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尔今夏(忽而今夏)》 第1章 《忽尔今夏》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丹青有种感觉,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夏天。 天气热得发昏,早上起来,梳洗完毕,换好衣服,一出门,站在电梯大堂,已经汗出如浆。 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虽然还没有放榜,丹青已知道她考得不怎么样。这次成绩断定她余生的出路,成绩好,她可以直接到外国去升有名气的私立大学,分数不理想,前程转折得多,恐怕要在不见经传的小学堂念两年预科,十分蹉跎。 可是说实在,这仍不是使丹青颓丧的主要原因。 最最难受的是,父亲同母亲吵完一整个冬天之后,终于搬了出去。 往往几个礼拜不通音讯。 离开的时候,丹青送他到门口,默默看着他的面孔。 他同丹青说:“将来你大了,才会明白事情始末。” 丹青送父亲到楼下停车场。 一辆黑得邪恶的跑车里探出一张浓妆的面孔,看一看丹青,诧异地说:“已经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年都可以上大学了。” 丹青当然知道这是谁。 这是她父亲阮志东的女朋友,叫周南南,城里的名媛之一,很出锋头的一个女子。 在他们嘴里,丹青忽尔小,忽尔大,十分暧昧。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今夏既苦又长。 她闷得说不出话来,脸上长了一串小疱,象是无声抗议。 母亲早出晚归,忙她的广告生意,母女住在同一间公寓里,但极难得见面。留字条留成习惯。 象“丹青星期六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坐船”或是“知道后天是你生日但客户自纽约来只逗留一天需要招待不过娟子阿姨会与你安排节目”等。 写的是英文,没有标点,字迹潦草,写新闻稿写惯了,完全是那种口气。丹青记得第一次读这种字条,才七岁,难怪她英文程度比同学要好得多,因为在家受到强迫教育。 拿着一本袖珍字典,逐个字查一查,居然也看懂大半,字条多数是充满歉意,因不能陪她出席家长会开放日运动会之类。 娟子阿姨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开头,小小丹青以为她是保姆,后来才知道,她是母亲同学,在外国生活多年,独身去,独身返,身边有点节蓄,喜欢孩子,一点也不介意照顾丹青。 丹青与她也谈得来。 谁知道,也许丹青与母亲也谈得来,如果有多点机会同她谈的话。 开头的时候,阮氏夫妇也带丹青出去渡假,去三天吵足三天,去十天吵十天。真是悲哀,女方无论做什么,男方总觉可以挑剔,相反地,男方无论作什么尝试,女方也必然诸多讽喻。 结果冷笑连连,不欢而散,留下丹青独个人守在酒店看电视。 后来阮志东就不再有空同她们母女出去旅行。 而丹青与母亲也无话可说,共处一室,十分尴尬。 这个象征式一家团聚的仪式也宣告取消。 考完第七科那一日,丹青回到家中,看到留字。 “娟子阿姨有事找你。” 丹青年轻的面孔上略见笑意。 连忙拨电话过去,“麻烦你找季娟子小姐。” 阿姨来听,一开口就笑道:“可怕的夏天是不是。” 丹青笑,她的意见硬是同年轻人没有什么分别,难得。 “暑假开始啦。” “是。”丹青应得无精打采。 “闲得慌是不是?” “是。” “无聊透顶是不是?” “是。” “没有人了解你是不是?” 丹青跳起来,“是。” “看遍所有演唱会电影及笑说都无法消磨时间是不是?” “是!” “到我店来帮着招呼客人吧,付你薪水,与我作伴。” “娟子阿姨你救我一命。”丹青吁出一口气。 “真的,你真的那么想?”她很高兴。 “可以发誓。” “葛晓佳在哪里?”她习惯连名带姓称呼丹青母亲。 “纽约,今晚回来。” “三日两头坐长途飞机,也不怕累,真好精力。” 丹青不语。 累的时候不让人知道而已。丹青见过母亲深夜自飞机场回来的样子,不欲置评,第二天一早还不是得穿戴整齐了回写字楼。 “你的好友沛沛呢?” “家长陪她到英国找大学。” “贪大不列颠天气亮丽乎。” “他们家长是英籍。” “呵,学费低廉。” “沛沛念文科,适合在那地方。” “换件衣服过来吧。” “遵命。” 丹青喜欢娟子咖啡店。 小小六个座位,是的,你没听错,六个座位,分开三组,只卖咖啡与红茶。铺位在近郊一幢小小洋房,楼上住人,楼下做生意。 其实是一间扩大了的厨房,平时一个客人也没有。 假期偶尔有人撞进来,一看饮品售价比大酒店附设咖啡厅还贵,即时咋舌打退堂鼓。 但一旦坐下,觉得舒服,就会常来。 客人都是邻居。 一列同类型洋房本来都设铺位,统统做不住关门,但娟子咖啡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赚钱,优哉悠哉地维持下去。 它的主人说:“蚀光了自然会结束。” 可是四五年了,还开着大门做生意。 附近热闹起来,一连盖好几个住宅区,对面开了快餐店,但娟子咖啡从不满座。稍早些时丹青还替阿姨惋惜:“兼卖冰淇淋或许会好些”、“三文治也受欢迎”、“减两块钱还差不多”。 不久发觉阿姨根本没打算赚钱,她只想消磨时间。 上午起来,写一会儿画,吃完中饭,才开店门,黄昏过后,天色一暗,立即打烊。 客人中有一双老夫妇,姓艾,每星期总来一两趟。 阿姨与他们说说话,很容易一天,咖啡添了又添,只取一杯价钱。 丹青开头决不相信娟子阿姨会是一个寂寞的人。 后来她渐渐懂事,也就不再提咖啡店盈亏的事。 当天她去报到,说好以后每日下午三至七时工作。 阿姨还特地替她做了两套制服,雪白衬衫长裤,陪红白格子围裙,同台布一式,一看就知道是店堂一份子。 葛晓佳有时同女儿说起:“真是个怪人,外头不晓得有多少工作与异性等着她,她却在乡下卖咖啡。” 这里头当然有个原因。 当事人不说,没人知。 一星期下来,总收入二百八十元。 收银机整个晚上才叮一下。 付电费都不够。 简直不象话。 对面街快餐厅整天座无虚席,少男少女提着手提录音机聚集在门口谈笑喧哗,有时还交换最新舞步心得。 很多时间丹青静静自窗口看过去,微笑着欣赏。 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曾那样笑过。 不不,她并非不快乐,但要象那些年轻人,仰起头,眯起眼,甩着头,弯着腰,尽情尽力,恣意由衷地哈哈哈哈哈,她从来没试过。 个性使然。 有时阿姨问:“要不要过对面看看?” 丹青摇摇头,知道合不来。 她不觉世上有什么事值得如此踌躇志满,欢笑庆祝。 但她佩服羡慕可以笑会得笑的人。 阿姨呷一口自制咖啡,“年轻真正好。” 丹青微笑。 “丹青,倘若我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记得我吗?” 丹青抬起头,“当然我会想念你。” 阿姨又问:“假如我过了身呢?” 丹青回答得在自然不过:“我会带着花到你墓上,并且把你的故事告诉我的孩子。” 娟子阿姨非常感动满足。 丹青说:“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我们不谈那个。” 她隐隐觉得不妥,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有三件事,最好勿要在成年人跟前提起,该三大忌讳是死亡,税务,及移民。 虽然娟子阿姨仿佛不大放在心上,丹青还是急急顾左右言他。 母亲最怕老,有空的时候,端坐镜前,看不到几分钟,便长长叹息。 常常发些令丹青忍俊不住的牢骚,象“不知恁地,浑身皮肤上都长出颜色的痣与雀斑来,各型各类,象开展览会”,或是“一过四十岁,还分什么鹅蛋脸与尖脸,面颊上的肉受地心吸力呼召,统统往下坠,面孔越拉越长”。 丹青十分欣赏这种无奈的幽默,转述娟子阿姨,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年轻是否真的这么好呢,年轻的人都不知道。 丹青自觉有许多烦恼。 从脸上的小疱到升学问题,都使她不能尽情享受这段流金岁月。 趁着这没有月亮,没有进帐的晚上,丹青把握机会,同娟子阿姨把难题一一讨论。 “到底考得怎么样嘛,考生本人心中一定有数。” 丹青默认,世上有什么奇迹,不外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约一两个甲,其余则乙丙不等。” “太差了。” 丹青低头,“我也知道。” “从小你对功课是吊儿郎当的。” 丹青不语。 阿姨取笑她,“眼看史密夫、华沙、威斯理、布朗统,退而求其次,牛津剑桥、耶鲁哈佛,普林斯顿史丹福也全部无望,尴尬了。” 第2章 “阿姨我原以为你会安慰我。” 她摇摇头,“我才不骗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丹青不服气,“你同妈妈也不是名校出身。” 阿姨按熄香烟,“我们那时自学出身都还行得通,社会要求不一样。” “讨厌。” “你打算念什么?” “我不知道。” “阮志东不是在替你找学校?” “爸说我不文不武,不知考什么科目。”丹青颓然。 娟子阿姨笑,“熟客人来了。” 是艾老与他夫人。 丹青很少接触老年人,心中不住诧异,到了七八十岁,还有兴致喝咖啡,真了不起。 阿姨亲自迎出招呼。 艾先生抬起头来,向丹青招手,“是阮小姐吗?长这么高了,从孩子变少女了。”丹青自柜台后走出来,笑着站在他面前。 艾老伸手与她一握,丹青注意到他手背上布满斑点,且宽宽松松的,同手掌尺寸不大合衬,象是随时可以叫高明的裁缝才修窄一点,那么,多余的皮肤就不会在腕间打转了。 丹青当然知道,只要够长寿,每个人的肌肤迟早都会退化到那种状况。 她转身端出咖啡。 甚难想象,若干年前,艾老他们也是粉团似手抱婴儿。 不可思议。 值得庆幸的时他俩十分健康,衣着整洁光鲜。 丹青当他们是活的古董。 艾老腕上的手表约有五十年历史,偏偏此刻古老当时兴,正流行古董表,丹青十分艳羡。 丹青也有一只差不多款式手表,可惜是仿古假冒,用石英发动,味道大大不同。她尝试向父亲要,但不够古旧,父亲本人也正托朋友在找只价廉物美的瓷面三针弹簧带的玫瑰金表,最好是四十年代的百爵牌。 当下丹青与阿姨退开,好让两老低低细语。 阿姨轻轻说:“这样恩爱,千金难求。” 丹青想到父母,十分共鸣,“可不是千真万确。” “而且他们是盲婚的。” “哗。” 连阿姨都困惑起来,“怎么可能,七岁订婚,十五岁便一顶轿子抬到夫家,在陌生的环境内渡其余生。” 丹青惊骇的问:“彼时是否清朝?”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也许是民初。” 丹青说:“哎呀呀,啼笑姻缘。” 娟子阿姨白她一眼,“对你来讲,六十年代已属陈年历史。” 丹青理直气壮,“我生下来才十七年。” 阿姨叹口气,“真是的,空白一片,不能怪你。” 丹青向往:“真想访问艾老同他夫人。” “你要知道什么?” “象当时是否重男轻女。” “丹青,你太天真,这种风气在落后地区永远存在。” “艾太太是否上过学堂?” “婚后艾先生教她识字,她最爱读言情小说。” “你看,这里边又是一个故事。” “所以要多出来走走,接触不同层面的人物,增广见识。” 但是阿姨发觉丹青好象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 小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一对少男少女正推开玻璃门进来。 两个人都是长挑身裁,神情亲昵,一看就知道是对情侣,都穿白色,男的长裤笔挺,女的裙子只齐大腿,一式的球鞋,看上去真舒服。 丹青笑,“今夜客似云来,忙坏人。”她出去招呼。 少男诧异的问:“只有咖啡?” “还有红茶。” 少女说:“我想吃一客冰淇淋。” “我们不做其他。” “呵,冰冻柠檬茶有没有?” “我替你做好了。”丹青不想他们失望。 “谢谢。” 少女仰头一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好不明媚。 大那么几岁,就是成年人了,非要熬过这段日子不可。 她同阿姨说:“一对璧人。” 娟子答:“言之过早。” 丹青不以为然,大人总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并且,我们不卖冰冻柠檬茶。” 丹青陪笑。 艾先生叫他结帐。 艾太太说:“今天人比较多。” 丹青微笑,“可[奇書網整理提供]不是,七成满。” “我们改天再来。”艾先生说。 “好走,不送。” 丹青替他们拉开玻璃门,让两老出去。 那位少女问:“有没有蛋糕?” 丹青摇摇头:“对不起。” 她笑,“你们这家店真怪。” 男孩子问:“你做暑假工?” “可以这样说。” 少女指指鼻子:“我叫顾自由,”又指指男朋友,“他是林健康,住对面一百三十号。” 丹青连忙自我介绍,并说:“有空请多来坐坐。” 顾自由有点困惑,“可是,在家也一样可以做咖啡喝。” 丹青笑:“你们可以来聊天。” 林健康侧一侧头,“或是欣赏音乐,这一套音响非同小可,你且仔细听听。”丹青转过头去,看到娟子阿姨脸上有一丝微笑。 那夜打烊,丹青咕哝着把垃圾桶取到门外。 阿姨说:“与我一起晚饭吧。” “到市区吃越南菜如何?” “也好。” “阿姨,十七岁真是最难熬的年纪。”丹青有感而发。 娟子忍不住笑,`“愿闻其详。” “唉,”丹青说:“不上不下,不大不小,难以分类。” “顺其自然,来,我们去吃辣味炒蚬。” 丹青又高兴起来,脱下制服,换上牛仔裤白衬衫。 娟子开一辆小小日本房车,才转弯,就听见一阵喇叭声。丹青转头看,是那一对年轻情侣,开着红色开蓬小跑车追上来,向她挥手。 小丹笑问:“那辆古董车从什么地方寻来?” 阿姨惆怅的说:“当时我们约会男孩子的时候,就是坐这种跑车,没想到此刻成为古董。” 丹青转过头来,“那时你多大呢。” “十七岁。” 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嘴边有一丝微笑,丹青知道她想起了旧事。 丹青说:“六十年代最具代表性,从书本看来,生活好象十分刺激:反战、大麻、希僻士、披头四、喇叭裤、校园战争,流行同居。” 娟子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对历史文物有兴趣。” “在六十年代成长,感觉如何?” “你也想访问我?” 丹青笑。 “为什么不去问令堂令尊?” “他们哪有空同我说话。”声音里有真实的悲哀。 倒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 娟子不忍,“问我吧,问我吧。” 丹青的情绪又恢复过来,“那时候你生活放不放荡?” “去你的!” “不是已经发明了避孕药吗?” 娟子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她们停好车子,走进越南饭店,丹青仍然喋喋不休。 叫了一壶香片,一大碟炒蚬,两姨甥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丹青又问:“当时你们做些什么?” “蹲在山洞里茹毛饮血。” “阿姨,说真的。” 娟子呷一口茶,回忆说:“看新浪潮电影,读存在主意小说,替小孩子补习,投稿到中国学生周报。” 丹青疑惑,“听上去不十分刺激。” “而且,我们都比较笨,现在这一代才精灵通透呢。” “笨?” “譬如说,相信有真爱这回事。” 丹青含着一口茶,闻言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差些没呛死,剧烈咳嗽。 娟子也笑了。 丹青掩住嘴,半晌作不了声,待回过气来,才频频道歉。 “后来呢?” “后来,后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老了。” 丹青不解,“但是,一定有值得纪念的事情发生过。” “不值一晒。” 丹青遗憾的说:“妈妈也是这样,不肯透露,坚守秘密。” “小丹,许多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多说无益。” “是因为苦涩吗?” “要什么甜品?”娟子如此结束这次谈话。 “不如叫多客炒饭。”丹青从善如流。 那天回到家中,已经九点半。 丹青看见面前坐在客厅抽烟,电视机开着,犹自喧哗。 她抬起头,“陪娟子阿姨?” 小丹点点头。 “你俩倒成了忘年之交。” “母亲你可否戒烟,政府忠告市民,吸烟危害健康。” 葛晓佳看女儿一眼,见她一副认真担心的样子,不禁奇道:“看来政府宣传还真有效,同事告诉我,她三岁的孩儿看到她拿起香烟便痛哭失声。” 小丹没奈何,“一天两包是太多了。” “这也许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小丹在母亲身边坐下,“妈妈,我要你活到九十岁。” 葛晓佳诧异的说:“什么,别开玩笑了,你服侍我?” “我愿意。” “千万不要胡乱许下无法兑现之谎言,想清楚再说。” “我会照顾你。”小丹似乎很肯定。 做母亲的笑了,拍拍她手背,“暑假工愉快吗?” “假期总会结束,妈妈,我何去何从?” “有与你爹谈过吗?” “每个星期六他都有事。” “或者你应该呼喝他,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丑人?” 丹青连忙说:“我自己可以胜任。”他俩一碰头例必火拼。 第3章 “几时放榜?” “还有一个多月。” 葛晓佳又点起一枝烟,站起来,“我累了,明天见。” 丹青看着母亲进睡房,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并不掩饰倦态。 丹青相信,要是遇到喜事,母亲仍然会得振作,容光焕发,闪烁魅力,但,多年沉闷而苦恼的日常生活及琐事实在拖垮了她,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颓的。感情上的不如意…… 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机会极微。 丹青真觉心痛。 她跟进房去,“妈妈——”还想聊几句。 葛晓佳连忙把床头几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进抽屉。 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 小丹眼尖,早就注意到,只得说句“晚安”,便微笑着替母亲熄灯,关门,退出。 葛晓佳见她这么懂事,也不是没有感喟的,在黑暗里,取出杯子,喝干了酒,千头万绪,恨事那么多,不知道挑哪一宗来咬牙切齿才好,索性全抛在脑后,安静睡觉。 小丹回到房间,扭开私家小小电视机,静静吃花生看午夜节目,声量较得极低。那是一套非常破的旧片,无论主角与配角都咬牙切齿地进进出出控诉着社会的不公平,脸上没有一点欢容,个个捶胸擂肺,结果,在一个大雷雨夜,所有的人,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后,纷纷意外身亡。 小丹看得十分投入。 这是最佳心理治疗,看得累了,啪一声关掉电视,安然入睡,只觉得幸福。丹青记得她年幼的时候,电视机关掉后,萤幕当中会剩一颗小白点,逗留在那里,历久不散。 现在的电视机构造完全不同了,熄灭后漆黑一片。 电视机怎么样不要紧,丹青怀念的是当年的父母亲。 那个时候母亲职位低,工作比较轻松,下了班很多时候还会亲自下厨,吃完饭,让丹青坐中央,夫妻俩一人一边一起看电视。 那真是他们家的全盛时期。 这样怀念陈年往事是不健康的。 第2章 第二天她一起来就往娟子咖啡室跑。 用锁匙启开大门,收拾打扫完毕,煎两个荷包蛋,烤了面包,把早午两餐并作一顿吃。 娟子下楼来,倒一杯咖啡,坐着看报纸,一边点枝香烟,悠然自得。 丹青说:“阿姨你的悠闲与母亲的忙碌刚刚相反。” “各人兴趣不一样。” “但都是烟枪。” “还不是怪我们家长所赐。” “有推卸责任。” “真的,开头不过吸来玩玩,大人紧张得以为是堕落象征,当贼一般捕禁,这样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们任由你恣意发展呢?” “也许有更明智的选择,也许不可收拾,但没有抱怨。” 邮差敲玻璃门,送来一叠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镇模式。 丹青看着对街,见三数辆车子聚集,车身上贴着缎花。 “咦,有人结婚。” “新娘漂亮吗?” “看不真确,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说话越来越沧桑。” 小丹闻言转过头来,“是好还是不好?” “很难置评。” “新娘子出来了,噫,她穿象牙白礼服,没有披纱。”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为这位勇敢的女性祝祷。 车子陆续散去,丹青心中恢复平静。 娟子知道她想什么,小女孩心思缜密,半句话一点事,旁人转瞬即忘,她却慢慢咀嚼,放在心里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这点脾气既不象父亲,又不象母亲,不知得自谁的遗传。 也许他们家祖上有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无从稽查。 娟子于是说:“即使那是你母亲,你也应该为她高兴。” 丹青不语,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不知道届时反应如何。 娟子查阅手上的信件,拣到一封长型浅蓝色的信壳,脸色一变。 她站起来,“我上楼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面。” 丹青看着她上楼去。 谁的信,极少这样郑重,到底是什么? 丹青刚在思量,有人推门进来,坐下便说:“啤酒。” 丹青连忙说:“我们只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对,听说附近是有这么一家怪店。” 他是个年轻人,此刻用手捧住头,似有无限烦恼。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却穿着全套西服。 天气奇热,他倒是不怕。 终于他长叹一声,放下手,脱掉外套,解松领带,卷起袖子。 他问:“冰水总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给他,看着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咙。 这人受了什么刺激? 丹青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算英俊,却有一副讨人喜欢的憨态。 他又长叹一声,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气全部吁出来。 丹青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脸,“我很好,谢谢你。” “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他苦笑。 丹青再给他一杯冰水。 到这个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象很香。” “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说。”丹青笑。 年轻人说:“我叫张海明。” “很高兴认识你。” “刚才你有没有看见迎娶的花车?”他问丹青。 丹青即刻扬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亲。”他苦笑说。 丹青耸然动容。 她不再讲什么,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面庆幸母亲得到归宿,另一方面,耽心不能适应新的身份与新家庭成员。 “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此刻我有两对父母亲。” 丹青缓缓说:“那不正确,一个人只可能有一对父母,其余那两位,不过是你爸妈此刻的配偶。” 听丹青这么一说,年轻人似有顿悟,喝口咖啡,不出声。 丹青说:“我的父母也经已离异。”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无祝福母亲。” 他摇摇头。 “现在去,还来得及,肯定她会得高兴。” “你认为我应该去观礼?” “如果我母亲再婚,我会在场陪她,不骗你。” 年轻人有点犹疑,轻轻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问:“一杯咖啡两杯冰水是多少钱?” 丹青慷慨的说:“我请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帐吧,再不出门就赶不及热闹了。” 年轻人到此刻才展开一个笑脸,“一会儿我再来。” 他推开门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尔想起,娟子阿姨上楼这么些时间,一直没有下来。 她拨电话到她房间,电话铃响了十来下,她才来接。 “阿姨,可需要什么?”丹青问。 “我休息一下就好。”声音重浊激动,象是哭过似的。 只是象而已,不会是真的,丹青从没见过她淌眼抹泪。 但只是象,也已经是新闻,为什么激动? 那个下午,她一直没有下楼。 丹青明白那个感觉,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个人,总有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丹青看着父亲离家出走,便有这种感觉,所以不去骚扰娟子阿姨。 柜台下面,有一叠丁丁漫画,她边看边听音乐,也同在家里一样。 电话响,丹青说:“娟子咖啡室。” 那边传来她父亲笑声:“外卖,咖啡红茶各三十杯,送到银行区中央大厦十五楼。” 丹青大乐,“爸爸,是你。” “今天六点钟有没有空,出来谈谈正经事。” “我还没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时假总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异。” “我来同她说。”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来压她。” 阮志东听见女儿这句话,十分诧异,“真没想到你已经深懂办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轻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没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谈话?”她问父亲。 “到我家来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话,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应酬。” “那么我六点半到。” “对,你母亲最近如何?” “爸爸,你为什么不亲自问候她?” “她会接受吗,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 “我肯定你俩曾经深爱过。” 阮志东沉默一会儿,“是,但,真不可思议,那是怎么发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来再过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三四个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间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开,理由?不可协调与无可谅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这荒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别的夫妻离婚,丹青还可以了解,因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显地有公认不可弥补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极可爱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型俊美,出身也好,不赌不懒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对人负责,怎么会分的手,统共没有理由。 第4章 而且并无第三者。 这才叫丹青纳闷。 她再次打电话上楼,“阿姨,要不要吃点水果。” 娟子的声音平静得多,“我这就下来,有没有爱尔兰咖啡?” “有。” 娟子下得楼来,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并不想知道阿姨为什么喜或是为什么悲,但绝对不希望看到所爱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问:“没有生意?” 丹青摇摇头。 “早点休息也罢。” 丹青笑:“也许艾老两夫妻会出现。” “我来招呼他们好了。” 这时有人推开咖啡室玻璃门,扬声问:“阮小姐在吗?” 丹青转过头去,是他。 是母亲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张海明。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叠声说:“阮丹青,谢谢谢谢。” 娟子扬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这笔帐怎么算法。 丹青有点不好意思。 娟子笑笑避开。 丹青问:“婚礼如何?” 他答:“假使我不到,气氛差得多,母亲一直等我。” 丹青很高兴,“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你下班了?”他意外。 “今天家有事。” 张海明有点失望,过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海明,你刚回来。” “一定要。”他坚持。 丹青点点头,拿起手袋。 丹青长得修长,张海明比她还要矮三两个公分,她不觉什么,张海明却有点尴尬。 坐在车子里,他向她述说婚礼的细节,他的表达能力很强,形容得很动人。最后说:“我已经廿一岁了,硬是不肯原谅父母,未免幼稚,况且,有什么是要原谅的呢?” 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们应当为家庭牺牲。 后来觉得理由太过薄弱,心中即时升起无限荒凉。 他俩迅速交换了学历背境年龄爱恶,已经将来的展望。 年轻人一次见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没有忌讳,也绝不多心,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渴望什么?”张海明问。 “快乐。” “具体一点,”他笑,“别贪婪。” “快点渡过这个暑假。” “为什么?” “我到了,下次再说你听。” “明天见。” 丹青朝他挥手。 为什么希望这个暑假快点过去?因为它是她的转折点。 丹青有个预感,这个黑色夏日不容易打发。 刚在这个时候,头顶打了一个响雷,丹青抬头一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似随时要撒将下来。 丹青叹口气,到阮宅前掀门铃。 来启门的是父亲的女友周南南。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谁知对方已经说:“你早来了十五分钟,我很快就出门。”