劲风飒动,不得不回身接招。他心虚胆怯,招势便弱了,边战边往后退,伺机想要逃跑。秋渐浓冷笑道:“你还能跑得掉么?能从我手下跑掉的人似乎还没有过。” 杜战面色微变道:“你们何必苦苦为难我?我也是为人所迫……” “那你到底为谁所迫?你徒弟秦简现在何处?” 杜战道:“秦简么,他现在狂性大发,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他的武功原本并不差秋渐浓太远,但心中已存了惧意,自然无法施展全力,况且秋渐浓招招进逼,他根本来不及拔出腰间长剑,只能狼狈地左支右绌,眼角余光又瞥见所带来百余燕军大半横尸,更是魂飞魄散。 秋渐浓料不到这人一身武功却如此胆小,心想:“只要再逼他几步,他就会说出来了。”又一次问道:“谁主使你去杀邵家满门?” “我告诉你,你别杀我。” “好。”秋渐浓略一犹豫便一口应允。 “是……”杜战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双眼暴突,整个人停了下来,秋渐浓向他胸前抓去那一记他便没避开。秋渐浓不欲杀他,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襟,惊喝道:“杜战!”他抬眼一看,前方十数丈外一道身影一溜烟般消失在他视野,身形之快令人叹为观止。秋渐浓见状,知道绝计追不上,只得低头去看杜战,却见他满面青紫,已然毙命。 秋渐浓甚怒,翻过杜战身体,见他背上深嵌着一枚极寻常的三棱石,显然是剧毒之物。秋渐浓将他抛在地上,回头掠到卫渡天身边,那些燕军见溃败不已,纷纷弃了弓箭拔刀抵抗,卫渡天抛开他们向圈中掠去。秋渐浓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一气杀了几人,忽想:“我杀这些人有什么用?”回头看公孙二娘等几人都相互扶持着,显是受了伤。他对那些燕军道:“滚!”剩余十余名燕军愣愣地站在当地。 秋渐浓无暇理会他们,亦向空地中掠了过去,那些燕军只呆了半晌便飞也似的奔逃而去。 公孙二娘等四人均受了箭伤,伤势虽不重,箭毒却循着血液流动而上攻心房。海逸掏出一只小瓶,倒出几颗药丸道:“一人服一颗,先离开这里再说。” “是。”几人便相扶持着离开丛林,四周的火仍在燃烧不止,看这火势,又值深冬,怕这片枯木林要烧上一日一夜,直至烧光方会停止。到开封城内,六人先在客栈落下脚,拔了箭矢清理创口,海逸开了方子去抓药回来给他们服下。说到杜战的死,都是不无奇怪,不明白是何人杀了杜战灭口。海逸仔细研究那三棱石上的毒,说道:“这是苗疆的一种蛇毒,这种蛇专生长在毒沼之中,游动迅速,难以捕捉。” 卫渡天道:“总不成这发射暗器之人来自苗疆?” “至少也有关系罢,这种毒蛇是非常罕见的,要想捕捉便更难了。” “在我们听说的高手之中,可没听过有苗人。” 海逸道:“我也不知,但这人一定与此事有关。” “会不会是……”卫渡天说了半句,看着秦觉,没再说下去。 秦觉自然明白,他心中同样存疑,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暗自祈求偷袭之人千万不要是秦简。其实他自己清楚,秦简手上已沾染太多血腥,又岂在乎多这一桩? 午饭时,六人围桌等候中,听邻桌有人道:“听说昨儿河汉帮又有人中了那古怪的掌法,痛得在家哭天号地的。” 另一人道:“现在不止江湖中人害怕,我从郑州那边来,听说连寻常百姓也有中那掌死的,我昨儿喝酒时听人说道,那店内曾有一名小二说话时不知哪里冲撞了一名客人,那客人就打了他一掌,那小二哭号七日后死了,店内人都道是撞邪了,可是听来应该是中了那古怪的掌法……” “真是可怕……嘘,不谈不谈,小心祸从口出。” 先前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道:“最近河南一带听中光中那掌法死的人都有百八十的,伤着还没死的只怕也不少于这个数。” “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秦觉的面色十分难看,不知不觉将手中茶盏捏得粉碎,碎片嵌进指掌内。 邵天冲亦霍然变色,几乎便想拍岸而起,幸而凌叶子及时拉住了他,使个眼色。邵天冲只得将一股气憋在心中,暗想:“他杀了这么多人,可是他却是我表哥,临敌时,我能下手杀得了他么?”抬眼看时,却见秋渐浓与卫渡天都是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听到那几句话。这顿饭他吃得十分难以下噎,脑中始终盘桓此事。 六人匆忙吃完便退了客房,返回登封。 宋琴和等人见他们回来,迎上前询问,连不平门内众弟子也十分好奇,上前倾听。待听得中途的线索又已中断,不禁都是十分失望。秋渐浓让宋琴和等人立即去郑州城内分头打探,按客栈内所得消息来看,秦简应该仍在郑州一带,至少不会超出河南范围。左一鸣等人也自告奋勇去四下打听。 秋渐浓道:“你们小心。秦简现在是个疯子,没什么理由也可能会杀人的。”众人应命去了。 邵天冲想到自己身世不明,不由愀然不乐,又想起洗心阁上那段记载:七绝摧心掌,流传自姑苏邵家。倘若这么歹毒的掌法真是他的先祖所创,而今秦简又以这掌法危害天下,那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许久,他忽然下了个决定:“若能找到秦简,觅回这掌谱,我第一件事就是毁了它,不让它再荼毒人间。”又想起邵方当年创这掌法的险恶用心,不由打个冷战。 凌叶子见他大白天地发抖,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邵天冲定了定神,道:“我又想起那掌法了,真不明白创这掌法的人用心为何如此狠毒,杀人也罢了,杀的还是个无辜孩子,唉!” “说的也是,要是没有他创这掌法,也不至于害死自己的后人,算起来为这掌法而送命的人至少也有数百了。” 正文第三十二章重诺如铁 登封街道上行人渐稀,临街的小酒家里只剩下两人对酌,伙计不停的打哈欠。昏黄的油灯照亮人的脸容,秋渐浓与公孙二娘坐在灯下静静对视。 “找了好久了,没有秦简的下落。”公孙二娘打破沉静。 “也许找不到是好事。” “嗯?”公孙二娘想了一下终于明白,遇上秦简会发生什么事,那确实难以预料。 “如果我们就此袖手,回天涯岛也就罢了。” 公孙二娘道:“我也想,可这是天冲哥哥的事,想不管又觉得心里难以安生。” “你总是爱管闲事的。生命不止,管闲事也不止。”他笑道。 公孙二娘也嗤地一笑:“我们走吧。” 二人结了账走出酒家去。掀开厚厚的布帘,便脱离了酒家内暖暖炉火的热气,夜风虽微,却也能吹得人瑟瑟颤抖。公孙二娘紧了紧衣领,向秋渐浓靠了过去。 “不平门以后怎么办呢?”她边走边随口问。 “交给韦明月。” “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我怕根本不行。” “那也只能由得她去。我的个性是不可能去接手这些东西的,行侠仗义也罢,争名夺利也罢,都离我太远。” 公孙二娘点了点头。 第119章 长街中,风卷着地上枯黄落叶,落叶在地面奋力地挣扎,终于还是起了身,被吹得落入阴暗角。一个看来喝醉的酒徒竖着皮裘领子,双手紧笼着,弓着肩向前走。忽然他脚下一滑,一个趄趔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他慢慢努力地爬着,却始终没爬起来。 公孙二娘想上前去扶他,却被秋渐浓一把拉住。她不解其意地看他一眼,两人远远看了一会,那酒徒依然没站起身。 “他摔倒了。”公孙二娘推开秋渐浓走上前去扶那人。 “小心——”秋渐浓的话音未落,已冲上前去,抓住公孙二娘的手臂,道:“别理他。”然后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那酒徒就在一瞬间陀螺般自地上旋起身来,单掌推了过来。如果公孙二娘方才上前扶他一把,那这一掌她是决计躲不开的。掌风挟着血腥味,中人欲呕。秋渐浓的手掌迎上前,眼看着双掌就要交接,千均一发之际他忽然将手掌下沉,以袖子卷向对方手掌。那只手掌去势甚急,裹进了衣袖之后向后一抽。然后就是满眼的掌影,不知是幻象还是他在刹那间发出了数十掌,那掌影虚实难辩,暗红血腥。掌影中,一只白布的掌印飘落,那是对方一掌卷入他袖中时在他袖上印出的一个洞。 秋渐浓将公孙二娘推到一边去,这一刻他已顾不得会不会将她推倒。他向后退去,掌影却如附骨之蛆向前暴长,令他再退。在没有把握之前,他决不会冒险去接那一掌。对方不停进攻,他却在不停后退闪避,看来险象环生,应付困难。 公孙二娘被一推之势推出了两丈有余,她好容易才站稳身形,向两人看去。那酒徒的脸置于皮裘阴影内,完全看不清。他的掌法快捷到难以形容,除了漫天的掌影之外,对于他出手的路数完全看不清。 秋渐浓一直在凝神看对方的招数。他一退再退只是不想贸然出手,想要看清对方的破绽何在。然而他渐渐看出,对方的掌法快到无破绽,自然不是真正无破绽而是他根本攻不进对方的破绽去。他相信对方的身手之快决不容他从间隙而入,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对方硬拚,因为无论他从哪里进攻,对方都一定会以掌相迎。而这一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实难预料。他看清了这情势,终于决定冒险一搏。 他开始还手。袖风鼓荡得人肌肤生疼,他的手掌在袖底看不清去势。那酒徒也有些微极短暂的诧异。在这短暂的诧异间,他不管对方的虚实迎上前去,双掌沉闷地相交,他立即觉得掌心滚烫灼人,那种烫并非寻常手掌的烫,而是烫得烙铁一样。虽然并不是很出乎他预料之外,还是令他有些生凛。他的手掌却泛出寒冰一样的冷,他师门所传的冰涧掌可以令水瞬间化为寒冰,也可以令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间冰冻,全身血液冷凝。自然他知道对付面前这人决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不过这寒冷却也抵消了对方的炽热,双掌之间发出咝咝之声夹杂着白色烟雾蒸腾出来。那是一种寒冰放在火红熟铁上会发出的声音与现象,如果铁够热自然能化冰,如果冰够冷便能将铁降下温度。 公孙二娘远远站着,心头不由揪紧。她知道无论如何插不下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方停下来对峙,令空气也冷凝下来。长街上终于没有行人,连一丝灯火都不见。公孙二娘看得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忽然拔出离情剑,慢慢走近。 秋渐浓无法开口跟她说话,甚至连眼神也不能朝她多使一个,他听见她的脚步在走近,心中却在焦急地想:“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虽然完全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容,但黑暗中闪光的双眼令他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并不亚于他 公孙二娘拔出离情剑,向那人的颈项刺去。离情剑照亮了夜空。 剑尖却在离他们丈余处遇上了阻力。离情剑无坚不摧,却在一团无形的真气前受阻,并反弹了回去,公孙二娘被这一弹之势震得向后而倒。她在半空中一个倒跃才立稳,骇然地看着那对峙的双方。时间不止在指掌间流过,还在她心上抽过,抽得她战栗起来,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场对峙僵持到天色将明未明。 打破僵持的是马蹄踏地声。而且不是一匹马,至少是数十匹。 秋渐浓发现对方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知道来人决不会是相助他的,既然不会相助自己,那最大可能就是对方的援助。他当机立断地向前吹了一口气。 他吹的那一口气其实并不含什么真气,在那种对峙时分,他也无余暇去凝聚一股真气吹出,只不过是诱敌之计罢了。但任何人都决不会将他在此刻吹出的一口气视若等闲,对方果然便虚了。 对面的人头不由自主一偏,防守自然松懈。趁此机,秋渐浓掌上陡然发力,以全力将对方震退,他自己则借对方的掌力向后跃去。对方有些意料不到地踉跄了几步,似还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秋渐浓已拉着公孙二娘极速地向嵩山方向奔去。 铁蹄落地声不断在他们身后响起。短程内秋渐浓的奔跑之速可以超过任何良驹,然而他手中却拉着公孙二娘,不免便影响了速度。他只能向前狂奔着,甚至不知道与他对掌的人离他有多远。但此际他决不能回头,一回头的时间,哪怕是电光火石的时间也足令他再也跑不掉。 他们远远地看见不平门的山门前亦驻着数十骑马,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自然决不是不平门的门人弟子,而此际他们已无暇去分辨那群人是敌是友,在他们判断的时间内只怕他们便要陷入重围。秋渐浓拉着公孙二娘远远绕过不平门向嵩山上奔去,隐约间似听得不平门前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他无暇思索,仍在狂奔,直至面前无路时,他舍远求近地攀上一座无路的山峰。倒不是他慌不择路,而是他深知绝不能让那数十骑人马同时追近,除了攀上马无法行走的山路外,他并无其他办法,而且他记得这座山峰与对面山峰间有一道横亘的铁索桥可供通过。在这危急关头,他脑子里居然能想到那一道铁索桥,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上天的意思。 公孙二娘几乎是被秋渐浓拉着离地而行,脚下从生疼渐而变得麻木,奔行速度之快令对面鼓起迫人的山风,强烈的气流令她连呼吸都显得费力,更别提开口说话。二人在崎岖山石间奔至峰顶,那道云雾间的铁索桥近在眼前,然而秋渐浓背后的掌风亦掠了过来。他不得已转身对敌,对公孙二娘叫道:“快过去。” 公孙二娘向铁索桥奔去。