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土财主》 山村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祁连山脉的东端,黄河上游的南岸,有两座知名的高山。一座叫作“玉龙岭”,一座叫作“凤鸣山”。玉龙岭巍峨挺拔终年白雪皑皑,山腰间云缠雾绕古木参天,山脚下则是一条神秘莫测的大峡谷,空谷悠长人迹罕至,更间有无数的飞禽走兽麇集在深沟两旁的丛林之中。西首的凤鸣山则是一座土山,山势低矮远不如玉龙峰那样威武雄壮声名显赫,只因其状如雄鸡啼鸣,才得名叫“凤鸣山”。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引吭高歌的大公鸡,冲着玉龙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长年累月昂首呼叫。这其中还有一段缘故哩。 传说古时候龙头上没有角,光秃秃的大脑门上荡然无物既不显威风又不够体面。而旁边那个并不起眼的小公鸡顶上却挂着一对美丽的犄角。相形之下老龙自愧弗如因而就动了心思总想攫为己有,有一天它拐弯抹角地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东海相亲看龙女,欲借鸡兄弟的头饰装点一下门面,说好回来就还。雄鸡豪爽,慨然应允。心想龙兄乃当世枭雄,得罪不起,再说大家又都是邻舍好友断不会有啥闪失。谁知古龙一去不回,雄鸡日等夜盼,神龙首尾不见。雄鸡这才感到不妙。忽一日一条玉龙从天而降,匆匆隐入谷底,迅即生出一座挺拔玉立的山峰。雄鸡眼快,认得此龙就是彼龙,生怕错过时机,立即放开喉咙高声大叫:“龙哥哥,还我角!___” 雄鸡头上的宝物最终成了黄账。玉龙自知理亏,不好意思见人更不想物归原主,索性转过身去不予理睬,扯一块白云(后来化作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遮住头脸,任凭雄鸡没日没夜独自啼鸣而自己却充耳不闻佯装不知。如此这般相持了许多年,时间久了,老龙终归理短,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把自己的圣水宝葫芦给了雄鸡润喉。雄鸡性倔,拒饮圣水,非但不领情反而把双足踩在宝葫芦之上仍旧引颈昂首望东而啼。宝葫芦里的水从凤鸣山中溢出,化作一条美丽的山泉。 清水泉水清见底,其味甘甜无比。因了这一眼山泉,方圆数十里之内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土肥地美,山清水秀。深山里有虎,丛林中有狼,山坡上跳跃着无数的野羊野兔儿,蓝天下翱翔着五颜六色的山雀飞鸟儿。彩虹升起时,云烟氤氲,绿树掩映;万千气象中,山脚下泉水汩汩,生机无限。 传说,汉朝大将霍去病率兵十万途经此地,数百伙夫马夫走马灯般桶灌罐装肩挑手提轮流汲水,整整三日三夜,泉水盈盈,竟不见少去一丝半毫,军兵人等均皆惊叹不已。风流少帅更是亲自用宝剑在石壁上刻下“神泉”两个大字,年长日久风侵雨蚀,“泉”字依稀,神已不复。 很久很久以前,凤鸣山下来了三姓人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统统隐姓埋名改了姓氏,以清水泉为圆心,依山傍水,修房建屋,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三姓人家都是复姓,姓东方的改姓“董”,姓诸葛的改姓“朱”,姓夏侯的改姓“侯”。姓氏改了,但乡音难变,多少年之后,后人们尚记得他们的祖先来自东方某地的大槐树下,他们的方言俗语中还时常保留着许多故土老家的痕迹。 起初,三姓人家聚集商议,给自己的新家起了个名儿叫“三家泉”。斟酌再三都觉不妥,因“三家泉”与“丧家犬”谐音。大家又都是流落他乡之人,为图个吉祥,思来想去,清水泉冰凉刺骨,不如按意直呼“凉水泉子”更为贴切。俗是俗了些,世世代代相沿成袭,人们反而觉得“凉水泉子”透着亲切,充满温馨。从此以后,三姓人家患难相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和睦共处相安无事。 历史到了上个世纪的中叶,随着改天换地的那一声炮响,凉水泉子发生了一件悲壮而又苍凉的故事…… 第一章 村民进山 凉水泉子后山,是一条十几里长的大峡谷,山大沟深,峡谷两旁不是峭壁就是陡坡,白天进山都感到阴森可怖,头皮发麻,因而老名叫作“玉殒谷”。山道旁,青草茂密,山坡上,长满半人高的刺槐、沙棘、枸杞子。山腰往上或者再往深处,就是连绵不断的山林了。山林里有许多珍贵的药材、无数的山葡萄野杏子以及取之不尽的木材、药材、燃料等等。春天长蕨菜夏天长沙葱、沙蒜、野韭菜。秋天一场毛毛雨,树杆上缀满野木耳,树根下草丛中滿都是牛糞坨儿般大小的山蘑菇…… 然而,终年累月以种田为生的山民们除非万不得已,极少进山寻宝。打猎,更不是他们的长项。因此,人兽各占一方,互不侵扰,大家各安其事。 偏偏,今天进山来的却是一个只身一人的小伙子。 小伙子名叫董传贵,二十来岁的样子,平平常常的长相,结结实实的身板。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即便他身手再好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一人贸然进山。他今天进山不为别事,就是“打猎”来了。 头一天村里来了位郎中王先生。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王神仙,虽无扁鹊之名、华佗之术,但也看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挽救了许多垂危之人。王老是位忙人,难得进山(外人都把凉水泉子叫作山里)一次,东家来请西家来接,把个王老汉忙得,手不得闲脚不得停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嗓子干得直咽唾沫。好不容易轮到董传贵家,已经是掌灯时分。 老先生说,像董传贵父亲这种病得需要雪莲花作引子。雪莲花也是世间希罕之物,老头儿得来不易,花多少錢都是卖不来的。王先生思之再三,要董传贵拿麝香换。不是老王为难董传贵,为了治病 救人,老头儿眼下也正好急需麝香配药。 董传贵刚生下来不久就没了娘。父亲好不容易把他拉大**自己却躺到了炕上。小伙子为了父亲的病已经费尽周折,今天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他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此他未加思索借了把猎枪就上了山。他想,他一个小伙子为了一个麝香,还要叫上几个人兴师动众的,让人知道了不笑话? 他毕竟是个生手。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他甚至连一只野兔都没有见到,倒是有几只山鸡故意和他捉迷藏似的,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摇摇摆摆,直到他快要捉到它们时,它们才不慌不忙地在他的指头尖儿上飞走。 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山里头也只有这一会的太阳最毒,火辣辣的照在人身上、头上、脸上,董传贵清晨出门时还穿了一件棉袄,这时候他浑身上下差不多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本来可以躲到某一棵树下或者钻进灌木丛中乘乘凉的,然而他不能这么做,家里有病人在等,王大夫急着配药,他哪里有那些闲情逸致?其实他真要这样做了,没准还真能猎到一只獐子或者别的什么,最低不会空手而归。毕竟猎人和农夫中间隔着一座山,种田的小伙子哪里能懂得那么多?心里赿急,他脚下走得就赿快,好在总算他还是放了几枪,打的是獐子是野鹿还是岩羊,由于距离太远速度又快他因而看都未能看清楚。其实这已经很难为他了,小伙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转悠了多半天,一般人别说干活做事,吓也能吓个半死。这不是一条一般的峡谷,这是一条恐怖的峡谷。山林里不光隐藏着狼虫虎豹狗熊野猪,而且还有野人,还有还有…… 山里人大都迷信,碰到一些解不开的迷团,总爱疑神疑鬼。不过现实当中也的硧存在大量的难解之迷,不由你不往别处去想。 前面正是“玉殒谷”谷底。 “断魂崖,玉殒谷,埋下多少少女骨,平常女人不涉足,就是壮汉也止步。”传说古时候有一位羌王的女儿因反抗父亲为她许配的婚姻,跨马登峰坠崖而死。此事开了先河,随后就有无数的妙龄女 子由于各种原因命丧崖下,此处也就成了“香消玉殒谷”,也叫“娘娘谷”。据说年长的丑陋的多少有点残疾的妇女尚且犹可,特别是那些十**岁的再加上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如果不慎途经此地,顿时之间就会花容失色变腔变调。本地人说外地话女人说男人话中国人说外国话…… 传说赿传赿神赿传赿奇,以至于人们谈谷色变,视谷为禁地,轻易不敢赿“雷池”半步。这反倒造化了那些飞禽走兽们,“玉殒谷”变为了无人谷,成了它们自由翱翔和驰骋的天堂。 董传贵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眼前的一切让他倒吸几口冷气,浑身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头上的头发也都根根竖了起来。极目所致,滿地皆是白骨死尸和动物们的皮毛羽毛。一阵冷风吹过,树叶草屑动物的毛发等等随着旋风呼啸而起,山谷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声,如泣如诉,不由人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董传贵循声望去,断魂崖耸入云中,一两只苍鹰在高空盘旋,忽上忽下,悠然自得。断魂崖刀砍斧凿一般,陡峭如壁,三五棵松树和六七丛长着红果儿的灌木杂乱地镶嵌在悬崖上的壁缝中。如果不是这些植物的点缀,断魂崖倒更像是一块放映电影的大幕布。换句话说,断魂崖其实就是一块幕布,几千年来它所演绎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不是还在人间广为流传着吗? “……”忽然,董传贵似乎听到了一种什么动静,——原本是人才有的那种动静。小伙子虽然不迷信,但是那样的故事听得多了也难免不对他产生影响。蓦地他看到崖角边一棵兀立的大榆树下卧着一个人!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莫非这世上真有鬼?大白天都敢装出人形来吓唬人。董传贵本能地往后退,如果说刚才还有点害怕,现在则是恐惧十分了。一旦他转过身去,可以想象,那将是没命的一路狂奔。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如果在他的人生轨迹上曾经有这么一段插曲,那对他将是终生的耻辱,即便是没有人看到,难道他自己也会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吗?这样一来他反倒镇定了许多,他要走过去亲眼目睹一下那个物体到底是人是鬼?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年轻而又十分好看的女人。但是眼下对董传贵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她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怎样才能辨别出她的生与死呢?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唤醒她,董传贵也试着大喊了几声,然而除了空谷回声、峡谷四周不久传回他自己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别的其它声响。小伙子开始犹豫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身体,况且还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女人,况且还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峡谷中,况且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正当董传贵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猛听到那个女人真真切切地“哦”了一声。现在,董传贵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考虑了,他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活着,就是一条人命,救活救不活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他决心要救这个女人,不管村里人怎么说,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人没啥不能没了良心。话是这么说但心里头还是扑扑嗵嗵的,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个女人,摸摸她的额头似有一点热气,拭拭鼻孔尚有一丝鼻息。 董传贵放下猎枪,一猫腰背起女人,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提着枪,也不管路高路低,也不管坡陡地滑,沿着来路,撒腿狂奔。 没走多远天就黑了。白天山路就难行,何况夜间,而且身上还背着个人。董传贵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前挪动着,不一会儿汗水又浸透了破棉袄。 正行之间,董传贵眼前一亮顿感大事不好:两个黑影一左一右拦住去路,两对眼睛宛如四只小灯笼发出幽蓝幽蓝的光柱。董传贵从小在山里长大,当然知道此为何物? 这是两只大狼,在一般情况下狼是不会无端伤人的,这回它们主要是看中了董传贵的背负物,它们早就注意到这个从高崖上跌落下来的女人了,之所以没有下手是因为时辰尚早闲杂动物太多干扰太大。还没等它们选好机会,倒让董传贵这个家伙得了便宜,把它们现成的晚餐抢了去,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因为是它们咽不下这口气才要堵在道口讨回本就属于它们的猎物的。 第二章 山中遇险 董传贵当然不清楚个中奥妙,即便知道他也不会把一个大活人送给野兽去吃了吧。不过不如此又如何脱身呢?小伙子站在原地不动,脑子里开始打转转。掂掂手里的枪,一共四发子弹,除了一枪哑火,三枪放了空炮,现在跟烧火棍相比只不过多了一截钢管管。当然他明白,放下脊背上的人立马走人,必定是天开云散井水不犯河水。再说天已这么晚了,老父在家中不知怎样急火攻心坐卧不宁呢。放在平常,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手里又拿着家什,最起码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谁也不敢惹谁,走人得了。可是现在,走走不了,躲躲不过,实在让他左右为难。他真有心放下这个女人,为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搭上他一条命,害得老爹没人管,值不值?念头刚一闪过,他立刻恨不得搧自己耳光子,心里暗暗自责道:“董传贵你还是个人吗?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做事怎么像个小女人似的!……” 拦路的两位山大王等得不耐烦了,它们不停地用爪子刨地,仰天嗷嗷吼叫数声,然后又俯在原地,幽幽的眼睛发出逼人的凶光。稍过片刻,它们见董传贵毫无反映,顿时凶像毕露,决定不再消磨时间,怒吼一声,紧接着便腾空而起,你来我往交叉起舞。 董传贵啥时见过此等场面。不过此时他反倒坦然了,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他听过许多狼的传说,他知道狼的那些本事,斗智斗勇,死缠硬磨。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没什么道理好讲,强者生弱者亡,这就是千百年来的游戏规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然而,董传贵毕竟是高明的人类,此时此刻他绝不可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他无奈地放下脊背上的女人,举起没有了弹药的烧火棍儿,做出一番自卫的架式。两狼见状,停止舞动,卧在原地等待时机。董传贵一不做二不休挥舞着猎枪大声呐喊着向前冲去。两只狼立刻爬起来,扭屁股就跑。董传贵不敢追得太远,当他飞快地赶回来的时候,两只狼也不约而同地尾随而至。就这样追追停停,进进退退,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天空中挂起了一弯月牙儿。 恰在此时,气急败坏的董传贵无意中在棉衣口袋里摸到了半盒火柴,小伙子顿时喜出望外:“狗怕蹲坐,狼怕烟火”,山里的尕娃都知道这些乡间民谚。事不宜迟,他迅速抓起几根火柴顺手一划,“唰——-”刹那间红光滿天几乎照亮了半条山沟。 火花熄灭,天上月明星稀,四周静寂无声,挡在前头的那两只拦路“劫匪”也没了踪影。董传贵不敢怠慢,背人提枪立马走人。他们走出不远,猛听得背后有踏踏的脚步声。董传贵急忙回过身去,两只狼几乎和他迎面相撞。情急之下,董传贵迎头向其中一只撞去,以死相博。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们摸不清董传贵手里家什的轻重,不小心碰一下子,挂点小花蹭破点皮尚不打紧,如果是受了重伤动了筋骨麻烦可就大了。不错,狼是一种集体感很强的动物,但那是指狩猎和抚养狼崽等方面,听说有狼哺育小狼,没见有狼照料伤狼。受伤的狼要么等死要么被同伴吃掉。这两只狼不敢和董传贵做正面冲突,往旁边一闪,小跑着倒退几步,看来人不追,依旧犬伏两旁。 董传贵哭笑不得进退两难。他放下身上背着的女子,荷枪站定,苦思冥索该如何脱身。他知道身上还有几根火柴,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所以才没有把火柴全部用尽。即便如此就是再多点上几根火柴又能怎的?狼学乖了,断不会跑出太远,除非放一把火烧了林子,狼也烧死了,人也跑不出去。此时天过午夜寒气袭人,阵阵冷风吹来,董传贵禁不住索索发抖。他下意识地拉拉破棉袄,触物生情,不由灵机一动,平空里冒出一个“绝妙好计”。山穷水尽的小伙子顾不上三七二十一,迅速脱下破棉袄用火柴点燃套在枪管上,背起那个女人,高擎冒着浓烟的“火把”飞速往山下跑去。 董传贵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又冷又累又饿又怕,门坎都未能翻过去,刚喊了一声“爹”就昏厥过去。 幸好家里还有个老郎中,要不然父亲董万山瘫在炕上,到哪儿找人帮忙去。老先生五十多岁,脾气怪心肠好。二话没说先把董传贵架到父亲董万山的屋里,又把那年轻女子安排到另一间屋,给俩人 洗了脸洗了脚,又给他们灌了热汤水,还专门给女子睡的炕里头生着了火。 董传贵本无大碍,稍作休息就醒转过来。父亲董万山转忧为喜,急忙问道:“贵娃,叫你去打獐子,怎么背个人回来?” 董传贵突然想起什么,欠身一瞅,说:“人呢?” 老郎中微微一笑说:“不妨事,不妨事,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 董传贵歉意地说:“老人家,实在不够人,答应您的事没办成,还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这是什么话?”老郎中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说,“我一辈子吃的就是这碗饭,治病救人是我的本份。可是你尕娃硬是从深山老林里背一个半死的女人回来,一般人做不到啊!这是多大的阴德哟… …” 老人说罢半天,还一个劲地嗟叹不已。 董万山接过话茬焦急地问道:“贵娃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董传贵知道老郎中的为人,所以也不隐瞒,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路上遇狼的事他只字未提。 第二天一大早老郎中执意要走,临行前把药方交到董传贵手里,告诉他如何配药,然后放下一包雪莲花就走了。 董传贵感激不尽地一直送出好几里路远,嘴里还一个劲地说:“大叔,留个地址吧,等我董传贵以后发了财,决不忘记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我是个走千家吃万家的游医,一年到头不着家门,留个地址也没用,以后咱爷俩能不能见上面,看缘分吧。”老郎中瞅瞅前后无人,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传贵呀,你救下的那个妇人已经怀 了娃娃。从么那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既没伤人又没流产,真是天下奇事呀!大人的命大,那个娃娃的命更大呀!” 董传贵正要解释,老郎中接着话头继续说:“传贵呀,这事依我看来麻烦大着哩,不过传贵你放心,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决不会对人讲的……” 董传贵没有听懂老人家的意思。照实里说,他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在他看来,平平常常一个女人,不是失足坠崖就是遇难轻生。碰巧让他遇到,顺便背了回来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那妇人醒了之后,问明住处,或是给人家送去或是通知人家来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既不想施恩图报又不想訛人钱财。总不会帮人还会帮出祸事来吧,所以他对老朗中的话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不过以为是老生长谈罢了。 第三章 背一个媳妇回家 赵春莲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她睁开双眼,朦朦胧胧地看到眼跟前站着一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儿,黑红的脸膛,憨憨厚厚的长相,一副寻常乡下人的打扮。这不是于占水吗?占水哥脱了军装回家了?这就好了,他们终于团圆了。她忍不住高兴地喊了起来: “占水哥,你回来了?” “我……”。那个人非但不说话,反而把身子转了过去。 “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占水哥?” “我…我不叫占水。我叫传贵。”年轻人说话脸红红的,还低着头。 “怎么?你不是占水?你是……传贵?传贵,好耳生的名字,你怎么在这儿,占水呢?……” 赵春莲不停地自言自语、自言自语,渐渐……。突然,她看到天空有无数的飞机,就像黑老鸦搬家似的,马路上跑着汽车,大海里飄着轮船,风声雨声枪声炮声,一群群身穿黄衣服的大兵就跟秋天的蝗虫一样,爹哭娘喊,没命地狂奔,发瘋地嚎叫……。猛地她看到一个人忽然从飞机上掉了下来,晃晃悠悠,不急不慢,雷电击打在他的身上,溅出无数的火花,头发烧焦了,衣服烧着了,他成了火人,冒着滚滚的浓烟,从天空向大海里冲去……。 “他不会水!”赵春莲举着双手猛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董传贵焦急的问道。 赵春莲浑身发抖满头大汗,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这回她看清楚了,眼前这人,长得好面熟,好像昨天还见过,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你醒了,你要喝水吗?” “……。” “你饿了吗?” “……。” “你是叫占水还是要喝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别怕,我叫董传贵,就是这个村子的人。我们这个村子叫凉水泉子,你听说过吗?你来过我们村吗?你醒了就好了,快告诉我你们家的地址。要是方便呢我就送你回去,要是不方便我就告诉你们家来人接。你现在好一点了吗?你能说话了吗?……” 赵春莲的神志现在已经很清醒了,她知道她被人救了,而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虽然没看清他的模样,但她分明感觉出来,这是个好人。人都说世上好人多,可凭心而论,她长这么大,还真没遇到过一个坏人呢!她不说话是因为她还没想好,她怎样才能向她的救命恩人把这么一大堆事情说清楚。 本来站着的董传贵,说了半天话,可能累了。搬一把小凳子,脸朝外,坐在屋门口。接着刚才的话茬,又说: “昨天我进山有事(他没好意思说是去打猎),在沟里头碰到了你。当时好悬啊,不是那些松树和那棵大榆树挡着,而且地上的草长得又厚,要不……,不说了,反正已经好了。你的命真大,一点皮都没伤着……” “还说我命大呢?这世上最命苦的就数我了……”赵春莲默默的在心里念道,“这位大哥救我还不如不救呢!世界这么大,哪里是我容身的地方呀?……” 董传贵见那女子只流泪不说话,站起来说:“不想说话你就不说了,我去给你做饭去。” “等一等!” 董传贵就地站住,脊背宽宽的,像一座小山,几乎堵住了整个屋门。 “大哥你过来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董传贵依旧坐在那只小凳子上。 “大哥,是你把我从山上救回的吗?” 董传贵点点头,没吭声。 “大哥,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让我说啥好呢?” “不说了,就这么点小事。山里人心实,放谁都会这么做。” “大哥,我找我姑妈,可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找了几天了,问了好多人,也没打听到。我好难呀!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怕不怕。你先住下养病,人我替你去找。”说是不怕,其实董传贵最怕的就是这个。没把的壶可以抱着,没栓的门可以顶着,这没名的人可到哪里去找?再说那边人找不到,这边人打发不出去。一天两天尚可,时间久了,透出风声,我董传贵成啥人了?所以,忍不住他又问,“想想你还有别的亲戚没有?亲戚找不到就先回家吧。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好命苦哇!”赵春莲还没说话,大滴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董传贵说:“有话慢慢说,看我能不能帮你什么?” 赵春莲哽咽着说:“大哥你帮不了我,我刚才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董传贵一怔,说:“有这么严重?一个亲戚找不着,就走投无路了?” 赵春莲从被筒里抽出一只手,抹抹脸上的泪,岔开话头问道:“大哥家里几口人?” 董传贵嘿嘿一笑说:“就我和我爹。我爹患病多年,是个瘫痪人。我和我爹住一屋,你就住这屋,房子够住。你先好好养病,病好了我就送你回家。” 赵春莲口咬被角,嘤嘤啜啜。 董传贵转过身来,安慰道:“你是病人,当心哭坏了身子。既然我能把你从山沟里背了来,难道还会把你背回去不成?” 赵春莲止住哭声,说:“大哥你救不了我,我会害你的!” 董传贵笑了,说:“你会害我?一个穷家,两间破房子。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就二亩薄地,害我什么?” “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我们非亲非故,你把我从山里救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一份情还不啥时候能报上呢?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得走,我马上就走。” 董传贵说:“我不是不让你走,我是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走?要不你说个地址我上你们家叫人去。” “不行不行,我不要你管,我要回家我自己走。这个地方我一分钟也不能呆下去了。你好心救了我,我不能再害了你……”赵春莲挣扎了半天,也未能下了床,她毕竟是大病一场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啊?”董传贵站起来,由于生气,脸憋得更红了。“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管你的事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不害我难道我会害你?我已经说过了,养好了病就送你回家 ,如果你现在急着见家里人,我马上去报个讯,这该成了吧。” “我,我……”赵春莲欲言又止,她的难心事实在说不出口。 “不替大人想也要替娃娃想嘛!你若有个啥,咋对得起未出世的娃娃呀?” “你,这你也知道了?你听谁说的?”赵春莲的脸色隐隐发红。 “给我爹看病的一位老先生,是他告诉我的。” “大哥,我好难啊!” 赵春莲用了几乎将近三天的时间,才断断续续把自己的故事讲完。 第四章 闻所未闻的世间姻缘 赵春莲的家在北山,和凤鸣山相对,凤鸣山是南山。大约不到一百华里中间隔一条黄河,过了河就是赵春莲的家乡——北山岘。赵春莲的父亲赵有淼,一苗单传,祖辈都是种田人。老赵也是五十多岁快六十岁的人了,到了他的下面,单传也没有传下。早年丧偶,唯有一个女儿就是春莲。赵家在村里,也算是个富户。田产不少,吃喝不成问题。赵有淼给女儿聛了一位教书的老先生,天天陪着女儿读书写字。北山岘像赵春莲家已是最好的光景了。北山岘是出了名的苦地方,长年四季难见雨雪。老太阳一年三百六十天,从不无顾旷工缺课,甚至连头疼感冒的事都少有,每天准时起落,晒得黄土地快要冒火星子了,还有什么好庄稼?正是因为缺水,村里人起名字总爱选择一个和水搭界的字眼。虽说出门就是黄河,可是黄河在悬崖下边,七八丈深,落差又大,轰轰隆隆,别说河里取水,看一眼都心惊。这真应了那句话:靠山的淹死,靠水的旱死。有一首童谣,单说北山岘的穷,说得活灵活现,当然有些夸张。中间一段这样说:黄河边,北山岘,羊皮筏子当军舰,砂鍋子煮的洋芋蛋,炕上铺的是烂毡片…… 赵家人口不旺,只有老父**相依为命。赵老汉年岁大了,又有一身的毛病,实在干不住动了就从远房的亲戚家领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于占水帮忙。于占水没爹没娘,到了赵家管吃管喝又管住,天天 混个肚儿圆,真是鞋帮子改帽沿,从地下升到了天上。 于占水是个好小伙儿,手勤脚快又麻利,干活不惜力气,聪明老实人也活泛,吝啬的赵有淼心中暗喜白检了个便宜。家里地里全靠他了,赵有淼劳累了大半辈子,难得老了还能落得个清闲。于占水比赵春莲年长四岁,赵春莲十二他十六。家里来了个小伙伴,赵春莲也非常喜欢这位“表哥”,有事没事总爱往“表哥”干活的地方凑,有时还帮助“表哥”做点零碎活儿。老赵这人活得既抠搂肚量又小,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和他来往。可他对占水还算是当个人看,女儿和他接近他也不怎么反对,心想姑娘一大该嫁谁嫁谁,还不是由他赵有淼说了算。再怎么说丫头大小也是个小姐,总不会嫁给一个干活的长工吧。 就这样过了两年,为了巴掌大一块地边儿,赵有淼和人家打官司。人家比他肯出钱,有理没理答案是明摆着的。官家是先封房子再拉牛牵牲口,地也让人家圈走了一大块。老头儿怎能忍下这口气, 又是咳嗽又是吐血,连摇头带摆手,半句话没留下,当夜就死了。 掩埋了老人,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剩下不到十个“袁大头”。乡里是住不下去了,兄妹二人只好进城找出路。 于占水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有一身好力气,下苦的活什么都能干。他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为了给他的小“表妹”上女子学校凑书费学费,甚至他有时一个人干两个人的话。后来有一家部队要招兵,管饭不说还有饷银。于占水瞅着是个机会,也没和春莲商量就一人做主穿上了军装扛起了枪。占水能吃苦不怕死人又机灵,不久就升成了排长。 形势逐渐吃紧,到处传说徐向前的部队要打过来了。这天傍晚,于占水匆匆跑到春莲的学校,气急慌忙地说: “春莲,部队要开拔,我和你告别来了。” “什么什么?上哪儿,去多久?”赵春莲一把拽住于占水的衣服,生怕他飞了似的。于占水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能离开于占水。 “谁知道啊!当官的净哄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没有一句实话。共产党太厉害,真正是兵败如山倒啊!这一走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于占水满脸痛苦,表情木然。 “那我呢?占水哥你不管我了?你就这样走了?……”赵春莲忍不住,一头扑到于占水怀里,呜呜哭个不住。 “我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谁要当了逃兵,抓住不枪毙也得扒层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谁知道呢?人又没长前后眼。春莲,算了,忘了我吧!好好找个婆家过日子,怎么不是一辈子呀!啊?”于占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见赵春莲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想想她以后的处境也着实为难,忍不住掉下几滴泪来。“就这样吧,春莲。时候不早了,长官还要点名训话呢!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罢,于占水推开赵春莲,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不,不行,我不让你走!……”赵春莲想起于占水对她的许多好处。他们非亲非故,就算有点亲戚关系,还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为了她,他不抽烟不喝酒,男人该有的奢侈他一概免谈,肉都舍不得吃一口。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赵春莲受不了这种打击,双手搂着于占水的脖子,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占水哥,你说走就走,丢下我一个人,以后怎么活呀?……” 于占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兜兜,放到赵春莲的手上,说:“我差点忘了。这是十块大洋,你留着用吧,多少能对付些日子,以后的生活就得靠你自己了。” “不要不要,人都没有了,要钱有啥用?”赵春莲扔掉手中的钱袋子,仍旧大哭不止。 目睹此情此景,于占水终于控制不住,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轻轻擦拭着赵春莲的泪眼,充满柔情地说:“春莲,你以为我的心就那么狠吗?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 于占水趁着赵春莲熟睡之阶,轻轻地穿好衣服。校园里漆黑一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学校早已关门。有家的回家,有亲的投亲,整座院子,皆是人去楼空。赵春莲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只有死守城隍庙的份儿了。传达室值班老头的窗口尚亮着一盏油灯,忽闪忽闪半明不灭的,点灯的主人不知是何用意。是想给自己壮胆儿,还是想给路人照亮儿?于占水怕惊动了看门老人,所以就没敢从正门出去,他逾墻而过,连夜赶回驻地。 于占水走了,从此以后人不知天不知,生不知死不知,踪影不见,音讯皆无。 可怜的赵春莲突然感觉情况不对,找了个老大夫一诊断,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思前想后,她觉得应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一是保住了于占水的一条根,二是也算她和于占水终归好了一场。目前最最要紧的就是要为自己也是为娃娃寻找一个临时的窝了。上哪儿去呢?小时候听人说她有个姑妈嫁到凤鸣山,是爹的亲妹妹。姑父不知姓谁名谁,姑妈姓赵自然是错不了的。这才是有病乱求医、事急才烧香。不过,她也实在想不出第二家可以投靠的人了。 她不知道凤鸣山有多大?她只是按着那个方向找,见人就问路,最后还是迷了路,不知怎么稀哩糊涂地到了一处悬崖边,往下一瞅,黑压压的一片深不见底。她又惊又怕,一步没站稳,“哧溜”一声从悬崖边上滑了下去,她只感到自己在空中飄啊飄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赵春莲命大。她从一棵棵悬挂在悬崖上的小松树上出溜下去,最后是一棵大榆树接住了她,以至于她毫发未损,甚至连皮肉都没有蹭破一点。只是衣服挂了几个洞,裤角多处被撕裂。 赵春莲说:“大哥,我的事情你清楚了吧?你说,我到了这步田地,赖在你家里不走,算是怎么回事呢?” 董传贵说:“不是我不让你走,你要往哪里去呢?你又不知道你姑父的名字,住哪庄哪村?别说你找不到,我也没处去找啊!” 赵春莲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说吧!” “那我就只好住到你家了?……” “你住呗,又没人撵你……”这句话董传贵说得不是很干脆,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 “不是住,是我要跟你……”赵春莲也有难以启齿的语言,话没说完先用被子捂住了头。 “不行不行,你把我当啥人了?”说话的虽说还没十分说清楚,听话的可是完全听明白了。董传贵涨红着脸一口回拒。 “莫非大哥嫌弃我?” “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于占水虽然走了,可是他对你有恩德。万一他日后回来,怎么向他交待?为人处事,不能光看眼前,不能只想自己……” “大哥,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水性扬花的人,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更不是自私的人。”赵春莲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一改先前绵绵甜甜的性情,提高了嗓门说,“以前正是为了报答于占水,我才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你不让我走,我也没地方去。可是你想过没,长期在你家,不做夫妻做什么?日子久了,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已经把我的事向你说清楚了,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下一步怎么走,我听你一句话,你说吧。” 这下好,帮人还真帮出“禍事”来了,这回赖上了不是? 董传贵想想,赵春莲说的也不无道理。人到了这步田地,让谁谁都难呀!眼前的关口过不去,还谈什么长远呢?他低头深思,绞尽脑汁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 “我有个想法,不知合适不?……” 赵春莲想也不想,就说:“合适,合适,你说啥都合适。” 董传贵一脸严肃地说:“在屋里我们俩以兄妹相称,出了门对别人说你就是我媳妇,给我爹也是这个话。” 赵春莲诧异地睁大眼睛,惊问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你别管我什么意思,你说行咱就这么办,你说不行就当我没说。”董传贵当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啊,这人哪可不能给块金子就往兜里揣,把什么都当便宜占。人家正在难处哩,咱不能乘人之危,火中取栗。 赵春莲不是傻瓜,她何尝不懂董传贵的良苦用心。她和人家素昧平生,人家这样待她,她赵春莲哪辈子修来的福?遇见的净是好人。想着想着,不觉两行热泪潜然而下,哽咽道:“大哥,这不是毁了你吗?……” 董传贵笑了,说:“这有啥?我一个光棍汉,顶多背个名声,短不了啥也少不了啥,我还白捡个做饭的呢!不管等到啥时候,只要他来了,你们就全家团圆,你说这样行吗?” 赵春莲一边庆幸自己命大福大遇到了好人,一边又暗暗责备自己命运多舛连累了好人。当然这对她来说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会有结局?一天两天好说,三月两月也行,十年八载呢?如果占水不回来呢?……将心比心,调个个儿,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个救了她一命的人,不但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再把自己的青春和名声搭上,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从崖上掉下来摔死呢。莫非她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扫帚星”吗?想到这儿,赵春莲犹如万箭穿心,不由得涕泪交加痛哭失声说: “大哥,我对不起你……” 董传贵坦然一笑说:“有啥对起对不起的?你如果说行,我就和我爹商量去了?” 赵春莲含泪点了点头。 第五章 哥们兄弟 凉水泉子有三位要好的朋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董传贵、朱三、侯志国。 朱三在凉水泉子可是一位数得着的人物。他和董传贵年龄差不多大小,人长得高高大大,身材十分雄壮。一张大脸盘两只小眼睛,见人不笑不说话,眼睛眯眯着,样子很亲切,给人的感觉是憨厚直爽,其实高人有才不外露,心眼都在肚子里。朱三脾气不好还爱出头,村子里有事他啥都爱管。别人打架,他也过去凑热闹,说是劝架还不如说是过拳瘾。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先每人三拳两巴掌。人家一看,这下好,劝架的比打架的还凶,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因此,村里人都有些怕他。 朱三行三,上有大哥叫朱一、二哥叫朱二。朱三家在村里没地位,辈辈受人欺负。父亲朱勋臣老实巴交,胆小怕事。老大朱一犯傻、老二朱二犯浑,唯有老三才真正是朱家的梧桐树、顶梁柱。老朱家光阴不济,家中一贫如洗。朱勋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给老大老二合说了一房媳妇。兄弟两个呆头呆脑,也不计较啥名分,有半个媳妇总比没有强。弟兄两个一人一天,这个等不到天黑,那个就怕天亮,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朱三是老朱家的希望,为了给老三娶媳妇,朱老汉卖掉了家中唯一的一亩二分水浇地。媳妇娶到家里,模样长得丑是丑些,可是身强力壮,家里地里,粗活重活,喂猪喂牛,锄草割麦,犁地碾场,样样都行,样样都能干。公婆哥嫂都高眼看她,敬得跟个娘娘一般。唯独朱三,毛长毛短,唉声叹气,总嫌媳妇女长男相,没点女人味。 朱勋臣老妻赵氏,本是北山赵有淼的嫡亲妹子,只因当初赵有淼不同意这门亲事,姊妹俩反目,所以就少了来往。爹妈过世以后,赵氏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赵春莲那时还小,别说不知姓名,就是当面相逢,她也认不出她的姑妈。 自从见了董传贵家的新媳妇之后,朱三魂都叫勾去了一半。整天蔫呆呆的,地也不想下了,活也不想干了,有事没事总爱往董家跑。 朱三这人,别样不说,尤其色上看得重些。十六岁那年,阴山沟里发洪水,邻村一个女娃困在对面山上哭啼落泪被朱三瞧见。他冒着生命危险涉水过河,笑嘻嘻地对那女孩说说:“妹妹莫慌我背你过去就是。”女娃一见大喜,还以为遇到好人,破啼为笑道:“哥哥,过了河到我家,我让我爹给你打酒喝。”朱三一口回拒说:“酒我不喝,我要和妹妹做那事。”乡里娃娃懂事早,常看见牛羊驴马寻娃娃。女孩子胆小,正眼不敢瞧,偷看几眼的事是有的。今听朱三说要做那事,她立刻明白是啥事。顿时羞得滿面通红,半天不敢吱声。可是再抬头看天,低头看水,心里越发慌乱。不想办法赶快回家,爹娘在家着急不说,到了晚上还不喂了狼吃,女孩儿左思右想,没了主张。朱三见有机可乘,不由分说,三两把扒了女孩的衣裤,在山坡草丛里成就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男人的壮举。事后朱三意犹未尽,几次三番找那女孩重温旧情,女孩被逼无奈,脸色一变,指着路边一头正在吃草的驴说:“你给我学几声驴叫,我就给你做那事。”朱三知道,此时非彼时,女孩绝不会轻易上钩,因此也就暂时熄了邪念,不敢再胡思乱想。 又过了几年,父亲为他娶了媳妇就是宋秀珍,人长得丑是丑些,毕竟是有了女人有了家,两口子不算美滿,也算幸福,小日子顿时添了不少起色。可自打见了董传贵的媳妇以后,他的思想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候他才知道,世上的女人啊,原来有如此多的奥妙。这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女人。女人不但是女人,而且还要有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叫啥他说不上名子,反正是他老婆没有,那个让他学驴叫的女娃也没有,但凡他接触过的女人都没有,唯有董传贵的媳妇有这样东西。没念过书的朱三不知道女人的这样东西叫女人味,反正是总让他心里痒痒的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董传贵咋就那么有福气,他躺下不比他短两分,站着不比他矮半寸,他哪儿也不比董传贵差多少,怎么好事就让他占全了,他就这样命苦哩? 不说朱三躺在炕上怨天怨地。却说朱三媳妇宋秀珍看着男人这几天碴口不对,从打在董传贵家吃喜酒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冲着墙角**就是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别说下地干活,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宋秀珍本是粗人,都能看出男人的这些变化,说明朱三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这样想着,宋秀珍试探着把手伸进朱三的下身,不摸犹可,一摸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遂恶狠狠骂道: “你个驴怂,有了老婆了,还干那事?” 朱三没小心被媳妇发现了短处,嘴张了几张,半晌没找出合适的词出来。他不甘心,一翻身坐起来,拍拍被子借题发挥说: “你懂个球!如今非比往常,搞坏了肚子里的娃娃,你让我绝后哇!” 宋秀珍听着似乎有理,哼哼两声,赌气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照理说,朱三真不该打董传贵媳妇的主意。他们不但是好朋友,而且还是好得不一般的朋友。朱三真要有这样的想法,确实是坏了良心。朋友不朋友不说,董传贵还救过他的命哩! 朱三、董传贵还有一个叫侯志国的,他们仨人年岁相仿,志趣相投,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掏鸟蛋、一块儿挖松鼠。稍大一点儿,上前山拾糞,一泡驴糞分三份。三个人的背斗全装滿了,才兴高采热地回家。再大点,他们进后山打柴。先堆成一大堆儿,再分成三小捆儿。背起柴火,三个小伙伴说说笑笑,你啃我一口洋芋,我抓一把你的炒面,快活得忘乎所以。下了山临分手各回各家的时候,还忘不了叮咛一声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转眼之间他们已长成半大不小的汉子了。三个愣小伙,不知天高地厚,要学猎人的样,后沟里寻野物去哩!开头无非是打个山鸡撵个野兔挖个獭子洞什么的。渐渐,人也大了心也大了,小打小闹不过癮,要进深山打岩羊、捉小鹿、猎獐子去哩!然而,种田的人不知狩猎的危险,而且还是三个初喑人事的浑小子。有一次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朱三性急头前开路,侯志国胆小夹在中间,董传贵办事稳妥断后压阵。正当他们刚要转过一处山弯拐角的时候,朱三和一只大狗熊迎头撞了个滿怀。躲闪不及而又无处逃避的朱三只好趁势将大狗熊拦腰死死地抱住,头顶着大狗熊的下巴颏儿,滿地打起滚来。 侯志国见状,三魂早去了六魄,哆哆嗦嗦退到董传贵身后。董传贵也没见过此等阵式,他要再往后退已经没地方可退了。由于害怕,董传贵变腔变调地喊了声:“志国,别怕!” 侯志国说:“哥呀,我们、咋办?……” 朱三被大狗熊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抽个空,带着哭腔哀求道:“你们俩人可别扔下我不管哪!” 董传贵紧张得头晕脑涨,手忙脚乱,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只好在原地打转转。侯志国哭咧咧地站在一旁,浑身抖得像是打摆子。 朱三虽说是有些蛮力,但和大狗熊相博,毕竟不成比例。朱三拼命挣扎了一会儿,体力不支,逐渐处于下风。大狗熊仗着身高力壮,压根就没有把朱三放在眼里。几个回合下来,朱三连出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只见大狗熊前腿一推正好推开朱三的头颅,大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咬住朱三的头脸…… 说时迟那时快,董传贵情急之下灵机一动,迅速解下腰间的炒面袋儿,里面正好还有半袋干干的炒面,顺过口儿,对着大狗熊的头脸鼻口眼一阵乱抖。狗熊虽勇终归兽类,不知董传贵的炒面袋子为何种武器,白花花的细面儿扑面而来,眼睛鼻子以及张着的大嘴里顿时钻进许多白面粉,又痒又呛又难受,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无奈之下,顾命要紧,大狗熊只得丢下朱三,直立起身,抱头抓脸,嗷嗷怒吼,犹如小儿啼哭一般。 董传贵他们见状,拉起惊慌失措的朱三,没命地狂奔下山。走出好远,回头去看,那只老狗熊仍然站在原地未动,还在用爪子揉眼睛着哩。 第六章 色鬼朱三 朱三捡回一条命,自然忘不了董传贵的好处,非要和他结为异姓兄弟不可。开头董传贵是死活不干,认为朱三是小题大做,说他们早就是好兄弟了还要拜什么把兄弟?最后经不住朱三死缠活缠,董传贵看朱三也是一片赤诚真心,拗不过,只好点头应允。侯志国是个老实人,从不肯主动发表意见,一切都是董传贵和朱三他们俩人说了算。哥仨找了个好日子,杀了一只鸡,打了半瓶酒,跑到凤鸣山上的三姓庙里,磕头烧香,拜了兄弟。仨人同岁,按生月算董传贵为大、侯志国为二、朱三命里就是“仨”的命。 末了,朱三怀着十二万分的感激之情,信势旦旦地对董传贵说:“大哥,今后你就是我亲哥,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动他的脑袋。” 别人倒是未动董传贵的汗毛,朱三却动起董传贵媳妇的念头。细细想想,朱三自己也脸红。可是没办法,朱三最管不住自己的就是在“色”这一点上,以后的吃亏占便宜统统都在这一点上。 朱三这阵就在想啊:董传贵搂着天仙般的女人睡觉,可能“嬲”(方言:快活)得都要昏过去了。自己吃不上肉,听听别人喝酒,过不了嘴癮过耳癮,也就等于是自己享受了。这样想着,他就趴出被窝翻身下地,宋秀珍劳累了一天,睡着就像休克一般,踢她一脚都懒得哼哼两声。朱三摸索着悄悄穿上衣服提上鞋,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他知道平时爹妈睡得就早,两个哥哥更不用他放在心上,所以他就大着胆儿打开大门,回身再掩上。然后像个夜蝙蝠一般,一溜烟儿直奔董传贵家。 董家和朱家比邻而居,相去不过几十米,以泉水为圆心,朱家离泉子近些董家离泉子远些。一家在坡上一家在坡下,说是坡其实就和塄坎差不多。中间隔着不多几户人家,乡间本来就有早睡的习惯,何况现在差不多是小半夜了。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万赖无声。这一小段路,朱三走过何止成千上万次,唯独这次走得最艰难。有道是做贼的心虚,天上飞过一只鸟,他缩在墙角里猫一阵,路上跑过一只猫,他躲在树后瞅半会。谁家的男人打呼噜,他都要立马站定仔细辨别清楚了到底是真拉呼还是假打鼾他才敢迈开下一步。他花了比平时多十倍的时间才捱到了董传贵家的大门口。董家的院墙不高,这让他省去不少力气。 朱三不知此时是啥时辰,好在月光当头,照得滿院子亮光光的。朱三颤颤抖抖地摸到董传贵和他媳妇住的小屋窗口,窗户纸头几天闹洞房撕碎了不少,这为朱三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屏住呼吸往里瞅:咦,怎么炕上只睡了一个人?不对呀,还有一个呢?……朱三正纳闷着哩,屋里头传出了说话声: “哥,你还没睡着?你到炕上来,咱俩换换吧。”这是赵春莲的声音。 山里人习惯,夏天有时也烧炕。夜里冷,寒气重,不加把火,关节容易出毛病。 “别管我,你快睡吧。明天还有事哩!” 顺着说话声朱三这才发现董传贵打了个地舖就睡在屋地上。这世上的怪事偏偏都让他朱三碰到了,叫男人不叫名字叫哥倒也罢了。人还以为他董传贵搂着俏媳妇、流着涎水嬲得当神仙呢,谁知叫化子偏就是要饭的命,拾上个金砖头还当是烂瓦块哩! 老郎中的雪莲花配的中药发生了奇效,父亲董万山已经拄根棍儿可以下地走路了。老人家有起夜的毛病,刚一开门就看见儿子的窗口蹴着一个人,忍不住喊了一声: “谁一个?” “我呀,我一个,大叔。”朱三吃了一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赶忙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压低嗓门说,“我老三哪,大叔。” “好你个狗日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听你哥的窗户根?” “不,不是,大叔。我爹病了,拉肚子。我想请我大哥给我做伴去请先生。” “那还不赶快把传贵叫醒?” “不了大叔,我大哥睡得正香,我再另想办法。”朱三边说边退,头碰到墙上,才知道伸手开门。 董万山微微一笑,心说:“这小子,怕是哪里马尿灌大了吧。” 朱三一路上都在想:董传贵真是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大傻瓜。要不就是肯定有那儿毛病,有毛病?朱三突然茅塞顿开:有毛病好啊!巴不得他有毛病呢!还说我命苦,不知是谁命大哩?娶了个媳妇当花看,好戏在后头哪!……朱三乐颠颠地一路小跑着回了家,这时他的心气呀真比大热天喝了一杯冰糖水还舒畅。 外边公公和朱三的对活赵春莲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这一段时间,她心事重重,常常是彻夜不眠。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赵春莲的心就是铁打的?即便是铁打的也会化成水的呀,何况她一个忏弱女子,受人这么大的恩德,岂能无动于衷?董传贵死守他的承诺,坚决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觉,自己铺一张草垫子就睡在屋地下。这时间久了人能受得了?这叫过的啥日子啊?有好几次,赵春莲想走,想一走了之。有一次她已经走出好远了,想想不合适,又原路返回来。是啊,面对人生,她是个无能的人。她是那种靠男人吃饭的人,离了男人就寸步难行。除了能干点家务活,她什么都不会干。当初如果不是于占水,她可能老早就草草嫁人了。出了这个门,她能上哪儿去?哪儿是她的家?她还能碰上董传贵这样的人吗?于占水会回来吗?要是能回来,今天最好,明天也行,如若三五年,十年八年,那就害死人了。救了命的人,不给人家回报倒也罢了,还让人家受这么大的连累,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想来想去,赵春莲暗下决心,她不能再等那不能再等的人,她要铁了心和董传贵过日子,她要感化董传贵。当然她也明白,像董传贵这样正直诚实的人,不可能一天两天让他改变主意,她要用滴水穿石的毅力来感化他,来捂热温暖他的心,这样既报答了他的深恩,又让她和她的孩子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今夜的月光真好,先在墙壁上露了头,又照得炕上亮光光。她本来早想把窗户用纸糊好了,可是家里头一点打浆糊的白面也没有,只好任由窗户一直这样畅着嘴。赵春莲不放心睡在屋地上的人,刚嘱咐了几句话,就听见了屋外的说话声。 朱三这个人,她见过好几次了,对人挺热情,见面不笑不开口。模样不算难看,男人嘛,高高大大的,就很体面了。最不好说的就是他那一对小眼睛,好坏都在那儿说话。看人怪怪的,和一般人不一样。今天都这时候了,这个朱三还蹲到墙根底下干什么,屙屎这也不是屙屎的地方。莫非他知道了什么?莫非他听到了什么?她和传贵的事,好人知道了说好,坏人知道了说坏,这个朱三到底算是哪一路的呢? 第七章 当兵吃粮去了 “徐向前的部队开过来了!” 凉水泉子的乡亲们欢喜雀跃,奔走相告。他们早就听说徐向前的红军是支好队伍,部队纪律严、人和气、不欺负老百姓。不是凉水泉子的村民觉悟高,而是他们有人见过这支队伍。早年部队路过凉水泉子,他们帮乡亲们干活,挑水、犁地、扫院子……甚至谁家的房漏了,墙倒了,都帮着补好修好。后来听说这支队伍打了败仗,凉水泉子的乡亲们为此还难受了好久哩!今天,人民的队伍终于来了,穷人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大早,全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百人空巷,齐集村头,如像看大戏、赶庙会一般,人人怀着好奇的心情前呼后拥,都想亲眼看一看徐向前的部队到底是啥眉眼? 映入人们眼界的先是一面红旗,中间绣着“八一”两个金黄大字,下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某营某连。擎旗的小伙子是个大高个,长得跟个铁塔一般,看着就给人长精神。紧跟在红旗后面的是两位年轻军官,挎着短枪,腰扎武装带,年龄不过二十二、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再往后就是长长的队伍,肩扛长枪,腰挎短枪,背着背包,人人头顶一枚闪亮的“八一”军徽。一百多号人,说迈左腿迈左腿,说出右手出右手,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乡亲们看呆了,好多人没见过这么多的年轻后生聚在一起,编成队伍,喊着口号,在他们眼前经过。 队伍进村之后,选一块打麦场,列队站好,稍作休息。头前两位军官中的一位,走出队列,敬个军礼,亮亮嗓门,大声说道: “乡亲们,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是毛主席派来的……” 凉水泉子的村民们祖居深山,孤陋寡闻,平生第一次听说,世上有两个伟人,一位叫共产党,另一位叫毛主席…… “我们路过此地,”那位军官接着又说,“只作短暂停留,不日即将开赴前线,我们的目标是解放全中国!部队所到之处,难免给乡亲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我声明,凡是我们的军人,不管干部战士,不管他是谁,只要有骚扰百姓、违反军纪的,请报告我们,我们一定会严厉处罚、决不留情。好,我现在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曹为民,是连队指导员,这位是我们的连长方国祥同志。” 随后,部队解散。头天司务长已打过前站,根据部署,各班各排,号房子、借门板、找草垫,安顿好住宿。炊事班围着凉水泉子,淘米洗菜,刷锅刷碗。鸡鸣山上的三姓庙是全村的制高点,专门安置了一个班的哨卡。整个凉水泉子,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曹为民、方国祥被一伙青年人围在中间问长问短,曹、方两人也不失时机地和大伙拉起了家长。这当中最积极的非朱三莫属了,他不停地跑前忙后,见了当兵的就握手,见了当官的就敬礼,好像他就是凉水泉子负责礼仪的地方长官一般。连长方国祥对朱三特别有好感,觉得此人身高力大,口才又好,像块材料,因而问过他的情况知道他家是贫农以后,高兴地说: “老乡,想当兵吗?参加我们的队伍吧。” “参军?”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旁边的董传贵听了方连长几句话,禁不住心一热。 “他才不去呢!他新娶了媳妇,被窝还没捂热呢,他想走他老婆能让他走?首长,要我吧,我能行,我跟你们走!”另外一个叫侯广胜的小伙子说。 “我也去!”董茂林跟着说。 “茂林不成,茂林是独子!”有人打了小报告。 “谁说独子不成?独子就不革命了?”董茂林急得要哭,抺抺眼睛反驳道。 “首长,算我一个,我可是无牵无挂,光棍一条。”这个小伙子叫朱建明,从小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 “…………” 曹为民看大家情绪很高,心里非常高兴,站起来笑笑说:“同志们,大家都别慌,一个一个来。革命不怕人多,凡是够条件的我们都要。大家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回头到司务长那儿报名。” 有道是惺惺相惜。朱三和方连长对上了脾气,两人谈得投机,朱三拉着方国祥的手,好半天不愿松开,有些激动地说:“连长啊,你真行,这么年轻就带兵打仗了。” 曹为民解释说:“我们连长可是年轻的老革命哩!他参军七年,打过鬼子,缴过日本人的枪……” “老革命!”朱建明闻听一惊一喜:多好听的名字。 方国祥一伸手,截住了曹为民的话头儿,埋怨道:“老曹,你又开始念我的档案了。你不会给大家伙儿说说,我一个可怜的穷孩子,十五岁参军到部队。首长问我,你叫啥?我说,不知道。首长又问我,你姓啥?我说,姓方。首长见我年龄小,非常耐心地问我,你干过啥?我回答说,放过羊。首长笑了,说:那好,就叫“方国祥”吧! 方连长的话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董传贵一直在低头沉思,大家的话他压根就没听,而且也听不进去。唯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着:我要参军,我要走,远远地离开凉水泉子、离开家…… “老乡,有什么心事吗?”董传贵的行动引起了指导员的注意,他悄悄走过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的问道。 董传贵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你们走。我一定要跟你们走!” “这是好事嘛!”曹为民仔细打量了一遍董传贵,认真的说,“行,我看能行。和家里商量了吗?” 吃晚饭的时候,董传贵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爹。董万山想了想,说: “儿啊,你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爹不拦你。你媳妇那里呢?” “还没跟她讲,我担心的就是爹。” “爹没事。爹现在身体好好的,地里的活多多少少也能干一点了,你别操心爹。你媳妇那边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春莲是个明白人,我想她不会拉你的后腿。” 爹可能知道他和春莲的事了,董传贵心里琢磨着。爹是个很大度的人,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他心跟明镜似的,没事能瞒住爹。 董传贵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和指导员曹为民谈了很长时间,几乎是无话不谈。曹指导员大他三岁,说话很和气,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还是个大学生呢,对他就像一娘生的哥哥一样。遇上这样的好人,他能不掏心窝子吗?他说: “前不久,我去山里打猎,捡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事出无奈,我们只好结为夫妻。说是夫妻,其实只不过担个名罢了,我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更不要说在一个炕上睡觉。我知道人家是有男人的人,咱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可是我又怕时候久了出差错,坏了人家的名声。所以我非跟你们走不可,指导员,你行行好,收下我吧。我会打枪会做饭,喂马赶车做饭当伙夫啥样都行,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什么都能干!” 曹为民笑了。他握着董传贵的手说:“传贵同志呀,你是个好人。当好人,做好事,是咱们中国人的老传统。我们共产党也提倡当好人做好事。不过,如果说你是因为这件事参加我们的军队,那我可是不赞成的……” 董传贵慌了,松开曹为民的手,急不可耐地说:“指导员,我实在无路可走了。既不能让她给我当老婆,又不能撵她走,你说我该怎么办?” 指导员岔开话题,说:“当兵打仗可是要死人的,你不怕吗?” 董传贵毕竟年轻又没见过啥世面,跥跥脚说:“指导员,人家说东你说西。你看我像怕死的人吗?我要是临阵脱逃,你就枪毙了我!” “没那么严重吧。”曹为民缓了缓语气,诚恳的说,“传贵,我们允许我们的战士在入伍之前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有不同的遭遇,不同的动机,到了部队就不一样了,觉悟可以慢慢提高嘛!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穷苦人出身,在村里影响也好,因此我和连长他们几个同志硑究决定,批准你入伍了!” 董传贵差点没一个蹦子跳起来。 第八章 别时方知情已切 大门虚掩着,屋里还亮着灯。董传贵推门一看,“媳妇”正坐在小炕桌旁,两眼出神想心事呢。一瞅他进屋,赵春莲急忙穿鞋下地。董传贵抬眼一瞧:小炕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碟子,一盘油炸大豆、一盘炒洋芋丝、一盘腊肉,还有一盘炒鸡蛋。小桌上还有他们办喜事时剩下的半瓶烧酒。董传贵有些纳闷,乡里人过年也至不过如此,春莲搞了这么丰盛的菜肴究竟是为啥?不由侧过头来问道: “你、你听到什么了?” 赵春莲未开口先掉下几滴眼泪,她急忙用手背拭去,强笑笑,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做了几样菜,喝场酒算我给你送行吧。” 董传贵趁着高兴劲儿,脱鞋上炕盘腿坐好,端起酒碗先灌了一大口,抺抺嘴,说:“走了走了,明天一早就走,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呢。”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事。要我怎么说好呢?反正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撂家撇舍的。不是我,你不会走……”赵春莲说着话,头也不敢抬,她怕董传贵看见她的泪眼。 “说啥话呀?参军干革命,解放全中国,是每个有志青年的最高荣耀。这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董传贵刚刚学来的新名词,就现蒸热卖了。 “走吧,我不拦挡你。家里事别操心,爹有我照顾着哩!地里活我也能干。” “如果老于有消息,你就跟他走。爹是军属,村里会派人……” “我和你既是夫妻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你记住,就算是太阳不出了月亮不落了,我也一定要等你回家!” “咱们不是事先讲好的,如果占水回来,你就跟他……” “不要提他。”赵春莲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盯着董传贵,哀伤的说,“他和你走的不是一条路。他要是能回来,你就回不来了。” “你想我们谁能回来?” “你能回来。他们是让你们的军队打跑的,他回不来了。”停了停,赵春莲又说,“有件事我想问你……” “说嘛,一家人有啥话不好说?”董传贵第一次用上了“一家人”这样的字眼。 “如果以后在战场上遇见了他,你会对他开枪吗?”话一出口,赵春莲又觉得唐突,她赶忙扭过脸去。 “那怎么可能呢?”顿了顿,董传贵反问道,“两军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打他,他也不打我吗?” 这是一个十分恼人的问题。赵春莲不知说什么好了,遂在酒碗里又添上些酒,双手端起酒碗,递到董传贵手里,说:“今天是我们夫妻分别的日子,不说那些烦恼事了,来,把这碗酒喝了,为妻为你壮行色。” 董传贵也不说啥,端起酒碗就“咕咚”了一大口。 赵春莲说:“吃菜呀。菜都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去?” “热啥呀?黑灯瞎火的,别吵醒了爹。” 半瓶酒喝下去,菜也吃了不少。可能是酒精作怪,董传贵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和春莲面对面这么近坐到一起,他忍不住抬眼去瞅自己的“新婚妻子”,这一瞅不打紧,他的眼睛顿时像被钉子钉上了一般,他的“新媳妇”原来竟是这么好看…… 赵春莲被瞅得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抿嘴一笑说:“成亲这么些日子了,都不拿正眼瞧人一回,还两口子哩!” 董传贵借着酒劲,放大胆儿把春莲的一双手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一时动了感情说:“春莲,你真好。” 赵春莲就势把头扑向董传贵的怀里,任由他抚摸。大家都不做声,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赵春莲仰起头,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像个女孩子似的,说: “你要走了,还不知啥时候回来。你是当爹的,给娃娃起个名字吧。要不然事到临头,失急慌忙的,找谁去?” “我又不识几个字,能起出啥好名字。”董传贵顿了顿,突然那个人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因而脱口就说,“要不就叫于生吧。” “好名字!这名字起得真好,还说是没文化呢?”赵春莲兴奋地坐起来,转身瞅着董传贵,激动的说,“当初你从那棵大榆树下救了我,没有那棵榆树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叫榆生最好,就叫董榆生!” 董传贵弄“拙”成“巧”,看春莲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愿拂了她的兴致,就顺水推舟说:“你觉得好,就这么叫吧!” 说话之间,不觉窗户发白,村子里响起阵阵军号声。有道是“老兵怕哨,新兵怕号”。董传贵刚挂了一个号,还没正式注册哩,哪里懂得这其中许许多多的根根卯卯。号声一响,还以为是召他归队哩!其实,这才是起床号,接下来依次是早操、开饭,离集合还有一阵子哩。 “等一等!”赵春莲一把拽住丈夫的胳膊,顺手从箱柜上拿过一个布包包,放在传贵的手上,叮咛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点炒面,省着点吃,每次见到炒面就能想起家、想起凉水泉子。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用过的,给你吧,有空给家写封信。还有一块银元……” “别的我留下,银元我不要。部队上管吃穿,又不缺钱花,我要银元有啥用?”说着董传贵就要动手打开包包。 “别,别,这块银元不是钱。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给我戴到脖子上做护身用的。你今后就装到身上,我天天念佛,让佛爷保佑你……” 董传贵忍不住噗哧一笑:“当兵打仗,谁还顾得了那些!”抬头一看妻子期期艾艾的脸色,遂换了口气说,“行,行,就依你,我戴,我戴。” “还有……” 董传贵一只脚还没有迈出门,忙又回过头来问:“还有啥?” 赵春莲靠近,双手抚着董传贵的肩,眼角挂着依依惜别的泪花,小鸟依人般含情脉脉地说: “传贵呀,你这一走,山高水远,斗转星移,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夫妻才能得团圆?我好舍不得让你走啊!” 董传贵当初一门心思离家出走,怕的就是这个。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没想到临走时的这一刻,他终于没有逃脱这一关。将心比心,他这一走,留下春莲陪着老父亲,那个走了,眼见是回不来了,这个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这个女人好命苦啊!董传贵思思想想,顿时忍俊不住,一把抱住妻子,鼻子一酸,掉下几滴英雄泪来。稍倾,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地说: “春莲,我一定回来!” “嗯,我等着你。”赵春莲睁开泪眼,深情的点点头。 公元一九四九年七、八月份的某一天,在中国西北山区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演绎了一场动人的送别场面。村头村尾,大路两旁,到处挤满了人群。这支解放军连队仅在小小的凉水泉子驻轧了三天,就产生了深远的令人无法想像的影响。 村里成立了武委会,组织了民兵排,选举了村干部。下一步就该是分田分地闹翻身,当家作主奔小康了。 董万山、朱勋臣、侯四海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蹴在一棵老槐树下,吧哒着旱烟锅儿,谈论开了刚刚接到的时事新闻: “共产党这个人利害呀!看把军队整治的,老百姓就爱跟他跑。国民党抓兵,抓的是鸡飞狗上墙,连个毛都抓不着,抓上的又跑回来。看看人家共产党,小伙子争着抢着要参军,不够条件的还不要哩!” “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毛主席才是他们的大领导哩!” “看吧,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人家得民心哪!咱的苦日子也到头了,等着啃白面馒头吃肉菜吧!” “那是,那是,要不怎么说翻身做主求解放哩!” “…………” 刚入伍的十名新战士,都是全村最优秀的青年。董传贵、侯广胜、朱建明、董茂林等十人排成一队,虽不十分整齐,但个个都是昂头挺胸、精神抖擞、脸泛红光、豪气千云。 董传贵看见他媳妇也夹在一帮子姑娘媳妇堆里,两眼一眨不眨地一直往他这边瞅。今日不比昨日,现在他心里装着她,她心里装着他了。赵春莲心地善良,模样儿好看,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他已经答应了她,等打完了仗,就回家。那时候全国都解放了,如果那个姓于的还没消息,他们就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本来他是不打算再回来的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他就像是一只放飞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那怕是飞到天涯海角,线头都一直在她的手心里紧紧的攥着。他最后看她一眼,不敢招手,也不敢叫喊,乡下人没这种习惯,怕让人看见笑话。 正在此时,冷不丁地朱三不知从啥地方蹿了出来,并排和赵春莲站在一起,眯细着眼睛,张开大嘴,嘻嘻笑着朝他亲热地喊道: “哎,传贵哥,别忘了我们,常来信啊!” 借这机会,董传贵连忙回应道:“放心吧,一定等我回来啊!” 董传贵走了。跟着他的部队,离开了凉水泉子,走出风鸣山,向很远很远不知名儿的地方走去。 第九章 虎儿虎女初临世 转眼就是一九五零年,老话说阳历年,阴历年是庚寅年,相属为虎。这一年六月刚过没两天就好像有人喊口令一般,凉水泉子齐刷刷一夜之间竟生下三个小娃娃。 朱三的儿子最先落地。朱三知道,董传贵家的媳妇、侯志国家的媳妇大约也在这几天生产。弟兄三个当初拜把子时他最小,现在反过来最小的变成最大的,这回终于该轮到他扬眉吐气一把了。外头不说,回到家里也是老三,他这一辈子就是老三的命。他的那俩哥,那也算哥吗?别人家生男生女犹在两可之间呢,他的儿子就已经“呱呱”落地了。可惜了,可惜那个董传贵不在,他如果在家呀,也让他眼红一回、妒忌一回、羡慕一回。他曾找高人算过,他儿子就是他们家的梧桐树,日后定会招来金凤凰的。他这辈子没招来金凤凰,儿子替他圆了这个梦,这也算是“父梦子圆”吧!他知足了。因此上,他的儿子别样不叫,单叫“朱桐生”。 年初,朱家分了几亩水地。村上又划了一块宅基,他们家盖了一院土房。朱勋臣琢磨着,如今解放了,是新社会,新社会要有新章程。所以朱勋臣老想着把老大老二他们两人分开,另给老大或是老二再娶一房媳妇。谁知这兄弟俩愚不可及,谁都不想舍旧的娶新的。新婚姻法还没下来,乡政府也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子的杂事。着急发愁的其实只是朱勋臣一人,他想啊,一夫多妻的事旧社会就有,两夫一妻的事听起来就丢人。现在,有房子有地了,又不是娶不起?朱勋臣正为两个儿子的婚事着急上火呢,老三家来人报喜了,说是三儿媳妇为他生了个胖孙子!老头儿顿时愁怀散尽、喜上眉梢。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朱勋臣这一段时间的坏心情为之一扫,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人喝酒庆贺庆贺去。朱勋臣在厨房里摸了几个鸡蛋揣上,兴冲冲直奔董万山家,他知道董万山家还剩下多半斤他俩上次没喝完的酒。 赵春莲如今又一次大难临头。人常说,人生人,吓死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并不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晌午的时候她侍候公公吃过饭,自己还没撂下饭碗,就开始有了反应。紧接着一阵阵疼痛袭来,她不由得满炕打滚、喊爹叫娘、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帎头也像水洗的一般。董万山干着急插不上手,只能像推磨的驴子一样满院子转圈圈。他一辈子不信神、不信佛,到了这节骨眼上,也只有两眼望天,大放悲声: “老天爷呀,看在我远方儿子的面上,给我们老董家留下这条根吧!” 终于,请来的接生婆最后还是耐不住了。颠着小脚,屁股一扭一扭地从里晃了出来,看也不看董万山一眼,径自从大兜襟衣服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自己点上火,抽了几口,过罢瘾,这才面无表情地说: “没希望了,叫人收拾收拾准备料理后事吧!我一辈子接生无数,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要说没办法那是假的,拿刀子往外掏,我老婆子没那本事。要是有那本事,还能在这儿吃饭?算了,不耽搁你们了,自己想办法去吧!事没办成,少收你两块,算三块吧!” 董万山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一把拽住接生婆的衣袖,带着哭腔哀求道: “他大婶,您不能走啊,您走了她们娘俩就没命了!” “有命没命是天命!”接生婆从兜里摸出两块钱扔到桌上,叼着烟卷,拍拍屁股出了院门。看董万山不依不饶的样子,回头冒出一句算是指明了方向,“上医院吧!” 上医院、上医院谈何容易?别说崎岖的山路、黑灯瞎火的天。村里没有大车,只有几匹骡子几头驴。大肚子婆娘能放到驴背上?这时候出门求医等于是自寻绝路,死在家里总比死在路上的强。 董万山没了指望,心胆俱裂,不由两行老泪夺眶而出,顿足捶胸说:“传贵我的儿呀,她们娘俩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这个家没有了,你回来找谁去呀?” 董万山唏嘘了半晌,事出无奈,到了这般地步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他摸索着走进产房,见儿媳妇双眼紧闭、昏迷不醒。董万山拍拍摇摇,不见有任何反应。老头儿叹口气,事到如今也只有认命了。他正准备出门找人料理后事,刚出门就和兴高采烈的朱勋臣撞了个滿怀。 “喝球酒啊?你侄媳妇命都快没了,你还来看笑话?”董万山一肚子怨气没处出,朝着朱勋臣发雷霆。 朱勋臣先是一愣,不由松开双手,怀里揣的鸡蛋悉数落地。他本来身上就没口袋,鸡蛋是用兜襟兜着的。朱勋臣问明情况,也不管鸡蛋不鸡蛋,撒腿就往家里跑。 赵春莲命不该绝。前半夜时分,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小家伙仿佛是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似的,磨磨蹭蹭,差点没要了他命不说,生下来也不哭两声,只是象征性地咧了咧嘴,算是打了招呼。 朱勋臣的老妻赵氏,听老伴说得紧急,也顾不得刚刚生产的儿媳宋秀珍,抬腿就跑。赵氏是个小脚,眼神又不好,加上天黑路滑,坑坑洼洼,还没走几步就先摔了两跤。朱勋臣心急,用胳膊将老伴一挟,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到了家推开门,也不问青红皀白,就将赵氏“扔”进产房。 赵氏老太太眼睛红红的,自然也是熬了一夜。看着大人娃娃母子平安,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说: “他嫂子,怎么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我像谁呀,大婶?”赵春莲病怏怏的样子。 “我娘家的嫂子。”赵氏叹口气,说。“那也是个苦命人,生下个女娃,不久就死了。” “噢,大婶,您娘家在哪?” “北山岘。一个狗不屙屎的地方。” “大婶,您娘家姓啥?” “姓赵。我哥赵有淼,脾气犟得跟头驴似的……” “哦?!——”赵春莲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老太太就是她的亲姑妈。她找她找得好苦啊!人到眼前了,她又不敢认。不是不敢认,是不能认。将来传贵回来,和他商量了再认吧!看样子老太太是个好人,慈眉善目的。别说,和爹长得还有点像。可是她的那个儿子,按理说还是她的亲表哥哩!一想到朱三,赵春莲不由得把头扭过去,厌烦地闭上眼睛。 赵氏老太太看产妇累了,也就不再吭声,摸摸索索下地干活去了。 那边屋里,董万山、朱勋臣老哥俩还在抽烟、喝茶、聊天。董万山装满一锅子烟,亲自递到朱勋臣手里,感激万分地说: “勋臣兄弟,今儿要不是你和弟媳妇,我这个家算是败了。” 朱勋臣接上火,“吧哒”了两口,抢白说:“老哥,你说外话了不是?咱们两家,通世相好。你忘了头些年咱哥俩拉狗上山追兔子撵狼的事了?传贵和老三也都是要好的兄弟,你孙娃和我孙娃的关系以后还得续上,让他们也要成为好朋友。哎,老哥,你给娃取名字了吗?” “我听春莲说传贵走时留下的话,不管男娃女娃生下来都叫榆生。” “这一下碰端了!老三说他的儿娃叫桐生,传贵的儿娃叫榆生,莫不是老天爷安排好的,都是’生’字辈,后头都带个生字……” 董万山也觉得蹊跷,事先又没商量,咋会这么巧?不由举手加额,暗自念叨说:但愿他们小哥俩日后也能成为好兄弟。 “哎呀,这么好的日子,咋不高兴高兴呢?”朱勋臣一时兴起,又嚷嚷着要喝酒。 “酒你知道,就那么一点,就是这下酒菜……”董万山望着满院子的蛋黄蛋壳,羞涩的笑笑。 正在此时,侯志国打发人提了半篮子鸡蛋,捎话说他媳妇昨夜生了个尕丫头,请两位爷爷做主给起个名儿。 “起啥名?”朱勋臣不假思索,开口就说,“现现成成的好名字,还让我们费神费力的胡猜乱想。” 董万山不解:“兄弟你快成仙了。你咋知他家生丫头?你怎么就预先起了好名字?” 朱勋臣哈哈一笑,说:“上面一个桐生、一个榆生,她是妹妹,就叫妹生,不就妥了。” 董万山想想也是,竖起大拇指说:“兄弟没念过书,如若念上几天书,咱村上的秀才就是你了。” 朱勋臣急着端酒盅,不愿在这事上多纠缠,就说:“好了好了,老哥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咱闲话少说,军令大不过酒令,国法大不过酒法,咱还是酒上说话。” 董万山知道,朱勋臣这人别样还行,唯独酒上抓得最紧。有一年,村里闹土匪,别人都跑了。朱勋臣舍不得一坛酒,半路上返回家里去拿酒,不幸让土匪给抓住。土匪头儿也是个酒鬼,惺惺相惜,两个人拼着喝酒,最后还喝成了朋友。后来土匪头儿被捉住,临上刑场头一天,朱勋臣去看他,土匪头儿说,“兄弟,我在阴间等着你,没事你早点过来,咱哥俩上那边喝去!”有钱的喝好酒,没钱的喝烂酒。家里几个钱,都让他换成了杯中物。不是因为他贪杯,岂能生出两个傻儿子? 送信的等着要回话,朱勋臣不耐烦了,说,“不是说过了吗,叫妹生。还等啥?” 传话人一听,也就不再言传。放下鸡蛋,提着空篮子高高兴兴回话去了。侯志国嫌妹生太俗,改字不改音,女儿大名“侯梅生”,这是后话。 第十章 郎刚走狼就来 朱勋臣早就瞅好了董万山家的多半瓶酒了,上次董万山怕他喝醉,硬从他手里夺回了这半瓶酒。君子谋事,小人谋食。朱勋臣天天操心着这半瓶酒,好不容易逮着今天这个机会,半瓶酒朱勋臣喝了一多半,瞅瞅董万山兴致不高,知道他家不会再有酒让他喝,所以就意犹未尽地说:“哥,我先行一步,有事说话,干不了的叫老三过来帮忙。 不是朱三不想来,而是朱三不敢来。 当初,朱三本是也要参军入伍的,就因这一念之差,让他后悔了一辈子。村里的“十员大将”加上他们的亲属人等,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兵”团,多少年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朱三改变初衷的原因,说出来有些近乎荒唐,他不是恋自己的老婆,而是恋别人的老婆。他以为,董传贵走了,他的机会就来了。他的“大哥”董传贵看起来身强力壮,其实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外强中干,没用的废物。董传贵参军,正合时宜,正是时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报国为民,其实真正的内情,哄鬼去吧,朱三心里最清楚不过。 因此上,董传贵前脚刚走,朱三后脚就到。 朱三一进院门先打招呼:“万山大叔,你是军属,我是干部,村里派我来给你家干活,这以后里里外外的粗活累活就是我的了。春莲嫂子,你也别客气,缺啥少啥你就说话。” 说是说,做是做,朱三的表现真是无可挑剔。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两天一缸水,半月两担柴,该播的播了,该收的收了,摊场打碾,粮食入库,洋芋下窖,一切都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董万山是个拉糊人,认为这是政府派来照顾军属的,根本就没有当会子事。倒是赵春莲心存感激,还是那句话,她以为她碰上的都是好人。时间久了,赵春莲对朱三产生了好感,有时也把他叫到屋里,拉拉家常聊聊天什么的。朱三分寸掌握得极好,擦黑就走,天亮必来,而且从不在董家吃饭。赵春莲总是觉得过意不去,老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一下人家,可总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转眼间快要过大年了。赵春莲托人从乡供销社打了一斤酒,自己又精心做了几样菜肴。她想好好犒赏犒赏她这位辛勤了小半年的朱三兄弟。 朱三拗不过面子,只得按时前来“赴宴”,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咕:“嫂子,你看你,咱这是谁跟谁呀?我大哥不在,你家就是我家……”朱三猛觉此话不妥,好在赵春莲也没怎么介意,稍作停顿,他接着又说,“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再说了,你是军属,我是干部,于情于理,都最合适不过,你客气啥?我不来吧,你说我屎壳郎钻杏核(hu)子里头,装人(仁)哩。我来吧,这不是明摆着让你花钱破费,真是来也难不来也难。嫂子,你说你叫我怎么说好呢?……” 赵春莲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朱三这一席话,俗是俗了些,可是字字句句,透着亲情,透着关切。她这一辈子,咋就这么命大,看看遇到的这些男人,个顶个的好,都这么快人快语实心实意。 本来公公董万山是要来陪酒的,一是乡里人封建,隔辈儿人不单独坐一桌喝酒。再说董万山酒量不及,怕喝多了在儿媳妇面前不方便,所以吃了几口菜就借故走开了。 朱三双腿一盘,端端正正坐到炕头上。脸上看不出有啥表情,心里头憋不住暗暗窃喜:种下的种子该发芽了。 赵春莲安顿朱三坐好坐稳当,一边招呼他抽烟吃菜喝水,一边斟满一杯酒,双手端起来递到朱三手里,说: “兄弟,喝了嫂子这杯酒,就算我谢你了。这一阵子,真亏了你!” 朱三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咚”灌了下去。抺抺嘴,说:“嫂子,这不算啥,不就是干点活吗,也值得让你说。” 赵春莲说:“欠钱帐不能欠情帐。你的情我还不了,等传贵回来,让他接着还。” 朱三笑了。自己倒上一杯酒,端起来喝了,说:“如果真要还,嫂子,我要你还,不要他还。我哥回来,还不知驴年马月呢?” “你说,要我怎么还?” “其实也很简单,我要,我要……” “说呀,嫂子又不是老虎,我能吃了你?” 朱三一听有门,赶快又端起一杯酒倒进嘴里,笑嘻嘻地说:“嫂子,你真好,你是个好人。” “净说些没用的话。你说让我做什么?快说呀!” 朱三暗自骂道:“真是个骚货!男人才走了几天,就急成这个样子!早知道是这种货色,何必要花那么大功夫?……” “说呀,你怎么不说了?看你呑呑吐吐的样子,真不像你平常的为人,不是个痛快人。” “不是我不痛快,是我说不出来。嫂子,我、你……”朱三那么不顾廉耻的人,这会儿也不觉脸红到耳朵根上。 “说不出来就别说!”赵春莲啥样人,连这都搞不明白莫非真傻瓜了不成?她一把夺过朱三刚要端起的酒杯,转身倒在地上。 “嫂子,我真想……” “别说了!”赵春莲阴着脸制止。 “不,我说我说,我就要说,我不说就憋死了!春莲,我要和你睡觉……” “叫你别说你非要说。” “行行,嫂子我不说,我不说了行不行。嫂子你同意啦?” “那好,今天晚上我就搬到你家去住。” “那咋成,我家有老婆。” “我家没男人?” “眼下你没男人呀。” “我男人不在我的眼下,我男人在我的心里。就是我死了,我男人也在我的心里。好了,朱老三,算我们认识一场。回去算算,看我该你多少,我还不了,传贵回来给你还。你走吧……” “嫂子,你别多心,我给你开玩笑呢!”朱三腆着脸,讪笑着。 “有玩笑留着回家给你老婆去开吧!你走不走?” “我走,我走……”朱三找到了一只鞋先撒踏上,另一只找不到只好单腿着地,两手扶着炕沿说,“嫂子嫂子,有话慢慢说嘛!” “谁是你的嫂子?你给我滚!从今之后不准你进这个门。”朱三被赵春莲连推带搡轰出屋门,另一只鞋跟着从后面扔了出来。 朱三趿拉上两只鞋,还想回头解释解释,一看赵春莲的脸色,横眉竖眼的,母夜叉一般,哪里还有些许女人味?顿时有了些酸葡萄的感觉,心情随之坦然了许多,叹口气,摇摇头,没情没趣地回家去了。 风吹日晒雨雪滋润,三个小家伙吹泡泡似地长大了。桐生个儿高块头大,长得虎头虎脑,又是属虎,小名叫“虎子”,梅生晚出生了半个钟点,是小妹,也是属虎,小名叫“虎妹”,榆生夹在中间虽然也属虎,但因为是娘奉了爹的“旨意”一字不敢改,大名小名都是“榆生”。 他们年龄相仿,住得又近,没事常在一起玩。乡里娃能玩出什么新花样?还不就是“骑大马”、“锅锅家”之类。 虎子说:“虎妹,虎妹,叫我一声哥,我给你一块糖。” 虎妹说:“就不就不,我叫榆生哥。” 虎子说:“虎妹,咱们玩过家家,你当我的新媳妇儿,我当你的新郎倌儿,好吗?” 虎妹说:“就不就不,我给榆生当新媳妇儿。” 条件没谈妥,不伙伴们不欢而散。 看着虎子走远了,虎妹俯在榆生的耳朵跟上,两只手护着小嘴,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听见了:“榆生榆生,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你要我吗?” “不行不行。长大了我要听我爹的话,我爹说行就行,我爹说不行就不行。”榆生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你没有爹,你爹死了。” “你胡说,我爹没死。我爹是解放军!”榆生小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才没胡说哩!不信你问我爹去。你娘给你爹写的信,都退回来了。我亲耳听我爹跟朱三叔说,榆生爹可能完了。完了不是死了吗?怕你难受,我都没敢告诉你。”虎妹眼睛一眨不眨,说得有板有眼。 榆生受不了了。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声音也变了调儿,心里不服气,口里反驳道:“你骗人……” “骗人是这个!”虎妹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头。稍微一怔,虎妹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榆生你别哭。我爹和朱三叔说了,你爹要是死了,公家要发好多好多的钱哩,比一百块还要多……” “我不要钱,我要爹!……”榆生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往家跑。 虎妹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不敢回家,拐个弯一路小跑着找虎子玩去了。 赵春莲正在做饭,猛听见儿子大声啼哭着从外面跑进来,还以为和谁打架了,斥责道:“给你说了多少次,别和人家打架,怎么就是记不住?……” 榆生一头钻进娘的怀里,号啕大哭,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娘,我爹没了,我爹死了。我要爹,我要爹!……” 赵春莲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噗嗤笑了,嗔道:“我的傻儿子,你真是娘的傻儿子。你爹是解放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坏人着哩!赶明儿我给你爹写封信,就说他的榆生想他了,让他快回来……” “真的,娘,真的。我爹真死了。我再也没有爹了,我爹再也回不来了。唔唔……”小家伙哭得更凶了,两条腿不住地跺脚蹬地。 “榆生榆生,快给娘说,怎么回事?” 榆生哽咽着把虎妹的话学了一遍。 赵春莲眼前一黑,差点没昏了过去。 “走,榆生,咱们问问去!”赵春莲解下围裙,扔在橱房屋地下,拉起儿子,心如火烧般地往外跑去。 第十一章 硝烟中萌生的爱情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灰蒙蒙的天空中,寒风卷着雪花,激烈而残酷的战斗正在打响…… 不知打退了敌人多少次的进攻了,没人统计,也无法统计。往往是一次进攻还没打退,第二拨敌人又蜂拥而上,紧接着是第三、第四……车轮在转动的时候任何人也无法用目测计算出它在某一时间转了多少圈数。平平常常一座山头,若在和平时期,只不过是长些小草、小树,或者金达莱,或者四季梅,或者别的什么花啊果的。而今却成了寸土寸金的宝地,生死攸关的宝地。你争过去,我抢过来,不惜付出无数的生命以及成百上千吨的钢铁和炸药。 山坡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弹皮、弹壳,散乱的枪支和钻有弹孔的钢盔。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美丽的山林,湍急的瀑布,甚至很久都没有人看到天空有鸟儿飞过了。白山黑水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尤如一座废弃的煤山。 头上缠满绷带的连长董传贵,利用难得的战斗间隙,草草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一百多号人马如今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了。三天三夜,部队大量减员。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转眼间就化为乌有。这就是战争,罪恶的战争,有多少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母亲、妻子、孩子需要他们,祖国更需要他们。在祖国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一群年轻人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悲伤,他们有的只是一颗保卫祖国、保卫母亲的赤胆忠心。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不能后退半步,祖国在期待着他们,母亲在注视着他们,兄弟姐妹在关切着他们。强盗打到大门口,只有最勇敢、最强壮、最优秀的儿女才最有机会站在最危险最前沿的位置。连长顺手接过战士塞给他的一块浸满炮灰和泥血的雪蛋子,看也不看就一口呑了下去。董传贵抬腕看了看表,清清沙哑的嗓子说: “同志们,还剩五分钟,再打退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我们的任务就胜利完成了。检查一下武器,做好战斗准备。大家有没有信心?” “请连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气壮山河的回声在山谷里久久地震荡着。 一阵猛烈的炮火过后,哨兵喊道:“连长,敌人上来了,大约有二三百人。” 董传贵喊道:“同志们,赶快进入阵地。” 随着连长一声喊,十几名战士迅速地冲出坑道,各自占好各自的位置。只等连长一声命令,机枪、步枪、冲锋枪一齐向敌人开火,手榴弹和爆破筒也在敌人群里爆炸。雇佣军们为了保证下月能按时拿到军饷就必须先保住头上这个吃饭的家什,否则花名册上将会由詹姆斯(暂没死)换成狄更思(已经死)了。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倒退的速度比起前进的速度要快了许多,而且不用人喊“加油”、“跑步”、“再快一点”之类的口号。 正在这时,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经验丰富的连长知道情况不妙,大喊一声“卧倒”,并就势扑向身边一位小战士。炮弹炸裂之后,战士们纷纷起来投入战斗,唯独连长一动不动,只见他浑身是血,右臂更是血糊淋漓,残不忍睹…… 四班长董茂林见状大喊一声:“你鬼子的先人,狗日的,你们统统上来找死吧!”边喊边端起一挺机关枪,没命地向敌人射击。 二排长侯广胜喊道:“同志们,现在听我指挥。卫生员,快把连长背下去!” 一阵剧烈的疼痛,董传贵醒转过来。他隐约觉得这是往山下跑,发急地叫道:“为什么要撤退,阵地呢?” 卫生员小丁呼呼喘着粗气,边跑边说:“连长,二连上来换我们了,曹政委命令我们撤出战斗。” “部队呢?” “连队就剩你、我、二排长三个人了。” 董传贵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香啊!就像小时候在家里的热炕上睡懒觉,好舒服啊!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他不愿意睁开眼,他怕一旦睁开眼,心中的美景就看不到了。当了这么些年的兵,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怎么就把家忘了呢?这不是到家了吗。家乡的山还是那样的青,水还是那样的绿。那不是凉水泉子吗?好甜好甜的家乡水啊,掬一捧水含在嘴里,真美。父亲董万山腰板挺直,倚在大门口,高兴地看着他回家。妻子赵春莲急急从橱房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充满关切地望着他。哎,看那个小家伙,那是谁呀?长得胖胖乎乎、结结实实,他不就是他的小榆生吗?他不禁弯下身子,伸出右手轻轻地摩挲儿子的后脑勺儿,口里亲亲地问:“儿子,想爹了吗?”榆生仰起头,扑闪着大眼睛,满脸都是问号:“爹,您怎么只有一只手?”他左右一看,可不是,怎么只有一只了,还有一只呢?他急了,忍不住就喊道: “我的手?……” “连长,连长,是俺,俺是小丁。” “小丁,哪个小丁?” “卫生员丁兰巧。” 董传贵醒过神来,疑惑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英俊潇洒的女护士。看了好半天,摇摇头,笑笑说: “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连长,你好没良心。是俺把你从阵地上背下来的,你还问俺话来着,怎么就忘了呢?” “阵地上清一色的和尚,你怎么成了女的?” “我本来就不是男兵。当时阵地上人手不够,是俺做通了曹政委的工作,剪短了头发混入你们连队。和你在一块儿三天三夜,你就没认出来?” “那种情况下,谁有功夫看那么仔细?让你这个小鬼给糊弄了。政委呢?” “曹政委他……”丁兰巧猛地转过身去,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 “曹政委他怎么啦?”董传贵一惊,心里头像扎了一刀般的痛。他想坐起来,浑身乏力,动都未能动一下。但是他思绪未乱、口齿还好,“你快说呀,小丁。” “曹政委牺牲了。都怪那些该死的鬼子的飞机……” 董传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扑簌簌直往下流,往事一件件浮现在面前。曹为民和方国祥带他参加了革命队伍,并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方国祥就地转业,搞地方工作去了,而曹为民却把自己的生命和躯体留在了异国他乡。前不久,他去团里开会碰到政委,政委说,“传贵同志,等打完了仗,咱们一块去你们家乡看看,凉水泉子可是个好地方啊!山青水秀,民风淳朴,还有那么多动人的民间传说。哎,老董,到时候你拿什么好东西招待我呀?”“有好酒啊!我们家乡有上等的陇酒,而且还是康熙老皇上喝过的贡酒。”“好好,一言为定,到时候咱们一醉方休啊!”曹政委言犹在耳,人却早已撒手而去。他是那么年轻,又是大学毕业生。有知识、有能力,为人宽厚豁达,祖国建设更需要他这样的人材啊! 慢慢地,董传贵可以下地走路了。他全身十几处负伤,至今尚有一些弹片留在他的体内。尤其是他的右臂已被齐肩截去,只剩下一个空袖筒儿。他为祖国立下不朽的功勋,祖国和人民也没有忘记他这位有功之臣,军政首长给予了他很高的荣誉,他被授予“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作为最可爱的人,到处受到欢迎、赞颂和爱戴。当然董传贵自己也最清楚不过,他的军旅生涯到此也就结束了。尽管组织上多次找他谈话,给他安排最好的工作,让他选择最适宜自己的职业,甚至有几家国营企业要求他去担任党支部书记工作,都被他一一谢绝。国家正在初创,作为一名荣誉军人,他不想再给政府添麻烦。他要回家,回凉水泉子,他要尽自己的一份努力,竭尽所能,自己养活自己。 可是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正当他要办理退伍手续的时候,他又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小护士丁兰巧老是跟前跟后,对他关爱有加。对此,起初他并未放在心上,毕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嘛!这点感情也是理所应当的。直到有一天,丁兰巧神神秘秘地把他叫到她的宿舍里,关上门,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 “董传贵同志,我们俩的关系能不能再加深一层?” 董传贵毕竟是老粗出身,脑子半天没转过弯来,**说:“小鬼,开什么玩笑?咱们是什么关系,谁能好过我们?再好还能怎么好?” 丁兰巧情急之下,两颊绯红,捏紧两只小拳头朝董传贵胸前擂鼓般地敲击着,嘴里还不住的嚷嚷:“叫你装傻,叫你装傻!人家说东,你偏说西。人家说正事,你偏要胡拐……” 董传贵如果再装糊涂就成了真正的傻瓜了,稍一停顿,他不假思索地说:“小丁,你不知道我家有老婆,按理说你该叫嫂子哩!” “不对不对不对!你从山里背回一个女人就是你老婆,我从炮火里把你从山上背下来,我是你什么人?”丁兰巧的眼神告许董传贵,像她这样的女孩一旦动了真情,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事不是那事。你救我是革命战友,我救她是……”事情来的突然,董传贵没有思想准备,想好好解释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说啊说啊,怎么不说了呢?你救她就是为了找老婆,对不对?那你是不是也太有点那个了。”丁兰巧自然有她的道理。 董传贵嗫嚅着:“我……,其实我……” 丁兰巧占了上风,更是得理不让人,不过态度较刚才已经委婉了许多:“连长,不,传贵同志,听我一句,不要回去了,啊?这么多的工作,你随便挑一个,干啥都成。每月给家里寄些钱回去,寄多寄少,我决不干涉。如果不够,把我的那份工资凑上都成。传贵,你说我说的对吗?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我不图你的官,不图你的钱,我就图你这个人,这你还不明白吗?我知道你的伤在哪儿,你的病在何处,我永远都是你最称职的护理员,把你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 第十二章 这个丫头真倔 董传贵的心,不是钢铁炼成的。姑娘的一席话,他岂能无动于衷?丁兰巧年轻,参加革命早,心地善良,人又长得漂亮。别说他一个小小的连长,师团首长找她谈话的都不在少数。董传贵也纳闷,丁兰巧哪根筋出了毛病,怎么会对他,一个老粗,一个农民,一个伤残军人情有独钟呢?董传贵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他从军衣口袋里费力地摸了一盒香烟出来。丁兰巧见状,赶忙接过来取出其中一支,塞到他嘴里,替他把香烟点燃。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儿。还是连长先开口,董传贵说: “兰巧同志,你说我这个人吧,优点也有,缺点也不少。给你这么说吧,我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待人实在。如果是我先认识了你,如果你也不嫌弃我的话,我一辈子对你都不会变的。如果我变了,你肯定骂我是陈世美、负心汉。现在的问题是我后认识了你……” “不听不听不听。你纯粹是强词夺理,我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没有点滴关系。”丁兰巧赌气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董传贵顿了顿,接着又说:“兰巧同志,你是革命军人,你还年轻,你的前途远大的很哩!你的情况和你嫂子不同,她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嫁人,我是她的唯一希望……” “你也是我的唯一希望!”丁兰巧不服气地反驳道,“难道我心目中还有第二个人?” “小丁,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你今天有些不近情理?”董传贵眉头微微一皱。 “传贵,你知道吗?好女人的真情一生只能有一次。不知是谁说的,爱情是座独木桥。因为我已经上了这个独木桥,掉下去只有摔死。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一头撞到南墙上……” 董传贵继续做工作:“兰巧,我知道你对我是好心,能得到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偷着笑都来不及哩!可是我,我实在没有资格,我是有夫之人,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又不是你的亲生。”丁兰巧小声嘟囔着。 “这孩子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兰巧,你想想看,如果我不回家,这个孩子就永远没有父亲,他以后怎样在这个世上生活?” “你说的对是对,可是天下苦命人多了,你能救得过来吗?” “救不过来。我既没这个能力,也没这项义务。可是如果谁家的小娃娃掉井里,我又正好从旁边经过,如果我视若无睹扬长而去,那我就和猪狗没什么区别了。” “……”丁兰巧无言。 董传贵轻轻一笑,说:“小丁,我的事你知道的这么多,是政委告许你的吧?” “是。”丁兰巧眼圈一红,赶忙转过脸去。“政委临去世的时候,把你的家事告诉了俺。说老实话,俺真不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你为一个不明底细的女人搭上你的青春甚至生命,值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战斗英雄革命战士,你是功臣模范你是最可爱的人!不是俺给你唱高调,俺的传贵同志,你为什么要回家?是革命需要还是组织分配?说呀,你不是常常给你的战士讲,革命军人时刻听从党召唤吗,现在你呢?谁召唤你回到凉水泉子犁地种田修地球?俺说的可能不对,俺的话你可以不听,曹政委的话你听不听?政委还说……” “政委还说什么?”董传贵迫不及待的问道。 “政委说你这个人太犟太固执,可能以后会吃亏。最主要就是家里这件事,弄不好以后就要有麻烦。本来政委还有很多话要俺向你转达,突然有几架敌机袭击火车,曹政委不幸中弹,临终前最后一瞬,用眼神指指你、指指俺……” 董传贵不由得心中大恸,痛苦之情,溢于言表。男儿之大悲,莫过于断手断臂,逝兄殁弟。他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喟然长叹一声,道: “曹政委,我的好大哥,痛死我了。怎不让我换了你啊?” “连长,俺老家在山东聊城。”丁兰巧用手绢擦擦眼睛,继续说,“日本鬼子杀了俺一家七口,俺从小失了爹娘,无依无靠。直到参加了革命,才算是有了安身之地。部队就是俺的家,战友就是俺的亲人。这次战斗,俺还是第一次到前沿阵地。起初也没觉着怎么害怕,俺还亲手干掉了一个鬼子哩!鬼子兵的尸体像放倒的麦捆子一样,横七竖八满山都是。咱的同志也越来越少,俺一瞅就急了,抓起一颗手榴弹就往鬼子群里横(扔),俺亲眼看见一个鬼子飞上了天。突然俺见你身子一歪,喊了一声“卧倒”就扑到俺身上。接着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俺爬起来了,你没有起来。连长,咱连队就剩下你我二排长三个人了。你负伤后二排长接了你的班当了连长随部队编入海军,上了东南前线了。你拍拍屁股再一走,剩俺一个人,俺可怎么治(办)呢?……” 趁听说话的时机,董传贵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女兵,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第二个女人哩!如其所说,她真是一位标准的山东姑娘,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显示出热情的光芒。她性格开朗,待人诚恳,长得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穿一身整齐合体的黄军装,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显得英武英俊而又潇洒大方。这和当年那位在阵地上灰头土脸的女卫生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停了一会儿,董传贵说: “小丁,你听我说。你是个好人,我董传贵今生在世,绝对不会忘了你的。我也不和你来虚的了,咱就实话实说吧。开始的时候我对家里的媳妇,实实在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也就是在我参军离家的那天,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但可怜,而且可敬,在她的身上有许多咱中国人的美德。所以那时我答应她,我一定回家。现在,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我一个残疾人,又没什么文化,充其量也就适合搞个传达室的工作。与其那样,还不如回家种地。至于你,小丁,不是我不爱你,是我没有资格。我只能对你说,兰巧同志,你晚了一步。董传贵有什么好,在咱部队里,随便摸一个都比我强,忘了我吧!“ 丁兰巧心里苦苦的。她知道董传贵主意一定,这个十头牛拉不回头的汉子,既便曹政委在世,也不一定能说得服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她也只能把苦水咽到自己的肚子里。如果说董传贵是个实打实的实心汉,她就是一个百分百的痴情女。琢磨了半晌,最终还是有些心犹不甘,于是便问道: “如果有一天嫂子的丈夫回来了呢?” “那还不简单,让他们夫妻团圆就是了。” “那你呢?” “我?” “是啊!你怎么办?” “那好办。我继续当我的光棍呗!” “那你不是竹篮子打水啦?” “怎么会呢?种下去的是瓦砾,收获的是宝石,我没失反而有得,应该高兴才对啊!” “到时候你就背上你的宝石来找我,我等着你……” “别别别,小丁,兰巧,丁兰巧同志,刚才你还说我傻,你怎么也开始犯傻了?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凭啥你要等我?部队上好小伙子多得是,听我的话,好好找个对象,该结婚时就结婚,该成家时就成家,听见了吗?啊,兰巧同志?” “俺才不呢!俺就是这个脾气。”丁兰巧站起来,默默走到董传贵跟前,伸手挽起他的空袖筒儿,低着头说,“俺知道你对家里的嫂子是真心的,要走你就走吧,俺也不拦你。临走前,俺想给你要一样东西。” “只要是我有的,要啥都成。” “俺就要你脖子上挂的那个、那个小银元。” 董传贵微微一怔,赶快从脖子上摘下那枚小银元。一粒子弹不偏不斜刚刚从正中间穿过,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弹孔,弹头至今还在他的体内。他把银元放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递给丁兰巧,说: “你要这个,拿去吧!” 丁兰巧触物生情,不禁眼圈一红,手里攥着银元项圈,轻轻地俯在董传贵的肩上,幽幽地说:“传贵,从今以后咱俩人分两地,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有没有都很难说,你可别忘了俺呀……” 第十三章 战友重逢遭遇尴尬 乘火车,坐汽车。董传贵马不停蹄,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到他昼思夜念、阔别日久的故乡故土,高原县城。 董传贵亲自参加过解放高原的战斗。说起来好笑,那是他当兵以后的第一次上阵。双方一接上火,他就手忙脚乱起来:开枪不知道瞄准,扔手榴弹忘了拉弦。打罢仗收拾战场,他专程把那枚手榴弹捡了回来。去时还是个毛手毛脚的新兵旦子,回来时已成了战功卓著的英雄连长了。 家乡巨变。当年战争留下的痕迹虽然依稀可见,但最令他精神振奋的还是那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到处人海如潮熙熙攘攘,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不想在县城多逗留,思乡心切,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到凉水泉子。但是下了汽车已经时间不早了,他不能连夜赶回去,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哩!再说他还想见见老连长方国祥,老连长转业到县城他是知道的,具体在那个单位干什么工作他就说不清楚了。好在高原县城不大,老连长又不是一般人物,还怕打听不出来?果不其然,三问两不问就找到下处:老连长当县长了!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毕竟是在一块喝过几天“弹汤”的战友,又是从老部队来的,方国祥自然是十分高兴,殷勤接待。方国祥特意把董传贵请到一家小饭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瓶白酒。 第一句话当然先问曹为民,董传贵简要一说。方国祥沉默半晌,末了嗟叹一声说: “老曹这个人哪,样样都好,就是书生气太重,爱认死理。不像咱工农干部考虑问题简单,办事实际。当初我就说了,革命已经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也该我们坐下来歇一歇了。他不干,还批评我农民意识。说是要等到红旗插遍全中国才会考虑个人问题。革命又不是那一个人的事,你说这又是何苦呢?留下一条命,为国家多做几天贡献不比啥都好。”说罢,方国祥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过头顶,嘴里默默念叨几句。眼圈发红,鼻子抽搐,恭恭敬敬把这杯酒洒在地下,算是祭奠了英灵。 两个人正要端杯饮酒,忽一声门响,随着风声走进一个女人,方国祥连忙起身站起。董传贵细看此人:年约二十一、二,个头不高,身材微胖,齐耳短发,两眼炯炯。董传贵猜测,看这人的长相以及方国祥对她的态度,就断定她绝不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所以也就跟着起身站立,脸上带出一丝笑容。 方国祥还未开口,女人抢先发话:“方国祥,你要脸不要?现在是啥时候,你还有心思躲到这儿喝小酒!” 方国祥倒是好脾气,不愠不火,不急不燥,脸上挂着笑容,大大方方地指给董传贵说:“老战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嫂子。性子急些,人倒是好人。来来,红士同志,我也让你认识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大英雄、我的老战友董传贵同志。” 何红士睃一眼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董传贵,似有似无的点点头,算是已经打了招呼。然后一转身朝方国祥变脸变色地吼道: “方国祥,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又是***,又是除四害,老鼠乱跑,麻雀乱飞,苍蝇嗡嗡叫,你还四平八稳的,像不像话?当心给你戴一顶右倾帽子。胆子大了往死里喝去吧!” 何红士说完,扭头就走。方国祥不敢怠慢,跟尻子就撵了出去,嘴里喊道: “红士,红士……” 董传贵吃也不是,走也不是,干等了一两个小时,也未见方国祥的尊容。他心想可能县长遇到了啥急事,就未再多等,叫服务员过来结了帐,只好独自一人出了这家小饭馆。 第十四章 风自萧墙起,祸从天上来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方国祥一介武夫,当兵以后才认识了几个大字,却平步青云,一夜成名,由一位小小的科长一举擢升为七品县长。说起来容易,其实里头的道道多着哩! 人生的机遇就那么一两次,在你面前如同电石火花一般,稍纵即逝。难得的是方国祥紧紧抓住了他人生转折的这一良机,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在所不惜的。 那一年,县政府分配来一位刚刚中学毕业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十八、九岁,长得小巧玲珑,别看人小,本事可不小呢!最大的是她的脾气,二五不对,不是撂茶杯就是砸桌子。同事们都有些怕她,领导都让她三分。女孩名叫何红士,市委副书记的女儿。上面有七个哥哥两个姐姐,排行她是老十。因此父亲给她取名“何红十”,她给她自己改成“何红士”,不是她一个,几个哥哥姐姐都改了,大哥改成“何红义”、三哥改成“何红山”、五哥“何红武”、七哥“何红旗”等等,都比原来的名字强。她这一改不打紧,她本来的意思是“红色战士”,谁知加上姓氏窜了音,再说她得罪的人又多,好些人背后偷偷叫她“河东狮”。 何红士参加革命不久,一眼就相中了人事科长方国祥。方国祥革命军人出身,根红苗正,工作能力强,长得也英俊。方国祥虽然大她七、八岁,她认为这也在其次,父亲五十多岁了不是还给他们找了个后妈吗。不过,她听说方国祥已有所爱,和一个叫武冬梅的大学生秘书好得如鱼似水一般。武冬梅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凭长相论人才她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唯有一点,武冬梅家的成份好像有些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她才不管那些呢!看他方国祥是要革命还是要媳妇,他不和那个反动派女人划清界限,不找他的麻烦还怪哩! 何红士有她自己的一套办事原则。她请方国祥吃饭、她请方国祥逛公园、她请方国祥看电影……。方国祥也听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他不硬着头皮吃下去又能怎样?“河东狮”他又不是不认识。看一场电影比关两小时的禁闭还难受,这样的滋味谁尝过? 方国祥的业余时间完全被何红士支配占有了。甚至上厕所他都觉得有人跟着。星期天一大早,就有一辆小汽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方国祥已经钻进小车好半天了,何红士才扭扭捏捏地从宿舍里出来。就这还不直接上车,磨磨蹭蹭进到传达室,先打问信件再看报纸,然后找了条毛巾打打土、擦擦鞋,抬头看看天,左右看看人,实在找不出不走的由头了,这才很不情愿地上到车上,坐在和驾驶员并排的位置上。 方国祥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德高望重的老首长、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还有一位年轻的“阿姨”,亲切地和他说长道短,热情地给他夹菜斟酒。酒足饭饱之后,客厅里只剩下方国祥和他未来的老丈人。 “小方同志啊,你参加革命早,年轻又有为,这次考察干部,市委对你很重视。高原县的县长刚调走,论资格、出身、能力,你都符合条件。按理说这些事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不符合组织原则。既然你到家了,又和小十关系不错,我就给你透个风,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至于你和小十的个人问题嘛,现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这个当老子的就不好多说话了。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免得有人说我老封建,你说对吧,国祥?哈……” 如果说在进这个家门之前方国祥尚有些犹豫彷徨,那么在进了这个门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过去看秦腔“铡美案”的时候,他也曾切齿痛骂过那位驸马郎,如今看来大家都有难处。事情逼到坎上,不当陈世美也由不了你!昨天他想的是怎样对付何红士,今天考虑的是如何回拒武冬梅。方国祥毕竟军人出身,办事讲究个“快”字。趁中午食堂打饭的时候,方国祥使个眼色,把一张纸条连同饭票一齐塞到武冬梅手里。 武冬梅如约来到县城南面的小河旁。姑娘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这个年龄在她们家乡来说,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尽管她文化好、人品好,两好换不来一好,一个家庭出身不好,就害得她把终身大事耽搁了。好在新来的转业干部方国祥,参加革命早,斗争经验丰富,看问题全面,常常给她做思想工作,开导她说:出身不由己,革命靠自己,坚决跟党走,还是好同志。武冬梅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不久,他们建立了恋爱关系,武冬梅以为找到了终身依托,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这位知冷知热的大哥哥。方国祥说了,后勤科一旦有了房子他们立马就办手续登记结婚。然而,屋漏偏遇连阴雨,雪后瓦上又加霜。家乡闹土改,家庭成份正式定为地主,父亲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地主没有好坏之分,天下老鸦一般黑,父亲自然也是穷凶极恶。划清界限?她倒是想划清界限,可是怎样才算划清了,有什么标准?断绝父女关系成不成?永远不回家可以吗?没有人告诉她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方国祥也是癞蛤蟆避端阳几天不照面。在她还坐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单位领导却是当机立断,迅速把她从要害部门撤了下来,调整到厨房当大师傅。