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第1章 [皇上癖好04]《心有灵犀》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天穆王朝,崇宁三年,暮春三月。 晴空净朗,碧蓝如洗,地上原野辽阔,苍翠的青草连绵铺向远方山脉,风吹草低,飘送来淡淡的异香,也现出一只低头吃草的大鹿。 约莫二百尺来外,十几匹骏马悄然无声,马上人物个个骁勇健壮,他们拉住缰绳,一边注意猎物状况,一边也留心他们所护卫在中心的主子:天穆王朝皇帝穆匀珑。 “皇上,那边。”贴身侍卫孟敬低声道。 穆匀珑微微点头,拿起了雕龙金弓,搭上乌木羽箭,双手缓缓地拉出一个大满弓,俊眸微瞇,凝神注目猎物,箭在弦上,瞬间即发。 大鹿悠闲地吃牠的青草,圆短的尾巴轻摇晃动,浑然不知命在旦夕。 山头刮落一阵劲风,将那若有似无的异香吹送至穆匀珑的鼻际,他蓦地眼眸一亮,再深深吸入一口清风,随即松了手上的弓箭。 “那是水麝。”他随即调转马匹。 “喔,水麝?射了可惜。”孟敬恍然大悟,立即跟上主子。 “驾!”众侍卫亦纷纷踢着马肚,紧跟上那匹黑色骏马。 马蹄奔腾,水麝受到惊吓,新鲜的青草不吃了,亦是发足狂奔,剧烈的奔跑振动着牠的腹下肌肉,抖出了更浓郁的异香。 疾风劲扬,异香不断地顺风飘来,撩动着穆匀珑的头脸,他尽情吸闻,从胸臆到四肢百骸,彷若皆让那香气拂过一遍,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原野上百味杂陈,有马蹄踢起的泥土青草气味、有处处盛开的野花香、有鸟兽留下的腥膻气味、有林木的清芬,还有一干人马的汗水和男人气味,水麝的异香混和其中,渐渐地远去、淡掉了。 穆匀珑放缓马蹄,深邃的瞳眸里映出广袤的草原和雄伟的远山。 江山万里,东达大海,北接石碛冰原,西北延至西南是一整块高原大山,形成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中有平原,南方则是富庶的丘陵丛林。 这就是他的国土!他眸光湛亮,热血沸腾,蛰伏的豪情也昂扬而起,缰绳一扯,再度策马奔驰,纵横于这块广大的草原之上。 前方的草丛似乎有动静,他放胆向前探看,大风吹来,长长的绿草晃啊晃,晃出了醒目的黄黑相间鲜明条纹。 巨大、凶猛,足以激发他的斗志,这就是他想要的猎物。 “老虎!”侍卫们肌肉纠结而起,握住了刀柄。 “快保护皇上!”孟敬指挥众侍卫围成护卫队形。 老虎警觉大队人马的接近,抬起头,扒了爪子,发出沉闷的低吼。 “皇上,莫再上前!”孟敬急欲挡住主子。 “朕要射牠。”穆匀珑仍然步步向前。 那只老虎似乎嗅到浓厚的杀机,狂吼一声,爪子往前一点便疾扑而来,穆匀珑迅速地抽箭挽弓射出。 一道快如闪电的箭影掠过长草,“噗”地一声,直没老虎的咽喉,瞬间扼住了低沉暴怒的虎啸声,也缓下了牠的飞扑速度。 老虎受了伤,更是躁动狂啸,才欲继续奔来,又是接连两道乌金流光飞过,噗噗两声,箭箭直没入肉,老虎再也支撑不住,劲扬的尾巴垂落,庞大的身躯翻滚倒地,狂吼变成了无力的喘气声。 山风依然吹动青草,空气里漫出浓浓的血腥气味。 “皇上好身手!”孟敬将他提到咽喉的那口气转为由衷的赞赏。 “皇上万岁!”拿刀拿弓准备搏命厮杀的侍卫惊喜大喊。 “谁来料理这只大虫?”穆匀珑面露微笑。 几个侍卫赶快跳下马,拿出准备好的绳网,打量那只庞然大物,七手八脚地扎绑,准备兜起扛上车。 “皇上,是立刻起驾回宫?还是稍事休息?”孟敬问道。 “绍王爷呢?” “还在行营里。” “去看他吧。” 穆匀珑策马缓行。既已捕获猎物,他心情格外轻松,顺手拿起腰间的香袋,清淡幽香扑鼻而来,立即驱走了杀戳后所残留的血腥气味。 三百年前,穆氏原为西方高原的部族,太祖皇帝英武过人,以仁德和武功一统天下;为了让后代子孙记得自己是高原儿女,便立下祖制,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皆得由皇帝亲自射猎献祭。 而穆氏子孙严格遵行祖制,历代皇帝皆是能文擅武,穆匀珑今日不过是小试身手,舒展筋骨罢了。 休息的营帐前,龙纹金旗高高立起,大风吹来,猎猎作响,随行的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站立,恭迎皇上回营。 穆匀珑骑着黑马,身穿明黄九龙窄袖劲装,脚蹬厚底黑缎马靴,外罩紫貂披风,脸上浮现出沉稳的笑容,望向百官。 “众爱卿平身,大家辛苦了,自去休息吧。” “谢皇上。”百官齐声回应。 侍从已经捧着巾子水盆等候在营前,宫内近侍常安正欲揭帐让皇上进去,穆匀珑下了马,示意稍等,先让侍从解下披风。 他拍掸了下身子,解下从不离身的香袋给常安,再伸手在盆子洗了个干净,拿清茶漱口,取来热巾子抹净了脸。 “常安,送壶热茶进来,香炉就不要了,你们帐外候着。” 当今圣上如此折腾,为的就是此刻睡在皇帝专属营帐里的绍王爷;只见他弓身躺在地毯上,身体裹了一条薄毯,轻握拳头的手里揣着一条大巾子,眉头微蹙,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穆匀珑营帐,在大地毯的另一端盘腿坐下,凝望那张俊秀容颜。 唉,都二十二岁了,睡相还那么稚气,像个孩子似地;而他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过大他一岁,却好似年长了三十岁…… “啊!”穆匀琥还是被细微的声响给惊醒了,一见兄长就坐在面前,赶紧爬起身子。“臣弟拜见皇兄……” “免礼。”穆匀珑忙抬手阻止,看到他红通通的鼻子和眼睛,问道:“是着了风寒吗?怎不先回京城?” “臣弟这不是风寒,只是来到这野地,鸟语花香的……哈……哈……哈?”穆匀琥一句话尚未说完,急忙瞇起眼睛,用力皱紧通红的鼻头,张大了嘴巴,试图掩下呼之欲出的…… “哈泣!哈泣!哈泣!”挡不住了。 连续喷出三发响亮的喷嚏,穆匀琥无力地拿巾子拧住鼻子。 “唉!”穆匀珑看他这个狼狈模样,叹口气,亲手倒下一杯茉莉香片。“用这茶水的热气熏熏鼻子吧。” “呜,皇兄你明知我……我……”穆匀琥猛摇头。 “你连茶香也闻不得,没救了。”穆匀珑自己端茶轻啜,也摇头道:“徐太医为了治你这支鼻子,已经愁了十年白发了。” “又不是什么大病。每年季节更替,就得发作这么一回,早就习惯了。”穆匀琥不以为意,用力抹掉了鼻涕,扔下巾子,盘腿坐好,绽开笑容问道:“打到了吗?” “射中一只老虎。” “哇!皇兄神勇,不枉臣弟崇拜仰慕了。”穆匀琥睁大眼睛,夸张地比手划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突然双手摀住了心口,挤眉弄眼,哀号道:“啊啊啊!我这只小老虎被真命天龙射中了,啊呜!” 穆匀珑手掌摩挲着温热的茶碗,眼角逸出深深的笑意。 举国上下,看来只有这个亲弟弟敢开他玩笑了;但这也仅限于兄弟私下相处时,封了王爷的弟弟才会像个幼童似地跟他玩闹。 “不是小老虎,是大老虎。”穆匀珑朗声笑道:“届时献上这一样丰盛的祭品,朕会祈求天神赐给你聪明才智,好来代兄监国。” “呜!”穆匀琥垮了脸。“请两位皇叔不行吗?” 穆匀珑喝下一口温润的香片,不予响应。都到这节骨眼了,还来跟他讨价还价? “议政时可以不焚香吗?”小老虎自知理亏,垂头丧气恳求。 “焚香是为了驱赶宫内的蚊虫秽气。”也为了他的私心。穆匀珑道:“无妨。你事先交代内务府,朕不在,监国的绍王爷最大。” “臣弟不敢。”穆匀琥这下子又摆出恭敬脸色,慨然地道:“等皇兄十日后从天首山回来,臣弟必不负所托,将朝政完好交还皇兄。” “好。”穆匀珑点头,垂眼望向青碧的茶水。 明天一早,他就得束装西行,由大臣和侍卫扈从前往穆氏发源圣地天首山,进行登基后第一次的祭天大典。 五日前行兼作准备,二日祭拜,再花三日赶回京城,的确是十日。 “其实……”穆匀珑转着茶碗,不疾不徐地道:“既已监国十日,再加个十天半月如何?” “皇兄你?”穆匀琥忽然明白皇兄的意图,一双浓眉大眼睁得更大,拔高嗓子问道:“皇叔、丞相他们知道吗?” “朕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尽全力协助你处理朝政。” “我是最后知道的?”穆匀琥指着自己的红鼻子问道。 “国事不能停,还请绍王爷费心了。” 穆匀琥欲哭无泪。监国何等大事,他竟不知不觉被皇兄陷害了;他还鼻子不通,有病在身啊! “哈泣!哈泣!”只好用力打两个喷嚏以示抗议。 穆匀珑挑起眉毛看他,似乎在问他喷嚏怎么打个没完没了。 “皇兄今日佩的是莲蕊香袋吧,哪来的麝香味?哈—哈泣!”穆匀琥才试着闻了闻,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第2章 “香袋早拿掉了,味道也洗掉了,你鼻子不好还闻得到?” “不是不好,是太灵敏,嗅不得任何香味。”穆匀琥用力呼噜呼噜擤鼻子。“还有皇兄带进来的花粉味儿,臣弟也无福消受。” “你这虽不是病,情况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穆匀珑皱了眉头。“这回微服查访民情,为兄的会帮你寻几味民间秘方。” “皇兄早日平安归来便好,别管臣弟。”穆匀琥本来还在说气话,一看到兄长关切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负气耍赖的吵闹小童。 趁着祭天回程之便,皇兄难得微服出访,既能了解民情,又能到处走走散散心,却还要记挂着为他寻找秘方,皇兄会不会太忙了些? 他心虚地抬起眼;皇兄依然神色沉静,双手将茶碗端到了鼻际,闭上眼睛,正在缓缓地、深深地吸闻那芬芳的茉莉茶香。 记忆恍惚拉向童年,御花园里百花盛开,万紫千红,小兄弟俩玩累了,哥哥采下一朵花用力闻着,闻完了,兴匆匆凑到他鼻子前,他立刻回以一个大喷嚏。 他笑了出来。还记得小皇兄闻着花香,瞇着的眼睛就会发亮,嘴角也会绽开欢喜的笑容,闻了又闻,再珍重地将小花压进了书本里。 多年后,皇兄还是爱闻花香,而且变本加厉,佩香袋、调香粉、点香炉、植香草、编香谱,一日无香不欢,闻上了香味就精神抖擞……可惜呀可惜,他这鼻子有毛病的弟弟竟是没有福气与皇兄同享闻香之乐。 “阿弟记得小时候,”穆匀琥用着孩提时的口吻。“哥你倒了半瓶母后的香露水泡澡,全身香了好久,害我不敢找哥玩。哥你还记得吗?” “七岁那年的事。”穆匀珑也笑了。“其实只要一滴就够了。” “皇兄这么爱闻香味,就别忙着为臣弟找秘方了,不如去搜罗你喜欢的奇香,好好玩一玩。” “宫里库房多的是奇香,有东海的龙涎香、极北冰原的辟寒香、南洋的千步香,还有我穆家天首山的灵犀香,朕还有什么香没见过?” “皇兄还欠一样最珍贵的香。” “嗯?”穆匀珑仍是抬起眉,以惯有的眼神问话。 “软、玉、温、香。”穆匀琥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嗯。” 反应这么冷淡?!穆匀琥指向小桌上的一个红木盒,有点激动地道:“里头有十二件奏折,其中有六件促请皇上尽早封后完成大婚。” “你都看过了?很好。”穆匀珑笑道:“你明天就这么批。南北运河只讲好处,没提到开凿所耗费的民力和金钱,退回工部再议;北疆植林一事,务必选择挡得住风沙的杨树和枣树,另外……” “皇兄什么时候看过的?”这下子换穆匀琥吃惊了;有的奏折一翻十几页,又臭又长,天南扯到地北,提到的官员数十个,他趁着休息之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完,终于不支倒地;怎么从京城到猎场短短几十里路,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皇兄就能全数看完?真是太英明了! “看重点就成了。”穆匀珑指导道:“琐碎的事情交代下去,让丞相和六部尚书处理。你只要记得,政事以老百姓的福祉为先……” “有皇后陪伴皇上,为皇上分劳解忧,早生太子,亦是百姓之福。” “朕有一个亲弟,两位皇叔,七个堂弟,你担心什么?” “这这这……”穆匀琥更激动了,用力拱手道:“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为我天穆王朝千秋万代着想。明君难求,需得从太子幼年教养起。” “皇帝不急,倒急死你这个皇弟。”穆匀珑笑叹一声,放下茶碗,站起了身子,习惯性地摸向腰间。 穆匀琥坐在地毯上,眼睁睁看见皇兄摸了个空。 皇兄可不会在朝堂上当着群臣面前就拿起香袋猛嗅一番,他只有在两种时候才会闻香袋;一是极为放松自在的时刻,另一则是在想着很多很多难以解决的事情之时。 穆匀琥明白,皇兄并非不在意大婚,相反地,是非常非常在意。 在意的原因,就是希望得到天神的祝福吧。 一千年前,穆氏祖先受到其它部族的欺压,从遥远的西方辗转迁徙至天首山;此地冬季大雪纷飞,气候严寒,生活十分艰困,很多人捱不过就死了;当时的首领痛失爱妻,悲痛欲绝,发了狂似地来到祭坛前,拿刀划下手臂,以淋漓的鲜血献祭天神,求天神将一切的罪过归诸自己,他愿以自身性命换取穆氏一族的长久平安。冰天雪地中,他长跪三天三夜不起,大天神为其诚心所感动,让首领之妻死而复生,并祝福穆氏一族,若是夫妻恩爱,从一而终,必得子孙强壮,代代绵延,无穷无尽。 从此,穆氏一族不但适应了高原的生活,子孙亦多生男丁;男孩长大了再娶外族女子,子生孙,孙再生子,开枝散叶,疆土也不断地扩展。 三百年前入主中原后,太祖制令,皇室子孙一满十八岁,便需外出游历两年,目的就是让他们增长见闻,并藉此机会寻得合适的成亲对象。 穆匀珑放在腰间的手垂下,视线从地面一大块白花花的日影移向帐顶,温暖的阳光照得那儿一片明亮,彷佛天神降临。 “匀琥你放心,朕一直将这事放在心里。”他抬起头,眸光坚定,有若向天神预告。“到了天首山祭坛前,朕会祈求天神赐下一位我心所喜爱的女子。” “父皇和母后一定会保佑皇兄!”穆匀琥也站起身,神情热烈地道。 三年了,也是时候了。穆匀珑垂下眼帘,神色转为沉静。 东海一带海盗作乱多年,他十八岁至二十岁那两年并没有太多时间在外游历,顶多出门几日便回京襄助父皇治国,并往赴东海平靖战事;直到满了二十岁,母后见他仍无合意对象,开始着急,准备为太子选妃。 这下子可轰动了,上至公侯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大家忙着帮女儿画像,盼望太子看上自己的女儿,好能嫁入皇家,得到尊荣的专宠。 天有不测风云,皇后突然急病三日而逝,皇帝难忍哀伤,七日后也因心疾崩卒,皇后皇帝先后过世,举国震惊哀恸。 穆匀珑怆惶接下帝位,婚事被抛到了天边;他立下守丧三年的誓言,戮力国事,务求百姓安居乐业,以不负父皇母后在天之灵。 “皇兄这回出门,说不定有机会找到对象喔。”穆匀琥明白自己不小心勾起了兄长的心事,故意兴高采烈地道。 “才十天半月的,不可能。”穆匀珑露出微笑。 “怎么不可能?”穆匀琥大摇其头,双手夸张地比划着。“别说皇兄的身分,光这身材,光这长相,一出门就吸引姑娘们的目光了。” 就是说嘛,瞧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管往哪边一站,端的是英武逼人,万众瞩目;一对浓黑的剑眉正好刻划出皇兄刚毅的个性,而那双眼睛总是绽放出自信的光芒,教所有的臣民景仰崇敬;再看看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孔,既是高原驰骋的豪气男儿,也像是低吟诗句的斯文儒士…… “看完了吗?”穆匀珑挑了眉。 “呵,请恕臣弟失礼。”穆匀琥忙打个揖,拿巾子往鼻子乱抹一通;这样流口水,不,流鼻水看着皇帝哥哥真是不敬啊。 “常安,打一盆热水进来。”穆匀珑唤着帐外的侍从。 弟弟为他费心了。 他是有选择皇后的自由,可弱水三千,他要如何寻觅心之所望的那一瓢呢?短短的十天半月,实在难以得偿所愿。 过去不是没有选后大婚的前例,当初母后也是打算以选太子妃的方式为他娶亲;也许经过特别的拣选,更能找到适合母仪天下的皇后吧。 “婚事等朕回来再说。”穆匀珑不再记挂此事,掀帐而出,再回头道:“你打理一下,陪朕一同去看那只大老虎抬上车了没。” “是。”穆匀琥接过常安给的热巾子,摀住鼻子,赶忙跟上。 大风飞扬,天光云影快速移动,越过了草原,越过了地上忙碌的人们,越过了逃过一劫、正在喝水的水麝,翻山越岭,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巍峨高山,将皇帝的心愿率先传达到了最遥远的天首山。 ;;;※ 青檀镇,依山傍水,丘陵起伏,绿林蓊郁,清澈的溪水蜿蜒而过,岸边垂柳处处,有妇人洗衣,老牛喝水,儿童嬉戏。 一溜竹篱迤逦展开,上头攀爬着巴掌大的毛绒绒绿叶,一朵朵嫩黄小花害羞地躲在枝叶之间,也有花开结实的,吐出饱满肥胖的丝瓜。 “这日头正好。” 大屋前,圆脸圆肚的年轻人抬起头,十分满意今天的好天气。 他从竹篓里抱起一大把线香,平整铺放在竹架上,思量着等晚上收回避开露水,照这样晒上三天就成了。 “请问这里是阿甘香铺吗?” 陌生的声音传来,他转身看去,竹篱边站着三个大男人,各自牵了黑马、栗马、棕马,人高,马大,顿时让屋前小径显得拥挤不堪。 为首的正是微服私行的穆匀珑。他穿着玉色衣袍,腰系天青丝绦,一身净爽,有如一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贴身侍卫孟敬和潘武紧跟在后。 “阿甘香铺?”郁相甘搔了一下头。他没有招牌,熟识的乡亲要买香,直接进门就是了,从来没有外地人会跑来这乡下地方买他的香。 “立雪寺的供香是你这儿做的?”穆匀珑又问。 “大和尚介绍你来的?我就是阿甘啦。”郁相甘圆眼发亮,双手张开,比向铺了一大院子的线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家的香可特别了,祖传五代,特制秘方,要什么香味就有什么香味。 第3章 这边晒着的线香还不能卖,屋里头有一些线香和环香,进来瞧瞧吧。” “上头有湿气。”穆匀珑走到排列整齐的竹架前,拿起一支线香仔量端详。“才刚裹上香粉,大概要晒个三天才会干。” “大爷您内行!”郁相甘眼睛更亮了。 “这香味和立雪寺不同。”穆匀珑拿香凑近鼻子,反复吸闻,黑眸也闪出光芒。“里头有沉香、藿香、丁香……不,是丁香皮吧?” “哇嘿!”郁相甘好吃惊,一般人很难闻出些微香味的差异的。 穆匀珑放下线香,抱拳为礼。“不知能否请教阿甘兄立雪寺的用香原料,那味道清奇极了,兄弟好奇得紧。” “啥?!”郁相甘圆圆的笑脸立刻拉长成马脸,抄起门边的大竹帚就扫向贵客的袍襬。“你来打听我独家的制香秘方呀?门儿都没有!” “喂!你干什么?!”孟敬立即上前阻止。 穆匀珑不慌不忙,后退到竹篱外。 今天清早路过立雪寺,闻到了佛前供香的特殊气味,便一路寻了过来;沿途从参天松林的高山,下到绿树苍苍的丘陵,看不尽的美景—野花,林木,稻禾,清溪,甚至这条泥土小径,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气味;那是以石头砌成的宫墙所没有的,他嗅了又嗅,心满意足。 游历十日,也该启程返京了。既然人家不可能透露独门秘方,他总可以买下一束香当作纪念吧。 “我们爷跟你买半斤香,要多少钱?”孟敬了解主子的心思。 “不卖不卖!”郁相甘大动作,又将孟敬“扫”了出去。 “这么凶?你屋里头不是有香吗?” “有香也不卖!”郁相甘气势汹汹,仍是用力扫出。 “阿甘兄,你扫起灰尘,小心坏了晒香的品质。”穆匀珑微笑道。 “吓!”郁相甘陡地撑住扫帚,瞪视道:“你还真懂香!” “喂,麻烦前头让让呀。”一个软腻娇嗓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有车来了。”潘武提醒主子,顺便将三匹大马拉下小径。 小径那头走来一辆慢吞吞的骡车,老旧轮子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好像随时会滚了出去;一个扎着双辫的姑娘走在骡子旁边,双手轻挽缰绳,不时转头拍拍骡子的背部,阳光洒落在她的笑脸上,骡子的脚步也轻快了。 谷雨过后的四月天,空气中带着微微温热的暑气,轻风飘送,带来某种说不出的柔和香味,若有似无,却似雾般地无声无息袭来。 穆匀珑诧异地再次吸闻。不,这里没有多余的气味,那只是一种感觉,像这山间小镇的景色,柔软,恬淡,静谧,自在,直想让人在这儿安住终老—这是那位姑娘带来的吗? 他直直望向了来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间屏住。 第二章 青檀镇上,沙记药铺。 沙满福站在柜台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从京城来的贵气男人。 呵,骑黑马,带随从很了不起吗?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吗? “满福哥。”软腻的声音带着疑问。“这好像不是波罗檀香。” “就是铺子最贵的波罗檀香啊。”沙满福弯下腰,用力嗅了嗅铺在纸上的香粉。“是我亲自去仓库拿,亲手花一个时辰碾研出来的。” 穆匀珑伸出手指,轻轻拨散细致的香粉,又将沾了香粉的指头凑到鼻际嗅闻,肯定地道:“这是南方山区所产的粗白檀。” “你别胡说。”沙满福很不满地道:“我怎会拿次货欺骗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寿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满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来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从小学习药理,能辨别上千钟药材……”沙满福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抱起一个陶罐。随意瞄向上头写的文字,突然眼睛一瞪,大惊失色。 “哎呀!我还真磨错了!小思你等等!” 他头也不敢抬,忙抱着陶罐,掀开后头的帘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练地折起纸张,包起香粉。 小小的药铺里,尽是浓厚的药材味道,身处其中,甚至很难闻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却闻得到身边男人独特的冷冽阳刚气味。 他忒大胆!就这样放胆地凝望她,说话动静之间,视线须臾不离,像是一条紧紧纠缠的线,透过他幽深的黑眸,瞬间缚住了她的心。 山间小镇,难得一见俊伟男子,说她不脸红心跳是骗人的;而与他谈香,更是如遇知音,从来就没人能跟她聊得这么深入,哥哥不能,满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头发上淡不可闻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写下名字,心里只想着缘尽于此,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头上,面带微笑在等她。 然后呢?他寻香而来,买香而去,终究是个过客罢了。 “田公子,你别误会满福哥。”她定下心,觉得自己应该做些解释。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错了。” “我明白。”穆匀珑十分理解。能磨上一个时辰,闻着截然不同的香味还没发现拿错了,这位沙掌柜真是学艺不精。 “郁姑娘是要掺檀香来印寿字?”他转而问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现成的印模,将松散的香粉挤压结实,压印成一个吉祥字或图形,并且兼顾持续燃烧而不中断的实际功能;由于香粉一碰就会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吗?”穆匀珑又问。 “没有。唐家希望印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寿字,做不出模子来。” “这么大的字?” “唐老爷子德高望重,他儿子又是知府大人,当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匀珑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听说唐老爷子爱山水,住不惯巴州城;唐大人孝顺父亲,帮老爷子就近在咱青檀镇买了一栋宅子,这会儿七十大寿,也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让老人家开心呢。” “原来如此。那么,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这个大寿字?” “我有这个。”郁相思露出甜笑,从随身背袋拿出一大块布片。“我将一般大小的寿字印模拓了下来,在纸上画九宫格,再放大到三尺见方的布面上,剪下寿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穆匀珑小心打开折叠的布面,正是一个剪好的大篆体寿字。但他的疑问却更大了。“你怎么压印香粉成形?” “用这个啊。”郁相思又从背袋掏出两块木头,语气更为昂扬。“你瞧,这长形可以两边一起压,上头再压一块,这不就成了一个模子?还有这个有点圆弧的,是我哥帮我刨出来的。” 穆匀珑又拿起一块木头端详,笑道:“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难怪郁姑娘不肯让我帮忙背着了。” “我背得动。”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张粉脸瞬间涨红。 提着的香粉很重,背着的木头也很重,但她还能应付,却在路上停下换手时让他给夺走了。 她以为他会交给他的随从,但他只是稳稳地提着桶子,走了几步路,还问要不要给他背布袋。 她没有回答,扯紧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头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们安静地走着,后面两个随从几乎没有声音,唯有叩叩的马蹄轻响与山谷沙沙的春风相唱和。 “小思,我拿来了。”沙满福大叫,掀起帘子,献宝也似地将陶罐拿得高高的,兴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没拿错。” “这回拿对了。”郁相思瞧看上头写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过来帮忙,你小思姐姐急着用。”沙满福打开盖子。 “来了!”无聊得在看地上蚂蚁排队的小学徒立刻跳了起来。 “果然是波罗老山檀香。”穆匀珑闻了闻,点点头。 “当然是波罗老山檀香!”沙满福很不客气地瞪他一眼。 “满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会儿送过来?”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两刻钟。”沙满福已经将檀香片倒进碾药槽里,语气紧张。“两刻钟就送过去。” “好的。”郁相思又叮咛道:“满福哥,千万别迟了喔。” 沙满福痴痴地看着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准备碾药,一双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咦?那个姓田的公子也跟着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动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赶紧切碎磨粉,赶着去唐府了。 唐府大厅,仆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结彩带,摆盆栽,放点心,每个人来来去去,皆是小心避开大厅门前的一张大方桌。 寿筵要傍晚才开始,陆续上门的贺客让唐府管事带去休息喝茶。穆匀珑不请自来,没人理他,他也乐得站在门边,专心看郁相思印寿字。 大桌上铺满了她所调制的香粉,她以手掌轻轻拨拢到描好的寿字框里,再拿她特制的木头挤压,填实,塑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开木头。 她的手法极轻,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个,两条长辫拿一块帕子兜拢扎起,方便干活儿的窄袖口也拿布条束起,为的就是不要碰坏了字形。 一个立体的寿篆渐渐浮现桌面,穆匀珑替她憋着的一口气还是不敢放松;心情就有如他亲自弯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第4章 他身边的沙满福也很紧张,一张嘴忙碌极了,说个不停。 “我从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块儿玩,你知道的,这叫做青梅竹马。” 穆匀珑笑而不语,这是怎么了?挑战意味十分浓厚喔。 “你看小思很厉害。说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来还想拜小思她爹为师,要不是我爹要我继承药铺,现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还好没有,他那出行个性会让郁姑娘伤脑筋吧。 “我们两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沙满福又强调道。“唉,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说不定我们两家就结为亲家了。” 穆匀珑心头一跳!他今天初来乍到,完全不了解她的一切,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婚配,竟然就一路跟到了这里。他什么时候做事会如此冲动了? 或者,不是冲动,而是天神应允了他的祈求,引导他随她走了下去? 门外闹哄哄的,一群宾客簇拥着一个衣饰华丽,昂首阔步的年轻俊秀公子走了过来。 “寿字印好了吗?”那位公子跨进门槛就问。 “郁姑娘。”唐府大管家神气地介绍来人的身份。“这位是我们家的大少爷,他先过来看大厅的布置。” “唐大少爷。”郁相思微微欠身,打个招呼,又转回桌前俯身印香。 “请唐兄等等。”穆匀珑伸手挡住那个急欲往前探看的身形。“郁姑娘快印好了,请先不要打扰她。” “喔。”唐友闻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陌生脸孔,客套地问道:“兄台面生得很,请问高姓大名?” “兄弟田玉龙,京城人氏,游历至此。听说唐老爷子寿诞,特地过来道贺。”穆匀珑礼尚往来。 “幸会幸会。”唐友闻眼睛一亮,语气稍微热忱些了,又问道:“多谢田兄前来贺寿,还不知道田兄在天子脚下哪个衙门高就?” “兄弟不再衙门,只是行商人家。” “田兄那边坐坐喝茶。”唐友闻转头向宾客道:“说起京城,我一年前才去过,那儿可真是人文苔萃之地,路上随处可见朝廷大官,令我不由得生起见贤思齐的情怀,盼能早日金榜题名,为我天朝尽一己之力。” “以大少爷的聪明才智,高中状元指日可待呀。”众宾客忙道。 “不敢。”唐友闻很“谦虚”地接受了众人的歌颂,再往北方拱手道:“承蒙皇上勉励,我回巴州之后更是日夜苦读,也|qi|shu|wang|是希望他朝金榜题名之时,再见思慕已久的天颜一面。” “哇!大少爷见过皇上?”众宾客莫不发出艳羡之声。 “是的。皇上听说唐大人之子进京,立刻召见,殷殷垂询,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唐友闻拿袖子抹了眼。“呜,友闻真是三生有幸啊。” 众人还是一片惊叹。穆匀珑双手抱胸,听他说故事。 唐友闻又滔滔不绝地道:“你们都没见过皇上吧?皇上虽年轻,可他天生威仪,相貌堂堂,双耳垂肩,手长过膝,胸前一部三尺黑须,走起路来,飘飘有风,言谈之间,气势威严,对我却是和蔼可亲……” 穆匀珑低下头,看看自己有没有三尺长的黑胡子。 “好了。”郁相思站在桌前,带着满意的微笑,一双明眸从她费心费时印出的寿字转向唐家大少爷。 “印好了?”唐友闻似乎不太满意被人打断话头,语气不悦地望可过去,两眼却是陡地发直,就胶在姑娘脸上。 沙满福顿生警戒,咬牙切齿,两只拳头互抵,攒得紧紧的。 大厅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等着大少爷的反应;好不容易,大少爷才眨了眼,赞叹一声。“我活了二十岁,读破万卷书,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啊。” 郁相思低头一笑。自己的头脸,蓝棉衣裤全沾满了细细的粉灰,这可不是污泥,而是她取十二样香料所细心调制出来的香粉。 她自知爹娘生她一副好相貌,不免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怕被人家看,虽说人家田公子也这样看她,可她的感受就是不一样,她的注视带着理解,透彻,专注……一想到他的灼灼目光,她忽地红了粉靥. “原来姑娘会印香篆……”唐友闻看到姑娘乍然而红的笑靥,立刻心花怒放,忙上前恭恭敬敬打个揖道∶“小生唐友闻。子曰:益友有三,友直友谅友多闻之友闻也。家父乃辖巴州府三百里地的知府唐瑞唐大人,不知姑娘贵姓?家住何方?小生今日得见姑娘芳颜,实是荣幸至极。” “我姓郁。”郁相思想问他,刚才不是介绍过她了吗? “大少爷好眼光,请得到这么好的师傅来为老爷子印寿篆。”宾客不认识郁相思,倒能自说自话吹捧起来。“听说巴州城最大的宝香堂香铺也做不出来,姑娘倒是完成了。” 唐府大管家也赶快在大少爷面前说起好话。“宝香堂本要送上一对一尺宽,五尺高的巨大寿烛,唐大人嫌这俗气,又听说老爷子喜欢青檀镇特产的香,小的这就找到郁姑娘了。” “郁姑娘真是好手艺,帮唐大人,大少爷成全了一番孝心。”众宾客又是借花献佛,好话满天飞。 “请问大少爷,”郁相思赶忙问道:“不知可以燃香了吗?” “啊?”唐友闻眼睛还是转不回来,忽地头一点,立刻转身道:“我先去请我爷爷和我爹过来瞧瞧,郁姑娘你稍等。” 所有的宾客也跟着出去,准备一起迎接老寿星和唐大人的到来。 郁相思拿了一条干净巾子,将大桌的周缘香粉擦拭干净。 “小思。”沙满福赶紧过来。“我跟你说,这种当官人家喔,有钱是有钱,可家里规矩忒多,早晚得向爹娘请安,奉茶,行礼,麻烦得紧;我爹娘就不拘这一套,你也知道他们当你像女儿一样……” “满福哥,你还不赶快回去接沙爷爷?”郁相思笑了出来,赶着他道:“沙爷爷是镇上几个让唐大人邀请的耆老,很有面子呢。” “也该去接我爷爷了。”沙满福拍了拍自己的头颅,又警觉地往排名第一的“情敌”看去,可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贵公子却不见了。 他不禁喜形于色。“哈!他不见了,大概走了。” “走了?”郁相思心头一突,不觉往门外的院子看去。 “对啊。一会儿就天黑了,今天镇里客栈全满,他们有三个人,一定找不到宿头,这下子得赶路离开了。”沙满福喜孜孜地帮情敌编理由。 “嗯。”郁相思低了头,沿着桌边走了一圈,看似在检视香印。 福满哥又讲了什么话,她不知道:满福哥说他要回去,她也没抬头。 收拾好东西,她心念一动,再度抬眼望向门外的人群,走回搜寻着,想要找到那个极易辨认的高大身影。 真不见了!她用力抿紧唇瓣,不知是想咽下什么难以言喻的感觉。 “老太爷来了!恭喜老寿星!”门外响起一片欢呼颂赞声。 唐老爷子笑呵呵的,红光满面,一把花白胡子,左右让儿子唐瑞和孙子唐友闻搀扶着,一路接受众人的祝福走了过来。 “爷爷,郁姑娘为您印好寿字香篆,您瞧好不好看?”唐友闻迫不及待地拉老人家过去看。 “好看,好看,好大的寿字!”老人家抚着胡子,笑眯了眼。 “爹您老人家寿比南山,当然要用大大的的寿印来庆贺了。”知府大人唐瑞十分满意这个寿字香篆,转头哈俣哈大管家道:“还不点香?” “郁姑娘?”小仆役抹了一把冷汗,他变不出火来呀。 “好。”郁相思不慌不忙,从背袋里掏出自家的火折子。 火苗轻引,香篆的一角燃出微微红光,香粉即刻化为一缕轻烟。 烟雾袅袅上升,浓洌的香味逸出,唐老爷子嗅了嗅,笑咧了嘴。 “哇!”众宾客一阵猛嗅,纷纷赞道:“果然是绝等上品好香啊。” 唐瑞总算发现是谁做的香印,又吩咐大管家道:“你带姑娘去领赏,再给她带些寿桃回去。” 大管家使个眼色,小仆役只得打下差事。“郁姑娘,请跟我来。” “郁姑娘!”唐友闻丢下爷爷,穿过拥挤的宾客跑了过来,期盼地道:“请留下来吃寿筳,我另外为你备桌,希望与姑娘……” “多谢大少爷。”郁相思微笑道:“天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山路狭小,不适合马车行走。”