奔到桥上,她又回头看二人相斗,那披着皮裘的人堪堪地追到,长街上追赶他们的数十名骑马的人却尚未攀至峰顶。估摸着那些人并不如他们轻功了得,弃马后要很久才能攀上这峰顶。她稍稍放了些心,但看着秋渐浓与那人的相斗却又实在无法安心。 天际泛出鱼肚白,公孙二娘已能朦胧看见那人皮裘领内的脸容。尽管那一脸带着疯狂的杀气显得陌生,但眉目间与秦觉的确是惊人的相似。只是一看表情她便知道决非秦觉,因为秦觉脸上从未有这么浓重的煞气,也决不会如这人一般嘴角噙着血腥与邪恶的笑容。当年在周王府地牢她并未看清这人的容貌,但却可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人,如所料不差应该便是秦简。因为他能将一股邪恶阴暗的感觉散发给周围的人,令人觉得极度不适。一年多不见,他身上这股邪异的感觉比当年扩张了数倍。 山腰间传来隐隐人声,公孙二娘知道情势急迫,决不能再候下去。她看着秋渐浓始终避免与那人双掌相交,知他也在避开先前那种僵峙的局面。现在双方既然没有像先前一样,她便有机会在其中插手。她咬了咬牙,不顾一切的尽全力将离情剑向前递去。然而剑尖很快给不知谁掌风荡开,她依然是插不进手去。 “二娘,快走!” “不。”她叫道。她再看了片刻,转过去面对着秋渐浓叫了一声:“渐浓!”一手将离情剑向两人之间抛了过去。这一着其实十分冒险,两人既然势均力敌,秋渐浓接住剑的机会便只有一半,若让秦简接到,那他们的情势自然完全劣转。 秋渐浓看见她的眼神,听到她的叫声,自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却不是秦简可以明白的,那剑未至他已经在秦简面前虚晃了一招,纵身跃起将剑接在手中。他原本是擅长剑法而不擅掌法的,离情剑在手,自然便不一样,刷刷几剑映得秦简须发俱寒。 山腰间的人声越来越近,即将到了峰顶。 公孙二娘攀近铁索桥,大声叫道:“秦简,你知不知道你哥哥还活着?”她想着要说话分散秦简的注意力,这句话理应会有效果。 秦简果然怔了一下。 “你哥哥叫秦觉,他很想念你,难道你完全不念手足之情了?” 秦简终于开口:“你胡说,我哥哥早死了。” “那我怎么会知道你哥哥叫秦觉?只要一见他,就知道你们一定是亲兄弟了,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你就不顾念他对你的担忧?” 秦简一震。双生子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奇特而微妙的,与寻常兄弟相比,孪生兄弟甚至有互为一体的感觉,即便秦简心里已经将亲情看得十分淡漠,但想到自己的哥哥仍是止不住的心跳了一下。高手对敌自然容不得他一再的分神,离情剑刷地便划过他厚厚的皮裘,在他臂上留下一道血痕。他一惊而退避,才不至断臂。 秋渐浓立即转身奔向铁索桥,左手抱着公孙二娘就向铁索桥上奔去。 第120章 说是铁索桥,只不过是一道略粗的铁索罢了。秦简退了一下之后,立即便定神追上前。 秋渐浓挥起离情剑用力一斩,将铁索桥悬于峰顶的一端斩断,断绝了秦简的前路,秦简站在峰顶勃然大怒,厉声一吼,声音锐利如野兽的嗥声。 公孙二娘只觉得秋渐浓抱紧着她,两人的身体极速向下坠去,她失惊地叫起来。秋渐浓迅速地将离情剑还入她身上剑鞘,居然还赶得及伸出右手去抓住了那道荡下去的铁索。两人在双峰间的山涧上荡悠起来,那种感觉与她从嵩山上跳下去时一样。只是当时她一心求死,在下坠的时候反而有一种飘也似的感觉,直坠到一半才开始后悔——现在她却从下坠开始就充满恐惧,现在的她并不想死。 铁索荡到对面山壁,秋渐浓足尖在对面山壁上一点,抵消了铁索的撞向山壁的力量,他说道:“二娘,抓紧铁索。” 公孙二娘这才想起自己身体的力量完全在他身上,忙乱中腾出一手抓紧了铁索。铁索荡了几下之后,秋渐浓伸脚去勾住山壁上一块突起的岩石,道:“小心一些。”铁索回荡止住,二人便开始向上攀。攀到一半时,峰顶探出人头来,叫道:“他们在下边。” 秋渐浓心头一凛,抬头看去,见峰顶隐隐绰绰不知多少人在,不由得心惊,他加速了向上攀的速度。 “砍,砍断这铁索!”峰顶有人叫。于是听到刀斫之声,有人在以利刃砍起铁索来。他们的刀刃自然不如离情剑,手上力量也不及秋渐浓,但这么砍下去,那双指横径的铁索还是必断无疑。峰顶越来越近,上面人声鼎沸,似乎还有金铁交鸣之声与喝骂之声。秋渐浓不及细辨,却见上方的铁索已被砍出一道拇指粗的缺口,加上他二人的重量,只怕瞬间即断。他抬头望着,又向上纵了数尺,眼见离峰顶只有二三丈距离,那铁索却断裂开来。 “怎么办?” “别怕,相信我。”他虽这般说着,心中却没有底。 秋渐浓咬紧了牙关,抱紧公孙二娘,低声道:“放开铁索。”然后脚尖在山壁上一点,居然握着手中铁索向上纵了尺许,在将坠未坠间,他手中的铁索向上挥出,缠绕住不知什么东西,借此之力,他放脱铁索纵上峰顶,只听啊一声惨叫,有人坠下峰去。原来他挥出的铁索并未缠住老树巨石,却是缠住了峰顶的人。他借力一拽跃上峰顶,却将那身缠铁索的人拉得摔落山崖。 秋渐浓站稳身形后便发觉眼下情况亦不太妙,数把军刀向他袭来,他身后却是悬崖,半步也不能后退。他放开公孙二娘,抓住当前一人的手臂,将那人身体舞起来向后一摔,立即逼退数人,让出一小块空地来,他趁势踏上几步,看清眼前的情形。峰顶二十丈方圆内,躺着几具尸身,站立的至少三数十人,正在围攻一人,那人却是卫渡天。他想起远远经过不平门时有人叫他,想必便是卫渡天,而这峰顶的数十人必是不平门前的那些人。他们想必熟悉地形,见二人向嵩山上奔跑,料到他们会自铁索攀到对面山崖,便自对面山峰攀上来等候,而卫渡天也随之跟来。 “你们没死吧?”卫渡天在围攻之下高声问。 “废话,死了你岂不是见鬼。”秋渐浓手下不停,发觉对方的武功参差不齐,并非杜战带领的那批燕军可比,应当是一群江湖人。否则以卫渡天的身手早就将这些人料理完了,也不至于仍在苦苦缠斗。他身边公孙二娘也与人交起手来,他瞥眼看一下,见她尚未遇险,心神略定。 对方有人喝道:“杀了他们,秦参将有令,不留活口!” 秋渐浓心想:“秦参将?难道秦简还当了什么参将?”想到秦简既跟从杜战追随燕王起事,有个军衔倒也不奇怪,这些人必是他利用身份招募来的江湖人。他面前共有八人,虽说并非一流高手,但八人齐聚却也有些难以应付,公孙二娘面前只有三人,情形倒还轻松,只有卫渡天那边共有三十多人,而且双方激战已有一阵,形势十分危急。 不多时公孙二娘的离情剑刷刷迫退二人,刺伤一人。对方见他们这般杀下去说不定便可逐个击破,立刻自卫渡天那边分散了五六人过来,这一下秋渐浓与公孙二娘这边暂时持平,卫渡天却已受伤,渐渐力竭。 百忙中秋渐浓问:“你怎么会独身上这峰顶?” “看见你们被人追就来了,完全来不及叫人。这干家伙从你们对面峰顶攀上去,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不过我追来也未能阻拦他们砍断铁索——哎哟!”说话间他又中一刀,不由骂道:“这干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好厉害。” “这回可有些不妙。”秋渐浓手下一紧,箍住一条伸到他面门的臂膀,一扭间那人的臂膀便断了,他随之听到山峰下有人声传来。 “是什么人?”秋渐浓在悬崖边上,看不见山峰下的情形 “不清楚……好像是跟他们一伙的……咦,秦简!”卫渡天叫了起来。 秋渐浓心下一沉。 “不对,他们身后还有人……他们在二十丈之外停住了,只有秦简向上攀来。”卫渡天边看边说。 秋渐浓一怔,顾不得多想,手中毫不停留。他面前少了一人,杀起来便快得多了。接着又听有人呼叫,被公孙二娘的离情剑刺中,二人慢慢移近,背向而立。秋渐浓道:“二娘,你过去那边。” 公孙二娘应了一声,全力应付面前的二人,突围而出。 “秦简被人缠住了,咦?”卫渡天的声音变得十分奇怪。 “怎么了?” 卫渡天却没回答,凝神在看峰下与秦简相斗的人。他一疏神,险些又中刀,幸而公孙二娘及时赶到,自背后一剑刺中那人。 秋渐浓握住一人的手腕向前一带,在自己身前一转,挡住了几人向他刺来的刀,那人便也成了肉盾。他将那人一推,从众人头顶掠了过去,在围攻他那群人的背后立定,迅即转身,一掌推去。当中几人给掌风推得直向崖边冲,有三人无法止步,惨叫着掉下崖去,二人努力地在悬崖边止住了步,骇出一身冷汗,余人在秋渐浓抢攻之下转眼又倒三个。 “盛大哥。”卫渡天忽地叫了一声,令秋渐浓莫名其妙。 “与秦简对敌的是盛大哥,是他带着飞斧帮的人前来相助。”卫渡天道。 “他为什么会来帮你?” 卫渡天道:“我也不清楚。” 峰顶上呼喝之声不断,秋渐浓终于将最后三名围攻他的人毙于掌下,赶到卫渡天身边,问道:“你还好么?” “还没死。” 三人会合起来便扭转局势,对面倒下了二人。秋渐浓心道:“盛千寻的功夫居然如此了得,与秦简斗了这半天也不见败落,难怪他位居飞斧帮的帮主。看他外表既不如成信奸诈圆滑,亦不如卫渡天气概过人,想不到却是真人不露相。” “盛千寻是来帮你的?” 卫渡天默然不语。他心中也在想这件事,摸不透盛千寻的用意。 三人面前敌手渐少,卫渡天偶然瞥见盛千寻一掌击中秦简,秦简一掌却也击中了他,不由“啊”一声惊呼起来。 “大哥!”卫渡天叫道。 盛千寻却是闷声不哼,完全无怯退之意。卫渡天手中的剑近于疯狂起来,招招有拚命之势,转眼他身前二人中剑,他突破重围向盛千寻冲了过去。那边飞斧帮已渐渐控制住局势,秦简所带来的人节节败退。 秦简见势不妙,喝道:“撤!”他虚晃一掌,提气后退,与飞斧帮众人对战的十余人纷纷撤退,峰顶剩余那十多人听了他的喝声,也欲转身逃跑,身手较好的迅速撤身,身手较差的便死在秋渐浓与公孙二娘手下。 那些人跑得甚快,转眼没了影踪,飞斧帮众人围了上来,叫道:“帮主!”卫渡天认得当先三人是刑堂新任堂主罗阳与总舵二使吴台、萨雄,那二人看他一眼,恭敬地叫了声:“三当家!”便奔去盛千寻身边了。 盛千寻微喘息着站在当地,一手按着胸口,除了面色有些枯黄外,看来倒还正常。卫渡天上前叫了声:“大哥!”却说不出话来 盛千寻朝他笑了一下道:“三弟你可还好?” 卫渡天道:“我没事,你可中了秦简的七绝摧心掌?” 盛千寻不答,却道:“我听闻杜战要对付你们,便向燕王请辞赶了来。料不到杜战被人所杀,却遇上了秦简。秦简如今不比从前,变了个人似的,连燕王亦开始对他起疑惧之心。” 卫渡天诧然道:“他怎么了?” “秦简现在性子张狂,有时连燕王都无法控制他,而且他十分嗜杀,在军中有人稍不如他意,他便杀人,弄得军心惶惶。燕王震怒,便婉转请他离去,他碍于燕王势力不得不离开,却纠结了这许多不知何来的江湖人。以他目前的武功,威逼人替他卖命却也不难。” “这么说,秦简是与燕王也闹翻了?” 盛千寻点点头。 卫渡天道:“无怪大哥会与他为敌,原来是替燕王清君侧来的。”他口气陡然间便冷淡了许多。 盛千寻却一把握着他手道:“三弟,我是为你来的。” 卫渡天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为我而来?” 盛千寻一语不发,忽然下跪。这一跪更令卫渡天不知如何是好,他架住盛千寻,却觉得手腕上有千均之力仍在缓慢下沉,可知盛千寻这一跪是势在必行,不容他抗拒。他不得已收势,与盛千寻一同跪了下来,诧异莫名地问:“大哥这是何意?” 第121章 盛千寻道:“我来请你回飞斧帮。” 卫渡天皱眉道:“决无可能。” 盛千寻问道:“当真不行?” “我离开飞斧帮便是看不惯如今帮中风气,又怎会再回去?何况现在飞斧帮不过是燕王手中刀俎,为他所用,祸乱朝政、为害百姓,我实在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回去。再说飞斧帮也不需要我这样的人。” 盛千寻道:“剑在你手中,想怎么使便怎么使。你回来后,愿意将飞斧帮变成什么样,那只属你的事。至于襄助燕王举事,那其实是对我大明江山社稷有利之事,眼下虽引起战火纷飞,可却是为大明万世基业着想。朱允炆无才无德,不配统治这万里江山,燕王若不夺回政权,便会将大明江山断送在朱允炆这昏庸之人及他身周奸佞之手。” 卫渡天只听得一阵心烦,道:“我不懂这些大节大义,也不管你谁是谁非,光谈到朝政、权力之事便极不合我本性,总之我是不会回去。” 盛千寻沉默半晌,道:“好,若你接手飞斧帮后实在不愿襄助燕王,那也由得你。飞斧帮是我们三兄弟一手创立,我不愿我数十年心血在我去后毁于一旦。” 卫渡天听他语意,渐感不安,问道:“大哥所言何意?飞斧帮有你在,那还不够么?你苦苦要我回去,你自己却去哪里?” “你先答允我再说。” “纵然大哥想抽身而退,那也还有二哥——” 盛千寻转头向身后帮众一挥手:“你们退开。”飞斧帮的帮众便远远退开,秋渐浓与公孙二娘见此情形,也走了开去。 盛千寻沉声道:“你二哥为人,我十分清楚,说到向上攀爬,待人接物,他胜于我二人。但若由他接手飞斧帮,嘿嘿,我却不能将千余兄弟的性命交在他手中。” “大哥——” 盛千寻缓缓道:“你二哥这人近年来已渐渐变了,人染指了权力之后就会变得不同往日。他若接手飞斧帮,帮中千余弟兄说不定便变成他攀权附贵的棋子。他近年处理的这些事,你也十分清楚,有些事我明知他做得过于绝决,却也无法可想。但我岂能放心将飞斧帮全交在他手中?” 卫渡天不解地问:“你们不都是为了权势么?” 盛千寻道:“早年我便是周王的贴身侍卫,一生效忠周王,而建立飞斧帮的幕后支持者一直是周王,我为燕周二王举事暗中效力,那是无可奈何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向上攀爬,其实我的身份与所谓死士也差不了多少。” “原来建立飞斧帮最初之意便是为了谋反,难怪资金总是永不断绝。那么你就应当将你们的大业进行到底,我却没有涉足政场的兴趣。” “燕王雄才伟略、果敢坚毅,有统率天下之才,你真正接近他时就会为他恢宏的气度所折服。他实在比朱允炆更有资格称雄天下。” 卫渡天皱眉道:“这个我不想了解,大哥你是一心要辅佐燕王立政的,为何又改变初衷要将飞斧帮交给我,甚至还可以任我随意处置飞斧帮?你应该知道以我的个性倘若接手了飞斧帮,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燕王与当今皇帝的纷争。” 盛千寻苦笑道:“我百年之后纵是想管亦已无法,只是将飞斧帮交给你,至少可以给这千余兄弟一条生路,我不想让飞斧帮就此散了。” “什么百年之后?大哥你说的好生奇怪。” 