这还都是看了方国祥的面子,厨房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人说闲话了:地主家的大小姐做的饭,谁敢吃?再说,谁敢保证她不会搞阶级报复……。这里已经没有适合她的工作了,她要自己给自己寻找一份适宜的工作,不日即将出发,没走的原因就是要等着和方国祥说一句话。其实她一天都等不及了,不是她等不及,是她肚子里的娃娃等不及。娃娃生到县政府大院里,方国祥还能当县长?武冬梅也听说了方国祥和市委书记的小丫头如何等情,她觉得这也是正常现象。唯一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方国祥的动作太快了一些,他就不能再等她两天吗? 武冬梅心事重重地沉思着往前走,猛抬头看见方国祥先她一步早已到了老地方。只见他佝偻着头,坐在河堤上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在地上胡乱划着什么。 武冬梅瞧见,先是心里一热,装作很坦然的样子,挤出些笑容,说:“国祥,你来了一会了?” 方国祥仰起脸来,眼睛并没有往武冬梅这边瞅,呆呆地注视着前方,鼻子抽搐了几下,嘴唇动了动,情绪激动地说:“冬梅,凭良心说,我很爱你,哄你人都不是。一想起这些我就心里难受,想给你说又怕给你说……” 武冬梅走到方国祥跟前,蹲下身,掏出手绢递到他手里,哄小孩似地笑嗔道:“你看你,还是动刀动枪的老革命哩!都快当县长的人了,感情还这么脆弱?谁又没说你啥,谁又没怪你啥,你多什么心?你放心好了,我托人给我找了个事做,过几天就走,哪里还不是混碗饭吃?” “真的,你要走了?你上哪里去呢?” “不给你说也好,说了又有人说你包庇我。” “出去避避风头也好,过些日子回来,有事我给你担着。” “我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就把我忘了吧!” “那肚子里的娃娃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千万别让他(她)姓方,千万别让他(她)到县上来找我。” “不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武冬梅两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冬梅,你真好,”方国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充满感激的说,“算我方国祥命大,遇上你这么个好人,如果我这辈子忘了你,我就是王八蛋!” “好了,谁让你赌咒发誓了?”武冬梅擦擦眼睛,埋怨道,“以后当了领导干部,说话要注意分寸,要分场合,不要讲粗话,让人家小看……” “如果明天有人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写一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就说爹出事了,想不通,赌气走了。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想得真周到。可是你挺着大肚子,上哪儿去也不告诉我,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这样,我刚发的工资,八十三元七毛一,你留下几块,路上用?”方国祥把口袋里的钱,一骨脑儿翻出来,亮给武冬梅。 武冬梅看也不看,用手推开,冷冷地说:“今后我用钱的机会怕是不多了。你应酬多,留下自己花吧!” “那也好。”方国祥也不细想,顺手把钱装到上衣口袋里,一猫腰从地下拣起一块石头片儿,歪着身子往河里一甩,石片儿在水面上溅了几个水漂,迅即沉入河底。他轻轻的拍拍手说,“就这样吧!时间久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要不,冬梅你先走?” “你走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武冬梅眼瞅着方国祥渐渐远去的身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颊而下。她想着方国祥可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那怕只是象征性地转转头也好,但方国祥始终没有这样做。不但如此,而且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之中。她的心凉了,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和事了。 第十五章 狼窝里生了个小丫头 黑云在山头聚集,苍鹰在高空盘旋。狂风摇曳着密林,树叶儿发出“哗哗”的响声。鸟儿们锁往悦耳的歌喉,悄悄地躲进它们温暖而又舒适的小窝里。本来就阴森的森林仿佛一下子回到黑夜。惯于夜间行走的动物们开始出门打食了。 吴尚义用袄袖儿拂去额上的汗珠,抬头看看天色,知道该是收工回家的时候了。他迅速捆好柴火,把斧头别在腰里。小伙子是玉龙乡茨萍村人,从小没爹没娘,孤苦伶仃一个人苦度时光。他本是安分守己之人,除了吃苦受累,别样本事没有。按理说他也是贫雇农出身,解放后分了几亩土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倒是对付得过去。谁知村里搞阶段斗争,“地富反”凑齐了,只差一个“坏”,报上去没通过。说别村都有坏分子,单单你村没有,莫非你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不成?村里领导实在找不出附合条件的人物。没办法按老规矩——抓阄。全村几十位当家的老少爷们,望着那一堆堆碎纸片儿,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唯独吴尚义面情软好说话,他见大家人人一副为难的样子,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好坏自在人心中,一顶破帽子就能把人压偏了?抓什么阄,戴在我头上就是了。”自此之后,吴尚义就被入了另类,成了历次运动的“积极分子”。每逢有重大活动,他必然是在主席台上就站,陪着“地富反”们一块批斗挨打。他也由一位默默无闻的老实农民而成为了村里的“知名人士”。别人都为这事抱不平,他自己反倒笑嘻嘻,说:帽子谁戴不是戴?我一个光棍汉,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站在台上还看热闹哩!一辈子啥时候这么风光过?村里人都在背地里偷偷为他叹气:一个好小伙子就这样被坑害了。 玉龙岭和风鸣山相邻,茨萍村和凉水泉子紧挨。两家相距不远,只是因为一家在坡上,一家在坡下,中间隔着断魂崖、玉殒谷,没事谁从这条路上走?因而近的反成了远的,走大路相去五六十里。两村人家互不熟悉极少往来。 吴尚义挑起柴火担儿,迅速出了林子。正往前走,猛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他身边慌慌张张走过,急急忙忙往山顶跑去。吴尚义开始纳闷了:这个时候往山上跑,能有啥事?他有心想管,上去打问一下,该不是有啥想不开,他去……。又一转念,自己的屁股都摖不干净,还有资格管别人的闲杂事?所以就继续赶路下山。刚走出没几步,忽然一声凄厉的狼嚎从刚才那位女子奔去的地方传来。吴尚义不由大吃一惊,心中暗叫不好。他听说最近有一只母狼不知被哪一位好事者掏了窝儿,这只母狼就开始发疯般地满山满洼山里山外寻找它的小崽儿。它见人袭击人,见畜袭击畜,它把它所遇到的所有人和动物都当成夺走它心肝宝贝的仇敌。吴尚义断定刚才那位女子绝对不是疯狼的对手,如若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尸骨遍野,他能心安理得?人毕竟不同于畜类。一只狼在大块朵頣地呑吃一只羊,其它的山羊则按部就班地继续咀嚼它们口中的青草,它们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惨死而稍许悲哀,也没有因为同伴的牺牲而减慢进食的速度,它们是一群喘气的木头。人也是木头吗?吴尚义稍一犹豫,立该放下肩上的干柴风驰电掣一般奔上山顶。 那个女子已经先他一步登临顶峰,尤如一根细细的木棍孤另另地屹立在悬崖峭壁上。此时狂风大作,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衣服也在风的作用下猎猎作响。只见她双手蒙住脸颊,默默无言地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脚下就是玉殒谷,只要她稍稍往前一纵,立刻就会跌落于数十丈悬崖之下。 这个时候,吴尚义喊不敢喊,叫不敢叫,也不敢再往前靠近,他怕不小心弄出响声,惊动了那个女人,救人的反而成了害人的。吴尚义无计可施,干着急没办法,有劲使不上,不忍心往下看,索性把眼睛闭往。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轰隆隆”山蹦地裂一声巨响,仿佛像天上的山峰撞上了地上的山峰。雷声过后,吴尚义憋不往睁开眼睛,恰恰这时,正当那个女子刚刚做出一个向前跨越动作的时候,一条大狼腾空而起,咬往她的衣服,硬硬地把她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吴尚义见状,不等老狼回过口来,大吼一声,飞马赶到。立刻就在这悬崖峭壁之巅,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之战。老母狼为报杀儿夺女之仇,利齿如刀,口口见血。吴尚义虽身强体壮,但赤手空拳,伤不到老狼的要害,渐渐处于下风。 不知过了多久,武冬梅从恶梦中苏醒过来。此时天色尚明,透过雨帘,她见眼前的地面上,一人一兽斗得正欢。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她隐约觉得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阴间里也常有人兽慱斗的场景,她在一些寺院里的墙上就看到许多这样的壁画。既然人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就大着胆儿坐了起来。这时她才看清楚,一条恶狼毛发倒竖,张开倾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向一个人迎面扑去。那人真惨:满脸污血,分不清眉眼鼻口,身上的破袄四处开花,腰里扎条绳子,中间插着一把斧头。砍柴汉子斗不过凶神恶煞般的大狼,眼见他又要吃亏,武冬梅本能使然,竭尽全力喊了一声“斧头”,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武冬梅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安然地躺在一个山洞里。山洞里干燥又温暖,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腥臊味儿。她身下铺着干草,旁边还燃着一堆柴火。火光熠熠,洞壁生辉。隔着火堆,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裸着上身,背对着她,破棉袄在怀里搂着,两手抱着破棉袄,好像里面包着什么宝贝疙瘩似的。 吴尚义听到动静,刚要回头立马转过身去。他问了一句:“你醒了?” 借助火光,武冬梅细心端详着那个人的背影。他的肩很宽,脊背上满是血痕。她明白过来了,这个人不就是刚才那个和狼打斗的砍柴人吗?我怎么会到了这儿?这是阴间还是阳间?她想问问清楚,可是咽干嘴苦她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怎么,那个汉子的破棉袄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她吃了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脸热心跳,她使出浑身力气,发狠地问道: “哪来的娃娃?” “天上掉的!”汉子没转身,声音在山洞里回声很响,“是个尕丫头,长得很心疼。以后给娃起名就叫`天掉`。” 沉默,长久的沉默。武冬梅绝没想到会落到这般地步,越思越想,倍感伤痛,不由得泪水涟涟,长叹一声,叫道: “天哪,羞死人了!这以后叫我怎么活人?” 吴尚义小孩子犯了错误似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陪着小心,通红着脸,诚惶诚恐地说:“我是、我不是……。其实也就、就那么……。我是坏、坏人,但我绝对没安坏心。你、你好些了,抱起娃娃走人,你不知我的名姓,我不打听你家住址,咱俩各走各路,这事咋会传扬出去?再说了,生老病死,本是长事,谁笑话谁?上次我们村里开斗争会,地主的婆娘把娃生到主席台子上,也没见把人丢到哪里去?就是丢人也不是人家婆娘的事……” 这个汉子,看起来粗手苯脚,倒是长了张会劝人的嘴。听着听着,触动了心事,插嘴问道:“地主家的婆娘?你们村也有地主?” “有,哪里没有?全国一盘棋嘛!我们村不但有地主,还有富农、还有反革命、还有……,不说那么多了。反正贫下中农是人,地富反坏就不是人了?等天亮了就下山,我送你到你们家跟前,我就走人,以免人见了不好看……” 你看这个`傻`男人,他说的好不好?武冬梅偷眼细看汉子一眼,别看此人长得五大三粗,但心眼儿厚道,头脑清楚,不知人品如何,看样子不像个坏人。因而接话搭话: “回家,回哪个家?” “回你们家呀!” “我压根就没有家。本来我是要回家的,都是你,害得我没回成!” “怪我?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那好,你若不嫌弃,先到我家住下。” 武冬梅闭上眼睛点点头:“随你吧!” 吴尚义家住茨萍村从西往东数第四家。大白天抱一个婴儿,领着一个婆娘进家,没人不会看不着。吴尚义刚把娘俩安顿在炕头上,紧接着就有人进屋,大呼小叫道: “尚义,来的什么人?” “亲戚。”吴尚义一边点火烧炕,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 “你家有个球亲戚?把不三不四的人召来,当心开你的斗争会!” 吴尚义也火了,抢白道:“没亲戚就不兴没老婆了。坏分子也没说不让娶老婆。”再瓤的男人也有些自尊心,何况还是在陌生的女人面前。 来人嘿嘿一笑,说:“哪个女人瞎眼了,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尸。” 吴尚义没敢大声说,嘴里小声嘟囔道:“你先人!” 武冬梅身体恢复得很快。吴尚义专门请来老姑妈侍候病人。没过多少日子,武冬梅就能下地走路和正常人一样了。 吴尚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你、你啥时回家?” “回家?”武冬梅把手里的娃娃搡给吴尚义,没好气的说,“你嫌我吃了还是嫌我喝了,没事怎么老催着我回家?” 吴尚义心中一喜,忙又补充道:“不是我嫌你吃,也不是嫌你喝。我是说……” “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哩!” “我、我,说就说。我是说,一男一女,日子长了人家说、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我给你当老婆就是了。头天来你不就给别人说我是你老婆吗?” “那是、那是说的气话!你给我当老婆,我是巴不得,可是你不知我的底细……” “知道知道。不就是那点事吗?这下好了,我是地主丫头,你是坏分子,老鸦落到猪身上,谁也别嫌谁!” “……真的,你真要跟我成亲?你可别后悔,我可是戴帽子的人,我可是有问题的人,我不是好人、我……”吴尚义又惊又喜,笼子里的鸟怕飞了,留住人又怕留不住心,话不说清楚心里不踏实。啰哩啰嗦半天,越想说明白,越说不明白。 “别说了我知道,”还是武冬梅解了他的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那个帽子是充数的。别想三想四的了,以后咱们就一起过日子吧!” 吴尚义一高兴,不是怀里抱着娃娃,差点一蹦三尺高。胡子拉碴的嘴在小丫头的脸上轻轻的亲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娃娃递给武冬梅,说: “我把咱家那只老母鸡杀了吧!” “你疯了,还要留着下蛋哩!” 晚上,烙了几张白面饼,炒了一盘洋芋丝,煮了一大锅萝卜、白菜、粉条,没见一片肉丝,没有一盅白酒,更不要说喜糖之类的奢侈品了,但是对这一对年轻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丰盛的结婚喜宴了。 老姑奶奶抱着小侄孙女儿,坐在炕头上,反来复去地念道: “尕丫头,快快长,长大当县长。骑大马,住楼房,高原城里逛……” 第十六章 回家奇遇 董传贵甩开唯一的一条独胳膊,大步流星往家赶。临走前他本想和方国祥打个招呼,又怕再生出事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找领导报销那顿饭钱呢!人家毕竟是县长,日理万机不说,大事小情都要找他说话才算数。他们俩的事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再见就是扯闲谈,多余的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见的好。 走在路上他就想啊,当年他离家出门,转眼就是九个年头。走时二十一,如今三十整。老话说三十而立,他也算是个成熟的汉子了。为革命,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在所不惜。挂了几处花,丢了一条胳膊,那也不算啥。和他一块参军的十个小伙子,如今只剩下他、侯广胜和提前复员的朱建明三个人了。 董传贵回家心切,等不到天亮,早早出发,几十里的山路,中午刚过一点,就看见凤鸣山的山梁子了。家乡的变化好大呀!山顶上插满红旗,半山腰齐刷刷劈出一面斜坡,像是给山扎了一条五彩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十数个斗大的红字:“战天斗地夺高产一天等于二十年”。文理上似乎有些不通,但口气蛮大,说明了当代人的气概,给人长精神。村旁路口,凡是显眼的地方,都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标语:“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插红旗寸土不让拔白旗一根不留!”还有一张写得更邪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董传贵顾不得多看多想,紧跑几步到了泉边,放下行李,四周一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如今正是夏收大忙时节,人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闲人到处乱逛?好久没喝到家乡水了,他急不可耐地蹴到清泉旁边,把手伸进水里,往脸上一撩,冰冰凉凉好不惬意。他的挎包里有小碗,他擦擦脸,舀一碗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干,眯着眼睛咂咂嘴,心里头舒服得真想直着嗓子吼两声。 “大叔,您是哪来的客人?” 董传贵循声往后一瞅: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脸蛋儿红红的,眼睛大大的,梳两条小辫儿,脖子上挂着红领巾。他一边揣摩着这是谁家的姑娘,一边故意问道: “先说你是谁,然后再问我。” “不说我也能猜出您是谁。我知道您是榆生哥的爹,对吧?”女孩儿虽然腼腆,但不怯生,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显得很机灵。 “好眼光!”董传贵捏着碗边把水甩干,然后装进挎包里,笑嘻嘻的问道,“说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榆生长得和您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好。”董传贵这才想起他家的榆生,禁不住心头热乎乎的。接着又问,“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叫啥名字?” “我叫侯梅生。我爹我不说,大叔让您猜。” “侯、侯、侯志国,大叔猜对了吧?” “大叔您真了不起!”梅生看董传贵一只手挺吃力的样子,连忙过去帮他把行李放到肩上,说,“大叔您先走,我找榆生去。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哩!” 梅生说完,敬了一个少先队礼,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朱三眯缝着眼,装作很内行的样子,瞅瞅牌子,嗅嗅烟味,然后放到嘴里叼着,歪着脖子等赵春莲给他点火。赵春莲碍于大家的情面,划根火柴背着身子伸过去。朱三猛吸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冒出一丝烟气。反来复去地欣赏这支烟,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又吸了几口,缓缓气,这才喜眉笑眼地说: “传贵哥,你回来就好了,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侯志国帮腔说:“老三这些年进步可大了,当着我们的大队长哩!” “啥啥啥?狗球不是。”朱三抽得猛,一支烟没几口,到了屁股上了,差点没烫着手。他扔了烟头,自己从桌子上另取了一支,这回他没让赵春莲点火,自己划根火柴点着。抽烟的功夫,睨视了侯志国一眼,不屑的说,“公社张社长给我谈了不下八回,让我接副社长,我舍不下咱们凉水泉子,硬没答应。” 董万山几个老一辈的长者坐在炕上抽旱烟,他们嫌董传贵带来的“洋烟”不过瘾。四爷侯四海听朱三大话燎天胡吹冒聊,很不是滋味,接口揶揄道: “老三你也别谦虚,凉水泉子要是少了你呀,没准真会塌下半边天来!” 朱三在村上最烦的就是这位老者。他倚老卖老无事找事不说,还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部队上当球个破军官,从不把他朱三放在眼角里。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驳他的面子,特别又是董传贵初来,这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刚想发作几句,没成想这回真是烟屁股太短烫着了手,他借着扔烟把儿的工夫朝院子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算是少许出了点恶气。 侯志国往院里一瞅,大呼小叫道:“传贵你瞧,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转身一看,门框边露出半拉脑袋半边脸儿,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他哩。他看不清模样,哈哈一笑说: “谁家的尕娃?快进来让大步叔认认。” 赵春莲走过去,抓住小家伙的衣袖儿,拉过来推了一把,埋怨道:“天天想爹,这不爹来了。还不赶快叫爹?” 榆生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再往前走走,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客人。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爹,尽管他从来没见过爹,但是他知道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望着那个慈祥的面容,忍不住眼圈发红,猛扑过去抓住爹的空袖筒儿,使劲摇了摇,一头钻到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董传贵戎马数载,出生入死,早已炼成铁石心肠,甚至截去一只手也未曾动容,何时有过似水柔情?今见了儿子,又被儿子的情感所动,不由得百感交集,止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众人见状,也跟着嗟叹不已。董传贵用那只好手,拽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瓜儿,亲切地问道: “瓜娃子,想爹了吗?” “想。”榆生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儿,挺认真的说,“昨天晚上我还梦见爹来着。骑着大红马,挎着盒子炮,可神气了。他们说爹死了我就不信……” 侯志国接过话头连忙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你没往家里来信,而嫂子给你写的信又让邮政部门给退了回来。我和老三开玩笑说,传贵哥怕是完了。这话让我的小丫头听去,小娃娃乱打岔,害得嫂子也跟着哭鼻子抺眼泪的。这事是个误会,传贵你可别多心。啊?” 赵春莲不说话,背过身去用手心擦眼睛。 董传贵刚要说话,大门咣当一声,又来了两位。朱建明人没进门,声音先到,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大喊大叫道: “传贵传贵,你看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赶忙起身迎出去,只见朱建明搀着董茂林的老娘正从外面走进来。安寡妇五奶奶停在院子当中,两眼直瞪瞪地注视着董传贵,瞅着瞅着泪珠子就忍不往扑簌扑簌往下掉。董传贵想起董茂林,心里苦苦的也不是滋味。倒是老奶奶首先止住悲声,揑揑董传贵的空袖筒儿说: “我的娃,这条膀子没了?” 董传贵从小没了娘,吃五奶奶的奶长大,因而和五奶奶的感情极深。他点点头把话岔开,问道: “拜娘,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好吧?” “好,好,好着哩,好着哩!人民政府又发粮又发钱的,吃喝不用愁,日子过得挺好。尕柱和老七他们也时常照看我,没啥困难。你回来就好,你媳妇难心大的很哩!……” 尕柱是侯志国的小名,老七是朱建明的排行。老太太说了半天话儿,对她独生儿子董茂林只字未提。董传贵怕触到老人的痛楚,也避开不说,心想以后再找个机会和老人细谈。遂亲热地把老人让到屋里,榆生懂事地拉住五奶的手,赵春莲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五奶手里。 被冷落一旁的朱三在鼻腔的前部偷偷地哼了一声。他心里话,凉水泉子就数这些人能耐大,几个人凑到一起,声大嗓门粗,指天划星星,吐沫星子乱溅,似乎江山都是他们打下来的,牛屁啥呀?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建明,才当了几天兵呀,枪把儿还没捂热乎哩,就厚颜无耻地自封自己是“老革命”。“老革命”是这号人当的?朱三一见朱建明和五奶进屋,立马站起身来,公事公办地说: “传贵,今晚党员开会,讨论钢铁元帅升帐的事,你能参加吗?” “参加参加。”董传贵说着从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递给朱三说,“这是我的组织关系,你是领导,交给你了。” 按说真轮不到朱三管这事。侯志国是支部书记,他是副书记兼大队长。不过他还是煞有其事地接了过去,否则一下午的面子都让别人争走了。 开完会已经很晚了。董传贵顶着满天星斗,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回家。还没进家门,老远就瞅见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人。董传贵知道爹有话和他说,急忙快走两步,赶上去问道: “爹,您还没睡?” “爹想和你说句话。”董万山示意儿子坐到他旁边,把烟锅儿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装满一袋旱烟,知道儿子行动不方便,就亲自点着火,递到儿子手里,说,“你回来大半天了,我还没和你说一句整话哩!” 董传贵好久没抽过这么冲的烟了,不接怕驳了爹的面子,硬着头皮接过来,轻轻地抽一口烟,很是歉疚地说: “爹,都怪我粗心,还没顾上问爹的情况哩!” “我的情况好着哩!我先问问你们的情况。今晚你们党员开会,没提收麦子的事吗?” “没提。” “看看看!我就知道嘛!”董万山有些恼火,嗓门高了一点,训斥道,“别人不提你也不提?咱们是农民,庄稼烂到地里,明年喝西北风去?” 董传贵了解爹的脾气,连忙安慰说:“爹,您别着急,赶明儿我联系几个人,抽空下地割麦子,抢回多少算多少。” 董万山想想也是,传贵刚由队伍上回来,大小连个领导都不是,说话谁听呀?因而拐个弯说:“儿呀,这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现在这人都奸得很,不说实话净哄人。你可不能向他们学,一亩地能打一万斤,打死我都不信。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第十七章 妻盼夫归,归来却是 赵春莲点着小油灯,坐在小炕桌旁纳着鞋底等男人回来。榆生熬不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娘让他脱了衣服上炕睡觉,他好歹不干,说要等爹回来了讲战斗故事哩!到底是小娃娃家,开头还硬撑着,慢慢就撑不住了。 榆生听见爹的声音,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光脚丫子下地开了门,把爹扶上炕,帮爹把鞋脱了。又打了半盆热水,给爹洗了脚。董传贵看儿子干活,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又机灵又懂事,心里着实高兴,说: “榆生啊,爹这次回来,没给你带啥好东西。在县城花五分钱卖了个红皮球,你高兴吗?” 榆生说:“爹,我娘已经把您卖的皮球给我了。虎子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皮球,他啬皮,不让我玩。这下好了,我也有自己的皮球了。爹,娘给您打了一瓶酒,我给您拿去!” 赵春莲说:“现在吃食堂,家家不让动烟火,一点吃食都没有。我在院里给你拔了几棵萝卜,权当给你做下酒菜吧!” 董传贵用牙咬开瓶盖子,“咕咚”喝下一大口。榆生在旁边咂巴咂巴嘴,问道: “爹,辣不辣?” 董传贵笑道:“不辣,好香!” 说说笑笑,眼看时间不早了,榆生说要去和爷爷睡觉。董传贵一把拉过儿子,拍拍他的脑袋瓜儿说: “瓜娃子,和爹睡吧。爷爷打胡噜,吵得你睡不着,等会爹还要给你讲故事哩!” 榆生不明原委,巴不得和爹睡一起哩。赵春莲明白董传贵的用意,心里苦苦的,眼圈一红,连忙扭过脸去。 迷迷糊糊,榆生觉着不对劲,隐约听见睡在炕这边的娘在小声抽泣。 “都啥年月了,你还留着心事?”娘说 “我总是觉着他活着。他早晚要回来,这儿有他的家呀!”睡在那边的爹说。 榆生心直纳闷:他是谁呀? “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头啊?”娘问。 “快了,解放台湾也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到时候再说吧!”爹回答。 “你这个人哪,叫我说啥好呢?” 爹好一会没吱声。 小娃娃瞌睡重,不一会就不知天南海北了。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左一摸不见了爹,右一瞅看不到娘。小家伙急了,小伙伴们说好今天比赛插红旗去呢,他岂能迟到?榆生三两把穿好衣服,舀一瓢水,吹毛求疵地擦擦脸,戴上红领巾,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第十八章 天灾人祸 天火了,地火了,凉水泉子火了。一夜之间,小高炉就像雨后的蘑菇遍地开花,左一坨喷火,右一坨冒烟。小风箱吹,大风箱拉,自制的皮老虎也被钢铁元帅点了将。炉火熊熊,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凉水泉子有史以来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 各路大军齐集一堂,番号不同旗帜鲜明。“穆桂英娘子军团”负责烧火;“老黄忠战斗队”管运输;“儿童团”打杂;主力部队“赵子龙突击队”由大队长朱三亲自任队长,上山砍树,树砍完了,卸门板,拆房子,大有一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 正在这节骨眼上,“老革命”朱建明带了几个青壮劳力开小差跑了。朱三气得直骂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收麦子去了。朱三批评说: “麦子麦子,就知道麦子。是钢铁重要,还是麦子重要?是以粮为纲,还是以钢为纲?本末倒置,没有一点大局观,纯粹的农民意识……” 铁,到底没有炼出来。附产物倒是堆积了不少,满地都是烂矿渣,牛糞坨儿一般,东一堆,西一堆,石头不像石头,泥巴不像泥巴。 幸亏朱建明他们几个,好歹收回来几亩小麦。 受害最深的却是凉水泉子的泉水,经不起无知人们疯狂的折腾,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泉子哟,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这一年的天气总是格外晴朗。多少年一贯制的太阳尤其是在今年勤奋异常,每天按时起落,从未消极怠工过一次、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凡是在它经过的地方,赤日炎炎,寸草不生。云没有,雨没有,甚至风儿也懒得刮一刮。 河坝里徜徉着几头要皮粗毛长的老驴,饥渴难耐地刚把头伸进浑浊的小溪。嘴唇还没挨到水面,就像火烫了似的猛地扬起脖子。满眼的痛苦之状,四顾茫然,口虽不能言,表情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这是水吗?又苦又涩。 凉水泉子的泉水,有时像香头,有时像针尖,有时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娃儿的眼泪,有一滴没一滴的。在它的后面,大盆小罐,铁桶木桶,一溜儿排成长队。幸好山里人本性厚道,要不然非得派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守住这眼活命泉。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老先人发明了这句话,可让后人跟着吃苦了。山上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余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过去那些猪狗不食的“山货”,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摆上了现代人的餐桌。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闲着一张嘴没处使,聚到一起骂“苏修”: “苏修真坏!”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苏修是男是女?” “不清楚。可能是女的。六麻子的丫头不是叫朱秀嘛!” “饿死人了,饿死人了!苏修的账啥时能完?” “快了,没听喇叭上说,困难是暂时的……” “战士的,军官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吵球啥哩?”这时过来一位学问人,念过几天书,知道苏修是谁。急忙纠正说,“苏修不是人……” “谁说苏修是人了?说话等于放屁。” “苏修是,苏修是……”学问人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又不想和这些没脑子的人费口舌,摇摇头,一步三晃地走了。 这些人继续在那儿骂他们那个恨之入骨的“苏秀”。 前山光景如此,后山更是凄凉。每天都有三三俩俩的女人,托人带话,要到凉水泉子找婆家。不讲任何条件,只要管饭就成。朱勋臣好不容易瞅准这个机会,从被窝筒子里掏出半袋子洋芋,换回了个俊俊秀秀的中学生。老大老二这次看准了,都想要这个俊媳妇。朱勋臣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哥俩抓阄。老大运气好抓上了,老二气得火冒三丈,骂老大使诈,骂老爹偏心。还放出话说,老爹给他俩找媳妇是借口,给他俩找后妈才是本意。朱勋臣好歹没气个半死。 唯独朱三不甘在家受苦,带了几个人,在城里找了个关系,承包了几个厕所,到县里搞副业去了。队里的拖拉机每回进城,常捎回多半车干糞饼,或者破自行车、旧家倶烂木头等物。 朱三的儿子朱桐生,转眼就要吃上十岁的饭了。小家伙长得铁像他爹,虎头虎脑,壮壮实实。黑眉毛、大脸膛、鼻直口正,啥样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只眼睛太小了。朱桐生头上留着小洋楼,穿一套新崭崭的学生蓝制服,脚上是他爹刚从城里搞来的旧皮鞋,样式挺新颖就是尺寸不合适穿在他的脚上至少大了两个号码。桐生头上仨爹,他这一辈里就这一根独苗苗,爹亲娘爱爷爷宠奶奶惯,好吃的归他,好穿的尽他,在家里他辈分最小脾气倒是最大,全家老小都爱他怕他让着他。他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他要喝水不能端稀饭。在家里頣指气使,在外面亦是胡搅蛮缠。小伙伴们大都躲着他,不和他玩。在村里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梅生和榆生。梅生打不过他但是骂得过他,他欺负了梅生,梅生撵到他家里,堵在大门口,一直骂到他爷爷、奶奶、他爹他娘说上几马车的好话,才能把梅生打发走。因而桐生没事也不敢惹梅生。榆生虽然没有他胖,但是榆生很灵巧,力气也比他大,每次打架都是他吃亏。所以他也是光棍不吃眼前亏,从不轻易和榆生发生口角从不正面和榆生发生冲突。 榆生排了很久的队才盛满两桶水。半大不小的娃娃,挑上这么一担水也不是很轻松。小家伙知道:爷爷老了,爹残疾,娘是女人,家里就靠他了。娘每回都有规定,不让他把桶装满。每次他都没按娘的意见办,水挑回来,娘总不会再倒掉吧。他明白娘是疼他,怕他压坏了身子不长个子。可是他也有难处,每天只能挑一担水,挑两担就耽误上学了,而家里一担水又不够。 “榆生,干啥着呢?”虎子老远看到他,朝他喊。 “没看见吗?”榆生反问。 “不会让你爹挑吗?你一个尕娃娃,累坏了就不长了。” “我爹有伤,干活不方便,我能行!” “憨尸,我是为你好。听不来吗?”桐生撇撇嘴,揶揄道,“你爹那么大的个子,提也把一桶水提回去了。” “你是为我好的人?”榆生换换肩,斜视了桐生一眼,抢白说,“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 榆生挑着水桶往前走,桐生小跑着跟上来,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哎,榆生,我们上山抓嘎啦鸡,你去不去?” 榆生毕竟是小娃娃家,经不起撺掇。听说要去打猎,连忙放下水桶,用衣袖擦擦汗,兴奋地说:“行,你等我把水挑回家。” 榆生回家放下水桶,和娘说了声,撒腿就去找虎子。桐生很内行地在生产队的马厩里从那匹最好的枣红马身上,扽了几根马鬃马尾,用这些东西作套儿。桐生和榆生俩人背了半背斗麦薏子,蹦蹦跳跳就上了山。他们找了一块稍平坦一些的废荒地,支好套儿,撒上麦糠,最上面放几颗麦粒儿。一切搞得天衣无缝,俩小家伙这才找个地方埋伏起来。 别说还真有上当的主儿。那个年头,山上的草根树皮都成了人的果腹之物,哪儿还有鸟儿们的残羹剩饭?领头的是只公山鸡,好东西还舍不得一人独吞,赶快招呼它的妻妾们一齐前来进食。起初这些鸟儿们你推我让不肯轻易就范。等到有一只嘎啦鸡果真吃到一粒粮食的时候,这些家伙们才一改先前的斯文,肆无忌惮地向麦糠发起疯狂的攻击。本来粮食就少,所以它们翻腾得就越加快速和彻底,不知不觉之间,一只山鸡把它的爪爪伸进了马尾巴拴成的套儿里,等它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它拼命地挣扎,其它的山鸡受到惊吓,扑楞着翅膀四散飞去,唯独这只可怜的鸟儿,成了小哥俩的囊中之物。 俩小家伙收拾停当,高高兴兴往山下走。一头走,榆生说: “虎子,挺好玩的,留着吧!” 桐生捂着背斗口儿,不假思索地说:“行,我家有鸟笼子。” 榆生想了想不对,又问:“给它吃什么呀?” 桐生说:“没事,我家有半缸小米呢,够它吃几年的。” 半路上碰到梅生。梅生看他们又说又笑的高兴样子,忙问:“咋了?” 榆生还没说完,梅生性急嚷着要看,桐生不肯,说是回家装到笼子里让她慢慢欣赏。梅生一听也对,就不再争了。 仨小伙伴等在堂屋里要看嘎啦鸡哩,没想到宋秀珍从灶房里用托盘端出三碗汤来,笑嘻嘻地说: “嘎啦鸡死了。我炖了一锅汤,两尕娃一人一条腿跑得快,丫头俩翅膀飞得高。快趁热喝了吧!” 梅生没见到嘎啦鸡有些遗憾。接过汤碗,忍不住馋涎欲滴,端起碗先喝下一口,好味道,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香汤。榆生不忍,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野鸡娃顷刻间就成了碗中餐。他端着汤碗正**哩,桐生喊了一声,嘲笑说: “呔,有肉不吃,你们家是地主啊?” 喝完野鸡汤,梅生回家,桐生还觉着不惬意,拉上榆生说要到供销社看看来了什么新的学习用具。榆生本不想去,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他比不过桐生整日没事可干。一是看梅生走了,留下桐生一人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再说刚喝了人家的鸡汤,总得表示表示。他犹豫了一下,这一次犹豫,没想到给自己留下了终生的祸根。 第十九章 埋下祸根 供销社正在卸货。满满当当一马车,吃的穿的,铺的盖的应有尽有。两个小装卸工满头大汗如水洗一般,你来我往出出进进像走马灯似的。供销社主任张震汉五十多岁的小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右手攥着半截铅笔头儿,左手捏着一个小本本,里面瞅瞅,外边看看,生怕有些纰漏。猛抬头看来了俩不速之客,更是增添了十二分的小心。榆生在前,桐生在后,到了近前张主任看清一位是大队支书的儿子,思想才稍有懈怠。事有凑巧,一条麻袋破了个口儿,里边露出一盒饼干。桐生倒背着手,佯装无事地走到跟前,猛一回头把那盒饼干扯下来,塞到裤腰里,扭头就走。张主任早在后面瞅着哩,抓了一把没抓住,跟屁股就追。奈何张主任上了岁数的人,眼睛不好使,腿脚不灵便,没跑几步早已气喘吁吁。回过头来,一看这边还有一个。张主任一把揪住榆生,大声呵斥道: “好你个狗日的尕娃,小小年纪就敢偷东西,反了你了!” 榆生脸涨得通红,急忙分辩说:“张叔,我没有,不信你搜!” 张震汉在榆生身上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遂大声喊道:“快说把东西藏到哪儿去了?你们两个球娃,连裆裤穿的好啊!一个掩护,一个行窃。真没想到,你爹为革命丢了一只手,你倒成了三只手,真给你爹丢人!” 榆生急得号啕起来,边哭边嚷:“我没偷,我没偷。我从来不偷东西,不许你诬蔑我爹!” “不是你,还有谁?尕张老王,把这个球娃看着些,我去找他爹去。” 赵春莲差点没气个半死,拿起爷爷的拐棍儿,没头没脸一顿暴打。可怜的榆生既不躲闪也不喊痛,一直就这样咬牙坚持着。爷爷的拐棍都快要打折了,爷爷在门外急得又是跥脚又是喊叫: “有你们这样教育孩子的吗?再打再打,再打一下我可就给你们拼命了!” 董传贵从赵春莲手中夺过拐棍儿,把门打开,拐棍递给董万山,说:“爹,您去缓着吧,这事我来处理。” 董万山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屋里,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孙子再挨打。赵春莲俯在炕上被子捂住头号淘大哭: “老天爷呀,上辈子做了啥啦,怎么让我生下这么一个孽障?” 董传贵一旁解劝道:“算啦算啦!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教育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没当好爹,我也有责任。” 榆生跪在屋地中间,轻过脸来,泪眼兮兮地望着董传贵说:“爹,您别生气,我真的没偷东西,张主任骂我的话,我永远都忘不了。” “张主任骂你啥了?”爹问。 “他说,他说爹丢了一只手,我长了三只手。爹,那时我听了这话,心里好难受,就像刀子割的一样。爹您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赵春莲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搂着榆生的头,泪眼扑簌地说:“我的傻儿子呀,你在外头干了什么事,你爹都跟着受连累。你说你这不是拿刀剜娘身上的肉吗!” 董传贵拉起赵春莲,然后也让榆生起来坐到炕沿上,拿手绢给儿子把脸上泪水擦干净,放缓了口气说: “榆生,给爹说实话,谁拿了供销社的东西?” “桐生。” “什么东西?” “一盒饼干。” “你当时为啥不告诉张主任?” “我不能说。” “咋了?” “他们两家有仇。”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朱三叔和张主任吵架,张主任说朱三叔和他老婆睡觉,朱三叔说再胡说就杀了张主任。我要说了怕……” “好了好了,”董传打断儿子的话说,“小娃娃不要管大人的事。这一块钱,你去交给张主任。” “我不,又不是我,为啥让我们赔钱。”榆生嘴撅得老高。 “现在你还小,长大你就明白了。快去!”董传贵拍拍儿子的后脑勺。 “这回桐生又占光了。”榆生小声嘟囔着。 “不要这么想,儿子。亏总是人吃的,吃点亏能长大。榆生,刚才娘打你打痛了吗?” “不痛。爹,真的不痛。挨一次打长一次记性,我知道爹娘都是为我好。” 赵春莲心痛地用手去抓榆生的衣服,颤声说:“儿啊,快让娘看看,哪儿打坏了没有?” 榆生赶忙双手推开说:“娘,别看了,又没伤着哪儿。爹,我给张主任送钱去了。” 榆生刚一出门,董传贵忍不住眼圈发红,埋怨道:“就这么点小事,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赵春莲这会,也觉着后悔。听传贵一说,不由得泪珠子扑哒扑哒往下掉,反嗔道:“事还小啊?连你都牵连进去了,如果真在外面干了啥坏事,给你脸上抹了黑,叫我怎么在人前走哇?” “看你说的都是啥话?我不是他爹,娃娃我就不该管?” 赵春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纠正说:“子不教,父之过。你是娃的爹,你不管谁管?” 董传贵换了个话题说:“不说那些闲话了。说句正经的,看娃娃面黄肌瘦的样子,时间长了可不行。大人还好说,娃娃正在长身体,饿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家里还有啥吃的吗?” 赵春莲说:“能有啥吃的?家里就剩下仨鸡蛋了。爹上了岁数,身体又不好。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这阵里里外外公事私事把你熬煎的,都没个人样子了。娃娃没病没疾的,能抗过去,我担心的就是你和爹。” 董传贵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把我的抚恤金拿出来吧,都到这时候了。” 赵春莲作色道:“那怎么行?那是你拿命换来的,不到最要紧的时候,一分钱都不能动!” 董传贵踱着步子,低头沉思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明天我和榆生上玉殒谷挖野蕨麻。总不能等着饿死,度过眼前难关要紧。” 董传贵和儿子还没进到谷底,老远就看到,玉殒谷一改往日的寂静,满山满洼到处人影攒动。别说蕨麻,树叶儿也难得寻到几片。当年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早已断枝剥皮,白晃晃的只剩下主杆和粗大的枝桠,活像是一个被人扒光了衣服的老妇人。瞅着瞅着,董传贵心里酸酸的不是味儿,榆生紧紧拽住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爹,咱们回家吧!”榆生说。 董传贵抚着儿子的头顶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走着走着,董传贵突然想起青土坡山顶上有块洋芋地,头年挖的迟了,地已上冻所以没有挖干净。再加上那地方太背静,一般人不会知道那儿有洋芋地,弄不好还能挖出几颗冻洋芋。爷儿俩走到地头一瞅,果然有几根干瘪的洋芋秧儿在凛冽的寒风中可怜巴巴的摇曳着。榆生性子急,一铁锨挖下去,地冻如铁,只铲下一条白白的冰花印儿。幸亏董传贵带的有攫头,连挖带刨,不多会儿就挖满了两小布袋黄橙橙的冻洋芋。 爷儿俩兴冲冲赶回家,赵春莲一见也十分高兴,连忙倒进盆里洗干净。刚煮进锅里,就听见桐生和梅生在门外叫榆生。榆生有了好东西,不喜欢一人吃独食,小朋友都叫进来。谁知冻洋芋一煮熟就变了样儿,黑乎乎的像是炭渣一般,又苦又涩,桐生试着咬了一口,忙不迭地吐出来,“呸呸”两口,嘴里骂道: “啥球破洋芋,猪都不吃!” 榆生不理会,欢欢喜喜吃了两碗,梅生也吃了一碗。榆生说第二天还要和爹一道去挖冻洋芋去哩,梅生吵着也要去,问桐生去不去,桐生用鼻子哼了一声,看样子是不肯去的。 第二十章 养父子情比亲父子 公社通知董传贵开会,榆生跟爹去后山挖冻洋芋的计划只好延缓执行。老早就提着篮子前来赶场的梅生,嘴噘得高高的,不停地冲着榆生翻白眼仁儿,好像这全是榆生一人的错。榆生面情软,原是他发起的活动却没有得到落实,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句好话哄哄梅生,一时又找不到好词儿,正着急哩!桐生在门外喊,听到有人答应,一蹦子跳进来问榆生愿不愿意到涝池坝里去钓小鱼。真是想睡觉碰见了枕头,肚子饿碰到了馒头,要啥啥来。问问梅生,梅生也一个劲地直点头。榆生跟娘要了几枚缝衣针,在灯火上烤烤,弯成鱼钩。又从面缸里扫一撮面粉出来,和成面蛋蛋,抺上点菜籽油,算是上好的鱼饵了。最后在柴火堆里挑出两根细常的木棍,权当是鱼杆。 凉水泉子往下不足半里路,有一座蓄水池,方圆一亩地大小。四周水浅,中间水深。夏天天热的时候,一帮子小娃娃就在池边水浅处玩水嬉戏,冬天天冷时就到冰面上打滑溜儿。眼下正值初春,冰层不甚牢固,打滑溜的娃娃也少了。 仨小伙伴到了涝池中间,榆生和桐生用石头在冰面上砸了个洞,立刻有不少的小鱼游了过来。俩尕小伙挥杆垂钓,饿了一个冬天的小鱼儿,不管好歹,争相咬钩。梅生高兴地跑来跑去,在冰面上捡小鱼儿。忽然“咔吧”、“扑嗵”两声,梅生踩破了冰层,掉进了冰窟窿里。桐生眼快,飞也似地退回到涝池边上。榆生见状,扔下鱼杆快跑过去就抓住梅生高举着的一只手。桐生在岸边急得大喊大叫: “榆生不行,你也会掉下去的。咱俩快去叫人来!” 梅生人小个子矮,水深几乎没顶,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吓得她尖声哭叫。 榆生一边安慰梅生,一边使劲把她往上拽。没想真让桐生说对了,冰面承受不住,又是“噗嗵”一声,榆生也跟着跌入水中。开始榆生也有些害怕,一看梅生挥舞着双手向他抓来。他知道一旦被梅生抓住,两个人都得完蛋。榆生五六岁就在这个水坑里学游泳,他的水性不错,比他大些的娃娃都游不过他。奈何现在是冬天,天寒水冷不说,这一身棉衣棉裤,被水浸湿贴在身上,再高的水性也施展不开。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还不是水的最深处,榆生踮起脚尖,稍稍能挨住点地面,这样他就放心多了。他一只手从后面托住梅生,另一只手抓住冰窟窿的断层,朝岸边的桐生喊道: “虎子,你、你……把鱼杆……拿过来,拉梅生上……” 桐生站在岸边回答:“不行不行不行!我身子重,不敢过去,你们坚持一会,我去叫人。” 桐生说完,撒丫子跑了。 梅生哭喊着:“朱、朱、朱……” 榆生没了指望。若要天救,只好先自救了。他不慌不忙,憋住一口气,自己沉到水里,一把抱住梅生的腿,猛一使劲从水里蹿上来,借着掼性,把梅生托上冰面。说: “梅、梅生,先爬、后跑,别、停……” 要紧关头,梅生也不含糊,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往前爬去。 榆生在水里,一不留神脚下踩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一滑,身子往前一扑,头正好磕到冰碴子上,冰刃利似刀刃,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榆生毕竟年龄还小,遇上这么大的阵式,他也慌了手脚。想想自己快死了,眼泪也跟着扑簌籁地往下流。他也喝了不少的冰水,他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要他稍一犹豫,即刻便沉入水底,正当此时,他又突然触到了那块石头。顿时他眼前一亮,勇气倍增。他小心翼翼地找到刚才那块把他滑倒的石头的顶部,他在石头上摸索着站稳了,身体立刻高出一大截。他两手托住冰沿儿,稍息片刻,使劲往上一蹿,一条腿就跨了上来,再一用力,人就跟着爬上了冰面 董传贵从公社开完会回家,半个菜团子还没塞进嘴里,听赵春莲把儿子的事情一说,立刻急火攻心抡起巴掌就要打老婆。赵春莲泪眼兮兮地望着董传贵,陪着小心说: “他爹,要打你就打吧!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董传贵抡起的巴掌变成拳头落下来,小饭桌立刻就变成了碎片片。还嫌不解气,拾起盛菜团子的破碗隔门就扔到院子里。然后圪蹴在墙脚,两手抱着头,呼吃呼吃地生闷气。 赵春莲自打进了董家门,啥时候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急忙一手搂着丈夫的脖子,一手在后背上又是拍又是捋。眼中流泪口中劝道: “他爹他爹,你千万千万,你要想开些……你若要有个好歹,这个家可就完了呀!……” 过了好一会儿,董传贵才缓过神来。他长出一口气,推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把被子轻轻掀开,直见儿子满脸通红。再一摸额头,隔着包扎的破布都烫手。董传贵是见过大阵式的人,知道儿子情况不好,他先稳了稳神,然后吩咐妻子说: “你快准备一下,给我拿两佰块钱,我上县医院。” “县医院?七八十里路,这么黑的天!” “别啰嗦了,快准备吧!” 赵春莲把自己的棉衣棉裤脱下来给儿子穿上,丈夫一只手使不上劲,她又找了条布带子把儿子连腿绑到丈夫的腰上。临走,她把三个煮熟的鸡蛋装进丈夫的衣兜里,叮咛说: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抽空吃了!” 董传贵心急嫌腿慢,一蹓小跑着出了家门。恰恰又是个月黑天,满天星斗,伸手难见五指。好在一点路熟,他又是当过兵的人,学过夜间走路。他沿着明晃晃的白土路,磕磕绊绊地猛劲往前走。他心里发急,咽干似火,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夜风吹来,不禁瑟瑟发抖。他又饥又渴又饿,两条腿软得几乎迈不动步子了。他好想坐下来歇一歇,但常识告诉他,一旦坐下就起不来了。再说儿子的病情也不容他有丝毫的耽搁。他摸摸口袋里的熟鸡蛋,掏出来嗅嗅,一咬牙又装上。 “爹,咱们上哪儿去呀?”榆生醒了。 “爹送你上医院。榆生,你头痛吗?”董传贵想想儿子本来就营养不良,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不由得一阵阵心里发酸,眼泪止不往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爹,我下来自己走吧,你的衣裳都湿了。”榆生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伤成这样,还牵心着爹。 “爹能行,爹能行!”董传贵用衣袖擦擦眼睛,又轻声问道,“榆生,你饿了吧?你娘给你煮的熟鸡蛋,你先吃一个?” “爹,我不想吃,我想我想、睡……” “好好,你睡吧!再有一会就到了。”董传贵依稀感到,儿子又在他的背上昏睡过去了。 紧赶慢赶,天快亮的时候,董传贵才赶到了县医院。他背着儿子排队、挂号,好不容易轮到他。穿白大褂的大夫捏捏病人的耳朵,翻翻病人的眼皮,听诊器都没使,就把病历本本往旁边一推说: “早干啥去了?都成这样子了才来,不是亲生的吧?该干啥干啥去吧!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了。” 董传贵一听大夫这话,不啻于晴空响一声雷,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有跌倒在地。他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头天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突然就没了这样的现实。他和赵春莲夫妻一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只有眼前这个儿子,才是他生命的希望生活的精神。如果娃娃没了,他不敢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想到这儿,董传贵几乎要跪地求情,带着哭腔哀求道: “大夫大夫,请你帮帮忙。细心查查,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娃呀!” 大夫生气了,斜眼瞅瞅他,不耐烦地说:“我管你有几个娃!我怎么就没细心查?要是啥病都能治,还要火葬场干什么?……” “大夫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凉水泉子的大队书记……” “行了。书记我见过的多了,县长昨天还来找我看过病呢。”大夫用手背对董传贵朝外扬一扬,自顾自地冲着门外大声喊道,“下一个!” 第二十一章 死神和他擦肩而过 董传贵背着儿子绝望地俳佪在大街上。儿子除后半夜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如今三四个小时了,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刚才还在发烧,烫得他的脊背痛。这阵怎么凉了?难道……他不敢往下想,果真如那位大夫所说,过不了多大一会儿,他的儿子就要离他而去。他心里一筹莫展,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咋办才好,就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也没有这样为难过。刚才在人前他还竭力忍耐着,这会儿无法克制任由泪水流淌,他在内心里大声呼喊道: “榆生我的儿啊!是爹我对不往你,没有看顾好你,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才刚刚吃上十岁的饭,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爹心疼啊!……”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他的衣角。董传贵回头一看,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好像在医院的时候扫过一眼。他赶忙擦擦泪水模糊的眼睛,急切地问道: “大婶,您……” 老人家把他拉到僻静处,左右瞅瞅无人,这才小声说:“看你们爷儿俩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到了城西街进顺城巷,有一位姓王的王老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是个得道的真人,人称王神仙,你去求求他吧!成不成就是娃的命了。” 董传贵高兴地半天不知说啥好,摸索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仨鸡蛋来,硬要塞给老太太。 老妇人推开,正色道:“看你这个年轻人,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你是落难之人,我咋好意思收你的礼物。快去吧,娃娃的病要紧!” 董传贵心存感激,知道遇上好人了,嘴里也就不再说什么。按照老人说的方向,找到门牌,轻轻敲了几下门。等了好一会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董传贵忍不住又敲了一遍,依旧如故。董传贵刚刚燃起的火苗顿时又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正当他准备着敲第三次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声音: “你们找谁呀?这屋里没人。” 有这么说话的吗?明明在院里说话,还说家里没人。董传贵急惊风偏偏遇上个慢郎中,他再细瞅瞅门牌号码,和那位老妇人说的一点没错,难道,难道……他顾不了那么多,焦急地朝里边喊道: “我是找您看病的,娃娃快不行了,请您救救他吧!老人家。” “看病不上医院,跑我这儿折腾啥?这里没人会看病。” 董传贵到了这般地步,也说不得什么仁义礼智,他断定说话的必是看病的高人无疑。不开门定然有其它隐情,事到如今他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一改往日谦谦君子的风度,不讲理地走上前去,也不开口讲话,冲着大门“嘡嘡”就踹了两脚。 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正要发话,董传贵突然眼前一亮,立刻惊异地先喊道: “老伯,怎么是您?” 老先生微微一怔,可能多少也认出了一点,含笑问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这位后生好面善,恕老夫年迈昏聩,实实想不起了。” “老伯,我是传贵,我是凉水泉子的董传贵呀!” “噢,对对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老人故弄玄虚地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大呼小叫道,“你是董万山的儿子,传贵传贵,好小伙子,好小伙子,快请屋里坐,快请屋里说话。你爹的腿病好些了吗?” “感谢老伯的灵丹妙药,我爹的风湿病早好利索了。老伯,您老好吗?” 说话的当儿,董传贵细细打量了一下王老,老人瘦是瘦了一些,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虽然不是仙风道骨,但较常人相比总有一些不凡的气度。只是在眉宇间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和不快,董传贵久别初见,不便贸然细问。再看老人的住所,这是一院老式建筑,典型的中国西北地区常见的传统住宅。一进大门,左右是东西厢房,正面坐北朝南为上堂屋,高出地面两尺有余,中间三间为客厅,一门两窗,房沿伸出约六尺上下,中间两根立柱油漆斑驳年代久远。地面为青砖铺就,前墙门窗皆是硬质古木镶嵌而成。四合小院约二分地亩大小,地面洁净,一尘不染。 “甚好,甚好。”老先生回身关上大门,又用门闩插紧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问道,“传贵,你背的这是……” 董传贵如此这般简要一提,老郎中忙不迭地说: “闲话少说,救人要紧,快放下让我看看!” 王老先生帮着董传贵解开布带,把榆生轻轻放到炕上。老郎中细眯双眼,验过脉象,然后感叹一声说: “这娃命大呀!再耽搁半个时辰,别说我这个假神仙,怕是真神仙来了也没治了!” 董传贵一听老先生话中有话,顿时心中一喜:“老伯,娃娃有救?” “药物倒是藏了几颗,唯有差几枚鸡蛋。偌大一个县城,何处去买?”老先生摊开双手,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熟的行吗?”董传贵问。 “熟的也行。哪来熟蛋?” “谢天谢地,我这儿正好有仨熟鸡蛋。”董传贵迅速把三个鸡蛋掏出来,悉数递给老先生。 老郎中双手接过,如觑金蛋一般,反来复去,细细查看一番。一边吩咐董传贵赶快点火烧水,一边自言自语道:“平常时节,此等之物,家家户户都有,几分钱即可买到,如今倒成了难得一见的宝贝疙瘩了。也是皇天保佑好人,要不你们怎知我这里需要鸡蛋?传贵,待会儿水开了,留下这个破蛋,其余两只好的放进锅里,多煮一会沸水里捞出,备用。” 董传贵答应一声,立刻劈柴升火。老郎中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药药草草,放在石臼里杵碎,敷在榆生的额头上。然后又神神道道的迅速配好一副草药,放进药罐里熬着。煮好的鸡蛋,剥开气门一个小口,趁热扣在病人的肚脐眼上,中间用膏药密封住。少顷,老郎中让董传贵帮着把煎好的药汤灌进病人的口中。不消半个时辰,只听到病人的喉咙响了一声紧接着肚子里也开始有了动静。老郎中这才长出一口气,捋捋雪白的胡须,笑吟吟地说: “好了,传贵,我知道你也累了,也饿了。这样,厨房锅台上坐着半盆菜糊糊,你对付着先喝了。然后到东屋里的炕上好好睡他一觉。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董传贵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两天一夜水米没沾牙了。听老郎中这么一提起,顿时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没出息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个不停。不由一阵眼冒金星,饥饿难耐。但又转念一想,在这特殊时期,老郎中孤身一人,粮食也受定量限制,他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怎么好意思端老人家的饭碗。因而推托说: “老伯,我、我……嘿嘿,我不饿……” “说啥话呀?我说传贵,十多年前咱们就是老相识了,要是换个别人,门我都不敢让进呢!你和我客气啥?” 董传贵想想也是,如果客套得过分了反而显得生份,人家把娃的命都救了,这是多大的恩德?自己还在这些事上做什么样子?这样想着,他就端起饭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呼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面盆都跟着舔了一遍。儿子没事了。肚子里又有了食物,心里头也扎实多了,头还没挨着枕头哩,房子里就响起了震耳的鼾声。董传贵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杆了。他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爬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把脸,然后到西厢房一看,老郎中俯着身子正给坐在炕上的榆生喂稀饭哩! 榆生眼尖,侧过身来叫了一声“爹”。董传贵顿时心头发热百感交集,眼圈一红,他赶快背过身去。老郎中一见,笑嗔道: “传贵呀,还不过来帮帮忙,站在门口晒太阳啊?” 董传贵终于忍俊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三两步进到屋里,朝老郎中深施一礼。哽咽道:“老伯,您老人家的恩德我董传贵怕到死也报不全哩!” “看看看,说啥话呢?见外了不是。”老郎中喜眉笑眼地站起来,把空碗搁在小炕桌上,找了条毛巾擦把手,说,“传贵呀,你是谁我是谁,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正是因为咱们都知根知底,我才敢给娃治病。你忘了昨天你敲门半天我不是就没开吗!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三年没干过这行道了,不是我不干是人家不让我干。有几把药材也是这儿藏一点,那儿塞一点,时间一久,我自己都记不清哪儿放哪个哪个放哪儿了。你来看病的事,万一传出去,少说也得开我一次批判会……” 不是亲眼见,谁能相信这是事实:这么好的人品,这么精的医道,竟会落到这般地步?董传贵正百思不得其解呢,老先生又说: “传贵,你是我信得过的人,因此给你说说无妨。我膝下无子,老伴过世的早,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开始跟我学中医,长大以后送去外国读书,学的是洋医。坏就坏在女大不由爷,姑娘在外国私自做主,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洋女婿。洋女婿就洋女婿吧,白头发蓝眼睛不就是人种不同罢了。咱笑话人家没准人家还笑话咱哩!可谁能想到女婿他不是外国人,他也是咱中国人,他是从台湾那边过去的中国人!” “台湾过去的中国人?!”董传贵忍不住插嘴问道。 “是,是从台湾那边过去的。听说还是咱西北人呢!”老郎中肯定的回答。 “西北人!西北啥地方?” “这我没记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不是南山县就是北山县。” “北山岘!” “啊。” “他姓啥?” “姓于。” “叫啥?”董传贵喘气都有些粗了。 “叫于什么水来着,于得水还是于什么水,反正占点水。”老郎中有些含糊其词。 “哦——-”董传贵陷入了沉思。 “你认识?”老郎中看董传贵神经兮兮的表情,心里有些纳闷。 “老伯,你真会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土包子,咋会认识那儿的人呢?”董传贵推诿的也很巧妙。 老郎中信以为真,又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这下麻烦可就大了。消息从那边传来,这里马上就有人找我说话,他们说我那个女婿是国民党特务……” “国民党特务?”董传贵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是啊!是这么说的。” “他们有根据吗?” “有啥根据,瞎蒙呗!” “噢,这就好。”董传贵的心又恢复到了原地方。 “好啥呀好?从这以后,我的苦日子就算开头了。民政部门给我开了两个条件,一是马上写信让我女儿回国,二是让他们两人立即脱离关系。” “你答应了吗?” “我说了算吗?我写信把情况给我女儿一说,女儿一下子就火了,她回信说,回国可以,要回俩人一块回。脱离关系没门,谁说她丈夫是国民党特务,谁就是王八蛋!” 董传贵苦笑笑,问:“最后这事怎么解决了?” “怎么解决了?两头子僵住了呗!最终倒霉的还不是我老头子。” “他们把您怎么样了?” 老人叹口气,说:“怎么也倒是没怎么,就是给我定了个里通外国嫌疑,限制了我的一些自由。比如说,以后凡是给女儿写信,要经过他们检查啦,女儿的回信不经过他们过目不准私自拆阅啦等等。再有就是给我布置了许多附加规定:不准出门走远路;不准行医看病;不准留宿亲戚朋友;不准……” “老伯,这回我可是真给您添大麻烦了。”董传贵很是有些歉意的说。 “没事。他们知道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简出的,所以也就放松了对我的监督,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有人检举揭发他们是不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董传贵说:“老伯,真可惜了您这个人,真可惜了您这一身本事!” 老人摆摆手、摇摇头,说:“说不得,说不得。先人没给我留下一分地一分钱,只给我留下了这院房子和袓传医术。看样子到我这一辈子就要失传了!” 董传贵有心想让榆生跟着老郎中学医,他张了几次口,最终也没有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榆生小孩子家,病来得快也去得快。上午吃了顿饭,下午就能下地满院子活动了。董传贵见儿子没啥大碍,决定连夜赶回去。老郎中明白他的用意,也就未加挽留。临行前,董传贵拿出身上带的二佰元钱,郑重地递到老郎中手中,恳切地说: “老伯,君子不言谢。你救我儿一命,又担了许多风险,此恩终生难报,这两百元钱,您老无论如何得收下!” 老郎中断然拒绝,变脸变色说:“传贵,如若你要放下这些钱,从今以后咱俩就算换了一层关系,你是你我是我了,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大街上碰见谁也不理谁。世上有些东西,比钱要金贵的多。一分钱不要,你也过意不去,这样吧,留下五块钱,我的几根草药最多也就值这些了。” 董传贵知道老人的脾性,多说无用。就悄悄出门,在黑市上买了二十个锅盔(大饼),一网兜提来,搁到壁柜上,说: “老伯,您要是再不收,我可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老郎中沉吟了半晌,才说:“放下吧。随即他又从网兜里掏出其中四个锅盔,硬塞到榆生手中,说,“娃娃,你爹一个你一个,留到路上吃,剩下的两个给你爷爷和你娘,就说我问候他们着哩!” 榆生是个懂事的孩子,哪里会接受老爷爷的馈赠。董传贵拗不过,让榆生接过来装到包里。榆生收拾好东西,扭头问爹说: “爹,我没啥礼物送给爷爷,我就给爷爷磕个头吧!”榆生也不等董传贵发话,恭恭敬敬趴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仨响头。 老郎中高兴得眼泪花都流下来了,他笑吟吟地抚摸着榆生的头,激动地说:“好娃娃,好娃娃,爷爷愧领了,愧领了。爷爷也没啥礼品送你,就送你一句话吧:以后咋做人,你爹就是楷模!” 老郎中依依惜别地送走了董传贵和他的儿子,他也有心收下榆生做他的徒弟。他和董传贵想的正相反,董传贵想的是老郎中家传绝技不外传,老郎中则是怕落下横刀夺爱的坏名声。许多年以后,一百多岁的老郎中亲口向董榆生告诉了他当年的想法,而父亲的心意则是母亲后来说给他的。 第二十二章 那风那雨那个年代 董传贵从城里回来,就病倒了。 妻子赵春莲按下葫芦冒起瓢,儿子刚刚逃出命来,丈夫又病成这样。她跑前忙后,焦虑万分,生怕男人再有个好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啥就来啥。正在这当儿,公社派人来找董传贵了解上次各大队支部书记会议的落实情况。董传贵躺在炕上起不来,他压根就没落实,而且也不想落实,因为根本就无法落实。董传贵吱吱唔唔,一问三不知,来人无奈只好如实向上级汇报说凉水泉子大队有抵触情绪。公社刘书记怕把事情搞大,立即组织了个工作组,亲自带队到凉水泉子检查工作。 凉水泉子地方偏僻村庄不大,可是代代都出些奇人怪人,眼下就有三位不同凡响者。他们是“倔(犟)个子四爷”、“恶婆子五奶”、“谝(吹)客子七叔”。这三位高人都是“兵团”的骨干力量,因而和董传贵都有些脱不了的干系。起因是有人告状告到公社:凉水泉子红旗倒了,社会主义墙脚挖了,资本主义大泛滥了,说的有名有姓、有根有据,一点也不像夸大事实、恶意中伤的样子。公社感到问题严重,立马开会,责令董传贵如实写出书面汇报材料,报告上级。董传贵一回家就赶上儿子那一档子事,折腾了几天,回来就得了重病,这也是实情。 刘书记带工作组进村之后,也不和董传贵打照面,直接住进忠诚可靠的贫下中农家,扎根串联,分头行动。工作组非等闲之辈,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能兵强将,效率之高非常人可比,不几天工夫就把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几位“高人”的严重问题渐渐浮出水面。下面就是工作组写给公社的书面材料: 一、关于侯四海同志的情况汇报 侯四海性别男家庭出身下中农年龄七十左右文化程度两年私塾政治面貌群众家庭成员儿侯广胜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上校侯四海同志的主要问题…… “倔个子”方言,意为犟。四爷在村里辈分高、寿数高、威望高。正直的人说他正直,凶狠的人说他凶狠,老实人说他老实。给这样的人下结论,还是人家工作组,换了别人,难。四爷因行四,村里人大小皆称他“四爷”。他的儿子就是董传贵的二排长,大名鼎鼎的侯广胜,如今是海军某部的军官,四九年参加革命到如今还没回过一次家哩!在当地娶了个渔民的女儿,算是扎根海岛了。广胜的部队驻扎在海疆要地,几次探家都因战备任务重而放弃了。奈何儿子想爹,探家其实也就是探爹,因而索性写信让爹去探他。起初四爷不肯:山高路远,跨江过海,想起来都心惊,哪有他们凉水泉子安稳可靠。但终归架不住儿子的撺掇,自己想儿也想得心切想得苦,大腿拧不过小腿,老子给儿子让了步,最终还是老的看望小的去了。四爷一出门就是汽车、火车、还有轮船。除了飞机,什么样的洋马车他都挨个“享受”了一遍。老头儿生就的两条腿走路的命,没福气享受那些现代化的代步工具。胆战心惊,头重脚轻,胸闷气短,恶心呕吐,肠肠肚肚全翻了一遍,吃下去的都倒腾出来了,而且至多不少。那会儿他甚至不想活的心都有,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七天头上,睁眼往周遭一瞧:哎哟天老爷呀!满目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水,儿子的部队就在一块巴掌大的小岛上。头天上船是在夜里,黑咕隆冬没看清,否则,打死他也不会被人“拐骗”到旧社会发配犯人的地方来。四爷上岛之后,就没有过好脸色,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整天都是愁眉不展、坐卧不安的样子。儿媳是个孝顺贤慧的渔家姑娘,看老公公一人寂寞,就想方设法和他说话聊天拉家常。谁知说话还不如不说的好,咕哩哇啦说的全是些听不懂的怪腔怪调。部队上生活好,顿顿都有肉,雪白的米饭,新鲜的鱼虾。四爷干瞅着吃不下,时时忘不了老家的洋芋馓饭(煮熟的土豆里撒点面、盐、辣椒等即成)。不久老汉就病倒了,儿子把他送到大陆上的军医院里治病。他躺在病床上给儿子下话说:“儿啊,爹没病,让爹回家吧!我知道你的孝心,可让我住这儿比蹲班房还难受,那儿好也没咱凉水泉子好哇!”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把他送上归去的火车。老头儿又照原样儿享受了一遍翻肠倒肚的体验,才回到他那魂牵梦绕的凉水泉子。 四爷这一趟回来,眼界开了、世面见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咱凉水泉子,除了传贵,谁见过大海?谁坐过火车?谁吃过活虾?” “那个海呀,你不知道有多大?能有一千个、一万个涝池大,听说还有洋,洋比海还大哩!” “狗剩(乳名)狗日的当大官了,不是下校就是上校,当兵的都叫他政委。政委不知是个啥官,反正和县长差不多大小。” ………… 四爷这次回来,收了心,发誓一辈子不出远门了。可是这一趟也没白跑,他从儿子那儿学了一样能耐,就是栽花种树。岛上的战士一有空就上山挖坑埋树苗,还提了个口号叫“以岛为家,扎根海彊”。人都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守岛的娃娃们三年两载就换一茬,人家还把海岛当成家,咱世世代代在这儿居住,怎么就不把家当成家呢?这些年真把凉水泉子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泉水干涸。想想人家,比比自己,这么大的寿数算是白活了。临死之前总得给后人们留下一点念想,等到咽气的时候也好有个交待。 自此之后,这老头跟疯了似的,跑前山,奔后山,这儿刨个洞,那儿挖个炕…… 没多久,传出风声说四爷神经了。 第一个不相信四老头发神经的就是大队长朱三,因为有些事他和侯四海当面交涉过。按理说像他这一级干部犯不着和一个普通社员发生矛盾冲突。大队长往下,还有小队长,生产组长等等,给有关人员一交待,这事自然有人处理。可是朱三同志是个急性子,责任心又强些,该管不管的事不是他的性格。所以他说: “我说四爷呀,这么一大把子年纪了,不在家缓着,满山满洼的刨什么?发现古董啦还是先人埋下金子啦?” 别说四爷听了这话生气,换个一般人还不气个半死?四爷才不上这个当哩!他微微一笑说:“噢嗨,原来是朱大队长啊,忘了向你请示了,我想栽几棵小树苗苗,要不碰上下次炼钢铁,你拿什么架火啊?” “啊,好、好!”朱三张了几张嘴,半天也没吐出几句像样的词出来,想在话里找便宜人的反而在语言上吃了亏,这也是朱三事先就料到的。四老头的厉害他也不是领教过仅此一回。明知山有虎的朱三偏在虎山上摸虎头,“炼钢铁还是炼石头那不是你我之辈考虑的问题。咱是社会主义国家,讲的是计划经济。你在公家的山上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乱刨乱挖,树长成了算谁的?” “算谁的?算中国的,算凉水泉子的。我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死了打口棺材,能用几块板子?我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了,我能把树栽到公社的大田里?”四爷真是名不虚传,说的话也是根根带刺句句是钉。 朱三动肝火了,把眼一瞪,说:“侯四海,你别以为你儿子当球个破军官就有啥了不起。在凉水泉子的地面上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你说了算,我说不让你动就不让你动,不信你试试?” 侯四爷捋捋胡子,往地下吐口痰,说:“朱老三,你别茅厕里放枪嚇尸屎(把式)。老子一不抢男二不霸女,不偷不抢不犯王法,你能把我的球咬掉!” 这回可是当兵的遇秀才,想打又不敢打,想骂又骂不过,只好支着耳朶听挨骂了。气急败坏的朱三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来说: “好好,你厉害,你厉害。你等着、你等着……” “我等着,我磨道里等驴着哩!” 侯四海没等着朱三,凉水泉子换了领导,董传贵说: “四爷,干是可以,凉水泉子荒山荒地多,你哪儿想栽你就栽几棵。不过有个条件,可不敢累坏了。闹出病来还得派人侍候您,我给广胜那儿也不好交待。” 四爷笑了,说:“行,传贵,我听你的。” 二、关于安桂花同志的情况汇报 安桂花性别女年龄五十八岁家庭出身贫农文化程度文盲家庭成员及社会关系(注:烈属)。安桂花同志的主要问题…… 五奶奶安桂花在凉水泉子可是个大大有名的名人。她是大脚板、大高个、大脾气、大嗓门、大……。五奶这人不是几个“大”字就可以概括的,她在村里留下了许多故事: 五奶的“五”字是从老伴那儿承袭来的。茂林他爹给一家地主扛了二十年长工,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凑够了娶媳妇的钱。当时也巧,安桂花因为脚大正愁嫁不出去呢,就跟了比她大二十二岁的茂林他爹。小女人嫁了个大丈夫,一进门就沾光,不是嫂子就是婶,三十多岁就成了奶奶辈了。老伴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十岁。娘儿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儿子拉大了。儿子嚷嚷着要参军,五奶二话没说高高兴兴打发儿子上了前线。安寡妇身高体壮,样样活都能干得来,什么上山砍柴,下田种地,哪样也难不住她,而且也不比哪个男人干得差些。儿子董茂林血洒疆场,噩耗传来,村干部硬着头皮把茂林牺牲的消息告诉她,五奶刹时尤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我的儿啊”当即背过气去,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时有时无,村上的人都认定五奶完了。五奶是军烈属,于国于民都是有功人员,后事安排不可草率。村上领导连夜开会研究有关事宜,并派人选定位置,及早挖好墓坑,以备不时之需。谁知她第四天清晨醒来,朱三等几个村上的头面人物忙不迭地还要继续给她做思想工作,反被她抢白一通,说: “去去去!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道理?解放这么大的中国,死了多少人,一个茂林算什么?老娘啥都懂,用不着给我上大课!” 五奶脾气大,村上挨过她骂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她就那种性格,谁也不和她计较。而她自己,早上骂过的人,中午就忘了,晚上还主动给人家打招呼:“吃过了?”“吃的啥?”“没事到我家去坐坐。”像这样没心机的人,谁还好意思和她记仇结恨?五奶脾气不好是实,但心眼不坏,从没听说她坑害过什么人。偏偏这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 五奶家后院有一棵大枣树,每当枣儿由青变白要红不红的时候,就会招来一伙半大不小的馋嘴娃娃,趁她不注意或者是不在家,偷偷爬到树上打枣吃。这一次正好让她当面撞上,五奶大吼一声,那是多大的嗓门,别说几个狗屁不通的毛孩子,就是再大一些的也能吓个够戗。七八个尕娃娃顿时手忙脚乱,连哭带叫,跳树翻墙,纷纷落荒而逃,作小鸟兽散。有个叫尕顺的尕娃,爬到最高处,又装又吃,正得意呢!怱见五奶奶凶神恶煞般地杀将进来,小家伙被人挡住下不来,干着急没办法,一不留神“哧溜”一声从树枝上滑了下来。尕顺一落地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双手抱腿痛得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叫。五奶见状赶忙扔掉手里的家什,背起尕顺一蹓烟儿把小家伙送到家。尕顺爹朱六褔,外号人称麻狼,光听名字就知道啥来头。六麻子一看儿子成了这模样,恼恨交加,恶狠狠地冲五奶吼道: “安寡妇,你好狠心!为球几颗破枣子,把娃伤成这样,你安的啥心你是?” 要是放到过去,五奶岂是饶人之人。可是如今人家的娃娃吱哇乱叫、满地打滚。人心都是肉长的,放谁谁不心痛?真要是摔坏一条腿,多少也有她的一份错。所以五奶没吱声,红着脸任由人家去骂。 六麻子也是,骂就骂几句呗!可是他骂起来就没完,骂了小的骂老的,骂了活的骂死的。五奶赌气回到家里,找了一把锯,连夜把那棵老枣树放翻。装了半麻袋枣,送到朱六福的家里,说: “六褔子,树刨了,枣没了,你的气也该消了。尕顺的腿断了,花多少钱,找我说话!” 尕顺的腿让村上的光脚大夫给治坏了,两条腿不一样长,成了半跛儿。朱六福是个惹不起,天天找到五奶的门上要药费钱。 五奶一气之下,把儿子董茂林的抚恤金悉数揣到怀里,背上尕顺上省城,到了一家最大最有名气的大医院。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来的不是时候。这家医院的几位能干的骨科专家,不知犯了啥毛病,多少书没念够,又跑到农村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课去了。早知道上凉水泉子呀,凉水泉子贫下中农多。也真是,贫下中农会看病,她还用得着往城里跑?新上来的几位,根正苗红,样样都好,就是技术差点。颤颤抖抖地给娃做手术,不知刀子划错了啥地方,聋子治成了哑巴。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两条腿变成了三条腿(拐杖)。 杀人不过头沾地。麻狼朱六福是聪明人,他知道再怎么样也定不了安寡妇的死罪,她手头那点钱也捣腾得差不多了,再怎么整也没多少油水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尕顺推给安寡妇去球!因而就说: “五奶呀,反正娃已是这样了。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您老人家了,我看是这样,反正您也是独身一人,让娃给您作个伴。至于病嘛,治好就治好,治不好就由他去吧!” 五奶虽说是心粗些,脑子可是没问题,她还能悟不出六麻子怀里揣的啥主意?这分明是把娃赖给她了。五奶二话没说,拉床被子就盖到尕顺的身上,扭过头冲着朱六福说: “就这么办了,没事你回吧!” 第二十三章 资本主义长了尾巴 赶上这年月,凭空里添了一张嘴,困难可想而知。好在五奶从小家贫,苦日子过惯了的,她倒挺想得开。每天天不亮,她就早早起床,拔一背斗野菜,煮到锅里。煮熟后捞出来,攥干,搁上点面粉,放到笼里再蒸,这就是她一天的口粮。尕顺人小,又是病人,正在长身体不说,缺了营养对病也不利。这样对付了一段时间,五奶觉着还是不成。尕顺越来越瘦,快成一把骨头了,让人看见,还说是她虐待的。再说娃的腿还得找人看,耽搁下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可是如今家徒四壁,上哪里找钱给娃看病、上哪里捣腾粮食去哩?五奶盘算来盘算去,实实没了办法,找董传贵不合适,只好把朱建明请了来。 朱建明是个浪荡汉,在村里名声不好。三十好几的人了,没家没业的,别说小孩,连媳妇都没有,这算过得啥日子呢?总共才当了一年另七个月的兵,动不动就以“老革命”自居,老革命是那么好当的?乡里人知识浅,不想和他计较,也不知道“老革命”是多大的头衔,他愿意叫就随他叫好了。可是有一样,“老革命”虽说是没正形,能耐可是不小,这在远近都是闻名的。什么杀猪宰羊啦、劁马阉驴啦、吹拉弹唱,木工泥瓦,烹调炒烩等等,总之是他啥都会啥都能行。要不村里人都说朱建明是饿不死的“老革命”。还有就是朱建明为人好、朋友多、肯帮忙。村里人求他,不需仨瓜俩枣,不用花半个铜子,只要说上一句好话,叫他一声“七叔”,他定会乐颠颠地竭尽全力为你排忧解难。事后如果条件容许,随便管他一碗面吃,他反倒对你千恩万谢。不过,现在实行“老革命”了,老称呼不是很管用,这一点村里人也都清楚。凉水泉子的人也很矛盾,有时候觉得朱建明好,有时候觉得朱建明孬;不知说他好呢还是说他歹呢?凉水泉子有了他好像也不多余,没有他似乎又太冷清。朱建明自己才不计较别人对他的评头论足呢!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追求、理想之类的念头,他的原则就是“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没酒喝凉水”。虽然有些骗吃骗喝的嫌疑,至多也就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奈何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笑骂皆由人,由人家去说好了。 五奶把朱建明请来,一五一十实话实说,眼前就这光景。朱建明火了,开口骂道: “好你个狗日的六麻子,欺负到我干娘的头上来了,我找他算账去!” 朱建明是个急性子,一头说一头转身就走,被五奶一把拽住,说: “老七,我找你讨主意,你找六福子算什么帐?你倒是替我想办法呀,人都说你点子稠哩!” 朱建明心里一热乎,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悉数翻了过来,大票小票分票毛票,全部凑齐,至多不过五块钱。他数也不数,一骨脑塞到五奶手上,大大方方地说: “干娘,您收着,先对付两天。您千万别太难心,啥事不都有我呢吗?其它的,我至迟明天下午给您回话!” 朱建明从五奶家出来,第一个先到的就是董传贵家。朱建明把情况一说,董传贵问: “你要多少?” “一百。”朱建明回答。 董传贵让赵春莲数了一百给朱建明。 朱建明接着又去找四爷。侯四海笑嘻嘻地听他把话说完,讥讽道: “你小子想蒙谁呀?” “四叔,我发誓。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就念在我和广胜、茂林、传贵哥几个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打天下的份上……” “算啦算啦,这回是茂林的面子,我借你一百。你小子要是胡吃海喝、做些不入流之事让我打听出来,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真要那样,我脱光了脊背,拿把刀子来见您。您戳我一百刀,我不兴喊一声’痛’字。” 四爷听朱建明说的结实,就信了他一回。 朱建明有了这两百块钱,顿时如鱼得水,立马赶到集市上。买大鸡挑小鸡,还逮了一只小猪崽儿,一百斤麸皮,两百斤豆渣。借了一辆架子车,找人给一趟拉了回来。 五奶一见,立刻吓了一大跳,呵斥道:“老七,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家里正没吃没喝的呢,你又给我弄来这么些活口,拿啥喂它们吃呀?” 朱建明擦擦汗,给拉架子车的朋友打发了一块钱,送人家出门走了。这才把剩下的钱全掏出来,递给五奶,说: “干娘,这十只老鸡婆我挨屁股摸了,都正下着蛋了!这市场上鸡蛋可是比金子都值钱,你都给我攒着,陆陆续续我偷偷给您卖了。二十只尕鸡娃肯定母的比公的多,这个我懂,喂不了几个月就下蛋。有了鸡蛋,就不怕没钱花。话丑理端,你们娘俩吃饭、尕顺看病,这些钱都从鸡屁股里往外掏。尕猪娃口粗,您把鸡粪晒干,弄碎了掺些糠糠菜菜再喂猪,过几天我先把它阉球了……” 五奶安寡妇听朱建明说得头头是道,细想想也真是这个理。不然的话,别说这个冬天,眼下的难关就渡不过去。想着想着,老太太的眼泪花子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从手里的一沓子钱中抽出几张,说: “儿啊,辛苦你了。留下几块买斤酒喝吧!” 朱建明推开,笑笑说:“顾命要紧,喝啥酒哩?早戒球了!” 五奶转念一想不对,连忙问道:“我的儿你别哄我,你哪里弄下的这么些钱?可不要做下些不规矩的事,叫娘跟上你受惊吓。” 朱建明也不解释,还是那种放荡不羁、吊儿郎当的样子,朝五奶一吐舌头,大咧咧地说:“好我的干娘哩,别人不知道我您还不知道我?我身上的毛病是不少,可坑蒙拐骗的事一辈子干过几回?” 说罢,朱建明转身就走,五奶拦了一把没拦住,急得她大声喊道: “我的娃你等一等,干娘给你擀张子长面吃!” 朱建明早没影儿了。 五奶家又添人又进口,人喊猪叫鸡上墙,这下可热闹了。加上她家原有的老鸡公,大大小小三十一只。俗话说十只啾啾(鸡)赶上一只喽喽(猪),这么多的嘴,一天得要消耗多少食物?后面还跟着一只大肚子小猪崽呢!开头还能勉强关两天,后来实实关不住了,索性放出去,由它们自谋生路自由发展去。五奶家的鸡群,成了凉水泉子的一大景观,每天它们起得最早、叫得最早、出发最早。河边地头、山坡草滩,都是它们觅食的最佳场所。尤其是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几个麦草垛扒开又摞上,摞上又扒开。 看场子的人不敢惹五奶,就去找董传贵告状。董传贵也无可奈何。拜娘家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为了给尕顺看病,家的所有的积蓄已经全部用尽,而且还拉下了一屁股债。拜娘的饭量本来就大,现在又两个人吃一份口粮,这日子你说咋过?朱建明的馊主意虽然看起来不合法,但合理。中央不是也有文件说要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吗?政策上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公社刘书记是刚提拔起来不久的大学生干部,工作有能力但魄力稍嫌不足。他带领工作组下来一看,凉水泉子的问题并没有严重到偏离社会主义轨道的地步,而且当事人又都是贫下中农,政治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几个人坐下来一商量,很快统一了意见,做出三条决议: 1、侯四海挖坑种树,于民有利,应当支持; 2、安桂花生产自救,又是烈属,应该扶助(鸡群只能限于冬天放养); 3、朱建明跑自由市场,没有违反政策,不予追究。 经是好经,关键是看什么人念。一场上纲上线,不抓不足以平民愤,关系到姓社还是姓资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么严重的问题,在刘书记手里,尤如樵夫上山渔夫行船,遇石绕行遇浪缓行,那个平安地上了山,这个安全地下了海。这就是领导,老百姓遇上好领导胜过遇上好年景。要不,打下的粮食全被他盘剥了去,最后饿死的是谁? 刘书记临行前,才出面和董传贵告别。他握着董传贵的手,话中有话的说:“老董哇,您是老同志,参加革命比我早,斗争经验比我丰富。可是有些问题呀,我还得劝您两句,有句老话说,不能光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 董传贵虽说是个粗人,但绝对不是傻瓜,刘书记的话他能听不明白?不过他认为,只要自己身正,就不怕影子斜。共产党的天下,岂能容妖魔鬼怪横行? 安桂花闻讯赶来,特意挑了两只又肥又大的母鸡,遇上这么好的干部,说啥她也得表示表示。 刘书记说:“大娘啊,我要是收下这两只鸡,既害了我又害了您,说清楚的都说不清楚了。您说我到底是该收呢还是不该收?” 五奶愣了半天,硬是没搞明白,怎么两只老母鸡会害两个人?鸡又不会说话,它们能说清楚啥?刘书记聪明人净说些糊涂话。董传贵给她使了半天脸色,她才很不情愿地抱着两只老母鸡一摇三晃地回去了。 朱建明也不含糊,他要请刘书记上他家去喝酒。 刘书记说:“我说老革命啊,我上你家喝酒,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没有,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先给我找个嫂子,到时候我一定上你家喝喜酒。” 朱建明拍拍胸脯说:“刘书记,有你这句话,我老革命、不,我老朱以后给你牵马坠蹬都成!” “那倒不必,”刘书记摆手一笑,故意打岔说,“我就一辆破自行车,你牵上我怎么骑?” 唯有侯四海始终未露面。他有他的人生观,他不欠谁的,也不短谁的,别说一个刘书记,就是县长来了,他也未必肯见。四老爷子倔脾气上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刘书记不是不知。他本想亲自上门去拜访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又转念一想,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第二十四章 好沮丧的一夜缠绵 进城搞副业,原本也是朱三的无奈之举。上回支部改选,他狗屁不是,连个支委都没捞上。凉水泉子的人哪,向来都是势力眼,农民嘛,朱三叹道,也就这么点见识。自从董传贵回来以后,他可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原先跟他跑的那几个人,掩旗的掩旗,息鼓的息鼓,一个个就象缩头乌龟似的。董传贵算什么东西?苍蝇落到母牛尻子上,牛屁哄哄啥呀?不就是扛了几天枪丢了一条膀子吗?有时候他也后悔当初为啥不去当兵吃粮,沫沫子(窝囊废)侯广胜都是上校了,咱只比他强不比他差,最瓤也是个上上校或者是大上校。不过也别说,枪子儿没长眼睛,董茂林不是样子?像董传贵那样丢胳膊断腿还是小事,把命搭上就划不来了。朱三越是不服气就越是想搞出点事来,按理说诬陷、诽谤才是他的拿手好戏,舞文弄墨则一窍不通,在这一点上他一向是主张动口不动手的。要不然他会为了一篇几百字的小“文章”竟耗费了他大半年的宝贵时光。从初春开始下笔,经三伏酷暑,直到中秋才“脱稿”。没成想他的这点得意之作到了刘胯子(西北某些地方对东方人的蔑称)刘庚年那儿竟连擦屁股纸都不如,让刘胯子摇唇鼓舌轻轻一摆弄,牛鬼蛇神统统成仙了。他知道刘胯子是大学毕业生,文化不说,人也猴精猴精的。可是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刘胯子竟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一股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落后势力伙穿一条裤子共坐一条板凳。为了维护革命阶级队伍的纯洁性,他真恨不得揍刘胯子一顿方解心头之恨。论斗心眼他不是人家的对手,凭打架他让刘胯子两个。如今这年头,国家重文不重武,刘胯子他倒是想打来者,可人家堂堂公社一书记,他敢下手吗?这下好了,董传贵在前面冲锋陷阵,刘胯子在后头撑腰壮胆,还真没他朱三的活路了。 想当初,他是何等辉煌!他是土改时期的老干部,由民兵排长、连长,村委会主任、初级社社长,生产大队大队长,一步一个脚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总是在进步,从未掉过队。那时候他有多风光,他想骂谁骂谁,他想打谁打谁。男人见了他点头问好,女人见了他胁肩谄笑,小孩见了他叫叔叫爷,老人见了他让烟让座。那才叫做人,那才是人上人,要不为什么说“人人想做官,做官不一般呢”?这个好那个好,干啥都没有当官的感觉好。董传贵一回来他由上等人变成了下等人,成了掏茅厕、拾大粪的副业队员,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俊眉俊眼的,见了他哪个还“谄笑”,不捂鼻子就算是觉悟高的了。朱三一辈子***,单单不爱老婆。他从结婚那天开始就看着宋秀珍不顺眼,人长得丑俊不说,你看那形象:大块头、粗嗓门,一开口就瓮声瓮气的,剃成光头,谁知她是男是女?别说跟城里的女人比,就是和董传贵的老婆比……算了,不想这些了,这是他平生最痛的心事,赵春莲对他的羞辱至今言犹在耳,不是讲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时机不到罢了。 朱三从附近一家供销社里花一块钱打了一斤散白酒,也没有购买什么下酒之物。他身上的钱已不多了,花一分少一分,如此下去定会坐吃山空。他还没有琢磨好下一步的“资金来源”,因此他必须控制自己乱花钱,计划好必要的开支,以免到时生活拮据囊中羞涩。国家又不给他们这些人发工资,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靠自己想法筹措。朱三知道,城里人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不说,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没尾巴驴”,意即没有固定往址、没有单位、没有领导,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到处乱蹿。说他们进城搞副业的大都是些浑水摸鱼、顺手牵羊之辈,贼眉鼠眼,见啥拿啥,甚至于在他们之间还互相偷大粪。这些人昼伏夜出,活跃在大城市的每个角落之中。城里人白天见了他们恨他们,晚上见了他们怕他们。朱三也计较不了这么许多,他总不至于把人家的嘴堵住。而今英雄到了落难之地,得过且过吧!朱三把一个药瓶盖儿充作酒杯,自酙自饮,旱烟锅儿就酒,尤如火上添把柴,加上他最近心情不好,半斤酒还没下去就觉着有些头重脚轻,醉眼朦胧。一时间没了酒兴,他索性放下酒杯,迈步出门,屋外正好是月牙儿低垂,晚风儿轻拂。朱三倒背双手,踏着方步,带着几分醉意,散步散心,顺便观赏城市夜景。朱三的“驻地”严格地说,应该在城外。他们身后便是一片破败的古城墙,护城河早已干涸多年。这一片开阔地既没有门牌号码又不归谁家管辖,正规单位看不上眼单人独户又不敢来。朱三在破城墙上挖了个窑洞,又用拾来的碎砖头堵了个小院,屋门和院门皆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 朱三正悠然自得地在城外的小路上徜徉而行,怱然他眼前一亮,一位天仙般的妙龄女子正袅袅婷婷地径直朝他走来,模样看不很清楚,但身材修长,走路的姿势特别好看,婀娜多姿体态轻盈宛若春风摆枊一般。朱三惊得呆了:原来世上还有这等好看的女子?于是他借着酒力,放胆朝那女孩儿嘿嘿一笑,熟人见面似地问候了一声: “吃了吗?”话一出口,朱三自己仿佛也觉着有些唐突,可反过来一想,大不了挨几下白眼天黑地暗他又看不见,骂两句装作没听见,过往行人又都互相不认识,天色又暗,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 那女娃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地吃吃傻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朱三觉得有门,顺手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痛痛快快地交给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妹子,拿上卖件衣裳穿。” 女子也不客气,接过来就装上,仍旧一言不发,兀自一脸的傻笑。 朱三顿时心花怒放,左右看看,就近恰好有一座破窑洞,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却能遮人耳目。此时朱三酒劲早已去了大半,色眼眯眯地瞅着年轻女子,恨不得一口呑下才遂了平生夙愿。有两个半大小子从他眼前经过,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他以为是过路的,心想黑麻咕咚的,城市不像农村,谁认识谁呀?他一把拉住那女子的衣袖,用力往破窑洞里拽。 女子也不推辞,跟在朱三后头,大大方方进了破窑洞。 窑洞里有些碎草等物,想必是此前有人在这儿歇过脚。朱三一只手紧紧攥往女孩的小手,一是表示亲热一是怕她不情愿跑了。两只脚摸索着把碎草拢在一齐,好在他对这个破窑洞最是熟悉不过,头天他还在这儿撒了一泡尿。这些工作其实在一二分钟之内就做完了,然后他把他的“新娘”放倒在他刚刚铺就的“新床”上。 朱三久旱逢甘雨,人借酒力,酒助**。他紧紧搂住那女子的双肩,俯在光滑柔软的胴体上,疾风扫落叶一般,恣意狂欢。 世间万物,哪个无情?女子被朱三惹得火起,不由得动了真情,一改当初一言不发的矜持,竟放开喉咙,歇斯底里地大叫不止。 朱三虽是酒醉,神智尚存,他怕那女子的吼声招来是非,想用手又腾不出手来,索性就用自己又肥又大的舌头,堵住那樱桃般的小口。待那女子不喊不叫了,他又在女子粉白细嫩的俏脸上疯狂地乱啃乱咬一番。直到力竭为止。朱三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女人,唯有这次,最令他心驰神往、妙不可言。 朱三一觉醒来,洞外早己是金辉铺地,一夜风流,仍旧历历在目。转身一看旁边的女子,一丝不挂,还在酣睡之中。再细一瞅,仙女怎么变成了丑八怪?烨烨阳光下,他才看清楚昨夜女子的本来面目:她,头如刺猬发似毡毯,那张在人印象中曾经是姣好无比的脸上怎么竟变得污秽不堪,五花六道,京剧花脸一般无二?嘴角周围脸颊两旁露出部分肉色,留下许多被人舔拭的痕迹。在他心目中原本洁白无瑕的胴体也是污垢斑斑,惨不忍睹。不说十天半月,说她一年没洗澡没洗脸也不过分。朱三看罢,不由腹中翻江倒海,忍了半天,才控制住没有呕吐出来。虽说他天天和大糞打交道,也受不了这种刺激。他三两把穿好衣服,才要穿鞋,发现一只还在那婆娘的头下枕着。朱三一把抽出,妇人醒来,朝他连连傻笑。朱三理也不理,正待起身要走,猛想起还有五块钱在那傻婆娘的身上。他扯过衣服,搜出五块钱装到自家身上。女人看他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光着身子爬起来,变笑为哭哇哇乱叫。朱三脱身不得,只好又从身上掏出一把毛票,扔到地上,疯女人兴高采烈地抓过毛票,嘻嘻笑着数了又数。 朱三好沮丧啊!早知如此,半夜里起来撒泡尿跑了,起码还落个好心情。现在倒好,哑巴吃了个苍蝇,吐吐不出,说说不出。 他一口气跑到城南小河旁,也顾不得清晨水凉水热,先脱了衣服洗上身。扭头看看四下里没人,又迅速脱了裤子跳下水。洗罢擦罢,心情觉得稍稍好了些。摸摸身上尚有五块钱,这才想起一个人来。 第二十五章 老子时来运转了 进城搞副业算是有几年了,开头他也去过几次县长家,后来就慢慢不去了。凭心而论,县长那人不错,人家那么大的官职,还老牵挂着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实属不易。有好几家企事业单位的厕所都是县长帮忙搞定的,不是县长人家谁认他一个拾大粪的?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他不报而是不能报无法报没有机会报。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没钱财二没地位,有力气总不能去抢银行?送个仨瓜俩枣的人家看不上,再送多点他又没有那种能力。所以说穷人和富人不为伍,百姓和官家不上门。上面给下面帮忙,上下嘴唇一动弹,天大的漏洞都补上了,下面也就只有磕头的份儿了。中国人不知谁发明的磕头,这比四大发明还重要还实惠,发明磕头的人应该授我背儿(诺贝尔)奖,不知外国人兴不兴磕头?磕头不算礼但又是礼,而且是最重的礼。大人给小娃不磕头,父母给儿女不磕头,先生给学生不磕头,官家给百姓不磕头,反过来就是行大礼。过年过节去趟县长家,随便拿点礼品,咕咚咕咚趴地下磕几个响头,人家也高兴他也少不了啥。可惜把磕这趟礼数头给取消了,无形中少了一条官民接触的纽带。朱三如今走投无路了,自然而然又想起县长的门路。无奈之下,他跑到集市上花五块钱买了两只肥母鸡,忐忑不安地一路朝方国祥家走去。 朱三坐下。方国祥打开一盒锡包纸的大“中华”牌香烟,朱三没好意思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啥也没摸到:烟碴子抽完了,分分钱给了那女人了。县长夫人何红士进来,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几上,不冷不热地说: “抽吧,一支烟嘛!” 朱三连忙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嫂子,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礼拜天嘛!你们谈话。”说完,何红士转身离去。 方国祥硬把一支“中华”塞到朱三手里,推让了半天,朱三只好接住。自己点上火,小心地抽了一口,朱三说: “县长,好久没来看您了,看您身体还挺好。” “也说不上好不好,能吃能喝,工作忙啊!” “那是那是,全县几十万口子人,张着嘴跟您要饭吃哩!能不忙吗?” “革命工作嘛!组织上把这副担子压到我肩上了,我不干怎么办,莫非还要摞挑子?老朱,你喝水,待会儿我叫张妈给你做饭吃。” “不了不了,我刚吃过不久。我今天来,是有点小事麻烦您的。” “你说。” 朱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拐弯抺角的说了一遍, 方国祥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哈哈大笑说:“戴草帽子亲嘴,旋旋子差的多了。老朱啊,你真会开玩笑,我咋说也是个县长,能管到生产队的事吗?啥事都让我管,早累死个屁的啦!” 朱三这才真切地认识到,他和方国祥之间的差别,是不能用尺子量出来的。他没敢再往深里谈,随便寒喧几句,便起身告辞。 方国祥站起来,亲自把他送到大门口,嘱咐道:“老朱,你也不要心急,等个机会吧!” 朱三前脚刚走,就听见何红士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男人: “你现在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一个拾大粪的都当座上客了!” “老话不是说官不打送礼的吗?” “什么屁礼?两只饿得快死的瘦鸡,谁希罕?那一身臭狗屎味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你别看不起贫下中农好不好!……” 朱三臊得脸通红。幸亏是在门外,如果当时在院内,他把头塞到裤裆里都来不及。万没料到烧香引得鬼出来,磕头碰到卵子上,什么倒霉的事偏偏都让他遇上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两只鸡再拎回哩!走出好远,他仍能听到何红士断断续续的叫骂声: “……你觉悟高,你摘了草帽子和贫下中农亲嘴去呀!” 朱三饿着肚子赌气回到自己在北城根的小屋。小屋门是虚掩着的,他也没介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锁过门,铁丝一拴就完事,哪里有贼上这来?朱三肚子里窝着火,一脚把门踹开,猛瞅见上中学的儿子桐生和董传贵的儿子榆生并排坐在土炕上。顿时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 “不好好念书,跑这来干啥?” “爹,今天是星期天。”桐生说。 “唔。”别说朱三正在气头上,就是平时他也只记古历,不记阳历,哪里管他星期几? “爹,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啥球事,又没钱花了?” “我想和榆生参军去,身体都验上了。” 朱三揑指头算算,说:“你们两个球娃才狗大的些年龄,就想当兵吃粮去,蒙谁呀?” “真的,爹,这回是真的,怕您不信我把榆生都带来了,他说您该信了吧!” 朱三扭头看榆生,榆生肯定地点点头。 “我俩个儿长得高,”桐生接着又说,“又多报了几岁,就成了。” “几时走?” “就这几天。” “还不回家看看?” “这就回。爹,昨天晚上您去哪儿啦,叫我们一顿好等?” “哪儿也没去。”朱三听儿子问到短处,不由得心跳加速,赶忙打岔说,“知道你来要钱,爹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回去吧,回去让你娘再想想办法。不行把家里的鸡卖了。” “我娘能有什么办法?两只鸡能卖多少钱?” “鸡不值钱就卖猪,反正我是没办法!” “爹……”桐生撅起嘴满脸不悦的埋怨道,“都啥时候了,还这么铁公鸡?” 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朱三挠挠头,面红耳赤地说:“爹眼下硧实是有些困难,等过些日子,爹有了钱一定给你汇过去。”说着,朱三把两个娃娃从炕上扽下来,一边往外推一边说, “榆生,见了你爹问声好,就说我想他哩!” 俩小子没情没趣地走了。 没过多久,朱三觉着风声不对。先是学生,后是工人,随着农民也进城了。这伙人胆子大得出奇,谁都敢骂,杀头的话都敢说。这些人排成长队,打着红绿彩旗,敲锣打鼓喊口号,矛头直指县委、县政府。开头还客气,说是“质问方国祥”,很快就变了味,形势急转直下,“活捉方阎王、打倒西霸天”的大字报都上了街。 朱三受到启发,他终于感到出头的日子到了。他不敢怠慢,扔下粪筐子,组织了几个副业队员,很快拉起一支队伍。他瞅准了一个机会,从另一派队伍里偷出方国祥,把他藏了起来。 方国祥感激涕零,全然没有了当初当县长的嘴脸,一副断了脊梁骨的狗模样,冲着朱三千恩万谢地说:“朱队长,噢不对,朱司令,总司令,咱俩可不是一般的关系,您无论如何也要救我。” “老县长你放心,只要有我朱三的三寸气在,保证叫你吃不了亏!”朱三拍拍胸脯说。 方国祥毕竟老谋深算,久经战阵,反劝朱三说:“呆这儿不成,这里离城太近,要想法往乡下转移,越偏僻越好。” 一句话提醒了朱三,他一拍脑门子说:“我们家洋芋窖如何,鬼都找不着。” 方国祥喜出望外,连声称赞道:“太好了,太好了!朱司令,您救我一命,我方国祥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以后断然要报答的。身上有烟吗?” 朱三掏出半包“大联珠”,递给方国祥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揶揄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多大的事啊?以后别戴草帽子亲嘴就成。” 方国祥脸臊得通红,尴尬地笑笑,说:“朱司令,您真会开玩笑。” 几经周折,形势瞬息万变,各派组织经反复磋商,决定成立县革命委员会,按规定要结合老干部,方国祥又杀了个回马枪。 方国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他有心要回报朱三一下,考虑再三,一是时机不到,二呢朱三能耐不行,说是司令,充其量不过十几个人马,难成气候,再说他虽是“主任”身份,但已非昔日当县长的气象,他说话也不是很算数。朱三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方国祥忘恩负义哩!老朱本想借机干一番大事业,起码也搞个城市户口,谁知到头来还是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见在城里难成气候,只好带上拾大粪的几个兄弟,杀回凉水泉子,回乡闹革命去了。 第二十六章 十六岁的哥哥当兵去了 十六岁的董榆生,红扑扑的脸蛋,细挑挑的高个儿,猛一看还真像个大小伙儿哩! 临出发时,乡亲们老老少少一大伙子人,一直把他们送出好远。爷爷董万山、四爷侯四海、“老革命”朱建明,还有五奶安寡妇领着尕顺。五奶侍候的好,尕顺恢复的好,现在已能一瘸一拐的走路了。前一年,尕顺他爹朱六福得了一场急病死了,尕顺别无亲人,五奶孤身一人,两个人索兴就合伙成一家了。又走出几里地,董榆生回过头来对依依不舍的父母亲说: “爹,娘,你俩也回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哩!” 董传贵笑嗔道:“傻儿子,你娘不是舍不得你走吗!” 赵春莲眼睛红红的,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仍不放心,想不起什么,又怕忘了什么,双手攥着儿子的手,说道:“儿啊,到了队伍上,千万别和人打架。” “娘,看您说些啥话?要打就打敌人,同志之间打什么架啊?” “儿啊,你还小,到了队伍上,行军打仗,一定要多加小心。参军完了,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 “娘,现在是和平时代,不打仗。真要到解放台湾那一天才好哩!爹赶跑了国民党反动派,我再把他们统统抓回来!” “解放台湾?……”赵春莲怔怔的念道。 “是啊,台湾是咱中国的地方,不解放过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睡觉都不踏实哩!” “好,好。”赵春莲抺抺眼角,解释说,“我是说解放了台湾,你就早些回家。” “那时我就不回来了。娘,到那时我要当个大大的军官,解放了台湾我就带着队伍守台湾。现在我已经是共青团员了,到了部队再加把劲,争取早日解决组织问题。” 董传贵插嘴说:“儿啊,到了部队上,一定要尊敬首长,团结战友,努力学习,谦虚谨慎……” “爹,您都说了一百遍了,我早记下了。” 赵春莲嗔道:“榆生,怎么给爹说话?没大没小的。” 董榆生双脚并拢,右手伸着巴掌举到帽沿上,高喊一声:“是,首长!” 董传贵和赵春莲都笑了:儿子啥都合适,啥都像一个合格的战士,就是年龄稍嫌小了些。 “爹,您看我像个解放军吗?” 董传贵点点头,正要说话。赵春莲掏出一个红布包包,递到董榆生的手里,说:“这是一百块钱,是你爹的抚恤金。我儿你拿上,倘是有个急用。” 董榆生用手推开说:“娘,我不要。” 走在前头的朱桐生也回过头来帮着说:“大婶,部队上管吃管穿,不缺钱花。” 赵春莲不理会,硬把一百块钱塞进儿子的上衣口袋里。董传贵说: “行了,快叫娃们上路吧!”最后又嘱咐一句说,“儿啊,以后的路就全靠你自己了。” 走出很远了,董榆生忍不住又回过头来,见父亲母亲还站在老地方,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们这个方向。一阵秋风吹来,扬起爹的空袖筒儿,在他身旁荡来荡去。董榆生不由心中一热,两行泪水顺颊而下。 在送行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不是姑娘的疏忽,而是人家早有交待。头天两个新战士都收到了梅生同样内容的两封信:“你们俩,谁先入党提干,谁就是我要选择的人。”条件不算苛刻,待遇也公平,无形中倒给俩小伙子平添了一份力量。 一转眼,就是两年多。 是骡子是马,是跑出来的;是秕子是谷子,是种出来的。果如其然,董榆生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高升,年年获奖立功不说,入伍一年多就当了班长。几天前组织委员找他谈话,告诉他一个喜讯:他的入党申请支部已经讨论通过了!董榆生还没有来及高兴呢,指导员就把他找了去。 指导员姓郭,名叫郭富荣,和董榆生同乡,也是高原县人,大董榆生整整八岁,但是要比董榆生矮二十二公分。眼大而圆,鼻塌而扁,肤色黑黄,人看着挺精神,长相很一般。郭指导员性格开朗脾气好,说话很和气,爱开玩笑,对谁都一样,从没见他发火骂人什么的。全连干部战士都把他当大哥哥一样看待,其实他在全连也最大,连长小他一岁,他比副连长大七个月,其他就不用说了,起码都在两岁以上说话。指导员不光人大,心也大,全连百十口子人,姓名、性格、爱好、身高、学历、籍贯、出身、父母健在否,哥弟兄几个,有没有女朋友,他一清二楚,全装在心里。连长等连级干部喜欢称他大郭,董榆生和指导员私交不借,郭指常开玩笑叫他大个子老乡。 然而今天董榆生见到的郭富荣却不是平时的模样,只见他两眼睁圆,双眉紧蹙,虎着黑脸,不像是别人欠他十吊钱,很像是什么人抢了他十吊钱。郭富荣一见董榆生,也不客套,也不让座,平时那套全免了。司务长打老子公事公办,抬着电线杆子逛商场,直来直去说: “董榆生同志,我今天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你是一个正在积极要求入党的同志,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是,指导员。”董榆生也跟着严肃起来,同时他觉得,指导员不仅仅是严肃,他的眼神里分明是藏着一股怒气,一股恨不得搧你俩耳光的怒气。他一当兵就跟着老郭,这种情形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我问你,这一周是不是你值勤?仓库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昨天晚上是不是你进过库房?” 一连几个是不是,问得董榆生张口结舌,莫衷一是。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与他入党有什么关联,因而他小声反问道: “指导员,我不明白你说话的意思。”稍一停顿,他缓过神来,接着解释说,“本周是我值勤,值班长的责任就是保管仓库钥匙,昨天晚上进库房是因为天下雨,我要拿雨衣。” 这么简单的问题,董榆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郭富荣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是人家说得言之凿凿,有根有据,该又如何解释呢?一般的人,下不了这样的毒手,除非是有深仇在心。拿了人家的人,顶多是小人,而陷害人的人,可就是恶人了。郭富荣宁肯相信有小人,也不愿他的队伍里出恶人。郭富荣想,问题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因而索性把话挑明说: “董榆生同志,我实话对你说吧!你班战士朱桐生反映说,他的二百块钱丢了。他的理由就是我刚才问你的三个是不是。这个问题我不强迫你,也不要求你急于回答,你好好考虑考虑,怎么样就怎么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道理我给你不讲了,总之是只要你承认了,我保证替你保密。只要改了仍然是好同志,组织上是不会总抓住小辫子不放的。不过你也不要有侥幸心理,只要咬住不松口,这件事就永远是无头案。我刚才就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 “好了指导员,别说了!”这真像天上掉下块大石头,砸坏了房子砸破了锅,锅破了碗砸了,一切事情全完了。虽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要碰上半夜三更鬼敲门,世上哪个不害怕?真是疯狗咬人毒入骨,人若发狂过于狗啊!精神几乎要失常的董榆生烦躁不安地走到屋门口,回过头来说,“指导员,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董榆生,请你放严肃些,我这是和你谈问题,不是和你讲条件。我明硧告诉你,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时候讲清楚了,什么时候离开这个房间。”别看郭矮子平时喜眉笑眼的,真要发起火来,也不是善茬儿。半天,他见董榆生不吭声,以为是切中要害,遂追加一句说,“听说你小时候就不安份,偷拿供销社的饼干,为此还赔了一块钱,有这回事吗?” 董榆生站不住了,十八岁的小伙子两腿开始发软,心如刀搅,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子,眼前发黑,脸黄如纸。门口有一个小方凳,他就势一屁股坐下去,两手捂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张震汉气急败坏的面孔,张震汉的骂他的话仍旧如同雷声一般在他的脑海里轰鸣,声声震耳: “……你爹丢了一只手,你倒成了三只手,真给你爹丢人!真给你爹丢人!真给你爹丢人!……” 第二十七章 有人在背后开了一枪 董榆生参军以来和郭富荣在一起时间最长,虽然不是朝夕相处,终归是在一起呆得久了,算不上十分了解,**分是有的。他对此事也一直是疑疑惑惑,他怕感情用事,因此在态度上反而比对一般的战士又加强了份量。郭富荣见董榆生痛苦万状的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他怕事情弄僵了不好收场,因而就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递到董榆生的手上,缓和缓和口气说: “董班长,你也不要太紧张。毛主席不是常教导我们,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改正错误。在前进的道路上,哪个人不犯错误呢?改了,还是好同志嘛!” 董榆生抬起头来,情绪反倒出奇的冷静下来,他凝视着他十分尊敬的老大哥,苦笑笑,说:“指导员,我不想给你表白什么。但是有一条请你相信,即便是刴了我的一只手,我也不会偷别人的东西。恰恰相反,倒是有人偷拿了我的一百块钱……” 郭富荣一怔,感到事情有些复杂化,急忙问道:“这么大的问题为什么不报告?” “我不能报告。我明明知道是谁干的,但是我不能说。这不是一般的一百块钱,它是我父亲的抚恤金,是我父亲用一条胳膊换来的。揣到身上已经整整两年多了,一直舍不得花。丢了钱以后我哭了,不是可惜钱,而好像是把父亲留给我的希望给丢了……”说着说着,董榆生眼圈开始发红,声音也跟着变了。 郭富荣从来未见董榆生这么动感情。他一时处于两难之中,在他当兵十年的生涯中,还没有遇到过此等难缠的事。他还老沾沾自喜,当指导员时间太长了,上级首长是否忘记了他的升迁问题。看起来他的能力硧实有些差距,目前这个问题就让他十分棘手。他习惯性地摸摸口袋,顺手把枪套连同手枪一齐从腰里解下来搁到桌子上,不知从哪儿找出两毛钱,大声喊叫通讯员替他去买烟。郭富荣站起来,从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扔给董榆生,铁着脸问: “有证据吗?” 董榆生用毛巾擦擦眼睛,说:“我这一百块钱全班战友都知道,一直装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怕不保险还用别针别着。上星期天打篮球,我把衬衣脱了挂在篮球架子上,紧接着有人把他的衬衣摞在我的衬衣上,打完篮球穿衣服,钱已经没有了。我知道是谁,我不能说也不想说,说了也没用。我知道他的性格,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我不是怕他,而是我不想和他计较。