郁相思明白大少爷的用意,婉言拒绝道:“还是谢谢大少爷,我回去了。” “呃……”唐友闻留不住姑娘,只好抓住最后一线生机。“郁姑娘今天费心了,今晚事忙,我明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不劳大少爷。”郁相思客气地道。 唐友闻怅然地看着姑娘消失在门外的宾客之间,不禁欷嘘一番。 谁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他7闷头在巴州苦读,也不见书里进出什么美人儿来。他立下决心,从今天起,他要搬来跟爷爷住了。 大红灯笼随风轻摇,将红晃晃的影子投在唐府大门前。该来的贺客都来了,守门的家丁乐得轻松,站在门内瞧着里头热闹的寿筳。 郁相思才走下大门阶梯,便将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风吹了过来,扬起她的衣摆,她抬手拨了几丝落在额前的头发。 原先装了香粉的桶子,现在装了满满一桶的寿桃,寿饼,寿糕,她摸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饿了,嫂嫂帮她准备的炊饼没吃呢。 “嘿,郁家女娃娃好巧的手艺,我包山海甘拜下风。” 第5章 冰冷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过来,听似赞赏,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她诧异地回身,一看见走出来的富态中年男人,摸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她不想跟他说话,提了桶子就走。 “你这回赚了十两银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语带嘲讽。 “这么小的生意,我就让给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宝香堂做贡香,那可是要在皇宫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给皇帝用的喔。” “你尽管在巴州做你的贡香,跟我无关。” “咦?一点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态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们兄妹就别辛辛苦苦种橘子了,过来我这边做贡香,宝香堂每个月绝对给你十两以上的工钱。” “原来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来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脚步,回头看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毕竟你宝香堂只是名气大,向来没什么本事,只会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两语被揭了底,包山海变了脸,怒目圆睁。“女娃娃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我包山海一根指头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门对街的大榕树下传来特别高亢的谈话声。“今儿个唐老爷作寿,怎么有人提那说不得的字眼啊?” “哎哟!”另一个男人也高声道:“我瞧他穿得体面,大概是老爷子的客人吧。要是让唐家的人听到了,等会儿就被扫帚扫出门喽。” 包山海脸色一僵,往树下的几个黑影瞧去,猜想是乡亲们无聊,挤在这儿看热闹闲嗑牙,他不想节外生枝,冷哼一声,便指袖转身进门。 郁相思也看了过去,发现那两个“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听不到他们吭声的两位护卫大哥,而此刻,他们的主人正快步从树下暗影走了出来,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还好吗?”穆匀珑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她又惊又喜,料不到还会看见他,前一刻仍绷紧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双手一松,便将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匀珑听出其中的过节,但仍不便多问。 “他的香烛进不了寿筳,将气出到我这边来了。”郁相思摇了摇头,好像是想将方才的不快摇走,随即将按捺不住的惊喜问了出来。“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匀珑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头人多气闷,出来透透气。” 事实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躲起来了。 “他们上菜了,你不进去吃饭?”郁相思又问。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匀珑担心地道:“刚刚那人……” “我才不怕他,谅他不敢怎样的。”郁相思语气转为轻快,笑着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却是滑了一下,没能提起来。 “我来吧。”穆匀珑手脚快,抢了过去。 “嗳……”郁相思想阻止,但她发现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做香印极为耗费心神,她忙了一整个下午,刚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实在是累了。 “君子坦荡荡就麻烦田公子。”她低下头,掩饰臊红的脸蛋。 如同来时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风吹拂,蛙虫鸣唱,还有叩叩的马蹄声,伴随着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稳脚步声,一起走向山那一头的家。 “他?”郁相甘几欲抓狂,一根指头猛往屋内三个客人指了过去,特别是那个面带温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爷,大剌剌坐着的贵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们家睡觉?”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匀珑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脸颊微红,好声劝道:“入夜了,回镇上还有一段路程,再说,今儿镇上客栈都满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帮忙拿寿桃回来,你给人家过个夜,行个方便,于嘛这么激动?”阿甘嫂帮客人倒茶,回头训老公。 “这……”郁相甘在屋内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气宝香堂,还是气恼不速之客。“小思这么聪明,三两句就赶走包山海,还要他救?” “哥,别说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间。” “等一下!我们才两间房,你要他睡哪儿。” “我的房间啊,那是大通铺。”郁相思抬眼年地三个客人,笑道:“虽然他们长得高,还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闰房耶!”郁相甘睁大了眼。 “什么闰房!我们小时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们在厅里打地铺就成了。”穆匀珑不以为意。过去行军亦是夜宿营帐,微服出门在外,他不会太计较,也不愿让姑娘为难,更不想被阿甘兄给瞪出门。 “没关系的。刚才孟大哥不是说,田公子习惯睡床吗?”郁相思掀起门帘,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习惯睡床?”郁相甘大惊小怪了。“果然是京城来的尊贵公子,我家可没绫罗绸缎给你盖!” “我们自己带有毛毯。”穆匀珑知道孟敬是爱惜主子,这才会要求让他睡床,没想到又惹恼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来,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来猛灌,喝到一半,又气呼呼地道:“可恶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会做怪,整个巴州都给他包了还想怎么?” “提那碎渣干嘛?难怪小思不让你去帮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气,不如去瞧睢阿骡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抚下,郁相甘立刻气消,随即愁上眉头。“阿骡老了,总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驾车到镇上,就是阿骡生病了?”穆匀珑问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别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匀珑吩咐道。 “看什么?”郁相甘诧异地问道。 “潘武弄得养马。” “我家阿骡是骡子,他会看吗?”郁相甘跳了起来,急忙赶在潘武后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骡胆小,你别吓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后头还在帮你们烧热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请进。”郁相思揭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招呼道。 笑靥清浅,却让烛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来。穆匀珑才往前走了一步,蓝布帘又放下来,挡住房内的视线,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间,心情却有如即将揭开迷题般地兴奋。 果不其然,他掀帘进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带微苦的清香氛围里。 “这香味……”他一时说不上来,仿佛很熟悉,却又不太一样。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穆匀珑嗅了嗅,东瞧瞧,西看看。“我来找找看。” 一个偌大的房间,一溜几乎占了三面墙的大通铺,一只大衣橱,一张小桌子,此外没无长物,他循着香味寻找,抬头望向了床边的大柱子。 柱子上端缠着几圈红的,黄的,花的布条,为这单调的房间增添几许多活泼颜色。他立刻脱掉靴子,站到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条流苏,放在鼻际深深吸闻着。 “哎呀,你……”郁相思为他的大动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声赞叹。 他站在床上,像个可望不可及的大巨人,而前一刻还像个孩子好奇的张望,此时闭眼闻香,那神情却在片刻间转为沉静,仿佛深深陶醉其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进布条里了。他是如此贴近她亲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着他,心怦怦跳动着,脸,也缓缓地热了。 “你怎么做的?”他终于睁眼,蹲坐下来,盘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下头。“每年秋天,我用橘叶,橘枝熬了一锅水,把旧衣裁成布条,浸在里头三天三夜,风干就成了。” “隔了一个冬天,味道还是很浓郁。”他又抬头看去,瞳眸光采灿然,拍着自己的膝盖头道:“难怪!橘能健胃,胃和则寝安,放在房间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还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摆在床上的枕头。 三个大小不一的枕头并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间那个。 “橘皮枕?”他伸长手拿了过来,揭开枕巾,清淡的甜苦气味从细竹编就的竹枕缝隙中透散出来,摇了摇,沙沙做响,有如微风吹过一树枝叶,令人心旷神怡。 “吃了橘子,皮可别扔掉。”她解释道:“树皮烤干,然扣放进冬笋伯编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脑。” 他手上拿着竹编枕,无需过度靠近,就能吸闻那透入心脾的气味。 她也为他新换了一条干净棉巾子,即便没有精致的刺绣和软滑的缎面,但有姑娘的用心,这就胜过一切了。 这是…他试探地问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两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过,给两位护卫大哥睡。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田公子老要两位大哥保护,所以我想你应该睡他们中间吧。 把我当小孩看?他抬了眉。 事实上,孟敬和潘武还会轮流守夜,就算他要他们安心睡觉,一向忠心护主的他们也一定不肯。 随你们怎么睡吧。她拍了拍床边的被子。夜里露水重,还是凉了些,记得盖被子。 第6章 田公子,就你先歇着吧。 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蓝布掀起,她顺道拉上门板,隔开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轻盈的笑声。 他直直地看着木片门板,在确定无法看穿之后,抱着枕头,放松了身子,仰躺在宽大的通铺上,目光凝视柱子上的缤纷布条。 果然是姑娘的香闺!他深深地吸闻,再吸闻,朦朦胧胧里,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第三章 金色的晨光照耀山头,将绿树青草晒得一片盈亮。郁相思蹲在地上,拿着一截竹枝,小心地拨弄叶片查看。 郁姑娘好早起。 田公子,你也早。她抬起头,望向了站在金光中的挺拔身影,一点也不讶异他会爬上山头来找她,甚至可以说…她正期待着他的到来。 吃过寿桃了吗?她问道。 吃了。穆匀珑也蹲下来,瞧看她让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颊。阿甘嫂怕我们不够吃,还煮了一大锅稀饭。 昨晚睡得还好吧?她又低下头,拿着竹枝轻轻戳弄泥土。 一夜好眠。 咦?两位大哥怎么没有来? 我们三匹马吃掉阿骡七天的草料,他们割草去了。 嘻!郁相思笑了出来。一大清早,我哥看见阿骡疴了好大一坨屎,他好高兴。原来潘大哥昨晚帮阿骡按摩肚子,打通了肠胃,阿骡总算恢复胃口吃东西;可我哥又不高兴了,他嫌你们的马吃光阿骡的草料。田公子,我哥就是这样一条直肠子,生气就生气,开心就开心,说话也不懂拐弯,请你不要见怪。 不会的。穆匀珑昨晚亲见包山海的威胁利诱,也猜出了端倪。你们家曾经吃了宝香堂的亏,所以只要有人询问制香的事情,阿甘兄就有戒心? 嗯。郁相思站了起来,明朗的神情变得黯淡。 她站在屋后的山头上,迤丽而下的向阳山坡种满了桔子树,枝材冒出茂盛的表绿叶片,准备为今年的新桔开花结实;往前看去,是冒着炊烟的屋子;越过竹篱和小溪,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厅陵一重又一重,偶有小屋错落其间,然后才是远方沐浴在阳光中的青檀镇。 穆匀珑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晨光带着雾霭,青檀镇的房子像是浸润在水气之中,迷蒙似幻。 以前我家住在青檀镇上,开了青檀香铺。郁相思仍是看着远处,说道:我爹是第四代。生意很好,甚至有人从巴州城跑来跟我们订做特制的香。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开口就谈香,我爹当他是知音,跟他结拜兄弟,聊了很多做香的事情。 不用说也知道那人是包山海。穆匀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阿甘兄没拿菜刀赶他,已属万幸;而她对他的信任,又让他感到窝心。 有一天,我爹忽然发现高祖爷爷传下来的香册不见了,他以为是让虫给蛀光,还好调香的方子早就记在脑袋里;然后,巴州那边渐渐不来买我家的香了,我爹也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只做镇上的生意;可到后来,他连香料都买不到了。他走了一趟巴州,才发现香料来源全让宝香堂控制住,而且还做出了香册上的独门香品。当我爹知道包山海就是宝香堂的少主人时,那种被欺瞒背叛的感觉…唉。 她轻声一叹,朝阳也变得黯然无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气愤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学功夫就跟他学,何必偷呢,而且又为了赚大钱,切断整个香料市场。我爹不愿意向他们进料从而哄抬卖香的价钱,只好转托一家船行,请他们买香料过来。可他们毕竟不是行家,不是买到次货,就是要花更多的钱,我爹又坚持不涨价,最后,连镇上的屋子都卖掉了,搬来这里改以种桔为生。 你爹放弃,不做香了吗? 不,他从来没有放弃。她绽开笑容,阳光也亮了起来。我和哥哥不是还在做香吗?你过来这边,瞧瞧我爹做的树。 山头的正中央,种了七、八棵矮树,树干细弱,枝叶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绿油油的桔树。 既然香料来源有困难,我爹就自己种。田公子,你认得出来吗? 这个嘛…穆匀珑有点头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驾轻就熟,但要香粉长到树上变回原形,这就是大难题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皱眉,忽地心头一紧。 一大早就别皱眉头了,你好像常常皱眉喔,眉心都有细纹了…她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他看,忙低下头摸着树叶。 我有皱纹?他露出微笑,拿指腹轻抚眉心。 哎,我来跟你说,这株是蜜香树。她转回正题。 蜜香树?可以结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细观看仅及腰间的低矮树木。这里种得出来? 是种出来了,但山间潮湿,又不如南方天气热,日晒足,就算树木一年年长高,但能不能结出香脂,还是未知数。 结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三、四十年,恐怕我们早就撑不下去了。她绕着几棵树走去,一一指认。这株是檀香,绝对及不上波罗檀香。这是豆蔻,应该是最好种的,可开了花,却结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和迦罗国的肉豆蔻相比较。 这里确实不适合种植香树。他以指头拂下叶片上尚未蒸发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来自海外,只能让少数商船掌握来源,青檀镇深居天穆国内陆,又得河船运送,若被切断货源,除非从南方山区送来本土的香料,此外别无生路。唐瑞知道这事吗? 唐大人?她不料他会提起知府大人,无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么用?宝香堂是大香料商,他们将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圆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铺都不愁货源,更何况他们也没阻止我们另找生路,他们又没犯法,我爹从来不指望告官。 穆匀珑明白这种地方官商的微妙互惠关系;商人让市面富庶繁荣,官府看起来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实里头还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牺牲掉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面。 应该还是有办法解决宝香堂垄断的局面…他思索着。 当然有办法。刚刚田公子不是说,可以从南方山区运来香料?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向西边阳光直射的大片连绵大山。一样是走陆路,为什么不往西南边走?运来的香料还会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罗国?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来的运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绕了一大圈,耗费时间,不如直接从陆路切了过去。我看过地图,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险阻,道路不通,还得找人,找马队。 海船一样会有风浪啊。她充满信心地道:山高,就爬过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顾虑太多,就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气。他简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难想象在这偏远小镇的姑娘有如此远见,而且…这应该是由朝廷来做的事。 对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这两年在东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顾着海路,就没想到要打通西南边的香路呢? 呃…他赶紧解释道:因为东琉国海盗侵扰数年,严重影响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鱼生计;乱事平定后,朝廷认为应该加强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么多艘船。 原来如此,那还是让朝廷去忙要紧的事吧。她遥望西南方高耸的大山。都初夏了,本来我打算初春雪融时出发,刚好遇上唐老爷子作七十大寿,所以便延迟了,本打算过几天就… 她欲言又止。过了几天,他也离开青檀镇了,她为什么会以为他会留下来,然后她就不想出门了呢? 你哥哥会让你出门吗?他问道。 我想出门想了好几年,他拦不住,其实是他过年前成亲了,有嫂嫂帮他洗衣烧饭,我才能放心出门。她掩嘴笑道:其实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遗愿,他就没话说了。 沙满福怎么说?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树叶,懊恼地道:他当然不愿我去了,还说他要想办法找香料货源;可他去了几趟巴州,也摸不出头绪,更别说他会去其它地方找货源了。 他们也是关心你。他不得不说。毕竟一个姑娘家要走出一条香路,谈何容易?甚至一个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总得先去探路。我也是爱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加固;今年走不完,明年还可以走。而且有了经验,知道该带什么上路,走哪一条路径,或许五年,也或许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条香路来了。 郁姑娘啊。他长叹一声。 你也不以为然?她略感失望。听不出他叹气的意思,但仍稳住自己的气势,张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里映出了一个同样眸光坚定的他。 原以为,他也会像常人一样,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极力劝阻她的行动,毕竟她经过深思熟虑,搜集各方资料,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耗费的不只是金钱、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是姑娘家的青春岁月;但一想到能让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愿? 你随便说说,哄我开心罢了。她故作轻松,反正他就要离开了。 你不是随便说说,我也不是随便听听。他语气认真。 朝廷众臣从来没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机,一个没走出过青檀小镇的山村小姑娘竟能为他壁划出一张巨大的蓝图,点燃他的雄心壮志;她的勇气,她的志向,她的决心,在在令他激赏。 第7章 若财库充盈的朝廷不能为她达成打通香路的心愿,还有谁能? 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恳切而热烈,脱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脸蛋一红,立即转过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划着。喂,小心别踩到上我栽的树苗。 是。终于将梗在喉头的芳名喊了出来,这就像是宣示了他占有权;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摆,也蹲在她身边。 咦?她转头看他,朗朗笑脸近在咫尺,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带香包吗?从昨天就透着一股香味。 有吗?我没佩香包。打从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后,他一直没再配挂回去。他举起手臂闻了闻,去是怎样也闻不着。我昨晚抹了身,也换了衣服,难不成是你的桔子香? 不是房间的桔香。她用同样的话笑他:你这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了。 那你说说,这是何种香味? 我没闻过这种香味。她不香不凑脸过去。细细嗅闻。味道很淡,有着透心凉的冷意,好像从千年地底挖出来的冰决,可那香气散到肌肤里,就融成了湿润体香,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么了,也再度惊叹她对香气的敏锐观察,要是这个天分埋没在这片山野里,实在太过可惜。 两天的祭天大典里,他终日置身于灵犀香的氛围里,那神圣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肤;记得过去父皇从天首山回来时,身上也带有这个气味,往往要过一两个月才会散去。 这是天首山独有的灵犀香。他不瞒她,告知答案。 哇!她惊奇地睁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说的是当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产的灵犀香? 是的。他真爱看她睁大眼睛的天真模样啊。 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吗?她还是难以置信。 在京城也买得到。他撒了个谎。 真的?我从来没用过灵犀香。她转为兴奋,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买吗?会不会很贵?十两银能买到几两香? 我下回过来,再带给你。 他下回还要来?她知道自己脸又红了;或许,她也不只期待罕见的灵犀香,更期待再见到他翩翩到来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头挖上了。穆匀珑大胆而态意看她;阳光明亮,她柔白脸蛋透出娇美的嫩红,就像是一朵为他绽放的火红蔷薇,鲜艳、夺目、芬芳、毫无疑问地掳获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来就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后来进了门,就忘了? 我急着去唐老爷子那里,一下子给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么洞,语声略带娇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会讨。 如果我不好意思讨呢? 真正喜欢的人,厚着脸皮也要讨的。 是的,我很喜欢。他凝望她红扑扑的粉脸,沉稳地道:所以,我等你,从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镇定地问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地面?他才语焉不详地说喜欢,然后讨了香,就要回去那好远好远的京城了? 她不自觉地望进那双始终锁定她的眼眸,喉头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厅忽然不见他人影|qi|shu|wang|,有着重重的,说法上来的失落。 四目相对,安静的山头上,日影跃动;心念也浮动,她所有的情绪皆让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流泻出来,完完全全让他看到,知晓了。 我舍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她垂在背后的长辫子,好似在安抚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将辫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后,竭力抑下再去碰触她的冲动,怕吓着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吗?她回过头,逸出一抹娇羞的微笑。 当然想!他笑了开怀。 大片日光洒落山头,小小的树苗经过清晨露水的浇灌,此刻挺直了细干,舒展嫩叶,抬头迎向旭日的抚触,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阿甘嫂打开米缸,舀了好几构米到饭桶里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着老婆的小名,蹑着脚尖跑了进来。 他们有怎样吗?阿甘嫂也捏着嗓子小声问道。 没有。郁相甘手脚比划着。一个坐在桌子这边,一个坐在那边。小思拿出一样香,他就拿来闻,猜里头的成分;不然就是点香,两个也不多说话,好像在参禅,害我好想敲木鱼给他们听。 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讲话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声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进去,一会儿搬香,一会儿插嘴,教那小子知道还有我这个哥哥在,不敢乱来。 你真是的,难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让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说不定是包山海派来打探的细作。 你还在怀疑?阿甘嫂加了水,开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钱、更有派头、那碎渣请不动他啦. 说的也是。那小子好像会发光,不管站在那里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长这样的吗?郁相甘狐疑地搔搔头,看着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这么多米干嘛?也许他们待会儿就走了。 多煮了,留着下顿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二逼的米。再说人家帮我们医好阿骡,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好吧。郁相甘又搔搔颈子,小茉说什么就是了。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我昨天好象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着咱小思? 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样。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个湿手印。他喜欢咱小思啦! 吓!郁相甘一惊,非同小可,就在厨房蹦了起来。不行!他家里做什么营生,人品选样,爹娘怎样,我们统统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没,我去抓那两尊门神问问。 算了,我昨晚烧水时,问过姓孟的那尊门神了,他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对主子爷倒是挺忠心的。 这么神秘,还敢喜欢咱小思!我们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给… 提到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恼起来,来回走着,差点踢翻灶边的柴火,他赶忙跳开,敲着脑袋道:沙伯父跟我提过好几次;还有,满福每回见了我,就要问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满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摇摇头。 唉!郁相甘也跟着叹一声,十分伤脑筋。