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 第1章 《风信子》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 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 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 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 盼妮潇洒的跨上马。 我与小女儿盼眯坐在长凳上。 “爹,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 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 那日是个大清早,盼妮勒住马,跟七岁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 盼妮的马不住在我们身边转。 我说:“你别淘气,自顾自去玩,当心吓着妹妹。” 盼妮一笑,纵马向前,我看着她的马往前奔去,马蹄踢起柔软的沙土,我后悔没带照相机来。 我跟着她那匹马轻轻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见盼妮的马立起来。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恐万分。 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发狂的发力急奔。 盼妮尖叫着,我带着盼眯,不顾一切向前边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别怕,拉紧——”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儿! 盼妮已经不敢发声,马奔离沙地向树林跑去。 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 两匹栗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 我服从地把盼眯抱离马鞍交给他。盼咪吓得脸色紫僵,哭也哭不出来。 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个陌生人淡淡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我下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满感激。 就在那个时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马挡住盼妮,另一个骑师想去拉马,可是盼妮的马忽然挣扎着转身,后腿把挡路的骑师踢了下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倒地,盼妮的马静止。 身边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发狂地策鞭追过去。 我心中乱如一片,只弄清了两件事。 第一:盼妮的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儿而受了伤。 这时身边已有围观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我要过去看看,那是我女儿。” 盼眯在陌生人怀中抽泣。 我上马奔到出事的丛林边。 “爹!”盼妮紧紧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都是黄皮肤,其中一个我适才见过,倒在地上的却是一个女人。 她脸向下,伏在地上动都不动。 我急着向前走一步,“怎么了?” 事先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拦住我,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不碍事。” 另外一个根本像没察觉我的存在,一直蹲着守护伤者。 我搂着盼妮站在一边,心中不禁佩服那两个男子的镇静。 “爹,血!”盼妮惊骇的告诉我。 伤者伏在地面,身上渗出血来。 我急问:“我们快叫救护车吧?” 海德公园四周的游人已浙渐向我们这一角聚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旅行车以极高的速度,不顾一切的铲上草地停下来,驾驶位上跳下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个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张毛毯里起地上的伤者,轻轻的把她放在担架上,推进旅行车内,然后他们跳上车,预备走了。 我拦住他们,“兄弟,且慢,这个大恩先搁下不说,你们的姓名总得告诉我一声。” 可是他们已经发动车子引擎,守在伤者身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谈过的那人,以他一贯的平静声音说:“小事何足挂齿。” 接着车子平稳地开走了。 盼妮急说:“爹,他们实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点点头。 这时警车也赶到了,警号呜呜的叫着。 草地树丛边有一摊血渍。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样东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只耳环。一颗圆型钻石配着粒眼泪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这时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们到警局去录口供。 盼妮跟警方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父亲是一个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过他的《长江与我》吗?太好了,我们到伦敦是度假来的。” “不。我们不认识那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面。不错,他们也是东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说过话,他们三人长得很相像,—般浓眉大眼。伤者是女性,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骑术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头发上有发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了那么多。” “大概是二十多岁吧。可能三十、四十岁,看不清楚。” “既然没事,我们要走了。” 我们回到旅馆第一件事便是订机票回纽约。盼咪受了惊吓。她需要看医生。 盼妮说:“但是我们必须要找出那家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神秘。” “怎么找?”我反问,“人家已经受了伤,我们拿什么去补偿?” 我取出那只耳环,细细观察。 盼妮说:“这是一只铁芬尼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妈妈有一只戒子是铁芬尼买的,招牌印子一模—样。” “嗯。”我把那只耳环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们,说一丝消息都没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们查过各间医院,都没收录此类病人。 为什么他们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为什么他们不待警方来到而马上离开现场? 可是我们总得有点表示,至少得写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为盼妮受了伤,轻重尚不知。性命攸关。 到现在或者我应该说一说我个人的故事。 我是一个职业写稿人,靠说故事为生。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我毕业于美国中部一间州立大学,拿的是“文艺创作”系博士。在读书当儿曾用英语投稿到数间杂志,也获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为中国人,就算入了美国籍,若要在长毛堆中出人头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写的短篇之中、稿费最高的 一篇叫“东方人与性”,投到妇女杂志上,几乎没名扬四海。 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 长短适中的口袋书,宜在火车与地下铁路上随着车子震荡的节奏阅读。我的书本是纯商业性的,我的经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国人讲的话不全部是孔夫子说的,那个人是苏轼苏东坡。上帝。” 我的经理人还说:“孔子活在今天,也会叫你写多点畅销书,我担保诺贝尔奖金不会落在你头上,可是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遗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长江与我》一书之后才改善的,之前两袖清风,老婆都养不起。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鲍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个女儿,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做其穷书生。 我“成名”还是最近五年的事,现在提起“季少堂”三个字。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在美国,只要抖得起来,文章是有价的。 《长江与我》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st!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扬子江!” 我泄气的说:“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 “你岂不是中国人?”他瞪着眼干着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拔萃男校毕业。十七岁到美国。上帝!” “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别告诉人。”经理人急出汗来。 我喃喃自语:“扬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谁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写论文,你也就可以写《长江与我》。” “吸血鬼。”我说。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别过分,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孔夫子说——”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销掉二十多万本。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帐——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第2章 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奇*书*电&子^书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第3章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第2章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第4章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奇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 第5章 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 第6章 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第3章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第7章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性事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我说:“敢情好,事后他有没有写一篇稿子,投到《读者文摘》去?