盛千寻双手握住衣襟,向两边一分,现出一只血红掌印,那是秦简方才所伤,并不足为奇,但奇的是他胸前聚集一团黑气,如密云欲雨,十分奇怪。 “这是什么?”卫渡天吃了一惊。 盛千寻道:“你可记得旧日我曾为仇家所伤之事?当时那种伤势一直难愈,而我以内力压抑,遍寻名医终不治。近年来为燕王之事殚智竭虑,近日又征战北平,劳顿引发积年旧患,以内力再也克制不住。我自知大限将至,此生余日无多,所以才来找三弟你接管飞斧帮。” 卫渡天变色道:“原来大哥的旧患一直未愈,谷神医的师兄海逸如今正在不平门,不妨找他看看?” 盛千寻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再说我迟早必撒手而去,我并无子侄传人,还是要将飞斧帮交给可信托之人,三弟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卫渡天道:“可是这有违我本意……” “三弟,且不论我们相交十数年,只为飞斧帮的千余兄弟,难道你真的忍心不顾?许多兄弟可都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前些日听闻杜战要对付你,帮中兄弟均为义愤,自山东赶赴郑州替你解围,难道你不感念这份情?” 卫渡天看着不远处的飞斧帮人众,神色黯然。 盛千寻见他面上表情,知他心下松动,又道:“我知你不爱权势,可是你也可利用飞斧帮的势力为江湖、为天下做你想做的事。纵然是菜刀也未必只能切菜,在高手手中,它一样能驱恶向善、斩人头颅。” 卫渡天仍是不语。 “三弟若不应允,我现在便在你面前自绝罢了,反正都是一般。”盛千寻提起掌向自己天灵盖拍去。 卫渡天立即格开他的手掌,说道:“大哥,不可如此!” 盛千寻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企盼之色鲜明。卫渡天向着远方看了许久,长声叹息,觉得心头沉重抑郁,肩上千均重担想甩却怎么也甩不脱。 “三弟!” 卫渡天终于点了点头。盛千寻面现喜色,将他扶起道:“咱们结义时誓共生死,同喜乐,共生死是不必了,可是同喜乐总还是不能相忘的。” “大哥且先回吧,待我处理好与朋友的事,定会回飞斧帮接手。” “也好,我这便返回飞斧帮候你。” “你中了秦简的七绝摧心掌——” “不妨,一时却还死不了,飞斧帮上下许多人,自会为我疗伤。” 卫渡天问道:“你知道如何化解这掌伤?” “你别忘了,我也曾与杜战是旧识。以二弟功力,足以替我化解这掌伤。” 卫渡天点点头,看着盛千寻与飞斧帮诸人向他道别离去,心头如压重铁。 正文第三十三章嗜血狂魔 秋渐浓见他们走远,上前问道:“盛千寻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便信了?”他虽远远站着,但耳力过人,将盛千寻所说的话都听在耳中。 “我大哥不会骗我。” 秋渐浓道:“他没骗你,只不过他没有告知你实情罢了。飞斧帮既为燕王驱策,那么便永远脱不了干系,绝不可能抽身而退了。若燕王败,飞斧帮作为燕王余党必被当今皇帝所清剿;若燕王举事成功,便更不容你全身而退,自古以来都是兔死狗烹,除非你永远为他所用,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卫渡天苦笑道:“我知道,接手飞斧帮如同一脚踏入泥沼,再也无法自拔。可是有些事你就是明知陷阱也得往下跳。” 秋渐浓拍拍他的肩道:“那我无话可说了。盛千寻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嘿!”他言下还有许多话并未说出,但卫渡天的立场已定,以卫渡天的个性,承诺更重于天,他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三人一路返回不平门,卫渡天一回屋,公孙二娘便问及此事,当听得卫渡天终于同意接手飞斧帮时,不由得吃惊,说道:“他怎能这么傻,盛千寻以兄弟之情引诱他,那与以利益引诱有何区别?盛千寻是帮主,一呼之下帮众自然要赶来相救,未必是对他有什么旧情。盛千寻自己亦不过是想将这炙手担子转给他而已,不见得还将他当什么兄弟,为燕王效忠才是真。” 秋渐浓道:“他都说得很明白了,纵是陷阱也得往下跳。” 公孙二娘摇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人。” 秋渐浓笑道:“男人也不尽相同,我跟他就完全不同,邵天冲跟我们又不相同。” 公孙二娘也侧头笑道:“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同?” “邵天冲要求绝对正义,是那种将教条礼义放在第一位的。卫渡天却是将兄弟义气放在第一位的。” “那你呢?” 秋渐浓笑而不答。 邵天冲等人听闻秦简之事后,更觉忧心,深感秦简如今已成了一个极难对付之人。卫渡天却将答应盛千寻返回飞斧帮之事隐瞒不说,秋渐浓与公孙二娘见他不说,自也不便泄露此事,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并非什么好事。但自那以后,秦简的踪迹却又消失了,不平门众人四下打听,始终未闻。 这日公孙二娘独自上街买东西,路经一家酒店,听得店内传来呼叫之声,转头看去,见店内地上有两人不停打滚,店内客人与小二却都躲得远远地缩在一角颤抖。她好奇之下走近前去,听那两人嚎叫得十分痛苦,问道:“这是怎么了?” 店内无人应答,她背后却传来语声:“他们中了我的掌而已。”她大惊回头,看是何人能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这一转身却令她全身冰凉,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只见那人眉心间有一缕隐隐的红色细丝,眉目间透着邪恶意味,却是秦简。只是她记得半月前在嵩山上秦简眉心间并无这缕红丝。秦简面上带着奇异的笑容,道:“我记得你是谁。” 公孙二娘盯着他,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凉意嗖嗖上蹿。 “对了,我最近的记性越发不好了,能记得你真是不容易的事。”秦简笑着说。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从他反射着异彩的眸子中无法分辨。 秦简忽地皱眉,将脸凑近她问:“有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包括跟我自己有关的事。 第122章 你知道我的事么?”以他凑过来的姿态,往日的公孙二娘自然早就避之不及,但今日她真的是避之不及了——完全来不及闪避退让,他那张脸就如平空出现在她近前一样,与她只隔着半尺。 “别碰我!”公孙二娘只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 “你怕我?你和他们一样怕我。”秦简眯起了眼,一把抓住她的肩。她自然也是完全来不及闪避,肩骨便有一种将要碎裂的感觉,整条臂膀完全无力。 秦简像是发现她的面色极不正常,手下稍松了些,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怕我呢?”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无辜。 公孙二娘只觉得牙齿打战,但听他说话语气却又与周王府地牢时大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正在此时,她觉得秦简用力拉着她向酒店外走去,一时回过神来,未受制的右手便向他胸口切去,用力想挣扎出他的掌控。 秦简面现怒色,一把抓住她切来的手腕一扭,喀地一声她便听到腕骨骨折的声音,痛得一身冷汗。秦简看着她笑道:“你最好不要乱动,我今天已经打伤了三个人,估计是不会再伤人了,不过你若是惹怒我,那我也难保控制不了自己。” 公孙二娘冷汗淋漓地抬头看他。 “走吧。”他拉着她向前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 “去哪?”秦简侧头想一下,“我也不知道,去哪?”他面现迷茫之色。 公孙二娘可以确定秦简现在的心志有些问题,便小心问道:“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那你知道你是谁么?” “我当然知道,我是秦简。”秦简怒视着她,“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我是谁?” “不知道。”秦简瞪着她,“不过我记得你,半个月前你说我哥哥还活在世上,对了,我要去找我哥哥,你带我去见他。” “好……”公孙二娘心道:“我就怕你不肯去见他。” 秦简笑道:“你不用怕我的,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为难你。”他抬头看看天色,自语道:“要下雪了。” 天色果然是有些沉暗,阴阴的令人不安。公孙二娘走了几步,腕骨痛得厉害,道:“我的手腕好痛,你让我接上骨。” “你不会逃跑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能跑得掉么?” “那倒也是。”他放脱了手,公孙二娘自己接上腕骨,转动了几下,他立即又抓住她的手臂,生恐她逃走。 他们走了几步空中便飘落了雪花,大片大片地宛如洁白羽毛,公孙二娘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片的雪花,心想这定是一场暴雪。果然那雪花越来越密集,及他们到达不平门时地面已铺了薄薄一层积雪,雪花落在地面先是溶入土中,到后来已来不及消融便堆积起来。公孙二娘正欲迈步进去,秦简却一把拉紧她,道:“不许进去。” 公孙二娘一愣:“怎么?” 秦简道:“叫我哥哥出来,我不进去。” “那你放开我,我去叫你哥哥见你。” 秦简道:“你当我是傻瓜?你进去了便不会出来了。” 公孙二娘啼笑皆非:“那怎么办?你不肯进去,也不放我进去,谁来替你通报?”不平门内自韦不平过世后萧条冷落,阴雨天山门外便不再有弟子守门。 秦简想了一想,道:“这里面有好多人武功很高,一定会对我不利,可是只要你在我手里,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嘿嘿。” “那就进去啊。” 秦简盯着她,目光森然,看得她一颤。“你是不是别有目的?” “是你要我带你来找你哥哥,怎么说我别有目的?” 秦简冷哼一声,忽对着山门扬声叫:“哥——哥哥!”他的声音响得奇怪刺耳,含着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的音调。 “你这么叫,他怎知道你是在叫谁啊?” “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秦简喃喃道,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绯红色。 公孙二娘咕哝道:“知道才怪,他与你分离十多年,哪还听得出你的声音。” 秦简不答。但他那声叫声显然是惊动了不平门内的人,转眼便奔出大群人来。秋渐浓当先看见公孙二娘,叫道:“二娘。” “别过来,离我远点。”秦简警惕地道。 众人止住脚步,秋渐浓看着公孙二娘却束手无策。秦简非同常人,他也摸不透此刻秦简想要做些什么。 “我哥哥呢?你要是骗我,我先将你肩捏碎,再砍你另一只手。”秦简扫了一下,目光凌厉了起来。此时他的戾气似有膨胀之感,眼中微微充血。 “你哥哥会来的,耐心些。” “你想要做什么?”秋渐浓喝问。 秦简的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先是漠然,随即恍然似地道:“我记得你是谁,上次我没杀掉你,让你跑了!”他眼中闪动着幽暗与血腥的光芒,自语般地道:“你应该死,你的武功很高,我没把握杀你。” 秋渐浓等人听他自说自话,神情古怪,均是与公孙二娘先前一样诧异。公孙二娘向他们连使眼色,他们却无法明白。秦简忽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有异,喝道:“你别耍花样!”手一紧,移到公孙二娘颈部,只要五指一紧,她的脖子多半便会喀喇一声,却不似腕骨可以接驳。 公孙二娘不敢动弹,心中却在叫苦:“秦大哥怎么还不来?”雪花落在她头上、肩上、眉上,竟罩了浅浅一层。 秦觉行走缓慢,在海逸扶持下又过了一会才吃力地走到。他一抬头,便与秦简的目光相对,再也无法移开。 秦简面上泛出些微喜色,逐渐变成笑意:“果然是哥哥……” 秦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喉头便有些哽咽。 “你见着你哥哥了?该放了我吧?” “不行!”秦简脸上的笑容几乎是立即消失,又恢复原有的神情,杀气重了起来,看着她恶狠狠道:“我放了你这些人就会冲上来杀了我!”他居然还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心智并未全乱。 公孙二娘道:“不会的,他们不会杀你的……”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边察看秦简的脸色。 秦简道:“不,他们说的话我不相信。” 秦觉颤声道:“难道哥哥说的话也不信么?你放了她,我保证大家不会为难你。”他其实并无把握制止众人,但料想为了公孙二娘的安危也无人敢轻举妄动。 秦简迟疑不语。 “简儿,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小时候在姑苏若是偶尔下起雪来,我们都会在院子里乱跑……将雪捏成团,掷得满院、满屋都是雪,身上湿透……对了,表弟也还活着,你还记得表弟么?”秦觉指着邵天冲,“我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秦简陌生地看着邵天冲,目光十分冷淡。