满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恒产,嫁过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说了出来。这么灵秀的人儿,心思比你的头发还细,满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会懂了。 我的头发很细吗?郁相甘拉下一根头发,拿指头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还懂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这只饭桶还粗。阿甘嫂将饭桶摆上了灶台。难怪小思可以变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还是只会做爹传给你的功夫。 小思聪明嘛,可她总不能不嫁。郁相甘担忧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来的地图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该不会真去探那条香路吧? 她也是想完成爹的心愿。 她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个姑娘家… 喂,姑娘家不能立大志,做大事吗?阿甘嫂擦了腰。 能,能!郁相甘赶忙抱住老婆,笑咪咪地道:像小茉你从小就立下大志,以后长大要嫁给我阿甘,如今终于心想事成喽。 死相啦!阿甘嫂猛拍他的手背,笑得花枝乱颤。去,去抓只鸡,宰来请客人。 哇!吃得这么好!郁相甘不肯放手,一张圆脸埋进老婆肩窝里。嘻嘻,还是小茉最好吃了。 臭阿甘,大白天的做什么… 娇叱声消失不见,厨房门边的帘子轻轻一颤,随即放下来掩紧了。 郁相思拿着茶壶,脸红心跳,一转身,却又撞上站在她身后的他。 你怎么也来了?她吓了一跳,声音压得很低,立即挣开他轻扶的手,快步走离帘子,怕惊动里头的人儿。 你说要倒茶,我坐着无聊,跟着过来。穆匀珑如实道来。瞧你站在门边听得入神,我也不敢打扰。 她听去了多少兄嫂的对话?郁相思已是面红耳赤,忙将茶壶放在桌上,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没有往右边的制香房,而是穿出竹篱,往溪边走去。 兄嫂成亲以来,她不知撞过几回他们亲热了。她非礼勿听,总是自己躲了起来,想也不敢想男女这间的那回事。 刚才她和他待在制香房里,虽是正襟危坐地焚香,闻香、谈香,但只要她一抬眼,就会对上那又灼热的眼眸;若此刻再教她回去那儿,与他孤男寡女面对面坐着,恐怕会让全身烫热的自己烧了起来吧。 小声潺潺,长垂的柳条拂过水面,带来一丝清凉意。 她不必回头,也闻得到身后一直尾随着的灵犀香;两位护卫大哥拉了三匹马和阿骡,正在溪边帮它们洗澡刷毛。 她挥手跟他们打了招呼,再蹲下来洗手。 我在制香房待久了,就会来溪边走走。她顺便拿水轻拍火烫的脸蛋,跟着溪里她身边的倒影道:水边多风,可以将沾在头发、身上的细碎香粉吹走。 香粉飘到溪里了。穆匀珑蹲在她身边,也将双掌浸到溪里,久久不拿出来,微笑道:这条溪一定很香,就叫香溪吧。 要是溪里都是香粉,鱼儿也活不成了。 第8章 沾了香的鱼,就叫香鱼。 怎地胡扯了?她站起身来,不料一串柳条从她脸上指拂了过去,尖细的柳叶痒着她的鼻孔,令她不由香—嗨糗,嗨糗。 哈哈!他笑得开心,这两声轻软的喷嚏真是好听啊。 你笑什么呀!她窘得跺脚,干脆躲进了茂密的柳条里。 不是伤风吧?他拨开柳枝走了进来。 不是。柳荫里十分凉爽,交错的枝条遮避了他直视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在些了。 我家弟弟有个毛病。她的两声喷嚏引起了他的话题。每到春天气候稍暖,百花盛开之时,总是鼻塞打喷嚏,十多年了都治不好,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不知道有没有偏方可以帮他? 好可惜。她语带惋惜。他闻不到你喜欢的香味? 闻不到。 这方法应该管用。你拿艾草、薄荷、冰片、樟脑、甚至生姜、辣椒,反正越是有气味的越好,全部捣成泥,抹在比线香还细的竹枝上,伸进鼻子里通一通就成了。 这…管用吗?实在有点骇人听闻。 不就是偏方吗?我娘都是这样治我和我哥的。她眨眨眼,笑意甜美。要不待会儿我帮你捣一盅。给你先试试。 不了。他敬谢不敏,伸出了指头,笑着往她脸上比了比。 她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竟然就在鼻间摸到凉凉的水。 哎呀!好丢脸,她窘迫的跑出柳荫。 正想快步躲回屋子时,小径那头跑来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顶轿子。 小思!小思!原来是常常过来的沙满福。 郁姑娘,我来了!轿帘掀开,唐友闻也猛挥手。 穆匀珑走柳条荫,笑意盎然,踩着稳定的步伐走向屋子。 今儿的午饭桌上格外热闹,除了郁家三人,还三个客人,另外两尊门神,则是自个儿端了饭碗到旁边吃。 郁姑娘,郁大哥,郁大嫂。唐友闻捧着饭碗,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眼睛却只放在郁相思身上。让你们请这一顿饭,真是多谢了。 他不知道路,我带他来的。沙满福面无表情。本想监视唐大少爷,没想到姓田的贵公子还没走,而且还在小思家过了一夜。 没送小思回家实在失算!他用力捏紧筷子,将一块鸡肉夹得出油。 福满哥,你爱吃我家种的青菜,多吃些。郁相思招呼他。 小思知道我爱吃的菜耶。沙满福得意地道。 穆匀珑不说话,专心吃饭。 今天我来,除了向郁姑娘道谢外,还有一件要事。唐友闻又道:郁姑娘的做香本领,实在让小生受益匪浅。没想到姑娘能将无形的香味塑成有形的香印。这鬼斧神工的技世堪称是一绝啊。 滴滴咕咕说些什么啊。郁相甘觉得听这位少爷说话,好累喔。 郁大哥,你们家的好运来了。唐友闻倒是颇为敬重美丽姑娘的兄长。我爹说,当今皇上今年极可能大婚,他打算准备贺礼。 皇帝老儿什么都有了,还要人家送他东西?郁相甘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道。 坐在门边板凳吃饭的孟敬和潘武瞧了过来,帮主子爷瞪他一眼。 唐大人想送香?郁相思问道。 这都要感谢郁姑娘惠赐灵感。我爹昨儿见了你的香印,忽然想到可以做一对龙凤香塔。唐友闻放下筷子,比了起来。普通的香塔就是一座小尖塔,没什么特别;既然皇帝是龙,皇后是凤,那就做一、两尺高的塔,各攀一条龙凤在上头,好看讨喜,有烧出香味。 这么大?要捏塑龙凤在上头,还要送到京城不崩坏,需得好原料和好手工,也需要时间来做。郁相甘猛吞下饭,注意到了这个话题。 请问大少爷,唐大人决定给我做吗?郁相思先问道。 我当然是力劝我爹让姑娘来做这份特别的大礼了。唐友闻神色慨然,用力一叹。可昨晚我爹在寿筵提及,宝香堂的包老板立刻说他们会做。我爹想了想,毕竟宫廷大礼兹事体大,他想请宝香堂和郁姑娘个别试做,再做决定。 我不做,郁相思回答得很快。 小思,送给皇帝老儿的大婚礼物耶!郁相甘有兴趣了。这是打败宝香堂,让我们郁家扬眉吐气的好机会啊! 哥,只是试做,并不是决定让我来做,我不想花这个功夫。 说不定唐大人喜欢,就让你做了。 哥,这事没那么简单,就像大少爷说的,兹事体大,要做皇帝的大礼,就得用最好的香料,而且可能一再试做,重做,耗用量大,我们拿得到那么多原料吗?宝香堂不会阻挠吗?好,就算我去海州找香料商,亲自选料买了回来,这来回,又知耗上多少时间了。 宝香堂不是大香料商吗?唐友闻不忍姑娘费心,立刻献计,这样吧,与其竞争,不如合作,我出面要包老板提供原料,你们两家… 哼哼!接连两个重哼从郁相甘和沙满福的鼻孔喷了出来。 这合作…不好吗?唐友闻不知道说错什么。 合作?最后还不是让姓包的强盗整碗端去?郁相甘气道。 唐大少爷,你初来青檀镇,不懂事就别说话。沙满福很不客气,管他是大官的神气儿子,不过是一个妄想小思的书呆子罢了。 大少爷也是好心给我们机会。郁相思缓颊道。 小思,你不是很喜欢尝试做新的东西吧?阿甘嫂问道。 嫂嫂,我想皇帝大婚的贺礼一定很多,说不定就收了起来,或是随便点了,我是做香的人,总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被好生对待。 先出名再说,还管皇帝老儿烧不烧你的香!郁相甘急道。 哥…郁相思顿了一下。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宝香堂一定很乐意去做,我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 小思!郁相甘、阿甘嫂、沙满福变了脸色,同声大叫。 已经入夏了,我再不走不行了。 小思,你听哥哥说,你一个姑娘家… 哥,皇帝不愁没人送好香给他,可巴州这边的百姓也要好香。郁相思神情坚定。不单单是我们用来制香,还有很多入药的香料可以压低成本,这样大家就能安心买药治病了。 阿甘兄,阿甘嫂,沙兄。穆匀珑慢条斯理地放下饭碗,开口道:请你们别担心,我会陪相思姑娘一起去,确保她一路平安。 吓?郁相甘和阿甘嫂大吃一惊,有进展得这么快吗? 沙满福几乎口吐白沫。才一夜之间,就已经风云变色了。 郁相思也是心脏剧跳,虽说他早先也讲过同样的话,但他就这样在兄嫂面前说来,等同宣示了他的承诺。 从此在那些未知的路上,有他相伴,她终于能实现梦想? 郁姑娘要去哪儿?虽千万人,吾往矣!唐友闻好紧张,他怎地这么辛苦,才从青檀镇追了过来,又不知要追到什么地方去,忙迭声问道:需要马车还是轿子?尽管跟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得帮立雪寺做上二十斤香。郁相思望向给她承诺的他,回答了唐友闻的问题。明天做完,后天就走。 第四章 这把竹枝已经沾了楠树皮粉,这粉很黏,小心别碰着了。郁相思举起手上一大把打成扇形的细长竹枝,往旁边一个大木框一甩,扬起了细细的香粉。然后这边裹上立雪香的香粉… 咳咳!唐友闻憋了很久,还是咳了出来。 教你蒙帕子,你又不蒙?沙满福凉凉地道。 郁家的制香房里,郁相思扎起了头巾,脸上带着微笑,将她手里的大把竹枝在木框弹了又弹,好让香粉能均匀地沾上竹枝。 “我能试试吗?”穆匀珑站在她身后,早已心痒难耐。 “等我做完这一把。”郁相思手上忙着。 “田兄,你会吗?”沙满福一早跑来,就是要把握机会“退敌”,他不客气地道:“这可不是让你做好玩的,小思她得一早起来揉香粉,调水,调黏度,甩香枝的手劲也得练好几年,这才能将香粉裹得好看。” “沙兄,我明白。”穆匀珑气定神闲,深深吸闻了弥漫在屋内的清新松香。“做香人用心,闻香人有心,必能学会,从而爱香,惜香,无论是供佛祭祖,或是读书静坐,皆能以虔诚心对待之。” 沙满福气得搓手,怎么都激不起姓田的情绪,让他变张臭脸啊? “是啊。”唐友闻稍微将蒙脸的帕子扳下了些,已然发现这位田兄是比沙满福更为厉害的对手,忙道:“我读书的时候,也会点上一炉馨香,藉以安静心神;若是用上郁姑娘所制之香,那更是专心致志,一目十行,往往熬夜苦读,鸡鸣破晓而不知也。” “你试过小思做的香麻?”沙满福抓了他语病。 “昨晚寿筵上,郁姑娘的香印技惊全场,沙兄也是看到了。”唐友闻顾左右而言他。“那香之浓厚,如兰花,之芳馥,如桃花,更不用说那神圣高贵的味道,更是彰显我爷爷他老人家德高望重的身份啊。” “兰花?桃花?”郁相思举着香枝,似是自语。 穆匀珑伸出食指,在飞洒上薄薄香粉末的桌上写下两个字:桂枝。 已知他懂香,郁相思还是怦然心动,朝他展露出欢喜的笑颜。 老爷子家的院子有一株百年桂树,平常老人家就爱坐在桂树下读书或小憩;自从老爷子找到郁家为他制香后,她就采桂花晒干了研入香粉里,好让老爷子在焚香时也能闻到喜爱的桂树清芬。 在这个季节里,她采不到桂花,便用了桂枝,本来不期待有谁能闻得出这等小小的巧思,没想到还是让他给嗅出来了。 她将做好的香枝放在竹架上,又拿起几枝细竹,微笑递了过去。 第9章 “田公子,换你了。” “才这么几枝香?”穆匀珑抬了眼,很看不起他喔。 “你先去沾楠树皮粉,能裹得匀细再说。”她眨动慧黠的眼眸。 “好黏!”他才将竹枝放进楠树皮粉里,就让和勒水,黏性特强的粉末给缠得动弹不得,他试图拿起一根竹枝,却发现沾了一大团粉。 才刚开始,怎能放弃?他双手并用,想用另一根竹枝去刮多余的粉末,结果又让两枝纠缠在一起,他只好无奈地转头看她。 “别急着一股脑儿放进去,你得先摊开。”郁相思笑道。 “我也要做!”沙满福和唐友闻哪肯被冷落在一边。 “爷,得罪了。”孟敬出现在门外,一脸为难却又显得急迫。“有急信。” “咦?他家怎知道要寄信到这里来?”沙满福十分诧异。 穆匀珑看到孟敬的表情就知道有事发生了,否则万万不会打扰他。 他这回微服私访,除了身边带有孟敬和潘武两名贴身侍卫,另外还有一队精锐侍卫跟踪保护,随时在各驿站将他的行程飞鸽传书回京城,好让宫里掌握一国之君的行踪,并且在有要事时能即时通知他。 还有什么事情弟弟和丞相应付不来?他蹙起浓眉,随手放下香枝,立即走向门外。 门外果然有一名从巴州赶来的侍卫,双手奉上一封信。 他打开来,不过草草两行字,他的眉头却是锁得更紧了。 郁相思站在屋内,忐忑不安地看着脸色凝重的他走了回来。 “我家弟弟病重,催我赶快回家。”穆匀珑语气急促。“京城路远,我必须立刻启程。” “田兄,这事很急啊,你就赶快回家看弟弟。”唐友闻立刻道。 沙满福也是脸色严肃的在一旁点头,难得他两人会意见一致。 “我还会回来。”穆匀珑切切地凝望她。“你在家等我。” “好。”郁相思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安慰,催促都是多余的。 打从前天见了他,他就是一派沉稳神色,嘴角总是勾着淡淡笑意,好像没有任何事难得了他,可他弟弟的病情却让他乱了方寸了。 然而,他那因紧张而涣散的神情很快转为凝定,瞬间就将所有的焦虑担忧藏了起来,仍是以一对深黝的瞳眸紧紧揪住了她。 “相思,等我。”他又说了一遍。 她微微张嘴,想要再说一声“好”,声音却是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请代我向阿甘兄,阿甘嫂告辞。沙兄,唐兄,告辞了。” “田兄,这么快走?”唐友闻呵沙满福送到门口。 郁相思愣愣站着,门外两位护卫大哥好快的动作,孟敬拿来包袱,潘武牵来马匹,一行人立刻上马,急驰而去。 她垂下眼,拿起他扔在木框里做了一半的香枝,七、八根香枝放在楠树皮粉里过久,全部纠黏在一起,扯离不开,不能制成新香了。 她轻咬唇瓣,放下了香枝,耳边忽然听到震动地面的杂沓马蹄声。 两天来,她只识得带着节奏走过山径的叩叩马蹄轻响,有微风,有星光,还有一个伴他同行的男子…… 她夺门而出,跑到竹篱外,却只能看到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她马上转身,又往屋后跑去。 “小思,你要去哪儿?”沙满福惊叫道。 她拼命跑,跑过后院,跑上了种满青绿橘树的山坡。 “小思,发生什么事?怎有人骑起快马来了?”正在山上看橘树的哥哥嫂嫂喊了她,她也没停下来,还是直往山顶跑去。 小小的山头,不高,她很快就到了,喘着大气极目四望。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遍照附近的山丘和远方的青镕镇,她以为可以在这里看到他离去的踪影,可是山径弯曲,一下子就没入另一座山头,除了苍郁的林木,她什么也看不到。 他就这样突然地来,突然地去,她目光移回他摸过的蜜香树,孤独的叶片在风中轻颤,她的心好空虚,不知什么时候让人掏出来,带走了。 她茫茫然站着,初夏的日光晒得她肌肤发热,可为何,她挤捏在一起的手心却变冷了呢? 十日后,皇宫蘅薇阁,君臣二人正在议事。 “苏丞相,你派人去查沿海各大港口的香料进货情况。”穆匀珑坐在紫檀大桌后面,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卷册,叮嘱道:“香料商走海船,路途远,风险高i,给他们赚钱也是应该的,就查看有无垄断、囤积、哄抬的事情,特别是药用和食用的香料,务必让百姓无匮乏之虞。” “臣已记下。”苏丞相坐在圆凳上,回禀道:“明日便派几个任事负责的官员前往访查。” “还有香路一事,朕已着孟敬到云顶关做准备。朕另外发旨,要边境各城官府和驻军协助,你也关照一下。” “若需粮草兵源,兵部没有问题。”苏丞相知道皇上向来老成,治国严谨,从不吃臣子奉承这一套,但此刻他还是由衷地道:“皇上开辟西南香路,不仅打出一条商路,同时也可以打通我天穆国和波罗国的朝廷往来,实在是高瞻远瞩,微臣佩服至极。” “这不是朕的主意,是另有高人指点。”穆匀珑逸出微笑。 “哦?”苏丞相十分好奇,朝中诸臣没人有年轻皇上的雄才大略,不知还有谁有本事指点。“敢问……” “丞相,你日日讲宫议政,也曾去过朕的寝宫,你看得出朕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有吗?苏丞相疑惑地张望。前方那张大桌已经历四个皇帝,还脱了一块漆,皇上惜旧情,并不换新的;而且即位以来,也没听说皇上搜罗什么珍奇宝物;再瞧向壁边书架,下面摆着一个古朴的博山香炉,阵阵香雾袅袅飘出;皇宫本来就处处熏香,不只是给皇族一个舒适的环境,也有驱虫除秽的实际功能;特别是早朝时,文武百官来自四面八方,吃蒜的、狐臭的、爱流汗的、不换袜子的、不洗澡的,什么味道都有,若不在金銮殿四周角落摆上大香炉,恐怕就先熏倒一堆朝臣了。 他大胆抬眼望去,皇上正拿出一个香袋,捣在鼻前吸闻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这也没什么稀奇,像他就爱吸鼻烟,提神醒脑,好能为朝廷戮力效劳。呵,既然他都当上丞相,就不必悬梁刺骨虐待自己了。 “丞相?”穆匀珑放下香袋,唤道。 “微臣看不出皇上有任何特别爱好。” “这就好。”穆匀珑神色一正。“宫里若有任何用度,自然会由内务府采办。你传朕旨意,请我朝诸臣莫要揣摩上意,或找借口想着要送什么东西给朕,这等劳民伤财之礼,朕一概不收。” “遵旨。”万民之福啊。 “绍王爷晋见。”外头侍臣喊道。 “宣。”穆匀珑靠上椅背,又拿起香袋闻着。 绍王爷穆匀琥走了进来,跪拜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臣弟绍王匀琥拜见皇兄。” “绍王请起。” 穆匀琥心知不妙,以前他跪下还没磕头,皇兄就说免礼,今天要他行如此大礼,大概是要教训他了。 “病号了?”穆匀珑放下香袋,问道。 “回皇兄,好了。” “赐座。” 还好,还有位子坐。穆匀琥坐到侍从端过来的软凳上,忙跟苏丞相点头打个招呼。 “朕是问你的鼻病,也好了?” “真的好了。”穆匀琥神色欣喜,不可思议地道:“皇兄好稀奇的药方。臣弟通了鼻子,至少打了百来个喷嚏,好像将藏在里头十几年的陈痼全打出来了;再睡上一天一夜,起床后头脑清新,精神百倍。” “用了老姜、朝天椒,还有最好的冰片,不信逼不出你的顽疾。” “吓!”苏丞相吓了一跳,这是哪门子的刚烈药方? “多谢皇兄。臣弟鼻子一通,什么味道都闻得清清楚楚,像是薇蘅阁这里头的橘子香味……咦?这季节有橘子?” 穆匀珑握紧手里的丝绢香袋,里头放了一块寻常不过的旧衣布条。 他低头凝看半晌,这才收进怀里,然后拿起桌上一张纸片。 上头的字迹歪斜无力,当初他一收到信,差点吓掉他半条魂,一路快马加鞭,并派人来往京城传报消息;听说绍王爷尚能喝水进粥,他还是心惊胆跳,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 他看到的是一个撑着病体召见大臣商议国事的弟弟,当下赶人回宫休息,命太医全力诊治,过了十日,总算药到病除。 “弟重病难愈,病榻缠绵,似兄心切……”他念出弟弟的亲笔信。 “臣弟该死。”穆匀琥赶忙起身。哥哥在外头玩得正高兴,他竟风风火火把人家叫了回来。“实在是鼻病所累,半夜又着了凉,发烧头疼,三天无法下床,累坏了皇叔和丞相,所以才赶快请皇兄回来。” “你没事就好,以后遣词用字当心些,别先让朕吓出病来,坐!” 穆匀珑训完,折起小小的纸片,收到案上一只沉香木匣。 “谢皇兄关心,臣弟回头会再用功,多读些书。”穆匀琥看到哥哥珍藏起他的信件;心头暖洋洋的,也就乖乖听训。 “你不只要好好念书,现在鼻病好了,更要锻炼体力才是。” “是,臣弟现在每天练太极导引半个时辰,强健体魄。” “好,你再休养个三天,朕命你为监国王爷代朕行事。苏丞相,还请你费心辅佐绍王爷了。” “啊?”穆匀琥和苏丞相面面相觑,皇上还要出去玩? “匀琥,就一个月,朕给你带个皇嫂回来。” 第10章 “哈!”穆匀琥惊喜大叫。“真的找到了?”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我朝大喜啊。”苏丞相喜形于色。 “大婚之事还请暂勿张扬,一切等朕回来再说。” 穆匀珑不改内敛本性,却也惊讶自己竟是这么急于透露出好消息。 他抚向怀中的香袋,毋需拿出嗅闻,属于她的味道早已珍藏在心。 走得太急,很多话来不及说,不知远在青榕镇的她,可好否? 细雨不绝,淅沥淅沥敲打在屋瓦上,郁相思坐在窗前,两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雨。 竹篱笆上的小黄花被雨水淋得垂头丧气,青翠绿叶间却也窜出了更多初生的小瓜,瓜形微弯,好像一抹淡笑。 那抹淡笑不但带走了她的心,也拿走了她一条扎在房间柱子上的橘香布带。明明她打从八岁搬来后,一年扎一条,扎到了十八岁,已有十条,怎么她打扫房间时,数了数,就不见了那条碎花旧衫缝成的布带呢? 他走得那么急,怎有空解她的布条?莫不早在半夜就偷了吧? 哎,不知他弟弟病好了没?他一定很疼他弟弟;换了她,听到家人生病,也会很紧张,其他事情全顾不得了。 所以,他忘掉他喜欢的立雪香,根本忘了讨,她也忘了送。 在他的生命里,还有许多重要的人,事,物,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吧。 郁相甘和阿甘嫂坐在桌前摘菜,两人互看一眼,除了雨声,就是妹妹忽轻忽重的叹气声了。 郁阿甘受不了了,高声问道:“小思,那只种田的龙几岁了?” “不知道。” “我看他大概三十岁。”郁相甘咕哝一声,又问:“成亲了没?” “我没问。” “他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有。” “小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会来了。” “哎,不是喔……”郁相思整个人趴到了窗台上,又出了神。 “他只是来游山玩水,回去就回去了。”瞧那家伙惹得他家小思魂不守舍的,郁相甘气急败坏。“你这样单相思有什么用?” “哥。”郁相思总算转过身。“你知道爹为什么给我取名相思?” “我有个相字,叫相甘,你就是相思了。” “爹娘不知道相思的意思吗?” “听说咱青榕镇以前的家,院子里有一颗相思树。” “有吗?我怎么没印象?” “小思,我记得。”阿甘嫂回忆道:“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树下玩,树上不时掉荚果下来,剥开来看,里头有一颗颗的红豆呢。” “呵,小茉你这样说我就记得了。”郁相甘转为笑脸。“我要吃红豆,你不给我吃,洒了一地,倒是给满福捡去吃,他一吃就梗住,啊啊啊说不出话来。我们吓坏了,只知道哭,还是小思跑去找爹,才把满福喉咙里的豆子拍了出来。” “有这样的事?”郁相思眨眨眼。“我全忘了。” “你那时大概四、五岁。”阿甘嫂笑道:“你从小就聪明,我和你哥扮新娘子新郎倌,满福也要你当他新娘子,你不要,说要当将军,拿树枝当剑,砍得满福满院子乱跑。” “真的啊?”郁相思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哪有这么凶?” “长得越大、越是漂亮,也变得越是温柔,可我仔细瞧着,你性子里还是透着一股将军的气势。” “小茉你会看相?”郁相甘还不知道老婆有这本领耶。 “不是啦。我总觉得小思跟一般姑娘不一样,人家绣花,她不嫌脏不嫌辛苦,跟着爹做香,人家要嫁人,她想走出一条香路……唔?” 郁相甘一只大掌捣住老婆的嘴巴。好不容易妹妹忘了这件事,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端午了。”郁相思又转向窗外,望着绵绵雨丝。 过了端午,就盛夏,大山的雪应该融了,路也好走了吧。 这些日子来,她不再提出门的事,并不是她忘记,而是心里还有一份盼望,等待着田公子的再度到来,然后一起上路…… 他是谁?家住何处?除了弟弟,家里又有何人?娶妻了吗?她对他一无所知,如今他一走,杳杳无踪,若他不来,她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什么是单相思?就是只有她想他,他不会想她吗? 唉! 这声叹息又吓得郁相甘赶快找话题。“唐大少爷说,宝香堂已经在做龙凤香塔,你现在有空,也来做做,香料的事哥来想办法。” “香料还得从香路运来……”郁相思喃喃地道。 再等下去不是办法,虽说他给了口头的承诺,但他就这么走掉,她搁着正事不做,守着一桩空空的承诺,是否太过痴傻? 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她本来就想一人独行,他不来,难道她不能自己走吗? 而且,若他信守承诺,他一定会来,她只不过是提早上路罢了。 就算他已娶妻……呵,那又如何?她会当他是大哥,以礼相待,除了有关香的事情,其余一概不提、或者干脆劝他回家陪伴妻儿…… 唉!心里那股比未熟棂子还酸的滋味是怎么回事? “其实——”郁相甘又让这声叹息给逼出话题。“唐大少爷三天两头就过来,我看他人不错,有学问,又风趣,他……” “他有学问?”阿甘嫂驳了回去。“他说起话来,像是满地开花,漂亮是漂亮,倒是闻不到花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至少也是个不错的对象,没有不好的习性,对咱小思又是一片痴心,可满福那边……哎呀,真是教我好为难。” “哥,没什么好为难的。”郁相思站起身。“我要出门了。” “去哪里?”兄嫂同声问道。 “去采香路啊。”她绽出了灿烂笑靥。 第五章 到了云顶关,郁相思才知道这关名的意义。 这里已是天穆国的西南边境,群山围绕,小城座落其中,在高山之外,还有更高的山。放眼极远的西边,尽是峰峰相连看不到尽头的雄伟山脉,山顶白雪皑皑,终年不融;大块白云来来去去,不时笼罩峰顶,好像爬上了山,就能到达白云之巅,是以这个边关小城便命名为云顶关。 还没接近大山,郁相思已为壮丽的景色所震撼,心底油然升起敬畏之情,也深知此行远比想像中更为艰难。 “哈哈,小兄弟,那条路断一百年了。”山城客栈的掌柜闲得发慌,跟换作男装打扮的她聊道:“不是地震走山,就是雨雪崩山,路断得乱七八糟,这叫什么词儿?我来想想,对了,柔肠寸断,走不通啦。” “可我看方志,说这里百年前热闹繁荣,马队来往络绎不绝,难道就没人试着再走吗?” “谁敢走?几十年前,波罗国那边打仗,就算走得过去,也被土匪一刀给抹了。”掌柜说着,就拿手往自己脖子一划。 “都过几十年了。现在波罗国境内无事,走海路运了不少香料过来,陆路一样也可以走啊。” “走海路就走海路呗,船大,东西装得多,港口又热闹,小兄弟你总不能拖一条船过山吧?” “这里路程短,多雇些马骡就成了。”郁相思还是有她自己的看法,又问道:“掌柜大叔,难道你不想让云顶关像一百年前人来人往,你生意也好些?” “我开客栈不过谋个外快,等会儿还得回家喂羊。”掌柜摇头笑道。 “这儿山势高,气候冷,有谁要来?就算是派来这里的官员也是不情不愿的,待个一两年,有了别处的缺,立刻走人,没人管云顶关老百姓的死活啦。” “只要有商机,自然就有人来。”郁相思愈加肯定,不是没路,而是没人去走。她揣了揣腰里荷包的碎银。“掌柜大叔,请你帮我雇骡子。” “不用雇啦,我家小毛驴让你骑着附近转转玩玩。” “我是要过大山去波罗国。” “啥?”掌柜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小兄弟,你以为一脚跨过去就是波罗国吗?那可是要爬不知道几百座高山才到得了的地方耶。” “我还要准备干粮、食水,越快动身越好。” “你、你……”掌柜大摇其头。“小兄弟,我说你呀,哎哎,该怎么说呢,前一阵子也有一群人马走过这里,问我怎么过大山,我说不行啦,桥断了,过不去。” “那他们呢?”郁相思好兴奋,急于想去见“同好”。 “他们进了山,果然过两天就出来了,好像还有人留在山里头。”掌柜神秘兮兮地道:“小兄弟,我看他们兵丁不像兵丁,商人不像商人的,说不定是哪来的逃亡土匪,要在这儿建山寨啦。” “我总得先去瞧瞧。” 郁相思不怕,既然都来了,她就只有往前一条路,再无退路了。 望出门外,白云朵朵,镶嵌在山头上,若风知她的心,能否为她捎去一封信,告知他,她即将出发了呢? ※※※森林深处,一株株巨大的冷杉天际,抬起头来,只见密密交错的枝叶,阳光晒不下来,脚下山路也格外潮湿泥泞。 郁相思根据掌柜大叔指点,一步步往深山走去。听说那里有一条横跨两山之间的吊桥,不但供给云顶关的百姓到另一座山去打猎采药,也可能是通往波罗国的起始路径,可不知什么时候,吊桥经过长年的风吹雨打,绳索断了,板子落了,再也没人能走得过去。 “哎呀!”一个不小心,她又滑了一跤。 她努力撑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第11章 眼前突然亮出一片青天,前方的树木尽皆砍去,地上散叠着小山高的青翠枝叶,新砍的树桩散出浓郁的杉木清香,对面的山头赫然在望。 那座山是这么地近,近到她可以看到山崖边开放的小红花,好像只要她再走上一段路,就可以爬上那个山头,采下鲜艳欲滴的小红花。 一截吊桥断索挂在崖壁边,随风飘摇摆荡,她再往前走去,想要看个清楚,却是倒吸了一口气,猛然止步。 一道悬崖从眼前直落而下,滑进了不知有几百丈深的河谷里,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依然看得见水流湍急,巨大的白色水花激溅而起,轰隆隆的涛声由下而上,经过两道山壁的撞击回响,更是声势惊人。 “危险,小心脚滑!”后头传来警告声。 她也自知危险,慌张地退了好几步,一望向来人,顿时惊喜不已。 “孟大哥!” “你是……”孟敬疑惑地看她。 也难怪。郁相思一身少年装扮,又因天冷,戴了顶呢帽,藏起她的秀发,而从云顶关走了过来,一路不知摔了多少次,早把自|qi|shu|wang|己摔成了一团泥人,就算哥哥见了她,也认不出来吧。 “田公子来了?”她心脏猛跳,脱口而出竟是问他家的爷。 “郁姑娘?是你!”孟敬认出她那软腻的声音,既惊讶又是震撼,也是问道:“我家爷不在这里,不是他陪你来的?” “没……”郁相思难掩失望的语气,但她还是扯出微笑。“孟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天从郁姑娘家里出来,我家爷便要我先行到云顶关这边做准备,我一边打理,一边等着爷陪郁姑娘过来。” “原来你没回京城,那你也不知道田公子的弟弟病好了没?” “抱歉。”孟敬略微欠身。“我不知道。” 郁相思低头拿两根指头互抹,抹掉了手掌上的泥巴,也抹掉了堆积在心头的重重烦忧。 他没唬弄她,他在赶回家之余,还不忘先派孟大哥过来,他如此有心,也一定会过来的,可又要教她等到何时呢? 孟敬恭敬地站在一边。在这片刻的相处里,郁姑娘为了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个姑娘家不畏艰难,竟能只身来到这苦寒的高山,也难怪她在皇上心目中占有极大的分量了。 “郁姑娘没在青檀镇等我家爷,爷会追过来的。”他还是要替主子爷抱屈,要是皇上赶到青檀镇,见不着她,一定会很闷的。 “他会来?”她明知故问,不觉露出一抹羞涩。 “会的。” “喔。”脸一都是泥巴,应该看不出她脸红吧?她忙四顾张望。“那孟大哥你在这边做什么呀?” “请郁姑娘过来看。” 靠近悬崖这边的森林被砍伐出一大片空地,十数顶营帐扎在么靠近森林北风的地方,至少三、四十个人就在这里忙着,他们穿着各色服饰,似乎来自各地部族,有人在绞绳子,有人在锯木头,有人在钉板子,有人在测风向,有人在煮饭烧水,看似人多混乱,却是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你们在做吊桥?”郁相思惊喜地道。 “是的。” “孟大哥你好厉害,找得到这么多工匠。” “托我家爷的福。”孟敬含混带过。 其实,这些人都是他在边境驻军和部落所挑出来的精英,他们不只身体强健,擅长行走山区,也身怀各项技艺,足以做为西行的先锋部队。 众人看到孟敬带了一个少年过来,莫不好奇侧目,停下手边工作。 “孟大人。”一个小兵笑喊道:“你又给咱带来新伙伴了?” “咳咳!”孟敬咳得很用力。“大家快忙活儿吧。” 他官拜三品御前带刀金骑卫队指挥,这些士兵喊他大人,天经地义,可在郁姑娘面前,他是万万不敢先泄了主子爷的底啊。 “他们怎地喊你大人?”郁相思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当头头,呼喝大家做事,所以他们起哄喊我大人。”孟敬故意跨大脚步,带她稍微离开这群兄弟们。 “掌柜大叔还说你们是土匪要盖山寨呢。”郁相思也不以为意,只想是工匠们给孟大哥取外号,笑道:“果然孟大哥当起山大王了。” “真正的大王还没来。”孟敬也笑道:“我派人出去准备粮草马匹,再过几天就会到,届时只等我家爷的命令就可以出发了。” “还是我们先走?” “不急,也得等吊桥做好。”孟敬指向对面的山头。“过去那边拉索的兄弟还要三天才到,在那之前只能等。” “三天?”郁相思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从这座山头到对面那座山头,恐怕也不过百来尺,射支箭就飞过去了,怎地要这么久时间? “实际路程是七天。”孟敬解释道:“下面这道急流太深太险,根本渡不过去,兄弟们得先下了这座山,然后走出河谷,绕到另一边去,再爬山上来,这条路陡峭难行,并不适合马匹载货行走。” “难怪这座吊桥这么重要了。”郁相思注目可望而不可即的对面山头,不禁感到心虚。“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还好有孟大哥。” “是我家爷想得仔细。” 若非皇上遣他过来准备,恐怕他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发现这么多问题,他只是代皇上执行办事罢了。 “小兄弟!小兄弟!”林子那边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 “咦?掌柜大叔?”郁相思看去,明明掌柜大叔视这条山路为畏途,现在竟然亲自跑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相貌极为奇特的僧人。 “小兄弟你好快的脚程……”掌柜用力拍拍心口。“你才离开没多久,这个番僧就来了,一听说有人要走香路,就要跟上,我跟他比划了老半天,他还是不知怎么走,我只好……呜,带他来了。” 那们“番僧”笑咪咪的,双手合十,朝郁相思行礼。 郁相思从没看过这样的人,黑脸、大眼、粗眉、宽鼻、厚唇、卷发,一袭红色僧衣揭了右边不穿,跟平常见到的和尚模样完全不同。 “你是波罗国的僧人?”孟敬问道。 “鹅是大耳,鹅家在波罗,鹅要回家。”僧人口音极重。 “大和尚是波罗国来的?”郁相思十分惊喜,又问一遍。 “鹅走过来,脚就断了。”大耳僧人以手势加强语气,指了断桥。 “大和尚您走过来,桥就断了?”郁相思听懂了他的意思。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句话倒是讲得十分清楚。 “大和尚好大的福气。”郁相思又急切地问道:“大和尚您既然走过来了,知道怎么回波罗国吗?” “果了炮打散,到了。”大耳僧人仍是笑咪咪的。 “什么炮打什么散?”孟敬好头痛。 “宝塔山啦。”掌柜毕竟跟大耳和尚鸡同鸭讲一段时间,又是当地人,终于听出端倪,兴奋地往远处指个不停。“鹅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那座宝塔山,过了宝塔山,就到他家了。” 大耳和尚看着掌柜指向远远的一座白色山峰,不住地点头微笑。 郁相思也看清楚了,位于层层山峦之后,一座状似宝塔的山峰矗立其上;今天的天气极好,阳光照在宝塔峰顶,闪耀出宝石般的白色光辉,仿佛是群山里的一颗明星,指引她正确的方向。 目标在望,还怕路远吗?她引颈远眺,眸光更加明亮了。 大耳和尚耳朵不大,但他说他叫大耳,郁相思猜想应是他的波罗名字发音,,也就不像掌柜大叔成日追究波罗国老百姓的耳朵大小。 应孟敬之托,大耳在云顶关的寺院为即将西行的马队诵经祈福。郁相思本想过去山里帮忙,但一来她不懂造桥,二来孟敬一再请她留在云顶关等候主子爷的到来,所以她每日早上便随大耳虔心祈福,并询问他有关波罗国的掌故。 三年前,大耳到宝塔山朝圣,遇上风雪迷了路,在云雾缭绕的山里走了两个月;他以为是往西走回家,没想到越走越远,来到了东边的天穆国。