我当班长之后他一直不服气,老想找机会找我的茬,我一直都在提防着他。吃哑巴亏总比挨闷棍要好,越怕啥越来啥,到头来还是挨了一闷棍。” 郭富荣突然悟出了什么,但又不想一下子说破,遂打麻虎眼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好呢?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咱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反正我现在是谁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事实。” “指导员,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哄鬼去吧!有些事你永远都不会明白。”郭富荣点燃一支烟,又接着问道,“告诉我,你怀疑谁?” “朱桐生。” 郭富荣略一思索,立刻派通讯员把朱桐生请到连部办公室。朱桐生看也不看董榆生一眼,仿佛房子里压根就没有这一个人。径直走到指导员的办公桌前,很随意地推开手枪皮带,从郭富荣刚打开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划火柴点着,翘起二郎腿,大咧咧地坐在郭富荣的床上。 郭富荣故意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俩个,叫我怎么说呢?又是同乡、又是同学、又是同班战友,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老天爷都给你们搭配的这么好,可偏偏你们一个槽上就怎么拴不下两头叫驴哩……” 朱桐生咧咧嘴,转过脸去;董榆生苦笑笑,仍旧佝偻着头。未等二人发话,郭富荣走到屋门口,招手把连部文书叫过来,俯在他耳朵上如此这般交待了几句。然后,郭富荣回到自己的原位子上,指着朱桐生,说: “小朱,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桐生使劲一扬手,把半截烟头扔到董榆生的面前,头抬得高高的看着天花板,气咻咻地说:“反正,我不管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和谁过不去,反正,只要把我的二百块钱退给我就成!” 郭富荣微微皱一下眉,转过脸来又问董榆生:“董榆生,你的意见呢?” 董榆生摇摇头,说:“我没意见。” 郭富荣刚要开口,猛抬头看见文书站在门口朝他连连摆手。他心中有了数,马上沉下脸,说: “你们两个,都说丢了钱,我也不知道谁真丢、谁假丢。我没学过破案,还是用老办法、土办法。你们自己把自己的所有衣服口袋全部翻过来,丑话可是说在前头,是让你们自己翻自己的口袋。我可没动手,我也没让别人动手。别到时候说我如何如何,如你们自己不愿意,不翻也没人强迫……” 趁指导员说话的当儿,董榆生早把自己的所有口袋统统翻了个底朝天:上衣俩口袋、裤子俩口袋。还嫌不彻底,外衣脱下来,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了仅有的两块钱。 朱桐生见状,先自慌了。他以为自己是原告,没料到郭富荣会有这一手,顿时红了脸,站起身来,辩驳道:“他偷了我的东西,为啥还要搜我的身?” 郭富荣也火了,说:“你说他偷了就是他偷了,他说你偷了就是你偷了。你们自己了断好了,还要找我干啥使?我就是这个办法,董榆生掏完了,下来该你了。你掏还是不掏?” 朱桐生磨磨蹭蹭半天,看郭富荣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只得很不情愿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给了郭富荣。郭富荣让文书接过去,数了数共是八十七元八角七分。郭富荣冷冷一笑,道: “你一个战士,每月津贴七八块,哪来这么多钱?” “我爹给的。” “没听说有汇款单,你爹啥时给的?” 董榆生有心插嘴,想了想,没有吭声。 郭富荣紧追不放,揶揄道:“你倒挺会过日子。加上你丢的二百,你爹一共给了你多少钱?你既然有这么多钱了,平时为啥还向别人借钱?” “我爹给了我多少钱,有必要告诉你吗?谁规定有钱不能借钱?大钱存银行里不会吃利息吗?”朱桐生不是董榆生,三言两语能唬住? “关键的问题是你没有存银行。你想讹诈谁呀?” “姓郭的,让你审贼你反倒审到好人头上了。我知道你和董榆生是一路货色,他分你多少钱?” 郭富荣浓眉一拧,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纯粹是胡说八道、强词夺理。我当兵十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战士。行了,这八十块钱先放这儿,回去写检查。啥时候说清楚了,再决定对你的处理。” 郭富荣也太低估朱桐生了。朱桐生非但一个字的检查没写,反而写了无数的上诉书,写给师部、军区司令部,甚至中央军委,状告指导员郭富荣包庇小偷,违反军纪,随意搜身,还拍桌子用枪威胁战士。 这件事惊动了一位将军。赵新生司令员亲自下连当兵,并发誓一定要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 第二十八章 将军管不了一个兵 司令员下连当兵,就住在董榆生他们这个班。 赵新生年约五十来岁,个头不高,身单力薄,黑黑瘦瘦的,除了嗓门高些没啥其它特征。就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竟然还是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哩!司令员从士兵到将军,几上几下,充满着传奇色彩。 据说解放战争时期,赵新生当时在某部当团长。一次战役中,抓了个敌军团长,那个家伙頣指气使,目中无人,当了俘虏还盛气凌人。吃饭时挑肥拣瘦,嫌冷嫌热,把一碗面条当头扣在一位战士的头上,战士碍于政策没有发作,红着脸又给他盛了一碗。此时赵团长打此路过,亲眼目睹了这个场景,就停下来,倒背着手走到那位俘虏团长的面前。俘虏团长斜眼瞟了瞟赵新生,压根就没有把这个小个子当成一盘菜,仍旧直着嗓子冲那位战士喊道: “这是人吃的饭吗?” “你说呢?我的团长大人。”赵新生虽然是压着嗓门说话,仍旧是字字如雷声声震耳,“你先说你是不是人?”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怎么不是人?老子是堂堂国军团长、黄埔四期高材生。你是哪路货色,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俘虏团长圆睁双眼,朝赵新生怒目而视。 “蒋家王朝坏就坏在你们这群王八蛋的头上,做了败军之将,成了阶下囚了还这么嚣张,可想而知不知平时有多霸道!”赵新生不动声色,微微笑道。 “老子就是这脾性!不成功便成仁,谁相信你们的绥靖鬼话,谁希罕你们的猪汤狗食?” “好好,算你有种,今天我就成全了你,让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来来来,过来几个人,把他给我绑到那棵树上。”赵新生喊道。 立即过来几个战士,七手八脚把俘虏团长老鹰捉小鸡一般,摁到树上捆了个结结实实。接着,赵新生从一个战士手中拿过一支步枪,拉开枪机,推子弹上膛。枪托着地,枪眼顶着俘虏团长的下巴颏。赵新生让一名战士脱掉俘虏团长的鞋和袜子,挽了俩绳圈,一头套住他的脚指头,一头套在枪扳机上。一切准备就绪,赵新生说: “亲爱的团长大人,怎么样?只要您的脚指头稍稍一动,您立刻就成了党国的精英,蒋介石的英烈簿上自然少不了您的大名。” 俘虏团长原先只不过是门背后的光棍,虚张声势做做样子的,真要动起真格的就另当别论了。不消片刻,只见他浑身乱抖,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道: “报、报告长、官,这个玩笑开、开不得。兄弟知、知错了……”俘虏团长威风扫地,再也不敢小觑眼前的小个子了。 赵新生不依不饶,说:“对你这号人有什么政策好讲?白花花的面条你硬要说成是猪狗食。警卫员,你去到老乡家的猪食槽里舀一瓢猪泔水,让他尝尝猪狗食的味道。” 俘虏团长慑于赵新生的虎威,也是自己口出狂言惹的祸,只好自认倒霉,闭着眼,憋住气,硬生生把半瓢猪泔水一气灌进肚子里去。 为此,赵新生也犯了纪律,团长降为副团长,成了代理团长。 司令员还有许多传奇故事,在战士中间广为流传着…… 这次司令员下连队,自然是有事而来,人人心里清楚,老头也不说破。扛枪训练,出操站岗,和普通战士一般无二。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到第四天头上,是个星期天,一大早司令员就发话了:“今天我当一回代理班长,全班集合,全副武装,出发!” 全班到了打靶场。司令员命令董榆生、朱桐生出列,每人一支半自动步枪、五发子弹。面向正前方,半身人像靶,任选姿式,开枪射击。 董榆生出枪迅速,来了个跪姿,“铛铛铛”连发五枪。报靶员报靶,合计四十八环。 朱桐生身体肥胖,动作迟缓许多,他惯用卧式。脸胖肉多,挂腮挂不住,贴腮贴不成,捣鼓了半天,好容得打出去五发子弹,两个脱靶,三枪中了十七环。 司令员又给每人发了一支木枪,防护衣罩穿戴整齐。司令员号令一下,俩小伙子捉对儿厮杀,不上三个回合,董榆生一枪出击,朱桐生仰面朝天。毕竟训练,董榆生枪交左手,右手去拉朱桐生。朱桐生摔开,恨恨地说: “不算!” 司令员浓眉一皱,诘问:“凭啥?” 朱桐生呼呼喘着粗气,十分不服地说:“这都是他的强项,我要和他摔跤!” 司令员微微一展双眉,点点头说:“战场上什么情况都有,摔跤就摔跤。” 俩人随之摆好架势,司令员还未发令,朱桐生求胜心切,先下手为强,往前一扑,就拽住了董榆生的衣领。董榆生动作敏捷,稍一侧身,左脚去踢朱桐生的右腿。朱桐生不知是计,迅速抬起右腿。趁这功夫,董榆生的右脚早到,一脚踹在朱桐生的支撑腿上,顿时站立不住,摔了个大大的仰巴叉。训练场都是硬地坪,朱桐生身子又重,这一下摔得不轻,痛得他呲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董榆生转脸去看司令员,司令员示意他把朱桐生拉起来。董榆生刚一猫腰,被朱桐生趁势搂住脖子,两只手狠狠撕住他的脖颈。董榆生俯在朱桐生的身上,两手皆可用力,他只须狠狠一拳足可以使对方满脸开花。但军纪和道德不容许他这样做,况且司令员就在面前,不能让首长尴尬。司令员连喊三声“停”,朱桐生才松开手,董榆生的脖子上已是鲜血淋漓。战友们为董榆生包扎好伤口,朱桐生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嘟嘟囔囔: “有本事再来……” 司令员满脸不悦,把手一挥,喊道:“撤!” 晚上是例行班会。 司令员首先发言:“同志们哪,我的小战友们哪!今天我本想通过比武活跃一下气氛,既锻炼了队伍,又增强了团结。看来我这个老道失算了。目的没达到,还发生了抓人事故。大家都畅所欲言,谈谈你们个人的意见,咱们班到底存在哪些问题,症结何在?联系到前一段时间连续发生丢东西事件,大家说说,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新战士姚成首先发言,他说:“我给班长提个意见。班长啥都好,就是没有原则性,一味地牵就。特别是对朱桐生同志,不敢批评、不敢管理、不敢使用。朱桐生同志自己不能严格要求自己,一遇到刮风下雨或者后半夜的岗哨,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保证有点事。遇到这样的问题应该开班会,刹歪风。可是班长不,自己悄悄爬起来替他站了。出力还不讨好,何苦来者?你这不是帮同志。你这是害同志!有句话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朱桐生狠狠地睋了姚成一眼,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狗拿耗子!” 司令员点点头,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了姚成这个名字。 老战士雷毅说:“不是我巴结班长,也不是光替班长评功摆好唱赞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就这么简单。班长的错误就是人太好、太正直、太善良了。刚才姚成说的一句话,出力不讨好,我有同感。有些人就是你给他擦屁股,他嫌你的纸硬了,你给他喂着吃,他嫌你的饭烫了。叫我说一句话,不理!爱咋咋。人要服人哩!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别不服人还使坏,前头埋地雷,后头打黑枪,那算啥真本事?……” 董榆生示意别离题太远,司令员挥挥手说:“让他说!” 有司令员撑腰,雷毅来了精神,索性放开手脚,放大嗓门,继续说:“说话要有证据,别想咋说就咋说。班长的一百块钱我见过,还有谁见过?请举一下手。” 呼喇喇,全班十个人举手的多,不举的少。司令员苦笑笑,也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了雷毅这个名字。 雷毅有了这么多人壮胆,干脆把话挑明:“有人说班长偷东西,打死我我也不信。有人想讹人,讹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放屁!”朱桐生实在坐不住了。 “我放屁,我敢把屁放到桌面上。你敢在人前头拉屎吗?”雷毅早有思想准备,据理相争。 大丈夫不争一时一日之短长,朱桐生摇摇头、咧咧嘴,再没吭声。 司令员问雷毅还有什么话要说,雷毅摇摇头:暂时就说这些。 战士张国平接着发言:“我们班上的主要问题就是班长和朱桐生同志闹矛盾,我认为两方面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从某种程度上说,班长应负主要责任,谁叫他是班长呢嘛!” 副班长李向东说:“前面同志讲的,我不重复。我想说的是,我虽然是副班长,但班上党员就我一个,我没有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对班上发生的问题,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班上丢了东西,大家脸上都不光彩。叫我说呢,做人要本份,咋相就咋相。我说我丢了一块金砖,你们信不信?你们肯定不信,话说得大了些,道理是一个道理。” 雷毅举手,斜眼瞅了一眼副班长,不满意地说:“有话就直说嘛!干嘛拐弯抺角的?我认为,这东西丢得好,丢得是时候。早不丢,晚不丢,党支部一找班长谈话他就丢。这里头名堂大着哩,哄鬼去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言异常热烈。司令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美丽”牌香烟,会抽烟的一人分了一支。顿时几个小高炉星光闪烁,烟雾燎绕。赵新生瞅了一眼朱桐生,笑笑说: “小鬼,你也说两句嘛!今天是班会,也叫集体谈心会,有啥说啥,不要有啥子顾虑的嘛!” 第二十九章 道高魔也长 朱桐生的头一直在佝偻着,听司令员叫他他才抬起头,他的目光直视着眼前的某一个方向,左右手分别捏着那支“美丽”牌香烟的两头,不紧不慢地由中间往两头轻轻地捋着。先是司令员接着几乎是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这个位置袭来的时候,他仍旧一种姿式维持了足足两分五十秒(有人掐表计算了时间)。不仅别人就连参加过长征的赵司令员也不由得不为之感叹:这个小战士的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他的城府该有多深?朱桐生终于把那支快要捏偏的香烟点燃,他狠命地深吸一口,鼻孔里只有少量的气体出来,大部分烟雾尚留在体内,只有待以后的机会从其它器官排出,人眼是无法看到的了。朱桐生半支香烟下去,才想起司令员还再等他发言,于是他说: “叫我说,我有什么好说的?说一个人好不能说他啥都好,向雷锋学习又没说向他学习。我不知道司令员是啥意思,难道我丢了钱还是我的错,还要我写检查不成?” 司令员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真不敢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小战士,竟然如此固执和桀骜不驯,以至于像他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都“玩”不过他,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莫非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 董榆生看司令员不高兴,忙把话接过来说:“大家说的话,我都很赞成。班长没当好,班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很惭愧。尤其是对待朱桐生同志,首先是我的不对,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他……” “少放屁,别在那儿猫哭耗子装善人!”朱桐生抬起头、仰起脸,拧着脖子,瞋目盻之,口里喘着粗气,他终于逮着了机会。 “总之一句话,”董榆生受了影响,有些沉不住气,简短截说,“做人要老老实实,做事要明明白白……” “谁不老老实实?”朱桐生腾一下站了起来,“美丽”牌烟头砸到董榆生的脸上,横眉冷对,恶语相向,“谁不明明白白?实话告诉你董榆生,你是什么东西,老子早就清楚,不过不说罢了……” “都给我住口!”老将军青筋暴涨,怒气冲天,一拳砸到桌子上,顿时水花四溅,茶杯几乎翻倒,司令员指着朱桐生说,“你给我坐下!” 副班长李向东赶快找了块抺布擦桌子,有人重新给司令员的杯子里加满水。董榆生征询司令员班会是否暂缓,赵新生摆手摇头,示意大家重新坐好。然后他从烟盒里拿一支香烟出来,姚成眼快马上给司令员点上火。司令员刚吸了两口,顿时大咳不止,脸憋得通红,气都喘不过来。李向东急忙夺过司令员的半截香烟,扔到地下用脚踩灭。并吩咐所有抽烟的人都把烟灭了,又开窗开门,疏通空气。过了好一阵,司令员才缓过劲来。他推开众人,粲然一笑说: “没的啥子,没的啥子!我不归阎王爷管,马克思那儿活儿又不多,我咋子要急着加队往那儿跑哟!同志们哪,你们这些娃儿噢,莫非你们看不起我这老头子,我可是和毛主席握过手,和彭、和贺……(由于当时的原因,他及时刹住没有说出两位老帅的名字)和好多中央首长照过相的哩!虽然我为革命没有做出哈子大的贡献,苦劳还是有的嘛!不信你们看我身上的伤疤……” 说着司令员就要解扣子脱衣服,小伙子们眼急手快,连忙拦住,异口同气地说:“司令员,我们信,哪个不信是龟儿子!” “好啦好啦,我也不吹牛了,你们也别都站着啦!咱们继续开咱们的班会。”赵新生说话,多数以普通话为主,偶然夹杂一些方言土语,如是生气、高兴或者激动什么的,家乡话就多一些。稍微一停,司令员接着又说,“我到班里的时间不长,也就三天,不敢说了解,算是一点皮毛之见吧!我来这儿的目的大家想必已经知道了,猜也猜出来了。对了,我就是为丢钱的事来的。三天之内发生了两期丢钱事件,别说在你们这样一个小集体里,就是在咱们军区,也是罕见哟。如果天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这个司令员也别当了,改当公安局长得了。我来之前就纳闷,这怎么可能呢?在班里蹲了几天,听到的看到的以及了解到的汇拢在一起,就是我现在要表达的意见。我不能以大欺小,我就算是你们的老哥哥吧,我说出来,对你们就听,不对你们就批评。你们班长小董,我看这小伙子是块材料,看一个人,主要看他的大节,什么是大节呢?就是不论干啥都要不计私利,不用我说你们最清楚,你们班长到底是个公而忘私的人还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这一条最重要,我们选拔干部也最看重这一条。有一件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丢钱事件发生之后,连队找人给董榆生算了一笔帐,最后发现有一百多元钱对不上号,在我们再三追问之下,董榆生才承认,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分三次把这一百多元钱寄给雷毅家。如你们所知,雷毅的母亲长年患病,父亲年纪也老了,还有几个上学的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生活十分困难。大家想一想,董榆生的生活津贴每月从六元伍角到七元伍角,两年零四个月,他一共有多少钱?除了这一百多元,他留给自己的几乎只剩下牙膏肥皂钱了。这些事谁知道?我敢说就是雷毅本人可能也不知道。” “知是不知道,可是猜也猜个**不离十。除了班长,还能有谁?”雷毅红着脸说。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司令员点点头,继续说,“不用我说大家可能已找到答案了。我曾经看到一封检举信,检举信上说董榆生有野心,具体表现是想当官,走路想、吃饭想,甚至做梦都想。刚入伍时还没穿上军装就跟家人说他要当个大大的官。且不说这封信的推论合不合逻辑,只就想当官而言,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才干的人想当官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干,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他们当官的本钱就是凭借自己的才华。庸才想当官,无非是逢迎巴结,讨好上司,借当官的机会,谋取私利,欺压老百姓。我们坚决反对这一类人混入我们的干部队伍,当然也难免有这种人就在我们的干部中间。外国有个姓拿的老先生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当然喽,想当不一定能当上。就拿我来说吧,当初如果蒋介石的某位老兄枪法再好那么一点点,在这儿说话的就不是我了,你们也就没机会听我指手划脚摆龙门阵了。小董还年轻,虽然当兵两年了,但是才只有十八岁,你们好多新战士都是他的哥哩!你们要多帮助他,多支持他,有意见提在当面,不要在后头使小动作。更不要不服气,不要见不得别人端大碗,自己没胃口还怕别人吃得多,这不好嘛!” 司令员抬腕看看表,说:“我说的多些,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给连长说说,明天就不用出早操了。” 稍顿,司令员用犀利的目光挨个扫视了一遍全班每个战士的脸庞,转入正题,继续说:“朱桐生同志说他丢了二百块钱,并指名道姓说是董榆生拿的,我琢磨了几天,这个案子难度太大,我破不了,我估计就是英国那个褔侦探来了也够呛。笨人总有笨人的办法,小朱明天到司务长那儿领两百元钱,记到我的帐上,过后我派人送钱过来……” 朱桐生坐不住了,他又一次站了起来,嘴噘得老高,嘟嘟囔囔道:“司令员,我不要您的钱,我又不是缺钱花,总不能让小偷偷着笑……” 司令员阴沉着脸,心凉了半截。辛辛苦苦忙乎了半夜,没想到还是无果而终,果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带了一辈子兵也没见过这种兵,人的心术啊!啥时候科学发达了,把人的心术能测出来,思想工作就好做了。 董榆生看老将军满脸不悦的样子,知道司令员真生气了,遂站起来说:“司令员,这事由我引起,谁要找就找我说话吧!” “找你,不找你找谁?”朱桐生终于有了借口,“你赔我二百块钱,我啥话不说。” “你说二百就二百,你说我杀人我还得抵命去哩!” “你不要无限上纲,打破锅说锅,打破碗说碗。大家可是都听到了,我并没说他杀人,我只说他偷人!” 董榆生还要说话,被司令员制止住,说:“算了。明天派工作组来。” 临走前,司令员给董榆生留下一句话:“石头大了绕吧!”堂堂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都是这个话。 工作组下连队,前后调查取证折腾了三个多月,最后也仅仅得出一条不是结论的结论:“……凉水泉子供销社张震汉主任已于年前故去……” 尽是些死无对证空口无凭的话。朱桐生和董榆生到底谁拿了谁的钱成了永远无法破解的“悬案”。由此可见,世上事千奇百怪,很多事是道不清说不明的。藏在人心中的秘密,只有老天爷知道,可惜老天爷轻易不开口。 第三十章 一场闹剧 老北风像一挂漏了气的破风箱嘶哑着嗓子吼个不停,在已经改了名如今叫作“红泉村”的村庄上空四处喧嚣。雪花化作冰花急急从空中落下来,顺风乱蹿,屋里院里,墙旮旯里,没有苫好的地窖口儿上,或者行人的衣领袖口儿里,均是它们的藏身之处。可怜的凉水泉子早已名不符实,好久未见滴水溢出,四周尽是垃圾、粪便、树叶草屑,满目疮痍,一片狼籍。 “红泉村”的“史无前例”正在进行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大队革委会主任朱三君应运而生,立刻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今日非比往昔,他在喇叭筒子里吼叫一声,“红泉村”凡是出气的除了老鼠,哪个敢不屏声息气、侧耳聆听?他说几点几分开会,如有人稍有怠慢,动作迟缓,立时三刻便被荷枪实弹的民兵放翻在地,踏上三五只脚。末了还要罚站在台子下某个墙角落里背几段“最高指示”,以便儆效尤,也算是将功补些过。 “批斗大会”如期在大队革委会院内举行。先前这里本是一座寺庙,里面也曾经供奉过不少歪鼻子斜眼睛的神佛老爷。多亏了红卫兵小将来了,神佛老爷走了。如今空出这块风水宝地,作成了朱三主任把大队革委会全套班子安置其中还绰绰有余。神庙前挂有两块牌匾,一块是“红泉村大队革命委员会”,另一块是“高原县革命造反团第三兵团”。气势恢弘,平地里增添了几分豪情。过去常见几个和尚僧人站在门口闭目养神,如今则是由基干民兵站岗放哨,百米开外不准闲杂人等驻足观望,谁知道阶级敌人不是哩!往常此处本就人不敢入,现在更是阴森可怖,宛若神宅鬼舍一般,遇到些羸弱者,人尚未进院,两腿先自瑟瑟抖个不住,三魂早去了七魄,倘若再有点羊癫疯什么的,不在裤裆里小解就算是万幸了。 “主席台”正中整齐地摆放着几张用红布蒙住的旧课桌,上边像模像样地支着一架麦克风、三四只烟灰缸、七八个小茶杯。踌躇满志的朱三主任正襟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两旁依次是村上的几位大小不等的“革命领导干部”。 往下两侧,左三右四一字儿排开,共是七位。这就是连同以前遗留的包括最近新揪出来的,红泉村的“胜利成果”,革命的专政对象。 凉水泉子早年曾有一家地主,后来病老而死。老地主俩口,不知谁的毛病,到头来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一个丫头还是抱的。丫头长大**,远嫁他乡,不知去向。如今赶上形势需要,不能让老地主断了香火,查来查去,“老革命”朱建明堪当此任,理由有三:一、他是前任地主的堂侄孙,未出五服,这是前提;二、他不叫“建中”、“建华”偏偏叫“建明”,而且又姓朱,姓朱的叫朱建明,这个问题就是反映到中央也翻不了案;三、此人平时就是个逛鬼,日鬼弄棒锤的压根就不是个正经货。三罪合一,“老革命”变成了“二地主”。 朱建明排在“地、富、反、坏”这一拨。 第二位是安寡妇安桂花。也曾经有人说话:老人家是革命烈属,为革命把儿子都搭上了,怎能划为异己?此话明显站不住脚,马上被批驳下去: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儿子的功劳怎能和老娘混在一起。况且,儿子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娘却大搞资本主义,本就是泾渭双流,一清一浊,也不是谁和谁过不去,两条道路水火不容,茂林如果尚在,肯定也会和他老娘划清界限,和广大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安寡妇被圈到“牛鬼蛇神”这一类。 名单上漏了一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四爷侯四海。自然这肯定不是朱三主任的疏忽,借着这场百年难遇的“史无前例”,他要把董传贵的残渣余孽统统扫除殆尽,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剩下一个光杆董传贵也成不了啥气候。然而,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如何在四爷头上动土,朱三可就得费费心思了。侯四海并不可怕,一个糟老头子,七老八十的,今天脱了袜子,不一定明天还能穿上鞋。放他一马顺便做个人情,他当政委的儿子可不比作古的董茂林,真要有个差池弄不好还得再回去干他拾大粪的行当。朱三思虑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四老头哼着小曲儿在他眼前荡来荡去。 天上依旧在刮风下雪。院子里人个个神色凝重,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口腔里时不时冒出些热气,没准真还会有人以为是神佛老爷换了衣服易了位置呢!主持人和朱三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会得以正式开场。 第一位上台发言的是个尕小伙,初中还没毕业赶上“罢课闹革命”,让他爹从学堂里扽回来,赶到山上放羊去了。尕小伙声音还没变全,说男声不男声说女声不女声,奶声奶气地照本宣科,说了一大堆朱建明的不是,末了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朝“地富反坏”这一伙里问了一句: “老革命,您服不服?” 这句话是原稿中没有的,尕小伙想立点新功,表现表现,临时现编出这么一句。没想到一时紧张没发挥好,一句话出了两个偏差,一是不能称“老革命”,二是不能说“您”。朱建明一听叫“老革命”就高兴,反应慢了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后的民兵一脚踹了个跟头,几乎没一头栽到台下。朱建明光棍不吃眼前亏,也不斟酌,张嘴就喊: “我是反老革命,我是老反革命!……” 有人憋不住想笑,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没敢笑出声来。 “大会”继续进行。第二位上台发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不识字,几天前开始就有人领着背稿子,已经背得很熟了。可是今天猛一上台看见这些黑压压的人群,她老少几辈子,啥时这么风光过?心里一发毛,背熟的词儿全忘了。此时又不能下去,下去不但没奖励,而且还要扣工分,愣了片刻,中年妇女索性现编现说: “安寡妇,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球是实的(稿子上是实事求是),好人坏人一个不放。你老实坦白,你为什么发动你儿子出国搞串联,和美国大鼻子打得一团火热?妄想搬动我们吴师傅(无产阶级)的专政?……” 安寡妇也不是饶爷的孙子,好不容易逮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等发问,立刻就歇斯底里大呼小叫起来:“乡亲们哪,你们可不要听她胡说呀,我娃是解放军,怎么会里通外国?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五奶奶一哭一喊,批斗会顿时乱成一锅粥。老人家虽是脾气暴些,但面恶心善,维下的人远比得罪的人多得多。村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分不清是非曲直,只不过不说罢了。今见歪嘴婆娘把脏水泼到五奶奶为革命而牺牲的儿子身上,不由得纷纷而起,指着秃子骂和尚。 正在此时,一个大背着步枪的民兵战士,昂头挺胸冲到台上,伸手拽住五奶的后衣领,想给老人点颜色看。还未等他动手,只听“啪”地一声,不知哪儿飞来一块石头子儿,不偏不倚,正中那愣小子的鼻梁骨。刹时鲜血四溅,小伙子一手捂脸,一手指着台下某处骂道: “尕顺,你狗日的小心着!” 尕顺朱洪林,提着弹弓叉儿,猫腰钻出人群,一瘸一拐地跑了。几个民兵要追,被朱三喝住: “算啦,别追了!抓大的要紧。一条半腿的尕球娃,松开缰绳让他跑,还能跑到天上去?” 刚才发言跑题的妇女,赶紧将功补过,扯着嗓子领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有几个人带着受伤的民兵去包扎。朱三不得不亲自出马,从中年妇女的手中夺过铁蒜锤儿(山民们不知这叫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了半天,才把场面镇住。 第三位上台的是个黑瘦汉子,个头本不甚高,只是身长腿短,比例失调,因此走路的姿势相当不雅。加上他头小脸大,嘴阔鼻塌,似有似无的几根细眉,地包天的嘴唇,似乎是在由猿到人的转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抑或是儿孙怀念先人因而又出现了返袓现象。此君原本是村小老师,造反起家,打倒了老校长,自己给自己封了个“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朱三看中了此人的才华,堂堂一个大队班子没有一个文化人咋成?所以破格把他吸收到大队革委会,并委以“专案组长”的重任。 黑瘦汉子往台上一站,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他直着嗓子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看着稿子念道: “……我向大家揭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大队前任支部书记董传贵何许人也?他是个老右倾,他是个伪君子,他是牛鬼蛇神的庇护所,看看台上这伙子人,哪个不是他的心上肉?哪个不是他的掌上珠?哪个和他没有勾搭连环?大家想一想,如果这一伙子人掌了权,社会主义还在吗?红旗落地,人头滚滚啊同志们……” 第三十一章 英雄死在无名之下 风依然在下刮,雪依然在下。屏声静气的人们,忘记了寒冷,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两眼直直地盯着台上讲话的半人猿。他的头尖而无发,由于他的头佝偻着,人们所能看到的除了他的头顶就是上翘的下嘴唇。偶尔呲出两排长牙,下牙至少比上牙长出一个毫米。随着上下牙齿的交换,他的声音变成语言: “……他老婆不是他老婆。赵春莲是一个被国民党遗弃的官太太,董榆生也不是他儿……” 董传贵腾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尤如一棵迎风屹立的巨树。他的敌人深深懂得,要撼倒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从正面进攻,只有侧面或者背后才是他的致命点。由于气愤至极,他的心在颤抖、身在颤抖,就连那一只空洞无物的袖筒儿也在跟着颤抖。面对这一帮流氓,只见他双眼喷火,用他只仅存的手指向台上,厉声骂道: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 会场顿时炸了锅,叫骂声、讥笑声、风吹雪飞吵闹声连成一片。两个早有准备的基干民兵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按住董传贵的后背,拼死力地往下压。 朱三手里拎着话筒子,连连朝台下喊道:“民兵同志注意了,董传贵同志是荣誉军人,为革命立过战功,不能对他搞武斗!” 董传贵挣脱两个民兵的束缚,怱一下又站起来,指着朱三据理力争说:“朱三,你狗日的不是东西!赵春莲干过什么坏事?董榆生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大家看着他长大,他哪一点不好了?你连一个娃娃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朱三点燃一支香烟,吐出两个烟圈,冷冷一笑说:“传贵同志,党的政策你比我懂,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运动嘛!” “专案组长”擦擦秃脑门上的汗珠子,继续念道:“据查,解放前夕,赵春莲和一国民党军官勾勾搭搭,后来此人下落不明,估计在台湾身据要职。另据本村革命群众反映,董传贵和赵春莲成亲只是一种假象,晚上赵春莲独自一人睡在炕上,而董传贵却打地铺睡地下……” 董传贵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是夜,赵春莲守在董传贵的身边。她轻轻地无数遍地抚摸着丈夫滚烫滚烫的脸颊和冰凉冰凉的手臂,白天的事情她已经听人说了。肝肠寸断的她,恨不得立时就死,如果这能换回丈夫的清白,或者会使朱三们良心发现,以至于再不去找儿子的麻烦。榆生在部队已经四年了,这中间没有回过一趟家。不说别的,就说一个十六岁的尕娃娃一出门就是四个三百六十五天,不见爹不见娘的,能不操心?她本来早就想和传贵一道去看看娃的,只因为他们班上发生的那件事至今也没有了断,她不好意思去见娃的首长和战友。当然她相信她的娃决不可能干出那种偷鸡摸狗、丢人显眼的事,但这话又给谁去说呢?还好,部队上的领导总算是明察秋毫、辨明是非,榆生前不久来信说,他可能很快就要入党提干了。可是眼下遇上这档子事,对娃的前程会有影响吗? 屋外雪还在下,只是风刮得小了。地上白白的、厚厚的一层。董万山放心不下,不时地敲门进来看看,赵春莲安慰说: “爹,您缓着去吧,有事我再叫您。” 赵春莲记忆犹新,董传贵那年参军前脚刚走,狗日的朱三就不怀好意地天天猫在他们家。装腔作势地干这干那,嘴里说的比蜜还甜,其实肚子里藏着歹心哩!从打她骂走朱三那天开始,狗日的再没敢进过她家的门。只是传贵从部队上回来以后才觍着脸来过一两回。赵春莲明白,丈夫蒙受的耻辱,儿子前程的影响,都跟她与朱三的关系有关。都是因为她骂了这个王八蛋,他才设计出这么大的阴谋坑害他们全家一切皆是由她而起,她不由地暗自恨自己、怨自己,责骂自己是扫帚星,害了丈夫害儿子。可转念又一想,她这一辈子并没有害过什么人呀!别说害人,一只小鸡小狗都没害过。她虽然不信神、不念佛,但活人的道理她明白。丈夫董传贵更是一条可敬可佩的铮铮铁汉,他为了他们母子,舍弃了军队转业进城当干部的大好机会,甘愿回到偏僻而又贫困的凉水泉子陪伴他们母子。如果不是于占水娶了老郎中的女儿为妻,恐怕他至今还在过着守着老婆打光棍的日子。他图的是什么?他不但救了她、救了她的儿子,还让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如果当初他一走再不回家,不知她母子如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本来部队上有一位挺好的女孩铁心要跟他的,他的心始终就没动一下。人家那个女孩给他来了那么多的信,他竟然一个字的回信都没有。说他心狠他的心狠如铁石,说他心软他的心能化石成水。他对待那个山东女孩就像是一块又硬又顽固的石头,他在他们娘俩心中尤如顶天立地的巨石,他就是靠山,有他就有安全,有他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他救了她,可是她害了他。不是因为她那件事,朱三那伙人即便想害他也无从下手呀!想到这里,赵春莲已是泪流满面,她把脸抚在丈夫的胸前,小声念道: “传贵呀,你听为妻一句话,你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再怎么着,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你呀!你想想,爹老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榆生又在部队上,你要是有个好歹,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咱不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他们愿意咋说就咋说去!再怎么着,这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是共产党,他们杀我也不会杀你呀!就算他们想杀我,总得找个借口吧,找人打架都要先找由头哩!为妻是啥样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不管政事,二不管民事,刷锅做饭的一个老婆子,碍着谁的事了,干啥非要和我过不去呢?这不是上面的意思,肯定是有人借机公报私仇。传贵,你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不了叫榆生回家种地就是了。日子怎么着不是过?从今往后,咱们家谁也不出头、不露面,不争不抢,好好当个社员。有粮吃粮,没粮吃糠,没粮没糠了挖野菜吃也饿不死人。你忘了那一年你和榆生上后山挖冻洋芋的事了?真要有一天,你老了,动弹不成了,叫榆生喂饭喂水、端屎端尿侍候你。你知道,娃可不是没良心的娃,你天天牵心他,他也时时念叨你。前几天不是还来信说让你少抽烟、少喝酒,他说今年过年他就可以请探亲假回来看你了。传贵,你醒醒,明天我就去自首,大不了叫那些狗日的再刴我一条膀子,咱俩合起来还有一双整手哩!传贵,我的话你听见了吗?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赵春莲如泣如诉,边哭边说,董传贵胸前的被子都泪湿了一片。其实董传贵已经醒了一阵了,妻子的话,字字句句,言深意切。这条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不被妻子的真情所感染,好多次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好男儿此生不后悔,这一辈子他虽然没有创下轰轰烈烈的基业,却做了一件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善事。他自认为他对得起他的妻子、儿子,还有那个叫于占水的陌生人。于占水是不会回来了,好在儿子已经长大了。唯一歉疚的是他的老父董万山,但正如妻子所说榆生不是没良心的人,他会照顾好他的爷爷。榆生的前途可能要受影响,这是让他最揪心的事。妻子都知道,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妖魔鬼怪能横行多久?善恶颠倒、黑白混淆,这肯定不是党的本意,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下面发生的这些事吗?董传贵边听妻子的诉说,边整理自己的思绪。只是口干舌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挣扎着伸出手,示意要喝水。他喝下几口水,润润嗓子,这才感到稍稍好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妻子,凄然一笑说: “春莲,我、我怕是活、活不成了……” “传贵,你、你不敢胡说。你知道我胆子小。” 董传贵张口要吐,赵春莲赶快拿条毛巾接住。董传贵呕吐数声,赵春莲翻过毛巾一看,上面几被鲜血染红,大惊失色问: “传贵,你怎么了?” 董传贵强力忍住,苦笑笑,说:“没事……。春莲,我、有话、对你、说……” 赵春莲急忙靠近,泪眼兮兮地劝道:“他爹,你不舒服,就少说两句吧!有话明天再说,啊?” 董传贵摇摇头,执意要说。赵春莲只好再靠近一些。董传贵伸出那唯一的大手,把妻子脸上的泪珠儿抺去,情深意重地望着亲爱的妻子,缓缓地说:“他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死了,就、没、事、了。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我的榆生!” 赵春莲泪如泉涌,强压悲痛,苦苦哀求道:“传贵,你忍一忍,别想那么多。等你病好之后再说不迟,啊?” 董传贵惨然一笑道:“你让我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榆生、我、的、娃,让他回家,让他回家!农、民、也、是、人!……” “传贵,传贵,你不能,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啊!……” “哭啥呀?”董传贵拼尽最后一口气,微微一笑,说:“春、春莲,你、是、个…好、女人,咱俩…来世再、再……” 董传贵单手高举,握成拳头,怒目圆睁,含恨而逝,年仅四十二岁。 第三十二章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墙之隔 早晨,全班战士兵围成一圈用餐。突然通讯员急急忙忙地跑来说: “董班长,连长要你去陆军医院检查身体,这是你的表。” “体检!”体检意味着什么?当兵的都知道,体检就等于“提干”。 姚成叫道:“班长,当了官要请客!” “你是裁缝丢了剪子,净剩尺(吃)了。”雷毅瞥了姚成一眼,嬉皮笑脸的说,“我建议,班长给我们每人买一盒’美丽’牌香烟,两年没抽过这烟了。” “你还不是狗掀门帘子,嘴上的功夫大……”姚成嘴撅得老高,不服气的嘟囔道。 “算了,你们俩别吵啦!让班长快去快回。”副班长李向东接过董榆生的空碗。 “噢,你是急着想’转正’呢吗?”雷毅故意挑逗说。 李向东回头一句:“你想当副班长了?” “嗨,猪八戒撒尿,啥时候能轮到我头上?不是还有老革命哩吗!”雷毅用眼角瞟了瞟蹲在地上的朱桐生。 朱桐生谁都不理,啥话也不说,俩手指头揑住碗边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炊事班后院,把剩下的半碗稀饭倒进猪食槽里。 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董榆生的身体本来就没有啥毛病。进行到最后一个项目,一位中年女军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问了问董榆生的情况,随手翻开“体检表”,忽然她叫了一声: “你叫董榆生?” “是,首长。”董榆生边系纽扣边纳闷:这位平时挺矜持的女官,怎么一时三刻就变了腔调。 “老家是高原?” “首长,表上不是写着吗?”董榆生暗自好笑,这女同志就是麻烦,该问的也问,不该问的也问。 “你听没听说过董传贵?” “大姐,您认识我爹?!”这回,该轮着董榆生变腔变调了。 “哎哟我的娘哎!怎么是你呢?”女军人站起来,两手扶住董榆生的双肩,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细细地端详着董榆生,亲切地问道,“小鬼呀,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时把董榆生问懵了。陆军医院的丁院长,从没结过婚连对象都不谈的老处女,哪个能不晓得?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是眼下他不知如何回答,嘴张了好几张,也没吐出半个字出来,只是一脸的傻笑。 “我和你爹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可是患难战友啊!我给他去过好几封信,怎么,他就没有给你提过?……” 董榆生摇摇头。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父亲和这位漂亮的女军人联系在一起。记得那年参军离家时,父亲还不满四十,明显就见老了。而今这位大姐,按说应该叫阿姨,叫老家的人看看,说二十几都有人信哩! 丁兰巧见董榆生半天不开口,又问道:“小鬼,你爹身体还好吧?” 董榆生眼圈一红,说:“阿姨,我和爹四年没见过面了。” 丁兰巧嘿嘿一笑,嚷道:“不说了,不说了!咱娘俩见面是喜事,快,洗洗手,吃饭去。中午咱俩下馆子,小鬼你说你吃麽?” 董榆生故意打诨说:“阿姨我不吃馍,我们食堂天天吃馍。” 丁兰巧把毛巾递给董榆生,笑嗔道:“你这个坏小子!阿姨再抠,也不在这几个钱上说话。我不是请你吃馍,我是问你吃啥。我们山东老家不说这个’啥’字…… 董榆生提干的命令变成了复员的“通知”,这无疑于从天堂跌入地狱,刚出澡堂子就钻进冰窖。小伙子想不通,如果不是丁阿姨当院长,他还真以为是医院作了手脚哩!他一时难以接受,找连长,连长佯装不知。找指导员,郭富荣闪烁其词,不做正面回答。董榆生好歹也是个老兵,也知道军令如山之说,找谁也无用。只不过事前没思想准备,感情上一下子接受不了。过后再一思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也就再不吱声了。董榆生正在收拾行李,司令员派人送来一封信,里面还有一百块钱。董榆生打开信纸,上面写道:“小鬼,这阵你可能在骂娘!我虽然作为司令员、军区最高首长,但有些话我说了不算。我认定你是个好兵,在你的问题上,我至少是过问了。临分手之际,我想送你一句话:路还长着哩。晴天、刮风、下大雨,都是自然现象,哪种现象占主导地位呢?这一百块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你父亲,不要提起那档子事,我内心渐愧,没有带好兵……” 看着看着,董榆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心头。自从上次发生了那件事,如今已过去两年多了,司今员还在为此事操心。虽然最后什么结论都没有,但让司令员掏腰包在情理上总也说不过去。董榆生托指导员把钱给司令员送回去,郭富荣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连说: “算了算了,你饶我一次好不好?老头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叫我找挨骂去呀!明摆着的事,哪个不清楚?司令员那么大的官,还不照样束手无策?钱你带回去,也许他心还好受些。过了这个村就是下一站了,这事就算完了,该忘的就忘了吧,存在心里添堵,好比吃了只苍蝇似的。 董榆生倒是想忘,他能忘掉得了吗?善良的人总是从善良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有时也想,是不是朱桐生真的丢了二百元钱,这钱让另外一个人拿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对老朱还有些歉疚。那天毕竟是他值班,钥匙就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随便挂在衣架子上,莫非是有人钻了空子?这么这另一个人到底是谁呢?全班十个人,副班长不会、雷毅不可能、张国平不像、姚成……。数过来数过去,竟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最符合条件的人就是“受害者”本人。看来这在中国破案吏上又算是一件千古小奇案了。案虽不大,但要具体放在一个人的头上,恐怕就不只是名声问题。上至司令员,下至指导员,军区保卫处,各有关部门,明查暗访,内清外调,除了老虎凳、辣椒水,什么办法没想过,什么办法没用过?最后小偷和钱一起从地球上消失了。不不了了之、草草收场又能怎样?如果是某人拿了这笔钱,批评批评,教育教育,退还失主,给个处分,以儆效尤也就是了。如果是假案,那就另当别论,起码也是诬陷,朱桐生必被开除军籍,他的这一生基本也就如此了。董榆生有时这么想,他又不敢这么想,他宁肯信其有,也不敢信其无,那是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至于领导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要离开军营了,董榆生心事重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朱桐生从后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支烟,笑嘻嘻地说: “老乡,上街转转?” 董榆生回头一看,朱桐生早已换了一套浅灰色的便装,平头光脸,喜眉笑眼,好不风光!他不想驳了朱桐生的面子,遂把香烟接过来,夹到耳朵上,说: “你去吧,我还有事。” 朱桐生已经好久和他不说话了。有时想起来也懒得开口,虽说是男人要大度,不要小家子气,可那要分什么事。人家把你往火坑里推,你还有心回过头来呲牙一笑吗? 朱桐生独自一人摇晃着身子出门走了。他的床头平展展放着一封信。董榆生走过去把信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信是朱三叔写的,昨天刚到。董榆生有心把信拿出来看看,思忖再三,总觉不妥,仍旧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触景生情,他开始想家了。 他曾经给爹承诺:先解决组织问题,然后当军官,再……。现在看来,他当时是多么幼稚,今生今世,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尽管他尽了力,但却一事无成,他不知见了父亲该怎样说话? 突然,大门口进来一辆小车,有人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董榆生。董榆生猜想是不是司令员有事路过,如果是那样他一定要把那一百块钱还给司令员。 车上不是司令员,丁兰巧老早就打开车门,招手示意他上车。 “小鬼,你是怎么搞的?明天就走了,也不言语一声。“ “阿姨,我是、我是……”董榆生嗫嚅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照实说,他把这事还真忘了。 “行了,别你是我是的了,铁随你爹!”丁兰巧一边数落,一边从后座上往外拎东西,“榆生,别想不开,回就回吧!你母亲身体不好,你父亲又是一条胳膊,跟前没个人,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这是我给你母亲扯的几块料子,这是我给你父亲称的几斤茶叶,这是伍百块钱……” 董榆生不敢收这么重的礼,急忙用双手推开。丁兰巧变了脸,斥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我和你爹是麽关系?” 丁兰巧自知失口,忙解释说:“我们是一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忘了?” “阿姨,我怕我……” “怕什么,阿姨又不是母老虎。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过几天我休假,我去看他。另外,”丁兰巧压低声音,小声说,“家里可能出啥事了,赶快回去看看,知道不?” 董榆生一怔,问:“阿姨,哈事?” “我也说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 这无形中又给董榆生添了一重心事:家里出事了!家里会出哈事呢?” 第三十三章 此生再无将军梦 晚上,董榆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穿衣下地,想再站最后一班岗。雷毅说死说活不干,嚷嚷道: “班长,天亮就走了,干嘛还到这儿受冻,没有人说你好!” “老雷,别胡说。我是没思想准备,说走就走,一下子割舍不开,脑子里空空的,挺不是滋味。” “班长你太冤枉了,辛辛苦苦干了四年,最后就是这结果?” “是我自己不好,我条件不够。” “你别给我唱高调。回回都是你那驴日的老乡,如果不是他你这阵早八辈子上去了。就是你涵养好,换成我绝对饶不了他。” “老雷,去吧去吧。反正我也睡不着,让我在这儿站一会儿。” 董榆生仰望长空,满天星斗,月明如昼。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军营,明天的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落脚,不禁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想想自己在军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还没品过味来,就要如流星一般一闪而过。四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由一个半大小子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他要感谢首长和战友们对他的帮助教育,他更要感谢朱桐生对他无时不在的“关照”。董榆生早就发现有一双眼睛时时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吹草动,他早跳出来,从背后把他掀翻在地。这使得他不得不比常人还要多长个心眼,时时提防着从斜剌里杀出来的冷枪,甚至在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忘记睁着半只眼睛。可惜董榆生做不到这一点,他既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防人之意。现在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想起昨天下午床铺上的那一封信,朱桐生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他决不会把一封不该示人的家信遗忘在十分显眼的地方,莫非这其中…… 有人来换岗了。问过口令,副班长李向东一瞅是董榆生,诧异道: “班长怎么是你,四年的岗还没站够?” “唉,不是没站够,是我压根就不想换地方。我现在只有眼红你们了。” “嗨,我还不是打苍蝇混日子。我也是瞎子磨刀——快了。你没听说,姚成就要接你的班了,他才当了几天的兵?” “副班长,别这样说。我看小姚能成,人年轻,有发展前途……” “你不年轻?姚成比你还大几个月哩!” “副班长,你今天是怎么啦?” “班长,你不知道,我也窝着一肚子火哩!这世上总是好人受坏人的气。反正也过不了几个小时了,我就犯一会自由主义。朱桐生他老爹给部队上来了一封信,说你有海外关系……” “海外关系?”董榆生大吃了一惊,脑子“噏”的一声,情绪受到极大的影响,心中嘣嘣直跳。 “咱们一齐四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几斤几两。世上真有这么一些人,专靠害人坑人过日子。现在我才知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来爷儿俩是一路货,老董,你回去也得加倍小心才是。” 董榆生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活像是吞吃了无数的毛毛虫,搅得他胃疼肠子动,心绪难宁。他依稀记得父亲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夜里和母亲说起台湾有个什么人,那时候他还小,不谙世事,所以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回头想想,莫非他们家真有个什么人在台湾?如是这样,也怪不得朱家父子使坏。自己的前程影响了也就影响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父亲,他深知爹的秉性,一生刚正不阿,坦坦荡荡,眼睛里进不得半粒沙子,如今犯在小人手里,可不敢有个好歹…… 李向东瞅着董榆生半天不吭声,又加一句,安慰道:“班长,也没有个啥球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回家种地,谁又不是没修过地球?……” “原来是这么回事。”董榆生边走边默默念道,“司令员、指导员、战友们,离开军营也是革命,我董榆生不会就此倒下去的……” 喇叭里响起了起床号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董榆生望望他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篮球架、障碍台、训练场,不禁心中一热,眼眶里流出两串滚烫滚烫的泪水。 第三十四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董榆生匆匆下了汽车,一路小跑着直奔县民政局。他本想和朱桐生打个招呼来着。看人家那副神态,爱理不理的样子,也就不再搭讪,独自一人办好了手续。 接待他的同志姓高,年约四十多岁,长得面善,人很和气,笑笑说:“行了,三天以后来办学习班。”末后还加上一句,“小伙子挺精神嘛!才多大呀,就当了四年兵了。是党员吗?” 董榆生急着要回家,不想多耽搁时间,指指背包说:“大叔,能不能先把行李放您这儿?” “可以可以。我给你找个地方放下,没啥贵重东西吧?” 董榆生大包换成小包,一身轻松地走到大街上,他还想给家里买点东西。临走时他给爹买了两瓶“青稞酒”,价钱虽然不高,在当地可是名酒,爹见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小伙子四年没回家了,想想马上就能见到爹娘,心中一激动,决定当天赶回家,今日不是昨日,几十里山路对于一个老战士来说,能算个啥? 今天的高原县城和四年前已无法相比,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小字报。啥内容都有,有造谣的、有避谣的,有骂人的、有找人的(通缉),琳琅满目,杂乱不堪。满街人群,衣着单一,或蓝或灰,要么深蓝要么浅灰,仅此而已。男装女服,式样统一,不是军便服就是中山装。偶尔几顶黄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军不军,民不民,俨然就像电影里的“武工队”(没准怀里还揣着把枪)。来往行人,个个铁青着脸,佝偻着头,来去匆匆,谁撞谁一下,谁踩了谁的脚,既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懒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见面,少了往日的热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师傅”相称。曾经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细绝对不敢贸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阶级阵线,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聪明的中国人啊,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谓,把先人留下来的词稍作修改,不论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坏人(关进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师傅”相称,不能不说是一大发明。而“师傅”一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既不失体面,又显示了对人的尊重,而且还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董榆生心里有事,紧赶慢赶才到城效,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唱歌不像唱歌、口号不像号的嘈杂声:“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董榆生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一台拖拉机开足马力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车上十数个青年男女,挥拳抡臂,又喊又叫,气氛十分热烈。走出不远,拖拉机停下,一个“武工队”打扮的人尖声叫道: “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不能便宜了这个臭婆娘。让她和我们一道享受现代化的运输工具,好像是她立了多大的功劳凯旋而归似的,大家说怎么办?” “推下去,把她扔下去!”紧接着三五个壮汉,不由分说,连拉带拽,从马槽里拎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一声号子一二三,眨眼间那妇女便“噗嗵”一声被撂在路边壕沟里。随着一阵狂呼乱叫,拖拉机绝尘而去。 董榆生紧走几步到了跟前,眼睛一瞅,那女人两手抱头,缩成一团,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只见她头发零乱,衣服破烂,身上还沾满斑斑血迹。董榆生不忍,心想时下天寒地冻,别说是条人命,就是鸡鸭猫狗,也不能这样处置。该杀头该枪毙,那是法律上的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不是说不能虐待俘虏吗?他一步跳下路基,大声叫道: “大婶,您醒醒。大婶,您怎么样?……” 女人挨了一跌,又惊又怕,好在路边是浮土细沙,伤得不算太重。她刚才缓过神来,听到有人叫她,睁眼一瞧,见是个黄穿军装的年轻小伙,以为又是“造反派”找她的不是,赶忙把眼闭上说: “别管我,你走吧!” 董榆生看那妇女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脸色焦黄,行动不便,看样子伤势不轻。急忙俯下身,把她扶起来坐好,拍拍她身上的土,解释说:“大婶您别怕,我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我是路过这儿,看您摔成这样。大婶,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师傅,你……” “大婶,您别叫我师傅。我是刚复员的战士,今天早晨还在部队上站过岗呢。” “你是解放军?……” “对,大婶。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军了。大婶,您一定渴了吧,我这儿带的有水,您先喝两口?”说着董榆生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又从肩上取下军用水壶,壶里是刚从民政局老高那儿灌的开水,打开壶盖,里面还冒着热气。 妇女还要推辞,看小伙子满脸诚恳,不忍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再说天刚放亮就出门,被折腾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饿又有伤,嗓子眼里正冒火哩!她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又吃了两块饼干,稍微缓了缓,她挣扎着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充满感激地说: “师傅,谢谢你救了我。我好多了,你走吧!” “大婶,我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师傅吗。我叫董榆生,凉水泉子人,您叫我榆生也成,小董也成。” “董榆生?你知道董传贵吗?” “那是我爹。大婶,您认识我爹?” “不不,只是听说,人没见过。”妇女摇摇头说。 不管咋说,既然是“熟人”了,更不能撒手就走。董榆生执意要送大婶回家,妇女拗不过,只得让董榆生搀扶着走了一段路。到了三岔路口,中年妇女停下来,说: “榆生,咱俩到此分手。我走东边去茨萍,你走西面上凉水泉子。几年没回家了,快回吧!大婶的身上不干净,遇到个熟人说不清楚,可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前程,快回吧,啊?” “大婶,您怎么这样说话?您是我的长辈,身上又有伤,帮您一把是我的本份。没偷没抢没反革命,熟人见了怕哈呀?”说着,董榆生不由分说,一猫腰背起中年妇女,迈开大步朝东边的路上走去。 “榆生,你是个好人。”大婶俯在董榆生的背上,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泪水落在董榆生的脖子上,火烫火烫的。妇女腾出一只手来,擦擦眼睛,接着又说,“咱俩萍水相逢,你这样待承我,大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 走走停停。山路崎岖,又赶上月黑天,半夜时分,他们才赶到大婶家。 第三十五章 山中美少女 一个女孩倚在大门口,听到声音冲过来,一头扑到妇女的怀里,声音哽咽着说:“妈,您怎么了?我听他们说把您扔到半路上了,有心去找您又不放心家里,妈,您把我难心死了……” “快回屋说,快回屋说,”进屋点上灯,大婶指着董榆生说,“狼女呀,不是你这位大哥哥,今天也许就没妈了!” 借着灯光,叫“狼女”的女孩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位既像解放军又不戴红领章的年轻人:他满脸汗水,面带微笑,还有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起来好面熟啊!哦,他不就是那《月夜哨兵》上的解放军叔叔吗?那副画就贴在他们教室的墙壁上,她天天和“他”见面,没想到今天看到“真人”了。女孩又惊又喜,搓着双手,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盯盯地注视着她的解放军大哥哥,傻傻地笑着,半天不知该说啥、叫啥? “你这个死女子,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见了恩人不磕头,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妈妈生气了,坐在炕角上责备女儿。 “哎。”女孩慌乱中敬了个少年先锋队礼,刚把手举过头顶立刻意识到未戴红领巾,急忙换个姿式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心里在暗暗怪妈妈:都啥时代了还兴磕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谢谢你,大哥哥!” 董榆生立时羞红了脸。四年的部队生涯,除了和尚就是光头,接触的全是清一色的须眉好汉,哪有和女孩儿说话的机会?眼前这位小妹妹,穿着虽然破旧,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年龄不大,顶多也就十四五岁,可是她气质不凡,又不怯生,面白如雪,双目似电,梳一对黑油油的小辫子,扎两根红艳艳的头绳儿。看人不亢不卑,说话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眼见,谁信深山陋舍里还有这么出色的小丫头? 女孩张罗着做饭。大婶碍于客人之面,不便上炕就寝,半歪着身子在炕沿上小憩。董榆生几次要走,都被大婶苦苦劝住,非要他吃口饭才许动身。趁这时间,董榆生借着晨曦和昏暗的灯光开始打量起主人家的住室。房子不大,坐北朝南,应该是堂屋。一盘大大的土炕占去一半的地方。炕头上三个小孩一男二女在被窝里一字儿排开,伸出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新来的客人。炕上仅有一张颜色黑灰的破席,上面看得着的也就一床被子。屋里没什么陈设,一张又当桌子又是面柜的木质高箱,算是这间屋里最豪华的装饰品了。桌子上方端端正正贴一张领袖像,左右两旁一副条副。上联是:听毛主席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领袖像左下角,挂着一个黄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革命到底。一条碎成条条缕缕的红领巾,和书包挂在同一枚钉子上。屋地扫得很干净,屋地下几双大小不等的布鞋,不是帮子露口就是底儿破洞…… 女孩端一锅热气腾腾的洋芋进屋,炕上的小家伙们顿时来了精神,个个圆睁双目,猛地往前蹿了一截。最小的弟弟最先沉不住气,带着哭腔喊道: “大姐,我要吃!” “没规矩!”大女孩一边申斥着小弟弟,一边挑了两个黄澄澄的大洋芋双手递给董榆生,很抱歉地笑道,“大哥哥别笑话,山里头就这条件。” 小弟弟已经在小声抗议了:“大姐昨晚没做饭……” 董榆生把手里的洋芋分一个出来拿给小家伙,说:“小兄弟,这个你先吃。” 小家伙瞅瞅大姐看看妈,没敢伸手接。 大女孩说:“锅里有,别给大哥哥争了,真没出息,下来吃吧!” 这话真灵,好比是埋伏的士兵听见了冲锋号,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冲下炕。两个丫头多少还穿点衣服,小男孩干脆就光着屁股下了地,也不管冷热,好几只手伸进锅里抓洋芋。大女孩不好意思地瞅了董榆生一眼,转过脸来喊道: “行了行了,给爹留两个。” 董榆生这才意识到,家里还缺了一个人。 大婶说:“狼女呀,给你哥擀碗面吃吧。洋芋怎么打发客人呀?” “妈……”女孩噘着嘴嘟囔着,“都多大了,还叫人家小名?又不是我不会,又不是我舍不得……” 董榆生一个洋芋吃下去,搓搓手,站起来说:“不了,大婶,我该走了。” 大婶挣扎着站起来,拦挡说:“急啥呢?吃了饭再走。” 董榆生从内衣口袋子里掏出一叠子钱,数了数,说:“大婶,这是我的二百块复员费,你们留着花吧!” “不行,不行!”大婶双手推开董榆生,口气坚定的说,“你救了大婶一命,还不知啥时候能报答你呢,又怎么好意思再收你的钱。榆生听话,快把钱装上,以后还要成家、娶媳妇……” 董榆生噗哧一笑说:“大婶,我才二十岁,不忙娶媳妇。这钱您一定得收下,算我借您行不行?” “傻娃尽说傻话。吃饭穿衣量家当,”大婶边说着话儿边翻身出溜下地。穿上鞋想站起来,一下子没站住,几乎跌倒,董榆生和女孩儿一边一个赶紧扶住。大婶左右瞅瞅,接着又说,“榆生,你看大婶家穷成这个样子,拿啥还你,莫非叫女儿跟了你不成?” “跟就跟!只要大哥哥肯要我,我就、我就……”虽说是快人快语,但毕竟是婚姻大事。女孩儿尽管年龄小,这些事多少还是懂一些的,话一出口,才感到唐突,不禁脸热心跳。想想董榆生的好处,心好人好,哪里能碰上这样好的大哥哥?索性把话说完整,“我就跟了大哥哥去!” 大婶本无此意,只是话赶上了,随口就这么说了一句,没料到女儿倒当了真。细一想,榆生和女儿,一个内强,一个外刚,模样也般配,真真是天生的一对。但往深里一想,榆生是复员军人,父亲又在村里当干部。女儿虽好,只是这个家不成,黑窝子里头出来的鸟,能飞多高?遂打消了念头,说: “丫头,别难为你哥了。这么大的事,哪是随便说的?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送你大哥哥走。” 董榆生是挨过饿的人,他深知挨饿的滋味。大婶家的情况,他猜也能猜个七八,这个家快要揭不开锅盖了!至于其它问题,他想不了那么远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见大婶死活不接钱,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在当面柜的桌子上,又把手里的二百块钱压在点心下面。憨憨一笑说: “大婶,我走了。” 大婶正待要阻止,无奈拖着个病身子,心到腿不到,只好眼巴巴瞅着榆生和女儿出门走了。大婶慢慢挨到桌子边,颤抖着手抽出那二百块钱,攥在手心里,忍不住潸然泪下,默默念道: “榆生我的娃呀,大婶知道娃是好心,可是你让我拿啥还你的这份情啊?” 村里人看狼女子和一个复员兵并排走在一齐,觉得纳闷,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们,有的人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那个“武工队”打扮的汉子也在现场,突然像是悟出了什么,故意放大嗓门吼道: “还是解放军哩!立场哪里去了?打听打听什么单位,告他去球!” 女孩理也不理,只顾和她的大哥哥说话儿。董榆生问: “你为啥叫狼女?” “我妈把我生在狼窝里,所以就起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子。你以后可不敢叫我狼女,否则我就不叫你大哥哥了。”女孩嫣然一笑说。 “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大灰狼哥哥。” 董榆生不由得咧嘴大笑,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女孩不等董榆生开口,接着又解释说:“我叫吴天娇,记住了:口天吴,天空的天,女乔娇。下次忘了我找你算账。” “噢,记往了,记住了。吴天娇,天之娇女,好名字,有气魄。天娇,你们家就你一人上学吗?” “家里穷,读不起书,爹妈供我一人都困难。我现在在外县上初中,妈不让我考高原县中,宁肯让我多走几十里路,我就不信高原县里有老虎?” “你爹呢?” “我爹在公社的牛棚里。生我那一年,村里搞阶级斗争,少一个坏分子,有人提议抓阄,我爹自告奋勇,自己要了这顶帽子戴上了。人家笑我爹傻,我爹还说是个帽子总得有人戴,省得天冷了花钱卖。你没见过我爹,我爹可好了。谁要说我爹是坏人,真正是眼睛长屁股上了。” “你妈怎么了?” “我妈原先也是工作人,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外爷家成份高,舅舅继承了’地主’帽子,妈妈充其量也就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又没干啥违法的事。都是那个黄军帽,狗日的公报私仇,想让我给他当媳妇,瞎了他的狗眼……” “哦?——”董榆生不由得深叹一口气。也不禁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年岁不大,头脑清楚,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纹丝不乱,真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娃娃早当家。 吴天娇一怔,诧异道:“大哥哥,你怕了?” 董榆生坦然一笑说:“不,我怕啥?” “你是共产党吗?” “不,我不是……”董榆生最怕别人问他这件事,谁一问起他马上想到朱桐生、想到那二百元钱。 “刘胡兰十五岁就入党了,我才比她小一岁,红卫兵都参加不上,怪谁呢?大哥哥,你有心事?” “没有,怎么会呢?”董榆生急忙掩饰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吧,还要给你爹送饭哩!” “大哥哥,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到时候我一定来。你欢迎吗?” “你说呢?”吴天娇使劲地点点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榆生,足足有十秒钟的时间。没等董榆生回话,忽然她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飞也似地朝回村的方向跑去。 董榆生原地不动,猛然间像是失落了什么,心里头空荡荡的。抬眼望去,只见吴天娇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颗绿豆般大小的圆点,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消失…… 第三十六章 爹呀,您不要我了 凉水泉子连降了三天大雪。山上是白的,山下是白的,就连房头树梢皆是白茫茫一片。这阵,风不吹了,雪也停了。鸡不鸣,狗不吠,全村一片沉寂,往常喜爱堆雪人、打雪仗的娃娃也见不到一个。 董榆生老远就瞅见五奶奶正和尕顺扫雪积水,他几步奔过去,热情地抓住五奶奶的手,亲切地叫声“拜奶奶”。其实五奶早就认出他了,先是两眼直直地**,待到董榆生走到跟前,叫她一声“拜奶奶”的时候,老人终于止不住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我的娃你怎么才来呀?你们家遭大难了,你爹他……” 董榆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急火燎地问道:“拜奶奶,我爹怎么啦?” “你爹让那个驴日的朱三给害死了,还说你爹不是你爹,造的谣多了,我一会半会说不清楚,你快回家看看去吧!我的老天爷呀,怎么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五奶话未说完,先已哭得涕泪交流。 董榆生眼里喷火,气往上涌,啥话不说,转身就往家跑。尕顺朱洪林怕出事,紧跟在后面,转身喊了一句: “奶,您快回家,我送榆生哥回家!” “不,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五奶收住哭声,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 还没进家门,正听见朱三站在院里训话:“……大家散散吧!反正是人已经死了,难受也没用,咱们还是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抓革命、促生产要紧。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榆生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不等了……” 朱三看见了董榆生。 董榆生恕视朱三。朱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讪讪地嗫嚅道: “榆生侄儿,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朱老三,你先人!我爹不是我爹是你爹?我把你这个吃人饭不屙人屎的狗东西,你给我说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 “榆、榆生,这不关我事。我可没动你爹一手指头……”说着话儿朱三瞅空子就想溜,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和这个混小子没啥好理论的。 榆生岂能轻易放过,当胸一把拽住,厉声骂道:“我爹是什么人,全村大人娃娃哪个不晓得,你怎么就把他害死了?” 其实,朱三并不惧怕董榆生,主要是没防备,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脱身要紧。软的不行改硬的,目露凶光威胁道:“榆生,不敢胡来,我可叫民兵了!” “叫呀,叫呀!打死我不是就斩草除根了!”董榆生猛用劲往前一推,朱三心虚腿软,一步没站稳,仰面朝天跌入泥地。 朱三双手拄地,匍匐着爬起来,把泥手往身上使劲抹了抹,狠巴巴地说:“好你小子,反了天了?你等着。” 董榆生还要动手,被人拉住,朱三乘机溜出门外。朱三是个好面子的人,吃了这一亏,脸上挂不住。想整治董榆生又无从下手,只好把这口气强咽在肚里,躺在炕上睡了半个月。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儿子就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地说:“儿啊,你爹他死得好惨啊!“ 董榆生侧转身,众人让开一条路,他慢慢向父亲的灵床走去。距离虽然不到十步,但漫长得几乎无法用时间和里程来计算,他不敢面对父亲亲切而又严厉的脸庞,他仍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但愿父亲只是安详地睡着了,一会他就会醒来……。然而董榆生看到的父亲并没有睡着,他圆睁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天空?在等待、在期昐、在寻找?…… 董榆生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眼睑、口鼻、面颊,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亲,而又是一位伟大高尚、聚世界所有父爱集一身的父亲。董榆生用强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要让泪水流出来,不要让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要把父亲的遗容再仔仔细细瞻仰一遍,使父亲的音容笑貌更深地溶入他的脑海,以便在他每当想念父亲的时候,父亲的形象立刻会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在父亲身体的每个部位轻轻抚摸着,当他的手触及到父亲那只空袖筒子的时候,顿时百感交集,再也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哽咽着嗓子喊道: “爹呀,爹,您不要我了,您怎么就这样走了?您每次写信您都说您想儿,如今儿回来了,您咋就不看儿一眼呢?爹,儿十六岁出门,当兵四年,哪天不想家,哪天不想爹?…… “爹,您早年在部队,儿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的面,不知爹是啥模样?那时候我就天天想啊天天盼,盼望爹您早回家。有爹的娃娃胆子壮,没爹的娃娃太可怜。但是最后我终于把爹盼回来了,爹,您还会回来吗?…… “爹,您活人一世,就像凉水泉子的清泉,就像凤鸣山的松柏。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猪狗不如的畜牲,别看他们得意一时,他们长久不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爹,您安心地走吧!儿从今往后,虽干不了报国报民、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绝不会干出昧良心、亏祖宗、丢人现眼的事。爹,您老人家放心吧,乡亲们为我作个证见,告慰我爹的英灵、让爹瞑目安息……” 董榆生小小年纪参军离家,回来时却是这样一个场面,放谁谁能接受得了?如今这阵,朱三正在得势,哪个能把他怎样?至于榆生是不是董传贵的亲生,那是人家的私事,别人管那么多做甚?可是看眼前榆生对他爹的感情,有几个“亲生儿子”能做到?榆生哭得伤心,说得在理,大家陪着流眼泪,开头还在小声唏嘘,随后有几个妇女几乎哭出声来。最先憋不住的是“老革命”朱建明,他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传贵哥,你死得怨、死得苦、死得不值哇!蒋介石的子弹没打死你,美国鬼子的炮弹没炸死你,你竟死在小人的暗算之下。痛死我了,哥!你死得不明不白,叫我们怎样向榆生侄儿交待呀,哥?……” 朱建明也是,从小没爹没娘,自由惯了,不受约束,自然纪律方面差些。干啥事没长心,又占着个爱吹牛的毛病,这回叫人家抓住把柄,跟着受了许多苦楚。照实说“老革命”这人,不偷不摸、不哄不骗,碰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还总是热心相助,顶多也就混碗饭吃。说他是个“二流子”还能勉强凑数,说他是“二地主”简直就是“指鹿为马”了。董传贵是从小没娘,朱建明也是从小没娘,董传贵在前,朱建明在后,俩人都是吃过安寡妇的奶的,说来也算是“一奶同胞”了。董传贵属于传统型的人品,朱建明是好人里头不要、坏人又不是的那种。虽然性格迥异,但源于五奶奶这一层关系,董传贵也看顾朱建明,朱建明也视董传贵为依赖。董传贵也批评、甚至踢一脚骂两句的时候也有,朱建明也翻白眼、发牢骚说怪话的事也不是没有,磨擦归磨擦、矛盾归矛盾,俩人的关系终究还是兄弟。而今传贵没了,朱建明失魂落魄,暗地里不知哭过几回。他不是朱三的对手,别说当面,就是背后骂两句,也要环顾一下左右。刚才他听董榆生哭得伤心,不禁触到他的痛处,仿佛董榆生又成了他的主心骨,索性放开胆子,不顾泥水,以头触地,连哭带骂: “哥呀,你走吧,你放心地走吧!害你的那些乌龟王八蛋们,没一个有好下场!……大将死在无名之下、哥你不值得呀!……” 乡亲们被朱建明这样一哭一闹,顿时之间群情激愤,院子里跪倒一片,悲声四起。五奶是长辈不能下跪,但哭喊是不分辈分的。她老人家一开口,那是多大的嗓门,一半是哭,一半是喊,内中不乏有借题发挥的成分。 山里人孤陋寡闻,见识不广,但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识人标准。他们往往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两种,好人就是善人,坏人即为恶人。朱三等人虽然给董传贵安置了许多罪名,但他们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认为董传贵是好人,和他作对的才是坏人。因此几天来他们一直聚集在董家院内,一是等榆生回来,二是悼念他们心目中的好人。静立默哀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比大张旗鼓地喊口号更有威力。朱三就怕了,他几次三番催促人们各安其事,他就是怕人多出事,有人一起哄,聚起几个愣头青,砸了“革命委员会”的牌子麻烦就大了,传出去那是多坏的影响。 董榆生见全村老小纷纷扑倒在泥水里,心中不忍受,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擦眼睛,哀声劝道: “父老乡亲们,大叔大婶们,大家起来吧!谢谢大家,董榆生给你们磕头了!”说完,董榆生面朝乡邻,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 四爷侯四海在人群后头喊道:“榆生说了,大家起来吧,都起来吧!榆生,你到这儿来一下。” 董万山老泪纵横,看见孙子进来,不由悲痛更甚,心想儿子一生光明,竟遭此横祸,孙子回来,必定也会受到牵连。 董榆生见了爷爷,双膝跪倒在地,还未张口已是泪水盈眶,他扑在爷爷的怀里,喊了一声: “爷爷……” 董万山躺在炕上,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孙儿,仰天长叹一声道:“老天爷,你咋不换了我去呢?” 第三十七章 此恨何日得消 天理自有公论。县上和公社都派人送来花圈。公社刘书记(主任)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凉水泉子的村民全体出动为董传贵送葬,就连那个朱三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人伙伙里,猫哭老鼠般地低头致哀。 至于朱三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种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尽管他哭丧着脸,装得比所有人都痛苦万状的样子。董传贵死了,侯志国是饭桶,村里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和他作对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齿长全了再说吧,而且那还要看他朱某人是否还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气在,在凉水泉子地面上,黄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据父亲的遗愿,墓地建在凤鸣山的山顶。从这儿极目远眺,整个凉水泉子尽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亲的用意,死后和生前一样,他不愿远离他的乡邻和亲人。墓地左前方大约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姓庙”。庙名是口头传诵,找遍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没有“三姓庙”的字眼。倒是一进庙门,正堂大殿前的横额上,书写着“碧落苍穹”四个大字,含意深奥,不知作何解释。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该是四爷了,以后抽空一定问问他,“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董榆生小时候曾经到“三姓庙”来过几回,那时候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游人不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里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采购烧火扫除等杂务都由他操办。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远,时候长了还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负责内政,主管诵经、接待香客以及钱粮等大事。庙里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还能说出名字,旁边侧殿里还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裤带系到猪八戒的腰上,无奈两相对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猪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恶作剧把腰带挂到猪八戒脖子上,被老道发现,追出庙门足有半里开外。如今这些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碧落苍穹”尚在,亦是斑斑驳驳,缺撇少捺有横无竖的。董榆生想,或许是当初红卫兵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字放在眼里,劈了烧柴也没有几块木头,否则为啥没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要想忘记也决非易事,一个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死死地缠住他,时不时冲他喊叫两声:“董榆生,董传贵不是你的亲爹,你的生父在台湾!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问……” 该去问谁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内幕。要不,她怎么总是问父亲母亲关系如何,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这些事也要问来问去。现在回想起来,很是蹊跷,莫非丁阿姨话中有话?丁阿姨四十岁了不结婚,难道她对父亲?……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 父亲走了,父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无限的怅惘与凄凉。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说,蒋介石的子弹没有打死他,美国人的炮弹没有炸死他,几个小人在背后放了一把火,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轰然一声倒地。可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枪不但伤人骨而且伤人心。伤人骨的可医,伤人心的难痊。善良的人总是把一切看得很简单,想得很光明,他们不但希望强人念经而且还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劝解自己,总之是他不想用泪水来为父亲送行,如果那样,父亲在九泉之下更难瞑目。他要让父亲的英灵永存,他要活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出来! 想到这儿,董榆生顿觉宽慰了许多,他把余下的半瓶酒悉数撒在父亲坟前。本来他从部队带回来两瓶“青稞酒”是用来孝敬父亲的,谁知最终却成了父亲的祭品。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猛回头,后面立着一个人。 几年不见,侯梅生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说:“我来这儿已经有一阵了,插不上嘴,只好干站着。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没敢上你们家去,人多嘴杂,怕引起闲话。来,我给大叔磕个头吧。”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紧,说:“算了吧,地下净是土……” “羞,农民还怕土?天天土里爬土里滚的。活着土里刨食吃,死了还得埋土里。”侯梅生一条腿着地,双手合十,对着坟头揖了一揖。 董榆生兴致索然,说:“你走吧,我想单独一人再陪我爹一会。” “我来帮你收拾。” “你不用动手,我自己来。” “榆生,你长高了,也长帅了,如果戴上领章帽徽就更漂亮了。这几天我虽然没和你直接照面,可我老远还是偷看过你几回哩,毕竟咱们是老同学嘛!” “那有什么用?驴粪蛋外边光,又不能顶饭吃。” “榆生,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 董榆生双眉猛地一皱,想起了什么,赶紧压了压,说:“还没有。” 侯梅生没有觉察出董榆生的脸色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就入党了,现在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还兼着铁姑娘队的队长哩!唉,再怎么干,还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们,下来就是工人,有个铁饭碗……” 董榆生苦笑笑,没有吭声。 第三十八章 儿时的女友 天理自有公论。县上和公社都派人送来花圈。公社刘书记(主任)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凉水泉子的村民全体出动为董传贵送葬,就连那个朱三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人伙伙里,猫哭老鼠般地低头致哀。 至于朱三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种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尽管他哭丧着脸,装得比所有人都痛苦万状的样子。董传贵死了,侯志国是饭桶,村里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和他作对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齿长全了再说吧,而且那还要看他朱某人是否还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气在,在凉水泉子地面上,黄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据父亲的遗愿,墓地建在凤鸣山的山顶。从这儿极目远眺,整个凉水泉子尽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亲的用意,死后和生前一样,他不愿远离他的乡邻和亲人。墓地左前方大约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姓庙”。庙名是口头传诵,找遍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没有“三姓庙”的字眼。倒是一进庙门,正堂大殿前的横额上,书写着“碧落苍穹”四个大字,含意深奥,不知作何解释。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该是四爷了,以后抽空一定问问他,“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董榆生小时候曾经到“三姓庙”来过几回,那时候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游人不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里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采购烧火扫除等杂务都由他操办。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远,时候长了还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负责内政,主管诵经、接待香客以及钱粮等大事。庙里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还能说出名字,旁边侧殿里还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裤带系到猪八戒的腰上,无奈两相对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猪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恶作剧把腰带挂到猪八戒脖子上,被老道发现,追出庙门足有半里开外。如今这些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碧落苍穹”尚在,亦是斑斑驳驳,缺撇少捺有横无竖的。董榆生想,或许是当初红卫兵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字放在眼里,劈了烧柴也没有几块木头,否则为啥没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要想忘记也决非易事,一个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死死地缠住他,时不时冲他喊叫两声:“董榆生,董传贵不是你的亲爹,你的生父在台湾!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问……” 该去问谁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内幕。要不,她怎么总是问父亲母亲关系如何,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这些事也要问来问去。现在回想起来,很是蹊跷,莫非丁阿姨话中有话?丁阿姨四十岁了不结婚,难道她对父亲?……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 父亲走了,父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无限的怅惘与凄凉。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说,蒋介石的子弹没有打死他,美国人的炮弹没有炸死他,几个小人在背后放了一把火,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轰然一声倒地。可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枪不但伤人骨而且伤人心。伤人骨的可医,伤人心的难痊。善良的人总是把一切看得很简单,想得很光明,他们不但希望强人念经而且还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劝解自己,总之是他不想用泪水来为父亲送行,如果那样,父亲在九泉之下更难瞑目。他要让父亲的英灵永存,他要活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出来! 想到这儿,董榆生顿觉宽慰了许多,他把余下的半瓶酒悉数撒在父亲坟前。本来他从部队带回来两瓶“青稞酒”是用来孝敬父亲的,谁知最终却成了父亲的祭品。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猛回头,后面立着一个人。 几年不见,侯梅生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说:“我来这儿已经有一阵了,插不上嘴,只好干站着。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没敢上你们家去,人多嘴杂,怕引起闲话。来,我给大叔磕个头吧。”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紧,说:“算了吧,地下净是土……” “羞,农民还怕土?天天土里爬土里滚的。活着土里刨食吃,死了还得埋土里。”侯梅生一条腿着地,双手合十,对着坟头揖了一揖。 董榆生兴致索然,说:“你走吧,我想单独一人再陪我爹一会。” “我来帮你收拾。” “你不用动手,我自己来。” “榆生,你长高了,也长帅了,如果戴上领章帽徽就更帅气了。这几天我虽然没和你直接照面,可我老远还是偷看过你几回哩,毕竟咱们是老同学嘛!” “那有什么用?驴粪蛋外边光,又不能顶饭吃。” “榆生,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 董榆生双眉猛地一皱,想起了什么,赶紧压了压,说:“还没有。” 侯梅生没有觉察出董榆生的脸色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就入党了,现在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还兼着铁姑娘队的队长哩!唉,再怎么干,还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们,下来就是工人,有个铁饭碗……” 董榆生苦笑笑,没有吭声。 第三十九章 暗恋父亲的女人 开春不久,董榆生在父亲的坟前栽了几棵小树。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抽空回来,挑两桶水上山浇树。这天,他正挑着一担水走到山坡下,就看到有辆绿色军用吉普车停在路边。开车的司机是个军人,老远看见董榆生就跟他打招呼,问他身上有没有带火。董榆生换换肩,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司机取出香烟,先拿一支递给董榆生,董榆生摇摇手说: “谢谢,我不会。请问师傅从哪儿来?” “我们院长给她的老战友扫墓……” “院长,丁院长?丁阿姨!……”董榆生吃了一惊,担上水桶拔腿就跑。 他老远就看见丁阿姨默默地端坐在父亲的坟前,她的面前林林总总摆了一大堆东西,董榆生原先预置在那儿的小石桌远不够用,前面铺了一条新床单,上面放满了祭品:各种熟食、蔬菜、果品点心等,一盒“中华”香烟、两双筷子、两只小碗,两瓶“青稞酒”。董榆生看见丁阿姨两只手端起两杯酒,左右手相对,轻轻一碰,左手的酒洒在地下,右手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就这样几次三番,一瓶“青稞酒”快要见底了,董榆生不知丁阿姨的酒量如何,他担心她会喝醉。他挑着水桶担子悄悄站在远处,他不敢再往前走,甚至连肩上的担子都不敢放下,他怕惊动了阿姨。他要让阿姨和父亲好好叙叙旧,他们分隔的时间太久了,他们有许多的话要讲…… “榆生,你来了。”丁兰巧并未转过身子说话,她怕榆生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阿姨,我爹他……“话没说完,董榆生先把两串泪珠挂到脸上。 “没出息,大小伙子还是当过兵的老战士呢!就这么不经风、不经雨的,以后怎么干大事业呢?”丁兰巧一边责备着一边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塞到董榆生手里。 董榆生放下水桶,止不住眼泪婆娑地说:“阿姨,我一见您来,不由得就想起我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丁兰巧猛地一把抱住董榆生,身子急剧地抽搐不止,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榆生,过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爹这个人在,而今叫我再去想谁去?” 娘儿俩在山顶上的坟茔前抱头痛哭。一只乌鸦不知是听见了哭声,还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从“三姓庙”那边飞了过来,大咧咧地落在董榆生新栽的小树枝上,更是平添了几分无尽的苍凉。 先是董榆生挣了开来,他把丁兰巧的小手绢在水桶里过了一遍,拧干了,双手递给丁兰巧,说:“阿姨,您擦把脸,我去给小树把水浇上。” 大哭一场,丁兰巧顿觉心情好了许多,来之前的郁闷悲伤统统为之一扫。她注视着干活的董榆生,心里一动,迅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银元项链,幽幽地说: “榆生,这是你爹临别时留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当着你爹的面,把它交给你保管。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银元,敌人的子弹从中间穿过,子弹还留在你父亲的体内。拿着吧,孩子,终归是个念想。” 触物生情,董榆生眼圈又红,他强力忍住,颤声说:“阿姨,还是您留着吧!” “你这个小孩咋这么犟!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记住,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怎么活人你就怎么活人,懂我的话了吗,孩子?” 董榆生使劲地点点头,遂把银元项链接过来,挂在脖子上,郑重地塞进怀里。停了停,董榆生关切地看着丁兰巧说: “阿姨,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也别太伤心,您身体不好。” “榆生,你不知道阿姨是天生的苦命。那一年日本鬼子到我们村抢粮食,那是什么年代呀?兵荒马乱的,人都挖野菜吃,哪有闲粮留给他们。鬼子没抢上粮食,就拿人撒气,把我们一家七口反锁在一间屋子里,外面点着火,狗日的鬼子还往屋里扔进一枚手榴弹。俺爷爷、奶奶,俺爹俺娘,俩兄弟,还有一个正吃奶的小妹妹,七条人命啊!那天我正好去姥娘家没回来,才躲过这场灾难。人是躲过去了,可是心没躲过去。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我惨死的亲人,想我牺牲的战友,想着哭,哭着想。如今你爹也去了,他才四十来岁,正是活人的时候啊!” 董榆生看丁兰巧说着说着又要流泪,赶忙拿话岔开,问道:“阿姨,您是山东什么地方人?” “聊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丁兰巧叹息一声说,“多少年了,常会儿也想回去看看。亲人没了还有乡亲嘛!想回家又怕回家,唉,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过去……” 回家吃过饭,爷爷、母亲陪着丁阿姨说话聊天儿。董榆生插不上嘴,就找开车的司机去吹牛。 司机笑笑说:“刚才不知道是你,早在部队就听说你董班长的大名了。” 董榆生硬把一盒香烟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试探着说: “战友,让我开一把?” “以前开过?” “当兵时开过几天,时间长了,手有点生。” “行,开慢些。” 董榆生换档、加油、启动离合器,虽不是很熟练,基本要领还行。司机在旁边指指点点,不断鼓励: “董班长,熟悉熟悉,考执照学开车吧!” 董榆生笑道:“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再说学了往哪儿使啊?” 丁兰巧临走,放下一千块钱,说:“嫂子,您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春莲说啥也不肯接,推脱说:“他姨,农村里有钱也无处使,上次您给的五佰块钱还没动哩!你们军队上风里雨里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让您老破费?” 丁兰巧说:“嫂子,您别多心。刚才在山上我就跟榆生讲好了,叫他抽空多种树。我这人从小就喜欢树,等榆生栽的树长高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来看你们。” 赵春莲还是不肯接,说:“几棵小树苗子能值多少钱?榆生在部队就没让您少操心,他爹如果在世,也不会……” 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赵春莲可能是说漏了嘴,她本想是找出一个不能收钱的借口,没料到却触动了丁兰巧的心事:从心里说丁兰巧恨过赵春莲这个人,如果不是她,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处女就是那么好当的?先不说那些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光就是求婚的说媒的就几乎要踏破门。上班传达室送来的是情书,下班回家门缝里塞的是求爱信。有一段时间,她烦躁得连自杀的心都有过。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叫“痴女”,一旦有某个男人进入她的情怀,不是这个男人吃苦,而是女人本身受累。好则便罢,否则她将会终生陷入深深的单恋之中。不可能再让她去爱第二个人,她见了别的男人就像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只有友情之说,绝无感情可谈。丁兰巧大概就是这一类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头碰到南墙上”。丁兰巧是知识型的女人,她知道如何用理智战胜感情,她把痛苦(其实她自己并不认为是痛苦)深深地隐藏起来,一直到老到死,矢志不渝。这样的女人你和她谈婚论嫁,无疑于与虎谋皮,想都不要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丁兰巧已经不再恨赵春莲了。将心比心,换了谁都一样。怪谁呢?谁都不怪。要怪就怪老天爷。老天爷也怪不得,这一辈子搞错了,下一辈子再换过来,还要仰仗老天爷哩!爱屋及乌,丁兰巧此生没丈夫,但不能没儿子。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董榆生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即便是在实际生活中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母子之爱,但起码在精神上总是有个依托。丁兰巧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又犹豫再三,始终开不了口,今被赵春莲逼到“绝路”上,不说也不成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嫂子,您别把我当外人。我和传贵是啥关系,可能榆生也告诉您了。他是传贵的亲儿子,起码也算我的干、干儿子吧!” 赵春莲是善解人意的明白人,她想她和丁兰巧虽是同龄,但毕竟人家是没成过家的女人,脸皮终归要薄些,何苦这么小家子气,于是就说: “什么亲不亲、干不干的,以后榆生就是你的亲儿子了,要紧要忙捎个话,让他立马去看你。要是这样,我也不客气了,钱我收下,等榆生娶媳妇……” “不,不。榆生娶媳妇,我再寄钱来。我还能不亲自来?”丁兰巧高兴得忘乎所以,刚才她还担心自己开不了口,没想到事情竟这么简单。 “榆生娶媳妇,那么大的事,你不来能成?待会叫榆生过来,给你磕个头,这事就算这么定了,再定个称呼。我们这地方叫娘,现在时兴叫妈,不知你的意见……” “叫娘,叫娘,我们老家都是叫娘……”这是丁兰巧心里想的,她的心在嘣嘣直跳,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说出来的却是:“怎么都行。” 丁兰巧认了个儿子,总算是不虚此行。 第四十章 鸡飞不能再打了蛋 “红泉村”大队革委会主任朱三原以为老父归天之后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一家之主,没料到到头来却是哀鸿遍野、峰火四起。他那两位老兄,浑噩不堪、不谙人事的一对,也有资格造他的反?更可气的是老娘,居然偏袒两个傻儿。现在嫂子还是只有一个嫂子,困难时期半袋子洋芋换来的中学生早八辈子跑没影儿了,弟兄俩仍旧合伙一个老婆。老嫂子本也是个愚笨人,在家里除了干活一般是不多说一句话的。起因是两个哥哥,嫌他挣的工分少,从家里拿出去的东西多。其实傻哥看到的是表面,记工员给他多记、革委会又给他补助,他的工分并不比两个哥哥的少,他给桐生的领导往城里带点东西他们就看到了。你和这种傻人有啥好计较的? 分就分吧!一个家分成两份,母亲和两哥一嫂为一份占老宅,他和老婆宋秀珍另起炉灶搬到别处。分有分的好处,合有合的弊端,如果不是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他也犯不着和一帮子窝囊废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子。现在多好,单门独户,自由自在,想喝酒满上,想吃肉炖上。过的日子虽不比神仙好,但也不比神仙差。 其实朱三家的新居并非新宅,原本是六麻子朱六福的老房。六麻子死后,里面还住着他的一个堂叔。六麻子的堂叔又聋又哑,脑子还有点毛病,终生未娶,是村里的五保户。朱三早就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了,老是不得空,这回如不乘搬家的机会占了这块宅基地,以后就归别人了。朱三派人把六麻子堂叔的养女朱凤英找来,许以每年加三百斤小麦的优厚待遇。啥面子大也没有粮食的面子大,第二天天尚未亮朱凤英就把她养父连人带物一车拉得干干净净。朱三又怕六麻子的儿子朱洪林长大滋事,就把安寡妇和尕顺叫到当办分室的庙堂里,讲政策、讲方针,附带着还说了些法律方面的事。安寡妇毕竟是妇道人家,两句话就给唬住了,尕顺狗屁不通,任由人家摆布,不消半个时辰,奶奶孙子老老实实在朱三们事先写好的协议书上按了手印。朱三也不白沾公家的东西,每年扣一百个工分,三年扣清。两厢情愿,谁也不贪谁的便宜,一片废宅能值几个钱?久不住人的空宅子,闹不闹鬼还两说着哩! 儿子在城里上班不长回家,宋秀珍想儿子了就到城里小住些日子。说实话桐生这几年的兵没白当,人也长大了思想也成熟了。复员之后不久就当上了厂里的领导成员,首批“纳新”的名单上就榜上有名。这小子,比他爹有出息,也算是朱家门上的后起之秀吧! 朱三老想进城去看看方主任,不论咋说没肝没肺可别没良心,欠金欠银不能欠人情。自打那回他把老方藏到洋芋窖之后,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国祥对他,真好比俩哑巴亲嘴,好的没话说。每次登门造访,好酒好肉,热情款待。夫人何红士脸色也较往常有好转,赶上她心情好,还能和他握握手。当然也不能让人家吃亏,每次百八十个鸡蛋、两只老母鸡、半袋子细白面这是必不可少的。城里人喜欢这些东西,他能拿得出的也只有这些东西。朱三是知恩必报的人,每次到方国祥家,他从来没空过手,这也是方国祥对他器重的原因之一,官不打送礼的嘛!说是说,儿子还不是沾了人家方主任的光,不然一个小小的复转兵,刚脱军装就立马当上厂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说是“以工代干”,大小总是个官职。他这次进城,就是想和老方再圆合圆合,把儿子的那个“代”字取掉,不然总让人提心吊胆的,倘若时间久了把不准遇上个啥风吹草动,代都代不成了,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桐生当了干部,人高眼高自然条件也高了。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不算大也不算小,按说也到考虑个人问题的年龄了。可是这小子,徐庶见曹操,死活不张嘴,问死都不说。乡里姑娘尽他挑,他一个看不上,这也是常理。梅生别说在红泉村,就是拿到城里去比,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况且桐生和梅生多少还沾点青梅竹马的边儿。从小是两小无猜,长大是比翼双飞,这是多美的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回梅生,梅生不说话,摇头不算点头算,看样子是肯的。没想到问题出在儿子身上,说死说活,这小子硬是不回头。 想到梅生,朱三禁不住心如脱兔,咚咚直跳,口一张几乎要脱口而出。离县城不远,新近搬来一家归中央直属领导的保密厂,厂里头些日子派人来招工,其中就有梅生。梅生是他一手栽培的好苗子,入党提干,该做的、能做的他一概尽心竭力,为的就是日后让梅生做他家的儿媳妇。朱三从不做赔本的买卖,白忙乎半天,到时候肥水流了外人田,他才不干呢!谁能想到偏遇上个死犟活犟的犟驴儿子,眼瞅着如花似玉的鸟儿翅膀一展就飞了,可是儿子不吐口,他老公公能把儿媳妇背到炕头上?朱三眼看着刚出锅的一笼热包子就要喂了狗了,急得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全无了平日的矜持。他算定梅生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是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见面只多问一声“三叔好”,哪算啥呀,不痛不痒的,生个儿子也是杂种,和他有球相干?老婆宋秀珍不知朱三发的哪号羊癫疯,小心翼翼地侍候他。晚上吃饭,给他煎鸡蛋炖肉,他看都懒得看一眼,给他烧开水烫酒,他杯子都不摸一摸。宋秀珍以为他病了,用手去拭他的额头,反被他一把推开,没好气地骂一声: “摸球啊,老子又不死!” 朱三抬胳膊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这次机会,将会造成他终生的遗憾,到那时再后悔即便是叫人家姑奶奶也是枉然了。这样想罢,事不宜迟,他要立马出发,以免贻误了战机。宋秀珍撵上来问道: “哪去?” “你别管。” 两口子虽说是谁也不怕谁但也谁也不管谁。宋秀珍一看朱三那副模样,知道问也是白,索性由他去。 朱三深知梅生的脾性,轻易使她就范恐难如意。光说好话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没有。撕破脸面就撕破脸面,怕她告到哪里去?梅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断不会为这点小事惹下麻烦,后半生到局子里去消遣,丢人现眼不说,坏了一世的英名不划算。 朱三在他的办公室里,除了办公桌椅,另外还支了一张床。为的是夜晚工作迟了,回家不方便,撒个懒就睡下了。不久,领导班子成员看出端倪,认为这样不合适,主任的身体可是全红泉村的支柱啊!万一要是累倒了、累病了,怎么向全村广大革命群众交待?意见反映上去,朱三嘿嘿一笑说:“球大个事,我身体好着哩!别说累死,打都打不死!”班子成员拗不过,商量来商量去,做出一个决议:主任值班算加班,每年增加二百个工分。宋秀珍听说男人睡觉都有工,巴不得他夜夜不回家。 按级别“红泉村”应该是“革命领导小组”而不是现在所称呼的“革委会”。原因是既然儿子已经当了“组长”了,老子不能和儿子平起平坐,因此他自作主张挂起了“革委会”的牌子。那座庙宇改作“革委会”的大门上也只有他一人掌管钥匙,别人未经他的允许是不可以随便进出的。趁着天色尚早,朱三开门进院,为慎重起见,他故意给大门留下一条指头宽的缝隙。机关算尽巧安排,单等鱼儿上钩来。 第四十一章 老牛啃了回嫩草 保密厂来“红泉村”村招工,主要对象是针对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侯梅生早想跳出这个土窝窝,一直是苦无机会。听到这个消息,她岂能放过?她很快就认识了招工的头儿,并想方设法把他请到家,杀鸡宰羊,好生款待。头儿姓张,在厂里是个副指挥,为人也算正派,就是对杯中之物怀有一定的感情,因此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也稍大一些。进村岂能不问路,侯梅生的大名他早有耳闻。原本他和招工小组都已通好气了,要破格录取侯梅生。梅生相邀,张副指挥自然是欣然前往,顺水人情谁不会做?三杯酒下肚,张副指挥微微一笑说: “侯梅生同志,你明天就可以办手续了。” 侯梅生喜出望外,没想到天大的事办起来竟如此顺当。之后好几天夜里做梦,她都梦见是张副指挥和她开玩笑,压根就没有这回事。她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方知是虚惊一场。送走张副指挥,她连夜就去找朱三,朱三沉吟半晌,慢吞吞地说: “梅生,这事不行。” “为啥?” “你想嘛!你一走,摞下这么大一摊子事,我单枪匹马,独力难支,一人能应承过来?” “凉水泉子有的是人,缺我一个地球就不转了?三叔,求您一回,人家都答应了,一百年也碰不上这样的好机会。啊,三叔?” “不成不成,你别烦我好不好?”朱三无法应对,主要是事情太突然,他没有思想准备,到底是放了利大还是放了弊大?朱三从来都不打无把握之仗,他想好以后才能回答。 “我怎么烦您了?您让我老死在凉水泉子啊,我还嫁人不?早走晚走最后总还得走嘛!”梅生一听朱三不放人,立刻急得火上房。 朱三不敢把话说得太死,缓了缓才说:“你让我考虑考虑总该成吧?明天再说。” 侯梅生一听有门,连忙谢道:“哎,三叔,我明天听您回话。”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朱三不是借口事忙就是说还没考虑好。还剩下最后一天时间了,侯梅生如坐针毡,饭碗一搁,直奔朱三家。宋秀珍说人不在,梅生不信,挨屋瞅了一遍,方才知道这个老家伙确实是癞蛤蟆避端阳去了。梅生出门就开始琢磨朱三的去向,想来想去,突然恍然大悟:莫不是朱三叔正在大队办公室里等她取证明去哩!三叔真好,关键时刻肯帮忙,以后可别忘了三叔,上了班以后抽时间常回来看看三叔。三叔的腿是老寒腿,等有了钱给三叔买条皮裤子…… 一路想着,侯梅生急步流星赶到大队部,看到大门虚掩着,顿觉欣喜万分,推门就入,径直进了朱三的那间办公室。人没进,声先到: “三叔,人家都急得上火了,您还在这儿避清闲。我的事您到底办不办?” “哎哟,是梅生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喝水还是喝茶?”朱三放下手里的报纸,满脸堆笑,起身让座。 “水也不喝,茶也不饮。三叔,我这一辈子就求您这一回,您痛痛快快给我办了,叫我咋谢您都行。” “不慌不慌,有话慢慢商量嘛!”朱三倒一杯水递到梅生手里。然后挨梅生坐下,一只手放在梅生富有弹性的脊背上轻轻地摩挲着,瞅着梅生,喜眉笑眼的说,“办手续还不容易,只是、只是我手一松,你像小鸟一样,翅膀一展扑楞飞了。三叔想你了,哪儿找去?” “三叔,我才不是那样的人。”