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第1章 《噓──》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伍不为在做模拟攀山运动。 这间健身室有一面二十多尺高的墙壁专人设计布满凹凸点,运动员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顶点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横爬过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边落地。 不为十分喜欢这一面墙开头的时候她只能爬上十步八步,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松手半途而废。 教练一边陪她爬一边说:「为你的身体应当与臂力合作一耸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为做不到手臂几乎拉断,自腋下脱落身躯还无动于衷。真吃苦。不为狠狠骂自己:「笨。」因为酸痛手臂贴满膏药,一走近就闻到一阵薄荷味。 教练怕她放弃,送她一块瓷砖。上面写着〔天才只不过是至大毅力」。 不为当座右铭放在案头。 朋友劝说:「为,这是为什么呢,有许多舒服的运动,像游泳或是打高球。」 不为不理,咬紧牙关上,一个月后,已可爬到半山。逐惭一日比一日进步。现在她在十分钟内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顶点,第一次成功时她哈哈大笑声震全场。教练在地面鼓掌。 有人问那教练:「为什么那样用心教她。]教练笑答:「美女。」 伍不为长得美?见仁见智啦,浓眉大眼的她有极细长的手臂与腿,一头长卷发束在脑后,时时穿看深蓝色外套长裤。运动后出汗,卷发反弹,像一只只小弹簧挂在鬓脚,十分可爱,可是一定会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够女性化。一个美女够不够美,是十分主观的一件事。 今日,她尝试爬天花板。 不为腰间配戴着滑石粉袋,她伸手进袋沾粉,纤长手指轻巧地伸进凹位,穿着软皮鞋的脚跟住移位,她又进多一步。自从做这个运动以后,她练得一身肌肉,手脚轻快平时弯腰走路提物,不费吹灰之力,精神奕奕,皮肤光洁,好处明显。 教练就在她身边。「用左手,这一看左手可以帮你。」来不及了。不为的手一松整个人掉下来,安全带把她带到地面,若在真实世界,已经粉身碎骨。 她还要再上去,教练说:「下次再试。」 不为一脸是汗,她点点头。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着凉。 教练想邀请她喝杯咖啡,终于忍住。一开口,也许吓怕了她,从此换教练。 不为笑着向他道别。 她开着一辆四驱车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头,她不喜欢在公众场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冲身。换上便服,她做了红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来。她的书桌是一张铝制的乒乓球台,硕大宽敞舒适无比。既有这样现成的桌子,为什么还有人用别种婆妈小书桌?真叫不为诧异。 不为做什么工作,需要这样大的桌子? 她是一个未成名作家。 写作是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为现阶段身份有点尴尬。 她住在一间旧货仓改建的公寓里,除出浴室没有间隔,晚上,把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大床,简单衣物挂在架子上,厨房近大门。她在这里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转机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没被退回,并且有一封信这样说:「我们急需新作家,请于某月某日下午三时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为像拣到金矿一样高兴,到了晚上睡不着,才发觉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个穿菱形格子衣裤的小丑,往往面孔画得雪白,眼角挂一颗眼泪,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点名气,它专门出版言情小说,努力宣传,使书本畅销,旗下有好几位女作家。不为到出版社时仍然穿海军蓝套装,白衬衫,平跟鞋,卷发扎在颈后。还没成名,她已经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约见她的编辑一见面在心底便喝声彩。那个端庄的年轻女士笑说:〔你是伍不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苏比耶斯基,莉莉苏比耶斯基,不为觉得这姓名轻快地读出来像一句音乐。 她问不为:〔你是华裔?」 不为点点头。 「你的外貌不像华人,」莉莉像是有点失望,「你没有杏仁眼,高颧骨,腊黄肤色,你看上去像个混血儿,你祖籍何处?」 「我血统纯正,并非欧亚混血。」 「我们需要一位华裔作家,今年每间出版社都会出版东方色彩故事。」 不为静静听着。 「『不为』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事,君子不为也。」 莉莉啊地一声「可是庄子的指训?」 「庄子主张无为,那几乎是什么都不做,因为生命有涯,无论怎样努力,终于是一场空,不如消极抵抗。」 莉莉赞叹:「多么玄妙的主张。」 不为微笑问「你有读过我的原稿吗?」 「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不为睁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个东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轻轻声说:「可是缠足、婢妾、太平天国、宫廷秘史、八仙过海这些。」 莉莉说:「我们要求比较高一点,我在想你对铁路华工的故事可有兴趣?」 「不。」不为一口拒绝。 「为什么?」 〔华裔已是律师建筑商会计师政客军人以及电子电讯专家,贡献又岂止一条铁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时代。」 「你要写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现代人,无国界的七情六欲,随时发生的爱情。」 莉莉苏比耶斯基吁出一口气,「太固执了。] 「与白人写同样题材,如能出头,胜得自在,若不,算数,至于异国风情,欠奉,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笔敲着桌子。 「我看过你履历,你在伦敦大学读文学及创作?」 「是。」 「你不是领取救济金的单身母亲。一日忽然心血来潮写起小说来。] 「她们比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较单薄,读者不会有兴趣。」 「你看过麦迪逊县的桥?」 莉莉答:「呀,那是一个通奸故事:苦闷中年家庭主妇,在家发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羁艺术家找上门来与她热恋,她甚至不必离开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妇的美梦,焉能不畅销。」 不为哈哈笑起来。 「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是怨妇。」 不为由衷地说:[你真健谈,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这里有一个大纲,你取回家看看,或者会有兴趣。」 不为微笑,「写作那么艰苦寂寞,唯一好处是自由创作,我不会用别人题材。」 莉莉站起来「好祝你幸运。」 不为与她握手。 回忆到这里不为叹口气。 电话铃响了。 「找伍不为小姐。」 「是哪一位?」 「不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许久不见。] 「闲话不说了,不为,你得尽快赶回来,你母亲中风入院。」 不为耳边嗡一声响。她相当镇静,「我二十四小时内抵埠。」 「你比兄姐爽快热情,他们两个支支晤,诸多借口。」 