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对。 她口齿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称涩滞,尤其对着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阮志东在里头高声问:“小丹来了吗?” 他女友转头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压上大石,只作听不到。 阮志东迎出来,“外头在下雨?” 又一阵响雷,接着电光霍霍。 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顺手啪亮灯,开门外出。 她的确有点赌气,赌气注意到她穿着双白皮鞋,关门的手也略为重了一点点。阮志东坐下来,开门见山:“关于你升学问题——” 小丹挑个阴暗角落坐下。 父亲象是很远很远,连人带声,在山的另外一头,迷朦烟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嘎?”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送你到温哥华。”已经是结论了。 丹青奇道:“我以为我到纽约去。” “太危险了,你会喜欢加拿大的,小叔小婶会照顾你。” “但是——” “念完学士,你大可转到大都会工作。” 丹青维持缄默。应当满足了,她相信父亲已经做得最好。 这一笔费用亦非同小可。 “高兴吗?” 丹青点点头,这是真的。 阮志东说:“年轻人能到外国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动。” 小丹笑,“太夸张了。” “不是双脚走不动,而是千丝万缕的俗务缠身,寸步难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小丹只是笑。 “哪一间学校?” “小叔已替你报考多间,届时揭晓便知。” “哪一科?” “是呀,问得好。”阮志东看着女儿笑。 丹青不禁脸红,她自觉没有一项擅长的科目,不知读什么才好,筒统的念经济、文学、地理、管理,都还可以。但认真想一想,都还不是喜欢的科目。 她父亲说:“替你报了英国文学,希望买大开大,是次联考英文两科你能拿乙等。” “我并不喜欢英国文学。” “丹青,有多少时候,我们做的事,都是我们喜欢的?” 丹青沉默一会儿。 开始了,做大人的压力已经开始了,已经要运用意旨力,把不喜欢做的事,都尽责地做得极其漂亮。 来得太快了,丹青觉得不甘心,怎么搅的,好时光一去不复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还可以躺在露台的绳床上看叮当漫画,今年已经要面对现实之洪流。“用英国文学打底,可以念法律。” 丹青即时反对,“人就是这样生癌的。” “妖言惑众,大律师统统患绝症?” 丹青犹自嘴硬,“机会一定多一点。” 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叹口气,“你真象你母亲当年,一颦一笑,同个印子刻出。” “你爱我?” “当然。” “为什么不能再爱她?” 阮志东流利的说:“她变了,我也变了,葛晓佳与阮志东已经是陌生人,话不投机,不同的目标,无论如何没有可能同步走路。” 丹青完全部接受场面话,她把事情简化,赤裸裸的说:“不如说,你不再爱她,所以离弃她。” 阮志东大吃一惊,他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由得发起呆来。 “我走了。”丹青说。 “小丹,与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说,我长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她看到我的脸,一定不自然。” “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过无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她问父亲。 “暂时不会。” “爸,现在是八十年代,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损失最惨重的,是她母亲。 “爸,谢谢你。” 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认为值得,本来想换辆大车,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并没有伞。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犹疑几秒种,便朝车站走去。 回到家,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名副其实泡了汤。 母亲还没有回来。 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叹口气,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即食面及咸牛肉,没有它们,日子不知怎么过。 做好三文治,扭开电视,制造杂声。 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 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颜色素净,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据丹青所知,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这个愿望,在二十五年后,终于达到。 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 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来,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紧身裤外穿,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除出校服,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顶多是水手领外套,这些新衣,全塞在衣柜里,原封不动。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小白靴,原来,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 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 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偿相思之苦,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葛晓佳小姐在吗…… 人生说苦也真苦。 葛晓佳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电视在举行演唱会。 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 年轻人无所不能。 铁皮似的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一样舒服。 一上飞机,扣好安全带,宾至如归,即时入睡,身体柔软,不觉辛苦。 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 “丹青丹青。” 小丹睁开眼,“天亮了吗?” “还早呢。” “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 “有没有找到?” 第5章 “途上荆棘甚多,你已经把握推醒,或许今夜可以继续。” 葛晓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问:“今天如何?” “还不是一样。” “我倒是见过父亲。”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还是幸运的。” “是。”丹青承认。 “这个暑假一过,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 “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葛晓佳对镜卸妆。 “真讨厌,一层一层揩掉洗净,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早就该发明面具。”丹青转过头去笑。 “你走了我少个伴,更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会回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聪明一点,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丹青真正怔住,没想到前头有这么多大事等着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吗,蹉跎过这几年,事倍功半,以后就麻烦。”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没有谁享受到辗转反侧这种奢侈。 葛晓佳更加绝无做梦习惯,感觉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闹钟哗然,她蓬着头下床,深觉死亡在该刹那并不可怕,长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边洗脸,一边长叹,连邻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为母亲做早餐。 葛晓佳说:“我要到菲律宾去三五天,你照顾自己。” “玩的高兴点。”小丹说。 “我会的。” 有人追求母亲就好了,小丹想,打开门,只见一大束鲜花,大约百余朵,当中那朵玫瑰蕊中系着一枚钻戒,一张字条说:“让我永远照顾你”…… “替我问候娟子。” “妈妈,”小丹想起来,“你有没有见过娟子阿姨哭?” “从不。”停一停,“为什么问?” “没什么。” “把她整哭,对你无益。”葛晓佳笑。 “我不是坏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见她拎起行李袋。 “从公司直接往飞机场。” “当然,”她无奈,“老板不批准我先休养三五天才出发。” “请欢渡好时光,一路顺风。” 葛晓佳似还想转过头来说些[奇書網整理提供]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 小丹在她身后掩门。 电话铃在该刹那响起来。 “小丹?宋文沛。” “谢天谢地,沛沛,你回来了。”小丹吁出一口气。 “小丹,我没有回来,我现在伦敦。”对方苦笑连连。 “什么?” “我回不来了,找到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要待圣诞才回。” “唉呀,可是那时我已到温哥华去了。” “我有种感觉,小丹,我们也许就如此永别,不能再见。” “不要悲观,暑假呢,我们可以约在欧洲见面。” 对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说了,我们写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来,“记得把地址给我。” “一定。”她已经挂上电话。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中三上学期,读过一首词,其中一句,叫故人万里关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是丹青第一次觉得古文有点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学,宋文沛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男同学时常笑伊俩亲昵过度,一看见她们出现,便唱“我们是暹逻人,我们孪生”来取笑嘲弄。 两人也的确有点心灵相通,抄笔记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为她改正。从没有妒忌过对方,即使不满,也即时说出来,肯宣之于口,也就没事了。五年对中年人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丹青来说,简直是一辈子。 宋文沛走的时候很匆忙,通过十分钟电话,便急促道别。 没想到不回来了。 所以说这个夏天真够黑。 倘若没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会出外着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做得贼死,也就没有工夫悲秋。 这是她母亲的心得。 丹青锁上门,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楼上,唤道:“小丹,你上来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也要走,你也离开我?”娟子笑,“窝三五天就回来。” 丹青跌坐在楼梯间,“难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机统统满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飞。”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浅蓝色长条型的信,上面贴着一张梵高向日葵邮票,正寄自法兰西。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赏她那种孤芳自赏,不动声色的气质。 没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动她,可见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问:“这就出发?” “傍晚的飞机。” 阿姨也是人,对她苛求,甚为不公平。 “那么,”丹青说:“娟子咖啡室要修业数天了。” “不用。” 丹青看着她。 娟子笑道:“一个晚上做四杯咖啡,你还可以胜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责任重大,要开门关门,你信任我?” “当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点踌躇。 “你有谨慎的态度,可见绝对负责。” 丹青毅然说:“好,我接下这个担子。” 迟早要升级做成人,担起责任,索性就选今天这机会吧。 娟子把一大串锁匙交给她,“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会不会有流氓前来捣乱?”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拨三条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语。 将来一个人去到异乡为异客,岂非比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早受锻炼也有好处。 “十五号我就回来,”娟子说:“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 “要一条最时髦的粗布裤。” “廿四腰?” “是。” “没问题。” 不晓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脚宽脚还是直脚,褪色绣花抑或印花,别看这小小一条牛仔裤,变化无穷,一点错不得,年轻人极其讲究他的去向潮流。 “还有,”丹青贪婪,“外加白衬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衬衫也有无数学问,便笑着答应。 丹青又说:“不要到拉法叶去买,小时装店的货色时髦得多。” “我有分数。” “祝你顺风。”一天说了两次,你说巧不巧。 “还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称心如意。” 丹青心觉事态严重,只得跟着说:“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没有客人上门,整个下午阴云密布。 丹青喃喃自语:“悟空借来了大铁扇,朝火焰山扇了两扇,天上顿时落下雨来……” 第3章 本来想送娟子阿姨到飞机场,也被婉拒,现在都不流行送来送去,因为人三日两头往返,实在不胜其扰。 娟子甫出门,便有电话找她。 丹青据实报导:“她出门到巴黎。” 那边笑,男中音具有无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来。” 呵。 “你是阮丹青?” “是。”没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希望不久将来我们可以见面。” 丹青很礼貌的说:“是的,胡先生。” 他说了再见,丹青轻轻放下电话,关上电掣,锁上店门。 才转背,有人问:“这么早打烊?” 丹青一抬头,怔住。 “呃,”她说:“呃——” 丹青忽然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站在她面前的是为皱着眉头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张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样,丹青与他一招脸,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被自己的直觉吓一跳,讶异之余,难以启齿。 他见丹青结结巴巴,松开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总算说出四个字来,“明日请早。” 他研究玻璃门上印着的营业时间,“好的,明天见。” 转身就离去。 但是他带给丹青的震荡感却历久不散,她一边耳朵发烫,走起路来,有点轻飘飘。 多次了,真的数不清多少次,大约自十四岁半开始,丹青便想象有一日,有人会走过来,对她简单地说句你好吗,便带给她震撼,心跳,欣喜,腼腆这些杂七杂八,难以形容,既快活又难受的感觉。 怎么都没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没有洗头,忘了化妆,旧衣裳裤子,弯着背蹭着身子在锁门。 完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这种开始根本没有将来,第一印象最深刻,怕只怕以后在人家心目中,她都会是个不大不小,形象暧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终于遇到少女时期最重要的人物,却不在适当时刻。 他出现得太不合时。 在许多漂亮得体的场合,明明可以遇见他,都落了空。 不过他说他明天会再来。 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车站走去,身后却又传来叫声:“阮丹青。” 第6章 她的一颗心无缘无故剧跳起来,连她自己都吃惊。 是张海明坐在他的小车子里,“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着他,昨天已经坐过他的车子,真大胆,不错他长得一副老实相,但坏人一向不会在额角鉴字,她毕竟不知他的底细。 母亲在菲律宾,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只剩她一个人,丹青忽然小心起来,摇摇头。 张海明大惑不解,“丹青,为什么不高兴?” “我还有事。” “我送你,你看车站上的长龙。” 多数女孩子就是喜欢贪这点小方便。 丹青犹疑片刻,张海明却急起来。 他跳下车,“怎么一回事,丹青,为什么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区好了。” 他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上次不知哪里得罪你,吓得我。” 她上他的车。 海明好似对她很有好感,太有了,需不需要及时澄清? 一方面丹青又喜欢这种被关心的感觉。 丹青知道不少少女同学都有一个以上的男朋友,一向认为她们自找麻烦,迟早会上演火拼一剧,太不道德了,对别人也不好。 但此刻,她有点明白被需要被追求的甜蜜。 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张海明笑一笑。 海明的心落了实。 他于是大胆试探的问:“晚上做什么?” 丹青觉得应当适可而止,“约了父亲。” “呵,”停一停,“你们是否定期见面?” 海明的处境与她大有相同之处,一开口就很投机。 “没有,”丹青懊恼的说:“完全看他兴之所至。” 海明笑,“我也有这种彷徨。” 不由丹青不把他当朋友,她本来就寂寞。 她问:“你同谁住,父抑或母?” 海明摇摇头,“这次回来,跟祖父母住。” “平常你住哪里?” “伦敦,我在帝国书院念一年级。” 丹青肃然起敬,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每年暑假回来,也没什么特别节目,除了忙着参加父母的婚礼。” 丹青骇笑,“海明,不要再拿这个题目开玩笑了。” “玩笑,是真人真事。”而且永远是他心头的一条刺。 “算了,”她改变话题,“几时回去?” “暑假后,一放放三个月,骨头都懒得酥了。” “我有个好同学也在伦敦,她叫宋文沛,可以介绍给你。” 海明看她一眼,微笑,“你怕我追不到女孩子?” “我没有那样想过,你别多心。” 但是,丹青也没有想过要把他占为己有。 “肯定不想跟我晚饭?” “明天,让我穿得体面一点。” “你这样就很好。” 但是今日丹青甚为自卑,一个人,在他所下的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那我不勉强你了。” “谢谢你的体贴。” 不勉强就是温柔。 海明把她送回家。 那一天剩余的时间,令丹青回味的,却与张海明无关。 ——这么早打烊? ——算了。 明天他会来吗? 说他英俊,又不见得,很多人长得比他好看、高大,有更动听的声线,也比他会打扮。 他留着短短的改良海军头,白衬衫、卡其裤,一双凉鞋,而且很明显有三分坏脾气,因皱着眉心说话。 但个人的感情是不可理喻,无可解释的一回事。 丹青与海明谈得来,是,但再给她十年,她仍然只与他是谈得来的朋友。她可不想与他跳舞,她也不介意在情绪低落时给他看见,她也不会仔细咀嚼他的一颦一笑。 睡得迟,醒得也迟。 丹青洗干净头发,描上口红,自觉比昨日端正十倍,才出的门。 到了娟子咖啡店,也不换制服,很有点患得患失。 到最后,认为要争口气,意旨力战胜一切,才把制服穿上。 有人推门进来,丹青弹起。 是那个亮丽的女孩,林健康的女朋友。 “丹青,他有没有来过?”顾自由熟络地问。 “没有。” 她坐下,“请给我一杯咖啡。” 声音有丝苦涩,眼睛看着窗外,没有焦点。 丹青当然知道发生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事。 丹青问:“到一百三十号去看过吗?” 顾自由把脸转过来,“他不在家。” “你的咖啡。” “谢谢。” “雨终于停了。”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说。 丹青微笑,顾自由,这一刹那,你可绝不自由,你的灵魂,早遭拘禁。 只听得她说:“……象你最好了。” “我?”丹青指一指鼻子,“你是在说我?” “可不是,”顾自由的语气带着由衷的羡慕,“还是小孩子哪,无忧无虑。”丹青啼笑皆非,“谢谢!” “怎么,不喜欢听?”顾自由扬起眉毛。 “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十七岁,被你前一声孩子,后一声孩子,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顾自由不由得笑起来,“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会接受恭维。” 丹青眼睛尖,“他的红色开蓬车回来了。” 顾自由立刻跳起来,放下两张钞票,飞快奔出。 是不是,她早已失去自由,似有一根无形绳索,把她紧紧系住,绳头握在别人手中,任人操纵。 小跑车停下,她俯低身去,与他说话,慢着,丹青注意,吵起来了,虽然听不见说白,看他俩的表情也知道相当激烈。 发生了什么事? 丹青十分震荡,这么要好也会吵起来,恋爱有什么滋味? 她不由自主走近窗口。 只见顾自由一甩头,就开步往大路走去。 丹青握紧拳头,在屋内干着急,低嚷:“追上去呀,追上去。” 身后有人问:“追谁?” 丹青刷一下绯红整张脸,要命,连脖子肩膀都火辣辣,她转过头来,瞪着发言人。 发觉是笑吟吟的艾老太太。 丹青松下一口气。 “请坐,艾先生呢?”一边替艾太太拉开椅子。 再抬头望向窗外,红色小跑车走了,女孩也走了。 丹青惆怅无比,她错过风景不要紧,顾自由切切莫错过林健康才好。 只听得艾老太说:“艾先生出去了,我约他在这里等。” “他一个人上哪儿去?”年纪那么大还到处逛,了不起。 艾太太还是笑,皱纹都聚集在眼角,一大把,象变魔术似,一层一层皮肤互相摺叠,笑完了,又松开来,宽宽挂在面颊上,这时候又有点似纱帐子。 但丹青不觉得这些皱纹难看,她专心研究,是因为有兴趣知道,她自己到了七十高龄,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去接从前的学生。” “艾老是教书的吗?” 丹青端咖啡给老太太。 “当了四十年教书匠。” 丹青说:“那一定是桃李满门了。” 老太太笑,“你还知道这句成语,真不简单。” 丹青怪不好意思,“唷,我再不长进,还不至于象来自加玛星球的异族吧。”老太太连忙轻轻拍丹青的手背,以示歉意。“我孙女儿都比你大哪,曾孙都周岁了。” “真好福气。” “不敢当,托赖,四代同堂,相处的还不错。” 丹青讨教:“有什么秘诀?” 老太太眨眨眼,“有一点心得。” “请指教。” “人与人要维持距离,彼此尊重。” 丹青一怔,“就这么简单?” “过几年你会明白。” 丹青为之气结,几乎每一个人都寄望阮丹青过几年会得开窍,这不等于说此刻的她是个迟钝儿吗。 “你的娟子阿姨呢?”老太太看看四周。 “她有事,出去了。” 艾老太悠然呷着咖啡。 丹青怔怔地凝视,她稀疏的白发,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看开,工作也都已完成,心境平和,与世无争,也就象神仙似,可以御风而行。 艾老太这个头来,笑眯眯的问:“你在想什么?” 恰巧电话铃响起来,丹青去接听,扬声说:“艾太太,艾先生找你。” “呵。”她颤巍巍站起来。 丹青把电话挪到她面前。 真要好,两个人还通电话呢。 只见老太太说了两句,放下话筒说:“他叫我上去。” 丹青有点失望,“过来喝咖啡嘛。” “他要找点资料给学生,”老太太解释,“这个学生是他爱徒,此刻是个相当有名的作家。” “真的?”丹青有意外之喜,但随即说:“但是所有作家在亲友心中,都是名作家。” 艾老太笑,“在你心目中,谁才算是名作家?” 丹青想一想,“要作品丰盛以及受读者欢迎的才算。” “谁?” “金庸已经收笔了,倪匡可算是。” “那当然,除出他们,还有谁?” “方渡飞可算是后起之秀,有华人的地方都有他的书。” 艾太太一听这个名字,哈哈大笑起来,“阮小姐,这可是你承认的啊。”丹青既惊且喜,“什么,莫非老先生的学生正是他?” “可不就是这个人。” “可是我们都知道方渡飞长居北美洲。” “他总得回来探亲呀。” 丹青吸进一口气,“真不知他那么多书,怎么写出来。” 第7章 “别问他这个问题,他说他最怕回答。”老太太笑。 “有机会,可以让我见见他吗?” “这——”老太太犹疑一下,“我问问他。” “他怕见客?”聪明的丹青马上猜到。 “嗳,确有一个孤僻。” “那就不要勉强了。” “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我要上去了,不然他又要催。” 丹青送老太太出去。 多可惜阿姨不在,不然两姨甥又可兴奋半日。 阿姨最喜欢看方渡飞。 下午五点多,这上下,阿姨也该到巴黎了。 大抵,也见到那位胡世真先生。 丹青可以肯定时这位胡某人叫娟子阿姨到花都见面。 阿姨不容易为事为人动心,由此可见这位胡先生对她有多么重要。 丹青没想到中年人也会这么冲动。 傍晚,丹青关了店门,用蒸气吸尘机清洁地毯。 她有点惆怅,那年轻人到底没有来,白白紧张一整天。 有人推门。 丹青警惕地抬头。 见顾自由脸色惨白地站在咖啡室门外。 丹青连忙过去拉开门,“你不舒服?快进来坐。” 顾自由一言不发,坐下,把脸埋在手臂里,不肯抬头。 丹青太了解她此刻心情,斟杯冰水给她,也不逗她讲话,只是继续工作。清洁完地毯,顾自由仍然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丹青看看手表,不忍赶她走,索性把窗帘也除下来放进机器洗。 然后做一客青瓜三文治,坐在柜台后慢慢享受。 顾自由似一座雕像似坐着。 丹青恻然,同时心中不安,悸惧。 每个恋爱中人都会遭遇到这种惨事?丹青怕她捱不到永结同心已经生了癌。丹青轻轻放下三文治,海明又来了,他冒失地推门进来,一边叫:“丹青,今天——” 丹青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然后指一指顾自由。 海明即时噤声。 他脸上打着一百个问号。 这个时候,顾自由抬起头来,疲倦的说:“对不起,不好意思,阻你打烊。”丹青趋前问:“不要紧,要不要喝什么?” 顾自由摇摇头。 她容颜失色,似彩衣误堕漂水,褪尽艳光,只余淡淡影子。 她站起来,缓缓搓揉麻痹的手臂,拉开门,走了。 丹青担心不已。 海明问:“发生什么事?” 丹青看他一眼,“来,帮我挂上窗帘。” 海明很愉快,“遵命。” 丹青悔约,她没有心情出去吃饭。 她说:“我一身汗臭,明天吧,明天由我请客。” 海明凝视她,“明天复明天,明天何其多。” 丹青笑。 “方才那女孩是谁?” “伤心人。” 海明点点头,“看得出来。” 丹青无奈地摊摊手。 “何必让她的事影响你的心情。” 丹青一怔,缓缓的说:“也许因为我一向不算自我中心,也许我觉得物伤其类,也许我喜欢她这个人。” 海明听她这样讲,便不敢再说什么,怕得罪女友。 幸亏丹青说:“我做个蘑菇炒蛋给你吃。” 海明哭丧着脸,“怎么吃得饱,我是一只食肉兽。” 丹青忍不住笑,“不早说,冰箱里还有一块牛肉。” 他这才松口气。 一小步一小步,他俩熟捻了。 丹青选了一只田纳西华尔兹唱片播放,每次听这首歌,母亲与阿姨都会说:“该曲流行之时,我们比丹青还小。”象是不明白那些岁月,自指缝间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鉴及此,小丹觉得每过一天,都要聚精会神,以便日后说一句:我没有蹉跎光阴。 丹青的厨艺比她的功课好多了。 娟子阿姨曾说:“做得一手好菜,到了外国,男孩子排着队来追求,爱挑谁就挑谁。”她不担心小丹的出路问题。 所以张海明震惊的说:“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烹饪绝技?” 心中又添了三分爱慕。 小丹只是微笑。 