《读者文摘》最喜欢刊登这种多灾多难的题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儿最崇拜的人是我,现在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盼妮不满:“妈你看爸爸这样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叹口气,“我只希望宋医生能把盼眯医好。” “宋医生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们母女俩,“你们怎样偏心,不提起宋医生?” 盼妮说:“宋医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们觉得没有?好像没有什么生气。” 我不做声。盼妮的直觉是正确的。 她说:“宋医生说话像放录音带,而且声线降得太低,叫人听得好不吃力,我觉得他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妈,是不是?” “人家热心帮助我们。”瑞芳说,“盼妮,你别乱讲。” “我对宋医生没有反感,但是我喜欢马可。”盼妮说。 她母亲取笑她,“你只是喜欢马可吗?你难道没有爱上他?” 盼妮说:“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见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拢吧。” 我说:“很难。”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楼上。” “楼上?”我说,“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许在亚留申群岛,要不就在爱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么老在公寓中写稿子?”盼妮问我,奇语气中略带责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说:“因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悦,所以走开了。 我说:“来,老婆,陪我下一盆围棋。” 瑞芳懒洋洋的说:“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还是搬出了棋子。 我说:“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着嘴笑,“再写一套《黄河与我》吧,说不定可以买得起。” 我说:“岂敢,写罢黄河,再写《珠江与我》,怎么样,这根本是个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芦。 圣诞时,我们接到宋家的帖子,阂府统请,叫我们到瑞士去住一阵子。 盼妮说:“现在有钱人都不住纽约,公公也不住纽约,有钱人都住瑞士。”她叹口气,“我讨厌公公—天到晚在钱眼里钻,可是没钱又没有真谛。” 瑞芳笑问我:“你女儿在说什么呀?” “她?她感情无法发泄。”我说,“嚼蛆。” “我们去不去?”瑞芳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瑞芳说:“也许宋医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够用筷子吃饭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变成为一个天才不可。” 瑞芳不响。 但是宋家的人实在太周到,我们正在犹疑问,宋老三已经特地登门来看我们了。 他问:“你们见到马可了?马可有没有问起赛尔斯族的历史?” 我说没有。 “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时我们少爷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们那裹住几天,少爷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说:“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到。” “这一阵少爷实在是忙,否则一定亲自来请,”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门,她是难得离开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备好,只要拨一个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 盼妮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一脸的盼望。 第8章 我犹疑一刻问:“马可呢?到时会不会见到马可?” 宋路加说:“马可不会回来。” 我问:“圣诞也不回家?” “马可有事激恼了家父,家父见到他心烦,所以暂时叫他离得远远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问。 “季兄现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问一句。 “是。”我答。 “我们少爷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点资料。” 我说:“义不容辞。” “好极了。”他站起来告辞,“到时交予你过目。” 盼妮一听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愿留在纽约参加同学们的派对,我很反感,盼妮应该走一趟多谢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应下来。 所以最后启程往瑞士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叮嘱盼妮,让她告诉外公,农历年我们一定回香港。 出发之前瑞芳照例又紧张起来。 她说:“这一回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总部”了。 瑞芳说:“以我父亲的能力,也绝对办不到这样的房子,”她实在是诧异,“宋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原本想开玩笑,说句,“也许是和坤的后代,或是沈万三的承继人。”可是到底没说出来。 鲍老先生的财产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季鲍瑞芳公开承认他家与宋氏不能比。 瑞芳说:“最主要有许多东西根本是钱买不到的。” 我们抵步的时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图书室中。他请我们坐.然后去通知宋医生,自有女佣人来提我们的行李上楼。 宋总管出来与我们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们到楼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说:“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间。” 女佣推开房门,礼貌地带我们进去。 屋子收拾得实在整齐,全部中式,有独立的小客厅连书房。睡房装饰简单,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风。 盼眯坐在沙发上,抱着洋娃娃玩。 瑞芳略为不安。 我说:“你看你,又在担心了。” 瑞芳抬起头,“少堂,我觉得事情很蹊跷。” “怎么会?”我莫名其妙。 “在图书室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这个人简直不长脑袋,”她低声说,“图书室书架上那一列银镜框——” 我问:“你看到谁的照片?玛丽莲梦露签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别打岔!”瑞芳沉声说,“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转变中国近代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头。 “季少堂,用用你的脑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家是什么人?” 我心底一凉,倒不怎么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当勉强,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风,“依你说,这架屏风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说:“我所不明的,他们为什么不瞒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瑞芳,”我与她坐在床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必追究朋友的来龙去脉。” “可是他们有什么意图?”瑞芳怀疑的问。 “放心,不会是谋财害命。” “你还说笑?”瑞芳问,“你不怕会卷入别人的漩涡?” 我摇摇头。 瑞芳叹口气,“只要他们医得好盼眯……” 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外是宋路加。 他说:“我们少爷在书房。” “好,我马上来。” 瑞芳说:“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医生说声对不起。” 宋三带我走到书房,我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我的是宋家明,背着我的是一个女子。 宋三微笑着向我摆摆手,暗示我坐下,然后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着我。黑发挽成低低的一个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样子。一件黑色丝旗袍是宽身的,我连她的身材都瞧不见。 他们在下围棋,因为棋盘是特制的一张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盘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谢她,但是他们夫妻俩全神贯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同时又担心宋夫人会忽然转过头来,更担心她一转过头来,而我看到的只是个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盘上正在比气,已到“长气吃五眼”的结果。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气了。 宋夫人执白子,宋家明执的是黑子,看样子这盘棋还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转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 宋家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我。他马上笑着站起来。 我刚想与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却缓缓的转过头来。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 第4章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压下去,才跟我说:“对不起。季兄,真是见笑了。” 我忙答:“年轻人多数这样。” 宋榭珊说:“我也早说过,马可只是年轻。” 