不为微笑,「你应同他们说,若果不来,就分不到产业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那样说:你们不出现,一切属于不为,别的不说,光是独立花园 洋房一幢,至今还值数千万。」 不为挂上电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又无正业,她给出版社留言,把通讯号码告诉他们,订了飞机票,收拾简单行李,锁上公寓门,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个星期。 那次母亲精神还不错。 年纪大了,自然而然谈到死亡。 「读报上讣闻,七八十岁,仿佛是人生极限数。」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岁。」 「她怎么同,她有个孝顺女儿。」 不为劝说:「妈妈,你对我发牢骚不要紧,不虞同不劳所在耳里,以为你指桑骂槐,心中有疙瘩,便与你生疏,你说是不是?」 「你又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亲笑起来。 本来想住久一点。看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实在气馁,知难而退。 父亲已经不认得女儿。 他还记得妻子,拉着她的手,想很久,会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一日,他凝视四十年前一手创办塑胶厂的标志,同妻子说:「这是什么?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系,不过,是什么呢?」 不为低头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更加凄惨。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顾老人,并没有把他送进疗养院。 母亲长叹:「不为,老人院同孤儿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为垂着头。 在候机室喝咖啡的时候,手提电话响。 「我是莉莉,可需要帮忙?」 「谢谢,不用。」 幸亏父母手头有节蓄。 否则叫他们这三兄妹拿钱出来,真是做梦。 即使在全球经济大好之际,收入丰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硅谷电脑行业被裁了出来,二姐不劳的时装店生意也不好,至于不为,啊伍不为尚未成名。 第2章 三个大学生加一起,不及初中尚未读完就能白手兴家的父亲一只手指尾。 大哥一直说:「那时社会有大把机会,美金才一兑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看,并非他无能,是社会好景不再。 不为用双手揉了揉面孔。 忽然之间,她觉得有点累。 糟,上了飞机,还得捱二十小时航程。 她坐在经济客位,身边是一位年轻太太,像是刚生养,手抱婴儿,面目有点浮肿。 不为想到自己。当年,她也在加拿大出生,母亲特地吃苦替她争取到一本护照,这件事,叫大哥二姐都很妒忌:「爸妈偏心」。 不为看着那新生儿,当年,她肯定也是这样个子小小,由母亲千辛万苦带返家中。那幼婴每三两个小时就喂一次奶,不然就哭泣,声音宏亮,把不为吵醒。 年轻母亲致歉:「打扰你了。」 「不怕我睡不着。」 「我倒是累得慌。」 不为同情她,[这样吧,你眠一眠,我替你照顾小家伙,他是男是女?」 「女婴,叫珍美,才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字,她会笑。」 「这罐装奶瓶只要装上橡皮嘴就可以喝?要不要加热?」 「就这样就可以喂。」 不为轻轻抱起婴儿。 那个太太像是十分放心闭上双目几乎立刻睡熟,动都不动了。 不为才抱了一会儿,就发觉小家伙虽然一点点大,但是重得像一袋面粉,而且会扭动。 婴儿喝了一小瓶奶,吐了一点出来,抹干净了,沉沉睡去。 飞机舱终于静了下来。 一觉醒来,婴儿呜呜声,又饿了。不为再为她准备食物,一边手臂已经麻木。 她抱着婴儿站起来踱步,一直走到飞机尾部又回来。 她同幼婴说话:「珍美,将来长大了,可会记得曾与我这个阿姨邂逅?」 就这样,在走廊上又喂多一次奶。 不为看看手表,她已义务做了四个多小时保母,珍美的母亲也该醒了。 她回到座位,把幼婴放进篮子。 「太太,太太。」 没有回音。 不为伸出手去轻轻拍她肩膀。 那少妇的头一侧。不为看到她青白的面孔暗叫一声不好。她当机立断,立刻叫服务员。不为轻轻与他们说了几句。服务员一看面色大变。 接着,服务员请来一名乘客。 「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替少妇检查,半晌抬起头来,轻轻说:「已无生命迹象。」 不为十分震惊,怔怔落下泪来。 她一直坐在少妇身边,她竟不知她已辞世。 「小姐,你俩是否亲友?」 「我俩并不相识。」 「我们看见你一直抱着她婴孩。」 「我见她疲累,义务帮忙。」 服务员低声说:「飞机个多小时抵埠,我们可否请你维持缄默,以免引起其它乘客不安?」 不为点头。 「我们替你转一个位子。」 「不,我没问题,我坐这里很好。」 「请不要勉强。」 「我想抱着婴儿。」 机长出来,与不为说了几句:「我们已经通知地面,伍小姐,多谢你的镇定协助。」 不为有点呆。 她轻轻抱起珍美。幼儿仍在熟睡,少妇端坐着动也不动。 飞机降落护理人员匆匆上来把少妇抬走,乘客—一散去。他们约莫知道飞机上发生了一些事,议论纷纷。 不为最后一个离开飞机舱。 她看到那少妇的丈夫,那年轻人不置信地领走了婴儿,他还不晓得可以哭。 不为拨电话给保姨。 「我已经到了。」 「在爱主医院六三六号房,经过急救,情况已稳定下来。」 不为叫了一部车子,拎着行李往医院。 像一步步攀上爬山墙,凝神、提气、抓紧四位踩牢凸点,把自己拉上去。 她深呼吸一下,推开六三六号房门。 一进去便看见母亲已经醒来保姨在她身边。 她听见母亲问:「门口是谁?真像不为,假使是不为就好了。」 不为鼻酸,「妈妈,正是我,我来了。」她咚一声跪在母亲床边,埋头在她手里。刚才所有惊吓、迷惘、疲劳,使她晕眩。 保姨给她一杯水,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与母亲说了几句。欧阳医生来了,把病况告诉不为。 「才六十八岁—一」不为不甘心。 医生说:「各人情况不同,她左手活动会有点不便,算是不幸中大幸。」 不为点点头,她蹲在母亲身边轻轻安慰。稍后不为转头同保姨说:「我回家去看看父亲再来。」 「你睡一会儿。」 「哪里合得上眼。」 保姨紧紧握一下不为的手。 她去叫车子回家。 天气潮热,不为只想淋浴洗头,她的感觉像跑过马拉松,半途不支倒地,此刻躺担架上。 在轮候计程车的人龙中有一抱婴儿少妇,好心途人纷纷让她排。少妇连忙道谢。 「多大了?」 「刚满月。」 「是男是女?」 「是个女儿。」 不为低下头。飞机上少妇叫什么名字?她竟不知。 片刻空车采了,不由得她不行动。 车子到了家门门,立刻打开,保姨已知会女佣她会回来。 「我父亲呢?」 「在书房里。」 不为走进书房,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玩拼图游戏。 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因为穿着白衣白裤,不为猜想他是一个护理人员。 他看见不为,朝她点点头。 不为走近,只见父亲手上拿看一块不等边三角形,八五八书房不知放进哪个空位,正在踌躇。 不为叫他:「爸爸。」 老人刚理了发,剪整齐平头,刮了胡须看上去舒舒服服,叫不为放心。 他看到不为微笑「你来看我?」 「是,爸,我来看你。」 他想一想,「你真乖,你父母好吗,代我问候他们。」 不为颓然,坐倒在地,抱住父亲膝,静静落泪。 老人忽然欢呼起来,原来他成功把手中拼图放好。 不为点点头,他已进入另一个天地,不能以常人目光来测度他的得失。 不为退出书房,到自己房间淋浴。穿看毛巾治衣的她累得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她睡着了。 梦见一个小女孩向她走来。 不为焦急地问:「你见过我女儿没有?」 女孩衣着标致,看着她不出声。 「我生了一个女儿,同你差不多年纪,你见过她没有?」 那女孩忽然开口:〔我就是你女儿。」 不为惊呼。 「不为,不为,醒醒。」 原来保姨也回来了。 不为长长吁出一口气,她不敢对着长辈长嗟短叹。 保姨端上一碗绿豆粥,「来,很鲜甜。」 不为连忙吃了一羹,「呵,有红枣。」 [你爸喜欢吃,胃口好,一天两顿点心,你妈说他幸亏还有这个享受。」 「都由保姨巧手做出来。」 保姨笑「你见过我的好帮手了?」 「是那个剪平头长方脸的年轻人?j 「是我远亲,叫于忠艺,专负责护理你父亲自,他来上工之后,我轻松得多了,他有驾驶执照,又谙厨艺,且懂得修理电器,最重要是人沉默,不爱说话。」 「爸好像与他合得来。」 「是,他俩投缘。」 不为喝完粥。 「再添一碗。」 「饱了,保姨,不劳他们几时来?」 