他随遇而安,便在边境城镇的寺院挂单,但他毕竟一去三年不回,他开始想家里的娘,想寺院里的师父,于是回到了云顶关,打算无论再怎么艰苦,也要走回波罗国。 大耳和尚来得正是时候!郁相思每天拜佛时,总是衷心感谢,并祈愿这趟路顺利平安,早日到达大耳说的种满芬芳檀香树的国度。 “小兄弟,又在发呆了?”掌柜大叔来到门前,看着空无人迹的道路。“等你的田大爷啊?” “没有啦。”郁相思脸一红,她只要有空就坐在客栈门前,看山,看云,看路过的车马,任有再多的女儿心思,也全隐藏在她的少年装扮里。 “你那个孟大哥好像官做很大。”掌柜又是无聊到找她聊天。 “他们闹着喊他大人的,哪有做什么官。” “不做官,怎能调得动那么多兵啊官的?早上二十匹好马驮了粮草进山,带队的说是青州征来的军马,耐寒耐操又能走山路。” “他家爷……好像很有钱,是买的吧?” “有钱真好,要什么有什么。这几天打从这条路过去的人啊车啊马啊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哩。”掌柜是在耐不住好奇,就像他想追究大耳的耳朵一样。“小兄弟你问问你的孟大哥,看他家爷到底是什么来头。” “孟大哥今天大概不回来了。”郁相思看了天色。 每天到了末时,孟敬便会来客栈找她,与其说他是来跟她报告西行准备的进度,她的感觉却像是他来问候她,代主子爷看护她。 第12章 “可能拉起吊桥,在忙着。”掌柜道。 “嗯,今早大耳和尚也问起,我们打算明天一早过去瞧瞧。” 郁相思不费心胡猜。有什么疑问,等见了孟敬,再说吧。 见了那座连接起两个山头的崭新吊桥,郁相思立刻忘了满腔疑问,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桥头前,兴奋地抚摸深深打入地底系牢吊缆的大木桩。 “阿弥陀佛,我要回家了。”大耳和尚也很开心,不住地念佛。 “哗!”掌柜大叔也跟着过去凑热闹,才踏上吊桥的第一块木板,又马上缩脚回来。“下面好深,我头都晕了。” “孟大哥!”郁相思露出笑容,向走过来的孟敬挥手。“辛苦你们了,这吊桥可以走吗?” “没问题。”孟敬用力拉了拉比他手臂还粗的的吊缆,向来严肃的表情变得轻松。“昨天拉起了吊桥,就要几个胆大的弟兄系着绳索试走,不管是承受重量,或是耐受这山谷里的大风,都没有问题,今早我已经派遣十名弟兄过去开路了。” “走过去了?”郁相思望向桥的另一端,一颗心早就飞了过去,像个孩子似地雀跃向前。“我也要过去!” “请让我带你过去。”孟敬立刻赶在她身前。 “麻烦孟大哥。”她点点头,放慢脚步,明白他保护她,就像保护他的主子爷一样。 一踏上桥板,便感到身体摇晃不定,她赶忙抓住了吊桥缆绳。 日出已有一段时间,许是山里湿气重,粗索仍是湿漉漉的,再加上她略为紧张的握紧手劲,好像随时都能从绳索里拧出一把水。 透过身边的绳网栅栏看下去,底下河谷依然是激流湍气,涛声震耳,就算是站在几百丈高的上头,也会心生恐惧,好像就要被水流吸了下去。 “不要往下看,踏稳脚步,快步往前走。”孟敬回头嘱咐道。 “好的。”郁相思定下了心神。 其实,桥面很宽,脚下木板也十分坚固牢靠,足以让一匹驮了大口行李箱囊的马匹走过去,她甚至不用握住吊缆,也可以安稳行走。 随着孟敬不疾不缓的脚步,她很快就来到对面山头,一踏上泥土地,她的心也就踏实了;回头看去,阳光照在吊桥上,宛如一条光明路。 “呜呜!”掌柜走在她后面,竟然就杵立在吊桥中央,哭丧着一张脸。 “我不知道我怕高啊,早知道我就不走了。” “你往回走!”孟敬大声喊道。 “呜呜,大耳,你别档路,我要走回去。” “我退了。”大耳和尚走在掌柜后面,很无奈地倒退一步。 “我还鸡腿咧!”大耳一走动,吊桥轻微晃动,掌柜又是凄惨大叫,“大耳你别动,别动啊!” “大掌柜!”捆好粮草的几个士兵聚到桥头,齐声笑道,“我们去救你,你请我们喝上三坛好酒。” “抢劫啊……”掌柜簌簌发抖,倒让吊桥又摇了起来。 “孟大哥。”郁相思不忍他们作弄掌柜大叔,忙道:“你离大叔近,快去救他吧。” “真是的!”孟敬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走回吊桥,摄住了掌柜的手臂,撑住他的身体,喝令道:“手放开,你抓这么紧,怎么走路?” “哇呜,当官的都这么凶哦?” 郁相思在桥的这边,也是看得好笑,看来不是人人都走得起吊桥的。 一阵山风刮来,林子里似乎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凝目看去,在里头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好像有些斑烂的颜色,她心想可能是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又往阴影走近一步。 “吼!”一个庞然大物突然从树丛里窜了出来。 那声狂噑震得她惊骇失色,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动物,本能就是往回跑。 可那野兽好快的速度,一下子就跃到她背后,她闻到一股野兽的热腥臭味,更能感受到抓在空中利刃也似的尖锐爪子杀气。 她心生恐惧,没命地往吊桥方向跑,却因地上泥泞,脚步突地一滑,整个人就往悬崖边跌了下去。 早该换双耐滑的草鞋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双手奋力一抓,左手扳到了最靠近岸边的吊桥铺板,不料竟顺势让木材粗边给削出一道口子,痛得她立刻松了手,幸好右手仍牢牢抓紧吊桥的绳网栅栏。 喀!右手腕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又是一阵剧疼排山倒海而来,同时抓在手里的粗绳索也在割裂她的掌心,鲜血汨汨流下她的手臂,但她不能再放手了,她全身的重量就靠右手吊着,孤伶伶地挂在悬崖边。 身子让风吹得摇摇摆摆,戴在头上的呢帽翻飞了出去,掉下她两条长辫子,下头轰隆隆的水声响在耳畔,仿佛就要卷上几百丈高来吞噬她;她拼命仰头望向蓝天,企图支起身子爬上去,却看到一条毛茸茸,有着黄底黑斑块的粗壮尾巴扫了过来。 上有野兽,下有深谷,她完全没有生路! 不!她用力咬牙,唯一的念头就是:她不想死!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桥头那边的人才听到野兽吼叫声,就看到她被追得跌下吊桥,甚至连救命都来不及喊。 “郁姑娘!”孟敬震惊不已,推开掌柜就跑回吊桥。 “雪豹!”掌柜禁不起惊吓,一跤坐倒。“是传说中的雪豹!”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耳吓得瞪大了眼,赶紧念佛。 “快去帮孟大人!”其它士兵也慌忙找武器。 “孟敬,趴下!” 众人背后传来一声威喝,跑在吊桥上的孟敬太习惯听令于这个声音了,立即矮下了身子,随即咻地一声,一支长箭贴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接连又是咻咻两声,两支利箭激射而出。同时一个高大身影飞快地跑上吊桥,直直往另一边山头冲过去。 郁相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觉得吊桥摇晃得十分厉害,不断地将她的身体撞击到山壁上,粗索也继续划裂她的手掌,令她剧痛难耐,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再也见不到哥哥,嫂嫂,还有那个令她相思的人了吗。。。。。. 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往下抓紧了她的右手臂,用力将她的身体提了上来,也顺势把她搂进了怀抱里。 “相思!”急迫而担忧的声音喊了出来。 “啊?”她惊讶地抬了眼,见到的就是她刚才才想到的人。 英俊的眉宇,忧急如焚的眼眸,这张日夜藏在心里的脸孔是如此地熟悉;老天有没有这么疼她,在极度险难之后,给了她这么大的礼物? 她心头一热,眼眶就红了,微张了嘴想喊他。“田……田……” “相思!”穆匀珑又是紧紧拢住她犹在剧烈颤抖的身躯。 “爷,属下对不起爷,对不起郁姑娘,属下罪该万死!”孟敬赶到,立即噗咚跪下磕头。 “你怎能如此粗心,放她一个人在这边林子?”穆匀珑怒斥。 “不怪孟大哥……”她靠在他怀里,感觉到他异常的怒气,忙按住他的心口。“别……别怪孟大哥,是我……我贪玩……” “你在流血!”他惊道:“孟敬!快去找大夫!找伤药!” “爷,请快过吊桥,怕是这里还有其它野兽。”孟敬立刻起身,挥手示意赶到的几个弟兄过来保护。 穆匀珑皱紧眉头,抱起了郁相思,看也不看被他连射三箭毙命的可恶雪豹,踏稳脚步,走上了吊桥。 “田公子……”卧在他的怀抱里,郁相思只觉得像是在作梦,忍不住还是唤了他。 “你哪边疼?”穆匀珑走得更急,语气也很急。 “见到你,我好欢喜……”她逸出一抹甜笑,浑然不管伤势。 “相思啊!”他收紧了手臂,眸光转为灼烈。 “你弟弟病好了吗?” “早好了。别管他了,你还伤到哪里?” “你去我家,我哥是不是又拿扫帚赶你?” “他这回拿铁耙。” “呵!”她笑出声音,见他眉头皱得好紧,不觉心疼地举起右手,想要帮他揉开眉心的纠结,不料手一抬,她也皱了眉头。“啊……好痛!” “大夫在哪里?”穆匀珑踏上山头土地,急得大喊。 “阿格里,扎西,万钟,你们快过来。”孟敬一连喊了三个人。 这三个懂医术的军丁早已准备好药箱,大步奔跑过来。 士兵们打野兽的打野兽,看病的看病,这会儿差点闹出人命来,所有人噤不敢言,各自安分地回到岗位忙活儿。 他们不知道这个箭法奇准的年轻人是谁,只知道孟大人还要跪他,身后又跟着一群身强体壮的侍卫,他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官儿了。 “原来,小兄弟是个姑娘啊……”掌柜呆坐地上,没人理他。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好姑娘。”大耳舒了一口气。朝向遥远的宝塔山合十膜拜。 第六章 还好,郁相思没有骨折,而是右手腕脱臼。扎西帮她推拿归位。敷上厚厚一层膏药,再用两片小木板固定位置,以布条扎起来;阿格里则用高山特效止血伤药涂抹她左右手掌的伤口,一样也是拿布条紧密扎起;擅长用药的万钟帮她抓了补身安神的药方,好让她能尽快恢复元气。 坐在客栈房间里,她看着包扎得像是一团大球的右手,再举起不遑多让的沉重左手,一起搁在桌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相思。”穆匀珑推门进来,切切地看着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绽开笑容道:“有掌柜大娘帮我擦身,换衣,梳头,都好了。” 第13章 穆匀珑坐了下来,很仔细,很仔细地凝望她依然苍白的脸蛋。 他千里迢迢赶来,一路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镇到云顶关,为的就是及早见到想念的她;谁知道才到了吊桥边,见到的就是令他惊心动魄的场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边的弓箭射死那只该死的畜生。 不管是军医帮她疗伤时,抑或骑马回到客栈的途中,他皆紧紧抱住了她;打从他将她从岸边拉了起来,他就再也不愿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点以为失去了至亲弟弟;现在,他又差点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拥有一切的帝王,却是无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还疼吗?”他又关切问道。 “一点点。”郁相思低下了头。 哪会不疼?扎西大夫帮她喀啦喀啦扭转手腕时,她简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场那么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紧唇瓣,将脸蛋紧紧抵住他的胸膛。就在他的衣襟里,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顿时松了紧绷的肌肉,让这个搁在他怀中,属于自己的清香抚慰了受惊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该这么急躁的,也不会有暴怒的情绪,那么,毫无疑问的。这都是为了她。。。。。. “药来了!”掌柜大叔端进一碗热腾腾的药,放在桌上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又赶紧转了出去,不忘顺便带上房门。 “就是他害你独自留在那边林子?”穆匀珑直瞪着门板。 “要怪别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该到云顶关,不该走上吊桥吧。” 语气似娇嗔,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自责,穆匀珑不觉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尽早回来。” “田公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以为……我以为……”她忽地哽住话头,就只差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现在可能是山谷里的游魂了。 “相思,没事了。”他倾身向前,语气温柔,为她轻拢鬓边一绺没被扎进辫子里的发丝。 “啊!”感觉到他温热指头的触动,她忙避开,双手往桌上摸去。 “我来喝药。” “让我来。”他坐到她身边,拿起了药碗,轻轻吹开热气。 她被包扎得只露出指尖的双手还在桌上爬,举起来已十分吃力,遑论去拿一只放在眼前稀松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静静地坐着,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为他信守承诺感到欢喜,却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孟大哥不仅是忠心,还带着相当程度的敬畏;而且他这回身边除了潘大哥,又带来更多的护卫,是怎样身份地位的人需要这么多人保护?云顶关百姓三年都拉不起来的吊桥,孟大哥那么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还有,采办西行所需的各项物资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困扰、他能不能只是一个喜欢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从何问起,药碗就送到了嘴边。 “小心烫。”他稍微倾斜啘,好让她顺利喝药。 “唔。”她低头徐徐喝下。 药味带苦,但她没有停歇,一口气喝完,她希望能尽快好起来,出发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带着这双受伤的手上路。 热汤入肚,她的额头渗出细细汗珠;穆匀珑放下药碗,拿袖子帮她抹了抹,见她忍着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条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断伤;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不可能亲自走上这条路,更不会让她远远地离开他。 “这条路,不好走。”他试图暗示道。 “你不走了吗?”她抬起眼睫,问他。 “相思,你听我说……” “你若没空走,我还是可以自己走呀,没问题的。”她露出惯有的甜美完全笑容,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语气似是轻快。“我只是手受伤,又不是脚断掉不能走路。” 他无话可说。他原打算带她从青檀镇出来后,一路慢慢告知计划并表明身份,然后来到云顶关,让她以他的未婚妻尊荣微分为西行商队送行,谁知这段长路一下子缩短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盘。 即便现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不要她因他的微分地位而怕他、畏他、顺他、从而不得不听他的话,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没有任何条件的拘束,就只是单单纯纯的喜爱、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桥上,明明都浑身颤抖,受伤流血了,却还能逸出甜笑跟他说:见到你,我好欢喜。 他心头火热,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这个真性情的女孩儿呢? 此刻,望向她略显落寞的神情,他暂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让她开心起来。 “潘武、拿香匣进来。”他朝门外喊道。 一会儿,潘武敲门进来,往桌面放下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爷,孟敬在外头求见。” “叫他候着。” “田公子,我这儿没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还要回山上,别让他摸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看够了,这才为她褐起香匣。 “我这就去,这盒子里头是灵犀香,我帮你带来了。” “灵犀香!”她惊喜地抬起头。“谢谢!要多少银两?”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贵的……” “我马上回来。” 房门掩起,郁相思撑着的笑容缓缓地垂了下来,目光移向灵犀香。 那只香匣颜色黑沉、材质厚重,匣盖上镶嵌龙纹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里又密密实实地填了绸布,包拢着一块黑色的,如她拳头大小的石头。 她一直以为灵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样的一种香木,甚至有着神话般的皇族黄金颜色,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块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头。 石头会有香味吗?她凑鼻过去吸闻,才使了力,就觉得头晕目眩。 她以手臂撑住桌面,好稳住身体,不要跌下椅子,一颗心却已沉沉跌落,不知是为了没有香味的灵犀香,还是那条不见了起点的香路…… “郁姑娘,给你送饭来了。”掌柜大娘敲门进来,忙碌地往桌面摆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伤,好生说不过去,给你炖了香喷喷的牛肉,最是补血的了。” “谢谢大娘。”她头觉得胀痛,闻不到牛肉香味。 “你这手不方便吃东西,我这里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当然还有筷子。”掌柜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饭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爷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让他夹菜喂你。” “大娘,我有点累,麻烦你扶我过去床那边。” “先吃几口饭,刚才喝的药是饭前的,等会儿还有饭后的。” “我吃不下。” “这样啊?”掌柜大娘放下托盘,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头一沾枕,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不知哪来的疲累四面八方掩来,一下子就将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梦里。 吼!吼! 一身斑烂毛皮的大豹跳了出来,尖锐的爪子闪出利芒、血盆大口里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来…… “啊!”她猛然惊醒,以为是尖叫,却只是喉头的沌声。 “怎会这么热?”一只好大的手掌捣住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昨天不是没事吗?” “姑娘受到惊吓,吹了风,风邪积聚体内,加上受伤失血……” “治好她。”那焦虑的声音压抑了下来。 不知道有几只手过来帮她把脉,接着又帮她换药,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勉强睁了眼,矇朦胧胧里,看到坐在床边的他。 “相思!相思!你觉得怎样?”穆匀珑俯下身,着急地问道。 “头晕……” “你好好休息,喝了药就好。” “喝药?”她意识陡然清明,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挣着想爬起身,语气虽急,却是虚弱无力。 “我要喝,喝了药才会好……” “不急,药待会儿端过来。”他扶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你睡一天,骨头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这么久……”她犹茫茫然,虚软地靠在他身上。 “这些日子来,你大概累坏了。掌柜说你一路从青檀镇走到云顶关,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语带疼怜,只能佩服她超平常人的毅力。 “你是说……”病中的她却有另一番心思,力不从心的无奈感让她心急,“我准备得不够齐备?” “相思?” “我没有钱,做不起保暖的马靴,可我知道,我该去打几双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好了,我就……”她一口气说得急了,不住地喘气。 “你暂时别想这些,先养好身子再说。”他轻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头看他。“对不对?” 穆匀珑扶住她虚软的身子,看到她明显流露出来的指责神色。 向来清澈的眸子布满了疲倦的血丝,苍白的脸孔透出两朵潮红,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娇羞,而是令他心惊的高热,小小的唇儿毫无血色,又因她刻意紧抿而微微颤抖着。 “相思,你听我说,你这样根本无法上路。”他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你不去,对吧?” 第14章 她又问了一遍。 “孟敬带队去,我不去。”他知哄她无用,只能告知事实。 “天气正好,是该出发了。”她望向外头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过来看你,可你睡着,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顿,告诉她道:“他们是来跟你道别的,明天一早就出发。” “明天吗?” 郁相思又觉得累了。明天是个好日子,或许她该睡饱,养足精神,然后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吊桥边,跟着马队走向宝塔山。 可以吗?只要她喝了药,身边没人吵她,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她明天就可以好起来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吗?我想睡觉了。”她挣离他的圈抱,倾向摸索着枕头。 “相思,别想太多。”他扶她卧下。 “嗯。” 她不会想太多的,她还没躺下来,眼皮就已经沉重得闭了下来,感觉他帮她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个念头。 睡吧,待一觉醒来,她就要出发了。 一觉醒来,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缝中的一轮明月。 凉风习习,却是舒缓不了她的高烧;她头晕脑胀,身体沉重,无力起身,只得摊躺在床上,痴望那颗好亮,好大的月亮。 许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那个大玉盘。 古人捞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诗人捞到的是一团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缥缈的月光。 月光是那么皎洁,映得窗外山头树影历历分明;夜风吹过,枝叶在月光里晃摇,晃呀晃地,摇呀摇地,渐渐地,她眼里一个月亮倒晃成了三、四个,隐约飘浮在水光里面。 夜空无云,更无雨水,哪来的水光? 是她流泪了。 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自幼她没离开过家,爹娘疼她,哥嫂护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种橘、种香树、看书看图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直到了云顶关。 然后呢?她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么本领去应付一路的艰难险阻? 泪水流了又流,她眼里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来自认勇气十足,她都只可以独自来到云顶关,难道就过不了宝塔山,甚至过不去那座吊桥吗? 她用力眨掉眼泪,努力地撑着眼皮,想要盯住那轮梦想之月,却发现月亮早已移开窗缝,躲到墙后边去了。 她一急,欲挪动身子追赶月亮,可身子还动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响了一大片,也惊动了坐在桌边的男人。 “相思!”穆匀珑立刻睁眼,快步过来。 “你?”她心头无由来涌起酸楚,突然觉得此刻不孤单了。 “你醒了,不舒服吗……”他坐床沿,很快就在月光里看到一张泪颜,原已担忧的神色更形担忧。“怎地哭了?” “我没哭。” “我帮你换条巾子。”他没多说,帮她取下放在额头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绞了冷水,再仔细折叠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额头,再将巾子放上去。 “烧退些了。”他犹坐在床边,没有离去。 “你去睡。”她记得赶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 她又是心头一酸。她不是大爷吗?玉树临风、高高在上、出入有护卫、家里好有钱,他大可不必理会她,何必辛辛苦苦坐着不睡,就要看着她这个任性妄为的病姑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谁说的?”他逸出温煦的微笑,伸指为她抹去脸上泪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凉,却像是比她高烧还热的,一下子就触动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泪水又扑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还在发热,可千万别热傻了。” “我是傻,我没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伞,却不知要准备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连人带包袱全部湿透;我没力气、没刀没剑没功夫,见了雪豹只能跑……” 他静静听她的泣诉,拭泪的手缓缓滑下,轻握她受伤的掌心。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宝香堂进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坚持,落得家里都穷了?可他就是不用宝香堂给的劣料,更不愿蒙着良心赚乡亲的辛苦钱。我跟爹一样傻啊,明知自己会被打败,还是坚持这股傻劲,去做想做的,该做的事……” “这股傻劲,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书,也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东西,本想先来云顶关这里瞧瞧问问,了解什么不齐备;我还可以花好几年的时间准备,慢慢存钱,再找人帮忙,但一看到宝塔山,就觉得好像可以马上走到波罗阁,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发,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诉我,他在山里迷路绕来绕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学佛祖以身喂鹰,袒了衣服要给狼吃,狼群一只只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说,他肉很丑,狼讨厌,我问肉是怎么丑法,后来想想,原来是他在山里没洗澡,身体臭了……呵!” 泪眸里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依然凝视她,全心倾听。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这才能平安走过山路;我什么都不会,就算没生病没受伤,也只会带给大家麻烦,我、我、我的心愿太大了……” “就因为有你这么大的心愿,从此打通断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无法亲自做到。” 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让他说了出来,她一颗心还是紧绞了起来,失望的泪水也不断掉落。 唉!穆匀珑心里一叹。他何尝愿意让她难过?但该说的,还是得让她明白,总比大队人马背着她‘偷偷’走掉还好吧。 他倾向为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再轻轻以掌心捧住她的脸蛋。 “相思,你该知道,你没有体力爬过高山,也无法和雪豹搏斗,但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让天下人知道该去打一条香路;你不必亲自去走,我们要让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给承诺?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后竟是一场空。 “怪我年轻气盛,急着想帮你完全心愿,说了空话。”他自责道。 青檀镇的小山头上,他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边,他也是真心真意,誓愿护她走过这条那又艰难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准备时,他冷静下来了。 他可以壁画天下大计,但万万不可能亲自执行。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出来一趟,即便有匀琥代为辅政,还是不免耽搁政务;|qi|shu|wang|更何况除了香路,国事千丝万缕,又岂能样样亲力亲为? 君无戏言。他向来谨言慎行,不轻易允下承诺,谁知初生的儿女情怀熊熊燃起,让他打一开始便冲昏头了。 他可不愿当昏君,更不愿当个令她伤心难过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轻柔地执了她的手。 “相思,对不起,原谅我。” 她抿紧唇瓣,没有回话,湿润的长睫毛轻轻眨动着。 “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他咽下了说出真实身份的冲动。她还病着,他不想吓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为我们还有更多时间好好谈心,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家里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忙,所以我让更有体力,更有胆识的孟敬领队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专长,有人会赶马、有人会打猎、有人会攀爬危险的山路、有人会记下一路所见所闻,当然了,还有人识得香料,会为你带回波罗国最好的老山檀香。” “为我?”她摇了头,哽咽问道:“你会不会开了香路,然后当起山大王,过路要收买路钱?” “不会。”他露出笑容,笃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逛我?” “相思,我绝不逛你。这是一条百姓商旅都只可以走的路,将来朝廷还有边境军来回巡逻,路断了立刻就修,确保每一个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说了就算?” “我说了就算。” “为什么你说了算?”她头痛起来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抚她的指头,柔声道:“或许,你不能亲自上路,你会遗憾;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抹消你的遗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来的香路,苦能缩短为几个月,年底巴州城就有来自波罗国的各式香料,这不是很好吗?” “可能吗?” “当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该相信大耳会带大家走到波罗国。不过,他有这个本事迷路达两个月之久,我还是要孟敬多带几个罗盘,免得走错方向。” “呵……”她轻笑出声。 他的谆谆劝说,她听在忙时知他财大势大,能募集人马粮草走过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没有能耐,从头到尾不过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还会带给孟大哥负担。 可心头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说的,还真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啊。 第15章 就像看到鲜美的果子结了树头,她却是怎么跳、怎么爬、怎么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伸长了手为她摘下,这才如愿。 唉,她真是不济事啊! 月亮躲到西边山头后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间转为幽暗。