这是同她母亲葛晓佳学的,也颇讲天份,在这方面有才华的人似有灵感,放多少盐、落几许糖,拿捏得巧到好处。 但,这一手绝技并没有为葛晓佳带来什么。 所以丹青等闲不肯展露该项才能。 做人,好象怎么做都有遗憾似的。 丹青捧一杯咖啡看着海明狼吞虎咽,听着他击节赞赏,很觉自在。 不过,她的双眼仍然凝望窗外。 在等待什么? 她垂下脸。 海明帮她洗碟子,俨然好帮手模样。 他边抹手边建议,“丹青我们去看电影。” 小丹摇摇头,“坐在黑暗里个多小时,完全迷失自我,非我所欲。” “你知道吗,”海明凝视她,“你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可记奇得刚刚才告诉我,你并不自我中心。” “因事因人而异。”丹青微笑。 漂亮女孩子难侍候,此话不假,海明此刻领教到了。 “你想做什么?” “回家。” 海明失望,他想多见她一会儿,不要紧,还有明天,他又略为振作。 他看她关了电掣,锁上门,送她回家。 丹青也知道,在摩登时代,男孩子不轻易管接管送,他们不再为区区礼貌而费时失事执行这种无关重要的仪式。 海明的意思,丹青很明白。 但这是夏日,天气热到一定程度,人会晕眩恍惚,产生幻觉,所以夏日罗曼史是不能认真的,到天气一凉,头脑渐渐清醒,恢复正常,便会后悔,而且大惑不解,一个夏天,怎么发生这许多事。 “海明。”小丹认为要给他适当的警告。 海明在红灯前向她笑一笑。 “海明,你要是觉得我俩做好兄弟还不足够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张海明一闻此言,左脚一松,离合器失去控制,车子熄了火。 兄弟双眼看着街外霓虹灯,不作声,假装没事。 后面跟着的车子不耐烦纷纷响号催他们让路前进。 张海明总算从新发动引擎。 不过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刚才吃的牛肉一团铁似塞在他胃里,随时堕出懂洞来,苦不堪言。 小丹也知道自己言重了。 但她没有经验,不知如何转弯抹角,不懂维持距离。 这时向海明道歉,势必百上加斤,越描越黑,更加尴尬,她只得闭上尊嘴。到家,她下车。 “小丹。”海明叫住她。 她转过头去,双眼充满要求原谅的神色。 海明觉得他自足部开始融化,感觉不停上升,到胸口都软绵绵之时,他叹口气说:“小丹,好朋友。”他伸出手去。 丹青松一口气,紧紧握住海明的手,雀跃不已。 海明也有点夫复何求的感觉。 小丹捏一把汗,这时才知道误打误撞,做对一次。 到家发觉一背脊都是汗。 人际关系之复杂艰难,她第一次觉悟。 晚间母亲来长途电话,简单的说了几句。 阿姨呢,她也应该报了平安。 但是她没有,象是统共忘了有这么一个外甥,这么一爿点。 小丹赌气地睡了。 空气调节开得太低,使小丹不能酣睡。她梦见娟子阿姨穿着白衣服、戴着白手套,推她,叫她。 朦胧间小丹觉得寒毛直竖,突然惊醒,坐起发怔。 她去关掉冷气,天边已经鱼肚白。 白手套。 真奇怪,阿姨送来不戴手套。 本市的冬天也不需要戴手套,小丹印象中只有五十年代陈年粤语片中的女主角个个神经兮兮装模作样戴帽子戴手套以示高贵。 梦中这双白手套如何闯进迷离世界,不得而知。 丹青看不真阿姨的脸容,不知她是悲是喜是惊是怒。 这个梦太离奇了,且具不吉之兆。 丹青连忙拉开百叶帘子,金色的阳光射到她眼睛,她呼吸新鲜空气,也就把梦境忘记大半。 真是的,又一天了。 我们最年轻的,不过时现在这一刹那,只须耽一会儿,又比方才更老了。丹青对镜洗脸时喃喃说:他没有来。 永远不来,也就算了,最惨是来过不再来,所以索性不来,也是幸运。再说下去,快成玄虚的佛谒,丹青叹口气,放下毛巾。 趁有空拨几个电话找旧同学,但伊们旅行的旅行,做事的做事,全不在家。小丹意兴阑珊,赌气说:我也有地方可去,便出门到娟子咖啡室。 到得巧,开了店门便有人送货来,一箱箱堆在门外,小丹照单点清数目,签了字,放工人走。 她嘀咕,凭店里生意额,这些存货,足够用到二零零零年,看样子大半自用。她弯下腰去抬货。 “不行。” 她一怔。 “姿势错误,闪了腰就麻烦。” 小丹说:“那么帮我忙扛一扛。”也不管他是谁。 “你不早说。” 那人走到她对面,抬起一箱咖啡豆,与丹青一照脸,使她双眼睁得老大,动作僵住。 只听得那人问:“小兄弟,没有人帮你吗?” 小兄弟? 丹青几乎没即时因心脏衰竭死亡。 第4章 六月债还得快,昨天才叫海明把她当兄弟,今日时辰一到,果然有人把她当男孩看待。 这个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过来这一边。” 第8章 他催促她。 原来他一直把她当男生。 丹青只得暂时权且与他同心合力把罐头抬到储物室。 然后拍拍手,脱下帽子,让他看清楚她的性别。 然后惨到这种地步,丹青也就没有顾忌,豁出去了。 “喂你,”她指指他的胸膛,“你姓甚名谁,速速报上。” 对方这才看到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问:“前天在外头锁门的,也是你?” “这里只得我一名伙计。” “糟糕,真对不起。” 丹青煽动自己:生气呀,骂他是个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这大好机会,理直气壮教训他。 但是丹青只能够耳目清凉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无奈不去。 他向她敬礼,“真正对不起,我看到男性制服……唉。” “请坐,别解释。” “你恐怕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了。”他试探地说。 丹青在心中问:喂,讲呀,阁下到底叫什么名字? 于是她问:“无名氏,你喝咖啡还是红茶?”只觉对着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心旷神怡。 “我是乔立山。” “你呢?” “我,我是小兄弟。” “喂不要这样好不好。”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着他尴尬的表情仰头大笑。 乔立山知道她不生气,倒也安下心来,“黑咖啡一杯。” 丹青见没有其他客人,很想与他共坐,但理智还是战胜,风气在开放,少女还是矜持点好。 她站在柜台后面,用手托着两颊,看住他。 乔把一大叠书放在茶几上,坐下,远远问:“你经营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伙计。”丹青猜他是一名学生。 “对,现在你们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额角。 丹青大奇,“什么你们我们,你是上一代的人,与志摩兄达夫兄地山兄是同学?”“并不是这个意思——” “说话要小心点啊。” 乔立山莞尔,是应该这样,统共只有十多岁,要是小觑她,把她看得比真实年龄更小,她会跳起来拼命。同样的话,过廿年才同她说,她会喜孜孜乐开了花。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丹青问:“你住附近?” “不,我来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问:“女朋友?”语气很天真,不觉多事。 乔立山并非弱将,即时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张海明,完全是两回事,他老练慧黠,很伤人脑筋。丹青怔怔地问自己,为何要舍易求难呢。 有女客在这暧昧的时刻推门进来,丹青呆住,这几天吹什么风,把这一带的风流俊秀人物都带到娟子咖啡室来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说:“两杯冰薄荷茶,加蜜糖。” 两杯。 还有谁要来? 乔立山很含蓄,没有正面注视人家,但要是说他眼角没有带到那个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头大圆领黑色裙子,随便一坐,已经风韵怡人。丹青自嘲,难怪老乔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着门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静静等待。 一辆红色开蓬车停下来,引擎咆喉两声,然后熄止。 丹青脸上变色,缓缓站起来。 不。不可能是这个人。 同一辆车,到底要接载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车推门进来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顾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心中怒意压制下去,她真想拿扫帚来拍走林健康。 岂有此理,要见面也走远一点,同一间咖啡室,同一张桌子,太不留余地了。林健康却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骂他,坐在女郎对面,顺手放下车匙,取起冰茶就喝个干净,并且转过头来说:“小丹,我来同你介绍,这是我朋友洪彤彤。”这无耻之徒,他真好意思,还光明正大的展示胜利。 丹青瞪着他,不出声。 林健康也不以为意,付了帐,带着女郎离去。 只见他们走近车子,林健康用双手握住女伴的纤腰一托,就把她送进车座,连车门斗不用打开。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里充满悲哀,是,不关她事,但是这样的欢愉如果建筑在另一个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么快活可言? 车子绝尘而去。 唉呀,这一切莫叫乔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觉的抬起头,已经来不及,乔立山正看着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给她教训一顿,但因为老乔是老乔,丹青只过去替他添咖啡。脸上还讪讪的。 没想到他问:“男朋友?” 小丹抬起头,过半晌才会过意来,啊他误会了这件事,于是也学着他先头那语气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乔立山点点头,“原来是代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吗,我敢怒不敢言,这年头,谁肯为谁仗义执言,谁有宗旨,谁有正义感,还不统统是各人自扫罢了。” 乔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说出这样沧桑的话来,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汉,应该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内疚,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他怎么可以那样!” 乔立山说:“他有权那样。” “你帮他?”丹青忿忿不平。 乔立山但笑不语。 丹青随即明白,颓然说:“是,他有权选择。” “我知道你会明白。” 丹青略为腼腆,看向窗外。这个下午,虽然叫她看见许多不如意的事情,但乔立山出现,已经足以补偿。 “那一叠书是什么?”她搭讪问。 “资料。” “有关什么?” “很偏僻,有关十九世纪华侨漂洋过海抵陆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泪史。” 乔立山笑,“小兄弟,你好象懂得蛮多的。” “写人文学论文?” 他改变话题,“一个人守着店堂,不觉寂寞?” “同客人说说话,一天很容易过。” 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书,“改天再见。” 丹青即刻问:“几时?” 乔立山答得也快:“随时。” 丹青为之气结。 他拉开玻璃门,客气的道别,挥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这般机灵的人物,同她过去所认识的异性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她盼望再见到他。 把钞票放进收银机,小丹听见清脆的叮铃响。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型舞台,不断上演浮世绘,客人担任主角,剧目天天换新,店里伙计兴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过,千万不要喧宾夺主,假戏真做。娟子开这间饮品店,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干净,上楼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进门就嗅到一股隐约的幽香,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经用的午夜飞行。 娟子是那样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样标致,品味特别。 才分别数天,丹青已经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亲的电话跟至,大声责备前妻:“一年到头不在家,误解新潮,自以为时髦,明明没时间照顾孩子,偏偏又死霸着女儿不放。” 丹青问:“有什么荆棘,情绪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横手抢了去。” “这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阮志东叹口气,“对不起,我太累了,语无伦次。” 疲军焉能作战?白天办公,晚间不好好休息,还陪着名媛满城逛,那还不累得贼死,活该。 “小丹,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这无用的父亲。” 也许这个夏季太长太热,没有人受得了,都开始崩溃。 “爸,你找妈什么事?” “无事。” 小丹听他那口气,明明有事。 过一阵,他说:“我与你母亲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结婚。” 丹青不能相信这个悲惨世界里所发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后忽然记起结婚纪念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可惜妈妈出门去了。” “告诉她,老板不是重视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岂非更好,知道了又怎么样?” “小丹,有时你比我们还要懂事。” 丹青无言。 电话那头传来不悦的女声:“同谁说话,没完没了。” “爸爸,改天再讲。” 阮志东没有异议,从善如流,挂断线路。 从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万苦,拆散一个家庭,投奔自由,结果,还不是照样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厉害。 叫丹青怎么同情他。 葛晓佳习惯在旅途天天与女儿通讯息。 闲话几句,她问小丹:“有没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据实而报。 “什么事?”提起这个人,葛晓佳以鼻子发音。 “结婚纪念日,问候。” 葛晓佳象吃了一记闷拳,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问:“没分手的时候,他一向不记得。” “或许你们应该出来谈一谈。” “火辣辣大太阳底,谈什么?” “那么搁到初秋,大家总该见个面。” “秋天?” 第9章 葛晓佳冷笑,“太远了,不知还活着不。” 小丹只得问:“公事进行还顺利吗?” “客户早已被强敌抢去,还派我来自讨没趣。” 丹青沉默一会儿,“几时回家?” “明天。” “我爱你,妈妈。”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挂上话筒,走近浴室,关上门后,才敢长叹一声,她怕母亲听见,虽然明知她没有可能听得见。 换上大毛巾浴袍,她扭开电视机。 这才想起一整天都没有见过海明。他就是这点好,见到他,不会心跳,见不到他,不会心酸。 无论他在不在面前,都给人一种温馨。 丹青喜欢海明。 决定把他介绍给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伦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后,他俩如果会面,沛沛便有个忠诚伴侣。 丹青掏出信封信纸,写将起来,把张海明简单的描绘一下,专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叠叠,吓一跳,拆开一看,六张纸。 小丹骇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肠,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这封信写得密密麻麻,起码三四千个蝇头小楷,不能说不惊人,不知是怎么样子夙夜匪懈做出来的,为图一吐为快。 读完那封信,丹青长叹一声,十分惆怅。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来,几乎没夜夜以泪洗脸,她一点也不习惯当地的生活,不喜欢那边的食物,住屋,公园,什么都看不顺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个人留在监护人家里,父母已经回到本市。 可怜的沛沛。 接着门铃响,丹青放下信纸去应门,是宋家派来的佣人,送一个包裹上来,指明是宋文沛送给阮丹青的礼物。 小丹十分感动,这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分,沛沛还不忘替她选购礼物。连忙打开包纸,原来是一条裙子,宛如昨天那个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肌肤。 丹青把裙子在镜前比一比,衣领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小丹,学习扮女孩吧,对你有好处,否则异性都把你当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话中意思,缓缓取衣架挂好裙子,欣赏半晌。 再过两个月,丹青也得动身到外国去生活。 她叹口气,出门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觉得天气热不可当了,已经开始留恋所见的一草一木。下午,海明来看望她。 小丹觉得沛沛的信可以公开,况且,她打算把她介绍给他,于是将信交给他细阅。 看完之后,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问:“没有意见?”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他把信还给丹青。 “沛沛比较敏感。” “开始人都会觉得不惯,过一阵子,认识了新朋友,建立社交关系,一切会得好转,届时,催她也不回来。” “沛沛不会这样容易习惯。” 海明笑笑,不答。 他总是不想过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过后,你会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着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张海明,你恁地多心,难得你打算留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讳了。” “小丹,我们别为一个远地的朋友发生龃龉。” 丹青闭上嘴,不再同他讨论宋文沛的问题,得不到共鸣,称属话不投机。气氛僵住。 本来张海明也有一点牛脾气,对牢丹青,却施展无方。 “丹青,”他试图打破僵局,“稍后去看场电影。” 丹青不耐烦的答:“我同你说过我不爱坐戏院,一句话要说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讪讪地蹭一会儿,实在无地自容,趁丹青转背,他赌气地悄悄开门溜走。 小丹一抬头,已经不见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绍给他,就生那么大气。 他并没有见过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追还来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给他,越是想要,越劝他要,越是不肯。不是不犯贱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总想征服险峻高峰,在所不计。 海明离开之后,来了一家三口陌生人,两夫妻,孩子约莫三四岁,顽皮得不象话,按都按不住,满屋跑,见什么揪什么来玩,似只小人牌炸弹,又似一阵旋风。坐了一会儿,年轻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犹自尖叫,把整张台布连杯带碟扯到地上。 丹青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他们走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写张字条,贴在门口:十岁以下儿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项收拾,满头大汗,这次蚀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总要到了中年才会发觉幼儿可爱,丹青适才只想拧住小家伙打他一顿。“小丹。” 丹青一乐,“妈妈,”连忙迎出来,“早班飞机回来的?” 葛晓佳一见女儿汗流浃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干吗,训练奴隶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里?” “巴黎。” 葛晓佳立刻沉默下来,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亲很知道娟子此去为何为谁。因为母亲脸上没有惊喜,小丹又联想到,娟子此行,好友并不苟同。 小丹说:“妈妈你倒是有兴致来这里看我。” “反正有空,给我一杯冰咖啡。”她挑个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两杯,坐在母亲对面。 “娟子几时回来?” “没说。”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谁?”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缓缓摇头。 葛晓佳叹口气,“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干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晓佳扬起眉,“今天我烧两味好菜给你尝。” 小丹高兴地说:“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回家。” 张海明这时却再度光临,“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声已来不及。 丹青连忙趁这机会与他言和,“海明,这是家母。” 海明讶异地说:“是真的?实在看不出来,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晓佳一听这话,哪去管真情还是假意,只觉双耳受用,又深深喜欢这年轻人乖巧出息。 当下就说:“小丹是你的朋友吗?” 丹青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来张海明亦谙此招。 海明连忙过去为伯母拉椅子递烟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请到舍下便饭吧。” 丹青经过海明身边,喃喃地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却捞到一顿便饭。 取什么舍什么,轻而易见。 海明很快与伯母混得极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后又把自己母亲的二度结婚照片取出给她看,两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丹青躺在沙发中,带着微笑,很乐意看到母亲开心。 他们渡过一个很热闹的黄昏。 饭后送走小朋友,葛晓佳才说:“我已经辞了职。” 发布过这项坏消息,她名正言顺当小丹脸斟酒喝。 “妈妈,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载。” “即使生活不成问题,天天起来做些什么呢?” “真可怜,连享受都忘了,喏,看报纸喝红茶,约人午饭,逛街饮下午茶,同女儿说说笑笑下盘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你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走的。” “那么把这个家解放,我俩去外国过新生活。” 葛晓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动。” “心理作用。” “再说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闭上眼,不如意事,浑忘一半。 丹青叹口气,她打不破母亲这层心理障碍。 半夜,她听见无线电幽微的音乐声,起身查看,原来是母亲开着收银机睡熟了。丹青熄掉机器。 父亲这一刻在做什么?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钟,拨电话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说些不相干的话。 丹青当然没有那样做。 第二天,葛晓佳比女儿早起,摊开英文报纸在看聘人栏,一只手夹着香烟。丹青问:“猎头族没与你联络?” “我想了解市价。” 丹青看到母亲的黑眼圈,摇摇头。 她放下报纸,“行头窄,来来去去是那一百数十人,真想转行。” “无论怎么样,妈妈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卖嘴乖。” 随后她又问:“阿姨有无音讯?” 小丹摇摇头。 葛晓佳担心,“不是不回来了吧。” “不会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晓佳翻过一页报纸:“和宜董事总经理陈佩华宣布委任张君玉为宣传推广主任……咦,这两个死对头又碰在一起了,还肩并肩齐齐看着摄影机言笑甚欢呢。”“谁比较可爱?”小丹问。 “谁还讲这个,又不是小白兔竞赛,能办事就好。” 葛晓佳喝干了咖啡。 “妈,你还得会公司吧。” “当然,一个月通知。” 第10章 小丹有点难过,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轻易放人,起码扣留三个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门。”小丹说。 “你何用这么早?” “去图书馆。”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亲倒是记得他。 “他是个好男孩。” “我也认为是。” “幸亏你爹终于答应背起你的留学费用。” “对他来说,真不容易,”小丹承认,“我很有点压力。” “你不用他那笔钱,他也还不是胡乱花到别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晓佳的牢骚一直发下去:“什么一万块一条裙子,三万块去乘玛丽皇后号。”丹青陪笑,“妈妈,时间差不多了。” 葛晓佳转过头来,略带怨恨的说:“你仍然爱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会儿,才答:“是,我仍爱他。” 那语气,旁人听了,不会相信说的是她父亲。 太年轻生这个女儿,父女只差二十八岁,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长得不象父亲,骤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东此刻的伴侣一见到丹青,便如一条刺截在眼中。 心情坏的时候,葛晓佳觉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报了仇。 心情平稳的时候,又觉大势已去,再多十个女儿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晓佳当下取过外套,一看,说:“噫,皱成这样。” 小丹连忙说:“我即刻帮你熨,你且去化妆。” “那佣人是管哪一门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来做也一样,不消三分钟。” 这半年来葛晓佳很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跳起来,丹青只得尽量容忍。 许多事业女性营营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将至,忽尔性情大变,狂燥抑郁,还以为压力过大,肝火上升,谁不知岁月不饶人,到了一定年纪,荷尔蒙产生变化,自动调整,是,即使才华盖世,一样会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亲。 只为她穿上外套,将公事包递到她手中,送她出门。 就剩她们母女俩了,天老地荒,相依为命。 丹青握着手,叹口气,能够照顾母亲到耄耋,也算福气。 下午,回到咖啡室,发觉店门已经打开,但卷闸门仍然低垂。 回来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扬声,推门进去,“几时到的?” 楼上传来回音,“这里,小丹,这里。” 娟子探头下来,一络长发垂在脸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这几天,一点音讯也无。” “倒有两三天在空中飞,无暇同你通电话。”她笑。 娟子下得楼来,小丹看到她的双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梦中的白手套,娟子双手带着双白手套,身上穿着白衣裳。 丹青连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亏她喜气洋洋,呵不止这样,娟子阿姨简直容光焕发,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梦境忘掉一半。 “阿姨,为什么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几只箱子里装的是书,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丢出去。” “哎呀,不要给我,都是些旧的电影及时装画报,我最爱看,”丹青嚷:“觅都觅不到,怎么可以扔掉。” 娟子笑,“给你?一过暑假你就要走,难道带着它们一起留学?” “可是都二十年的历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为什么要扔掉它们?” “腾出地方来作正经用。” “不够空间吗?” “是,想把储物室装修一下,充作书房。” “阿姨,你不是已经有书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迟疑一下,如何微笑道:“过一阵子,有朋友来探访我。” 丹青究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画报…… 有些比小丹的年纪还大。 她咚咚咚奔上楼去,只见藤箱子已经拉了出来,杂志都收进纸盒子里,预备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种委曲的感觉,她不舍得,这些册子是她童年回忆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处,蹭在储物室,翻阅它们。 她对六十年代潮流的认识,就来自这个宝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书堆中,顺手拾起一本南国电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电影皇后,樱桃红的菱形小嘴,正对着小丹笑呢。小丹把杂志掩在胸前,决定把它们都扛回家。 讨厌,全为了这个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别转面孔,明显表示不满。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绪,这便是十七岁的阮丹青。 “你预备带着全世界的杂物,直到寿终正寝?” “我没有那样说过,但这些书籍无论如何跟着我。” “好好好,”娟子叹口气,“我不同你争吵,你拿走好了。” “还有什么要扔出来的,趁我还在,快快让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响。 丹青佯装翻阅杂志,也不说话。 娟子忽然问:“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头,“怕,我为什么要怕,怕什么。” 娟子不响。 过了一会儿,小丹站起来,“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着转过头来,“怎么可能,真事个多心的孩子。” “先是这些书,然后就轮到我,这里再也没有我歇脚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来,“然后我将被逼永永远远留在加拿大奇,因为回不来,因为没有人爱我。” 这是丹青内心至大的恐惧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说下去,“一走你们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会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会,又怎样呢,你前面有一整个美丽新世界等着你去开拓,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环境,还有新的活动新的感情,怕的应当是我们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让你丢在脑后。”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既然大家都念旧,那更加应该放心。” 丹青抚摸娟子戴着手套的手,“不要离开我。” 娟子笑,“还不下楼去,生意都叫你赶跑了。” 丹青本想问:胡先生几时来,但终于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欢他。 连同旧杂志一同被淘汰的,还有两只旧樟木箱。 小丹把这件事详细的告知宋文沛,写在信中:“真没想到娟子终于会这样没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后来又觉得是讲了阿姨坏话,但,也顾不得了。 怎么接收这些东西?说笑罢了,母女两人只住小小公寓,家私电器都要量过尺寸才敢买,一点空余的地方都没有。 小丹闷纳异常,其中一只樟木箱子盖上雕刻有丹凤朝阳图案,丹青最最熟悉不过,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个弯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诀别,比同宋文沛分开还要糟糕,因为说不定几时会与沛沛重逢,而这些旧物,一旦出门,永不相见。 有客人推门进来。 “门外堆着的东西都是废物?” 小丹抬起头,“乔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觉得有一点点人生乐趣。“门外那些书本都不要了?” 丹青惊喜地反问:“难道你有兴趣?” “当然有。” “嗳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来,“上天可怜。” “我一直在找这种资料,可惜没有人提供,事不宜迟,我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乔立山立刻转出门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识货的人当宝贝一样的收了去。 乔立山这家伙有缘有福。 当下游什么客人上门她都不管,只帮乔立山把书本抬上一辆小小货客旅行车。忙得一身大汗,脸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长了胡子。 乔立山笑道:“今天收获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红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无心,小丹却紧张得不知身在何处。 “谢谢你帮忙,我先把宝库安顿好,再来喝咖啡。” “喂乔立山。” “什么事?”他回头。 “我能不能借阅这些书?” 他笑,“当然可以,它们本来是你家的,不是吗?” 小丹松口气,“谢谢。” 他挥挥手驾车离去。 小丹没想到轻而易举掌握到机会上乔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脸。 装修工人前来报到,娟子阿姨正指点他们开工。 海明过了探班,问:“大展鸿图?”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同海明说:“不晓得是否过度痴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我。” 好一个张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说:“人类对未知有天生恐惧,所以新不如旧,你这种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诉母亲:“阿姨有客自远方来。” 葛晓佳脸色郑重,“娟子这么告诉你?” 第11章 小丹点点头。 葛晓佳苦笑。 “妈妈,你不与阿姨谈谈?” “她不说,就是无心与我商量,我怎么开口。” “但你们就似姐妹一样,还顾忌这些不成。” “有分别的,之所以我俩友谊数十年不变,就是因为懂得尊重对方的私隐。”小丹说:“我认为世界好似即将崩溃,私隐仿佛不算什么。” 葛晓佳笑了,知道女儿关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纪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讨人喜欢,擅长说话,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经决定与他对敌。 象她们那种年纪,不可理喻,下了决心之后,勇往直前。 丹青这是才想到对母亲表示关怀。“今天有没有运气?”她问。 “事实上,不坏。”葛晓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诉我。” “今夜我有约会。” “是异性吗?” “是。” “单独?” “是。” 丹青笑,“好极了。”很多时间,母亲只与同年龄同环境的女伴吃喝玩乐,小丹十分不以为然,有什么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头来孑然一人回家。今天是一个突破。 小丹问:“要我跟你熨衣服吗?” “不用了,我买了一件新的。” 呵这就已经很隆重,母亲最近不轻易置新衣,一则意兴阑珊,再说能省就省。葛晓佳打算在女儿开学的时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个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环境,才放心回来工作。 这一切都要花费,得设法开源节流。 今天这个约会,在葛晓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独自留在房中看电视。 暑期过后,到那边去升学,不知道要流落在什么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报导,看电视,要到娱乐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数十人坐在一切看一个萤幕。 小丹自问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过这种没有私隐的大家庭生活,却还不惯。奇是奇在许多娇生惯养的同学都仿佛认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学,一间房放八张床,小丹无法想象她们怎么睡的觉。 卫生间统统在走廊另一头,每次洗澡,非得带齐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两万五千里长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还是希望有机会走。人就是这样矛盾。 也许可以恳求父亲给她照样买一架小小电视机。 但是学期还没有开始,先挂住这些无聊的事情,又象过份。 电视长篇剧说些什么,小丹全看不进去。 电话来了,是海明。 丹青乘机问:“海明,你宿舍房间里有无电视机?”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会有时间看电视。” “情况那么坏呀。” 海明象是怕进一步的证据会吓坏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学生活是否快乐?” “当然,每天都学多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标准男生角度。” 海明笑,“还在为你的同学宋文沛担心?” “不,为我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个细节。” 小丹承认他说得对。“找我有什么事吗?” “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请你看电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觉过份,于是说:“明天来喝咖啡,我请你。” 她并没有履行这个诺言。 才打开咖啡室大门,小小红色跑车就驶过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开门,“她来了没有?”声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烦。 她,她是谁? 丹青冷冷的反问:“你指顾自由还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抢白,有的尴尬,咦,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还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来。 他连忙说:“顾自由。” “没来过。” “约了我在这里等,又迟到,”他挑张桌子坐下来,抬头看钟,“看,两点已经过了十分。” 丹青看着他,“早些时候,并不见你有类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随即讪笑,不知他笑谁。 丹青好象决定管这宗闲事似的,她说下去:“顾小姐对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温柔了一点,他缓缓点头。 “两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赶来了。” 顾自由一头一脑汗扑进来,脸色苍白。 其实,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赶,干脆施施然好了。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这场戏,避到楼上,让他俩静静谈判。 娟子出去了,有张字条压在梳妆台上,留下电话号码,必要时找得着。 丹青取过水晶玻璃杯子,擦一点午夜飞行在耳畔,本来幽幽的香味在一个这样的下午变得更加惆怅。 小丹听见清脆的杯子破裂声。 她连忙赶下楼,刚刚看到林健康的车子开走。 顾自由伏在桌子上。 两只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再难拾起。 小丹叹一口气,取出扫帚,细细扫净地板,又取出吸尘机,除去每一粒碎片。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去推顾自由,女郎没有动,小丹加一点力气,女郎仰面连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吓得双膝发软,互相碰撞,幸亏还记得海明家的号码,一共拨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赶过来,跟着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与警察几乎是同时赶到的。 顾自由立刻被救护车带走。 丹青一颗心扑扑跳,要用双手按住,不然象是要从喉咙跃出似的,她吓得浑身发凉。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拔兰地给她喝。 “顾小姐不会有大碍,你放心。” “她是吃了药才来赴约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发作。” 丹青抬起头,“他正眼都不看她了,这样牺牲又有何用?” 海明默默无语。 丹青说:“做人真是累。”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释你那不怀好意的嘲弄。” 海明答:“我从没见过象你那样热心却又悲观的人。” 下午,娟子回来,丹青把店交回给阿姨。 娟子讶异,“竟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第5章 丹青与海明结伴到医院去探访顾自由。 她洗过胃,情况稳定,病房还有其他亲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红肿,不住饮泣,不问可知是可怜的母亲。 丹青有点意外,没料到顾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统共不象还有父母在堂的样子。 能不能叫长辈骄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应令他们伤心。 丹青张望一下,罪魁祸首并没有来。 顾自由睁开眼睛,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 她母亲连忙伏过去叫小由。 顾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动,象是要说话的样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来,摆摆手,偕海明离开。 小丹说:“来,我还欠你一杯咖啡。” “市区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没听见,“真不值得。” 海明对该件事不予置评。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许还有更好的,”她握紧拳头,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戏剧化的弹跳一下,“换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进地生活,不是为我爱的人,乃是为我恨的人,我,决非一个柔弱的好女孩!” 张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暗暗忍着笑不出声。 “我会让这些人知道,是伊们走了宝,有眼无珠,作出错误的选择。”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证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为你自己。”丹青一听,立刻投过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总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气,到这个时候,她才松弛下来。 “丹青小友,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给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请我出去。 丹青微笑,团掉字条,不让海明看到。 “你生活这么独立,”海明说:“留学没有问题。”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给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会穿这个?” “明天就示范你看。” “赌一百块你会怕难为情。” “好,击掌为盟,明午三时你到娟子咖啡室来。” “太暴露了,不穿也罢。” “海明损友,不要用激将法了。” 他在九点多告辞,丹青在十时左右累极入睡,母亲,好象在近天亮时才回来,不过,也许是丹青听错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经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亲房中,只见昨夜她穿过的衣服鞋袜尚未收起。一双黑色缀水钻的丝袜如蝉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红缎鞋一只在东一只在西,晚装裙虽挂衣架上,却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犹未足,还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该多出去。 她放心了。 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电话,是父亲,声音焦急愤怒彷徨慌忙,一听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第12章 “丹青,你母亲回来没有?” “回来好几天了。” “讨厌!”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赶我走,此刻我无家可归。” 丹青立刻作出反应:“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价钱你知不知道,本来你母亲不在,握可暂时搬来住几日。” “不行,”丹青答得飞快,“我们这里一点空隙都没有,你另外想办法吧。”阮志东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这下子你可表明心迹了,原来你与你母亲一样恨我。” “不,父亲,只是母亲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东叹口气,“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扑一声爽快磊落地挂上电话。 也许这一气,就不再替丹青缴学费了,但丹青必须保护母亲,代价在所不计。分手后母亲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几天情绪略有进展,丹青决定维护母亲到底。 她换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这一日,她会赢得一项赌注。 小丹把头发挽成一条马尾巴,借母亲的口红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照照镜子,有几分满意,便出门去。 抵达娟子咖啡室,丹青觉得气氛异常。 装修工人敲钉得特别起劲,店堂中央放着两只大皮箱,玻璃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 店里连冷气都没有开。 小丹脱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头叫。 “小丹,”娟子下楼来,“忘记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耸耸肩,“没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说:“且慢,丹青,我介绍一个人你认识。” 丹青心中有数,是这两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连名带姓地叫男伴现身,“丹青来了。” 丹青全神贯注看着楼梯口,此人千呼万唤始出来,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头来,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发贴在头上,一双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强壮,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声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迎上来。丹青退后一步。 她惊疑地看着胡世真。不错,他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魅力,但凭直觉,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说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虽远远不及动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间里有好友,人会有种温馨的感觉,相反地,有敌人的话,又会浑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紧张。 胡世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紧紧拥抱丹青。 小丹平时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种被侵犯的感觉,用力推开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两人已经过了招,但娟子却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说:“做三杯咖啡上来。”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壶黑咖啡,一杯怎么够。” 丹青转到柜台后面去。 她觉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那炙热的眼神令她浑身不安。 丹青马上后悔选这件暴露的衣服。 没有关系,喝完咖啡,马上离开。 小丹顺手穿上小外套,略为镇定一点。 娟子说:“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楼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乱,丹青还是觉得站着好。 过一会儿,她问阿姨:“我们休息几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来。” 胡世真说:“小丹尼喜欢几时来就几时来,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小丹忽然恼怒,几时轮到他插话,关他什么事。 他以为他是谁,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与他没有纠葛,他发什么言。丹青皱上眉头,拿起手袋,“我走了。”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不陪我们?” “改天吧。”她拉开玻璃门。 “星期六再见。”胡世真在身后提醒她。 丹青没有回答。 在门口迎面碰见张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请送我出市区。” 海明细细注视她,“你怎么了?” 她额角细发间布满汗珠,神情有点惊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车子,“我们走吧。” “喂,别忘记我们的赌注,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我输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跷,只是不便追究。 过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对你说,而是牵涉甚广,无从说起,盼你原谅。” 归根究底,是不想说出来,不过张海明得到一个这样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声张。 他问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妈妈今天没有应酬,很快就回来。” 丹青估计得不错,葛晓佳果然在黄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进门,小丹便说:“我见到胡世真了。” 葛晓佳看住女儿,“那又何用气急败坏?”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数。” “我不喜欢他。” 葛晓佳脱下高鞋,冲杯茶,坐沙发上,搁起双腿。 “他很危险。” 做母亲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抢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连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约会,我还真的替你高兴,但是胡世真,他浑身发散着邪恶的气息。”葛晓佳啼笑皆非,“你太夸张了。” 小丹颓然坐下,“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他还留着阿胡髭?” “是。” “仍然比电影明星还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点都不错。” “一段感情纠缠十五年,也该有个终结,不然,连朋友都觉得心痒难搔。”“他们打算结婚?” “结不结婚,到无所谓,问题是他不知离婚没有。” 多么复杂。 “不过,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满意足的样子,你便替她高兴,谁知道呢,或许一切还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辈子了。” “不可思议。” “我们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晓佳苦笑,“她那一辈子,与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报销。” “妈妈,你们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拜托拜托,别诅咒我,我可不稀企长命百岁。” “妈妈。” 葛晓佳只得歉意的笑,“对不起,小丹,来,说些乐事。” “周南南同老爸开仗了。” 葛晓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经这么久了,他们应有相当了解。” “老爸亲口说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枪而已,不要去管他们,来,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时候替母亲做类此服务,一小时收费十元,常常淘气的拨快时钟,籍此作弊。 “妈妈,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谁帮你做人体按摩?” “我会买一张按摩椅子,唉,丹青,穷则变,变则通。” “老爸没有地方住,你知道吗?” 葛晓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喏喏,“高一点,不错,这里,喔唷,好象要断开来,什么人生四十开始,废话,口号叫得响有什么用,肉体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绝倒。 打扮起来,远看,依然是一枝花,母亲有时真幽默。 “别担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顾自己,我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起来。 “丹青,替我接听。”