梅生往沙发旁边让让,把朱三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取下来,说,“我还是咱凉水泉子的人嘛,就不回来了?您要是有空进城,也可以去看我呀!” 朱三把手放在梅生的大腿面儿上,动了感情,声音有些颤抖,小声说:“梅生,你说说,这么些年,三叔哪儿对你不好?” 梅生被挤得没了地方,站起来,说:“三叔,谁说您对我不好了?这么点小事您都不办,您想误了我一辈子的前程啊?” “办办,怎么会不办呢?”朱三捏住梅生的手,拽住往沙发上拉,嘴里说,“你一说要走,三叔不是舍不得吗,就想和你多说会话儿。” 侯梅生无奈又坐回到沙发上,说:“三叔,只要您给我把章子盖上,我陪您说一晚上的话都行。” “那好那好,三叔说话算话,保证给你办。”朱三眼看着鱼儿要上钩,紧张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站起身,拽住梅生的袖子,声音颤颤的说,“来,梅生,快把衣服脱了,躺到床上咱俩慢慢说话。” 侯梅生顿时两颊绯红,正色道:“三叔,您是长辈,这事传出去对您对我可不是玩话?” “狗娃子的球!我在红泉村是老大,谁敢拔我一根毛去?再说,这事你不言传我不声张,哪个能晓得?” 侯梅生站起来,红着脸,嗫嗫嚅嚅地说:“三叔,我不办了,天生我就是修地球的命。” 朱三手快,一把拽住,说:“那哪儿成呢?那可是你一辈子的前程,错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来,姑娘,就依三叔这一回,三叔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梅生还要挣扎,被朱三一把推到床上。梅生虽然手脚敏捷,但经不住朱三力大。她极力反抗,反被朱三压到身下。梅生急得要哭,刚要张口喊叫被朱三伸手捂住,恶狠狠训道: “喊吧,只要你张口喊一声,这张招工单上的名子可就换成别人的了。” 梅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死命扳开朱三那张胖脸,泪眼婆娑,苦苦哀求道: “三叔,三叔,求您了。您不能这样,会遭受报应的。” “球!我怕谁?梅生,听话,就这一次,三叔绝对不找你二回。” 朱三狗一样俯身下地,不待梅生起来,几把扯开她的裤子。然后举起梅生的玉腿,姑娘的羞处暴露无遗…… 梅生尖叫一声,放声哭骂:“朱老三,三畜牲,你不是人,你是狗,你是猪……” 朱三提上裤子,嘻嬉笑道:“梅生梅生,三叔这就给你盖章。” 梅生一把夺过“招工单”,双手掩面,如飞一般地冲出门去。 第四十二章 挺着肚子找朋友 侯梅生进厂不久,就开始暗暗叫苦。以前从未有过的毛病,现在都犯了,什么嘴馋、手懒、不想动弹啦等等。她是农村来的女孩,平素哪有这些坏习惯?紧接着又常常出现一连串的呕吐现象,她的那个这个月也没有准时来。思来想去,梅生顿觉大事不好,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侯梅生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绝不能因小而失大,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单位上对她不错,由于她是党员,又当过多年的农村干部,根红苗正,有能力有魄力,很快受到领导的赏识,进厂不久就安排她到科室工作。取名是“以工代干”,她知道这是暂时现象,她所取得的成就远不止这些,她要更上几层楼。眼下她最担心的是她的肚子,这个孽种早晚要害她的事。她上哪儿去取掉这块心病呢?医院有明文规定,没有结婚证不让做人流,有了结婚证还要单位介绍信。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结婚,把肚子里的娃娃赖给这个人,然后再设法打胎还是怎么着。 赖给谁呢?她首先想到的无外乎就两个人。因为那个老王八蛋的缘故,她和桐生这辈子不会再有姻缘婚约之类的奢望了。剩下的唯有榆生,她看不起董榆生!出生不由人,改造在个人。他母亲尽管历史上有一些污点,那也不至于让他意志消沉、精神委顿,整日价情绪低落、一蹶不振的样子。看见都叫人心寒,只有可怜顶多给予一点同情,对他绝无爱情可言。她确信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更比她了解董榆生了,董榆生的人品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他有能力没魄力,有肚量没胆量,这样的人一辈子能办成大事吗?像人家朱桐生,作风泼辣,大刀阔斧,石破天惊,雷厉风行,屹立在风口浪尖上,拼搏在激流险滩中,那才叫活人!她断定,要不了三年五载,朱桐生定将会成为高原县的一面旗帜。而董榆生的结局可想而知: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寂寞寒酸,终老天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多没劲呀!现在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从另一方面说,董榆生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生性善良,宽厚大度,日后即便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不会拿她怎样,况且,责任又不在她,她还不同样是受害者?朱三把他爹都整死了,他拿朱三怎样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那时候,没白天,没夜晚,头上雨淋,身上汗淌。一个姑娘家,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炸山放炮,挖土搬石,山都放平了几座,满墙的奖杯都是捡来的?这还不算,白天累了一天,晚上也不得闲。东家进,西家出,做工作、做动员,小会发言读报纸,大会讲话学文件。三乡五村提起“铁姑娘队长”侯梅生,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而今落到这下场,白天强作欢颜,夜晚暗自垂泪。如若被人发觉,轻则批判斗争,重则开除回家。真到了那一天,她也就无法再活下去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厂里领导念她在农村当了多年干部,又是劳动模范,年龄也较偏大,所以就没对她实行学徒期,直接定为二级工,二级工当然就可以结婚了。既然这样,她不在犹豫,想方设法先做董榆生的工作。结了婚再打胎,那是天经地义的,不但不受批评,反而会得到表扬:你看人家侯梅生同志,为了革命工作,孩子都不要…… 侯梅生见到董榆生的时候,正赶上工厂下班、食堂开饭。董榆生右手端一个带把的缸子,里面盛了一样菜:冬瓜烧腊肉,左手夹两个馍。一看到她,董榆生放慢了脚步,笑笑问: “梅生?你来了,你找谁?” 梅生故意赌气不回答,瞥了董榆生一眼,嘴撅得老高老高,嗔怪道: “不能找你吗?当了多大的官,架子大的吓人!” “噢,那就进屋说。” 梅生坐在董榆生的床上,左右看看,最后把眼光停在董榆生的身上,越看越不是滋味:部队下来几年了,还是那老虎下山一张皮的黄军装,帽子洗得发白,很旧的大头鞋肯定是当兵时发的。人也明显地消瘦了,两颊凹陷,黄黄白白的脸庞上只有一双大眼睛还像刚复员时的董榆生…… 董榆生在桌子上铺一张白纸,把两个馒头放在上面。又从桌子上的抽屉里拿一双筷子出来,用暖水瓶里开水烫烫,递给梅生说: “梅生你先吃,吃完我再去打。” 梅生噗嗤一笑说:“等我吃完再去打,人家早下班了,食堂又不是专为你服务的。” 董榆生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为难地说:“我就这一副吃饭的家什,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 梅生心里掠过一丝悲切。稍倾,她立刻转忧为喜,脸上露出些笑容,揶揄道:“算啦算啦!不用劳你大驾,今天我是客人请主人的客。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刚煮的酱肉、一个猪耳朵、半个肚子一个肝子,够咱俩饱餐一顿的了吧!还有一瓶酒,不过你要少喝。” 侯梅生这才把肩上的挎包取下来,一样一样往桌子上摆东西。 “梅生,今天啥日子?让你这么花钱?”董榆生惊异的说。 “也没花什么钱。我们科室马师傅的爱人是管理员,今天食堂杀猪,我走了个后门。而且,今天是我第一次开工资,又是第一次登你的门……” 董榆生找了两只酒瓶盖儿充作酒杯,拿两支毛笔洗剧干净调过头来当筷子使。梅生站起身,亲自斟满两“盅”酒,凄楚的眼神一闪,嘴角边儿上带出微笑: “榆生,喝吧!咱俩一块喝,喝了三杯酒,我和你有话说。” “有话就说嘛!还绕那么大的圈子?” 董榆生一进门,就觉着侯梅生不对劲,心里老是犯嘀咕:梅生今天咋了?神神道道的,好像藏着什么多大的秘密。他对梅生,一直存有好感。小时候他不懂,当兵四年,一天一个变化,他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好像是爱上梅生了。部队上有纪律,义务兵不准谈恋爱,再说他也没干出什么名堂,而且人家梅生早有约定:谁先入党提干,谁……,所以他从来没有给梅生写过半个字的信件。复员回来只是在父亲的坟头见过梅生一次,只这一次,就把他对她的那一丝温情击得粉碎。真可谓时势造就英雄,他发现此梅生已非彼梅生,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存在鸿沟,而且产生了距离,他们俩已经不可能坐在同一条板凳上说话了。前不久回家的时候,听人说梅生招工进城了,去的是一家兵工厂,要求条件很严,一般人进不去。工资高、待遇好,去的知青大都是干部子弟。又说,梅生和朱三不知为啥事闹翻了,临走时干了一仗。其父侯志国也气了个半死,自打梅生走后,老侯就躺在床上没起来过。 众人所说,不知是真是假。今见梅生专程来看他,虽然说有些意外,但还是心存感激,心想人非草木,梅生对他总算是还没有完全忘却。他、梅生还有那个朱桐生本都是童年好友,朱桐生和他如今已是形同路人,见面不翻白眼就算客气了,如若梅生和他中间再横一堵墙,他就真的会怀疑是自己的毛病了。梅生一来,恩怨全释,他心里一热,正想表达几句感谢的意思,猛听梅生话中有话,就放下手中的瓶盖子,单等梅生把话说完。 梅生看榆生傻呆呆地望着她,真是憨态可鞠。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掉进涝池里,榆生舍命救她,自己碰破了头,差点没丢了性命。不由慨叹一声,伸手去摸董榆生的额头。 榆生躲过,越发不解,心存忐忑,试着问道:“梅生,你我不是外人,有话只管明说。闪闪烁烁的,哪像你的性格?” “看你看你,念了三天半书,就老鼠钻到书堆里,充起文人来啦!说话咬文嚼字的,就像你的性格了?我来就是有事找你,没事跑来看你什么?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谁还不了解谁?” 董榆生顿时羞红了脸,吱唔道:“多大的人了,还说那些没名堂的话,让人听见,成何体……” 他怕梅生笑他,一个“统”咽到嘴里没敢吐出来。 梅生知道董榆生是老实人,不能太难为人家,遂就换了话题说: “榆生喝酒,你不喝酒我不开口。” 董榆生本不善饮酒,今被梅生逼到悬崖边儿上了,不跳也要跳。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梅生到底能给他讲一段有多生动的故事? 梅生虽是少女,却生就一副男孩儿的豪爽。双眉乌黑如剑一般插入两鬓,两眼炯炯集聪明机灵泼辣于一体,面似满月鼻直唇红齿白更显得英气逼人。装扮成男儿是美少年,更何况本就是女儿身。梅生借酒壮胆,仿佛自己换了别人,笑瞥董榆生一眼,小声问道: “榆生,我嫁给你,你要我吗?” 董榆生猛听此话,顿时先吃了一大惊:路上碰到一百块钱,也许你会拣起来,银行里忘了锁门,你敢进去吗?开头还以为是梅生取笑他或者是开玩笑呢,后见梅生笑吟吟睁着双眼凝视着他,四目相对,等他发话。董榆生方知是真,突然间脑子一热,没了主意,半天张口不得。梅生模样好看,各方面条件都好,哪个不倾慕?可是、可是,糖从哪儿甜盐从哪儿咸,总有个因果吧!……董榆生思前想后,实在难解,不知梅生哪根神经发生了毛病,因而搪塞说: “梅生,你喝多了,快吃菜。” “人家问你话呢,你打什么岔?” “这么大的事,岂是酒后说的?” “什么酒后?你那个瓶盖子,顶多湿湿嘴唇。刚闻见一点酒味就醉?你把我当成猫了。我不和你开玩笑,说的全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既然你有此意,为啥不早说?” “早说!早说什么?那时你是工人,我是社员,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说了还不是白说?说了你要同意还好,你若要不同意,叫我以后咋见人?” 董榆生想想,似乎有理,似乎又并不完全如此。想当初他们见面的时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谁高谁低呀?明明是他矮了半截子,今天反过来倒是他高人一头了。董榆生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 “明天我回家,问问我娘……” “小时候问你爹,大了问你娘,你自己就没主见?” “我咋没主见?我同意我娘就同意。” “那你先说,你同意不同意?” “我、我……” “董榆生,我怎么这么贱?我是口袋里卖猫哇还是烟筒里招手?你说一句话,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立马走人!免得你说我把你往黑路上引。你说吧,你说话呀!” “梅生,其实我本来就挺喜欢你的,只是……”董榆生知道梅生的脾气,任性固执,三句话不对就翻脸,所以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死。 “这不就对了,咱们还是有感谢情基础的嘛!还管什么只是不只是?”梅生转怒为喜,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接着转了话题解释说,“榆生实话对你说,我并不是要急于结婚,你知道咱们乡下的风俗,像我这个年龄娃娃都好几个了。我爹催我我娘逼我,村里人唾沫星子淹死人,我也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要我爹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来解决个人问题,眼看时间都超过了,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大叔的病好些了吗?”董榆生想起了病中的侯志国。 “算你有孝心,还没成婚就牵心老丈人。等办好手续,咱俩一道回趟凉水泉子。” 第四十三章 银行忘记锁门你敢不敢进 董榆生总是有些别扭,这个弯他一下子转不过来。凭心而论,他不是不爱梅生,只是来得太突然、太蹊跷,他思想上接受不了,天上咋会掉下个林妹妹呢?天上能掉下个林妹妹吗?他又不忍驳了梅生的面子,如果一口回拒,他知道会发生啥样的结果。再说梅生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乡里人结婚早,她的年龄也实在不算小了。即便如此,也不能草率行事啊,难道真成了儿时过家家了?董榆生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头绪,进也难退也难,拿不定主意不知说啥好,遂端起酒杯自斟自饮小酌起来。 梅生是个急性子,心里又有事,看着董榆生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就来气,真是给脸不要脸,送上门的媳妇他还挑肥拣瘦,拿样子摆姿式装什么装?想想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就把火压了压,耐着性子等榆生把一杯酒喝完。 董榆生端起的酒杯又放下,思前想后,反复比较,自己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条件好讲?梅生虽是虚荣一些,但也不是大不了的过错。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本质上没有问题。这样想着。慢慢拿定了主意,就说: “梅生,说心里话,我对你一直有好感。可是我总是觉着我配不上你,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了,我还能有啥话好说?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明天我回家和爷爷、和我娘说一声,这么大的事不和老人商量商量,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行行,你去吧!其实我知道爷爷大婶对我好,他们不会说啥的。”侯梅生一块石头落了地,才觉着腹中有些饥饿,说了半天话,晚饭还没吃呢!就把两个馒头放到暖气上焐着,关切的说,“榆生,你也吃点东西吧?” 董榆生心里有事,食欲全无,胡乱扒了几口菜,扔下两支毛笔,抬腕一看表,惊道:“哟,都十二点了!梅生,我给你找个地方,和我们车间的哪个女孩挤一宿算了。”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你的床上睡。梅生掰开馒头,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头也不抬的说。 “哪我呢?” “你要不累就站着。反正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我害怕。” 董榆生苦笑着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梅生趁机脱了上衣拉开被子就上了床。突然,她压低嗓子喊了一声: “榆生,好冷啊!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董榆生本能地朝窗口望去:窗户上掉了一块玻璃,上面凑合着糊了一张纸,不知啥时候那张纸上破了拳头大一个洞。雪花从窟窿里钻进来,落到桌面上,立刻就化成水。董榆生打开门从过道里走到楼梯口往外一瞅,院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雪在悄悄地下。风儿卷着雪花飞进走廊里,董榆生禁不住打个寒战,赶忙回身进屋掩上门。 “榆生,雪下得大不大?当心着凉,关了灯快睡吧!”梅生说着话坐起来,满墙找电灯开关。 “别,别关灯!”董榆生搬把椅子坐下,小声说,“梅生你先睡吧,我想看一会儿书。” “榆生你咋啦?给人个后脑勺儿,亮光光地开着灯,人家能睡着吗?” 董榆生放下书,转过脸问道:“你要让我怎么样?” 梅生捂住头,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要你上床和我一块儿睡。” “你疯了?碰上个巡夜的,把我抓了去,你就高兴了。” “怕啥呀?”梅生仍旧被子蒙着头说话,“我们是正经搞对象,过不了两天就是两口子了,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干,黑更半夜的大雪天,跑这儿来管这闲事?” “梅生你别吭声。” 屋外有响动。董榆生赶快俯在那个窗户纸戳开的破洞里朝外看,窗外漆黑一团。只有一个声音他听到了,那是一种高抬腿、轻放脚的走路声。 刹时董榆生想起小时候,他们家院子里蹿进一只野物,也是这种脚步声。先是母亲听到了推了他一把,他从梦里惊醒朦朦胧胧中看了看母亲屏声息气望窗外的神态,立刻就猜了个**不离十。他和母亲悄悄坐起来,母亲有儿子在身边,顿时胆气壮了许多。娘儿俩俯在窗口往外望,那夜月明如昼,小娃眼尖,他一下子就瞅见一条大狼正像狗一样犬伏在他们家南墙根下的月阴处。他虽然没见过狼,但他听大人们讲过狼长得啥模样。就算那是条狗,全村就那么几条狗,哪一条他没见过哪一条他不认识?那肯定是只狼,野狐子(狐狸)没有那么大。只见那只狼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他和母亲住的这屋里瞅着,可能是它听到这屋里的动静了。爷爷的房间里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狼很狡猾,知道那边没问题,而这边的人似乎也已经发现它了。过了好一会儿,狼终于耐不住了,它高抬腿、轻放脚,踏地无声,一步一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榆生分明感到母亲的全身在瑟瑟发抖,他攥住娘的手给娘鼓劲,娘害怕,仍旧颤抖不止。狼走到院子中间猛一拐弯,飞速冲到鸡窝前,扒开堵门的大石头。鸡群受到骚扰,充分发挥它们嗓门响亮的长处,一只鸡差不多就是一个高音喇叭,十只鸡一齐歇斯底里放声啼叫,半个村子都听到了。榆生转身就要下地,被娘拦腰抱住,颤栗着啜子劝阻道:“榆生,值不得,值不得……”榆生挣开,光脚下地,摸起搪瓷破尿盆,用鞋底子乱敲乱打。狼受了惊吓,一蹦子跳上墙。爷爷醒了,提着棍子在院里咳嗽。榆生听到爷爷的声音,大着胆儿开了门。爷爷问道:“榆生,黄鼠狼拉鸡了?”“爷爷,不是黄鼠狼,你看……”爷爷朝南墙上一瞅,半个胆子没唬掉,那只狼还在墙上趴着哩!爷爷急忙用身子护住孙儿,颤声说:“榆生,快进屋,鸡不要了!”董榆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倒镇静地说:“爷爷不怕,它过来我就敲尿盆!”母亲舐犊心切,顾不得担惊受怕,帮着爷爷把鸡群赶进屋,牢牢关上门…… 那一年董榆生才七岁。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再也没有养过鸡。没有鸡就不会招来黄鼠狼,没有金银财宝哪个担心歹徒半夜来抢? 莫非四条腿的狼化成两条腿的人今夜又蛰伏在他的窗前?可能吗?这么深的夜,这么冷的天,谁吃饱了没事干,有这种闲情逸致?…… 梅生等不住了,埋怨道:“榆生你咋回事嘛?你再不过来,我可要关灯了!” 董榆生回转身,两手拄着床沿,笑望着梅生红扑扑的脸庞,不禁心里一热,脱口说:“梅生,你、你长得真好看。” 梅生就势一把搂住榆生的脖子,把他拉到床上。董榆生慌了手脚,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窗外咣当一声,是砖头落地的声音。董榆生身手敏捷,又是当过兵的人,一跃而起,翻身推开窗户。屋内灯光照射出去,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窗根下面齐排排倒了一摞砖头。 “谁?”梅生问。 “还有谁?” “他?他怎么变成这号子人了?你得罪他了?”梅生没了兴致,穿上衣服坐了起来。 董榆生苦笑笑,半天没吭声。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天亮。 第四十四章 夺爱还用横刀吗 梅生和榆生在高原县城转悠了半个上午,实在无啥可买。榆生买了把梳子送给梅生,梅生买了本笔记本送给榆生。中午在小饭馆里花三毛六分钱要了两碗面。吃过饭,梅生要回厂,榆生要送到厂里去。想顺便看看他们厂是什么样子,路怎么走,下次再去方便些。梅生不让送,害怕晚了没班车回不来耽误他第二天上班。临走时梅生吩咐说: “过两天我开好介绍信就过来,顶多星期二或者星期三我就来和你一块去办手续。办完手续我在你宿舍住一晚上,记住,”梅生俯在董榆生的耳朵跟上,小声嘱咐道,“回去找人把窗户上的那块破玻璃换上。” 梅生回厂没多大一会儿,没想到朱桐生跟屁股就风风火火撵了来。同宿舍加上梅生共是八位女孩,梅生最大,最小的一位只有十五岁半。其中一个叫魏秀枝的胖姑娘和梅生关系最好,她把所有的人统统轰出房间,末了说: “猴子,晚上厂里演《杜鹃山》,我给你们俩占两个座位?”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有一个座位就行,他呆会就走。”梅生瞥了瞥坐在她床沿上的朱桐生一眼。 “那好。”魏秀枝临出门时冲朱桐生嫣然一笑说,“小董,你先坐一会,我走啦!” 朱桐生还之一笑,刚要解释,魏秀枝腿短脚快,人早出了门,嘻嘻哈哈笑着跑去占座位去了。 “你来干什么?”梅生阴沉着脸,紧蹙双眉,人也不看,冷冷地放出一句。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幽灵,她现在心里还来气。 “自然有事了。”朱桐生诡秘的一笑。稍顿,他神色一变,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梅生,我有大事相告,听不听由你。我可是看在咱们多年朋友的份上,换了别人我还懒得操这份闲心呢!” “你能有什么好屁?无非是说些榆生的坏话,我不听!”梅生双目凝视着窗外,心里在想怎么找个借口赶快把这个不速之客给撵走。她还要急着看电影去呢!厂里人多位子少,去晚了场子都进不去了。 “你不听我也要说!你和董榆生结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做好三手准备。” “三手准备?什么三手准备?”梅生微微一动。 “对,你听我说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是你必须做好开除党籍的准备;二是你必须做好背黑锅的准备;三是你必须做好自毁前程的准备……”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梅生站起来,瞋目而视,怒声道:“朱桐生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别耍小孩子脾气嘛!沉住气好不好?”朱桐生把堵气走到门口的梅生又硬硬给拽了回来,仍是那种放荡不羁的样子,“毛主席都说,正面的意见要听,反面的意见也要听嘛!现在我问你,你了解董榆生吗?” “怎么不了解?”侯梅生使劲摔开朱桐生扽着她袖子的手。 “你指的是过去。我敢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比我更了解董榆生的人了。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他就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他一天打几个饱嗝、放几个臭屁我都清清楚楚。你不知道这个人一当兵就学坏了,在部队上就偷拿过我的二百块钱……” “他偷拿你的钱?笑话。哄鬼去吧!你偷拿他的钱还差不多。”梅生斜眼瞅瞅朱桐生,揶揄道。 “信不信由你,我们一块当兵的都知道,你可以调查嘛。另外这个人思想意识不好,有个人野心,一直梦想当官,走路想、吃饭想、甚至睡着了都想……”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哇?” “我是打比方。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我给你举个例子,他为了想当一个生产小组长,和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争得脸红脖子粗,一点风格都没有。厂里人看不惯,都不愿意理他……” “…………”侯梅生想起了什么。 “还有,他压根就不是传贵大叔的儿子,他亲爹是国民党,这话不是我编出来的吧!不信你回去问志国叔,大队的外调材料我都看过哩。” “那、那你当兵怎么也没入上党?” “嗨,还不是叫董榆生给害的!领导说我没原则,包庇董榆生的家庭问题,二百块钱丢了也不及时反映……。你了解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心术不坏,看着又是老乡,又是多年的同学、朋友份上,拉不下这张脸……” “那、那……”侯梅生头脑发涨、心跳加速。她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董榆生变成这样的人,是她始料未及的。为一个生产小组长,多大的官呀,犯得着那么认真吗?家庭不好,也由不了自己,如何做人,那可是全凭自己说了算。怎么就混成这般模样了呢?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双筷子一个碗,老虎下山一张皮……。想到这儿,不由长叹一声,言不由衷地念道,“我怎么这么命苦?”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梅生,听我的话,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我觉悟了,你可不能再犯糊涂,和我犯同样的错误……” 有人敲门。没人应声,魏秀枝风风火火自己撞进来,冲着屋子大喊大叫道: “猴子,电影还看不看?” “我不去了秀枝。我还有点事,你去吧!谢谢你了,啊?”梅生有些歉意的说。 “什么呀?让人抢了半天的座。昨天谈了个通宵,今天又接上火了,谈恋爱就这么费功夫?”魏秀枝嘟嘟囔囔的去了。这回她和“小董”招呼也没打。她是既关心朋友,又怕误了场子。他们那个山沟,当时出于战备需要,选了这么个又偏僻、又荒凉的所在,娱乐没什么娱乐,去处没什么去处,看一场电影就算是过大年了。 第四十五章 半路遭遇抢新娘 梅生把门掩好。看朱桐生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抽闷烟,就倒了一杯水放到他跟前。本来她对桐生的影响就不错,只是因为那个老畜牲,才使她无法面对桐生。趁桐生端杯喝水的当儿,偷觑他一眼:果然是风光不同,气度不凡,像个当官的模样。桐生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华达泥中山装,四个口袋很平整。下身着一条深蓝色海军泥裤,裤线笔直分明。足下一双尖尖的黑皮鞋,款式新颖别致,擦拭得铮明晶亮,一尘不染。他虽然没有董榆生高大,但比董榆生魁梧;他虽然没有董榆生英俊,但比董榆生潇洒;董榆生多少占点女相,而他才是百分百的男人!头颅硕大,面方耳厚,一看就是官相。寸头不长不短,尤显得年轻干练,蒜头鼻、阔叶嘴、两腮红润,颏下泛青,很有些阳刚之气。眼不大,特有神,精明睿智,一览无余。稍嫌遗憾的是那两道浓眉,宽而黑、粗而短,咋看咋难看,活脱脱一副朱三二世。梅生对朱桐生刚刚产生的一点好感就此打住。不是那个该死的朱老三,她能落到这步田地?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处理不掉的烂货。思思想想,觉得眼前无路,犯开难心,除了董榆生她还能找谁去?破罐子就破摔吧,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心念至此,就不想和朱桐生多纠缠,遂站起来说: “桐生,已经这么晚了,班车也收了。要不,你在招待所登个记,先凑合着住一宿?” “不急不急。我们厂的小车就在楼下,早晚我还得赶回去,明天早上还有会呢!”朱桐生微微笑着说。 “噢,我怎么忘了你这位大领导了!叫司机上来喝杯水吧,外面天冷。” “别管他!一个小开车的,牛什么牛?明天放他半天假,偷着笑呢!” “桐生,我想休息了,你回吧!” “怎么,说了半天等于白说了?” “…………”侯梅生低头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什么?我都成这样子了,能嫁出去就不错,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你什么意思?” “桐生,别逼我了,你走吧!” “梅生,梅生,别撵我走。既然我来了,就要把话说清楚。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有、哪个了?”朱桐生也不是完全靠蒙。他想梅生左推右阻神色慌张,必定是有难言之隐。女孩儿不是为了此事,断不会口口声声出嫁了事,不就是为了一张大红“喜”字遮百丑吗? 梅生不点头也不摇头,眼圈一红,她急忙扭过脸去。 朱桐生暗暗叫好。曾几何时,董榆生总是以正人君子自居,似乎那些污秽肮脏的东西全是他朱桐生一个人的专利。没想到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堂正正的董大班长也有今天?而且端不端恰好就撞在他的枪口上,傻子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良机哩!就让董榆生后半辈子做他的风流鬼去吧!朱桐生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把椅子往前挪挪,靠近梅生,轻轻拍拍她的肩头说: “梅生,别难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年轻人嘛!……” “还不大呢?天都快塌下来了。我也是事出无奈,跑了几家医院,人家说要县以上单位开的介绍信才肯做手术。事到如今我不找董榆生,还能找谁?”情急之下侯梅生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她才不怕朱桐生呢!如果朱桐生到时候使诈,她就供出他老爹,看看最后丢人的是哪一个? “梅生,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事到如今我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梅生,你看这样行吧:黑锅我背,绿帽子我戴,只要你跟了我,天大的事儿由我一人来承担!” “跟你?” “啊,是啊!你看我哪点不如董榆生?当初不是你约定我们俩谁先入党提干你就和谁好吗,你怎么就变卦了呢?我现在大小也是个副科级干部,你我都是党员,哪样条件不合适?你说要快,我明天就去办手续,你说要慢,我等你三年。” “三年?三天都等不了!” “那好,就依你。房子家具,铺盖穿戴,你样样都不用愁……” “桐生,你不后悔?” “我后什么悔呀?”朱桐生哈哈一笑,扔掉烟蒂站起来,双手抚在梅生的肩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梅生,梅生,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当兵回来忙于业务,本想等干出点名堂再去找你,没想到让姓董的占了先机,这小子够坏的了,有我收拾他狗日的那一天……” “不提他。” “对,不提他。提他还嫌脏了我的嘴哩!梅生,回去我就做工作,你要相信我的办事效率。最迟下星期六就可以举行婚礼,气死他董榆生王八蛋!” “说了不提他。” “不提就不提。结婚总得请他吧!” “不请也好。” “为什么不请?就让他看看,他的女人怀着他的种,和别人结婚。这是何种滋味,叫他慢慢品尝去吧!……” “桐生你,你胡说什么?这不关董榆生的事。” “我说你这个人哪,天生的东郭先生心肠,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向着他说话?不告他狗日的就算便宜他了。” “…………” 走投无路的侯梅生不上梁山下水浒?她不是没掂量过,跟了朱桐生大小也是个干部家属,跟了董榆生能有啥出息?董大婶的事,全凉水泉子炒得火烧一般,她不是没耳闻,谁没事找事把手指头往磨眼里塞?她不能不加些小心。碰上董榆生不争气,一点上进心也没有,死猫扶不到树上。还胆小如鼠,想起来让人寒心。嫁给朱桐生也算门当户对,朱三再嚣张,借给他几个胆子,量他也不敢把那件事抖搂出来,让他狗日的吃一回哑巴亏也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至于董榆生,也不亏欠他多少人情。整整一夜,她百般挑逗、颜面丧尽,谁让他呆头鸟不知找食吃呢? 估计电影快要散场了,朱桐生怕见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尤其是那个又胖又矮,脸上还长了几颗雀斑的魏秀枝。他临走前把该办的事又给梅生叮咛了一遍,才慌慌张张地奔下楼来。司机早等得不耐烦了,正在那儿按喇叭哩!正巧朱桐生碰上,没好气地骂道: “你吼个球啊!才屁大一会功夫就等不住了?” “朱师,天气太冷,冻得不行。”司机小杨解释说。 “什么什么!你叫我什么?你以后叫我牛粪算了。” 小杨搞了个莫名其妙,厂里人都是这样称呼,而且还是尊称。他不知他犯了什么忌讳,更不知朱师和牛粪有什么关系?纳闷是纳闷,他是干活的,不能得罪领导,进而回头一笑问道: “那我以后叫你朱头如何?” “叫马面更合适。” 小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今天算是倒霉透了。就为按了几声喇叭,就把领导给惹下了,以后的苦日子开始了。朱桐生是有名的惹不起,董榆生不是样子? 小杨其实多虑了。朱桐生并不是给他发火,他是为侯梅生肚子里的那个娃娃发火。如果据此把董榆生告上一状,大不了也就是给个处分,董榆生这时受处分,还不就像死猪身上又多插了一把刀一样,能起啥作用?如果这样做了,其实就把梅生也推给他了,梅生也绝对不会给他当老婆了。让梅生把娃做了,又太便宜了董榆生这个臭流氓。思前想后,他一定要设法保住这个娃。只要这个娃在,他董榆生就不会过一天好日子,这个娃就是董榆生的活证见,不怕他日后尥蹶子。话是这么说,总觉得心里窝憋,总是气不顺。照实里说,原先他并未打过梅生的主意,那时候的白雪公主如今早成了丑小鸭了。只是那天他突然看见侯梅生偷偷摸摸进了董榆生的宿舍,两个人挤眉弄眼、嘀嘀咕咕,又吃肉又喝酒的,顿时让他起了疑心,他就猫在窗户底下想探个究竟。谁知关键时刻他脑子走神、腿肚子抽筋,蹬翻了砖头,摔了一跤。不然,早就让专政组把董榆生那小子抓起来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谁能想到老实巴脚的董榆生竟能把梅生的肚子搞大,而他却还蒙在鼓里。人算不如天算,他朱桐生辛辛苦苦半天,到头来拣了个二手货,人倒是“抢”到手了,正品变成残次品,放谁谁不扫兴?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朱桐生是城府极深的人,绝不计较眉毛底下这点眼前小得失。他断定,只要董榆生的这个把柄牢牢攥在他手里,董榆生活在世上一天,就让他不得安宁一天。这样一想,顿时他心旷神怡,尤如大热天喝了杯清凉剂,舒服的他真想扯开嗓子吼两声。 “八五一”距县城大约有二十公里路程,新修的一条路,只能临时通车,加上刚下过雪,轮胎上打着防滑链,颠簸程度可想而知。司机小杨也不是饶爷的孙子,心想哆哆嗦嗦小半夜,为了按几声喇叭还招来一顿骂。暗地里使坏加油猛跑,小车就像打摆子抽疯一般。过了一会儿,小杨听不到啥动静,回头一瞅:朱领导正在拉呼噜着哩!小杨丧气地降下车速,偷偷骂了几声“猪头”才算稍稍出了点恶气。 第四十六章 苍蝇落到屁上了 高原县大光明印刷厂坐落在城西区进士巷,据说是明朝崇祯某年,本地出了一个进士,才有此名。老进士在高原做官数载,为百姓作了一些好事。奈何好景不长,不久清兵攻下县城,他被当作明朝的遗老遗少残渣余蘖抓了起来。加上老人家碰巧也是朱姓,这下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打他琅铛入狱的那一天起,再也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但是老百姓总记着他老人家的许多好处,为了纪念他,就把他曾经居住过的那条巷子取名“进士巷”,一直延续止今。文化街区自然有些文化品位,除了印刷厂,还有文化局、文化馆、新华书店、文化体育用品商店等等都集中在进士巷。如今赶上形势需要,印刷厂属于“上层建筑”,是宣传马列、***思想的重要阵地,还是当地一家重点企业哩!厂区坐南向北,占地面积很大,一条马路横贯全厂,直通市区。厂里有职工三、四百人,内设排版、印刷、装订、机修共是三道工序四个车间,在小小的高原县城算是一家大厂子了。 董榆生退伍之后就在这家工厂上班。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进厂后他一直没有分到正式的工作,诸如战备工程、农场劳动、植树造林自然唯他居多。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给报社投了一份稿件,幸被录用,刊登在几乎找不到的地方。厂里领导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人材”,文墨还不错,遂调他到校对室当校对工。董榆生不善交友,除了打球活动活动身体,偶尔下两盘象棋,业余时间主要就是读书。而且他读书没有选择,只要白纸上有黑字他就看,什么哲学、科技、文艺等等,他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拿来涉猎一遍。遇到好书他甚至通宵达旦,彻夜不眠,非一口气看完方才罢休。有时他也写点文章,搞几段顺口溜,或者模仿着写写小说、编个故事。他的文学底子薄,又没上过正规院校,因而他所投的稿件大都如数退回。这次报纸选中他的文章,不知是因为编辑看走了眼,还是那块地方实在没有东西好放了。他自己倒像是中了状元一般,偷偷高兴了好些日子。他还以为开了窍,苦尽甘来,以后再写,照退不误。 董榆生棋艺不高,充其量顶多在厂里也就算个二三流的水平。可是因为下象棋他没想到就开罪了厂里的“一把手”。 老厂长马三丁,原先是个老公安,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跑了犯人,有人怀疑与他有关。后经审查证据不足,此事也不便不了了之。几经周折,老马退出公安,到印刷厂当了厂长。 马厂长有几样短处,在厂里传为笑谈。其一是跑了犯人。其二是马厂长夫人葛俊美,既不俊也不美,头小脸大,肚圆腿短,两脚尖尖还是个小脚。丑俊不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和马厂长结婚十数载,从未见她眉高眼低、想酸想辣,因而马厂长家的户口本上也就没有添丁进口之说。有人多事,劝老马离婚再娶,反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想让我当陈世美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管我有娃没娃,你给我当儿子我还看不上哩!” 马厂长识字不多,方言又重。大会讲话,不是串音走调,就是错字连篇。什么标点符号,他根本不屑一顾。有时全是句号,有时全是逗号,有时干脆不管,爱哪儿停就那儿停。前些日子发下来一个“通告”,说是一个警察丢了一把手枪。马三丁嫌念稿子麻烦,索性就直接讲解,说某处某地丢了一个警察,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望望台下,接着又端起杯子喝水。起初人们还以为是警察丢了,警察怎么会丢呢?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大家正纳闷呢,马厂长喝罢水又开始念稿子:“的’五•;四’式手枪”,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进而哄堂大笑。马三丁尚蒙在鼓里,不知大家为何发笑。警察丢了这么严肃的问题也值得发笑,这还像话?真一点觉悟也没有了。 马厂长爱厂如家,责任心极强,有事没事总爱到厂里转转。尤其是碰到下棋的一定要凑上去,指指点点,人家不听,他干脆把人家推到一边,自己亲自上场。马厂长棋风不好,爱悔棋不说,输了棋还骂骂咧咧,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老赖也夫斯基”。没人愿意和他下棋,他一来大家就散伙。这一天合当有事,有人老远看见马厂长过来,喊一声“丢警察的来了”,众人纷纷而起作鸟兽散。董榆生不知其中缘故,坐着未动,被马三丁当面叫住,训斥了一顿: “你小子,太狂了!……” 马厂长喘着粗气,边骂边走,正好碰上朱桐生站在远处,就招呼一声说:“老朱,你过来一下。” 朱桐生是厂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马三丁是组长。工人们一来顺口,二来叫组长好像厂长降了级,所以还是按老称呼。朱桐生因为是革命的新生力量,刚当上领导不久,如何称呼有一定的难度。因此有叫“老朱、小朱”的,有叫“朱委员、朱常委”的,还有就是叫“朱师、朱头”的。唯独没人叫他“朱副组长”,因为厂里生产班组几十个,哪里一位厂领导,怎么就好意思叫人家“组长”而且还是“副组长”哩?而朱桐生又特别爱挑剔,就怕有人叫他“朱师、朱头”什么的,为此还和人翻过脸。无奈大家弄不清楚他的啥意思,他自己也不明说,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还是胡叫乱称呼,叫啥的都有。朱桐生跟在马三丁屁股后头,人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老马嚷嚷道: “你们那个董榆生,到底怎么回事?” 朱副组长尚不知马组长为何事发火,一听董榆生,来了精神,凑上去问道:“他惹你生气了?” “这小子我看他思想品质有问题。他骂我是丢警察的,我丢警察的啥了?这件事上级领导都没说我啥,他一个小小的复员兵知道什么?你说老朱,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败坏我的名声,气人不气人?” 朱桐生掏出一支烟,给马三丁点上火,微微一笑说:“马厂长你别往心里去,跟他见识啥吗?董榆生这个人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男同志长了一张婆娘嘴。没真本事就会耍小聪明。专爱挑别人的毛病,起外号、拉闲话,他背后说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算了,马厂长,有些话不好听我就不往下说了,传出去又成了是非……” “你说吧,老朱,没啥关系,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他说你机器有毛病,葛师傅另件不配套……。还说你大老粗当个副手还凑合,当一把手太勉强……按说这些话我都不该讲,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性,不爱捣腾这些闲言碎语……” “这和你没关系。”马三丁狐臭加屁、火上添油,双颊顿时气成猪肝色,长长的半截烟扔到地下,用脚狠狠地踩灭,气呼呼的说,“算我瞎眼了,算我瞎眼了!原先我还把他当成一碟子菜了呢,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安排到工会搞个宣传啥的,没想到原来才是这么一路子货!……” 第四十七章 他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 古人留下话说:无缘不成婚,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这些话对与不对且不说它,反正流传了几千年了,老辈子人都这么说。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还以为是自己沾了便宜,而且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爹的种。人哪,不可以太骄横了,以后的结果会怎样,只有老天爷晓得了。 朱桐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侯梅生改弦易辙、心甘情愿给他当老婆。正是因为得来的容易,所以他才不觉得珍贵。岂止是不珍贵,他简直就想要随手扔掉,如果不是旁边有一条“鬣狗”正在等待的话。确切地说,朱桐生不爱梅生,并不是因为梅生不漂亮不好看配不上他。而是侯梅生和他一样没根基。朱桐生虽说是初入官场,为官之道尚不是十分谙熟。但有一条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爹说过许多遍:朝里有人好做官。有时他就想,如果把历朝历代的状元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没准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状元会投陈世美的票。他们没当上陈世美不是因为他们的情操有多高尚,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有碰上那样的好机会,傻瓜才不当陈世美呢!朱桐生不是那种迷恋旧情、沉湎乡思的人,他认为找老婆就是找靠山。亲生父母不能挑,丈人丈母可以选。为此他早就苦心孤诣,投下钓饵,单等着鱼儿上钩来。都是因为那个混蛋董榆生打乱了他的计划,坏了他的好事。在他看来,但凡是董榆生想要得到的就绝不能让他遂心如意。待到他把侯梅生从董榆生手里抢过来以后,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可言状的怅惘与凄凉。如果说过去他和董榆生只是一般的妒忌成仇,现在他则恨不得一刀杀了董榆生。梅生肚子里的那个狗杂种时时刻刻都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前身后,不断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朱桐生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拣了一堆破烂。为了让董榆生不舒服,他则先受尽了熬煎。木既已成舟,就只有顺水行船,大丈夫行事,岂能做夫人态。朱桐生驱车回到凉水泉子,向父母要钱成婚。 朱三闻听儿子要娶梅生,犹如脑门前响一声雷,唬得他半天作声不得。不等儿子把话说完,他一个蹦子从炕上跳下来,拽过一根顶门杠儿没头没脑地打过去,嘴里呼呼喘着粗气,还声音嘶哑着骂不绝口: “我把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世上的女人死光了,你为啥要娶她?……” 朱桐生不知父亲的心病,自然搞不清楚父亲打他的原因。 朱三越想越恼,越恼越气,眼睛发红,唾沫星子乱溅:“我打死你这个畜牲,你想气死我,我先要了你的命!你回去赶快给我退了,你退不退?……” 打是打,骂归骂,毕竟是亲生,朱三手上有数,放到别人,遇上这事打也打死了。朱三吃的是哑巴亏,朱桐生挨的是糊涂打,宋秀珍脑子本就不怎么灵光,更是被装进闷葫芦里。 “爹!”朱桐生挨了几下打,心想还是爹向着儿子,还是爹想得周到。有本事的男人谁还娶乡下妹子?莫非他和方主任丫头的事爹也听到风声了?爹的恩情此生难报啊! 宋秀珍看不过,拦腰抱住朱三,喊叫儿子快跑。 “我不,叫我爹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本本子扯了,房子刷了,家俱买了,床支好了,帖子发出去了,现在要变卦,我丢不起这个人……” 朱三丧气地扔掉棍子,一屁股圪蹴在屋门口,两手抱头,歇斯底里的干嚎起来:“作孽呀,作孽呀!老天爷啊,你响个雷,快快劈死我吧,我以后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人哪?……” 宋秀珍看不过眼,埋怨道:“梅生咋了?人家好歹也是自带粮票的工作人,又是你眼中的红人,又是党员,又是……” “你知道个球哇!……”朱三不听劝阻,兀自干号不止。 宋秀珍从箱柜里取出几百块钱,收拾了收拾东西,朝桐生说:“儿子咱们走,别管他,让他一人嚎丧去!” 还是儿子懂事,临走前放下一盒“海洋”烟,说: “爹,要不您先在家里缓着,等我把事情办妥了,再来接您去我那儿住几天?” 朱三天塌了似的,哭丧着脸,目光呆滞,两眼望天,苶呆呆**。他无法开口,他有苦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把那个曾经骂他为“三畜牲”的丫头娶进家门来。 朱桐生其实也在纳闷:爹为啥对侯梅生这么反感?是不是他也听说了董榆生和梅生的事?如果那样,爹是对的。朱桐生深深地感到愧疚,爹如果知道了梅生的肚子里怀着董榆生的杂种,还不知会气成啥样呢?儿子同样也有难言之隐哪!儿子的苦衷爹能理解吗?如果让董榆生顺顺当当地娶走侯梅生,儿子能不痛苦?儿子这一辈子图得啥?与其那样,还不如让董榆生和他老爹一样活活气死去! 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到此结束,除了朱三拦阻,侯志国一病不起,还有一位千金小姐横在前边路口等着哩!朱桐生早知命运如此多舛,悔不该为赌一口气而错打了主意。 县革委会方主任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双生女,姐跟母姓取名叫作何万紫,妹随父姓芳名称作方千红。姐妹俩貌虽酷似但性格迥异,一个好动一个爱静,因两人极难相处,见了嚷不见了想真是一对关不到一个屋里的俏冤家。两姐妹中学毕业后插队落户到本县山村不到半年,很快就双双回城安置到大光明印刷厂。姐姐何万紫稳重成熟分到厂部做专职团干,妹妹方千红性格泼辣下到车间当工人。 团委的对面就是厂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朱桐生的办公室兼卧室。朱桐生从部队上回来后,一直是方国祥家的常客。他小小年纪就善于察言观色,他知道方家最缺的是什么,最爱的是什么。因而他每回拜访,从不携带礼品,一进门就换上工作衣拼命的干活儿。方国祥家屋多院广,仅是修花锄草一项,就得花去半个劳力。同时朱桐生还有一手绝活,会做几样相当精致的好菜。他在部队当过几天炊事兵,炊事班长杨成德是甘肃裕固族人,做羊肉很有特色。羊肉在所有的菜肴里是极难配制的一道菜,杨班长的方法虽不是九蒸九炼,但也十分讲究,作料放置有前有后,丝毫马虎不得。否则做出来的羊肉像破絮烂棉花,别说吃,看着都没了胃口。说起来复杂,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新鲜羊肉洗净切成小块,放进作料,无非是花椒面、草果粉、鲜生姜、小茴香,葱段、辣椒、蒜头、食盐、酱油等等。肉和作料调匀之后,稍稍腌制半个时辰。然后猛火炒干血水,再放入高压锅里文火慢炖。出锅时黄中透红、晶莹剔透、异香扑鼻。朱桐生好吃,杨班长不保守,他轻易就把老班长的真传搞成自己的专利。朱桐生初试身手,就博得方国祥家满堂喝采。尤其是夫人何红士,嫌膻怕臊是从不吃羊肉的,不知怎么也上了瘾,每周餐桌上少了这道“黄焖羊肉”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久而久之,方家夫妇对小朱颇有好感,一直想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给了他。只是年龄方面稍有些差距,思来想去遂决定先放放再说。 不知父母如何想,女儿先是等不及了。大女儿何万紫,早就倾心于这位作风泼辣、气宇轩昂的朱大哥了。老厂长马三丁不太爱管事,更成就了副组长朱桐生。生产不说,单就革命一项,厂里形势如火如荼,一片大好。牛鬼蛇神们哪个不是夹着尾巴佝着头,服服帖帖灰溜溜。有几个蟊贼,大约是说了某领导的坏话,或是行为不端、私拿公物、无事生非等等,统统都被朱桐生关进专政组。每天晚上,全厂都能听见专政组里传出的杀猪般的嚎叫声。天还不亮,“牛棚”先开,“牛儿”们列队集合,清一色的光头在晨曦中发出幽幽的寒光。只见他们荷锨执帚,争先恐后,厂里面貌为之一新。朱副组长大义凛然一身正气,革命群众无不交口称赞拍手叫好。 何万紫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清纯小女孩,谈婚论嫁尚早了些。她只能把对朱大哥的仰慕和钟爱悄悄装进心里,偶尔也到对面房里稍坐片刻,东拉西扯说几句闲话,以释情怀。 朱桐生其实早有此意,他是怕锅盖揭早了跑气,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他正等时机呢,中间冒出侯梅生这一档子事,打乱了他的行动部署。朱桐生不像他爹,没有十成的把握,绝不肯乱来。谁知他越是含蓄矜持,何万紫越是放他不过。到了他和梅生结婚这一天,何万紫终于忍不住,通红着脸冲进洞房,一把拽住新郎倌的衣袖儿,气咻咻地说: “朱桐生,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侯梅生瞅瞅这位年岁不大,长得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小女孩,纳闷地问道:“小妹妹,有话坐下慢慢说。如果不方便,我到外面转一圈去好吗?” 何万紫佝偻着头,看也不看梅生一眼,声音变了调儿,口气硬梆梆地说:“不关你的事!我要单独和他说话。朱桐生,你走不走?” 朱桐生拗不过,看她那副神态,就把她的来意猜出了**成。今日非比往日,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走也难不走也难,最后只好冲着梅生傻笑。 侯梅生大度地说:“去吧,早点回来。”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他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爹的种。以后的结果会怎样,只有老天爷晓得了。 沾古人留下话说:无缘不成婚,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这些话对与不对且不说它,反正流传了几千年了,老辈子人都这么说。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还以为是沾了便宜,而且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爹的种。以后的结果会怎样呢,只有老天爷晓得了。 朱桐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侯梅生改弦易辙、心甘情愿给他当老婆。正是因为得来的容易,所以他才不觉得珍贵。岂止是不珍贵,他简直就想要随手扔掉,如果不是旁边有一条“鬣狗”正在等待的话。确切地说,朱桐生不爱梅生,并不是因为梅生不漂亮不好看配不上他。而是侯梅生和他一样没根基。朱桐生虽说是初入官场,为官之道尚不是十分谙熟。但有一条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爹说过许多遍:朝里有人好做官。有时他就想,如果把历朝历代的状元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没准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状元会投陈世美的票。他们没当上陈世美不是因为他们的情操有多高尚,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有碰上那样的好机会,傻瓜才不当陈世美呢!朱桐生不是那种迷恋旧情、沉湎乡思的人,他认为找老婆就是找靠山。亲生父母不能挑,丈人丈母可以选。为此他早就苦心孤诣,投下钓饵,单等着鱼儿上钩来。都是因为那个混蛋董榆生打乱了他的计划,坏了他的好古人留下话说:无缘不成婚,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这些话对与不对且不说它,反正流传了几千年了,老辈子人都这么说。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还以为是沾了便宜,而且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爹的种。以后的结果会怎样呢,只有老天爷晓得了。 朱桐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侯梅生改弦易辙、心甘情愿给他当老婆。正是因为得来的容易,所以他才不觉得珍贵。岂止是不珍贵,他简直就想要随手扔掉,如果不是旁边有一条“鬣狗”正在等待的话。确切地说,朱桐生不爱梅生,并不是因为梅生不漂亮不好看配不上他。而是侯梅生和他一样没根基。朱桐生虽说是初入官场,为官之道尚不是十分谙熟。但有一条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爹说过许多遍:朝里有人好做官。有时他就想,如果把历朝历代的状元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没准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状元会投陈世美的票。他们没当上陈世美不是因为他们的情操有多高尚,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有碰上那样的好机会,傻瓜才不当陈世美呢!朱桐生不是那种迷恋旧情、沉湎乡思的人,他认为找老婆就是找靠山。亲生父母不能挑,丈人丈母可以选。为此他早就苦心孤诣,投下钓饵,单等着鱼儿上钩来。都是因为那个混蛋董榆生打乱了他的计划,坏了他的好古人留下话说:无缘不成婚,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这些话对与不对且不说它,反正流传了几千年了,老辈子人都这么说。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娶了他爹睡过的女人,还以为是沾了便宜,而且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爹的种。以后的结果会怎样呢,只有老天爷晓得了。 朱桐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侯梅生改弦易辙、心甘情愿给他当老婆。正是因为得来的容易,所以他才不觉得珍贵。岂止是不珍贵,他简直就想要随手扔掉,如果不是旁边有一条“鬣狗”正在等待的话。确切地说,朱桐生不爱梅生,并不是因为梅生不漂亮不好看配不上他。而是侯梅生和他一样没根基。朱桐生虽说是初入官场,为官之道尚不是十分谙熟。但有一条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爹说过许多遍:朝里有人好做官。有时他就想,如果把历朝历代的状元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没准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状元会投陈世美的票。他们没当上陈世美不是因为他们的情操有多高尚,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有碰上那样的好机会,傻瓜才不当陈世美呢!朱桐生不是那种迷恋旧情、沉湎乡思的人,他认为找老婆就是找靠山。亲生父母不能挑,丈人丈母可以选。为此他早就苦心孤诣,投下钓饵,单等着鱼儿上钩来。都是因为那个混蛋董榆生打乱了他的计划,坏了他的好 第四十八章 新婚夜,空了洞房换了新娘 何万紫俯在朱桐生办公室的床上,嘤嘤啜泣。朱桐生劝了几句,不但不见成效,反而提高了嗓门。朱桐生无奈,他摇摇头叹口气,苦笑笑,最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独自抽闷烟。何万紫哭了一会,不见了动静,抬头一看朱桐生正望着天花板**着哩!就擦擦眼睛,幽幽地说: “桐生,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这么快结婚了呢?” “我怎么没说?我不是打发人给你送了请帖吗?”朱桐生故意装疯卖傻,反问说。 “你哪是请我呀?你那是拿刀子扎我的心哪!桐生,我爱你,离开你我一天都活不成。你要是和那个女人结婚,我就跳楼!” “万紫,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从心眼里喜欢你。可是我年龄比你大许多,我给你当哥哥行,咱俩做朋友不合适,方主任和何阿姨也不会同意。” “才大几天哪?爸大了妈那么多,不也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不管,我就要跟你!” 朱桐生再看何万紫,两眼泪水涟涟,俏脸儿白里泛红,真好似带雨的梨花、出水之芙蓉,平日看就百媚千娇,今日见更加楚楚动人。不看犹可,朱桐生心中像揣了只小兔,嘣嘣狂跳不止。他忍不住摁灭半截香烟,快步走到何万紫跟前,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替她擦眼泪,故意推脱说: “万紫,忘了我吧!你是县长家的千金,我是什么货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不成?” “不要你说,不要你说!”何万紫站起来,不由分说,一头扎到朱桐生的怀里,犹在埋怨不止,“我就不让你和那个姓侯的女人在一起……” 朱桐生乘势紧紧搂住何万紫的纤纤细腰,捺不住两手乱动。隔着厚厚的外衣,只能感觉到轮廓。朱桐生嫌不惬意,索性手把从衣襟下伸进去,先去后背摩挲,又到前胸蠕动。女孩羞怯,稍作躲闪掩饰,男儿心切,更加迫不及待。当那只手触到那一对金钟玉碗之时,何万紫尤如雷电击中一般,全身颤栗不止,迅速扬起俏脸,双目微闭,樱唇上翘,似小儿待哺状。朱桐生狂喜,轻驱灵蛇,缓入香口。何万紫情深意切,积怨日久,顾不得遮遮掩掩,两口相接,吮吸不止。朱桐生虽是童男,春心早萌,逢此良机,岂肯错失。不消半个时辰,何万紫玉体酥软,几欲跌倒。朱桐生见时机已到,将何万紫款款放到床上,再把姑娘由上到下扒成一条鱼。何万紫十五六岁,正值豆蔻年华,如花蕾般要开不开,才刚绽出一丝红晕,对于男女之事,也是似懂非懂,不知不觉间,胸中猛然升起一种莫可言状的渴求,从这块云朵飞向那块云朵,飘飘欲入仙境。朱桐生在灯光下细细端详何万紫如雪似玉般的胴体,柔若无骨,光洁白嫩的皮肤,滑似凝脂,刚在肌肤上轻轻抚摸数下,不禁双手颤抖,呼吸急促。急急关灯灭火,脱衣上床。何万紫忍住疼痛,曲意承欢。朱桐生初尝禁果,早把梅生忘到一边。 何万紫说:“哥,想死我了。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我何尝不如此。和你在一起,胜似当皇帝。还疼吗?” 何万紫摇摇头:“这阵好多了。你为啥要和那个女人飞行结婚?” 朱桐生叹口气,咬牙切齿的说,“我恨不得这世上的人都死光,就咱两个人,上山打猎去……” “哥,你真好!” 侯梅生独守空房,一夜未眠。现在,她似乎觉得,她已经跌入了万丈深渊,除非去死,别无它途。两相对比,她又开始怀念董榆生了。由于她的自私、虚荣和轻信,既害了董榆生,又害了她自己。算算时间,董榆生早就该收到她的信了。即便是收不到,一个厂里的人结婚,能不知道?看了她的信,她不知道董榆生会做何感想:他懊丧、他痛苦、他彻夜不眠,他会跳楼吗?不会,绝对不会,董榆生不是那样的一种人。估摸一下位置,董榆生所住的单身楼和他们这幢楼紧相毗邻,一定离此不远。侯梅生站起来,拉灭电灯,掀开窗帘极目所致,借着皎洁的月光,她一眼就瞅见那扇破了一个洞的窗口。他睡了?他能睡吗?他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他能有什么意外呢?侯梅生满心怅惘,几次三番踱到窗下,她多么希望那个窗口亮一下灯,即便是一闪就熄。她太孤单、太寂寞、太凄怆了。她多么希望有个人来陪陪她,和她说几句话。她更希望董榆生也像那个腼腆而又大胆的女孩一样,突然闯进来。如果真是那样,她肯定会义无返顾地跟他走,那怕是明天就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入地狱,或者是雷轰电击,刀砍斧劈,她如果皱一下眉就不是侯梅生,就不是……她想说就不是董榆生的老婆,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赢得董榆生的信任、得到他的谅解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求老天爷让时光再倒退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再回到那个下雪的夜晚,让她和董榆生重新言归于好。这可能吗?凭心而论,在董榆生身上挑不出多少毛病,从小一块长大,谁还不知谁的底细。说董大婶是国民党特务,哪个信?他们家有电台,谁见了?榆生这几年磕磕绊绊老不顺当,还不是朱家爷俩害的!经过这么一折腾,她才忽然明白了,自己才是全天下头号大傻瓜!事已至此,她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她伤透了他的心,如果她不写那封信,他也许…… 天亮以后,朱桐生才回到自己的“家”。他自己用钥匙开了门,见梅生面朝窗户坐在床上,听他进来纹丝不动。朱桐生揉揉眼睛,露出一丝笑容: “梅生,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她是我们老县长的女儿,才十六岁,厂里的团委书记,有个要紧的材料……” “别说了,别说了!我现在就回家,等你办手续。” “梅生,不是我怕你离婚,我是怕你和董榆生又粘上……” “朱桐生,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全世界的女人多了,你能霸占几个?从今后咱们一刀两断,我跟谁嫁谁,与你无关!” “那不行!你寻鸡找猫、嫁瘸子跟拐子我一概不管,唯独不能找那个王八蛋!” “姓朱的,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明天我就去找董榆生,气死你个乌**!” “侯梅生,我操你妈!我把你这个破鞋烂**,这儿有你耍的威风?惹得老子火起来,我一枪嘣了你!”朱桐生果真从腰里拔出一支枪出来,“咣当”一声拍到桌子上。他在厂里兼管武装保卫,自然有个防身的家什。 侯梅生也豁出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头撞上去,嘴里嚷嚷道:“你嘣啊,你嘣啊!我正不想活着哩!你不开枪你就不是你爹的儿子。我就是破鞋烂**,你去问你爹呀,我怎么成了破鞋烂**了?” 朱桐生没防备,愣古丁被梅生撞了个仰巴叉。爬起来拍拍土,恼得快也好得快,满脸堆笑说: “算了梅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这人脾气不好,你消消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和你爹谈去!”侯梅生拎起包,转身就出了门。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过了没几天,方国祥把朱桐生叫了去,扳着脸说: “小朱,你是怎么搞的?万紫跟你的妹妹一样,才十几岁的女孩,名声搞坏了,以后怎么工作?” 朱桐生连忙解释,信誓旦旦地说:“方叔您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哩,我还能害我妹妹?所有的这些事都是董榆生造谣生事搞的鬼!” “董榆生?董榆生是谁?”方国祥问。 “董榆生您或许没听说过,他爹董传贵您可能知道。” “董传贵是我手下的兵,我岂能不知?董榆生咋了?” “董榆生早就和我媳妇有染。方叔您是长辈,详情我就不讲了。这次我结婚,他心怀不满,背后头说了不少的坏话。我和万紫妹妹的闲话,纯粹是无中生有,完全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 “这个董榆生,怎么是这么一种人,一点也不像他父亲!方国祥也有些恼火,忍不住插口道。 “不信你去问哪!那天晚上厂里工人闹洞房,嫌我话多,不知谁起哄把我推到院子里。外面太冷我没地方去,只好跑到办公室去看报纸。路上碰到万紫,她说她有个稿子急着要改,她进了她的办公室,我进了我的办公室。那天晚上我多喝了几杯酒,躺到床上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厂里吵得一塌糊涂,方叔您说我冤枉不冤枉?” 方国祥仔细听完,想想也不无道理,顿时气也消了许多。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伍块钱,加上一盒烟,放在桌上,说: “桐生,你结婚我也没参加,就算我给你的贺礼吧!” “方叔,有您这句话比啥都贵重,礼我就不要了。” “叫你拿你就拿上,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朱桐生赶忙装进口袋里。 方国祥话锋一转,说:“万紫就不要到印刷厂上班去了,人言可畏呀!我和你何姨商量了一下,决定给她换个地方。还有一个千红,你要注意,绝对不能出半点麻达,否则我可绕不了你!” 朱桐生站起来,说:“方叔,你放心,我保证,千红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 “单位上说话,要称呼职务。另外,还有个董什么生,一定要加强教育。”方国祥朝外挥挥手。 之后不久,朱桐生闻听侯志国一命归西。借着给老丈人办丧事的机会,他回村接回侯梅生。侯梅生打断的牙齿强咽到肚里去,她接连跑了好几趟县医院,妇产科因为有人说了话,坚持原则死活不肯为她做手术。侯梅生眼睁睁熬到足月,产下一子,被朱桐生取名就叫朱镇宇。 第四十九章 牛鬼钱广的故事 一纸调令,何万紫进城当了营业员。方千红虽然和姐姐不合,但自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一天开始,俩人还没有分过手哩!开头几天,她觉得不习惯,感到很孤单,后来她发现了一个人,也是很孤单。这个人叫董榆生,人长得倒还可以,就是脾气有点古怪,不喜欢和人交往,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老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真像人说的他时时想着当官?这个人真傻,当官有什么好?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大官,也没见做出几件像样的大事,说好的不多,挨骂的倒不少。刚进厂的时候就听人说董榆生这个人阴得很,思想意识不好,有个人野心,和这种人交往时刻都要提防着些。时间一久,常在一起共事,接触的机会多了,才发现人言有误,董榆生根本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他人聪明、诚实、有知识还很幽默,她有事没事总爱往他的宿舍跑,而他对她是既无好感又无恶感,去了不欢迎,走也不挽留。而她却把他当成了朋友,一天如果不见上一面,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吃的饭里少盐没醋一般。 厂里调整宿舍,安排董榆生和一位老工人钱正标住一屋。钱正标五十来岁,旧社会开过一家商铺,专卖印刷器材。挣了多少钱没人知道,总归是个老板级的人物。“**”开始后老钱为此事受冲击,大会小会挨过几次批判,偶尔也坐坐“喷气式”什么的,吃几下拳脚的事肯定在所难免。老钱这人心眼活,想得开,不气不恼,整天嘻嘻哈哈,路上碰到张三李四,总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老远就和人家打招呼:“吃过啦?”“上夜班?”“您先走。”董榆生头天搬进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老钱就像他爹一样,帮他这、帮他那,收拾床、收拾铺,把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侍候得跟个少爷公子一般。吃过晚饭,董榆生坐在桌子旁看书,老钱坐到一把小凳子上闭着眼睛想心事。董榆生看老头那副样子觉得难受,就劝他说,“睡觉去吧!”而他却说,“不忙不忙,睡早了消化不好。”董榆生还以为是老钱嫌开灯睡不着,心想年轻人别给老年人摽时间,索性不看书了,早早关灯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董榆生上了趟厕所,回来一看,被子也叠了,洗脸水也打好了,热水瓶里是新打的开水,桌子上还泡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香茶。董榆生傻眼了,好气而又好笑,就说: “钱师傅,我年纪轻轻的,这些事怎么让您……” “别别,千万别叫我师傅,”老钱火烫了似的制止道,“叫我声老钱就算高抬我了,我哪有资格当师傅?其实我也没干啥,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您那么大岁数,我叫您一声大叔都不为过,别说叫您师傅。” “千万不敢,千万不敢!”老钱作色道,“董师,时候不早了,您慢慢收拾,我搞卫生去了。” 星期天董榆生回了趟家,回来一看:被子拆洗了,床单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床底下的几双鞋,也是该擦的擦亮该洗的洗净。董榆生有些哭笑不得,他不习惯这种别别扭扭的生活,政治上人可能是要分类的,人格上大家都是平等的。他不能容忍老钱对他的“恭敬”,他要抽空和老钱认认真真地谈一次话。当天夜里董榆生觉得肚子不舒服,半夜里上了趟厕所,回来却看见老钱穿戴得衣帽整齐,站在屋地上等他着哩!一见他进来,嘴里诺诺连声道: “董师,我打呼噜吵醒您了?” “老钱,你是不是过河摸卵子,小心过渡(度)了?”董榆生关上门,把老钱推到床上坐下,没好气的说,“你要是再这样,我明天就搬走!” “别别,”老钱站起来,战战兢兢的说,“董师,我有罪,我接受您的批判。” 董榆生忍不住咧嘴一笑,说:“老钱,你坐下,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来监视你的,就是有人派我来,我也不干这种事。” 钱正标仍旧不肯就座,毕恭毕敬地说:“您监视我也应该,您帮助我改造思想我高兴。董师,我是真心的,我没说半句假话。” “谁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老钱,你给我少来这一套。”董榆生着实生气了。 钱正标解释不清,一副要哭的样子,“扑嗵”一声跪在地下,变腔变调地说:“董师,您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董榆生于心不忍,心想人总得要有些骨气,这老头太窝囊。走过走拉他一把,说:“起来吧,老钱。活人要有名堂,看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是流泪就是下跪,像什么样子?” “我怕呀!” “你怕啥?” “我怕死、怕病、怕挨打……”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光你,谁不怕?”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家里有七个后人,大的二十四,小的才十五岁,插队的上不来,没下乡的不安排,老伴长年有病,咳咳痨嗽。我不能死,也不能病,打坏了上不成班,还要扣工资。全家**口子人,都支望我这点工资吃饭哩!” 董榆生想想也是,厂里开批斗大会,哪一次不整坏几个?朱桐生管专案,手底下一帮小兄弟,皆是昼伏夜出。他们一出动,必是狼嚎鬼哭,每天晚上小会议室里都传来阵阵喊爹叫娘声。有几个年轻小伙酒后发狂,穿着裤衩子在宿舍里踮着脚尖跳舞,被朱桐生闻讯赶到。赶羊一般轰到专案组整顿思想,第二天还被挨个剃了光头,一瘸一拐地进了专政队,罪名是“诬蔑和歪曲革命样板戏芭蕾舞剧”。厂里打坏的不是少数,断胳膊断腿的也不是没有。到了这种地步,别说像老钱这样梳小辫的害怕,就是一般的人也紧张。头些天,一个临时工在纸花堆里搞男女关系,被朱桐生带人打了个半死,拉回去没多久就伸腿咽气了。家属知道此事不光彩,也没敢声张,只好哑巴吃黄连,悄悄把人埋了。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怕我呀!就你那些问题,旧社会过来的人,大家都很清楚,再怎么样也不会法办。”董榆生体谅到老钱的难处,想安慰他几句。 “真要法办就好了。该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就是死了也死个明白。怕就怕这帽子在群众手里提着,想啥时候戴就啥时候戴,整天叫人提心吊胆的。”说着说着钱正标胆子也大了起来,凑近董榆生,压低声音说,“董师,我说句话,您可别多心。在您搬来之前,已经有人打我谈过话了,说您……” “老钱你说嘛!别那么吞吞吐吐的,我又不吃了你。”董榆生眉头一皱,不用想他就知道,是谁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朱厂长说……” “你说老钱,我不会出卖你的。” “我知道您是好人,换了别人打死我也不敢讲出来。朱厂长说,要我防着您,说您这个人阴险得很,还要让我监视您,发现问题直接找他汇报……” “让你监视我?”董榆生一惊,忍不住打断老钱的话。 “我哪儿敢哪?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敢监视你?” 董榆生顿了顿,说:“你以后要监视我可以,但是不能巴结我。我年纪轻轻的,整天要个人侍候着,这样的日子我过不惯。你该怎样就怎样,我该怎样就怎样,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你说这样行不,老钱?” 钱正标看董榆生脸色不对,陪着小心下地拿热水瓶要给董榆生倒水,被董榆生摇手挡住了。想了想他才说: “董师,我既不能得罪朱厂长,也不能得罪您。您和朱厂长都是复转军人,说不上哪天您上去了……” 董榆生不禁哑然失笑道:“算啦老钱,别扯那么远了。以后咱俩平等,我不比你高一截,你不比我矮半头。你不反革命我不找你的碴,我干了坏事你去立新功。” 钱正标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了好半天,即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他摸不清董榆生的来路,深深后悔是不是刚才有话说多了,他翻来覆去一个晚上也没睡好觉。董榆生本来是出于好心,想让老头不要对他太客气,没成想起了反作用,害得老钱自我“检讨”了一夜。 如今的董榆生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老钱说的朱桐生对他讲的那几句话,尤如秋风过耳,哪算什么?钱正标还以为是提供了重要情报,神神道道的。他和往常一样,头一挨枕头不用喊“一、二、三”早就不知了所以。早晨起来一看,他给老钱说的话起作用了。心想这人还是听劝,早该是这样了,那么大岁数的人,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侍候着……他一趟厕所回来,老钱还是未见动静。董榆生不放心,走到床头摸了摸老钱的额头:竟是火辣辣的烫手!鼻子一嗅又觉得味道不对,末了才发现床底下半盆尿,黄中透红,臊臭无比。董榆想也不想,一猫腰端起尿盆就往外走,刚要出门差点和一位年轻女子撞个满怀。 方千红屏住呼吸,用手作扇,边连连挥手边揶揄道:“羞羞,一个大男人还在屋里撒尿!” 董榆生也不解释,很快倒了便盆在水笼头上洗刷干净,回来一看方千红仍旧直亭亭站在屋门口,就招呼道: “小方,屋里坐吧!” “谁敢进去,满房子臊气!老董快洗洗脸跟我走吧,到我们家打乒乓球,中午在我们家吃饭。” 董榆生放下盆子,努努嘴说:“看样子病得不轻。” 方千红立刻变脸嗔道:“原来你是给他倒尿盆?你这个人哪,干脆别叫董榆生,叫东郭先生得了!快走吧,管他干啥,不就是个老牛鬼嘛!” 董榆生不悦,不便发作,又不知老钱病轻病重。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就吱唔道: “不管咋说,他还总是个人吧!” “老董,亏你还当过解放军哩!雷锋都说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他与你何干,你管他干嘛?” 方千红嗓门高,召来不少围观者,老厂长马三丁提着装相棋的布口袋站在远处观望。他今天是专门来和董榆生过招的,和董榆生接触了几回,他发现小伙子并不像是背后鼓捣是非的小人,所以也再没有向他讨要那份“检查”。今天他起了个大早,想和小董下盘棋,没想到让县长家的二丫头占了先。他不好意思干涉年轻人的事,正站在院子里溜哒着哩! 董榆生也不搭话,先给老钱看病要紧。随后进来几个人,帮着董榆生给老钱把衣服穿好。董榆生二话不说,背起老钱飞马就赶到卫生所。值班大夫诊断老钱得的是急性肺炎,要赶快送医院。幸亏马厂长及时赶到,派人叫来司机。医院听说患者有牛鬼蛇神嫌疑,拒绝治疗。又是马三丁,一手提溜着相棋袋子一手拍拍胸脯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是厂里一把手,有啥麻达找我!” 第五十章 剃个秃瓢进牛棚 当天厂里就有人贴出了大字报:董xx同志,你的屁股坐歪了! 朱桐生好不容易得到一次机会,立即派人把董榆生“请”来,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董榆生早有思想准备。先给自己剃了个光头。 朱桐生高高翘着二郎腿,踌躇满志地斜躺在椅子里。见董榆生进来,鄙夷的扫一眼,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水,润润嗓子,这才说: “哎哟,董班长呀!你不是有郭富荣、赵新生撑腰吗?你不是牛球得很吗?你不是老是口口声声和我比吗?比什么?比打枪、比爬电线杆、比剌杀?可惜呀,空有一身本事,竟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你的那一套,咱们厂里一样用不上。还比什么呀,董班长,比背牛鬼蛇神,这可是你的长相,因为你本来就和’牛’字沾边儿……”朱桐生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旁边的人赶忙给他点上火。 “朱副组长说话干脆些,不要拐弯抹角。”董榆生不抽烟的人也掏出一支烟来自己划火柴点燃。 “当然要说。”朱桐生从椅子上坐起来,再喝一口茶,眼神中透露着得意,口气还是那种放荡不羁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呀?想和我比,等下辈子吧!我职务不高,大小还是个科级哩!” “听说副组长还没转干呢!”董榆生讥笑道。 “啊——对。是没转干,我是以工代干。那么,你呢?你代什么?你恐怕是两个肩膀带个头、两个卵子带个球吧!哈……” “请嘴里放干净些!好像你的裤裆里就没东西,这样的水平还当领导哩!不怕无知,就怕无耻,我看你是既无知又无耻。”董榆生转脸往四周看看,这些人他都认识,起码见面还打个招呼。今天怎么啦,这些人都把脸扭过去,好像他有什么传染病。 “我是个粗人,这你是知道的。上学时成绩就没你好,当兵时文化没你高。当了四年大头兵,你骑在我脖子上三年,我才领导你几天,水平哪就提高那么快?” 董榆生看朱桐生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觉得可笑,不想和这种人多费口舌,再不吭声,任由他一人唾沫星子乱溅。 几个小兄弟也开始跃跃进欲试,前后左右围上来,挥胳膊抡拳就要动手。董榆生是见过真章的,哪里就怕了这几个,只听他大喝一声说: “干啥?要动手啊。谁先来?” 早听说董榆生侦察兵出身,练得一手绝活,拧手手断,踢腿腿折。谁手不疼往磨眼里塞?几个人非但没敢上前试,反而倒退了两步。 “哟——”朱桐生脸上挂不住了,一急眼从腰里拽出把“五•;四”式,“啪”往桌子上一蹾,冷笑道,“咋?吃软饭屙硬屎,跑这儿耍威风来了?想来横的?” 董榆生眼快,离的又近,只见他轻轻一掠,那把枪就到了自己的手里。一只手往屁股上一蹭,“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他把食指伸进扳机环里,“嘟噜噜”一转,笑道: “大雪天穿裤衩子,抖起来了?这也是你玩的东西?怀里揣上只烧鸡,不比这实惠?” 朱桐生本想唬人末了倒把自己唬住,遂变脸变色惊叫道:“榆生小心走火! “当年郭指导员拍了拍桌子,你诬陷他拿枪威胁你,今天你又是威胁谁?” “老战友玩笑开不得!”朱桐生又惊又怕,头往旁边一歪,大声呵斥道:“你们几个窝囊废,还愣着干什么?快给老董点烟倒茶呀!” 朱桐生知道董榆生的手段,倒不是怕走火,他是怕董榆生真开火。他们之间杀父夺妻、埋地雷放黑枪,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按照一般的规来律,董榆生杀他的心都有。这种时候,董榆生困兽犹斗,啥事干不出来?朱桐生自然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先说几句软话,哄着把枪要回来,下一步再说下一步。 手枪仍像风车一般在董榆生的手上旋转。他岂不知这可不是儿童玩具,只是因为艺高的人胆大。董榆生的这一手绝活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他的老班长正是大比武时期的高手。当时朱桐生在食堂练蒸馒头,他跟着老班长练枪械。外行人看不明白,就在他拉开枪机之际就已经关掉了保险。朱桐生肉眼凡胎,能看懂里面的道道?董榆生也是有意让这几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出一身冷汗,朱桐生和他的专政队在厂里民愤极大,连小孩子见了专政队的人都会吓得大哭不止。董榆生不想把事情弄大,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只见他轻轻一甩,枪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 朱桐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专政组的几位弟兄也是人人目瞪口呆。朱桐生卸下弹夹,数数子弹不够,伸手就跟董榆生讨要。董榆生鄙夷地转过脸去,朱桐生遍寻不见,开口骂道: “董榆生,你少来这一套,骗得了谁呀?少一发子弹!” 董榆生要过手枪,打开机头,“哗啦”一拉枪机,一发子弹应声而出。他伸手接住,连枪带子弹递给朱桐生,冷笑道: “朱副组长,还有事吗?” 朱桐生恼羞成怒,原本想借机煞煞董榆生的威风,谁知反被他戏弄了半天。精神上没占到便宜,心里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窝囊,想再说几句硬气话都觉得底气不足。遂挥挥手,不耐烦地说: “走吧走吧!不过我告诉你,事情先搁着,以后再和钱广穿一条裤子,惹出麻烦来我还得找你。” 钱正标病愈出院,见到董榆生眼圈一红,“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地说:“董师,我代表我全家给您磕头了。” 董榆生赶忙阻止,苦笑说:“我说钱广,你还想让我再剃一次光头吗?” 钱正标要哭的人反倒笑了,故意纳闷地问道:“钱广是谁呀?朱厂长叫我钱广,你也叫我钱广,我长得跟他像吗?” 董榆生望望钱正标一本正经的表情,突然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哀:这老头本是很精明的一个人,却要在人前装出三分傻来,钱广是全中国的大明星,难道他会不清楚?他已经被人整治得失去了原形,这个他绝不是那个本来的他。回想自己,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他不由得痉挛了一下,赶紧收住了念头,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第五十一章 当官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董榆生曾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曾做过当官的好梦。随着时日变迁、岁月蹉跎,他渐渐淡泊了名利,不再去做那些非份之想。可偏偏就在此时,厂里却一反常态破格提拔他到食堂去当管理员。管理员虽说是个小官,但要算是干部编制哩!董榆生对自己的突然擢升总觉着没有高兴的理由,心想天上哪会掉馅饼呢?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地球还是那个地球,像他这种人(当然他自己不是这样想的)怎么会有好事轮到他头上呢?果不其然,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接到通知,让他到“五.七”干校参加干部轮训。 这一批除了他一人是以工代干外,其他两人都是国家正式干部,厂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朱桐生和厂团委书记方千红。大光明印刷厂的干部基本上都轮训过来了,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过了。数来数去,还剩下马三丁、朱桐生、方千红仨人没去过干校。除方千红不说,厂里一、二把手同时挂职轮训也确实不是办法。朱桐生提出从“优秀”的工人当中突击提拔一个干部顶替马三丁,首选就是董榆生。老厂长不假思索,立马点头应允。他早就发现董榆生是个有能耐的人,好几次在厂党委会上提出要用一下董榆生,无奈朱桐生总是推三阻四。他也不想因这件事影响班子团结,所以就拖了下来。老厂长见朱桐生不计前嫌、仗义荐贤,很是有些感慨,拍拍朱桐生的肩膀说: “老朱啊,你做得对,干革命嘛,多一人总比少一人要强。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奇怪,马三丁头回说话这么连贯。 朱桐生自有他的如意算盘:这次轮训,他是癞蛤蟆避端阳,躲是躲不过去了。其它都好办,唯独一件事他放心不下,就是董榆生。董榆生这几年在厂里蒙蔽了不少人,包括马三丁在内大家都在为董榆生说话,甚至还有人放出话来说是他占着茅坑不屙屎,抢了董榆生的老婆而且又打上了县长女儿的算盘。如此等等,形势急转直下,对他相当不利。在这种时候,他一走就是半年,谁知道这半年会发生什么事?真要让董榆生占了上风,生米煮成熟饭,那时再回来搞秋后算帐,不知要费多大的周折。唉,他一辈子活的就是董榆生,董榆生是他时时刻刻不可分割的死对头。他既不能让董榆生死,又不能让董榆生活舒坦。他要让董榆生变成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夹着尾巴顺墙跟走的狗!每当他看到董榆生倒霉沮丧的样子,他比过年还高兴。别人当皇帝他不管也管不了,董榆生有屁大一点进步比死了他娘还难受,他就是这样的人,谁让他狗日的当年骑在他头上,朱桐生的头是可以随便乱骑的。董榆生不是想当官吗?就让他以工代干到干校出上半年臭汗,回来后再继续回车间当他的小工人,就让他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吧!“工”就是工,代的什么干呀,像他这种贷也能代干,干部队伍能纯洁得了? 东湾“五.七干校”座落在黄河边上,方圆数十里一马平川,水渠纵横、地土肥沃。经无数“五.七战士”的辛勤劳作,已经建成相当规模的农林牧副渔一条龙作业农场。校部下设面粉厂、粉条厂、副食品加工厂,有养殖场、奶牛场、养鱼场,另外还有果园中队、小麦中队、水稻中队等等。学员成份相当复杂,长驻干校的大部分是“不肯改悔的走资派”、“叛徒”、“特务”等等。分期轮训的在职干部有前来镀金的新秀、有身居要职的老将、也有像董榆生这样冒名顶替的“以工代干”。干校的主要任务就是干活,遇刮风下雨、农闲活少时就学习。干校实行“革命化、军事化、战斗化”作风,每每军号一响,男女老少闻风而起,列队集合,出操跑步。有些年岁大些、身体弱些、动作慢些的,水火来不及处理,发生意外情况的并不鲜见。 董榆生当了班长。朱桐生很是恼火,这小子有什么能耐,怎么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把他当成一块料。 方千红因为钱正标的事和董榆生好久没有说话了。那件事过后不久她便上调到厂团委,本来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加上方千红性格要强,她才拉不下脸向董榆生赔情说好话哩!所以渐行渐远,他们之间便断了来往。这次到干校,他们天天在一起,她突然又可怜起董榆生来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没人疼没人爱的,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站着比人高,躺下比人长,浓眉大眼的,差了啥了,怎么就找不上个对象?不像那个诡计多端的朱桐生,有老婆有儿子,还和别的女人整天混在一起,是个什么东西?慢慢那久已熄灭的爱火又复燃了,她决定要找董榆生好好谈谈。 董榆生起初不肯,总找借口推诿,但经不起方千红那含情脉脉眼神的企盼。自己又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人物,有什么架子可摆?于是俩人相约来到了黄河边。 “老董,当年为钱广的事我和你吵架,你还记着吗?”方千红脸儿红扑扑的,仿佛两朵刚刚绽放的玫瑰。 “多少年的事了,记那干哈?”董榆生拣一块石头扔出去。他从小给农业社放羊,当兵又练手榴弹,投掷是他的长项。石头在很远的地方溅个水花,沉入河底。这是黄河的一个支流,当地人叫河叉子,水流平缓,河面虽宽河水很浅,最深处也没他们凉水泉子涝坝里的水深。董榆生偷偷在这儿游过几回泳,他的水性虽好,但深水区是万万不敢去的。 方千红也试着扔石头玩,掷出去不过七八米。她不好意思,转过来朝董榆生说: “还是个大男人哩!心眼就针尖那么大,几年都不和人说一句话?” 董榆生又拾起一块石头,刚要扔就被方千红拽住袖子。他挣脱了站起来说: “河边有蚊子,咱们回去吧!” 方千红委屈得眼睛里几乎要流下泪水:董榆生原来才是这么油盐不进的家伙,人家主动和他搭话,他反而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早就不理他了!遂没好气地说: “董榆生,你是逼得哑巴开口!人家好心找你谈话,你还这么心不在焉,什么意思呀你?” 董榆生直挺挺拔站着,也不说破,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 方千红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本不想和董榆生吵架,而且今天也不是吵架的日子。由于生气,一张俏脸涨红涨红的,她没料到几年没见,董榆生的脾气怪成这样。她刚要开口说几句让董榆生难受几天的话,猛抬头发现朱桐生的影子一闪,躲在一棵大树下,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董榆生疑神疑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和谁串通起来又要在董榆生的头上放把火呢?她本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索性装作视而不见,故意放大声音指桑骂槐道: “董榆生你不用躲躲闪闪,门背后的光棍算什么英雄好汉?屎壳螂跟着屁哄哄,有本事出来,站到人前头,别像个缩头缩脑的乌龟王八一般……” 朱桐生藏不住了,大模大样地掏一支烟出来,佯装无事地点着火,摇摇摆摆地转身走了。 方千红怒气未消,仍旧在碟碟不休地骂个不止。董榆生笑说: “别骂了,骂谁呀?当真骂给我听啊?” 方千红笑了,是因为董榆生的笑才引起她的笑。姑娘的两颊露出一对浅浅的笑靥,生气的时候更加妩媚好看。不像她姐姐何万紫,没有这么丰富的表情,整天扳着一张脸,见了一般的人理都不带理的。方千红不知是给董榆生出气还是替自己出气,末了还狠狠地加上一句: “天底下真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 第五十二章 又一次无果的爱恋 董榆生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 方千红看董榆生半天不开口,还以为是在误会自己,情急之下泛出几滴泪花。世界上再刚烈的女子也有其柔弱的一面,方千红走近一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董榆生,忘却了少女的羞怯,到了嘴边的话语脱口而出: “榆生,我天天都在想你!” 董榆生吃了一惊。多年的磨练,使他养成了一种感情不易外露的习惯。过去他对方千红可能也曾有过一丝好感,不过仅此而已,他不能有也不敢有别的奢望,他深知癞蛤蟆和天鹅的各自所处的位置。方千红是县长家的二小姐,他董榆生即便是有贼心也不可能有贼胆,加上他们之间年龄差距悬殊,更深一层的关系,他想都没想过。今听方千红把话和盘托出,顿时慌了手脚,吭哧了半天也不知说啥好。 方千红看董榆生面红耳赤的窘态,细一琢磨觉得自己话说得太直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话既已出口,宛若水银泄地,谁能捡拾得回来?方千红本就不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之人,再说大光明厂她能看上眼的小伙子除了董榆生还能有谁?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岂能再退回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一把抓住董榆生的手,轻轻地摇动着,故意撒娇说: “榆生,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生气了?” 董榆生脸儿红红的,满面的尴尬相。天上掉下块元宝来,还不赶快捡起来,非要东张西望,看是谁丢了东西。谁家的好东西能从天上掉下来,真是个傻小子!董榆生吱唔了半天,总算想出几句“客气”话: “小方,你要想好,到时候别后悔。我是谁你是谁你就没有想过吗?” “怕什么?才不会呢!你现在不是已经代干了吗?回去给爸爸说一声,把’代’字取了,你和我不就一样了!” 董榆生脸色微微一沉,仿佛自言自语道:“如果是那样,我董榆生就不是董榆生了。” 方千红暗暗责备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纠正说:“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榆生,你千万别给我脸色看,我好怕。” 别说董榆生,就是方千红本人也不相信,往日里风风火火的野丫头,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小鸟依人的乖乖女了呢?董榆生不是石头,更不是木头,他不忍拂了姑娘的一片诚心,用手轻轻地捋捋方千红粗黑的短发辫,动了感情说: “千红,我相信你!” 方千红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她猛一头扎进董榆生的怀里,嘤嘤啜啜,哭泣不止,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董榆生深知自己身处何地,尤其是那一对扫帚眉下两只发红的眼睛,他不得不防、不能不防。根据他的经验判定,朱桐生绝不会走远,突然冷古丁从哪儿冒出来,冲他大发一通神威,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没准还会说成他耍流氓和某某人乱搞男女关系哩!心念至此,董榆生说: “千红,时候不早了,咱们真的回吧!” “你怕了?”方千红抬起梨花带雨的泪脸嫣然一笑说。 董榆生顿时语塞。面对如此纯真可爱的女孩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也许爱恋压抑的太久就会变形,他始终鼓不起勇气说一声“我爱你”。似乎这样的语言这样的场景向来与他无关,明知对方需要什么而且他也有同样强烈的欲望。他只要说一声“我爱你”他们就可以接吻、就可以拥抱,就可以在黄河岸边的沙滩上发疯似地摸爬滚打……。然而,董榆生突然觉得自己苍老了,尽管他才只有二十六七岁,他产生不了那种感情,属于他的只有难耐的寂寞和苦苦的煎熬。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大概他的心早死了,只是他没发现。事到临头,他只有机械地任凭方千红挽着他的手臂,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则像一架关了电门的机器,手不能动、口不能言。 “你说话呀?”方千红依在董榆生的怀里,柔柔的说。眼神仍是那么百媚千娇,热情洋溢。 “我说什么呀?”董榆生嗫嚅着。 “你说你是不是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 “他说了你那么多的坏话,光我听到的就不下一百次。你涵养那么好,就不想堵堵他的嘴、治他一治?” “谁治谁呀?我是一条被人撵急了的狼,停下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哪还能顾得上掉转头来咬人呢?” 方千红噗嗤笑了说:“榆生,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狼狈。我看你呀,你是一只受伤的老虎,等伤口养好了,还要呼啸山林哩!” 董榆生正待开口,猛看见朱桐生迎面走来,虎视耽耽地站在他面前。真让董榆生猜准了,他压根就没离开这个地方,他一直龟缩附近某处,忠实地励行他对老县长的承诺。两个人只顾了高兴,竟然忘记了这条躲在暗处的鬣狗。 方千红生就一张不饶人的嘴,又遇到这么个时候,她和董榆生的谈话刚入正题,没想到却让这个扫帚星给骚了摊子。她一肚子是火,丢下董榆生,转过身来,眯起双眼,冷言冷语道: “朱桐生,没见过世界上有你这号子人!这儿有你的什么事?你像一条吃屎的狗一样跟前跟后的,想干啥?实话对你讲,我和老董谈恋爱了,这事是不是也要先向你请示?” “千红,你不知道……” “我知道,董榆生他妈是特务,他们家有电台,董榆生偷了你的二百块钱,董榆生抢了你的老婆侯梅生……。你在人前人后从没说过董榆生一句好话,按你的条件他早该枪毙了。你快想想,还有什么新罪名,别闷在肚子里,烂了心,臭了肺,死了喂狗狗摇头……” “千红你别误会,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亏你有脸说得出口!你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是有老婆有娃娃的人了,还和何万紫勾勾搭搭、明来暗往,你把别人都当傻瓜了是不是?怎么,占了我的姐姐,又想打我的主意了,想娶我做你的三老婆?” 朱桐生这个跟头可是跌大了!他本想当着方千红的面,把董榆生好好腌臢一顿,让他丢人现眼,以后再也不敢动方千红的念头。谁知死丫头不配合,反而替姓董的说话,倒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朱桐生气不过,撵不上兔子撵狼,矛头对准董榆生,恶语相向: “董榆生你狗日的是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以为你是谁?” 董榆生原本就没有做好打嘴仗的准备,不是他怕了谁,实在是没必要。在他看来,对朱桐生这种人说多了没用,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回答。当然指名道姓和指桑骂槐是两回事,他不是做样子给方千红看,他要保住他仅有的那一点做人的尊严。因而董榆生说: “你嚷嚷什么?我是谁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倒要问问你是谁?你除了有一张人皮还有什么?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多看你一眼我都嫌恶心……” 方千红暗暗窃喜:别看平时不吭不哈、老实巴脚的董榆生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兔子急了还咬人哩! 被董榆生触到痛处,朱桐生再也无法可忍,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词来,他只能启用最古老、最俗气而又最直接的叫骂: “董榆生,我操你妈!” 人间世上,凡是有生命的高等动物,哪个能承受得了这种对母亲的污辱?董榆生往前两步,人到拳到,俩人离得太近,朱桐生又没防备,当胸挨了一拳,打个趔趄随之便仰面跌倒。他急忙翻身爬起,浑身衣服已经湿透。人在河里,水深过膝。朱桐生不会水,又不知水深水浅,一时惊慌失措,顾不得面子,活命要紧,只听他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道: “救命、救命啊!董榆生杀人了!” “榆生别管他,淹死他王八蛋!谁让他出口伤人哩?”方千红拽着董榆生的胳膊就走,她的心里好高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原先还以为董榆生是个软骨头,任人欺任人摆布的窝囊废。现在看来,董榆生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巨大的逆反力量,给他时机,火山一定会爆发的。对待朱桐生这种小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必要时就得武力说话。老董身手好快呀!还没见他怎么着,朱桐生就已经四蹄朝天躺在水洼子里头了。 朱桐生从水里爬出来,立即恢复了原型,指着董榆生破口大骂:“姓董的你狗日的别白日做梦,想娶县长家的丫头?方千红要是成了你的媳妇,你屙下的我吃上!” 董榆生还想说啥,被方千红在后背上用头顶着,小跑着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董榆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被人支援的温暖,而且是一个娇小女人的支援。 朱桐生自作自受,吃了个哑巴亏,没脸给人说,自己请了病假,在床上躺了一天。 干校的活苦啊!挖沟修渠,割小麦插稻秧,出猪圈垫牛棚,净是些体力活。董榆生反而觉得比在厂里心情要舒畅多了,他有的是力气不怕吃苦。班上只有他朱桐生年轻一些,有些老同志早累得干不动了,朱桐生也是三天两头背床板,有时他一人要干几个人的活。年轻人嘛!还是那句老话,有饿死的没累死的,多干点活能吃啥亏?方千红还是个女孩儿家,也跟着他拚死拚活地干,脸也黑了,人也瘦了,可是董榆生觉着,她比在厂里时漂亮多了。 校部给了中队一个入党名额,党支部还没开会呢,就先传出董榆生的“要闻”:董榆生是“高干家庭”。朱桐生在厂里是支部副书记,自然最有权说话:董榆生有海外关系,其父是国民党要员…… 中队指导员只觉得可惜了这个人材,临分别时他拉着董榆生的手说:“小董啊,马上要恢复高考了,争取上学去吧!” 董榆生也不说谢,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其实他也早有此意,经指导员一提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不如此又怎样呢?求学不是他唯一的出路,但就眼前来说,他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第五十三章 前程,以爱情做抵押 高原县城终于熬过了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春天来得很晚,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是春光明媚、百花盛开了。接连好几天,天阴地暗,非雨即雪,道路泥泞不堪,行人个个叫苦不迭。开车的司机们更是提心吊胆,刚落下来的雨水很快结成冰凌,水刷器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能见度很低,稍有不慎不是车毁就是人亡。司机们也是,车德不好驾风不正,开着公家的车还着实把自己当车主人了,一路上骂骂咧咧,好像每个行路人都是挡路的石头。遇到积水处猛加油提速,泥水四溅,路人躲闪不及顿时就成了“金钱豹”。 县革委方主任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上。司机与市民开的小小玩笑他是既不视也不见,作为一县之长,需要他呕心沥血的事太多了:东乡的乡民为地界划分打架;西社的社员为放水浇田斗殴。都说是有阶级敌人搞鬼,抓住几个带头闹事的,不是骨干就干部,追查下去,三代贫农,个个都是根正苗红。你说这些同志,出身这么好,咋觉悟就那么低呢?为几分地、为几方水动的什么干戈呀?这不明明是让那些牛鬼们躲在背后看热闹吗? 方国祥在高原历来是说一不二,他的用人之道说起来也很简单,概括起来说就是两个字:“听话”。傻瓜才用些不听话的。大家都说了算,还要他这一把手作啥用?当然,情况有时也有例外。但凡是有能耐、成就大事业的人,往往都犯一个通病:惧内。惧内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如果全国人人打老婆,这个国家不就乱了套了吗?夫人何红士本就是个惹不起,惹不起就不惹,故人就说男不和女斗嘛!夫人之事撇开不说,两个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女儿洞房“劫走”新郎倌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使他颜面丧尽,好些日子不敢见熟人。刚才消停了几天,二女儿又生出事来。上了趟“五•;七干校”找谁不好,偏偏就缠了个董榆生,董榆生充其量也是驴粪蛋外面光,他妈的那点事不说,本人也不是正经货色。当兵的时候就因为偷东西差点没被开除军籍,回到地方也不安份,竟然搞大了小朱媳妇的肚子!幸亏遇到桐生,到底是当了几年干部,处理问题冷静,要是换了别人,不出人命才怪! 女儿不把事摆到桌面上,当大人的也不好把话挑明,只能是旁敲侧击地打打预防针。就这女儿都不干,嫌他们老俩口话说多了,第二天索性把董榆生约到家,“乒哩乓啷”打起来了乒乓球。 乒乓球台还是俩女儿七八岁的时候他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当时也并未打算要培养一对女双世界冠军,只是给娃娃们买个玩具而已。家里房子又多,空闲着也是浪费。谁知好心没有好结果,大女儿好静不好动,小女儿好动不好静,两个人根本就玩不到一块儿。千红没了玩伴,从外面叫了许多小朋友。夫人恼了,见不得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好几次嚷嚷着要把乒乓球台处理掉。千红听说,大哭大闹,小孩子自然有小孩子的斗争策略:不起床、不吃饭、不上学……。何红士什么性格,多大的脾气?可是在女儿面前一样也吃不开,老狐狸斗不过小狐狸,乖乖地无条件签署投降协议。 可是这一次,夫人没有牵就。毕竟是国家干部,懂得利害关系,不能事事由着女儿,毁了她的前程,到头来还说大人没尽到责任。老何也是,禀性使然,不注意方式方法也不能完全怪她。换谁不是,哪个老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往火坑里跳而熟视无睹哩?夫人说话向来就是直来直去: 干嘛呀?星期天也不让人休息,把我们家当俱乐部了?烧香拜佛也不能见庙就进哪!自己是啥样人自己看不到不会找人问问吗?女儿找对象也不能找个爹呀!” 没看出来,那个叫董榆生的居然颜面还挺薄,一听这话,转身就跑了。 何红士高兴了,心想这一招还真灵,她的三十六板斧还没使全哩,董榆生就败下阵来。对人就是对症下药,像董榆生这样没皮没脸的就得来点横的,否则他还不知马王爷的三只眼哩!她的女儿怎能和董榆生混在一起呢?如若不是桐生及时提醒,生米做成熟饭,他们老俩口被蒙得严严实实,到那时再后悔,伪外孙子都降世了! 方千红气呼呼冲出来照着母亲背后猛劲一推,何红士未料到会遭女儿“暗算”,踉跄两步,身子往前一倾,差点一个马趴。遂转身怒喝道: “千红,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你骂的啥话,跟泼妇似的,像当妈的样子吗?” “傻丫头,别胡说,妈可是为你好。” “你们都是为我好,就是我不为我好!你们统统瞎了眼,上了朱桐生的当了。等着吧,有你们后悔的那一天!” 何红士还要分辩,被女儿一把推开,方千红一溜小跑着追赶董榆生去了。 一连四个星期,女儿音讯皆无。开头几天老伴还逞强,发下话来说,方千红回来不低头认错她从今后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不认这个丫头了。还没等到女儿来认错,她自己先认输了。老何也是,志气刚强一辈子,在女儿面前总是后劲不足,回回都是她主动招安。方国祥还想再捱两天,倘若女儿回心转意,岂不两全其美,大人脸上的面子也好看些。夫人不容他犹豫,一大早就拿他说事: “我死了你也死了?你养的啥货你自己不清楚,她自己能回来?你不让我活了是不是?你要嫌家里人多,明天我也搬出去!” 方国祥在家里是不敢放屁而且放也不响的角色,夫人发下“懿旨”,他那敢违抗?只好乖乖地乘车去“请”女儿。 东乡和西社发生的事件他已派了工作组,保卫部门把抓起来的人也都一个不剩地全放了。“人民内部矛盾一定不能扩大化”,他一直这样告诫工作组的同志,“实在不行就把两个公社的主要领导对调一下”。根据多年的经验,他深信他的这一招绝对有效。群众嘛,吓唬吓唬就行了,关键在领导。对于工作上的问题,方主任历来都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可是家庭问题呢?小家远比大家复杂得多,这一点方主任的认识比谁都深刻,难道女儿也能对调?想到这儿,方主任不由得皱起了浓浓的双眉。 小车直接开到了大光明厂。听说方主任要找方千红,有人却把他领到董榆生的宿舍。 宿舍里,钱正标正坐在他的小方凳上打瞌睡,旁边的小木箱上搁着一只不知泡了几天、只有茶叶而无茶色的茶水杯。老钱经常用这种方式消磨时光,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其实并不是他真睡着了或者在打呼噜,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是在唱小曲,他在唱京剧!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虽然不能说唱得好,但是京韵京腔、有板有眼。不过已经好久没人听到他的有声京剧了,他只能这样摆出一种姿式,自娱自乐。方千红依在董榆生的床上看一本叫做《悬崖》的外国小说。而董榆生则坐在他的“正位”上,又是写又是划的,俨然一个大学问家,桌子上放着几摞初高中课本。屋里的人各有各的营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方国祥进屋足有一分钟,竟然无人理睬。 “千红,回家!”方国祥眼睛盯着坐在床上的女儿。 钱正标针扎一般从小凳子弹起来,不用眼瞅耳闻,只凭他老狐狸的鼻子他就能嗅出来人的身份:呵呵,县长大人哪,这可是他近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人物。凭他的身份地位,想巴结县长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县长那倒是说不准,但愿县长明鉴,他的女儿是来找小董的,和他钱正标可是芝麻粒大的瓜葛也没有啊!他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端茶倒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两手垂直,双眼下视,木无表情。 方国祥多年的运动专家,一眼就看出此人的身份来历,八成是正在接受改造的“牛哥”,因此也不便招呼。董榆生是晚辈,按理说还应该叫他一声“伯”哩,看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谁叫谁“伯”还两说着哩!算啦,和这种人犯不上一般见识。最可恼的是他的女儿,这丫头叫她妈宠得不是样子,居然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她的书,全然不把他这个老子当一回事。 “千红,快回家,你听见了没有?车在外面等着哩!”方国祥动了肝火,走前一步,从女儿手中夺过书,看看封皮,生气地扔到一边,呵斥道,“毛主席著作都看不完,哪还有闲功夫看这些黄书!” “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是黄书,土老帽。”女儿并不认为父亲是县长。 方国祥被女儿这一抢白,正想发火,碍于场面不合适,不便发作。忍了忍,说:“好好,不是黄书。把书拿上,回家去看,这该可以了吧!” 正当此时,朱桐生闻声赶了来,先朝方国祥点头问好,然后扯住方千红的衣袖,和颜悦色地说: “别任性,千红。你怎么能跑到这种地方来?方叔都生气了。快回家吧,啊?” “姓朱的,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方千红早就对朱桐生窝着一肚子火。总算有了出气的机会。 朱桐生才不管她说长道短哩,连拉带扯,笑嘻嘻地把方千红送进车里。方国祥随后赶到,说: “桐生,没事也上车吧!今天你阿姨在家包饺子。” 董榆生如期考上了大学。临走前,方主任亲自找他谈话: “小董,首先我向你表示祝贺,你是我们全县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就是你和千红的事不合适,别的倒也没哈,主要是年龄方面的问题。年龄悬殊太大,对你对她都不好。千红妈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有句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董榆生早料到会有这一说,他本来在方千红的身上就没敢投入太多的感情。一听方国祥把话说到牙齿外面,也不推辞,爽快地说: “方主任,有啥话您就直说。” “你给千红写一封信,言辞要严厉一些,剩下的工作由我来做。你上学的事尽管放心,我给小朱打个招呼,保证不难为你。” 董榆生扯过信纸,稍加思索,一挥而就: “千红同志: 事已至此,何必固执。我不忍看到你们母女成仇、父女反目。而我也远非如所你期望的那样高尚。散吧,千红,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的家庭,同时也为了我。愿你好自为之。 董榆生 某月某日 董榆生字写得好,恰似行云流水一般。方国祥看过,很有一些感慨。虽寥寥数语,但文如其人,言简意赅,豪气凛然。倘若千红真要与他搞对象,也算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老何那儿问题也不是很大,有道是丈母娘和女婿,目标都是一致的,一个是为女儿想,一个是为媳妇计。到头来丈母女婿相视一笑,泯了恩仇,多大的事。至于家庭出身,还不是事在人为,政策长在人的嘴上。按说随父不随母,小董还是革命家庭哩!而今又考上大学,毕业后还不锦绣铺地、天女散花?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老方家无男儿,有一个这样的乘龙女婿,也算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论个头相貌,比才华人品他那一点也不比小朱差。小朱、小朱……方国祥的心中突然“格登”了一下,小朱媳妇的肚子不就是这个董榆生给搞大的吗?他见过那个娃娃,如果只看长相,真和小朱一般无二。小朱说话虽然时常有不少水份,可是再怎么着也没有拿自己的老婆娃娃说事的。不光是名声,那是耻辱啊!瞬间,方国祥变了脸,表情冷漠地说: “东西放下,你走吧!” 方千红看了董榆生的信,顿时火冒三丈、气同斗牛,大骂董榆生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大骂董榆生小人得志刚考上大学就当陈世美,没准还真让朱桐生说对了,都怪自己眼里没水看谁不好,怎么单单从垃圾桶里挑出个董榆生?方千红是烈性女子,不依不铙地骂了三天,哭了三夜。哭也哭累了,骂也骂够了,第四天早晨起来洗把脸,赌气跟上母亲刚托人介绍的对象,一位现役军人,远嫁新疆去了。 董榆生走得也不顺利。厂里马三丁不管事,朱桐生不签字,人到了这种地步不低头也要低头了。董榆生说: “桐生,放我走吧。咱俩在一起眼前看快三十年了,俗话说合久必分。分吧,免得你见了我老是别扭。” “我才不呢!有你陪着我,我反而感到踏实,就像山里头有羊没有狼,或者有狼没有羊,那叫什么动物世界?”朱桐生反唇相讥道。 “桐生别开玩笑,我们俩从小是朋友,怎么能拿狼和羊相比?” “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拿我当朋友待了?你在梅生的肚子里下了种,儿子让我给你养着,你缺了八辈子德了你!还有b脸说朋友哩!”朱桐生咬牙切齿,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董榆生惊奇地张大了嘴,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他想都不敢去想。看神色朱桐生好像也不是开玩笑,急忙分辩说: “桐生,这事你别跟我说,是哪个畜牲王八蛋干的,你找梅生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问个球!你都不敢承认,梅生就敢承认?算啦算啦,事情过去了我也不追究。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立马放人。” “什么条件?” “你赔我两仟块钱!” “两仟块?”董榆生脑子里轰地一响:升值了,两百变成两仟了。嘴里解释说,“我一月才四十多块工资,不吃不喝也得五年。” “知道你没钱我也不难为你。我看这样,没有钱你给我写一张两仟块的欠条,啥时候还都可以,实在困难不还也行。” 董榆生不假思索地说:“这绝对不行,宁可不走了也不能写这种条子。” 朱桐生点燃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冷笑道:“就知道你是舍命不舍财。不是有人说话,我还真舍不得放你走呢!既然如此嘛,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 “你说。” “辞职。” “辞职?” “对,只要你写一份’辞职报告’,从今后咱们俩井水不犯河水,我要是再找你一次麻烦,我就是你董榆生的儿子。” 董榆生此时,绝无回头的余地。他微微一怔,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写!” 第五十四章 狼妹子终于现身了 董榆生很快办完了手续。就要离开工厂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离开工厂和当年从部队转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复员,尤如小鸟离开温暖的窝儿,今日出发,就像小鸟展开腾飞的翅膀。几个人把他送到厂门口,其中有老厂长马三丁,还有同宿舍几年的钱正标等。董榆生在背运的这几年,本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所以送行的“队伍”也就显得稀稀拉拉。老钱的“历史问题”已经甄别清楚了,说来惭愧,解放前他至多也就是个“个体经营者”,却被当作小资本家惩治了十多年。挨了无数拳脚不说,内心的担忧、焦虑、恐惧,不是亲身经历,常人是无法理解的。钱正标眼睛红红的,老家伙看样子是真动了感情了,只见他紧紧拉住董榆生的手说: “小董啊,到了地方记着来封信,说好地址,抽空我去看你。” “师傅,您放心,我不会忘了您的。”董榆生笑着说,他也有些激动。钱正标是个能人,他在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哩! “别叫我师傅。还是按老称呼叫我钱广,叫钱广我听着舒服。” 董榆生笑了,在场的人都笑了。 马厂长很是有些过意不去,过去厂里推荐上大学的都带了工资,怎么董榆生自己考上大学反而丢了工作呢?这个老朱办事也太那个。人多说话不方便,传出去影响班子团结,马三丁思忖再三,才说: “老董去了以后好好学没有地方去再、回、来。”他不是紧张也不是激动,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又让他恢复了说话不注意标点符号的老毛病。 时间久了,董榆生也逐渐了解了老厂长的为人:老头文化低,能力差,口才不好,但人实诚,心术不坏,从不整人害人,在厂里人缘挺好。至于用人方面也由不得他,朱桐生早已行使一把手的权限了,此中的根根卯卯董榆生岂能不知。 离开学还有几天,董榆生先回到凉水泉子。母亲听说儿子考上了大学,高兴得不知说啥好。爷爷执意要办酒席,董榆生不肯,答应爷爷毕业后再补不迟。母亲说: “儿啊,快到你爹的坟上去烧张纸吧,让他也高兴高兴。” 父亲坟前的小树,差不多都有碗口粗细了。虽然今年以来极少下雨,但小树长得还挺茁壮,董榆生知道这都是因为根深的缘故。董榆生这次回家,主要就是给父亲上坟,他有一肚子话要向父亲诉说。