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她也觉得累了。 “巾子又该换了。”他拿起她额头的巾子。 “对不起,田公子,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你有发脾气吗?”他微笑。 望着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还有谁这么纵容她? 既然她无法亲自摘下果子,那给他摘取又何妨?因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爱的口味和色泽,然后摘了满满一篮子她所喜欢的果子给她。 她闭上眼,不让眼眶里头酸酸热热的泪水掉下。 冰凉的巾子覆了上来,稍微舒解了她烫热不适的感觉;也许是方才哭过了;心思也松懈了,这会儿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睁也睁不开了。 朦朦胧胧里,欲睡不睡,属于他的灵犀香幽幽地钻入她的鼻际。 那香,极淡、极清、微冷,干干净净的,像是从一望无际的蓝天吹下了一股清凉舒爽的风,将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里。 梦境恬静,芳香融进了她的血液,化做了她的体气,呼吸之间,灵犀清香萦绕周身,一如他在身边呵护……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极好、极深;心满意足地醒转过来。 睁了眼,月亮早已不见;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时刻,望向了桌子,那儿却换了打盹的掌柜大娘。 她略感失望,却也欣慰他还知道去休息;待转回视线,就看到放在枕畔的灵犀香匣子。 匣盖并没有完全打开,只露出一指缝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梦,她又能闻到香味了,那里头就是源源不绝,给了她一场好眠的灵犀清香。 虽然仍感晕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复嗅觉,身体也不再发热,病应该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却还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唷!”掌柜大娘被她惊醒,忙过来扶她。“别急着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还好……现在什么时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爷说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会儿。” “喔。”原来她没有睡太久,她又问:“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说年轻人啊,身体壮得像牛一样。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会儿跨上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还病歪歪的,这怎生去呀?”掌柜大娘想将她按回床上。“要让你的田公子见了,他会心疼死的。” 她摇头。既然无法亲自上路,总该前往送行,祝福他们一路顺风。 “大娘,拜托你,借你家的小毛驴,我可以的。”她心急地恳求。 “这……”掌柜大娘好生为难,但一见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肠就软了。“我家男人说,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个姑娘家跑到云顶关就为了香路,哎,也是该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这就去叫我家男人。” 天光乍亮,天穆国西方边境的吊桥边,五十名军士整队妥当,士气高昂,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原以为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探路任务,死在路上也没人关心,没想到孟大人待他们情同手足,纪律严明又处处关照,看着日渐充足的各项远行物资装备,兄弟们都安下了心;还有呢,原来那个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当今皇上!今天出发之日,皇上亲自来为他们送行,这等莫大的荣耀是他们在边关待上一百年也等不着的啊。 “各位,待你们打通了香路,史册上必定记载这辉煌的第一页。” 金龙旗帜迎风飞扬,穆匀珑站在高台上,神情威严,语气剀切高昂,视线转过一个又一个殷切热忱的脸孔。 虽是一身石青棉袍,却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气度;四野静悄,天地为之屏息,浑厚语声也显得格外坚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护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万难,平安往返。朕要见到你们年底回到这里,与你们的父母妻儿团聚过新年!” 军士们红了眼眶,初升的朝阳照在他们的皇帝身上,光芒万丈,有如天神亲自降临祝福,看得他们又是满腔热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为天穆国西行特使,领此金龙印牌执行朕之旨意,率商队往赴波罗国,向国王递交诏书,结为友好,并建立起两国的边关贸易和通路,这个任务,朕托付你了。” “微臣愿肝脑涂地,为我圣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头。 “天色已亮,各位准备出发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军士亦齐齐跪落,以最雄壮有力的呼喊来表达他们的赤忱。 呼声震动山野,聚在林中的鹰群拍翅而趄,飞向又高又远的蓝天。 “哇吓!怎么喊起万岁,是皇帝来了吗?” 掌柜大叔牵着小毛驴,诧异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郁相思坐在小毛驴上,身上包裹着一条毛毯,也是抬起头,望向丛林深处的山路尽头。 “喊一喊,比较有士气吧?”掌柜不解地挠了颈子。“可喊这么大声,会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柜大叔,他们快出发了。” “好好,快走。”掌柜忙又牵起小毛驴。 郁相思抓住缰绳,努力坐稳身子,不让还头晕的自己掉下来。 清晨的山头,凉爽、湿润、安静,小毛驴踩过沾满露水的落叶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束束晨光从树顶间隙流泻下来,登时照亮了阴暗的林子,裹着毛毯的她也觉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这条毛毯是掌柜大娘随手从床上抓来的,她原只是裹着挡风,但裹着裹着,但感觉毛料细致轻软,围拢着身子十分贴身舒服;待天光蒙蒙亮,她看清楚了玄红底色的织金龙形图纹,这才认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来过的随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应是他怕被子不够暖,拿来给她盖着的吧。 随着晨光而行,她来到了吊桥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桥头。 金光灿然,他就像个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轩昂,跟着一个个准备过桥的兄弟道别,或拍肩、或握臂,像是尽可能地将他的送行心意传达给每个兄弟;而每个让他碰碰上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动,还有人要跪下来,全让他给扶住了。 出发的西行队伍已然走到尽头,接着要踏上吊桥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声音沙哑,拼命喊了出来。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柜牵着小毛驴往前跑,含着两泡眼泪道:“鹅会想你的。” “想鹅,路通了,你来波罗国玩。”大耳总是笑咪咪的。 穆匀珑见了她,却是笑不出来,而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责备神色。“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抢先说话,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了解她的个性了,他只能轻叹一声,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鹅回家了,后会有期。”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后会有期。”她依依不舍地道。 “你们的果干大大的好,送鹅礼物回家。”大耳双掌挂着一串洁白的香花,意味深长地望向穆匀珑。“鹅也献礼物给好姑娘。” 他说完,便将这串原先要献给皇帝的香花顶练挂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谢礼。 “啊!”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郁相思受宠若惊,忙举起裹了一团布条的手掌,勉强碰在一起,算是合十还礼。 “果干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罗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种的弥桃果也很好。”掌柜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满大的,他知道皇上还瞒着身份,立刻开口道:“郁姑娘,请你保重身子,我们要出发了。” “孟大哥,也请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湿润,目送最后离开的大耳和孟敬走过吊桥,对面山头的森林里。 大森林的后面,有大川、有险路,还有她指日可实现的梦想…… 直到马蹄声消失,一群拖拽着长长尾巴的山鹊飞过树梢头,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倚靠着一堵结实的胸膛,让她得以安稳站立着。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却发现声音好虚弱。 穆匀珑拿起她让香花项链圈着的辫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后,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声问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就让他抱着,坐上了马匹,在一路有如摇篮般的晃动里,她卧在他的怀抱,安然睡着了。 第七章 郁相思病好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好丢脸。 她不明白,自己怎会让一个男子又摸、又抱、又喂吃饭的,一点也不觉得害臊,还觉得? 打从他将她从崖边拉了上来,她就处于惊吓混乱的状态;接下来又烧得糊涂,也就忘了女儿家的矜持,任他怎么碰她也无所知觉,直到他们离开云顶关的那天,掌柜大叔大娘祝她早生贵子,她才忽地清醒过来。 既然不再发烧头晕,双掌的伤口已经结疤,脱臼的手腕也复原良好,她坚持自己骑马,不愿再让他抱着共乘一骑。 第16章 凉风吹送,整片山野绿草翻滚如浪,带来了浓浓的辛夷花香。 “咦?”她疑惑地转头看去,就见他一边骑着他的黑马,一边还能抓着一个小香球捣在鼻前,悠哉地嗅闻着。 感觉到她的注视,穆匀珑也以一双炯炯有神的瞳眸望定了她。 “喂,那是我给你弟弟的。”她被他看习惯了,脸红就脸红。 “他鼻病早好了。” “可是……” 大耳和尚送她一条辛夷花瓣串成的项链,她原先挂在客房窗下风干,但因云顶关潮湿,花瓣很快变黑变烂,她养病无聊,也为了保存大耳的心意,遂将花瓣焖煮,挤去水分,搓揉成一团香丸子,小心翼翼地用炖火烤干;她没有香囊,于是拿帕子扎起,做成了一个小香球。 辛夷花可通鼻窍、散风寒,向来就是治鼻病的良药;她心想既是大耳所赠之礼,她已欢喜领受,若能将这个具有药效的香球转送出去嘉惠他人,大耳一定也很高兴的。 可现在田公子才跟她说,他弟弟的鼻病好了? “云顶关太闷湿,害我鼻子不通。”穆匀珑又是大嗅特嗅。 “耶?” 这男人还真霸道,反正他就是要占据她的香球了! 郁相思瞅着他,之前在青檀镇的感觉全部回来了。那时的他,举止有礼,言谈客气,可脱了这层隐敛,他不就是这么咄咄逼人地追在她身边,直到他不得不离开为止吗? 她绞着缰绳,满心甜蜜。云顶关这些日子来,她体会到他的柔情,有时抚着灵犀的匣子,她还是觉得在作梦。 梦里,已经打开了香路的大门,即使她无法亲自前行,仍有一个男子时时陪伴失落的她,又怕她病得闷了,还要带她去看美丽的高原风光。 暖日融融,她摸了摸微烫的脸颊,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 “还在发烧?”他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 “早就不烧了。”她转头问道:“我娘的偏方还真有效?” “非常有效。”穆匀珑握住小香球,指掌轻轻揉抚着。“我弟弟的鼻病为时已久,只要他一到春天,打出第一声喷嚏,大夫就开始紧张,想尽办法调最好的药,不让他一天到晚打个不停。” “这也是有道理的。喷嚏打多了,很伤身的。” “应该是我弟弟体质特殊,用药方向错了。大夫越是不让鼻子里头堵住的郁热出来,那病堆积久了,越是严重,这道理也是用你那招通鼻子的方法后,大夫们才恍然大悟。” 要怪就怪太医们太宝贝绍王爷了,丝毫不敢让他打个喷嚏,这才走错方向,治了十来年都治不好。 “能治好,那是最好了。”郁相思很开心,指了他手里的香球。“没事给你弟弟闻闻,通通鼻子也好。” “他能通,我就不能通吗?”他照例抬了眉毛。 “嘻!我没见过他,那香球是送他的礼物。”她抗议他的强取豪夺。 “要是他知道你当哥哥的拿了,他会哇哇哭的。” “我弟弟都二十二了,哇哇哭什么?” “这么大了?” 郁相思身体一热!每回听他谈起弟弟,就是一副关心痛惜的神情,害她总以为那是个小孩儿,没想到年纪竞比她大。 “那你……几岁了?”她记起了这个重要问题,要问个明白。 “二十三。” “唬我!”她噗哧笑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唬你?”冤枉很大喔,他现在说话都很小心的。 “我哥说,你有三十。我看,你有皱纹,大概三十二,三喽。” “这么老!” 穆匀珑苦恼地拿手指按向眉心。他不知道这道皱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有一天他照镜子,忽然就看到了,那时他还是未满二十的皇太子。 登基之后,皱纹更深了,可能是看奏折时,思虑再思虑,每每看了就皱起眉头,也可能是议论朝政时,他得听取每一个大臣的论述,听得仔细了,又会皱起眉头沉吟。 原以为心境老成,有如半百的入定老僧,却在遇上她之后,他迅速回到了实际年龄,就像世间男子一样了,热烈地追求他所喜爱的姑娘。 他才不老!他笑意盈盈,收起小香球,策马靠近了她。 一股危险的气息包拢过来,郁相思尚不太会驾驭马匹,一下子走不开,慌地抬头就问:“你成亲了没?” “还没。” 然后呢?她还要问什么?问他的身家?问他的财产? 不!这些都不重要。哥哥忧心的,她不忧心,她只愿有一双臂膀呵护她,在她无助的时候,温言安慰她……唉,这样她算贪心吗? “相思,我想成亲了,”那厢忽然不问自答。 “告诉我做啥呀?”她好慌张,软腻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对一个姑娘用了心。”他深深凝望她,即使见不到她低垂的脸颊,但他知道,那红扑扑的如花娇靥正在为他绽放。 他笑容俊朗,又道:“因为用了心,我追她追到了云顶关,让她明白,我不是空口说白话的过客,然后,我还要带她去看我祖先所来自的高原,在这里,绿草如茵,有高山,有白云,有成群的牛羊,还有像她眼睛一样清澈的美丽海子,我私有化她了解我,接受我,没有疑虑,没有害怕,开开心心做我的新娘子。” 他在说什么呀!他每说一句,郁相思的头就往下垂一分,身上也有如添上一把火,这等大胆的言辞简直是在……呃呃……求婚了嘛! 是否回到了他所说的祖先之地,他拾回原始本怀,变得更加大胆?还是他们曾有过拥抱偎依,他以为她就属于他了啊? “不理你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扯动缰绳,跑掉。 清风扑面,马蹄翻起青草,属于大地的泥土香气飘散在蓝天绿野之间,她并不刻意操纵马匹,而是任它带她享受奔驰的。 若说他大胆,她何尝不比他更胆大包天?别说跑到云顶关走香路一事,就算离开云顶关,她也该回青檀镇了,却还只身跟他来这儿玩? 也许,她永远无法满足她对他的贪心吧;所以,不只是他在追求她,她也追求属于他的一切。 不往前跑,又怎能知道前头有什么意到的美景呢? 才说呢,眼前豁然开朗,她瞬间为之心慑,屏息,赞叹。 不同于云顶关的崇山峻岭,密林高耸,也不同于青檀镇丘陵一座叠过一座,视野多受阻挡,这里有着连绵不绝的低矮山头,看了这川,还可以望见那山,放眼尽是满眼的青绿,有如在这块大地铺上了一条柔软的绿毯子,令她好想卧到上头打滚一番。 再仔细瞧,毯子还缀有点点的红黄白紫,原来那是漫生在青草之间的野花,又多,又美,又香,粉蝶翩翩,绕着她周身飞过一圈,又相偕飞往花朵采蜜去了。 她惊喜地四处看去。就如他说的,这里绿草如茵,有高山,有白云,远方还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阳光照在弯弯曲曲的水面上,闪动出晶莹的彩光,如梦似幻,若告诉她说这是天神居住的天界,她也相信了。 叮铃铃,对面山头传来清脆的铃当声,接着,一只,两只,五只,十只……无数只的羊儿从山头涌下,白的雪白,黑的乌黑,还有灰的,花斑的,皆是咩啼叫。热热闹闹地奔入青翠山谷里,寻找芳甜的青草。 “哇!”好美!好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骑得很好。”穆匀珑帮她拉了一下缰绳,稳住她的马球匹。 早知她爱冒险,他特地为她选了一匹最温驯的马,并不刻意教她骑术,就让马儿驮着她慢慢走,没想到骑了这么几天,她倒也自己摸索出一套骑马本领了。 他舒了一口气,微笑挥手示意,要赶至身边的两名待卫退下。 郁相思这时才发现左右多了两个护卫大哥,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算过,他们前后共有八个护卫大哥,忽隐忽现,保持距离,有的会先行前往客店准备吃食,或是先扎了休息的营帐,对他们的主子爷必恭必敬,而在面对她时,完全不多话。 她正想开口问他们的来历,前方山头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 “对面的美丽姑娘哟!” 是在叫她?郁相思张望一下,确定这附近山头只有她一个姑娘。 再望向对面山头,一个年轻汉子骑着一匹缀满五彩布条的大马,笑容满面,手拿一根赶羊的长杖朝她挥舞。 “姑娘啊,这里是天神的故乡哪!”那汉子竟然唱起来了,嘹亮的高亢的声响遍原野。“水草美,牛羊肥,还有雄伟的天首山哟,要是路过不停留,哥哥请你喝碗茶,快快骑马过山来,哥哥带你回家哟!” 成群的羊儿咩咩叫,赶羊的长毛大狗汪汪吠,同那汉子的歌声一起飘过低缓的山谷,传到这边的山头上。 山歌大胆热情,完全不把她身边的男人放在眼里,郁相思既惊奇,又感好笑,转头偷看,果然,他的俊颜好像抹上了满地青草,绿了。 “嗯,我……我跟他打个招呼?”她嗫嚅问道。 “唱回去。”那声音有够僵硬了。 “唱回去?” “我唱。” “咦!” 谁唱?她还会意不过来时,就听到他迸出了雄浑豪放的歌声。 “对面的牧羊人哟,美丽的姑娘是我伴侣,人娇美;心属我,路上风光多美好,我要带她成亲去,劝你快快倒转了马球儿,回家对羊去叹气。” “你唱什么啦!”她啼笑皆非,不但胡乱唱,酸味还这么重! 第17章 再一瞧,两个本来就离开的护卫大哥停下脚步,瞪大眼听主子开启金口唱歌,甚至远远的另两名护卫大哥也赶过来当听众。 “姑娘哟姑娘!”对面的汉子仍不放弃,笑开了一张质朴的黝黑大脸,骑着打扮漂亮的花花马儿,神气地来回走着,张口就唱道:“哥哥这儿有二百五十头羊啊,鲜热的奶茶天天有,肥美的羊腿任你烤,还有温暖的羊皮帐,不怕风雪不怕冰雹,就算冬天也如春哟。” “真会唱。”穆匀珑低声咕哝一声,随即振作精神,跟着对方的歌调唱了回去。“牧羊人呀快回头,羊皮帐我也有,风雪来了我把姑娘抱,冰雹下了我用胸膛挡,我爱姑娘的心好比天上数不清的星哟,我爱姑娘的情比天首山还要高,比碧海还要深哟。” “哈哈!”以面汉子大笑出声,右手臂放在胸前,朝他行个礼,又唱道:“天神祝福美丽的姑娘,天神祝福多情的男儿,今天路过真有缘,愿两位长长久久不分离哟。” “多谢赶羊的兄台!”穆匀珑不唱了,也是照对方的动作回礼,朗声道:“也愿天神祝福你,愿你二百五十头羊来年变作千头羊。” “哈哈!”汉子笑声爽朗,显然不因为追不到姑娘而难过。 他长杖一挥,撮口长啸,一大群羊儿又开始往另一边山头移动,叮铃铃的铃当声响个不停,长毛大狗汪汪叫着,跑在扣面帮忙赶羊。 “美丽的姑娘再见了!”汉子转过马匹,朝这边用力挥手。 “再见!再见!”郁相思也朝他挥手,使尽力气大喊。 她本想说些祝福的话,但她词穷,更唱不出曲来,只好不断地用力挥手,跟这位(奇*书*网.整*理*提*供)萍水相逢的可爱大哥道别。 “人都不见了,你在嗖羊还是狗挥手?”旁边的声音很冷。 “嘻!”郁相思放下手,看着长毛狗赶最后几只羊爬过山头,再将视线移回微带愠恼神情的他。 听他们隔着山头叫阵,不,斗歌,她当然听得出较劲的味道。 可他唱什么山高水深呀!唱词这么大胆,这么热情,这么露骨,完全无视她这个姑娘正主儿,就将她晾在一边让她脸红心跳不己。 当他面对满福哥或唐友闻时,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淡然神情,怎地现在就按捺不住,非得把气势唱回来不可?是怕她迷恋这儿的好风光,只消人家一曲就被勾走了吗? 这是……他更在意她了吧。 “你笑什么?”穆匀珑还是一脸铁青。 “我笑呀,你唱得很好听,歌声很响亮呢。”她笑容也变得爽朗,望向空旷的大草原。“这里的人都用唱歌来打招呼吗?” “嗯。”穆匀珑牵了牵嘴角,总算发现自己竟然在跟一个牧羊人吃醋,忙撇开念头,回道:“这里的百姓天性豪爽,看到山里来了客人,都是很热情的,有时候隔得远了,又不想跑到对方那边去,讲话听不到,就拉开喉咙唱歌对答。” “好有趣。那我过去那个山头,听你这边唱。” “喉咙都哑了。”他咳了一声。 “好!好!给你休息。”她笑得愉快极了。“你怎么会唱?” “小时候就会唱了。” “就算能跟上曲调,词呢?怎会一下子就迸出词来了?” “听里想到什么,唱出来就是了。” “说的倒比唱的容易。”她问个不停。“我就不信,你平常会说这种肉麻兮兮的话,你就是凑些词儿,加油添醋地胡唱。” “我胡唱?”他似是不同意她的话,忽然就下了马。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疑惑地看他走到她的马匹边,与他仰起的深黝黑眸直直相对。 深深的眸光底,映出晴朗天空,也映出一个妖俏的她,他忽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哎呀,你……”她企图挣脱,可他就是牢牢箝住了。 “我不唱,我用说的。相思,你听仔细了。”他凝视满脸晕红的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楚而缓慢地说道:“我爱你的心,好比天上数不清的星;我爱你的情,比天首山还要高,比碧海子还要深。” 她目瞪口呆,羞得无地自容,唯一的念头就是肉麻肉麻肉麻。。。。。. “相思,嫁给我。” “呀?”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啊啊,他会害她栽下马球的。 “不说就是答应了?”他依然直直瞅着她。 “不答应!”她心头怦怦跳,今天真是见识到他霸道的一面了。 “我找阿烲甘兄说亲去。” “小心我哥拿铁耙叉你。” “若让他叉几个没,这才肯嫁妹妹,我也愿意。” “不听你胡扯了。” 她扭了头,挣脱手,用力扯动马缰,立刻飞也似地逃走。 他露出俊朗的笑容,也跨上马匹,朝他心爱的姑娘追了过去。 这里绿草如茵,有高山,有白云,还有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哟。 日头初升,薄雾倏地消失,现出了绿意盎然的高原山头,透明的薄冰飘浮在浩瀚的海子之上,像是一块块随风流动的水晶,飘着流站,不敌阳光的热度,便缓缓地消融在水里,重新回归天地之间。 夏日的早晨带着点凉意,空气冷凝干净,海子边的青草地上却有一群人汗水淋漓,厮杀得十分起劲。 “球给我!快!” “大哥!赶快跑,我帮你挡人!” 一颗头大的羊皮让众人踢来踢去,穆匀珑在几个小孩子的掩护下,待卫的几只长脚里抢到了球,赶紧又踩又铲的,总算杀出一条生路,将那球一脚踢到了天边去。 球划过了蓝天,越过了竿子,滚动在绿草上,孩子们兴奋极了,大声欢呼跳跃,用力拍红了他们的手。 穆匀珑也是满面笑容,拿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珠,这么跑跑跳跳下来,活动去了筋骨,心情十分畅快。 今天一早,他见屋子里搁着这颗羊皮球,便要侍卫陪他玩,但侍卫只是规规矩矩地跟他踢过来,再踢回去,后来七个采药的孩子路过,也嚷着要玩,于是他和孩子一组,潘武在内六个侍卫一组,开始踢球比赛。 起初侍卫们还十分客气,倒是这群山上的孩子蛮劲十足,又抢又推又挤,惹得个个身怀绝技的侍卫不甘服输,也跟着使出真本事玩起来了。 孩子们没有顾忌,不时碰撞他的身体,他也心情放纵奔跑,跟孩子们一起大叫大笑。 他好喜欢回到这里! 这里是他的故乡,有天神庇佑他,有祖先看顾他,他可以忘记自己在人间的崇高身份,只是单纯做一个被眷顾的顽皮孩子。 “大哥,我们采药去了。”孩子们来到他身前跟他道别。 “愿天神祝福你们,采了满满的篮子,丰收回家。”他微笑祝福。 “谢谢大哥!” “哇!那边屋子有一个好好看的大姐姐喔。” 孩子们睁大眼睛,齐齐看了过去,穆匀珑的眸光立时转为灼烈。 郁相思站在石屋前,身上裹着保暖的毯子,山瑞安静,她一觉香甜,早上还是让亮丽的晨光给唤醒的,听到了外头的玩闹声音,便来到门边,笑看他们尽兴地玩球。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弯身采下脚边的一朵小黄花,趴跶趴跶地跑到石屋前,睁着亮晶晶的大眼,高高举起了小花。 “送给好好看的大姐姐!” “谢谢你,好漂亮。”她欢喜接下孩子的礼物。 她没有东西可以回送,便蹲下身抱抱他,揉了揉他的头发,再摸摸他让太阳晒红了的小脸蛋。 真是可爱的孩子!这些孩子和昨天的赶羊大哥一样,个性纯真,所见事物尽皆美丽,就算她只是一点点好看,也被他们捧成天下第一美女了。 过去,她总以为天首山是皇帝他家专属的地方,来到这里才了解,原来除了山顶的神庙圣地外,山脚附近遍布了许多部族村落,老百姓过着他们的放牧农耕生活,真正天高皇帝远,宛如世外桃源。 听说,他们跟当今的皇族原是同一家。几百年前,一支往东发展,渐渐融入了中原的部族里,长相也渐不同,但仍不忘本,定时回来祭拜天神和祖先,另一支则是留在原地,保有千年不变的风俗和生活习惯。 皇族?她心头一跳!她身上的毯子,香匣的印记,还有石屋里的雕画,皆有金色龙纹,而他……不是这里的人,又怎会在这儿有屋子? 望向离去的孩子们,有个念头缓缓在心中升起,却又抓不住头绪。 “给!”一束小紫花来到她的眼下,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霸道声音。 “喔。”她轻露甜笑,接了过来,和小男孩的花拢在一起。 “你是不是该有些回礼?” 像抱小男孩一样抱他?她抬了眼,看进了他期盼的灼灼目光。 嗳,真是得寸进尺。太阳都还没升上中天,那热度就快晒死她了。 “才不,你满身大汗,臭死了。”她立刻拒绝。 “流汗了,我去冲澡。”他也不以为意,又斯近了她,浑身散发着流汗后的热气,笑道:“你要不要过来瞧瞧?” “眼睛长疮了啦!”她扭身就跑。 不看!不看!谁看男人洗澡啊?想要拐她,再想想其它法子吧。 ※※※她还是被拐来了!那股温热的香气强烈地诱惑她,让郁相思忍不住一步步寻香而去。 走到屋后,一出门就是一个冒着热气的石砌池子,猛然一见那泡在水里的男人,她惊呼一声,连正眼都不敢瞧上一眼,转身就走。 第18章 “你来了。”穆匀珑透过朦胧雾气看她,笑容沉稳笃定。“就不信你不被雪中春信诱来。” “雪中春信?”她欲走还留。 香味随着水池热气蒸腾而上,不只香气诱人,香名也迷人。 “要不要来闻闻?”男人还在诱惑她。 当然要闻了!美香在前,岂有轻易舍弃而去的道理?更何况这里光天化日的,仰头就是蓝天白云,青山绿草,他还敢干什么坏事? 她低头走向池子边,蹲下身,以双掌掬起一捧水。 温水从指缝中流泄而下,她已然筛到了满手的芳香。 “像是茉莉……不。”她将鼻子埋入了掌心,闻了又闻。“是有茉莉的甜味,可这是混调出来的,没有茉莉……,有沉香、檀香……麝香?” “是的,麝香。”他倚在池子的壁边,直瞅着专注闻香的她。 “麝香用的不多,倒能勾出更香浓的气味。我看看,应该还有龙脑香、乳香……”她再度掬水闻着,疑惑地道:“好像有什么味道压住了这些香气。对了,就像冬天下了一声大雪,掩去所有气味。” “杉木炭。”他有问必答。 “杉木炭,我懂了!”她露出了然的笑靥。“杉木炭拿来收敛香气,制成香饼后才不会过度挥发,然后投到这池子里,让热水慢慢化开,香气就全部跑出来了。” “雪融了,花朵开放,有了花香,春天就来了。” “对了!就是你说的!”她兴奋地不断掬水,扑了一脸的湿,笑道:“雪中春信,这名字取得真好!这是这边特产的香吗?” “我调出来的。” “你会做香?”她惊讶地望向了他,他做线香是很笨拙啊。 一看之下,惊讶之情立刻转为羞赧,一张已被热气熏红的脸蛋胀得更红,一双眼不知往哪里瞧。 他就坐在水里,露出半截宽阔结实的胸膛,浓黑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带着闲散却狂野的危险气息,也许是一身的湿热水气,他的眸光显得慵懒,唇角勾着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偶尔做做。团香饼比较简单。”穆匀珑的目光依然须臾不离。 这块雪中春信香饼是上回祭天时带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再度用上。 他爱闻香,闻久了,自然技痒,也试着调香,有时他思虑过度,夜晚难以入眠,这就会起身,开了橱子,选出他亲自从库房挑来的几味香料,或闻香,或调香,让满满的香味充盈周身,好能得以静心、放松、休息。 能不能就不要再下床了,而是抱着身边的软玉温香,好眠到天光? “喔……”郁相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眸光又变得好热烈,忙起身道:“我走了。” “你不试试泡了雪中春信的感觉吗?” 又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品闻香饼是一回事,将香饼投在这么大的热水池子,让香气徐徐融出,飘散进沐浴人的毛孔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都不怕被她看了,她还怕什么?郁相思抑下无谓的羞涩心情,朝他一笑,大胆脱了鞋袜,拢起裙摆,大方地坐到池子边的石块上,将一双脚缓缓地探入了池水里。 “哇!”许是外头空气较冷,她以为被烫到了。 “水没那么热,别担心。”他提醒道。 对嘛,不然他早就被烫成熟虾了。她不自觉地瞧向他的胸膛,看了半晌,突然发现她在盯着一个男人的身体,慌地又垂下眼帘。 双脚泡在水里,温热的芳香很快从脚底涌上,一寸寸地蔓延过她的小腿、膝盖、大腿、身子……香气盈鼻,令人迷醉,在她身子里游走,既温暖、又舒服,她只想就这么坐着,再也不要起来了。 她绽出甜笑,双手撑在身边石头,仰头望向蓝得发亮的天空。 山野静谧,涤净身心,她忘了自己,忘了世间烦忧,两脚轻轻地踢着,打起了水花。 水花细碎,点点滴滴,晶莹剔透,溅起,滚落,将无数的涟漪打向了水中的男人。 穆匀珑的心被震动了。 蛰伏的儿女情怀早已破茧而出,水的热度,香的催化,姑娘的美好,在在激起了他最原始的爱慕与渴望。 他极目锁住了她,起身撩过了水面,上前握住她白皙的玉足。 “啊!”她被这突然的一握给惊呆了。 他由下而上凝望她,如同昨日他站在马下看她的神情,专注而深邃。 下一刻,他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脚背。 他嘴唇的温热迅速燃上了她的身子,郁相思的脑袋瞬间烧成空白。 她本能就想抽脚,可脚好像生了根,长在他的手里,紧密相黏,再也分不开了。 她的心肝怦怦剧跳,以为自己就要摔进这池水里,或是以为自己已飞进无垠的蓝天,让风儿吹得天旋地转,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 她没飘走,她的心,她的人,全坠入了他的怀抱里。 身边拥来浓冽的温热香气,他已从水里站起,全身赤裸裸地、湿淋淋地搂住了她。 “你……”她真的呆了,不是没被他抱过,却没如此贴身交缠。 “相思!”他收紧手臂,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柔软,不禁赞叹一声,再次圈紧手臂,让她与他更加密密贴合。 她撞进了好烫好烫的胸膛里,呼吸尽是馥郁的雪中春信,他黑发上的泪珠滴落她脸颊,也是浓烈的雪中春信,他的手掌揉抚过她的背部,霸道地将他的气味过到了她身上。 “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却是无力阻止他的动作。 他抬起了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直视那又缓缓逼近的阗黑瞳眸,而她就在他的眼底不断地放大,再放大,直到他覆上了她的唇瓣…… “别……”她总算寻回了声音。“田公子……” 他耳畔轰然一响,让这声呼唤给叫回了理智,停在她胸前的亲吻迅速地回到她的樱唇,吞下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姓氏。 柔吻绵绵,他为她拢好衣衫,这才眷恋地、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瓣。 “相思。”他轻抚她的脸蛋,眸光依然热烈灼亮。“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娶你为妻。” 她痴痴地看着他,心悸的同时,眼圈儿也红了。 “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点头,没有多问,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跟他去了。 ※※※午后,他们来到了天首山的山顶。 他一直紧握她的手掌,好像怕她会被山风吹走似的;她亦放心将自己交给他掌握,随他超过乱石山坡,来到山顶的这块大平台。 天空厚云堆积,风声猎猎,吹拂着他下一样的头发和衣衫。 