他又转向秦觉:“小时候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姑父家的那场大火,你都不记得了么?火场中你被人打了一掌,我以为你死了,是谁救了你?” “是师父救了我。”秦简的眼睛突然一亮。 “你的掌法谁教的?从哪里得来的掌谱?”秦觉问的这句话正是人人想问的。 秦简苦苦思索,茫然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对啦,是一张地图……是藏在一枝珠钗内的地图……” 秦觉皱起眉来,对他不连贯的话语难以明了。 秦简又思索着道:“那张图原本就是一幅山水画啊,一直挂在姑父的屋内。起火时那张画竟然烧不毁,师父发现了那张怪画,就取下来。嗯,画上有一个很小的人像,对对,画的就是祈连山的两座峰,掌谱在那两峰间山谷中的坟墓间。” “坟墓?”秋渐浓心想:“怎么像是邵方的墓?”他看着宋琴和,宋琴和目中亦有相同疑问。 秦觉又问:“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对啊,师父挖出墓中的掌谱后,将墓又重修葺了一番,连墓中机关都按原样设计好,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他想将那画毁了,可是发现那画不知道是何材料所织,竟然毁不掉。他就把画卷成小团,挖空一颗明珠,找工匠将明珠契合起来。再将那明珠镶在一枝钗上。” 宋琴和失声道:“那枝钗为什么会变成了贡品?” 秦简翻了翻白眼,道:“什么贡品?你怎么知道是贡品?不错,那枝钗后来被燕王看中,选去献给皇帝作贡品了,师父说反正那宝图也没用了。” 宋琴和喃喃道:“怪不得墓穴中什么也没有,可是同剑为什么留在墓中?”又想:“应该是杜战当时并没有发现棺材下还有密室。” 秦觉问道:“为什么你师父还要将墓重修葺?” “嘿嘿,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怕他的合伙人追查到蛛丝马迹,万一得知了有关掌谱的消息,他可以一口否认他不知道。他的合伙人纵然得到宝图追查到那古墓,也不会知道有人盗过墓。” 秋渐浓心想:“杜战的心机倒是挺深的,可是他却没发现同剑。” 邵天冲秦简说到合伙人,立即急不及待地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师父的合伙人是谁?到底是谁血洗我邵家,纵火毁迹?”他急迫中带着恨意,手紧攥成拳。 秦简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知道,师父没让我知道过,不过他当初也是为了帮人,自然实际上还是为了那掌谱而去,只是他后来听人说起这掌法对自身似有危害,自己一直不敢练。你们问了我这么多干嘛?我师父是你们杀的吗?” 秋渐浓道:“你师父不是你杀的?” 第123章 “废话,他到底是我师父,无缘无故地我杀他干什么?” 秦觉道:“你师父不是好人,是他伙同别人杀了姑父全家,害我们无家可归。他让你练这掌法也没安什么好心眼,他是想害你啊!” 秦简脸上有些抽搐。半晌道:“不错,从前我以为是他疼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没安好心。我……我也很害怕,我现在每天大半时间都想杀人,想看见人的鲜血……每天不使那掌法就会觉得很不安,有时候连自己都想杀……”说着,激凌凌打个冷战,又道:“从我练成这掌法之后,我就时常迷糊得很,我……我……”他一边说着神情异样起来,眼中渐渐变得血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陡然地双目大睁,杀气暴长。 众人惊惧起来,秦觉失声道:“简儿,简儿,你别乱来!” “呃——”秦简的喉头发出古怪的声音,忽地转向公孙二娘,手上五指收紧。公孙二娘脸色立即发紫,半个音也发不出来,窒息得几欲晕过去。 “简儿,放开她!”秦觉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大声地叫,声音颤抖,全不似平日。 或许是秦觉的惊惶与这一声大叫唤醒了秦简,他陡然地手一松,转过脸面向众人,扭曲的面容似显示着他内心正在强烈克制自己。 “简儿!”秦觉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声大叫令他有全身虚脱的感觉,他松开扶着海逸的手慢慢走上前去。 “觉儿!”海逸一把拉住他,喝道:“你不可上前。” “不,他是我弟弟,他不会伤害我。”秦觉执意想要走上前。 秦简看着秦觉,另一只手也不住颤抖起来,他努力维持正常道:“别过来,我真的会杀了你,我怕我不——行。”他的牙齿仍在打战。 “那你杀了我好了,放了二娘。” “不……不,我不能杀你。”秦简有些混乱,抓着公孙二娘的手不知不觉地有些放松。众人头顶、身上均积了层薄薄的雪,唯有他身上片雪不沾,所有的雪花落到他身上都是以极快的速度溶化,甚至他额上还在往下流汗。 秋渐浓看出秦简内心苦苦地挣扎,知道这是他内心最脆弱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掠上前,一掌向他攻去。 谁知秦简立即便生出反应,放在公孙二娘颈边的手立即收紧,秋渐浓的手掌在他胸前盈寸停了下来。秦简有些狰狞地笑道:“你想干什么?” “放了她。” 秦简眯起眼道:“我现在想杀了她!” “你放了她,我让你杀。” 秦简立即摇头:“不行,你的武功这么高,我不一定杀得了你,杀她容易得多。”他低头看着胸前的手掌。 秋渐浓不得已缓缓收回掌势,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这一掌会比秦简的五指更快。纵然是同时发动,那也是公孙二娘的危险性更大一些。他这一掌未必能令秦简致死,可是秦简的五指一收,公孙二娘一定先颈骨断折。 秦简看着他微笑道:“好,你替她死,你现在自杀我就放了她。” 公孙二娘说不出话来,眼光却在不停地对秋渐浓说:“不要,不要,不要!” 秦觉已先将这两个字叫了出来:“不要!简儿,别乱来。” “好。”秋渐浓却吐出一个字来。他盯着秦简的双目:“你现在放了她。” 秦简摇了摇头,说道:“我要确定你死了才会放她。” “那我怎么知道我死后你会不会放过她?” 秦简想了一会,眼前一亮,道:“我有个好办法。”他拔出公孙二娘的离情剑,看了一阵咕哝道:“挺利的剑。”然后抬头对秋渐浓道:“你后退。” 秋渐浓不解其意,向后退去,一直退到秦觉点头为止。 秦简面上泛出笑意,将离情剑扔到他面前,道:“跪下!” 秋渐浓一怔。 “跪下,你站着总是件危险的事……还是跪着安全些。”秦简喃喃说道,“我很喜欢看见鲜血的……你要是流很多血我就会平静……嘿嘿……” 秋渐浓抿紧的嘴角有一丝极力抑制的坚定,缓缓弯下双膝。 “不要啊公子!”他身后的八名随从在叫。其余人也情不自禁地替他难堪起来。 秦简有些痴痴地看着秋渐浓,自语般道:“很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居然肯为她下跪……”他看了一眼公孙二娘,似乎想用目光将她切割开,看见她的鲜血。公孙二娘面上自然没有血,不过两行泪却缓缓流下来。她紧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拿着那把剑,自己在你手腕上划一道口子——不用太深,能划破血管便行。”秦简微带兴奋地说,“我还没看见一个人在我面前流尽鲜血而死的样子。这样子死一定很缓慢,也不太痛苦……在你断气之前,我就放了她。” “不要……”众人一齐叫了起来,明知这叫声并无作用,便叫得甚是无力,无一人能上前阻止。在叫声中,秋渐浓已提起剑在左手腕上划了一道伤痕。 秦简这个法子果然算得不错,一个人鲜血流尽的时候自然一时不会便死,但却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救活了。他看着鲜血流出来,便射出夺目的神彩来。 秋渐浓脸色极端平静,雪一样白的衣袖衬着雪一样白的手腕,加之落在他身上凝聚不化的雪花,分不出哪种白更冷冽,更能令人双目生疼。鲜血是缓慢滴落在雪地中的,每一滴血落在雪上便迅速扩散开去,地面上渐渐便红了一片,红得绚烂夺目。似乎世间没有一种红色能如鲜血一般能强烈刺激人的视觉,能令人心弦紧绷。他的目光落在公孙二娘脸上,异样地安祥起来。 公孙二娘依然是没发出半丝声音,只是不停地落着泪,牙齿早将下唇咬破了。 秦简兴奋得有些颤抖起来,他对鲜血的反应比一般人更为激烈,简直是目不转瞬地盯着那鲜血落入雪地。大地仿佛静到了极点,雪花落地与鲜血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响得令人心悸。 琴棋书画等八人一直在颤抖,柳拂月嘤地一声先哭起来,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柳拭尘也转过身去抱着妹妹,不住地哭泣。其余人都有不忍卒睹的表情,相比之下,倒是身受之人显得淡定自若,毫无悲意。 “简儿,你放了她吧!”秦觉颤声道。 “不……好看……”秦简痴痴看着那鲜血。自从练成这掌法后,他对原本感兴趣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权力、美色、金钱,但却觉得鲜血与杀人能激起他莫大的快感,无比的兴奋。血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觉得心中慢慢放松,紧绷与克制转变为一种说不出的舒畅的感觉。 “简儿!难道你想让哥哥也死在你面前?你再这样,先杀了我算了!”秦简拔出一把短剑,剑尖对准自己前胸。 秦简呆了一呆。 “简儿,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师父把你害成这样,都是那该死的掌谱……” “掌谱?”秦简喃喃地念,“是,不错,是那该死的东西!”他用另一只手伸入衣内,掏出一只木匣,远远地扔了出去,“这该死的东西,我再也不要它,是它害人!” 无人有余暇去管那掌谱,每人都紧紧盯着秦简的手指。 “简儿,我们回姑苏去吧,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神医,他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我们还回姑父家去,重建以前的屋子,建得跟从前一样……你一定是练这掌法走火入魔,伤了经脉,我们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 秦简神经质地摇起头来,吼叫道:“不,不可能会好的,我师父研究了那掌法十几年了,都找不到化解对自身危害的法子,你师父不可能会医好我的,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会死,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杀死自己……”他蓦地转身看着公孙二娘,手指又想加力,但指尖方陷入她柔软的颈项,便见她面上静得出乎异常,也不再咬着下唇。那是一种绝望的宁静。他呆了一呆,看着她的眼泪不住的往下落,落下的泪开始变成淡红色。他忽尔想起小时听过的传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她的眼泪会变成什么?”他生起极浓厚的兴趣来,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泪珠。她的泪水自然不会变成珍珠,只不过是渗入身前衣襟而已,渐渐她的衣襟也沾染了红色,变成一片红。 “你哭什么?”秦简愣愣地问。 公孙二娘看都不看他一眼。 “简儿——”秦觉仍在叫他,“放了二娘。” 秦简心中忽然有种不明来由的颤抖,再转头看那一地鲜血时便不再那么兴奋,他升起一种强烈难明的情绪,夹杂着绝望。那淡红色的泪似触及了他心内某个尘封的角落,他低语:“我们回姑苏,我以后不再杀人了。” 这句话声音虽低,却不啻惊雷,秦觉喜出望外得简直不敢相信:“简儿,你真随我回姑苏?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秦简不自觉地松了手,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的手指渐渐自公孙二娘颈上离开,五指在他颈间留下几道红色指痕。 公孙二娘一得自由,便头也不回地奔上前去,完全不顾秦简会不会立即发难反悔。与此同时,卫渡天、邵天冲与琴棋书画同时拔剑上前,拦在不平门前。 秦简面色立即大变,喝道:“你骗我!他们想杀我,你和他们一起骗我!”他发狂一般出掌向前袭去,琴棋书画等八人将他半围在内,这一掌狂暴地将八人逼退,居中的岑画意首当其冲被他掌风击中,身子一颤,向后跌出丈余,吐出血来。卫渡天与邵天冲的剑光像两道交颈的蛇一般疾刺,迫得他不得已后退。 第124章 “简儿,简儿,我没骗你,你们放下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们……” 但这情形之下,有谁会听秦觉说话,自然是不住地进攻以图自保。秦简大喝了一声,手掌伸向前不知抓住了谁的剑锋随手一夺,将那人带得向他冲来,胡乱中他抓的却是卫渡天的剑。他手掌如铁,剑锋自是分毫伤不了他。狂怒中,秦简想要将剑自卫渡天手中夺过,卫渡天便故意一松手,一掌向秦简拍来。 秦简一方面要应付邵天冲等人刺来的八剑,一面回夺之力失了依附,便有落空之感,那一掌再也避不开,砰一声击中了他。秦简噗地吐了一大口血,他的反应好生快捷,一受伤立即后退,转身便跑,完全不顾身后八剑。他身形极快,除了邵天冲的剑在他背上划出一道口子,另七剑全部落空。但他身受的那一掌,是卫渡天倾尽全力所发,多半已震断他的心脉。 “别追了!”卫渡天眼见他身法奇快,知道追亦无用,立即回转身去。 其余人也同住了,柳家姐妹上前扶起岑画意先回了不平门去。 那边公孙二娘奔到秋渐浓身边便快速点穴止血,撕下衣襟替他包扎伤口,完全没理会他们斗得激烈。秋渐浓骤然间空了一般跌坐在地,任其所为,周身没半分气力。若说刚才他平静得异常,意志坚如钢铁,那此刻便有一道无形的力他全身抽空,再也支撑不住,连手也无法抬起。 