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亲不想再听电话,现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电话,那边女声吼叫:“阮志东呢,告诉他,他躲到天脚底我也把他掀出来。” 丹青惊疑地问:“你是谁,周南南?” 葛晓佳听到这三个字,也跳起来。 “叫阮志东来同我说话。” “他不在此地,你找错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们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骗你,请你控制自己,不要无理取闹。” 葛晓佳忍无可忍说:“小丹,挂断电话,同这种人有什么好讲。” 丹青立刻收线。 但是电话铃不到一刻又响起来。 葛晓佳冷笑,“失心疯!” 小丹连忙拔掉电话插头。 “他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大门咚咚咚敲响,丹青心惊肉跳,“这会是谁,三更半夜。” “不管是谁,叫他即走,否则拨三条九{奇机电子书}。”葛晓佳斩钉截铁。 小丹到防盗孔一看,“是爸爸。” “不准开门。” 小丹左右为人难,怪叫起来。 “这是我的公寓,我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墙,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声在门内叫:“父亲请你快走。” “我走投无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晓佳一手推开女儿,拉开大门,一心要与前夫论理,门一开,她呆住,只见阮志东一脸血污,垂头丧气,衣冠不整,似一条狗似靠在墙角。 第13章 “看丹青份上,让我进来洗把脸,这个样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发生什么事??”葛晓佳惊惶失措,打开铁栅。 倒是丹青心绪清,没好气的说:“开头口角,继而动武。” 葛晓佳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可叫你碰到定头货了,活该啊活该,你莫以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亏暗哑忍,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声张半个字。” 阮志东垂头丧气的进门来。 “报应,报应。”葛晓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妈妈,算了。” 葛晓佳吁出一口气,坐下来,斟杯酒,点枝烟,忽尔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气真好,清风徐来,凉飕飕,妙不可言。” “妈妈,”丹青央求,“别这样,他已经受够。” “有乖女儿替他着想,他还算命大。” 阮志东假装听不见,在卫生间洗刷。 那周南南养着好长的指甲,抓得阮志东一脸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镇痛的药膏给父亲。 “你怎么见人呢?” 阮志东咬着牙关不出声。 葛晓佳走过来,看着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兴,装都装不出来,一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若谓不报,时辰未到。” 丹青见母亲乐成这样,忍不住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阮志东见她母女俩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东招供,“起码一个星期不能上班。” “什么深仇大恨,把你伤成这样,”葛晓佳说:“有谁要动手,那人还真应该是我,可是我宁可忍得内伤,也不施毒手。” 阮志东只觉得话中尚有许多余情,不禁羞愧得低下头来。 丹青问:“世为了我的学费吗?” “不,不是这个。” “既然与我无关,我就安乐。” 葛晓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东万分不愿,也没有理由再逗留下来。 还是女儿替他解围,“我做一个面给你吃。” 他跟女儿到厨房。 丹青轻轻说:“父亲,还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人人有权,追求更好的。”阮志东捧着热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东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为了更好的,可以放弃一切道义?” 阮志东叹口气,“我不饿,天晚了,我还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着面,却没有挽留父亲。 他开门走了。 葛晓佳关了灯,在黑暗里吸完手中的烟,一点猩红的火星,时亮时暗,终于消灭。 开头的时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复合,时间越久,越觉得没有可能,也无此必要,他这样伤害她,叫她如何若无其事地以德报怨。 葛晓佳说:“他至少快活过。” “会吗?”丹青说:“我不相信,总会内疚吧。” 葛晓佳笑,“丹青,你还小,不知道,他们不会惭愧的。” 丹青恻然,想到顾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没事做,她去看她。 已经好多了,靠在枕头上,眼睛看着窗外,一张脸十分清瘦,但肤色已抖掉那层灰暗。 “自由。”丹青唤她。 “呵,你来了,”她连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着,别动,少说话。” 顾自由握紧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带来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几上。 她说:“我太愚蠢了。” 丹青叹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自由低下头,“我现在都想通了。” 丹青说:“要是真有什么事,也太叫大家伤心了。” “你放心,断然不会再发生。” “这样才对呀。” 顾自由看着碧绿青翠的植物,“这叫什么?” “生命之光。” 顾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换。” 她紧紧拥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会儿告辞,留学几本画报杂志。 在走廊处,碰见林健康,丹青避开,不想相认。 “丹青。”他却看见她。 “自由怎么样?”他问。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刚刚才知道的,立刻就赶来了。” “是吗。”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 丹青不愿意多讲,只是厌恶的答:“言重了。” 然后绕过他,走下楼梯。 停车场上那辆红色跑车耀眼触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币,在车身上划长长一条花纹,以示敬意。 车上坐着林健康的新欢,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认得你,”洪彤彤挑衅地说:“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内倒咖啡,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踢上两脚。 想归想,却没有动手,连话都不说,就走远了。 稍后丹青同海明讲:“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教训是多余的,省点力气算了。”海明只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费了我的伶牙俐齿,没有表演对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都是最最可爱的。 精致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辞,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选,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厢情愿要把他介绍给她的好同学。 “夏日浪漫史永远不会持续。”丹青说。 “为什么?” “秋天一到,气温下降,头脑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里还有空闹恋爱。”“你真悲观。” 丹青笑。 下午,母亲自写字楼打电话给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只金网线晚装手袋,我问她借用一次,劳烦你有空帮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约?” “是。” “我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点怀念老顾客艾老夫妇。 这还罢了,乔立山呢,多日不见,亦无从联络,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复营业。 她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胡世真,丹青打个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来拿一包东西。” “不进来吗?” 丹青犹疑片刻,进店堂去。 “包裹在楼上。” “劳烦你取下来。” 胡世真耸耸肩,走上楼去。敲钉声已经停下来,装修工程看样子经已完毕,这个老胡是住定在这里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无聊地把玩桌上杯盖,取颗方糖,放进嘴里。 胡世真下来,把纸包递给她,丹青打开,验明正身,便站起来告辞。 胡世真站在店门前,挡住她去路,他笑问:“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一进门丹青就发觉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声。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挡在玻璃门前,丹青警惕之心毕露,退后一步。 “请你让开点。”她说。 他只得侧过身子,摊摊手,问:“小丹,为何不喜欢我?” 丹青紧张得浑身汗毛竖起,幸亏在这时候,娟子阿姨回来了,她推开门,看见丹青,“你来得正好,提一壶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气,“马上来。” 娟子过去,胡世真拉着她的手,好不亲密,但丹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老太太哪里不舒服?” “年纪大了,说不上来,躺着不愿下地已有两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来有伴福气不错,丹青但愿门前也有这个运气。 丹青随娟子到艾宅去。 临出门,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装作看不见。 艾宅的布置别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家私古旧类似五十年代产品。丹青大感兴趣,如进了博物馆似,一只座钟,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细细观察。 丹青敢说: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发套子是白色的,镶着一条宝蓝的细条,坐下去很舒服,老佣人斟上香片,丹青顺手把咖啡壶交给她,不到一会儿,艾先生出来招呼,先是延娟子进房,丹青落得利用这段空档研究室内陈设。 过一会儿,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来了,高兴得很,要同你说话。”丹青应一声过去。 娟子说:“我先走一步。” 丹青点点头。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见艾太太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瘦削的身体,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见丹青,便招手,“小女娃,过来。” 房间很大,是间起卧室,摆满书报杂志音响电视等设备,艾太太身上一条绒线毯子是手工钩织品,花纹细致,颜色美丽。 丹青问老人家:“要不要喝没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叹口气,“减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 “今日的小孩少见你这么细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听过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没有脂肪了,细细干干的一把骨头。 “告诉我,丹青,你有没有男朋友?”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的问过丹青,她老实答:“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过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学,很不是时候。” 第14章 艾老太太笑,“真老实。” “你打算把谁介绍给我?” “当然是品学兼忧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丹青笑,“样子好不好?象根木头,谁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胜过十全大补,都说笑是最佳医疗。”“那我天天来。” “只怕请不动。” 看护进来了,带着一股消毒药水味,气氛顿时两样。 丹青退出去,好让艾老太太接受检查。 她问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静的说:“年纪大了,机能退化,总有一天,要停顿下来。”丹青低下头。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轻轻地安慰她。 丹青说:“你们肯定渡过好时光。” “有好有坏。” “你们真诚相爱,相信所有时光都美不胜收。” 艾老微笑,“也经过两次战争。” “啊是,战争。”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过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学艾氏夫妇,找到真正的终生伴侣,共步生命之旅。 看护与艾老走到露台去说话。 门铃响,丹青过去查看。 拉开木门,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乔立山,她意外,乔立山更惊愕,连忙抬头查视门牌,以为按错铃。 丹青已经笑着拉开门,“你找谁?” “艾宅。”乔立山摸不着头脑,“你如何会在这里?” “看样子我们都是艾氏夫妇的朋友。” “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根本是一个小镇,每个人都认识,”乔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会过意来。 呵原来乔立山便是艾老的颜回,艾太太说要给她介绍的人,自然也是他了。丹青挂住推理,一时没听到乔立山的问话。 乔立山又说:“咖啡店休息,我去过一次,没见到你。” “你去过?” “每次自艾家出来,都会去看一看,顺路。” “那些杂志呢,合用吗?” “已经托搬运公司寄出去了。” “运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国。” 呀,丹青跌坐在沙发上,因为机缘巧合,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在此处相会,假期一过,又得各散东西。 乔立山笑说:“有一个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谁?”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来比别人。 “红楼梦里的史湘云。” “啊,她。”丹青又欢喜起来,“没想到你爱看古典名著。” 乔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对牛弹琴吧。” 两人笑起来。 艾老送看护出去,一转头,发觉两个年轻人早已熟络。 他坐下来,喝一口丹青带上来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师徒俩好象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告辞。 她同乔立山说:“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点点头。 一套那样简单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这就是有没有气质的分别了。 到如今丹青还未知乔立山干的是哪一个行业,如果他还在读书,念的又是哪一门功课。 把他正式介绍给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装手袋,丹青见只得娟子一人,便乐意多说几句。 “到头来,人会油尽灯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将寂寞得不得了。” “没有办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兴。” 娟子扬起一条眉毛,“这话怎么说?” “有几个人能在心爱的意兴怀中逝世?” 娟子没料到小小丹青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大表意外。 想深一层,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说下去,“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刹那,或许比较容易过。”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闲的时间一直比同学多,所以看过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也时时问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开学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丹青说:“每天早上起来,身体无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职责,有一天,起不来了,也就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觉得那样可爱的老人家应该免死。” “丹青。” 她说:“母亲等着手袋用,我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泪要夺眶而出。 走到门口,凉风一吹,丹青好过一点,匆匆乘公路车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浴室的香氛直传到客厅,丹青微笑,这是母亲在妆身。葛晓佳披着毛巾浴袍出来,脸上敷着浅蓝色面膜,哼着歌,往沙发上一躺。丹青笑问:“仍是那位绅士?” “不错。” 葛晓佳把潮湿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肿,这是妇女杂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读一段文章给我听。” “遵命。” 丹青觉得很享受,从前母亲很少在家,最近为了回来换衣服,每日黄昏,都可以作短短谈话,对于丹青来说,已是心理治疗。 翻到一页趣味性测验问题,丹青问:“母亲,昵情愿事业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无所得,抑或相反?” 葛晓佳苦笑,“两者都是好选择,可惜我工作上表现平平,婚姻又不幸福。”丹青连忙换一题:“假如你深爱一个人,你可愿意随他移居异乡,远离亲友?”葛晓佳答:“自然,我并无亲人,只得一个女儿。” 丹青笑问:“你喜欢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废话,有自由选择吗?” 丹青大笑。 “问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几时,私底下还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绝把精力用在没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泪。” “给你廿年快乐与成就,期限一届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两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杂志,“时间到了,妈妈,还不换衣服。” “不,再问下去。”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好玩。” 葛晓佳坐起来,“怕什么,我绝对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装?” “那件大红丝旗袍。” “啊,那位先生会醉倒在地。” “真的吗,丹青,你真的这么想?”葛晓佳异常欢欣。 第6章 晚上,丹青照常躺着看电视节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拨了电话来,向丹青索取升学有关种种文件,丹青拿着笔纸,逐一记下。“明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应。 说完公事,小叔问:“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还是老样子?” “一点没有变。” 小叔叹口气,“说真的,对于出国进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实实的答:“这是我的职责,必须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来四年所出费用将超过五十万,而你却毫无欢容。”“对不起。” “太难讨好,我的三个孩子也一样态度,她们说,如果可以选择,才不升大学,情愿耕田。” 丹青笑,“这是恶劣遗传,流在血里。” “丹青,如无意外,九月中见你,你会喜欢这里的,你堂姐妹已在询问你穿几号衣服,叫你多带些时装来。” “谢谢你小叔,也谢谢她们。”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职责。” 小叔一向比父亲正气,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长辈。 当天晚上,丹青拖得极晚才睡,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清晨起床,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吸烟,已经卸了妆,一定是感慨万千,不能入寐。“妈妈。” 葛晓佳转过头来,泪迹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随即看出来,这是高兴的泪痕。 感觉却更悲凉。什么大事,不过是跳一转舞,吃一顿饭,已经感动得五脏六腑无处安置,可见平日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丹青将手放在母亲肩上。 母女俩坐下来。 葛晓佳深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颤抖,她说:“象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没听懂,但耐心侧耳侍奉,母亲这样说,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华老去,不争气无奈沦为合唱团其中一名无关重要的龙套。” “母亲。”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觉,不禁悲从中来,丹青,你不会怪母亲出丑吧。”丹青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泪滚下面颊。 “看我收到什么礼物。” 丹青接过花纸小盒,打开来,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贵,”葛晓佳解释,“但表示关怀。” 这样在乎,很难打胜仗。 连十七岁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晓佳当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说:“只要你觉得快乐,一切都值得。” 葛晓佳点点头。 “或许,你愿意介绍给他给我认识。” “还不是时候。”葛晓佳笑说。 她吃过早餐还没有睡意,只躺在沙发上翻阅报纸。 丹青出去寄信,回来接到娟子的电话。 “丹青,你来一下,见艾太太最后一面,我们等你。” 第15章 丹青马上再赶出去。 路上一直想,适才娟子阿姨的语气如许平静,仿佛约齐众人去郊游野餐似的。大人们经过的事多了,越来越麻木,处变不惊,小女孩子的感受却不一样。乔立山站在门口等她。 “阿姨呢?” “他们都到医院去了。” “我们还等什么?” “丹青,过来,喝杯热茶,我说给你听。”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来迟一步。 她进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头喝尽,握着空杯不出声。 “她去得非常平静,”乔立山说:“就象睡着一样,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声。 老太太惯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听两个年轻人说她生平故事。“她有东西给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后她交给我的。” “是什么?” “她说你会喜欢。” 乔立山把一只信封交给丹青,丹青打开,里边是一只古董手表,七成新,原装白金带子,手表只指甲大小,圆面上镶一圈小小钻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只这样的手表,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表戴在腕上。 “我得去医院帮忙打点。” “我可否出点力?” “不用劳烦你,我同师父两人会得料理一切。” 他拉开门走了。 丹青这才发觉,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感觉难受。 她把上衣自腰间拉出,松一松。 再悲伤也没有用,艾老太太已经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与牛奶,放进搅拌机里打碎。 她后脑病没有长着眼睛,但却觉得有人在背后盯她,她霍地转身,空荡荡一无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着胡世真,店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后出现。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动舒服得多。 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欢胡世真多一点,其实并不是困难的事,至少她与他都深爱娟子,而娟子也爱他俩。 但是娟子作为桥梁并不足够,丹青无法放下警戒之心。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楼上,希望他不在,希望他陪同娟子去了医院。 可惜事与愿违,胡世真挥着汗推着脚踏车运动回来。 丹青立刻取起手袋,对他说:“把店交还给你。” 胡世真说:“慢着。” “有什么事?” “趁你阿姨不在,或许我们应该谈谈。” “我有事。” “丹青,你一直避开我,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发出带毒的光芒,足以杀死十个八个老胡,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还是说错了话?”丹青不出声。 “太不公平了,就因为你那天真以及毫无根据的直觉,就钉死了我。” 丹青坐下来,搁着腿,绕起手臂。 “这个夏天还剩一半,别糟蹋它好不好?努力一点,与我和平相处。” 他真会讲话,母亲说得对。 “无论你多讨厌我,过了这个暑期,再想见面,可还真不容易。” 他说得对。 “你的妒忌心一直如此强烈?你那些小男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啊。” 丹青瞪着他,“不想与你说话不表示妒忌。” 门铃响,“有人吗?” 丹青抬起头,“小由,”她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顾自由走进来,“第一件事便来看你。” 丹青打量她,“你还需要休息。” “我完全痊愈了。”顾自由指指脑袋,又指指胸口。 她看见胡世真,有点不好意思。 丹青不想为他们介绍,只是说:“天气真热,人人一头汗。” 胡某到底是成年人,他大方地说:“我叫胡世真。” “顾自由。” 他们握了手。 “两位小姐何不坐下,让在下服侍两位喝杯咖啡如何?” 丹青来不及反对,顾自由已经拉开椅子。 她低声问丹青,“胡先生是店东?” 丹青不愿多说,“不是。” “丹青,再三谢你。” “小由,你何用客气。” 顾自由吁出一口气。 胡世真送上咖啡,退到后堂去,让她们女孩子聊天。 