第9章 宋二不怎么敢辩驳,他对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说:“幸亏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这四个字,他们已经提过多次,我认为最后他们会提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要求,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究竟他们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这个人并无利用价值,我只会写几篇小说,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宋二说:“少奶奶不该让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说。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觉得宋榭珊没有喜怒哀乐,别人的感情至少会在双眼中露出来,但是宋榭珊连眼睛里都不起一丝变化。瑞芳说得对,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带我们在大屋四周游览。 宋二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益发觉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来。 “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逊位皇帝,因此装修得很好,我们不过搬了点摆设来,一应俱备。”他说,“我们少爷很怕热闹,他喜欢静。” 我们走在花园中,心旷神怡,瑞芳说:“家父也喜欢静,可惜他总是放不下事业,不能找到—处这样的地方退休。” 宋二说:“鲍老先生也许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说:“我会回去劝他。” 我笑说:“这里最懂得养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写三个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实是闲荡。” 宋二改正我:“是闲云野鹤。” 园子的一角飞出一只只鸽子,我很诧异。 宋二说:“是马可,马可迟早要被父亲剥皮的。” 瑞芳笑出来。 我们走近去。 我看见盼眯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张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型舞台,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样子,做着哑剧的手势,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变出一只只白鸽,神乎其技,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叹:“呀!真没想到马可会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为然。 马可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我老实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赏起来。 只见马可把白鸽无穷无尽的变出来,挥上天空,任由它们自由的飞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鸽随时出现。 终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毕,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来,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亲她的脸,“我的小面孔,可爱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脸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兴地说:“我从没听过更美的绰号。” “谢谢你。”马可也很开心。 我笑着对盼眯道:“眯眯,你现在有个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说:“难得你们都不嫌眯眯。” 马可坐在草地上,凝视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说:“我们之间,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说:“马可的废话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轻轻提醒我:“宋医生也有这个说法。” 宋二跟他弟弟说:“马可,你在这里也是耗,左右没事,还是回纽约去吧。” 马可不悦问:“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说:“你把这里当家,就该听爹的话,守着点。” 马可“霍”地站起来,“二哥,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最了解我,你也这么朽腐,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梦!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 “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马可指着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细想想,难道我竟说错了?我们一家子连宋家明在内。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 “够了!”宋二暴喝一声。 瑞芳与我丢一个眼色,我连忙把马可拉在一 边。 瑞芳对宋二说:“我们到那边走走,我喜欢那片白色风信子,好清幽的一阵杏仁香。”她顿时把宋二拉开了。 这边马可还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们何不醒觉?”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马可绕过喷泉。 我教训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头,脸上小丑的化妆是那么明艳,看上去更加诡秘。 我说:“我陪你去洗把脸。” 毫不讳言,我对这小子有特别好感,是否因为盼妮的缘故? 马可说:“这整个计划是疯狂的自杀行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行不通,但还是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牺牲。” “马可,我不明白你的话,”我很坦白,“这也许是你们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别对我透露太多。” 他低头.把我的话回味良久。 “不要紧,”我笑,“年纪轻轻,总是冲动。”我停一停,“马可,有一句话我想问你,你觉得小女盼妮如何?” 马可茫然问:“盼妮?” 我硬着头皮:“实不相瞒,盼妮对你很有好感。” 马可这才会过意来,他微笑,“季兄,我这一生,如我兄弟一样,没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诧异,“为什么?我正想问,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却都是孤家寡人,难道要求太高,难觅淑女?” “我们身负使命,无谓误己误人。”他说。 我心中暗暗吃惊。 “况且,”他抬起头,“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我对她的爱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问:“是令堂吗?” “不,我们自小丧母,对母亲有怀念无感情。” 莫非年轻的马可另有伤心史?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问。 谁知他自己说了出来:“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声。 马可苦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爱她—人。” 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马可,你年纪很轻,来日方长,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这样死心眼?” 他看着我,“我的日子不长久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的话当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却酸起来。 “马可,别说了。” “季兄,我劝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开这里,你好端端的,别卷入漩涡。”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医生动手术。”我说。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个脑科医生。季兄,你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坚持留着不走,他们会以为你默允帮手。” 我摊摊手,“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话,你们即使要搞革命,我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帮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开这里,宋家有的是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马可这一番话我怔怔的听在耳中,尽管日头温暖的照在身上,我双脚却似踏在云中。 我问:“这个计划进行有多久了?” 马可说:“远在我出生之前,我是为这个计划而来到世界的,连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头。 “你们——如果你们不赞同这个计划,难道不能够反抗?” “我是为了宋榭珊留下来的,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总得照顾她。” 我说:“宋家明本人——” “他并没有权欲。”马可说。 宋二远远走来。 他跟马可说:“爹找你。” 马可不再分辩,转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马可对你说了很多?” “不少。”我说。 他不出声。 我问:“他说的那是事实?”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找上我?” 宋二说:“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们,记得吗?” 我的脸涨红,有点怒意,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却来这一招。 我冷冷的问:“现在即使离开这里,我想也已经太迟了?宋家明的敌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严肃的说:“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辈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辈子,也不会做你们这种梦!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对我这种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宋二叹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接口说:“季少堂,你亲口说过,你还是中国人,你没有放弃国籍。” 我转头,看到宋路加。 他的脸英俊而冷酷。 “这项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我责问,“发动这种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领,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还在叫嚷:“为了眷恋过去,你们企图把时间留住,为了某些人的富贵荣华梦——” “够了!”宋二大喝一声,“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说:“他不会明白,放他走。” 