泡过了澡,他并未绾发成髻,而是像这山里的男人束起一头黑发,垂在身后,身上穿的是这里灰色宽长袍袖的传统服饰,胸前缝缀一块五彩龙花布衣襟、扎上同样花色的腰带,袖口和袍摆也是相同的龙纹滚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豪迈英挺,若不看面貌的话,还以为他也是骑着花花马儿,赶着牛羊高歌的高原部族男人呢。 不!人家拿的是赶牛羊的手杖,他却是天生威仪,即使站得这么高,风吹得这么狂,他还是屹立不动;他手上拿的应是镶金带玉的宝剑,只消一挥,就能指挥他脚下的千军万马…… 郁相思看得痴了,这是她的男人啊,就像掌柜大娘一样,成天将我家男人挂在嘴边,她可没脸这么说嘴,但这份幸福感是最真实的了。 “在看什么?”穆匀珑回过头,笑问她。 “我看下面的碧海子。”郁相思脸一红,赶紧转开视线。 “碧海子在清晨和黄昏时是金色的,平常是蓝色,倒映山影就成了绿色,大雨时是黑色,到了冬天下雪是白色的……”他故意一顿,仍是灼灼地望定了她。“但都不如你害羞时的红色脸儿。” “呀!”又来调戏她!她捧住了脸蛋,双掌尽是烫热。 “你在看我的衣裳吗?”他摸向她微肿的红唇,忍不住俯了脸,克制地往她唇瓣吮吻一下。“这回来不及,以后会帮你做很多很多族里的服饰,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又不是三头六臂,穿不了那么多衣服。”她娇笑,摸了摸他的龙纹滚边。“你这衣服这么合身,不是借来的吧?”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衣裳,上山时便穿。” “它们里头填了羊毛,应该比较暖和吧?” “是比较暖和。”但这并不是他穿这件衣裳的本意。 郁相思有很多疑问,但她不问。她有一个感觉,打从云顶关开始,他就带领着她走过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像是探索,也像是冒险,不但掘出了彼此深藏在心的情意,也即将掘出他一直过度刻意不提的身份。 “咦?”一股清冷的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惊喜地望向他。“灵犀香?” “是的,灵犀香就是长在这山头。” “真的啊!”她兴奋极了,跑步向前寻找香味来源。 大平台的尽头是一座拔高的小山峰,这就是天首山的峰顶,山壁上现出一个约为十人高的大洞口,里头隐约透出亮光,却是深黝黝的看不真切,灵犀香的香味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 令她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护卫大哥们全部来了,人数远比她算过、见过的还多,好些都不认识的,他们穿着一式的高原部族灰色射猎劲装,腰配长剑,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分成两列站在洞口前。 洞口边立着一个巨大的石碑,差不多有她的两倍高,她仰头看去,上头没有文字,而是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龙形刻纹。 第19章 “他们?”她有些忐忑。 “他们是跟随我身边最精良的金骑卫队,一共三十六名。” “这山头……”她忽然明白了,难怪他需要被保护。“这不是皇帝他家人才能来的地方吗?我们就这们闯上来,可以吗?” “没关系,我们进去。”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往洞口走去,刷一声,所有的侍卫动作整齐划一,立刻单膝跪下,带着恭敬和热切的目光护送他们走进石洞。 郁相思背脊发热,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阵仗。护卫大哥们不可能跪她,那就是像孟大哥一样跪着他了? 他果真是皇族中人?她想问,但周遭气氛太庄严,她说不出话。 进了洞里,又变回两人独处,她稍稍舒了一口气。 洞内静谧而黑暗,往前摸索走了十来步,低矮的石头壁顶忽然不见了,眼前一道天光直泄而下,照亮了一个极为开阔的大山洞。 新人新事的灵犀香味更浓了;她抬头看去,洞顶一个圆形大洞,从上面直直裂到前方山壁,引进了大量的天光,还能看到外头飘过一朵白云,她恍惚有个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仙山当神仙了。 天光底下,放着一张好大的石桌,上面至少可以睡上十头牛……等等!她看仔细了,这石桌不是摆上去的,而是从山洞直接凿出来,与地面连为一体。 鬼斧神工!她惊叹极了。又看到石桌左边矗立着一块黑黝黝的巨石,差不多有她两个人高,方圆约有三人合抱,即使天光照在石面上,那深沉的黑色还是一样深沉,令她以为那不是石头,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好奇上前,愈是靠近,愈能感觉巨石所散发出来的冷凝香味;她心脏陡地一跳,先是屏住呼吸,再深深地吸进那独一无二的清冷香气。 “这……”她右手举在巨石前,竟然不敢去触摸。 “这就是灵犀香。”他来到她身边,很自然的抚摸巨石。 “啊!”她怕碰坏似的,很小心地拿指尖抚上巨石,感受着不规则的粗糙三种纹,轻声问道:“全天下的灵犀香就只有这一块?” “是的。”他说起了掌故。“五百年前凿开了这山洞,原是做为避风雪之用,没想到洞中有洞,还有一块浑然天所的灵犀香。没有人知道这块香石是哪里来的,很可能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在这里了。” 她的手指缓缓移动着,一方面感受着湿润的冰凉,一方面也为这古老的巨香传说而心慑。 她夜夜放在枕畔的灵犀香就是从这里敲下来的啊。 “为什么叫灵犀香?”她问道。 “当初发现时,这香石长得像犀牛角。”他右臂上扬,显出这块巨石当年更为高耸的高度。“犀角中间有一条白纹,从上头直通到下头,可以互相感应,因为有此灵通,便叫灵犀,因此这块香石也叫做灵犀香。” 他手臂缓缓摆了下来,好似画出一条相通的犀角白纹。 “我没看过犀角。怎么感应法?”她深深为这个命名所感动。 “好比我头在这里,你头在那里。”他伸袖一挥,比向宽阔的石洞,微笑首:“不必说话,不必见面,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烦恼什么,喜欢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啊……”她的心再度受到震撼。 心有灵犀,即使千里迢迢,亦会寻香而来,也会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及时赶到,在她失望无助的病榻边,柔言安慰,字字句句说进了她的心。 灵犀香珍贵,与她心有灵犀的男子更是珍贵啊。 “好珍贵……”她眼眶微湿;心里还在感动,突然觉得有事不对劲。“太珍贵了,你不可能那么容易买到,到底……” “我不姓田,我姓穆。” “什么?” 他答非所问,却也让她瞬间明白。 穆?皇帝他家的大姓?只因他是皇族中人,所以他一直瞒她? “我也不叫田玉龙,这是我外出时用的名字。” “干嘛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吗?” “我姓穆,名叫匀珑。” “这谁呀?”她恼得快哭了,真相只有让她更加惶惑而已。 “唉!”他好丧气。看来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皇帝的名字,对于老百姓而言,大概就只知道皇帝老儿、真龙天子、万岁爷这些词儿罢了。 他微笑轻抚了她的头发,执起了她的右手掌,见到她掌心的肉色疤痕,忆及她跌落吊桥的惊险景象,不由得心头一紧。 他轻轻叹息一声,低头亲吻了她的掌心,这才站在她身边,拿指头一笔一划在她的掌心写出他的名字。 “匀,均匀,匀称。取其平和中道之意,务求天下安定,百姓丰衣足食;珑,王者为龙,龙为至尊,乃是上天之子。”他边写边解释。 “你名字这么多学问!”她听得头晕了。 “来,过来看这个。”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大石瞫的右边,那里一大块山壁磨得平整光滑,文艺演出刻上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这个山洞,就是天穆王朝皇帝祭天的神庙。”他感觉她手心微颤,立刻用力回握,再逞刀子缓步走过,浏览石壁上面的文字,语气沉稳:“天穆王朝三百年以来,自太祖以降,至今十二个皇帝,上头是他们的名字、年号和庙号,不过最后一个还在位,不急着上庙号。” 穆匀珑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天穆王朝第十二代皇帝。 难怪、难怪呀!所有光电池不清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不早就猜到了吗?只是,她不敢,也不愿往这个方向去猜:在云顶关,大耳和尚说“果王”送礼物,她知道他指的是国王,可天穆国没有国王,而是皇帝,她那时病着,无暇细想。 果然就是他!难怪他以超平常人的能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能亲自到场送行,大大地激励了军士们的士气,他--她不得不说--做得很好啊。 知道真相的此刻,她是该学护卫大哥跪下来?还是鞠个躬就好?或是像戏台演的,扮演一个美妾的角色,给贪恋美色的昏君槌背、捏捏腿?不然,干脆昏倒给他看,以搏得君王更多的宠爱? 所有纷纷扰扰的念头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既不惊恐,也不兴奋,还是只愿他是在青檀镇寻香而来的男子。 皇帝也是渴求真情真家的男人,他苦苦隐瞒是怕惊动了她吧?若早知他的身分,她还能毫不顾忌的跟他在一起吗?怕是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他说一她不敢说二;他不让她走香路,她就得谢主隆恩。 他说,他要她了解他,接受他,没有疑虑,没有害怕--他做到了。 他是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帝啊!他大可不必这么弯弯绕绕,好让她来喜欢他,爱他……可他就是这么弯弯绕绕,从而让她喜欢他,爱上他…… 他竟是为她昆曲了这么大的心思!她的心一绞,热泪夺眶而出。 “相思?”他静静地等待,竟是等到了她的眼泪,不由得一惊。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她抬起泪眸。 “可以。”他转为逸出温柔的微笑。 “匀珑。” “我想再听。” “匀珑。”她泪水滑落,绽开甜美的笑魇。 “相思啊!”他如释重负,张臂拥她入怀,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欣快地道:“普天之下,除了我过世的父皇和母后,就只有你能喊我的名字,因为,你是和我平起平坐的妻子。” “妻子……”她又掉下了激动的泪水。 “今天,有天神见证,我穆匀珑誓娶郁相思为妻。”他捧起了她的脸蛋,以指腹拭云刀子的泪痕,笑意温煦,向她告知道:“相思,你奖成为我天穆国的皇后。” 皇后?这个天下姑娘梦寐以求的名份突然掉到她身上,她只是怔忡。 “皇后……就是你的妻子吗?”她怯怯的问,觉得自己糊涂了。 “当然。”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皇后……” “很简单,你只要爱我。” 她是爱他啊!青檀镇初见,她心里便搁上了他,难捱的相思日子里,她的情意逐渐发酵;云顶关重逢后,他的柔情深深打动了她;高原上的豪情纵歌,水池边的拥吻,他的一切一切,皆已成为她心魂的一部分。 “乖,别哭。”他温柔地为她拭泪,轻轻一叹。“还是吓到你了。” “我没吓到,我……我……”她抬起眼睫,绽开甜美的笑靥。“我只是没想到,我会爱上了你,还要嫁给你,一辈子相守……” “相思!相思!”他用力拥紧了她,不断呼喊她的名字。 “匀珑。”她亦柔声唤他,贴上他的胸膛,倾听他强壮的心音。 灵犀清香围拢而来,在他们身边跳跃舞动,送上最芳美的祝福。 相拥片刻,他拉起她的手,微笑道:“我们出去了。” “护卫大哥他们还在外面?”她怯声道。 “他们等着见未来的主母。” 她握紧他的手,分不清到底是谁握得比较紧,就让他带着走出洞口。 两列金骑卫队一见到主子出现,又是刷得跪下。 穆匀珑伸手示意,朗声道:“平身。” 她学是首次见秷他这般恢弘的气势,不觉注目他格外英挺的面容。 “各位!”他的声音回响在山壁之间。“你们追随联身边多年,全是联所信赖的忠诚侍卫,现在联就要将最好的消息首先告诉你们。” 金骑卫队的侍卫们再度露出热切期盼的神情,专注聆听。 “这位郁姑娘就是联的妻子,也就是我天穆国的皇后。” 第20章 “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侍卫欢声雷动,齐声高喊。 “啊!”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户他们是真心尊敬你,你以后就会习惯了。”他刻意退后半步,让她和他并肩接受侍卫的礼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又继续呼喊。 山呼之声高昂雄壮,直贯云霄,郁相思感受着这个属于她和他的震撼场面,感动落泪之余,也绽出了微笑,朝三十六名金骑卫队点头示意。 大风吹走厚云长空万里,金色阳光照耀在一对璧人身上,光采灿烂。 第八章 繁星点点,铺展在辽阔的黑色夜幕上,直达最远的天边;星光也倒映在碧海子里,有如往人间洒下无数细碎的琉璃宝石。 他们站在石屋的二楼窗口前,静静地看着夜色;她倚在他的怀抱,背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心情犹为他刚才说的故事低回不已。 “我从小就喜欢听皇帝他家的神话,百听不厌……”郁相思改不了口,低头一笑。 “你以后要说,我们穆家了。”穆匀珑紧紧按捏了他大手里的小手。 “还有,我告诉你,这不是神话,是一千年前的真实历史。” “真的?”郁相思再度为之心悸。这是所有姑娘都爱听,也十分向往的故事。“从此穆家男子只娶一妻,还能胎胎生男儿?” “是的,因为有天神的祝福。” “啊……”她深深地感动了。 故事有很多版本,传述的都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高原的寒风大雪里,一个男人因爱妻之死而痛苦悲伤,他流下的眼泪化作长长的冰河,深跪的膝头压出了山谷平原,悲愤的呼号震落了万年积雪,雪水融化滋润了草原,大地回春,沉睡的妻子也醒了过来…… 他说的则是部族首领以血祭天,换回爱妻起死回生和族人的平安。 不管是何种传奇,一个女子能得此觉悟对待,可说是死也无憾了。 但,一思及那长跪雪地的男子,她不由得心头紧绞。 “以前,我听这个故事时,总希望我就是那们被疼爱的死去妻子……”感觉他双臂收拢,将她身子箍得更紧;她露出甜笑,握住他手掌,稍微回头,缓缓地磨蹭着他的下巴。“可现在我想的不一样了,我怎忍心先走一步呢?我怎舍得让我所爱的人为我悲伤难过?我不愿,我千千万万个不愿。” “相思。”他不住亲吻她的额角。 “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匀珑,为你保重。”她转过身,一双清澈的眸子晶亮无比,仿佛汇聚了碧海子上的星光。 “相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地吻她。 神话也好,历史也好,千年前的事迹已远,唯有相拥的此刻,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故事。 “可是……”她在他的鼻息里汲取更多的气息有些不服气。“总不能一直生男儿。想要女儿时怎么办?” “向天神求,它会给的。”他轻轻咬着她的唇,将自己的笑意印上她的脸颊。“相思,想为我生儿育女了?” “咿呀……”她的娇嗔让他的吻给吞没了。 “我们明天启程,回青檀镇向你哥哥提亲。” “这么快?” “不想早点嫁给我吗?”他身在舔吻她的耳窝,知道这会让她无法招架。 “噢……”她也只能以来回应他,在他绵绵的细吻里,断断续续地道:“这里有一川香花,我想多留几日,试试香味,你来瞧瞧……” “唉。”感觉怀里人儿的扭动,他只好不情愿地稍微放开她。 “看,这是你采的香花。”她捧起桌上的一瓶紫花,以指拨弄。“这花朵小小的,气味倒挺浓的,这花有名字吗?” “相思花。” “去!”她绽开笑靥,又排开了掺在紫花里的唯一一机小黄花。“寻我叫它匀珑花好了,我再去采一大把,来给它们合香。” 他拿开碍事的花瓶,落下他躁动激狂的热吻,缠卷的舌更加深入,紧拥的手臂也加强了力道。似乎再用力些,就要将她揉得粉身碎骨,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了。 “相思,你听我说。”他吻了又吻,捧起她晕醉的脸蛋,凝望她道:“我答应我弟弟,一个月就要回去——我已经出来二十一天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啊……她当然意犹未尽,略感失望。 “以后,我还有机会来吗?” “我们每三年回来一次,你以皇后的身份,陪同我共同祭天。” “我真的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她还是觉得惶恐。 “若是朝仪大典,宫里有女官会帮你,别怕。” “我学得来?” “当然学得来了。”他看出她的心思,微笑摸摸她的脸。“所有的皇后都是这样子过来的。在我天穆皇朝里,没有天生的皇后,只有来自民间,被衷心喜爱的好姑娘。” 她心情转为雀跃。她本来就不会忧愁未知的未来,而是计划着,期待着永远都在变化的未来;不过,她还是不免有些疑问。 “宫里会不会无聊?如果很无聊,也不能做香,我就不嫁了哦。” “绝不。”她的问题令他露出笃定的笑容,迫不及待要带她回宫,看她还敢不敢威胁他。“那里有繁华的(奇*书*网.整*理*提*供)京城,壮丽的宫殿,芳美的花园,一辈子看不完的书册,还有千百种香料,全都是你的。” “我的?”她呆呆地张了小嘴。 他不放过机会,趁隙而入,恣意地品尝她的芬芳。 哎……郁相思阖起了眼睫。这么一日下来,她也不知道让他吃上几百回了,只要他温热的唇一碰上她,她就全身酥软无力,任他欺负了! 她好喜欢他的吻哦,带着热度,带着热情,带着热列的寻索,她攀住了他厚实的肩头,吻上他吻润的唇,生涩地与他厮磨着。 “匀珑,要嫁你了,我好欢喜。”她低哺着。 “相思。”他加重了拥抱的力道,嗓音低哑。 她那总是毫无保留的告白令他血脉忿张,他想要她,想得发狂,多愿今晚就能拥有这个软馥的佳人啊。 但他必须将这美好的时刻保留到大婚前夜,唯今也只好以长长的深吻和重重的拥抱来诉说他的疼爱了。 “很晚了。”他为她拨拢凌乱的发丝,柔声道:“你晚上睡觉时,毯子盖牢些,这儿半夜很冷。窗子我先帮你关起来,外头有侍卫守夜,你有事就唤人,不要客气,我睡在你隔壁,你尽管安心睡。” “你干脆看我上床,然后唱个安眠曲儿给我听。” “真要?” “不要。”她微笑推他出房。“闻着灵犀香,我就好睡了。” 他不如灵犀香?他犹直视她,非得她说个明白不可。 “摆着灵犀香在枕边,就好像你在我身边,我好喜欢。” 娇嗓软腻,眉眼低垂,含羞带笑,红艳艳的唇瓣闪动柔润的色泽。 他再度轻吻,将她身上的香甜吸闻个够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房。 星光洒映,为黑夜中的草原覆上一层柔辉,今夜睡在高原上的人儿,将有一场好眠。 小山坡旁,一对引人侧目的俊男美女悠闲地并辔而行;前方两骑,后面两骑,保护着他们的主子和主母。 “这里是白芷镇,向来就以产白芷出名。过了白芷镇,就到巴州,然后就是青榕镇了。”快到家了,郁相思的语气显得高昂。 “白芷味道芳香,向来是用来合香的香料,同时也是很好的香药,性温,味佳,可以镇痛祛风。活血排脓。”穆匀珑望向山坡上的鲜绿矮树丛,不知是在背书,还是自语,仍继续道:“天穆国境内有八成白芷出产于白芷镇,其中又以百草山所产的香芷为上品。” “哇!”当皇帝的都懂这么多吗?难得见他出神的模样,郁相思偷偷欣赏他的俊脸,问道:“宫里也有种白芷吗?” “有。但气味远远不如白芷镇的香芷,也无药效。” 穆匀珑下了马,走到一株白芷树前,以指头轻撷叶片,先是闻了闻,再仔细观看尖齿状的外形和叶片纹理。 “白芷镇的上好,巴州才隔了五十里,就种不出香芷。”郁相思也随之下马,跟他一起赏叶。“我哥哥会过来百草山,直接跟他买白芷,芸香,藿香,还好白芷镇种得出这些香草,否则又被香料商扼了喉咙。” “檀香乳香之类的香料来自海外,显得稀少珍贵,而白芷取之方便,倒是无人青睐了。” “无人青睐也好,价格平实,大家都有得用,万一哪天常见的白芷,艾草,丁香少了,那可就买不起了。” “嗯,就像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道理是一样。” “这里头学问很大?” “很大。”穆匀珑的目光由满山翠绿移往天边,若有所思。 郁相思终于明白他眉心的皱褶是哪里来的了。 此时此刻,不再犹豫……不,她还是先偷瞄了一下护卫大哥有没有往这边瞧来,这才垫起脚尖,拿指头轻柔地为他抚开锁住了的眉头。 他舒服地闭上眼,任她软馥的指头这边揉揉,那边顺顺,直顺到他浓密的眉毛根根排列齐整,堆往眉心的肌肉也舒展开来为止。 指头大胆滑过他的眼,顺着他颊边而下,粗糙的须根扎着她的指腹,微痒,微刺,她不怕扎手,又将整个手掌心摩挲了上去。 他是承担天下的皇帝,人人仰望他,希翼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可他毕竟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眼睛,那么,又有谁来承担他的心情? 第21章 但愿她能。 “很多事情,我不懂,也帮不上忙……” “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他拿下她忙碌的小手,紧紧握住,一双瞳眸更是紧紧凝视她。“每夜,为我点一炉馨香,可好?” “好!”她大声地回答,脸蛋瞬间红了。 四名贴身侍卫很努力地板住脸孔,抿紧嘴角的笑意。他们可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既然要保护主子主母,当然也得注意两人的动静,他们绝对不是故意听到的,他们可是很严肃地在执勤喔。 忽然,小山坡边涌来一群小孩,跑得飞快,还不断地呼嚷后头。 “快去!快去!保证你没见过,好稀奇!” 小孩跑了过去,接下来,还有男人,有妇女,他们不像小孩跑得快,却也是扶老携幼,成群结队,神情兴奋,一陉儿往前走。 潘武示意兄弟护住主子,赶紧逮了一个大汉问明情况。 “前面什么热闹这么好看?” “百草庄来了红毛番,还有红毛女啊!”那大汉忙着赶路,头也不会地道:“老子活了四十年,还没见过长红毛的女人,你也快去看!” “百草庄?”穆匀珑问道。 “要买百草山的药草,就得去百草庄。”郁相思道:“我听我哥哥说过,主人是个姓元的老爷子。原来这里就是百草山啊。” 穆匀珑并不在意百草庄,而是在意,为何白芷镇来了红毛番? 对他来说,肤色长相各异的外国人并不稀奇,自从平灭东琉国的海盗之乱后,海域安静,这三年来京城的商贾使臣也多了;然白芷镇位于内陆,也不靠河岸,商业远不如巴州繁荣,西国人来此做什么? 夏日热风吹来,令人心浮气躁,青翠的白芷叶片也不断地摇啊摇。 “我们去瞧瞧吧。”他踏出了脚步。 百草庄拥有十数间大屋子,用来存放百草山所产的各式香草和药草,其中一间是主人元归所住的宅院,也是人群聚集的所在。 看热闹的群众不只方才路上的那些人,附近听到消息的人也全跑来了,挤得门外水泄不通,有人占不到好位置,索性爬到树上,墙上,还有的让小孩坐肩头,甚至有人叠起了罗汉,好能瞧个清楚。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欢欣鼓舞的道。 人还没出来,空气中就已弥漫一股极为浓郁的香味;那浓洌的程度,好似将几盆香膏混在一起,全数倒在地上,连站得远远的郁相思也闻到了。 “紫檀,白檀,黄檀,降真香,茉莉?”她轻叹道:“怎有人完全不调香,好坏掺杂,就这样混着抹了?” “还有没药。”穆匀珑还闻出一味少见的香氛,他也摇头道:“单方香味太重,各抢风采,反觉得刺鼻了。” “哈湫!红毛女有狐臭吧?”那香味实在太过强烈,即使村民不解香的成分,也闻得喷嚏连连。“简直比妓院的娘们儿还呛!哈湫!” “让让!快让让啊!” 走在前头的随从忙着驱赶轿子旁边的闲人,接着出来的是一个中年锦衣男人,才出了门槛,又赶紧转身,跟里头的人哈腰鞠躬。 “包山海?”郁相思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一步,躲在穆匀珑身后。 她并不是怕包山海,而是不想节外生枝。 穆匀珑握住她的手,双眼盯紧包山海所曲意奉承的西国男人。 “哇!”群众们睁大眼睛,看着大门陆续走出来的“红毛人”。 只见男人身材高大,姑娘也不遑多让,硬是比周遭百姓高了一个头;当然,他们也是眼睛鼻子嘴巴手脚俱全,但那长相就是截然不同,肤色白皙,鼻子又挺又尖,眼眶往里凹,让一双眼珠子看起来特别的深。 他们不穿长袍,而是穿着剪裁利落的宽袖高领白色上衣,胸前钉有金色纽扣,外罩缀有宝石的丝绒短外衣,下面是黑色长裤,脚上穿的也是有纽扣的皮靴;两男一女皆是大同小异的服饰,显然那红毛女是男妆打扮,但她又穿得格外贴身,玲珑的身段曲线毕露;她没穿闷热的外衣,而是卷起白上衣的两只袖子,露出半截雪臂,卷曲如波浪的头发披垂肩上,丝毫不介意让人看出她是个姑娘家。 不像两个男人脸色紧绷,她好奇地四处张望,好像想将这里的一屋一瓦瞧个清楚,一瞧见门外人山人海,立即眉开眼笑,拿嘴往自己掌心用力啵了一声,再挥手出去,往众人送出飞吻。 “哇呵!”村民大呼小叫,笑嘻嘻地道:“管她什么颜色的毛,女人骚起来都是一样的啊!” “不怎么红啊,她头发算是褐中带红吧?” “嘿嘿,说不定她下面是红色的……呜啊,别打我啊,小孩子在这里我知道啦,好痛!不要踹我屁股啊!” “前面八字胡子男人好威严,可你瞧他手背上毛茸茸的,怎么那么多毛啊?要是长在我头上就好了。” 就在几百只眼睛的注目下,包山海和二男一女西国人上了轿子,还有十来个随从同行,浩浩荡荡往白芷镇上而去。 “快跟去看喔!”还没看够的百姓又争先恐后的跟在轿子后面。 还有要忙农事的,照顾小孩的,烧饭的,没空跟着看热闹,依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结伴而去,不住地讨论刚才所见到的红毛人。 郁相思也算是开了眼界,笑道:“你一定看过红毛人了?” “嗯。广义来说,应该是西国人,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就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穆匀珑说着,募地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一个呆立的书生,登时心中雪亮。“我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了。” 郁相思大概也猜得到。既然来百草庄,八九不离十就是买药草,然而包山海的出现令她感到不安。 “潘武,你请那边正往大门里头瞧的书生过来。”穆匀珑又道。 那书生见有人找他,神色惊疑不定,先是往这边瞄了瞄,迟疑片刻,还是整整衣裳,摆出大无畏的脸孔,迈着大步走过来。 “赵鼎善,你查香料价格查得怎样了?”穆匀珑微笑问道。 “吓!”被喊出了名字,赵鼎善大惊失色,随即抬头挺胸,神色凛然道:“哼,你想胁迫我?还是要给我好处?听着了,本官可是奉旨查价,绝不受你们这些奸商威胁利诱。” “五品中都府御史赵鼎善,你当真不识得朕?” “吓!”官品名都被念出来了,赵鼎善警戒地退后一步。 眼前的年轻男子温文俊朗,乍看之下像是读书人,可两三句言谈之间,便生出一股天生的威仪;这年头奸商都这么有模有样吗? 咦?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而且声音也挺熟的,每天早上都会听见的。哎,他都出来快一个月了,实在有些怀念这个忧国忧民的沉稳声音。 等等!他自称什么? “皇……皇……皇……”赵鼎善顿时瞠目结舌。 “出门在外,称呼一声爷即可。”潘武用力撑住他欲下跪的身体。 “我的大爷爷啊!”赵鼎善还是不呼不快,再用力揉揉眼睛,没错!的确是以往遥遥相见的皇上,他官品低,这辈子还没如此靠近皇上呀。 好感动!幸好他没偷懒,也没坏了朝廷威信,他可是很认真奉旨办事的……呃,皇上似乎还在等他回话耶。 “回皇……回大爷,臣……小的先到海州港门查香料买卖,一开始亮出朝廷钦差身份,他们规规矩矩接待,却是报给小的假价格,远比市价低了许多。后来小的学聪明了,假装离开海州,实则留下,暗自查访几个香料商的仓库,发现囤积居奇的情况十分严重,然后又发现商人包山海和蛮夷勾结,便一路随他们来到白芷镇。” “你做的很好。”穆匀珑翻看他所呈上的册子,细看上头所记载的数字,眉头不觉皱起。“果然是有垄断情事……咦?你这写的是什么?” “回大爷,正是那三个夷国人的名字。”赵鼎善指向他的册子,认真地解说道:“留八字胡的是头子,叫狒拿掇;另一个黑毛的是羝亚苟,两人是主仆关系;女的叫夷杀北喇,是狒拿掇的女儿。” “你怎地给他们取这种蛮夷名字?”穆匀珑沉住气问道。 “小的听到包山海这么念名字,就是这个音节,而且他们说来自夷西旁国,小的自是为他们取夷名。” 伊西邦国。穆匀珑心生警惕,年初才听说有该国商人来到京城探商机,没想到才半年,他们已经探进了内陆白芷镇,商人精打细算,以金钱和商品开疆辟土,绝不能以蛮夷等闲视之。 平定洋扰数年的东琉国海盗后,他休养生息,戮力国内政事,除了造海船充实海防外,竟是忽略了外头已然崛起的西国势力。 “潘武,投贴。我要见元老爷子。” “请问爷,用的名义是……” “就说我是京城来的香料商。” 穆匀珑踱到围墙边,回头望向种满白芷的山坡,再从怀里口袋拿出香袋,闭起眼睛嗅闻着,然后睁眼,仍是凝望一山青绿的香芷从。 郁相思闻到了橘香味;心情既喜且忧;欢喜的是他总是橘香不离身,忧愁的,他又皱眉了。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以她和她的橘香,陪伴他。 百草庄内,虽然门窗大开,还有仆役拿着大薄扇,来回走动扬风,但浓厚的西国混香还是盖过了原有的青草药味。 “我不是生意人。”元归苦着一张老脸。“我只是种药草、荬药草的,药商来,价格合理,我就卖,可若要更多香芷,我也变不出来。” 第22章 “请元老爷不要误会。”穆匀珑道:“我久仰百草山的香芷,正好路过,便登门拜访,正巧见到西国人;心生好奇便问起他们了。” “吓!我还以为又跟我买香芷呢。”元归抹了抹汗。 “元老爷,我哥哥是郁相甘。”郁相思坐在穆匀珑旁边,见老人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忙找了话题缓和气氛。“他每年都来这里跟您买白芷、藿香,不知道元老爷认识我哥哥吗?” “啊!”元归直往也瞧去。“你是郁李的女儿?” “元老爷认识我爹?” “他过世时,我还去上去香,你那时年纪小,大概不记得了。” 郁相思眼眶微湿;她不经意间聊起,万万没想到元老爷认得爹。 “郁老头这人啊……”元归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人直爽、重义气,可就是固执得像条牛似的。你哥哥这两年我没见到他了,怎么他来买香,不来找我呢?我还以为他已经不做香了。” “应该是我哥哥不愿打扰元老爷。”郁相思明白哥哥的个性。“再说,我们郁家已有五代相传,不会放弃做香的。” “你们父子一样的脾气啊!”元归长声一叹。“你们能够撑下去很不简单,多少人被包山海欺压到走投无路。” 穆匀珑很想补充,女儿也是一样的脾气,坚持、果敢、永不放弃。 “难道以元老爷这等大规模的种药人家,也得任包山海摆布?”这是他最大的疑问。“怎么不自己卖呢?” “试过。”元归无奈地道:“卖得不顺,也找不可信任的管事,后来就放弃了。现在自己卖的,就只是一些零散和小商家。” “也是包山海做怪?” “应该是吧。”元归苦笑道:“哪有请来的管事每个都会揩钱?走出去的货也一定会被劫走?然后包山海就出面了。” “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穆匀珑面色凝重。“不能再让他和其它香料商联合起来控制市场了。” “田大爷啊,不是我要说你,我瞧你年轻,才刚出来闯天下吧?通常遇上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另一条就是死路。” “请元老爷放心,我会走出一条新路。”穆匀珑说着,便望向了身边的郁相思,眸光流露出款款柔情,仿佛告诉她,这可是学她的喔。 元归这时才子发现郁李的女儿和这个口气很大的香料商人平起平坐,不觉好奇问道;“咦?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我是相思的未婚夫。” “哈呵!”这声欢呼却是站在后头的趣鼎善叫出来的。 以香结缘,甚好!甚好!”元归也高兴地道:“成亲时别忘了给我一张贴子。” “这个自然。”穆匀珑笑得开心极了。 郁相思脸颊扬起红晕,赶紧再转回正题。“包山海带西国人过来找元老爷,就是想跟您买香料药草?” “是的。他说要将我的香药草卖到国外去,保证让我赚大钱。” “元老爷答应了?”穆匀珑问道。 “我怎能答应。百草山年产十万斤香芷,他每年来跟我批两万斤,可这回一开口就另外要六万斤,全销到海外去了,我赚钱事小,那我们天穆国的老百姓还有得用吗?” “多谢元老爷的顾虑。”穆匀珑立即起身,郑重地朝他一揖。 “另谢我,另谢我。”元归忙站起来回礼。“我受不起啊。说起来惭愧,我只会闷头种药草,不懂卖,倒让包山海有机可乘了。” “你不卖的话,他大概还要想尽法子让你卖,不然就是将卖给境内的份量转卖海外……”穆匀珑望向门外青天,有中向天起誓,郑重地道:“我绝不让此事发生。” “真有办法?”元归不置可否,还是觉得年轻人初生之犊不畏虎。 “当然有办法。请元老爷看在我逝去的岳父郁老爷面上,让我处理这件事,以后保证让元老爷这心种药草、卖药草。” 穆匀珑说完,便转向郁相思,目光坚定,神情坚毅,仿佛这句话也是跟她说的一样。 她懂!郁相思泪盈于睫,朝他露出会意的微笑。 都认爹不岳父了,这个女婿当然要好好完成岳父生前未了的心愿了。 第九章 翌日,包山海锲而不舍,依然带了三名西国客人来拜访百草庄。 大厅里早已燃起两盆香料,幽淡清香飘散四处。说也奇怪,明明是清淡无比的味道,却能盖过西国人身上所涂抹的浓烈异香。 元归以主人身份介绍京城来的“香料商人”,让大家彼此认识。 “在下田玉龙,京城人氏,做的就是香料营生,是相思的未婚夫。”穆匀珑再次自我介绍,完全不隐晦他和相思的关系。 “包老板。”郁相思坐在他身边,淡淡地跟包山海点个头。 “郁家女娃娃也当起元老爷的座上客了啊?”包山海语气轻蔑,根本不屑理会她,一双三角眼只是盯住突然冒出来的贵公子。 “你是京城开哪家商行?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我新开张的。” “新开张?”包山海又哼了一声,下足马威。“京城聚芳堂的张老板没教你规矩吗?要买元老爷这里的香料,得先到巴州找我包老板。” “既然包老板和张老板可以订出贩香的规矩,我也可以。”穆匀珑自有他说话的气势,不必大声和恼怒,就足以压下包山海的嚣张气焰。 “你凭什么?”包山海摆足了派头。“你有门路吗?你若要进名贵的檀香、乳香,没药,还得经过我包老板认识伊西邦国来的贵客。” “那就请包老板介绍了。”穆匀珑微笑望向对座的西国人。 “你!”包山海没料到这小子竟然顺水推舟。 “呵呵,我来介绍,呃,这位是费、废、吠……”元是本想打圆场,舌头却是打了结,记不起那拗门的名字。 坐在对座的两个西国男子似乎听得懂中原话,始终聚精会神凝听他们的对话,红发姑娘则是好奇地睁着大眼,直瞧郁相思的脸蛋。 “田老板你好。”黑发男子站了起来,双手抱揖,行了中原的礼数。 “我的名字是狄雅哥,我负责传译。这位是我们的老板费南多大爷,这是伊莎贝拉大小姐。” 他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轮廓较那对父女来得深刻突出,肤色也较为黝黑,他的中原话虽略带腔调,但已经是标准得令人咋舌了。 “几位远道而来,幸会幸会。”穆匀珑抱拳回揖。 费南多两撇八字棕胡,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朝穆匀珑点个头,显然不当他一回事。 伊莎贝拉笑咪咪地捧着下巴,将目标转向眼前的俊美男子。 “天穆国男人,好!” “伊莎贝拉!”费南多低叱她一声,再向狄雅哥咕噜噜说了几句。 “元老爷。”