只有在父亲的坟前,他才会放纵热泪横流,透露出他人性中最软弱的一面。他想父亲是不会笑话他的,受了委屈的孩子总爱在大人面前掉眼泪,这是常事。父亲不仅养育了他,而且永远是他的尊师,是他作人的楷模,他毕生力求照父亲的样子去做,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他总是做不好。虽然考取了大学,但是却丢了公职,他成了无业游民。他无日无夜不在想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而总是事与愿违。而现在工作都没有了,党组织怎样考察他?他几乎陷入绝境。这些话只有对父亲讲,如果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然而父亲不说话,父亲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蓦地他想起父亲当初战功赫赫,不是也回家务农种田了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怕什么?趁着现在还年轻,有一身好力气,上几年大学,学点本事,再回家种地,有什么不好?凉水泉子穷成这样,你就不想为她做点啥?心念至此,“扑嗵”他趴到地下给父亲磕个头,默默念道: “爹呀,等儿回来吧!” 下山的路上,董榆生见有不少的村民抬着东西往山上走,一问才知,原来是四邻八村合伙捐款重修“鸡公庙”的。其中有人就抬着一块用红绸布包着的牌匾,隐约可见“碧落苍穹”四个大字。董榆生问领头的一位: “大叔,您知道’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吗?” 那位长者摇摇头,笑道:“不知。此乃老辈子传下来的,玄机很深。我等也曾问过长辈,长辈不说,要我们自己参悟。小伙,你看看天空不是马上就要碧落苍穹了吗?”说罢,长者诡秘地一笑,遂招呼着一行人迤逦向上而行。 “碧落苍穹,碧落苍穹,怎么就是碧落苍穹呢?”董榆生回身一望,太阳高挂空中,一会儿穿云而没,一会儿破云而出。天不是很晴朗,但也不是很阴沉,乡下人把这种气象叫作半阴子。董榆生望了半天,也没望出个究竟,他纳闷:碧落苍穹该不是指天有阴晴圆缺吧! 下山后他带着一肚子的迷团去问四爷,四爷也是笑而不答。问得急了,四爷才勉强应道:“娃呀,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问过我的爷爷,他不告诉我,让我自己去琢磨!” “最后你爷爷告诉你了吗?”董榆生问。 四爷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董榆生又问:“四爷,’碧落苍穹’是佛教谶语吗?” 四爷肯定地说:“不是,绝对不是!” “哪是什么?” “等你上完学回来,咱爷俩再谈这事。” 董榆生在学校门口差一点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他们同时惊讶地转过身来。吴天娇眼尖口快,先叫出声来: “大哥,大哥哥,董榆生大哥哥!” “天娇,是你呀!你咋上这儿来了?”董榆生眼前一亮,也认出了这位“小妹妹”。 “亏你还能认识我,一走几年连封信也没有。”吴天娇走前一步,抓住董榆生的双手,生怕他再跑了似的,含笑嗔怪道,“大哥哥,想死我了。几次想去看你,都被妈妈拦住了,妈妈不让我去县城。” 董榆生不好意思,想挣脱吴天娇的手,挣了几下没挣开,接着吴天娇的话茬问道: “妈妈还好吧?” “好着哩!妈妈的事也落实了,爹的帽子也摘了。要不我……”吴天娇想起什么,改口又问:“大哥哥,莫不是你也来上学的吧?” 董榆生微笑着点点头,悄悄抽回自己的双手。 “太好了。太好了!大哥哥,咱们总算走到一起了。”吴天娇激动得忘乎所以,跳起来,双手搂住董榆生的脖子。 董榆生“腾”地脸通红,忙用双手推,嘴里说:“天娇别这样,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 “怕什么?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谁愿意看谁看去!哎,哥,你是不是怕嫂嫂啊?说了半天忘了问嫂嫂,嫂嫂长得好看吗?” “好看得很,就和月宫里的嫦娥一样。” “哥你骗人,不说老实话!” “说好看你不高兴,那就像猪八戒吧!” “不听不听。人家问你正经事你净打岔,快告诉我家里到底有没有嫂嫂?” 董榆生笑了,说:“暂时还没有。” “真的?” “真的。” “哥你真好。”吴天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顿时羞红了脸,看看手还搭在董榆生的肩膀上,赶忙放下来,垂下头,很难为情地看着地面。 街上的行人停下来,纷纷驻足观望这一对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小伙子长得模样好,姑娘生得更水灵。只是男的还像个城里人,女的观相貌似是个插队女知青,看穿戴更像是道地的乡村农家女。众人也纳闷:看他俩这么亲热的样子,搞不清他们啥关系? 第五十五章 人世间最真挚的爱恋 还是董榆生先打破僵局,说:“天娇,我饿了,咱俩吃饭去。这儿人多,说话不方便。” 吴天娇拍拍自己的黄书包,说:“我这儿正好有两个马蹄子(一种白面和杂面相掺的馒头),你一个,我一个。” 董榆生说:“不,今天是你我见面的好日子,我请你下馆子。” 吴天娇说:“到底是工人老大哥,口袋里有钱。行,我跟着你沾光,就过一回年。” 一个“工人老大哥”勾起董榆生的心事,脸色微微一变,半天没吱声。吴天娇何等聪明,一看董榆生的表情,就知道可能那地方说岔了,急忙关切地问道: “哥,我让你生气了?” “哪儿呀?今天是高兴日子,不管那些,咱们走。” “不,”吴天娇反倒使开了性子,嘴噘得老高,“你不高兴,我就不去!” 董榆生笑道:“傻丫头,你真是个傻丫头!见到你我什么样的烦心事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快走吧,你看人家都把我们当耍猴的了。” 吴天娇回头一看,不由得噗哧一笑,赶快拉起董榆生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边走她还不时地回头观望,心里不停地犯嘀咕:现在这些城里人怎么啦,寂寞的就这么无聊,见啥啥希罕。去年他们几个同学进城,有位女同学丢了钱包,乡里娃攒俩钱不容易,女娃娃正急得哭鼻子抹眼泪哩!很快就围上一群人,后面的不知底细还以为卖紧俏物品呢,跟着就排起一溜长队。有人甚至主动站出来维持秩序,嘴里不停地大声嚷嚷着:“不要挤,不要乱,按顺序来,人人都有份!” 董榆生花一斤粮票要了五个馒头,点了四样菜:回锅肉、蒜台肉、粉条肉、蛋炒菠菜,一碗三鲜汤。 吴天娇毫不掩饰地大声嚷嚷道:“哥,别说吃,我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饭菜。” 董榆生也是山沟里长大的娃,岂能不知农人的苦楚?尤其是像天娇她们这一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一年到头肚子都难以吃饱,哪里去见肉腥味?他不愿把他们的首次相聚变成“忆苦思甜”会,因而就岔开说: “天娇吃吧,别说那么多了,以后我每个星期给你改善一次生活。” “一个星期过一回年!哥你一月多少钱工资?”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董榆生也不皱眉,也不作色,索性把话挑明说:“天娇,单位上已经不要我了,现在是学生,毕了业就是农民。” “农民就农民!农民有什么不好?大家都不种地,工人还不饿死。毕了业我和你一块回家种田去,不知你还能不能吃了那份苦?” “你看呢?” 吴天娇上下打量了打量董榆生,点头含笑说:“我看还行。” 吃过饭一算账,整整花了伍块钱。吴天娇心痛地说:“早知这么贵就不吃了。我爹是全劳力,一个月的工分才合三块钱,我们一顿就吃了伍块。妈妈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才怪哩!” 董榆生再一次岔开话题:“你们家就你一人上学?” “可不是,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全是文盲。全家供我一人念书都吃力的不得了。也不是光我们一家,我们那一条沟好几个村庄就出了我一个中学生。尤其是冬天,早上走得早,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黑咕隆咚的好怕人。幸亏没碰上狼啦啥的,要不然早没我了。有句话说了不怕哥你笑话,我这次上大学,还是大妹妹天英的彩礼钱……”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吴天娇还是当年那样,那样的神态、那样的语气,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小妹妹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小妹妹才多大呀就结婚了?”董榆生掐指算算不合适。 “结什么婚呀?我们那儿的习俗,先吃定婚酒,男方给女方家付一部分彩礼钱,到了年龄才结婚。天英今年才十六岁,法定年龄还差两年哩!” “天英都定婚了,那你呢?” 吴天娇知道董榆生问的什么意思,抿嘴一笑说:“就不告诉你。” 董榆生天真得像个小娃娃,催促道:“快说呀,不说我就生气了。” “还好意思说呢?多少年了,也不想着过来看看人家,不知道人家心里是咋想的?” “那个民兵连长呢?”董榆生不禁想起了那位扎皮带的“武工队员”。 “他呀,早不当民兵连长了。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自己还觉着自己像个人,我看是连条狗都不如。” “是啊!”董榆生长叹一口气,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心想如若这世上的坏人都坏到明处还好办,就怕暗地里使坏,冷古丁后脑勺上嘣你一枪,死你都不知道是咋死的。 吴天娇看董榆生又动开了心思,还以为是他多了心,急忙解释说:“哥你放心,别说是他那样的货,就是比他再强十倍百倍的人,我也看不上。只要你不结婚,我就、我就不嫁人!” 女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董榆生还能无动于衷?他受了极大的感动,刚想要说什么,猛回头看见服务员们齐排排站在身后,脸色十分难看,一个个横眉冷对,随时都会发作的样子。他抬腕看看表,不好意思地说: “食堂早该下班了,天娇咱们快走吧!” 吴天娇带的那点钱,买书交学费,吃穿花用,对付不了几天,眼看就要告馨。她不敢伸手跟家里要钱,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前账分文未还,再借咋好张口?再说家家都困难,谁家有闲钱存到银行里吃利息呢?大妹妹的“彩礼”供她支撑了一年,莫非还要把二妹妹天英打发出去不成?董榆生知道了,安慰她说: “天娇,我有个战友张振中在建筑工地当队长,暑假我去他那儿当小工,多少也能挣点钱。实在不够再想别的办法,你不用担心,这点困难不算啥。” “哥,太苦了你了。”吴天娇抚摸着董榆生的胳膊,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苦什么?歌里不是都唱男儿不怕千般苦吗,这算什么?” “哥,工地上危险,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个假期董榆生在张振中的工地上干了四十几天,他把挣来的钱如数交给吴天娇。吴天娇望望董榆生黝黑的脸庞,拉住他那磨出老茁的双手,心疼得差点要掉泪。她是个刚强的女孩,从小到大,再苦再累,即使是父母亲站在台上挨批斗,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蕙榆生的真情感动了她,她情不自禁地扑到董榆生的怀里,柔声说: “榆生,你真好!” “怎么不叫’哥’了呢?”董榆生听出端倪,故意挑刺儿。 “还说人傻你才傻呢?” “我怎么就傻了?” “傻就傻吧!谁让我命苦遇上你这么一个傻哥呢?”吴天娇故意叹口气,转过脸去偷偷一笑。 “天娇,”董榆生说,“我以后要拚命干活,挣很多很多的钱,再也不让你吃苦、受难心了。” “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够花就成。”吴天娇回过身来,想起了什么,说,“榆生,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吗?” “想听,你讲吧!” 学校里还没正式开学,宿舍里就他们两个人。他俩并排坐在吴天娇的床上,吴天娇开始讲故事: “困难时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只饥饿的老狼摸黑潜入我们村,找到生产队的羊圈。老狼扒门门不开,挖墙墙不动。情急之下,老狼跃上了房顶,房顶上正好有个通气的风洞。洞口虽然不大,但周围皆是些篱笆草泥之类,老狼不费吹灰之力,几下就把风洞扩展到允它通过的口径。老狼跳进羊圈,里面三十几只羊啊,它挨个儿统统咬死,只喝羊血不吃羊肉。吃饱了喝足了,老狼的肚子涨得像气球,抬头一看,上不去了。 “老狼还真是有心机,它把死羊一只只摞起来,离洞口不远了,它很轻松地钻了出去。老狼在房顶上转悠了几圈,喝涨肚子的狼忘了此时非彼时,它跟平常一样从房顶上往下狠命地一跳,’扑哧’一声,坏了,肚子破了,三十几只羊的血如数流了出来,末了还搭上狼的那一份。第二天人们见到那只狼的时候,它还圆睁着双眼,一脸的不服气。它想说什么呢?它想说的话都在它的脸上写着。” 董榆生认真地听完,感触很深地说:“天娇,你的故事真好。” “说故事也是故事,说真事也是真事。有时我就想,老狼吃亏就吃亏在太贪婪。临死了还不服气,还想再给它一次这样的机会,它还有这样的机会吗?人可不能向它学,干啥都要有节制,莫贪心,榆生你说我说的对吗?” 董榆生突然觉得吴天娇不但聪明漂亮,而且极富见地,善于思考,如果假以时日,她定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董榆生自觉惭愧,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每遇挫折总要自哀自叹,看看人家天娇,磊磊坦荡,心胸豁达,从未见她愁眉紧锁,真真是个女中丈夫,令五尺男儿也汗颜。想着想着不禁挪挪屁股,稍稍坐远一点儿。 “咋了咋了,坐那么远嫌我声音大吵了你不是?” “瞧我这身脏衣服,干了一个多月的活,浑身的汗臭。”董榆生不好意思的说。 “谁嫌你了?不怕你笑话,榆生。来这儿上学之前,我身上还长虱子了呢!有啥办法,儿不嫌娘丑,怕脏就不回家了?”吴天娇往前一蹭,反而两手俯在董榆生的肩上说话。 转眼就是四年。在这期间吴天娇和董榆生非但没有和家里要钱,有时还给家里汇上一些。董榆生在张振中的工地上当小工,有时半天、有时一天,要紧三关干通霄的情况也有,星期天、节假日更不必说。起初,吴天娇吵着也要去工地,初董榆生坚决地拦挡住了,说让她一个女孩子干那种苦力活,他都羞死了。随后,吴天娇带几个学生,多少也能挣几块钱。偶尔给报社写几篇稿件,还得了稿费。吴天娇知道董榆生的文才好,但是他不肯写,嫌稿费太低。他们太需要钱了,不但要吃要喝,交学费,而且还要买大量的书籍。董榆生每次出去干活,都要找个偏僻的地方换上那套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看上去十足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吴天娇不会缝补,看着董榆生叫化子似地在人前走来走去,她心里又苦又涩。本来他们早有约定,毕业以后就办结婚手续。谁知事到临头董榆生又变了卦,他说等过个一半年工作安定下来再办也不迟。吴天娇为自己也为董榆生想,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知道董榆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市委需要一个秘书,一眼就选中了吴天娇。学校要董榆生留校任教,他坚辞不干,一门心思要回家种地。吴天娇理解董榆生的心情,大学生回家当农民,董榆生也不是第一个。 分手之际董榆生说:“天娇,好好工作,不要老想着我。到时候我能来自然就来找你,来不了你也别老等着……” 吴天娇闻听,心里很不高兴,扳着董榆生的肩膀,四目相对,好像不认识似的,停了好长一会她才说: “榆生,你不该这样说话,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早早晚晚都是你的媳妇。今后你讨饭我帮你提篮子,你打狼我给你递棍子,你杀猪咱俩一道翻肠子。你别胡思乱想,你上天堂我不希罕,你下地狱我不嫌弃。今生今世,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吴天娇说的全是心里话,董榆生又何尝不知,几百回魂牵梦绕,多少次昼思夜想,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天娇妹妹这样的好姑娘喜结良缘共白头吗?当这一天终将来临之际,他却突然变卦,不但要推迟婚期而且还要中止婚约,让吴天娇不要想他不要等他云云,所有这一切,只为何来? 董榆生心想,他和吴天娇的爱情,只是一种偶然。追根溯源,缘由当初他无意中帮了吴大婶一次,在吴天娇尚不是很成熟的心灵里对他产生了好感,如果以此为基础使他们的关系发展成为夫妻关系,董榆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中国有句老话说施恩不为图报,随便帮人家一把就要谋划人家的女儿,这算什么品行?不说吴大婶知道了小看他,就是父亲在世,也断然不会赞成他这种行为的。那一次给吴大婶留下两百块钱也仅仅是想解一解吴大婶家的燃眉之急,既不是施舍,更不是收买。如上所想,如果吴天娇仅仅是一般的农家女孩,董榆生还能接受。在他看来,吴天娇绝非凡妇俗女,从小历经磨难,锻炼了她坚韧不拔的性格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断定吴天娇苦尽甘来,必将会成就一番事业。而联想自己,一事无成,啥也不是,这次返乡,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想耽误了吴天娇的锦绣前程,他不想老是让吴天娇活在欠他多大人情的氛围中。故而他拿定主意,先慢慢冷却感情,给姑娘一次机会,让她重新选择。但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吴天娇对他情深义重,他不敢太伤她的心,思虑再三,董榆生说: “天娇,如今你可是国家干部了,而我……,你要慎重……” “董榆生,你要想当陈世美,看我怎么收拾你!”吴天娇看董榆生心神不定的样子,忍不住发急喊道。 “收拾我,怎么收拾我?”董榆生一怔。 “我就、我就咬你……”话未说完,吴天娇猛一把搂住董榆生。 董榆生分明感到两滴热泪落到他的脖颈上,顿时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怅惘。 第五十六章 时来运转驱逐朱三 命运多舛的凉水泉子,历经沧桑,早已是面目皆非。尤其是那一眼远近闻名的清泉,亦干涸多年,早不见半滴水珠出来了。凤鸣山既无凤鸣又无鸟啼,麻雀都难见一只。村前那条苦水溪,时断时续,如一条被人遗弃的破腰带。村头几棵要死不活的老柳树,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好多年没听说有人盖新房了,唯有几间一砖到顶的土瓦房听说还是朱建明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墙破顶漏,早己没人敢住了。祖祖辈辈以种粮为本的山民每年都要靠吃回销粮打发日子,地里草都不长,还能长出庄稼?汤汤糊糊吃上半碗,还要勒紧裤带学什么寨,今天东山安营,明天西山扎寨,南山红旗飘,北山尘土飞。场面红红火火,社员干劲十足…… 很快,历史翻过了这沉重的一页。 八十年代初期中国西北部的这个小山村,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跃跃欲试的农民现在有了土地作资本,他们真想拿出当年翻身求解放的劲头,好好干一场。不求大发横财,只求小富即安,混饱肚子就行,事到临头又乱了方寸:缺水缺肥缺资金,更要命的是缺地。几十年来人口一个劲地疯长,土地面积还是老样子,光有萝卜没有坑,世世代代在泥土中作文章的人打死也不会想出还有另外的活法。村干部朱三几个倒是比过去更优哉游哉,你扒黄土他收费,平常没事就打牌赌博灌黄汤。干啥都不如干部,干部等于不干,既不动脑又不动手,这个道理傻瓜都知道,要不然谁没球事找官当? 正当这个时候,董榆生回来了!董榆生是土生土长的凉水泉子人,哪个不认识?虽说是出门早,但也断不了常回家。怪就怪在听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这人往低处走,还是头一回听说。乡亲们觉得蹊跷,老董家这小子犯得啥毛病,好好的工人不干,跑回土窝子里来受洋罪?消息灵通的人说,开除了开除了,得罪了领导,让朱三的儿子虎子给开除了!看热闹的、图希罕的、打听事的,满满地挤了一院子。不管咋说,凉水泉子出了个大学生,这可是几辈子都没听说的事,看看这有知识的人和普通老百姓有啥不一样。 董榆生还是那身穿戴,三十几的人老倒是不怎么显老,就是黑瘦些,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下苦人。学校里又不搬砖头弄瓦块,咋把人苦成这样子?朱家的虎子,头些日子回家,穿的料子,坐的小车,抽的烟根根都自带烟嘴子。人家到底是当官的命,架子抖的很,见了一般的人头都不点,摆摆手就过去了。不像这董榆生老大不小的一个媳妇也没混上,他这年龄大姑娘是没门了,瞅机会能找个光鲜些的小寡妇就不错。真可惜了这小伙子,头几年是啥人才?…… 进屋的都是得消息早先来的,大都是青壮年。个别辈份高的坐炕上,年轻人有蹲的有坐的有站的,反正是见缝插针,怎么方便怎么来。有的把董榆生叫“哥”、有的叫“叔”、有的还叫“尕爷”。乡下人没水平问的话也是杂七杂八:有人问大学老师打不打学生?有人问城里牛肉面多少钱一碗?还有人问城里茅厕好找不好找?…… “老革命”朱建明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大喝一声: “都给我住嘴!闲球的没话说了,净问些有皮没毛的事。我侄儿榆生如今可是大学问人,这次回家有任务,就是要带乡亲们发财致富奔小康!想当年我和他爹……” “算了七叔,想当年你还不是替别人戴上顶破帽子,站在台上挨批……” “我把你这个狗日的球娃,才断了几天奶,就尕狗趴到粪堆上装大狗,揭开老子的短了。”朱建明说话就要下炕找人算账,被旁边的劝住。 众人说:“别吵了,别吵了,让榆生说话。” 屋里地方小,董榆生本来就站着,他看乡亲们来的人不少,心气也挺高,就清清嗓子放大声音说: “乡亲们,凭我董榆生的本事能吃几碗干饭?干啥还不得靠大家。我这十多年虽然人在外面,可是心里还是老想着咱们凉水泉子。我们的凉水泉子可是块风水宝地哟!早年间山清水秀,四季如春。大家还记得我们村为啥叫凉水泉子吗?还记得那一眼清泉水吗?如今没了泉水只留下泉名,这样再过几年,连泉名也没有了,只能按意改成白土台、黄土岗。把好好一个家,败成这个样,怪谁呢?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 “怪我们自己?”众人不解。 “我们也没有堵、也没有垫,它自己不出水了,管我们什么事?”有人小声嘀咕。 “榆生,你在外多年不摸底,凉水泉子虽说有坏人但也不会坏到糟蹋泉子的地步。” 董榆生微微一笑,说:“大叔、大婶,哥哥兄弟们,俗话不是说地下泉水天上来吗?” “天上来?哪一年天不下雨?民国十八年,三年滴水没落,泉都没干。” 董榆生说:“那时山上有啥,现今山上有啥?树都砍光了,草都不长一棵,修梯田、造平原。一场雨下来,山被扒了一层皮,年复一年,山上存不住水,山下还能有泉吗?” “对呀对呀,我们咋就没有想到这个理呢?” “别说是山,就是人扒光了衣服放到太阳底下去晒,也晒干了,” “都是朱三,驴日的瞎指挥,把泉子整没了……” 年纪大的回忆起当年的清泉水忍不住一个劲地咂舌头、咽唾沫。 “这也怪不得那一个人,那是一股潮流,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干也干不好……”董榆生说。 朱建明不高兴了,白了董榆生一眼,嘟囔道:“榆生,你太没原则性了,他把你爹都整死了,你还向着他说话……” 董榆生打断“老革命”的话,继续说:“如今党的政策是,要干就得干好,干不好政府还不答应哩!当然,重建凤鸣山、复苏凉水泉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话说十年树木哩!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肚子问题,人是铁、饭是钢嘛!凉水泉子这些年人口年年增长,旱地靠不住,水地一人二分都投不到。咱们不能死守城隍庙,要想办法走出这个死胡同。农业不行靠副业,我有个想法,城里这几年搞建筑,急需用砖。咱们凉水泉子不缺好土,烧他几窑砖,马上就是钱……” 众人哗然。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有学问的人和我们这些乡里棒就是不一样。榆生,你这一说,我们可开窍了。” “榆生哥,你就带我们一起干吧!我以后娶媳妇就全靠你了!”说话的年轻人叫侯有才,外号叫“秀才”,刚才他还担心董榆生娶不上媳妇娶寡妇,这阵又把娶媳妇的希望寄托在董榆生的身上了。侯有才二十四岁,在村里也算是大龄青年了,人长得精精干干,脑袋瓜也好使,还念过几年初中,在村里算是秀才了。朱三几次请他出来在村里干点事,他嫌朱三名声不好,一直没答应。 “选董榆生当村长!”院子里的婆娘娃娃先喊了起来。 “我同意,我举双手赞成榆生哥当村长。”朱洪林腿脚不灵便,被特别照顾坐到炕沿上。他就是当年的尕顺。他爹朱六福死后,别无亲人,他就跟五奶过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腿也略有好转。朱洪林是个个老实人,还没说话脸就红,而且一着急还爱犯口吃,“朱、朱三早、早该下了,占着茅、茅厕不屙、屙屎。” “哟,尕顺,你三叔可不敢下台,他要是下了台,你的媳妇就没支望了。”朱建明打趣说。 “去去去!七叔你、你还好、好意思说、说人,你还不、不是电、电线杆子、不长树叶————光、光棍一、一个。” 众人哄堂大笑。“老革命”脸臊得通红,他老想揭别人的短处,没想到让小辈人揭了他的短处。朱建明语塞,正当此时一个叫董国胜、小名叫“狗剩”的站在门口喊道: “别吵了,别闹了!不如现在就趁热打铁,找几个人到乡里去,给领导说个话,就说我们要重新选村长。” “对,狗剩说、说的对,咱们马、马上就、就走。”朱洪林知道自己腿慢,第一个先站起来。 “走哇,到乡里找乡长去哇!”有人呼应着。 朱建明出溜下地,摸着一只鞋,另一只不见下落,他一边找鞋一边喊:“球,都走都走,人多嘴多,驴多腿多,谁不去谁是乌龟王八蛋。大家别怕,乡里刘书记是我老熟人……”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喊道:“不吃饭了,面都擀好了。” 朱建明说:“算了嫂子,这么多人一人一筷子都不够。” 母亲又拿个馍让董榆生装上,董榆生笑道:“娘,一顿半顿饿不死人。” 大家伙儿听了朱建明那句话,生怕当“王八蛋”,争先恐后往前跑。董榆生见不是道,急忙喊道: “都停下都停下!又不是去打狼,去这么多人干啥?不如选几位代表,七叔一个、有才一个,洪林和我,自行车捎上四爷。有我们五个人去,大家看是如何?” 众人这才没话说。 乡上非常重视群众的意见。刘书记刘庚年马上召集几位领导碰了个头,当即决定三天以后在凉水泉子召开村民大会。 第五十七章 初试锋芒竞选村长 凉水泉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节日,好像大把大把的票子等着他们去拣、去拾似的,大人小孩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男人们又刮胡子又剃头,妇女们换上了过年过节的新衣裳。“老革命”朱建明似乎是稳操胜券,特意买了两挂伍仟响,自己命名为“万事发”,以备不时之需。侯有才、朱洪林、董国胜几个年轻后生一大早就来布置会场。朱洪林性子急,再说他也估计朱三肯定不在,所以就一颠一颠地走过去,照着朱三办公室的门“咚咚”两腿。谁知朱三头天晚上约人喝酒议事,天晚未回,就睡在办公室里。听外面有人踹门,腾地起来,穿着大裤衩子,光脚就冲出去,看到朱洪林,眼一瞪吼道: “尕顺,你狗日的不想活了?” 朱洪林还是有点怕朱三,他本意是照门出气,没料到里面藏着真神。如若赔情下话,先折了自己威风;如若来硬的,又得罪不起这个活阎王。正左右为难,猛地心生一计,指着门说: “三叔,我、我看见门、门上有只苍蝇。” “门上有苍蝇就踹门,门上要是趴个老鼠,你还把房子烧了?尕顺,你狗日的别胡搅蛮缠,你球娃也别高兴得太早,董榆生能当上村长我跟你姓!” “跟我姓?三叔真、真会说、说话。你姓朱、我姓朱,你跟我、我姓,我、我跟谁姓?”朱洪林笑道。 朱三情急之下乱了方寸,一指侯有才,不管不顾地说:“我跟他姓侯。” 如果在以往,侯有才也许就三缄其口了。可是今日非比往日,他断定朱三必定完蛋,所以就大言不惭地说: “担当不起呀三叔,你千万别跟我姓,我还没娶媳妇哩!” 朱三火了,多少年都没受过这号子窝囊气。一把从董国胜手里夺过扫把,满院子追打侯有才。董国胜在旁边喊道: “三叔,慢点慢点,老二出来了!” 朱三本能地往裆里一摸,不知啥时大裤衩子破了个洞。他一边捂着下身往屋里走,一边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几个,没一个好怂,等我完了再收拾你们!” 朱洪林仨人哈哈大笑。 选举大会如期举行。乡党委书记刘庚年、副乡长贾六清正中就座,两边两位候选人。贾副乡长宣布大会开始,由候选人陈述竞选纲领,朱三是老村长,自然是第一个先说: “乡亲们,不是我吹牛,我在红泉村是辛辛苦苦、区(呕)心沥血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兵连长有我、社主任有我、大队长有我,大队革委会主任一干就是十几年,我容易吗?乡亲们手捂心口想一想,谁家没有得过我的好?谁家的事不得让我操心?你们丢了鸡找我,没了狗找我,婆娘吵架我拉,兄弟分家我评,生病没钱朝我要,没了口粮找我批。我敢说,红泉村没我还真不行!我年岁不大,身体还行,几次想辞职老县长都不答应,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老朱同志啊,你可要保持好革命的晚节、为红泉村的兴旺发达贡献自己的白面(绵薄)之力呀!方县长都这么说,我不干能成吗?当然,我这个人脾气不好,爱发火骂人,不经意间得罪了哪位乡邻,我这里一并赔礼道歉了。” 说着,朱三双手一拱,深深朝台下鞠了一躬。村民们谁见过“三阎王”有过这么好的态度?不是为了竞选,他能装出这副憨态,看来还是官的吸引力大呀!要不,好人也想当官,坏人也想当官,图啥呢?朱三啥样的人物,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破村长,给这些狗屁不是的穷乡亲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真是走哪步说那步,兔子急了咬人是因为害怕,狗害怕了不但不咬人,而且还会装出一副恭恭顺顺的可怜相。 “还有,”朱三岔开话题,继续说,“对于另外一个候选人董榆生,我不得不说几句。至于家庭问题,没根没据的话就不说了。还有一点大家不清楚,他是厂里开除的,户口没有落到我们村,属黑人黑户……” “老朱你等等,这个问题由我说明一下。”刘书记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朝台下扬了扬说,“乡亲们,董榆生同志的户口已经转过来了,他是参军入伍转走的户口,按规定可以转回原籍。同时,我前天专程到他们厂去了一趟,他们的马厂长接待的我。马厂长说当初董榆生本可以不辞职,如果他现在想回厂,厂里热烈欢迎,而且补发四年的工资。我当面问过董榆生,他表明态度不回,他说他选不选上村长都要在凉水泉子和乡亲们一块儿干。” 村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朱三先失了一招。凡事都凭个机遇,今天早晨大裤衩子破了个洞,被一帮子尕球娃奚落了一通,他就知道这不是吉兆。选举这么大的事,乡里来谁不好,偏偏又是那个刘胯子,刘胯子想找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终让他刘胯子逮住了机会,我朱三的命好苦啊!朱三见村民们又是拍手又是喊叫的,很是恼火,忘了刚才的矜持,破口大骂道: “喊球啥呀?都给我住嘴!你们知道什么?董榆生的问题多着哩!他在部队上就偷过战友的钱;到了地方也不正规,狗吃太阳想了个美,妄图和县长家的丫头搞对象;上’五、七’干校不好好表现,甚至搞阶级报复打伤学员。差点没把人推到黄河淹死。你们想,这号货还能当村长?我劝大家眼放明些,心放亮些,千万别上当!” 轮到董榆生发言。贾副乡长示意他有些问题可以作一些说明。董榆生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不撒谎也不吹牛,如果选我当村长,我保证三年办好三件事:第一年解决肚子,第二年装上票子,第三年盖新房子。” 会场上炸开锅了: “哎哟老天爷!这么大的口气,还说不吹牛?” “榆生,你别哄我们高兴,啥时候见过天上掉馅饼?” “榆生哥,三年实现不了怎么办?” 董榆生微微一笑说:“实现不了就拆我们家的房子!” 董万山最相信自己的孙子,好不容易有了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可别让朱三狗日的再占了上风,。他想也不想,站起来就喊: “我当保人,到时候你们不拆,我帮你们拆!” 四爷侯四海也作保,五奶安桂花、“老革命”朱建明、侯有才朱洪林董国胜……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大家都愿当保人。 刘书记请大家安静。然后对董榆生说:“榆生同志,说说你的具体打算。” 董榆生胸有成竹、徐徐道来:“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有山有水咋能没饭吃呢?有人可能要问了,山是秃的水是苦的怎么能吃?我告诉大家,能吃。先办一个砖厂积累一部分资金,然后再办水泥厂、养殖场,栽树办林场,种药材办药材场,谁要是相信我的话,明天上山栽树,我供应树苗,种活一棵树,跟我要伍块钱……” 会场顿时沸腾了。村民们相信董榆生不是吹牛,他要做的正是大家想做而不敢做的,今天有人带头,傻瓜才不干呢! “我选董榆生!” “我投董榆生的票!” “谁敢偏向朱三,我在他家门上放火!” 第五十八章 恶鬼终于下台了 朱三料定自己的气数完了。他这一辈子,大小阵仗经过无数,还没像今天败得这么惨!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让儿子收拾得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董榆生,怎么一回到凉水泉子就癞蛤蟆成精了呢?刘胯子刘庚年不说,贾六清贾乡长刚从外乡调来没多久,底细不是很了解,但人挺客气,一见面就点头哈腰一口一个老村长,怎么事到临头也转了风向呢?还有今天早晨受的那一肚子腌臢气。莫非、莫非世道变了,不可能,不可能,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是董榆生做了什么手脚,捏死个蚊子能有几滴血,他有那么大能耐?……朱三百思不得其解,丢了村长事小,失了面子事大,就发狠问道: “董榆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董榆生微微一怔,面对他的诸位乡邻,他有心把朱家父子沆瀣一气,如何中伤他和父亲的事向大家诉说一遍,转念一想今天不是时候,再说这中间还牵涉着他亲爱的母亲。可是被朱三逼到头上,眼看难过朱三这关,他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说: “有些话本不想讲,朱三叔不答应,我只好做些说明。第一,我当兵时朱桐生说我偷了他的贰百块钱,此事查了几年没结果;第二,县长的姑娘和我谈对象,不管是我看上她还是她看上我都是自由恋爱,也算不得狗吃太阳;第三,朱桐生在干校骂我母亲是国民党特务,我气不过和他讲理,他怕挨打,往后一退自己掉到河里……” 人声鼎沸,满场哗然。 “作孽呀作孽呀!我们看着榆生长大,谁见他拿过人家的一根针、一根线?” “县长家的丫头不嫁人,老到家里养一辈子啊!” “董大婶是特务?狗日的把眼睛塞到裤裆里了!” 董万山气不过竟号啕大哭起来:“榆生我的娃呀,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苦,回家咋不和爷说一声啊?……” 贾六清好不容易把会场秩序安顿下来,他怕再有变故,和刘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宣布投票开始。朱三不服,他不肯就此罢休,抱着麦克风嚷嚷道: “我不承认你们的投票。我这个村长是老县长任命的,你们没权利免我的职,老县长不发话,我决不下台!” 刘书记看朱三胡搅蛮缠太不像话,忍不住说道:“朱三同志,按法律规定,村民委员会主任由村民大会选举产生。上次选举,方县长在场,我也在场,是方县长根据群众投票结果宣布你当村长,不是任命你当村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比我清楚。如果你不承认今天的选举,你可以弃权。” 朱三哭丧着脸思索了半会,弃权等于不战而降,傻瓜才弃权呢!有一分的希望就要做十分的努力。回想当年他威风八面、大手一挥谁敢说个不字?如今成了凤凰下架、虎落平阳,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刘胯子刘庚年多少年来一直和他作对,贾六清是墙头草,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张乡长住院去了呢,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呀?乡上领导不说,凉水泉子还是这些人哪,昨天见了还笑嘻嘻的,今天突然就变了脸不认人了?看来问题严重,不使些真章镇不住局面。时间容不得朱三多想,台上台下都在等他说话,朱三灵机一动,拿出他的看家本事: “乡亲们哪,乡亲们哪!在你们投票之前,一定要三思,一定要慎重,不要受了别人的骗,不要上了别人的当。朱三纵有千错万错,大家毕竟是乡里乡亲,我生是凉水泉子人,死是凉水泉子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凉水泉子生活,这个不用我费话。我们朱家虽然不是大姓,但自古以来三姓一家不分彼此。如果今天换了别人和我争村长,不管是侯家的、董家的或者我们朱家的,我二话不说,拱手相让。可是唯有董榆生不行,他既不是侯家、朱家,也不是董家,他是野种,他是外姓人……” 全场哑然。 董榆生气不过几次想站起来都被刘书记用眼色制止,刘书记用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沉住气。 董榆生细细地端详着刘书记写给他的三个字,心如潮涌,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含冤而逝的父亲,想起了朱桐生在他背后放的无数次黑枪,想起了梅生,想起了千红…… 朱三用眼角睨视了一眼董榆生,看他铁青着脸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以为击中了要害,不由暗暗得意,缓缓口气说: “当然了,榆生还年轻,我是他的长辈,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如果他放弃竞选村长,我保证今后不再为难他。留在村里也好,大学生有文化,我们也不能压制人才嘛!村里可以考虑给他安置适当的工作。会计、秘书由他挑,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和其他人没商量,我建议董榆生担任副村长。刚才刘书记讲了,他们原单位不是也同意他回去吗?还要补发几年的工资,是个不小的数目哟!回去有什么困难,我给桐生捎个话,让他通融一下。我看今天的会是不是到此结束,邻邻居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这点事伤了和气?好了,时候不早了,中午我打发人安派了一桌便饭,等会请刘书记、贾乡长过去用餐。我知道榆生侄儿对我有意见,其实三叔就这球脾气,说说也就完了,从不跟人结仇。待会三叔为你摆酒请罪,酒席桌上你骂我一顿消消气我也忍了。就这样吧,刘书记、贾乡长你们看会是不是先开到这儿?” 贾六清脸憋得通红,早在外乡他就听说过红泉村有个不可一世的朱老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仗着和方县长的那点狗屁关系,全然不把他和刘书记放在眼里。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让他日后小瞧了人!他一把从朱三手里夺过话筒,声色俱厉地说: “今天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选村长是乡党委开会定下来的,你说不选就不选了?实话告诉你,别说午饭,晚饭也不吃,不行就挑灯夜战。啥时候选出新村长啥时候吃饭。乡亲们,你们同意不同意?” “同意,我们同意!” “选到明天早晨,保证人不走一个!” “乡长,你说话吧,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贾六清把话筒递给董榆生,说:“老董,该你说了。你表个态,你如果说退出竞选,我们立马散会走人!” 董榆生不得不再次站起来说话,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痛苦和无奈。如果不是刘书记及时制止了他,很可能他站起来发一通牢骚,一走了事。虽然他经受了许多磨炼,但仍缺乏阅历,尤其是斗争艺术和策略,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不像有些人抹下脸说自己就像说别人一样。董榆生环视一下会场四周,他的眼光和爷爷的眼光甫一接触,爷爷立刻冲他使劲点头,示意他不要怕。幸亏母亲没有来,否则她很可能受不了这种刺激。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信任、鼓励、期待的目光,董榆生不再有任何顾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即便他再捂再盖,别人也不会容他保密多久。董榆生不再犹豫,他说: “父老乡亲们,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凉水泉子这块土地。朱三说我不是凉水泉子人,我不知道我是哪儿人,我不知道朱三把我划到什么地方?…… “在我出生的问题上,朱家父子做足了文章,他们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好笑,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或者好笑,我想他们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他们一直想借这个问题把我整死!他们说我们家有电台,他们说我母亲是特务,说我生父是国民党高级将领,说这些话仅仅是为了开玩笑吗?不是的,乡亲们,有些材料至今还装在我的档案里,他们是想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只承认我的父亲是董传贵。如果没有父亲我今天站不到这儿,早喂狼喂野兽吃了。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养育我长大成人,我父亲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只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中学生,母亲不是特务,我们家没有电台。父亲救母亲,只是出于一种道义,一种大多数人都应具备的良心……” “董榆生,你爹和你娘没有睡过觉你知不知道?”朱三声嘶力竭的喊道。 “父母亲的私事不是做儿女的应该打听的,我想你爹和你娘睡觉的时候你也不在现场吧!” 这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 朱三羞愧得满脸通红,他问的也好董榆生回答的更妙,自此之后,恐怕他再也不会打听他不该打听的事了。朱三嘴里火烫似地嚷嚷着: “没受过教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董榆生继续说:“谢谢刘书记、贾乡长和乡亲们给了我这次说话的机会。如果不是朱三逼迫,有些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口…… “父母生我之前,那是父母的事,我无权也不能选择父母。生下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何做人怎样做人那是我个人的事。我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是凉水泉子的山水养育了我,我没有忘记凉水泉子的乡亲,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凉水泉子乡亲们的事。我董榆生问心无愧,凉水泉子做证,乡亲们做证。” “董榆生说得对,我们支持你。” “榆生别怕,把那个老怂的老底子抖出来!” “不像朱三,”董榆生转过话头亮开嗓门,往旁边一指,大声说,“说一套,做一套,危害乡里,作恶一方。想想你这几十年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干的那些事,有几件好事?你好好盘点盘点。乡亲们见你如见虎,妇女们见你如见狼。打骂捆绑是家常便饭,恶意中伤更不间断。我问你,当你陷害那些人的时候,你想过他们是你的乡亲吗?朱建明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给他戴上一顶’二地主’的帽子,不是乡上说话,可能至今还戴着。政策上有’二地主’这一说吗?老烈属五奶奶你也不放过,你对不起活人,你对得起死人吗?你欺负糟蹋那些良家妇女,你想过他们是你的姐妹甚至是你的晚辈吗?十多年前,你把一个女神经病人拉到破窑洞里…… 刘书记打断说:“榆生同志,问题说明就行,不要离题太远。” 董榆生说:“我说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三惊出一身冷汗。这回,他竟出奇地没有再吱声,他怕逼急的董榆生把他和梅生的事说出来。他听桐生说,董榆生和梅生也谈过几天恋爱,没准梅生把那档子事也抖搂给了这小子了。真要那样,老公公干了儿媳妇,这事一旦传出去,别说村长,八辈子先人都丢完了,还有啥资格在凉水泉子的地面上指手画脚混光阴哩? 选举结果,董榆生全票当选。朱三连给自己投票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弃权。俗话说秦桧都有仨朋友哩,朱三就没俩相好?奈何这几位,个个都是看风使舵、察言观色的老手,到这般地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谁没事拿着鸡蛋玩碰石头的游戏?眼见老朱大势已去,董榆生当村长已是不争的事实,傻瓜才会给背时的朱老三当替死鬼哩!索性,哥几个统统鸭子过河随了大流。 第五十九章 万事总是开头难 凉水泉子的村民们仿佛在一夜之间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原来竟是如此的美好!尽管眼下肚子还在咕咕叫,穿的衣服也很破旧,但他们相信不久就会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像潮水般地滚滚流入他们的口袋。因为他们终于赶上了好时候,因为他们总算是找了个明白人给他们当村长,因为他们看到了眼前的曙光。光想不行,下一步就该实践了。因此,凉水泉子的第二个春天又来临了。谁说农民没见识?这不,他们就“豁”出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惜砸锅卖铁,拆炕头卷席子,卸门板当床使,尽其所能,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在村东一块空旷的荒地上建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小砖瓦窑。 能人“老革命”朱建明出任厂长,出尽了风头不说,总算在人前露了一回脸。只见他光着膀子卷起裤腿,这儿指指那儿点点,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又擤鼻子又吐唾沫,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咧嘴,时不时还瞪着不大的眼睛训人,看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有人就憋不住开起了玩笑: “老革命,你咋不娶媳妇呀?” “干活干活,少废话。娶不娶媳妇和你有球相干?”老革命看都不看说话人,依旧闷着头干他的活,这阵他正忙着指点一个妇女倒砖坯。 “还娶媳妇呀?老革命当年给人家杀猪短了半斤肉,没办法把那活儿割下来垫上了。” “去去去!你球娃知道个啥?等七叔有钱了给你娶个七婶,保证还能生个七八斤的胖儿子哩!”朱建明虽说是重任在肩,仍改不了耍嘴帮子的老毛病。 “都是七叔带的头!他是老光棍,我们是小光棍,老老少少几十条,凉水泉子都成了光棍村了。”有人埋怨说。 “怎么是我带的头?村长才是光棍头哩!”朱建明只顾了低头干活了,没提防董榆生就站在他眼前。“老革命”顿时满脸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嘿嘿…我…我是说榆生侄儿,你咋不搞个对像?” 董榆生咧嘴一笑说:“怎么,七叔想找老伴了?有好的也给我说一个。” “你条件高,我到哪儿给你找去?我自己裤子还提不起来哩!” 也就是几天的功夫,很快就装窑码砖封顶。朱建明亲自动手点火,几个小伙子轮流添柴加煤,不顾汗流浃背,干得很是起劲。董榆生特意买了两盒过滤嘴“大前门”犒劳大家。 有人没见过这洋玩意,捏在手里舍不得点上火,翻过来调过去地研究这烟嘴子到底是啥构造?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就问: “七叔,你说这像雷管的烟嘴子是啥东西造的?” “老革命”看也不看就抢白说:“你尕娃球事不懂。这叫压缩棉,知道吗?想当年我当兵时吃过压缩饼干,虽然不是一样东西,但是一样性质。人没办法压,全靠机器……” 有人不信,反驳说:“七叔,听说这是海绵……” “放屁的话!海里能长棉花,还要我们种地干球?” 新砖出窑,朱建明高高兴兴地拣一块方方正正的好砖交给村长。董榆生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装进提包里,和侯有才俩人连夜骑自行车飞马进城。 张振中反复看了几遍,敲敲听听,最后一砸两半,仔细瞅瞅,再用舌头舔舔,鼻子嗅嗅,最后摇摇头说: “老董,这砖不成!” 犹如当头一瓢冷水,董榆生浑身凉透。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神来问道:“张队长,你看主要是啥问题?” 张振中说:“我说的也不一定准,根据我的经验看呢土质还是不错,火候也可以。主要的问题是水质太差,含碱量高,饮水也不是十分均匀……” 董榆生不由地暗暗嗟叹:凉水泉子呀真是浪得虚名,如果当年那眼清泉还在,能有今天这般尴尬事?徒想无用,关键是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群众的集资、信用社的贷款,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这一窑砖卖不出去,下一窑无法点火,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张振中是生意人,为单位想为个人计,诈、蒙、唬、哄的嫌疑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做人要有做人的分寸,他知道董榆生这几年过得不容易,人家刚从水里泥里爬上来就先给人家一闷棍,这样有失风德,再怎样说还在一个锅里搅了四五年的勺把子哩!所以不便太过分,遂安慰说: “老战友别慌,你刚当上村长,说啥也不能让你砸锅。这一窑砖我全收下了,正好要搞几个临时建筑,还有三面围墙。不过价格方面嘛,老战友可就不能太认真了……” 到了这般地步,董榆生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份儿?唯有点头称是,脸上还带着十二分的感激。碰巧遇上的是张振中,多少还碍着战友的面子,否则就难说了。哪个刚下海的不喝几口水?别以为商海好玩满地都是钱。 张振中又说:“如果没啥问题,我马上给你批个条子,你到会计上先领二仟元的支票,剩下的等拉完我给你一次付清。” “谢谢张队长,谢谢老战友,今天我请客……”一说起请客,不由一惊,囊中羞涩,空空如也,搜干刮净连伍块钱都凑不上,拿啥去请客? 幸亏张振中说:“你也别客气,咱俩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在乎这一顿饭?换了别人我还懒得管闲事呢!你先找地方住下,明天一早跟拉砖车一块出发。我还有些琐碎事就不陪你了。” 从张振中的建筑工地上出来,董榆生和侯有才俩人到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两碗牛肉面,就着自带的干粮,一人吃了个多半饱。吃完了饭再去找住的地方,跑了几家也没找到合适的旅馆,不是价钱太高就是自行车没处保管。董榆生笑笑说: “秀才,看来我俩今天只有天当被地当床了。” 侯有才说:“榆生哥没事,咱们农人还管哪些?外面睡着还凉快。” 第六十章 大村长露宿街头 随后俩人来到一家关门打烊的商店门口,水泥台子平平展展,比家里的土坑还舒坦。为防万一他们把自行车靠在里头,土台子足有半个炕大,两个人并排躺下还绰绰有余。秀才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块破砖头当枕头,也不管地下有土无土,俩人就合衣躺在台子上面。 天色尚不很晚,开始还不时有行人从旁边走过,甚至有人回过头来,诧异地朝他们这边瞅瞅,小声嘀咕道:“报纸上不是说年年大丰收吗,怎么还有人出来要饭?年纪轻轻的干点啥不好,真给社会主义丢人。”偶尔还有几辆汽车呼啸而过,震得土台子都发颤。 侯有才人年轻心里不搁事瞌睡自然重,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董榆生两眼望天,哪里就能轻易入睡?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他心上的女人。分别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没有写信,一个字都没有写。不是没时间,实在是没心情。事情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从哪儿着手动笔呢?说他斗败了朱三当了村长;说他领人在山上种了无数的树;说他建了个砖瓦窑……陈谷子烂芝麻的多没劲。他一直推脱着不写信,她会怎么想呢?她会轻易忘了他吗?白天他领着秀才从市委办公大楼前经过,甚至他都不敢扭过头去多看一眼,他是什么人?一个农民,一个庄稼汉,土里刨食吃的,人不管在啥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他虚伪吗?是他庸俗吗?他认为不是。像他这个样子,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假如当真迎面碰上,一个人还好,要是几个同事在一起呢,打不打招呼说不说话,是他难堪还是她难堪?如果说是老家来的乡亲倒也罢了,她能给她的同事们说他是老家来的乡亲吗?说他有点自惭形秽倒是真的。他曾经发誓要挣许多许多的钱,到那时如果她还没结婚,他就和她好。在他看来,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能体现他的存在价值,一样是权,一样是钱。这一辈子权大概是和他沾不上边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挣钱,挣大把大把的钱。挣得家里放不了,挣得银行里存不下。如果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能的人了,既然那样了他还有什么资格高攀人家省城里的大干部。大概是压抑的时间太长的缘故,董榆生的思想有些变形,有时候他也想改变一下这种近乎顽固的思维,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曾经是想当官,但最终还是落空了。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他没能力也不是因为他没机会,确切地说是他生不逢时。一个人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人算不如天算,更多的时候起决定作用的是老天爷。老天爷是谁?董榆生不是傻瓜,自然心知肚明。他清楚不过是谁给了他如今这难得的发财机会,当初一个“以工代干”足足让他高兴了好久,似乎是拾了个金元宝似的。如今他不想那些了,他要一门心思挣钱,为乡亲不假,为自己也没错,他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块料。 附近车站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午夜的时钟,董榆生的两只眼睛还睁得一样大。他之所以选中这块地方睡觉,是因为在这儿可以直接看到那个他心仪中的窗口。现在倒好,窗口是看着了,他的睡眠也跟着丢失了。这么晚了,那个温馨的窗口还亮着灯,莫非她也像他一样也再思念着他?他不知道那个窗口如今换了主人没有?他也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那个窗口的主人在干什么。他不能想那么多,他也想不了那么多。假如有一天她果真当了科长、处长之类的高官而舍他而去,他以为这也很正常,谁见过水往高处流?怀揣一颗平常心,善待世间人和物,这不是他董榆生的专利,中国的老先人历来就有这种主张。董榆生想,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那你就应该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不行就换一个位置来考虑。她刚进入社会,她还很年轻,给她一点时间,也许明天的她和今天的她已经相去甚远了。那时他怎么办?他没想过他怎么办,他想不了那么多。 这样想罢,董榆生顿觉心中坦然了许多。刚刚有了些睡意,猛听到商店里传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你为啥不和侯梅生离婚?原先你说你离了怕董榆生乘虚而入,现在董榆生回家当农民去了,你还怕谁?”这是何万紫的声音。 董榆生早听方千红说何万紫进城当了营业员,原来竟是这家商店。 “废话,离了还不是白离!你妈嫌贫爱富,她不会同意我们结婚。” 董榆生轻蔑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你快要当副县长了吗?当了副县长我妈还能有啥话说?” “报上去几回了。上级的意见说是我在**中整过人,是三种人,一直压着不给批。” “声音小点,我来时看门口睡俩人。” “管哪些?几个臭盲流,听到咋地,能把我的球咬掉?” “早上你起早点从前门出,当心人看见,单位上说闲话的不少了。” “知道了小姐,你放麻利点成不成?我都等不住了……” 董榆生一阵发呕,心里恨恨地骂道:“这种货也能当副县长?方国祥真瞎眼了。”他想换个地方睡,扭头摇了摇秀才,秀才睡得跟个死猪一般。别说喊醒,真要来几个歹人,杀了脑袋人还在梦中呢!真是不主事不操心、谁头上着火谁自己着急啊。董榆生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强迫自己快入睡。 他迷迷糊糊刚打了个愣怔,猛听见卷闸门“哗哗啦啦”一声响,朱桐生从店里出来,自行车挡了一下,踉跄了踉跄,朝门口的秀才狠狠踢了两脚,嘴里骂道: “起来起来,他妈的臭要饭的!不会到省委门口去睡吗,那儿又宽畅又凉快,还有人给你站岗放哨哩!” 人走了好远了,秀才才嘟嘟囔囔埋怨道:“榆生哥,你踢我干啥?” 董榆生笑道:“没事没事,可能是你犯臆症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 “哎榆生哥,我听那驴日的声音好熟。”秀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熟不熟的,你睡迷糊听岔了。” 凉水泉子的村民们听说拉砖的车来了,个个喜眉笑眼。老老少少许多人围着汽车看希罕,还不时地指指点点说长道短: “这么大的家伙,一天得消耗多少粮食?” “不吃粮,喝油。” “哟,生活水平还挺高。啥油,菜油还是麻(胡麻)油?” “汽油。” “什么是汽油?” “……” 董榆生把张振中的意见告诉了朱建明。老革命面有难色,说: “老百姓吃水都困难,哪儿去整甜水?” 董榆生说:“我想了一路,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挖池蓄水。” 水泥池子修好了,只等天降喜雨。 也是天遂人愿,当晚便是一场大雨,五个蓄水池不一会就装得满满当当。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呢,第二天一看就傻了眼了:池水发生渗漏,所剩无几,养条鱼的水都没留下。 朱建明急得团团转,董榆生更是一筹莫展,末了他说: “七叔,您看是不是水泥的问题?” “水泥是一个方面。我听说修这类池子需要一种标号很高的水泥,不知哪儿有?再有就是还有一种办法,铺油毡、刷沥青。这两种办法都得把池子打掉重修。另外一种办法简单些,就是直接刷防水涂料,不知行不行?” “哎呀老革命,你为啥不早说,是不是想留一手?”朱洪林听着高兴,一激动忍不住冒出这么一句。 “你胡球说啥哩!现在是你榆生哥主事,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哪里还想留一手,当初不是没想到吗?” 董榆生说:“好了,别争别吵了。现在就按七叔的第三种意见办,马上派人去买防水涂料。” 朱建明说:“榆生,时间怕是来不及了。眼下正是和泥脱坯的大好时机,过些日子天一凉,想干都干不成了。” 董国胜说:“昨天一场大雨,家家户户的水窖都蓄满了。工地上急需用水,我们挑。” 朱建明说:“狗剩这办法好,不知乡亲们意见如何。凉水泉子可是滴水贵如油啊!万一要是老天爷不高兴,三五个月不下雨,我们只有喝沟里的苦咸水了。榆生,要不开个干部会,再商量……。” “商量球哇!我们担水就是了,谁不送水谁就是王八蛋!”门口聚了一大帮子人,听说蓄水池漏水了,大家都为这事着急哩! “对对,我们送水就是。砖喝甜水,人喝苦水!” 董榆生看人心这么齐,顿时心中热乎乎的,高兴地喊道:“谢谢大家了。说干就干,咱们边施工边想办法!” 村民们分头而散。 朱建明依旧脱光了脊背,依旧吐唾沫擤鼻涕,依旧瞪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大声呵斥人、训人、骂人。乡亲们逐渐习惯了朱建明这种张扬的性格和小人得志的神气,想想也是,人底下被压了这么些年,人不当人不说,还差点没被送到局子里去小住几年,如今突然翻过身来,人下人成了人上人,难免有点忘乎所以,这也是常事。毕竟朱建明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那么高深的城府。 不久,砖瓦窑又冒起了缕缕青烟。 第六十一章 挖出一块宝石 凤鸣山又叫鸡鸣山,由于其形状像鸡才因而得名。鸡鸣山头东尾西,两侧均是陡坡,为经年山水冲刷而成,状如峭壁,高不可攀。正面山坡平缓,有三四条小路直达峰顶。早年凉水泉子的泉水就是从鸡鸣山“腹”中流淌出来,顺沟而下,汇入村前苦水溪,西去十数公里进入大石头河,再往北行大约二十华里才是黄河。 鸡鸣山往后,左为岩羊峪,右为青土坡,两山环立,中间一条深谷,就是玉殒谷。每逢大雨,山洪暴发,状如黄龙奔腾而下,遇鸡鸣山受阻,分作两路出龙凤峡口。玉殒谷山高沟深地势险要,山顶遮住太阳终年难见天日。阴森森的一条长廊,就是白天进山也让人毛骨悚然,浑身起无数的鸡皮疙瘩。听老年人讲,唯有男人方可进山,若是十七大八尚未成年出嫁的女娃儿,误入峡谷,十有**倾刻间就会就变了腔调,说出些不知哪朝哪代的古话。 传说终归传说,头些年侯梅生领着一帮子姑娘媳妇学大寨、修梯田,有时干脆带上行李支锅埋灶搭帐蓬,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没见哪个姑娘媳妇装疯变傻来着。于是有人又改了口说梅生是属虎的,虎是山神能镇山。山倒是镇住了,奈何修出来的梯田不适宜种庄嫁,苗长得挺好,枝繁叶茂,但由于日照不足,小麦不抽穗,洋芋不结果。白忙乎了几年,还不如原先的草好。 董榆生采纳了四爷侯四海的建议,因地制宜,全力开发后山,广种药材猛栽树木。短短几年就已初见成效,草绿花红,松青柏翠。最近不知何处来了一伙外乡人,偷偷上山挖药材,践踏树苗,损坏植被。董榆生就和四爷、朱洪林、侯有才几人经实地勘察,选了块地方,决定在这儿盖间小屋,派人值班看护山林。 四爷侯四海已是年届九旬之人,仍旧身板挺直,精神矍铄,上山下山,如履平地一般。他在凉水泉子俗有“树迷”之称,一生爱树,视树为命,为此还遭到朱三**,差点没被扣上破坏集体经济的帽子。国人历来就有“门前插柳、屋后种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习俗,怎么到了这种王八蛋的手里,植树反倒成了一种罪过?幸亏是董榆生当了村长,小伙子和他犯的一样脾气,也好的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不过人家是大手笔,他是茧火虫,真是后生可畏,令他十分欣慰。尤其是他敢在山坡上“买树”,谁种活一棵树,跟他要五块钱,放到一般人,谁敢说这话?如今这满山遍洼的大树小树,哪一棵没有浸透他的心血?四爷放出话来,他死后宁可不用棺木,也不可砍掉一棵大树,谁要不按他的意见办,他就和谁拼命。董榆生开玩笑:“四爷您都死了,还和谁拼命?不过您舍不得用棺木,到时候我们可以给您砌个砖的,这您该放心了吧?免得您到处找人拼命,吓得别人睡不着觉。”四爷点头说:“行行,咋办都行。榆生,可是有一条,四爷是木命,木怕火,可不能用火烧。随便挖个坑,放几块砖头,埋了就行。”话是这么说,如今四爷倒不想死了。人说人老三件事:财迷、怕死、没瞌睡。四爷别样事没有,就只有一样:怕死。赶上今天这好日子,一天一个变化,吃的好,穿的暖,心情舒畅人平和,再看看这满山满洼姹紫嫣红的好景色,傻瓜才想死哩!人都说人活百年,怎么也得凑他个一百岁。侯四海侯四爷看榆生独自一人干活,洪林和秀才俩人却坐在旁边抽烟谝闲传,故意绷着脸说: “哟,尕顺,狗日的又想媳妇了?” 朱洪林斜睨四爷一眼:“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四爷打岔道:“什么什么,多大的馒头没吃饱?” 侯有才说:“尕顺说娶不上媳妇睡不着觉。” 朱洪林急了,喊道:“你球娃才多大,敢叫我的小名?” 侯有才揶揄说:“找不上媳妇你给我红什么脸?” 董榆生擦擦汗,笑笑说:“洪林没事,媳妇的问题找我说,我负责。” 朱洪林不高兴了,本来因为腿伤,心理上有些毛病,老怕别人看不起。再加上因为他的婚事,五奶觉睡不着、饭吃不下,人不知托了多少回了,一点着落也没有。朱洪林今见董榆生说他,嘴撅得老高,老大不高兴地说: “榆生哥,别人笑我,你也笑我?还是村长哩!” 董榆生胸有成竹地说:“不给你开玩笑,到时候保证把姑娘给你领来,成不成就看你的本事了?” “哎,榆生哥,我听你的。噢不,村长哥,回头我请你喝酒。”朱洪林是个老实人,他相信董榆生的话,欢天喜地地答应着找地方干活去了。 董榆生真没撒谎,头些日子进城他瞒着秀才独自到一个曾经一起在张振中工地上干活的工友家里串门。工友家有个农村亲戚寡妇,想托董榆生在他们家找个伴儿,董榆生马上就想到“老革命”。他无意之中多了一句嘴,说有没有年轻的姑娘顺便带几个过来,他们村光棍太多了。如果人看不上先干活也行,管吃包住,每人每天伍块钱。那位工友家大嫂高兴得不得了,说她马上回去就办。到时候叫董榆生一准来接她们去上班。董榆生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这两天他正准备进城办事哩。本不想早说,怕锅盖揭早了漏气,今天也是话赶话,只好先跟洪林透个底。 按下葫芦冒起瓢。一句话又勾起了秀才肚里的馋虫虫,他磨磨蹭蹭走过来,拐弯抹角地说:“哎榆生哥,我这几年跟上你鞍前马后的没少出力吧?” “没少出力。”董榆生一边干活一边说,秀才那点心思能哄过他? “哪为啥好事就轮不到我?别人吃肉我喝口汤总该可以了吧!”侯有才苦挂着脸,好像极委曲的样子。 “我保证!”董榆生心想,反正也不是他包办代替,到时候姑娘来了谁恋上爱就是谁的,他也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他正在挖一棵枯树根,树根又粗又深,挖下去足有两米多了,还是纹丝不动。将来这儿盖值班室,留下这棵树根太碍事。久了还会发磷光,夜里看见挺瘆人的。他使劲刨了几镐,停下来扬起头说,“到时候你找我,和尕顺一个话。” 侯有才不是朱洪林,两句话打发不了,蹴在董榆生干活的地方,喋喋不休地刨根问底道:“榆生哥,你说你是通过什么渠道,从哪儿一下子找来这么多的姑娘往外批发?” 四爷人是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瞅着秀才死皮赖脸地缠着董榆生要媳妇,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凉水泉子曾经是多么好的地方,叫那些王八蛋糟蹋得不成样子,而今别说后生小伙子娶媳妇,就是出趟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全家七八口子人卧在一个炕上,公公婆婆儿媳妇,伙用一床被子,全村都是一个样,丢人给谁说去?这两年好是好了,粮也有了钱也有了,可是却错过了结婚的年龄,全村大小光棍光二十五岁以上的就有差不多三十几条。好在榆生当初选村长没保下这一条,要不然哪能一下子补下这么大的洞?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亲成家是正理,谁笑话谁?想到这儿,四爷叹口气,说: “秀才,别纠缠你榆生哥了,他不是和你们一样吗?” 侯有才见说,脸上挂不住。四爷说的对,榆生哥大他好几岁哩,人家有学问,人品又不差,不是还照样打光棍吗!世上没老婆的人多去了,咱可不能做那没出息的人。想罢,他抄起一把开山镢,没命地干起活来。 董榆生暗暗责备自己说漏了嘴,八字还未见一撇哩,张扬啥呀?他董榆生又不是神仙,他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像变戏法一样变出这么多女人出来,给凉水泉子的所有的光棍们一人一个当媳妇。可是他又不忍心看着那些没婆娘的男人们没着没落的,尤其像老革命那样的绝对光棍,白天忙完了外面的活,晚上回家冰锅冷灶的,有时撒个懒就直接上炕了,有时半瓶酒下肚胡乱找地方一躺就是一夜,时间久了终归是要出问题的。找保姆不现实,找老伴……。看样儿那位大嫂也是个热心肠人,和老革命也挺般配,也许这事八成有门,他恨不得立马进城把事落实清楚…… 董榆生想着挖着,眼看枯树根快要活动开了,猛觉着脚底下好像有啥东西一拌,他扒开表面上的浮土一瞅:顿时大惊失色,忙喊四爷他们几个快过去。众人不知何事,听董榆生怪腔怪调变脸变色还以为是他挖出什么怪物了呢,待围拢过来一瞧才知道他真发现了宝物: 董榆生双手捧着一块湛蓝湛蓝的青石,形状如元宝,呈山字形,如虎头般大小,中间两条玉龙,金光闪闪…… 四爷呼呼喘着粗气,颤声叫道:“榆…榆生,快、快递上来,让我瞧……” 董榆生双手高举过顶踮着脚尖把石头递到四爷手里,自己也让洪林、秀才两个拉着爬出树坑。四爷找块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用衣袖轻轻拭去石头上的泥土,再细细观瞧,越发不可思议: 青石非青非蓝,似靛青如宝蓝,此样奇石山中难觅就是黄河滩头也并不多见。石头倒也罢了,只是那两条金龙,俨然一公一母。雄龙有须有角,眼睛眯盻,前足匍匐,姿态极其友善;雌龙头小耳圆,颅首高扬,大嘴半开半合,仔细看似乎有缕缕龙涎滴入雄龙眼角,景致非常令人称羡。双龙嬉戏于山腰上方平台之上,只见龙腹龙背长满熠熠鳞片,金光闪烁,夺人眼目。更间有几朵如雪的白云挂在空中,尤显得山势巍峨,气象万千。再看后山坡上,两条龙尾似连非连处,飞起一条金色飘带,千缠万绕,十分壮观,宛如一位美轮美奂的仙子在茫茫苍穹之中翩翩起舞。真应了活龙活现那句老话,两条神龙,跃然石上。 第六十二章 双龙奇石的传说 第十二章双龙奇石的传说 四爷看罢多时仍爱不释手禁不住动了感情流下几滴老泪仰天长叹一声说: “天老爷呀我的天老爷呀!莫非这人间真有因果报应一说?没想到我老汉八十有七的人了竟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到传说的双龙奇石再现人间死也值了死也值了……” 董榆生几个年轻人见四爷一时三刻痴痴呆呆一惊一乍的知道其必有缘故急忙问道:“四爷您见过这块石头?” “见是没见听倒听说过多次。”四爷捋捋胡须眼望远处沉思道。 “那您快给我们说说呀!”几个年轻人早已迫不及待了。 四爷侯四海怀抱奇石珍爱如亲孙儿一般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说: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年凉水泉了旱灾连续三年未下一滴雨泉水干涸树木枯死山上寸草不生地里颗粒不收。人们纷纷外出逃难只有那些老弱病残者只好在家等死。这时村里有个少年名叫夏冬哥他没有跟人去逃难是因为家还有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母亲。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小伙心不忍遂告别老母亲要到雪山高原去找水。夏冬哥走了七七四十个白天黑夜翻过八十一座高山大川最后终于走到祁连山脚下。冬哥又冷又饿正想拔几棵野草充饥刚刚扒开厚厚的积雪忽见一条冬眠的花蛇和青草一起裸露在凌厉的寒风不一会儿小蛇就冻僵了。少年心想都是自己不好人家一条小蛇好好地在地下越冬是他把人家从土里挖出来坏了人家的性命。小伙动了恻隐之心就把花蛇揣进怀心想等花蛇苏醒过后再把它藏入厚草深雪之。夏冬哥刚把冻蛇放入怀里突然一股奇冷寒气袭来禁不住牙齿打颤冷汗直冒浑身索索抖顿时就昏倒在地。 冬哥醒来时已经睡在一个温暖的石屋里一位美若天仙的白衣少女正端着一只玉碗一勺一勺地给他喂姜汤。小伙一见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来急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儿?”少女抿嘴一笑说:“我叫玉带姑娘在雪域草地上玩耍突遇暴风雪袭击冻昏在冰雪之。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没有什么礼物答谢你只有一块‘双龙戏水石’相赠。你带石回家把石头埋在你家前院里你母亲即可立见光明并能活到一百二十多岁你们家从此兴旺达;如把石头埋在你家后院里我就是你的媳妇我们俩都能长命百岁。我为你生五儿五女个个出色能能武扬名后世;倘若你把石头埋在你们村后山村里的百姓即可得救不过你可要大祸临头……” 说到此处四爷突然打住紧闭双唇抬头望天两行热泪顺颊而下雪白的胡须也跟着抖个不住。 “四爷您快说呀后来怎么样了?”小伙们急不可耐立马就想知道下“冬哥把石头埋哪儿了?” 四爷又犯了愣神的毛病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老辈的传说怎么会成了真呢?” 董榆生也好生纳闷。他小时候也听爷爷跟他讲过神龙石的故事凉水泉的娃娃哪个没听说过神龙石的故事?不过爷爷没有四爷讲的这么生动。怪就怪在传说成了现实难道此石真是彼石?这样想着董榆生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确切地说他算不上是个完全的唯物主义者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消息闭塞的山沟沟里从一懂事听到的就是狼虫精怪、鬼魂附身之类的故事。但他毕竟是在新社会长大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又是当兵又是当工人上大学再怎么说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世上的怪事奇事也是太多解不开的谜总是有的。世界上不是说还有几大谜几大谜之说吗?难道凉水泉就不能有一个小谜? 四爷拗不过洪林和秀才的纠缠关卖弄罢喝口水接着又说: 夏冬哥得了宝贝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往家赶。到了凉水泉一看不由得落下泪来:只见满目狼藉、饿殍遍野活着的也尽是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大家听说冬哥回来顿时欢声雷动你搀我扶纷纷聚拢到他家屋里问长问短打探消息。老娘亲尚有三寸气在听儿讲述端详后大叫一声:“我儿不要管我快救乡亲们要紧!”说罢竟撒手西去。夏冬哥顾不得掩埋老母趁着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跑到后山刚把那块双龙戏水石埋到一棵松柏树下忽听雷声大作石破天惊一般瓢泼的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山上了草芽枯树全都死而复生凉水泉又汩汩地流出了清亮亮的甘甜水…… 这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消息传到了官府衙门。县太爷喜出望外:本地出了奇石宝贝如若献给皇上不定要封多大的官哩!遂连夜派了几个得力人手把夏冬哥诓进城里先是好吃好喝又许房又给地金银珠宝随他挑还答应娶一门好媳妇。见小伙不买他们的账。马上就换了一副嘴脸鞭苔炮烙辣椒水各种刑法都用尽了小伙嘴都没有张一张。官府无奈只得放了冬哥。他们用的是放长线钓大鱼之计暗暗派人跟在冬哥后面。半夜时分冬哥尚在梦忽然一声门响玉带姑娘轻轻进屋满脸流泪说:“冬哥你救了我反而连累了你这是何苦来着?为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赶快去后山起出宝石一直往东走出了玉殒谷我就显身成*人咱们结为夫妻远走他乡。”“那乡亲们呢?”冬哥问道。“石一起出草木立即枯死凉水泉干涸断流……”冬哥听罢摇摇头说:“姑娘你走吧我主意已定死也不起出宝石!”玉带姑娘含泪说:“冬哥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舍不下乡亲们可官府衙门也放不过你呀!咱们来世再见了。”说罢晴空一声霹雳一场大火把夏冬哥家的房烧作一片白地而周围四邻八舍却是毫未损。有人说这场大火是玉带姑娘放的她不忍心眼瞅着冬哥被官府害死就悄悄地把他带到仙界去了。乡亲们为了纪念这位有仁有义的好少年就在鸡鸣山上修了一座庙起名“三姓庙”…… “既是纪念夏冬哥为何又叫三姓庙?”朱洪林不解的问道。 秀才“学问”深斥责道:“连这都不懂。咱们老祖宗不是姓东方、夏侯、诸葛的吗连起来不是夏冬哥是谁?” 朱洪林挠挠头说:“照你这么一说这事跟真的一样。” 四爷反倒“不用扬鞭自奋蹄”整理刹不住车了径直往下说: 后来有人进山打柴干活忘了时辰下山的晚了时常会看到冬哥和玉带姑娘坐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说悄悄话哩! 说话间到了清朝光绪年间凉水泉来了几个传教的洋和尚。俗话说瘦狗的鼻灵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凉水泉后山鸡鸣山上有个宝物仿佛苍蝇闻到血腥味一般。洋和尚们从官府那儿开了公、盖上官印说是借用双龙石带回他们老家画个图、照张像研究研究最后还要原封不动地给送回来。这一伙人骑着马、拉着骡牵着驴屁股后面还跟着几个耀武扬威的清兵。洋人是外人先不去说最可恨的是那些清兵吃里扒外长着一副汉奸嘴脸见了老百姓吹胡瞪眼、吆五喝在洋和尚面前却是又点头又哈腰个个奴才相十足。这些洋人的本事可是大得不得了他们带的有“探宝器”、“钻山镜”又是照又是量刨土挖坑、砍草锯树没出三天就被他们探出了端倪…… “宝物让他们起走了吗?”朱洪林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问。 “别吵别吵!让四爷说嘛看把你急球的。”侯有才制止道。其实是他何尝不着急他是怨怪朱洪林打岔耽误了四爷说话的时间。 唯有董榆生不声不响他是想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他若有那个本事有朝一日把这个故事编成一部电影或者写一本书什么的出来没准还真会轰动整个国呢! 四爷微微一笑继续讲他的故事: 凉水泉的乡亲们不答应了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咱国自己的宝贝让洋人鼓捣走。附近村庄的村民也来助威很快聚集起了好几百口人大家同仇敌忾誓死守山决不让鬼得了便宜。虽然洋人手里有枪跟随的清兵又凶狠异常但他们惧怕当地百姓人多势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光棍不吃眼前亏嘛!遂假装收兵回营半夜里趁月黑风高冷不防杀了一个回马枪。正当他们干得正起劲就要得手之际忽然间晴空里响一声炸雷狂风连着冰雹紧接着大雨滂沱山洪暴这伙盗宝贼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地形不熟悉又是雨黑夜连牲口带人加上他们的破机器洋玩意一股脑儿卷入洪水之冲进大石头河…… 乡亲们都说夏冬哥和玉带姑娘显灵了! 几个小伙听得目瞪口呆。侯有才出了神朱洪林入了迷董榆生也一直在低头沉思。 “这块石头得好好保管。不行就放到三姓庙里供起来吧!”朱洪林想了个“好主意”。 “亏你想说得出口不出三天就让人偷走了。”侯有才驳斥道。 “四爷说呢?” 四爷说:“按理说谁得的宝贝归谁这块石头应该归榆生。” 俩小伙没意见互相保证说:“这事可得保密千万不能说出去!谁要是漏了嘴说出去谁就是这个……” “保什么密呀?”董榆生说“等两天我还想摆个摊场让凉水泉的乡亲们都来看看呢!到那一天四爷再把今天的故事给大家伙儿重新讲一遍。” 几个人正要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猛见董国胜推一辆破自行车失急慌忙地往山上奔来见了董榆生他们变声变调地大呼小叫道: “村长村长凉水泉出水了!……” 第六十三章 凉水泉子出水了 第十三章凉水泉出水了 有道是人顺天意天遂人愿。正当鸡鸣山满山泛绿、古老山庄重现生机之时久已干涸的山泉随着几场春雨竟奇迹般地复活。开头还只是细流汩汩不到半个时辰碗口粗的泉水喷涌而出。神泉出水了!乡亲们欢声雷动、奔走相告。有几位高龄老人竟不顾人多人少坐在泉边喜极而泣、放声大哭。家人劝阻、乡邻安抚他们均不理不睬我行我索一任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又喊又叫。这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神泉他们不忍心看到神泉在他们这一代干涸枯竭他们无法向他们的老祖宗们去交待呀!终于等到这一天二十年之后泉水叮咚凉水泉又成了真正的凉水泉! 正像当初从未有人追根溯源探究泉水因何而干枯一样而今也没有人想方设法弄明白水究竟是从何而来?人总是这样原有的珍宝并不觉得珍贵唯有失而复得的东西才觉得是好东西。可怜的人们、生活极少得到娱乐的人们这会总算有了一次千载难逢得的机会他们的庆贺方式也无非就是狂喊乱叫但这种泄是欢乐的喜悦让人一下就会想到过大年的景象。 “老革命”的砖厂几乎陷于停顿状态。干活的人们乍一听凉水泉活了顿时就像炸开了锅谁还管他别的娃娃掉地下也顾不得了。扔下工具撒腿就跑就连那些平时最守纪律的憨哥们也都鸭过河随了大流。朱建明是土生土长的凉水泉人他岂能不知泉在人的心目是个啥。放到过去他跑得比谁都快然而今日非彼日他是凉水泉的“头面人物”之一他的肩上肩负着凉水泉的“半壁江山”他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他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所以尽管他一边喋喋不休地漫骂不止一边还得不停地干活一个人干几个甚至十几个人的活。 半夜时分了泉边依旧是星火闪烁。侯四海一伙老人、董榆生一伙后生大家围坐在清泉旁边吸旱烟、抽纸烟谁也不开口讲话眯着眼睛屏声息气地仔细聆听泉水汩汩地流淌城里人欣赏音乐会大概也就是这种神态。 朱建明早就被替换下来了回家日鬼了几口剩饭急忙赶过来凑个后场。 五奶安桂花一人守着铺抽不开身打人送来两瓶白酒让守夜的人驱驱寒气顺便着也喜庆喜庆。 董榆生咬开瓶盖双手递到侯四爷手里四爷年高不胜酒力放到嘴唇上抿了一抿就交给董万山。等传到朱建明手里时瓶已见底。“老革命”是啥样人岂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从怀里摸出两张拾块的票扔给侯有才说: “去秀才出门三步小的受苦。尽这些钱多来几瓶酒剩下的买成烟今晚咱通霄了。”他是想把白天的损失捞回来。 董榆生拦挡说:“算了七叔我爷四爷他们上了岁数的人了熬不住早点散吧。” 董万山说:“不咋的不咋的榆生既是你七叔请客我也跟着沾光了。这么高兴的日我们怎能回去?” 四爷也说:“榆生你别撵我们走回去也是睡不着。你们年轻人瞌睡重要不你们先去一步。” 朱洪林说:“咱们谁都不走我和狗剩寻柴把火升着热热闹闹过一宿。” 几口酒下肚朱建明抹抹嘴说:“榆生侄儿你是村长你有啥打算?” “我想明天进城。” “进城干啥?” “进城卖水。老几辈就听说咱凉水泉是宝泉喝了泉水能长寿我想让城里人也享受享受咱们的清泉水。” “对呀榆生说得有道理。”四爷抽口老旱烟说“早年凉水泉是有名的长寿村好水咱不能一家独占流到沟里白白浪费了太可惜不如就按榆生说的办没准还是一件大好事哩!” 朱建明讥笑道:“榆生侄儿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学谁不好专学李彦贵卖啥不好去卖水?我看这不是件正经事。” 侯有才纠正道:“七叔你不懂。山里的水好叫纯净水没受过污染的你没听说报纸上有卖矿泉水的吗就是咱们这种水。” “你懂个球!”朱建明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啥不懂他自认为在凉水泉除了董榆生他应该算是最明白的人了后生家竟敢说他不懂这岂能容忍遂倚老卖老训斥道“当年我闹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你爹的哪一个部分翻跟头着哩!现在轮到你尕狗娃爬到粪堆上装大狗哩!” 秀才心大知道朱建明多灌了几口黄汤本不想和他计较可看他盛气凌人的架势有些气不过反驳说:“老革命我是尕狗爬到粪堆上装大狗你是老狗钻到庙堂里充起神犬来了。”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朱建明脸上挂不住腾地火起拎起空酒瓶就朝侯有才去嘴里骂道: “日你先人了!过去朱三欺负我我惹不过他。如今你***才长了几颗牙齿毛还没出齐哩就学着讽剌开人了。” 双方互不相让顿时厮打在一起。 董榆生有些恼火为几句口角竟动起手来?也怪自己平日里只重经济不管政治忘记了做人的工作由不得大喝一声说: “行了都给我住手!” 两个人同时松手也都意识到有些过分。他们还从未见过村长这么大的火哩!一时高兴就忘乎所以怎么就落到这种乐极生悲的地步了呢?秀才转过脸弯腰蹴在泉水边上不停地掬水洗脸。朱建明就地往下一蹲懊丧地双手捂住自己的秃脑门儿。 董榆生说:“烧球啥哩!才吃了几天的白米干饭呀就狂得不知姓啥了?七叔是长辈又是老革命我不便说啥。办砖厂里里外外出力最大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四爷在村里德高望重阅历多人品好又是军属受人尊重理所应当。我爷一辈积德行善就不说了。在这些长辈面前我们算个啥呀?秀才你才做了点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朱建明蹲不住了站起来说:“榆生侄儿羞死人了。明明是我的错你还给秀才派了这么多的不是秀才过来七叔给你赔礼道歉。” 四爷也说:“就是就是这些都是老七的错在年轻后生跟前摆你的啥球臭架嘛?” 侯有才对朱建明本无太深的成见董榆生对他高看一眼也是形势的需要谁当领导手底下也得有两个得力人。再说老革命这两年干得不坏自己还都常常暗地里佩服人家里!经不起几句软话连忙说道: “七叔您说哪里话?都是晚辈不好让您生气了。谁还有酒拿来我敬七叔。” 一场“口角官司”顿时之间烟消云散。 爷爷董万山心里头乐得跟啥似的高兴的时候再遇上些高兴事这真比大热天喝杯冰糖水还舒服:孙娃长能耐了!榆生在村里不显山不露水干得事件件是实能看见、能摸着、还能感觉到。家家盖了新房户户银行有存款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面目一新多少辈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说也怪朱三那阵会也没少开力也没少出三十晚上都是在山上过的浑身几乎没扒一层皮一年到头啥也没落下。董万山老人实在猜不透这个理他的孙儿董榆生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即便是他有三头臂还能搬山填海不成?别说朱三就是他爹传贵也当过好些年的村官也是真心给大家伙儿办实事也没见干出啥名堂。出神了弄鬼了农人不种庄稼也能过上好日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好董万山如果不是亲眼见打死也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蹊跷事! 董榆生看“老革命”和秀才两人已经和好如初心里头一高兴接着又说:“明天我和秀才俩人进城去看看主要是化验一下水的成分看对人到底有哪些好处。七叔您也别多心卖水就卖水李彦贵就李彦贵也不见得就是啥丢人的事。七叔您见过那么大的世面难道连这么个小道理也不懂?……” 朱建明顿时面红耳赤说:“榆生侄儿你去吧七叔是和你开玩笑哩!” 朱洪林好不容易逮着说话的机会:“榆生哥这回带我去吧我也去见识见识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城哩!” “胡说!”老革命刚改的“毛病”又犯了说“你小时候摔断了腿不是在城里看的病?你还说没进过城?” “那时候才多大能知道个啥?” 董榆生接过话茬说:“不说这些了以后进城的机会多哩!我去了以后村里还有好些事你要多操心哩。七叔的砖厂水泥厂离不开人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后山那些林木了值班室盖起来之前总得有人常去那儿看看四爷和我爷岁数大了腿脚又不方便………” 董万山急说:“榆生你放心我能行!城里人不是说要锻炼身体吗我每天起个早后山转一圈就当锻炼身体了。” 侯四海也笑说:“我和万山兄弟老哥俩就负责巡山坏一棵树榆生你回来找我们老哥俩算账。” 朱建明叹道:“要是有辆汽车就好了拉一车砖上去当天就把房盖球起来了。” 一听汽车侯有才来了精神抢着说:“买辆车我开我去学开车!榆生哥这事说定了我可是第一个报的名。” 朱洪林白了秀才一眼不满地说:“咋好事都归你了?回回进城是你有辆车也是你开猪八戒撒尿轮(淋)也该轮我一回了……” 四爷笑着调侃道:“车还没影儿哩你们就抢了个混张五十四!尕顺老想进城进城莫不是想进城找个媳妇?城里的姑娘可不敢找好姑娘哪个肯到我们乡下来?” 朱洪林白眼仁翻了两翻嘟囔道:“四爷就会取笑我谁说想到城里找媳妇的话了?” 一句话触动了爷爷的心事董万山说:“你们看我们榆生为大家的事里头外头的忙三十几的人了如今还是单身。你们也帮着想想办法托亲靠友咱又不是缺钱花娶不起……” 董榆生笑道:“爷爷您别急……” “还不急哩?爷爷如今是八十几快十的人了捏捏指头还活几天?到我咽气的那一天见了你爹我咋说给娃一个媳妇都没说下叫我……” 侯四海暗自后悔不该提及这件事:光棍村里开光棍的笑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听董万山一个劲地叨唠孙的婚事急忙岔开话题说: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哩!榆生在村里当了这几年的村长可如今连个党员也不是。我还是土改那年入的党志国死后朱三占了支书的位好些时候了连一次党员会都没开过。想提个意见都没处提去咱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呀!” 朱建明火气上来腾一下站起来吼道:“不行咱原找乡上去!刘书记我又不是不认识想当年我和他……” 董榆生连忙说:“不行不行这事不是那事不能乱找乱要。只要我心里有党在不在党都在其次。” 侯四海说:“榆生啊你只知道埋头苦干可不知道别人心里头是咋样谋算?昨天咱们刚下山不久就听说朱三连夜进城了。我思来想去怕是和那块石头有关联。” “谁走漏的风声?”侯有才询问的目光直接指向朱洪林。 朱洪林嗫嚅道:“我、我谁也没讲就是跟、跟我奶透露了几句……” 董榆生笑说:“看把你紧张的这算啥事?说了就说了。拜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有个新鲜事肚里藏不住她那个小卖部来往人又多三传两传不就传出去了。” 朱建明说:“怪不得我在窑上就听人吵吵嚷嚷说榆生侄儿在后山起出双龙宝石了?榆生侄儿啥时候拿出来让七叔我偷偷瞧一眼啥球宝贝这么值钱?” 侯四爷嗔道:“老七不敢胡说!你瞅一眼他瞅一眼碰上不相干的人露了财可要惹祸哩!” 董榆生说:“四爷过虑了。什么露财不露财等有一天我还要拿出来让全凉水泉的人都开开眼哩!既然是个宝物大家觉着希罕不如找个机会把它交给国家保管免得有人老是惦记着。” 众人想想也是到了如今这年代还讲什么风水气数?石头在山上埋了不知多少朝代凉水泉还不照样穷得屁淌。事在人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村长咋说咋做都对大家也就不再做声。 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大伙儿围着清泉兴奋地谝了一夜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晨曦都有人来泉边挑桶担水了!这才挨个儿洗把脸然后恋恋不舍地四散离去。 第六十四章 董榆生进城卖水 第十四章董榆生进城卖水 董榆生和侯有才骑车进城先到防疫站填表交了化验费。防疫站的人告诉他们说三天以后才能出结果。董榆生闲着无事顺便到几家工地收了收砖款水泥款。还是张振够朋友、熟人好办事听说他最近要开新项目急需用钱二话不说很爽快地给他开了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他们从银行里取出钱秀才提着一大包现金兴奋得满脸泛红央求道: “榆生哥开个洋荤馋死我了。” 董榆生狡黠地一笑说:“秀才我有个朋友也就是当初一块上学的同学叫过来一块凑个热闹吧?” 侯有才是个鬼机灵一瞅董榆生的神态就知来人是什么角色故意夸张地大呼小叫道:“哎哟榆生哥原来你把嫂早就给我物色好了。快叫来看看长得漂亮不?” “秀才别胡猜还不一定呢!” 他们找了一家稍体面一些的半大餐馆董榆生就到吧台上拨了个电话。过了不大一会儿只见门口一闪进来位年轻女董榆生连忙迎上去侯有才一见傻了眼:这几年他和村长进城见过的漂亮女人多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看的:那一头乌油油的黑头那一张端正俊美的俏脸蛋那一副高挑匀称的好身材……。怪不得榆生哥不慌不忙、四平八稳的原来是有这么高级的女人再等着他董榆生真好福气呀!人比人没活头骡比驴没驮头董榆生就是高他侯有才一等他不服气也没办法。 就见那女见了董榆生也不开口说话也不握手问好而是猛一下扑到董榆生的怀里。侯有才看得清清楚楚:董榆生双手轻轻推那女人的身那女人反而更加用力地搂住董榆生的脖颈嘴贴到他的耳朵根上小声咕哝道: “董榆生我恨死你了!” 打人跟打人不同骂人跟骂人两样。侯有才心里痒痒的酸酸的巴不得也有个美丽的姑娘这样骂他一回甚至比这再狠点也不枉来世一场这一辈也就值了。 酒店的小姐双手捧一张菜单俩手指头间还夹了支半长不短的铅笔头头也不抬地问道: “先生哪位点菜?” 站着的两位这才回过神来。董榆生一指侯有才说: “天娇这是我们村的秀才大号侯有才。” 侯有才跟着陪了半天好不容易有了表现的工夫赶紧恭恭敬敬地站好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嫂!” 一声嫂叫得吴天娇脸热心跳。她要和秀才握手秀才反而把手缩了回去。吴天娇笑道: “别客气了都坐下来吃饭吧!我也饿了难得村长大人请客。” 饭菜很丰盛四凉八热啤酒饮料生拌热炒鸡鸭鱼肉满满摆了一大桌侯有才心里明白这是星星沾了月亮的光了也不开口搭话只顾低头吃喝三碗米饭下肚酒菜也吃了不少找个借口说: “嫂你和榆生哥慢慢说话跑了一天我累了先到旅店休息去了。” 秀才一去吴天娇放下筷变脸变色说: “董榆生你什么意思?” 董榆生嘿嘿笑着剥了只黄焖大虾小心翼翼地放到吴天娇面前的小碟里看着吴天娇吃下去这才说: “头几次进城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穿得跟个叫化一般怎么好意思见人?” “你呀你呀你这个人虚荣心的毛病老是改不了。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是那种人吗?” “话不能那么说。我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天娇如今你是zf部门的人了是干大事业的角色千万别为我一个普通农民影响了你的前程。我没有什么本事顶多就是挣俩钱让乡亲们日过得好一些。除此之外我算啥?” “榆生!”吴天娇叫道你叫我说什么好呢?当初学校毕业时你本可以有很多选择机会留校起码也是个讲师吧。就是回原单位补四年工资最低也是国家干部。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一门心思回凉水泉。我知道你的用心我尊重你的意见啥也没说就依了你。现在你回过头来又替我想难道我也为我想就不替你想想我就是那么自私的人?你是我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离开的人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榆生虽然你躲着我但我知道你爱着我想着我就是这样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也不可能和别的女人结婚。因此我很坦然我坚信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我要做你的好妻为你做饭、为你洗衣、为你生、生孩。真的榆生这不是天方夜谈我从来都不会撒谎怎么想就怎么说难道你不信吗榆生?” 说完吴天娇头一歪倚在董榆生的肩上。bsp;“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呢?”董榆生静静地听着他就喜欢这样听吴天娇说话。吴天娇每回说话就像讲故事一般有板有眼娓娓道来听她讲话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他受了感动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手吴天娇的秀出自真心的说“天娇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爱的人你知道吗我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特别是我每次进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想见你又怕见你穿得破衣烂衫穷得身无分住店的钱都没有只好露宿街头路人不知还都以为我们是要饭的呢!每当我枕着破砖头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眺望着你窗口的灯光就一遍一遍地想此时此刻我的天娇再干什么哩?看书、写字还是和人聊天?一直等到你的灯光熄灭很久我才依依不舍地迷迷糊糊睡去。因于你窗口的灯光引起我无数的遐想也鼓起我无尽的勇气由此我下决心此生此世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挣钱才能体现我人生的价值。等到真到了那一天我就亲自开着小车去接你……” “又想偏了不是要那么奢侈干啥?我就要你用一辆自行车捎着我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咱俩一块儿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吴天娇看看表接着又说“榆生时候不早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明天是星期天你晚天回去陪我一天行吗?” 董榆生突然想起什么说:“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村出了件喜事我们的凉水泉出水了!我已把水送去防疫站做化验如果真有饮用价值我想开泉水。据防疫部门的人讲要等三天才能看结果哩明天是肯定回不去了。” 吴天娇语意双关地笑道:“谢天谢地难得苍天开眼。” 董榆生一直把吴天娇送到宿舍楼下吴天娇问董榆生要不要进去坐一会。董榆生说天太晚了怕人看见影响不好他们只好恋恋不舍地握手道别。董榆生刚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吴天娇从后面撵上来喊道: “榆生!” 董榆生一怔:“啥事?” 吴天娇柔情地说:“榆生你不是说你们曾经露宿的地方可以看到我们宿舍的窗口吗咱们今夜就在那儿坐一宿行吗?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你讲哩!再说我也想体验体验你当时的心情。” 董榆生顿时心一热低声道:“天娇你……” 吴天娇笑了笑说:“快走吧别大惊小怪的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和你私奔了哩!” 第六十五章 做生意先要脸皮厚 第十五章做生意先要脸皮厚 泉水如期化验出来了有关部门认定:此水富含硒、锶等人体所需的多种微量元素并具有防病抗癌的功能非常值得开! 董榆生喜出望外: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然而转念又一想事情绝非那么简单:如何让市民认可怎样才能把水送到他们手总不能真像老革命说的如戏上唱的李彦贵那样挑着担儿沿街卖水吧!他和秀才俩人闷在旅社的房里足足琢磨了一整天也没有想出个道道。晚上吴天娇下班赶来问他们想出办法没有董榆生摇摇头想了一想吴天娇说: “我想如果让泉水走出深山在城里安家落户必须找个地方设个点你们送水他们卖得了盈利两家分。” 董榆生点点头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可不知谁愿意和我们合伙?” 吴天娇说:“开矿泉水资源是个新生事物到底该哪家部门我回去再打听打听。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挨家挨户问吧!” 说完吴天娇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挨家挨户找”话丑理端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幸亏董榆生有了几年做生意的经验要不然上门谈生意就像和人讨钱似的“君不言钱”的董榆生怎么好意思开得了这个口?反正到了这个坎上也顾不得什么面不面瞎驴找草垛摸索着走吧! 他们第一站先到了水厂水厂厂长看了看他们的化验单满脸不悦阴沉着脸问道: “什么意思?” 董榆生赶快站起来恭恭敬敬递一支烟过去满脸堆笑说:“厂长我们村的水可是好水化验单您也看了我们可不可以共同开大头归你们……” “哎哟小伙呀生意经念得不赖呀卖水卖到龙王爷家来了?” “厂长您误会了我们的水可是纯净水、没污染……” “行了别说了!难道我们的水就是臭水、脏水、污染水?你赶快从我这儿出去要不然我找几个人先把你们关起来送到派出所问问你们两个家伙跑到这儿来蛊惑人心到底是诚心捣乱还是故意破坏?” 董榆生碰了一鼻灰想想也是怪谁呢?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跑到人家水厂谈水生意不是没事找事吗?可是话又说回来卖水不找和水沾边的单位该找哪家? 他们硬着头皮进了第二家。这是一家饮食服务公司董榆生想:分门别类水应划为饮食这一范畴。而且饮食公司不卖水两家矛盾不冲突。公司的经理很年轻看起来和董榆生差不多大小甚至还能小个一两岁。小经理神气十足眯缝着眼睛问明来意然后用指食指俩指头很从容地夹住董榆生双手递给他的香烟。董榆生不抽烟他在烟铺里花了四块钱卖了一盒“红梅”自以为是上品了谁知小经理用眼角一瞅香烟牌号立刻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推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红塔山”左手抽出一支右手“咔吧”一声火苗蹿出足有半尺多高。小经理然自得地抽了几口烟躺在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上的烟雾说: “老乡你们走错地方了吧!饮食公司不缺水水龙头满楼都是光我办公室不算冲厕所的就有三个。” “经理您误会了我们这可是纯净水……”董榆生急忙解释说。 “再纯净的东西经过你们的手也纯净不到那里去。就这样吧老乡我还有个会拜拜。” 时至午一筹莫展的董榆生方才觉得浑身燥热又饥又渴如果此时有一杯家乡的泉水该有多好。他苦笑着对侯有才说: “秀才找地方吃饭去吧!” 侯有才说:“算了村长回家算了。干啥不比这强丢人现眼的活受罪。” 董榆生说:“要不吃过饭你到旅馆里歇着我再找几个地方试试?” 侯有才说:“哪怎么行?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跟着你我虽然插不上嘴壮壮胆总还能成吧!” 吃罢饭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反正午也无事可做。于是董榆生说: “秀才抓紧时间洗个澡、理理精神精神然后一人再卖一双新皮鞋。” 侯有才不解问道:“咋了榆生哥你改主意了下午去看新嫂去?” 董榆生笑道:“秀才你忘了那个饮食公司的经理说啥来着?” 秀才听罢摇摇头说:“嘿谁管球那些?我看那个怂是个烧料(烧包)一口一个老乡好像他是个什么人物。不是他爹把他生养到城里他种地都不是好货。当球个屁大的官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嘴里还拐几句洋榆生哥你是大学生你说他的音对不对?“ “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说人家。” “不说?不说气不顺。看他长得那副球样金鱼眼、咧咧嘴癞蛤蟆的肚武大郎的腿。就你的本事才华模样长相哪样不强他十倍?你让他那么好的烟他都不接他一月工资多少钱?不贪污受贿……” “好了秀才说起来没完没了了?”董榆生嗔道。 “你听他说啥了?他说再纯净的东西到了我们的手里也纯净不到哪里去这是百分百的屁话他看不起我们农民他是吃狗屎长大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坏的人!” “他算什么坏人?他不过有点小人得志罢了。你见过在你背后放枪、身上割肉、脚下埋地雷的人吗?” “你说的那是敌人。” “不是敌人是朋友而且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 “我才不信哩!世上哪有这样的朋友榆生哥哄人哩!” “不信不信就算了。我们洗澡去吧!” 经过一番整理两个人果然精神了不少。董榆生计划好了下一站他们就找环保部门。环保局长是个瘦老头瘦局长一看董榆生带来的材料顿时高兴地直点头连说: “好好这东西好这东西好!值得好好推广。不过环保部门不搞经营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家单位他们还经常接待外宾什么的我在他们那儿见过这种饮用水。我给你们写个条你们马上去找旅游局的范局长。” “范局长?” “对就是范义呀!你认识?” “范义是我大学同学。” “我说是嘛你还说你是农民。” “局长没骗你我真是农民。”董榆生解释说。 “他是我们村长。”侯有才总算有了这千载难逢的说话机会。 “噢对对人不可貌相。既然你们是同学条我就不写了你们直接去找小范吧!” 第六十六章 媳妇换了一辆车 范义虽说是董榆生大学时期的同学可人家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是科级干部了。真是吉人天佑几年不见就升成局长了。按说找老同学办事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这里却有一段隐情。当初范义追求吴天娇吃了闭门羹过了好长时间才打听清楚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为此事范义一直心存芥蒂、耿耿于怀。董榆生走投无路在旅游局门口转了足足有三圈最后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楼。范义是官场上的人看董榆生亲自找到门下碍于情面不理不好坐到椅上没起来不凉不热地说: “哎呀老同学几年不见孩几岁了?” “老范你开啥玩笑我还打着光棍哩!” “这么说你和吴处长……事情没成?” “人家和你一样都是当官的哪能看上我们乡下人?”董榆生也不知怎样就冒出这么一句。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不想多解释任凭老范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好了。 谁知范义就认了真他对董榆生的怨恨、妒忌以及蔑视顿时统统化为乌有。换了刚才见面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推进开椅就站了起来两步跨过来双手紧握住董榆生的手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热情满面堆笑说: “哎呀老同学你还是老样一点都没变。走走走咱们吃饭去边吃边谈边吃边谈。这几年可把老同学想坏了!” 董榆生本是来求人办事的没给人家带礼也就罢了怎么好反客为主倒吃请呢?遂推脱说: “范局长才几点钟啊吃的什么饭?我是有事求你来了。” “吃饭要紧有事免谈。别害怕今天我做东不要你掏一分钱。这位小兄弟也带上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董榆生和侯有才坐上范义的伏尔加轿车兜了好大一个圈才到了一家豪华酒店。都是电话里提前讲好了的人一到菜就上。侯有才这回才算真正开了眼界董榆生也只是听说什么叫珍馐美馔、山珍海味?范义要了两瓶“五粮液”倒满三个大杯仨人略微一碰范义侧过身来关切地对侯有才说: “小兄弟别客气自己招呼自己想吃啥就动手不够再添。我和你们村长多年没见了要好好叙叙旧哩!” 饭菜虽好董榆生却是滴水难咽。他的心里苦苦的、涩涩的。因于不经意的一句话竟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范义“龙”颜大悦慷慨解囊。午秀才还为一支烟的事说那位饮食公司的经理怎长务短眼前这桌酒席范义三个月的工资都不一定能打住。当然他董榆生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范义决不会为这顿饭付半个儿。他是埋怨自己怎么多了这么一句嘴好像他吃的不是范义的一顿饭而是吴天娇的一顿饭。他把吴天娇卖了才换回这一顿饭他好悔呀! 范义殷勤待客不停地和董榆生碰杯饮酒。两个人各怀心事还是范义先开口说话: “老同学当年你和吴好得叫人眼红她口口声声说非你不嫁怎么如今说蹬了呢?最近你们没联系?” “没有我们一分手就没见过面。”董榆生一狠心索性扯谎就扯到底。再说范义和吴天娇倒像……。他不敢往下想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说不定他们早成了一家了。 范义知道董榆生是个老实人断不会花言巧语瞒哄于他所以就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到了实处。暗窃喜又不便明说。想起头前董榆生说有事找他因而借机问道: “老同学说吧啥事找我?” 董榆生连干几杯酒已上脸两颊绯红见问便说: “范局长实不相瞒我这次进城是特意来找老同学帮忙的。我们家乡出了一种矿泉水清亮无比不说里面还含了不少对人有益的元素。老辈就传说我们村是长寿村主要就是赖于这眼清泉。前几天我找有关部门化验过了结果非常好。”说着董榆生就把化验单掏出来递给范义又说“老范我听说你们旅游局经营这种矿泉水所以我就想借老同学的这块风水宝地和金字招牌共同开共同受益你看如何?” “行行这事好说。”范义草草看了一眼化验单然后放一边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多大的事呀?这是对你我双方有利的事嘛!我办公室有几个样品你带回去参照一下。回去你就批量生产有多少货你拉来我帮你销售就是怎么样老同学够哥们吧?” 董榆生暗自庆幸烧香总算找到了庙门。又一琢磨盖厂房、进设备送货还得需要一辆车资金缺口很大。面有难色不好开口嗫嚅道: “老同学真不知该咋谢你才好只是…只是……” “有啥困难你就说嘛!咱俩谁和谁呀?”范义人逢喜事精神爽酒喝得高兴说话也痛快。 董榆生说:“别的没啥就是资金周转不开不行我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范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那算啥?先给你预支伍万。明天你过来打个条我签字你到会计上办个手续就成。怎么样够不够?” “够了够了足够了!”:bsp;这一顿饭吃得很开心。范义和这家酒店很熟几位花枝招展的小姐走马灯似地出出进进不停地倒茶斟酒还一再询问: “范局长要不要别的服务?” “来两位小姐陪我们老同学跳个舞老同学和我一样都是铁杆王老五。”范义摆摆手喊道“来俩漂亮的不漂亮不要啊?” 董榆生连忙起身阻止:“别别范局长我已经喝醉了再说我也不会跳舞。” 我说你呀老同学思想太守旧。人生还不就是那么会事该潇洒时就潇洒时光不再来好活赖活怎么不是一辈?”范义是场面上的人自然要比土包董榆生活络得多。 不一会儿便响起音乐随着乐曲出来两位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时髦女郎。范义乘着酒兴拉起一个就进了舞池搂腰跨步翩翩起舞。看样老范还真是深谙此道不亏是舞场上的老手一米八几的大个十公斤的体重竟然身手矫健、辗转腾挪灵巧得似芭蕾王一般。 另一位小姐主动走上前来殷勤招呼董榆生甜甜地叫道:“来呀大哥跳一个嘛!你不跳范大哥要批评我了。” 董榆生乡里人进城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不会。” “不要紧的不会我教你嘛!搂住我的腰、跟着我走就是了。” 董榆生低头喝酒再不说话。 小姐看董榆生不是道上人也不勉强遂把目标转向秀才。侯有才喝得迷迷糊糊猛见小姐向他献媚顿时喜动开怀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凉水泉的动物都是公追母谁见过鸡婆追得鸡公满街跑?榆生哥不开窍还是见过世面的人哩!秀才也不管它音乐不音乐搂住小姐只顾在她的香腮上乱啃乱咬小姐并不介意反而嘻嘻笑道: “大哥轻一点嘛人家气都上不来了呢!” 回到旅馆已是半夜。吴天娇不放心刚下班就赶来了想问个究竟等了半个晚上饭也没吃上一口。今见秀才烂醉如泥衣服不整满脸都是口红印儿。吴天娇不悦皱了眉头问道: “哪儿去了怎么搞成这样?” 董榆生不敢明言直是一个劲地要水喝。吴天娇侍候两个醉汉又搞卫生又倒水刚坐在凳上小憩了片刻天就放亮了。吴天娇心想董榆生准是跟张振到那儿喝酒去了她知道董榆生在城里没有太多的关系最好也就是个张振。张振奋是个酒肚来人不给水喝先倒一碗酒喝了酒再说话。那么秀才脸上的口红印又是从哪来的呢?张振虽是粗人但为人正派那些场合他是断然不会去的。难道还有别人同学间数来数去最后数到范义不由她心格登一下。范义在旅游局当局长关系多莫非董榆生找了他?小范能力强人豪爽工作大胆泼辣在领导干部当算是个侨侨者。小范对她的那点心思她早已心知肚明。不过这以后见面收敛了许多至多就是打两句哈哈:“吴处长你的喜酒啥时候喝呀?还再等老董吗?”她也不含糊不怒不恼直言相告:“喜酒自然有你老同学的份。我这个人死脑筋这一辈除了老董再不可能等第二个人了!”范义语言上掏不到任何口风思想上也不敢对她心存幻想。如果董榆生真找了范义生意上的事她不管就怕董榆生说话不干脆粘粘糊糊真让范义探出点蛛丝马迹没准她又要搭上工夫还要费好些口舌。共产党不讲三从四德但爱情专一却是没错的。既然她对董榆生已是以心相许了断然不会再去和另一个人相好不管他是什么人即便是什么梯队的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董榆生一觉醒来想起头天晚上的事仍旧懊恼不已。他说话做事虽然有时不干脆但原则是有的。他在范义面前说的话未免有些欺诈的嫌疑挣钱不能卖老婆别说范义给伍万给拾万、二十万、壹佰万能使他改变主意吗?当然不会。不过在他的思想深处总有一种自卑感。正是因为他太爱吴天娇以至于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吴天娇真做了他的妻会不会幸福?他虽然从未有放弃过努力而眼前仍旧是两手空空: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假如说以后了财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而吴天娇有胆有识二十几岁就当处长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爱情不能只是索取还要奉献自私和贪欲不是真爱情!当然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另当别论了毕竟董榆生也是凡夫俗没有跳出三界外还在五行别人苦他也苦别人痛他也痛不可能清心寡欲处之泰然。进也难退也难他巴不得吴天娇朝他喊一声:“董榆生我们分道扬镳吧!”那时他就脱了立马回家找个农家女怎么不是一辈!这样想着心忽然另一种痛苦袭来他不敢想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天娇那将又是一个怎样的天地?天娇不是梅生也不是千红。梅生虚荣千红单纯而天娇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懂得人间冷暖明白世态炎凉她待人真诚疾恶如仇……。不去想那么多了反正他把球掷给了范义看他老范的造化吧! 董榆生起来洗把脸又去叫秀才。侯有才依旧酒气冲天酣睡不醒。无奈他只好和吴天娇一道上街到饭馆卖了两碗牛肉面吃了然后把她一直送到办公楼前。望着董榆生心事重重的样吴天娇很是疑惑柔声问道: “榆生我看你有心事。晚上等我下班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好吗?啥事不能给我说呢?” 董榆生怅然一笑说:“天娇你忙你的事吧过一段时间我再来。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吴天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董榆生突然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说不上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什么味道都没有。他不敢做过多的停留赶快转身奔向公共汽车站乘车到了旅游局。 范义说话算话很快帮董榆生办好了手续。董榆生到了银行取出现金打出租车又返回旅社。侯有才刚好起床听董榆生把话一说惊讶地睁大眼睛: “榆生哥该不是做梦吧?” 董榆生笑斥道:“大白天说什么梦话?赶快收拾收拾咱们马上走!” 侯有才一蹦跳了起来跟着董榆生就到了汽车专卖市场。经过短暂的协商交易很快成功一辆崭新的“跃进”牌汽车就到手了。秀才这儿瞅瞅那儿摸摸心犹不宁仍像梦似的说什么也不敢想信眼前的事实。说: “榆生哥叫化吃烩菜咱也阔气了?这么大的家伙你能开回去?” 董榆生把该拾掇的都拾掇好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心里有些犹豫遂找借口说:“秀才你坐稳当了。咱们先进城办点事顺便加点油然后就回家了。” 侯有才这几年跟董榆生进城办事虽受了点颠连却也长了不少见识。见村长钱也交了手续也办了这才心里踏实了。乍一见了新车又觉得心痒难耐敲起了自己的小鼓鼓试探着问道: “哎榆生哥这车以后归我开行吗?” “这就是让你开的。过几天你到县上‘驾驶员学习班’学习一段时间考上执照这车就归你开。” 侯有才高兴得不知所以手舞足蹈说:“榆生哥你可不能变卦这不是做梦娶媳妇吧?” 做梦娶媳妇有啥好梦醒之后啥都没有更丧气还不如不做那样的梦哩!秀才我给你找个真媳妇你要不要?” 秀才不知董榆生说的真假还以为是又取笑他哩。也不生气借着高兴劲儿想起头天晚上的事添油加醋说:“傻瓜才不要真媳妇哩!昨天晚上舞厅里那姑娘长得真好看如果不是当着你和范局长我非把她的鼻咬下来不可。” 董榆生轻轻一踩油门车就动着了。他回头瞥了秀才一眼正色道:“那些地方不是我们去的那儿的姑娘十有八靠不住。如果你以后单独进城背着我去了那种场合当心我揍你!” 侯有才一伸舌头小声嘟哝道:“不去还不成吗?” 董榆生握着方向盘多少有些忐忑。当兵的时候通讯班在草原上架线上级部门给他们配置了一辆“解放”。司机是个老病号工作又不能耽搁因此他就成了兼职司机。如今过去了十多年他不是十分有把握心里一紧张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正在犹豫着有人过来了朝他们喊道: “师傅快把车开走我们要下班了。” 董榆生稳了稳神挂上挡一踩离合器车就上了路。三转两拐他的胆越来越大心跳得轻了手底下也利索多了。从加油站出来又到了火车站附近的几间小*平房前停下。董榆生下车进了院不一会儿仨女人鱼贯跟了出来手里提的怀里抱的大包小蛋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董经理你怎么才来?你给的伍拾块钱早就用光了!” 秀才虽然聪明这会儿也不禁犯开了嘀咕:榆生哥咋回事这几个女人……难道其一个是?……” 几个女人高高兴兴上了车。董榆生一踩油门换挡加油汽车出了城直奔凉水泉而去。 第六十七章 土财主见洋人 董榆生带来的三个女人年长的叫马淑兰四十多岁是个寡妇。一年前丈夫病故遗下一女尚在小学读书。马淑兰上无公婆又因为自己未能生下个儿叔伯妯娌逼其改嫁另寻门户。马淑兰走投无路乡里待不下去只好流落到省城上次和董榆生见过一面的就是她。另一位叫王琼英二十五岁上过专学的是财会。原先有位男友和她本是同班同学后来男方家嫌她是乡下之女没有城市户口此事也就不了了之。第三位叫张秀琴二十岁刚过一点。初毕业后家里给她包办了个对象秀琴没相但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财礼而且还定下了结婚的日。秀琴无奈只好瞒着父母和王琼英相约一道出来打工。董榆生要他们来的目的不便明说找借口说是拣药材每天的活就是把仓库里的当归、党参、红黄芪等等分门别类晒干摘净扎捆打包等药材站来验货收货。还给她们下话有亲戚朋友只管叫来多少不拘不过只要女的不要男的结婚的不要有对象的也不行。 三个女里头最能干的就数王琼英。她不但知书识字能写会算而且头脑清楚会团结人有组织能力办事认真泼辣很有些当年梅生的风格但比梅生内秀不张扬。开头是朱洪林安排她们的工作一来二去也是他们的缘分两个人产生了感情。洪林虽是有些残疾但不是很严重为人又忠厚模样也不丑陋家境还算宽裕。男有情女有意董榆生从一撮合立马水到渠成。马淑兰是苦命人和朱建明才见过一面就欢喜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遇上个当厂长的独身男人这辈总算有了依靠。秀才和张秀琴的婚事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女方家开口便要一万元的彩礼。秀才自己凑了柒仟村里借了他三仟。诸事俱备董榆生张罗着要给他们办集体结婚典礼凉水泉同时娶三个媳妇进村这也是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希罕事。 事情传到爷爷董万山的耳朵里爷爷着急上火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母亲找人把董榆生叫到家里让他当面给爷爷说清楚。董榆生哪能不知爷爷和母亲的心思像他这个年龄在农村上初的娃娃都有了家人岂能不为他着急?爷爷见别人家娶媳妇想起自家孙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寻衅滋事、罢吃罢喝舐犊之心可见一斑。可是董榆生自己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又不能对爷爷母亲讲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决不能背着吴天娇而私自成亲只有打听到吴天娇有了对象结了婚他才能再做打算。然而他这一生除了吴天娇他还能再找谁呀?他还能遇上像天娇那样对他知心知肺、百般呵护的女人吗?天娇脾气不好骂过他一句吗?天娇当了处长小看过他一回吗?他乡天娇城人家嫌弃他一次吗?在天娇身上挑毛病真好比鸡蛋里头找鸭骨牛身上拔羊毛。天娇越是好他越是觉得自己不能亏了人家让她再想想、再考虑考虑……。董榆生一肚苦水没处倒又让爷爷逼到坎上这真是哑巴碰上个问路的说也难不说也难。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能让爷爷和母亲跟着他一起烦恼该推就推该瞒哄就瞒哄只要让老人高兴就行。于是他坐在爷爷旁边把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俩手心里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呵呵笑说: “爷爷呀您看您吃饱了撑的不是?您看您好孙娃儿是找不上媳妇的人吗?瓤(差)些的我还不要哩!本不想跟您说怕锅盖揭早了跑了气到时候想给您一个惊喜看您急成这样我就给您索性说了吧!孙儿的对像早就说好了人长得好个儿也高还是城里人哩!……” 城里“人不嫌弃咱乡下人?”董万山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不嫌不嫌她还一直吵吵着要及早成亲哩!是我说了眼下工作太忙等把手头的事办捋顺了马上就办免得让我爷爷老是牵肠挂肚的……” “嗨你这个浑小这么好的事你咋不早说呢?唉榆生我的娃呀爷就你这一棵独苗苗爷爷活得就你呀!不是爷爷我逼你你早晚把事办了生下个一男半女爷爷见了你爹也好有个交待呀!” 董榆生听爷爷讲到爹不由得眼圈一红心里苦苦的他极力忍住笑笑说: “爷呀您看您说哪里去了?您好好吃、好好喝身体养得棒棒的。好日刚开头以后的日还长着哩!到时候我……” “别说了榆生你的事抓紧办爷爷也不难为你了。