宋三说:“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说:“不相干,即使他能够把整件事写成一本小说,人们也不过当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们竞这样陷害我。” 宋三说:“季少堂,我们于你却有恩,别忘了海德公园。” 我怔住在那里。 我问:“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宋三打断我:“凭你? 第10章 二哥,这人是块朽木!” 宋二说:“我看不是,季兄一时受了点惊吓,神志不能镇定,休息一下我们再说。” 他们两人迅速散开,任由我独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间里很久,浑身颤抖地考虑这件事,终于决定马上离开。 正当我要扬声叫唤瑞芳,有人轻轻敲门。 “谁?”我问。 “是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拉开门。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着她。 “季先生,听说你要离开。” “我——实在是不得已。”我说,“请你原谅。 她微微点头,像是很谅解的样子。 “这件事太重要,牵涉太广,恕我不能从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 她缓缓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驰,我惭愧的说:“宋太太,原谅我,我是个有家小的人。” “那么你是要走了?”她问。 “是,”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准备马上离开。说起来太不够朋友,但——” 宋榭珊凝视我。 我益发党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帮忙?” “你讲。”我来不及说。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马可年轻,有些事得罪了他父亲,宋总管一直生气,现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训,我不便相劝,季先生是客人,应当有几分面子,我想请季先生去替马可说几句好话。” “自然,”我问,“他们在哪里?” “在小书房。” 我说:“请你带路。” “好的。” 这间大厦起码有七八十间房间,没有她带着,一辈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树珊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袭深色丝旗袍,头发盘在颈后。 那件旗袍有点长,垂在小腿,随着步伐飘动,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声息,只看见幽暗的光线落在丝衣服上,闪烁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颈,雪白的手腕。 我觉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闪人我的脑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书生不介意女鬼入梦,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我随着宋榭珊走过重重游廊,花园传来浓烈的杏仁香,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风信子花。 我们像走了一世纪那么长,终于她转过头来说:“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黄昏的太阳下,那种瑰丽的诡秘,使我浑身不适。 “在这里。” 我点点头,敲敲门进去。 小书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间,完全没有亮灯,左角有一扇门,门缝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过去敲门。 侯门深如海,我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门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 第11章 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奇*书*电&子^书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第5章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在一的罗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羁,跟一般青年人没有分别,六年之后——) 宋家明结婚。 哥哥们带我去参加婚礼。 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见到了宋榭珊。 她与宋家明是这么相配,两个人都有苍白的面色,优雅的举止,她和气的叫我“马可”,我不能自己对她倾倒。 父亲告诉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注定嫁给宋家明。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第12章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 我才抬起头,盼妮惊惶的推门进来—— “爸爸,盼眯不对了!” 瑞芳慌忙站起来,“她怎么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盼妮哭出来。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触摸她的鼻息。 我说:“快叫救护车,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伤车来之前,我们三个人都蹲在地上看护盼眯。屋子里静寂一片,只听见我把气吹进盼眯鼻子与咽喉里的“丝丝声。” 瑞芳急得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无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护车呜呜的停在门口,盼妮去开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替盼眯实施心脏按摩。搁上氧气面罩,把她拥上车子。 瑞芳双足发软,我扶她进车子,嘱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仪器人工呼吸,医生检查完毕说:“孩子的脑部将于数小时内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第13章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奇*书*电&子^书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第14章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第6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 第15章 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她,“请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很乐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好,我闻到香喷喷的炸鱼。 盼妮说:“宋太太,请过来。” 瑞芳也出来了,“请,不要客气。” 大家坐下的时候,盼妮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宋太太用饭,宋太太给我的感觉,仿佛不需要吃饭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连忙说:“盼妮,不得没规矩。” 盼妮夹菜给榭珊,“宋太太,多吃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亏了这个女儿,她的天真热诚缓和了气氛。 榭珊吃得极多,她仿佛很饿,添了两次饭。 瑞芳问:“菜还合口味吗?”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们两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饭后我们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对我说: “仿佛民居里来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无措,又不敢多问她话。” 我安慰她说:“你表现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爱呢,”她说,“她真长大了。” “嗯。”我说。 那一夜我与瑞芳都辗转反侧。 一会儿我说:“宋家明的手下耳聪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们这里。” 瑞芳说:“没想到那么样的神仙眷属也会吵架。” 我说:“我想问问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个房子住。” 瑞芳说:“真有你的,这种话怎么问得出?” 天朦胧亮,我总算合上双眼。 “七点半的时候,钟点女工来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门,埋怨,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瑞芳已经起床。 我连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给我。 我边吃边翻阅报纸,“你们都是晨早鸟。” “我们早?”盼妮转身子过来,“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点摔了杯子,我忘记她在这里! 做过太多的梦看见她出现,等她真的来了,反而像做梦。 我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盼妮说,“刚才她在厨房帮我煎蛋,她问我:‘你为什么瞪着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说:‘宋太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美丽的面孔。”盼妮耸耸肩。 “真没礼貌。”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想。”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学了。”她转身出房。 我闪闪缩缩的走到书房,榭珊正坐在那里与瑞芳说话。 我咳嗽一声。 瑞芳连忙站起来:“少堂,你过来,宋太大有事跟我们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着一条袋袋牛仔裤与宽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却有说不出的调和,榭珊永远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她的手叠放在膝上,她平静的说:“我决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声。 “我考虑很久,觉得无法与宋家的人共处。所以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你们家久住会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问。 “你—个人——”我犹疑。 “我会照顾自己,”她很坚决,“我可以学。” 瑞芳说:“少堂,我认为宋太太,应在我们这裹住。” “不。长期要你们照顾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应。 “少堂,”瑞芳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呢?谁家夫妻不闹点意见,你怎么怂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头人杂,怕会引起宋医生误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误会冰释,待宋医生接她回去,这才是道理。” 