公孙二娘替他包扎好伤口,便紧紧抱着他一语不发。秋渐浓闭上双目,过了良久才能开口说话,声音却低得令他自己都吃惊:“没事,我没事。” 公孙二娘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只是生怕他忽然便消失了似地,手半分也不肯松开。 “二娘。”他终于微抬了手,只够扶着她的肩,便再也抬不上去。 公孙二娘这才松开了手,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轻轻抚着他的眉梢眼角,露出一丝笑意,笑得有些心痛。秋渐浓回以一笑,仍道:“没事的。” “傻瓜。”公孙二娘低柔地道。 “不傻也给你骂傻了。”秋渐浓说了这句话,便觉得气力衰竭,难以为继,轻微地喘息几声,抬头便见秦简的身影远去。 众人围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秋渐浓没有作答,只能点一下头,公孙二娘将他扶起,慢慢走回去。 邵天冲走到秦简扔掉的木匣前将之捡起,随众人向不平门内走去。 海逸正想扶着秦觉离去,却见秦觉看着秦简离去之处怔怔发呆,不由叹一声道:“觉儿,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秦觉默默地流下泪来。 卫渡天一路走一路问道:“这掌谱如何处置?” 邵天冲不假思索地道:“毁了它!” “暂时不能。”秋渐浓回过头说了一句。邵天冲一怔,见他无力回答,又不便再问。 卫渡天道:“我也觉得暂时不能,这掌谱背后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杜战受何人之托灭了邵家满门,他自己又死于何人之手?杀他的人既非秦简,说不定便是当年与他一同血洗邵家的人……” “对,留着这掌谱在手,倘若放出消息去,那人说不定会来夺这掌谱。”邵天冲蓦然省起此事。 “说得是不错,但如何将这消息散发出去还有待商议。不管这掌谱如何邪门,必定有许多人对它生贪念,只怕这消息一散出去,你自己也要成为众矢之的。” 邵天冲点头同意。 各人自回了屋内,邵天冲将那木匣打开,见其中放着一本薄薄册子,禁不住好奇去翻。翻了几页,心内不免感叹:“为了它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它真的是我邵家先祖所创?”出神间听闻有人敲门,他将书册放好,道:“请进。” 门推开,凌叶子走了进来,见他正合上木匣,道:“这回你可得放好了,别如皓阳心经一般给人盗了。” 邵天冲道:“这掌谱谁盗去谁倒霉,若有人起贪念,那是他自己的不幸。” 凌叶子笑道:“这世人愚人极多,没试过谁都不肯相信掌法害人,说不定还有人认为秦简自己修习不得其法而伤害自身。” 邵天冲摇头惋叹。 “秋渐浓现在不知如何,我们也该去看望他一下。” “也好。”邵天冲将木匣贴身而放,两人起身向秋渐浓屋内走去,邵天冲道:“他伤得倒不重,只是失血过多罢了,休息几日应该便好了。” 凌叶子道:“若当时的情形换了你,你会怎样?” 邵天冲笑道:“你想我跟他一样?” 凌叶子看着他笑而不语,分明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邵天冲想了一下道:“若当时别无选择,我也只能跟他一样。不过我觉得要我死容易,要我下跪却有些儿难。” 凌叶子微嗔道:“他比你还傲,可是想也没想便跪了,你却还要为难。” 邵天冲一笑道:“你无非是想拿我跟他一比,可是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做出来的事便不一样。”说笑间到了秋渐浓屋内,除了柳家姐妹与岑画意外,其余五人均侍立屋内,公孙二娘坐在秋渐浓床边正说着话。 邵天冲上前问道:“他怎样了?” 秋渐浓原本是闭目平躺着并未睡着,闻言睁开眼来,朝他点一下头。公孙二娘道:“还好,除了血虚气弱,并无大碍,应该养歇几天就好。你那掌谱怎生处置了?” 邵天冲道:“我也不知如何处置呢。” 秋渐浓低声道:“你拿掌谱给我看看。” 邵天冲将掌谱取出递给他,道:“我翻阅了一下,没敢多看。” 秋渐浓点点头,将那掌谱慢慢翻着。 邵天冲见他认真模样,不由奇怪地问:“难不成你想练这掌法?” 秋渐浓不应,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三人见他的样子,均好奇起来。他翻了一阵似乎累了,将书册还给邵天冲道:“其实我觉得法渡方丈有一点说的不对。” 他声音十分微弱,邵天冲便以为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秋渐浓道:“看这掌法急求进取,在内力修行上都是按邪派速成的路子,以邵方当时盖世武功及绝顶聪明,怎会不知这掌法于自身有害?他却偏偏还要去练,那是对他那位朋友非常痛恨了,恨一个人恨到如此地步,甚至历十余年去创一套掌法以报复对方,那必非一般朋友间的矛盾。”他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闻,但三人却竖起耳朵听着。 邵天冲道:“说的也是,不过这都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了。” 秋渐浓歇一口气道:“邵方创这掌法的事,所知之人极少,据说他是练成后只用过一次,从此他就消失于江湖中,甚至连你邵家先人自己也未必知道,否则怎能不练?那么杜战对邵家有这掌谱之事是从何得知?” 邵天冲道:“他不是说了,他有合伙人么?想必是他的合伙人告诉他的。” 秋渐浓道:“那为什么从来无人得知这掌法,洗心阁却会有记载?若非法渡方丈提及此事,连陆易鼎他们都完全没听过这掌法。” 邵天冲一怔道:“怎么从来无人得知?那你从何处听来?” 秋渐浓道:“我是听我娘说的,我也不明白她从何得知。但之后我在江湖中未听过有半分与此相关的传闻。” “你说这……总不会与慕仁山庄有关罢?” 秋渐浓摇摇头道:“不能胡乱揣测,但洗心阁既曾有此掌法的记载,不如我们回湖州再去翻找一下,看还有没有相关资料。” 邵天冲收好木匣点头离去。 正文第三十四章慕仁山庄 过得十余日,秋渐浓渐已恢复,岑画意的伤势也无大碍,众人收拾一下便打算去湖州,卫渡天本不打算跟去,但柳拭尘既然要随同前往,他终于还是去了。一路间他少言寡语,始终将飞斧帮那段事放在心头萦回不去。海逸师徒则别过他们离开不平门,秦觉始终是情绪甚恶,不知该希望秦简生好还是死好。 这回众人自慕仁山庄正门而入,正式见过裴濯行。邵天冲向裴濯行言及自己身世及七绝摧心掌之事,裴濯行讶然道:“最近江湖中风闻此事,未料竟与你身世有关。” 邵天冲道:“不错,而且现在唯一会这掌法的居然与我是至亲。”说罢苦笑。裴濯行听他细说秦简之事,深为叹息。言毕他命下人安排众人休息,邵天冲等人却拒绝了,仍愿住在听风榭,裴濯行见他们坚持,也不便相强。 回到听风榭,自免不了又要向公孙正提及此事,公孙正对于江湖事却似无心倾听,邵天冲便也未详说。安顿下来后,邵天冲第一件事便是去洗心阁翻查典藏。为节省时间,所有人便一同拥上洗心阁,挤满书房,分头翻阅。洗心阁内典藉浩瀚,整整两日才翻完,除了邵天冲当年所见到那一条记载之外,并无只言片字提及七绝摧心掌,众人懊丧不已。 第三日,邵天冲去流风院找凌叶子,公孙二娘也闹着要跟去,她听闻流风院内有两株百年银杏,心头大生好奇之意,想要去看看。秋渐浓自然被她拉了去,三人一同向流风院去了。 凌氏夫妇仍留居流风院,看来并无回姑苏的打算。进院便见凌蓓子自院内出来,她素来对这干人无甚好感,只冷冷打声招呼便走了。公孙二娘道:“这位凌家大小姐还是这么大架子。” 邵天冲道:“如今应该叫少庄主夫人了,她已与裴衍之成婚了。” 公孙二娘道:“一个绣花枕头,一个刁蛮小姐,倒是天生一对。”进院见得那对公孙树雌雄并生,虽说冬季黄叶凋零,其合抱之姿仍为雄浑可观,似一对心心相印的爱侣,枯荣同在。 第125章 秋渐浓道:“公孙树雌雄并生,若只有一株便不会结果。” 公孙二娘笑道:“这对公孙树生得像一对情人,若是少了一株定然失色。这对树生得这么好,不知盛夏该如何茂盛葱郁。” “公孙树应是秋日最美,满树金黄,叶如蝶飞。” “可惜我在慕仁山庄那么多年,竟今日才见到这对树。” 凌叶子听得他们说话,自屋内走出,笑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邵天冲指指那对树,凌叶子一笑便明白了,带他们入内见过自己父母,却见裴夫人也在屋内。凌氏夫妇第一次正式谢过秋渐浓相救之恩,裴夫人也随之施礼敬谢,秋渐浓见他们礼数过于周全,只得还礼坐下。 凌叶子看着院内那对树道:“公孙姐姐和秋公子是特地来看这对树的。” 公孙二娘听出她话语中取笑之意,嗔道:“小妮子,小心我以后笑你。” 裴夫人听得他们说笑,缓步走出屋门,仰望那棵树,轻声道:“这树看着我们从小长大,如今还是长得这么好,我们却老了。” 门外传来裴濯行的声音道:“怎地又发感慨,妇道人家成日伤春悲秋的。”原来裴濯行也正好往流风院来。 邵天冲等人出门相迎,裴濯行也看着那树笑道:“少年时我们总围着这树打转的,四人方能合抱,如今只须三人便能合抱了。” 裴夫人看着那树冠,一时神驰物外,痴痴地不知想些什么,连裴濯行连唤她几声都未曾察觉。裴濯行微一皱眉,上前扶着妻子肩头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裴夫人一惊回道:“没事,没事。”见丈夫不悦,便回身进了屋内。 公孙二娘对裴濯行无甚好感,见他来到,说了几句话便出言告辞,邵天冲不得已也与他们一同离开。 回到听风榭,邵天冲道:“你既要去,又为何转眼便回?” 公孙二娘道:“哎哟,影响了你与凌家妹子言语传情。不过那屋里众多人在,也是不便,一会儿她想你了自个儿便会来。” “少胡说了。” 公孙二娘这话似乎不灵,过了一个时辰凌叶子依旧未至。百无聊赖间众人在院内四处闲逛,只是这听风榭地方不大,又值隆冬,无甚景色可观,众人便商议着是否离开慕仁山庄。邵天冲更是不停向院门口张望,显是在等凌叶子到来。 “别伸长脖子瞧了,那不是来了?”邵天冲正失望之际,公孙二娘指着院门,果然是凌叶子跨入门槛走进来。公孙二娘因凌叶子刚取笑了自己,立即便寻她开心:“你怎地才来?天冲哥哥脖子都伸长了,只道你转眼便会跟过来。” 凌叶子笑了一下,笑容有几分牵强,道:“出了些小事,来得晚了。” “怎么了?” 凌叶子犹豫一下道:“姨父姨母吵架,要将那对公孙树砍了。” 公孙二娘吃了一惊,道:“为何吵架?谁要砍树?” 凌叶子叹道:“我也不明白,上了年纪之人也会为这小事拌嘴。多半是因姨母看着那树出神之事,姨父便说要砍那树。姨母坚决反对,两人就拌起嘴来。姨父道‘你不砍那树却是为何?这树生着也是碍事,不如砍了省得遮光。’姨母却道‘好端端的树你砍它作甚?生在这里几十年也未有人说过碍事。’姨父便冷笑道‘因有了这树,你便成日往这院子里跑了。’两人就此住口,我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吵些什么。” 公孙二娘等人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公孙二娘道:“你姨父就是无事生非,半点小事便要砍了那对百年大树,真是蛮不讲理。” 邵天冲拉她衣袖一下,示意她不要无礼,她却不管,仍是道:“你姨母生性敦柔贤淑,想必成日受你姨父的气。” 凌叶子吐了吐舌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他们夫妻素来相敬如宾,在我记忆之中可从未见他们红过脸。” 公孙二娘道:“相敬如宾有什么好?夫妻间一直到老都如宾客一般,哪里还有亲密可言?古人死板教条,今人也拿来说教,若要我长年对着谁相敬如宾,真他奶奶的要气闷至死。”她许久未说粗话,无意间却脱口又是一句,转头见秋渐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由扮个鬼脸,知他口中不言,心中却必然不喜。 邵天冲道:“自古以来恩爱夫妻都以相敬如宾形容,偏你古怪,却要批判一下前人。” 公孙二娘却仍回驳道:“相敬如宾的夫妻定不是真正恩爱的夫妻,否则裴庄主夫妇怎会为一对树便拌嘴。”邵天冲拿她无法可想,只有瞪她一眼。 公孙正踱至院内,看他们说笑顶嘴,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公孙二娘奔到他身边撒娇道:“师父,你说我说得对还是天冲哥哥说得对?” 公孙正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人家的事只有人家自己才清楚,不过你这野丫头嘛,将来肯定……哈哈!” 公孙二娘顿足道:“师父,你也取笑我。” 那边凌叶子对邵天冲低声道:“我姨父嘱你将掌谱贴身放好。” 邵天冲一怔:“裴庄主怎知掌谱在我身上?” 凌叶子道:“我今日无意提及,姨父说那掌谱虽是个祸害,可毕竟也是你家先祖一番心血所创。他让你好生收藏,以免惹出祸端。” “我知道。” 秋渐浓上前道:“这掌谱放在你身边也不见得安全,人人都想得到会去你身边寻找,不如交给二娘保管。” 邵天冲与凌叶子均愕然,一时无法理解。 公孙二娘也奇道:“为何要我保管?” 卫渡天走过来说道:“放在公孙姑娘身边,别人不易猜到。”邵天冲想了想便同意了,左右在这慕仁山庄也不会出什么事。秋渐浓接了过去,与公孙二娘一同走回屋内。 夜幕深沉,满天不见星斗,云翳蔽月,公孙二娘看着窗外,心想:“天边无星无月,必是要下雨了。”她看着床头那木匣,又想:“渐浓要我保管这该死的东西干么?扰得我一头心事,倒是睡不着觉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翻来覆去许久,才终于迷糊有了睡意。 公孙二娘正将睡着之际,忽听窗格声响,有人自窗口跃入。她大吃一惊,迅速起身想要叫唤,那人却来得好快,掀开帷账一把捂住她的嘴,翻身上床,在她耳边道:“是我!” 公孙二娘听得是秋渐浓的声音,好生诧异,推开他的手压低声道:“半夜三更地你来做什么?” 秋渐浓轻笑道:“半夜三更的你说我来做什么?” 公孙二娘但觉耳边痕痒,不由得面红耳赤,嗔道:“你别没安好心。” 