「不劳已在飞机场,就叫了忠艺去接,她们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四件行李,叫车不方便。」 不为跳起来,「地方够住吗?这下子怕要吃大锅饭了。」 保姨笑,[够,一定够,只怕他们不回来。」 不为也笑,「实在挤不下,我可以搬去朋友家。」 第2章 这时,已经听到楼下一阵骚动,不为说一声「来了」。立刻套上线衫赶下楼去。 只见不劳夫妇已经在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不为,立刻说「你也到了,可见还是女儿好。」 不为点点头。 不劳的丈夫是碧眼儿,姓艾历逊,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国住了三代。虽是洋人,在大学读中文说得一口好汉语,只不过有点文言腔,当下他用普通话说:「妹妹好,妈妈身体怎样,真叫人牵挂。」 不为说:「你先去看爸爸。」 那两个八九岁的混血男孩立刻四处奔窜研究新大陆。 艾历逊是个好人,殷殷问道:「妈妈几时出院?」 不劳说:「换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边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楼。 「我要分两间房间,先到先得,迟者向隅,不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这两间。」 不为忙不迭说:「好好好。」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不出声他是于忠艺。 不劳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们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声,孩子们已打烂了一只青花瓷罐。不为阿姨同那两个小孩说:「将来公公婆婆会把这些财物留给你们,现在打烂将来没有,明白吗?」那两个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开。 保姨笑「长得真漂亮。」 不劳咕哝:「我累得像个死人。」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得了。」 不劳微笑「你晓得什么,这叫人多势众.他们一家进门,你就知道了。 第3章 」他们,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劳同不虞合不来。 不为说:「我挂住老妈,我先去看她,你们慢慢梳洗。」 保姨说:「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请一个司机,屋里人多,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马上去找人。」 不劳听说转过头来笑说:[这些钱,也都是留给我们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没有了。」 不为不去回话,叫了车去医院。 门一关上,不劳就冷,「二十多岁人了,没做过一日工,全靠老妈救济,优哉悠哉,把公家钱花得七七八八。] 艾历逊说:「她是个作家。」 不劳说:「咄,我还是诗人呢?」转身上楼。她以为妹妹听不见。 可是不为忘了带手袋,又推门进去,刚刚听到姐姐这样说她。 不为涨红面孔。 她沉默。 不劳也说得对,什么叫作家?成了名,书畅销才叫作家,要不,够运拿国际著名大奖,也是作家,否则写作根本不是一项职业,也许她应该找一份正职。 不为收抬心情,陪妈妈聊天。 「妈妈,我可是最笨的一个?」 「五岁才说话。」 「兄姐都不与我玩。」 「年纪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岁。本来,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无给你带来欢笑?」 「有。小时我们叫你为为,你也叫我们喂喂,笑坏人。」 再过一会,不劳一家大军压境,不为只得撤退。 她买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楼梯角。没赶她出门,是因为这究竟还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来,「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么可以,你回来,也是为着见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这里,吃完晚饭才回别处睡觉。」 「什么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为笑,「当然是猪朋狗友,损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几个电话。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学里同学。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暂住?」 「老规矩,房间按市价出租。」 「那当然。」不为已经很高兴。 「我需出差两个星期,你连客厅也可以用。」 不为又问:「有没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迈——」 「聪明,即将派彩,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可取得理想回报,比买股票稳扎稳打。」 不为一怔。 她细细回味这话。 她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不劳拖大带小赶回来,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怀善意。 「你明早十时之后可到我公司来取锁匙,」 她说出地址「我今夜乘飞机走,不是我说你不为,你也该置业了。」 〔祝你顺风。」 翁戎说得对。 伍不为做漏了许多正常人该办的大事.找到理想职业,节蓄置业,挑选好对象,成家立室……她把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复一年,旅游观光,通欧洲跑,收集写作资料,藏在脑海,预备随时应用。她甚至为世界各国大城小市的火车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专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这样疲懒,爱享乐,当然一事无成。母亲这支柱病了,不为寸惊觉时光飞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叹息。 女佣人提着水壶出来浇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体操。幸亏老房子地方大,不为退到一边。 南国的棘杜鹃开得一栏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浓香被热气蒸了上来,香气扑鼻。 老人看看不为,不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父亲已经四十八岁。 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奶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 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立刻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奶奶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 第4章 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 他点点头。 不为轻轻说:「兀鹰已经闻到气息,在天空旋转,预备降落——」 「姑姑。」 一抬头,是小仍站在门口。她轻轻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图,咦,他也会这个,于是坐在外公对面,与外公一起玩。 不为说:「这孩子患轩氏症,是一种弱智最终她可以学会照顾自已,但是进不了正常人的疯狂世界。」 于忠艺仍然不出声。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小行十分爱护她,她很幸运。」