榭珊说:“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赔笑说:“唉,气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在我们这里,爱住多久便多久,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榭珊被感动了,她低下头。 盼妮拿着一整套的摄影器材进来,她说:“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阳光好。” 我问:“你不是要上课吗?” 盼妮装个鬼脸,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苏相机,对准榭珊便要按快门。 我说:“盼妮,你有没有征求过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做模特儿。” 瑞芳含笑说:“那我与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说:“我知道榭珊真的不会回客西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为我们包庇她。” “少堂——” “顺得哥情失嫂意,”我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与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说。 我们找到一层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适中。瑞芳喜欢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贵的,一年合同。推开长窗,可以看到赫德逊河的风景。 “与谢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说,“他们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尔赛宫,尤其是‘镜廊’——你记得吗?” 风吹打着瑞芳的头发,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现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机会比谁都多。 当天下午,我们帮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没有带,连换身衣服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盘风信子,放到她手里,作为礼物。 榭珊说:“谢谢你们,我太喜欢了。” 瑞芳说:“可是宋家种满了风信子。” 榭珊厌恶地说:“宋家干什么都要违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风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声。 榭珊说:“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过新的公寓,很满意。 瑞芳还替她约好了两个佣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却说:“我已经习惯成日不开一次口。” 瑞芳笑说:“有什么事,只需唤我一声,我是天底下一大闲人,平日也这么耗着。” 榭珊说:“你们对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点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 “啊,我叫他们送来给你挑,不过是嘉纹奇连。”瑞芳问,“合你的趣味吗?”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别喜欢那件深紫色垫肩膀的裙子,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件。”榭珊说。 我微笑,她现在与—般妇女没有异样,絮絮的说起时装的式样来。 瑞芳观察入微,她事后说:“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坏。” 凡事决定以后,困难已经克服,榭珊现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踪。 宋约翰追到我们家的时候铁青着脸。 我说:“她来过,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约翰问:“她搬到哪儿去?她并没有朋友,她不见得懂得找房子住。” “积克,”我说,“假如你是我,你说还是不说?她是我朋友,宋医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说:“是呀,将来他们两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辈子记得我们出卖过她。” 宋约翰转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应当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会说出来。” 我说:“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谢谢你。”他站起来。 “积克,她不见得只有我一个朋友。” 宋约翰转过头来,“她身上还带着宋家一部分珠宝,我们会找得到她,没有人能够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问:“他找到榭珊会怎么样?” “他不过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样。”我说。 瑞芳问:“那些珠宝,是不是拿到铁芬尼重镶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说:“我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闹那么简单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独自出门,溜达很久,肯定没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厦。 原来为她租的是十二楼,电梯停在十一楼,我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榭珊迎出来。 她说:“他们到过十二楼。” 我点点头。 “我还能躲多久?”她问。 我说:“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我必须将一部分珠宝出售。”她说,“我要用钱。” “要拆开来卖。”我说。 “你有办法吗?” 第16章 “没有,我经理人或者懂得窍门。”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说。 我迟疑一会儿,“你取普通的一点给我看看。” 她转人房中,出来的时候手中一堆宝石,在灯光中闪闪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难以脱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钻石,拧坏了扣子,我说: “隔几天我再来。”随手放入口袋。 榭珊说:“你为我一再冒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为你,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她站在偏厅的门边,光线在她背后透过,为她的头发镶上一道金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我想去剪头发,”她说,“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说。 “我从没上过理发店,”她说:“你不会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试一试人挤人的滋味,在小饭店吃一顿饭,还有跳舞、看电影。” “我陪你去。”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钻石拿到珠宝店去修理,同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价钱。 店员说:“约二十万元。” 我付榭珊二十万元,当夜把项链当礼物送给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疯了,我若要戴这种东西,大不了向母亲去借,真是!” 我赌气,“那么还给我,让我藏在保险箱中,隔十年拿出来卖,起码赚一倍。” “财到光棍手,我才不还,”她满意地笑,“你怎么兴致那么好,嗯?给我买礼物。” 我低头出一会儿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发现?”她笑,“抑或庆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这做父亲的,当然,疗养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说:“那太好了。”连自己都奇怪,怎么气语中没有太多的欢欣。 盼眯回来的时候穿一件浅蓝色的短大衣,白色长统袜,白色小手套,短头发梳成大人样子,戴着顶毡帽。 她—双圆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规规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觉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惭愧,为榭珊忙得透气时间都没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来,“眯眯——” “爹爹,”她很不乐意的说,“你与我说话,不必蹲下来,我听得到你说什么。” 我十分惊讶,看向瑞芳,瑞芳耸耸肩。 我咳嗽一声,“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 她皱上眉头,推开房门,四周围打量。 盼妮远远站着,叠着双手,置身事外的样子。 只听见眯眯说:“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样!” 我很吃惊,盼妮把我拉过一旁说:“她现在是只小怪物。” 我说:“她起码长大了十五岁!” 盼妮装个鬼脸,“宋家明是个巫医。” 我不置信的看着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张面孔,我发誓这不是我的小女儿。” “让妈妈跟她搞,来,我让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间。 床上摆着许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说:“同学都看过了,都不相信有这样的美人,那是令人做梦的一种美丽。” 也能令人中魔。 我说:“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进来说:“出去?能不能改期?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应陪她在家吃饭。” 我迟疑半晌说:“好。” 盼妮说:“爹爹一向最疼爱眯眯,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我忽然生气,“每个人都变了,为什么我不能变?” 瑞芳说:“他发神经,别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细细端详,脸上带种难以人信的赞叹。 我说:“我出去买件礼物给眯眯。” 瑞芳说:“你最近的行动真是怪怪的。” 我取过外套走到街上去打电话,接听的正是榭珊。 我问她:“你那边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好。” “他们没找上门来?”我问。 “暂时还没有。”她说。 “我明天来看你。”我说。 “好的。” 我挂上电话。 我不应去看她,次数多了,总会被跟踪上,不过我的双腿不听脑袋的话,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计程车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时候,榭珊正在试新衣。 她容光焕发,整个人美艳得不能形容,一见我便说:“少堂,我想去剪头发,需要你的意见。”