秋渐浓道:“这回我可是安着好心来的,把那木匣给我,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理会。” 公孙二娘大奇:“今夜会发生什么事?纵有也不见得是你能预料到的。”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木匣递给秋渐浓。秋渐浓接过木匣放到屋内桌上,又上床放下帷账。 公孙二娘道:“你干么?总不会在这里过夜吧?” 秋渐浓抱着她低笑道:“你怕我吃了你?你放心,今夜定有好戏看,我们得留神看戏,没闲情想别的。” 公孙二娘低骂道:“胡说八道,会有什么好戏看?若没好戏可有你好看。” “没有更好,我就每晚钻到你床上来等戏看。” “你……” 约摸三更时分,一道黑影自秋渐浓进来的窗口跃入。虽夜暗无光,但公孙二娘在黑暗中久了便能隐约看见。那人先是在屋内一转,便发现了桌上木匣,他拿起木匣瞧了一会儿,从怀中另取出一只木匣轻轻放在桌上。公孙二娘看得清楚,不由得张大了嘴。秋渐浓此时却在床上一个侧身,发出些微声响。 那黑影受惊,向床上看一眼,立即跃了出去。过了片刻,估摸那人早已离去,公孙二娘方吃惊地道:“有人掉换了掌谱,你竟不追?” 秋渐浓哼一声道:“让他练了去害自己岂不是好?” 公孙二娘道:“那你怎知一定有人来盗?” 秋渐浓不答,却一把按住她口,示意她不要出声。公孙二娘惊疑间又听得衣袂带风之声,竟又有人自窗口跃入。那人进屋后也是左右四顾,见了木匣,打开一看。虽然看不清什么,却能掂出是本书册。他将木匣轻轻放下,却将书册放入怀中,跳窗离去。 公孙二娘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推开秋渐浓,低骂道:“搞什么鬼?一晚上来两个人盗掌谱,会不会再来第三个?” 秋渐浓道:“如无意外,第三个多半不是来盗掌谱,而是来偷香窃玉的。”说罢便向她吻去,吻得她全身酸软,拧了他一把轻声骂道:“你不是好人。”耳边便听得他的低笑之声。 第二日天明,秋渐浓在院内见了邵天冲便道:“今日我们便向裴庄主辞行罢。” 邵天冲虽然微怔,但既然在慕仁山庄一无所获,离去也属正常,便点头答允,说道:“你们且先离去吧,左右没有线索,我想先回姑苏看看天星。” 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向肃风院走去,决定向裴濯行辞行。公孙二娘虽有几分纳罕,却知秋渐浓必有用意,也不多问。来到肃风院正厅,便有人去通报裴濯行前来。 不久,裴濯行与裴夫人走进厅来,裴濯行道:“诸位何以这么快便要离去?” 秋渐浓道:“离去是迟早的事,不过离去前在下却想弄清楚一件事。” 裴濯行一怔:“什么事?”连邵天冲等人也讶异起来,这话秋渐浓事先并未提及,听来突兀难明。 第126章 秋渐浓道:“请问庄主,难道贵庄时常有盗贼出没吗?” 裴濯行面色微变,道:“此话何意?” 秋渐浓道:“说也奇怪,前二日安然无事,昨日一听说邵天冲身上有七绝摧心掌的掌谱,昨晚上掌谱便失窃,一晚上接连二人潜入,前一人盗走真掌谱,并以假掌谱换下真的,后一人便盗得了假掌谱。这二人连掌谱到了二娘房中的事,居然都一清二楚。”此言一出,不仅是裴濯行夫妇,连邵天冲等人都是大惊失色。 “掌谱失窃?”裴濯行微现愠怒,“我慕仁山庄怎会发生此等事件?” “所以要请庄主帮忙,将贵庄上下人等召集一下。” 裴濯行道:“好,此事定要彻查清楚。”便命人召集庄内上下人等来厅内聚集。不多时,慕仁山庄上上下下二百余人齐聚,连杂役马夫都未落下。厅内自是容不下,大多数人便立于院内。 公孙二娘见公孙正立于廊下,拉他进厅,低声道:“师父,昨晚好生怪异,先后两人先后去我屋内盗掌谱。” 公孙正奇道:“两人?那么掌谱究竟被盗没有?” “第一个人盗的是真的,第二个人盗的却是假的。” “还有假的?” 公孙二娘低低地对他细说了一遍。那边秋渐浓说道:“庄主,劳烦你命人打一盆水来。” 转眼有小厮打了盆水放在厅内几上,秋渐浓摊开掌心现出一只小瓶,他将小瓶内粉末倒入水中,说道:“那掌谱上沾了一种药物,遇水变色,凡有人碰过掌谱的,手在这水中一浸便知。”接着便命人一一伸手入盆去试。 公孙二娘诧然道:“那书上几时有什么药物?我怎未见他在书上撒什么?”她说这话时自然也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前的卫渡天等人听见。只见庄内所有人均自盆中试过,半日后,所有人便都试完了,无一人手掌变色。 裴濯行道:“秋公子,你这玩笑可开得大了,到现在为止,并无一人手掌变色。” 秋渐浓面不改色地道:“这本在我意料之中。” 裴濯行面色微沉:“那你让我叫庄内上下人等齐来验明,却是何意?” 秋渐浓道:“既然是裴家庄上下人等都要验明,那应该还有人属遗漏之列。” “怎么?” 秋渐浓看看众人道:“凌伯父、凌伯母呢?” 凌叶子叫道:“我爹娘怎会……” 凌韫道:“为以示公允,我们也当不能例外。”当下与妻子轮流去盆中试了一下,并无异状。 “还有裴夫人与裴庄主、少庄主呢?” 这句话顿令得裴濯行面现怒容:“连我们也要怀疑?” 裴夫人却上前将双手在盆中浸一下提起,说道:“未曾查明之前,人人俱有嫌疑,也怪不得秋公子。表哥,衍之你也来。” 裴衍之不敢有违母命,上前去验了一下后退。 裴濯行怒道:“荒唐!”袖子一挥,盛怒之状难以掩饰。 邵天冲亦觉得十分不妥,心想:“秋渐浓此举并未与任何人商量,擅自主张而且闹出如此笑话来,岂不是让裴庄主轻视?” 秋渐浓却慢条斯理地道:“裴庄主既然心中无鬼,为何自己不亲身验明?” “你……”裴濯行气得说不出话来。 秋渐浓踏上一步,目光咄咄逼人,连一旁观看的凌叶子都已觉得难以忍受。裴濯行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怒哼一声,走上前将手浸入水盆中。他双手在水中并未变色,一放便提了出来,说道:“如何?你可该释疑了吧?” 秋渐浓盯着他双手道:“既然无事,庄主的手为何颤抖?” “你又想胡言乱语什么?” 秋渐浓道:“素闻庄主涵养极深,为这点小事便动怒,着实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你明明无事,手却还在颤抖。”他这么一说,人人便注意到裴濯行的衣袖果然有些颤动,但均觉也算不得什么。 裴濯行怒道:“任何人给你这么捉弄,也会气得发抖的。” 秋渐浓道:“只怕未必如此。裴庄主你的手并未变色,那其实十分简单,因为你去晚一步,盗的那本是假的。” “你……无凭无据,胡言乱语!明明已按你的说法验明,还要强辞夺理!”裴濯行一拍茶几,将那几上水盆震得跳起,倾倒于地。“我慕仁山庄可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眼看双方便翻了脸。 秋渐浓道:“庄主不必动怒,你回房后想必细翻过那掌谱,假掌谱自然也不会在了,可是你脚下鞋底多半没换,一定踩着了屋内的磷粉,只须将门窗关闭,便可以看见鞋底绿光。” “一派胡言,难道我还会任由你捉弄?” “验与不验,可由不得你。”秋渐浓说话间便向他出手。 琴棋书画立即将厅门掩上,厅内许多裴濯行的弟子纷纷动怒,眼看要混战起来,卫渡天道:“且先安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此事与你们无关。”他的声音以真气传送出去,震得众人耳鼓作响,慕仁山庄的众弟子登时安静下来。琴棋书画等八人将他们拦在厅内一角。裴衍之仍想动手,宋琴和随手点了他穴道,将他按倒在一张椅中。 裴夫人素来文静,也现出薄怒之色,对凌叶子道:“叶儿,你的朋友怎地如此不讲道理?” 凌叶子尚未答话,公孙二娘已道:“夫人莫生气,若他冤枉了庄主,我必让他加倍赔罪。” 裴夫人愤然道:“江湖人最重声誉,只怕你们赔不起。” 公孙二娘笑道:“至多我们将性命交还夫人便是。” 裴夫人愠怒无言。她见厅内二人斗得激烈,不由得为丈夫担忧起来。 邵天冲在旁看着,心道:“秋渐浓闹成这般模样,这事不知如何收场才好,只怕事后再怎么赔罪,也不能取得裴庄主谅解了。唉!”他正忧愁间,听得秋渐浓道:“关窗,遮光!” 琴棋书画应一声,立即去关了窗户,四名男子脱下身上长衫便向窗户遮去。 裴濯行见此情形,一颗心陡然下沉,拔出长剑,竟是拚命打法。那窗户一遮,虽然仍有微光射入,但人人都已看清,裴濯行走动间脚下确实闪动幽幽磷光! 裴夫人先是啊地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倒退几步,站立不稳,凌叶子一把扶住了她。 裴濯行怒吼了一声,声调变得十分难听,剑招更为狠毒,拚命想要逼退秋渐浓,向门边移动。卫渡天抢上前,发掌向他夹攻。裴濯行的武功原本略逊他们二人,更何况是二人一同夹攻?不多时便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侧边的太师椅旁。只听他手中长剑叮一声响,脱手跃上半空,秋渐浓接过长剑刷刷几剑,几点血光溅起,裴濯行跌坐于椅内,双手双脚颤动不止,衣袖及裤脚边全是血迹。 裴夫人惊呼着扑上前去,叫道:“表哥,表哥!”回头怒斥道:“他纵有不是,亦不过盗了一本掌谱,你怎能下如此毒手?”原来裴濯行的双手双脚筋脉俱断,从此便成了废人。 众人见状均觉得未免有些过份,邵天冲忍不住也叱喝道:“你也太残忍了!” 裴夫人盛怒下一掌向秋渐浓攻去,她武功平平,秋渐浓侧身轻易避开,握着她的手腕一带,手下一紧,裴夫人顿觉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凌叶子叫道:“不得对我姨母无礼!” 秋渐浓道:“她与此事无关,我也不想难为她。二娘,你看着她。”公孙二娘应声上前抱住裴夫人,令她不能动手。 裴夫人挣扎着哭道:“你……你不是人!” 秋渐浓道:“我现在没空与你理论,一会你便知道你丈夫是何等样人。”说着向邵天冲身边走去。 邵天冲一怔,道:“你干什么?” 秋渐浓却在公孙正面前停下,看了他半晌。公孙正正视着他,两人对视无言。公孙二娘也讶异起来,问道:“这事与我师父又有何关系?” 秋渐浓叹一声道:“我也愿与他无关,只可惜公孙师父也一样脱不了干系。”言语间手指着公孙正的脚。 公孙正凝视他良久,道:“不必看了,你既然能怀疑到我身上,我否认亦是无用。”说罢,缓缓抬起脚,鞋底荧光微闪。 公孙二娘失声惊叫道:“师父,你……” 公孙正道:“不错,第一个盗掌谱的是我。”公孙二娘与邵天冲呆立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你怎么会疑心到我,倒也奇怪。” 秋渐浓道:“我对你起疑其实是从上次来慕仁山庄,不过当时仅仅是怀疑你的身份,倒未曾疑心你会与邵家血案有关。昨晚我故意发出声响,见你并未伤害二娘,显然还念师徒之情,|奇+_+书*_*网|所以我今日对你也手下留情。” 公孙正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听闻声息后便离去,并未想到要杀人灭口。” 秋渐浓道:“只怕你的弟弟却与你不大一样,他比你要狠毒多了。”说着一指裴濯行。 “你在说什么?”裴夫人茫然问。 秋渐浓道:“这种事,理应由公孙师父自己来说。” 公孙正微笑道:“迟早总是要说的,先听听你为何疑心他再说。” 秋渐浓道:“裴庄主身上疑点其实太多。第一,他对邵天冲过度热情;第二,周超与飞斧帮勾结之事颇有疑问;第三,他对此事太过关心。先说第一点,凌伯父能看得出邵天冲的相貌与其父相像,裴庄主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所以他对邵天冲处处关心,尤其对于他的身世,更是热情得过了头。” 裴濯行颤声道:“我……我从未见过邵家的人,又怎会知道……” 秋渐浓摇头叹道:“你若是从未见过邵家的人,又怎会血洗邵家呢?” 第127章 邵天冲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离开不平门前,独自去了少林一趟,再三向方丈追问当前的事情,方知邵方当年以七绝摧心掌击毙的那孩子,名字叫做裴慕仁。你可明白了?” 邵天冲呆在当地,脑中一片混乱,觉得事事都与他所料相差太大,一时无法接受。只听秋渐浓又道:“当年邵方的那位至交叫做裴剑农。”他见公孙二娘向他看来,微微一笑道:“自然,与我的名字是音同字不同。据说他本不叫这名字,后来娶妻生子后,取解剑归农之意,改了名字,表示从此退出江湖,做一名普通农夫。不过邵方却不肯放过他,仍然要找他报仇。” “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至交变为世仇?”邵天冲问。 “这个……说起来未免有些难听。我曾听卫渡天说起,钟离坎为他的两位朋友铸了那对同心剑,分赠二人。同心二字,想必任何人一听便知其义。这两把剑,一把在邵方手中,一把却在裴剑农手中,他们两人关系可想而知。” 卫渡天失声道:“哎哟,当初我跟你提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可没想到与慕仁山庄有关。” “你不知亦不足为奇,因为你不知道裴剑农是谁。若不是方丈说起,我也不会知道慕仁山庄的创始人是谁。裴剑农与邵方本是一对……可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却又娶妻生子,离开邵方。” 邵天冲胀红了脸道:“邵方不是男人么?” 秋渐浓笑道:“他本来就是男人,所以裴剑农大约想做个正常人,不想再维持这段不正常的感情。成婚后他与妻子感情弥笃,就更不会再理邵方。邵方创这掌法,原本是想杀了他妻子,让他看着心爱的人死去,没料到裴剑农的妻子却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孩子,邵方一怒就将恨撒在那孩子身上。尔后的事,方丈亦不知晓,我只能凭空猜测,不如问公孙师父更清楚些。” 公孙正接着他的话道:“那孩子死后,邵方就此消失,裴剑农未能报仇,他为了纪念独子,便将裴家庄更名慕仁山庄,并再娶妻生子。他鳏寡十余年未娶,是对亡妻难忘,而续弦是为了后继香烟,同时他要裴家所有子孙记着,只要裴家有一人活着,便要取得七绝摧心掌的掌谱,以此掌法杀光邵家的人。