狄雅哥立刻正题。“昨天我们费南多大爷说得很清楚,你卖我们六万斤香芷,我们给你六袋银币,如果你嫌少,我们可以再加一袋。” “请问一袋银币有多少两银子?我们能先瞧瞧吗?”穆匀珑问道。 “这是费大爷和元老爷谈生意,轮不到你插嘴!”包山海怒道。 “对哦,我都忘了问。”元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今天请“田玉龙”在座,目的就是要让他插嘴提醒。“袋子有大有小,钱币有轻有重,我得了解清楚,这才能做生意。” 当!费南多丢出一枚银币到桌上,只见银光一闪,银币还没躺稳,狄雅哥便拿起来,交到元归手上。 “我只懂香药草,不懂银子。”元是扳了扳银币,递了出去。“田大爷,你帮我瞧瞧/” “好。” “这是我们伊西邦国的银币。”狄雅哥解释道:“一只羊皮袋,放有一百枚银币。” 银币一面浮凸西国文字,另一面侧是一个人头。穆匀珑反复瞧着,再以指头触摸,又掂了掂重量,所有的人皆屏气凝神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终于抬起眼,气定神闲地道:“你们的银币无法流通天穆国,除非元老爷有收藏银币的癖好。否则他要换口饭吃的话,也只能熔掉重铸。这银币约有半两重,看似颇有份量,却不是纯银成色,而是搀了铜、镍、锡的要质;若再上熔铸过程中的火耗,元老爷实际得到的银子,恐怕只有二、三钱,一袋银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而已。”他的语气转为严正,告诉对方道:“鼎鼎大名的百草山香芷竟然以一万斤三十两银子贱卖到西国去,莫不教人看轻了我天穆国的好香草了。” “那么,请问元老爷打算出多少钱?”狄雅哥问道。 元归瞧了“田大爷”一眼,穆匀珑笑答道貌岸然:“不是钱的问题。”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包山海马上反驳。 “我们这是和伊西邦国互为贸易,我们卖便宜些,他们也能以较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檀香,这叫互惠!” “是吗?”穆匀珑抬了眉。“互惠到的恐怕是两边买卖的商人,而不是种香草的农户吧?” “若非我们从中引介买卖,农户还卖什么?”包山海冷笑。 “费南多大爷从海外来,包老板你寻找买卖商机,商人负担风险,在百姓需求和价格考虑之下,你当然可以赚上应有的可观利润,可是——你若以某些方式影响其它人的生计,甚至是和其它香料商操控整个市场,这其中问题可就大了。” “女娃娃倒是跟你说了不少事啊。”包山海也不怕他来说,哼了一声。 第23章 “要怎么做买卖,各凭本事。” “这方面以后自然有官府查办,用不着我多嘴。”穆匀珑也不想跟个小人浪费口舌,而是直接面向对方的主要角色,俊脸保持友善的微笑。“费南多大爷,我们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了,请喝茶。” 伊莎贝拉看到穆匀珑举起茶杯的动作,立即伸手去拿几上的茶杯,却被费南多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帕帕!”听提出这声叫喊十分不满。 “伊莎贝拉小姐。”狄雅哥拿起随身携带的皮水壶给她。 “伊莎贝拉。”郁相思微笑呼唤她,朝她举杯,再拿到鼻边闻了闻,现出陶然的表情。“这茶很香的,你死我喝了。” “呵!”伊莎贝拉挡掉狄雅哥的皮水壶,举杯一饮而尽,随即眉开眼笑,拿手背抹了嘴唇上的湿渍,开心地笑道貌岸然:“香!” “很香喔,再喝一杯。”郁相思起身,从站在后边服侍的仆役手里拿过茶壶,走到伊莎贝拉座前,准备亲自为她再倒一盏茶。 “不用,谢谢。”狄雅哥立即拿手盖信伊莎贝拉的茶杯。 伊莎贝拉跳了起来,挺着大胸部叽哩咕噜说了两句,逼得狄雅哥不得不退后一步,接着她递出茶杯,向郁相思扯出灿烂的笑容道:“喝。” 碰!费南多用力拍下桌子。他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得懂,但父亲教训女儿的模样四海皆然,只见费南多脸色铁青,伊莎贝拉则嘟起一张小嘴,模样十分委屈。 说了几句,费南多指向门外,很明显地,他正在赶他女儿出去。 伊莎贝位哼哼衔唧,跺了脚,拉起郁相思的手,转身就走。 “咦?”郁相思倒是不惊慌,才回头跟穆匀珑四目相接,就被高大强壮的伊莎贝拉给拉走了。 穆匀珑依然勾着淡然的微笑,姿势不变,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以向来自恃的定力将自己钉在座位上,紧紧捏住掌心里的银币/包山海却是紧张地站起,眼珠子猛转,一下子看穆匀珑,一下子看门外,马上认定主要威胁来自于姓田的,于是赶紧唤来随从。 “你们两个,快跟住伊大小姐,别让郁家女娃娃作怪!” 大厅成了男人的战场,穆匀珑放下捏得差点变形的银币,搁在桌上。 “费南多,你为什么不敢喝百草庄的香芷茶?怕有毒吗?”大爷两字省了。 “请田大爷不要误会。”狄雅哥代答道:“费南多大爷喝不惯你们的茶,自己带茶水。” “哦?你们要买香芷,却不敢喝香芷叶和香芷根所调制出来的茶?” “你怎么强迫人家喝茶?”包山海怒道/“我看,费南多连香芷有什么功用都不知道吧?” “我们当然知道。”狄雅哥道:“香芷可以入药,也可调香。” “入什么药?调什么香?”穆匀珑继续质问道:“你们来到天穆国,却将这里视为蛮夷瘴疠之地,身上涂了厚厚的香料,以为这样就可以百毒不侵吗?” “这里我们的习惯。”费南多说话了。 “可惜呀。香为好物,你做买卖的,竟不懂香。”穆匀珑一叹。 “买卖,这边,那边。”费南多比了手势。 “没错,做买卖就是将货物从这边搬到那边。你们伊西邦国的商人航递四海,田某好生佩服,这点我天穆国望尘莫及。不过呢,我还要请伊西邦国的客人明白,天穆国不是迦各罗国。” “跟迦各罗国又有什么关系?”包山海觉得这小子简直不可理喻。“元老爷,我们是跟你谈生意,你叫他出去!” “这……没必要吧。”元归听得津津有味。“我也想知道田大爷说迦各罗国的事,那好像是南洋的一个小国,出产的肉豆蔻很有名。” “元老爷。”穆匀珑笑问道:“你可知迦各罗国的肉豆蔻买卖,全让伊西邦人给包了?” 费南多神情一凛,中狄雅哥做个眼色。 “该不会出是给他们几袋银子,然后便宜卖了吧?”元归听出了端倪,惊讶地道:“田大爷你去过迦各罗国?” “不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要做生意,当然得四处探听探听了。”穆匀珑当然不说破,这则消息来自于赵鼎善辛辛苦苦乔装搬运苦力,从海州港口打探而来的。 “迦各罗已是我伊西邦国的属地,归伊西邦女皇帝管辖。”狄雅哥也不再隐瞒,以极为正式的口气宣示。 “半年前,大概你们也是以这种贱买方式,向迦各罗国所买肉豆蔻,他们不从,你们竟然出兵强占迦各罗,这行径跟强盗有什么两样?” “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狄雅哥口气也硬了。 “你的中原话学得真好。”穆匀珑转而直视费南多。“所谓敬酒,那是双方在和好气氛下所喝的酒,一切好谈;可你们打一开始就以以大欺小的姿态出现,軟的不成,就来硬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费南多,你这趟就是刻意进来探路,瞧瞧要怎样掠夺我天穆国的物产吧?” “我是商人,我做买卖。”费南多保持一张紧绷的脸孔。 “若是做买卖,我们当然欢迎了,两国之间货物交流,互补有无,对大家都是好事。可是——”穆匀珑一顿,加强语气道:“做生意不是你想要就要,要不到就用强的。我天穆国地大物博,有朝廷、有皇帝、有军队、有规矩,你踏上这块土地,还得遵循我们的道理。” “难道你们朝廷不喜欢和外国人做生意?”狄雅哥问道。 “不,朝廷怎会断绝商机呢?相反地,朝廷一定乐意见到这等有益天下经济之事,只要你们本分做生意,朝廷还会保障你们在天穆国境内的行商安全和应有的权益。” 费南多冷眼直瞧穆匀珑,再将狄雅哥唤到身边,两人以西国话低声交谈。 “你噜哩噜说一堆屁事!”包山海早就想插话了,怒道:“要是你惹火费南多大爷,他生气了,就断了我们波斯来的乳香和没药。” “没关系,我们可以从波罗国进货,那儿离波斯近,价钱应该还要便宜些。”穆匀珑不慌不忙地道。 “哈哈!大笑话!”包山海笑得很大声。“海上就这么几艘船来来去去,你有本事去建几艘大船?再等几年吧。” “我走西南香路。” “哈哈哈!”又是更大的耻笑声。“什么路?那边只有下雪的大山和结冰的深谷,你不如用飞的还比较快。” “商队走了这么多日,应该已经过宝塔山,波罗国境内了。” “你说什么塔?” “看来包老板并不清楚西南边境的地理情势。”穆匀珑勉为其难,也算是解释给其他人听。“过了云顶关,是有大山,有深谷;但每年春天雪融之后,露出泥土地,长出了青草,山路就好走了。从云顶关目测约三十里为宝塔山,过了宝塔山,便是波罗国的国境,再过去就有村庄,若往最热闹的国都走的话,还有五百里路,不过接下来都是平地,很好走了。” “你在说哪门子书?”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顶关瞧瞧呢?说起来,能走出这条路,还得感谢相思的父亲郁老爷子的睿智和远见啊。” “吓!你说谁?” “不就是包老板的结拜兄长吗?你靠着郁家祖传的香册,好像发了不少财。每逢过节时,请包老板不要忘记为郁老爷子上一柱香。” 包山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渗出冷汗,好相见了鬼似的,想要说什么话来壮声势,却是一几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南多和狄雅哥交谈结束,再度直视穆匀珑,问道:“你是谁?” “我?”穆匀珑搬出他万年不变的身份,微笑道:“在下田玉龙,京城人氏,一个新入行的香料商。” “笑料商?”费南多喃喃复述一遍,仍是一再地打量眼前的对手。 “我不是主人,有事的话,还请费南多大爷和元老爷谈吧。”穆匀珑转移焦点。“元老爷,你不是想送礼物给远来的客人吗?” “对哦,你们去拿出来!”元归忙呼唤仆役。 仆役捧来一只半尺见方的青檀盒子和两只绘有细致花鸟图案的青瓷盖瓶,皆是沉甸甸的,包起来颇为费力。 元归当众揭开盒子,现出里头切片的香芷根和十二包细棉布所扎起来的香药袋,介绍道:“这是香芷茶。暑天喝了去燥湿,健胃提神。你们喝了,喜欢再来买,最多五千斤,再多就没了。” 狄雅哥走过去,先是以目检视,再拿起细棉布袋查看。 “哎呦,不是毒药啦。”元归忙道:“袋子里装的是香芷叶和百草庄所产的香草,你们查得出来,也不妨照此方调配,若是查不出来的话,也别来问我,这是百草庄的秘方。” 秘方当然不能让番邦人学去了!元归压根儿不想送礼给蛮横的番邦人,他真是不懂“田大爷”,明明有把握讲赢人家,何必准备什么礼呀。 狄雅哥瞧了老半天香芷茶袋,终于放了回去,又去揭开青瓷瓶盖。 “里头放的是香粉。”穆匀珑神情愉快,主动道“成分跟两位身上的香料大同小异……有黄檀、降真香、茉莉、没药。” “不一样。”狄雅哥再闻一遍。 “是不一样。因为加重了降真香的分量。” “降真香?”费南多往空气里深嗅了下。 “降真香乍闻之下,并无引人入胜之处,单独焚烧也无特别香味,可是它却是和香的最好引子,可以中和浓烈不快的香味;现在大厅所燃的香,正是这项瓶里的香粉。两位不觉得身上所涂的香料味道淡了些、四周的空气也好闻了些吗?” 第24章 穆匀珑一说,费南多倒是板着脸,不再刻意吸闻。 “夏日虽有蚊蝇疠气,但也无须浪费宝贵香料。”穆匀珑和和气气地道:“还请两位回去洗了身上的异香,拿这香粉调水,搽搽手脚,就可以达到避讳的目的了。” “就你懂香?”包山海安静没多久,又咆哮起来。“元老爷,你找这姓田的过来,是待客之道吗?” “包老板,你老是这样仗势欺人,根本不配当我百草庄的客人!”元归虽是脾气温和,但积郁多年,他也不吐不快了。 “哼,如果你还想赚钱养家,就得听我的话。” “我托给田大爷卖,如何?” “姓田的,咱走着瞧!”包山海先是怒气冲冲地瞪视“姓田的”,随即转了一张卑微笑脸,忙不迭的哈要鞠躬。“费大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帮你买到香芷,你要几万斤都行。若还要咱天穆国其它特产的茴香、佛手、玉竹,我再带您去看。狄大爷,我讲这么多,怕费大爷听不太清楚,麻烦你传译了。” 费南多听着狄雅哥的转译,指掌不断抚摸冷掉的香芷茶茶杯,目光依然放在悠闲喝茶的穆匀珑身上,对包山海的话没有回应。 大厅里,香味清幽,穆匀珑又喝下一口新续的温热香芷茶,脸上自信的笑意更深了。 话说,郁相思被伊莎贝拉拉出了大厅,她不禁再度回头看穆匀珑:但她也在这片刻间咽下所有的担忧,随即转身出门。 大门外仍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两个包山海的随从立即过来,好声好气不让伊莎贝拉出去,于是她又拉着她转到围墙的另一边去。 郁相思猜她想找个地方坐坐,指了后头。“屋后有个草亭子,我们去那边乘凉。” “不。”伊莎贝拉用力摇头。“脏!” “不脏,百草庄都是香药草,怎会脏呢?”郁相思摊开双手,给她瞧瞧她的肌肤,又拍拍自己的脸颊,笑道:“伊莎贝拉,我们很干净,没生病,你不要害怕。” “没生病?”伊莎贝拉拿纤长的指头抹抹郁相思嫩白的手臂,似乎越抹越有趣,神色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呱啦啦讲了一堆西国话,见她一脸茫然,只好以蹩脚的中原话道:“我怕怕,你们不干净,不擦香,生病,我,不不不!” “我明白,你爹要你擦香防病,可你平常抹胭脂水粉的,自然不能忍受那种混了一堆好香劣香的气味。” 打从昨日见到三位四国客人,郁相思便问出是那两个男人抹了很多怪异的混香,反倒伊莎贝拉涂得不多,但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总以为是女人爱抹香,就误认为是红毛女带来异香了。 她又道:“你们香膏抹得太厚,现今天气热,反倒堵了毛孔,不易流汗排毒。再说那香太烈,更无药效,闻久了也会头晕。” 她说着,便半闭眼眸,单手扶住脑袋,摇了摇头,摆个头晕的样子。 “哈!”伊莎贝拉看了她的动作,笑出声音,伸手便朝她脸蛋摸去,指头再度感受柔嫩滑腻的触感,顿时眉飞色舞,便张臂猛然抱住她,嘟起红唇,往她脸颊猛亲。 “漂亮!干净!好好好!” “哇呵吓啊!”从门缝、墙头、树上看到这一幕的村民莫不大惊小怪,争相传告道:“吓死人了,红毛女爱女人啊!” “啊啊!”郁相思也是吓了老大一跳,僵着身子让她亲了两边脸颊,闻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香芷气味,好怕她来亲她的嘴,正想闪躲,压住她身子的大胸脯就离开了。 “亲亲,你好。”伊莎贝拉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个亲切的笑容让郁相思想到恶劣大耳和尚,看来语言不通,只要有笑容,就通了。 “我知道了。”她也笑着亲上刻意微蹲身子的伊莎贝拉脸蛋。“伊莎贝拉,你好,你也很漂亮。” “不漂亮,洗洗。”伊莎贝拉故意皱了眉头,搓搓手臂。 “好,我带你去洗洗。”换郁相思拉起伊莎贝拉的手,往厨房走去。 “你身上香气太重,得用清水洗掉。” “伊小姐……”包山海派出来的两名随从又想阻止了。 “哼!”伊莎贝拉摆了脸色,用力跺脚,立刻把两名随从跺到一边去,噤不敢言。 “来,我们这边走。”郁相思抿住笑意,牵着伊莎贝拉绕过屋子;她昨夜住在百草庄,元老爷带他们参加过整座庄园,她大致摸清屋宇位置,很快就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正在忙着的厨娘和厨工看着两位贵客,全都傻眼了。 “不好意思,跟你们要一盆水,刚好可以洗手的热度,别太热哦。”郁相思微笑道:“还要几片香芷叶。” “来了!”正在烧水的厨工立刻敏捷地舀起热水,旁边也有人提了冷水来兑,还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一张堆放蔬果的长桌,再从门外拿来一盆百草庄处处可见的小香芷树。 “谢谢。”郁相思跟厨房众人道谢,摘下了五、六片香芷叶,抛进了热水里。“伊莎贝拉,香芷叶味道好,给你洗手用。” “香子?”伊莎贝拉认出香芷叶,点头道:“我怕怕,买。” “是的,就是你们要买的香——芷——”郁相思纠正她的发音。 “香思?” “相思就是我。”郁相思笑着指自己,又指向叶片。“这是香芷。” “香子,子,吱,次,思……”伊莎贝拉试着念出正确发音,却是怎样也念不好,索性闭了嘴,将双手放进水里,不念了。 “小心水。”郁相思赶忙帮她卷起袖子,直卷到上臂,笑道:“算了,不好卷舌头吧。” “嗯,香香!”伊莎贝拉闻到热水里所蒸腾出来的香芷气味,(奇*书*网.整*理*提*供)又开心地绽开笑容,以嘴巴努了努。“你,香香。” “好,都是香香。”郁相思拿出身上的棉帕,帮她洗去手臂上的异香。“这里只能帮你洗手,你回去后,就将身子洗干净。我昨晚调了新香,给你们带回去,一样是可以防虫避讳的,就别再抹香膏了。真的,抹多了反倒会生病,难道你们就没有比较好的避虫香……” “呵?”伊莎贝拉摇摇头,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听不懂啊?”郁相思觉得好笑,也就不再唠叨。“我请元老爷在多送你几袋香芷叶,好给你回去泡澡。对了,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昨晚跟元夫人要了一些布片,那百草庄现成的药草和香草,连夜赶缝了两个简单的香包。 她的想法不像穆匀珑那么复杂。昨日见伊莎贝拉抛飞吻,虽觉惊世骇俗,但回头一想,高原牧羊大哥都能向素不相识的她唱情歌,或许地方不同,性情也不同吧。 也因为伊莎贝拉始终带着笑容,睁着好奇的眼睛四处观望,不像她父亲和狄雅哥别有目的,总是一副冰冷排斥的神情,所以,她愿当她是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好好招待她,让她宾至如归。 “洗洗,干净。”伊莎贝拉拿过帕子绞干,开心地擦拭手臂。 “对啊!洗干净了,你也舒服些。”郁相思看到旁边搁着两把蒲扇,这应该是天热,厨房的人拿来扬风纳凉的,她顺手便拿了起来,递了一把给伊莎贝拉。 两个姑娘摇着蒲扇,来到了草亭,坐着乘凉休息。 郁相思拿出香包,放进伊莎贝拉手里,微笑道:“送你。” “咦?”伊莎贝拉闻到了气味,立刻将香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欢喜地笑道:“香香!香香!” “是啊,味道很好哦。”郁相思轻摇蒲扇。“我们每到了端午,就要缝香包,这里头我放有爱草末、雄黄、檀香、零陵香、芸香……呵!” 讲太多了,郁相思真希望自己可以通西国话,好好跟伊莎贝拉聊聊。 伊莎贝拉爱不释手地抚摸香包,不断地拿起来嗅闻,兴奋的咕噜噜说着西国话,好像也有很多心情想告诉郁相思。 伊莎贝拉说完西国话,便伸手往口袋掏去,拿出一只小袋子,解开袋口,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香香,你!”她猛往郁相思心口抵去。 “送我的?谢谢!”郁相思欣喜地接了下来,往口袋闻去,惊讶地道:“这气味好特别。嗯,有些樟脑味儿,又像立雪寺的青松松脂,可味道强了些,这也是香草?” “肉丝马梨纳似。”伊莎贝拉说了一串字,随即歪头想了又想,在她有限的中原字汇里寻找适当字眼,终于叫道:“海!珠珠。” 郁相思捻出小袋子里头的细碎针叶,放在掌心仔细查看。 说是针叶,却又比松树的针叶粗,短短的约莫一段指节长度,颜色枯黄带绿,想必种在土里时,应该也是叶片丰厚,青翠美丽。 “珠珠?一点也不像珠子耶。”她有疑问。 “香香!”伊莎贝拉做了一个喝茶的动作,接着又拿手掌往嘴里拨,鼓起腮帮子装作咀嚼东西。 “这可以拿来泡茶煮饭?” 伊莎贝拉用力点头。 “我好想试试。”爱香人最受不了香的诱惑了。“走!伊莎贝拉,我们回厨房……啊!” 一回头,竟见穆匀珑和狄雅哥相偕走来,两个男人皆是神情紧张。 “爷,你们谈完了?”郁相思迎了上去。 “谈完了。”穆匀珑注视她的娇颜,握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加强了力道,似乎是要确定她安然无恙。 “狄雅哥!”伊莎贝拉见到狄雅哥,立刻咕噜噜地说起话来,迫不及待要他传译。 “郁姑娘,伊莎贝拉小姐要跟你说,肉丝马梨纳丝是伊西邦话,意思是深海里的露珠。” 第25章 狄雅哥现出古怪的扭捏神色,仍继续翻译道:“她说,伊西邦姑娘将这草放在枕头下,就能够梦见将来成亲的夫君,呃……这草会开蓝色小花,我们伊西邦人成亲时,会戴这草所编结的花环,象征……跟高山和大海发誓。” 教身形魁梧,一脸刚强的狄雅哥讲出这些美丽的传说,简直要了他的命,完全不复刚才在大厅的强硬气势。 “跟高山大海发誓?该不会是山盟海誓?”穆匀珑逸出微笑,拿起摊在郁相思手心的西国香草,反复细看。 “伊莎贝拉小姐说,她随身携戴这草,就是要避蚊虫,这是伊西邦人的习惯。”狄雅哥以自己的话补充道:“我想这跟你们佩戴香包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跟伊莎贝拉说,我给她的香包也是避蚊虫的。”郁相思道。 “这草避蚊虫?”穆匀珑拿着香草,闻了又闻,看了又看,还剥了开来轻尝,轻噫一声。“该不会是迷迭香?” “迷迭香?”郁相思也很惊奇。“不像耶。我见过南方所种的,味道不似这样,叶子更细小,跟这草是同一种?” “医书上说,迷迭香,味辛温,无毒,主治恶气,叶烧之以辟蚊蚋。”穆匀珑思索着。“古人有迷迭香赋,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之凝辉,流翠叶于纤柯兮……翠叶,纤柯,很像啊。” “瞧你,这样也在皱眉。”郁相思望着那张深思的俊脸,不好帮他揉眉头,便轻轻碰触他的手背。“求得好香,应该要开心的。” “是啊!”穆匀珑舒展了眉头,用力握住她的柔荑,爽朗大笑道:“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美香附玉体,太好了!” “你在念什么啦!”郁相思却是脸红了,什么玉体的! “我回头教你念。”他又捏捏她的指掌。“这意思是说,佩戴这迷迭香,行坐时吹着风,感觉十分舒适。” “迷迭香,真是很好的香,原来还有人为它作诗赋。”郁相思由衷地道:“伊莎贝拉,谢谢你。” “天穆国男人?”伊莎贝拉却是一脸失望,指了指穆匀珑,双指了指他们交握的手掌。 “他?”郁相思望向狄雅哥,显然他一直没有将他俩的关系翻译出来;于是,她壮起胆子,先指了身边的男人,又指了自己,以最简明的说法告诉伊莎贝拉。“他,我的--我的男人。” “唉!”伊莎贝拉泄了气,随即摇摇头,扯开笑容。“我,十六岁,男人,没有。” “你才十六岁?”郁相思低声惊呼,她还以为伊莎贝拉长得高大,年纪也比她大呢。但她随即明白,为何伊莎贝拉的言行总是显得孩子气了。“伊莎贝拉,你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喜欢你的。” “多谢伊莎贝拉小姐的珍贵礼物。”穆匀珑先向小姐道谢,见狄雅哥完全不翻译相思和他的话,便道:“将来若伊西邦能与我天穆国往来贸易,大量将此香草运来,或许就可研究出我们南方的迷迭香和此香草是否出于同一源种了。” “你不是香料商人。”狄雅哥神情冷峻。 “是吗?我长得不像商人?”穆匀珑反问:“那你说,我像什么?” “像……。”狄雅哥却是愣住,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 穆匀珑直视狄雅哥的脸孔。“若我没看错的话,你也有一半的迦各罗血统,你真的忍心见伊西邦占领你的母国?” 狄雅哥神色一震,随即平静地道:“我跟随主人费南多大爷。” “东琉国海盗灭了后,你才跟了费南多吧?”穆匀珑又抓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震动。“据我所知,不少东琉国的海盗也学得了带有我东海一带口音的中原话,就是你这腔调。” 狄邪哥不回答,转向伊莎贝拉,恭敬地请她离开。 “你能说上中原话,安分守己做海上贸易,也好”。穆匀珑不再追问,微笑道:“希望来年再在京城见到你。” 伊莎贝拉猛问狄雅哥,似乎是想知道他们的交谈内容,但狄雅哥回答精短,又一再比出请小姐先行的手势,伊莎贝拉不得要领,也只好跺着脚,依依不舍望向郁相思。 “阿滴喔斯!”再见了。 “伊莎贝拉,你要保重。”郁相思送到大门口。 费南多早已坐入轿子,包山海站在轿前,摆着一贯的哈腰鞠躬脸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一见到郁相思,立刻直起腰,拧出凶脸。 “哼,郁家女娃娃找到靠山了?别忘了,你家哥哥没有我提供香料,他也别想做出龙凤香塔。哼!敢跟我宝香堂抢进贡皇宫的贺礼?” “龙凤香塔?”郁相思哑然失笑,她完全忘记这份皇帝大婚的礼物了。 “你若做出来,留着自己烧香求佛。”穆匀珑淡淡地道。 “姓田的,想做香料生意?”包山海临上轿前,又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会让你混不下去!” “别让他破坏我们的兴致。”穆匀珑瞧也不瞧他一眼,仍是紧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温柔。“我们再去看百草庄的香芷吧。” 香芷一从从,小白花朵绽放在夏日丽阳下,叶露出洁美的芬芳,驱走了所有不好的异香和屯秽。 第十章 夏夜,蛙鸣阵阵,幽淡的香芷清香萦绕在房舍之间。 “这集子写得很完整。”穆匀珑正襟危坐,翻阅完一本纸稿。“元老爷将他多年所种,所搜罗的香草全记载在上面,讲明特色,功用,产地,种植方式,还画了图让人明白,若能刊印流传,必能嘉惠天下。” “元老爷愿意刊印吗?”郁相思坐在桌前,正拿了两片香草叶比对。 百草庄里有的是香草,足以让她拿来闻香,试味,调和,眼前桌上就摆了几十种香草,脚边还有两大笼等着她去研究。 “他拿给我看,当我是知音。我告诉他,这集子算是医书,也是农书,若能让更多懂香药车的人看了,还能引出同好,写出更多论述,大家互相切磋,这是一美事。” “对啊!”郁相思秉持她一贯的理想,满怀希望地道:“然后还有更多的人种香草,植香树,虽然有的地方不适合,但不试怎么知道?或许可以经过配种接枝,慢慢培育,一年不成,十年五十年总成了吧。” “也对。”穆匀珑笑道:“可以先在南方山区鼓励百姓种植檀香,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就能用到天穆国自己生产出来的好香了。” “说什么子子孙孙啦。”郁相思红了脸,就知道他若私下和她在一起,过不了一刻钟,就开始‘不正经’了。 果然,穆匀珑放下纸稿,略微歪了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再将手肘搁在扶手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他这个姿势所宣告的讯息太过危险,郁相思慌忙低头,更加脸红心跳,莫名地口干舌燥。 “我也想将我家的香册写出来”。她赶紧道。 “阿甘兄的意思是?” “我以前就和我哥谈过了。我觉得,为了这本祖传秘方,累得我爹郁郁而终,若当初公诸于世,包山海出不用处心积虑来偷了。” “公诸于世,就不算是秘方。” “秘方秘方,大家都藏了起来,藏到最后,不是被虫蛀光,就是后继无人,反倒失传了。”她摇头笑道。 “有道理。不过你写出秘方,毕竟让大家都学去了。” “香料种类繁多,不同产地和品类就有不同的气味,方子只是一参考指引,最主要的还是看做香人的本事和用心。”她声音变得细微,一张脸蛋也压得更低。“而且……而且……嗯……” “而且什么?”他颇感兴味地瞧看她的粉面。 “我是说,那个……呃,将来我成了皇后,自是不需要卖香维生。我觉得呢,我应该跟你一样,不管做什(奇*书*网.整*理*提*供)么,想什么都该顾念天下百姓,若一本郁家香册能造福千千百百制香人家,也让更多人闻到好香,还能长久流传于世,写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相思啊!”他欣叹一声,眼底燃起了火焰。 “我哥那边,我会再跟他说的。他很疼我,只要我能说出道理。他都会依我,所以他不会逼我嫁人,还愿意让我一个人出远门。” “他一定舍不得将你嫁到那么远的京城了?” “对啊。”她笑容娇俏。“你得想办法跟我哥求亲,千万别强逼他喔,不然我就不嫁了。” “唉!相思。”他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仍旧以慵懒的眸光锁定她,又是轻叹。“嗳!相思。” “你怎么一直叹我的气?”她抬了眼。 “相思,你总是带着我去冒险。” “哪有?是你带我去高原,又带我来这边见识伊西邦人吧?” “你的冒险,在这里。”他手掌拍向心口,微笑道:“你似乎什么都不怕,伊莎贝拉拖着你出去,你就跟她交起朋友来了。” “伊莎贝拉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现说,四位护卫大哥也立刻跟在我身边,你保护我这么周全,怕什么?” “我知道,你可以‘应付’伊莎贝拉,可我看到她那副壮硕体格,好怕这女人会欺负你。”他握起了拳头,好像手里仍有那枚该死的银币。 “呵!说什么壮硕,她只是长得比较高。”她噗哧一笑,随即低下头,轻轻拨弄桌上的香叶片。“你担心我,我懂。其实我本来也想陪你的,虽然我什么都不懂,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相思!”他真情顿涌,立即起身走过来,扶起她的身子,轻轻拥住她。“我也想跟着你出去,但我不能走开。” 第26章 “我明白,你做你的事,别担心我,”她满足地靠上他的胸膛。 “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跟伊莎贝拉做朋友。” “咦?我们女儿家的事,干嘛谢我?”她轻眨睫毛,不解地问。 “多一位外国朋友,总比多树立一个敌人好。”他摸摸她的发。 “那么,你将费南多当作敌人?你不是他不是单纯的商人?” “对,他不是单纯的商人,他之所以带着伊莎贝拉,只是想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有家室,有女儿,所以得出来赚钱的普通商人--不过,我不当他是敌人,我也是以朋友之道待他;但还是要他知晓,当朋友,我欢迎,但绝不容许伊西邦的野心侵犯。” “费南多会不会生气了,故意不从迦各罗进肉豆蔻?” “肉豆蔻不像白米食盐是必要的东西,少了也无所谓,还有其它的替代香料可用;若他们以为奇货可居,卖得更贵,贵到一定的程度,就没人买了,这等利益损失他们会衡量的。” “对!况且波罗国的肉豆蔻也不差。”她抬起脸,一双明眸清澈极了。“我还等着孟大哥回来。” “没错。”他拿指头按了按她小巧的鼻子,微笑道:“将来市面上会有不同产地的香料,因为有了竞争,价格不会太贵,老百姓可以各取所需,当然,另一方面朝廷要防止垄断情事……” 他住了口,只是痴痴地凝望她。 烛光下,她脸蛋晕染出嫣红的色泽,一张小嘴也是红润润地如新鲜樱桃,身上则是散发洗浴过后的香芷清香,彷若是诱人的催情香氛。 良辰美景,温香软玉,谈论硬梆梆的商务和国事实在太过杀风景。 “怎么不说了?我还在听。”她望向他。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他收紧双臂,寻着了也香软的唇瓣,做他最想做的事。 深深的探索,密密地交缠,拥抱的人儿更贴近了彼此,布满屋内的香草叶静静地散发出它们交错缠绵的芳香。 叩叩,更杀风景的敲门声出现了。 “匀珑?”她先挣开了他绵密不绝的亲吻,喘了一口气。 “什么事?”他勉强转头向门,沉着气问道。 “爷,”门外说话的是潘武。“白芷镇上传来消息,高朋客栈掌柜一家四口和伊莎贝拉小姐染了瘟毒,老百姓十分恐慌。正找了衙门的人打算封了客栈。” 暗夜灰沉,灯笼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平日高朋满座的高朋客栈前空无一人,一条绳索系在两根门柱上,聊胜于无,但即使不拉这条绳索,也无人敢靠近客栈大门口。 穆匀珑被挡在客栈的对街,瞧了这景象,皱起了眉毛。 “里头还有什么人?”他问道。 “回爷的话,”潘武已经掌握现场状况。“里头就掌柜一家,有夫妻和两个女儿,还有费南多,狄雅哥和伊莎贝拉;另外,包山海和他的随从已经避到客栈东厢,没听说他们有人发病。至于其它住宿客人,听到消息,全部连夜跑掉了。” “若真是瘟毒,他们跑掉也会造成危险。”穆匀珑眉头深锁。“有去找回来吗?” “知县没有处理,属于这就派人去找。” “你再派人问问附近百姓,看有无任何可疑的情形发生。” “爷,不知道伊莎贝拉怎么了?”一起过来的郁相思担忧地问道。 “大夫怎么说的?”穆匀珑又问。 属于请他过来。潘武走向一个站得远远的中年男人。 或许是听到瘟毒的消息,成天聚焦看红毛人的老百姓早已一哄而散,留在客栈附近的只有十来个人,还有两个板着死鱼脸孔执守勤务的衙役。 “瘟毒!的确是瘟毒。”大夫走过来,一脸紧张,语气急躁不安。“你们是什么人?我看完病,也开药了,我要回家去。” “你怎能如此肯定?”穆匀珑问道。 “病人上吐下泻,肚痛,发高烧,全身无力,这就是瘟毒啊。” “很多病症都有这些症状,不一定是瘟毒。” “一定是。”大夫十分肯定。“红毛人从海外来,身上必然带有中原所没有的瘟毒。傍晚先是红毛女发病,再来就是服待红毛女的掌柜女儿,然后是掌柜夫妻。包老板的手下没人亲近红毛女,自然无人发病。” “那我怎么没发病?”郁相思问道。“今早伊莎贝拉亲了我的脸。” “吓吓!”大夫登时连退三步,一根指头抖呀抖呀,指着郁相思,惊恐地道:“就是你跟她亲嘴啊?你你你……” “是亲脸。这是伊西邦人打招呼的方式。”郁相思轻抚脸颊,望向穆匀珑,神情变得忧虑。“若要得病,我现也病了;也许我没病,可我怕爷你……” “不会有事的。”穆匀珑握住了她的手。 “呜,我要回去了。”大夫又是倒退十步,回头道:“我再叫人送香茸过来,姑娘就煮了喝吧。” “是他。”随后起来的元归见到逃走的大夫,不禁大摇其头。“陈大夫只会看小病,若镇上百姓有了大病,还得到巴州找高明的大夫。” “白芷镇只有这个大夫?”穆匀珑也看得出大夫诊治太过草率,更无尽力治病的医者之心,他转念之间,便唤来一名贴身侍卫。“颜陵,你拿腰牌前往巴州见知府唐瑞,告诉他说我在这里,要他找来巴州最好的大夫,越多越好,尽快!不得耽误。” “是。”颜陵得令,立即离去。 “田大爷认识唐知府?”元归好惊讶,这香料商人竟请得动唐瑞。 “这个时候,就得找地方大员。”穆匀珑依然神色凝重。 “呜……呜呜啊……”客栈里头传来模糊不清的呜咽哭声。 “有人在哭?”郁相思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快步走到绳索前,张望一下,问了两名看守的衙役。“请问一下,客栈里头有谁照顾病人?” “没有。” “不是说他们发烧无力,没人照顾怎成?” “那你去照顾啊!”衙役很不客气地回嘴。 “是谁要你们封了客栈?”穆匀珑走了过来,质问道:“这里的衙门知县是谁?怎么封了客栈,人就跑掉了,也不想办法照顾病人?” “不都找大夫来了?”衙役接了苦差事,还是没好气。 “有人帮他们煎药吗?”郁相思仍忧心地问道。 “哼。”衙役懒得回答了。 “去找你们大人过来!”穆匀珑动怒了。 “爷,我要进去。”郁相思拉了他的袖子。 “相思!”他定睛看她,所有的怒气顿时消失在那对澄澈的眸子里。 “我从小出入满福哥他家的药铺,也会调香药,对于药理稍懂两三分……”她试图解释道。 “这不一样,他们得的可能是瘴疠重病,万一过到你身上……” “里头的人是生病了,但大夫心存偏见,我不认为这是瘟毒。再说,不管是什么病,总得有人去照顾他们。”郁相思望向空荡荡的街道。“恐怕没人愿意进去,包山海那自私的个性,躲都不及了,况且里头有四个女子,让我进去照顾她们最适合了。” “相思,我不许。”头一回,他严厉地拒绝她。 “爷!”她定下心,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要伸手安抚他,却还是收了回来,抵在裙边。“你才感谢我交了一个伊西邦国的朋友,既然朋友有难,怎能置之不理?” “你这是涉险!”他急切地道。 “你已经请唐知府找大夫了,再怎么迟,明天早上就会有大夫过来,到时我再让大夫瞧瞧好了。”她低下头,绞了绞手指头,又抬头笑道:“更何况若我真的染病了,我还是得避开爷你身边……” “我不许你进去!我出重金另外找人,总有人愿意进去。”他不理会她的避开,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我们在外面掌握情况就成。” “爷,我当伊莎贝拉是朋友。”她温言道:“她一个姑娘来到这里,生了病,没人理她,一定很难受的,他爹和狄雅哥两个男人,怎么照顾得来她呢?