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视她,她的脸晶莹光辉、看得多一刻都会晕眩。 “你在想什么?”她笑问。 我坐下来,我在想“美人如玉”这句话。 “我想把头发剪短,我从没有剪过头发,”她絮絮的说,“你瞧——” 女佣人帮她把头发解下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放下。那把乌亮的丝发一直垂到腰间,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闪光。 我很冲动的说:“不不,千万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长,”榭珊坐下说,“美容杂志上说,头发要有式样,不应老缚在脖子后面。” 我说:“那种杂志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会。” 她又笑,“少堂你真会捧人。” 我说:“我是真心的。”随即面孔便红了。 她并没有发觉,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进牛奶,递给我。 她高兴的说:“既然你那么讲,我就不去理发店了——”她迟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 我一颤,抬起头。 她已经离开了宋家明,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她还认识什么男人?除我之外,并无他人,我的心剧跳起来。 她说下去,“我很怕他们会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们已经搜过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楼上住。” 我点点头。 她忽然悲哀起来,“少堂,我想起—句老话: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你暂时先别怕,”我安慰她,“我会尽力帮助你。” 她低头不语。 “来,”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吃顿饭。” 我与她自前门走出去,如果有人守着这幢大厦,前后门都一样避不开。 榭珊说:“我没有发觉追踪的人,一张生面孔都没有,令我更加惶恐——我们不说这个,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惭愧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我带她到意大利小馆子吃比萨。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邻座的客人,让她出来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为她骄傲,呵,男人的虚荣心,我愿意一辈子呵护她。 离开餐馆,我与她在街上散步,她对我说,她从来没试过独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镖。 我忽然说:“那时候,你是一个王妃。” 她闭紧嘴唇,不想再说宋家的事。 她很兴奋,频频告诉我,外边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泼,她想她会适应。 我凝视她,我问:“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来开的门,她面有愠色,一见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撒哪一个谎。 她说:“我全知道了,宋约翰在里头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为你逃得过他们那种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劝人家和好,你却帮人家的老婆东藏西躲,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们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现在人家来要人,你这个台塌得可真到家。”她愤怒地埋怨。 我已许久没有看到瑞芳发脾气了。 我呆着一张脸看牢她。 客厅里传来宋约翰的一声咳嗽——“少堂,你回来了?” “是。”我横着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来要人的。”他开门见山说。 “她不会跟你们回去。”我说。 “要她亲口对我说,我才回去回复。”他答。 “积克,”我说,“你们为何不放过她?” 他说:“少堂,这是我们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约翰注视我良久,忽然怪异的笑,“少堂,你以为——你以为她出走是为你?” 我愤怒,涨红了脸,大声地答辩:“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约翰叹口气,“少堂,你带我到她那里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门,她到底还是我们家少奶奶。” 我转头,瑞芳站在门口,瞪着我。 宋约翰很尴尬,转过了头。 瑞芳冷静的说:“把地址告诉他,少堂,我们不管别人的家事,为朋友出力,担关系,都是可以的,但我们没有私心。” 宋约翰看着我,等我的答复。 我说:“瑞芳,原谅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着别处,“我答应榭珊帮她忙。” “你真被人家说中了?”瑞芳颤抖地问我。 “她为着我离家出走。”我说。 宋约翰冷笑一声。 我说下去,“她第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来才跟你解释。” 瑞芳面色灰败的说:“你走吧。” 我与宋约翰匆匆出门,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们。 第17章 在车子里宋约翰一语不发,他庄严,木无表情,我却感到度日如年。 他双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褛里,我老觉得他握着一把枪。 第7章 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着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着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第18章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奇$%^書*(网!&*$收集整理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着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着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他有没有叫你名字?” “没有。”盼眯说。 盼妮笑说:“爹,真是的,一个江湖卖艺的,怎么会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有点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没有,”我说,“只是有点疲倦。” 眯眯说:“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说过带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带你去。”盼妮哄她。 “一齐回家吧。”我说。 “不!”眯眯又发脾气,“我一定要吃!” 盼妮说:“你跟我去,爹,我们分两路走。” 我点点头说:“好,回头见。” 我并没有乘车,一路走回鲍家,心中打着结。 到家天已暗下来,他们还没有开饭,我独自坐入客厅中回忆。 为什么那套魔术如此眼熟? 脚步声响,瑞芳走过来,她开亮了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吓一跳,随即转身走,我也没叫住她,她却回头问我:“两个女儿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冰淇淋?”瑞芳说。 我看看手表,八点正。 到香港已有数天,榭珊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我整个人犹如浸在一锅沸汤里,六神无主,只有见到瑞芳,才会安定一点。 多年来与瑞芳有难同当,心底下我也不知道这种倚赖算不算爱。 “应该回来了。”我说。 “司机有没有跟着?”瑞芳问。 “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忽然紧张起来。” “我一整天心惊肉跳的。”她坐下来,用手撑着头。 “不会有事。”我安慰她。 电话铃在静寂中猛地响起来,我整个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气,不接电话,她咕哝道:“作死,电话铃不会拨得小声点!” 佣人在分机接听了,匆匆走出来,“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问。 “是。”女佣人把话筒递给她,“说找季太太。” 瑞芳很犹疑,“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瑞芳问:“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连忙抢过听筒:“宋路加?” 那边是宋路加冷酷的声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么事?”我恐惧的问。 “你两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个人像坠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为人,”宋路加说,“我最爽快不过。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们少奶奶,我觉得时间宝贵,干脆来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你要怎么样?”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吗?”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下去:“我给你三个钟头,到时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两位季小姐还给你,只怕那时候,她们身上已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第19章 “不.不——”瑞芳在分机里嚷,“不,宋先主。请你放过我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已经挂断了。 瑞芳奔过来,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们的女儿,”她拉着我袖子,“你不会这么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诉宋路加——”她哭着,整个人伏在我脚下。 我扶着她,“瑞芳,我实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来,“你这个歹毒的人,你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佣人们出来看热闹,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 瑞芳披头散发的抓紧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觉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你先静一静,我们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论。” 瑞芳静下来,“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拨通了电话,来接听的却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儿还是要她?”瑞芳绝望的问。“他们不会伤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两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来,瑞芳扑过去接听。 “谁?找谁?”瑞芳问。 我在分机里听。 “爹爹,”是盼妮的声音,“爹爹,那个变魔术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们出来——”电话截断了。 瑞芳放下电话,“小面孔,谁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梦魇中:“宋马可。”我吐出三个字。 瑞芳惊问:“宋马可是死人,宋马可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觉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问我:“少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与我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宋马可在香港,他没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问。 “不是。”我说,“绑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说:“我分不清楚谁跟谁,少堂,你务必要把我们的女儿寻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说。 “少堂,他们恨你插手这件事,你明白吗?凭他们的力量,迟早找得到榭珊,但他们非要惩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们要你屈服,你就服输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等孩子们安全抵家,我们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这一切当作个噩梦,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少堂。你救她们。”她靠着我饮泣。 我用手臂围着她。 “你是怎么牵涉在这件事里的?”她问我。 “我——以为她爱我。”我悲哀的说。 就是那么简单,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离开客西马尼院,永远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但我爱上了她,又以为她也爱上了我。 “她爱你吗?”瑞芳问。 “不,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答。 瑞芳说:“我们只有三个钟头。” ‘我出去找他们。”我站起来。 “你去找谁?” “女儿。”我说。 “我跟你去。”瑞芳说。 “不用,你在家里等我。”我说,“我很快回来。” 我披上大衣出门,叫了一部车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区下车,在霓虹灯牌下转入肮脏的横街,数着门牌。 巷子有污水沟,沟中积着垃圾,死老鼠横在垃圾上,孩子们居然有兴趣在这种地方追逐嬉戏。 一个艳妆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开她,寻到我要找的门牌,走楼梯上去。 就凭宋家明与他那几个手下,就能改变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实现他们自己的权欲狂? 那少女跟着我上楼,伸手推开一所公离的玻璃门,向我飞一个媚眼。 她的世界与榭珊的世界对我都是同样陌生、我悲哀的想,我并不认识榭珊。 走到六楼,我小心地按铃。 隔了很久,铁门被打开了。 “找谁?”一个老妇人间。 她住在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说。 “这里没有姓季的人。”她龙钟地掩上门。 我大声说:“我姓季!” 老妇还是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不动。 隔一会儿老妇又开了门,这次让我进去,指指走廊的房间。 这是一层中式楼宇,几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间房间,有些只以布帘遮着,电视机的声音震天价响,混着孩子的哭声。 我敲敲木板,轻轻叫:“榭珊。” 一个女人掀开了帘子,“进来。” 我跟她进“房”,坐下来,铁架床边就是简陋的五斗柜,房内并没有什么家俱。 我开门见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干什么?”她问我。 我打量她,这个女人五官端正,态度祥和,穿—套廉价的洋装。 “我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她问。 “见了她我自然会说的,请转告她,她惟一的朋友来找她。”我说。 她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僵持着。 忽然她轻轻的说:“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错愕,然后立刻会意过来。 如果马可能够变成一个中年人,这为什么不是宋榭珊! 她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我问。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问,“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我苦涩的问,“你为马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全世界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们一直相爱。”她声音还是很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着她。 “马可说看见你们,他一向喜欢孩子,有空出去变戏法给孩子看。今天回来,他说:‘恐怕季少堂把我认出来了。’我告诉他不要紧,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马上要上台了。”我说:“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从来没爱过宋家明,自小我在他们家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终于不再是他的附属品,我自由了。”她语气中透着兴奋。 “你们俩肯定可以摆脱他们?” “我们不后悔。”她说,“我现在有勇气,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胜过一辈子坐在客西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个懦夫,他乐意当一具傀儡,我不愿意。” “那么——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与马可是感激你的,我们利用你使他们相信宋马可的假死,那些日记,那具尸体,甚至瞒过了最精明的宋约翰——” 我说下去,“使他们的目标移在我身上,忽略也们亲兄弟竟会欺骗他们这个事实。”我无法抑止我的怒气。 她有点警惕。 “你牺牲了我,”我说,“因为你们难得碰见一个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到我陷入这个漩涡,做了你们的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后一步,“不,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 我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榭珊,为了你,我现在家破人亡:” “怎么会?”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别怕。”我身后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门口站的正是今午那个变戏法的男人。 第8章 “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第20章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奇$%^書*(网!&*$收集整理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第21章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 盼妮说:“我没有跟她说话,她看着我上车,就回屋子去了。” 我问:“马可呢?你没有见到马可?” “爹,你说什么?马可已经死了。”盼妮说。 “不不,他没有死,”我嚷,“你有没有见到他?” 盼妮说:“不,我只见到榭珊与宋保罗。” “后来她怎么了?”我问。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经不在了,”盼妮说,“而你已经进人医院,我要照顾妈妈,因此没有来看你,同时我与妈妈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说,“他们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们害死的。”盼妮说。 “难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们只不过要你说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愤的说:“你一说他们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离开,我们可以再给她找医生,可是你不肯,你认为榭珊比我们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头敲击墙壁,“她不应出卖我与利用我!” 盼妮双眼红了,“妈妈不愿见你。” “我知道。”我说。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这样子颓丧下去,总不是办法。” “得了,”我说,“你不必为我好,我乐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劝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为自暴自弃就可以赎罪?”我那经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沦,是不是?” 我说:“是,你不必激将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么更适合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你完了!”他愤然说。 “是,”我承认,“我早已完了。” 盼妮说:“为来为去,还是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变失败的事?” “知道。”我说。 “榭珊他们生死未卜,”盼妮说,“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说,“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经理人对盼妮说:“他发神经。” 盼妮深深叹一口气:“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与你妈妈好好的过日子,别为我伤心。记得眯眯?那时候千方百计的要为她找医生治病,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愿意,治好以后,也不见她有多快乐,现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抢地,谁知道呢,也许她在另外一个地方,非常高兴。”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着酒。 经理人说:“他很快就会中酒精毒,你们放心。” “让我一个人喝死算了。”我说,“再见。” “你对我们一点爱念也没有?”盼妮问,“爹爹,你忘得了我们?”她双眼发红。 我说:“你们权当我死了吧,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对生活已没有要求,我只要一瓶酒。” 盼妮于是哭了。 “对不起,盼妮,我与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可悲的世界上来,不要哭。”我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顺势倒下。 