全村几百上千口人这么大一份家业够你操心的了。你忙你的去吧爷爷这就下地。叫你娘给我下碗面吃我饿了……。” 世上事也就是老汉娃娃一哄就高兴。董万山偏心眼一心只想着他的孙娃。看人家娶媳妇而且还都是榆生从大老远的地方操持来的。自己的事不当事老汉想不开就钻死牛角。听榆生说已经有了对像而且还是城里人心里有了底这才把笑容挂在脸上。榆生是他打心的锤锤三两句话一说开满河的冰块儿化了。董榆生帮爷爷穿好衣服又打了盆热水给爷爷洗脸。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听董国胜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大声喊道: “村长朱桐生带了一大帮人来了都坐的小汽车说是找你说话。不知啥事你快去看看吧!:bsp;村委会大门前简直成了车展七八辆高级小轿车一字儿排开煞是气派。车牌不同车型各异有的红、有的蓝、有的白、有的黑。有的像野马有的像老牛有的似甲虫有的似锅盖。乡亲们图新奇、爱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吵吵嚷嚷围成一个圆圈指手画脚也算开了一回眼界。 朱桐生手里拎着一块半截铁砖头(乡里人不知那是手提电话)一会儿和广东的客户通话一会儿又和北京的朋友叙旧(谁知道通不通哩)俨然一位大人物的架口。还不时掏出香烟四处乱见人不是递而是扔这儿扔一支那儿撂一根。朱洪林没有接香烟掉到地下被一个尕娃捡到拾了金元宝一般嘻嘻笑着狂奔而去。 人凭衣装马凭鞍装。看朱桐生这一身时下最新颖时髦的行头就知此人是何样来历。他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全毛西服下身是一条笔直的黄色筒裤足下蹬一双红色牛舌头皮鞋脖上挂着条黑白格、花不楞登的领带。过去的寸头已改成大背浓而黑的头罩在硕大的头颅上更显得深沉、老练、精神、洒脱。旁边一个人凑过来声音不大咬字很清: “朱县长董村长来了!” 只这一声称呼惊动了多少人: “虎当县长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架比省长还牛屁!” “上次来了一位央领导也不过是一大一小(大轿车、小轿车)后头跟了几辆电蹦(摩托)。” 朱桐生急忙拨开人群喜眉笑眼地迎上去大声招呼道: “哎呀我的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不显老呀!怎么样榆生同志还好吧?瞧瞧还真是你把咱村治理得不错、不错乡亲们都快喊‘董榆生万岁’了。” 来者都是客董榆生犯不着和这种人计较高低胖瘦不咸不淡地回道:“客气什么?咱们两个谁还不知道谁的半斤八两!” “也是也是从小一块精尻玩大的嘛!” 进了大院朱桐生跨前一步说:“榆生今天我来专门给你引见一位曰本朋友。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钱多得几辈都花不完。他正打算在咱县上投资开矿办企业哩!临来时方县长一再交待让你好好待客千万不敢开罪了曰本客人……” “曰本人?”一说起曰本人董榆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丁阿姨她们一家。 正说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上唇留有一撮仁丹胡髭的老头儿从接待室里走出来。这个人看上去有十来岁西装革履穿着极为考究。身材矮而粗壮眼睛大而炯炯看相貌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武士。朱桐生垂手站在旁边左手一指说: “榆生这就是我刚刚给你介绍的曰本富商岛先生。”然后他转脸一笑深深一躬说“岛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董榆生村长。” 两人很客气地握手问好。 董榆生自然说的是汉语岛说的却是英语董榆生没有听错只不过他音不是很准。 众人重新回到接待室依次落座。 第六十八章 日本人看上了双龙石 岛是客人里面的主角理应坐上座。另一位按说该是朱桐生的位但县官不如现管在人家的地头上不能强横再说董榆生根本就没有谦让的意思。岛往下是翻译、秘书、保镖等等。大家都是黄皮肤黑头黑眼睛除了穿着有些特别如果不开口说话真分不出其为何国何籍。 董榆生这边朱桐生往下都是县上来的有关人士没有人介绍董榆生当然不可能清楚每个人的工作职务。唯有一位穿警服的就是喊朱桐生为朱县长的那位帽不正风纪扣不扣屁股上还露出半截枪套大咧咧地坐在朱桐生的旁边。村里干部均不够品位只留下一位提壶续水的当差。 岛先生看样是个急性屁股还没坐稳就侧过身去和翻译用英语嘀咕了几句。董榆生上大学时学过英语虽不是很精通简单的对话还能应付。先生说了句“let’sspeak”意思是开始翻译给朱桐生递个眼色示意他开头。 朱桐生毕竟是叱咤官场多年的风云人物应付这种场合自然是张飞推小车驾轻就熟。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半斤沉的大哥大往茶几上一蹾端起茶杯喝口水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刚放到嘴边打火机还未响猛抬头看见岛先生脸色不好。他知道先生不抽烟而且也反对别人抽烟只得忍下把这支烟放到茶几面儿上。然后又旁若无人地摘下他的墨镜哈一口气用手绢擦擦又戴上…… 董榆生鄙夷地睨视朱桐生一眼心说:满屋就他最像曰本人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否则……。 朱桐生这才开口说话: “岛先生是我们最尊贵的朋友他是曰本某家大财团的董事长他们县和我们县已结为友好县市。先生这次不远万里来国到高原是打算投资开矿办厂修路的。这是一项多么宏伟的事业!这对于像我们这样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来说无疑于天上落下肉包。用我们国的一句老话说应该是三拜叩顿才能表达我们对岛先生的深深敬意。我们搞改革开放一缺钱二缺物两手空空穷得屁响。岛先生对于我们来说好比是久旱的甘露没奶的娃娃找了个娘。我的比喻可能不恰当但决不过分。岛先生是我们县的大恩人、大贵人、大善人…… 真乃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了朱桐生这一番“高论”真让人开了眼界。才几年不见此君果然是“长进”不小。董榆生当然深知朱桐生的为人对于这种不学无术的蠢货一副摇尾乞怜的丑态他只能怀疑方县长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有自己的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让这种人当县长?难道高原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董榆生隐隐觉得别看岛先生声色不露。但是他的下意识感到岛的眼睛里头闪烁着丝丝鄙视和藐视的目光。可见虽然国人和外国人语言不同风俗迥异但对于人品和人格的鉴别却都是一致的。由此他断言岛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他绝不会不懂莫非他也有难言之隐…… 朱桐生的“高论”已经步入正题: “岛先生虽然初来国但是消息却灵通得很。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凉水泉出了块双龙宝石老先生在曰本就是一位闻名暇尔的古物收藏家因此今日抽空特来看看。方县长临来时交待过了如果真是好东西曰本客人看上了就送给人家好了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国缺钱缺物不缺石头……” “原来为这么一点小事劳动诸位领导和客人兴师动众。”董榆生站起来走到门口朝外喊道“洪林把那块石头拿来让领导和客人们鉴赏鉴赏。” 不大会儿朱洪林双手搂着那块用红布包裹着的奇石进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众人立刻众星捧月般围拢过去。董榆生轻轻把红布打开只听岛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嘴里情不自禁地出一句原质原味的曰本语: “哟西!———-” 岛先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高倍数的放大镜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存细地端详着口里喃喃地赞叹道: “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真正是妙不可言、匪亦所思……” 果然不出董榆生所料岛的汉语不但说得好而且用词相当准决非三年两年的功夫。此时的翻译也成了聋的耳朵岛小孩似地跳来跳去不停地手舞足蹈着而且还口念念有词: “国真是大大的神奇地下竟埋有这么大大的宝物。四十多年前我就来过国没想到今天才开了大大的眼界……” “岛先生四十年前来过国?”董榆生忍不住问。 “来过来过。”岛无暇顾及董榆生的表情一心只在专注地欣赏着奇石一头抚摸一头说“那时候曰本对国可是大大的不友好啊!……” “不对岛先生!”董榆生脸色铁青语气非常生硬的说道“先生您错了当年曰本鬼在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用‘不友好’这样的词语恐怕不妥吧?” “董榆生你太放肆了!”朱桐生站起来指着董榆生的鼻气咻咻的骂道“别以为你有一块破石头就敢在外宾面前放臭屁!毛主席、周总理都和田相握手了你还纠缠什么老几呀你是?” 朱桐生抓起茶几上放的那只烟“咔嚓”一声点着火。 “不不朱先生你的不要激动董先生是对的。我的国话说的不好意思表达的不完整请董村长多多的原谅才是。四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不但对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而且也给曰本人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那时候我年龄的很小当官的不是童军的干活。当然也不能说我就没有责任起码我也参与了那场战争。所以我很早就想到国来一是赎罪二是尽我微薄的力量做一点小小的补偿请村长先生相信我的诚意……” 说完岛先生站起来向董榆生、向在座的所有国人深深鞠了一躬。 杀人不过头点地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和人家计较什么?董榆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他连忙起身扶住让老人家重新落座坐好。也不怪董榆生态度不好他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在曰本确有那么一些人把对国的侵略说成是“进入”甚或是回姥姥家、串门走亲戚至多不过是一次带枪的旅游。国人对曰本人长期固有的成见完全是由曰本法西斯一手造成的又不是国人拿刀拿枪到东洋去杀人放火难道还要国人做出姿态不成莫非新“马关条约”还需再签一次?当然正是因为在曰本还有不少像岛先生这样的正直有识之士才使得日关系得以正常展。 似乎岛先生对刚才的不快早已置于脑后。他是商人又是古物、奇石珍宝收藏家既已见到真品就不能错过机会、空手而归。老头儿好不容易把流连的目光从石头上移开终于按捺不住抬起头来笑望着董榆生诚挚地小心试探着说: “董先生开个价吧?” “不。”董榆生摇摇头含笑道。’ “我出五万美金如何?”岛投石问路先探探董榆生的口风。在他看来国人没有不爱钱的尤其是长期生活在贫困线上的西部落后地区的人更应如此见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岂有不动心的道理? “五万美金?人民币几十万哪!数都够你数几天的榆生拍板吧!”朱桐生喘着粗气焦急地两眼瞪着董榆生。 “不。”董榆生早已成竹在胸。 “八万。”岛以为董榆生嫌钱少。想想也是人家好不容易得了个宝物岂肯轻易出手?换了谁不是这种心思。 “不。岛先生您……” “十万!”岛大有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架势倘若董榆生再不松口甚至他有可能加到二十万三十万。这是一块非同凡响的石头这是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石就是说它价值连城货抵千金都不过分!和曰本老家那些收藏品相比简直不可相提并论。今生见到如此尤物也是他老岛的缘分放在一般人万万是不会出世的何况在一个外国人面前而且又是一个对曰本怀有成见的国度。 朱桐生坐不住了。他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身体本来就雄壮胖大的身体宛如一堵墙横在董榆生面前。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无名火在胸升起红脸膛更加通红圆睁双眼瞋目盻之手里的墨镜被狠狠地扔在茶几上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吼道: “董榆生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我可是奉了方县长的指示来和你谈事的再说我也是一级zf官员这是社会主义国家由不得你在这儿称王称霸无法无天了你!实话对你讲今天这儿我说了算石头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又不是我们凉水泉人你有什么资格独霸我们凉水泉的宝贝?岛先生是我们的财神爷、摇钱树对我们高原县的经济展可是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在我们县是一位举足轻重、不可多得的大客商你知道吗你?就是把这块石头送给人家也不为过何况人家抬举你给你出了那么好的价钱知足吧你。好了我代表方县长说话事情就这么定了价格你们再商量……” 那位穿警服的“警官”也跟着“朱县长”站了起来两手不停地在屁股上摸来摸去。根据那副站相和掏枪的动作董榆生断定此人必是假警无疑有没有枪是一回事会不会放枪是另一回事。 董榆生四平八稳地坐着脸上的表情纹丝都未动一动邪眼一瞅冷冷骂道: “少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然后他用一种地道的别说是懂的曰本人就是外乡外省的国人也听不懂的方言土语训斥道“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嘴脸除了钱你还能认识谁?你不是曾经说我里通外国吗你如今怎么倒替外国人说起话来了?我是不是凉水泉人和你有球相干?石头在我手里莫非你要抢了去不成?” 几句话说的不软不硬不冷不热。朱桐生是正宗的凉水泉“土著”岂能听不懂董榆生的家乡话只见他羞得面红耳赤、满脸尴尬县官不如现管作不是不作不是愣怔了半天末了还是一屁股坐下。那位穿警服的大个没有派上用场也跟着坐回到原位上。 董榆生站起来亲自斟满一杯茶双手恭恭敬敬递到岛先生手然后坐下来微微一笑说: “岛先生我十分佩服您的诚意和毅力十多岁的人了还惦记着日友谊的大事抛开温馨舒适的家庭大老远跑到我们这么偏僻荒凉的西部边陲帮我们搞开、搞建设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为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劳动先生兴师动众前来观望这已经给了我够大的面。话说回来如果石头上是花呀鸟呀、虫啊兽啊什么的凭先生的诚挚和对国人民的这份感情我定会无偿地送给先生您。但石头上是龙的图案龙在传说是国人的象征相信先生一定清楚国人和龙的渊源这我就不多说了免得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说到这儿董榆生话锋一转换了话题说“欢迎先生惠临我们的小山村穷是穷一些不过已经好多了相信以后会更好。” 岛静静地听着不过终于他明白了即使他拿出一百万美金董榆生也不会把石头卖给他。世上的东西有的有价有的无价董榆生和他的石头一样也是一个无价的人。不过事情也怪放着董榆生这样的人材不用却把朱桐生那样的蠢货放到zf官员的位置上国人太不懂得珍惜人材了!岛独自唏嘘了半天最后细一琢磨觉得董榆生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他买回宝石无非是收藏起来攫为己有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来把玩一下一般人想看一眼都势比登天。拿到人前展览?那还了得走露了风声还能有安稳日?宝藏宝藏有宝就要藏起来别说曰本、国就是全世界都是一个理。而眼前董榆生这个年轻人他可能有更长远的想法后生可畏呀!他认定董榆生决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如果那样别说十万就是三万五万他就出手了。心念至此老头儿朝董榆生点一点头十分诚恳地说: “我尊重您的感情村长先生。虽然我们接触时间很短很短就这我已经看到了您的高尚人品。您热爱您的祖国、您热爱你的人民、您热爱您的家乡在短短几年里您就把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改造成极富想象力的人间乐园。您循序渐进地向大自然索取了您应该获得的那一部分财富植被非但没有遭到破坏反而受到了非常好的保护。村长先生我敬佩您的胆识和才华我敢冒昧地说一句目前在国最缺乏的就是像您这样的人才。认识您我感到很荣幸我愿意做您的朋友和合作伙伴。如果有项目我第一个做您的投资人。如村长不吝赐教我想留下来小住几天我太喜欢你们这儿的风光了!山川秀丽、空气清新尤其是那一眼湛清碧绿的泉水实实让人流连忘返而又遐想万端……” 岛不但是一位商人、不但是一位物收藏家而且还是一位道地的国通。董榆生不禁纳闷:岛既然对汉语如此精通为啥还要带一个英语翻译岂不是有狗尾续貂之嫌?虽然心存疑虑但因是初次相见不便细问因而接口说: “欢迎先生来我们小山村做客。山里人虽无啥好吃喝但诚意却是有的断不会怠慢客人保证让先生开开心心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至于谈到合作问题此地盛产药材、野菜除了无数的果树还有先生刚刚谈到的那一眼清泉……” “太妙了太好了!”岛小孩般地拍手道“我即刻派人来考察不不不还是我亲自来。下次我来不带一兵一卒就我单人独车。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就直言相告也无妨。我从小喜欢国爱说汉语本不必带翻译的。但我一直有个小小的顾虑就是怕我的国话说得太好了反而引起误会说我是……” 说罢岛先自哈啥大笑。 董榆生认真地说:“朋友和敌人虽然脸上没有写字但行动就是心灵的镜。我相信先生的直爽和真诚我愿意做先生的学生和朋友。” “好好既然如此”岛站起来认真而又充满孩气的问道“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村长先生不我还是称呼你的名字吧。榆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请讲。” “我是否可以把你的宝石拍几张照片带回去欣赏欣赏?” “小事一桩先生请便。” 坐在一旁的朱桐生气得一个劲地暗地里直骂娘。先骂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曰本鬼”又骂猛穷暴富的暴户董榆生“姓董的大雪地里穿裤衩你抖什么抖啊你?我这个吃公家饭的还不如你一个个体户了告诉你现在还是社会主义当心老告你个里通外国!……” 不久以后日合资的“神泉”牌双龙矿泉问世很快走俏全省各地。 第六十九章 夫妻同床难同心 朱桐生回到县城以后把曰本人和董榆生的事单独向方县长做汇报。方国祥倒是想得开些这阵不是那阵定个罪名不是那么容易弄不好逮不住兔吓跑了狼几头吃亏。董榆生了财还得上税收入还不是国家的。再说一个凉水泉搞不好了还可以把其他地方带一带方国祥咛嘱朱桐生掌握好方向董榆生如不违法乱纪、偷税漏税由他去搞吧! 从县长办公室出来朱桐生怨天尤人一肚火没处连带着把方国祥也骂进去了。报上去一个副县长就像擦屁股纸扔进粪坑里一点响声都没有。一说他没凭还是个初生又说他革那阵整过人有“三种人”的嫌疑还有……。眼下才是个小办公室的破主任再往上升升恐怕是老太监嫖粉有心无力干瞪眼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方国祥老家伙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心里头老念着他的父亲在动乱年月里的那份交情没说是功高莫于救驾吗?那时候真要让红卫兵打死了他还能在这儿当县长。欠啥情不能欠人情这几年上上下下他也着实出了不少力。柰何县zf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私衙关键时候有人不举手总不能把刀架在人家脖上。 朱桐生知道坏就坏在郭富荣那个王八蛋身上这小到了县城而且还名正言顺地当起了公安局长。别看老郭平常见了面笑嘻嘻说话甜蜜蜜:“老战友干得不错进步很快嘛!以后可要多关照。”谁关照谁呀?公安局几次突击扫黄不是把他堵到酒巴里就是把他捉在舞厅里公安局那几个贼匪亲不认专门跟他作对似地直接送到郭富荣面前。瞧郭富荣那副德性一脸假笑暗藏刀:“哟原来是朱大主任哪!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啦?这样吧你写个东西立马走人。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时间久了影响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谁让我们是老战友哩?”不写不放人写了就是把柄谁知道他把这些黑材料送到哪儿去了?没准当不成副县长就与此有关呢! 朱桐生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生闷气看啥啥不顺眼想啥啥不顺心。又把那个“曰本鬼”骂了一通说好了事情谈成给他一万块的辛苦费现在自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倒美了那个驴日的董榆生。一想到董榆生马上就联想到他的老婆侯梅生他决定回家。已经有些日没有回过家了自从结婚之后梅生几乎没回过他们在县城的家他也极少到“八五一”厂看梅生。头两年何万紫挂了个狗屁万元户经理甩了他使他好难受了一阵。有时候他打不上野食心里闷也到梅生那儿充充电稍事消遣。梅生虽比不得何万紫柔情千种百般妩媚但毕竟也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尤其她曾经是董榆生的人每想到董榆生他必在梅生的身上泄个痛快。好歹她还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让她上床她就得脱鞋。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个小杂种人倒生得乖巧每回见面爸长爸短学习上跟了他亲爹董榆生总是班上第一名。不知咋的这***球娃越长越像他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他朱桐生的种哩!猛地朱桐生狂笑三声心有了主意仰天长叹道: “董榆生啊董榆生老磨道等驴总算你转回来了。你不是英雄好汉、仁义君吗?把你的这桩肮脏事抖搂出来还不知谁丢人现眼呢!抚养费、精神赔偿费……老要多少你得给多少!” 侯梅生早已习惯了这种独守空房的日人都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仿佛这话就是冲她说的。怪谁、怨谁又向谁去诉说呢?自酿的苦酒自饮牙齿掉了咽到肚里去梅生是个志气刚强的女人她不愿让人们看她的笑话她要在人前活得像个样。 如今厂里效益不好军工转了民品不知是经营方式有问题还是产品销售不对路不像别的先行一步的兄弟厂家彩电、洗衣机、家用电器搞得红红火火还创出名牌。而他们厂出的尽是些零敲碎打的小家什一台自控台灯连本带利充其量卖个百十块钱。加上质量也不是很过关有时退货的比买货的还多。偏偏她在厂里又当着个销售科长产品大量积压工资不出去总不能老台灯而且家家户户都有不少台灯了。梅生历来争强好胜、责任心极强工作干不好别说领导批评不批评她脸上也挂不住。市场经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她现在才深感到钱的重要性。没有钱就少了笑容、少了和气、少了精神。全工厂上下近千口人要吃饭、要穿衣、要娶媳妇嫁姑娘还要看病住院赡养老人……。一切都离不开钱侯梅生一筹莫展。按说她在厂里也算不了什么人物连个党委委员都不是可是销售科却是厂里惟一的经济来源哪! 正在这当儿朱桐生回来了。 梅生刚生孩不久厂里根据她的实际情况分了一套住房给她。两室一厅娘俩过日显得挺宽展。朱桐生进到客厅大咧咧往沙一躺随手扔下二佰块钱说: “这些钱你们先用着!” 梅生不高兴没好气地说:“半年不回家了就这点钱?够买菜的、还是够给娃交学费的?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行了吧你孩又不是我的种我管球那么多的事!” “当初我要做掉你为啥百般阻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你倒有话说了?” “当时如果听了你的话岂不便宜了董榆生!他***仗着有几个臭钱骂我丢人现眼还不知谁丢人现眼哩?我给他把儿养着他倒挺风光自在不告他驴日的还怪事出来了?” “别千万别干傻事。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桐生。”梅生被触着心事怕翻起陈年老账忙过去帮朱桐生解扣脱衣服。 朱桐生一把推开他知道梅生最怕提那件事她愈怕他愈说这是他治服侯梅生的最得力的一招。自己解开扣边脱衣服边冷冷笑道: “你到这时候了还替他说话?怪不得董榆生至今不结婚呢老实告诉我你们俩是不是还有勾搭?别把我当猴耍了!” “胡说啥呀你?这些年我连娘家都没回过。” “那你为啥老向着他说话?我一提董榆生这仨字你不是遮、就是拦我们是两口还是你们是两口?” “谁向谁呀?都是一块长大的人要讲良心榆生可没怎么样过我。都这么些年了陈谷烂芝麻的提那些干啥?” “不提说得轻巧?你能忍下这口气我还忍不下这口气呢!为啥他下的种叫我替他养儿?反过来还是他有理这个世界还讲公道吗?” “实话对你说这孩根本和董榆生无关。” “不是他还有谁?我就不信世上还比他更缺德的!” “真的不是桐生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口袋里卖猫结婚前就告诉过你的。你的钱我不要孩由我一个人养大成*人。我做的孽我自己受。” “我才不像你那么好心眼哩!好心又不能当钱使谁落你的好、谁买你的账?算了梅生咱俩不吵也不争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告诉你个消息今天我去了趟凉水泉董榆生可是真了又是大车、又是小车开着好几个厂还有满山满洼的果树。你没见那个傻b如今可神气了山民们也贱跟前跟后的还称呼他什么‘董总’叫人听着就腻歪他算个球呀?……” “我知道榆生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不像你除了说粗话还有啥本事?榆生大人大量不计个人恩怨上了几年大学长了学问也长了见识。他到了这一步也是你逼的。” “当初你为啥不嫁他呀?”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你自己呀!” “侯梅生**你妈!”朱桐生一骨碌翻身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摸过一个茶杯扔到地板上茶杯摔成碎片片。他嫌不解气还要摸什么。 第七十章 夫行逆道妇不随 侯梅生拉亮电灯穿好衣服嘴里念念叨叨:“你们父本事大操了小的操老的。我娘死了八年了明天你去扒坟吧!” 楼下住着魏秀枝听见响动觉得不对劲儿爬上楼来敲开门劝解说: “猴干啥事了?姐夫老不来亲热还亲热不够哩犯得着这么摔碟砸碗吗?” 梅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不小心杯掉地下了。秀枝你还没睡?” “心里烦着哪!我们那口啊真是属孙悟空的腾云驾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不刚进屋屁股还没坐稳一个传呼又招回去了说是局里有什么……” 魏秀枝屁股重坐下就起不来唠唠叨叨话匣一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丈夫郭富荣从部队上好不容易转业下来了又分到公安局当局长又是个动刀动枪、费事不省心的地方。难得一月半月回一次家不是电话催、就是传呼叫总是没完没了的事当初公安局里没有老郭不知日咋过来者?魏秀枝话里话间不知是埋怨丈夫还是夸奖男人? “你烦什么呀?”梅生好不容易插上嘴羡慕的说“娃娃由婆婆带着一个人清清闲闲自自在在下了班不是看电视就是逛歌厅。老郭的工作又好工资又高你这个局长太太还有哪点不如意的?” “他能比得上朱姐夫?县zf的大办公室主任一跺脚全县城谁家的窗格不嗡嗡响三声?我们家老郭那叫干的啥差事尽惹人出力不讨好。前些日有人告黑状说他受贿三仟元老郭说虚乌有。人家说钱就在局长值班室老郭的风衣口袋里说的有根有据检察院派人去查果然从口袋里搜出三仟块。好在钱是用塑料纸包的上面居然没有老郭的手印要不然老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再说有被告没原告没有人敢站出来当面对质……”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有这么黑心的人?”梅生忍不住愤声说“查出是谁干的吗?” “查什么呀?干这种事的人奸得很他写的是匿名信用的又是仿宋字。老郭当兵的时候就有个战士告班长说偷了他的二佰块钱事后查了几年哪有那么回事纯粹是挟嫌诬告!” “那个战士叫啥名字?”梅生不由得心里嘣嘣直跳。 “老郭没说。他只说那个班长叫董榆生挺能干的一个人骚得干不成复员了。” “董榆生?”梅生差点没跳起来。 “你认识?”魏秀枝看梅生脸色不好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道“刚进厂你谈对象的时候开始你说姓董不知怎么又改成姓朱了?” “没有的事秀枝时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没羞姐夫来了撵我走?下次你要是一个人闷得慌再叫我我可不陪你说话了!”说完魏秀枝伴个鬼脸一转身“咚咚咚咚”跑下楼接着传来阵山摇地动的开关门声。 魏秀枝为人实诚不玩心眼木是木铁是铁白就白黑就黑口没遮栏说话从来就是直来直去既不防人也不害人。嫁了个老郭大她十来岁老郭脾气绵小魏性直两口相得益彰日过得挺和美。唯嫌不足的是老郭干的那工作没白天没夜晚常会顾不了家小魏急了就火:“你在部队离家远咱不说如今回来了还让人活守寡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找个替身了。”老郭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行行我让位。哪天回家看见门上挂个‘请勿打扰’的牌我就在楼下等客人走了我再进屋。”魏秀枝忍不住一头钻进老郭的怀里又是啃、又是咬还一个劲地挠痒痒。老郭顺势抱起他的胖墩墩的尕媳妇就势扔到床上两口翻来覆去那个亲热劲儿和尚看了也不念经了。 想想人家看看自己侯梅生情不自禁地深深叹一口气。 “你是牛拉车还是驴推磨喘什么粗气呀你?”朱桐生在里屋喊道。 梅生不说话低着头走进里屋一看朱桐生躺在床上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梅生看不过眼找了把条帚把垃圾和玻璃碎片扫到屋角。然后也不脱衣服拉开被就上了床。 朱桐生转过身来献殷勤嘿嘿一笑轻轻拍着梅生的被说:“又不是大姑娘开窑装啥正经呀?我今天是来给你商量正经事的不是和你吵架来的。刚才我给你说的那话只要你不吭声一切由我出面官司保准能赢少说也诈他姓董的几万!” “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梅生忽地坐起来两眼喷火大声骂道。 朱桐生刚想作想想又忍住还是用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气说话: “喊什么喊?我还不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赚回来的钱咱俩二一添作五对半分我绝不多要一个儿这样成吧!话丑理端不管从那头说咱也不能白给他养儿呀!你说对不?” 梅生坐起来的人又躺下有心不和这号人论短长话到嘴边又忍不住转过身背过脸没好气地说: “谁希罕?儿是我生的、我养的你花了多少钱?说个数我赔你!” “让我戴了十几年的绿帽、当了十几年的王八这是多大的损失?你能赔得起吗?冤有头、债有主叫我忍一辈我还是个男人吗?” “谁让你戴绿帽当王八了?当初我要嫁给董榆生你说什么来着?我说怀了身孕你说得好听黑锅你背、绿帽你戴。说我跟了你满河的冰块全化了如今你又秋后算账安的什么心你?” “前面的话我承认可我没说过饶了董榆生。便宜了他没那么好的事!” “告诉你朱桐生我再说一遍这娃不是董榆生的。你别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我信我信。你说呀小杂种到底是哪个驴日的狗操的?说出来我认了。只要和董榆生无关是谁的我都认。我保证和你一道好好养儿和你一道好好过日。我要是说了假话就不是我爹的种谅你也说不出第二个人来。” “你以为我不敢说呀我怕谁?我只是为儿想这种丑事烂到肚里也不能说说出来娃就难活人了!” “你替你的儿想咋不替我想?到了这时候你还偏着、护着董榆生。怪不得姓董的迟迟不结婚原来你们还留了一手真歹毒!” “姓朱的你别逼我。啥事不清楚你去问你爹去!” “问我爹?你偷汉管我爹的球事?姓侯的你不说明白我和你没完!” “朱桐生我算看透你了这儿不是你的家你滚!明天我就和你办手续你滚你现在就滚!……” 侯梅生光着脚跳下地活像一头怒的狮一边哭、一边喊花瓶扔过去台灯扔过去。 朱桐生没防备头上流着血手也划了道口。他翻身下地地上的碎瓷片又扎破了脚。他摸黑找到裤穿袜穿鞋。正在这当儿又是一阵“铛铛铛铛”的敲门声。朱桐生不理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冲梅生吼道: “我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贼婆娘、烂婊你以为我怕了你?我把你和那个姓董的嫖客一块儿告等着咱们明天法庭上见!” 朱桐生怒气冲冲打开门一伸手把魏秀枝推了个趔趄双手捂着头大踏步地下了楼。 第七十一章 恶人先告状,财主进公堂 董榆生忙得放屁砸脚后跟恨不得三餐合成一顿吃一个人分成两个用。前不久成立了“高原县神泉农工商贸易有限公司”他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村里现在大小车七八辆村民们见惯不怪看着这些铁家伙也不觉得希罕了。公司下设砖厂、水泥厂、矿泉水厂还有林场、养殖场、渔塘、药材站……。凉水泉本就是块风水宝地盛世不盛所为何来?当初选村长时有人还对董榆生的三年打算半信半疑还有几个居心叵测的要等着拆老董家的房哩!今天随便拦住个过路的问问看:“家有新房吗?锅里有肉吗?信用社有存款吗?”哪个不是喜眉笑眼:还是村长的本事大呀! 董榆生却不这么看不是谦虚出于真诚他说:“如果不是党的政策好碰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哪里有我的今天?哪里有凉泉的今天?”乡亲们想想也是当初董榆生他爹董传贵不也是个能人到头来还不是落了个没结果!公司内部还有财务部、业务部、接待部、保卫部……。 接待部其实也是一项既必不可少又十分烦琐的工作。上级领导一检查税务工商部门收税、收管理费电力部门收电费等等。哪一路神仙惹得起哪一尊佛像不敬香?每次莅临都是好酒好肉热情款待稍有怠慢出了纰漏引得上宾动怒岂是儿戏? 今年过春节税务所副所长携全家来给董榆生拜年还提了很重的礼董榆生当时就纳闷:一没交情二不是朋友三不沾亲带故所长大人兴师动众必有缘故。有道是“官不打送礼的”这老百姓见了送礼的如何处置未见哪本书上有交待。果然半瓶酒下肚副所长微微一笑道: “董兄(其实他比董榆生还大几岁呢)兄弟今年春节过得不顺抹下脸张口给您借几个钱花花不知董总能否……” 董榆生早料到的此一说想也不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仟块钱放到桌上说:“什么借不借这点钱算我送给你的你拿着先用。” 那位老兄顿时不悦眉毛一扬说:“老董你太看不起人了打要饭的?一仟块还不够我两圈麻将呢!” 董榆生心想:一仟块打要饭的如果这样都要饭去了谁还干事?一仟块打两圈麻将他一月工资多少?这样想着肚里有气又不敢高声只得推脱脱说: “所长如今这大过年的财务上没人你是不是再等两天?” “啥球破财务还不是你说了算!你说话到底借不借?”副所长动怒了。 董榆生也实在忍不住了就说:“有你这么借钱的吗?” 副所长站起来说:“算了不和你抬扛。过大年不生气过罢年再唱戏董榆生你等着瞧。” 自此以后董榆生的麻烦事接踵而至。 老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找事事要找你。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面面玲珑、浑身是眼既便如此也怕是难防不测。 传说古时候有一军旅以骁勇善战闻名。元帅最恨贪生怕死、临阵潜逃的士兵因而下令军但凡后背枪箭者必是畏死之徒伤者斩死者暴尸。适逢一敢死之士每战皆奋勇当先忽一日箭倒地血流不止。元帅视之乃项背箭伤大怒令斩。同营一士卒仗胆告曰“元帅不右此非敌箭实属我造想是着人暗算。”元帅派人细查果如其说遂愕然命调治并废了这一条“禁令”。 一纸传票直接送到董榆生手要他某月某日几时几分到县法院会齐与某人对簿公堂。董榆生方才相信不做亏心事半夜也有鬼叫门。 开头一阵董榆生有些手忙脚乱他不知怎么就成了“被告”而且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儿活在世上他感到可笑而又不敢笑。这几年他经得事多了譬如交警扣照、银行透支、用电载、烟囱冒烟等等还有那位副所长时不时派人来查账鸡蛋里的找些骨头出来罚也罚了钱也交了过河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惟独上法院打官司却是始料未及的。董榆生琢磨了几天也没想出个正当理由。朱桐生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开这样玩笑?诬告是要反坐的这个道理他能不懂?这比不了那二百块钱没根没据罢了也就罢了。多想无益。当面和他对质吧!纯粹是无生有无事生非怕他怎的?董榆生身正不怕影歪亲自开着自己的红色桑塔纳轿车独自进城上了法院。 法院上所有的人都是一种表情:两口吵架、学校请家长、丢了钱包……仿佛不如意的事都让这些法官们给碰上了个个皆是铁青着脸。董榆生想法院里大概是不主张笑脸服务的。即便如此有啥事说啥事干嘛摆出那么一副难看的面孔?同时也要分清是什么案呀又不是敌我矛盾况且还是假案何必做出那么一副难看的嘴脸?幸亏董榆生没有作奸犯科干下歹事否则虽不至于吓个半死肯定也会胸打鼓、小腿抽筋的。 好在庭长好未使这种尴尬局面延续很久左右一看便直来直去朗声话: “被告董榆生原告朱桐生诉你和他的妻侯梅生通奸生下一现已十二岁请你……” 如不是董榆生早有准备定会使他目瞪口呆必胆俱裂。就在随着庭长声色俱厉、一字一句地宣布他的“罪名”之后他已是汗流满面想要找个东西擦擦事前忘了带手绢只好两手一抹牙缝里蹦出四个字: “血口喷人!” “法院是讲理的地方每句话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血口喷人不足为据请讲事实!”陪审法官说。 “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还没和女人睡过觉怎么会有儿?” “你说得这些没用。如果你是女的咱们到医院一查立马就可以结案。至于男同志嘛目前科学还达不到这种地步你的那些话不足为凭。”另一法官说。他的话如果换个场合恐怕会引来哄堂大笑然而在这儿却不可能出现笑声甚至连笑的姿式都没有。 “他有证据吗?”董榆生手指向“原告”席。 “我儿难道不是证据?董榆生你不要背着牛头不认脏胡搅蛮缠历来是你的拿手好戏!”朱桐生站起来脸孔涨得通红眼睛闪着凶光“儿是个大活人你能赖得了吗?” “请安静。”庭长用手示意朱桐生坐下来然后朝着董榆生还是刚才那种口气“被告董榆生至于那个娃是谁的儿我们还没有做最后结论一切都要根据事实说话。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在法庭上你必须讲真话、讲实话。强词夺理帮不了你的忙说假话、说慌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他老婆怀了别人的儿和我有什么关系?”董榆生已经镇定了许多现在又不是那个年代不是反革命也要整出个反革命。他也挺纳闷:这个朱桐生该不是缺钱花了吧缺钱花也不能开这么大的玩笑?看他那副咄咄逼人的神态倒也不像是无生有难道梅生还有别的相好梅生不应该是那种人呀?董榆生想了想实在也说不清楚个是非曲直只好说“不行就验血我提议验血。” “必要时我们会采取这种方法。我们商议后确定此案也并非光彩之事能缩小范围尽量缩小范围不要扩大影响最好娃娃还小嘛给他的心灵上留下创伤也不是高兴的事。所以把你们二位传来小范围协商处理和解为宜。” “法官我提个请求既然这件事是我和侯梅生之间的事另一位当事不到场恐怕不合适。”董榆生到底想出了个最有力的“根据”。 庭长稍稍一愣很快转过去和几位法官交换了下意见末了他说: “本案暂时休庭一周后开庭重审。” 法院和公安局是两隔壁。董榆生驱车刚出大门旁边一个穿警服的冲他大喊一声: “老董董榆生!” 第七十二章 才出法院门,又到警察家 董榆生紧踩刹车扭头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位神采飞扬、精明干练的指导员几乎成了小老头儿真是岁月不饶人哪!董榆生急忙打开车门伸出双手一把抱住郭富荣声音颤抖着说: “指导员怎么是你呀?” “你忘了咱们不是老乡吗?我已经转业了。”郭富荣使劲拍着董榆生的后背。 后面的车不耐烦了喇叭按得刺耳朵就要张口说粗话一看是个老警察在那儿说话只好压下怒火。 董榆生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上车吧! 郭富荣也不客气很快钻进小车和董榆生并排坐在前排。赞叹道: “老战友不简单混阔了开这么好的车?” 董榆生一踩油门小车上了大街。他扭头看了看郭富荣说: “找个地方吃顿饭吧?咱们边吃边谈。” “还是老战友说话知我者董榆生也。我昨天晚上的饭还没吃完呢!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心里可是你买单。我刚了工资就被你嫂洗劫一空现在口袋里就剩下半盒烟了。”郭富荣故意逗趣说话幽默透着亲切。 “说吧指导员咱们吃什么?” “你知道我这个嘴馋大肉、牛肉、羊肉鸡鸭鱼肉只要有肉就行。” 董榆生笑了说:“这么贪吃不怕我把你拉下水吗?看样老长在公安局当个不小的官呢。” 郭富荣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点燃两支烟递给董榆生一支说: “我巴不得你把我拉下水呢!实话对你说我都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的虱差不多四世同堂了。” “干嘛这么狼狈跑哪儿去了?”董榆生吸了一口烟不由皱了皱眉。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华”说“装上。” 郭富荣看了看烟盒故意说:“真货还是假货?”不等董榆生开口他又说“刚刚跑了趟凤鸣山那儿现一伙盗猎的。大部分是从内地过来的抓住了几个跑了几个。” “盗猎?我怎么没听说?” “等你听说了山上的珍希动物就绝种了。光知道挣钱了你还管那些。” 到了一家酒店董榆生点菜要了一盘红扒肘、一条糖醋鲤鱼、两斤黄焖羊肉、半只炖土鸡……。开始还嫌菜多呼呼啦啦吃了个八不离十。郭富荣抹抹嘴说: “唉我说老董闹了半天还没问你跑法院干什么去了该不是去串门吧?” “上法院有什么好事?有人告我了说他的儿是我搞出来的!” “真有这事?叫我就认了白拣个儿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想得就这么简单?” “有啥复杂的?人家又不是告我。真要是我把儿领回家赔他点钱算了。你又不是赔不起他不是看上你有钱吗!” “老长真会开玩笑。我现在还打着光棍呢!领回去个儿怎么说?” “我的老天爷你该不是有啥毛病吧!你怎么还不结婚是不是追的姑娘太多眼花了?告状人是谁?” “朱桐生。” “王八蛋!”郭富荣一拳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筷盘碟哗啦响。 餐厅小姐见状赶忙跑过来陪着笑脸说:“先生还要什么?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不管你们的事。”郭富荣摆摆手转过来又说“老董哇你这辈交恶运了怎么处处也抛不开他?这个人嗨在县上还当球个不小的官干的那些事不说了。当初要不是他你入党提干还有啥说的?最后连司令员都不敢替你说话了。法院咋说?” “我估计朱桐生这个儿名堂很大前几年他就曾说过儿不是他的是我的要我写二仟块钱的欠条。我不干就把工作辞了……” “工作辞了?”郭富荣叫道。 “辞了不辞他不让我走。辞了工作上了四年大学回村去当村长。这几年他看我有点钱了不知又动开啥心思?” “我看没准是想找你借点钱花花。” “借钱就借钱呗绕那么大的弯干啥?我说了既然是我和他老婆侯梅生的事就让侯梅生出来说话侯梅生不出来这事永远都是一个谜。” “侯梅生?侯梅生!对对对我怎么把朱桐生的老婆都忘了?侯梅生就在我们家楼上住。你嫂还把她叫大姐呢人长得不错挺有风度还当着个科长。朱桐生这小真是要钱不要脸这回把他老婆也卖了。你估计侯梅生会怎么说?” “我肯定侯梅生不会出庭本就是无生有的事。再说侯梅生和朱桐生不一样虽说是虚荣一些但本质不坏为人也正直绝不会和朱桐生沆瀣一气。” “这两个大相径庭的人怎么会走到一起了呢?你当时和侯梅生好过吗?” “指导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不说你也明白那段事我就不说了。但是老长你要相信我儿不是我的我和侯梅生也决没有那回事。” “我咋会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会糊里糊涂地上你的车吗?我是可惜呀……” “指导员你可惜啥?” “我可惜朱桐生找了个好老婆我可惜你如今还在打光棍。老董你知不知道侯梅生日过得苦哇!我转业回来半年没见过朱桐生回过一次家。头几天回去一趟听你嫂说整得鸡飞狗上墙玻璃碴摔了一地朱桐生半夜三更又返回来了。” 董榆生叹了口气苦笑笑没再说话。 离开餐厅董榆生把郭富荣送到公安局就要分手。郭富荣那里肯依一把夺过车钥匙一拽着董榆生的胳膊说说笑笑上了楼。一进办公室董榆生暗暗伸了伸舌头——局长。这人真不可貌相。老郭猛一看像个看大门的老民警实际上还当着这么大的“官”儿。 郭富荣倒了一杯茶递给董榆生说: “老董你先到里屋我的床了歇会儿我有几件急事需处理一下。然后我们一块去洗个澡。今晚到我家我马上打电话让你嫂准备一下。午没喝好你要开车我要上班今晚上咱老哥俩来他个通宵。” 话说到这个坎上董榆生也就不好再推脱托了家里忙就让它忙去吧谁在乎这一天半天又没人给他划考勤。 给郭富荣开车的司机小岳也是部队上下来的战士对董榆生很尊重一听说他也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就一口一个“老长”。董榆生笑笑说: “你别叫我老长我在部队上最大的职务充其量也就是个班长按现在的军衔至多是个上士吧。别叫我老长你叫我个老班长我听着还倒舒服些。” 郭富荣说:“不就是个称呼嘛!你参加革命比他早好些年他叫你个长也不为过。他叫你董总我听着还有点别扭哩。不如你叫我老郭我叫你榆生小岳他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不消半个小时就到了“八五一”。小岳直按把车开到楼底下郭富荣拉着董榆生的手亲亲热热的走在前边小岳大包小包拎了两大塑料袋跟在后头。郭富荣敲开门胖乎乎的魏秀枝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董榆生恭恭敬敬叫了一声: “嫂” 魏秀枝正要开口郭富荣故意挡住说: “秀枝你猜他是谁?” “董榆生。” “神了。你怎么算得这么准?” “不是他还有谁?你天天念叨的不就是我这个董榆生兄弟吗?” 魏秀枝双手拉着董榆生的手一头往屋里让一头说: “兄弟还这么帅?年轻的时候不知害得多少姑娘得相思病哩?” “嫂快别这样说兄弟都羞死了。” 小岳是熟门熟路扎起围裙就钻厨房。魏秀枝赶忙拦挡说: “小岳你别假装积极了我这儿早就收掇好了。”说着魏秀枝掀开报纸圆桌上层摞层怕有二十个菜。 董榆生笑笑说:“嫂你这是咋了?够十个人吃的你把我当大肚了!” “吃吧没啥好菜又不是山珍海味。你哥午打电话说有一位多年末见的老战友要来拜访我说猜到是你。茅台可只有一瓶你哥嘴馋把一瓶偷喝了。” “该不是我哥受下贿的吧!” “哪是哪呀?”郭富荣坐不住了赶忙解释道“还是我临转业的时候司令员送给我的。” “司令员?”董榆生禁不住脱口喊道。 “赵司令员你忘了?” “是吗?老人家还好?”董榆生想起了司令员的往事。 “不过我说了榆生你别难过司令员已经去世了。三个月之前肺癌。” “哦?!……”董榆生心猛地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悲痛他转过身去端端正正站起来遥望着西部遥远的地方两颊流下滚烫的泪水。 沉默了半个时辰魏秀枝怪郭富荣多嘴郭富荣也自知失言他知道董榆生是个重感情的人老战友刚一见面就提及伤心事实不应该遂站起来说: “榆生是我错了我自罚三杯。” 董榆生把脸上的泪水一抹恳求道:“老郭这瓶茅台不喝了送给我做个纪念行吗?” 魏秀枝嘴快连说:“行行。小岳快把这瓶酒给你老长装上咱们换酒不知兄弟爱喝哪种牌号的?” 董榆生笑说:“嫂我喝酒没讲究。” 郭富荣忙说:“喝皇台我们午就喝皇台。” 魏秀枝叫道:“哎哟咱家里啥酒都有就是没皇台要不我上楼到猴家借两瓶去?” “猴侯梅生?”董榆生小声重复了一句。 “算啦算啦也不难为你了别半夜三更的惊动邻舍了有啥你就上啥吧!反正是拣好的来。”郭富荣嗔怪自己说话老跑题稍不留神就犯忌讳。 董榆生倒是想得开他能不知老郭是啥用意?不过他并不介意楼上住的是“猴”还是“老虎”他明知梅生就在这家工厂上班所以也不解释遂端起酒杯就说: “老郭不吃不喝对不起嫂的一片盛情照你的话咱们今晚一醉方休!” 郭富荣笑了说:“对对就一醉方休!” 魏秀枝也跟着端起酒杯大家开怀畅饮小岳不时伸手要替魏秀芝代酒被她一把推开笑斥道:“小岳呀今天啥日谁要你装积极呢?” 第七十三章 曾经的恋人找来了 董榆生离家才三天凉水泉就乱了套。 根据郭富荣的提议董榆生跑了趟县林业局。林业局冯局长听董榆生说明来意很是高兴凉水泉后山湿地气候适宜树木生长如今一片大山林归一个小村庄管理势必有些困难。经过磋商:玉殒谷两山的树木由林业局作价收购地产归凉水泉双方签定一纸协议会同林归县林业局县公安局三家一道封山育林。任何一方砍伐树木须经甲乙双方同意并报请上级部门批准。冯局长人很精明这几年在木头上得了不少好处。他本是老林工出身知道木材的价值。眼下木已成归了他材长在山上不值钱砍下来就是票。既然林产而且又付了款董榆生管他砍多砍少?董榆生也不是傻瓜砍伐林木须经双方同意还是他执意要加上的一条。卖树主要是卖管理林山太大凭他的力量确实管不过来再加上盗猎、盗伐、病虫害等等太复杂他也是想借助林业局这份力量和公安局的权力使得这个林场得已健康展。本是出于好心然而万没料到为此却给日后留下了隐患。 董榆生一到村委会.十数个人就围上来:财务部要盖章签支票:业务部几份合同要总经理过目;张振的拉砖车没装上货跑了几趟空车气得张振亲自赶来站在大门口骂娘: “你们知道我和董榆生是啥关系吗?没有我张振他老董还不是干球蛋!” 董榆生一把握住张振的手说: “老战友你在这儿喊什么哪?你的事还不是我的事走进去说话”。 董榆生派人找来朱建明。“老革命”说: “张队长事先没订下合同场里的砖都是有下家的。误了合同要罚款哩!” 董榆生说:“先紧张队长的车装有几辆装几辆。误了别人的合同罚款算我的”。 张振兴冲冲地走了。到了门口回头一句: “老董下回进城我请你喝酒!” 董榆生撵到大门口大声说:“老张先别走你来一趟不容易也算是稀客了今天咱哥俩好好聊聊”。 “聊个球哇。工地上没砖都停工三天了以后再说”。张振头也没回。 董榆生刚把事情处理完。董国胜急火火地跑来进门就喊: “榆生哥大婶让你快回家”。 “唔知道了”。 “让你马上就回。家里来客了”。 “谁呀?” “没看清好象是个女的”。 “吴天娇”。这三个字董榆生没说出来他猜一定是吴天娇除了她还有谁呢?事不宜迟再大的事也没这事要紧。一想起吴天娇他不由得心里火辣辣的是苦是甜?是涩是酸?他一时也难以说清楚。胡长了头也乱了跑了几天灰头土脸的怎么好见天娇?他从抽屉里拿出电动剃须刀胡乱扫了扫。又从衣架上抽出条领带自忖:红的好还是蓝的好?又一想不扎也罢本来就是农民嘛干啥还赶那些时髦?随便梳了梳头擦了把脸。扭头一看董国胜还站在门口就说: “狗剩还不走站那儿干啥?” “榆生哥我爹打我了。” “为啥打你?” “说我是笨怂找不上媳妇。” “哎呀我这又不是批媳妇的公司。好好好明天再谈。 “榆生哥那我就走了”。 董榆生正要出门。朱洪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见了董榆生满脸是笑结结巴巴地说: “榆…榆生哥不董、董…总.我家里有…有事请你……” “嗨我说洪林你家里有事也找我?你媳妇生孩也要我接生吗?” “不…是生孩…孩也跟生孩…差不多。我媳妇有、有喜了我奶奶高兴地不…不得了。炒了好多…多菜指名要请…请你喝、喝喜酒、去哩。” “咳!这么点小事也喝酒?” “谁…谁说这是小、小事?我…我都快、快四十了才…才第一胎能…能算小事、事吗?” “好好是大事改天行不行?我明天一定去”。 “不…不行就…就今天!” 董榆生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因为家里还有重要的客人等着他哩。他知道朱洪林的脾气逼得越紧他越结巴得厉害。平时听他说话从来没这么严重。想想不去也不太合适拜奶和他们一家啥关系?不去打个招呼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所以想那边的事情暂且先放一放让天娇陪娘说会儿话因而他说: “就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去”。 朱洪林嘿嘿咧嘴笑了摸了摸鼻说:“榆生哥早要这么说我就不费这么大口舌了。快走吧!” 董榆生从朱洪林家出来的时候天就快擦黑了。拜奶见了他亲热得不得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因为事忙也有些日没来看拜奶了还是因为父亲那一层关系多少年来两家一直当亲戚走。赶上今天这个喜日看把老人家高兴的。朱洪林家坐了一大屋人这个敬两杯那个端两盅他溜号门都没有。无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过了一关才放人。这几年他抽烟不行酒功夫可见长一斤多喝下去好像也没见头重脚轻。快到家门口了不知天娇走了没有心里忍不住扑腾扑腾乱跳。人家初次进门就让人家苦苦等了这么久仿佛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又一想不对如果真是天娇来了起码不哄动半个村娘还能由着他在这儿“避清闲”?不是天娇又是谁呢?他疑疑惑惑地进了家忐忑不安地推开大门院里很安静爷爷大概睡了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董榆生喊了声“娘”就进了屋.此时他已断定来人肯定不是吴天娇。 屋里的女人一出溜下地从炕沿下站了起来。董榆生抬眼一看面无表情地笑道: “梅生原来是你?” 母亲见榆生这么晚才回来老大不高兴嗔道: “榆生你看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个正样事事还让娘操心。上哪儿喝酒去了?看看脖都红了。人家梅生等了你整一下午你连个照面都不打像话吗?快去洗把脸梅生有话要和你说哩!” “有事就说吧!”董榆生沉下脸来冷冷的说了一句他想起在法院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梅生直直地站着看着榆生不吭声。 “榆生怎么这样说话?去到你屋里去和梅生好好谈谈”。母亲看出榆生气色不对连忙从调停说。 “娘天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万一传出去……” “大婶别难为榆生了。要不我改天再来”。 “不行这么大老远的路来一趟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让你走”。母亲换了换口气转对儿说“榆生去吧有啥影响娘替你顶着”。 董榆生慢吞吞地说:“那就走吧!” 母亲不放心又在后面叮嘱了一句:“梅生要不今晚就别回去了话说完了过来和大婶睡下”。 董榆生住的房是一幢二层小楼装潢得不算华丽但很雅致。楼上是卧室二层三面都是阳台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卉白天母亲领梅生看过了。卧室旁边是书房书房里有四个书架全部装满了书榆生的爱好很广泛科技、艺、政治、历史古典应有尽有。光是字词典就有几十本《词海》、《辞源》、《现代汉语成语词典》、《倒序现代汉语词典》、《常用典故词典》、《词典精华》……。还有不少外语词典:《新英汉词典》、《远东英汉大词典》、《双解词典》、《汉英词典》……。每个书架摆放得都很整齐每本书都贴了标签可见其主人在这一大堆书里下了不少功夫。写字台正端放着一个镶着黑边的镜框梅生当然知道那是董大叔的遗像。像片下面是董榆生亲手书写的两行字:父亲是我永生的楷模儿永远牢记父亲的教诲。书房里有几张字画其一副这样写着:天天无愧无愧于天哪天不见天?人人有心有心为人何人能为人?横幅是四个大字:碧落苍穹。 第七十四章 岂止是个嫁错郎 侯梅生在这副字帖上情不自禁地端详了很久她的学功底很薄平时也极少看书单从字面上看.她觉得董榆生这个字幅含义极深.很难理解尤其是碧落苍穹就更难懂了。不过大意她似乎明白就是说不出道理。好像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冲她说的幸亏她没有做下亏心事她想那些心存邪念的人是不敢面对这样的字幅的。由于大婶在后面跟着她不敢多耽搁匆匆离开之后心里还不住地嘣嘣乱跳不止。在临出这间房的一刹那她突奇想当初如果嫁了董榆生岂会有今天的尴尬?梅生没有进卧室。楼下是客厅房很宽畅足有五十平方米。里边摆满了沙、茶几好象是哪个单位的会议室。一台三十几英寸的彩电放在墙角旁边依次是音箱、影碟机、电脑。大婶说这房平常很少有人进来。怕弄脏了将来榆生娶媳妇成旧房了。大婶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用手抹眼睛。大婶又说“你们的娃娃都大了榆生如今连个媳妇毛都没见真让人焦心”。 梅生随着董榆生进了他的客厅。董榆生打开电热水器先倒了一杯茶放在梅生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茶杯坐在梅生对面。 足有停了半个多时辰两人都没有说话。客厅里灯光很亮亮得就像白昼又看不见电灯在什么地方装着。隔壁房里母亲偶而大声咳嗽几声爷爷的呼噜依旧惊天动地。 梅生是有求于人自然是她先开口。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榆生很费劲地笑笑说: “榆生你生我的气了?” “我凭啥生你的气我连我自己的气都生不过来呢。”榆生说是不生气却是低着头赌气说话。 “前天你上魏秀枝家路过我的家门口也不进去坐坐”。 “有那个必要吗?” “昨天他回家我才知道你上法院了”。 “不是我想上法院。人家不传我我没事跑那儿干啥?”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拦不住他”。 “误会有什么用反正堂也过了”。 “榆生你看我一眼好吗?我求你了”。 “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见过”。 “多少年了我有一肚话要对你说。不是你今天财了我才来找你。当初我嫁给他也并不是要图他的什么财产”。 “我财是我自己挣来的。又没偷、又没骗、更没讹谁一分钱”。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都这么多年了大家谁还不知道谁呀?”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对你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当你的科长我做我的农民。我保证不会烦你去你也不要来找我”。 “不。榆生。榆生哥你大我一天也是我的哥呀!如今妹妹掉到井里头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小时候你还从涝坝里捞过我呢!” “你们两个一个是zf官员一个是保密厂的大科长我能救得了谁?” “只有你才能救我榆生。前几天他回来逼着我上法院说我即使不去法院也要传票。我不能去呀榆生哥。儿不是你的咱不说可儿也确实不是他的呀?” “那是谁的?”董榆生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梅生侯梅生已是泪流满面。 侯梅生声泪俱下:“那年为了一张招工表格.我才惹下这塌天大祸。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和你飞行结婚或者是生米做成熟饭再想办法把娃娃打掉。我知道你心眼好一定会原谅我的。可是当姓朱的知道我们的事以后连夜跑到我们厂又是威胁、又是恫吓还说大婶是特务单位要是知道了非开除我不可党籍也保不住。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又为此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能忍心丢掉吗?后来他知道我怀了身孕他立刻就认定是你的我又不便说明只好就默认了。他千方百计不让我做掉孩说有一天要和你算账。我让你背了十几年的黑锅我对不起你呀榆生哥!……” 董榆生想起那个风雪夜、那个破窗户洞、那个卑鄙的身影和那四块烂砖头…… “我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是人是鬼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这人好面、怕丢人.不敢说离婚。他就抓住我这个弱点。在外面吃喝嫖赌从不管家一回来见了孩张口就是‘小杂种’还给孩起名叫‘朱镇宇’意思是拿孩来镇你。这个人心比蛇蝎好狠毒哇!” 董榆生点了一支烟狠命地抽了几口。站起来端起梅生的茶杯说: “水凉了我给你换换”。 “说完又走到墙角衣架上抽了条毛巾递给梅生。隔壁老母亲又一次出了讯号连续咳嗽了几声。董榆生站起来把门打开一道缝以便烟出去然后回过头来说: “梅生我理解你了你受苦了。“ 没想这一说梅生反倒放声大哭起来: “榆生哥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说了可是这个人我不能说呀!我要是说了我的儿就完了。我这一辈就这样了。但不能害了儿他还小他以后还要活人啊!” “你不要说了梅生我全明白了。这个老畜牲坏事做了这么多不会有好结果的”。 母亲到底放不下心。董榆生听到外边北屋门一响母亲站在门口说: “榆生夜深了声音传得远。话说不完明天再说吧!” 董榆生拉开门说:“娘我知道了。您先歇着吧!” 母亲又说:“叫梅生早点过来休息不要耽搁太久”。 董榆生说:“行娘梅生这就过去”。 梅生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泪停止了哭泣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我给你写过绝交书。我用刀扎过你的心我还讥笑你当了四年兵都没入上党。这个世上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呀!不是为了儿我绝对进不了你们家这个门我也无脸向你求情下话。可是到了这般地步我不求你再也没有可求之人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呀!” 董榆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容他再多想什么。他把烟头扔到地下用脚踩灭诚恳地说: “梅生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遇到了难处。我怎能见死不救呢?明天早上我开车咱们一道上法院。行吗?” 梅生眼圈一红又要流下泪来。她忍了忍说:“榆生你的恩德我终归是要报的。这一辈报不了就等来世吧!” “亏你还是党员呢?什么来世不来世的我们不是从小一块玩大的朋友吗?” “不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是我抛弃了你。我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老天爷要报应的。” “是要报应的.是要报应的。”董榆生腾地站起来两眼出怒光他连忙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窗外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他还在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是要报应的。真的梅生但不是你。有些人已把坏事做绝了我相信他们笑不到最后。害害我董榆生一人也算不了什么但愿不要害了天理犯了天条。” 梅生猛一接触董榆生的目光禁不住心战栗了一下。当然她最清楚这其意味着什么挫折可以把一个人压扁、压垮、压死也可以使人振奋、使人坚强。有人给榆生设置了那么多的障碍他倒下了吗?一个心胸坦荡的人是永远不会被战胜的。这一点恐怕朱桐生到死也不会明白。她好悔呀当初她把一块到手的金扔了反而拣到了一堆垃圾。不想这么多了生米已经做成饭做过的事已过去了何必还要打听哪儿有卖后悔药的。山上的石头滚到沟里它永远不可能再滚到山上。梅生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惨然一笑说: “榆生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吧!大婶还等着我呢!” 由于是牵扯到个人隐私法院没有公开审理这桩案件庭外做了调解处理:董榆生冤大头天大的责任一人扛上支付给朱镇宇抚养费每月一百元正直到年满十八周岁止.共计二万一仟佰元正。由董榆生一次性付给侯梅生。朱桐生婚前即知侯梅生怀孕之事而且还设置障碍不让县医院妇产科做手术因此不构成精神赔偿一节。 朱桐生跑前忙后以为既败坏了董榆生的名声又可大捞一把钱。谁知机关算尽白忙乎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董榆生的钱也让梅生如数拿了去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反倒惹了一尻臊。 第七十五章 罚款比抢钱实惠 第七十五章罚款比抢钱省事 钱在世界上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 世上人谁不爱钱?穷人爱钱富人也爱钱;好人爱钱坏人也爱钱。钱是魔鬼它可使穷人变富豪也可让歹人受拥戴。虽说君不言钱有钱的君总翩翩。古话说君爱财取之有道。没有听说小人爱钱怎样怎样?大概是手法太多不便概括所以就不说。其实细细归纳起来并不烦琐无非是坑蒙拐骗偷。至于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者则不属小人行列为小人所不屑。此为江洋大盗也犯杀头之罪命既不保要钱何用?古人又云钱能通神此话不妥当纠正。神仙在天上吃穿不愁想啥要啥挥之即来。把钱装在身上沉甸甸的反误了腾云驾雾。由此想来天上的物质早已极大的丰富不须使用货币交换。谁听说玉皇大帝老人家也赶集抢购老白干? 钱是世人的事与神仙无关。只有两个鼻孔出气的人才要钱。就是深山修行的老僧老道时不时地还要下山化些斋饭。据说粮米不要了要现金。粮米能背多少?还是现金实惠。一时没有现金支票也行寺院里开有账户。不过户头上不叫寺院叫某某“协会”。“协会”不单要买粮米还要买烧纸香火穿戴用具。现时的和尚已非当时的唐三藏可比穿西装打领带腰里别着bp机手里握着手机寺庙里有电视音响偶而还可以“ok”几声。西天取经作甚?一个传真过去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网上浏览依妹儿了。省却许多路途劳顿不说还招惹那些妖呀怪的觊觎馋涎。自然随着时代的展和尚道人的开销用度也就大了起来还需诸位善男信女不吝钱财鼎力赞助。 赞助是自愿掏腰包或多或少量力而行。少拿一两块钱老和尚也绝不会揪住你的衣领怒目相向。毕竟是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的。 罚款可就不是你情愿不情愿的事了。吐痰罚款、随地大小便罚款、汽车抛锚罚款、翻墙越沟罚款、银行门口左顾右盼罚款、来人打儿罚款、吃饭擤鼻涕罚款……等等、等等。在这个年代里没有人统计过罚款的种类何许多大约有几十种成百上千或者几万种不止哩!罚款本是种教育、处罚的方法如处置妥当合情合理被罚人虽不情愿也无话可说。更进一步讲不知这笔钱财流入何种渠道?如当真进了国库被罚人的心里尚平衡些。就算有些人一时疏忽忘了上缴顺便给妻买点化妆品给娃娃买个巧克力或者打半瓶酒、切二斤肉也不能就说违犯了党纪国法至多也就是沾了点小便宜吧!怕就怕积少成多、欲念升级、恶习成瘾一难收到头来被查出还不知谁罚谁呢? 朱桐生告董榆生本想诈点钱财没想到家里出了内奸。老婆和董榆生串通好沆瀣一气反倒把他卖了。朱桐生气个半死。后来转念一想董榆生不是给了两万块钱吗两万就两万苍蝇也是肉先弄到手再说。于是他三天一趟.两天一趟没事总要往家里跑软磨硬缠非跟梅生要这笔钱。梅生心里有数她早已打定主意早晚要把这些钱分不动地退给董榆生。人家董榆生已顶了屎盆再让人家破财这笔人情债一辈就还不清了。朱桐生不知就里只是要钱。梅生不依两个人吵翻了天。楼上稍一响动楼下就有反应。魏秀枝为人良善棉花嘴豆腐心上下左右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她都要出面调停不管结果如何出点终归是好的。朱桐生压根就看不起这个矮个胖婆娘平时连话都赖得和她说。只是后来郭富荣转业回来当了局长情形才起了变化。偶而见面点个头叫声“胖嫂”魏秀枝已是心满意足、受宠若惊了因此也甜甜蜜蜜回敬一声“姐夫”算是持平。 朱桐生最讨厌的就是魏秀枝这张嘴。张家长李家短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两口刚交上火魏秀枝就闻声敲门进屋。嘴像火烫了似地连声嚷嚷道: “又怎么了?又是吵又是闹的别人听见不笑话?猴你也是姐夫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咋一见面就吵呢?大小你在厂里也是个干部大局不顾小局总不能不考虑吧!……” 朱桐生一见这小个婆娘登堂入室满肚火气无处泄怒吼一声气咻咻下楼而去。 按照朱桐生的职务远不到配备专车的级别。县官不如县管人家是办公室大主任县zf大车小车好几十辆每次出门哪个司机不抢着巴结。今天的值班司机名叫常根福叫来叫去就叫成了“肠梗阻”。常根福正在招待所喝着小酒看电视哩听说主任要连夜赶回去以为县里出了啥大事所以二话不说立马车就走。 常根福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长一对牛眼脸上有好些不平等条约皮肤漆黑性如烈火同事寻常都怯他三分。就是父母妻在他面前也不敢高声大气。唯有领导那怕是司机班长他也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而且时常半会儿还有些小礼奉送。朱桐生是他所能直接接触到的最高级别干部。因而他对朱主任也最恭敬朱桐生对他也觉着顺眼。常根福爱好广泛抽烟、喝酒、下棋、打麻将等等。工资不高、花销又大常有囊羞涩、断烟缺火的会儿。此时他就找个借口寻几张车票、票找朱桐生签字报销。一来二去俩人遂成知已。朱桐生每次聚会常根福总是不离左右帮朱主任带杯酒.点个烟给朋友们斟个茶、倒个水什么的笑容可掬十分殷勤。 常根福虽说喝了几杯酒脑还十分清醒。他看朱主任精神委顿、气色不正忙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扔过去说: “主任先抽着。” 朱桐生走得匆忙香烟忘到梅生那儿的茶几上这阵正像缺了什么呢。也不说话接过来点上就抽。 一会儿车就要进城了。只见前面黑压压停着一长溜车路边几个警察小红旗一举挡住他们。一位年轻的交警走过来敷衍了事地敬个礼说: “检查。你的执照?” 常根福还未开腔.朱桐生话了: “眼睛瞎了你不看这是谁的车?” “谁的车都得查!上面有任务。” 也是朱桐生憋了半天的火正愁没地方昵!常根福仗着有人撑腰来了精神牛眼一翻说: “查个球哇?没看后边坐着朱县长!” 这一招他用过.上次在凉水泉就唬住不少乡巴佬。 小警察虽是新来多少也识几个数把手一挥说:“什么猪县长、驴县长?还不如说是省长才好哩!高原县多大多会冒出个朱县长?” “你这个驴日的狗怂眼睛长到尻上去了!”常根福此时不表现表现也辜负了朱主任平时对他的另眼看待。他推开车门照着那位小警察当胸就是一拳。年轻警察未曾提防趔趄几步仰面跌倒。常根福不依不饶仍旧骂道: “你***起来让你认一下马王爷有几只眼?” 年轻警察被打倒在地.旁边几位警友火了大家上来也不问青红皂白拳脚相向。常根福虽是雄壮高大但双拳难抵四手不一会便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有几处软组织受损。 “下来吧大‘县长’。别狗娃骑骆驼装成高大犬了。” 朱桐生是有身份的人犯不着和这些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们论高论低。他大模大样地下了车和常根福一道走进检查站。 “说吧你们究意是怎么回事?”警察的一个问道。 “他还是酒后驾驶。你们闻闻满嘴的酒臊气。”挨打的警察说。 “跟你们说没用叫你们司站长说话。”朱桐生摆摆手不耐烦的说。 “哟好大的架口还找我们站长昵。我问就问不喘?”还是第一个话的 警察说。 “他还冒充县长呢!” “蒙谁呀?就球大一个高原县哪一个县长没见过?” “给他们罗嗦什么?酒后驾驶、殴打警察、妨碍公务还冒充县长每人罚款四百连夜送拘留所关十五天得了。” 说罢几个就忙忙乎乎开单。单开好就等站长签字盖章。一个问: “站长这会儿怎么样?” “还高着哪。喝了一下午一会半会能缓过来吗?” “那这两位怎么办?” “先到隔壁房间呆一会。站长醒了再处理。” 这一下可真苦了朱桐生他一辈何曾受过此等窝囊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梅生那儿将就一夜再怎么着总比在这受罪强。房又潮又冷只有一把椅还是三条腿。常根福把椅靠墙让朱主任坐好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到朱桐生的身上。朱桐生心大迷迷糊糊还真睡着了。 朱桐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打赢官司。尽管董榆生咆哮公堂但是在法官的严厉训斥下还是老老实实交出一大叠钱。朱桐生好高兴啊他想有了这么多钱这后半辈的开销就不用愁了。他在梦还琢磨着这不是做梦吧千万不要做梦…… 正在这时外面门开了有人喊: “出来出来睡的还倒挺舒坦没做恶梦吧?这个房可是死过人的。” 朱桐生在心里恨恨地想:你们这伙狗怂别狂见了你们的头看你们咋收场?昨天晚上他故意不说清楚暗就留着这一手。 司站长名叫司耀先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拿一支圆珠笔.桌上一杯酽酽的浓茶正冒着腾腾热气。见朱桐生他们进来头也不抬两眼盯着“罚单”冷冷地说: “哪儿来的?跑这儿撒野来了!叫什么名字?” 朱桐生也不做声照直走过去端起那杯酽茶先啜了几大口。 司耀先恼怒地抬起头来不看犹可一看是朱桐生火烧屁股似地急忙站起来说: “啊呀老兄怎么是你?你跑这儿做啥来了?” 朱桐生一边喝茶一边说:“问我干啥问你的人呀?看我的司机也让他们修理好了。你们就是这么做工作的吗?” 常根福刚穿上外衣一个袖还没套上。司耀先和朱桐生喝过几回酒碰巧有两回在现场所以他认识这个姓司的。见有说话的机会了.常根福连忙凑过去哭丧着脸说: “司哥你瞧瞧看把兄弟打成啥样了?昨晚还挨了一宿冻。” 司耀先连忙让座让朱桐生坐到他刚才坐过的位上亲自给他点燃一支烟香烟也给常根福让了一支。然后朝着门外大声喊道: “都进来都进来你们这些球娃我昨天偷了个懒你们就惹了这么大麻烦。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小警察们面面相觑嘴里嗫嚅道: “不认识。他的司机说他是县长……” “不是县长也和县长差不多!他就是咱们县政办的朱主任我亲亲的大哥。你们这些混球我大哥你们也敢惹砸了我的饭碗能有你们的汤喝?” “真的站长我们不知道是朱主任、朱大哥。” “不知道不会问吗?” “问了问那位大哥要执照他不给还掀了我一个仰板肚(仰巴叉)。” “活该!谁让你们不长眼睛来者?” “算了算了。”朱桐生摆摆手扫了一眼刚才还横眉冷眼的年轻人话有话说“不是我说你们小伙们哪!如果不看在老司的份上你们可是惹大麻烦了。不信去问问你们的局长郭富荣我们啥关系?我们可是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的老战友、铁哥们哪!我们家和老郭住楼上楼下你们想想我要是把昨天的事给老郭提一提你们还能穿着这身黄马褂?” “朱主任我们错了。” “大、大哥要是下回……” “还有下回呀?下回我不剥了你们的皮!”司耀先哦了他的某位小兄弟一眼吆吆喝喝的吩咐道“去去去快去打水招呼主任和常师傅洗把脸。然后那个谁你去打个电话定一桌高档酒席。” “没事我先回了上午还有个会……”朱桐生扳着脸说小警察们如数散去他瞅都不瞅一眼嘴唇还挨着司耀先的茶杯沿儿。 “哎呀我的好大哥你总得给兄弟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呀!还有大哥你让让。”司耀先从朱桐生的胳膊肘底下拉开抽屉数了五张“四元老”递给常根富大咧咧的说“兄弟拿去看病不够再来跟哥要。” 常根富也不推辞笑嘻嘻地装进口袋。 司耀先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抽出一沓钞票数也不数用报纸包好硬塞进朱桐生的衣兜里谄媚地说:“我哥几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尕球娃划得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吗?算了哥哥等会我给你摆酒压惊让那几个球娃娃给你好好下个话。” “你小就不怕犯错误?”朱桐生唬着脸问道。 “怎么会呢?”司耀先左右瞅瞅接着说“大哥这儿没外人我给实话实说这都是我的机动款。好多司机压根就不敢要票再说个体户司机要了票有球用难道让老婆去报销。” “你要当心人多嘴杂。”朱桐生老于世故的叮咛道。 “哎哎还是我哥亲。” 吃饱喝足。朱桐生躺在沙上打开司耀先送给他的小礼包不数还罢这一数着实让朱桐生吃了不小的一惊——整整两仟块足够他朱桐生多半年的工资。朱桐生望着这崭崭新的一大把票脑里转开了圈圈然后狂笑两声喊道:“董榆生啊董榆生你以为你有钱啊等着瞧吧看看老比不比得过你!……” 第七十六章 糊涂官断家务事 高原上的山头那么高也没见挡住东来西去的红太阳。清晨这边出来傍晚那边落下也不换个花样也不改条线路烦不烦累不累呀?树黄了又绿了花儿开了又谢了天寒也好、地冻也罢不管刮风、不论下雨那一轮红红的火球总是不紧不慢地转来转去。都是因为它的缘故当年那位生气勃、英俊潇洒的方国祥如今都成了老头儿了。 再过一个生日老县长就要凑够一个花甲了。细细想来他这一生快事不少最得意者莫过于仨:一是二十几岁当县长二是动乱年月未受伤三是……按理说应该是他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迅处理了二女儿方千红的婚事。可是二女婿不争气没好久就转业到安徽老家才当个供销社的小副主任。千红不知怎么晓得了那封信是他逼着董榆生写的.因此一赌气人也不来信也不写还是女婿会来事有时写几个字报报平安。他这一生记性好忘性也大该记的事他忘不了该忘的事他记不住。年轻时就干过那么一回荒唐事好在关键时刻他坚定了立场没有误入歧途。如其不然这阵还不知猫在哪片土洼洼里刨石头着哩!后来他听说武冬梅也没走出好远跑到玉龙乡茨萍村嫁给一个坏分当老婆。再后来他就马虎了犯不着打听那么多。她武冬梅那样的人又赶上那个年头这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人都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又说“有个好老伴丈夫做清官”这些话都有道理。夫人何红士脾气是大了些但绝不纵容他干坏事、做过份事。他不好色不贪财。贪什么财呀?高原县穷得叮铛响连身上的虱都有气无力少精神。庄稼没收成农民没饭吃只有靠回销粮打日。老天爷不下雨人有啥办法?高原县是全省出了名的苦地方一没土产、二没特产、三没出产。破石头烂瓦块土地不争气能怪他县长没本事?董榆生干得好给他个县长试试保准过不了三个月.别人不说话他自己就得辞职溜号收拾铺盖卷。县长就那么好当、人人都能当得了的? 在掘人材、选拔干部方面他自认为是出于公心的。朱桐生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青年干部从印刷厂副厂长到县zf办公室主任一步一个台阶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小朱有魄力、有胆量。工作雷厉风行作风泼辣很有一股朝气。当县长不一定称职挂个副职还是绰绰有余的。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郭富荣对小朱好像很不感冒横挑鼻竖挑眼。他老郭才来高原几天能了解多少情况?老郭这个人别看平时嘻嘻哈哈城府深得很。不防啥时候给你过一手那就惨了。老郭不起用小朱也就罢了。却又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个董榆生。还要让他担任什么乡镇企业开公司的经理还要为他落实政策恢复公职转为正式国家干部。老郭这个人也真是小朱和董榆生同为他的部下战士他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况且小朱从部队回来后一直表现不错入党又早。董榆生算什么?早先的事就不说了念了几天书不回家也没出路了。在凉水泉那么个小地方钻政策的空捣腾了几个小钱就烧得不得了。上次县人代会竟然有人提出选他为代表这还有什么原则?不是他和几位懂政策的同志仗义执言、拒理力争董榆生没准还真能“鞋帮改帽檐高升一截”呢! 对董榆生这样的人必须要留着一手。现在虽然不讲阶级斗争、不提家庭出身什么的但还是要搞政审哩嘛。董榆生绝不会对党有多深的感情他父亲董传贵死于那个年代母亲一大堆问题也没搞清楚生父还不知在台湾混个多大的官儿说不定还是个“台独”、“两国论”之类的分呢!这样的人若是掌了权和台湾那边一呼应就热闹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最担心的不就是这事。老郭从部队转业不久从公安局长到县委书记没几天时间还需要一段熟悉的过程。思想有些偏激人无完人也就不要勉为其难了。这个关一定要在他这儿把住。董榆生回乡之后从未和支部书记朱三同志谈过话也从未给朱支书递过入党申请这就是证据嘛。 改革开放这几年人的观念在一夜之间就生了天渊之变脑里只想着钱、钱、钱!怎么就不想维护安定团结、巩固社会主义江山?怪事都出在这年头踢球的踢进一个要一万块?!没有了社会主义要那么多钱有啥用给谁使?革命战争年代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谁为钱来着?他方国祥一次捅死几个鬼折价该多少奖金?那时候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威风凛凛杀入敌群小鬼、老蒋那一个不是闻风丧胆、抱头鼠窜? “要是让我当教练”方国祥想“我就不这么干。不奖金只讲精神。多鼓劲.人争一口气嘛1要的就是这种精神此时不搏几时搏?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小伙们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别说老汉(韩)就是那个拉肚的巴稀(巴西)没准也能赢两把。” 县zf后院有个小门平时不常开。管花园的老解头就住在门口的小屋里。每回远远瞅着县长过来早早把门打开。老解头是个瘸.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出于礼貌他总是用那条好腿撑起身站得直直的先是冲着方国祥的脸灿烂一笑点个头问候一声然后再对着县长的后脑勺儿嘱咐一句: “县长您走好。” 方国祥的回答极其简单无非是“哎、啊、嗯、噢”四个字。他从不和老解头寒喧倒不是因为看不起老解头那一条瘸腿。当年他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时常言语不合。尤其是老解这人嘴口不严喝酒不喝酒都爱说些不该说的闲话。 “妻多了不爱钱多了是害……”方国祥继续着他的思路.边走边想“够吃够喝就行了死了还不是一把火一烧能带走几个?” 出了小门往前直走不足百十米就是方国祥家的大门口。他往前一按门铃门内的大狼狗汪汪两声算是里外都报了讯。今天来开门的是方国祥的外孙女儿珠珠。珠珠四五岁长得胖头圆脸是大女儿何万紫所生。二女儿方千红生的是儿离得又远人又不来.如今也未见过小家伙长得啥模啥样。万紫结婚不久就和丈夫闹别扭把珠珠扔给方国祥老俩口也很少回家。 珠珠打开门就说:“姥爷家里来了个阿姨。和姥姥说话呢!阿姨哭了眼睛红红的。不信您去看嘛!” 方国祥一弯腰抱起外孙女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一边走一边说: “珠珠真乖珠珠真乖。” 走到客厅门口方国祥放下珠珠里面的年轻妇女站起来。果如珠珠所说眼睛红红的。方国样不认识忙说: “别客气坐下说坐下说。” 何红士介绍说:“老方这就是朱桐生的爱人叫侯、侯什么来着?” 梅生还端端正正地站着苦笑笑说:“方县长您好。我叫侯梅生。” 方国祥挥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梅生坐下说话口里说:“知道知道。哎呀你和小朱结婚那么多年也不来看看我。怎么样孩都大了吧?厂里忙吗?” 何红士站起来拉住珠珠的小手说:“小侯你和你方叔叔先说着我看看饭怎么样了?” 梅生还没开口眼泪先扑簌簌掉下来。 方国祥眉头一拧说:“怎么小朱欺侮你了?告诉我.等我有机会好好收拾他!” 梅生几乎哭出声来抽泣了好半天才说:“方县长我活不成了。请您救救我的孩吧!” 方国祥很纳闷诧异地问道:“有那么严重?我早听说你们夫妻俩有些不合但这也不会影响孩呀!孩毕竟是…毕竟是……” 侯梅生哽咽着说:“孩不是朱桐生的。方县长您是我们的长辈又是我们的老领导我把话全给您说了。头些日朱桐生到法院告董榆生说孩是董榆生的要董榆生负担生活费还要赔偿精神损失……” “又是这个董榆生。我早就知道这个董榆生!我最清楚他不过……”方国祥忿詈道。 “董榆生为了孩的名誉他认了。法院做了调解处理董榆生赔了2万块钱。” “两万不多太便宜了董榆生。他不是很有钱吗?应该赔二十万三十万!……法院要为民作主应该惩治惩治这些暴户。” 梅生分明已经感到老县长的情绪不对不知他是对董榆生有意见还是对个体户有看法。但到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讲完所以她接着又说; “我以为事情至此就了结了。谁知第二天朱桐生就跑到厂里给我要这两万块钱我不给我想着要把这钱退给董榆生。为此朱桐生恼羞成怒在我们厂里大造舆论说孩不是他的……。我们厂很集一人听到消息.立刻就传遍全厂。有人说我是坏女人肚大了才嫁人。学校里对孩造成不良影响他已经几天不上学了……” 梅生还要继续说下去方国祥摆了摆手说:“小侯别说了。我全清楚我理解你和孩目前的这种处境。除了同情。我能做什么呢?我是爱莫能助呀。小侯呀你也真糊涂怎么就轻易上那些骗的当呢?这一点我比你要有经验一些。如果不是及早现及时采取措施我家千红就是第二个你。要当心哪!小侯。对于某些人你要多加小心他们伪装得太巧妙让你吃了亏还要设法为他说话……” 梅生刚要张口说话方国样打断说: “小侯你等我把话说完。这件事小朱做得可能有些偏激但放在谁的头上都一样。你想想”方国祥站起来把梅生茶杯里冷水倒掉又加些热的。然后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抽了几口接着又说“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却不是他的亲生他背了十几年的黑锅.这种愤怒一旦爆出来什么事不会生?小侯要不这样由我出面把你的工作调动一下也让孩换个环境。你姿态高一些把两万块钱给小朱让他平衡平衡消消气。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再声张先对我们不好。你我还有小朱咱们都是党员要维护党的尊严嘛!” 侯梅生就要出口的话被硬硬卡在喉咙里.她嗫嚅了半天:“方县长我…我还有话……” “有话过后再说。”方国祥冲着门外扯噪喊了一声:“老何上饭!”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看还在犹豫不决的梅生又加了几句: “你回去准备准备工作问题我明天就办你在那边是正科级咱们平调林业局正好缺个副局长。咱们两家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想当年你公爹就和我……” 梅生欲言又止她看见何红士亲自把饭菜端上来了。何夫人今天出奇地慈眉善目喜笑颜开。小珠珠跟在后面一人一双筷嘴里嚷嚷着:“开饭了开饭了。” 侯梅生忽然现这小姑娘长得怎么……?本来有一肚话要找老县长说说的看样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县长人看起来挺面善可是太固执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好像是听他训话来的.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她这趟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县长孩是朱三的与人家董榆生无关。她本来说这话的勇气就不足.现在她端着县长家的饭碗到底是吃饭还是说话?而且餐桌上又多了几位使她更无法开口的人。不过县长说了要把她的工作调一调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不幸的大幸了。 第七十七章 吴氏家人的对话 吴天娇和董榆生在市委门口一别转眼又是一年。在这个新的三百十五天里痴情的吴天娇哪一天不盼着她的董榆生哥哥开车来接她一天一天过去别说人了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吴天娇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生老病死、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常理谁要是违背了这个规矩就会被人看作异类。一时间蜚短流长闲言碎语唾沫星淹死人: “吴处长一门心思干工作对象都耽搁了。” “吴天娇目无人傲气得很这么大的世界就没她看的男人!英国的女相星期还要回家给老伴做饭吃她才多大的官呀?” “小吴到机关以后从未见她正儿八经地和谁谈过恋爱莫不是哪儿有毛病吧?” “…………” 听到这些话(其实还有好多她没听到哩)吴天娇气得直骂人: “疯董榆生、神经病董榆生不要老婆不成家就知道豁上命挣钱等那天我放一把火把你的钱全烧了看你要哪个?”气归气、骂归骂过后还得想。董榆生一去不回头必定有些缘故。倒是那个范义按时按点驴推磨似地每到星期、星期天都要转到她这儿来。一坐下屁股就生根三句话不离本行从徐侠客开始讲起又返回到孔夫周游列国。都到这时候了.谁有心思和他游西湖?老范这人也是官场上的人见过场面也不少不会看眼色。管人家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不是吃饭就是跳舞花了钱也落不下好。开头几次吴天娇看同学份上给了他面后来干脆把话挑明: “老范你要是同学聚会我是每请必到陪你玩个高兴。你若要揣了那份心思我劝你还是趁早我可是有主的人了免得到时候让你苍蝇落到屁上……” 范义急眼了.说:“老董说他和你不是…不是已经那个了……” “他说那个了就那个了我还没那个呢!” 吴天娇不像董榆生说话历来是快刀切豆腐尤其像这种事更是不肯留后路的。 范义是好面的人打那以后就拉磨的驴断了套。这之前之后朋友帮忙的同事介绍的领导干涉的一直络绎不绝。还有一位副省长的公听说还是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导师哩年龄仿佛人也风流倜傥慕名自己找上门来。吴天娇相视一笑说: “久仰了久仰了。大学士假如我今天还是一只四处乱飞的小鸟.肯定会在你这棵树上筑巢的。” 那位学者仔细品味了半天似乎悟出点名堂.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知趣地站起来伸出手苦笑笑说: “大处长不吝赐教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最高佳位置的候补名额。” 吴天娇烦躁极了。她实在无计可施这又不是随便和别人好商量的事。出于无奈她只好决定回家向妈妈讨教。 吴大婶听女儿诉完了她的苦衷。嫣然一笑说; “我的傻丫头呀你真是妈的傻丫头。亏你还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哩书都念到狗肚里去了?当初相那个董榆生.怎么不问妈呢?” “谁知道他是个闷葫芦早知他是这样的人我还不和他好呢!”吴天娇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嘴噘得高高的。 吴大婶知道女儿没说心里话.也不说破。扳起脸故做严肃状借着女儿的话题顺水推舟说:”算啦算啦不谈啦我女儿又不是捡残卖了的找不上对象了凭啥非要死缠着他?” “妈!———”吴天娇倒是认真了诧异地望着母亲。 “这样的人犯不着为他操心操肺别以为自己有几个小钱不就还是个农民吗?” “妈您今天是怎么了您忘了他对咱家的好处了?”吴天娇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解的问道。 “没忘没忘使了他的二百块钱算算利息还他四百总可以了吧!不行再加点一仟够不够?” “妈那是啥时候别说四百四仟四万四百万都不够。”吴天娇到底没看出母亲说的是真是假。 “四仟不够给他四万。” “天哪妈要把女儿卖了不成?” “妈就是要把女儿卖给他换了别人还不卖哩!” 吴天娇扑到母亲怀里格格地笑了。吴大婶却眼圈一红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吴天娇一怔忙问: “妈?……” 吴大婶眼泪成串泣不成声哽咽道:”妈…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那个…苦命的娃啊……” 吴天娇连忙起身下地洗条毛巾给母亲擦脸笑嘻嘻地埋怨道:”妈您也是说说就说说嘛您伤什么心哪?” 吴大婶止住悲声认真地询问女儿:“丫头妈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真意要和你榆生哥好?” 吴天娇噗哧一笑说:“妈您问得真怪我啥时候说假心假意了?” “既然如此”吴大婶说”丫头听妈一句话明天你就去趟凉水泉当面和榆生把话讲明。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怎么定就怎么定老拖着也不是个事。” “谁说不是呢?”女儿有啥心里话总爱和妈说说这次回家不就是从母亲这儿讨主意来了?吴天娇接着又说.“妈您说我怎么好意思进那个家门呢?” 吴大婶说:“丫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你榆生哥送我回家黑灯瞎火的又担着名声人家怎么就好意思进咱的家门了?” 吴天娇急忙申辩说:“妈这哪是跟哪呀?” 吴大婶摇摇头不容置疑地说:“事虽然不同可理还是一个理。事情在那儿明摆着不是榆生架大变心了。他还不是觉着你如今是个干部了又当着共产党的大官儿怕拖了你的后腿不是。” 吴天娇说:“妈您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吴大婶微微一笑说:“当妈的啥不知道?那会儿榆生头次到咱们家我看你就对他有意思了。你的那点心思还能瞒过妈去?” “妈.妈……”吴天娇伸手捂住母亲的嘴不让她往下说。 吴大婶扳开女儿的手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后来你长大了说亲的挤破了门。你看也不看问也不问还不给人家好脸色一个一个打走。你的那个小心眼妈能猜不透?” 吴天娇躺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说:”妈他都找了两回对像了真没良心!” 吴大婶拍拍女儿的肩膀忍不住笑道:“你以为这是他的错?他当时要是因为看上了你才给咱们家放下二百块钱董榆生就是另一个董榆生了。我常想这娃多好跟雷锋一样怎么好人就偏偏让我给碰上了呢?” “雷锋才不会哩!雷锋觉悟高怎么会给你这个阶级敌人送钱哩?”吴天娇故意抢白母亲说。 “妈怎么是阶级敌人?”吴大婶一把推开女儿变了脸生气的说”我啥时候反了革命了?啥时候反了党反了社会主义了?你这个死丫头算了我是阶级敌人你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咱俩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你的事我不管了。” 吴大婶赌气地转过脸去不想再和女儿说话。吴天娇见状赶忙坐起又是解释又是埋怨地说: “妈一个玩笑都开不起。妈您想过没有那时候董榆生连夜送您担着多大的风险呀?他在部队上天天受教育能不知道分清敌我您从拖拉机上被那些人推下来他也不是没看到?……” 吴大婶也不是真生气见女儿如此一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纳闷地说:“我也说呢多少年我都解不开这个死疙瘩这个榆生到底是图了些啥呢?” “这就是人权。”吴天娇毕竟是参加工作多年见的多也懂的多。“外国人天天喊人权还说我们国没人权。其实国早就有人权了古时候不是就说‘士可杀不可辱’吗。就是说一个人犯了罪可以杀他的人头可以判他的死刑但是不能污辱他的人格。要尊重他的人格既要尊重朋友的人格也要尊重敌人的人格。” 吴大婶似有所悟。嗫嚅道:“莫非、莫非当初你榆生哥也是这么想的?” 吴天娇笑笑说:“我想当时他还不会有那么高的水平。不过在那个动乱的年月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地难能可贵了。” “是啊是啊好人总归是好人。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大道理反正我就认准榆生是个好人。”吴大婶喃喃的说。 “妈您说我明天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说了半天你是想套我的话呀?大道理我不如你懂的多怎么做人你还要跟妈学。说过的话不说了去不去由你。不过我只认榆生一个换了别人我不让他进家门。” “妈那我明天就去吧……” 吴大婶看女儿可怜兮兮的样也知道女儿不是放不下架没过门的媳妇独自登门看婆婆也着实难为了她。吴大婶心疼不过.就又挂着笑模样安慰女儿: “不说你们的私事咱可也不能没良心呀。你和榆生又是同学又是什么的少说也有几年了吧.有啥不好意思的昵?当初把话都讲明了的榆生是啥人你又不是不了解。这样的人别说你当了处长.就是当县长、当省长咱也不能小看他半点半分毫呀!去吧丫头不要犹犹豫豫的了啊?”说着说着吴大婶竟不由得自己又眼圈潮湿了。 吴天娇见妈妈难过赶忙掏出自己的小手绢替妈妈擦擦眼柔声说: “妈.您放心。我一辈都会对他好的。” 女儿这一说.吴大婶的眼泪又像断线的珠一般扑簌簌顺颊而下她搂着吴天娇的头哽咽着说: “天娇我的好丫头。姊妹里头你最大就你知道妈的心。我也想他呀!打那回一走再没见过他的面。这么些年风里雨里水里火里真不知他是怎么过的?算算也是小四十的人了吧!那时候小伙长得那个俊模样就跟画里的人一样。后来你说你们谈对象了.妈都不知有多高兴呢?总算老天有眼咱吴家有福摊上这么个好女婿……” “妈好偏心眼姑娘还没出门就向着女婿说话。难道女儿就不好?” 吴大婶“扑哧”一声又笑了说:“女儿好女儿好。山乡十里八里就数我的女儿好电视上这个星呀那个模(特)呀的哪个也不比我的女儿强。我的女儿长得好又有志向还当着共产党的大干部哩妈啥时候说不好了?” “妈好没正经您真是王婆卖瓜。”吴天娇站起来笑嗔道“说起来没完没了就像做广告一样您推销女儿呀?” “妈是看着你们俩可惜哟!” “妈您可惜啥?”吴天娇诧异的问道。 “要是再早十年你和榆生那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妈不晚榆生今年三十八岁比我才大岁。” “都不小了。活蹦乱跳的小伙转眼就到这岁数了好人命苦哇!” “妈您没见榆生比年轻时还有风度呢!长得一点都不显老模样又好看。拾掇拾掇穿载整齐些不知道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县长哩!” “县长不好咱不要县长!”吴大婶突然间变了脸色女儿的话让她想起了什么一阵痉挛头昏脑涨的差一点要晕厥过去。 吴天娇慌了手脚又是捋胸又是捶背焦急地说:“妈您怎么了?我说榆生好您也不高兴?” “妈高兴妈高兴。妈是说咱只要榆生不要县长!” “谁希罕县长?省长的儿来我都没给脸色呢!”吴天娇不知道妈妈的心思她无意说到妈妈的痛处。 吴大婶定定神缓过这口气。推开女儿说:“丫头妈没事。你爹和你兄弟快回来了你收拾收拾做饭去。妈喝口水就好了。” 吴天娇说:“妈我擀长饭(面条)您不是最喜欢吃我擀的长饭吗?” 吴大婶说:“不今晚不吃长饭包饺。迎客饺送客面等你兄弟回来叫他割肉去。明天一早就让你兄弟开三马(手扶拖拉机)送送你。见了你婆母听说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要懂礼貌别说话没高没低的让亲家笑话说咱们少家教……” 吴天娇扎上围裙边洗手边说:“妈我知道。你女儿又不是小孩。” 吴大婶不理仍旧自顾自地说:“称呼什么好呢?他们那地方叫‘娘’你也就跟着叫娘吧!别叫阿姨、大婶啥的显得外气。叫亲热些自然些叫你婆母娘听着也高兴……” 吴天娇嫌妈妈唠叨不耐烦了嗔怪道:“妈看您颇烦不颇烦我是去相亲又不是出嫁……” “妈怕你想不到落下个不好的影响以后婆媳关系就不好处了。” “榆生的娘就是我的娘咋能不好处呢?” “丫头这话对交人就是要交心听说你婆母娘也是个苦命人你去了多住两天侍候侍候老人也尽尽人之道。” 吴天娇刚把面和好弟弟天顺就回来了。吴天娇姊妹四个大妹叫天英二妹叫天琴都出嫁了家只剩个小弟也二十二、三尚未成家。吴天顺把三马一放好.就兴冲冲往家跑人还没进屋嗓门先到了: “妈我割肉回来了咱们今天吃饺吧!” 吴大婶咧嘴笑了大声说:“正好妈刚说等你回来割肉去呢!尕娃你看谁来了?” 吴天顺扭头一瞅忙喊道:“大姐我就知道大姐今天回来要不我怎么就割肉呢!” “你怎么猜那么准?”吴大婶问道。 “你没听见早晨起来喜鹊叫吗?”吴天顺做个鬼脸笑嘻嘻的回说。 “喜鹊窝垒到门口树上那天不叫个十回八回的。你是嘴馋了吧?”吴大婶笑道。 “也真是。”吴天顺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小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肉也试不来啥。现在倒好三天两后晌吃肉还老是觉着不过瘾。” “那是你赶的世道好。”吴大婶说“那时候你想吃肉?人都没饭吃哪里有粮喂猪?” “妈您别给我忆苦思甜了行不!我姐人家是当官的政策不比你懂得多?” 吴天娇说:“别卖嘴了。快去洗洗手你擀片儿我包。叫妈吃个现成的。” 吴天顺说:“大姐你高抬我了我有那本事吗?” 吴大婶从炕上下来.说:“丫头我来吧。你兄弟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咱得照顾着点。” 吴天顺不高兴了说:“妈您说啥呀?谁让你们照顾了?里里外外我啥活不干?叫我大姐听了还以为我是二流呢!” “谁说我儿是二流?”吴尚义扛一把铁锨在院里就接上话碴。他放下手里的铁锨拍拍土、跺跺脚正要进屋吴天娇从屋里迎出来喊一声: “爹您回来了?水打好了先洗洗脸。饭就好咱们吃饺。” 吴尚义一看女儿高兴地说:“天娇公家的事忙吗?这回可有些日没回家了。你妈可想你着哩!天顺快打酒去你大姐来了咱们高兴高兴。” 吴天娇拦住说:“天顺别去。爹我这儿给您带了两瓶酒。” 吴大婶说:“这酒别动。明天你不是走亲戚去吗?” 吴天娇说:“又不是什么好酒皇台三十块钱一瓶。明天不会再买吗?” 吴尚义说:“三十块一瓶呀!不喝不喝。有五块的川酒隔三岔五地喝着就过年了。好酒还是留着送人吧!哎天娇明天走哪家亲戚?” “咱家有多少亲戚你还能不知道?”吴大婶接过话茬埋怨老伴说“你忘了那年你在牛棚里关着。那个小伙把我从县城送回来临走还丢下二百块钱。” “对对对。受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那个年代那么好的好人哪里寻去?我老说去看看人家你总是拦挡着不让去。”吴尚义说。 “我哪里是拦挡你?头些年没吃没喝、空手咤拳的总也得买点像样的礼物吧!后来巧不巧丫头和他同了学俩人都有那么点意思。你当老丈人的总不能先赶在前头去瞧女婿?” “老丈人瞧女婿分什么前后?你还老说我如今你也封建起来了。天顺他大姐夫对我们家是多大的恩德咱们缺啥也不能缺这份良心。你别管明天我和天顺走一遭。”说着话吴尚义故意装作很生气的样。 老伴这么一说吴大婶反倒没了脾气含笑说:“要去你就去我也不拦你。丫头刚跟我说她明天要去婆家正好你们爷仨一路。” 吴尚义见说嘿嘿一笑道:“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去了。天娇你去了给他姐夫捎个话.就说我急着喝喜酒哩!” 吴大婶翻了老伴一眼嗔道:“有这么没出息的老丈人吗?” 吴天顺好不容易插上话:“大姐我大姐夫会喝酒吗?” “你肚里有馋虫啊1”吴大婶埋怨了这个埋怨那个“没别的话说净惦记着喝酒了。” 吴天娇架旺了火把饺下到锅里回过头来笑笑说:“天顺你榆生哥能喝着哩怕你喝不过。” 吴天顺一头收拾碗筷一头说:“下回等我大姐夫来我和他比一比。” 吴尚义吧哒着旱烟说:“天娇你也劝劝榆生让他以后少喝点。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伤脑尢其是你们这些念书人。” 吴大婶洗完了手坐在炕上望着老伴回敬了一句:“还劝人家你咋不劝自己呀?爷俩个凑一起哪个月不醉个三五回。” 吴天顺说:“妈您不懂。男汉喝酒壮精神国古时候有个叫里头白的大诗人。还喝酒喝出名来了呢!” 李太白成了“里头白”吴天娇知道兄弟那点墨也不说破。全家人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 吴天娇和妈妈睡一屋吴大婶心里不踏实转过身来嘱咐女儿说:“丫头你的脾气不好性急。见了榆生好好商量别三句话不对就给人家脸色看。你要是惹了榆生我可不答应。” “妈您有完没完?我现您都有点更年期了。” “这丫头怎么这样跟妈说话?妈还不是为你好。万一你要是和榆生的事黄了妈这心里可不知多难受哩!你是妈的连心肉、你是妈的好女儿妈就指望你了。榆生也是个好孩就像你爹说的这样的好人一辈都没处寻去。” “妈我知道了您不要说了行不行?我都困死了!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哩!” “养狗的还不知道狗的毛病?你那点鬼心眼其实妈早就明白了。你今天来哪是跟妈讨主意?你是要妈帮你下决心。本来你不好意思主动找人家还不是听了妈的话……” 旁边的女儿已经拉起了轻微的鼾声。 “唉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是个当干部的人哩!还让妈操不完的心。”吴大婶叹息一声给女儿掖掖被转过身来。她不敢睡得太沉还要操心明天女儿早起早上路哩! 第七十八章 俊女也怕见婆家 吴天顺开着三马一路颠颠簸簸也就是两个小时的工夫眼看就到了凉水泉了。 吴天娇说:“天顺停下停下到地方了姐下来自己走。你也早点回去省得妈惦记。” 吴天顺停稳拖拉机扶姐姐下来给姐姐拍拍身上的土。狡黠地一笑说: “大姐你口不说我也心里清楚你是怕大姐夫看见我开辆破三马送你来嫌我们土气。我想我大姐夫才不是那种人哩!都到家门口了也不叫人家进去喝口水?大姐夫不让我喝场酒我还不高兴哩!我大老远给他把媳妇送来他……” “天顺你怎么也学得这么罗嗦?让你回你就回说那些闲话有啥用?以后等姐进了这个家门还能少了你的酒喝?” 吴天顺还想分辨一看姐的脸色不好出个怪相蹬上三马说; “大姐没事常回家别叫妈念叨。” “知道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 吴天娇望着弟弟“突突突”地开着三马走远了禁不住心一阵酸楚。天顺已经二十三岁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说好的媳妇娘家那边嫌家里房破不让姑娘过门。说啥时盖好房啥时成亲。这几年家的日实实说好了许多但真要盖几间一砖到顶的新瓦房不是件容易事。在同事里边吴天娇的生活是最朴素的她把工资的很大一部分都绐了家里。家里底薄头些年因为她上学又拉了不少账如今还要贴补两个出嫁的妹妹。爹妈手头也没攒下几个钱。说是说山里人还是挺苦的。 吴天娇揉揉眼睛转过身来映入她视界的是一个崭新的村庄。 “家福不福先看门楼后看屋一排排新颖别致、古色古香的大门楼排列在山坡下、大路旁。眼下时至金秋结满苹果的果树在农家小院里探出头来.鲜红的果儿像一颗颗火红的灯笼在绿垂下。不闻犬吠唯有鸡鸣村庄掩映在绿树丛。过往行人个个都是踌躇满志行色匆匆仿佛家家都是万元户。当初董榆生执意回乡务农不就是为了今天凉水泉这种令人陶醉的景色吗? 吴天娇揣摸着哪一幢门楼是董榆生的家?她一眼看到一座二层小楼二楼阳台上开满了各色鲜花姹紫嫣红分外耀眼。她猜想这一定是他的家也是她将来的那个家。因为这幢小楼不同凡响既有式的古朴又有西式的典雅外观给人的感觉既不像寺庙里的殿堂又不似外国人的洋楼古今外浑然一体。不是董榆生谁能想出这么好的点? 越走进这幢小楼越是感到莫可名状的心跳。她不敢冒昧地去敲门她怕见到她想见的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她在心勾画着从未晤面的亲人:爷爷八十多岁胡须皆白满脸皱纹山里常见的那种老人透着真诚善良待人一团和气见人开口就笑……不知爷爷牙齿如何?镶了假牙没有?这事得留点神牙好才能长寿一定操心给爷爷装一副好牙让他老人家好好享几天福。母亲快十了吧!必定是慈眉善目生了那么俊秀的儿.娘也丑不到哪儿去?她想.娘的眼睛肯定大不知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唇薄薄的嘴唇薄的人心善。脸形应该方长脸的人难缠性倔、脾气大…… 吴天娇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她终于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再转转吧!她想。这心跳得好快人家说大姑娘上轿不好上也不好下。上了轿就离开爹娘了下了轿怎么见公婆呀?别说丑媳妇就是俊姑娘也不好意思啊!她又暗暗责怪开了董榆生:都是你害得我今天进不得、退不得!这么犯难心……现在光埋怨有什么用昵?等见面吧见了面一定好好收拾他一顿一定饶不了他这一回!吴天娇走远了。 大路上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老远见到她就高高举起手敬礼说着不很标准的普通话: “阿姨好。” 吴天娇笑笑她拍拍其一个小男孩的头说:“放学了?” 几个小孩眼生地看着她被拍了后脑勺的小男孩还吐了吐舌头。乡里娃怯生不敢在生人面前多说话又敬了个礼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 “阿姨再见!” 小娃娃们蹦蹦跳跳走了。走好远了还回过头来看一眼。他们猜不透.这个阿姨是干什么的如果是走亲戚为啥不问路呢? 吴天娇心情平静多了。凉水泉有名的是泉看看泉吧!泉水早已不在露天围着泉水已经盖起一幢很洋气的二层楼。楼里响着机器声很多人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成箱成箱的“神泉”牌双龙矿泉水被搬运出来。装车的装车入库的入库。吴天娇觉得有点口渴她又“骂”开了董榆生:你把泉水圈起来过路人喝口你们的水都这么难?真是个啬皮鬼! 有人老远看到了吴天娇很快又看了一眼这不是因为吴天娇好看这和回头率没关系。乡里人看生人都是这么看。 “你是嫂吧?” 吴天娇吓一跳猛回头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 “秀才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吴天娇就觉着用词不贴切.侯有才是凉水泉人不在这儿在哪儿?好在秀才不计较他满脸堆笑亲亲热热地说: “嫂快回家吧!走我领你去。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叫我榆生哥开车接你去。走吧嫂你头里走。” 先前那几个人看到侯有才和这位年轻女人说话就放下手里的活也跟过来搭讪; “秀才这位大姐是谁家的亲戚?” “什么亲戚?这是我们董总的夫人我们的榆生嫂!”侯有才仗着和吴天娇见过几回面就好像就高人一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 “哎哟哟老天爷…是嫂呀!怪不得。榆生哥也是……。秀才你先领嫂进家我们打人找董总去。” “别找了董总进城了。” 吴天娇心里一扑腾。 “走嫂.咱们先走。榆生哥一准晚上回来。” 果然真让吴天娇猜对了.这个门正是她徘徊了半天的那个门。刚一进门侯有才就扯着嗓喊: “大婶快来迎接客人我榆生嫂来了!” 立刻屋门口走出一位慈祥的老妈妈她的模样和吴天娇猜想的差不离。古铜色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只是眼眶有些深陷眼皮不止双眼皮怕有三四层。薄薄的嘴唇端端的鼻粱嘴下角有一颗黑黑的痣。老妈妈指着秀才问道: “有才呀你刚才说这位亲戚是谁?莫要乱说呀?” “大婶我敢吗?千真万确是我榆生嫂。人我给您领来了你们慢慢喧吧!我到村里报喜讯去。”秀才说完撒丫就跑了。 母亲细细端详者吴天娇这么好看的姑娘.莫不是眼花了刚才出门怎么忘了戴眼镜呢?榆生这孩怎么找了媳妇不跟娘说呢?媳妇进家了我也没准备准备……。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吴天娇迎上去喊了一声“娘”就一头扑到母亲的怀里。 开头还一惊接着母亲的泪水就流下来.这回她才认定是榆生的媳妇无疑不相干的人无缘无故喊她“娘”作甚?母亲站在台阶上吴天娇站在台阶下母亲的泪水流在吴天娇的长上吴天娇的泪水流在母亲的衣襟上。娘儿俩哭了半天母亲先止住她揉揉眼睛擦擦脸破啼为笑说: “好孩咱娘俩这是干啥了?见面不高兴为啥要哭呢?” “娘我也不知道为啥见了您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吴天娇撒娇地拉住母亲的手相视一笑又把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榆生欺侮你了?要是榆生欺侮你告诉娘。娘可饶不了他!” 吴天娇摇摇头说:“娘我俩都一年多没见面了。” 母亲叹口气说:“这个榆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娘商量商量多大的人了还让娘操不完的心。姑娘你是哪村的人?” “我家在茨萍离这儿不远。爹妈都是受苦人两个妹妹出嫁了还有个弟弟在家。” “听说茨萍也是苦地方这几年生活好些了吗?” “好多了但比起咱凉水泉就差远了。还住的土房房不知几辈了好多人还盖不起新房。” “也是也是。姑娘你不在家干农活吧?” “娘我和榆生同过学。毕业后分到城里工作。” “噢我说呢!莫非是榆生怕你跟他到乡下来受委屈?” “娘你可别这样说。什么乡不乡、城不城的我还不是从土窝里爬出来的?娘.您以后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吴天娇。” “吴天娇好大气的名字。” “娘您笑话了。我妈把我生在山洞里我爹没化说我是从山上掉下来的就起了个名字叫山掉。我妈嫌俗气我上学那年就改成天娇。娘您要是觉着不顺口就叫我小名吧!我的小名叫‘女女’。” 吴天娇撤了个慌她的小名其实叫“狼女”比“山掉”还俗气。她自己顺口改成“女女”。 “天娇好天娇好。这么大的人了又在外面工作谁还叫小名?”母亲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天娇咱娘俩说了半天话一口水都没倒呢?我把榆生的门开开。你到他屋里喝茶看书我给你做饭去。” “娘我来了怎么好让您动手。您在屋里缓着我擀长饭。” “乡里女娃耍的一手好长饭。出门这些年了还没忘?” “没忘。娘每回回家都是我做饭我妈最喜欢吃我擀的长饭。” “好孩有孝心。出门在外可别忘了爹娘。尤其像你又是学又是大学的爹娘供你多不容易。” “娘您说得对。我家的两个妹妹都是盲弟弟也只上了小学四年。家里穷.供不起就这还都拉下好些账哩。” 说话间吴天娇已经很麻利地擀好一张面不软不硬薄厚均匀。母亲夸奖说 “天娇榆生能娶上你这么好的媳妇。不知是哪一辈修下的福份哩?。 吴天娇正要烧水下饭爷爷董万山大喊大叫着进来了口里嚷嚷道: “榆生他娘.听说榆生媳妇来了是真是假呀?” 吴天娇摩挲着面手轻快地跑到院里规规矩矩站好朝着爷爷鞠一躬说: “爷爷您老人家好吗?” “好好睡得也好吃得也好。今年八十七了一颗牙齿没掉呢!” 吴天娇抬眼一瞅可不齐排排的一口牙抽烟抽的黄了些看起来还挺结实。吴天娇挽着爷爷的胳膊说: “爷爷您到屋里先缓着.我给您下面去。” “我的娃一来就干活看样也是勤快娃。你来咋不吭一声让榆生接你去。看错过了不是他今天刚进城你就来了。真是一个背的锅一个拿的锉巧不巧就错过了。你早来一天也好晚来一天也好。榆生身上还带的有洋话匣你不会给他说一声叫他在家等你吗?这个榆生也是哪天进城不好偏偏今儿个进城也是……” 人一老话就多。一遇上高兴事嘴就更唠叨。母亲看着爷爷笑眯眯的样也很开心。老人家好久没这么兴奋了。他嫌家里寂寞每天一早就出门要不就找人喧关聊天要不就往榆生上班的地方跑不说话老远看看孙娃儿心里也舒坦。他整天喊着跟榆生要孙媳妇今天孙媳妇进家了.看把个老汉高兴的。董万山有一搭没一搭想到哪儿说到哪眼泪花儿也流下来了唾沫碴儿溅得满胡都是。吴天娇打一盆热水帮爷爷洗脸又洗手连脖和耳朵都打上香皂搓了几遍。 母亲心里一热暗自叹道:儿啊儿啊还是你的命大寻下这么个好媳妇? 正这时大门外一阵响动人声喧哗“老革命”朱建明带头后面跟着四爷、五奶、洪林、秀才等等一大帮人。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穿戴整齐姑娘媳妇们更是披红挂绿涂脂抹粉。“老革命”为了赶时髦特意找一条领带扎上又不会打结和新老伴马淑兰两口折腾了半天也没拴出个像样的疙瘩索性系了个猪蹄扣儿。人们拿的抱的董国胜还拉着架车上面装了半片猪肉两只整羊一箱酒还有青菜萝卜什么的更有几大箱“神泉”牌矿泉水架在最上层。洪林拎着一桶水里面有十几条活鲤鱼。朱建明嗓门高穿戴又扎眼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吼开了: “万山大叔嫂乡亲们看新媳妇来了快招呼啊!” 吴天娇躲在母亲的侧后两手攥住母亲的一只手含羞带笑更显得百媚千娇。董万山站在旁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咧着嘴干乐着不知不觉眼泪花又流下来了。母亲笑模笑样地拉着儿媳给大家一一作介绍: “这是你四爷。” 吴天娇叫一声“四爷”鞠一躬。 “这是你拜奶。” 吴天娇叫一声“拜奶”鞠一躬。 “这是你七叔、七婶。” 吴天娇叫一声“七叔、七婶”鞠两躬。 母亲望望后面的人说:“下面就不用鞠躬了都是你的兄弟弟媳、妹妹辈的。” 吴天娇点点头笑笑说:“娘知道了。” 母亲继续作介绍: “这是你洪林兄弟、弟媳琼英。” 洪林、琼英双双对着吴天娇鞠一躬.齐声叫一声:“嫂你好。” 母亲又要说到侯有才。秀才往前一挤抢着说:“不介绍了不介绍了。我和我榆生嫂早见过是老熟人了。” 侯有才也不示弱毕竟见过些世面。拉着媳妇张秀琴就要给吴天娇敬礼秀琴怕羞不肯往前。被秀才拉得一趔趄好歹也算鞠了一躬。候有才白了媳妇一眼又转过头来对吴天娇说: “嫂你别见笑乡里人就这德性死猫掐不到树上。” 秀才这一激张秀琴反倒壮了胆量抢过秀才的话茬说: “谁说死猫掐不到树上?”说着秀琴往前走两步重新补了一躬。学着城里人的样拉拉吴天娇的手笑着说“嫂啥时候过门呢?我榆生哥可等不住了!” 蔫人不说话一开口就出个古董。张秀琴这一句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吴天娇的俏脸上也布满红云。 “老革命”不耐烦了嚷嚷道:“好了好了吵球个啥?还没办正事呢。洪林、秀才快搬砖支锅……” 董国胜过来拽着朱建明的袖说:“七叔还没说我呢?让我也跟嫂认识认识。” “介绍个屁?以后日长着呢!噢对侄儿媳妇这是狗剩……” 董国胜气得脸红脖粗嘴里嘟囔道:“谁让您说小名.人家又不是没官名?” 说是说董国胜还是对吴天娇鞠个躬说:“嫂我叫董国胜。” “老革命”胡乱一指:“这是长生娃那是王家保那个丫头叫换过这个丫头叫拉弟那是尕海、尕蛋尕福儿……。行了行了。都说清楚了吧!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顿时之间大家唿啦散开。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人来人往乱成一团。母亲把榆生的房门打开几个屋里全都坐满了人。 一直到深夜才把摊收拾干净。四爷多喝了几杯.上岁数的人了没敢让走就睡到爷爷董万山的屋里。 母亲焦急地望着门外说:“娇儿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路哩!咱们早点睡吧!你到楼上睡刚换的被套干净着昵!” 吴天娇说:“娘我就和您睡一屋。” 母亲说:“傻孩娘睡热炕睡惯了又硬又烫受这份罪干啥?榆生屋里有暖气床垫也软和些。你先上楼去吧我再添添火。这么晚了榆生不会回来了。” 吴天娇拗不过想了想说:“娘那我就去了。明天早晨别惦记着叫我我自己能醒。” 母亲说:“天娇你不会再住一天吗?刚来就走娘还有一肚话要和你说哩!” 吴天娇说:“娘单位事多。不好多耽搁。我以后来的机会多着哩!只要您不颇烦?” 母亲一笑说:“傻丫头这是什么话?这个家就是你的家你们以后不嫌我老婆累赘我就高兴了。” 吴天娇眼眶一热俯在母亲的肩上动情地说:“娘不会的。我以后一定真心对您好您就是我的亲娘。我不但是您的儿媳妇还是您的亲丫头娘您信吗?” “信信咋不信?”母亲揉揉眼睛说“你才来了这大半天娘就看出来了你是好姑娘。榆生寻下你这么个好媳妇娘到死也心安了。” 娘儿俩说着话儿不知不觉鸡都叫头遍了。母亲催促天娇快上楼高低歇一会。母亲给炉膛里添上煤.压压火。走到院里望望天空叹一口气念道: “儿啊你怎么偏偏今天不回家呀?” 第七十九章 财主碰上劫道的 说好要连夜赶回去的但最终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未能如愿。 董榆生在县城办了几件事耽误了时间回去的晚了些。天刚黑不久车到大砂沟就见到几个警察挡车路旁黑压压停了一长溜车。一位矮个警察走过来(此人正是被常根福掀了个仰巴叉的那位)老远就冲董榆生吼道: “下来下来。开球辆破桑塔纳就烧成这样要是坐上宝马、奔驰还不知眼睛往哪儿长合适呢?” 董榆生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停车我就停车要执照我给你取说那么多闲话有什么用?” “哟嗬!到底是财大气粗。”矮个警察不高兴了揶揄道.“没准还是黑车呢?有手续吗?” 董榆生把驾驶执照、行车执照、营运证、安管交费单、保险什么的等等一古脑儿双手递给那位警察。 矮个警察看也不看接过去就装进口袋里说: “下车到检查站说去今天就治治你的毛病。”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无奈董榆生只好下车.跟着矮个警察往检查站走。到了一间房门口不由分说董榆生就被搡了进去。矮个警察在后面说: “进去等着听候处理!” 房里四周一转摆满几溜木制长靠背椅屋顶一盏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电灯泡由于烟雾缭绕说不上它的确切瓦数了。房间里人声嗡嗡怕有几十号人河南山东、江苏陕西什么口音都有。董榆生找个地方挤了挤勉强坐下来。闲得无聊反正不抽也得抽他掏出一盒“华”顺便给跟前几位散了散自己也叼上一支。旁边的人立刻对他刮目相看其一位凑过来给他点上火说: “大哥犯事了?拉的什么货?” 董榆生苦笑笑说:一辆小汽车能拉什么货?糊哩糊涂就进来了。” “哎哟那是你给他们顶嘴了?” “也没顶嘴。就是讲了几句理。” “要不得要不得。一位四川口音的师傅接上话说“这些龟儿硬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呦。他要咋你就咋多说一句他就给你扣个帽叫啥‘妨碍公务’这就对了罚款四佰算少的了。老弟二回你碰上再莫说得。” 正议论着门推开了。这回是高个警察他面无表情地大声喊道: “要交罚款的跟我来。” “唿噜噜”跟着出去了七八个。董榆生心里有数:我一没违章二没犯规交哪挡罚款所以就没动。 这以后再也没动静。有几位老哥实在熬不住了使劲敲敲门喊道: “我们缴钱我们缴钱。” 门框上有个小玻璃洞一张脸晃了晃。大声斥责道:“喊什么喊?刚才要你们交钱耳朵叫驴毛塞住啦?你们将就将就等明天再说吧!” 一位山东口音的司机忍不住了骂道:“他奶奶个熊这伙熊玩意真他娘的不是人揍的.老明天非告他们王八蛋不要共产党的王法了!” 还是那位四川师傅好说话:“莫要高声莫要高声。要是叫听到了大伙跟到受连累。二天我们缴钱走人光棍吃不得眼前亏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嘛!” 董榆生不由得想到:我不也是”地头蛇”吗?我还不是照样在这儿蹲空房受洋罪?过后要不要把这事给郭富荣学说学说。又一转念想:算了不在其职不谋其事说多了叫老郭产生啥想法。老郭初来乍到.有些情况不摸底早晚让他知道了他会熟视无睹吗? 其实老郭早就查出这档事了。他在县委会上不止一次讲要撤消这个检查站甚至有的人要给予纪律处分或者移送检察机关处理。第一个站出来持反对态度的就是方县长他仗义执言侃侃而谈: “检查站有什么不好?交警大队盖办公搂、宿舍搂没向国家要一分钱你们知道不知道?朱桐生同志也负责搞了几个检查站效果也挺好嘛!县财税局每年仅此一项就创收几百万高原县穷成这样南来北往的客商赞助几个钱也是应该的嘛!此事就不要再议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郭富荣刚当上县委书记不久人缘不熟加上魄力也不是很大一时间很难形成多数老县长又是一手遮天这些情况董榆生当然不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检查站上班还算及时。八点钟刚过就有人开门不冷不热地喊一声: “谁交钱?” 这一回不是七八个而是倾巢而出。有的司机手头拮据七拼八凑连毛票都掏出来了。董榆生惦记着村里的事耽搁不起脚下放快了些排了个第一名。 收款的警察依样画葫芦认钱不认人头也不抬地说: “四佰。” 董榆生也不吱声从包里抽出四张百元票往桌上一墩。稍微重了点警察把看钱的目光转向看人: “火什么火?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神气得不得了。