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八五八书房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第3章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识之士。」 「不劳是不用劳力,也不用劳心,宁取逸乐。」 〔好名字。」 「父亲患爱兹咸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风,一条手臂失灵,子女如兀鹰般回来争产。」 莉莉说:「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给我。我们出一本专集。」 「他们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钱用,可是?」 「是。」不为低下头。 「有什么是不能示众的呢?越真挚越受欢迎。」 「他们会同我脱离关系。」 莉莉说:「依我看,你们之间,此刻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存在。」 不为犹疑。「你们做过类似摄影专集吗?」 「出过一本叫《如何说再见》:一个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摄影集给她小女儿,已经销到三十多版。」 不为耸然动容。 「这不过是初步构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鲜明,有一个极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轮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为挂上电话。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隐约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头有一小瓶香水,叫黄昏玫瑰。种过大量玫瑰丛的人都会知道,玫瑰在清晨与黄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样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经过整日蒸晒,到了傍晚,衬着紫蓝色天空,玫瑰会发出一种略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点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黄昏的玫瑰。 读文学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别。 只是,她此刻怎么会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个人的旨趣与职业往往有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人的配偶与他所爱的人时时亦风马牛不相及。 翁戎床头还有小小一架电视,无眠之夜,可以解闷。 电话不停响,录音留言。 「翁,出来跳舞。」 「翁,长周末我们扬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顿饭及一瓶香槟。」 但是,翁戎不重视他们,否则,为什么连出差这样大事都不告诉他们。 不为要是愿意,大可接收这班寂寞的男人。 不为当然不愿意。 她把这几年拍下来的照片连注解翻出来在手提电脑液晶屏上观看。 自己也不觉恻然,泪盈于睫。 父亲双目那时还有焦点,现在已经失去。他的头发已全白,银光闪闪,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齐干净,全靠老妻照顾得宜,一个病人,还保留着尊严。 一个人年纪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钱。 不为把父亲的照片顺年龄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自觉是那种越来越丑的少女,幼时满头浓发,穿着漂亮的缎裙,专门为亲友做小傧相。到了十一二岁忽然近视,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铁丝,又开始长面疤,丑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 岁月就在指缝中溜走。除出这句陈腔滥调不足以形容时光飞逝的惨情。 不为伏在床上。 这时门铃响了。 门外是小于,他捧来水果饮料小,「保姨叫我送来,并且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不为点点头,取过外套。 第5章 「保姨说,这屋里电话几号?」 「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小于微笑。 不为只得把号码告诉他。 于忠艺开得一手好车,不徐不疾,不温不火。 他们两家人正在吃饭。 艾历逊笑说:「大作家驾到。」 不到三天,这洋人已经吃得胖了一圈。 他没有恶意,不劳却加一句:「一个作家也总得有作品才是。」 「不为用英语写作,打进那个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说:「用中文好,十多亿读者,可是这样?哈哈哈。」 不为不出声,难得他们愿意联同一起来对付她。 「作家大抵像钻石一样,分五千种类。」 「不为是五卡拉全美钻石,呵呵呵。」 不为静静喝汤。 母亲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逊色无味。 「著作没有英语版,不够矜贵,最好译为十八国言语,你看美国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种书动辄销千万本,封底照片中的她们打扮华丽高贵一如女皇。」 不为一声不响,任由他们笑骂。 终于话题来到正路。 「不为,爸妈对财产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为只得一句话:「我一无所知。」 「你时时伏在妈身上絮絮说悄悄话,你会不知?」 不为站起来走进厨房。 不劳跟进,「爸已经糊涂了,一切交给妈妈,妈妈此刻又在医院,东西如何处置?] 保姨见她们姐妹说家事,连忙走开。 「我不知道。」 「妈妈有若干首饰,都在什么地方?你可记得她有一对西瓜玉镯,通透可爱,一半绿色一半红色,你我两姐妹正好一人分一只。」 不为站起来「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么清?给我坐着。」 不虞也走进来开家庭会议。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劳说:「对,分九份,我家四个人四份.你家四个人也四份,不为一个人一份。」 不虞哼一声,「艾历逊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长子,我同你一样?」 不为几乎想自厨房窗口跳出去。她推开他们走到天井,看见父亲与小仍在喂金鱼。 金鱼并非名种,都是街边鱼档极普通孩子们买来玩那种,可是养得得法,身体已有鸡蛋大小。 小仍与外公有默契,不说话也知对方心意似。 他们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为坐在一角看他们。 小于取出一只瓦罐放在老人脚边。 [这是什么。」 「蚊香。」 他真周到,绿色回纹盘着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驱逐虫蚊。 怪不得老人皮肤光洁。 刚淴过浴,小仍颈上有扉子粉。 「谁帮你搽这个?」 小行轻轻走近「我。」 「你爱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将来,我不结婚,照顾姐姐。」 不为刚想说话,老父忽然抬头笑问:「谁结婚?」 不为笑了。 老父又问:「是你吗?」 不为搔头,「不是我,我也不结婚。」 老父问:「结婚不好吗?」 不为微笑,「不好不好。」 小于拿茶杯过来给老人喝一口,不为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 保姨探头出来,「好像要下雨呢,你们进来吧。」 小于取过一只木盖,轻轻盖住皮蛋缸内的金鱼。 不为说:「我们叫于哥开车,带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离家远远的就好。 