而且,她爹一直害怕我们的疠病,恐怕这会儿也以为是我们过病给他们。包山海不敢理会,庸医没治好,衙门又挡着不让他们离开,怕是会造更深的误解了,那岂不坏了爷早先让他们知难而退、从此两国和好平等贸易的初衷吗?” “唉!”穆匀珑长叹一声。 在这个当儿,她竟能钜细靡遗地说出一套道理说服他,而且说的不仅仅是朋友之情,还能一跃而出、顺带展望到天下大局。 他是娶了一个何等聪慧灵巧的女子啊。 “我既是你身边的人,我进去也可以让费南多安心,他会明白,你不当他们是敌人,而是他们的朋友。” “唉!”仍又叹了一声。 她见他老是叹气,心底感到些许不安,明知山有虎,遍向虎山行,他是这么顾虑她,她却偏要惹恼他。 她只是怀抱着一个心愿,希望他少些操烦,少些忧虑,少些皱纹。 “如果爷你觉得我忤逆了你,等事情过了,我自己回去青檀镇……” “唉,相思,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又是摇头叹气,逸出疼宠的柔笑。“我大概能了解,阿甘兄不得不让你去云顶关的心情了。” “爷?” “拜托你了。”他郑重地道。 “好!”她绽开微笑。“我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元老爷,你有办法找两个人进来帮我的忙吗?” “郁姑娘如此情义,老朽佩服。”元归抱拳道:“我这就回去找人过来帮忙。” 第27章 “工钱就算我家爷的了。对了,那个大夫只开香茸是不够的,我想暂时用调和脾胃、安定症状的香药,要准备藿香、白芷、紫苏、陈皮、甘草……哎,我记不得了,元老爷?” “我去翻医书。”元归点头道:“百草庄什么都没有,就香草、药草最多,我即刻送过来。” “麻烦元老爷先煎一贴药给我家爷喝,他是万金之躯,千万不能染病的,您一定要看他喝下去喔。” “相思!”穆匀珑忘情的呼唤她。 “爷,你要喝药,别担心我。”郁相思绕过绳索,回眸一笑。 两名衙役听他们说了老头天,也没阻止,毕竟他们挡的是里面出来的人,不是进去的人。 “潘大哥,有件事麻烦你。”郁相思想到了事情,又回头道。 “郁姑娘请说。”潘武恭谨道。 “请你去我房里,取来床头的香匣,你认得那样子。” 她进门了,消失在客栈大堂的帘子后头,穆匀珑牢牢地盯住帘子,好似想一眼看穿她的动向。 她要灵犀香做什么?他猛然顿悟,她是想他陪在她身边啊。 原来,她早已是深深地依赖了他,有他的陪伴,她就有力量。 他握紧了拳头,忍住冲进去客栈的冲动。她要他不能染病,他就绝对不能染病,他得保重自己的身体,为她,为天下万民。 夜空浩瀚,苍茫无际,他抬头仰望,心底也在高声呐喊。 愿天神祝福他的妻子!愿天神给予他和她更多、更强的力量—— ※※※“伊莎贝拉,我帮你擦擦汗。” “香香?”伊莎贝拉微睁了眼,虚弱地道。 “是我,相思。”郁相思拿巾子帮她擦了脖子、腋下和背部,再扶她躺下,柔声安慰道:“你很累喔,你再等等,快熬好药了,你待会儿喝了就舒服些。” 房门打开,曾大娘拎来干净的马桶,后面跟着忧心忡忡的狄雅哥。 “她还好吗?”他着急地问道。 “刚才吐空胃里的食物,肚子没那么痛了。”郁相思掩起薄被,再将巾子浸了水,拧干放在伊莎贝拉的额头上。 狄雅哥站在床边,凝视伊莎贝拉的病容,眉头锁上忧愁。 怎地男人不管肤色长相,忧愁起来都是同一种神情呢? 郁相思瞧着,蓦然明白了,原来,狄雅哥对伊莎贝拉…… “费南多大爷还好吗?”她不动声色,问候道。 “他没事。我请他先休息。” “你呢?” “我来照顾小姐。”他答非所问。 “也好,让你看着她。”郁相思起身,好让他能尽他的心意。“我还得去看客栈大娘和她女儿。曾大娘?” “好了。”曾大娘收拾好房内的东西,随即跟郁相思走出门。 迎面而来的正是曾大叔,他肩上背了一个大篮子,问道:“我家老爷送来香粉和香炉,我搁哪里?” “曾大叔,谢谢你,你帮我拿去最后一间房放着就好。” “这就去!”曾大叔立即转身,他还得赶回厨房熬药看火候。 “曾大叔,还好有你们过来帮忙。”郁相思道谢。 曾大叔和曾大娘两夫妻是百草庄的仆役,听说老爷找人帮忙,便自告奋勇过来了。 “没什么啦,谁也不想生病。”曾大娘直摇手。“要来之前,我家老爷还要我们嚼艾草和香芷叶辟邪,姑娘你要不要?” 曾大娘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绿油油的叶子,郁相思笑着拿过一片香芷叶,含在嘴里。 两人接着来到客栈掌柜一家的屋子。掌柜大娘和两个十几岁的女儿病恹恹地躺着,她们仍然帮忙处理了秽物,为病人抹身换衣,正好曾大叔熬好药汤送过来,便一个个仔细喂了药,再服侍病人上床睡觉,待一切料理妥当,这才放心离开。 曾大娘过去瞧曾大叔照顾掌柜的情况,郁相思心想伊莎贝拉那儿有狄雅哥,便暂时放下心,回到曾大叔帮她放置香粉的房间去。 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发病的症状,也不觉得疲累,她做粗活惯了,这么来来回回照顾病人,并不以为意。 她只是觉得忧心,大家吃的是同样饭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别人没事,就这五个人有事,难道真是伊莎贝拉将病带给掌柜的女儿? 五个病人皆是病得全身虚脱,她不会诊断病情,也问不出病因,长夜漫漫,她除了忧心,也只能等待大夫的到来。 坐到桌前,她忽然有些头晕,赶忙以手扶住桌沿。 没事!她绝对不能有事!她这样子跑进来,已经让他很担心了,她不能再让他皱眉头,她说过,她要为他保重! 她深深吸一口气,按了下肚子,肚子不痛,也不反胃,再摸摸额头,并无发烧,她稍微定下了心,猜想可能真是累了。 但她现在不能睡觉,病人状况不明,她得随时关照。 香匣就放在桌子上,她眼眸逸出柔光,以手指轻轻划过匣盖上的龙纹,划了又划,直摸到金丝掐压的纹路都暖和了,她才打开匣盖。 淡淡的清冷香味飘散出来,若稍微疏忽些,可能一下子闻不到这味道,这就是灵犀香的特色,奇貌不扬,却源源不绝散发出自体的奇香,久而久之,自然令人通体皆浸润在这清灵澄净的气味里。 这是万年以来的天地,也是皇族穆氏的传世珍宝。他告诉她,五百年前打通山洞时,那柱灵犀香足足长到洞顶那么高,后来因为挖掘和风化,灵犀香渐渐变矮。一百年前,当时皇帝下诏喻令子孙,天首山神庙的灵犀香乃为天神所赐,不得再挖掘破坏,以期能长长久久传给子孙。 好珍贵!那么,这颗灵犀香石至少也有一百岁的年纪了,她心怀敬畏,小心地捧起灵犀香,柔柔地抚摸着。 她会好好珍藏这份他的心意,将来还要传给儿子,再由儿子送给他喜欢的姑娘…… 呵!儿子?媳妇?想得这么远啊!她笑靥娇羞,拿起灵犀香石,嗅了嗅,再以脸颊偎了偎,——感受那沁入脾髓的清香,登时觉得心清气朗。 平时,她就以这清净欢喜的心情入睡,此刻,她以这心情振作起精神,继续做她该做的事。 仔细收妥香匣后,她拿起地上竹篮子里的几袋香粉,准备调香,打开袋口,一闻到香味,便笑了。 匀珑已经帮她将不同的香粉按比例调好了,想来她写出方子请元老爷找来香料,他倒能一眼看出她想做什么,也帮她做好了。 她噙着笑意,弯身取出一个小香炉,看到上面系着一张字条,她解了下来,便见上头四个道劲有力的大字:心有灵犀心有灵犀,毋需多言。他在外头,她在里头,仍能知晓彼此心思。 她心头暖暖的,眼睛也笼上一层水雾,热热酸酸的,她看了又看,拿指腹抚了抚,这才折起纸片,宝贝也似地塞进怀里。 接着她将五个小香炉摆放桌上,挑了香粉入炉,以火点燃。 两炉送到掌柜屋子,两炉各摆在客栈东厢和西厢的主要通道入口,还有一炉,她捧到了伊莎贝拉的房间。 狄雅哥仍站在床前凝视沉睡的伊莎贝拉,好像打从她离去时,他就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不变。 “伊莎贝拉喝过药了?” “喝了。有效吗?” “既然你们的药无效,那就试试我们的药方,至少先让她退了烧,别再上吐下泻的。”郁相思看他站得直挺挺的,建议道:“你怎么不拉张凳子坐下呢?” “你那是什么?”狄雅哥看她将香炉放在桌上。 “这是透体麝脐丹,功效是让人觉得舒服,心情放松,睡个好觉。” 狄雅哥盯住香炉,郁相思便解说道:“这里头都是香料,有藿香叶、川芎、菊花、当归、白茯苓、松子仁……啊,对不起,你好像听不懂,这平常可以拿来吃的。” 她说着便以指头轻摁了炉内香粉,送进嘴里,笑道:“可我不敢给他们服用,怕又要拉肚子,所以变个方法,闻香也有相同的功效。” “你可以不用做这些事。”狄雅哥看着她。 “在大夫到来之前,总得做些事,不然他们病着,很不舒服。” “你当真不怕?” “怕什么?若是自己亲人生病了,我也是这样照顾啊。”她望向脸色苍白的伊莎贝拉,又望向他。“你还不是不怕,一直守着伊莎贝拉。” 狄雅哥转过身子,看着窗外洒上屋瓦的月光,不发一语。 郁相思也没追问,自己拉来凳子,坐到床前。“你若困了,就去睡觉,我来看着就好。” “不,我来看。” “好吧,你就坐这凳子。”郁相思起身,微笑嘱咐他道:“我去掌柜的屋子,有事大声叫我,我听得到。” “他叫你进来的?”狄雅哥还是一张冷脸。 “他?田大爷?”郁相思摇摇头。“伊莎贝拉是我的朋友,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如果有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们都是很高兴接待他们的。万一朋友生病了,当然要照顾她了。” “可是你们衙门拿刀拿棍,不让我们出去,费南多大爷很生气,很着急,他本来打算带小姐赶回海州,那里有我们的大夫。” “田大爷已经在想办法。伊莎贝拉还病着,就算你们日夜马不停蹄赶回海州,最快也要三天,不如让她在这瑞安心养病。” “他在想办法?” “是的,他在外头想办法。瞧,药草不是都送进来了吗?他的部下也在查病因,明天一早还会有大夫赶来,请你和费南多大爷放心。” 第28章 “果真?” “田大爷待你们是客人,也是朋友。” 狄雅哥又陷入了他惯有的沉默,只是注目香炉里细微的火光。 香雾袅绕,安抚人心的香味缓缓渗入了异乡客人的肺腑里。 “早上他问我,他像什么。” “嗯?” “他像一个掌舵的船长,风雨和海浪不能阻挡他,他想往哪里去,船便能往那边去。”狄雅哥一边思索字词,一边慢慢地道:“他比迦各罗国王更有勇气,他比伊西邦女皇帝更有智慧,他像是……玉皇大帝。” “啥?”这个结论转得好硬,郁相思一下子无法回应。 “你们玉皇大帝不是最高的神明,掌管所有的一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很欣赏他的说法。 但她不说破。这位“田大爷”可不是天上虚无缥缈的玉皇大帝,而是人间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统治天穆王朝的大皇帝喔。 日出东方,朝霞遍染金光。 穆匀珑坐镇白芷镇的衙门,巴州知府唐瑞连夜赶来,恭敬地站立一旁;下令封客栈的知县站在下首,脸色死寂,还不时发抖一下。 “肠炎?吃坏肚子?”穆匀珑又问一递。 “五个大夫有四个如此诊断,另一个诊断为肠痧。”潘武报告道。 “诊断大同小异。”穆匀珑点头,又问:“他们都是先看过掌柜一家四口,这才去看伊莎贝拉?”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不让大夫先有了偏见,误差西国人为病因。 “是的。” “那又怎会吃坏肚子?” “属下已经查明,昨天中午,掌柜一家做了叫化鸡,本来是自家要吃的,但伊莎贝拉小姐吃完午饭,闻到香味,也吵着说要吃,掌柜只好请她吃。到了傍晚,他们便陆续发病了,大夫推测,可能是天气热,鸡只内脏腐败,便产生了毒根。” “鸡只来源如何?” “平日供给高明客栈的农家鸡只并无异样,属下已请衙门派人注意,若有鸡瘟情事,就得立刻处理。” “庄知县,这就是你的职责了。” “是!是!遵旨。”知县赶紧点头,差点就要跪了下来。 “另外客栈的饮水和食物并无可疑之处。”潘武又道:“但属下还是请托元老爷,送进去干净新鲜的饮水和食物。” “你做得很好。都没事了,郁姑娘怎么还没出来?” “这么麻烦!” 穆匀珑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起身;他一夜未眠;心心念念的就是她的安危,她不出来,当然就换他去找她了。 “皇上……”唐瑞见状忙道:“臣去备轿……” “不用了,朕有侍卫,你暂时还别揭了朕的身分,免得造成困扰。” “臣遵旨,那就由臣陪同皇上……” “别跟来。”他拂袖而去。“你们两个商量一下,看要如何为白芷镇增添几天有本事的大夫,好让老百姓不受病痛之苦。” 晨光初现的大街上,他快步走过。白芷镇不大,客栈和衙门都在同一条街上,但这并不代表这个小镇不需要好大夫。 来到客栈大门前,那里已经有早起的百姓聚集聊天,加油添醋,大谈昨夜惊魂;一见到这位玉树临风,气度高贵的公子,立刻自动让出一条路让他和四雄壮威武的高大护卫走过去。 “田大爷耶!听说大夫就是他找来的。”众人议论纷纷。 “他好大的头面,听说唐瑞都来了,唐瑞到任巴州府三年了,从来没来过咱白芷镇。” “我听百草庄的人说,田大爷三两句就打发掉红毛人,气得那个八字胡子翘不起来,都垂下去了。” “我猜田大爷是钦差,来捉红毛人回去给咱万岁爷玩赏玩赏的。” “钦差?我怎么没见到尚方宝剑?” 流言飘过耳边,穆匀珑置若罔闻,他一脚跨上客栈的台阶。 既然不是瘟疫,客栈门前的绳索已经撤去,他讲到大堂,掀开那道阻碍的门帘,脚步越走越快,来到了西厢最后一排屋子。 弯过屋角,出现一座小院落,一株紫薇树位其中,高度越过了四周屋顶,彷若高耸入云,蓝紫的花朵开了满树,地上也掉了满满的紫色花办,朝阳洒落,芳香四溢。 绕过树干的阻挡,他就见到正欲推开房门的相思人儿。 “相思!”他欣喜若狂,立即奔向前。 “别过来!郁相思急忙大喊一声,随即比出右手掌,猛摇个不停。 “爷!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我怎地不能过来?”他重重地踩下脚步,很不情愿地道。 “我身上沾了很多不好的气味和污物,还有汗臭,秽气、病气……” “有什么关系?”他又要举步身前。 “爷啊!不行!”她再度大喊,十分坚决地伸直手臂,好像这样就能以手掌挡住他的汹汹来势。 “相思你啊。”他无可奈何,只能长长一叹。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嘛。”她脸蛋微红,为她几乎撒娇的语气而绽开羞涩的甜笑。“我洗了身子,也才觉得清爽。” 那憨态,那姿容,那甜美,怎能不牵动起男人躁动狂热的心啊。 “好,我等你沐浴。”穆匀珑真的要佩服起自己的自持功夫了。 “你去前面坐,还是去忙都行,我好了自会出来找你。”郁相思一脚踏进房门,又回头道:“不准偷看。” “嗟!”他好恼。 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挡他?还有谁拂逆他的意思?还有谁能带动他的人和心团团转? 唯她而已。 盯着紧紧掩实的房间,他开始盘算,以后要如何好好地“看”她。 紫薇树下,侍卫为他放置一张小桌和靠椅,摆上了热茶和点心;他坐下来,咬了一口桃酥,灌了一杯香片,随即站起,来回踱步。 房间隐隐传来水声,他忍耐着不去听,将心神拉回,仰起头,凝望一树缤纷的紫薇花。 大朵大朵的紫薇盛放,浓香扑鼻,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地缀满绿树和晴空,他心念一动,伸长手捞了捞,再搬来椅子,站了上去。 “爷!”侍卫们立刻紧张地奔到他身边,急道:“请让我们来。” “这等事岂能让你们来。”他低头微笑,又伸手去摘花。 四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会心一笑。既然为郁姑娘摘花是主子才能做的事,他们也只好围住主子爷,小心保护他喽。 摘了九朵又大又美的紫薇花,穆匀珑总算爬下让侍卫战战兢兢的椅子,将花朵放在盘子里。 他再坐了一会儿,再咬一口桃酥,再灌一杯香片,实在无事可做,他站起身,绕着紫薇树踱来踱去,拿起棂香香袋闻了又闻,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圈,闻了几回香袋,他仰头望向爬在树梢头的太阳,脸色一凝,跑到房门前,侧耳倾听。 没有声音。是洗好了在休息?还是安安静静在洗?他没看过她洗澡,又怎知她是怎么一个洗法。 “过多久了?”他转头,故意大声问侍卫。 “回爷的话,三刻钟。” “脸都洗皱了。”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他伸手便要推门,长廊那边走来曾大娘,她捧着一叠干净衣物,咦了一声。 “她在等你的衣服?”穆匀珑气急败坏地道:“给我!” “不是的,这是郁姑娘托我准备给伊小姐的中原衣裳。”曾大娘赶忙抱紧衣物,瞧了门板。“郁姑娘还没出来,我进去瞧瞧。” “没你的事了。” “你好像是田大爷?”曾大娘很有义气,即使是面对大爷,还是得责问道:“你男人怎么可以看姑娘洗澡……” “我是她丈夫。”他省掉“未婚”两个字,大剌剌推门而入。 反手关了门,他便一个溢满芳香的境地,房间蒸腾着水气,处处生香,那气味比他先前从门缝闻到的更香,更重,应该是香药草浸泡热水久了,完全挥发出自身的好气味。 一道屏风挡在眼前,他绕过去,便见到在浴盆里睡着了的她。 她睡得很沉,小嘴微张,头歪在肩膀上,半边脸泡了水,解开辫子的乌黑秀发正好垂散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胸部……水面还浮了些香芷叶,艾草叶,菖蒲叶,藿香叶,柏叶,竹叶,桃皮,疏疏密密,若隐若现,略微遮掩了她美丽白皙的胴体。 她一定累坏了,热水熏出她脸颊两朵红晕,却熏不走她眼下的黑影。先前三刻钟里,他制造出各种声响,她却还能呼呼入睡,甚至让男人开了门,进房看见裸身的她她都不知道! 他眯起眼,拿指头沾了浴盆的水,拿到鼻间闻了闻,气恼的目光顿时转为温柔疼怜。 这是昨晚他调的透体麝脐丹,安神养心,也难怪她有这番好眠。 水温犹暖,他不忍心唤醒她,悄声打开了门,唤来侍卫,要他们送来那盘紫薇花。 这回,他闩上门闩,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再蹑手蹑脚拎来两只凳子,放在浴盆边,一只自己坐着,一只摆上紫薇花。 拿起一朵紫薇花,他摘下一片花瓣,铺向水面空隙处,一双深隧的瞳眸很克制地放在她熟睡的清丽脸庞,就这样静静地,一办办地,为她铺出诱体人心的馨香。 梦里,她乘坐一艘大船,航向种满香草的芳美之地,她踏上这块土地,心情奔跑,还要往里头寻找更奇,更美的香草,她开心地回头,娇笑呼唤身后的男子,要他跟她一起去昌险…… 哎唷,脚下踩进一个窟窿,男人伸出强健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呀!” 第29章 不是窟窿吗?怎么掉到水里了? “你头再歪下去,就吃水了。”一双手掌为她扶好头颅。 原来是作梦啊,郁相思顿时清醒,一见到熟悉的俊脸,听到温煦的语声,心头满满的都是欢喜,不觉展露了笑靥,迫不及待地唤了他。 “匀珑!” “相思,醒啦。”他亦微笑以对,摸摸她的头发。 她却有了片刻恍惚,搞不清楚她到底从什么地方醒过来。 她躺浴在一片花海里,粉嫩的紫薇花办密密地铺洒周身,她欣喜地伸指去捻,却发现自己举起了一只湿淋淋的玉白手臂。 她在洗澡啊! “啊!”她全身发热,立刻低了头,缩到水里,连脖子都浸下去了,再赶忙拿手里的巾子掩了上身,想想不对,又掩了下身,想想又不对,忽然看到铺得几乎密不透光的花瓣和叶子,这才又怯怯地抬起眼。 “哇!”她声音细小。“好多紫薇花。” “喜欢吗?我摘的。”他始终安静地看她。 她当然喜欢!可是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对。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大胆抬起头,问话却是结结巴巴。 “你洗到无声无息,我担心,就进来了。” “对不起。”她又低下头,鼻子碰了水。 “相思,别说对不起,你辛苦了。”他支起了她的下巴,弯俯身子,吻上他凝视了好久好久的樱桃小嘴。 她的芳唇为他开启,他长探而入,立刻寻索到她软滑的丁香小舌。喛!他不禁要赞叹了。就是似丁香那般甘美温润,又似乳香那般珍贵清净,他一再地深深与之交缠,热烈地将昨夜圣现在的思念和欲望倾诉而出,更略微用力,带点惩罚的意味压吻吸吮她的唇瓣,要让她知道,他可是有多么地担心她。 房内各式香气交融,混调成最催情的气味,浴盆的温水仿佛加了热度,不断地烧灼她,燃起她体内潜藏的火焰。 她忘了自己还在水里,不自觉地仰起身躯,伸手拨开花瓣和香叶,举高环住了他的脖子,好让彼此的拥吻更为新近,更为深入。 他亦搂住她裸露的肩头,不断地以手掌摩挲她滑腻温软的肌肤,水面的花瓣让他撩动而飘晃,扬起了更馥烈的香味;他为她所散发出来的甜香而着迷,手掌更往水里摸索而去,大胆覆上她柔软的雪峰。 “唔……”她在他嘴里惊呼,只觉得自己已经融化在这盆在香水里了。 “相思,相思。”他吻上她的颈,舔吻她最娇嫩的耳窝,一感受到她的颤栗,放在她胸前的手掌也揉抚了下去。 “噢……”如果不是他还搂着她,她想她会沉入水底昏死过去。 “我不要啦……”这时她才发现,不只是他搂着她,她也挂在他的脖子上,吓得她赶紧缩手回水里,再将身体埋入被撩了开来的花瓣香叶中。 “啊,你袖子全湿了……”她赶紧帮他捞出袖子,顺便推开他紧倚在浴盆边的身体。 “你上回还不是让我抱得全身湿透?他站起身,不在平地往浴盆里拧了拧水,有意无意地瞧着水面的花瓣空隙。 “呀!”忆及天首山下的浴池畔初吻,她瞬间红了脸。 那时她被赤裸的他弄得浑身湿透,见不得人,还是他命令所有侍卫避开,再由他护送她回房换衣的……哎,恐怕早就让他看光光了。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下去她会将这盆温水烧成沸水。 “外头都没事了?”她立刻提正经事。 “没事了。”他继续拧水,微笑道:“接下来我让唐瑞去处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哪件事?”她明知故问。 “我天穆王朝大喜之事,就看阿甘兄了。” 尾声 青檀镇,桔树花开,空气里带着芳甜醇美的香味。 郁相甘点起一炷香,坐在祖先牌位前,已经一刻钟不说话了。 郁相思和穆匀珑对看一眼。打从他们牵手相偕回来,才开口说要成亲,他就摆出这副谁也不理的凝重脸色。 屋子里还有闻风起来的沙满福和唐友闻,他们很安分地坐在一起。 “你哥啊!”阿甘嫂摇摇头,为大家倒了茶,抱怨道:“今天发了什么拗性子啊,就坐在那边让大家猜哑谜。” “嫂嫂,没关系的。”郁相思道:“可能太突然了。” “怎会突然呢。”阿甘嫂笑嘻嘻地绕到她身后,瞄向未来的妹夫,低声在她耳边道:“打从他回来找你,嫂嫂就知道他是有心的。你哥是气他,要不是他说要你去走香路,你怎会跑出门呢。” “就算他不来,我也照样出门啊。”郁相思娇嗔地瞧向穆匀珑。 “对!我知道,你哥也知道,可你那个死脑筋的哥哥就是要找他出口气,那时正在铲草给阿骡吃,顺手就拿铁耙叉他了。” “哎!”郁相思听他说过,但并不知道详情。“没叉到吧?” “铁耙才举起来,哇,他四个护卫的两个立刻挡在他前面,两个去抓你哥的手,气得倾斜角哥哇哇大叫,说他要拐妹子,还要来欺负人。” “他怎敢欺负哥哥。我能不能嫁,还得哥哥同意呢。”郁想思听得十分有趣,仍不免微微红了脸。 “对啊!你哥本来甩了门,不想理他,他站在门外道歉,一直问你去了哪里。我听那声音,好着急,好在意,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找回来似地,过了半个时辰都还不肯走,你哥就开门了。” “喔。”她心头甜甜的,又望向穆匀珑。 此刻,他这个求亲者被家长和未婚妻严重忽视,百无聊赖,正在看也是百无聊赖的沙满福和唐友闻下棋;一感受到她的注视,便从棋局里抬起头,回她以一个温煦的微笑。 “哥开了门,请他吃顿饭吗?”郁相思问。 “才不。你哥问他,是否这趟出门,真心真意陪伴我们小思,照顾我们小思,他说是,你哥就要他在郁家祖先牌位前发誓。” “啊!发誓?”她的甜意转为满满的感动。 原来,他那么早就许诺了,也难怪他拚命追求她。呵,因为他不能违背向郁家祖先所说的话啊。 “你哥听他讲得很诚恳,就告诉他说你去了云顶关。”阿甘嫂继续道:“不然啊,那时你哥实在放心不下,本来都打点好包袱,也要去云顶关找你了。” “哥啊!”感动一波接一波,郁相思望向哥哥的背影,不觉涌上热泪。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神桌上摆着一对事物,因为哥哥圆圆的身躯一直挡着,她起先没看清楚,忙抹了眼,挪了挪身子,仔细瞧过去。 那是一对半尺来高的小香塔,一个攀上一条龙,一个绕过一只凤,香塔底座结实,龙凤紧密攀附其上,形象立体,塑工精致,龙的鳞甲和凤的翅膀皆是仔细捏抹而成,栩栩如生,若能着上颜色的话,恐怕这一龙一凤就要飞天而去了。 “哥做出龙凤塔了?”她惊喜地问道。 “做出来也没用。听大少爷说,皇帝下令百官司不得劳民伤财送大婚大礼。那时宝香堂已经捏出三尺高的大香塔,耗了不少香料,但做得不好,龙不龙凤不凤的,被人家笑说是蛇塔鸡塔,也卖不出去,只好打掉。” “哥还是做了呀?” “而且他做的不是那种拿来烧的香塔喔,我看他很用心调料,做的是可以放在房里(奇*书*网.整*理*提*供),长长久长散发好香的香器。” “准备卖掉吗?” “不,他不说,可我知道……”阿甘嫂笑意盎然,眨眨眼。“他想做来送你当嫁妆。他早就料到,等你们回来,也该是提婚事的时候了。” 坐在祖先牌位前的郁相甘肩膀动了一下,还是不回头。 “哥哥……”郁相思热泪盈眶,就知道哥哥疼她。 那厢在下棋的沙满福垮着一张脸,他旁边站着喜气洋洋的准新郎,耳朵听着姑嫂俩谈喜事,而眼前的棋局也即将被唐友闻吃掉主帅,他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小思……”他抬起头,没有力气“瞪”情敌了,而是挣扎问道:“你当真要嫁他?” “是的。” “唉!”沙满福早在见他们一起回来时,便知自己完全败阵,毫无希望。“我是该跟你一起去云顶关的,可我爹娘……” “满福哥,你是沙家的独生子,伯父伯母疼你,一定不让你去的。”郁相思逸出轻柔的笑意。“其实早在我决定去走香路时,两位老人家大概吓到了,他们是喜欢我,但可不想要一个到处乱跑的媳妇吧。” “小思……”沙满福又唉叹一声。 “自古多情空余恨啊。”唐友闻庆幸自己及时抽身。他是驿郁姑娘一见钟情,但他金枝玉叶的,不但受不了去云顶关的辛苦路程,也不敢娶一个怀抱这么大志向的姑娘,怕是以后会管不住。 他狐疑地抬起头,那么,这个“姓田的”怎敢娶啊? 屋子里有些安静,郁相思拉了嫂嫂到一边说起悄悄话,只见她一边说着,阿甘嫂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女人去说她们的悄悄话,唐友闻也来说男人的话。 “嘿!你们从云顶关回来,一定没听说,咱天穆王朝的皇上御驾亲征白芷镇,教训了擅闯我国境的红毛人一顿,让他们俯首称臣呢。” “我有听说,你爹连夜去见皇上。”沙满福打起精神。 “是的,我也跟着过去,再度见到思念已久的天颜。”唐友闻拱了拱手。“皇上一部一尺黑须,仪表堂堂,虎虎生风……” “你上回不是说三尺黑须吗? 第30章 怎么变短了?”沙满福疑道。 “是这样的,皇上他老人家嫌三尺太长,睡觉时不知道要放棉被里面还是外面,就剪短了。”唐友闻大气不喘一下。 “是哦?”沙满福很怀疑他的说法。 这个大少爷说要在青檀镇苦读,却不见他专心念书,就成天在外头闲晃,看到姑娘就眼睛发亮,这人说话要打折扣的。 穆匀珑开口了。“留胡子挺麻烦的,要洗要梳,还会被门夹到,不如剃干净,清清爽爽。” “会被门夹到?”唐友闻和沙满福不自觉地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 香炉的线香烧到尽头,郁相甘终于站起身。 “小茉,扫帚拿来!” “拿扫帚干嘛?”阿甘嫂不理他。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个笨阿甘,竟还敢扫他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的妹婿。 “我要扫地。”郁相甘语气平板。 “我早上扫过了啦。” “遇到重要的事,一定要打扫屋子里外,保持整洁干净,再斋戒沐浴三日,然后敬告祖先我们的决定。” “三天?”穆匀珑想叹气了。 郁相甘见老婆始终不去拿扫帚,便自己去开门,才打开门,就见到外头密密麻麻站了几十名高大的男人,外边小路还有人陆续抬轿过来,这价目小地方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他看了一下,再关起门。 “你包围我屋子?”他瞪向求婚者。 “他们都是我的随从,我还请了一些客人过来。”穆匀珑道。 “看样子你真的很有钱。”他神情坚定地道:“我要聘金。” “这个自然,我一定准备齐全。” “好。”郁相甘一口气念了下来:“檀香百斤,沉香百斤,麝香百斤,茴香百斤,藿香百斤,丁香百斤,零陵香百斤,芸香百斤,苏合香百斤,龙脑香五十斤,降真香五十斤,乳香二十斤,龙涎香二十斤。” “哥呀!你在卖妹妹啊!”郁相思懊恼地叫道。 “我不卖妹妹,我要让这小子知道,我妹妹是无价之宝,我们做香人家搜罗好香不容易,他要娶得好姑娘,也不容易。” “阿甘兄。”穆匀珑郑重地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相思。” “你懂得珍惜就好。”郁相甘不假辞色。“这些香我会留着,万一你这小子敢背叛小思,咱小思还有哥哥嫂嫂可以依靠,到时就变卖你这负心汉的聘金,赚上一笔大钱,让咱小思快快乐乐过下半辈子。” “哥啊!”郁相思哭笑不得,知道哥哥疼她疼到后路都想好了。 “阿甘,你有完没完!”阿甘嫂却想敲醒摆足了兄长派头的阿甘。 “小思喜欢你,我也不为难你。”郁相甘总算松了神色。“乳香和龙涎香稀少,我只要你二十斤,算是便宜你了。” “多谢阿甘兄的体贴。这样吧,我将乳香和龙涎香各添到五十斤,另外还有丝绸两百匹,金如意两对,玉如意两对……这聘金清单挺长的,下个月初九,我会请礼官连同清单和聘礼给阿甘总送过来。” “什么礼官司初九?这么快?”郁相甘听得一塌糊涂。 “实不相瞒,我本名穆匀珑。”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郁相甘以为自己耳背,不就是种田的龙吗?怎么又变成云里的龙?他到底将小思嫁给谁了? 穆匀珑转向郁相思,微笑道:“我答应相思,我得好好求亲,让哥哥心甘情愿嫁妹妹才行,现在大功告成,我也可以恢复真正身份了。” “你竟然一直用假名字骗我妹妹?”郁相甘急得跳脚。 “咦?这名字听起来挺熟的,我在哪里听过?”唐友闻歪头想着。 “哥哥,他是皇上。”郁相思说出答案。 “什么黄上黄下的?我还黄瓜黄豆咧!”郁相甘想揍人。 “哇吓!”唐友闻一震,赶紧拉了沙满福站起来。不会吧?这个没有胡子的京城公子会是当今摆到皇帝?无凭无据的,要唬人也不是这么唬的,以为他们是乡下人好骗啊! “唐兄,你父亲应该已经来了,你请他进来。”穆匀珑笑如春风。 “吓吓……”一声唐兄叫得唐友闻连跌两步,一路跌到了门口,打开门,便见全身正式朝服的父亲苶苶敬敬地站在门外。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爷爷家读书吗?”唐瑞也很惊讶。 “他他他……他要爹进去……”唐大少爷脸都白了。天哪!他刚才还霸着椅子不肯起身,就让人家看着他下棋,真是有够不敬了。 “皇上要我进去?”唐瑞立刻一整神色,低头看了官服有无沾上灰尘,仍不放心地抚了抚,再快步进门。 一进屋,入目便是他所景仰的圣上,即便是一身民间常服,但仍是皇胃威仪,顶天立地,崇高浩荡,令忠肝义胆的他为之心悸不已啊。 他激动地跪地拜伏,大声道:“臣巴州知府唐瑞串所属士县知县和地方诸员叩见皇上,愿吾皇政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它外头进不来的知县和大小官员听到他的呼喊,也全部跪了下来,跟着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知府平身,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 “唐瑞,朕委托你办的事,还请你费心了。”穆匀珑道。 “臣万死不辞……”唐瑞觉得用词太重了,忙改口道:“臣当尽心竭力,办好皇上大婚在巴州迎娶的事宜。” 唐瑞是皇后出身的地方父母官,穆匀珑给他机会尽点臣子的心意。 “礼部和内务府会有人过来,你配合行事便成。” “臣遵旨。” 穆匀珑走出门口,面对闻风而来的大小官员,正色宣示道:“你们都回去吧,朕期待你们认真为官,努力为老百姓谋福祉,促进地方安定繁荣,这就是给朕最好的大婚之礼。” “臣谨遵皇上旨意。”官员们纷纷恭谨地回应。 “他这是演哪出戏啊?”郁相甘看傻了眼。他之前故意绷了脸,演了那么久,下足了马威,就是想让这小子心生警惕,好生对待妹妹,怎么他的风采一下子就让这小子抢去了? “哥,不是戏,匀珑是咱天穆王朝的皇帝。”郁相思笑着说明。 “小思要当皇后了。”阿甘嫂的说法最简单易懂。 “小思要当皇后?”郁相甘又糊涂了。“小思要嫁的人是他,小思既然是皇后,那他就是皇……皇?” “皇帝啦!”阿甘嫂干脆用力拧他一把。 “我输了,服输了。”沙满福震愣地瞧着这个场面,无话可说。 “不行,我得再去烧一炷香……”郁相甘用力摇了头。“我跟爹和祖先说错名字了,这不行,我得重说,不能让咱家祖先保佑错人。小思,你说这小子的名字叫做皇帝?” “哥啊!”郁相思觉得需要一些时间让哥哥镇定清醒一下。 “我来跟他说啦,你们去玩玩。”阿甘嫂笑道。 穆匀珑神清气爽,走回来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俊朗。 “去哪里?”他捏了捏她的掌心。 “你想做立雪香呢?还是去看山头的蜜香树?”她的笑靥甜美如蜜。 “我都要!”他灼热的眸光里,完全都是她了。 十日后,经由皇上八百里加急和飞鸽传书的指示,赶往海州的朝廷海船回报,海州外二十里处,聚集三艘挂着伊西邦国旗帜的可疑船只,表面看似商船,但船舱留有炮口,船上水手不时以千里镜眺看海面情势,并且在夜里偷偷逼近海州十里,海船水军统领秦将军当机立断,调来八艘海船,来回巡守,捍卫海疆,过两日,伊西邦船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月后,全天下姑娘心都碎了。天穆王朝的年轻皇帝举行大婚,册封郁相思为皇后,皇后长兄郁相甘为承香公,迎娶车队挂香球,熏芳香,洒花瓣,一路由青檀镇来到京城,耗时七日,所过之处百姓夹道欢迎,争相沾取帝后的香气和喜气。大婚大典当夜,皇宫施放烟火,火树银花照亮了夜空,象征天穆王朝盛世的辉煌灿烂。 大典过后,郁相甘偕妻子搬回青檀镇的老宅子。即使当了国舅爷,他仍是全心制香。后来皇后写出香册,许多不明白的人前来求教,阿甘兄收了徒弟,做出更多的好香,发扬郁家五代的制香技艺。 赶在初冬第一场大雪到来之前,孟敬率领商队,风尘仆仆由打通的香路回到京城,带回八位波罗国的使臣和所进贡的香料珠宝金器,以及商队交易所得的波罗国特产香料,文物和商品,皇帝和皇后亲自接见;在这同时,也传来皇后怀孕大喜,双喜临门,举国欢腾。 从此以后,每年春初到秋末,商队往来香路,络绎不绝;还有更远的其它诸国商人也取道香路而来。云顶关恢复了百年前的荣景,掌柜大叔翻修起一座大客栈。并且终于克服恐惧,走过吊桥,如愿到波罗国听大耳和尚开坛讲经。 来年春天,伊西邦国特使持女皇帝国书,入京朝觐天穆国皇帝,两国缔结通商条款,从此各大港口日益繁荣,商务贸易越做越大。 至于包山海,自他知道郁家女娃娃当上皇后后,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庆幸皇上并没有抄他的宝香堂,但随着香路的通行和朝廷整顿香料市场,宝香堂优势不再,生意一落千丈。 百草庄的元归老爷从京城聘来诚实可靠的管事,帮他打理香草生意,他仍然专心种植香药草,又写出了更多专书,成为一代大家。 唐友闻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因为过去常跑去看阿甘兄制香,看出一点心得,便以巴州为据点,做起了西南香路的生意,买卖香料药材瓷器茶叶,做得有声有色。 第31章 沙满福彻底对小思死了心后,这才发现世上还有其它姑娘,终于如爹娘所愿,娶了一个安分持家的好妻子,不必担心她成天想往外跑。 每隔三年,青檀镇会出现一对夫妻,他们身上总是带着来自天首山的好闻清淡幽香,一起携手到镇外的小山头看蜜香树。 年年复年年,蜜香树越长越高,伸出了枝蚜,舒展了绿叶,绽开白色的花朵,结出无数的小果子,果子落地,年年复年年,附近又长出新的小蜜香树,依然是越长越高,越长越多,终于形成了一片蜜香树林。 到了那时,树干就会结出黑色的香脂,散发出浓冽的香味,待刮了下来,入水即沉,可不要忘了,这就是天穆国自己种出来的上等水沉香喔。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