老见过的钱多了!把钱收回去下一个。” 董榆生从第一个落到最后一个。临走还是那位四川师傅拍拍他的肩说:“老弟.二回四川见!” 董榆生学聪明了他双手擎着四张“四元老”。恭恭敬敬递过去。看上去那位小警察不过二十出头论年龄董榆生至少可以给他当叔叔可是现在人家是爷爷董榆生是孙。 “师傅请收下我的罚款。”董榆生说。 “听口音是本地人吧!”小警察态度和缓了许多。 “是凉水泉。” “噢听说你们那儿这几年搞得不错?” “是是比过去强些。” “富了不忘众乡邻嘛!这些钱统统上缴国库一分钱也装不到我口袋里懂吗?” “是是。”董榆生不敢多说一字。 “早这样哪有这么多罗嗦事?走吧!” “师傅我的手续。” 小警察从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到董榆生的证件往桌上一扔说: “下回注意点啊?” 董榆生撂下一个“是”就像逃离鬼门关一般奔出检查站。刚走出没几步车就没油了。他想昨天刚加满的油怎么这么快?他顾不得多想幸好加油站就在眼前好多汽车在那儿排队加油。昨天晚上的“难友”们几乎全在这儿聚齐那位四川师傅几步走过来遇到救星似的笑笑说: “啊呀老弟啷个搞的?我想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才几分钟又见面了老弟商量商量我手头不宽展借我几个钱加加油要得要不得?我车上拉的有竹筋你卸两捆去。” 董榆生掏出一佰块钱塞到他手里说:“你拿去用吧!竹筋我用不上我的车小也没地方搁。” 四川师傅接过钱感激地不知说啥好他紧攥着董榆生的手说: “老弟你们西北有好人哪!我这里有小本本把地址留下二天我一定把钱给你汇过来。” 董榆生笑笑说:“师傅不要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这也算不了啥?地址就不留了以后有缘再见。” 四川师傅喋喋连声地说“要得要得”高高兴兴加油去了。 四川师傅刚过去山东司机又过来.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开不了口大嘴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 “老…老师傅俺车上装…装了满满一车红薯你想卸多少…就卸多少给俺伍…伍拾就行。前面不远俺就到…地点了。” 山东司机胡拉碴的少说也有五十几还一口一个“老师傅”人在难处说话气也短。董榆生回敬一个“老师傅”问道: “您是山东啥地方人?” “聊城。正南十五华里有个杨官屯就是俺家。” “聊城?!”董榆生—惊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你去过?”山东司机诧异的问道。 “不没去过。”董榆生摇摇头说。说罢.他从包里点出伍佰元钱交到山东司机手上.真挚地说: “老哥您从山东到我们这儿少说也有四五千里路大老远的一路颠簸不容易这点钱您收下回去给家里乡亲买点土特产算是兄弟我一份情意吧!” 山东司机说啥也不收嘴里嚷嚷道: “大兄弟.俺要伍拾您给俺伍佰您这不是寒碜俺吗?您要是那边有啥亲戚告诉俺地点俺替您捎回去那还差不离。要不俺不要.您要是不说清楚俺五十也不要啦!” 董榆生真不知说啥好。丁阿姨和他一家的关系他能给这位山东大哥说清楚吗?想了想.他说: “老哥我有个知近的亲戚也是你们聊城人可是人现在不在聊城。我代表这位亲人给他的乡亲解决一下困难您也不要推辞谁让您也是咱聊城人呢?” “听您这么一说多少还有点卯。大兄弟不知您那位亲戚住哪庄?” “您别问了具体地方我也说不清楚。” “要是这么说也别败坏了您一片心意。伍佰块钱间劈开。您留一半俺收下一半。二佰伍忒难听俺就收二百吧!” 推来让去山东司机算是收下三百。山东司机装上钱二话不说很快跳到车上掀开棚布扛下两麻袋红薯。小车后车箱里塞不下又倒到驾驶室后排座垫下。还不算山东司机又从他的驾驶室里背出一布袋大红枣放到董榆生驾驶室后座上。一切办妥山东司机这才拍拍手笑嘻嘻地说: “大兄弟这袋枣也是俺聊城的名产是俺家树上结的。本是给这边的朋友带的下回我给他再捎您带回去也让家里人都尝尝算俺的一点心吧!……” 山东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又66续续过来几个。这些山穷水尽的汉实实在在到了难处了钱被罚光了不说还把人家的油抽走世上也真有这样的怪事?董榆生想高原县要是再这样就完了!这个说:“师傅你把我的身份证押上。”那个道:“师傅我车上的工具、千斤、还有个备胎都给你留下。”董榆生摆摆手说:“师傅们不要说了。我带的钱不多你们分分凑个油钱吧!” 董榆生给汽车加上油驱车上路才忽然觉得腹饥饿。折腾了半天别说午饭早饭还没吃呢!不由得顺手摸摸所有的口袋然后他笑了囊和腹一样皆是空空如洗。无奈他抓一把山东司机送的红枣。一颗一颗放到嘴里好甜。小车如飞一般朝凉水泉奔去。 第八十章 叶落自然要归根 凉水泉大路上驶来一辆夏利出租小轿车。由于人们对这种类型的车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也懒得理睬更不要说好奇地围成一圈看热闹。所以当小车停在村口的时候几个小孩偶而看几眼就蹦蹦跳跳而去。随着车门打开紧跟着走下一位瘦高的老人他的背稍有些驼.腿脚也不是很灵便走起路来显得蹒蹒跚跚。老人径直走到一位差不多和他同样年龄的老者身旁那位老者身体却比他要强壮许多。老者肩上斜挂一只硕大的背斗里面装满诸如牛驴马粪之类的可燃物这是用来掺些煤末、麦草、桔杆等烧炕用的必备品。老者见瘦高老人朝他走来他就停下脚步驻足等待。瘦高老人笑笑脸上堆起很多很多的皱褶并且露出两排隐约有几颗假牙的牙齿。瘦高老人做完这些表情以后也没有急于说话而是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从里面取出一支双手递给背背斗的老者。老者用手背挡了挡意思是他不习惯这种洋烟并顺手指了指脖上挂着的旱烟锅儿和旱烟袋。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老人他想急于听明白对方到底需要他做什么事?瘦高老人不紧不慢地把香烟仍旧装回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才开了口: “老哥麻烦您打听个人。男的姓朱叫朱什么臣?女的姓赵叫不上名字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八十好几了。您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这么一家人?” 瘦高老人比比划划说了半天.背背斗老者终于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仰起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嘴里吐出一长串姓朱叫朱什么臣的名字: “‘臣’字辈是我们的长辈。活着的有朱俊臣、朱贵臣、朱高臣……。我们的婶婶辈一般晓不得我们也不打听女人们的名字。哈就这些……” 瘦高老人仔细听着听完一个摇一次头最后他又问道: “老哥请再麻烦问一句那去世的老人叫朱什么臣的您能知道几位?” “这就多了。我也记不很清楚试着给你说几个你瞅着像不像?哈我说前年缓下(过世)一个朱福臣大前年缓下一朱功臣七八年前缓下一个朱勋臣……” “对对对就是就是。”瘦高老人拍拍脑门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容。这时汽车响起喇叭声他是催问老人是走还是停。瘦高老人摆摆手示意他再稍微等一等。转过头来他又问: “麻烦老哥请问一下朱勋臣的老伴还在不在世?” “老伴在是在哩姓啥叫啥我不晓得。详细情况你去问他的后人朱三嘛。朱三在我们村上还挂着个支书的名哩。”老者撑重的肩膀压得不得劲他把背斗靠在墙上换了换肩。 “请问老哥支书是个多大的官?” 老者有些不耐烦揶揄道:“听口音你离我们这达(地方)也不是很远咋连支书都不懂.你莫不是哄我呢吗?” 瘦高老人急忙解释道:“老哥别见怪。我不是从国来噢不我也是从国来我是从国的另一个地方来台湾你晓得不?” “台湾我亮清。国人哪个不晓得台湾?听说解放军快把台湾整下来了。” “是是快整下来了。” “你是怕挨打跑回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是来投亲的。” “投亲你投哪个不好偏偏要投朱三?” “我不是投朱三我是投朱三他母亲。” “我们村里有村长叫董榆生你找他问去。” “我不找董榆生我就找朱三。” “那你找朱三去吧。我走了。”老人说着背起他的背斗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哼起一段地方戏:正行走来用目观看…… 夏利车又一次响起喇叭声。瘦高老人走过去付了钱打出租车开走了。他想既然有名有姓就不怕找不到人。他的皮箱很重.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会。没办法他只好停下来等过路人。问了几个找朱三要么就说不知道要么就胡乱一指: “那……不是吗?” 他老家离此不远他知道“那不是”的意思可以是一二里.也可以是七八里只要不翻山不越岭统统都是“那不是”。老人愁了他想:朱三他这个表弟在村里大小也是个官儿怎么这样不得人心?他忽然想起背背斗老头说到他们的村长叫董榆生。对。就找董榆生。好不容易又等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小伙好象有急事车蹬得飞快。他老远一招手小伙“吱”一声捏住闸停下来一脚着地一腿担在车梁上急急地问道: “老师傅有啥事?” “请问你们董村长……” 小伙一听把车梁上担的那条腿落下来.把自行车撑起。一猫腰把瘦高老人的皮箱放在捎货架上说: “大叔跟我走。” 到了村委会的门口小伙放下车就朝里喊; “榆生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董榆生闻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院里站着一位瘦高个的老头穿着打扮不土不洋看模样似曾相识他猜想该不是爹生前哪一位老战友吧?这样想着就快步走过去亲热地握住老人的手说: “老人家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 瘦高老头看到董榆生先是一惊这个年轻人怎么越看越面熟。他不敢多想从口袋里摸香烟。刚才忘了装哪只口袋了摸了左兜摸右兜。董榆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 “老人家不要麻烦我不会吸烟。快屋里坐吧!咱们慢慢谈。” 瘦高老头嗫嗫嚅嚅地说:“董村长我是来投亲的。我找你们村朱勋臣家就是朱…朱三……”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皱喊道:“狗剩把这位老人家送到朱奶奶家去就是朱三叔他母亲家。” 董国胜很不情愿地噘着嘴脸拉下老长嘟嘟嚷嚷地念叨道:“什么朱三叔?你说朱老三不就得了。”说着他朝瘦高老头横了一眼.说“你早说我就不费这些工夫了。” 朱三的老娘八十好几的人了耳朵有些背眼睛也不太好使。听见来人叫她“姑姑”她思谋着是娘家来人了。她早年知道哥哥有个丫头没听说有过儿莫不是哥哥后来过继了个儿。可是来人说的有板有眼人名地点一样不差这不由不使她确信正是娘家来的人。娘家人不从北山砚来怎么七拐八拐又转了一大圈漂洋过海的大老远不知从何处摸到这儿?老太太糊涂了家里没有个明白人朱一朱二还不如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清楚。家里大事小事都得靠朱三她打人去请小儿来。 朱三好久没这么神气了。自从董榆生领着一伙人“夺”了他的权他的头就再没有仰起过。村里人渐渐也不怎么怕他了甚至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不打就不打省得浪费唾沫说话费劲儿。桐生***不听话不娶张家女不寻李家妹偏偏看了疯丫头侯梅生。桐生整天嚷嚷梅生的儿不是他的种是董榆生下的害。是谁的说不清朱三心里有鬼不敢多说多问只好装哑巴。这些年董榆生在村里折腾的社会主义不像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不像资本主义。还是方县长看问题透彻见面夸过他几回:“老朱同志你这个支书当得好腰杆硬。全村人都住上瓦房了你还住着土窝窝。说明你不忘本觉悟高党性强。你这样的干部在我们农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谁的脑袋进水了?谁不想盖一砖到顶的新瓦房?几亩破承包地打下的粮食勉强填饱肚哪还有闲钱盖新房?董榆生猫哭老鼠装善人好几次假惺惺打人来说到他的工地上干活。呸!老就是饿死也轮不到伸手给他要饭吃!他老爹活着的时候就不是对手他一个球碎娃能降住老?刚才听人说海外来了个阔佬是他们家的老亲。头些年最怕和港台有牵连这几年巴不得在海外认个干爹。听说老头提了个大皮箱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里面不是金就是银谁大老远跑来装几条麻袋片儿充富汉?朱三盘算着跟老头拉拉近乎把板套圆了老家伙的美元英镑哄弄到手先盖一幢小洋楼只能比董榆生的强不能比他的差。如果钱宽展再搞辆小车不管什么牌号反正价钱越高越好一分钱一分货嘛!雇个人开小车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高价钱请司机哪个把你不叫爷还怪哩?没事城里逛逛听说城里这几年开放得很只要你肯出钱十八的大姑娘抢着往你怀里钻……朱三乐得都快笑出声来了。 朱三一进院门头一眼就瞧见屋地下放着的大皮箱。哎呀那个精致、做工那个讲究四周都镶着金铆钉卸下一颗钉下来怕就能打只金戒指哩!朱三急忙上前一步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一把抓住瘦高老人的手使劲地摇了摇满脸堆笑激动而又兴奋地说: “您好您好!您来了就好早盼着您光荣归来呢!”一头说着一头问炕上的老太太说“娘这位亲戚我咋称呼?” “叫姑舅哥。是你舅的后人多少年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舅身后无人了呢!” 朱三又开始了第二轮摇动老人本来手脚就不很利索。让朱三这么一摇浑身的骨头都快散货(散架)了。老人好不容易抽出手掏出一盒烟说: “表弟请抽烟。” “不忙不忙。”朱三说“姑舅哥我让人去割肉.等会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不表弟我可是滴酒不沾。见了你们我就很高兴。我想随便吃点咱们的家乡饭就好如果有条件就给我搞一碗长饭吧!” “没问题没问题。”朱三嘴里说没问题肚里可犯开了嘀咕:谁会擀呀?宋秀珍还能凑和不巧昨天进城看儿去了。朱一朱二的媳妇是个浑人能日鬼着把饭做熟就算不错了。老娘还行可是八十几的人了当着客人的面怎么好意思开口。 还是赵氏理解儿的难心老太太出溜下炕说:“老三.叫你嫂帮我和面我给你姑舅哥擀长饭去。” 瘦高老人不好意思了说:“姑妈让您老人家动手我怎么能好意思张口吃下这碗饭哩?” 赵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你三表弟离家另过这屋里粗活细活还不得**心?” 朱三说:“姑舅哥您别客气咱们慢慢喧着。我还没请教姑舅哥的尊姓大名昵?” “我叫于占水。” 朱三一听不对:我娘姓赵我舅必定也姓赵怎么姑舅哥姓于呢?朱三疑疑惑惑弄不明白就问道: “姑舅哥您是我舅的……” “我是你舅赵有淼的远亲。其实你还有个亲表妹我这次是专门来找她的。” “我表妹…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赵春莲!——” 朱三愣住了他一下回到三十几年前。董传贵和他的新婚妻赵春莲分床而睡他们好象有什么约定?再后来董传贵因他妻的问题被批斗。再后来轮到董榆生也是因为这个赵春莲的问题他朱三和他儿桐生一道把个董榆生整得有头无脸始终挺不起胸来。万万没有想到闹了半天出鬼了怎么董榆生竟是他表妹的儿。如果再早十几二十年那么挨整的就不是董传贵一个人了。他朱三摊上这份亲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这样说来董榆生就是这个叫于占水的儿。董榆生口口声声说他爹是董传贵我今天就把他亲爹领到他面前看他驴日的b脸往那里搁?想着就要拉起于占水上董榆生家突然灵机一动老家伙可能带了不少好东西不能便宜了董榆生探探虚实再走不迟。 于占水看朱三愣在那儿木头一样半天不说话急着问道:“表弟你认识春莲?” 朱三含含糊糊搪塞道:“啊姑舅哥咱们先吃饭吃过饭再细谈。” 哥儿俩说着话儿赵氏的面食就端上来了。老太太虽然年事已高手脚还麻利。辣椒油、醋、酱、咸盐、酸菜、糖蒜每人一碗香喷喷的长饭摆到小炕桌上。于占水吃得很香他吃了一碗没吃够又加了半碗。多少年没吃过家乡饭了老人仿佛做梦一般。吃过饭朱三帮着老娘把碗筷收拾停当于占水从炕上下来穿好鞋拎起他的大皮箱搁到炕沿上然后慢慢打开。 随着于占水把他箱的“礼品一件件抖落开朱三的心由急到缓慢然后逐渐到冰凉。于占水拿出一块绸缎面料递给赵氏说: “姑妈这块料给您做件衣裳穿。“ 赵氏在衣襟上擦擦手笑嘻嘻地收下了。 于占水又抽出一块深灰色的毛呢料递给朱三说: “表弟收下想做啥就做个啥吧!不要嫌表哥寒酸表哥在那边其实也是个下苦的巡夜打更看大门。表哥没本事没挣下几个钱。” 朱三也不吭声接过来夹到胳肢窝底下。 于占水又拿出几样一一摆在小炕桌上说:“姑妈这些东西.也算不上什么给表哥表嫂他们分分吧!” 朱三嘴里不说心里讥笑:什么阔佬?狗屁不是。箱里就几件破衣服不知哪一辈的破箱几个铁铆钉锈得狗血一般。朱三把毛呢料扔到炕柜上说: “娘我等会再来取。”说罢朱三似乎像想起什么小眼一挤神秘兮兮地说:“哎姑舅哥我想起来了。我们村有个老婆叫赵春莲你认认是不是?要是你就留下不是咱再回来箱我给你扛着。” 于占水喜出望外:“好好咱立马就走。表弟你咋不早说呢?” 第八十一章 娘亲爹不亲? 于占水跟着朱三一路小跑着出了门。按说于占水的心情更为迫切可朱三倒跑得比他还快。一路上于占水还想问问详细情况奈何腿脚不利索被朱三拉下七八米。到了一家门口于占水估摸着就是了憋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朱三心里有数一步过去把门推开.让于占水上前搭话自己退到后头。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于占水也顾不得计较只得硬着头皮喊道: “家里有人吗?” 母亲听到喊声忙从屋里出来她一看见于占水就先吃了一惊:这老头咋这么面熟?后面跟着朱三贼眉鼠眼的他一辈干过几件好事?母亲一见朱三肚里就来气也不再考虑客人不客人遂冷冷地说: “找榆生到村委会去他不在家1” 于占水可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她是谁?多少年了魂牵梦绕目思夜想隔山隔海隔天隔地恍如隔世一般今日终归得见了。于占水激动万分他真想冲过去扑在她的脚下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认罪求得她的宽恕。然而时过境迁毕竟是快四十年了这位老太太已非他当年的小妹妹。人家有家有口有儿有女做事要有原则不能缺了良心。不论是哪种制度国人的本质是一样的老辈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这又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于占水起码的活人道理还懂他别无奢求只想见个面说句话心愿就足了。尽管他心里翻江倒海说出来的话却很坦然他微微一笑说: “春莲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表哥我是占水、于占水呀。这次专门来看看你你好吗?你家里人都好吗?” “表哥?占水?……”母亲喃喃地念叨着。怪不得这位老汉这么面善?原来他真是?……母亲不敢往下想这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竟然又一次撞进她家的大门?为了他丈夫送了命!为了他儿跌跌拌拌到如今连党都没入上。为了他自己这一生还差点没让当特务抓起来。这个给她和她全家带来灾祸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是愤怒、是怨恨、是缘份?百感交集心乱如麻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没有。毕竟那一段历史造就了那一代人也毁了那一代人谁能说得清呢?凡夫俗、平常老百姓能知道那么多吗?岁月如梭时光如水。水能破石、击石、穿石也能把怨恨冲淡化干戈为玉帛大约也与岁月和时光有关吧!母亲经历过的磨难太多她不想那么多了她只想让儿过好日让下一代再不要重蹈他们这一代走过的路她就很满足了。因而想到这儿她也微微一笑说: “是表哥呀?这么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也不捎个信来?快请屋里坐吧朱支书也进来陪陪客人。” 朱三终于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一幕;他们应该抱头痛哭他们应该歇斯底里嚎叫他们应该……这样就有好戏看了凉水泉就热闹了看那个小杂种董榆生怎么收场?然而该看到的没看到他们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见了面。传贵婆娘还破天荒地招呼他进屋陪客人这岂不是有违常规吗? 还是于占水说了话:“表妹这位朱支书还是你亲亲的表兄哩!你们一个村住难道就不知道?” “是吗?爹过世的早我把这门亲戚忘了。”母亲早知道朱三是谁她生榆生那天就听姑妈说了后来她告诉了传贵传贵没吭声没说认也没说不认。 朱三满面通红一脸尴尬相平时挺会说的那张嘴这阵舌头也拐不过弯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你们喧吧!”就转身走人了和他的“姑舅哥”连招呼都忘了打。 朱三一出门见人就说:“咳伙计知道不?董榆生的亲爹来了!我早说你们不信他压根就不是咱凉水泉人嘛!” 他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可惜大喇叭拆掉了要是在广播上喊两嗓那才高兴呢! 董榆生回家晚了些。 下午四爷侯四海、五奶安桂花、“老革命”朱建明几个上岁数的人找到他办公室把朱三在外面放出的风声给他学说了一遍。 董榆生没料到会有这事上午那位华侨模样的老人找朱三他是接待过的怎么七里八拐那人又成了他爹?“革”那阵他就听人说过他爹不是他亲爹他的生父在台湾当大官。看今天来的那人也不像个当官的模样面庞黑瘦皮肤粗糙穿戴也很一般旧皮箱还有几处磨破了皮。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如果换了服装和凉水泉的老汉们一般无二。这人怎么又成了他的亲爹不知这事娘怎么说呢? 董榆生说:“四爷、拜奶、七叔各位大叔大婶今天这件事对我可能是大事在凉水泉也算不了什么。家家户户谁没有些颇烦事。我告诉大家一句我是喝凉水泉的水、吃凉水泉的饭长大的我爹是董传贵、我是凉水泉的人这个历史谁也改变不了。大家放心吧都回吧我也回去看看。” 董榆生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炒菜做饭那个瘦高老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喝茶爷爷不在家白天爷爷轻易不着家门的。听见门响母亲从厨房出来见是儿就说: “榆生你表叔……噢对应该叫表舅他大老远看我们来了你快进屋认认。” 董榆生一脸的官司把母亲往旁边拉了拉扳着脸说:“娘儿的为人您清楚。我从小没有和您顶过嘴也没让您生过气。今天我把话说明白我是吃我爹的饭长大的是我爹一手把我培养成*人的我心只有我爹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表叔也好表舅也罢上门的亲戚我们总要热情接待儿就这意思。” 母亲很平和地说:“傻儿尽说傻话扯哪去了?我说是你表舅就是你表舅别胡思乱想的。” 于占水从屋里出来喊道:“表妹来客人了?”抬眼看是榆生连忙把手伸过去笑嘻嘻地说: “这不是董村长吗?” 母亲说:“表哥这是我的独生儿叫董榆生。榆生快叫表舅。” 董榆生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憋出“表舅”这俩字来眼前这人对他一生影响太大要不是他说不上这阵董榆生早当上将军带着人马跨江过海打台湾去了?要不是他爹会活活气死?要不是他有人敢骑在他头上屙屎屙尿?唉人生谁能说得清?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多着哩!这第一件就是管你情愿不情愿爹妈总要把你生下来谁能作主啊?是皇帝、平民、还是乞丐?榆生轻轻握了握“表舅”的手苦笑笑说: “表舅您好!” 于占水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儿。不过他对这位年轻人有一种由衷的喜爱。一见面就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尤其是似曾相识的那一双眼睛透露着深沉、睿智、真诚。细心人一看就明白。这年轻人岁数虽然不是很大他的眼神就能告诉你他走过了许多不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走过的路。于占水是个“老滑头”在朱三家里他就留了一手。这阵见到董榆生他动了感情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颗鸡卵大的红石头放到董榆生手上说: “榆生表舅初次见你也没啥礼物。这是块红珊瑚值不了几个钱你留下作个纪念吧!” 这颗红珊瑚可是极品。当年在台湾和他一起的一个老兵是位藏民后来得了绝症。藏兵在临死时掏出这颗石头说:“老于我这辈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们糊哩糊涂跑到台湾来我死无所憾谁让我一步走错呢?这块红珊瑚送给你作个念想。记住我的话老哥早晚让石头回家…回…大6老家。”后来于占水找人验过内行人一看便知此石个大、色正、纹路好。一般人很难得到是块无价之宝。就是到了于占水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曾出高价买这块石头于占水也没舍得出手。他记住那位藏胞的话要让石头回家回大6老家。今天到这节骨眼上董榆生是赵春莲的儿自然也是他的亲人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作见面礼送给董榆生。 董榆生虽然不懂石头但从于占水的神情上他也猜出这块石头的份量。他推脱不要母亲生气了说: “这孩表舅给你你就拿着呗又不是外人。” 董榆生只好收下。 临开饭时董万山跑跑颠颠到了家。母亲把于占水的情况给爷爷说了说。董万山是直性热肠人他拉着于占水的手说: “他表舅难得你有这份心。俗话说人有种树有根到死不忘娘的恩。回来好回来好还是落归根好。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们凉水泉穷窝窝。金山银山比不上凤鸣山……” 董榆生嫌爷爷话多催促母亲快上菜上饭也好堵堵爷爷的嘴。 于占水说:“还是老叔您的学问高叫我们作晚辈的听着长见识哩。” 董万山听这一涨很是得意忙搁下筷侃侃而谈:“我有啥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不像我这么嘴碎呢!我孙儿榆生大学毕业旧社会说那叫秀才。我们村打我记事起就没出过秀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出秀才。如今这世道好呀有吃有穿有彩电洋话匣(手机)腰里缠孙猴一蹦十万八千里赶不上我老汉一声‘喂’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活着呀保准能听见……” 董榆生把筷拿起来递到爷爷手上说;“爷爷菜凉了。” 董万山明白孙的意思抿嘴一笑说:“这娃娃好好爷爷不说了吃饭吃饭。” 搁下饭碗董万山又嚷嚷着要去睡觉。出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他表舅你是和我睡还是到榆生屋里缓?” 董榆生说:“爷爷您那个呼噜山摇地动的门口树上刚垒了个喜鹊窝都让您吵得搬家了谁敢和您睡?表舅住招待所您别管了早点缓着去吧!” 董万山笑嘻嘻地说:“好我不管了。不管喽人生在世为吃穿天天混个肚儿圆……” 董万山脖一拧吼了几句秦腔。董榆生暗想爷爷这样也好。人老了嘛啥事也别往心里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也能多活几年。自从吴天娇来过以后爷爷的心情就格外好他唯一的一件心事也算了却了。 董榆生站起来给于占水重新换了一杯茶帮母亲收拾干净桌然后和于占水对面坐下来说: “表舅.这些年您在那边干什么事?” 于占水见问心想自己反正也没做过啥不光彩的事所以并不显得丝毫惊慌。只见他右手端起茶杯左手揭开杯盖吹吹漂浮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盖上盖慢慢说道: “解放军打—江山岛的时候我从山上滚下来受了伤。逃回台湾不久我就被解职了。后来我流落街头也要过饭。靠一位同乡的帮忙我才找了份工作看库房巡夜打更。我们那些大6去的老兵没别的事干就是一门心思想家。想家想得难受啊!想爹想娘想家乡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想回家看看那怕看一眼死了也闭上眼了。平时还稍微好些一到过年过节更没法过大家聚到一起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打酒喝。喝醉了就哭、就闹有的人跳海了有的人开枪自杀了。那种滋味活着真没死了的好。突然有一天我想我不能死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不能把这一把老骨头扔在他乡异域我要回家。所以我就戒了酒拼命攒钱以便凑足路费想法回家。后来我听说大6上搞化大革命把我们这些有海外关系的亲属全枪毙了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之。随着内地这几年改革开放我又萌动了回家的念头。我不知家乡还有没有亲人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北山砚那边老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这你母亲也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榆生看着咱们多少沾亲带故的份上你随便在哪儿找块地方给我盖间小屋我身体不好又是风湿病没几天活头了。我死之后是烧是埋都没关系反正死在故土总比当孤魂野鬼要强一百倍……” 说到伤心处于占水忍不住流下几滴老泪他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又从怀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包说: “我是个受苦人没啥积蓄除了车船机票吃喝住宿剩下的有多没少全在这儿在省城银行里换成*人民币大约不到一万块钱榆生你替表舅收下表舅剩下的日就全靠你了……” 董榆生坚辞不要母亲也不吭声于占水无法叹了一口气说: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榆生麻烦你给我找辆顺路车我明天进城还是回北山老家吧!” 董榆生看看母亲母亲暗自垂泪他思忖片刻说: “表舅要不这样您在招待所先住下钱放在身上不方便就让我母亲替您保管着什么时候需要您说一声我给您送去。” “我要钱做什么?”于占水说“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三顿饭也没啥花销。” 董榆生说:“表舅您无家无舍这儿就是您的家招待所饭菜不可口您可以每天回家吃饭。我爷爷得的也是您这种病都好了多少年了。我打听打听方配好药先治病要紧别的事以后再谈。” 于占水双手合十潸然一笑说:“这样最好。榆生那我先谢谢你了。” 董榆生安顿于占水在招待所住下回家来见母亲屋的灯光还亮着推门一看.母亲正在低头啜泣。榆生诧异地问道: “娘您怎么了?” 母亲擦擦脸上的泪幽幽地说:“没什么儿啊时候不早了你也快睡去吧!” 董榆生不解又问:“娘是儿做错了什么事让您生气了吗?” “没有没有娘没生气。”母亲说。 “那您哭什么呢?” 母亲又止不住两行热泪顺颊而下边流泪边哽咽道:“娘看你表舅太可怜了。儿啊你对谁都好怎么对你表舅那么冷淡呢?” 董榆生点燃一支烟眼睛望着窗外好一阵才回过头来说: “娘您让我怎么办呢?您知道儿心的苦楚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母亲站起来走到儿跟前双手扶着儿的后背说“娘实话对你说吧你表舅就是你的亲爹。” 董榆生扔掉香烟转过身来伸开双手搂住日渐衰老的娘亲眼含泪嘴角挂笑说: “娘儿知道儿早就知道。他苦娘苦不苦?我爹呢?” “儿啊娘可怎么办呢?” 董榆生一弯腰把母亲抱起来轻轻放到炕上给母亲脱掉鞋卸去外衣让母亲躺好给母亲盖上被。然后横身上炕双脚担在炕沿上头枕在母亲身上说: “娘今晚上儿陪娘睡。” 母亲“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睡在娘的身边别人知道不笑话。” “儿在娘跟前永远是娃娃。” “娘和你商量正经事.你尽打岔。娘问你那事怎么办?你表舅的事你管不管?” “尽力而为吧!……” 母亲还要说话儿已经拉起了鼾声。母亲爬起来像拉死猪一样.费尽牛二虎之力才把儿的两条腿掐到炕上好不容易把儿安顿好她也挣出一头汗。母亲也累了一时半会又睡不着她还在牵挂着那一头: “招待所今晚不知谁值班?天冷了他又得的那号病。不知炉升得旺不旺可别招了煤烟……” 第八十二章 旧地又重游 十八年之后董榆生驱车回到他曾经当过兵的这座城市的某部营地。十八年前正是在这儿董榆生一步三回头.含着眼泪离开了他的老连队。那时他才仅有二十岁呀!二十岁对一个人来说才是生活的开始他却过早地离开了他的军旅生涯。是他的兵没当好吗?是他的思想、军事不过硬吗?是他当班长不合格吗?自然这都是否定的。他就像一个未足月的胎儿被人硬硬地作了剖腹产使他的将军梦化作了黄梁枕。董榆生把车停在离营区不远的路口然后在军营附近慢慢踱步而行边走边想他想起他们连队的指导员郭富荣副班长李向东老战士雷毅、新兵姚成……还有就是朱桐生了。朱桐生这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处处和他对着干?朱桐生有野心没才能投机钻营靠着方国祥那点关系熬到现在也不过才是个办公室主任顶多是个科级吧!按年龄轮学历一个初生差不多也该到头了。董榆生绝无讥笑朱桐生的意思如果说早年他对朱的作为还有些愤怒的话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没有成见可言了有的只是可笑与可悲。一个人活到这般地步无情无义没皮没脸有啥意思?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蒙谁呀?倒楣的当然不只他董榆生一人更惨的算是梅生了。梅生啊梅生聪明过人为了点眼前的私利忘了做人的根本干出这种糊涂荒唐事。怀着老的种却又嫁给儿这种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事儿就是在古书上也没见过几回?异地想起故乡人他为梅生生气也替梅生惋惜。一个死不要脸一个死要面这一对夫妻冤家这一摊烂脏事不知他们咋样收场哩?…… “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董榆生猛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位荷枪的战士。他连忙回答:“没什么事没什么事。随便转转随便转转。” “营区周围不能随便乱转你已经转了五圈了。”哨兵说。 “好好我马上就走。”董榆生本想进去看看看谁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物是人非十八年了还能有半个熟面孔吗? 董榆生正要离开突然一辆切诺基开过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位戴上校军衔的军官。这位军官冲董榆生“啪”立正敬了个军礼.董榆生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呢军官就喊道: “老班长不认识我啦?我是姚成啊!” “啊你是姚成?变化这么大?你不说话我还真不敢吭声昵?” 两位老战友抱在了一起。 姚成说:“那年你一走我们都哭了。全班的战士一个多月都没缓过精神来。” 董榆生说:“我也想你们哪!” 姚成说:“算了一去就是肉包打狗连封信都没有。” 董榆生说:“工作没干好心情也不好怎么说呢?” 姚成说:“你和老朱还在一起?” 董榆生说:“复员以后又在一个锅里搅了七八年的勺把后来我辞职不干了才算彻底分了手。” 姚成说:“你坏事就坏在老朱身上。那个人呀整天迷迷瞪瞪的还净想着法琢磨人。分开好分开好。哎你辞职了?辞职后干啥?” “个体户。” “干个体也好。个体户也是国家生力军嘛。” “你呢?” “你走之后我就接你的班当了几天班长后来保送上军校回来就是排长、连长一直到现在算是正团吧!” “不错不错老战友进步够快的。” “还快呀?你要是不走少说也是副师了?” “不说那些了。你大还是我大?” “我是五零年五月生人。” “我是古历四月十八阳历月一号这么说你还是我老哥哩!” “不敢不敢你永远都是我的老班长。别站这儿了快进去吧!” 从老部队出来.董榆生的心情反而显得沉重。他并不是眼红姚成当了团长而是恼恨自己这么窝窝囊囊。半辈过去了一事无成除了手头有几个钱还有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脑海里异常空虚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金钱绝不是万能的金钱不可能买来一切。 姚成团部的饭菜很简单但很实惠。其一道黄油湟鱼炖蘑菇还是他在草原上架线时明的。当时青海湖几条河汊里有不少逆流而上的湟鱼他们顺手捞了几条草原上有的是蘑菇加上点黄油随便一煮味道出奇地好。他离开了部队也很少再见到湟鱼家乡的蘑菇远不如草原蘑菇个大肉厚味香。真没想到姚成这小如今还保留着这项专利。临走时姚成留给他几位战友的地址:张国平在陕西富平李向东在西门口不远处办了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厂雷毅在药材公司当经理…… 车到半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雷毅这家伙事多被他缠住了耽误时间。为一点雪莲花犯不着惊动他。这样想着就在附近一个停车场把车放好然后徒步上街找药铺买雪莲花。说也奇怪这家药店刚脱销那家药铺又断货看样还非投到老雷的门下不可。他把车直接开到药材公司传达室老头还不让进叫他把车后退二十米他说他打电话给他联系。他刚把车退回去传达室老头又扯着嗓冲他喊: “你贵姓?从啊达来的?” 董榆生没好气地说:“别问那么多说董榆生就行了。” “榆是哪个榆?玉石的玉还是哈(下)雨的雨?” 这老头烦不烦看老雷用的这些人?董榆生无奈回了一句: “随便哪个都成。” 老汉可是不“随便”手里拿着小本本戴着老花镜耳朵夹一支半截铅笔头走到他的车跟前一本正经地说: “闹(我)说你这个同志名字能随便?闹把你的名字登记上.才好给闹的经理打电话。再看家(他)有没时间接待不接待?” 董榆生耐着性把名字说完整。 过了大约不到五分钟只见雷毅一路小跑着冲出大门东张西望地找人。董榆生赌气装没看见雷毅转过身去骂老头: “老冉你这个老怂咋球搞的?找我的人在哪里呢?办事一点都不亮活当心我把你老怂开掉去!” 叫“老冉”的老头往董榆生这边一指不服气地说:“那不是嘛!你给闹们规定哈的弄不清楚不让进来这哈又怪闹着哩!” 雷毅一个蹦跳过来钻进车门里就搂住董榆生的头一头摇一头说: “哎呀我的老班长做梦都没梦见你会来呀。” 董榆生推开雷毅说:“我的雷大经理你的门比闫王殿都难进?让我把车开进去咱们到你的大经理办公室谈好吗?” “进去、进去弄球啥?”雷毅转过来打开右边的门上了车。伸手掏出大哥大边拨号边说“走上南北饭店我打电话把老李也叫来。” 董榆生一听心想:坏了真叫这家伙给粘上了。就说:“忙着吃什么饭哪?我还有正事找你办呢!” “啥事你说?”雷毅那边电话也通了。两头应付说“是老李吗?你猜谁来了?” “…………” “你猜不出来我也不告诉你。你马上过来不不不你不要动。把手洗干净换上件像样的衣服我们的车马上过来接你。” 雷毅刚把机关上又转过头来问道:“班长你刚才说啥事?” 董榆生头也没回说:“你先说车往哪儿开?” “我刚才不是说去接老李吗?” “你没说什么地方?” “嗨!我咋一高兴.把这事也忘了。西门口西门口。”等车一调过方向他又问“班长到底啥事?你知道我是急性人。” 董榆生说:“老雷想托你搞点雪莲花。” 雷毅掏出两支烟放进嘴里一道点燃递给董榆生一支说:“嗨!把球那是啥事?你说你要几麻袋?” “要那么多往哪里使?我又不是药贩半斤足够了。” “小事一桩.我马上给你办。”说着雷毅又掏出大哥大拨通号说“喂小杨吗?我是老雷你马上到仓库拣最好的雪莲花弄上二十斤送到南北饭店二楼包厢我有急用。” 车到西门口往南一拐就是李向东的修理厂。李向东正站在门口往这边么瞅呢雷毅把头伸出去就喊: “老李老李你看一下是谁来了?” 董榆生把车停稳打开车门走过去。李向东揉揉眼睛张开双手扑过来口里喊道: “我的呱呱咋是你呢?我的老兄。” 雷毅坐在驾驶室里喊开了:“别嬲(狂)了别嬲了快上车到馆里坐下慢慢儿地说!” 三位老战友在二楼包厢坐好雷毅一口气点了二十几道菜。董榆生不干了说: “老雷你这是喂猪呀?” “吃能吃多少?品个味道嘛!”雷毅满有道理的说。 “这不是浪费吗?”董榆生说。 “浪费啥呢?你一辈能来几次?我一月工资两仟几加上奖金杂七杂八的两仟七八你一顿饭能把我吃穷?”说着.雷毅头一歪喊道:“小姐上两瓶茅台。” “哎呀老雷茅台我可真不喝我不习惯酱香型。”董榆生说。 “那就上五粮液。小姐.改成五粮液。” “你不让我尝尝你们的青稞酒吗?” “不行那酒太瓤(差)。你要想喝青稞我让给你车上装两箱‘互助大曲’回去慢慢品去。” 雷毅点好菜问李向东说:“要不要把老姚叫来。” 李向东说:“老姚事多不年不节的怕来不下。” 雷毅说:“老姚这怂当球个团长牛气得很我没事也不愿和他粘。” 董榆生说:“今天午我见老姚了.他请我吃的饭还告诉了你们的地址。” 雷毅说:“我说呢!你咋知道我的地址哩?” 董榆生说:“我在老部队门口转着哩不知咋就把他给碰上了。” 正说着小杨拎着两大塑料袋雪莲花满头大汗上楼来了。冲董榆生和李向东点点头然后朝雷毅说: “经理搁啥地方?” 雷毅从董榆生手里要过车钥匙问好车牌号说:“小杨你下去把药材放到我这位老战友的车上去。再去搞两箱‘互助大曲’放到车上。然后把钥匙送上来。” 董榆生说:“小杨忙完了快上来喝两盅啊?” 小杨回头诡秘地一笑说:“你们几位领导先豁(喝)者.闹还有事哩!” 提到药材董榆生说:“老雷咱们哥俩有生意做我仓库里放着大批的药材什么当归、党参红黄芪等等。你是行家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 雷毅说:“这好办。这些东西一般往南方那边我有点。过后我让小杨带个人过去帮你整理一下分分类。凑够几个集装箱直接运到那边。款汇到我这儿我再给你打过去。” 李向东说:“少吃点班长的回扣啊!” 雷毅说:“扯淡!挣谁的钱也不能挣我们班长的钱我适当抽点管理费就行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边吃边喝不一会儿两瓶酒已见底。雷毅嚷嚷着再要两瓶董榆生挡住说: “算了算了喝多了回去老婆不给你干仗?” “班长这你就太官僚了。”雷毅抹抹嘴嘿嘿一笑说“我和老李家属都在陕西老家一年才回去一次哪有老婆管我?” 李向东说:“班长老雷可花心着哪经常粘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我说他不听你可得管管他。” 雷毅狡黠地一笑说:“班长咱们都是过来人说了你也别见笑。你说这时间长了没有女人日咋打呢吗?” 董榆生说:“别胡说我到如今还没结婚哩日还不照样过。” 雷毅一拍桌说:“班长你哄谁呀?你该不是哪儿有毛病吧?” 李向东也说:“班长不会吧?是不是又离了?” 董榆生说:“前几年找过几个叫人骚得弄不成。我一涨气不找了。后来遇上一个是我大学同学这回临到这儿来时找过她听说她到我们县上当县长去了我一路都在想这事差不多又黄了。” 雷毅和李向东几乎同时问:“咋?” 董榆生说:“你们想想人家是县长我是农民。这骑着骆驼拉着鸡高的太高低的太低这能般配吗?我还是知趣一些主动退出来的好!” 雷毅说:“班长.你当农民怎么开这么好的车呀?你刚才讲不是上过大学吗?怎么又当了农民呢?” 董榆生说:“我那年考上大学单位上不同意我走我无奈就辞了职毕业后我回家当了农民。乡亲们信任我选我当了村长我鼓捣大家办了几个厂挣了点钱。现在我除了有几个钱什么都没有。” 雷毅说:“有钱还不好办哪!班长要不我在这达给你找一个。只要你肯出钱什么样的都有而且还保证是地地道道的正宗大姑娘。” 董榆生笑道:“算了吧你我大老远跑来找对象来了?” 李向东说:“班长还惦记着他的县长夫人哪!” 雷毅说:“哎我说班长你和县长嫂嫂结婚可别忘了给我们说一声呀!” 董榆生说:“不管我以后和谁结婚都少不了你们俩的喜酒。” 李向东说:“班长你那几个厂要是需要人的话我去干咋相?你看我这个小修理厂连我三人每月交了房租、水电、工商管理税务什么的剩不下几个钱。每次吃饭都是老雷掏腰包.人家财大气粗我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雷毅说:“那不行你一走我找谁喝酒去?” 董榆生想了想说:“老李你要来也行。我那里大小七八辆汽车光修理费每月都好几仟。有车你招呼着带几个人修修。没事你也参予管理我身边还真需要你这么个人。工资待遇嘛不敢跟老雷比每月一仟伍你看能成?” “真的班长!可不准开玩笑?”李向东摸摸口袋翻出一仟块钱往桌上一拍说“我请两瓶五粮液!” “算了吧.揣着西瓜上医院装大肚病哪?今天晚上我请班长碍你啥事?想巴结老板以后机会多着哩。把钱装起来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雷毅说完.把桌上的钱卷了卷硬塞回到李向东的口袋里。 董榆生说:“要是能行老李你就准备准备。不是说好小杨过几天上我那儿看药材吗?你和他一块去。到时打个电话我到省城接你们。” 李向东说:“行班长一言为定明天我就收摊。” 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还是小杨来得及时把三位醉汉一个一个背到三楼客房里脱了衣服盖好被。还不放心独自一人躺在沙上找了件毛毯盖上凑和了一夜。 第二天董榆生醒来的最早看他们俩人睡得仍旧跟死猪一般。就没敢打扰怕一旦缠住无法脱身。他穿上衣服到卫生间洗洗脸刷刷牙蹑手蹑脚走到外间看见小杨刚从沙上起来睡眼惺忪地说: “急着走啥哩?今天好好自(地)玩一天明天再走啥。” 董榆生朝里屋努努嘴示意别惊动他们。小杨一直把董榆生送到楼下汽车跟前董榆生一看小车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干的。他想别看老雷这人心粗性急用人(包括传达室老冉)还挺在行。 董榆生掉头向东驶去他知道还不能就此打道回府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没办。就把车直接开到6军医院进门一打听才知丁院长住院了。他问清科室楼层大步流星地赶到病区。丁兰巧一眼看见董榆生愣了一愣就要穿鞋下地董榆生连忙走到跟前扶住。丁兰巧仔细端详着董榆生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脸止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往下淌口里喊道: “我的儿哎可想死我了。我还当是你把我忘了呢?” 董榆生看阿姨病成这般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说:“阿姨不知道您生病要不我怎么也抽空来看看您。” 丁兰巧说:“你娘好吗?” 董榆生说:“我娘挺好的。临来时她还要我代问您好哩!” 丁兰巧说:“回去跟你娘说我谢谢她了。” 董榆生问道:“阿姨您得的是什么病没叫大夫好好看看吗?” 丁兰巧笑说:“傻儿阿姨这病是老病看不好了。” 董榆生想起丁阿姨的许多好处颠簸了一辈如今还是孤身一人由不得自己眼睛湿润好一阵才控制住感情安慰说: “阿姨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您可不能……” 丁兰巧轻轻抚摸着董榆生的肩十分坦然地说:“儿啊娘不怕死那边有我许多亲人和战友有曹政委还有你爹你说娘过去了能寂寞吗?……” 董榆生再也无法控制.心如大海翻腾潮涌浪滚他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 “娘我就是您的亲儿您就是我的亲娘!” 丁兰巧双手搂住董榆生的头这样沉默了许久丁兰巧含泪笑道: “儿啊其实娘早就把你当亲儿了。老想到凉水泉去看你怕一见你又想起你爹。我也不知道咋回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总是忘不掉榆生你能理解娘、你能原谅娘吗?……” 凭心而论董榆生并不赞成丁阿姨的人生观和爱情观然而作为晚辈他既管不了而且也劝不住。不管怎么讲丁阿姨对父亲的那一片痴心也真是亘古奇闻而父亲呢?父亲原本可以和丁阿姨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他却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另一条路过着一种非正常人的生活他又是为了谁?由此及彼他联想到吴天娇天娇和丁阿姨同样的痴情都是那种至死不变的痴情。莫非他和父亲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不能犯和父亲同样的错误他和父亲有相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地方对于父亲他不敢妄加评论而自己对天娇的态度正确与否丁阿姨的今天可能就是吴天娇的明天。他再不能痴迷不悟固执己见了他回去之后马上去找吴天娇向她承认错误事情都怪他……此刻想见天娇的心情使他恨不得插上双翅。董榆生豁然开朗先前的痛苦一扫而光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孩似地依偎在丁兰巧的怀里真挚地说: “娘您没错叫我原谅您嘛呀?” 丁兰巧也跟着笑了说:“快起来吧孩。娘见到你一高兴肚也饿了这会儿就想吃一碗老家的小米、红薯、枣稀饭。榆生你上街……” “娘”董榆生突然叫道“您老家在聊城的什么地方?” 丁兰巧说:“傻小啊老家娘能忘吗?给你说吧咱老家在聊城正南十五华里有个杨官屯……” 董榆生懊恼地几乎要砸自己的脑袋当初怎么就没问问那位山东大哥姓谁名谁昵?早知道这样给他三佰、三仟也不嫌多! 丁阿姨病体沉疴。 幸好董榆生带来了山东大哥送的红薯、红枣。他拿了阿姨家的钥匙每天到家熬一锅小米红薯枣稀饭给阿姨吃使阿姨在弥留之际总算吃到了一口正宗的家乡饭。突然有一天丁兰巧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把董榆生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安详地说: “榆生娘要走了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娘您梦见什么了?” “儿啊我梦见你爹了。”说罢丁兰巧两眼望天轻呼一声“传贵我好想你——” 第八十三章 女县长遭遇拦路虎 高原县委、县zf在接到新任代理女县长吴天娇即将到任的通知之后着实忙乎了好几天。刷墙扫地、擦玻璃搞卫生摆放花木美化大院。烧水的老王前门的老田后门的老解头都成了大忙人。然而等了几天星星出月亮落连个人影也没有。打人去找办公室主任朱桐生问问情况而朱主任也不知去向。老县长方国祥宣布离休几个副县长不说话县zf在这些问题上确实也没个主事的人。各机关、科室倒落个消停自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上班下班一日三餐管他是有县长还是无(吴)县长! 卸了任的方国祥.反倒比平日更勤勉有事无事总爱往zf大院里转。模样也圆顺了态度也和蔼了那轻易不肯使用的微笑也时不时挂在嘴角。今天太阳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山头烧开水的老王、看门的老田头、老解头都受到了老县长的厚待:“老王啊这水温度够十八吗?”“嘿!老田大哥没日没夜够您忙乎的!”“哎哟解科长你都成了养花专家了过后可得教教我啊?” 吴天娇春风得意接到任命通知不久便马不停蹄直奔高原县城。小时候听妈妈说饿死不上高原县病死不到城里看不知什么缘由她对县城有这么深的成见。现在到县里当县长妈妈该不会有啥话说了吧?临行前她本想拐弯去一趟凉水泉。后转念一想有什么意思?上次去后过了这么久人家一点消息都没有热面孔贴上冷屁股不显得自己没志气!现在她开始恨董榆生了。一想到此事便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气烦燥的心情无法平静就想找个人来寻个衅儿火。满街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忙各的事.谁有功夫和她拌口舌?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的吴天娇一天也不想多耽搁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交给门房托付他们有顺车带到高原然后独自一人就上了火车站。下了火车才知道.说是高原站其实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此时已近傍晚进城的班车早没影儿了。吴天娇无奈只好打听就近的旅馆。事有凑巧正好有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冷古丁停在她身旁。驾驶室伸出司机的脑袋: “师傅搭车吗?去高原。” 吴天娇稍一愣神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驾驶室。 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太阳刚一落就成了漆黑一团。司机拧开车灯公路成了一条白色的飘带。开车的小伙精精瘦瘦两眼炯炯有神。看样他是跑夜车的老手.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香烟点上火。好像旁边没坐人他看也不看理也不理只顾一个劲地换档、加油、转方向。 “师傅到县城多少钱?”吴天娇无话找话。她知道这些司机.顺便捞点外快钱不会少要。 “不不要钱。”司机用眼角扫了她一下而后狡黠的说“到前面卡上帮我说句话.放我过去。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咱山里的土八路就怕你们这样的人穿着整齐、模样漂亮只要你一开口保管能成。”没想到小司机还是个挺会说话的人。 “卡什么卡?车上拉的啥?”吴天娇暗暗吃惊心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可别遇上辆黑车。 “料。噢说料你不懂你们城里人叫油菜籽。送到城里去榨油老虎口最近设了个卡公家说叫检查站凡过往的车辆交了手续费才让过。” “手续费交多少?”吴天娇不解的问。 “那要看你的运气了。三十、四十不等一仟两仟也有。你们女同志好说话帮忙讲个情兴许少要些。” “一两仟你们交得起吗?” “交不起也得交呀!谁都清楚手续费都装进那些人的口袋里去了公家只不过担个虚名。收了钱连个白纸条儿都不打的。” “你们不会卖给国家吗?”吴天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蹊跷事。 “卖给国家?你没到过那些收购站。一个个歪眉邪眼脸跟驴踢了似的给他送货好像给他要钱。一斤料少付一毛多钱还要鸡蛋里挑骨头扣水份、除土质压级压价。收购站不从间过一手.他们的奖金哪儿?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老百姓。” “你们就没办法了?”吴天娇不知是支持还是反对便随口问了一句。 “办法有是有不过也难哪!你耍把戏我变魔术。乡亲们把料榨成油再拿油换粮换米这样划算些。再不就是直接拿料换粮。就是这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放上我全部的复员费又东借西凑买了这辆破车实指望赚点钱娶个媳妇.我今年就二十三岁了……”小伙偷偷瞅了一眼吴天娇见她听得认真又转过脸去接着说“谁知道过一回卡罚一回款别说利钱本钱都赔完了。我是每过老虎口浑身都抖……” “哦?——”这位和自己兄弟同岁的小伙虽然志气不小.本事也挺大但他毕竟躲不过老虎口吴天娇想。 说话间眼前就是老虎口。只见一根电杆横放在路央两道多节手电筒指向驾驶室。吴天娇不得不用一只手护住眼睛。司机急忙刹住车打开车门飞也似地跳下去随手麻利地掏出个纸包满脸是笑说: “哎哟是你们二位呀?辛辛苦苦.这次钱都买成料了手头有些紧下回一定补上兄弟绝不食言。”说完双手捧着纸包和两支香烟一块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吴天娇从驾驶室朝外望去拦车的两位一高一矮高的胖大瘦的矮小。大胖不时贼眉鼠眼朝她这边瞅瘦猴儿手快一把扯过纸包攥在手心里捏了捏就着司机的打火机点燃烟眯缝着眼睛低声问: “几打?” “二十。嘿嘿实在不够人你和常大哥对付着买包烟下次……” “放你***臭屁!这里是哄娃娃的啊?知不知道这是检查站少罗嗦把车开进去。”瘦猴儿分明是嫌钱少顺手一摔纸包扔到地下。 “车上是什么人?”胖的眼神一直在留意车上的女人他是个色利并蓄的见司机不肯放血索性在色上找点平衡。 “我亲戚一块儿进城到县上办点事。”小伙一怔.他不敢说是搭便车的按规定货车拉客也得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心里暗暗埋怨开了吴天娇:大姐呀大姐你为啥不替我说句话呢?你要是有钱掏两打咱俩不是都过去了吗? 吴天娇不知说啥好?她从来未遇到过这种场面因而很难堪。再说她只听到小伙的一面之辞万一车上是违禁品呢! “走.一块带走!”瘦猴儿嗓门从低调升到高调这回他不怕有人听到。 吴天娇和小伙一起被带进检查站。 “站长”是位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汉个不矮胖圆脸眼微小眉不长鼻稍短口较阔身高体胖看着就是一副官相。“站长”被从睡梦唤醒睡眼醒忪地打着哈欠走出里间屋嘴里含糊其辞地嘟咙着。正当他要张嘴骂人时眼光突然看到吴天娇他张大的嘴惊讶了好半天都忘了合拢来心里犯嘀咕:哟嘿这小娘长得花容月貌比我家那个贼婆娘可强多了!别说全县城就是演电视拍电影的挑演员也难找到这么样的。看那张脸瞧那副身材尤其是那两道眉一双眼不把你的魂勾去也把你的魄收走。他不敢在女人的脸上多停留目光转向开车的小伙: “又是你呀青光眼这回拉的啥货?” “料。嘿嘿主任抽支烟。”叫作“青光眼”的小伙急忙敬上一支烟随之恭恭敬敬点上火。小伙其实不叫“青光眼”他的原名是秦国元。 “这位哪?”被秦国元称作“主任”的人斜眼瞅了瞅吴天娇。 吴天娇坐在长条椅上被几条壮汉用火辣辣的眼光瞅着很不是滋味仿佛有无数的毛毛虫在身上爬来爬去。她稍一欠身冷冷地说: “我有事路过只是搭一下便车不知这有什么不对?” “球!刚才还说是青光眼的亲戚呢这阵儿又成了过路的了?分明是坐地分赃的老板娘。朱主任照章办事扣起来再说。”说话的胖名叫常根福他才是老虎口检查站的站长由于朱主任今天过来检查工作他自然退居”二线”。 “先交一百块罚款!”瘦猴儿认钱不认人。今天手气不顺过往车辆太少他还未开张呢! “你们奉谁的命令?我违犯了什么条例?你们这么做不违法吗?”吴天娇面对这种强盗般的行径忍无可忍据理反驳。甚至她有些怀疑这儿究竟是谁家的天下怎么容忍这些人在这儿胡作非为? “好厉害的一张嘴!”常根福站起来两手叉腰。瞪着一对牛眼吼道“由球你还要翻天了。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奉县长的指示这是我们县上的朱副县长。朱县长在这儿他说了算。不服气明天找县长告去呀1” “好了好了。先打他们两个住下明天再处理!”朱主任有他的打算好不容易捞到一条大鱼可不能让她撞破网跑了。凡事欲则不达要耐心收网从长计议。他断定一个风流女郎半夜三更和一个倒贩混到一辆车上肯定不是好货。当着两位下属的面他不便把事做得太过火。等回到县城里再慢慢消遣这个俏娘。 吴天娇住进老虎口检查站附近的客店里。住宿费吓人一大跳一夜竟要三十块而且还是七八个人挤在一盘大炕上。她跟着女店主走进房间刚一拉电灯绳就见七个人头“唰”一下竖起来。女人们嘴碎话多爱打听七嘴八舌问起来:“哟妹看你也是做大买卖的这次亏了多少?”“大姐干啥生意呀?”吴天娇望望这些可怜的乡下女人.半天不知说啥好。倒是店主嘴长话多:“这位嫂是拉料的一卡车都没收了。” 吴天娇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她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些衣着朴素的山村女人对她并无歹意还有人替她叹息说: “一车油料要几仟块钱呢!我们苦几年都挣不够这个数。” 大家心里都有事躺在炕上睡不着索性坐起来闲聊天。店家怕费电拉灭了灯随她们怨天怨地屙屎放屁。 粗嗓门的妇女说:“我一辈没做过生意。听人说城里人爱吃鸡还专爱吃咱乡下的土鸡。我大了一次胆收了十几只鸡婆搭了辆长途车想进城赚几个钱给娃娃交书费。刚到老虎口就叫麻猴儿查出来了。定下的罪名是:客车不能代禽畜。” 细嗓门的妇女说:“麻猴儿可坏着哩本无正式工作有人见他在县城迸过米花、吹过糖人。这号人啥政策不懂不知怎么叫姓朱的主任给搜罗来了?” 粗嗓门妇女又说:“鸡收了就算了打官司告状划不着。给我几个路费我搭车回家不就完事了。人家说不行要我在这店里住着给我男人捎话让他带路费、店费来领我把人欺侮到一百一了。” 细嗓门妇女消息灵说:“你们不知道?检查站往这儿送一个人店家就给拾元的回扣。鬼着哩!” 低嗓门妇女说:“我们自己家喂的猪杀了舍不得吃.想拉到城里卖几个钱也收了。说是没检验、谁知道病猪不是呢?” 又是细嗓门妇女说:“检验啥哩?少的他们几个分了多的就拉到县里去让县长们分掉了。姓朱的主任红得很都是老县长给他撑腰哩!听说最近要来个新县长还是女的哩!” 粗嗓门妇女说:“男的女的一个话当官的都是给自己挖光阴(钱)有几个是给百姓办事的哩?” 吴天娇听着听着禁不住一阵脸颊红心跳加快。幸亏关着灯要不然她真臊得没地方躲。 高嗓门妇女开了腔她说:“我家没男人我是寡妇拉娃娃家里日难辛得很哩。屋里的尕娃娃生病了我自己开着三马连夜进城去抓药黑麻胡洞地没瞅着把检查站的杆撞折了。大胖要罚我二百块钱我身上的钱不够.就把我的三马给扣下了要我明天取钱来领车。我家的娃娃还病着哩!这些驴日的不是人……” 说完高嗓门妇女放声大哭其他的妇女也跟着啜泣。 还有个女孩没讲话是个哑巴。细嗓门妇女悄悄告诉吴天娇哑巴女孩叫胖常根福糟蹋了。哑女孩虽然不会说性烈得很天天在检查站门口转一见胖就又哭又闹。胖说了明天要送哑女孩到县收容站去哩她自己还不知道。 大家讲完了最后轮到吴天娇有妇女说:“说吧大姐把心里话说出来心里好受些。” 吴天娇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写张条。你们拿着条去找新来的女县长她会帮助你们。” “你认识那个女县长?”妇女们立刻对她刮目相看。 “认识。” “哎哟哟!你明天要是打出新县长的旗号那个姓朱的敢放个屁!你那一车油料也坏不了了。” 大家开亮灯吴天娇写了同样内容的张纸条。哑女孩不会讲话但是认识不少字一看这纸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朝吴天娇伸大姆指头。 第二天天一亮吴天娇先拿出二佰元钱给了那位小孩生病的寡妇嫂让她赶快领回三马进城抓药给娃娃治病。然后又到检查站她要到秦国元的车上取回自己的手提包以便赶快启程赶路。谁知一打听。朱主任上山打猎了汽车在车库里锁着。没有主任话谁敢开门放车?吴天娇想亮明身份转念又一想算了.到那步说那步。当初她也没打算故意扮作“青衣小帽微服私访、体察明情”这一说可细细想来并不虚此一行。一夜之间认识了这么多的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也算是个小小的历险记吧!想着想着吴天娇掩口笑了。 第八十四章 县管碰上了县官 县zf大院的时钟仍旧按照不变的规律根据太阳的起落而不停地转动着。每个部门都有专人留守而每张办公桌也都有固定的人选。仔细一看这儿似乎并不缺少什么。新县长三年不来到任绝不会有人进京告状。 秦国元不愧是军队上练出来的车把式白天行车又强于夜间只见他左旋右转换档加管他前方目的地是屠宰场还是游乐园?汽车宛如一匹脱缰的老马十几里的路程眨眼就到。 传达室老田头七十来岁的人了一眼瞧见办公室主任亲自押车进院颠颠晃晃一路小跑着奔了出来满脸堆笑不是对车、而是对车上的某个人充满着十分的敬重和爱戴。也难怪朱桐生是他的顶头上司、衣食父母直接与他这位编外临时工的饭碗有关他岂敢怠慢? “嘻嘻主任回来了。给大伙办福利去了?” 朱桐生不屑地用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他命令青光眼把车开到院内就地待命不许胡乱走动。秦国元到了这广宅大院别说乱走动他连点个火抽支烟的胆量也没有。出于习惯他本能地把手伸进裤兜摸索了半天也没捏出一撮能卷支喇叭筒的烟末来。他早已山穷水尽了几天的店钱和饭钱都是搭车的大姐给垫的。他绝望地瞅着满满一车油菜籽依稀觉得事情闹大了别说料不把他用来指望挣钱娶媳妇的破车收了都算他娃命大。 吴天娇跟着朱桐生走进他的办公室。手提包上有土她没好意思往沙上搁而顺手就搁在扶手旁边的地板上。朱桐生洗了一只玻璃杯捏了一撮茶丢进去倒上开水递给吴天娇。开水太烫.吴天娇两手倒了一下还是拿不住只好也放在地板上。 朱桐生很从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随手从件篓里抽出几份件随便看几眼就签上字。接着他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打开所有的抽屉锁。这儿翻翻那儿摸摸最后拿出一沓稿纸。稿纸天头印有一行鲜红的楷体字:高原县人民zf公用笺。朱桐生把稿纸在桌上墩了墩再把稿纸平放在桌面上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蘸水笔蘸上墨水在稿纸上公公正正写下两个字。吴天娇喝水的当儿用眼角扫了一眼那两个字。按常规这两个字应该是报告可她看到的分明是“扳告”不知他要扳告谁?办公室主任倒是非常欣赏自己的书法他一边端详着这两个字一边从抽屉里拿一条“kant”进口过滤嘴香烟出来撕开包装取出其一盒点燃香烟微皱双眉又仔细推敲“扳告”的下。 吴天娇耐着性等。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办公室主任仍然没有考虑好他的“扳告”下吴天娇也没等出她要等的结果。她只好站起来顺着窗户看大院里的风光。院不远处停放着载他们来的那辆破车开车的小伙两眼望天仿佛在看天狗吃太阳。 “等急了?” 吴天娇收回眼光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办公室主任。而朱桐生仍在盯着他的“扳告”。吴天娇又把头转回到原来的位置轻描淡写地说: “不急。” “不急就坐下。”朱桐生姿式未变语气却和缓多了。 “坐到什么时候?”吴天娇拾起地上的茶杯墩到桌上。茶杯放得重了些水花四溅几乎弄湿了稿纸。 “别慌嘛老板娘。”朱桐生找了块抹布擦擦桌。笑吟吟的说“头回生二回熟嘛!交个朋友如何?只要你点个头我让青光眼立马开车走人。” 朱桐生从屉柜下抽出脚翘起二郎腿右手的食指很有节奏地击打着桌沿眼睛直视着吴天娇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吴天娇抿嘴一笑心里骂道: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脑里打的什么算盘?但是脸上神色未动笑说: “你要我做什么?我的大主任。”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只要你和我交个朋友条件不算高吧!从今以后高原县这块地盘就由你说了算了。一辆破车拉几趟烂菜籽能挣几个钱?我出面给你贷款买辆新‘东风’紧缺物资我给你批你就等着大把大把的数票吧!” “真的?”吴天娇故作惊喜状。 “谁给你说假话?”朱桐生站起来脸蛋微红压低声音说“走咱们里屋谈。” 全字版阅读更新更快尽在:!里屋是办公室主任的卧室一张大床两架书橱。书橱里无书尽是名酒、古玩还有不少录像带。左边靠墙摆放着冰箱、彩电、录像机右边是衣柜、衣架。衣架上挂着大衣、风衣、外衣还有好几条各色领带。床头顶墙上嵌有一副硕大的裸体女人画像画上面画着一个黄头白皮肤的年轻美貌女郎那一双蓝眼睛始终色迷迷地盯着每一个朝她看去的人…… 朱桐生在后面轻轻抚着她的双肩催促道:“进去吧!” 吴天娇转过来推开朱桐生的手说:“有话在外面说吧里面光线太暗。” 朱桐生堵在门口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不要我给你放个带?带色的挺刺激的。” 吴天娇用力去推朱桐生。朱桐生本来就胖大一扇门被他占去一多半。吴天娇没有推开她急了喊道: “干什么你?大白天干这种事不怕人看见?” “怕个球!天是老大我是老二谁能把我怎么样?就是老县长都得让我三分!”朱桐生笑眯眯的说。 “不是说要来个新县长吗?”吴天娇出不了门.索性站着不动弹。 “新县长?黄毛丫头一个要不了三个月就得收拾铺盖走人这地方她能待得住哇?哎你消息倒灵通听谁说的?” “旅店里听人讲的。” “不管他咱办咱的事。” “不行你放我出去!” “你是不见兔不撒鹰啊!真不亏是经商的。也好我这儿有一张五万元的存折给你拿上这你就放心了吧!” 吴天娇接过存折扔到地下说: “朱桐生请你自重些!” 朱桐生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吴天娇莞尔一笑说:“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朱桐生看吴天娇天真烂漫的样越像出水芙蓉带雨梨花。他勉强按住心跳挤出一丝笑容装模作样地问道: “都怪我心粗性急搞了半天还真忘了打听你的芳名哩。你叫啥?” “吴天娇!” “什么什么?同名同姓的咋这么多?”朱桐生到如今还不相信这位女跟县长有什么牵连或者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不就是一个名字两个人。因而不屑的问道“你是哪个吴天娇?” “你说我是哪个吴天娇?你看我像哪个吴天娇?难道你没听说吴天娇要来当县长吗?” “…………” 朱桐生这个跟头可跌大了。抬眼望去眼前这人头上脚下穿戴打扮气质胆量说话谈吐那里看都不像是寻常人物。他怎么利令智昏欲念蒙心把她当成倒贩野女人了呢?以前他总是嫌官小现在看来连小官也保不住了。心里想着腿一软两膝到了地下不管有土没土不管丢不丢人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竭尽所能挽回影响弥补他的过失.争取县长的宽恕。 “县长吴县长。我是个混人我是个混蛋我有眼无珠把你当成……。你踢我几脚打我两巴掌出出气吧!你原谅我这回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鞍前马后跑跑颠颠保证跟着你的步调走。你说一句话就是最高指示。你要我往东我决不敢往西你让我撵狗我决不敢捉鸡。我要是说假话诓骗你就是你儿……” “算了哪个要你做儿?”吴天娇笑笑说“你不是要我看带色的录像吗?” “不敢不敢县长那是我给你开玩笑哩1” “那这张五万元的存折也是开玩笑吗?”吴天娇检起地上的存折捏在手里晃晃说“你要让我把它交公还是装在我的口袋里?” “不要县长千万不要说出去。说出去我就完了。” “刚才你不说天老大你老二老县长都要让你三分吗?” “那是我吹牛打肿脸充胖。其实我这人胆很小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就是生活上有时不检点我老婆和我闹别扭分居好多年了.不信你调查?因此.有时就那个…县长你别笑我.我就是这点小毛病……” “小毛病?一出手就是五万块也是小毛病吗?你一月多少钱这是你的工资吗?” “是不全是。有些是朋友送的。” “你的朋友倒挺大方。行了起来吧。把有关人士都给我叫来我借你的办公室开个见面会。存折嘛我先拿着。” 朱桐生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又退回来。扭过头冲吴天娇笑笑说: “县长存折你拿着我放心。不过。这事可不能张扬出去要不然就坏事了。” “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的。别说了.快去吧.打打腿上的土。” 第一个进来的是郭富荣后面还有几位。方国祥正在院里转也被喊上来大家依依握过手。吴天娇不客气就坐在朱桐生的位上。屋里人多座位少朱桐生就靠在沙扶手上。脚下一挡他现了吴天娇的手提包如见珍宝一般连忙拎起来吹吹灰拍拍土还用毛巾擦一擦轻轻放在办公桌的稿纸上。 吴天娇说:“各位领导都在这儿咱们就算见面了。我年轻没经验能力差.以后还靠大家多扶持。尤其是方老县长又是老革命又是我们的长辈看我哪地方不对该说的就说该骂的就骂。我这人性直不喜欢拐弯抹角大家都是我的老师有意见就放心提别怕得罪人都是为了工作嘛1” 方国祥说:“小吴你放心放开手脚大胆干。要是有人捣蛋你整不了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难得老县长为我撑腰壮胆我先谢过了。”说罢吴天娇双眉一扬接着说“现在我宣布把全县所有的检查站都给我撤了。把人全部集起来.办学习班。” 方国祥站了起来说:“小吴你刚来情况还不很熟悉。是不是开个常委会先研究一下再说?” 方国祥说完环顾左右看了看:今天这是怎么啦?勾头的勾头抽烟的抽烟竟无一人理会他。检查站产生的奇效你们不是不清楚?小吴初来乍到不摸底你们就不会表个态说两句话。这人哪私心总是太重怕这怕那畏畏尾关键时刻不出头怕丢鸟纱帽这样下去能把高原县的事情办好吗? 吴天娇用手往下压了压说:“老县长您老请坐下。就这么大一点事我说了算。出了问题我负责没必要研究来研究去的。” 郭富荣说:“我完全赞成吴县长的决定。” “我也同意。” “我没意见。” “…………” 方国祥成了单干户。他不想再开口说多了也没用。他能看得出来新来的吴县长不是那种容易驯服的人。这丫头别看年岁不大却有一股慑人的盛气。她不像老郭处事还圆润一些虽有不同意见也不会把事情搞得太僵。高原县来了这么一位不近情理的县官以后就有好戏唱了。管他呢!不在其职不谋其事少管这些闲事.倒落个清静。他也不想和新县长的关系搞拧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说: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今天小吴刚到我就做个东给吴县长接风。这事就麻烦小朱你跑一趟到‘聚仙楼’定个座。档次不要太低让吴县长笑话我们太吝啬。” 朱桐生好不容易捞到表现的机会他站起来朝在座的各位点点头末了还加上一句: “吴县长你坐着别动待会我派人来接你。” 秦国元傻呆呆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朱桐生从楼道里出来。如遇救星般迎上去说: “嘻嘻主任散会啦我咋办?” “你马上给我滚蛋!”朱桐生这才想起这个青光眼坏事都坏在他头上。 “哪、还有那位大姐哪?我们可是一块来的。” “罗嗦个球!就你事多。你走不走?把你的破车开走!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朱桐生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他以为他的厄运都是这个青光眼给他带来的。 其他领导都散尽之后办公室里只剩下郭富荣和吴天娇。 吴天娇说:“郭书记我这儿有张伍万元的存折你先替我保管着过后我再告诉你它是怎么跑到我手里来的?” 郭富荣接过来看了看说:“哟天娇同志运气不错嘛!刚踏上高原县的城池就有五万块的入账是个好兆头。” 吴天娇说:“郭书记你先别高兴我还有意见要给你提呢!” 郭富荣怔了怔。忙说:“天娇同志有意见你就说嘛。我工作没做好还要你多批评哩!” “有一个党支部好几年没开过一次党员会没展一个新党员可他们村上的工作却开展的轰轰烈烈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有这样的事?”郭富荣故作惊讶的说道“那我可要调查调查。”郭富荣何等精明他能不知吴天娇所指何来?朱三是方国祥树立的旗帜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非同寻常为此事前任书记曾和方国样翻过脸。现在由吴天娇和他搭档这个占着茅坑不屙屎的家伙是该整治整治了。 第八十五章 壮士归来又去兮 于占水的病体日渐好转他已经可以每天清晨在凉水泉马路边练练长跑了。董榆生从外地带来的雪莲花配上其它药材竟在他身上生了奇效。老于是个非常勤谨的人每天练完身体就挥一把扫帚扫院。招待所和村委会仅一墙之隔两面的卫生由他一人承包了。负责照料他生活的张秀琴有些过意不去就说: “大叔.您把我的活都抢着干了。村长要是知道了批评我我可担当不起呢!” 于占水笑嘻嘻地说:“没事我干这么点小事也算不了什么。榆生要是说你由我顶着。” 于占水作梦也没想到董榆生会是他的亲生儿。这是榆生母亲亲口告诉他的并说了她和榆生爹的一些情况。于占水受到感动他不止一次跑到董传贵坟前.默默哀悼这位品德高尚的人。甚至他号淘大哭泣不成声: “兄弟呀我的好兄弟!你为了榆生他们母受尽折磨、吃尽苦头所为何来?你是咱国最善良至诚的人。当初哥我错走一步毁了我也毁了你。罪在我的身上.为何要让兄弟你蒙受此难含冤而去?兄弟呀痛死我了我不如随你而去……” 哭到伤心处于占水头撞墓碑。鲜血如注多次昏厥过去。董榆生心细总是他把于占水搀扶下山并常开导他说: “表舅我爹去也去了每当想起我爹我的心里就无比难受。您老身体不好腿脚刚有起色没事就不要上山来了。记住我爹的恩德想想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位像我爹这样的好人也就是了。当年那事也不能全怪你您一个小老百姓能负起多少责任?您知道落归根让乡亲们清楚了您的为人甥儿感到由衷的高兴……” 于占水听了榆生的话心里头热乎乎的。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好一壶滚滚的开水等榆生一来上班他就冲上一杯烫烫的麦乳精放在榆生的桌上。他知道榆生有个不爱吃早点的习惯.直到他看着榆生把那杯麦乳精喝下去才放心地走开。他有一把榆生办公室的钥匙这是他和张秀琴要来的。榆生下班一走他就钻到榆生的房里又是擦又是洗他不许屋里有一丝灰尘他不许窗玻璃上有半点污垢。榆生换下来的脏衣服他立刻洗得干干净净叠好再放到榆生的床头。榆生的几双皮鞋他擦得都能照出人影儿。午榆生睡午觉他掇一只小凳守在门口不让人喊不让人闹甚至连唧唧喳喳的小麻雀都被他轰得远远的。早上他看一眼榆生的脸庞一整天心里都乐滋滋的;晚上他瞅着榆生归去的背影就像丢了什么无精打采的。榆生夜间出车他都要站在大门口。不论是刮风下雪天寒地冻他一动不动地候在那儿。直到榆生的车回来把车开进车库脱衣服上床他才离去。碰到请客吃饭有人给榆生灌酒这个平常滴酒不沾的老人总是抢着把酒倒进自己的口……。他的一切是榆生榆生是他的一切。当初榆生他爹起名字榆生不就是“于生”吗?这个传贵老弟处处事事都显示出他的无私和高尚。 榆生常说:“表舅别累着歇歇吧!” 他听了这话比吃了蜜糖还甜应声说:“没事没事。表舅吃了你的药这身骨可结实多了。” 双龙山林场来人说看林的老耿头家有急事需请几天假请董榆生帮忙派个人顶两天。当时于占水在跟前听到这消息他就说:“ “榆生派我去吧?” 董榆生犹豫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说:“表舅您身体刚好还是另找人……” “我能行!”于占水脖上青筋暴起老粗脸也涨得红红的拍拍胸脯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董榆生拗不过只好让他去。临行前榆生嘱咐他: “表舅双龙山的林木虽然不归我管可那却是国家的财产。那是甥儿带着人一棵一棵栽出来的。您多操点心防止歹人盗伐……” 于占水说:“榆生你放心只要表舅在谁掐一截树稍我就和他拼命!” 山上的林木有胡杨、松柏、白桦、旱柳还有不少榆树。于占水抚摸着这些树木出无限的感慨人工栽植了这么大一片山林多不容易呀!他暗暗揣摸着哪一棵是榆生栽的?似乎哪一棵都像哪一棵都是。看到树就像看到榆生看到他的儿榆生爱树他也爱树每棵树都经过榆生的手他抚摸着树杆就像触摸到儿的手臂。他遐想着如果有一天榆生叫他一声“爹”那该有多好啊!想想自己都觉着可笑。他不敢奢望榆生没吃过他一口饭没穿过他一件衣还因为他背了多少年的黑锅凭啥把他叫爹他有什么资格作父亲?作为补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认认真真做好每一件榆生要他做的事为了榆生的事.他恨不得豁上老命。 夜里寒风料峭凉气袭人。林里的野狼在不远处出阵阵哀嚎。于占水不怕那些野兽他知道野兽是不会破坏树木的。通常他都要打着手电筒提一根棍棒一夜要巡视几趟。他怕有人趁他熟睡之际砍掉几棵树日后他怎么向榆生交待? 过了半个多月老耿头还没来接他的班。于占水巴不得老耿头晚来几天让他在山上度过这个冬天。于占水不知道老耿头的为人如何责任心强不强是不是经心经意看护这片山林?这间榆生曾经几次派人给他送过食品还有不少新鲜蔬菜。并一再嘱咐他要注意安全夜里听到狼啊啥的千万不要出门以免危险。其实山上的小屋里啥都不缺大米面粉洋芋粉条冻肉烧的用的足够他的用度。榆生这孩为人处事真真地就像他爹一样厚道实诚心里头还时常牵挂着他这个表舅。说到危险有啥危险?偷树的都是贼历来都是邪不压正哪有好人怕坏人的道理? 快到二十天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伙人.开着东风车手执手电据腰里别着砍山斧说是奉县林业局封局长还是洪局长的指令要来山里伐树城里搞建筑等着急用。 于占水两手一伸连摇数次说:“不行谁的指令都不行。没有凉水泉董村长说话谁划破一块树皮都不行。” 来人的一个大个满脸络腮胡。说话好像外地口音:“他娘的b村长是多大的**官能管住俺们的事?弟兄们别球理这老头砍!” 这伙人可能不知是从哪儿雇来的民工听头儿话.就一窝蜂似地踊进林里斧砍刀锯几棵大树应声倒地。 于占水的眼睛里都快冒出血了他们哪里是砍树分明是砍他的儿!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抓住一把正在启动的手电锯双手立刻血水四溅。开手电锯的小伙慌了手脚急忙关掉电门转过头来望着络腮胡问道: “队长咋办?” “甭球管!” 于占水举着血糊淋漓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你们要砍先砍了我好啦1” “砍你?”络腮胡冷笑道“一张老皮剥不出四两肉当啥使?喂狗狗都嫌瘦!” “我还有一张人皮哩你们有人心吗?小树长这么大容易吗?你们怎么这样狠心?你们还是人吗?……” 于占水疯了似的。哪儿锯响往哪里奔哪儿斧举往哪儿钻。民工们扎煞着双手不知所措眼瞅着络腮胡: “队长骚得干不成!” 络腮胡急眼了三步奔到于占水跟前.一把从后背提住使劲往下一摔嘴里骂道: “你这个老混球!留着这些树给你打棺材呀?” 于占水站不住一头栽倒翻了几个滚不动了。 董榆生闻讯赶来的时候于占水仍旧昏迷不醒。董榆生撕下衬衣把老人的双手头脸包了包。然后叫人把他架到小车上送回家。 母亲看于占水伤成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董榆生派人开车去请医生自己守候在于占水的身边。 医生验过伤情作了一些紧急处理。然后对董榆生说: “董村长人怕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j” 于占水双手齐刷刷一共被锯断四五节指头。遍体都是伤尤其头上不知触到什么硬物.碰出一个核桃大的洞洞口还在不断冒浓血。半夜的时候于占水从昏迷醒过来。他左右一看焦急地说: “榆生我怎么在这儿?快把我送到山上有人在毁林!” “表舅您放心人已经抓起来了山林保住了。” “榆生表…表舅对…对不起你让他们伤…伤了三棵树。”于占水眼角流下两串混浊的老泪。 “不您不是我的表舅。您是我爹您和我爹一样都是我的亲爹!”董榆生把头俯在于占水的胸前两眼望着于占水眼眶里盈满泪花。 “儿…啊爹…不好抛…下你们…母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我好悔呀!……” “爹您已回家了。今天的您已经不是昨天的您了您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不会忘记您zf也会表彰您。”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于占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仅仅只限于俯在他耳旁的董榆生勉强可以听到。 “爹您已经到家您就在家里呀。爹您说吧您要儿做什么?” “榆生…儿啊求你一件事…我死后…把我…埋到…后山…林场…我还要给…你…守林………。” 董榆生含着泪花使劲点点头说: “爹您老放心儿记下了。” “春…春莲……”于占水眼皮抬了抬强力张开嘴。 “占水哥占水他爹”母亲擦擦眼睛。俯下身贴近于占水的脸庞抑制住悲痛说: “有啥话你说吧我听着哩!” “我、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欠下的情等下辈、还……” 于占水闭上了眼睛。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把自己的躯体还给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回到了他亲人身旁。 县长、县委书记闻讯赶来郭富荣亲自主持追悼会。后事处理完毕郭富荣说: “吴县长你先走一步。我有些私事要和榆生同志聊聊。” “你们认识?”吴天娇诧异地问道。 “岂止认识我们一口锅里搅了多年的勺把我们是地地道道的老战友哩!” “那、那二百块钱是怎么回事?”一提到部队吴天娇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方面去。 “虚乌有。” “那就不了了之了?” “有什么办法?董榆生是司令员的高足老头儿爱董榆生爱的比亲儿还亲到头来还不是眼睁睁瞅着董榆生卷铺盖卷儿走人!”郭富荣无可奈何的说。想起那段历史他也是憋着一肚火他自己还差点被撤了职。 “老于大叔要是早回来几年也许情况就不会这么糟。”吴天娇若有所思的说。 “没那么简单。吴县长你年轻几岁你没经过那段历史不知道其的根根卯卯。谁要是沾上点海外关系不让你扒层皮就算万幸。” “谁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父母?”吴天娇也有自己的苦衷。 “是啊是啊!”郭富荣不知所以的念道。突然他觉着哪儿不对连忙问道“哎天娇同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莫非你和榆生……” “瞎猜呗!”吴天娇刹时脸红到脖根上嘴里吱唔着岔开话题说“郭书记你就和你的老战友聊天去吧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开车的司机秦国元是个急性县长一个“走”字还没落地他那里一踩油门早把车动着了。秦国元二次进城本打算是找那位搭车的大姐还店钱的。没想到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人家是县长。他一时进也难退也难他一个小开车的怎么好意思随便见县长呢?正当他又一次抬头仰天看太阳时猛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青光眼”。他回转头一瞅巧不巧说话的正是那位搭车的大姐。秦国元不好意思地摩挲着双手嗫嚅了半天才说“县长我是来给你还钱的。”“还什么钱算了。开车来的?”县长问他。“开什么车早卖了!”“那一车油菜籽呢?”“那天可能你说话了朱主任并没怎么为难我可一到大砂沟又让交警罚了款我折腾不起就把车也卖了。”“找到事干了吗?”“还没有。”“那好给我开车吧我正要找个开车的呢!”“真的?!”要是换个地方秦国元准能一蹦三尺高。 秦国元挂上档就要车侯有才从后面撵上来喋喋连声地喊道: “嫂榆生嫂县长嫂你不能走哇大婶有话要和你说哩!” 吴天娇把头从驾驶窒里伸出来小声嗔道:“秀才你嚷嚷什么?我有急事哩改日再说吧!” 侯有才不依打开车门硬拽住吴天娇的袖往外拉人。吴天娇红着脸说; “秀才你干什么?我可要生气了!” 赶上董榆生从坟上回来见到这个场面就说: “天娇进家吧!” 吴天娇不吱声佝偻着头从车上下来。步迈得小了些被秀才从身后推了一推说: “嫂当了县长架也大起来了。” 董榆生又去做郭富荣的工作:“老郭你好意思就这么走?” 郭富荣狡黠地笑笑说:“榆生。本来我想留……下和你再搞个通宵的现在看来我是多余的人了。吴县长该我说先走一步了。” 吴天娇转过来脸更红了羞赧地说:“老郭下车吧我还有事和你谈呢。” 郭富荣不给面说:“有事回去再说吧。榆生啊喝喜酒可别忘了老战友哇。” 司机小岳也是个机灵鬼一看这场合早猜了八分朝董榆生拌个鬼脸笑嘻嘻地喊了声:“老长再见!”一踩油门.小车吐吐地冒着青烟转眼间就驶离了凉水泉。 第八十六章 小小少年寻亲记 侯梅生从县城回到厂里后想想老县长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稍加思索就打一份报告递到厂部。消息还未传开指挥部就慌了手脚。指挥立即亲自找她谈话说: “侯科长全厂谁走都行唯独你不能走。你想想你这一走丢掉一批客户不说以后的业务暂且不谈。遗留的一大笔账谁去要这一摊事别人可是插不上手啊!” 梅生说:“指挥不是我临阵脱逃也不是我丢下工作不管。你看我的这后院时不时起火娃娃大了也懂事了闲言碎语搞得我们母俩实在无法在这个环境生活我不走也不行啊!” 指挥说:“侯科长你的困难我们也清楚。要不这样叫娃娃在城里联系一家可以住宿的学校每个星期回来一趟。至于你嘛克服克服。别人要说让他说去过不了几天也就不说了。下面指挥部再做做工作.你觉得如何?” 梅生一看指挥的脸色快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革命这样和她求情下话。企业效益不好大家的日都不好过这时候扭屁股走人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她沉吟了一会儿就不再固执己见说: “指挥就这样吧我不走了。” 指挥笑了。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哇好同志好同志呀。困难见忠臣嘛!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指挥部一定替你想办法解决。” 梅生知道指挥说的是客气话厂里好几个月没工资了大家谁没困难呢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吗?梅生就说: “没什么困难了。我想请三天假给娃娃办办转学手续。” “行三天不够七天也行。明天给你派辆小车办事快些顺便把有些账收一收。公私兼顾了。”指挥舒了一口气背着手走了。 朱镇宇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县一一看他的成绩单和“三好学生”证书二话不说很快办妥了手续侯梅生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董榆生的那两万一仟块钱她一直未敢动用打算抽空给他送去。遇上这么些难心事厂里不开工资朱桐生又不顾家她实在无奈用去了一部分。厂里给了三天假仅用了一天事就办完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还有两天时间她本想回凉水泉一趟把董榆生的账结了。这算什么事啊.人家平白无故屎盆扣在自己头上还拿出这一大笔钱来。不管怎么说董榆生的人情债这一辈怕也很难还清了但是财务账要还。梅生是个有志气的人她想如果使了董榆生的这笔钱董榆生嘴里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会小看她的。但是如今怎么还呢?钱已经破开了总不能分期付款吧!梅生暗自叹口气只好独自回到厂里。 朱镇宇十五岁了胖胖的圆脸眼睛不大眉短而粗鼻直口阔。外表看就是一副憨厚相其实小家伙挺有心机有主见。在他的记忆爸爸妈妈感情不好爸爸时常不回家妈妈也不当回事来就来不来就不来。母俩相依为命他从小就懂事听话从不让妈妈生气。爸爸每次回家他都恭恭敬敬地给爸爸倒茶倒水还帮爸爸洗脚。爸爸对他不好.常背着妈妈搧他耳光有时还用脚踢。他不计较也不记仇他听说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都挨过打呢!他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好好学习长大了考上大学给爸爸妈妈争光争气爸爸一定会改变看法对他好的。他最想不通的就是爸爸骂他“小杂种”开始不懂后来才知道它的含义他还查过字典。字典上说混合交配的人或动物才叫杂种那他他是几个爸爸的儿呢?他知道妈妈的为人妈妈从不和哪个叔叔交朋友家里除了魏秀枝阿姨也很少有人来。那么是不是妈妈和爸爸结婚前有几个男朋友呢?那样他就不是爸爸的亲儿了。他想念爸爸他向往爸爸他是那么羡慕他的小朋友们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假日或是星期天上山打猎下河捞鱼。就是犯了错挨爸爸一顿臭揍也没有一个人在背后地里偷着骂爸爸的。妈妈有温暖的怀抱爸爸有宽阔的胸膛两个人缺了谁都不行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这事传到学校里同学们背着他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也说他是“小杂种”哩?朱镇宇动了心机他决心要把事情弄清楚。一天趁妈妈不在的时候.他打开了妈妈的抽屉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份法院的调解书。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的生父叫董榆生。董榆生是什么样的人呢?个儿高吗?长得帅吗?有爸爸那么神气吗?他不敢在妈妈面前打听董榆生他怕戳到妈妈的痛处让妈妈想起伤心事。 从厂弟学转到县一以后朱镇宇有时也到街上转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邮电局门口的阅报栏里看到了董榆生的名字。原来董榆生也是凉水泉的人?怪不得爸爸妈妈都是凉水泉人董榆生也是凉水泉人居然他们都是老相识。虽然凉水泉是爸爸妈妈的老家.可是朱镇宇一次也没去过。爸爸去不去他不知道反正妈妈很少去。听说老家有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没有了他也只见过外祖母一次奶奶很少见面爷爷则是一次也未见过。朱镇宇是个很聪明的孩他能想到老人们不常来妈妈也不常去大概与他的身世有关。自从在读报栏里见到董榆生的名字并且知道董榆生是凉水泉人之后他就顿生意念哪一天他要亲自上凉水泉找找董榆生看看他的亲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董榆生认也好不认也好只要能见他一面当面喊他一声“爸爸”就再无遗憾了。主意拿定期末考试刚一结束他就启程直奔凉水泉。他早打听好了凉水泉很偏僻不通班车步行要走七十里路。他起个大早书包里装了几个馒头就上路了。 朱镇宇毕竟年龄还小身单力薄又很少走远路。大约走了十个小时才看到凉水泉的炊烟偶而听到几声鸡鸣。哎呀凉水泉好阔气整齐的房舍古老而又壮观的门楼。可惜是冬天如果到了夏天那一排排、一行行鳞次栉比的树木满山满洼沟沟坎坎房前屋后小溪两旁到处都是。如果它们长出绿、开出红花再结满金果还不一定有多好看呢!听爸爸说爷爷是凉水泉的党支部书记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这么能干把凉水泉治理得真好。 远远看到一位拾粪的老爷爷。老爷爷左肩挎着背斗右手提着粪叉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看不清他的脸面。只是从头和身形上看他少说也有十多岁了。朱镇宇快走几步奔到老头的跟前恭恭敬敬叫一声“老爷爷”说: “这是凉水泉吗?您知道董榆生大叔的家吗?” 老头先是本能地仰起脸来.后听到董榆生的名字.脸色瞬间起了变化.头一扭说: “不知道。” 朱镇宇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爷爷这不是凉水泉吗?” “不知道。”老头边说边走头也不回。 朱镇宇四处瞅瞅再无旁人害怕断了线索只好追上前去。恳求道: “老爷爷我也是凉水泉的人呀我爸爸叫朱桐生我叫朱镇宇。我您不知道我爸爸您听说过吧?” 拾粪的老头站住了。先是拾粪叉掉在地上接着他好像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下。朱镇宇连忙跑过去扶老爷爷说: “老爷爷您摔坏了吧?快起来我帮您打打土。” 老头喘着粗气脸色煞白瞪着小眼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不是和您说过了吗老爷爷。我要去找董榆生叔叔。” “你滚你马上滚!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在这地方丢人现眼小杂种!” “我……”朱镇宇愣住了刚进村就遇到这么一个蛮不讲理又近乎神经质的老头儿。 这时过来一位骑车人那人老远就喊:“朱…朱三叔村委会有你一封挂号你去取吧!” “朱三?”朱镇宇吃了一惊心纳闷“朱三不是爷爷的名字吗?这老人不认识我我报了爸爸的名字他连他儿也不认识吗?噢对了他明明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可是又不让我去找我要找的人!他也骂我是’小杂种‘?” 朱三看朱镇宇站住不动提着粪叉撵上来吼道:“你到底走不走?” “你别管。”朱镇宇说完撒丫就往村里跑去。 处理完于占水的后事吴天娇就要赌气走人被侯有才拦住正好董榆生碰上这才把吴天娇请到家里。 其实吴天娇对董榆生就是那一点芥蒂。她只是埋怨董榆生太薄情不和她联系。这次到凉水泉一看。才知道董榆生也没闲着.为于占水大爷的事他还出了趟远门。 进屋坐下吴天娇劈头就问:“榆生我上次到你们家来你进城一夜不归干啥去了?” 董榆生给吴天娇彻茶把三泡台碗里放上春尖茶、冰糖、桂元、红枣、葡萄干正要倒水听吴天娇问嘿嘿一笑说: “说不成说不成。” “怎么说不成?你逛舞厅去了?” “我哪有那闲情逸致?我让人家关了一夜。” “怎么会呢?莫非……” “我的县长大人你别一惊一乍的。莫非什么?莫非我干了坏事。你不是也让人家关了三天吗?”董榆生把倒好的茶水放在吴天娇面前的茶几上。 吴天娇立刻猜出了个七八故意绷着脸说:“人家问你正事别开玩笑了。到底怎么回事?” 董榆生在吴天娇对面的沙上坐下这才把大砂沟的“奇遇”讲了一遍要是别人说这话吴天娇肯定不信:要是她没有遇到过老虎口那一桩事她也无法相信。她突然想到好像秦国元也在大砂沟被罚过款……。这些人把个高原县折腾成什么样了?这样想着吴天娇的气消了一大半脸色也就多云转晴说: “榆生都怪我工作没做好回去我一定查查这个大砂沟。哎我再问你一句.我在老虎口的事你怎么知道?蹲在山沟里消息还挺灵通。” 董榆生说:“前几天老郭来村里检查党支部的工作顺便到我这儿坐了一会。说着话儿就提到朱桐生把新县长都当倒贩扣起来了。我装糊涂没说你和我的事。” 吴天娇忽然站起来靠董榆生坐下拉住董榆生的手说; “榆生我想你……” 董榆生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吴天娇的肩膀把脸贴近吴天娇的脸说: “我也想。我还以为你当了县长就不要我了呢1” “你坏你坏你把我当成女陈世美了!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吴天娇把头扎进董榆生的怀里撒娇的说。 董榆生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吴天娇的秀含笑说: “看你。还像个当县长的样吗?” “我不我就不。我不是县长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妻。” 董榆生心里一热喉咙里哽了一下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停了片刻他慢慢地说: “天娇你不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也是一片空白。只有想起了你只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才充实一些。你看我眼看着半辈过去了我却一事无成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吴天娇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董榆生好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才认真地说: “榆生你这话不对。从我第一天看到你我就感到你有一颗金般的心。你对任何人都是诚恳、无私、友善。你总是默默地承担着本不该由你承担的重负做了许多好事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你值得信任可以依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许多我们华民族的缩影真的榆生我都为你骄傲了你还空虚什么?” “是吗?我真有你说的那么伟大吗?”董榆生听完吴天娇对他的夸奖有些激动的说。 “我没说假话相信我榆生。当初如果你选择留校现在早成了教授或者社会名流什么的了。可是你却踏上了一条更艰险而在常人来说都无法理解的路。我当时就未能理解你但我也没有阻拦你我想你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实践证明你是对的。凉水泉正是因为有了你才有了今天。大学里不缺一个象你这样的教授但是凉水泉不能没有你董榆生!如果高原县有十个凉水泉我这个县长就可以睡觉去了。” “那你不就又要升官了。” “人家给你说正经的净开玩笑。今晚安排我在哪儿睡觉.董大经理?” “你就睡我屋里我上招待所睡去。” “不你哪儿也不去!咱们就这样坐着说话天亮我再走……” “董总、村长、榆生哥!……”侯有才故意高喉咙大嗓门搞得山摇地动的。 董榆生拉开门斥责道:“嚷嚷什么?还有什么头衔都叫出来。把声音再放大些让全世界都听见。” 侯有才摸摸后脑勺狡黠地一笑说:“榆生哥.我怕声音小了你听不见。这个尕娃非要找你我拦都拦不住。” 秀才的话声未落后面走过一个胖小。朱镇宇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说: “董叔叔.您好!” 董榆生一惊:这不是小时候的朱桐生吗?他微微一笑说:”小朋友你找我吗?进屋坐吧!” 朱镇宇说:“叔叔屋里有人我不进去我要和你单独谈。” 董榆生拍拍朱镇宇的小脑袋瓜笑嗔道:“小家伙鬼机灵!有啥秘密?进屋说吧!” 朱镇宇进屋一看见吴天娇.也鞠一躬道:“阿姨好!” 董榆生叫朱镇宇坐下也给他倒了一杯水笑着说:“小朋友说吧没关系的。” 朱镇宇瞅瞅吴天娇为难地说:“叔叔要不让这位阿姨到别的屋里坐一会或者咱们俩到外头去说。” 董榆生哈哈笑了说:“这位阿姨是我的好朋友有啥事你放心说不会有人生气的。” 朱镇宇还是不放心张了张口没说出来。吴天娇见状站起来要走董榆生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朱镇宇说:“叔叔那我就说了。” “说吧!” “法院的单上说你是我爸爸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真……”董榆生的脸立刻成了块大红布。他一下就知道这小孩是谁了。当初他答应梅生。先承当下来堵堵旁人的嘴。要不然传出去太荒唐孩大了不好做人。没想到今天这小孩自己找上门来。非要刨根问底正巧吴天娇又在跟前。让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地回头瞅瞅吴天娇不知如何才好。 朱镇宇倒是挺大方他说:“叔叔您别紧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绝不是来给您找事的。我爸爸朱桐生对我不好老打我还骂我是‘小杂种’。学校里的同学们也背后喊我‘小杂种’刚来时在村口碰上我爷爷他也叫我‘小杂种’。叔叔您说一句话我不为难您说清了我马上就走。” 说着说着朱镇宇小脸颊上的泪珠儿扑嗒扑嗒往下掉。 吴天娇又一次站起来说:“我累了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会儿你们谈吧!” 董榆生拦了拦没拦住。吴天娇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镇宇擦擦眼睛他虽然年岁不大.但由于在那个环境长大成*人多少也学会些察言观色见吴天娇扳着脸出去看出苗头不对.因而低声问道:“叔叔我给您惹麻烦了吗?” 董榆生苦笑笑说:“没有没有。” 朱镇宇又问:“叔叔您说话呀刚才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董榆生微一蹙眉。心想此事既然已经如此不能再让小孩失望。天娇那里回头再做解释不迟所以就说: “是真的!” 没想到朱镇宇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声说; “爸爸我可找到您了。您知道没爸的娃多命苦吗?我爸我妈关系不好我爸常不回家。偶而来了非打即骂。那时我就怀疑谁家的爸爸这样狠啊?我今天才算找到我的亲爸爸了爸爸您不要嫌弃我我年年都是三好生。我今后更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让您高兴高兴。” “起来吧镇宇我相信你。”董榆生扶起朱镇宇.让他坐在沙上。看看眼前这个娃娃可怜兮兮的真是有爹还不如没爹好。那些人干了坏事为啥让小娃娃替他们承担责任?董榆生不由得气涌心头。愤恨里加着同情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朱镇宇的肩膀充满挚爱地说: “你是好孩你是好孩。你没有错错不在你……” “那我就不是小杂种了?”朱镇宇仰起脸冲董榆生问道。 “你不是你怎么会哩?杂种是…他们他们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杂种呢!” 第八十七章 深深庭院难锁烦恼 吴天娇一赌气离开了凉水泉.心里一个劲地嘀咕:好你个董榆生儿都这么大了怪不得四平八稳不慌不忙的。都跑到法院里立字划押了还瞒天过海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就算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你起码也要给我说一声呀。唉.这人哪真是看不懂、吃不透!吴天娇对董榆生的深情倾刻间化为乌有.精神支柱随之崩溃爱情的天平不知向何方倾斜?吴天娇苦哇!多少年来她一直真心真意地爱着董榆生不论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他们间有何龃龉有多少误会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董榆生的正直她向来都是百分百地站在董榆生一边总害怕他吃亏从不使他难堪。董榆生受的苦太多了她不能让董榆生在她这儿再添烦恼。如今董榆生把天大的事都瞒着她不是对她的不信任不尊重、不理解又是什么呢?她才三十二岁没过门先当后妈而且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伙这以后的日咋过呀?她万没想到老实巴脚的董榆生竟也能干出这种事?董榆生都成了这号人了这世上靠得住的还有几个?…… 秦国元看县长今天气色不对就没敢多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遇到坑洼不平的地方迅把车降下来以免县长遭受颠簸之苦。 “青光眼给我支烟。”吴天娇百无聊赖心绪很乱她也想用尼古丁来刺激一下。 秦国元连烟带火一块递过去。 吴天娇睡着了。 方国祥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他已经有好久未到zf大院转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见人尤其怕见那个新来的女县长。她的那一双眼睛两把刀似的.戳得人心疼。老县长清楚吴天娇不是省油的灯。刚来那天他做东请客本想联络联络感情谁知她压根儿就没露面。酒菜摆了一大桌该请的人没到陪客倒来了不少。他当了多少年的县长啥时候这么没面过?搞得他好难堪。朱桐生四处去找捎话回来说.她累了.登了个旅馆睡下了。小朱得罪了你那是因为工作我给你圆场还摆那么大的架吓唬谁呀? 打那以后方国祥就足不出户每天不是阅翻报纸就是看看电视。实在烦了就到院里浇浇花.再不就到门口逗逗狗。老伴何红士说:“你捂在家里生蛆呀?出去转转钓钓鱼、下下棋聊聊天哪样不比呆在家里等死强!”他不屑地说:“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吗?” 今夜老县长并不那么轻松他闭着眼睛想心事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一生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对党无愧、于国有功于民有憾。他一生忠诚于党的事业从未动摇过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他十五岁参加革命出生入死战功累累。他二十多岁当县长虽未升也未降三十多年熬下来也着实不易。他从未多拿公家的一分钱也从未向下属索取过一分钱的贿赂可以说手脚是清白的屁股是干净的。就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没有人把他怎么样他仍旧是名正言顺的县革委会主任。改革开放以来他虽然有些跟不上形势但很快调整了步骤扭转了被动局面。尽管有些不理解情绪也稍有抵触但行动却并不迟缓。至于说高原县进展不大.那也不能全归于他的过失。气候条件差老天爷不下雨老百姓饿肚年年吃回销粮那不是他的无能放了谁当县长都一样。 漫漫的生命长河方国样不是神仙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错恋了地主家出身的女干部武冬梅。武冬梅被革职下厨房当炊事员不久他就义无反顾地割断了对她的情丝这也是他和党保持一致的表现。至于说武冬梅和她肚里的孩他没有想那么多。责任也不完全在他一方面多大的事啊至多说他生活不检点罢了。武冬梅责任更大不给她扣一顶腐化革命队伍、拉干部下水的帽就算她运气好了。不是他不负责任也不是他喜新厌旧更不是他贪图富贵当陈世美而是形势不容许。在当时那个年头革命和爱情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是下棋的悔棋、买东西退货、谈恋爱变卦这在生活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可是令方国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新来的女县长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世上事就这样怪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古人说人生四大快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方国样仔细推敲这四句俗语末了他给它们做了个小小的注解:洞房花烛夜———邻居;金榜题名时—别人:久旱逢甘雨———冰雹;他乡遇故知———债主。这不是“债主”来了谁来了呢? 事情的起因是下午他收到一封信。传达室老田头不辞辛苦绕了一大圈跑到他家郑重其事地把信亲自交到他手上末后还加了一句; “方县长信刚到。我怕误了事就急赶着给您送来了。您忙着我还要报纸去哩!” 方国祥一看那曾经熟悉的字体不由得就开始心惊肉跳。顾不得和老田头搭话颤颤抖抖地撕开信封一屁股坐在沙上读了起来: “方县长台鉴: “想您在百忙之恐未料到我这乡下村妇竟敢斗胆给您写信浪费您的宝贵时光吧!我也是实出无奈请多包涵。 “我女天娇在您手下供职已有数月。前不久她来信要我证实您是否是她生父并追问此段历史。我甚觉尴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硬着头皮向您乞示? “有些事我本想今生今世烂到肚里最后装进棺材了事的。谁能想到天理难违到底被女儿翻出旧账。我是山野之人孤陋寡闻。当如何办请您斟酌。 武冬梅草- 月-日” 方国祥一口气读完不禁冷汗直冒。他哪能想到那位新来的女县长那个不近人情、风风火火的野女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且是既不想认又不敢认的女儿。人生难测老天爷咋会开这么大的玩笑? 突然背后伸过一只手一把扯过他手的信笺。他回头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是暗暗叫苦。 “好哇!老家伙又和心上人勾搭上了。哟…还有个当县长的女儿呢!高原县都让你们父女承包了。你们家风水好辈辈出县长都成了县长专业户了。” 何红士连讽刺带挖苦撕碎的纸片儿落满了方国祥一头一脸。当初那事老何也不是不知道谁也没有口袋里卖猫来着? 晚饭后夫人带着外孙女儿珠珠早早上床安歇去了方国祥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的沙上想心事生闷气。他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难心事唯独此事最使他愁肠百结、如芒在背。这是他的短处如若一旦传扬出去如何见人老脸往哪儿搁岂不坏了一世英名? 绵绵长夜方国样竟一眼未阖。吴天娇那一双刀般的两只眼睛不说眼见想想都怕。如今短处在人家手里由她处置去吧! 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吴天娇知道了原来大名鼎鼎的方县长竟是她的“生父”。 吴天娇闲暇无事的时候经常到后院里看看花散散步透透新鲜空气。一来二去她和管理花园的老解头处熟了。 有一回吴天娇观赏着满园的鲜花情不自禁对老解头赞叹道: “解大爷您老手艺不错花种得挺好啊!” “这算什么能耐?”老解头听县长夸奖高兴地咧开嘴摆起了出五关“想当年我在机关里还当过科长哩!” “是嘛?”吴天娇笑笑说。 “那时候方国样才来几天?我们一块的还有张秋霞、武冬梅……” “武冬梅?”吴天娇像被蝎蜇了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脑袋嗡嗡响她以为这或许是同名同姓。 “对对就叫武冬梅眼睛大大的上等个模样长得可好了。还是个大学生化高说话挺和气对人也热情大伙儿都喜欢她。谁知道人好命不好可惨了。不说了不说了陈谷烂芝麻的说多了县长你笑话。” “大爷您说吧。我不对人讲的。”吴天娇开始意识到老解头说的正是她母亲。 “那个武冬梅啊被人搞大了肚又甩了。” “谁?……”吴天娇几乎站立不住。 “就是我们的老县长呗!” 吴天娇跌倒在地。 方国祥家的住所和县zf大院只有一墙之隔几步之遥。原先为了进出方便曾经在后墙上开了个小门。老县长离休后有关部门派人把这扇小门给堵死了。这样一来.要绕好大一个弯才能到老县长家。 吴天娇这还是次光顾县长大院。头几天县上开会决定要在县长大院的旧址上建一座公园供离退休老干部活动、娱乐锻炼身体。会议倒是决定了谁去通知啊大家面面相觑都是老县长的部下面窝不开呀!这事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到县长吴天娇身上。 到了门口吴天娇举手按了下门铃.紧接着院里有条狗闻声吠叫起来。这几年养狗成风公安部门三令五申屡禁不止。老县长家人少院大不养条狗也着实空寂。吴天娇耐着性等了足有三五分钟未见有何动静只好又去按动门铃。随着第二通狗吠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见了听见了!张妈不知死哪去了?大清早的真是……”门开处出现在吴天娇面前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妇女。她体态丰盈面庞微胖留齐耳短长得不俊不丑。上身是紫红色手编毛衣下身穿浅灰色呢裤.足蹬一双尖硬的黑色皮鞋。吴天娇仔细揣摸此人的身份论辈份她该叫声“阿姨”但是又叫不出口。顿了顿吴天娇笑笑说: “您是何同志吧?” 老妇人“嗯嗯”两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是县上的第一夫人没必要和谁都笑脸相迎的。 “我叫吴天娇想找老县长……” “知道知道进来吧!”何红士闪开半拉门。 吴天娇小心翼翼地进了大院。那条狼狗看到生人起每三通狂吠。 “哎哟是天娇同志啊!”方国样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嘴里连声道“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 方国祥热情地握着吴天娇的手脸上笑得开了花似的。见此情景何红士鼻一哼一脚朝狗踹去狼狗嗷嗷哀叫数声拖着一条后腿匆忙钻进窝里。 方国祥招呼吴天娇在客厅坐好回头喊道:“老何张妈哪?”话一出口他看到了何红士斜着瞟过来的眼神。 不消半个时辰方国祥亲自端来一大杯滚烫的牛奶和一盘糕点放在茶几上。尔后他又搬一把椅坐在吴天娇的对面。 吴天娇坐的沙很长五个人都不一定坐满。她欠了欠身.矜持地说: “老县长您别忙乎早饭我已经吃过了。今天我来是想和您随便聊聊。” “很好很好。”方国祥站起来。走到院里大声咳嗽了两声.一口痰吐到地下。回转身轻轻掩上门。这次夫人给了面不知躲到哪儿轻闲去了。 方国祥洗了只细瓷蓝花盖碗放上春尖茶、桂元、冰糖、葡萄干、果脯什么的。高原县有个习惯寻常客人来一般是不会沏三泡台盖碗茶的。方国祥屁股还未坐稳就听见门吱呀一响张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看有客边往后退边说: “县长还需要啥吗?” 张妈是方国祥家三棒打不着的穷亲戚来了有些年头了。老太太没儿没女老伴过世得早年纪稍长方国祥几岁论辈份和方国祥是同辈全家大小都叫她“张妈”。 “噢是张妈呀您回来啦?”方国样显得非常亲切而又随和态度异常和蔼地说“今天午我留吴县长在家吃顿便饭您准备一下好好搞几个菜。” “菜我已经买来了。”张妈说。 “那好您去忙您的吧有事我再叫您。把狗拴好别让它伤了人。” “老县长您太客气了。我只是随便坐坐您忙乎什么真叫人不知说啥的好?”吴天娇欠了欠身说。 “你和我谁和谁呀一家人还说两家话?”话一出口方国祥又觉用词不妥。为了掩饰他连忙找话说“天娇同志快请喝水要不就凉了。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只拉家常不谈工作好吗?” “好的就依您。” 吴天娇刚端起茶杯方国祥随手就提起热水瓶要续水。 “从大城市到小地方过得惯吗?”方国样亲切地问道。 “过得惯我也是本地人。” “噢是吗?听口音不像。”方国祥故意装糊涂。 “我家在茨萍村。”吴天娇也不动声色。 “父母都好吗?”话到嘴边方国祥不得不吐出来。 “父母在家种地。土地承包了生活还过得去。只是母亲身体不好.常闹病。” “啥病呀不好治吗?” “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心悸、烦燥、做恶梦。医生说这叫‘运动病’不好治。”吴天娇有板有眼的说。 “是啊那年头都是人整人人害人呀!挨整的无奈何整人的也不得已。”方国祥是过来人他当然知道那段历史。 吴天娇话锋一转说:“假如整人的单是为了保护自己倒也说得过去。要是有其它目的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倒也是倒也是。”说了半天话方国祥的热水瓶还在手上呢。他等着吴天娇喝下一口茶蜻蜒点水般续上几滴。然后又说: “过去的事不说也罢。” “星期天孩们也不来看看您吗?”吴天娇顺坡下驴换了个题目。 “两个双脆胎女儿一个远嫁外地一个闹离婚也很少回家都是靠不住的货。”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吴天娇起身走到院了里。拉了半天家常还没谈正事哩! 狼犬在窝里探出半拉脑袋虎视眈眈地瞅着吴天娇。方国祥指点说: “厕所在西面最头一间。” 这是一所西结合的院落当年是某军阀的别墅。解放后数度改建几番修造而今早已面目皆非。院间座落着这幢豪华的二层小楼上下共有二十余间。楼下是厕所、办公室、会客厅、餐厅、厨房、娱乐室、健身房、洗澡间……。楼上是卧室、书房、两个女儿的住室、保姆住室……。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如果到了夏天屋后是葱绿的树房前是盛开的花。喷泉吐出银色的雾假山长满青青的草。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谁能相信这所院落的常住人口仅有四人其还有一位是户口不在本地的小女孩另一位是根本就没有户口的乡下老太太张妈。 吴天娇的姥姥家解放前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也不过只有三四间砖瓦房。 方国祥家祖祖辈辈住在一孔破窑洞里。有一年山体滑坡全家数人无一幸免。唯有方国祥当时给财主家放羊晚上睡在羊圈里才躲过此劫。 时过境迁国家强盛了人民富裕了。不过别说寻常百姓就是相当一级的zf官员要达到此院主人的水平本世纪不行下世纪也未必。 方国样跟在吴天娇的屁股后面讪讪地笑着说:“房是多了点院呢也忒大用不着。早想搬家就是你阿姨……我老伴她还有点拐不过弯我正做工作哩!” 好狡猾的方国祥到底是多年的官场老手。吴天娇没料到她还未开口哩方国祥却先她一步摊了牌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 “什么什么我拐不过弯?要搬你搬我不搬。县长当了几十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住几间破房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早料到你就没安什么好心。”何红士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顾左右而言它指着秃骂和尚。 “嚷什么呀你?我和吴县长谈工作哩管你什么事?”方国祥平常很少用这种口气和夫人说话有气不知朝谁或者往哪儿? “谈工作不会到办公室谈去?大礼拜天的谈什么工作?”何红士今天不骂老伴脸冲着方国祥说话白眼仁却翻着吴天娇。 “礼拜天就不能谈工作了?”吴天娇不能不说话了她微微一笑说。“要加班工资啊?” 何红士岂能咽下这口恶气?这回她不是冲着方国样而是直接面对吴天娇气咻咻地吼道: “姓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有娘没爹的野种。想跑到这儿撒野了不打听打听.老娘是好惹的?” 吴天娇顿时满面通红人在气头上说话也不管分寸了。她横眉竖眼厉声问道:“野种?什么叫野种?何同志是不是想说我是野种?我也纳闷哩我是谁的野种啊?你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你…你……”何红士没料到有这么许多的问号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早耳闻高原县有个母夜叉今天果然听见狮吼!” 何红士一辈活到这个岁数啥时候受过这种气?她清楚轮斗嘴不是吴天娇的对手主要是方国祥那个老东西亏着理儿。她脖一拧头一扬说:“好好武则天你厉害老娘今天服你一回。姓吴的你别高兴得太早咱们等着瞧!” “等着哩等着哩大不了回家种地就是了。三十年前不是打走了一个吗?我今天回去就把行李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吴天娇冷冷地说。 方国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摊着双手左右为难地说:“你看这事闹的多大的事不会好好商量吗?” “商量什么?会上定了就得执行做工作是给你留面。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搬就停水、停电、停暖气。”吴天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院。狼犬缩在窝里未作任何表示。 张妈从后面撵上来喊道:“吴县长饭都好了。” 第八十八章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董榆生直接开车把朱镇宇送到学校临走时还在他的兜里塞了一百块钱嘱咐道: “镇宇别的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爸爸我记下了您回去吧。路不好走车开慢些。”朱镇宇懂事地说。 “以后不要叫我爸爸。”董榆生咛嘱道。 “有人时我叫叔叔没人时我叫爸爸您看这样行吗?” 董榆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望着这个本不该到这世上来的孩董榆生心里酸酸的。他不是救世主不可能普渡众生。他只能尽他自己的努力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这件事他本可以不管可是他不管谁来管?如果朱桐生是个讲道理的人老既然已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儿帮着遮掩遮掩也就过去了。看样朱桐生不肯罢休这娃娃的前程难料董榆生看着更是于心不忍.不管也得管了。朱三该死娃娃有什么罪?至于后果他没考虑那么多。他想天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断不会因此事和他翻脸吧。 董榆生本想找找吴天娇把这场误会解释一下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拐个弯跑到县委楼上见到郭富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老郭笑嘻嘻地说: “行啊榆生。算你小有福份找了个这么好的对像我都眼红得快流血了。事情办成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管我一顿酒。” “这算什么?现在就走保你喝个够?” “不去不去现在不喝到时我要喝你们的喜酒让新娘亲自给我敬酒。”说完.郭富荣变了口气严肃地说: “董榆生同志你来得正好。我刚还打算派人请你去呢!” “什么事呀老郭看您神神秘秘的。”董榆生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朱桐生告黑状郭富荣找他谈话也是这么唬着脸。 “榆生同志你写给乡上的入党志愿书批下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国共产党党员了。县委直接开会讨论你的入党申请这恐怕在全县解放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说明党对你是多么重视党并投有忘记你。榆生同志继续努力吧1” 董榆生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波澜起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又觉得突然。