他们在外头消磨了个多小时,又带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为端张椅子给父亲坐在母亲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点拘谨,看着老妻,似曾相识,但不肯定,腼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泪来。 不为连忙劝她:「妈,过两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点头,「这几日,结账是一笔大数目。」 「那是应该用的。」 「多亏你父能干,他有节蓄。] 不为唯唯喏喏。 伍太太说:「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们回去,不为,我有话同你说。」 「妈妈想说什么?」 「不为,他们好久没有回来看我了。」 不为答:「他们拖儿带女不方便,出门一次不知该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暂时没有工作,他同我说打算回来发展。」 「妈妈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劳的婚纱店已经结束了。」 「啊。]这倒是意外。 原来三兄妹都是失业大军。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气影响,年轻人结婚,一切从简,能省即省,不再铺张。」 毕竟婚礼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个月做过百多袭礼服,好景不再,唉,花无百日红。」 「赚过就算了。」 「艾历逊想在大学找一个教席,正在四处张罗,如今外国人在本市,也不是那么吃香了,除非他愿意北上教英文。」 不为发觉母亲仍然精明,对世情有相当了解。 不为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 「不为,家里人挤,你包容一点,他们嘴多,你不要计较。」 「那自然,不用妈妈吩咐。」 「我很少见到他俩,你们都回来了,我很高兴。」 「我也是。」 「不为,昨日不虞问我财产分配问题。」 不为不由得生气,这不虞实在过分,亏他问得出口。 「我同他说,我自有分数。」 不为点点头。 「接着,不劳也来追问。」 不为没好气,哼地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 不为答:「我只得一个人。要钱无用。」 「怎么没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为笑,「我不想争,也争不过他们,他们人多,紧张生活,也是应该的。」 伍大大嗯了一声。 「妈妈,我们别说这个了。」 「奇怪,不虞他们逼着我说这些。」 不为答:「我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伍太太大笑起来,「有你们在我身边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我心满意足。」 可怜的母亲,一大堆子孙,吃用全靠她,又专门谋她财产,她还这样高兴。 真是不可思议。 第4章 回到家中,看到不劳在母亲房中翻箱倒筐地搜。 不为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找首饰。」 「快住手,妈明后日就出院,首饰她自己要用。」 不劳在梳妆台前翻得起劲。 大嫂在房门前看着冷笑说「这叫做抄家。」 可是小抽屉,衣柜夹层,什么都没有。 连不为都记得母亲珍珠玉石一大堆,不劳怎会不失望? 「可能存放保险箱里。」 大嫂说:「书房有一只保险箱。」 她们两人立刻赶到楼下去。 不为发呆。 保姨进来收拾残局,轻轻劝说:「你们小时候,也爱玩扮大人游戏,翻出母亲衣物首饰,套身上,玩得不亦乐乎,今日,也当是游戏好了。」 几句话,不为的气消了。 「保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保姨拍拍她肩膀。 小型保险箱就在书柜里,上了锁。 不为存心开她俩玩笑「也许爸爸还记得开锁号码,你们多陪他说话。保不定无意中他就讲出来。」 不劳立刻去找老父。 不为明白了。 她坐厨房喝红枣绿豆沙。 这是他们小时候时时玩的寻宝游戏,寻的过程最有趣,真的找到了,不过是一串假珠子或是玻璃耳环,现在,他们三兄妹又来玩同样游戏。过程中老父老母得到人陪,老人才不介意子女为何远途回家来。 不为微微笑。 看样子不虞与不劳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她大可回自己家专心写作。 只见小于驶出七座位车。 「你去哪里?」 「去买菜。」 买十多人吃的菜真是大事。 「我也去。」不为拿了照相机。 「天快下雨,我去街市不是超市,有泥泞。」 不为坚持。 保姨在一旁听见,这样说:「让不为去好了,女佣可以趁机会吸尘。」 人手调配得宜,才是好管家。 他们先到海鲜档,档主与小于相熟,笑看迎出叫声息哥。鱼虾蟹全部包好送出,小于数钞票付上。 再去肉档,老板介绍新鲜猪肝、猪腰、枚内、牛腩,小于似餐馆买办,左右手提满,先回车厢放妥,再去买蔬菜干货,原来,装满一车,不过是两天食用。 菜档最叫不为开心,各式菇类、鸡毛菜、小棠菜、豆芽、豆腐、豆泡、韭菜、韭黄,不为拎了一大篮,回到车上。 母亲叫了这一群蝗虫回来,不知要吃光几车才肯走。 小于又去买云吞皮,豆腐皮,足足两个钟头,两人忙得一头汗,又抬了几包米才算数。 不为一有空档便拍照。 天下雨了,在泥泞路上菜摊边的花档,不为忽然看见荷花与姜花。她掏腰包各自买了十枝。 雨越下越大,她又看见榴梿,更舍不得走。 不过时辰已晚,只得下次再来。 车厢里人气肉味混在一起,十分奇特,交通忽然挤逼,小于开了收音机听,新闻报告后是股票行情,充满都会小市民风情。 不为倚车窗看风景。 第6章 女郎们争相避雨,脚上彩色高跟拖鞋有难,低腰裤几乎要落下来。 不为微微笑。 她没留意身边司机位上的于忠艺正深深注视她。 回到家中,又得把车尾厢货物搬进屋里由女佣分门别类放好。 四个孩子由他们父子带出去看电影,不在家里。 不劳在互联网上找学校,仿佛真的想不走了。 大嫂与她联同一起惊讶。 「公校也要付学费!」 「需要买书,一学年好几千。」 都是北美洲没有听过的事。 「国际学校无空缺。」 「入学要付几十万买债券。」 她们像是到了镜花缘境内的国家。 「真非久留之地。」 「全世界不景气,又数这里生活费最昂贵。」 「我们天天大鱼大肉,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全靠老妈照顾。」 原来,也不是全无良心。 「你陪爸下棋子吧。」 「爸爸仍会下棋?] 「会不会不要紧,至要紧有人陪。」咦,天良未泯。 「爸当年多英伟,华人,近六尺高身段……」 「可不是。不虞只及他一只脚。」 连不为都笑了。 三个女人在厨房帮手洗切煮,时间过得飞快。而孩子们,一下子就大了。 门铃响看戏的人回家来。 一开门,不为吓一跳,占美与威利两人眉青国肿分明打架来。 「怎么一回事?」 艾历逊说:「在戏院大堂,有人取笑小仍,占美看不过眼,威利沉不住气,大打出手。」 不为掩住嘴。 「那些少年染金发,镶金牙,手臂有纹身,三两下手势这两个孩子就被按在地下挨揍,警察来了,那班人才窜逃,幸亏都是皮外伤。」 不虞说下去:「警察劝我们游客小心。」 不为连忙说:「我陪孩子去看医生。」 艾历逊搔头,「我累得走不动,拜托你了。」 不虞说:「不用了吧。」 「也许伤了什么地方,不去不放心。」 不劳与大嫂走出来看到,大声惨叫。 不为与于忠艺拖着孩子就走。 他们到私家医院看急症。 当值医生说:「嗯,门牙松了一点,膝盖擦伤。」 「该怎么办?」 「小孩子不要紧,不要咬硬物,过些时候会长牢,我给些消炎止痛药,你们可以走了,对,以后别打架。] 小于到外边结账。 不为夸奖:「有的仗,非打不可,打得好。」 占美笑出来。 「没想到你们愿意保卫姐妹,男人的天职便是保护弱小,我为你们骄傲。」 威利说:「他们叫小仍白痴,伸手掀她裙子,她吓得哭。」 「真无耻,当时你们父亲呢?」 「到洗手间去了。」 「小仍已经哭,他们又去拉小行,我实在忍不住,不顾一切扑过去。」 不为想一想,「以后,叫小仍她们别穿吊带背心,每个城市风俗背景不同。」 他俩带孩子们回家。 不劳连忙问孩子们事发过程,他们却不愿多说,玩电子游戏机去了。 不为随便问:「找到学校没有?」 没想到大嫂说:〔三人有了着落,小仍不能到一般儿童班学习。」 不为说:「我来教她,与我坐同一张桌子,我写作,她写功课,一对一。」 大嫂低下头来,忽然又仰起脸,「不劳,这次谢谢两位小艾历逊。」 不劳答:[应该的,是兄弟姐妹。」 那一晚特别静。 小仍与外公下棋,不为坐一旁看。 小仍要睡了,老人意犹未尽。 不为说「我来。」 她与父亲对奕。 原来老人不理规矩,爱怎样走就怎样走,将军不但可以飞出来吃车马炮,象且可以过河散步。 不为大笑,多有趣,游戏是该这样。 难怪小仍与他玩得那样开心。 片刻大家对吃,棋盘上空空如也,算是一局。 