顾自由说:“小林来看过我,但我已经没有感觉。” “世上还有许多好的男孩子。” “够了,四十岁之前再不想结识异性,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自由,你言之过早。” “丹青,我真羡慕你,智慧与生俱来,不象我,要吃了大亏大苦,上了大当,才会学乖。” 丹青安慰她,“很平常的事,忘掉算数,不要再提。” “我已经搬出来住。” “很好,从头开始。” 顾自由笑一笑,喝口咖啡,“咦,里头有酒。” 丹青一嗅,果然,香气扑鼻,一切不愉快的事,还有,生与死,得与失,都融解在咖啡杯里,丹青感慨的想,有什么是不会过去的呢。 夕阳下丹青与自由散步到公路车站,自由把身世告诉丹青,丹青这才知道,自由是位时装模特儿,林健康是摄影师,而洪彤彤,本来是自由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故事之一,随时发生在你我他身上。 不要紧,总有一天,顾自由会碰见一个真正适合她的人,那人会说,看,我的西施。 丹青比她先下车。 回到家,发觉三角关系中的三个主角全部坐在客厅中,她母亲,她父亲,还有周南南女士。 奇怪,怎么会约在家中见面,丹青想深一层,也就原谅他们,总比在大酒店咖啡厅好一点。 三人对峙,默不作声,似暴风雨前奏,乌云密布,闷雷隆隆。 丹青叹口气,“要不要我出去看一出电影?” 葛晓佳说:“丹青,过来,坐我身边。” 丹青拉一张椅子,坐到她背后,手搭她肩上,以示支持,这样简单的一个姿势,已非常具战斗性。 丹青小小的面孔沉着的时候已经有股成熟的气势,阮志东坐对家,正面看过去,只觉母女俩脸盘如一个印子印出来,而他认识葛晓佳的时候,她也年轻。阮志东无限感慨。 走错了一步又一步,连带连累家人一起卷入漩涡。 他用手揩一把脸,“今天有什么话,都说清楚它吧。” 葛晓佳开口,“我先说。” “好,请讲。” “周小姐,你同阮志东的纠葛,不要再牵涉我在其中,我与他,无法再做朋友,早已成为陌路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周南南也发言,“可是你们一直纠缠着他。” 葛晓佳答:“这是他亲生女儿阮丹青,我相信他没有瞒你,丹青有权见她父亲,你有什么道理干涉?” 丹青说:“假如是学费的问题——” “不,”阮志东打断女儿,“与学费无关。” 丹青觉得左边太阳穴隐隐作痛,胃液窜动,手心冒汗。 葛晓佳下令逐客:“周小姐,请你把阮志东领走,舍下太浅太窄,容不下这许多人。” 周南南愤怒的说:“你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葛晓佳抬起头来,笑了,“你说得太对,我干么要关心他死活?” 周南南呆住,这位社交名媛,在证明自身的魅力之后,才发觉战利品是一个极之普通的自私男人与他的烂摊子。 葛晓佳当然猜到她的心事,“假如你认为不值,也可以把他抖掉。”语气中无限揶揄。 说完站起来送客。 阮志东心灰意冷的对周南南说:“我与你不同路,我回酒店。” 周南南一反手,给阮志东一记耳光,手势纯熟,可见不是第一次掌掴他。丹青忍不住,过去推开周南南,“你为什么打他?” 阮志东挥挥手,“让她去。” 丹青不肯,“在我面前不行,你侮辱我父亲,即侮辱我。” 周南南尖叫,“你们侮辱我!” 丹青逼前一步,“你自取其辱。” 周南南簌簌地发抖,“我明白了,”她喃喃说:“我明白了。” 她拉开了门,拔脚飞奔下楼。 葛晓佳指着阮志东,“你,也给我走。” 阮志东本来还想说什么,犹疑片刻,终于一声不响,出门而去。 丹青这才筋疲力尽倒在沙发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把你牵涉在内,但我实在需要你帮忙,丹青,你一向比我厉害。”“妈妈,这并不是恭维。” “你父亲上门来,要求复合。” 丹青的心咚一弹跳,渴望地看着母亲。 葛晓佳明白女儿的意愿,歉意地说:“不可能。” 丹青低下头。 “周南南尾随而至,要你父亲表明立场,看样子,她倒有三分真心。” 丹青承认,“是的,否则不会到这里来出丑。” 葛晓佳挥挥手,“这场好戏已经落幕。” “父亲何去何从?”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你不再关心。” “丹青,我关心自己同你还来不及。” “父亲是一个笨人。”丹青诅咒。 “是吗,”葛晓佳比较客观,“他风流快活的时候你又何尝看见了。” 丹青转一转手上的古董表,不作回答。 “啊,海明找你,他的意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星期六。 丹青恢复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斟一杯咖啡,放在艾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 第16章 说也奇怪,没到半小时,艾老便来了,仿佛听到呼召。 他仍然很平静,跟丹青握手,“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你的娟子阿姨呢?”“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丹青讶异。 “到外国随子女生活。” “我们会想念你。” “我也是。” 娟子下来,听见艾老的话,一言不发,紧紧握住他双手。 艾老侧过头,看见空桌上的咖啡杯,凝视长久,眼神出奇地温柔,他说:“在这里,我们渡过许多快乐辰光。” 娟子轻轻答:“是我们的荣幸。” “我要走了,他们在楼上等我。” 娟子送老先生出去。 隔很久很久,丹青才去收掉那杯咖啡。 丹青问阿姨,“老胡呢?”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他。 娟子笑笑,“你关心他吗?” “才不。” “他决意在这里定居?” “我没有问,”娟子答:“他这人是无定向风,不能预测。” “一句允诺都没有?”丹青大奇。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用这一套。”娟子笑。 “我还以为你们快要结婚。”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满脑子是白色婚纱。”娟子取笑。 “谁说的,珠灰色礼服也适合你。” 娟子伸手拧一拧丹青的面颊,“你穿白缎一定好看。” “我可不想结婚。” 娟子看着她,“一时意气耳。” “早吓破了胆。” “世上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婚姻。” “阿姨,你示范一下。” 娟子只是笑。 那一天,丹青并没有看到胡世真,她当然不会想念他。 她等的是乔立山。师母过身,师父搬家,他不值会不会再来,丹青难免惆怅。临打烊的时候,娟子接了一个怪电话,“谁?什么,你此刻在哪里,本市,你在家?太意外了,她在,我叫她来,”娟子叫,“丹青,你的电话,猜猜是谁。”丹青取过话筒:“谁?” “宋文沛。” 丹青睁大眼,“你怎么回来的?” 沛沛苦笑,“丹青,我实在熬不下去。” “你可知逃兵要吃枪毙。” 那边没有反应。 过一会儿,丹青发觉沛沛哭了。 “沛沛,别这样,我立刻来接你,放心,这并不是地球末日,什么都有解决的方法。” “父母亲气得要命,下个月就开学了。” “也许你太早去报到,来,洗把脸,我马上来看你。” 丹青挂上电话,海明站在她面前。 她拍手,“海明,请你做司机送我一程。” 海明颇有愠意,“你干脆领养宋文沛小姐,正式做她保姆,岂非两全其美。”他都听到了。 “海明,不要小器,我们一起吃晚饭。” “啊,”海明讽刺的说::“终于答应与我吃饭,可惜多出一名不速之客。”“海明。”丹青脸色一沉。 她是他的克星,他无奈地又一次低头,她得意地笑了。 宋文沛前来开门,双目肿如桃子,丹青内心恻然,这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两人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张海明目睹一切,也有点感动,女孩子同女孩子,真是鬼打鬼的居多,丹青对沛沛如此义气,值得尊重。 丹青把他们介绍过了,拉队去吃饭,沛沛很挑剔地选吃泰国菜,难怪,看见炸薯条都有哭了。 再三的说:“我不想再回去。” 海明见沛沛这样坚决,怕得要命,象是把伦敦当什么蛮荒地带似的,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看他一眼,“沛沛,你同海明谈谈,他是老伦敦。” 沛沛呜咽的问:“你怎么可以什么那个地方?” 海明耐心地问:“你住哪一区?” “于司顿路。” “好地区呀。” 沛沛偏一偏嘴。 海明瞪她一眼,“不是哭,就是发1脾气,要不放弃,这就是小姐本色。”“喂,海明,”丹青跳起来,“带你出来,是叫你安慰宋文沛,不是让你讥笑她。” 沛沛没精打采的说:“张海明说得对,我打败仗。” 丹青无奈地叹口气。 海明继续:“于司顿路往南走是修咸顿路,经罗素广场便抵达伦敦大学以及大英博物馆,你去过没有?” 沛沛摇摇头。 “整个月你就坐在监护人家里哭?” “海明,你太过份了。”丹青再三阻止他发言。 “真的,只要她在英皇十字站上车,乘搭一个站地下铁路,在查宁十字站下车,便可以到特伏加广场,但是没有,她乘飞机回来了。” 沛沛用手掩住面孔。 “够了,海明,够了。”丹青几乎再一次同他反面。 “不,”沛沛忽然放下手,仰起头,“让他说,他讲得有道理。” 丹青责备他,“海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偏偏人之患,好为人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沛沛已经停止哭泣,很沉着地坐着,看牢自己双手,似研究掌纹。 过了一会儿,沛沛轻轻背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亏也,于予与何诛。” 丹青一留神,听明白,便笑了。 “有我们陪你的话,相信冥皇星你都不怕去。” 沛沛说:“我比较喜欢土星那个大光环。” 丹青说:“让我们申请移民到那里。” 两个女孩子咕咕笑。 海明在一旁,十分陶醉于少女梦呓似天真的对话,时间一过,她们长大成熟,便会变得平凡伧俗,整日比较时装首饰,房产股票。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轻的时候,清纯柔和美丽如春日滟滟之湖水,然后就开始变,渐渐老练、沧桑、憔悴、狡狯、固执、霸道,相由心生,再标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数成为另外一个人。 所以海明要贪婪的欣赏丹青与沛沛此刻表露的风景。 宋文沛长发及肩,胡乱梳起两角,用夹子夹起,碎发拨不上,溅到眼角里去,并不理会。 丹青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贯不修边幅,衬衫袖子一只卷起,另一只掉下,随便一袭布裙,但是天然的浓眉长睫,桃子似的面色,足以吸引目光。 当下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似完全忘却昨日烦恼。 丹青说:“海明,你多多指教宋师妹。” 海明对沛沛说:“我带你去华都街的镛记去吃沙茶乳鸽,美味异常。” 丹青内心有一丝异样,几乎冲口而出:我也要去。 只听得海明讲下去:“只不过我零用有限,平常还是自己举炊。” “你会下厨?”沛沛睁大眼,似发现瑰宝。 “手艺不坏啊,拿手好戏如海南鸡饭,牛腩焖萝卜,都为亲友称善。” “啊你一定要把电话地址给我。” 丹青忍不住问:“你还回伦敦吗?才十分钟之前,我才听见一个人说,机枪搁她脖子上,她都不要再去。” 沛沛不出声。 丹青说完那番话,立刻掩住嘴,很吃惊:语气太过酸溜溜,又刻薄,甚欠友善,怎么会这样? 沛沛说:“丹青,我知道你对我失望。” 丹青连忙控制情绪,放柔声线,“我不想你浪费飞机票。”说罢觉得语气又转为空洞虚伪,比刚才更加恶劣。 在这一刹那,丹青知道,她与宋文沛的友谊已经变质。 为了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丹青脸色大变,因为海明正殷殷与沛沛说到英国的天气,非常投机。 丹青啜干面前的新鲜椰汁。 应该高兴才是呀。 不是一直要把沛沛介绍给海明吗,看,目的已经达到。 难为海明当时还死命抗拒,甚至与丹青吵将起来,一见了面,十五分钟就成为好友,不打不相识的样子。 沛沛始终要回去升学的,即使父母放过她,她也无法同自己交待。 丹青听得海明说:“说不定我们会同一架飞机回去呢。” 我们。 丹青即时觉得寂寥。 这张海明,三十分钟前,他还是阮丹青裙下的不二臣,一刹那变变变,他转移阵地。 丹青庆幸:幸亏不爱他。 不然林健康顾自由洪彤彤的故事又会重演。 最令丹青失望的是沛沛,她甚至没有问一问张海明同阮丹青是什么关系,已经把他霸占着说个不停。 平素吃一块饼干都会得分一半给阮丹青的宋文沛。 丹青非常非常困惑。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简单吗,一有利害冲突,马上原形毕露。 她沉默地看着好朋友酒逢知己的欢乐模样。 失去张海明了。 这小子,曾经对她真正认真过。 太经不起考验,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丹青苦笑起来。 海明这才给她一点注意,“你说什么,丹青?” “我,我没说什么。” “丹青,”沛沛说:“我想去看一出本地制作的搞笑电影。” 海明连忙阻止,“阮丹青最不喜欢在黑暗里浪费时间。” 也许是丹青多心了,她听出话里一丝不满及讽刺。 她笑笑,不予计较,“海明,你陪沛沛,她去了一个月英伦,立即觉得月是故乡明,你成全她吧。” 张海明立刻叫侍者结帐,名正言顺地把约会接下。 宋文沛并无异议。 丹青不敢相信事情发展过程,就这样,大不列颠失去印度,阮丹青失去张海明。虽然,英国也一直说,宁可失去十个印度,也不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完全不是那股味道。 第17章 丹青到底只有十多岁,而涵养这门工夫是要靠后天长期修练的,她当下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海明说:“我们先送你。” 又是我们。 但宋文沛却说:“五点二十分了,丹青,不如你在这附近逛逛街,打发九十分钟,我们再聚头。” “不用了,我头痛,先回家,再通电话。” 岂有此理。 这么急急要甩掉介绍人。 丹青索性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走为上着,离开现场。 又一次想:幸亏不爱他。 那不愉快的意思渐渐过去,但是丹青开始明白,为什么若干女性把男友视作禁,等闲不让他亮相,也是财不露帛的意思。 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第7章 回到家,爽朗的丹青怒气已经全消。 母亲不在家,钟点家务助理煮下一锅肉汤,丹青不比沛沛,早已习惯这种寂寥独立的生活,在家与在外,都没有太大分别,相信可以适应留学生活。 十点多的时候,丹青已经忘记刚才不快。 沛沛电话在十二点才到。 她小心翼翼问:“丹青,张海明是你什么人?” 丹青哑然失笑,这话活脱脱是为先斩后奏现身说法。 “普通朋友,一直想介绍给你,好让你在伦敦有伴。” “海明也是这么说,丹青,我太感激你。” 丹青忽然丢一记书包:“君子成人之美。” 沛沛吐出一口气,“海明说他要改造我。” “你乐意接受改造吗?” “丹青,你知道我需要改善的地方实在太多。” 真幸福,他找到了,她也找到。 “明天我们去游泳,丹青,你要一起来吗?” “不行,我要做工,沛沛,你玩得高兴点。” “谢谢你,丹青,谢谢你。”象只小鸟一样。 阮丹青又恢复自我。 真的,只要舍得放手,就可换回自由。 葛晓佳回家来的时候,脚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层云上。 丹青极替她高兴。 每个人都在谈恋爱,众人皆醉,丹青独醒。 丹青笑了。 上班推开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门,丹青看到两个人。 顾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里喝咖啡,身边一只大草篮,似去郊游。 老胡站柜台后面,客串伙计。 两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望。 丹青觉得奇怪。 “阿姨呢?”本来不想同老胡说话。 “艾家的丧礼,她去了帮忙。” 小由噫的一声,“艾老先生去世了吗?” “不,是老太太。” 小由说:“人生就是这点没有意思。” 丹青发觉小由穿着大圆领无袖上衣,一条短短沙龙裙。 神色自若,已恢复九成。 痊愈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说不强。 丹青问:“你游泳来?额角晒过似的。” 小由懒懒答:“是。”整张脸是蔷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篮,不想多说的样子,站起拉门。 丹青笑道:“顾小姐,你忘记付帐。” 桌上有两只空杯子,一高一矮,喝过两杯饮料,一冷一热。咦,顾自由坐在这里,有点时候了。 她转过身来,放下钞票,“丹青,你要不要来?” 那语气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极强,并不真想丹青参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请,所以带着歉意。 丹青笑说:“你一定约了人,我才不会不识相。” 笑说不多讲,拉开门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别修长婀娜,一等一模特儿身段。过一会儿胡世真问:“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这么说。” “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这个夏天,真有点不寻常,少女们都忧郁,令到鸟不语,花不香。” “我可没有不快乐。” 胡世真但笑不语。 丹青亦懒得与他争辩。 他又说:“或许你忘记了,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 空说无凭,谁还记得幼婴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罢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么,他微笑说:“那次是你七岁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会,你穿一袭黄色纱裙,最别致之处,是你背着一对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只小蝴蝶模样,记得吗?” 丹青怔住。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们阮家的黄金时代,父母还有兴致为她开生日会。丹青低声说:“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说:“噫,我怎么没有想到,的确象小精灵。” “蛋糕又香又大,”的确不由得回忆起来,“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确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记性的确上佳。” 他笑笑,“也视人视事而定。” 丹青凝视他一会儿,这个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后一个生日会,之后,阮氏夫妇开始同床异梦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来探访娟子阿姨?”丹青问。 胡世真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丹青毫不放松,紧紧质问。 “问得好。”胡世真并不介意,他说:“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这样问。”丹青倒有点不大好意思,他对她十分容忍,当然是因为娟子的缘故,爱屋及乌。他说下去:“当时我还年轻,个性十分不羁,野性难驯。” “现在呢?” 胡世真看着窗外,惆怅一会儿,才答:“我不知道。” 即时他是奸角,也有一个好处,他把丹青当大人看待,这种态度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起码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对丹青说:“娟子很快会回来,店交给你了,我出去走走。”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认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么事都可以看通,什么结都可以解开,因为经验老到,人会变得玲珑剔透,水晶玻璃一样。 渐渐发觉真是一项错觉。很少人的智慧随着年岁增加,不要说别人了,单是父母双亲的行为举止就是铁证。 与少年人一般冲动、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种年纪,还真得略具慧根,才会顿悟。 不过,届时也得收拾包袱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着胡世真出门。 相隔只一点点时候,娟子阿姨就回来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摇摇头,“你去了会难过。” “世上原有生离死别,我可以忍受。” 娟子脱下外套,喝一口茶,抬头看了看,“世真不在?” “刚刚出去。” 娟子犹疑一下,问丹青:“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没有,附近吧,他没有换衣服。” “一个人?” 丹青点点头。 娟子看上去有点憔悴,但随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个午觉。”近年来阿姨与母亲都比较容易疲倦,对着丹青,也不隐瞒什么,“老了老了。”她们说。 有时候午睡醒来,母亲会问:“什么时候,早上还是晚上?” 很迷糊的样子,又不止一次说,不介意一眠不起,寿终正寝,真令丹青伤心。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时分才回来。 娟子一直没有睡着,丹青听到楼上油轻轻碎碎的音乐声。 他向丹青点点头,上楼去,脚步抖下一行细沙。噫,丹青想,他到沙滩去了,怪不得一脸太阳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扫干净,关上店门离去。 大人的闲事,她管不着,他们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吧。 出了店门,街道冷清清,从前,海明会驾着小小车子等她下班。他们说,如今肯提供这种服务的男生,也越来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车站上,天落下淅淅雨来。 她没有回去拿伞,怕打扰阿姨。 老式言情小说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远有一个男生,会在她身后出现,打着伞,借出他强壮可靠的肩膀。 公路车来了。 回到市区,天已全黑。 一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响。 是父亲找她。 “丹青,”他声音一贯浮躁不安,“稍后我想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有事与你商量。” 丹青忙着脱下湿衣服,“你在哪里,仍住酒店?” “你别管我,这件事有关你母亲。” 丹青没好气,“我母亲很好,不劳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妆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侣,他天天约她,不让她空闲。” “她这样同你说?” “是我自己观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来看看清楚。” “父亲,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丹青觉得事有蹊跷。 “九点正,我来接你。”阮志东挂上电话。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倒来干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时正,阮志东来了。 “父亲,”丹青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说清楚。” “你母亲每晚在一间酒廊喝酒。” 丹青笑,“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这样做,所以找你商量,来,我们去看她。” “父亲,你疯了,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去打扰她? 第18章 不错那是公众场所,但我们也要识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坏她的好事吧?” 阮志东露出凄酸的神情来,“来,丹青,看过你会明白。” 丹青警告父亲:“不准乱来。” 她忐忑不安。母亲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白发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鲁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丰富,她甚至想到陪母亲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装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装,十分英俊。 在车中,她忍不住问父亲:“你别瞒我,把真相告诉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志东声音是苦涩的。 丹青说:“她才辞职,还没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志东一怔,心痛的说:“她没有同我讲,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再无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丹青质问:“你有空吗,你有时间吗,你关心吗?” 阮志东长叹一声,把所有籍口与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亏她最近交际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过难受,所以,无论她同什么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东广告正在猎人。” “你自己同她说去。” 阮志东长长太息,“我无脸见她,我实在对不起她,她变成今天这样,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真没想到这次打击对她如此严重。” “父亲,昵到底在说什么?”丹青惊异之极。 到了。 酒廊在市区夜生活最繁华的地段,九点多了,客人仍未到齐,零零落落坐着几桌人,约莫要到午夜时分,才会旺起来,届时舞池挤满人,肩碰肩,衣香鬓影。阮志东选圆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 他说:“有人看见她天天在这里坐,告诉我,我还不相信,亲自来过两次,才知道是事实。” “你窥她私隐?” “她到底是我女儿的母亲。” 丹青啼笑皆非,“你说得太严重了,这里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地方——” “嘘,看。” 丹青朝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见到母亲盛妆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着红色缎子长旗袍,远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着酒杯,左手按着那只金色晚装手袋。 丹青说:“我过去与她打招呼。” “丹青,看仔细一点。”阮志东拉住她。 丹青留神,只见她母亲喝干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来。 葛晓佳左边的位子空着,右边的位子也空着,身边没有人,她一个人,没有人陪,她是一个人来的! 丹青只觉一股冷意自脚底升起,她瞪大眼睛,霍地转头看着父亲。 阮志东黯然点点头。 丹青明白了。 一个人,她原来只有一个人,这段日子,一直一个人穿戴好了出来酒廊喝酒。却告诉丹青说有异性的约会。 丹青鼻梁正中象是中了一拳,酸痛之余,眼泪夺眶而出。 “丹青,不要哭。” 被父亲这样一讲,丹青只得用手捂住面孔,母亲,母亲很明显已濒临精神崩溃前夕。 “要设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亲,“请拉她一把。” 阮志东恻然,他喝尽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无奈,但没有良策。 丹青心如刀割,看着母亲独自坐在一角,一举一动充满沧桑落寞,与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阮志东说:“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没有人向她搭讪。” 丹青站起:“我决定过去把她带回家。” “你这样做,会伤她的自尊心。” “总得有人这样做,不然她会天天晚上活在太虚幻境之中,然后这个梦会一直延伸,侵占白昼,届时她就完了。” 阮志东抬起头,想了很久,“丹青,你说得对。” “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我们一起过去。” “谢谢你,父亲。” “谢?” “你仍然关心她。” 阮志东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没想到,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我所爱的过的女人沦落。” 父女俩轻轻走到葛晓佳身后,酒保已经看见他俩,扬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晓佳知道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头来,骤眼看到前夫,已吃一惊,再看到女儿,晓得假局已经拆穿,一时无法交待荒谬的谎言,浑身簌簌发抖,呆呆看着他们父女。加上已经喝了几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从中来,一手松开酒杯,便嚎啕大哭。