多少次多少次心求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他在心里默默念道:爹您老人家听到了吗?儿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凉水泉后马上给爹上坟把这个喜讯告诉爹。董榆生心潮翻滚眼眶一热他一把搂住郭富荣大滴的泪水落在老郭的肩上语不成声地说: “老郭指导员郭书记我的好大哥谢谢您……” 郭富荣从当指导员到担任县委书记他接受了无数的新党员还没有一位像董榆生这么激动万分。是啊董榆生的这份荣誉本该二十年前就属于他但是由于……迟是迟了些但是这个战士并没有倒下去他顶着巨大的压力经受了无数的挫折终于在高原县竖起了一面旗帜。正如司令员说的那样烧热的石头放在哪儿都烫手。郭富荣拍拍董榆生的肩声音也有些喑哑地说: “榆生同志不要谢我。这是你多年努力的结果快回吧.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妈妈老人家为你这事也操心多年了。现在你已经是党员了要把眼光放远些不要只盯着凉水泉周围的村庄多跑跑、多看看。” 董榆生含着热泪开着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凉水泉。 朱桐生由于检查站设卡的事得罪了县长犯了错误被罢了官。原先他只有一个对手董榆生后来郭富荣当了县委书记现在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个吴天娇。郭富荣和董榆生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是他早就知道的吴天娇是哪路好汉他一时半会还摸不清底细。过去有老县长方国祥给他在上面顶着即使是升不了官也降不了职。现在好老县长一倒他成了没娘的孩往后就是“瞎拉二胡—吱咕吱(自顾自)”了。 朱桐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冲动昏了头把伍万块的存折落到吴天娇的手里。当时他不是没考虑只是心想拿这笔款糊弄一下这个女人过后到银行打个招呼报个停.谁也取不走一分钱。谁能想到人家是县长啊?吴天娇这一手太狠毒既不声张也不退钱老让他整天心惊胆战的。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放谁谁不慌?他断定吴天娇决不会私吞这笔款真要那样反倒好了。如果有一天她站稳脚跟、理顺头绪下令来查这伍万元的来路.他一月二三百块钱的工资哪辈能凑够这个数?朱桐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人要是倒了楣放屁也砸脚后跟。朱桐生实在无计可施他眼前唯一的活路就是求救于董榆生了。 一想到董榆生朱桐生的肚里就来气儿。按理说他和董榆生还有他老婆侯梅生他们仨人同生共长都应是挺要好的朋友。谁知道他从小就和董榆生不对脾气董榆生总是强他一头。学校里董榆生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当兵不久他就升成班长他连副班长都没当过。不是他不服气.他就不相信董榆生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当了几年的工厂二把手一把手又不管事工作照样不干得红红火火?根据多年的经验他总结出和董榆生不能明争只能暗斗明争他不是对手至于暗斗嘛就另当别论了。董榆生挨了多少闷棍他能搞清楚谁在背后打了黑枪?就是知道了又能奈何二百块钱如今还是悬案谁说啥来者?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董榆生也决不会是今天的这个董榆生。其实开头他俩也没有太深的成见只不过性格不投罢了谁知最后竟成了死敌。从两佰块钱的官司到法院的调停从杀父之仇到夺妻之恨他们之间水火不容永远也不可能再走到一条道上了。假如不是董榆生强*奸了他老婆他到死也不会求到董榆生门下。董榆生那么大的把柄在他手里攥着不找他还找谁?伍万块钱的大窟窿怎么堵?弄不好还得蹲几年班房这是闹着玩的?董榆生财大气粗有的是钱别说伍万就是伍拾万在他手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让他做个空头人情不花他一分一厘只是证明一下曾经借过他伍万块钱这事吴天娇就无话可说了。又是一桩悬案吴天娇想查猴年马月能有结果? 美国总统都打着白旗进北京了区区一个朱桐生算什么人物还不能低下这个头?主意一定朱桐生找了辆自行车就直奔凉水泉。 在路上董榆生老远就瞅见朱桐生了。今天他高兴不愿和朱桐生多计较。他驱车过朱桐生然后停车等朱桐生赶上来。 朱桐生满头是汗车骑得飞快跟在后面大喊大叫道:“榆…榆生是…你啊?我正想找你喧会儿关呢!怎么这么巧碰到路上了?” “是吗?”董榆生点燃一支烟冷冷的回应了一句“今天莫非是太阳也喝醉了忘记了出山的方向?” “榆生榆生”朱桐生跳下车气喘吁吁的说“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过去我做得不够人向你认错行不?都快四十的人了有啥想不开的呢?就算是化干戈为玉帛吧。现在我城你乡一半年都难得见上一回你别说我有时还挺想你呢!榆生你听准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今天我绝不和你抬杠你就是打我一顿踢我几脚唾沫啐到我脸上我也不生气、不还口……” 董榆生听着朱桐生啰哩啰嗦了半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说:“那就请上车吧!” “哎哎你等等我把车藏到草窝里。这破车丢了也不值几个钱。” 董榆生和朱桐生同车回凉水泉这可是希罕事。董榆生不敢回村委会怕村里人看见笑话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和老朱家爷儿俩啥关系?为避口舌就直接把车开到家朱桐生一见母亲满脸堆笑说: “大婶您老人家精神还那么好。老想抽空回来看看您就是穷忙脱不开身。今天来时本想给您买点礼走得急把这事给忘了。” 母亲笑笑说:“什么礼不礼的只要你们哥俩欢欢喜喜的比送我一车金都高兴。” 董榆生从未在母亲面前提过他和朱桐生的事母亲和朱桐生又是多年不见不知他是啥样货色。心想他爹是他爹他是他爹的账总不能叫儿背上因此对他还算客气。 两个人在董榆生楼下客厅里坐好。董榆生知道朱桐生的烟瘾大扔给他一盒”华”倒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等着他开口说话。 朱桐生佝偻着头半晌不响只是一个劲地默默抽烟。毕竟他也是一条汉要想拐过这么大的弯儿.还真难为了他。 屋里烟太大董榆生打开了换气扇。 朱桐生抬起头哭丧着脸眼睛里透着真诚语气委婉地说: “榆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年那二百块钱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我一个当兵的哪有那么多钱?后来我还诬陷过大婶.说她是特务。梅生本来要和你结婚也是我挑拨离间的。梅生怀了你的孩是我执意要她生下来想以此要挟你让你一辈抬不起头来。我保证以后要对这孩好再不打他骂他。你要认他也行我回去抽空和梅生商量一下……”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董榆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 “榆生你相信我说的话。我要是再哄你我就是王八蛋变的。” 董榆生说:“难得你有这份诚心我这辈还是头一回听见你用这种口气给我说话。” 朱桐生说:“就是就是。榆生我知道你的为人心眼好有同情心。我这次来除了向你道歉认错之外还有一件大事要求你。我惹下了大麻烦得罪了一个姓吴的县长弄不好要进大牢。这回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完蛋了。” 董榆生故作一惊说:“我能帮你什么?姓吴的县长有多大权力她说让你进大牢你就进大牢了?” “你不知道事情都怪我。开头我把吴县长当坏女人了给她伍万块的存折也不是为了别的当时就是想和她那个一下。不知道那会儿她是来给我们当县长的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起那种心哪!现在伍万块的存折落到那个女人的手里你说叫我咋办?她要收拾我还不是易如反掌别的不说只问一句钱哪儿来的我如何回答?……” 董榆生是什么样人不用朱桐生多解释他啥话都清楚了。他想朱桐生这个人一辈都想害人害来害去害到自己头上这也是自做自受怨不了哪个?不过他不主动把话挑明.故意兜圈说: “就冲着你今天这份直爽我也不难为你你要用钱从我这儿拿伍万块钱去打不打条都是小事。” 朱桐生知道董榆生是拿大话唬人心想真要跟他要钱.别说五万、五块也不会白给。此时非彼时他不敢做大.急忙摇摇头满脸带笑说: “不要不要你挣几个钱也不容易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财呢?你只要承认吴县长手里那伍万块钱是你借给我的我就有救了。” “我怎么去给吴县长说呢?” “不要你出面。县长你又不认识人家知道你是老几呀?你想见人家人家还不定让不让你见哩?放着近道不走走弯道干啥?你只要给我打个条就说我借了你五万块钱就行了。别的事你甭管剩下的就交给我了就这么简单。” “简单是简单可是有一条你借了我的钱干嘛还要我给你打条?”董榆生故做纳闷的问道。 “你不是没借吗?” “没借我就更不能写了这不是违背常规吗?”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半张白纸写不了十个字费你多大功夫?亏你还是大学生哩?” “大学生都是干这事的?” “怎么不能?当年那个钱广问题比我严重吧?你还不是又端屎又倒尿的。何况我们还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哩?” “你别跟我装糊涂。这事和那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钱广咋了?我给他端屎端尿因为他是病人钱广反革命我绝不会替他做假证!” “好好你说得对你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该行了吧。不过请恕我直言董榆生我问你你这么正直的人怎么也会干出那么伤风败俗的事呢?你的儿让我养着你不觉得欠我点什么吗?”朱桐生说着话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刚才还是可怜兮兮的一下变了脸绵羊成了老虎。他转守为攻虎视耽耽地盯着董榆生他手里还攥着一张制服董榆生的“王牌”哩。 董榆生不屑地笑笑说:“爱偷东西的人总想着别人也是贼。我曾经答应过梅生这事到死不说请你不要逼我我并不欠你什么。” “我逼你?你不想想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会给你求情下话?这次的事情你只要说句话过去的账一笔勾销。我再也不找你的岔寻你的麻烦。我也不让你白出力作为交换我把梅生让给你。离婚手续回去就办你这么多年不结婚还不是一直在苦苦等着侯梅生吗?” “哼亏你能想得出来!编出这么动人的故事给我听?梅生是你的老婆我凭啥要苦苦等她?不过为了使你心里踏实实话对你说了吴天娇才是我的未婚妻哩不信你去问问你们的女县长?离婚不离婚是你们个人的私事少在我跟前提那档事……” “什么什么?”朱桐生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一件怪事吴天娇堂堂一介县令咋会和这个不名一的董榆生搅在一起?莫非吴天娇也看着董榆生有钱?早知这样我为啥不早几年辞职经商昵?似信非信想想又于心不甘脸上挂着不屑的神色鄙夷的笑道“算了吧董榆生你别拉大旗做虎皮拿大话唬人吹牛皮也不选个时辰、挑个地方县长会看上你这么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别说一官半职了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有几个臭钱能买通县长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吧?” “癞蛤蟆永远也不会吃上天鹅肉的。只有那些贪吃的狗偷吃了本不该由它吃的肉才会遭到主人的惩罚。” “好你个董榆生今天我才算搞明白。原来你和那个姓吴的早就串通好了挽个套儿让我钻.你们这是公报私仇我要告你们去!”朱桐生说好的不火可话都到了这般地步不火能由得了他? “我要是在吴天娇面前提到你的名字都怕脏了她的耳朵。既然你未做亏心事还怕什么公仇私仇?好了我不想跟你磨牙花了。趁着天色还早到草窝里找你的破自行车去吧!上哪儿告去都成我等着法院的传票哩!” 朱桐生走出几步不放心又回过头来说:“董榆生如果你是个男人今天我和你说的话就不要对别人讲。” “这一直是你的专利。我董榆生想学还学不会哩!没准你还说我盗取了你的知识产权。”董榆生反唇相讥还以颜色揶揄道。 “董榆生我奉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那个娃娃你认也好不认也好反正这事要是捅到吴县长那儿保险有你的好戏留不留后路你自己斟酌……” “朱桐生瞧瞧你这副德性刚来时你还像条可怜的落水狗转眼间就成了呲牙咧嘴的山狼。就这我也不介意如果你真掉到河里我肯定不会站在岸边看可笑。我的为人你清楚让我说假话不可能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吧!至于那个娃娃的事我不是怕你我也郑重地向你提醒一句最好到此打住!不听我今天说的话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哼哼哄鬼去吧!你说我说都没用有说话的地方咱们走着瞧!”朱桐生已经彻底绝望转过身去扭头就走。 第八十九章 算计人者也被人算 朱桐生走在路上就一直在想:董榆生这小真交了桃花运了他有什么能耐竟受到女县长的青睐?既然他和梅生没什么关系何苦还要缠住那个贼婆娘不放呢?当初不和梅生离婚不就是怕董榆生乘虚而入吗?既然人家有县长做老婆了自己还把梅生当宝贝一样在怀里搂着想想都觉着可笑。不过他又想:在和梅生分手之前一定要设法把那二万块钱哄到手。他估计那笔钱梅生肯定还没花她过日仔细平常也无啥嗜好钱肯定在。二万块虽说不是大数目也够他吃喝一阵的了。撤消了检查站.断了他的财路.又被吴天娇敲走了伍万朱桐生一直手头很拮据。苍蝇都是肉哩董榆生的嫖粉钱不花白不花!朱桐生开始处心积虑地算计那两万块钱他不管什么手段不手段反正拾到篮里的都是菜说啥也不能便宜了那两个狗男女还有那个小杂种。 朱桐生想着走着他后悔来这一趟他又一次对董榆生失算了。早先还以为他心慈面软两句好话就能掉转他的头。唉!两人积怨太久、太深了求董榆生慈悲无异于是和尚庙里借梳。半间还冒出一个吴天娇来这下倒好他的敌人又多了一个。吴天娇和董榆生连到一起以后能有他的出头之日?吴天娇还年轻不像方国祥哪一年退休他能等得住?这一辈算完了!人顺了喜事成双.人背了倒楣事接踵而来。找谁不好偏偏要找董榆生事没办成反落了个“癞蛤蟆跳门槛又蹾尻又伤脸”的下场。他骂骂道道情绪沮丧地走到放车的地方翻遍所有的草窝也没找到他的破车朱桐生骂一声仰天叹道……。 “我一辈都是算计人来着没想到也有人算计我?” 董榆生打走朱桐生站在大门口好一阵儿。他想人人都活在世上可是活的方式、内容却大相径庭像朱桐生这种人活得也实在可怜。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告朱桐生他以前就没想过要告谁现如今更没这种必要。证据在吴天娇手里她知道该怎么处理。再说朱桐生何许人自有公断犯不着他来说三道四。母亲看儿脸色不好就问道: “榆生怎么啦和桐生吵架了?” 董榆生苦笑笑说:“娘您想哪儿去了我为啥和他吵架?” 母亲想起来了什么说:“儿啊天娇都到咱家两次了。你也该去认认亲看看你岳父岳母要不然显得我们多没礼貌。” 董榆生说:“娘您说的对我明天就去。” 母亲说:“他们那边生活困难你手里的礼品打点重些再说又是头次上门。” 董榆生搀着母亲进了屋。俯在母亲耳旁说:“娘.事事都让您操心。儿多大了这么点事还办不好?” 母亲头一歪朝着榆生埋怨道;“儿多大都是娘的娃不操心能行吗?啥时候你和天娇成了亲生个胖小我看着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停了停母亲又说“榆生前天来的那个半大小伙是谁?怎么我看你们神神道道的晚上还睡在你屋里?” “娘儿不管做啥事都不瞒您这回瞒您一次行不行?” “娘还信不过你?你和你爹一个秉性不论做啥事我都放心着哩!你不说我也不打听。反正那孩有些名堂我思谋着和桐生有关联莫不是桐生和梅生的娃儿?” “娘刚才不是说了不提这事说个高兴的成不成?” “不提就不提娘还能陪你一辈?不过娘把话说在头里不要掺和他朱家的事!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枪儿崩了他朱老三娘才解气哩。”母亲说着禁不住拿手绢擦眼睛。 董榆生和爹的感情深经母亲一提也不由心里苦苦的。忽然想起一件事说: “娘告诉您个喜事我已经入党了。现在我和爹一样都是共产党员了。” “真的?孩。”母亲破啼为笑说“娘老盼着这一天哩。你等着娘给你炒几个菜你和你爷爷喝两杯把你爹的像也供出来咱们全家都高兴高兴。”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榆生叫到自己屋里拿出个纸包递给他说: “榆生这一万块钱你拿着给你岳母他们贴补贴补。听说你舅兄弟新媳妇没过门就是因为他们家如今还没有盖上新房哩!” 董榆生说:“娘钱我准备好了。你这点钱就别动了。” 母亲说:“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让你拿着就拿着在娘跟前还作假?娘一时半会用不上再说咱家也不缺钱花。” 董榆生拗不过只好装上。 母亲又说:“儿啊见了你岳父母态度随和些该叫妈叫妈该叫爸叫爸。看人家天娇一见面就让人心疼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进了家门少喝点酒免得酒喝多了说狂话让人家笑话我们没教养。” 董榆生说:“娘我知道又不是头回去。” “你去过啥时候?怎么娘不晓得。”母亲诧异的问道。 董榆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句两句又说不清。只得解释道: “我刚从部队复员那会我看见吴大婶被造反派扔到马路旁。我看不过就送她老人家回了家临走还把二百块复员费送给他们。” “我的天!这么大的事都瞒得牛皮灯笼一般。还说事事不瞒娘哩?你这个浑小啊!”母亲笑了母亲笑得很开心。儿和天娇怎么回事她也猜得八不离十了。 第九十章 兔子急了咬人,狗呢? 吴天娇谈搬迁捅了马蜂窝。她还未来及下“停电、停水、停暖气”的通知呢何红士却先她一步主动找上门来讨公道了。 星期一一大早何红士便掇一把椅端坐在县zf大门口翘着二郎腿两手抱胸两眼目视前方对上班的人群均视而不见。何红士在高原也算是个名人。不说她资历老、职务高(曾经当过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这都在其次主要是她的为人。何副部长自认为出身名门父亲是货真价实的老革命(不同于朱建明那种老革命)位高权重所以从不把她的同事、下属甚至上级看在眼里。她一生最恼恨的一件事就是错嫁了方国祥当初还觉得方国祥年轻有为像个人物谁知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的窝囊废。别说升迁就是能保住县长这个位儿三十多年不挪窝其就有何红士百分之十点的功劳哩!全县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她何红士的大名?其实她就是那个臭脾气没为下人倒惹了不少人。整个zf机关的所有工作人等哪个见了她不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就是几位副县长见了她也是巴巴结结的。当然何副部长也有一些不如意也无可奈何的事。就是她的自行车气门芯儿老是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为此她责令保卫科的人限期“破案”也总是有案没有结案。最后还是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绝妙上策一次就买了五十八个气门芯儿还自备了打气筒。而今人虽然老了一些又办了退休手续赋闲在家但老虎不吃人威名还在。何红士何等样人岂能容忍一个黄毛丫头上门教训出口伤人口口声声停这停那的没准还要停工资哩! 这不何红士早早来了。她不怕人只有人怕她。看你吴天娇有多大能耐还能把人囫囵吃上偏屙下? 何红士白等了一天吴天娇压根就没来。不是吴天娇怕她而是吴天娇下乡去了。何红士却不这么想她以为吴天娇未开火先就怯场了。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仍未见吴天娇露面脸上便露出轻蔑的冷笑断定自己稳操胜券。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何红士刚要到传达室搬老田头的椅时却见吴天娇比她还早些站在大门口看风景哩!何红士愣了一愣照直走过来想和吴天娇面对面交涉。 吴天娇并不看她仿佛就没注意到有人在她身边。何红士找不上茬儿先是咳嗽了一声而后嘴张了张不知说什么好。 吴天娇转过身来瞅见何红士故作惊讶地叫道:“哟何副部长呀这么早啊?退休了不在家歇着还出来锻炼锻炼?老田大爷搬把椅过来让何副部长坐下休息休息。” 何红士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鼻哼一声算是回答。老田头搬也不敢不搬也不敢面前两个女人她哪一个敢惹?他端着椅站在传达室门口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既不前走也不退后尴尴尬尬干笑着。何红士过去一把拽过椅.放在原地方.原模原样原坐稳。 上班的人66续续进院了。他们那个也不敢围在这儿看这两位的热闹招呼也忘了打匆匆点个头急急奔向各自的部门。等人们散尽吴天娇在大门口闲地转了几圈看看没有啥动静然后不慌不忙径自进了办公楼。 何红士提前没制订好“作战计划”等到吴天娇突然一出现她反而不知说什么好。等到吴天娇一离开.她脑反而清醒了:坐也是一种斗争方式坐也是默默的抗议。让全县的人都知道吴天娇把老县长夫人逼到zf门口静坐来了……。 何红士坐了三天才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开头还以为是老太太退休后在家不甘寂寞挥余热主动要求到传达室看门值班的呢!后来才现何红士表情不对方才悟出老县长夫人是寻岔儿来的。 人们开始三三五五聚拢过来。zf院内的工作人员不敢看热闹路上的行人才不管呢!他们不光是看而且还议论.声音又特别高。周围的人能听见何红士也能听清楚: “这老太太呀在高原算是一霸。退休了还这么厉害往那儿一坐不怒而威胆小的人见了都尿裤哩……” “你不知道呀大哥老太太有绝活。年轻时学过少林武当拳脚了得打架斗殴一般人不是对手……” “要不我说哩‘喀嚓’一声我的称杆就让她撅折了。” “老太太还有一门功夫会气功.自行车打气不用气管。我拔了她十回气门芯也没见她推着车走。” “老太太今天是和谁别扭呢?” “听说……” “听说什么呀?老太太家的院有亩地大房二三十间。县里开会决定要她搬她不搬坐这儿示威哩!” “这么大的院这么大的房房租出得起吗?” “你这就外了老哥.房租加上水电暖人家一年才缴三十八块伍角四。” “这不是坑公家吗?” “这算啥呀?他老头去了趟曰本说是考察什么标准化养鸡场外孙女儿都带去了回来报销了多少你知道?” “如今也没听说县上有养鸡场啊?” “那不过是个由头。回来说一句话决策失误交学费了。” “老太太不是还当过一阵驻深圳办事处主任吗?” “别说啦别说啦!不知谁出的馊主意要在特区设一个窗口便于交流。屁事没办成赔进去好几万。” “…………” 何红士坐不住了。她站起来一脚把椅踹开气冲冲跑进院站在楼下就喊: “姓吴的吴天娇武则天有种的你出来!老娘有话给你说!” 吴天娇下楼了。 楼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尽管天气很冷屋里的人总比院里的人暖和。 何红士挨了半天的骂受了许多讽刺挖苦一肚气没处出正好冲吴天娇泄泄。吴天娇刚出楼门何红士就迎面赶上去劈头就骂: “吴天娇你这个臭婊你还有脸当县长?你不如到厕所的墙上撞死去攒几泡尿淹死去!你伤风败俗你卖-……” “我卖给谁了?你收钱了?你管账了?你怎么比我还清楚?”吴天娇脸红气粗她也豁出去了。骂这种野仗她还是第一次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大姑娘嘛。 “不卖-你为什么收朱桐生的钱?” “我收了他多少钱?” “多少你不清楚你还有脸来问我?”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伍万块钱狗拿了。” “伍万?!”全楼上的人都听到了男同志变了脸色女同志伸长了舌头。 “朱桐生一月挣多少他哪有这么多钱送给我?” 何红士噎住了。她一时冲动只顾骂得痛快没想到献猪献羊献出了朱桐生。 不敢围观看热闹但是也不能不管不问不劝架。楼上的人出来郭富荣第一个跑上前指着何红士说: “老何你怎么这样?吴县长早就给我说了那件事我们正在调查。你这么乱嚷嚷会造成什么影响?” 何红士虽然对郭富荣不感冒但也不能树敌过多就压低了嗓门说: “老郭你给我评评理她吴天娇是不是太欺侮人?大礼拜天就跑到我们家通知我们立马搬房还说不搬就停水停电停暖气。你说这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嘛嘛!” “搬迁是县委会的决定又不是吴县长一个人的主意。宿舍大楼盖好两年了当初老县长自己留了一个单元一直空着。冬天嫌冷为啥夏天不搬?做啥事都要有个分寸!” 放在过去郭富荣有这个胆量敢在她面前指天划星星的这样说话?还不是因为吴天娇取代了方国祥郭富荣才跟着气粗起来。此一时彼一时何红士也晓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如再一意孤行引起公愤更不好收场。她后悔刚才不冷静说啥事不好.怎么把朱桐生扯出来。小朱可是老方难得的几个忠臣之一。他日本来就不好过这回让她一搅也跟着受水。这样一合计何红士顺坡下驴就说: “行老郭冲你这个态度我选个日搬了!”何红士搁下这话谁也不理屁股一颠一颠地走了。 吴天娇不让还要与她论理。郭富荣使了个眼色。小声说: “算了吴县长犯不着因小失大。” 朱桐生正愁得火烧眉毛、鸡飞狗上墙哩!何红士到zf大院闹事怎么把他给抖搂出来了。当时他正躲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抽闷烟院里生的事他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个老何这回又把他逼到绝路上来了。朱桐生给伍万块钱找下家已经谋划到两万一了就是梅生手里的那个数。还差两万让何红士一激他突然一拍大腿自言道:“有了”。 朱桐生早早回到“八五一工程指挥部的家里他提前买好的菜、肉扎上围裙就下了厨房。梅生回到家时就觉得纳闷饭菜早已收拾停当还有一大盘香喷喷的黄焖羊肉桌上摆的有酒有饮料。朱桐生笑嘻嘻地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说: “梅生多年不下厨了不知这手艺还合不合你的口味?别干愣着啦坐下咱们边吃边喧。” 梅生不知朱桐生又耍啥花招?索性不说话洗洗手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就吃饭。 朱桐生先给梅生斟满一大杯酒他知道梅生当销售科长有时候应付场面多少也能喝几口。然后再给自己倒一杯真心实意地说; “梅生我以前做了许多出格事说了许多出头话起因都是因为朱镇宇。现在我想通了不管怎么着孩都这么大了往后日还得过。前天我去了趟凉水泉给董榆生道了个歉承认我以前对他有成见对不起他。榆生一高兴还请我喝了一场酒。临走还嘱咐我要我对你好以后要顾家两口欢欢喜喜的。这不我一回来就跑市场买了菜做好饭先表现表现以后你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说罢朱桐生端起酒杯。梅生对朱桐生还没有完全失去信心心想三十几快四十的人了要说变也许能变好。还听他说和榆生也讲和了。榆生的为人她清楚心肠软不记仇。梅生心里一高兴就和桐生碰了碰杯。朱桐生显得格外亲切每句话都是掏心窝的。他说: “梅生我们也不能这么坐着干喝酒我给你讲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个男人那活儿长得特大有天河里去玩水刚坐到河边不知怎么一激动一头就伸到了河对岸。这时候过来个新媳妇一眼瞅见这座桥赞叹说到底科学达了一午就建起这么雄伟的一个桥?说罢新媳妇袅袅婷婷上了桥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有个老头看见心想她能过为何我不能过。老头到了桥间想坐下来抽袋烟。抽罢烟烟袋锅儿往桥上一磕桥立刻扬起老头掉进河里。老头好不容易从河里爬出嘴里骂道闹了半天才是一座吊桥下班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梅生笑了脸上露出了多年不见的难得笑容。心想两个人的日就得两个人过朱桐生一旦能改好她肩上的担也就轻松些。桐生在外面熟人多、路广帮她推销推销产品还是有能力的。两口边吃边谈。桐生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梅生已有多年没见桐生对她这么亲热了。心想反正在自己家里孩又住校多喝点也不妨事两口谁笑话谁呀?喝着喝着一瓶酒下肚梅生就人事不醒了。 朱桐生把梅生轻轻地抱起来放到床上又给她脱了衣服盖上被。收拾好碗筷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冰箱里。然后脱衣上床搂着他的妻千般柔情万种蜜意。梅生虽是烂醉如泥但依稀觉得她如同进入仙境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惬意了……。 第二天梅生醒来一眼就现桌上朱桐生留给她的字条: “亲爱的妻: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快乐的夜晚。早歹(餐)我已备好。我上班去了等着我周未(末)见。 爱你的人 郎(即)日” 梅生嫣然一笑。刷牙、洗脸用完丈夫精心为她烹制的早餐快乐地走进厂区。 吴天娇刚在办公室坐下朱桐生就哭丧着脸跟了进来。他说: “吴县长我想了几天我给您添了麻烦觉得很对不起您。特别是昨天何红士那么一闹我更坐卧不安有些话不实说是不行的了。” 吴天娇站起来说:“老朱坐吧坐吧!坐下慢慢说喝不喝水?我给你倒茶。” 朱桐生诚惶诚恐地说:“不了县长我起床早在我屋里喝了几杯水了。” 朱桐生从“八五一”赶来还没进屋呢。 吴天娇走过去把门轻轻地关上回过头见朱桐生还站着又说: “没关系.不要客气坐下说话。” 朱桐生这才把屁股挨到沙上。 吴天娇看朱桐生仍旧犹犹豫豫不开口又催促一遍笑笑说: “有啥不好意思的?有话直说嘛老朱。” 朱桐生又吞吞吐吐一阵才慢慢张口说话: “县长这是我的私事按理说不好公开。我说了县长您要替我保密呀!”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 “那我就说了县长。”朱桐生态度很诚恳。 “说吧!”吴天娇耐着性说。 “我老婆和我结婚前和一个叫董榆生的有关系……” “董榆生?!”吴天娇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对叫董榆生。”朱桐生偷眼瞅瞅吴天娇不禁暗暗窃喜。他装着没事人似的接着又说“按说我们都是一块长大董榆生又和我一同参军入伍而后又转业到一个厂里。我当了厂领导小组副组长入了党。董榆生这个人思想品质不好交人不讲原则和厂里的女工乱谈恋爱……” “就讲你和你爱人的事。”吴天娇打断他的话。 “是县长。”朱桐生轻轻抬抬屁股说“我曾经亲眼现董榆生和我爱人在他的宿舍里调情县长我就不说细节了。” “讲事实讲根据。”吴天娇的手有些微微抖。 “是县长。我和我老婆结婚后才现我老婆肚大了。我问她是谁的她说是董榆生的。我要她把孩打掉她死活不干。我这个人爱面不好张扬只好由着她把娃娃生下来。这些年来董榆生一直和我老婆明来暗往。我实在气愤不过就到法院里告了他们。县长您看这是法院的‘调解书’。” 朱桐生把刚从梅生那儿偷来的“证据”递给吴天娇。趁着吴天娇看法院调解书的时候朱桐生又说: “董榆生明知心里有愧他除了公开交给我2万壹仟块钱的抚养费之外又偷偷塞给我三万。一再嘱咐要我替他保密说他正和省城的一位女干部谈对象.一旦暴露了就坏了。县长这些钱我一直不敢花就存起来……”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朱桐生刚一出门吴天娇就晕倒在办公桌上。 第九十一章 怨怨相报何时了 数日之后梅生才觉自己着了朱桐生的暗算趁她酒醉之际朱桐生用她的钥匙打开抽屉偷走了法院调解书和那2万元钱。她要不是惦记着给董榆生还这笔账早把钱存银行了。谁知惹下这样的祸朱桐生爱钱如命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就是要回来也让他花得差不多了。侯梅生无计可施.只好回趟凉水泉向董榆生解释一下。 梅生在路口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朱三。朱三今年一开头就不顺先是老娘赵氏下世接着老伴宋秀珍病故。朱一朱二靠不住.老朱家就剩下他单枪匹马了。村里没人和他搭话他整天背着个破背斗提着粪叉四处转。拾粪其实是做样的这几年让董榆生整的牛马都不让往山上赶人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哪里有粪拾?为了掩人耳目他在自家粪坑里掘了半背斗每天背来背去晚上倒了第二天再换。朱三在家呆不住啊!只好找个由头满村满洼乱转。朱三人老眼不花老远他就瞧见梅生了。梅生虽是他的儿媳妇可是当年他做的那事不地道无脸见人因此上他和儿儿媳不往来。上次见到孙朱镇宇听说他要去找董榆生.气得他咬牙顿脚骂了一顿。孙不理他的碴儿一溜烟跑没影了。今天又见儿媳妇.他断定她没准又是去找董榆生的。这些没皮没脸的娘俩见了董榆生有俩臭钱就挨着挤着往董榆生这儿钻活的多没志气呀!他暗叹。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他不敢说.不敢骂躲又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只好背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梅生把朱三堵到墙角角上了。 梅生正一肚冤气无处诉呢!不是朱三她能早早结婚嫁给朱桐生?不是朱三她能生下一个没名没份的儿?不是朱三她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害得她东跑西颠到处求人下话到处丢人现眼。侯梅生气冲冲走到朱三跟前.没头没脸地就开火了: “你这个老畜牲你怎么还不死呀?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啊?你也配披这张人皮吗?你大哥你二哥娶一个老婆你和你儿伙一个老婆你们家还有好人吗?你孙叫你爷呢还是叫你爹?……” 朱三好丧气啊!他今天哪里去不好怎么偏偏在这碰上这个冤家呢?都是自己造的孽.有苦向谁说去哩?朱三被梅生骂得脸臊的通红只好转过头来哭咧咧地说: “好我的梅生姑娘好我的儿媳妇哩别骂了爹知错了。你看我这把年纪有今天没明天的你就让我安安心心咽下这口气吧!我求你了我的好梅生哩!” “你想的倒好!你想痛痛快快去死我想死还死不了呢!你知道有今天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看你那些年一手遮天不是霸道得很吗?你害了多少人你做了多少缺德事?传贵大叔不是硬生生死在你手上了吗?你以为你沾便宜了?你想错了!你死也不得好死你怎么有脸去见那些被你坑死害死的人?害来害去害到你家里来了你怎么不给你儿说说你儿媳妇是你什么人?” “梅生我的好梅生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看儿的面也看孙的面叫我老脸往哪儿搁呀?”朱三双手作揖快要跪下给梅生磕头了。 “少在我跟前装那副癞皮狗相!不说孙我还不生气。实话对你说吧.你孙不是你的孙是你的儿他也是你下的种。他把你儿应该叫大哥才对哩!……”侯梅生气急而泣。 “啊?———呵呵!梅生梅生你可不要哄我这个玩笑开不得!开不得呀开不得……”朱三就像冬天里的饿狼独自一人在旷野里哀嚎。 “谁给你开玩笑了。你儿和我一结婚就怀疑这娃娃不对我没地方安顿就赖给董榆生。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伤天害理、断绝孙的缺德事董榆生倒替你背了十几年的黑锅。董家人欠你们朱家什么了把人家害成这样?” “啊?……老天爷呀你怎么不响个雷把我劈死?!”朱三俯倒在地半背斗粪扣了他一头他趴在地上嚎叫着“我作孽呀天报应啊!我愧对祖先对不起桐生我儿啊!……” 朱三满地打滚突然他声调一变从地上爬起来嘻嘻一笑朝梅生说道: “你是谁?是不是王母娘娘下凡想抢走我的儿?我不会绝种我有两个儿桐生是我大儿镇宇是我二儿……” 朱三背斗、粪叉也不要了一步一步朝村里走去。一头走.一头喊:“桐生是我大儿镇宇是我二儿。我不会绝种……” 梅生看朱三神经不合适了也算出了这口恶气。遂改变了主意不去进村找董榆生转过身往回去的路上走去。朱三疯了朱三确实疯了。他嘴里颠三倒四地一直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我不会绝种桐生是……” 董榆生派侯有才进城把消息送给朱桐生并召集村干部们开会研究朱三的问题。 有人说:“先找间破房关起来每天派人给他送点饭吃让他在里头等死算球!” 有人说:“管球那么多?由他疯去他爱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冻死、饿死去球!” 董榆生说:“这不成。我看还是把他家的屋打扫打扫把炕烧热.每天派人轮流守着他。再不行就送医院。” 有人说:“榆生哥你忘了传贵大叔是怎么缓下的了?你忘了他是怎么整你害你的了?” 董榆生说:“不说那话现在他是病人。” 有人说:“那也不能把他当先人供着。送医院得花多少钱这笔钱谁出?” 董榆生说:“如果大家同意就村委会报销大家不同意我先垫上。” 有人说:“榆生哥你脑进水了?朱老三可是你们家仇人哩!” 有人说:“那天有人远远见朱三和一位女人说了几句话就不对达了。打听打听那个女人是哪个村的她有直接责任让她来顶这个事。” 董榆生一猜就猜出这个女人是谁了。他不能明讲就说: “别争别吵了。先按我的第一个意见办。走咱们先到他家看看去。把朱三安顿好等他儿回来再说。” 一伙人拗不过.只得跟着董榆生到了朱三家。里里外外扫了扫添上炕烧盆热水给朱三洗洗头脸再把他架到炕上。 朱三一看到董榆生立即从炕上爬起来嘻嘻笑到: “你是传贵大哥吧我给你磕头、作揖、敬礼!怎么样大哥?我有两个儿嘻嘻桐生是大儿镇宇是……” 几个人强拉硬扯愣是把朱三压不到炕上。 秀才开车回来了。他一进屋就喊:“榆生哥朱桐生不回。他说事忙脱不开身。” 几位村干部不干了纷纷嚷嚷道: “说的比唱的好听。他爹成了这德性让我们替他当孝啊?” “榆生哥我们走球!朱桐生把我们当猴耍我们傻呆在这里算哪一回事呀?” “不行榆生哥无论啥事我们都听你的唯独这事不行。我们在这儿侍候这个老东西村里还不一定咋议论我们呢?我们不能好坏不分、善恶不明吧?” 说罢所有的人都往外走。 “同志们我的哥哥兄弟们”董榆生伸手拦住大家态度严肃的说“乡亲们要议论就把责任推到我一人头上吧!朱老三不管咋说他还是我们凉水泉的人不论好人坏人他总也是个人。他儿不管我们管。请哥哥兄弟们让我这一回朱老三的病能治好就治好治不好死了把他埋了也算是尽到我们的责任了。我们不能眼看着他冻死、饿死啊!” 董榆生这样一说众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晚上回到家里董榆生刚撂下饭碗乡亲们就6续赶来了。 朱建明说:“榆生侄儿不是七叔说你你事事做得都让七叔伸大拇指唯有今天这事干得不美气。他朱三落到这下场那是啥由自取来着?对那叫自食其果咱这时候不看他的笑话就算咱的风格高度量大。还犯得着派人守着他他是什么人哪?他是我们的仇人啊!对不对榆生侄儿?” 五奶说:“老革命这话对。我巴不得驴日的朱三早天断气见阎王呢!头天我就买了挂伍仟响的鞭炮他死了我就放鞭炮。哎狗剩别忘了到时你点火。” 董国胜说:“你放心五奶。到时候不但点火放鞭炮我们还要敲锣打鼓庆贺几天哩!不行把戏班也请来唱它三天大戏。” 朱洪林说:“榆生哥你不是老说做人要讲原则吗?这次你就没按你的话去做。对待朱三这号人。既不能给好心也不能给好脸。好鞋不踏臭狗屎.他死他活咱装看不见咱又不缺他的短他的有必要和他拉关系、套近乎吗?” “…………” 董榆生听得出来乡亲们对朱三往日的所作所为民愤很大因而对他的作法也委婉地表示出不同意见。董榆生沉思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窗跟前打开排气扇屋里抽烟的人多房里看人都看不清楚了。董榆生说: “大家讲了很多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国有句老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有时候能用有时候不能用。朱老三在凉水泉干了不少坏事有些怪他有些不怪他。那个年代那种形势谁都争着往前赶还怕落后哩。朱老三犯了法共产党枪毙他那是他罪有应得。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治罪他得了病而且还是精神病.自己管不了自己。这种时候得需要人照顾。他儿不管说明他儿缺乏孝道.村里人再不管就是缺乏了人道。我们党和国家也是讲人道主义的。朱老三饿死冻死.暴尸荒野狼吃了狗扯了我们凉水泉就光荣吗?我这个村长脸上就好看吗?我们现在帮他一点、助他一点我们也缺不了什么。村里人看我们对朱三这样的人都既往不究以德报怨反而会更信任我们.更愿意和我们团结一道把凉水泉的事办好。刚才拜奶说的话我不同意人死了不能放鞭炮更不能像国胜那样敲锣打鼓……。” 众人都散尽了之后母亲对董榆生说:“刚才你说的话乡亲们听着在理.娘也说不出什么。可是娘总觉着这样太便宜了朱老三也太亏欠了你爹。” 董榆生说:“娘前些天我有件事没给您说现在我就对您直说了吧!就是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小孩其实他正是朱老三的儿。梅生招工的时候为了一张表朱老三强*奸了梅生才生下这个孩。梅生后来找我让我担下名声这样才给孩好说话要不然以后孩知道了怎么做人啊?娘您是我最亲的人也是第一个听我说这话的人。现在好了娘儿再无瞒您的一件事了。” 母亲流泪了。她坐在榆生身旁捏着儿的手说:“儿啊你和你爹一模一样。” 董榆生苦笑笑认真地说;“儿能不像爹吗?这都是我跟我爹学来的呀!我想我爹要是还活着肯定对朱老三也会是这样的。” 母亲说:“我是怕天娇。那天她不是起疑心、生气走了吗?你要设法和她解释解释以免生误会。” 董榆生说:“娘顺其自然吧!儿从来不在人前说我董榆生是怎样怎样一个人我做了什么什么事。我要天娇用自己的眼光看待我她要是怀疑我做了什么荒唐事说明她还不了解我.这样的感情不牢靠。人一生要被别人误会多少次能一个一个去解释吗?娘怎么就不误会儿呢?说明娘相信儿、了解儿知道儿决不会干出那种龌龊事。” “儿啊娘明白了。你快睡去吧!”母亲会心的笑着说。 数日之后朱老三寿终正寝。村里没有一个放烟花爆竹的也没有一个敲锣打鼓的。尽管他们对故去的人怀着深深的仇恨但是他们更相信他们村长的话:即便他的思想和灵魂有许多肮脏的东西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嘛。 第九十二章 小人之心和君子之量 朱老三过世后的第二天县城开来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径直到朱老三家门口停下。随后面包车上下来几位警察有两个还是穿白大褂的法医。朱桐生先他们一步到凉水泉他穿着孝衣、麻鞋头戴白帽腰里还扎着草绳他站在门口迎接警察。这伙人一进门就把一切闲杂人等撵得干干净净。门口还加了一道岗只准出不准进。好事的村民和几个小孩有的扒在墙头上、有的爬到树上瞅着院里看热闹。 朱桐生办了件漂亮事他高兴的几天都没睡着觉。那天。他亲眼看着吴天娇气了个半死被人从办公室抬出来架到车上送往医院。直到第四天头上才见吴天娇煞白着脸走进办公楼上班来。朱桐生暗窃喜:他把责任一骨脑儿推给董榆生这回看她吴天娇是大义灭亲呢还是就此了结把五万块存折退还给他呢?弄不好他连吴天娇一起告了!县长有什么了不起?挟嫌报复假公济私王犯法与民同罪。别说是个小小的县长就是再大点儿的官也没什么可怕!他朱桐生风里浪里大江大海闯荡过来的什么阵势没经过?当年他才十八岁都没让跟毛主席参加过秋收起义、走过雪山草地的老赵头唬住。今天一个黄毛丫头当球个狗屁县长能把他怎么样? 朱桐生得意的手舞足蹈天天聚众赌博喝酒吃肉。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侯梅生心疼他两万一才用了几佰块专门等着他去取呢!这两万花光了也无所谓吴天娇敢不把伍万退回来? 侯有才满世界找不到朱桐生最后在全县城最大的一家歌舞厅里才打听着。朱桐生正搂着小姐哥呀妹呀地热乎着呢侯有才不懂规矩进门人也没看清扯着嗓就喊: “朱桐生你爹神经了你回不回去?” “你爹才神经了呢!有才你是怎么说话?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我今天不卸断你一条腿?前几天我还看到我爹呼吃呼吃地背着背斗满山洼拾粪呢!能吃能喝脸蛋儿红扑扑的身板儿硬朗朗的怎么就神经了?头疼烧说几句胡话有什么大惊小怪?明天我县里开会脱不开身我不去你走吧!” 朱桐生连推带揉把侯有才从歌舞厅里轰出来。侯有才心里话:皇帝不急太监急.又不是我爹我吃饱了撑的?他二回折回来另外登了个包间也要了位小姐陪着…….一直到第二天才回到凉水泉向董榆生报告。 紧接着没过几天就说朱三死了。朱桐生觉得他爹虽然不一定活到八十十但也不能十来岁就伸腿?这其必定有鬼?董榆生独霸一方颐指气使他能饶了他爹?别看董榆生平时不哼不哈见人笑嘻嘻的其实那都是假象专门做给人看的心眼里毒得很哩。真正应了那句老话: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男盗女娼。头些日给他下话不要他出一分钱只叫他做个顺水人情你看他那个球样?不提董榆生还罢一提董榆生朱桐生就一肚两肋巴的气前心涨到后心!因此他一接到他爹的死讯二话不说就上公安局报了案:他爹被人谋害了! 朱桐生把几个警官法医让进门每人了一支烟递上半茶杯酒。他爹死的时间不太长人虽硬了冻得却并不很结实。几个法医七手八脚割开衣服就给朱三开膛破了肚往瓶瓶罐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未了还抠了一疙瘩屎糊糊放进塑料袋里最后才又粗针大麻线的缝上。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还以为朱桐生给他爹做手术让朱老三起死回生还阳呢!朱老三到底也没活过来看来这办法也不怎么灵。 朱老三在灵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最终也没查出啥结果。朱桐生到处求人帮忙给他爹丧。这阵儿人就不好找了村民们知道了朱桐生给他爹开膛破肚是因为他怀疑有人给他爹下了老鼠药谁愿担这份嫌疑?朱桐生没治只好又硬着头皮找董榆生。董榆生说乡亲们高抬贵手吧人都死了别跟死人过不去。不是村长说话朱桐生出再高的价都不会有人替朱老三铲一锨土。 朱桐生并不甘心他爹死得蹊跷他不能让他爹白死不管怎么也要做出点事来。最后到底让他打听出来了他爹神经之前曾和一个女人接触过。公安局的人下了工夫挨家挨户打听费尽周折才查出实情.能查不出来吗?侯梅生本身就是凉水泉人她出门时间再久也有人能认出她来呀! 朱桐生很是纳闷:梅生和她爹有矛盾他是清楚的。据说是因为当时一个是党支部书记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两书记意见不合后来就不说话。令朱桐生费解的是侯梅生和他爹说几句话他爹怎么就神经了呢?朱桐生苦思冥想了好久他才恍然大悟:奸夫奸妇?他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胖侦探破案靠推理。他也按这个方法“推理”出一个故事: 今天是星期董榆生借了辆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回红泉村。他和侯梅生约好在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院里一间团支部办公室里见面。梅生就像一只了情的母狗提前升旺了炉铺好了床**难捺地等待着她的情哥哥。 董榆生呼呼喘着粗气把车放在一个不易被人现的角落里。然后急急忙忙钻进梅生的屋。不用说门虚掩着因为事先约好了的。 梅生早已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钻到被窝里等那个董榆生了。梅生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性野育早对那种事早就如火烧了。她见榆生准时赶来高兴极了兴奋地叫道: “榆生别开灯!我在这儿呢!你快过来呀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暖暖。哎呀你的手真冰。来摸摸这儿这是啥?” “奶…奶头。”董榆生紧张得抖牙齿都打着颤儿。 “这是啥?”梅生换了个地方故意挑逗董榆生。 “肚…肚………”董榆生大雪地里穿裤叉不抖也抖。 “你冷吗?”梅生听着不对董榆生平时不结巴。 “不…冷冷冷冷冷……” “那你哆嗦啥?” “我…我紧…紧张……” “不怕榆生。没事的乡里人歇得早这会儿都上炕了。快脱了衣服上来吧被窝里暖和我都急死了。” “我…怕朱三他的警惕性…可高哩!要是让他撞见就麻烦大了。”董榆生稳了稳神抖得慢了些。 “不会不会。朱三叔忙乎了一天早缓下了。你放心不会有人来的。”梅生耐着性给董榆生打气。 “那…那我就上来了?” “上来吧!” 董榆生摸摸索索脱了衣服钻进梅生的被窝。梅生急不可耐地搂着董榆生伸手往下一摸抱怨地说: “你还是小伙吗?软不拉叽的能干啥事?本书转载学网bsp;董榆生羞愧地涨红了脸安慰梅生说:“跑了这么远的路又累又冷缓缓就好了。再说还是有点紧张……” “别慌别慌我给你揉揉。“梅生比董榆生要老练许多。 董榆生还算争气被梅生鼓捣了半天终于打起精神。 梅生说:“我可是第一次.你轻点。” 董榆生顾不上说话扒在梅生的身上狗一样一顿乱摇乱晃。 “啊哟我的妈呀!”梅生尖叫一声。 “痛吗梅生?”董榆生喘吁吁的问道。 “痛死我了你慢点!”梅生浑身颤动着。 “…………” 红泉村大队党支部书记朱三同志是一位工作勤奋而又极端负责任的好干部。现在革命形势虽然大好不是小好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麻痹要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树欲静而风不止嘛!通常很晚以后夜深人静朱书记有个多年养成的习惯都要到各要害部门查看查看。这天夜里他正巧转到大队部的院里一推门就觉着不对劲儿.蹲下身往四处侧耳一听就听到团支部办公室里有响动。按他的推测这决不是老鼠啃木头所能出来的声音必定有情况。朱书记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近窗口里面的声音令他大吃一惊: “梅生累死我了。”这是董传贵的螟蛉之董榆生那小的声音老支书是干啥的。能听不出来? “我也好累。睡一会吧搂紧我。”这是梅生说的话。梅生你真糊涂啊和谁不好怎么相这小?朱三书记暗暗埋怨。 “我还想来一次?”这是董榆生的声音。 撑不死的饿死鬼!朱书记暗骂道。 “后半夜吧。我有点疼可能流血了.让我缓一缓再来行吗?”梅生央求道。 这还像团支部书记、铁姑娘队长说的话吗?阶级立场哪去了?老支书在心里疼惜地责备着梅生。 “不!我就要刚才你还说我不行这阵你倒打起退堂鼓了!”董榆生迫不及待的说。 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什么?我们贫下农的姑娘就被这些王八羔给糟蹋了!朱书记气得直想跺脚。 “好就依你。你一定要慢点不然我会疼的。” 梅生真没出息啥事都依了姓董的那小。不行不能让我们贫下农姑娘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要制止!要坚决刹住这股歪风!老支书想。 朱三同志参加工作早革命经验丰富是个很讲斗争策略的老干部。他悄悄退回到大门口装作是刚进门的样故意把大门搞得很响一进院就大声喊道: “梅生啊睡下了吗?我刚才到你家.你爹说你今晚上要加班写篇批判稿。你起来一下到我办公室过来我有个要紧事要和你商量商量。”说罢朱书记就径直回到党支部办公室。 董榆生悄悄从梅生房里溜出来作贼一般推上他的破车家也没敢回连夜逃回县城。 梅生在书记办公室受到朱书记的严厉批评。 梅生声泪俱下哽咽着说:“三叔您饶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您千万别对人说我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朱三书记拍拍梅生的后背宽宏地说:“行了行了.以后要注意我不会声张出去的。你也要保证今后再也不能生类似的事。” 后来朱书记听说他很有展前途的儿要和梅生结婚老人家气得咬牙切齿誓不和梅生往来…… 前不久侯梅生现她丈夫拿走了她和董榆生在法院签字画押的证据和2万块钱立即回凉水泉找董榆生讨主意或是再索要一部分现款。没想到一进村就碰上勤奋的朱三大叔正在路边拾粪。 “梅生你不好好和桐生过日还记着那个董榆生还想和他鬼混呀?” 梅生因为丈夫惹了她把对儿的气泄到老身上故意让老人生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来说: “什么鬼混?我还给董榆生养了个儿呢!我实话告诉你你的孙实际是董榆生的儿。你已经断绝孙了!” 老人一听这话当场休克。醒过来已是恍如隔世神魂颠倒记忆里只留下他苦命的儿口念念不休: “我有两个儿老大是……” 朱桐生的章作完了。他非常欣赏自己的作品他觉得他的构思天衣无缝。他看过一部电影《蓝色多瑙河》那上面的案件不是由一个叫什么什么的大侦探家通过推理而破的案吗?他相信他的这篇杰作一旦问世必将惊动整个高原县城没准还会受到司法界的重视。由此他不加思索立即写好一份状以“通奸罪、诽谤罪、逼死老人罪”的名义状告董榆生、侯梅生二人通同作案、合谋犯罪致使他的父亲朱三老人含冤而死。可惜他没有秘书有个人代笔他的这篇章肯定会写得更好、更流畅、更生动。 法院受理了此案并定于-月-日开庭公审。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凉水泉来了几位代表:四爷侯四海、“老革命”朱建明、秀才侯有才、朱洪林等。县委县zf的人更多甚至老县长方国祥携夫人何红士也前来旁听。“八五一”只来了魏秀枝一人她和郭富荣坐在一起。另外还有董榆生的几个朋友、战友、原先的同事张振、钱正标等人。再就是一些记者、部分市民等等。 董榆生一眼就瞅见吴天娇她虽然坐在最后排一个最不显眼的地方。他在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神很复杂:是怨恨呢还是责备是信任呢还是怀疑董榆生一时半会很难捉摸透再说他这阵心思也不在这儿。 第九十三章 告恶状反揭了老爹的底子 法庭准时开庭。审判长请原告朱桐生先言。 朱桐生毕竟多年混迹官场练就一副好口才而且声音宏亮抑扬顿挫。“状词”虽然理不通错别字许多但意思表达清楚。有根有据仿佛他当时在场一般。而且他拿出最有力的证据.前次董榆生和侯梅生当庭画押承认朱镇宇是他们的私生。 法官请第一被告侯梅生答辩。 侯梅生已经进过一次法院了虽不是常客起码也算一次“热身”。事到临头也不慌不忙振振有词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泪水涟涟。侯梅生说: “各位法官各位领导各位朋友我叫侯梅生今年三十八岁。和朱桐生、董榆生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于凉水泉因而取名‘桐、榆、梅’三人一日生。董榆生从小品学兼优朱桐生好逸恶劳……” 法官提醒:请勿说与本案无关的话。 “学毕业以后他们二人双双参军我回家种地。当了团支部书记、‘铁姑娘队’队长并且入了党。我本来对董榆生寄于厚望.谁知他早早退伍甚至连党员也不是。靠他是靠不住了我只好凭借自己的努力。正好我现在供职的这家军工厂到我村招工对我的政审相当满意年龄虽是偏大些但其它条件却优于任何人。所以这家工厂破格录用了我……” 法官再次提醒。 “就在我请朱三给我的招工单上盖公章的时候他总是阴阳怪气地推三阻四一个劲地‘不慌不慌’。我急得不成在当时情况下那种心情想必各位是理解的。那天傍晚我看他往大队部走去我就紧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朱三转身关上门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把我压到床上奸污了我。当我还在掩面痛哭的时候他嘻嘻奸笑着把盖好公章的招工单塞进我的口袋……” 审判厅里鸦雀无声只有侯梅生的低声啜泣时时传入人们的耳鼓。朱桐生大吃一惊:莫非真是爹干了这样的蠢事?怪不得董榆生赖账侯梅生阻拦……转念一想不对肯定又是董榆生侯梅生二人合谋把脏水往死人身上泼。遂暗暗叫苦:本想为爹伸冤没成想倒叫这贼婆娘反咬一口坏了爹的名声不说他以后如何做人哪!叫人家说他爹给他戴了绿帽这像什么话? 侯梅生擦擦眼睛继续说: “不久我就感到不对劲我现我已经怀孕了。我先想到的是董榆生不是我要嫁祸于他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不论结婚也好还是造成事实也好。总之担两个人抬总比一个人挑轻松些我实在承受不住了。就在我要把终身许给董榆生的那天雪夜里朱桐生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他气急败坏地跑到我们工厂说董榆生在部队就曾经偷过他的2佰块钱还说了董榆生的许多坏话他说董榆生的母亲是国民党特务、他们家有电台、他父亲在台湾是大官。而且说如果我要和董榆生结婚就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他的这些话把我吓住了孤单无助的我只好转而投向朱桐生的怀抱。虚荣心再次把我推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法官说:“请简明扼要。” “结婚之前我就告诉了朱桐生我已有身孕朱桐生问我是不是董榆生的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就算默认了。我不敢说出朱三的名字.我知道那会意味着什么。谁料朱桐生一听说是董榆生的孩竟喜出望外要我一定把孩生下来他说就凭这一点.就可以把董榆生一辈踩在脚下。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朱桐生和我结婚.并不是爱我而是怕我嫁给董榆生。他脑里埋藏着深深的、世俗的仇恨……” 法官又一次提醒:请被告不要离题太远。 “朱桐生托人给县医院妇产科说了话不许给我做流产手术我干着急没办法。我曾经爬树、从山坡上往下滚腆着肚打篮球什么办法都想了.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把孩生下来。朱桐生把对董榆生的仇恨转移到孩身上给他起名叫朱镇宇意思就是镇倒、镇住董榆生。他口里骂着小杂种多少次拎着孩的耳朵抓住头就像提溜兔似的.满房乱转。幸亏孩育不好身单薄要不然脖早就拧断了。有一次他把孩扔起来扔得很高掉下来他不接孩掉到桌上又从桌上翻到地下要是直接掉到地上孩早就没有了。就这孩死过去三天才醒过来……” 法官又要抬手台下有人喊了:“法官让她说下去!” 朱桐生瞅了一眼没看清心里骂道:狗拿耗…… 这是谁告谁呀?旁听席上人们小声议论开了:朱桐生这回有热闹看了拔起萝卜连着泥搞了半天嫖客原来是他爹!朱桐生这人脸皮真厚还好意思告人家哩!他和他爹一个样都不是啥球好东西! 审判长高声喊道;“静一静静一静让被告继续说。” 侯梅生手的手绢已经湿透了律师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侯梅生擦擦眼睛接着又说: “我多次提出离婚朱桐生坚决不答应。他吃着锅里的瞧着碗里的。他和老县长的女儿何万紫长年鬼混并且生了个叫珠珠的女孩.如果我看错了就挖掉我的眼睛……” 法官提示:这与本案无关。 方国祥夫妇坐不住了。何红士拽着方国祥的袖离开了旁听席。临出门的时候她还狠狠地瞪了侯梅生一眼。方国祥气得直摇头他后悔来这一趟。这回可让吴天娇把笑话看好了!世上哪有朱桐生这样的蠢家伙搬起石头往自己脚上砸? 侯梅生没学过法律但是摆事实讲道理她懂。而且事情都是她经历过的反正到这时候遮遮盖盖也无济于事索性一古脑儿端出来谁是谁非自有公断。她不假思索接着又说: “朱桐生听说董榆生搞企业、办工厂财了。他又开始眼红起来机关算尽要诈董榆生的钱财。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又从孩身上做章把状递到法院。为了孩的前途我再次跑到凉水泉恳求董榆生担下这个坏名声。董榆生舍身取义亲自到法院作了坦白。法院为此作了调停我在此也不多说。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明孩不是董榆生的。董榆生承担此事说明他的高尚不像朱桐生那样卑鄙无耻……” 审判长举手制止。 “我让董榆生背了黑锅又让他赔了两万壹仟块钱。我于心不忍打算哪一天抽空把钱送还给他。不想朱桐生见利忘义一心记挂着这笔钱。数日之前他装模作样对我大献殷勤。我一时疏忽.被他用酒灌醉趁我熟睡之际偷走了法院公和那笔钱…… “我觉得愧对董榆生想和他当面说清并保证今后一定要设法还清他的账。在我到了凉水泉的路口上我碰到老畜牲朱老三当时我怒火烧想起他这许多年给我种下的恶果骂了他几句。他就装疯卖傻起来。至于以后他是怎么死的我一概不清楚。我既没下毒也未动他一指头。他做了坏事我骂都不能骂得这个道理对谁也说不过去。 “我的答辩全部讲完了请审判长裁定。最后再加一句责任全部在我与董榆生无关。谢谢。” 审判长把手指向董榆生说:“请第二被告答辩。” 董榆生显得很平静也很镇定因为他于心无愧不像有些人总做些龌龊勾当所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 “我只说一句朱镇宇是我的儿。” 朱桐生暗窃喜:幸亏两个人还没合穿一条裤…… 吴天娇吃了一惊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这一生最愤恨的人莫过于抛弃怀孕女的男人。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真难相信她所倾心相爱的董榆生竟也是这号人!也好早知道总比结了婚再离婚要强得多。话是这样说可是吴天娇的内心仍如翻腾的大海久久难以平静她毕竟为董榆生付出的感情太深这样的打击足够她承受终生。 法院经调查取证并作亲鉴定好在法院先前就留有朱三的血液不然还需挖坟剖尸。由于牵扯到个人隐私、故决定不公开开庭审理此案。最终判决如下: 朱三犯强*奸罪因而生下一但本人已死不再追究刑事责任。董榆生、侯梅生有错无罪不予起诉。朱桐生告董、侯二人“通奸罪、诽谤罪、逼死老人罪”与事实不符本应判朱桐生诬告反坐因考虑到朱镇宇确实不是朱桐生亲生而侯梅生又长期隐匿此事真相故不再对朱桐生加以惩处。 朱桐生本想“借尸还魂”把董榆生、侯梅生置于死地谁知到头来反落得帽戴到屁股上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父亲做出这号伤风败俗的缺德事幸亏法院没有公开开庭否则传扬出去他的后半生该如何打?还有要命的一条他那伍万元的存款即便董榆生罪名成立时间也不对头。他这次没有扳到董榆生倒把吴天娇得罪了。吴天娇位高权重随便治他一把足以让他蹲几年大牢。朱桐生惶惶不可终日他预感到他的末日即将来临了。 梅生走到这般地步也顾不得面不面了很快与朱桐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看似一场暴风雨过去了。谁知道呢高原县的天气历来就是变化无常或许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哩! 第九十四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 郭富荣要留董榆生吃饭董榆生痛苦地摇了摇头说:“我把人都丢尽了这辈也没脸再见天娇了。麻烦你给她带个话就说董榆生不是东西让她另寻…另找好人吧!” 郭富荣说:“这事也怪我几次和吴县长谈话一说到你她就故意把话题岔开.好象对你意见不小哩!” “不说也罢。老郭我走了。见了嫂替我问声好。” 董榆生驱车离开了高原县城。临走前他专程去了趟学校给朱镇宇留下一点钱让他记下他的手机号。朱镇宇说;“爸爸您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董榆生说:“不一定我要出趟远门一时半会儿回来不了。钱你省着花我以后还会给你寄钱来的别对你妈妈讲这件事。以后遇到要紧事就按这个号给我打电话就是在外国也要赶回来的。” 董榆生走了他远离了这块是非之地。他知道凉水泉离了他照样能行洪林、秀才和“老革命”他们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必定能管好各自的企业。 董榆生从此在高原县的地球上消失了。唯一知道他线索的就是朱镇宇因为这是他刚换的新手机。 何红士始终没有挪窝。她要试试吴天娇有多大胆量和气魄能摇动她这棵大树? 那天从法院里出来何红士憋了一肚火气没处出就冲着老伴嘟嚷一路走一路骂。方国祥也是个好面的人.满街的人都驻足停步听何红士高一声低一声责备丈夫老县长被逼急了愣不丁撂下一句: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难道你就没责任?” 何夫人没想到老伴有这一说。当时也是火头上加上她本来脾气就大常不顾山高水低想起啥说啥被方国祥一激更是火冒三丈也不看什么场合放大嗓门就吼起来: “我的女儿怎么啦?我的女儿是十月怀胎名正言顺生下来的。那象你的女儿?有娘没爹的野种还厚着脸皮跑高原县当县长哩!要是我呀早碰死……” 如果放在平时老县长也不会说什么。三十多年的夫妻谁不了解谁呀?忍一忍让一让凭她去说装听不见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这是什么地方?高原县本来就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哪个不认识他方国祥呀?老县长一口气没咽下涨红了脸伸出巴掌就给了夫人一耳光。 何红士愣了半天方才缓过神来。她长这么大谁打过她?爹娘都没动过一指头!把你个老东西下了架的凤凰、褪了毛的老公鸡反了你啦!她正想一头撞过去看街上人越聚越多她早已领教过高原县城这些闲杂人等的口角厉害一赌气扔下方国祥在那儿呼哧呼哧喘粗气捂着脸扭头朝长途汽车站跑去。 何红士在市委组织部刘副部长哪儿奏了一本。刘副部长打电话要吴天娇回市委组织部述职。 刘副部长不到四十岁长得瘦小精明两眼细眯长年戴一副高倍数的近视眼镜。他本是一位老“工农兵”出身善长书法.写一笔好字曾给何红士的父亲当过秘书。几经波折能熬到现在这种地步也实属不易。 吴天娇坐在刘副部长的办公室里看报纸刘副部长站在地板上踱方步。吴天娇一张《人民日报》从一版看到八版翻过来又看到一版刘部长的嘴巴仍旧还是一条缝。 做人难做官难做大官更难。上级不敢得罪下级也得罪不起。死人不敢说活人更说不得。吴天娇县长当得不错工作很有起色有消息说她还要竞选副市长哩!今天她是下级没准明天就成了上司。这可是动不得的太岁头上土。何副省长虽然过世已久但根基很深。省里市里到处都有他的影这又是捅不成的马蜂窝。何红士别看退休赋闲在家但她的哥哥、姐姐、嫂嫂、姐夫侄儿侄女很多在要害部门供职这不也个是惹不起的巴山虎? 何红士告状说吴天娇是方国祥的亲生女儿为避嫌疑吴天娇应调离高原县。又说吴天娇公报私仇寒冬腊月折腾他们搬家。他们不就住了几间破平房嘛几十年过来了也没见有人说长道短就她吴天娇的事多不是挟嫌报复还出了鬼哩!还说吴天娇煽动人破坏他们父女、母女关系……。 这些事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没有一件能放到桌面上。自古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哪个头大了趟这混水?刘副部长为人精明做事谨慎迟迟不开口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堵了何红士的嘴又不让吴天娇…… 吴天娇看完了报纸又抬起头来看刘副部长的脸。刘副部长知道不说不行了他停下脚步扶扶眼镜微微一笑说: “天娇同志你在高原干得不错市长和书记都在表扬你呢!我让你来的意思是……” “刘部长您说吧!我的工作没干好您多批评。”吴天娇认真的说。 “不不天娇同志我可没说要批评你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是啥呀?”吴天娇笑着问道。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和老县长方国样同志搞好关系。”刘副部长憋了半天总算把话说了出来。 “我和老县长没有矛盾呀!再说他不是已经离休了吗?”吴天娇说。 “没有矛盾当然更好。老县长虽说离休了但我们还应该尊重他多向他征求意见譬如说……”刘副部长还是不肯一下把话说明白。 “刘部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对对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方国祥同志参加革命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是在生活上嘛……” “刘部长您莫非是说让他搬迁的问题……” “天娇同志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虽然形式上我是你的上级部门但我也不能随便干预你的工作啊!既然你谈到搬迁问题嘛你们回去再商量商量不就几间破平房嘛。” “刘部长不是几间上下两层楼共有二十多间!加上前后院五、亩地都不止呢!” “他不是答应把前后院都让出来吗?”刘副部长总算切入正题。 “刘部长您真会开玩笑。没有房让出院有什么用?那么大的院开一个口。就像一个‘回’字如果在小口里再砌一道围墙就好比在‘回’间再加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字。刘部长您算算看。本来我们是把这个院搞一个全县老干部活动心的这么三隔两断只能让老干部们在圈出来的胡同里练长跑了……”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刘副部长背着双手又踱起了方步。没走几步他突然停住征询地问道: “天娇同志县城再没别的地方了?” “地方咋会没有呢?可那些地方不是荒滩就是碱地要盖起一套像样的馆舍少说也得几十万。老县长在新宿舍楼已留有两套也有二百多平米哩。新房不住.老房不搬不是浪费吗?” 刘副部长怔了一怔又开始踱方步了。 临走时刘副部长紧紧握住吴天娇的手亲切而又热情地说: “天娇同志.我给你说的那些话就当咱们是闲聊天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总之还是以大局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当如何办我就不横加干涉了。但是方国祥同志是多年的老县长能照顾的地方尽量考虑一下……。要不然天娇同志今天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我请你吃饭带上你的司机一人一碗牛肉面.加个肉不算腐化吧!” 吴天娇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刘副部长让她述什么职?但有一条她是清楚的刘副部长的意思是让她没事不要挑方国祥的刺儿。吴天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刘副部长可怜兮兮的样也真难为他了。千么要当组织部长呢?找个仓库当保管不是最称职的人选吗?人啊最怕的就是干错行! 吴天娇回县城之后立马通知方国祥。三天之内搬迁否则后果自负。然后她也搬一把椅坐在zf大门口专等何红士来闹事。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就等不住了。还不到上班时间何红士就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刚到大门口她一瞅见吴天娇就破口大骂: “姓吴的你欺人太甚!别以为你是县长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让你今天下去你明天就得挪地方!” 吴天娇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说:“明天挪地方今天不是还在这儿坐着哩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 何红士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吴天娇立眉横眼张口就骂:“姓吴的你别狂!老娘就是不搬家你把老娘吃了不成!” 吴天娇翘起二郎腿两手拖胸不慌不忙还以颜色:“你一个屁股两个坑能屙几泡屎?搬不搬由你说了算?你能耐大坐在家里等着看我能不能吃了你?” 何红士大嘴一张唾沫星乱溅虽是上了些岁数泼辣不减当年她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念念有词道:“武则天不要脸有娘无爹的野鸡蛋!大家都来啐一口淹死这个王八蛋!” 吴天娇没料到这一手讲道理还行真要泼妇骂街她吴天娇怎么能和何红士相比呢?猛然间她想起她母亲当年怀着她寻死觅活被方国祥逼上绝路。如今又被这老太婆奚落谩骂不由得怒气冲天以牙还牙; “方国祥太窝囊娶个夜叉做小娘天天听着狮吼一辈夹着尾巴走!” 何红士没词了。通常她一撒泼别人不敢恋战红着脸躲开了。所以她也只练出“三斧头”的功夫没想到今天遇到真人“成妖精”。吴天娇一个大姑娘竞抹下脸皮不依不饶地和她决战到底她一时语塞。这时上班的人6续都来了还有不少过路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她一时理屈词穷嘴张了几张又是那句老话: “姓吴的你等着。” “等着哩你别耽心我跑不了!”吴天娇坐在那儿姿式都没变。其实她也有点怯场不管怎么说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和这个母老虎在这儿斗嘴骂街不让人笑话像什么样呢? 何红士还要说什么被随后赶来的方国祥一把拉住。方国祥扭过头来冲吴天娇不满地说: “小吴不论怎么讲老何也是你的长辈。你口下不会留些阴德吗?” 吴天娇站起来走近方国祥厉声问道:“老县长您当初怎么就没想着留些阳德昵?不是您我能在这儿挨她这一顿臭骂吗?” “好好你有理你有理。我搬家不就是了嘛!小朱麻烦你给我派辆车我出钱。”方国祥在人群里看到朱桐生。 朱桐生没敢吭声他转过脸来瞅吴天娇。吴天娇手一挥说: “梁秘书去给他派辆车再找几个人!” 何红士住院了。 市委刘副部长亲自到医院探望了”生病”的何红士之后又专程找吴天娇关照了几句。 吴天娇拗不过只好到县委家属楼看望方国祥。不是她怕了何红士她压根就没怕过什么人?无非是丢官和保官罢了。但是她决不会因为怕丢了这小小的乌纱帽就畏畏尾可怜巴巴的就像刘副部长那样。那天的事情过后她也觉着自己欠思量就像老县长说的她总是个晚辈嘛!方国祥虽然无能何红士也够霸道但是他们在高原也确实未做过什么太大的恶事。方国祥当县长三十余年没多拿公家一分钱这也算难得。而且还总算把家搬了也称得上有自知之明。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总有些历史原因不去想了。由此及彼她又念及董榆生的难处董榆生和方国样截然不同。董榆生当初肯定不会也不可能抛弃侯梅生而且他也不怕丢了官啊位啊什么的那个娃娃肯定有些名堂。这样一想她觉得她莫不是真的错怪了董榆生在法庭里的旁听席上她仅仅白了董榆生一眼董榆生就一赌气不辞而别.从此后便杳无音信。这以后有不少南方老板来高原买这买那收购药材、烟、苹果、大蒜甚至洋芋、胡萝卜他们对本地特产如数家珍统统都是有备而来做成了几笔大生意。来人均说是一个姓东方的老板介绍来的还说东方老板是个能人在南方办了一家很大的企业……不用猜吴天娇就知道此人是谁了。她苦思冥想暗默念道:榆生呀榆生你总该通个信息呀? 方国祥家住二楼一个单元两套住室连在一起七八间房也够宽敞的。那条狼犬方国样舍不得处理占了半个阳台。门铃一响狼犬先听见低低吼叫几声张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吴天娇。 方国祥和吴天娇毕竟还有那一层关系虽不是他养大终归是他的骨血。凭心而论.吴天娇在高原比他干得不知要强出多少倍。这个丫头有魄力、有胆量头脑灵活、思想开放全县工农牧副商各项指标直线上升他不服气不行。方国祥见吴天娇亲自造访忙不迭地握手让座喊张妈提壶倒茶。 吴天娇未开口方国祥先说话: “吴县长都是我不好错用了人。朱桐生两次给我行贿一次伍仟一次一万我都未收。可是我当初就忘了问他这钱的来路!吴县长你千万别上当我就纳闷你怎么会拿了他伍万块钱呢?” 吴天娇笑笑说:“老县长您放心。等董榆生回来县上就处理朱桐生的问题。” 方国祥诧异地问道:“这事跟董榆生有什么关系?” 吴天娇说:“据朱桐生自己说这钱是董榆生送给他的。” 方国祥摇摇头、摆摆手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俩人的情况我了解董榆生绝不可能送钱给朱桐生。都怨我当初看错了人他本来和千红好好的我听了朱桐生的话就把他俩拆散了……” 吴天娇微微一动连忙岔开说:”老县长咱们今天不谈别人的事……” “不谈是不谈话赶上了我不得不问问你你和榆生的事咋样了?不能老拖着呀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吴天娇脸上露出红晕摇摇头说:”老县长这事过后再说。我今天来是想专门给您说一声我这人脾气不好遇事不冷静那天……” 方国祥如同哑巴拾了个金元宝高兴地不知说啥好?吴天娇进了门就算给了他好大的面他不敢有过高的奢求。吴天娇这么客气他受了感动慌忙说: “没事没事不怪你不怪你……。本来没啥事让你阿姨一搅就不成样儿了。当初也怪朱桐生……” “又岔题了不是。”吴天娇轻轻一笑。 “不说别人不说别人。我听你的吴县长。”方国祥态度非常谦和。 “您对何副部长说一声我有空上医院看她。”吴天娇又说。 “不必了不必了你工作忙就算了。再说她那个病也不是啥大病体息两天就好了……”方国样慈祥地望着吴天娇此时他方才觉着吴天娇才更像是他的亲女儿。 吴天娇话说完了起身要走方国祥说啥也不肯。吩咐张妈炒了几样小菜吴天娇窝不过面和方国祥碰了碰杯方国祥顿时神清气爽所有的忧虑烦恼一概化为乌有。 何红士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上次在县zf门口和吴天娇吵架肚里憋下一口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喝口水都难受。今听方国祥这么一说心也平了气也消了“咕咚咚咚”放几个响屁一骨碌从病榻上爬起来收拾收拾东西冷着脸说: “老家伙办手续出院。” 第九十五章 人分两地 天各一方 第十五章人分两地天各一方 朱桐生过了一段时间未见有啥动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里。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慢慢又有了新的打算。卖啥不能卖b他想买啥不能买当有啥不能有烦恼没啥不能没钱花。而如今昵他成了穷寡妇赶集既没有钱也没有人。卖了尻又买当他图哪一头呢? 人在最落魄的时候往往会有两种情形要么振作起来要么沉沦下去。朱桐生两种人都不是他既不想振作也不想沉沦。他对前途已经失去信心对生活已经充满绝望。缠绕在他心的恶念是他要杀几个人解解气。他脑海的计划里很多人都上了他的黑名单第一个当然是董榆生。其次是吴天娇、郭富荣、侯梅生还有朱镇宇。如今颠一个倒他想他应该最先把朱镇字干掉。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把朱镇宇当作制服董榆生的一张王牌谁知道呢到头来朱镇宇反成了他压在他胸腔的一块心病。父亲一世英明却干下这等糊涂事谁家的女人不好偏偏要打侯梅生的主意?事情干了就干了却要留下这么个孽种祖宗八辈的人都丢尽了。早知是这么回事爹给他戴了绿帽戴了也就戴了谁让他是爹呢?揭谁的老底也不能揭爹的老底呀?坏就坏在董榆生这个王八蛋身上他干嘛要狗拿耗大包大揽下来?如果不是他出头朱桐生绝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姓董的还假惺惺地装善人嘴里说得好听:让他到此打住不然会有后悔的一天……朱桐生后悔了吗?他没后悔他才不后悔哩!好汉作事好汉当有啥好悔?他朱桐生何等样人服过谁、怕过谁?没事找事有事做事才是他朱某人的性格。如今想起来当前唯此唯大的一件大事就是不能让朱镇宇这个孽种(他如今才认为叫杂种似乎不妥)在世上活着这好比是给他朱桐生的脸上贴了一块招牌他不能咽下这口气。但是朱桐生虽有杀人心却无杀人胆。论嘴说他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真到动手这一步先自不寒而栗心内抖个不住。 真好比“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事到如今朱桐生连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了。思来想去唯有常根福还能说上话。自从检查站撤销以后常根福辞职回家自己买了辆东风车跑运输在某建筑工地上拉货。常根福讲义气够哥们.时不时还过来找朱桐生喝喝小酒打打牌。朱桐生在建筑工地上找到常根福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小酒馆对饮几杯之后朱桐生说出了自己的肺腑言。 常根福一听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大哥你这种思想不对路。镇宇不是你儿也是你弟总有些血缘关系是吧。他小小年纪还叫了你十几年爹杀他我下不了手。要是换个别人大哥你说话我保证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朱桐生说:“我的仇人多怕你杀不过来哩!不杀朱镇宇行董榆生、郭富荣、吴天娇还有我先前的老婆侯梅生你随便挑一个杀了替我出出气也算咱哥俩好了一场。” 常根福听朱桐生开出这一大摞名单吓得变脸变色好一阵作声不得他找了个借口故意装作肚痛要上卫生间常根福这一去就成了肉包打狗。 朱桐生和常根福失去了联系。仍不死心又去找大砂沟监理站的原站长司耀先。 司耀先因扣车罚款事件被查处开除公职丢了饭碗。如不是由于时间短.现早而且大部分款项上缴有关部门案后又能主动交待问题退清了吃喝挥霍掉的全部余款恐怕早蹲班房去了。现在他自己开了家小饭馆往日的霸道神气不再笑嘻嘻地招呼着吃饭的客人。司耀先见朱桐生亲自登门高兴地满脸堆笑说: “哥哥没想到在这时候你还记挂着兄弟。来来来快坐下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朱桐生一看司耀先那副嘴脸心凉了半截。知道说了也没用遂打消了念头随便喝了杯茶就扭屁股走人了。 朱桐生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干着急没处使劲。正当他还在处心积虑寻找新的合伙人的时候省建公司某项目部经理张振一纸检举信送到有关部门:当年县委县zf盖宿舍大楼时朱桐生兼基建办主任。张振闻听此讯意欲承包该项工程找朱桐生投标。朱桐生指明跟张振要百分之五的回扣张振说他是国营单位拿不出这笔款项遂谈判破裂。后来另一家乡镇企业接管了这项工程恐其定有蹊跷请有关部门调查。有关部门找到那家施工单位很快就现蛛丝马迹立即对朱桐生索贿一案进行侦查。 朱镇宇自从转入县一以后很少回“八五一”厂的家。妈妈侯梅生怕他孤单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家民房时常陪他来住。朱镇宇瞒着妈妈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董榆生通电话。“爸爸”对他挺好每次电话里都嘱咐他安心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朱镇宇很开心他知道爸爸对他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亲人。他纳闷妈妈离婚这么久了怎么老是不提和他的亲爸爸复婚之事他想肯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候他们的家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他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到有了工作挣了钱再报答他的二老双亲。 朱镇宇高毕业了。这一天是高考榜时间他挤在一大群男女同学之间在大名单里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他看到了。“侯振宇”(梅生给他改了名和姓)这三个字。侯振宇拿着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把这个喜讯赶快告诉爸爸。出了学校不远马路对面拐角处就是一家电话亭。侯振宇激动地颤抖着手拨通了董榆生的电话……突然这时一辆拉货的卡车狂奔而来乍遇急弯司机没有防备猛踩刹车时只见一物从马槽里抛出正好砸在侯振宇的身上。侯振宇尖叫一声“爸爸!”就倒在血泊之。 董榆生急急赶来已经是第三天以后的事了。侯振宇一直处在昏迷之。梅生眼睛哭得红红的还在不停地掉泪。大夫们采取各种办法.他们要揭力挽回这条年轻的生命。终于侯振宇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董榆生嘴角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用尽他平生最后的气力喃喃地念道: “爸爸…我没有、让你、失望我…考…上…了……。” 董榆生从侯振宇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通知书”上面浸满了血有些字迹已经看不清了。 侯振宇微笑着盯着他的“爸爸”妈妈甜甜地睡着了永远地……永远地睡着了。 梅生扑在儿的身上号淘大哭。董榆生大叫一声: “这是谁干的?” 肇事司机常根福一脸沮丧地坐在交通事故处理办公室里反复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倒是他这句话。引起了交警的重视便问道: “你说你怎么不是故意的?” “我有重要情况要揭……” 常根福被移送到上级公安部门。 不久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 朱桐生犯索贿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犯故意杀人未遂未止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数罪并罚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8年。 朱桐生害人害己最后走到了末路。到此时他方才明白法律面前是开不得玩笑的。好在常根福当初没按他的意图办。如果不是车上的盘圆(钢筋)由于转弯太急、甩下来砸到侯敬宇身上而要是车撞或轧到侯敬宇身上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梅生在整理儿的遗物时现了一封没有开启也没有贴邮票的信.信封上只写了“爸爸亲启”四个大字。侯梅生知道是谁遂把这封信原封未动地交给董榆生。董榆生拆开一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爸爸: “我考虑了很久很久才拿起笔来给您写这封信。我不知道把信寄到凉水泉呢还是寄到您在南方的那座城市? “爸爸自从我找到您之后我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小鸟找到了自己家温暖的小窝。爸爸您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做人的勇气。爸爸您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感激您吗?因为有了您我才不觉得孤单我才觉得活着有意思。人家骂我是小杂种。我愿意当小杂种吗?为这个不太尊重人格的称呼我曾经好多次瞒着妈妈蒙着被偷偷地哭过好多回。要不是看着妈妈可怜我都不想活了跳河、喝药、用刀割断动脉血管办法多得是。我在绝望终于找到您。爸爸您是我亲生的父亲也是我再生的父亲。 “爸爸我是有志气的孩。我不会使您失望的我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学好本事报国报民报答父母双亲。爸爸您相信我的话吗?我在班上总是第一名第二名就是失败。我要把最好的成绩献给爸爸等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您—爸爸。 “爸爸从我认识您的那天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您虽然是个农民农民有什么不好呢?您有才华您有魄力您把自己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凉水泉建成了全县第一村。您是最伟大的人您不嫌弃我您不讨厌我您把父爱给了我我由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小杂种变成了最幸福的人!爸爸我好感谢您啊! “爸爸顺便问一句那天我在家里见到的那位阿姨。是您给我找的新妈妈吗?后来我才知道她还是我们的县长呢!如果不是那么爸爸又是如何想的呢?您还惦着妈妈吗?如今她离婚了爸爸您会和妈妈复婚吗?也许小孩不该管大人们的事但是我是多么盼望着那一天啊! “爸爸以上都是我说的心里话电话上说不方便我就把它写下来。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您手里的。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呢?爸爸我好想您啊! “(爸爸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想把我的名字再改改叫敬宇吧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您的孩儿振宇- 月-日” 董榆生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又多么懂事的孩呀他却不幸地过早夭折了。他本想要为这个孩承担一辈的名声并且把他扶助成*人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 侯梅生在单位上辞了职。收拾好东西就专程回到凉水泉和董榆生做最后的诀别。 侯梅生说:“本不想和你打招呼了想想不妥还是来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 董榆生说:“你到哪儿去呢?能不能说一声?” 侯梅生说:“榆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就等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了。” 董榆生说:“我明天也要回南方了。这次来得仓促有些事还得回去处理一下。能和我同路吗梅生?” 侯梅生说:“不榆生.真的你南我北咱们不是一个方向。临走前我给吴县长写了一封长信把你和我的关系你和振宇的关系详细说了一遍。我也是不久前才从魏秀枝那儿听到你和吴县长的事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们。” 董榆生:“我们还会见面吗?” 侯梅生凄然一笑说:“我想不会了。” 兔死狐悲物是人非董榆生默默地遥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免有些惆怅。 梅生见榆生脸色不对不由问道:“榆生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人。” “他害你害得不够想他作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收获了他自制的苦果这也怨不得哪个。昨天我到那儿去看他我见他背过脸去哭了。这是我这一辈第一次见到他在我面前流泪他说他早就算好我会去看望他的他怎么就没算好会有今天呢?” “他还有脸见你、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叫我还不如早死了好!说心里话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梅生恨恨的说。 “梅生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董榆生盯着梅生的眼睛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答案。稍顿他见梅生不说话接着又说“梅生咱们虽然年龄不小了也才只是四十出头以后的日还长哩!只要你好好活着既便我们永不见面想想这个世上还有你我这么一对同生共长的好伙伴我们的心里也会宽慰些。” “榆生”梅生苦笑笑说“这个世上我欠你的太多最对不起你的也是我你还要这样对待我.叫我怎么说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上玉殒谷。我要活着!他害了我一辈.我也看他八年笑话!” “这样的想就更不对了梅生人已这样了何必还要看他的啥?” “你呀你呀……董榆生这话要是放在过去我肯定又会骂你几句。你以为好人都有好报吗?” “图啥好报不好报呀这又不是做买卖。只是我答应过他他有一天掉到河里了我不会袖手旁观站在岸边看热闹的。”董榆生认真的说。 “是不是你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天的?” “是的我料到他必定有今天。” “你真是个阴谋家!”梅生笑了说。 “不我和桐生的矛盾起因皆是由你……” “由我?” “你忘了你写给我俩的‘约定’了?按理说你才是真正的阴谋家哩!” “哦……” 侯梅生知道事情断无挽回的余地即便是没有吴天娇。现在她既没有悔也没有恨脸上出奇的平静。董榆生解开了久久困惑着她的迷团她万没料到就因她作业本上撕下的两张小纸条。竟成了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导火索最后展到箭拔弩张势不两立的仇人地步她不知道她为此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竞争本没有错只是好人往正地方使劲坏人往斜路上琢磨……想了想侯梅生突然想起一件时常缠扰在她脑海里的一个词儿遂随口问道: “榆生你能告诉我‘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吗?” 董榆生先是吃了一惊侯梅生问了一个他久久思索而不得其解的难题想了想他说:“我不知道梅生我真的不知道‘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尘埃落定也许是雨后天晴也许是云开日出……总之不好说我真的说不好。你以后要是找到答案了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 “你那么大的学问都说不清楚我上哪儿找答案去?好在你已经‘碧落苍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碧落苍穹’呢?”侯梅生苦笑笑说。 “…………”看来极有心计的侯梅生其实对“碧落苍穹”早有她自己的注解董榆生不知是点头好还是应该摇头对。 董榆生目送着他幼时的朋友那个曾经和他玩锅锅家、要给他当媳妇后来甚至差一点当真成了他媳妇的女人远远地、也许永远地离他而去了。突然一股莫名的怅惘袭上心头董榆生喟然长叹一声随即也离开了凉水泉回到他在南方的那座城市。 一切事情办妥之后又是一个大雁北去的季节.董榆生知道他该回家了。此时的他犹如一只落群的孤雁形单影只落寞凄凉。该做的他已做了或者还要继续去做.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只能留在记忆里。他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呢?那个始终萦绕在他心里时刻挥之不去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心念至此顿时百感交集心如潮涌。抬腕一看表已是深夜三点钟了。董榆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号码: “喂你是谁呀?喂有什么急事吗?怎么不说话不说我就挂了……” “我…我…” “榆生?……你是榆生!别别别挂电话。等我起来穿上衣服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你说哩!” “…你能原谅我吗?……” “干嘛要我原谅你?又不是你的错。榆生是我误解了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男汉你才是我最值得等待的人。回家吧榆生.我向你当面赔不是当面认错还不行吗啊?” “我不能失去你失去你我啥也没有了……”董榆生失去了控制忘情的在电话里说。 “说傻话你啥时候失去我了啊?榆生你听听你仔细听我的心都在为你跳动哩!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呀……” 董榆生哭了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电话里哪里是精明干练的女县长分明是当年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仿佛他真的听到那颗金般的心在嘣嘣嘣地跳个不止他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刻飞回到他的故乡。 第九十六章 女县长嫁给土财主 春天在人们的心目永远都是美好的而这一年的春天似乎又提前了许多。风鸣山早早就披上了浓浓的新绿凉水泉悄悄地卸下了厚厚的冬装。柳儿飘飘柳枝儿摇摇春风吹拂着山乡大地在春光下复苏万物在春色昂扬。很有些叫不出名儿的鸟儿虫儿.这会儿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唧唧啾啾”叫个不止。那些争春斗艳的花儿儿仿佛一夜之间就蹿出枝头千姿百态姹紫嫣红把个小山庄装饰得花团锦簇绚丽多彩。 吴天娇看到了侯梅生写给她的那封长信其实在这之前她已经现这注定又是一起“冤假错案。不是凭感觉、凭想像而是凭她对董榆生的多年了解和无比信任她相信像董榆生这样的人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一赌气躲开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呢?她以为这样就可以逃离事非窝了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信任、爱护、敬重董榆生的人吗?吴县长大事清楚、小事糊涂最后反倒是她给董榆生的心灵里埋下了痛苦的种这怎么可能呢?董榆生为什么不怕事非?她断定其必有缘故。吴天娇好悔呀!她要找到董榆生向他当面认错是她一时粗心、不辨真伪错把金砖当土坯了。她错了真的是她错怪了董榆生。后悔没用她要找董榆生当面道歉。然而在这个时候天上地下城里乡里哪儿去找呀?董榆生就像云彩里潜伏的神龙一般不见不见尾悄没声息地瞬间销声匿迹的无影无踪一片树掉进水里淌到河里漂泊到哪儿去了谁能说得清呢?吴天娇明白了不是她找不到董榆生而是董榆生故意不想让她找到所以才躲起来不想见她。她倒是想到凉水泉去找来着不是她放不下架而是她最后决定还是尊重董榆生的选择不常说强扭的瓜不甜吗?想归想、说归说不过她一直都在纳闷:她果真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以至于他生了那么大的气甩手一走一点音讯都不给她?他明明知道她吴天娇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董榆生啊! 侯梅生的信解开了她的疑团原来是董榆生为了挽救那个可怜的孩不惜自己的名声和个人得失因而也怕玷污了她的名声才毅然出走的。吴天娇看罢信泪水顺颊而流不禁失声叫道:榆生我好想你! 侯梅生的信写得很长三百多字的稿纸写了二十几页。从他们仨人很小的时候写起一直到董榆生和那个叫朱镇字的小男孩建立了一种特殊关系这事本来与董榆生毫不相干但是他却投入了极大的努力去扶助那个孤立无援的小生命。如今那个孩去了董榆生也该出面了。 朱桐生、董榆生、侯梅生他们仨人同生共长是多么好的伙伴呀!可是为什么会展到后来这种地步呢?是社会造就了他们、还是他们在各自所处的社会环境自己塑造了自己?吴天娇无法说清楚可是有一点她明白做人是要有责任心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了责任心他(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朱桐生就是一个最没责任心的人凡是他周围的人朋友、同事、上级下级甚至父母妻儿都是他的工具作为他谋取私利的工具。不说董榆生不说侯梅生不说朱镇宇就说那个方国祥家的小珠珠他为她负了些什么责呢?这个女娃长大了岂不又是第二个朱镇宇?还会有人站出来像董榆生那样充当父亲的角色吗?朱桐生这人利欲熏心小肚鸡肠自己胃口不好还怕别人吃的太多。展到最后处心积虑设计害人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也算是咎由自取了。侯梅生也是明知道朱桐生是何等样人却被他头上的一点光环所迷惑错打了主意误入歧途坏了前程不说还落了个这么悲惨的结局。怪谁呢?说来说去还是怪她自己。如果当初跟了董榆生岂能有今天的下场。女人哪!吴天娇叹道但愿天下的好女人都能找到好丈夫。 吴天娇并不是可怜董榆生他不需要人可怜!他活得磊磊落落坦坦荡荡他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人行事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他怀揣着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善待世界上的任何人甚至包括像朱镇宇那样他“仇人”的儿。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信任和尊重吗?董榆生尽心、尽力、尽责了所以他没有遗憾。侯梅生说得好她这一辈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和董榆生擦肩而过现在回过头来看才知道她当时是多么愚蠢!这个跟头跌得太大以至于即便是世界上不存在吴天娇这个人她也不可能再和董榆生重修旧好就算是董榆生可怜她那也不可能这种可怜她接受不了她已经无法也不敢面对那段历史了。她要离开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谁的陌生地方换一种活法重新开始。 侯梅生讲了一个非常生动、离奇而又感人的故事。如果把它改编成或者电视剧本什么的没准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素材。谁来执笔呢?吴天娇想她自己不行她没有这份精力也没有这份天赋。榆生怎么样榆生也不行他哪有这样的工夫还是把它交给局外人去写吧! 吴天娇边看信边沉思她估计董榆生该回家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躲着她呢?她一看表由不得一笑已经二点多了。刚脱了衣服准备睡觉就听到电话铃声……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痴情的吴天娇从她十四岁认识她的“大哥哥”那天开始如今已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再往短里说从他们学校门口见面计算也有十四年的“恋爱”史了。好漫长的一段路啊!这么多年吴天娇从未动摇她坚信董榆生就是她的董榆生终究会回到她的身边。待到这一天来临之际她反觉突然坐不是站不是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儿一副惴惴不安魂不守舍的样。 喜讯很快在县上传开县长结婚岂能瞒得住众人耳目。方国祥夫妇悄悄送来了一仟元“礼钱”吴天娇不接方国祥说: “钱不多总是我们老俩口的一份心意。你要不收叫我怎么出这个门呢?啊天娇?……”说着说着方国祥的眼圈儿红了。 何红士也说:“拿着吧小吴不拿就见外了。阿姨脾气不好过去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以后没事你和小董也常到家里来坐坐。”方国祥赶快接上说:“是啊是啊榆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本质不错能力又好他父亲还和我是老战友哩嘛!以后你们没事常到家来坐坐陪我们说说话也让我们高兴高兴。” 吴天娇正要说话何红士硬把一仟块钱塞进她的衣服兜里。方国祥俩口还没出门郭富荣携着他的夫人就走进屋里。老郭刚要做介绍魏秀枝先就大呼小叫道: “噢呀呀我榆生兄弟咋就这么命大福大?瞧瞧我这兄弟媳妇不当电影演员干啥要当县长?:bsp;吴天娇抓住魏秀枝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嫂早听说你是个口快心直的热肠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他们瞎说!我是啥呀?我这张嘴没为下几个人可倒得罪了不少。厂里就一个朋友就是那个‘猴’侯梅生也走了。说归说县长妹我榆生兄弟可是个大好人你可不敢欺侮他要是叫我听到了可不答应你。” “嫂我敢吗?你榆生兄弟是老虎我是猴有猴欺侮老虎的道理吗?” “你是猴你怎么也是猴?” “嫂我是属猴的。” 众人都笑了。魏秀枝也笑了她笑的内容自然和别人不同。 临走郭富荣夫妇放下二佰块的红纸包并一再声称这是送给董榆生的和吴天娇无关。还有许多人要送礼都被吴天娇一一婉言谢绝吴天娇笑道: “我请大家喝喜酒你们一定要给我面到时欢迎大家都要来。如果要是送钱送礼就是看不起我吴天娇了。” 众人无奈只好作罢。除了何红士谁敢把钱硬往县长口袋里塞。 吴天娇坐在小车的后排座位上“青光眼”一踩油门小车风驰电掣般直奔凉水泉。 第九十七章 山村里的节日 凉水泉迎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节日。 爷爷董万山一大早就约上四爷侯四海等几个相好的老哥们聚在他屋里抽烟、喝茶、聊天儿。 “老革命”仍旧操持他的老本行____掌厨。朱建明虽是十开外的人了但风光不减当年精神矍铄手脚麻利.生焖热炒烹、蒸、炸、卤一样不差。他当然知道今日不是昨日有鱼有肉就是好宴。现在讲究的是精工细做色香味美。他那点本事肯定赶不上形势了为此“老革命”参阅了不少名家菜肴并且提前试验过几回心里有了名目这才披挂上阵要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果如其言朱建明五十三岁那年得了个胖儿取名叫朱得宝。小得宝聪明懂事活泼可爱很得“老革命”的欢心。老伴马淑兰是那种本份贤惠的农家妇女外面社交不成操持家务却是一把好手。朱建明甘蔗棒插在碱地里一头苦一头甜。如今赶上这好世道他梦不知笑醒过几回哩!早些年他们倒腾那点小生意算得了什么还被人家追得跟贼似的动不动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饿得前心贴后心穿得顾头顾不了屁股哪有“资本”当“主义”?“老革命”不久前入了党心气正旺着哩!不想董榆生找他谈话让他退下来把摊交给董国胜起初他不干可细一想榆生说的对这人上岁数了精力也有限。再说狗剩也是个正经人有化思路宽没准还真比他强。朱建明算计好了等榆生侄儿喜事一办妥他立马交手续。 董榆生家院虽说不小但来的人多好些人只能被安排在招待所里。招待所和村委会一墙之隔地方宽展多少人都能安排得下。那边的客人由朱洪林负责招呼董榆生早把公司总经理的职务让给了洪林的媳妇王琼英。五奶的小卖部也不办了在家专门给洪林看娃娃。洪林的脾气改了不少工作能力也有很大提高媳妇王琼英是个才女能写会算大胆泼辣很有些当年侯梅生的性格。两口你帮我助必定会成就一番事业。 董榆生早就谋算好了他和吴天娇完婚之后就辞掉董事长之职。妻是领导干部他经商不合适他要另外选择一个行业。至于他确切要干什么无人得知因为那是后话。 按一般常规吴天娇最早十二点钟才能到。可是秦国元技术好性急经过整修路况也有改观。十点多不到十一点新人就进村了。 董国胜爬到树上他最先看到汽车随后就点燃了一万响的鞭炮。紧接着锣鼓齐鸣凉水泉沸腾了!村民们站在路口夹道欢迎他们村的新媳妇。侯有才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吴天娇从车里望外一看娘家也来了不少人:兄弟天顺妹妹天琴、天英和两个妹夫带着娃娃还有茨萍村的村长等好些人都挤在人伙伙里。她正要开门下车被侯有才挡住秀才转过身去大声喊道: “请新郎倌抱新娘下车!” 按本地乡规乡俗新娘下车、下马、或是下轿双脚是不能沾地的。大家回过头一看只见董榆生穿戴一新满面笑容。人们仿佛突然现他们的村长原来是这么年轻英俊谁说他四十二岁了?说二十四岁是虚话顶多也就三十几吧!心胸坦荡的人自然活得年轻不像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拿了不该拿的得了不该得的整日提心吊胆一辈能有几天舒心日过!好人一生平安好人自然一生平安!众人闪开一条路董榆生走上前去双手抱起他的新媳妇儿。吴天娇就势搂住董榆生的脖把头藏在丈夫怀里此时的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已经为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十四年不是二十二年也不是三十年而是一千年!不是千年才修成白头老吗? 董榆生抱着他亲爱的妻慢慢地朝家里走去。路边到他家仅仅只有几十步今天在他看来这是多么漫长而又遥远的一段路程啊!抱在他怀里的仿佛不是他的媳妇、他的伴侣也不是金砖、美玉而是一盆清亮的水、一团炽热的火、一颗滚烫的心!天娇待他情深意重、心如磐石。他誓在今后的日里为了让天娇生活得更充实、更愉快他还要不断地努力奋斗决不能让妻因为嫁了一个毫无进取心碌碌无为的丈夫而暗自叹息。鸟飞天空鱼游大海男儿驰骋于天地间难道只有做官、经商才是展示才华的唯一出路吗?………… 董榆生抬起头来周围都是他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他生命每一段历史的活见证:四爷、五奶、七叔、雷毅、李向东、马三丁、钱正标、张振、朱洪林、侯有才、董国胜……。董榆生含着泪花微笑着向他的亲友们致意亲友们也用同样的眼神向他表示祝贺。此时此刻董榆生想起他的父亲那位影响了他一生的父亲。如果不是父亲他不可能有今天是父亲教会他如何做人。他本不姓董也不是凉水泉人是父亲救了他凉水泉的乡亲们收留了他他深深地热爱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父亲是四十二岁那年过世的今年他恰好也是四十二岁而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董榆生还在向四周观望他多么希望看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明知他们已经离他远去他仍渴求会出现奇迹。并不是为了炫耀实在是自内心他不愿失去任何一个伙伴。好也罢歹也罢时间久了大家终归会明白他董榆生是何等样人。 终于走完了这段漫长的路。董榆生、吴天娇先拜爷爷和母亲然后转过身来又给乡亲们磕头施礼。 这种情形谁见过自古以来哪有县太爷给老百姓磕头的事?乡亲们激动地哭了几个姑娘媳妇冲过去七拉八拽地搀起吴天娇含着眼泪说: “嫂快起来!” “县长嫂你不能乱了章法呀!” “……” 整个秩序乱了套!秀才侯有才手里捏着一张纸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拟就的仪程单同时还征求过不少行务人的意见哩如今成了一张废纸一句也用不上。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董大婶替他解了围母亲说:“乡亲们停一停。今天天娇不是县长她是咱凉水泉的新媳妇一切按老规矩办。年轻人让一让叫他俩给长辈磕头。” 董榆生、吴天娇俩人给四爷、拜奶、七叔等一些老辈人磕了头然后又向一帮年轻人鞠躬施礼。 “老革命”朱建明受到了极大的感动。乡上的刘书记是他平生所认识的最大的官儿方国祥当县长以后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如今的女县长他的侄儿媳妇竟爬在地下给他磕头他从来没这么受人尊敬过他今天才知道了做人的尊严。“老革命”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原地蹴下两手捂脸啜泣不止。他不敢嚎啕他知道今天是啥日。他“老革命“是啥样人凉水泉大人娃娃哪个不知晓他一辈啥时候这么没?“出息”过? 侯有才怕事久生变再弄出乱不好收场悄悄装上他的仪程表瞅准机会大声喊道: “开席了!开席了!” 人们这才“唿啦”散开熙熙攘攘你拥我挤纷纷找座位坐下。吴天娇乘机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母亲身旁俯在老人肩上亲热地叫了一声: “娘!” 母亲慈爱地回过头来用手轻轻梳理了一下儿媳妇的乱小声嘱咐道: “娇儿先到屋里洗洗脸然后给大家敬酒。” 董榆生先走到马三丁、钱正标桌前叮咛他俩多吃少喝。然后又到了雷毅这一伙面前张振、李向东他们都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不用说都是老熟人了一见面就亲热地不得了。未等董榆生开口雷毅就说: “老班长这一桌你别管保证叫老张喝得不知他姓啥!” 张振仗着自己酒量好拍拍肚说:“老雷你先不要吹牛你输一拳喝一杯我输一拳喝两杯不把你雷毅喝成雷二还怪事出来了!” 董榆生又特意过去关照吴天顺这一桌茨萍村村长、董榆生的两位连襟一起站起来和董榆生握手道喜。董榆生把侯有才叫到跟前吩咐道: “秀才这一桌就交给你了。招呼不好.你嫂怪罪下来我拿你说话!” 侯有才作个鬼脸笑嘻嘻地说:“榆生哥你放心。不放翻(喝醉)几个你把我的耳朵割下来下酒喝。” 吴天顺说:“大姐夫等会你过来我还要和你划几拳哩!” 董榆生诡秘地一笑说:“天顺你先过五关然后我再和你比划。” 吴天顺还要说话被茨萍村村长拉住说:“大姐夫今儿忙着哩!等三天回门咱们在茨萍等着他。” 第九十八章 春降神泉 碧落苍穹(大结局) 吴天娇洗洗脸稍作梳妆打扮从屋里出来已是焕然一新。众人看她新娘赛过天仙。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岁的人!新娘了穿一件银灰色的泥上装脖上露出枣红色的毛衣领一头乌面自如雪那两只明光活泛的大眼睛好人看看亲切歹人瞅着心惊。到底是当县长的人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听说娘家还是临村玉龙乡茨萍村人不是娘家今天也来了好些亲戚吗?光凭嘴说不是眼见谁相信穷山旮旯里也能长出这么有貌有德的女能人!董榆生娶了个好媳妇总算苍天有眼好人定有好报古人说的一点不差。 不说大家赞赏吴天娇和董榆生单说这一场喜酒从午开席直到小半夜方散。吴天顺哪里还能和他的大姐夫过招早被三四个壮汉抬到招待所里的席梦思床上醒酒去了。“老革命”朱建明腰酸腿疼毕竟是有些年岁的人了折腾了一天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还硬撑着非要和董榆生碰个满杯。他是长辈不好闹洞房只得讪讪地离去。 还是朱洪林、侯有才这一伙和董榆生又都是弟兄辈儿的旱就攒着酒劲没敢多喝。等到新郎、新娘入了洞房才使出本事这时谁还管她县长不县长?董榆生、吴天娇俩人也不藏头缩脑大大方方叫怎么样就怎么样无非就是那些路数多少辈传下来的国人的老习惯。年轻人闹够了玩够了末了还逼着董榆生签字画押第二天(其实应该是当天)重摆一桌酒席酬谢这些“帮忙人”才算罢休。 新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的时候吴天娇搂着董榆生的脖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含情脉脉地说: “榆生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是啊这一天虽然来的晚些但它毕竟还是来了。”董榆生搂紧了他的娇妻。 “如果不是那个叫朱镇宇的小孩那么一搅和我们早该成家了。你说是吗?”吴天娇说。 “那个小孩太可怜了一想起他我就心里难受。他和我有过同样的命运我们都是遗腹。可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好父亲才得以健康长大而他就不同了。我本想帮助他的没想到竟遭此惨祸……。” “榆生你知道吗?我也是遗腹。” “你?别开玩笑。”董榆生惊讶地喊道。 “真的你不信?”吴天娇松开手认真的说“我妈因为家庭问题被人抛弃了那时她已怀了我。我爹救了我妈我才生下来。” “你生父是谁?” “方国祥。” “老县长?” “是正是他。本来我恨死了他。后来我现他虽然自私靠吃老本也没啥能耐但是他手脚还算干净。当了三十多年县长居然没贪污公家一分钱。而且他和我妈所处的那个年代也不能全怪他所以我最后就原谅了他。” “天娇原来咱们都有共同的遭遇。”董榆生更紧地搂住他的妻。 “所以我恨透了所有对女人不负责的男人。那天你在法庭上说朱镇宇是你的儿当时如果换个场合我会给你一个耳光。原谅我吧榆生你为什么事后不给我解释一下呢?” “我给你解释了怎么给别人解释呢?这事传扬出去不是更害了那个孩吗?如果仅仅你清楚了别人不清楚他们会怎么看你呢?他们会说县长也不过如此找了这么个龌龊男人。” “榆生你真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会一辈爱你、信任你的。” “不说了。我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以后时间长了现了我的缺点就不爱我了。”董榆生故意逗笑说。 “才不会呢!一个人哪能没缺点?我这辈就爱了你一个人不像你连我至少仨了我说的对吗新郎倌?”吴天娇的嘴巴向来不是饶人的。 “哎天娇这事说起来还是朱桐生。当初要不是他呀这阵也就没有第二、第三了。” “你和侯梅生是怎么回事呀?那天她在法庭上说了我就觉着挺纳闷。什么风雪夜里、朱桐生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如今就不说那些了吧陈谷烂芝麻的……” “不嘛——我就要你说。”吴天娇小孩似的撒着娇睁大眼睛听奶奶讲故事一样望着董榆生。 董榆生笑笑说:“本来我不想说听了你可别后悔?” 吴天娇又用同样的方式催促了一遍。 不得已董榆生只好把那个又酸楚、又苦涩的故事重述一遍: “那天一开始我就看着梅生不对劲。她一反常态对我亲热得连我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她拿的有烧酒带的有熟肉一进门就和我连碰三杯。饭菜刚吃了一半她就借口天冷非要在我的床上睡觉而且飞快地脱了衣服脱了鞋身上只穿一套新新的红线衣。我有些紧张禁不住心跳手忙脚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时的梅生好美啊!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粉朴朴的一张苹果脸躺在我的被窝里如像一朵出水芙蓉花。要说我不动情除非我真哪儿出了毛病! “我对梅生尽管有些小看法总觉她虚荣、世俗但好感比成见要强得多。她是我的小伙伴小时候我们俩的关系也强于朱桐生。真要和她结婚我也是求之不得。渐渐我有些心动忍不住就脱了衣服刚钻进被就听见窗外‘咕咚’一声。我一翻身爬起来迅推开窗户就看见朱桐生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黑暗之…… “受了这一场惊吓我没了兴趣梅生也不再强求。只是和我订好下周办结婚手续…… “我要讲的就这些。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再重复。天娇你生气吗?” “我才不管那些昵榆生快帮我脱衣服我累了。快呀你怎么这么笨哪?” “…………”整理布于bsp;“你怎么不脱衣服?难道我不是你老婆?你还怕有人在外面偷听?” “天娇我……” “等等榆生我问你我长得好看吗?” 董榆生红着脸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妻良久才说: “天娇你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不不嫦娥怎么比得上你呢?你就像……你像谁呢我说不出来你自己说吧!” “真笨!”吴天娇莞尔一笑故意叹道“我咋这么命苦找了你这么个傻女婿一句赞美的话都从你嘴里掏不出来。算了不为难你了。说具体的我问你我比千红怎么样?” “刚说过梅生又冒出个千红你有完没完?”董榆生无可奈何地搓搓手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不我就要你说。” 董榆生知道这一关难过只好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似地规规矩矩站好认真地说: “我和千红只不过逢场作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阻力太大关口太多我早预料到成功的希望渺茫所以并没太当真。我和你这么多年相濡以沫肝胆相照怎能相比呢?” “人家说东你要说西。人家说城门楼你偏说老和尚头上长了个猴。我就要你比我和千红哪个好看?榆生你后悔过吗?你心里踏实吗?我是盛气凌人的女强人吗?我有女人味吗?”吴天娇千娇百媚虽是绷着脸儿此时哪儿看也不像个女县长俨然一位娇滴滴的小妹妹。 董榆生心里一热当年那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就像做梦一样过去了这么多年小女孩竟果真成了他的新媳妇。想到这儿董榆生激动万分禁不住脱口叫道: “天娇你……” “你什么呀?你说话呀!”吴天娇用被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仍旧不依不饶的盯着她的丈夫。 “天娇你要让我说什么呀?我话都不会说了。”董榆生笑道。 “我的傻女婿你真是我的傻女婿!你知道吗?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即便是梅生和千红合伙来抢也不行!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断定你不会跳出我的手掌心。你信了吗?我的大哥哥!” 董榆生笑了。刚要说话被吴天娇拉了一把说: “站在地下卖冰棍呀?二十二年没等够还要等多久?” “………………” “叮呤呤呤”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吴天娇压住董榆生的手说:“榆生别别管。现在是我们的时间手机关了吧!” 董榆生不放心把手从吴天娇的脖颈下抽出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说: “天娇是你的电话。县上来的接不接?” 吴天娇嘟嘟嚷嚷地念叨道:“什么人这么颇烦打电话挑的这个时辰?”一把从董榆生手里抢过手机没好气的说“谁呀?什么事?” “喂吴县长吗?不好意思”电话里头传来郭富荣的声音“我是老郭呀先祝贺你们的新婚之禧。打扰你们了非常抱歉。你告诉榆生改天我一定亲自登门谢罪。要是一般的事我就不通知你了。市委办公室昨天来电话说省市领导据说还有一些外宾、外商等等要到县上来考察计划今天午到。本来我昨天晚上就要给你打电话的怕惊扰了你们的好梦一直憋到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天亮……” 吴天娇抬腕一瞅可不是嘛已经到这时候了。她挂断手机朝着董榆生埋怨道: “都怪你不睡觉还给我讲什么故事。这下好吧新郎倌你就独守空房去吧!”说完吴天娇竟忍不住“噗嗤”一声先自笑了。 董榆生一边穿衣服一边笑嘻嘻自圆其说地唠叨着:“不妨事不妨事。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多少羊赶不到圈里?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过两天事情办完了给我来个电话我开车接你去。” “接什么接?我就要你亲自开车送我去县城晚上能回就回来回不来你就住到我宿舍里哪里不能当新房?西藏的牦牛非要认下一个帐篷?” 董榆生稍一犹豫立马坚定地说:“行送就送。怠慢了客人等我回来再道歉现在是媳妇第一。” 吴天娇羞赧地含笑道:“这才像我的新郎倌今晚我就犒劳你让你把所有的羊统统赶到圈里去行吗?” 董榆生悟出了吴天娇的意思红着脸使劲地点点头。 亲戚、客人们折腾了一夜这阵还在梦乡里。董榆生和他的新媳妇儿两个人作贼一般偷偷溜进车库钻进董榆生的红色桑塔纳。 一轮火红火红的火球从东方升起仿佛天空有无数的珍珠突然撒向初春的大地。 吴天娇一夜未睡似乎有些累了。她和董榆生并排坐在副驾驶的位儿上双眼微阖眉宇间结成一个细细的“川”字。她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稍作小憩。从她开始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学会了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和锲而不舍。按理说老天爷对她是最公正的她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全达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基本上都得到了“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对她来说是最贴切不过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不是吗就连梦她还露出甜蜜的笑靥。不正如董榆生所说吴天娇绝非凡妇俗女梦醒时她仍旧是一员叱咤风云、冲锋陷阵的斗士攻城略地之后她还会瞄准更高的目标。她的性格就是不满足、永进取。董榆生侧目相视一眼自己心爱的娇妻暗忖: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你将永远都感觉不到疲乏她不但给你激励而且还会给你力量。 “天娇快出来看哪!”突然董榆生廹不及待地打开车门站到公路边上只见他放眼遥望着披满霞光的天空。视野所见徐徐出升的红日清澈无云的蓝天凤鸣山更加苍翠玉龙岭愈巍峨一两只鹰隼在空翱翔有人唱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谣…… “什么、什么?”吴天娇从董榆生的口气以为他现了又一个什么新大6她紧跟着从小车里钻出来俯在董榆生的肩上娇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亲爱的?” “我看到了‘碧落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