于忠艺在一旁也忍不住笑。 「爸,刷牙洗脸,好睡觉了。」 老人忽然抬起头,他这样说:「小朋友,早早起,刷刷牙,洗洗脸,吃过早饭上学去。」 不为听了,握住他的手,「是,是。」落下泪来。 这一定是六十年前老人上幼稚园时背会的一课书,自记忆仓库最深处挖掘出来。 他的记忆已经打散蒸发,但是偶然还可以拾到一片半片比较完整的。 不为坐露台上,用手掩住脸。 忧伤使她疲累。 保姨轻轻坐在她身边。 「不为,在想什么?] 「在想老一脱的人真勇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言倦,也不抱怨。」 〔你们也干得不错。」 「爸说他赤条条南下,做经纪,四处奔波,赚些许佣金养家活儿,一日在街上遇到大雨只得走到工厂大厦檐篷下躲一躲,谁知守门口的印度人来赶他,爸说,他记得那家大厦属于骆驼漆厂。」 保姨讶异,「现在都没有这家厂了。」 「爸后来白手兴家,我们这些人,才有瓦遮头。」 「不为记性好。」 「爸现在像个小孩一样了。」 「不为,不耍太晚回去,我叫小于送你。」 「人家也是人,也要休息。」 保姨说:「我像他那年纪,一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 可是不为坚持自己叫车走。 她在小公寓工作到深夜。 奇是奇在男生找翁戎的电话不绝。 终于,不为的电话也响起来。是翁戎问她住得可舒服,会不会开洗衣机等。跟着,是莉莉苏比耶斯基找她。 「大家看了摄影及说明都觉得动人,还有没有?继续传给我们。」 [今日去街市,拍了一些照片。」 「听说你们的街市最精彩,整只猪的尸体挂在钩子上陈列——」 「是」不为给她接上去:「女人梳长辫穿看七彩高跟木拖鞋,男子打赤上身,手持大刀,看着她们狰狞地笑,问道:「姐姐,斫板上的肉,你要哪一块?」 莉莉艳羡地说:〔哗。」 「你可要来看看?」 「那些男人,可喜欢金发女人?」 「我没有问,有些事,不能有中间人。」 「继续把照片传来。」 不为一直做到双眼涩倦。 她倒在床上睡着。 第5章 第二天早上,发觉已没有干净衣服,她只带来三套八五八书房t恤长裤,十套八套内衣及袜子。她披着浴袍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半小时后取出烘干,光洁如新。 不为有一个很奇 怪的习惯,她每件衣服都要熨得光滑,正在忙,门铃响起来。是保姨来了。 「住得好吗?自己做洗熨?何必呢,我天天开三次洗衣机。」 她带豆浆粢饭给不为。 「真不知你们在外国吃些什么,占美他们牙肉红肿,分明是吃煎炸食物过多。」 「不,许是水土不服。」 熨好了衣裤,立刻往身上穿。 「就这样粗布麻衣?」 不为笑,「官盖满京华,我乃是小布衣。」 保姨说:「来日你成了名,雷声响天下。」 「写作也是一门职业,我但求做妥本分,赚取温饱,于愿已足。」 「这间小公寓很舒服。」 「我朋友比我能干。」 「我不同你说了,小于还在楼下等我,一会来吃午饭。」 静下来,不为看过莉莉给的大纲。那是一个在唐人街开杂货店一家子的遭遇。 杂货店:大嫂家正在运河街开店…… 不为决定双管齐下,努力工作,摄影集与文宇一起来。 写作需要的是大量耐力、耐力、耐力。真要忍得住凄清寂寞,天天专注地一个人坐在案头工作。 不觉保姨打电话来催:「十分钟后开饭。」 「马上来。」 她开门下楼去叫车。 小于在门口等她。 「保姨叫我顺路载你。」 保姨眼观八方。 「伍太太今日出院。」 「现在去接她?」 「吃完中饭才去,新司机今日上班。」 回到家,刚来得及喝汤。 他们分两路车去接母亲。 伍太太高兴得落下泪来,她丝毫不介意人多声乱,一由众孙女扶着上车回家。 不为注意到,是保姨拿着支票去付账。 到了家,伍太太根本没有休息机会。占美威利拉看她要她说当日病发过程。 ——「有没有看到一条有强烈白光的隧道?」 「有无天使来接你?」 「你灵魂可有浮起到天花板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 小行有纹有路,问外婆:「痛不痛,怕不怕?」 小仍最好,不大会说话,只是依偎在外婆身边。 伍太太看了看情况,叫不为过去:「你睡哪里?] 「我住外边宿舍。」 「这——」 不为按住母亲,「嘘,我很好,妈妈别担心。」 这时伍先生走出来,不劳把他扶到妻子身边。 他看住老妻很久,忽然笑了,「你回来了。」 伍太太笑答:「是,我回来啦。」 老人又问:「英伦天气好吗,有无下雨?你毕业没有?」 伍太太忍不住问:「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他不加思索回答:「你是岑美伦。」 不虞问:「谁叫岑美伦? 第7章 」 伍太大叹口气,「他的一个表姐,自小在伦敦读书。」 又记错人了。 大家正在欷歔,老人却叫起妻子的名字来:「咏坤,咏坤。」 伍太大连忙回应:「这里,我在这里。」 老先生却指着电视荧幕上一个花枝招展的歌星。 大家不禁颓然。 不为一声不响,替父亲搥背。 一切爱与恨都在伍先生脑海中一笔勾销。 夜深,一家人倦得抬不起头来,纷纷淋浴上床。 不为刚想离去,经过书房,看见不虞还在那里。他盯牢小型保险箱发呆。 不为讶异问:「你看什么?」 不虞问:「密码是什么?」 「我不知道,问母亲好了。」不为只觉好笑。 她已经不再为这种事生气。 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谁想知道保险箱号码?」 不虞不好意思,〔妈,你怎么起来了?」 「不必猜度,密码是十二九十一,正是你们三人生日日子,你把箱子打开来看好了。」 不虞嘻嘻笑「我去休息。」 「不」伍老太坚持,「现在就打开,免得三更半夜有人睡不着爬起来偷偷看。」 不虞红着睑,照密码打开箱子,里边空无一物。 伍老太问:〔放心了?以后再也不必锁上。」 她转头慢慢走回楼上。 不为叹气,「这下你可满意了?」 不虞讪讪地,〔没想到老太太火气十足。」 不为看着大哥,小时候他一脸精灵,功课也好,没想到越老越蠢。 她又叹口气,转身离去。 听到大哥在身后喃喃说:[财物一定是挪到银行去了,必是防着艾历逊一家。」 不为默默站到门口等车。 于忠艺开着吉甫车过来。 不为问:「这么晚还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为说:「那么,请载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车,买了半打啤酒。 车子驶上山,不为喝酒解闷。 〔你也来一罐。] 「我需开车。」 不为点点头,「你是个好青年。]口气像一个大妈,不为自己先笑起来。 于忠艺不介意,只是笑笑。 车子停在山顶,一天星光灿烂,衬着满地霓虹灯,像煞整个宇宙铺满珠宝。 「小于,说说你自己。」 他想一想这样开始:「我在上海中学毕业后本想出国读书,可是经济情况欠佳,于是申请出来打工储蓄留学费用。」 一句话解释了他为什么在伍家做护理人员。 「你受过训练?」 「有,我有证书,学过一年病人护理。」 不为说:「你一定去得成,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鼓励。」 「当年我学校有不少人半工读,一个男生早上四时起来往鱼市场帮父亲宰鱼,八时来上课.浑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于忠艺点点头。 〔多得你悉心护理家父,这些事本来应该由子女来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还是由专人负责比较妥当。」 「家父有无给你麻烦?」 他欠欠身,「不可以这样说。] 不为近年已经很少碰见这样有礼的人,十分欣赏。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愿意剪指甲,他说会痛。」 不为笑出眼泪「我两三岁时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为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肯定会痛。」 于忠艺也微笑。 不为叹气:「其实指甲与头发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为开了第三罐啤酒。 于忠艺劝说:「别喝太多。」 「一个人喝不了多少。」 于忠艺说:「我也喜欢啤酒。j i对于这个都会呢,有什么看法?」 他笑笑不说。 [没关系,我离开本市已久,感情也颇疏离。」 「都会居民,十分幸运,机会多多,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繁荣,发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竞争比较大,需要脚踏实地,沉住气努力做事。」 「说得很好。」 他打开吉甫车天窗。凉风习习,一只草蛾轻轻飞进来,停在椅背上。 于忠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为不想失态,点点头。一进公寓,便倒在床上睡着。