丹青把母亲拥在怀里,把她的哭声压抑下去,一边示意父亲结帐。 一左一右,扶着葛晓佳离开酒廊。 阮志东开车,丹青与母亲坐在后座。 葛晓佳一直哭,象是要把历年来所有的不得已与委屈化为眼泪,流得一干二净。丹青并不反对哭,这是放松绷紧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让他们哭,并不是懦弱的表现,哭完了,站起来,再应付现实,又是一条好汉。 葛晓佳本来化着浓妆,哭了这么久,脂粉糊掉,车里光线欠佳,路灯偶而投影,更显得她面孔上一搭一搭,颜色不均匀,象卸了一半妆的小丑面孔。 丹青伤透了心。 母亲竟这样残害糟蹋自身。 太不自爱,人到了一定年纪,总要自尊自重自爱,怎么可以出这种丑。 我若自爱,人恒爱之,如此简单的道理她都没弄清楚。 她轻轻说:“事情并不太坏,你看,天还没掉下来,我们身体还健康,妈妈,你还有我,我们会得渡过这一关口,振作一点。” 但终于忍不住,丹青也放声大哭起来。 阮志东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涌上心头,他没有保护妻女,他使她们受罪,他愧为一个男人。 这一程车,象是熬了一个世纪。 终于还是到家了。 丹青服侍母亲睡觉,出得房来,看见父亲躺在长沙发上,背着她。 丹青熄了灯,倒在床上,又流了一会眼泪,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才好笑,一家三口,眼睛红肿似桃子,精神萎靡,坐在咖啡桌前,相对无言。 还是丹青先开口:“妈妈,你不去上班?” “还上什么班。”葛晓佳老老实实作答。 丹青没好气地看着父亲:“你呢?” “告假。” 又沉默下来,每人各自喝了三杯咖啡。 阮志东终于说:“晓佳,美东四分之一职员去了移民,急等人用,我立即替你联络,保管你可以走马上任。” 葛晓佳不作答。 丹青说:“我认为母亲需要休息。” “那么跟丹青一起到温哥华去休养好了。” 丹青用手指在空中划一个多拉斯的符号。 阮志东说:“我还有点节蓄。” 葛晓佳静静的说:“算了,你那几个私己钱。” “我愿意拿出来。” 丹青知道父亲这些日子为周南南女士疲于奔命,那位社交界名媛,虽然以夸耀身家宏厚著名,与男友在一起的时候,衣食住行,却全要对方负担,时髦云乎哉,只限于穿衣打扮。 “不要。”葛晓佳说。 “妈妈。”丹青怪她不懂拐弯。 “晓佳,你真是又臭又硬。” 葛晓佳说:“何必自欺欺人,我们永远无法复合。” “但至少让我做你的朋友。” 葛晓佳哈哈呵呵的笑起来,象动画片中女巫出场时效果,“你用刀一下一下插我,今日忽尔又来宣布是我朋友,阮志东,你到底叫我何去何从。” 丹青站起来,“我要出去走走。” “不,丹青,不要离开我,”葛晓佳转头说:“我所有的,不过是你。”丹青说:“父亲,不要再说了,你有意思,用行动证明。” “好。” 阮志东站起来,“我这就去办事。” 丹青看着父亲离开,只觉头痛、心跳、口渴、困倦,只想到床上去躺着。她用一条冰毛巾镇在额头。 葛晓佳过来,坐在床沿,问女儿,“你有否以我为耻?” “永不。” “你仍然爱我?” “永远。” “并且原谅我?” “没有什么是要原谅的,母亲,我们必须互相支持。” “那位先生——” “妈妈,不要说了。” “我要说,那位先生,确有其人,只是一次约会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我明白,母亲,我都明白。” 葛晓佳怔怔地看着远方,象一个失望的少女。 丹青的头更痛,太阳穴上万箭齐钻,她深深叹一口气。 葛晓佳缓缓走出去。 丹青用枕头扪着脑袋,强逼自己休息。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一个黑色夏天,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起床已经很晚,丹青吞服一颗亚斯匹灵,看到母亲留下的字条:已代你向娟子告假我有事到银行办妥即返自己保重。 一切象已恢复正常。 丹青郁郁不乐的坐在客厅中央。 连海明这只好耳朵都失去,丹青烦闷欲绝,屈在沙发里。 电话铃响起来。 丹青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葛晓佳小姐在吗,”是一位男士文质彬彬的声音,“公司说她告假,请恕我冒昧打扰。” 丹青一怔,这是谁,哪一国的君子,竟然说起文言文来。 “贵姓大名找?” “敝姓章。” “葛小姐出去了,有没有口讯?” “请问你是哪一位?” 小丹想一想,决定说出真相,“我是她女儿丹青。” “对,晓佳说过,你十七岁了是不是,今年升大学。” 第19章 “是的。” “请同晓佳说,上次约会之后,我因公出差,到纽约忙了一大段时间,昨天才回来。” 啊,他。 “我一定告诉她。” “再见。” “再见章先生。” 原来是他,原来真有其人,并非虚构,他回来了。 丹青太阳穴上弹痛忽然消失无踪,一定是药效发作。 真没有办法,母亲是上一代女性,心理上无法克服雨不洒花不红的思想。接着,娟子阿姨上来了。 “你一个人?”丹青问。 “嗯,老胡有点事。” 他最近仿佛很忙。 “阮志东说葛晓佳心情欠佳。”这是娟子做家访原因。 “母亲情绪沮丧不止一日两日了。” “阮志东好似有点回心转意。”娟子一直连名带姓称呼老同学。 “母亲需要自救。” 娟子凝视丹青年轻明亮的眼睛,然后笑说:“说时容易做时难,少年人总是以为大人事事成败,乃是因为不够用功的缘故。” 丹青奇问:“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小丹,你恐怕没有听过一个现象,叫做命运。” “可以战胜。” “过了二十年,你再来同我说。” “好,娟子阿姨,一言为定。” “希望届时我还在。” 丹青跳起来,“当然你还在,净说废话,也不怕人讨厌。” 娟子微笑,“葛晓佳有你这个女儿,羡煞旁人,已经胜我多多,我才真正一无所有。” “娟子咖啡店是什么?” “你要是喜欢,将来就送给你。” “阿姨,今天你怎么了,快摸摸木头改口说些好话。” 任凭丹青跳起来,娟子只是笑。 “丹青,你几时动身,真不舍得你就这样飞走。” 丹青调皮的说:“你寄飞机票给我,我随时回来看你。” “对了,”娟子想起来,“你母亲的蜜运如何?” 丹青顾左右而言他,“阿姨,我们出去走走。” “天气毒热,哪里走去。” “阿姨最近老懒洋洋。” “也罢,同你去吃日本菜。葛晓佳的女儿我可占一半,将来要到我坟头致祭。”丹青敏感地转过头来,过一会儿,没出声,也许因为阿姨刚自艾太太的葬礼回来,感触良多,冰没有其他的意思。 丹青留张字条给母亲,告诉她,有兴趣的话,赶来参加饭局。 先是清酒,娟子就喝了十瓶八瓶,葛晓佳来了,她又陪她喝威士忌加冰。丹青不以为然地看着她俩。 葛晓佳笑,“丹青一定在心中嘀咕,她老了,才不要象我们这样不上进。”娟子答:“我们也不见得很堕落吧,年轻人太残忍刻薄。” 小丹笑:“别多心好不好,我才在想,我到你们这种年纪,还有你们这种身段样貌,已算一项殊荣。” “听见没有,”娟子哑然失笑,“‘你们这种年纪’。” 葛晓佳侧头问好友,“说真的,娟子,我俩是如何到四十岁的?” 娟子捧着杯子,牵一牵嘴角,没有说话。 “最怕秋日,”葛晓佳说:“天气凉快,金风送爽,心特别静,一有空就问自己,时间溜到哪里去了,怎么眨眼间,你我又老又憔悴又腌赞。” 娟子点点头,“不然,怎么叫做悲秋呢。” 丹青忍俊不住,差些儿喷茶。 “你看,笑我们呢。” 娟子说:“算了,你我十五二十时,何尝不把中年人当老丑角看待。” “六月债还得快。” “小丹才不爱听。” “不,”丹青分辨,“我喜欢的。” 一句话没说完,迎面一男一女走进来,是张海明与宋文沛。 沛沛倒还好,光明磊落地过来同伯母阿姨打招呼,海明就有丝尴尬。 丹青表面爽朗,实则心细如尘,一眼便看出来,当下她热烈欢迎他俩,又同母亲说:“我过一过台子。”便高高兴兴与海明及沛沛坐到同一桌去。 葛晓佳扬起一条眉,这小子,明明钉在小丹身后有一段日子,如何……算了,少年人自有伊们宽阔之天地,她继续与娟子聊下去。 那边厢沛沛解释:“打电话找你,你已经出落了。” 越描越黑的样子。 丹青自问心中再无一丝芥蒂,便笑了,“你俩谈得来,我再高兴没有。”“讲真的,”沛沛说:“不知恁地,我与海明一见如故。” “缘分嘛,”丹青答:“海明认识我,就是为着要认识你。” 沛沛看着海明笑。 海明既感激又宽慰地瞄丹青一眼。 “你们俩大可结伴共往伦敦。”丹青提醒他们。 “不知道海明肯不肯照顾我。”沛沛扭怩的说。 丹青又笑。 葛晓佳扬声,“小丹,我们结帐了,你走不走?” 丹青自然识趣,马上站起来,“我们那边还有事,再见。” 在门口,葛晓佳问女儿:“那男孩子不是追你的吗?” 丹青笑,“哪里还有不二臣,看见更好的,又随人去了。” “宋文沛比阮丹青好?” “他认为如此,无可厚非。” 娟子讶异,“丹青真难得,竟不动容,看样子我们还得跟她学习。” 丹青说:“我也气,谁说我大方,足足气了半日,觉得划不来,立刻放弃,我想会找得到更好的吧。” 娟子缓缓地问:“倘若没有更好的呢?” 丹青笑,“怎么会没有,只要我努力做得更好,就不怕没有更好的人来配我。”“听,听……力拔山兮气盖世。”葛晓佳说。 娟子浩叹,“年轻真好。” 这还不失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8章 分了手,丹青把章先生的留言转告母亲。 葛晓佳怔怔地听着,一时没有反应,假作真时真亦假,她糊涂了,分不清楚丹青的话是虚是实。 过半晌,她才苦笑说:“可能要转运了。” 丹青即时更正,“转机,不是转运,我们此刻运气又有什么不好?”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最不争气的父母往往有最懂事的女儿。” “妈妈你在说什么?” 丹青变了个话题。 表面看,母亲完全四没事人模样,但丹青一颗心始终忐忑。 还有比这更令小丹不安的事情。 娟子咖啡室玻璃门不知给什么重物砸碎,穿一个大洞,黑溜溜,看上去阴森可怕。 丹青急问娟子:“怎么一回事?” 娟子精神十分坏,用手托着头,不想回答。 “我马上叫人来修理。” 娟子上楼去了,丹青立刻联络相熟的装修师傅前来。 小丹随即发现一个疑点。 若是顽童坏人用石头掷向玻璃门,碎片应该朝里。 此刻,玻璃碎片全在门外。 这证明是室内有人用硬物丢向玻璃门。 会是谁? 答案也很简单,不用推理大师也猜得到,屋里只有两人:季娟子、胡世真。娟子没有嫌疑,女人的力气没有这么大,武器是店内一张椅子,此刻它歪倒在一角,凳脚上还有玻璃锐角划损的痕迹。 他们吵过很厉害的一架。 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丹青静静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老远从巴黎赶了来,吵架?两个人加在一起,起码八十岁,应该有足够的智慧与经验做任何事。 可是他们选择吵架。 丹青惋惜地看着玻璃门。这扇门上的染色拼图玻璃是二十年代仿拉利克款的法式的确艺术,当年娟子阿姨花了不少心血自欧洲运回来。 一个鲁莽的姿势,便将之摧毁。 的确更加厌恶胡世真这个人。 他没有出现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闯入别人的世界,应该为别人带来欢笑幸福,不是破坏别人生活原有的平安宁静。 装修公司派了人来,看到这种情形,也吃一大惊。 丹青吩咐:“用普通的磨沙玻璃权且先补一补,要快。” 工人答应马上开工。 丹青不敢上楼去看娟子,只得耽在楼下。 胡世真回来了。 丹青老实不客气瞪着他,眼睛似要放出飞箭射杀他。 胡世真退到角落,自斟自饮,看着工人操作,一言不发。 丹青发觉他已晒成金棕色,象在沙滩上逗留过良久。 丹青与他僵持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如果你不能使她快乐,离开她。”胡世真并不愠怒,他看丹青一眼,答:“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使她快乐过。”“你明知如此,却又不离开她,何苦来?” 胡世真凝视丹青,“你不会明白的,这种事,不临到自己身上,很难了解。”“我不是要管大人闲事,但我很爱娟子阿姨,请你网开一面,不要令她痛苦。”胡世真说:“原本,我是想令她快乐的。” “我相信她要求并不高并不多并不苛,你真的做不到?” 他颓然,“每次都有意外。” 丹青听不明白,意外,什么意外,是谁出了轨道? “就差那么一点点,”胡世真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似喃喃自语,“上次如是,今次亦如是。” 丹青赌气不去睬他。 工人小心翼翼地扛来了新玻璃,正缓缓镶上去,看情形要做到黄昏。 胡世真越早走越好。 他忽然转过头来,“你说得对,童言无忌,童言最真,我既不能使她快乐,还是快点离开。” 丹青冷笑,“你可不要哄我空欢喜。” 第20章 恨到极点,说话非常刻薄,连丹青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胡世真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出去。 娟子咖啡店还做什么生意,客人死的死,散的散,店主心情欠佳,伙计无心侍候,简直七零八落。 娟子下来了,拢一拢头发,坐在适才老胡坐过的位子上。 她问丹青:“他走了?” 丹青劝道:“让他走好了。” 娟子不出声,转过头来,看着丹青笑一笑,神情倦慵。 两姨甥对坐着,直到工人把玻璃修补完毕。 丹青留神,娟子并不见得颓丧、失落、灰黯、彷徨、不安,看上去只略显疲倦,象是刚开完通宵会议,或是恰恰从长途飞机下来。 换句话说,娟子与她老朋友葛晓佳不同,她把情绪深深埋在心底。 丹青终于说:“胡世真说,十年前,他来探访过你。” 娟子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你们就应该结婚了,发生了什么事?” 娟子看丹青一眼,“我不知道你有兴趣知道。” 丹青不出声,怕阿姨怪她太过好奇。 “十年前,他自巴黎来,的确打算结婚。” 丹青侧耳细听。 “他终于结了婚,但,不是同我。” 天,难怪胡世真说出了意外,只差那么一点点,原来如此。 “他认识了别人,在短短几个星期内,他爱上她,把她带到巴黎,与她共同生活。” “怎么可以这样!” “你得问他。” “那名女子是谁?” “并不重要,张珍李珠赵玉钱芬,主要是他选择她。” 娟子的声音中并没有态度的怨愤,语气平静,很客观地把故事说出。 “他们在一起可快乐?”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我不好奇。” “但是十年后,他再度出现。” 娟子点点头。 丹青觉得不可思议,“你仍然爱他,你心无芥蒂?” 娟子自己都忍不住讪笑,不加以否认,即表示默认。 世上挤满异性,她却与他纠缠十余年,够了,要不结合,要不分手,要不结合之后再分手,这样拖下去,两个人都会垮掉。 娟子轻轻说:“他这次来,也是为了结婚。” 丹青叹口气,看样子极难结得成功,而他俩,再难有第二个十年。 “礼服都买好了,挂在楼上的衣柜里。”娟子又笑。 丹青觉得她不应该笑,又不是在说什么愉快的事。 娟子的笑意越浓,气氛越是诡秘,丹青寒{奇机电子书}毛忽然都竖了起来。 “你没有见过我那套礼服吧,很漂亮,有小小头纱。” 娟子的声音很低很低,象是呓语。 丹青把手按在她肩膀上,“阿姨,你累了,去睡一觉。” “也罢,丹青,你回去吧。” 听他们大人的故事,听得头痛。 丹青掩上补过的玻璃门,一抬头,便看到红色小跑车。 司机看到她,响号,“阮丹青,送你出市区。” 丹青冷冷说:“林健康,此刻就算下冰雹,我也不上你的车。” 林健康满腔委曲,“你还恨我?” “谁有空恨你这种人。” “看,丹青,就因为我同小由没有结合,你就谴责我一生?” 丹青停下脚步来,“我劝你立刻把车驶走。” “丹青,你别傻了,我知道你好心地,代小由抱不平,淡这完全是不必要的,小由早已经找到新的男朋友,人家如胶如漆,情况热烈。” 丹青转过头来,“真的?” “我骗你是小白兔,你看,大家各得其所,谁都没有吃亏,你又何必咬定我是坏人?” 这林健康一嘴歪理。 这么快,这么快就找到新的伴侣?旁观者还替她不平,她的伤痕却早已痊愈平复。 这算不算讽刺? “这里附近的人都知道小由与其蜜友天天在转角小沙滩海浴,你去一看就知道。”丹青真想过去看个究竟。 “公众场所,不算窥人私隐。”林健康加上一句。 说着洪彤彤来了,照规矩敌意地瞪着丹青,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既从别人手中抢了男友过来,又怕别人把他再度抢走。 难为林健康,象战利品,自一个女孩手中转到另外一个女孩子手中,一点自主权都没有,居然还洋洋得意。 丹青别转头就走。 沙滩就在停车场边小路下边,丹青身不由主地兜过去。 走到海旁,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带着盐花香。 她坐在石阶上,用手遮住阳光,看那忽绿忽蓝金光万道的海水。 一整个夏天,丹青都没有来过,去夏一下水,被水母蜇了一下,待伤痕褪却,已经失掉兴趣。 比起今年夏天,去年一点点小挫折,还真不算一回事。 潮汐沙沙打上海滩,又退回去,新月形滩头并无泳客。 有人。两个人正渐渐向岸边游近,看样子还是健将。开始是两个小黑点,渐渐看出是一男一女。 终于听到他们清脆的嘻笑声。 那女子先跃上水来,一身蔷薇色皮肤,穿着小小泳衣,身段无瑕可击,湿发搭在肩上,象出水芙蓉。 丹青认得她,她正是顾自由。 她的男伴也上来了。 丹青看清楚,不禁如雷殛般呆住。 胡世真,是胡世真。 他,竟会是他,原来他天天在这个沙滩上陪小由嬉戏。 丹青巴不得立刻转身跑开,回去洗干净双眼,可恨双脚似钉在石阶上,无法动弹。 这时,他俩挥一挥身上水珠,也看到了丹青。 顾自由摇手,“丹青,是丹青吗,下来呀。” 丹青眼前冒起金星,阳光,一定是阳光刺到眼里。 胡世真没有太大的意外,象是知道迟早会碰见丹青。 他在沙滩上躺下。 小由迎上来,“丹青,好久不见。” 丹青指着胡世真,“你同他在一起?” 小由点点头。 “你知道他是谁?” 小由顺手取过一条沙龙裙子系上,掠一掠头发,格格笑起来,“他叫胡世真,不是吗?” 到这个时候,丹青已经知道无法与小由理论,只怔怔看住她。 “丹青,你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你同他在一起?”丹青再问一遍。 “是。”顾自由答:“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嗨嗨嗨,丹青,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你的人吧。” 小由边说边笑便揽住丹青的手臂,丹青出力挣脱她。 小由怔住。 丹青绝望的眼神使她震惊。 胡世真在那边发言:“小丹想知道什么,让我告诉她。” 丹青发觉她的腿可以移动了,她飞奔上石阶,听见顾自由问:“丹青是怎么了,这不象她,我追上去看看。”又听见胡世真说:“不要去,她没事的。”丹青已经跑远了。 一头一额是汗,她靠着公路车站的栏杆喘息。 “丹青,我正找你。” 她转头,看到乔立山,如看到救星一般,呜咽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乔立山一向觉得丹青冷冷的十分能说会道,是个独立伶俐的女孩子,此刻她象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神情惊惶,他不由得着起急来。 “不是有人欺侮你吧?”他追问。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松口气,“这几天我一直忙着照顾师傅,你那边发生什么事?” 丹青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紧紧握着乔立山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与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她不愿意松开,心里比较踏实。 “我刚才到咖啡店找你,季小姐说你已经下班。”乔立山端详她,“你看你脸色惨白,似见过鬼似的。” 丹青情愿刚才见的是两只无常鬼。 只听得乔立山说:“现在好一点了,手心也开始暖和。” 他放开丹青的手。 丹青问:“艾老先生走了没有?” “明天动身。” “老人家适应得这么好,真不容易。” 乔立山说:“我也佩服他,但有时神情也很恍惚,一次叫我打电话把师母自咖啡店叫上来。” 丹青恻然。 “我说师父,你知道我办不到。他猛地想起,便回房去,紧紧关上门,半天没有出来。” 丹青抬起头,“乔立山,你认不认得真正快乐的人?” “这个问题,人类问了有几千年,都得不到答案,你希企我站在路边马上给你答覆?” 丹青笑了,她跟着乔立山上车。 “来,我们出市区再讲。” 乔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如果到现在还觉察不到丹青流露的倾慕之情,也未免太不敏感了。 就因为这样,他更加要小心翼翼。 丹青问:“我们去哪里?” “送你回家。” “什么,你不约会我?” “丹青,我比你大很多。” “胡说。”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那算得什么呢。” “对,不过是区区两个代沟。” 丹青不高兴,“别把我说得那么幼稚。” “你应该与同年龄的朋友一起玩。” 丹青想到张海明,遗憾的说:“但是,他们都幼稚得不得了。” 轮到乔立山笑。 这是成长的律例:大人不了解他们,同年龄的小朋友不懂事,生活沉闷无匹,是以心特别躁,意特别烦,脸上的小疱不肯平复下去。 第21章 乔立山也经过这一个阶段。 丹青问:“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吗?”声音小小软软,央求意味很重,一她性格来说,已经作最大委曲,阮丹青,不象是一个常求人的人。 乔立山不忍心,他犹疑一刻,“这样吧,到我处听音乐吧。” “好极了。” 丹青就是不想那么早回家。 “只是,单身一个女孩子,到独身汉公寓,方便吗?” “看是谁的公寓。”丹青看他一眼。 “你好象对我很放心。” “我很清楚你的为人。” 乔立山揉一揉鼻子笑起来,“你所看见的,不过是表面现象。”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结果错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娟子阿姨,丹青立刻想到娟子阿姨,她的心一沉。 “溺或许不知道,”丹青轻轻说:“艾老太太在生的时候,答应把你介绍给我,有她做担保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丹青平时不会这么大胆,今天却率性而为。乔立山意外,“师母真的说过?” “我不会骗你。” “其实我并不可靠。” 丹青嗤一声笑出来,“你放心,我不会缠住你,别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好让我死了这条心。” 乔立山只得尴尬地笑。 丹青只觉他一言一动皆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潇洒之意。 十八九岁的小男孩就是少了那种味道。 乔立山住在他大哥的家。 两兄弟都未婚,他说,到了这种年纪,还不打算结婚,或许就一辈子不会结婚了。 丹青听了这样的话,完全无动于中,乔立山不得不承认小女孩子可爱,换了个廿七八岁的大女孩,听到上诉论调,不多心才怪,一定认为对方没诚意。廿七八岁,是女性最想正式有个家庭的年纪。在这之前,象丹青,只想好好谈一次恋爱,要求很低。一旦过了三十,思想又搞通,开始游戏人间,随遇而安。公寓雅致清朗,布置简单。 丹青挑一张爱司型情侣椅子坐下来。 乔氏兄弟一定在这里招呼过无数单身女客。 乔立山斟出饮料递给丹青,很高兴她已经恢复平日的俏皮,刚才,她分明心中有事。 丹青问:“你几时回老家?” “幸亏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姥姥家。” 他老爱这样打趣丹青,她看他一眼,不去睬他。 丹青目光四处浏览,落在书架上,“咦”的一声,停留不动,象是发现新大陆。她走到书架前面,“这里有方渡飞全套著作,你大哥是小说迷?” 乔立山没有表示什么。 “我以为只有我才拥有整套方氏作品,永不外借。” “是吗,女孩子喜欢看小说,不算稀奇。” “你总把少女当作低等智慧生物,马马虎虎混日子的小动物,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看什么,不知好歹,不动选择。” “丹青,别多心。” 丹青笑,“大男人作风。” 她用手划过方氏丛书,回到椅子上,搁起腿。 “要听什么音乐?” “我很小就开始看方渡飞。” “啊。” “那大概不是他的真名字,但谁在乎,他是老伯伯也无所谓,读者不过挑好看得来看,作者是俊是丑,是善是恶,读者才不理。” “真的吗?”乔立山意外。 “当然,谁见过方渡飞?他老人家长居北美洲,谁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猜呢?” “何必花这个脑筋。” 乔立山只是笑。 丹青觉得有点不大妥。 渐渐一幅幅图画连在一起,换了平时,拼图游戏早告结束,但近日来发生太多事,她由得一块块碎片搁在那里不动,现在,现在这些碎片自动凑到一起。艾太太说过,方渡飞是艾老的学生,这么说来,他是乔立山的师兄。 不,丹青心底水晶似清晰,这家伙,他就是方渡飞本人。 她笑了。 尽管心事重重,这一份非同小可的惊喜还是令她衷心欢欣。 “你明白了。”乔立山说。 “要这么久才想通,不算聪明。”丹青指指脑袋。 “你没有把两个名字联在一起而已。” “乔立山才是你真名字?” 他点点头,“家母姓方。” 丹青从头到脚又打量他一次,乔立山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丹青说:“奇怪,太迟了,先入为主,我只觉你是乔立山。” 他大笑,“我的确是乔立山。” “但方渡飞比乔立山出名,兼比较有成就,所以你应该是方渡飞。” 这番话开头不易明白,想一想,又有真理存在。 的确怪同情地说:“很矛盾吧,既要做方渡飞,又要做乔立山。” 乔立山怔住,慢慢回味,然后回答:“做惯了也不算什么,开头的时候,比较天真,一时觉得自己不是个普通人,一时又醒悟过来,觉得再平凡没有。”丹青侧着头,“我仍然觉得你是乔立山。” “好极了,坦白的说,方渡飞的朋友比较多,一般人对他兴趣较大,乔立山则过着颇为寂寞的生涯。” “唉,本来一直以为见到方渡飞,不知有多少问题问他。” “请问。” “算了,我会在他著作里寻找答案。” “太感激了,你真是好读者。” “背着一个盛名生活,也很辛苦吧。” 乔立山苦笑,没想到丹青这么体贴了解。 “可是,为什么人人都追求名气?” “我不知道,”乔立山答:“待我名扬全球时才告诉你。”恁地谦虚。 丹青觉得应该转移话题了,“乔大哥干哪一行?” “他是机械工程师。” “呵一文一武。” “你升学手续安排妥当了吧?” “过两日就要去领事馆,接着出飞机票。” “丹青你有没有发觉,夏天一过,我们都要离开这里。” 丹青点点头,她早就发觉了,之后能否见面,就得靠额外缘分。 “对你来说,必定不容易,第一次离开家,告别亲友。” “我会战胜环境的。” “是的,我们都会得胜,隔了一段日子,说不定如鱼得水,有更大的发展。真是卑微,一点点阳光,一点点雨水,就活得高高兴兴。”乔立山语气惆怅。丹青想一想,“这就是你超人的敏感吧,感慨良多。” 他笑,“年纪大了,恐怕会变成唠叨。” 接近中年,感性锐减,文章就没有那么好看,恐怕要改写学术性文字,方渡飞也有事业危机。 “丹青,我送你回去。” “你几时回家?” “我最迟九月中要走。” “我再约你。” “这是我家的号码。” “你不再回咖啡室了吗?” “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况且,咖啡室根本没有生意。” “季小姐原意也不是要赚钱,那地方很具沙龙雏形。” 到街上取车时,丹青才发觉天已经黑了,竟在乔家逗留这么久。 这两个小时过得特别快,统共不象一百二十分钟。 第9章 乔立山送丹青到家门。 葛晓佳来开门,看见他,挑起一角眉毛,打了招呼,寒暄过,关上门,立即转头问女儿:“更好的?” 丹青笑:“更好的。” 真有办法,葛晓佳拍拍女儿肩膀,年轻貌美,有恃无恐。 丹青看到母亲一身打扮,笑容僵住,“你到哪里去?” 晚装,浓妆,高跟鞋。 “赴约。”葛晓佳回答。 丹青怔怔看着她,约,什么约,怕只怕是旧病复发。 葛晓佳讪讪说:“这次是真的。” “妈妈,你喜欢到哪里都可以,我陪你去散心。” “我真的有约。” “那么我送你去。” “丹青,你不再相信我了。” “母亲,我知道人在寂寞到极点的时候,会做出一些异常的举止。” “你不必打比喻,真的有人来接我。” “好,那么我们一起等他。” “丹青,这次是真的。” 有人按铃。 葛晓佳跳起来。 丹青说:“你先坐下,我去开门。”恐怕是收报费。 门一开,丹青呆住,一位中年人手里拿着一盒糖,满脸笑容。 “你是小丹是不是?” “你——”丹青只得接过礼物。 “我姓章,我们通过电话,怎么,忘了?” 丹青转过头去,是真的,母亲真的有约,小丹歉意之极,葛晓佳却苦笑连连。“准备妥当没有?”那位章先生试探地问。 丹青代答:“好了,希望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谢谢你。”章先生笑说:“十二点前,一定送令堂回来。” 丹青把门关上。 她微微笑,弄假成真,她想,母亲终于找到约会。 这是一个悲喜交集的日子,假使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包管写满十张纸。 她想找娟子阿姨说几句,又怕阿姨正在休息。 丹青实在放不下心,终于拨通号码,接线人正是老胡。 他总算回去了。 丹青问他:“阿姨可好?” 他若无其事的答:“我们正要出去吃饭,”他扬声,“娟子,小丹找你。”远远传来娟子的声音:“什么事,我在换衣服。” 丹青放心了。她同胡世真说:“我明天不上班,或许与父亲上领事馆。” 第22章 胡世真很客气的说:“祝你办事顺利。” “慢着。” “还有什么事?” 过半晌,丹青都开不了口。 只听得娟子讶异地问:“小丹还没有说完?” 丹青只得说:“再见。”她挂上电话。 阮丹青没有约会,孵在床上,半睡半醒,用耳机听音乐。 门铃响了很久,她才听见。 丹青从床上跳起来,不会是母亲玩得不愉快提早回来了吧。 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最最不速之客,她是顾自由。 丹青即时露出厌恶之色。 “小丹,我想跟你谈谈。” 丹青不肯放她进来,“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小丹,我真的不知道胡世真同季娟子之间的关系。” “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小丹,让我进来。” 丹青犹疑,看样子小由天良未泯,如果可以说服她,也许对娟子有帮助。她让开给她进来。 小由用手掩着脸,“后来,胡世真都告诉我了。” “小由,你自己是受害者,应该最清楚感觉如何。” “对不起。” “对不起?他们已经有十年感情,你不可能取代季娟子。” 小由放下手,“胡世真愿意同我结婚。” “什么?” “他说要带我到巴黎。” 丹青不怒反笑,真没想到历史会得重现,胡世真重复十年前的错误,看情形他不是不肯履行婚约,只是偏偏不愿成全季娟子,这样的人,要来做什么?丹青心死了,一片宁静,表情动作也都祥和起来。 怪不得娟子阿姨没有一丝激动,她的感觉想必类同。 “丹青,我很想到巴黎定居一段时间。” “你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丹青,我们是朋友。” 丹青摇摇头,“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顾自由低下头,“我在这里,已经一无所有,胡世真给我的,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丹青斥责她,“你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她抬起头,“他们的感情早已变质,不是我,也会是其他的人。” “走,你走。”丹青平静地说。 