邵方一生未娶,但他弟弟却住在姑苏,所谓邵家的后人,其实都只是他弟弟的后人,但这笔血仇总要清算的,自然便落到邵方弟弟的后人身上。裴家历代子孙都未能实现这遗愿,因为他们虽承诺要杀邵家后人,却一直找不到掌谱,也不及这人狠毒——”他一指裴濯行,“他找不到掌谱便先杀了人家满门,再慢慢寻找那掌谱。他以为一定很容易找着,谁料搜翻了天也查找不着。偏偏邵家唯一的后人又失了踪,从此便断了线索。” 秋渐浓道:“可是你却无意中发现了邵天冲,你必定也事先打探过邵家的情形,见了邵天冲的容貌,再听他的名字,便知道他的身份,想要从他身上查找掌谱下落。但邵天冲失去了记忆,无论你们怎么打探也查不出半点线索,你们更没想到的是,与裴濯行合谋去邵家的杜战已捷足先登取走了掌谱。” 裴濯行声嘶力竭地道:“胡说!一派胡言!我怎会知道谁是杜战?” “你不认识杜战,却向他报讯?我们上次离开慕仁山庄到开封时被杜战围剿,除了你有谁报讯?至于你为何认识杜战,那便说到你的第二大疑点。周超自幼生长在湖州,以他的身份地位武功,无一可取,突然之间说他与飞斧帮、周王府勾结,未免有些突兀,飞斧帮能看中他哪一点?他若不是奉你命,又怎敢妄为?而你自然是多年以前便与周王府有了勾结,所以结识杜战。当你妹夫得到周燕二王勾结的证据时,他只告诉了你一人,若不是你,却又是谁出卖了他?” 凌韫道:“你……难道当真是你?” 秋渐浓道:“此事是后来凌伯父提起我们方知,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会出卖,还有什么做不出?” 裴濯行额上冷汗直下,喃喃道:“胡说,胡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他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 凌韫颤声道:“我对你的疑念只是一闪而过,还当是我朋友受逼不过招供,现在细想起来,他已抱必死之心,将罪证交给我,又怎会吐露此事?” 凌叶子看着姨父,满脸失望之至。 秋渐浓道:“第三,你对掌谱如此关心,有意无意地打听,又怎会不令人生疑?” 裴濯行虚弱地道:“你……你编构的故事太过巧合,简直……” 公孙正踏上一步道:“他编的故事巧合太多,没有真凭实据,那我便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三十年前,一对兄弟两同去苗疆,经过一个毒沼时,弟弟不慎陷入泥沼,哥哥伸手去拉他,却被他反拉入泥沼,而他自己借这一拉之势跃上实地,远远地逃开。他哥哥问他为什么,他说道‘我恨你,从小到大,你为什么样样都要比我强?所有人提到我都只知道我是裴正我的弟弟。我们两人与表妹一同长大,为什么表妹就应该与你订亲而不是与我?我与表妹才更年貌相当些,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只有你死,我才不会永远做裴正我的弟弟,我才会得到慕仁山庄,得到表妹。’这话你应该不会陌生罢?” 裴濯行“啊”地惨叫了一声,手颤抖着抬不起来,叫道:“你……你……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活着的……你完全不像……不像……” 公孙正冷冷道:“任何人在那充满毒瘴的泥沼中生活五年,容貌都会变的。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苍老、很丑陋?只要你自己试着去泥沼中生活五年便会明白了,只要是泥沼中经过的、生长的所有生物,无论是藤蔓、毒蛇、毒菌,只要是能吃的,统统都可以拿来充饥。一直到五年后有人经过,我才能从泥沼中爬上来,当时我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当我怀着一线希望回到家中,却看见满庄喜庆,正在庆贺我的好弟弟——你的大婚之喜,嘿嘿,嘿嘿!”他转头看着裴夫人。 裴夫人面色白得犹如梨花瓣儿,不停在风中颤抖,嘴唇微翕,说不出话来。 “昀卿,昀卿,你好啊!”公孙正苍凉地说道。 “表哥,我……” 公孙正道:“你没错,我也没指望你能为我守候一生,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你嫁的不是旁人,却是那个禽兽——不,他远不如禽兽,禽兽尚念手足情,他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要杀,厉害啊厉害!” 裴濯行面如死灰,闭上了双目。 公孙二娘见公孙正凄然欲绝,忍不住叫道:“师父!” 公孙正道:“傻丫头,你不必叫我师父,我收你为徒,原没安着什么好心眼。若不是因为天冲,我也不会去将你们捡回来。我所以不肯收天冲为徒,是怕有了师徒情份,便下不了手。我也没好好教过你功夫,因为我自己所学的功夫只要你一出手,便会有人识得。” 公孙二娘道:“师父,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还是把我当徒弟的,那晚你若狠心些,便会杀我灭口,可是你毕竟没有。” 邵天冲问道:“师父,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为什么不动手?” 公孙正看着他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说道:“我活着一直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如今仇也不可能得报,掌谱虽得到了,亦不过是一堆废纸,难道我还会去修习它?昨晚我看了许久,还是将那掌谱连带木匣一同烧了。我先祖虽然死得甚惨,可是邵家死了一百多人,这仇怎么算也算不清了,再清算下去亦不过是多伤人命而已。”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今日终于能站出来指证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能说明自己的身份,便已无遗憾了。当日我追去杀了杜战,原本是想救他一回,就算我再怎么恨他,也料想到事情暴露后他会有何下场,他……他死不足惜,可是昀卿你……”他一说,众人才知杜战原来是死于他手中,那么不问可知,那剧毒自然是他自苗疆带回来的。 邵天冲想:“为什么他说大仇不可能得报?师父他还是不忍心对我下手的,他……他虽牢记着这血海深仇,可他毕竟与裴濯行不一样,他没有办法用别人的血去祭自己的祖先。”他心头升起悲凉之意,说不出话来。 裴夫人挣开公孙二娘的手,走上几步,忽地双膝一软跪在公孙正面前,泣道:“表哥!” 公孙正想要将她扶起,她却不肯起身。公孙正道:“这又是何苦?”他松开手,转身对秋渐浓道:“只不过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栽在你手中……嘿嘿,你比你爹娘可厉害得多了,他们哪有你这般心计?” 秋渐浓道:“公孙师父,实在是对不住了。” 公孙正道:“你听了那琴音,便猜到是我?” 秋渐浓道:“你那琴音是缅怀故人,那晚你特地拉我去说话,一直看着我,应该是想到我的父母惨死,所以才会在洗心阁上弹奏那悲伤的曲调。” 公孙正点点头道:“我与你父母原是至交,当年我得知不平要娶申家堡的大小姐,一怒之下要去找他兴师问罪,可是蕈秋却拦住我。她说心既留不住,留着人有何用?她当时左思右想,生起走绝路的念头,我一直劝她,她才终于打消念头活下来。去苗疆前,我约好回来后要送她离开江南,可是我一去便没回来,待有了她的消息时,却是噩耗。斯人已故,唯有余恨耳。”他遥想少年时的往事,眼光渐渐迷离,“红藕香残玉蕈秋……微雨剑双飞,落花人独立,如今却只能见到故人之子了。” 第128章 秋渐浓道:“我……我爹临死时也念着这两句。” 公孙正道:“微雨剑双飞是指我和不平,落花人独立是指你母亲,当年我们并称江南三剑。只不过,如今却剩我一人孑立……我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说了两声,语音渐渐低下去。 公孙二娘见他面色有异,抢上前扶住他身子,叫道:“师父,师父!”邵天冲也跟着上前去,他心中百般矛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公孙正看着她微微一笑,抚着她的头道:“乖。”他嘴角沁出一丝鲜血,身子慢慢下滑,低声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如今何止尘满面、鬓如霜?” 裴夫人握紧他的手,满眼俱是三十年前那个文武全才、风流俊朗的表哥,不由泛出一丝微笑,跟着他道:“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公孙树下,白首盟约,你……你还记在心上……” 公孙正低声道:“我自然记着,生死不相忘。” “我从没仔细瞧过,你与我这么近,可是……可是我就没看出来……其实我应该想得到,你改姓公孙,取了正我中的正字为名,只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你尚在人世……” “你又怎会想到当年的裴正我会变成这般模样……我时时看着你,你从没发觉过。别说你,连他都认不出我来。也好,不会因此而扰乱你的生活……昀卿,昀卿。”公孙正唤了两声,眼睑渐渐无力睁开。裴夫人叫道:“表哥,表哥,你等等我!”伸手拔了头上发籫用力插入心口。 正文第三十五章尾声 公孙二娘虽近在咫尺,注意力却全集中在公孙正身上,哀伤不已,全没注意到裴夫人的举动,待发觉时已是迟了。裴夫人颤声道:“表哥,我们说过生死不渝……生时我负了诺言,可是死后决不会了……他……他得到我的人,却永远也得不到我的心。”说着胸前的手渐渐垂下,握着公孙正的手却还是紧紧的。 邵天冲叫道:“师父!” 裴濯行大声叫道:“表妹,表妹!”他看着枉费了一生心机得到一切就此消失,心中的绝望痛苦已足令他疯狂。 裴衍之呼叫母亲与凌夫人呼叫姐姐的声音在那同时响起,但众人所有的注意力均集中在裴濯行的身上,因而他们的叫声便显得非常单薄而被人忽视。裴濯行的眼神是绝灭的看着前方,有不可置信的感觉。每个人只是看着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他,看着他的目光交集着鄙视、怜悯、痛恨……他让人怜悯么?他裴濯行这一生,该得到的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名利、富贵、心爱的女人,可是一夕之间这些也不过化为飞灰,纵还有慕仁山庄无尽的财富,也无法令他的余生有半分欢乐了。他渐渐地笑起来,从浅淡的自嘲的笑转为凄凉无望的笑继而变成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的手足随着剧烈的大笑而颤抖。 “不要笑了!”邵天冲从公孙正身边站起来向着他怒吼。这个令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只让他感到深深的憎恶与怜悯。 裴濯行渐止了笑,看着他道:“你应该感谢我你知道么?邵家的一把火什么都烧光了,为什么你们四个孩子能活下来?因为是我一意的坚持,为了那掌谱,为了用七绝摧心掌来致你于死地,所以你们才能活着。如果我知道你活着是个祸胎,当初我应当不理什么遗训直接杀了你。” 邵天冲道:“你后悔么?迟了些而已。” 裴濯行点点头:“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斩草一定要除根,哪怕你的对手再弱小,只要让他活着,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其实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第一个杀的是你妹妹,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失败了。” “原来是你派人去追杀她。” “她其实不足为虑,所以她虽然逃跑,我也没放在心上。杜战太没用了,居然没能杀得了你,这一点是最大的失败。” 邵天冲看着他。他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可是在他心里显然没有丝毫的悔意,他只后悔做得不够绝决。邵天冲说道:“其实你很可怜。” 裴濯行的面肌抽搐着,咬牙切齿地道:“是我杀了你邵家的满门,是我盗了皓阳心经和心剑,是我一心要杀死我的哥哥……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邵天冲道:“你这样子跟死又有什么区别?还用得着我来杀你?”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他哀嚎着。 “你活着其实比死还痛苦,有勇气你就自杀吧。”邵天冲怜悯地看他一眼,转过身去。他默默扶着公孙正的身体,却怎么也无法分开他和裴夫人紧握的双手。公孙二娘抱着公孙正的头,不停地流泪。 秋渐浓拉开她的手,轻声道:“二娘,他已经去世了。” “不,我要师父,我要师父!如果我知道真相是这样的结果,那宁可永远都不知道!师父……你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为什么要这样离去?师父,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秋渐浓道:“一切都会过去的,别难过了,二娘……”心中已能理解公孙正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他秉承着祖先遗训,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报仇,在这最后的理由也无法支撑他活下去的时候,他觉得生命已失去了意义。一个人数十年活在被弟弟出卖杀害的痛苦之中,还要背负着家族的仇恨、眼看着心爱的人嫁给别人,对他而言活着实在没有任何欢乐。所以他选择了死。 