昏迷中听见经理人安慰盼妮,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羞愧,也不觉伤心,酒是耶稣救世人最好的办法,他们说。 我因肚饿而醒来,仍然在酒店房中,经理人留了一封信与一张支票给我,信上写:“如果你有兴趣写风信子的故事,马上与我联络。” 支票是一笔现款。 他对我还真不错。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着一种怪异的紫蓝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怀里,带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鱼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声笑,真是比死还痛快。 我大声的问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还是做小醉汉?” 我又马上回答自己:“当然是做最脏的醉汉。”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 我几乎住在美人鱼酒吧里了。 我很节省,挑下等的酒来喝,经理人留下的钱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第22章 在他走后几个月,我的胃大量出血,进了医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开始呕吐,我以为是食物,站起来开门,想到浴间去,一到门边就昏过去倒在地上。 后来小公寓的茶房打电话去叫救伤车,把我送入医院。 我很遗憾只是医院,不是殓房,而且他们不准我喝酒。 夜里我淌着冷汗,不能人睡,看见眯眯一步步向我走来,向我索命,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号,求他们准我出院。 医生肃穆的说:“如果你不戒酒,等于自掘坟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医生摇头。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着回美人鱼酒吧。 老板娘移着她二百多磅的身材过来,媚笑说:“怎么,许久日子不见,你这个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后,她又为我介绍姑娘,我腼腆的说:“我从来不要女人。” “你这个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面,睡得很香甜。 晚间人多了,我填饱肚子,更不想走,能够死在这里,简直是福气。 老板娘过来问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说:“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边有人找你。” “谁?”我说,“又有人找我?” “晤,”她点点头,“你的朋友很多。” 我转过头去,看到宋保罗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随即揪住他上衣,“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还我女儿来?” 他抢过我的酒,一饮而尽,坐下来喘气。 我放开他,他自瓶里倒出酒,灌人嘴里。 我有点可怜他,“你怎么了?”我问,“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说:“死了,都死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伤心。” 他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我夷然,“我只有烂命一条,跟你一样,宋家纵然富可敌国,打一场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黄金珠宝,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们完蛋了,跟我一样,你们完蛋了。” “你难道不关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伤。 我跌坐下来:“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亲眼服侍她服的毒药。” “你这个刽子手!”我叫,“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 “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嚷。 他继续喝酒。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缓缓的说:“那夜我们在屋外分手,你记得吗?我上楼,看到马可,我很震惊,他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个中年人模样。” 我插嘴,“为了榭珊,为她是什么都值得的。” “是,”宋保罗点点头,“你为她,家破人亡。” “讲下去。”我握紧拳头。 “榭珊见到我,面色变得很坏,我说:‘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罗地网,你逃不了的。, “她问:‘你们之中,谁扣住了季家两个孩子?’ “我说:‘这是路加的事。’ “她说:‘宋家明难道由得他这样做?’ “我说:‘少爷在东南亚,约翰与他在一起,我们的事马上就要发动,少奶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她问:‘宋家明预备怎么对付我?’ “我不敢回答。马可恳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们。’我向他们解释,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处分,他如果要逃,只有连累更多的人。” “然后呢?”我问,“他弃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别打断我。” 我心急的等他说下去。 他说:“于是马可说:‘我们决定逃到北冰洋去,现在我们手头上有钱。’ “我悲哀的说:‘没有用,他会找到你,就算路加会放你,你别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马可说:‘我不愿意死!’ “‘马可,’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太自私,季家的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你把她们也牵连在内。’ “他不响,低下头。 “我非常伤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爱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说:‘我跟你回去见路加,他务必要放掉那两个女孩子,马可,你走吧,路加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马可浑身颤抖,他惨叫:‘榭珊,你爱我胜过那两个孩子?, “榭珊说:‘马可,季少堂已经说我们设计陷害他,为求清白,我们应该叫路加把孩子放出来,况且孩子无辜,何必因我俩缘故,叫别人一辈子抱恨?’ “马可说:‘榭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榭珊却说:‘马可,你不必多讲,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那么我们走吧。’ “榭珊对马可说:‘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马可说:‘我不走。’ “我忍不住说:‘马可,既然你怕死,不愿意死,你赶快逃吧。’ “马可说:‘可是失去了谢珊,我还有什么?我也跟你走。’ “我很难过,”宋保罗说,“但是没有选择,终于把他们两个带回苏黎世。” 我问:“他们已经杀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罗说,“你的小女儿不是路加杀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问。 “她的脑病并没有全部痊愈,随时可以复发,宋医生预备再替她动手术。” “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哼!”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咆吼,“为什么一定算上我?我什么得罪了你们?”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运气不好。” “榭珊呢?”我追问。 “她看着我们释放了盼妮。”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心酸的问。 “没有。” “她有没有——问候我?” “没有。” 我点点头,不响。 “那夜,路加带走了马可,她一直以为还有生机,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们父亲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们坐在小书房里,她问:‘家明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失望,她又说:“他可是生我的气,永远不打算见我了?’我仍然不响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说:“怎么花里的杏仁香,跑到茶里来了?’ “我不敢透气。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惨叫:“氰化钾!氰化钾!” 宋保罗叹气,“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为宋家的人,死为宋家的鬼。” 我惊恐的问:“宋家明呢?宋家明难道睁着眼看那老巫婆毒杀榭珊?” “他不过是一具傀儡。”宋保罗的声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这样死了?”我双眼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的说:‘也好。’然后就没气息了,不过是七秒钟的时间。” 宋保罗喝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做不了声。 他低声说:“那一片风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风信子,朵朵含有剧毒,是我亲手种的。” 我呜咽起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并没有成功,大哥伴着宋家明自杀了。”他流泪。 我哑声问:“马可呢?” 他不答。 “马可呢?” “马可……马可临死也见不到榭珊。”他掩住脸,“是父亲处死他的。” 我慨叹,“他真是你们的父亲?” “是,在他们那个时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亲呢?” “跟着老夫人,伺机再动,只要有一口气,他永远不会放弃机会,他与老夫人是不会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活着?”我咬牙切齿,“他比谁都应该死!” “活着比死痛苦呢。”他说,“难道你不情愿死?”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责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我自血海中逃出来,犹如炉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来见你?”他地笑,犹如一只夜枭。 我喝得滚在地上,他把我拉起来,“我带你去见路加。” “我不要去!”我挣扎,“我不要去!” “来,你一定要来。” 我与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着他走很久,到了一间旧屋,宋保罗把门推开,我有点害怕,不敢跟进去,我问:“他是不是缺手烂脚的?他是不是变了怪物?” “不会,你进去看。” 他把我推进屋子里去,一个老式的大客厅,陋室空空,只有一张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面前,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面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