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开亮灯,发觉那只飞蛾跟了她回来。 不为轻轻说:「你朝生暮死,为何打来扑去?」 开了窗让它飞走。 这一醒睡不着了,淋浴洗头,起来工作。 看看天亮起来。 翁戎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扑鼻,叫人无限欢喜。那些男生的电话仍然不绝,录音机贮存量已满,统统成为遗珠。 门铃一响,不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饭来。 她去开门。 「今日换换口味,吃碗雪菜肉丝面,不为你胃口甚差,人人长肉。独你消瘦。」 不为看到玄关地下有只死去的飞蛾,已变成焦黄色,它始终没有飞走,不为用纸巾轻轻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买菜,你爱吃什么?」 「妈,有天觉得人多事烦?」 「她不知多高兴,心甘情愿照顾全家。」 「睡得可好?」 「好极了,一早起来张罗早点。」 「手臂呢,活动得可好?」 「年纪大了,即使没有病痛,也不能同后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轻高手。 「我中午时分过来。」 保姨出去了。 不为自有烦恼。 翁戎十天八天后出差回来,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则,就得回外国去。要不,在外头租地方住,这需要钱。不为手头上没有现款。 一个人要争气,可得有点钞票才行。 毕业已经好几年,老是挣不下钱,不是没有收入,可是左手来右手去,又一向贪欢。香槟一箱箱抬回,旅行乘头等舱.连珠子都穿凯斯咪。 真正等钱用,又不想问母亲要,她会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买的宝蓝色缎子旗袍,穿上非常夺目,头发梳髻,插两枝筷子,问洋人:「给你来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账麦克麦克,塞满口袋。 酒吧里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员.写作人、画家编剧…… 她叹口气,可是,伍不为没有节蓄。 大姐都觉得父母有钱,不为却不那么想。开始的确有,但是已经用了那么多年,华人说坐食山崩,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退下来已有十年,开始还不肯看医生:「忘记车匙放哪里有什么稀奇,渐渐连车子在何处也不记得了,跟着,人名、地名,全部遗忘,医生立刻知道是阿兹咸默症。 伍太太决定在家照顾丈夫,支出庞大。 到了今日,不为不觉得他们还有巨额存款。母亲的首饰像不劳说的那对西瓜玉镯,还有两只五卡拉左右的钻戒,都好久没见,下落不明。 可能已经变卖。 既无场面可出,不如套现。 是以小保险箱内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发觉孩子们上学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历迅也不在。不劳说:「他到中文大学去面试。」眼角瞄着大嫂,表示艾历逊不是吃白饭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捞一两节课教,也够剃头吃午餐的,有个去处好过没有。」 奇怪,这两个人,谁要是饶了谁,身上像是会少了一块肉似。 大嫂讲完了,看着不为。 不为想,咦,轮到我了吗。 果然,来了:「不为,我见昨晚由阿忠载你回家。」 「是。」 「他是司机,你应坐到后座,免人误会。」 不为一怔,她没那样想过。 「这个阿忠,虽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四处留神,日夜都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保姨的亲戚,谁会用他。」 「亲戚又怎样,今晨我读报纸,十岁女童遭绑架撕票,元凶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为轻轻说:「那么,辞退此人,由我们三个女将来服侍老父饮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声。 不劳「唷」地一声。 不为又说:「抑或,送到老人院,长年对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劳说:「这阿忠月薪要万多元。」 不为说:「比起注册护士,只是小数点,二十四小时服务,认真难得。」 她们两人这才不响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边的房子打算租出还是卖出?」 「当然是出租。不为,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卖,好歹留着收租,十年八载之后,归了本,交给孩子们。」 大嫂脱口问:「爸妈这幢小洋房,现值多少?」 不劳骄傲地答:「最多值三千万,此刻尚值一千万。」 大嫂咋舌,「这么小,这么贵。」 不劳得意洋洋,「越贵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盘:「我们两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为也分得一百。」 「为什么你五百?」 「不虞是长子,多分一份。」 不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来,替小仍补习功课。越教越有兴趣,英文及算术之后,教小仍写毛笔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党…… 老人走过,也过来写字,提着笔,想一会,忽然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第8章 」 不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来了?」 老人放下笔。不再言语,恢复迟钝。 于忠艺说:「请恕我多言,有一间特殊学校——」他把资料交给不为。 不为回过神来,「啊,是,咦,这学校适合小仍。」 「在家教学虽好,但孩子们也需要同伴。」 「你说得对,我们带小份去这间惠能学校参观。」 不为立刻去与大嫂商量。 大嫂默不作声,小仍是她死穴,一点到立刻气馁。 「我去试一试。」 「不为,将来你自己有了孩子,分身不暇就不会对小仍这样好了。」 「我不会结婚。」不为微微笑。 「怎么说这种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这个嘛——」 「我与小仍出去一次,你把所有证件给我。」 不为背着信差袋出门去。 小仍走进课室,很高兴,立刻找一张桌子坐下来。 老师替她做几个测验,表示可以即刻入学。 不为知道这是于忠艺一早替她们预约通关,才这样顺利。她再三道谢。上车时,她仍坐前座,小仍坐后座。 回家向大哥大嫂报告喜讯,却看到艾历逊满面春风回来。 不劳间:「找到教席了?」 「有待通知。」 「啐,看你高兴得那样。」 可是艾历逊每隔一阵便偷偷笑一下,不为都看在眼内。 第6章 「我错了」艾历逊一味陪小心,「我猪油蒙了心这几天屋子里吵闹,人挤,我心神不宁。不劳,我想过了,我想带着孩子回皇后区。」 不劳不出声。 「不劳爸妈自然会分配家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长久住这里。缺乏归属感失去家的感觉,我想回自己的家躺沙发上看球赛。」 他说得也对。 离开自己的家像鱼离了水。 不为说:「我也想回多伦多。” 艾历逊说:「不如一起走吧。」 不劳问:「开销怎么办?店已经卖出。」 不为说:「你可以在家做生意,省却铺租。” 不劳不出声。 「在电脑上展示设计客人满意了。才落订单买布料试身。」 不劳说:「我累了做不动。j 「那么,先休息一阵子节蓄可以派到用场。」 文历逊说:「回去我一定找份全职。」 不劳轻轻说:「这句话我一听十多年。] 艾历逊讪讪地低头。 他们三人坐在门口谈话被保姨看见。 「进屋来,坐街边干什么?」 不为说:「保姨你来给点意见。」 「什么事?」 「不劳一家想回去。j 「咦,孩子们刚找到学校起码住一个学期才走。」 不为说:r他们想家我也是。」 保媒也坐到石阶上,「这才是你们的家,反认他乡作故乡,荒谬。」 不为说:「在自己家,可以赤裸喝香槟大声唱歌。」 「老母亲想你们近一些。」 不为说:「子女大了,总会离巢,她健康状况稳定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她。」 保使恻然沉默。 女佣见他们一时没有回屋的意思,捧出热茶。 伍太太看见走出来「在谈什么?」 不为连忙说:「妈快回去。」 