裴濯行绝望地坐在椅中看着屋梁,整个横梁在不停地旋转……旋转……厅内此起彼伏的哀哀哭声在他耳中轰隆地巨响,但没有一声是为他而发,没有一滴泪是为他而流。他还得活着承担他一生的恶果。 公孙正与裴夫人的尸首因无法分开而不得已用火焚化了,虽然裴衍之极其愤怒地反对,但也无任何办法。自然也没有人去理会他的痛苦与愤怒。公孙二娘将二人的骨灰用坛子装了起来。 凌韫夫妇先离开慕仁山庄回了姑苏,凌叶子留下陪邵天冲收拾完后也将要回姑苏。临行前邵天冲问道:“你们去哪里?” 卫渡天道:“我回开封去。”他看了看柳拭尘。 “为什么要回开封?”邵天冲疑惑不解。 卫渡天笑了一下:“我回去先看看大哥和二哥……毕竟兄弟一场。”他面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郁郁之意,终究没把要回飞斧帮的事说出来。 柳拭尘对秋渐浓道:“我要跟三哥走。” 柳拂月叫道:“那我怎么办?姐姐……” 许书音微笑道:“傻丫头,你姐姐要嫁人去,难道你也要去陪嫁?可没有小姨子陪嫁的规矩。” 柳拂月面上一红,撅着嘴,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柳拭尘笑道:“我会回天涯岛去找你们的,三哥有些事要处理罢了,处理完了我就会回去看你。”她摸摸妹妹的脸,柔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邵天冲问道:“你们要回天涯岛么?二娘呢?” 秋渐浓道:“她去抱她师父的琴,她说不想在留在中原了,不愿意再看见血腥。”说话间公孙二娘自洗心阁上下楼,神情憔悴地抱着那具擦得一尘不染的琴。秋渐浓接过琴,看着她回房去又将骨灰坛子抱着走出来。 邵天冲皱眉问道:“二娘,你不肯将师父落葬,却要将骨灰带到哪里去?” 公孙二娘道:“慕仁山庄是个脏地方,师父不喜欢留在这里的。他与裴夫人永远都不再分开,到哪里都是一样。”她执拗地坚持,邵天冲亦无可奈何。 众人离开慕仁山庄,在后院门前作别。 秋渐浓对卫渡天道:“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自古以来想要仁义两全的人往往是不得其果,你的前路如何便在你自己手中。拭尘既然一意要跟随你去,那也只能由得她去,你日后记着好生照顾她。” “我明白。”卫渡天笑了一下,与柳拭尘先道别离去。 秋渐浓接过岑画意的同剑及从慕仁山庄找回的心剑一并递给邵天冲道:“这原是你邵家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 邵天冲一怔,道:“都已经辗转几回了,既然到了你手中,便不能算是我邵家的东西了,没必要再给我。” 秋渐浓道:“那就当是送给你和凌姑娘的贺礼好了,你们二人永结同心,可不要像你的先祖一样。”说罢一笑。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邵天冲接过剑,想着剑身上曾沾有邵方的血,不由黯然。邵方这个人是邪是正难以判断,他与裴剑农那段非正常的孽缘也说不上是否应该得到别人的同情,但他却为了心内的执着仇恨而毁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他自己,甚至于在不知是疯狂还是自疚的情况下用这把订情的剑插入自己胸口。但无论如何,到最后邵方还是有了悔意的,否则他不会去为自己的行为而忏悔。 邵天冲思索间听见公孙二娘道:“天冲哥哥你保重。”她握着邵天冲的手和凌叶子的手,将他们双手合在一起道:“好好照顾凌家妹子,我走了。”邵天冲回过神来点头,看着她随秋渐浓等八人的背影渐渐走远,不由怅然。 良久,凌叶子轻声道:“邵大哥,他们都走了,我们该回姑苏了。” 邵天冲点了点头,忽道:“我从前以为这世间的人不是善就是恶,如今才知道我错了。” “怎么?” “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人既不是善也不是恶,他们都被自己的命运操纵着,做着身不由已的事,没有多少人能走自己的路。” 第129章 凌叶子默然。 海面上一艘巨大的船缓慢地前行,洁白的浪花珠玉般飞溅着拍打船沿,微咸的海风一如既往地吹着,天水相接间空旷如洗,令人心胸也为之开阔起来。公孙二娘站在船头打开骨灰坛,将坛子向下倾倒,任苍劲的海风将骨灰吹得烟灭飞扬,飘落到不知何方。她手一松,坛子落下海去,激起数尺的海浪。 “二娘。”秋渐浓的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手回握着他的手,心中便润泽温馨起来。她转过脸去,浅浅笑了一下,数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人生无常,总是会失去很多。岁月越是流逝,失去的越多,除了能把握现在拥有的,我们并不能做别的。”她轻叹着,回想这数年间的事,便如人生经历了一个轮回,怎能让人不变?秋渐浓没说话,只是轻轻抱着她。 数月后,盛千寻去世,飞斧帮正式由卫渡天接管,所有飞斧帮弟子追随燕军征战。燕王朱棣屡处危境,朝廷军方却不敢将其置死,令其一再逃脱。建文三年,燕军再次出击。建文四年六月初三,燕军自瓜州渡江,朝廷方大将军盛庸率兵抵御,被燕军冲溃,盛庸单骑逃走。十三日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橞开门迎降,徐辉祖率兵抵御战败。建文帝与诸妇在宫中纵火,建文帝从此下落不明(另一说称其自焚而死)。 建文帝失踪当日,朝中诸臣拒不降燕,战死及自杀者甚多,然而朱棣仍在南京即位称帝,宣告建文帝亡,以天子之礼厚葬,不加庙号,私谥孝愍。七月间,朱棣祭告天地,在奉天殿正式登基,诏告天下,改次年年号永乐,史称永乐大帝。永乐帝即位后便开始诛杀建文帝群臣,展开一场血腥屠杀,许多人被处酷刑,宗族或杀或流放。他成了明朝建国以来第二个残酷诛杀群臣,在血泊中登上皇位的皇帝。 成信于京中置了房产,每日在府中坐立不安,满心等候封赏论功。 卫渡天夜坐灯下,独自出神。忽听传报说成信前来,他只得起身相迎。成信进门后笑道:“三弟,如今你我亦算居功不小,你说会得什么封赏?” 卫渡天冷冷道:“有何封赏都让给二哥好了,我只想带飞斧帮众兄弟回开封去,一干兄弟都是江湖人,过不惯拘束生活。” 成信微变色道:“当年你便知不能抽身而退,如今为何重提旧话?” 卫渡天道:“当年是当年。以当年情势若强行离去,如今这些兄弟只怕一个也不能活命,可是现在皇上登基,大业已成,已不再需要我们。” 成信深深看着他道:“这你就错了,唯今你更不可离去了。飞斧帮势力发展到如今地步,皇上岂会让你们流于江湖成为一股势力?” 卫渡天问道:“依二哥的意思当如何?” “接受朝廷封赏,将飞斧帮正式收编明军。” 卫渡天沉下脸,冷笑一声不答。成信见他如此,知道他意下绝不妥协,只得悻然离去。 八月间卫渡天率飞斧帮众人回开封,卫渡天日日与杯酒为伴,愁眉不展。柳拭尘问道:“三哥为何总是忧心不安?” 卫渡天道:“你觉得我当作何决断?” 柳拭尘道:“最好呢,由得它去,将飞斧帮交由你二哥管理,那对你的兄弟而言是唯一生路,不过那便违了你对你大哥的誓言。可是你若一意不归朝廷,只怕无其它路可走。” 卫渡天道:“你与我想的一样,现在是进退两难。” 柳拭尘道:“你当初答应了你大哥就应当知道此事的后果,要么你就跟你二哥一样,接受朝廷封赏,从此入仕。” 卫渡天默然。 柳拭尘道:“不如我们回天涯岛去吧?或者去铸剑谷,我不想让你入仕途,官场黑暗,实在有违我本性。” 卫渡天抬头道:“我不能将这些兄弟弃置不顾,既然非将他们收归朝廷不可,只能先按二哥意思去做,日后我再向皇帝请辞,一同去铸剑谷。” 柳拭尘喜道:“好啊!” 十月,飞斧帮收归朝廷军队,卫渡天与成信各受赐豪宅一座,先在南京城落户,其余封赏日后再议。 卫渡天在院内仰望着满树金黄,叶落无痕。柳拭尘抱着周岁的儿子不停哄骗,孩子却怎么也止不住哭,甚至有越哭越狠的趋势。 “拭尘,唐兄近日便会抵京,我们随同他一起回铸剑谷去可好?” 柳拭尘道:“好啊,我也想离开,从小到大没住过这般豪华巨宅,觉得总也不习惯,那高床软枕睡得却也不安生。” 卫渡天微微一笑,道:“这孩子在哭什么?”刚走近前去看,便闻门外通报说成信到访。 卫渡天进厅便见成信满面堆欢,说道:“皇上下旨召见,必是言及封赏,快与我一同进宫去。” 卫渡天皱眉道:“皇上下旨召见?怎么我未接到圣旨?” 成信道:“我一接到旨意便即赶来向你报讯,想必圣旨不刻便到。” 卫渡天淡然道:“等到了再说罢” 成信见他面色不欢,也不多言,面色依旧如常。不多时果然有宦官传旨,召见卫渡天。卫渡天无法,只得随成信入宫。 进入大明门,皇城森严,自建文帝纵火后重新修葺,虽仍金碧辉煌,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惨淡况味。卫渡天想到这皇城建筑在众多人的鲜血与生命之上,不由得极不舒服,觉得每一步都踩踏着别人的尸骨。 永乐帝坐在养心殿暖阁居中,见二人晋见,面现微笑。永乐帝看来修目长髯,甚有威仪,但亦不失亲厚。二人行过君臣礼,永乐帝令其平身赐座。叙了一会闲话,永乐帝留二人陪同进膳,二人领旨谢恩。 卫渡天听他不提封赏之事,也便不言,心想:“无论你同不同意,我也要离开京师。”他性惯自由,面对皇帝恭礼腴词,极为难受。席间永乐帝赐酒,向二人同斟一杯,永乐帝举杯笑言道:“二位爱卿请。” 二人应声谢过。卫渡天提杯举到唇边,却见成信凝视着他,目光闪烁。卫渡天心中一凛,忽然感觉心灰意冷,好好将成信看了一番,直看得他忐忑不安,回避卫渡天的目光,将酒杯举至唇边,作势欲饮。 卫渡天心下雪亮,暗地里听见一声长叹,仿佛来自天国。他终于举杯一饮而尽,看也不看成信。成信将杯倾斜在唇边一触,便即放下,注视他的举动。 卫渡天道:“多谢皇上赐酒,小民先行告退,心中铭感皇恩浩荡,没齿不忘。”他极抑情绪,淡淡地说着。 “三弟……” 永乐帝对他在席间无故告退并无怒意,微笑应允,令宦官将他送出宫去。 卫渡天昨行前向成信看了一眼,便即离去。成信看着他的背影,右边眼皮突地一跳,心内忽感不安。 卫渡天匆忙回府,见柳拭尘抱着孩子在厅内焦急相候。见他归来,迎上前去问道:“皇上给了你们何等封赏?” 他朝她看一眼,说道:“拭尘,唐兄至今未至,你带着孩子先启程去天涯岛,不必再等。”他伸手替她抚平一下被孩子抓皱的衣衫,目光难得的柔软温情。 柳拭尘惊问道:“怎么了?” “你只需听我的便可,即刻启程,永远不要再返回中原了。” “那么你呢?” “我在京城内等候唐兄,否则让他空走一趟。” “不是说好去铸剑谷么?为什么又改变了?” “我等到唐兄便会去天涯岛找你。我今日向皇上请辞回乡,他已同意了。这府中一切我还需处理一下。” 柳拭尘无奈,只得回房去稍作收拾,抱着孩子离去。卫渡天将她送出门去,见她一步三回头,向她一笑挥手。柳拭尘走得虽慢,也渐渐远了,终于不见了身影。卫渡天倚门看了良久,觉得腹中绞痛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府内,将府中为数廖廖的几名下人召来遣散,然后走入院内,再看了一眼院内的遍地黄叶,走进屋中燃起一盏灯。虽是晴天白日,那雕梁画栋的室内终究有些昏暗,灯光照亮了室内,他静静瞧了一会灯火,将油灯倾斜举至屋内锦幔,看着火舌激情地卷起锦幔,他怔怔地有些痴了。秋日干燥的空气中,火势蔓延得格外快些,他再燃着帷帐窗纱,随手便将那油灯弃于地面。灯中豆油流了遍地,幽蓝火苗仿佛找到了生平至爱般与地上流动的豆油溶于一体,连成火红一片,整个屋子便如白昼一般地亮。 卫渡天闲步踏在庭院落叶上,捡起一片落叶,嘴角边似泛出一层笑意。腹中的疼痛缓慢加剧起来,他开始觉得口鼻中涌出温热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中叶片上。他看着叶片,觉得仍有千均之力压得他难以喘息。 “三哥!” 卫渡天一惊回头,柳拭尘慢慢向他走过来,有些苍白的脸上却是异样的平静。 “你怎么……我不是叫你走么?” 柳拭尘道:“我遇见了唐竟,将孩子交由他带走。”然后微笑道:“我让他在城内如归客栈等我。” “你……” 柳拭尘慢慢走近他,柔声道:“我本想先将孩子送到天涯岛去,幸而在路上便遇见了唐竟,我就回来了。” “我……”卫渡天说了一句,伸手去按在口鼻之间,鲜血便不住自他指间涌出。“我让你走,你怎么不听话呢?” “我选择了你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拭尘……你太傻了。” “你才是傻瓜,你当我走了便不知道你的意思么?”柳拭尘笑得有些儿娇柔,那张娃娃脸仍是褪不去的稚嫩之色。 第130章 她轻声道:“三哥,三哥。有些人明知是错,仍然要去做,我现在突然明白花姑娘当初为什么非要从地窖中出去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你大哥重回飞斧帮,因为世上总有一种人像我们这么傻。” “是我对不住你。” “没有,我从没这样觉得啊。与其不快乐地苟活着,不如就这样卸下心头的担子。三哥,你现在觉得安宁了么?” “是。”他笑答。心头上突然就松了起来,像当初离开飞斧帮一样如释重负。 火势袭进院子来,干枯的花木经不住这肆虐,激烈地发出必扑之声,滚烫地散发火焰的热情,温柔而炽烈地席卷了一切。 十月廿三,成信暴毙于府内,据闻是被一帮不明来历的黄衣人所暗杀。 天涯岛。 魏棋风采购用品的船尚未靠岸,他便从船上一跃而下,趟着海水大步全力地向岛上狂奔。两脚淋漓地踩了满地的水,边奔边大声地叫:“公子,拂月……卫……” “怎么了?”其余人迎上来,诧异不已。 柳拂月问道:“魏大哥,你气急败坏地做什么?” 魏棋风带着颤音与哽咽叫道:“我听说……卫……卫渡天死了。” 柳拂月啊地一声惊呼,扑上前摇憾着他叫道:“我姐姐呢?” “不……不知道……皇帝赐给卫渡天的那所宅子被烧了……拭尘下落不明。不过……不过听说宅子内有两具尸体……” 柳拂月眼前一黑,向后倒去,许书音与岑画意一把扶住了她,同时流下泪来。 秋渐浓闻言心中微一痛,轻叹道:“我早知会如此。” 天涯岛上的海风罡烈地吹过来,十一月的海风已让人遍体生凉,秋意连这海中的荒岛亦未曾放过,舞落了满山的萧索。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