顾自由还想得到谅解,“丹青,你一直对我很好——” “请你即刻离开我家,祝你一帆风顺,再见珍重。” 顾自由知道无法挽回,便低着头出去。 丹青关上门。 胡世真故技重施,再次带走另外一个女子。 顾自由所说,都是真的。 丹青记得胡世真初次看到她,何尝不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如果阮丹青愿意,也可以成功地扮演顾自由那个角色。 娟子阿姨如果要为这样的一个人所伤,真是自寻烦恼。 丹青没有睡着。 章先生送她母亲回来,在门口说的话,她也全部听到。 他说:“一点钟了,小丹不会放过我。” 葛晓佳笑,“今天玩得很高兴。” “别忘记下星期六。” 小丹听见关门的声音。 她仍然不相信章先生是真的,也许母亲找一位熟人扮演这个角色,好让女儿放心。 十五岁之前,丹青的错觉是年纪愈大,烦恼愈少,不是说四十而不惑吗,才怪。真相是,成年人的烦忧浸到他们眼珠,没有一样解决得了。 第二天,阮志东的精神倒是比女儿好。 “我已经替你母亲找到新工作。” “呵,那多好。” “薪水也有百分之二十增长。” 丹青动容,“那太理想。” “我替你俩订了飞机票,你们先到小叔家去住一阵子,她才回来上班。”丹青忙不迭的点着头。 过一会儿她问:“周南南小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阮志东看着远方,伥惆地答:“没有怎么样。” “你们仍然见面?” “不见了。她同一个洋人大班走。” “哦。”丹青忍不住欣喜。 “人家的薪水,比总督高出若干倍,很配得起她。” “那多好。”丹青笑说。 “是的,”阮志东没奈何,“的确很好。” 父女顺利地递入所有文件,取到学生签证。 阮志东说:“这次你小叔小婶功不可没,要牢牢记住。” “这样吧,我努力考个乙等,算是报答他们。” “甲等不行吗?” “牺牲一切,拿全身精力来孤注一掷,值得吗?我一向不做这样的事,成功也没有潇洒可言,失败更会导致精神崩溃。” “丹青,你也太会养生了,难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岁。” 父女选了法国餐馆午饭。 丹青问:“父亲,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干什么?” “你不知道?” 丹青摇摇头,“可是无业游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闻了,胡世真是著名画家,他们说在巴黎,华裔艺术家,继赵无极之后,也只得胡某人罢了。” “呵。” 阮志东说下去:“他们做艺术成功的人,举手投足有股邪气,俗称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亲说得恁地粗俗。”丹青投过去白眼。 “不是吗,我有说错吗,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岁也不愁没对象,你看她,偏偏喜欢胡世真。” 丹青犹疑一下问:“父亲,昵看胡世真是真风流还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没有道理,这些年来,女性碰到他个个服服贴贴。”“父亲,我们在说正经的。” 阮志东这才说:“胡世真是个怎么样的人,从来没有瞒过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饶是这样,还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说:“这么讲,他没有骗她?” 阮志东讪笑,“小丹,骗一个人,要费好大的劲,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骗她,所以,将来有人苦苦蒙骗你,千万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亲,这可算是哪一门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准备。” “也许,你们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这次去,寄人篱下,要自己识相,电话不要乱打,别占用卫生间,早睡早起,见人要带笑称呼。” 丹青说:“我会尽快照宿舍搬。” “跟着小叔,吃得好一点。” “我会见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亲吧?” 怎么怪,丹青想,他们统共没有长大,无情的岁月已经催逼他们躯体进入中年阶段,他们的灵魂不甘心不服帖挣扎颤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这样,我已经很满意。” “谢谢你了解。” “父亲,你同母亲——” 阮志东很明白女儿要说什么,“暂时没有可能,”他搔搔头皮,“也许十年八年后,会有转机。” 丹青气馁。 阮志东笑,“你以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头来,“复合相当渺茫,是不是,老实说。”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没有空来理会大人的事了。我还要替你兑换加币,走吧。” 丹青很满意,父亲好象比从前懂事,交流没有困难。 还有,他帮母亲站起来,至少两个人化敌为友,有商有量。 要开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说过,现有的衣服一点用也没有,不必麻烦,全部留下,到了那边,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总想替父母省一点。 她2问宋文沛带什么比较好。 牛仔裤是答案。 “长裤毛衣衬衫各两件,外加大衣围巾手套,记住,你去读书,不是去表演时装。” 沛沛神气活现,以老大姐的口吻,过来人的姿态训话。 奇怪,已经完全忘记早一个星期还在哭哭啼啼闹闹。 这就是人类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领:善忘。 “你打算从新踏上征途?” 沛沛吁出一口气,“父母对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读这四年行吗。”丹青说:“你有没有发觉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选择权。” 沛沛笑一笑,“有,头发留长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选择。” 她也看得通透彻底。 丹青不由得紧紧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们将来一定要见面,而且还要把丈夫也带出来。” 丹青看她一眼,有强烈的第六感,宋文沛会同张海明成为一对。 有什么稀奇,在英国,天气这么坏,又缺乏娱乐,只得心无旁鹜努力培养感情,一切客观条件都注定他们会在一起。 沛沛问:“丹青,你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 “真的,多年同学,知道你一向没有幻想。” “因为我不想结婚。” “听这是什么论调。”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旅途中谁同你拍照片,有个伴侣,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说说话,解解闷,日子容易过。”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气有点象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遗传,上一代连生活经验都传授给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过了一会儿,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个好妻子,有事业,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来共产,没有私蓄,下班也愿意做家务,我与父亲,过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远用干净毛巾,从来没有处理过卫生纸,一起现成,十八年后,家父要求分手。” 第23章 “你不会有同样命运。” “但我觉得整件事太过浪费。作家花三年写一本书,导演花三年拍一部戏,爱才若命的社会会佩服到五体投地,但结婚后三年离婚,请问你得到什么?”沛沛讶异,过半晌才说:“丹青,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丹青讪笑,“别理我,我发谬论耳。” “有时我颇担心你,小丹,你的见解太过新颖独到。” 丹青悻悻地,“噫,开始加冷嘲热讽于我乎?” “丹青,我永远爱你。” 这个夏季已经是永恒了。 近季末,热了百多天,脸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开窗户,看到一轮明月,略有一丝秋意。 她想象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摊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个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废话,以后在别在握面前出现。 他:我还敢吗。 她潇洒而倨傲,他羞惭猥琐,灯光转暗,幕急下。 丹青睡着了。 隐约看见有人走近床边,“小丹,小丹。” “谁?”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尽力睁开双眼,想看清楚是谁,但仍然朦朦胧胧,只得一个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过一双手来,丹青紧紧握住,呀,她戴着白手套。 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双有网络花纹的短手套。 丹青惊醒。 霍地睁开双眼,听得浴室水声哗哗,是母亲在淋浴。 丹青一颗心嘭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过牵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门。 “还没有睡?”葛晓佳在浴帘后面伸出头来。 “已经睡了一觉。” “真佩服你,全身披挂都睡得着。” “妈妈,我梦见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见面,何用梦中相会?” “同一个梦,做了多次。” “会的。”葛晓佳披上浴袍,“我起码做过七千次考试梦,试卷发下来,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题目,一个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齿与头发的梦,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秃,唉,不知道这表示什么。” 丹青静静的想。 “我也梦见亲友去世,伤心痛哭,醒来仍然流泪。” “他们有无真的过身?” “才怪,都好好活着,且家润屋肥。” 丹青笑了。 “来,喝一杯可可,松弛神经,真的不想睡,把要带的东西列一张表。”“不用,只带护照机票及钞票已经足够。” “嘿,你这口气,筒当年的阮志东一模一样。” “我有什么办法,不是象爸就是象妈。” “来,陪母亲说说话。” 葛晓佳的心情十分进步,看样子最坏的已成过去。 “妈妈,你多久没见娟子阿姨?” “为什么这样问?” “周末,我们请她出来,大家好好玩一天。” “好是好,不过章先生已经预先约了我。” 呵是,丹青想起来。 “你去了读书,还不是照旧我同她两老相依为命。” “她有胡世真。” “老胡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都习惯了,不作数。” 那个可憎的男人。 “唉,娟子愿意牺牲,能怪老胡塌尽便宜吗,唉。” 丹青不出声。 “这样吧,星期六上午我同你一起去找娟子,吹牛谈天。” 星期六早上,葛晓佳起不来。 丹青不忍心推醒母亲。 苦干五天才得周末休息,她有权赖床上,把这宝贵的假日早晨留给自己享受。丹青独自乘车往娟子咖啡店。 在门口,她遇见胡世真。 老胡坐在石阶上,表情懊恼惊异焦急,看到丹青,站起来,示意她开门。丹青是个聪明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没有资格进屋,娟子赶了他走。 真痛快,丹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应当这样做。 由此可见,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娟子阿姨宝刀未老。 “小丹,你有锁匙,快开门。” “你也有锁匙呀。”丹青揶揄他。 胡世真有点恼怒,“这不是斗嘴的时候,快开门。” 丹青固执的摇摇头,“她讨还你的门匙,证明不想给你入屋,我可不能擅自放你进去。” “娟子决不会不开门。” “那你为什么还坐在门外?” “娟子很可能出了事。” 丹青啐他,“去你的乌鸦嘴,那你为什么不拿一块石头打碎玻璃进去看一个究竟,你又不是没试过。” “小丹,开门!” 丹青只得取出锁匙,旋了一旋,没打开,门在里面反锁了。 说时迟那时快,胡世真已经搬过一块大石,大力敲向玻璃。 碎片溅得一地都是,他探手进门,打开内锁,玻璃尖刺割破他的手。 丹青知道事情不对,耳边嗡的一声,浑身寒毛竖立。 她推开胡世真,抢上楼去。 窗子一半开着,帘子轻轻拂动。 空气祥和,并无异样。 衣柜门外挂着一件珠灰色的缎子礼服,呵,这一定是她提过的结婚礼服,可惜用不着它了。 “阿姨,”丹青轻轻叫,“阿姨。” 娟子躺在床上,面孔有一半朝里,丹青走近,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拨她肩膀。娟子应力转过来,面孔紫青,双眸紧闭,已无生气。 丹青看到这个情形,惊怖过度,一声发不出来,只觉全身血液象被突然抽干,练呼吸都觉得困难。 娟子头上戴着小小一层纱,手,她的双手,一点不错,戴着白手套。 同丹青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有网络花纹的礼服手套。 看样子娟子本来还想换上礼服,但来不及了,药力经已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丹青眼前渐黑,金星乱冒,她约莫觉得胡世真尾随上楼,看到床上娟子,狂呼起来,他好似是滚下楼梯去的,然后每个人都来了,警察、救护人员,邻居…… 丹青一直默默站在床边侍候。 救护人员把娟子抬走的时候,那角婚纱落在地上。 丹青的心很静,蹲下,轻轻拣起,捏在手中。 她没有跟大队走。 丹青缓缓步下楼梯,在柜台后,做了两杯咖啡,坐下来。 她用手掩着脸,轻轻说:“阿姨,你不该如此。” 她象是听到娟子呷咖啡的声音。 “你可以克服的。”丹青说。 娟子仿佛笑了。 “他不值得,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值得。” 娟子仍然没有作答。 丹青抄起杯碟,掷向墙角,白粉墙上登时泼上咖啡,淋漓地淌下墙角。 她蹲到角落,痛苦地饮泣,又害怕又伤心,象是被人捅了一刀。 “丹青,丹青。” 葛晓佳气急败坏赶来,找到女儿,想拥抱她。 丹青用力推开母亲。 没有人真正关心阮丹青,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季娟子。 她冲出门口,发足狂奔。 葛晓佳在她身后嘶声叫:“丹青,你等一等,丹青。” 丹青跳上一辆计程车。 “出市区。”她说。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开动车子。 丹青麻木的坐在后座,伸出手臂,大力啮咬,她清晰地觉得疼痛,知道不是做梦,娟子阿姨千真万确,已经离她而去。 丹青掩着面孔,嚎啕痛哭。 计程车司机十分担心。 这小女孩,受了什么刺激,不是服食过那种药物吧。 过一会儿,司机问:“小姐,市区什么地方,哪一区?” 丹青抬起头,对,去哪里? 回家,不不不,那间公寓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自生自灭,冷暖自知。 “我不知道。” “小姐,你总有目的地吧。”司机已经十分忍耐。 丹青尖声说:“我不知道。” “小姐,我不担心车费,你精神不大好,还是回家的好。” 丹青不去睬他,眼睛看着车窗外,心如刀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灵魂可以卖给魔鬼,如果娟子阿姨会得回来,丹青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是没有可能,失去的已经失去。 丹青狂叫起来。 司机吓一大跳,连忙把车子驶向一角,停下,“小姐,”他说:“请你下车。”丹青自袋中取出一张钞票扔下,弃车而奔。 办公时间,路上行人不多,但丹青还是撞到几个肩膀,引来责备的目光。她逃进银行大堂,坐下来,呆呆的看着电脑萤幕迅速跳出绿色的各种指数。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位中年妇人好心地问她:“小妹妹,你没有什么事吧?”丹青有站起来上路。 到街上一抬头,面孔即时沾满水珠,这一阵潇潇雨,下了不止一点点时候了。丹青一路踟蹰,无意认路,很快衣履头发都告湿透。 待看清路牌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路人渐密。 丹青记得来过这里,按记忆摸上门去。 她已经筋疲力尽,掀门铃时把整个手掌压上去,头靠在人家门上。 来开门的是乔立山本人。 “丹青,是你,怎么象落汤鸡?” “我可以进来吗?” “快请进。” 丹青倒在他家沙发里哭泣。 “发生什么事?” 第24章 丹青没有回答。 “你真的一塌糊涂,来,先换件干衣服,丹青,振作一点,有事慢慢说,你当我是朋友的话,要听我的话。” 不由分说,他已经取过大毛巾来,擦干丹青头发。 小丹任他摆布,不住哭泣。 乔立山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哭,还以为你是少女中最坚强的一个,这下原形毕露,不过有什么事,哭出来也好,别屈在心里。” 他把浴袍交给她,着她换。 丹青溃不成军,哪里还顾身上的湿衣服。 乔立山只得斟出半杯拔兰地,让丹青喝下去。 要命,有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他俩,乔立山用黄河的水也洗不清。 丹青披头散发,神情萎靡,双目红肿,衣衫不整。 他则落井下石,逼她脱衣,灌她喝酒,还说不是心怀不轨? “丹青,为我着想,令我生活易过一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她的头发拨向脑后,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睛里去。 丹青自喉咙底发出一串响声。 “什么,再说一次,我只听到娟子阿姨四个字。” 丹青用尽浑身力气,再说了一次,伏在他身上抽噎。 乔立山这次听真确了,面色大变,“不,季小姐她,不。” 他的鼻子也酸了。 紧紧拥住丹青,他说:“我真难过,我的天,太不公平。” 那温柔可爱的美妇人,有一双漆黑会笑的大眼睛,乔立山对她印象非常深刻。他当然也知道她在丹青心目中地位崇高。 “对不起,丹青,我不知道,这个打击一点非同小可。” 丹青伏在他胸膛上,没办法再讲第二句话。 “可怜的丹青。”乔立山喃喃说。 折腾了这么些时间,她实在累了,酒意发作,颇有睡意,靠紧乔立山不动。“丹青,换过衣服再休息,这么会生病的。” 丹青缓缓摇头。 乔立山叹口气,考虑一会儿,决定动手。 牛仔裤湿了水,大抵有一公斤重,“丹青,”他说:“你陷我于不义。”弄得不好,怕要坐牢。 但是丹青已经昏昏睡去。 他用浴袍盖住她。 乔立山到书房去拨电话。 第10章完结 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 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激,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 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 他抚摸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我猜想是的。” “还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经过去?” “已接近尾声。” “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过一会儿,乔立山问:“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 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 “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别多心。” “你喜欢我?” “非常喜欢。” “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 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 “又怎么样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过狷介。” “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 “谢谢你。” “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 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 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激,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后悔是必然的。 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 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湿衣服洗掉。 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 或者丹青是对的,独立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强,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乔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过来看他做牛肉,他便问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着脸,“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纯,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岁,假如他有八十岁。 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满面。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内。 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谁?”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谁找葛小姐?” “我是丹青的朋友。”阁下又是谁? “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问。 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哪一位?” “葛小姐,我是乔立山,记得吗?” 葛晓佳顿时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 葛晓佳深深太息。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 葛晓佳忍不住饮泣。 “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 “麻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 “我能帮忙吗?” “我想不必了,谢谢你。”葛晓佳挂上线。 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身后。 “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 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情愿那样?” 丹青不出声。 “你心情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床去睡觉,别多说话。”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逼使她迅速成长。 “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 “什么时候?” “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 丹青一直低着头。 “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 “说得好。” “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 “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 丹青成熟的说:“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 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情不自禁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 葛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交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 第25章 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 丹青没有表示。 过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葛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亲说:“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贴,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过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 葛晓佳沉默。 “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葛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连水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奇机电子书}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还有呢。”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吹。” 乔立山忍不住笑,“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 丹青点点头,“你最爱打趣我。” 乔立山说:“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 丹青抬起头,“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费时失事。”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 乔立山凝视她,“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如一只野兽。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你还没有走?”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你看错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丹青说:“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胡世真喃喃地说。 “你看错了。”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顾自由跟着来了,她去扶起他,一边说:“再不去飞机场,就赶不上了。”她看到丹青,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青说:“你赢了,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 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 过了很久,乔立山才问丹青:“你必需要那么说。” 丹青反问:“为什么不,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我爱一个人,会让他知道,恨一个人,也让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乔立山沉默一会儿,回答:“我想你是对的。” “谢谢你,方渡飞。” 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 乔立山忽然问:“你有没见过她?” 丹青答:“没有。”想一想,很遗憾地再说一次:“没有。” 乔立山说:“我们走吧。” 他们刚想离开,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有没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脸阳光,满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