「在商量什么?」 不为勉强微笑,「没什么,不劳想回皇后区。」 伍太太央求「再多住一会妈妈时日无多。」 不劳忙说:「妈妈要活到一百岁。」 「一千岁孤零零,有什么用。] 不劳哭,伍太太也落泪。 大嫂齐家畅在窗口看见他们说话,唯恐漏了一份赶出来加入讨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雪雪呼痛,一边揉,一边说:「你们回去好了,我与不虞留下陪爸妈。」 足踝顿时肥大青肿,保姨连忙去取伤痛药。 外人怎么看他们这一家呢。 不为想,外人会否觉得他们荒谬呢。 怎么样才算孝顺儿女? 大嫂痛归痛,一直说:「妈妈,我们一家四口不走。」 伍太太唤人:「阿忠阿忠,你可有药?」 于忠艺连忙赶来视察替她敷药。 保姨说:「大家进屋去吧。」 不为忽然说:「妈妈,我们都不够孝顺。」 伍太太这样说:「你们身体健康,高高兴兴生活,就是孝顺父母。」 大家听见母亲要求那样低,不禁垂头。 这时伍先生在女佣搀扶下走出来看热闹。 他见一大堆人站门口,以为有游行,「女皇加冕,可是女皇加冕?] 不为过去说:「不,女皇登基已经五十多年了。」 老人想一想:「女皇叫伊利沙伯。」 「的确是。」 「女皇只得二十四岁,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不为把父亲紧紧搂在怀中。 老人推开女儿,有点腼腆。 女佣人把他扶进屋去。 不为终于回到小公寓。 翁戎打电话回来:「有无替花草浇水.隔壁可在装修,天气凉了没有?」 明显地想家。 不为说:「将来你到多市,也可以住我的家。」 「不为,我想结婚生子」 「那得先有对象,可不能轻率,投资卵子及奉献肚皮,是女子一生壮举。」 「我有能力独立照顾孩子」 「那不好,孩子应有父亲,单亲必有不足之处。」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生存环境。」 不为问:「你寂寞?」 「是,香槟鱼子酱亦觉乏味。」 「可有恋爱?」 「我们这里又是全女班。」 不为苦笑。 「可要我带些什么时尚衣物给你?」 不为答:「我不穿时装,我有我一套。」 「早点睡。」 大家的声音都很累。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 门一开,是大嫂齐家畅,足踝仍然青肿,手上挽着水果。 不为殷勤斟茶。 大嫂四处打量:「真舒服,怪不得不想结婚。」 「这不是我的家。」 大嫂忽然落泪。 「怎么了,别哭别哭,流泪成了习惯,心情悲苦,做人消极。」 「我不要回去。」 「你肯留下,爸妈求之不得呢。」 她略略放心,「小仍有人帮着照顾,我轻松得多。」 「你放心,人人疼惜她。」 「我死了她怎么办?」她掩住面孔。 「每个母亲都会辞世,又不是你一个。」 「但小仍是智障儿。」 「个人头上一片天,你也只能放开怀抱,珍惜目前与女儿相聚时刻,若天天哭哭啼啼,那么,会是连今天也失去。」 大嫂点点头。 她本名齐家昌,嫌不好听,叫人改为齐家畅。 齐家三代在纽约运河街开杂货店,她自小不愿学中文,到了今日,又觉后悔。 婚后跟丈夫住西岸发展,也有过几年好风光,经济好的时候硅谷人人是纸上百万富翁。 她说:那里,女人全是电子寡妇,男人几乎都住在公司里,二十四小时工作,每星期只回来一两次。女人在家闷得发昏只能借酒浇愁,有些索性变为酒鬼,我想过回娘家,但是照顾一爿杂货店也是不见天日的苦差,整年没有休息,唉。」 「未老先衰。」 「你说什么?」 「可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是,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不为叹口气,「你看我,毕业已经三年,吃吃喝喝混日子过,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适工作,也没看见理想对象。」 「你也有心事?」 「渐渐连约会也没有了,像患了自闭症似。] 「我与不虞好几天都说不上三句话。」 「结婚那么久,仍然要求情话绵绵是不切实际想法。」 大嫂打听:「不为,不劳他们可是真要回家?」 这才是她来找不为真正理由吧。 「说是这样说。] [好端端为什么走?] 「水土不服。」 「昨夜听见他们在房中吵架。」 「你耳朵真尖,谁家夫妻不吵嘴。」 「一走就是弃权了。」 不为看着大嫂,「我们三个都是父母亲生。一辈子是兄弟姐妹。」 「可是他们一走,只剩我与不虞服侍公婆,我们岂不应占更大份?」 不为讶异,「爸妈有佣人服侍何劳你们?」 「我们一家四口精神上支持呀。」 不为用手按住大嫂,「这样吧,你几次三番面对面向我提及产业分配问题今日我与你摊牌.将来我一文不要,凡是落我名下的全部转交小仍,可好?」 大嫂看着她:「真的?」 「口说无凭,可要同你去律师处立字据。」 「不为,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伍不为拒领父母财产,好了没有?」 大嫂似乎满意了。 不为存心与她开玩笑:「你再去说服不劳弃权,爸妈那所小洋房就全属你的了。」 齐家畅却真的盘算起来:「我若接手便卖出套现,一半投资一半置间公寓……」 不为叹口气,「对不起我要工作。」 「那么我告辞了。」 她一拐一拐地离去。 即使是那样也还不是坏人。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三分自私五分愚昧。 送走大嫂,不为整理写作思绪。 第9章 开一瓶白酒边喝边做,直到中午。 于忠艺打电话来,「吃饭了。」 「正在工作,缺席一次。」 「总要吃饭。」 「一日三餐吃了又吃,时间统统吃光,不同你说了。」 她放下电话,坐到小腿麻痹,起来四处走动又再坐下努力。 不为把做出来的文字再三修饰,电传到出版社去。 已经是下午了。 于忠艺送家制饭盒子来给她。 不为边吃边说:「真那么勤力?又不是怕回家,每个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气氛低落,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子女束手无策,唉。」 于忠艺说:「保婶说这是你爱吃的毛豆肉丝炒雪菜。」 不为笑了。 他忽然轻轻间:「你怎样写作?」四周围不见纸笔。 不为答:「全在这架手提电脑里了。」 「我一直觉得作家总得白纸黑字苦写。」 「对。还得一烟在手,苦苦思索,深夜孤寂地凝望丝缕青烟上升,哈哈哈哈。」 这样嘲弄前辈,实在不该。 不为解释:「每写好一章,就电传到出版社编辑电脑,要改动的话,立刻有回音。」 「互动。」 「是,互动写作。当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个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钢笔,有人用老式打字机。」 「用什么工具写没问题。」 不为说:「文笔优秀才最重要。」 「写作路不好走啊。」 不为无奈,「每个人都那样说,我将找一份教席副业写作。」 「一辈子不成名呢?」 「啐,你这张乌鸦嘴。」 于忠艺用双手掩住嘴巴,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是出于真挚的关怀,但毕竟是造次了。 他涨红面孔不知所措。 不为反而要替他解围:「你放心寂寂无名是命数,不会怪你。」 他嚅嚅。 不为自嘲:「名字改坏了,若是大为、作为、必为,又还好些。」 他不再敢说话。 不为问:i一会去哪里?」 「陪伍先生复诊,顺便与他到码头坐一下看海。」 「谢谢你。」 「你真客气。」 于忠艺开头不惯,伍太太与保姨也一般谢进谢出,那几个孩子也是,「对不起」、「借一借」「谢谢你」、「没关系」是口头禅似。西方教育最令他纳罕的是这一点,自己人也那样客套,可是,又叫人那样舒服。 他这个沉静的内地子默默学习。 不为说:「他从前看到海十分喜悦,带我出去钓鱼,数小时一无所获,仍然开心。」 「现在也一样。」 他把碗筷带回去。 黄昏,不为总算把工作告一段落,买了冰淇淋带回家中。 伍先生已经到家,吹过海风,精神仿佛不错。 不为打开冰盒,让他挑选各式冰条冰淇淋。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小安乐园莲花杯,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种。」 不为微笑「那家厂已经歇业。」 「那么可有夹心脆皮巧克力?」 「有,有,这里。] 于忠艺取出理发工具,见老人吃甜点,便暂时放一边,斟出温水给伍先生。 不为问:「众人呢2」 「陪伍太太看戏去了。」 不为问:「怎么不叫我?」 有意无意,挤她出局,叫她无趣。 「也快回来了。」 不为正想问是哪出戏,忽然听见父亲叫人:「咏坤,咏坤。」 不为伏过去,「爸,我是不为,我在这国。」 老人双眼仿佛重新有了焦点,他讶异地四周环顾这样说:「咏坤,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老父错认她是母亲了,不为连忙说:「这是家呀。」 「家?」老人不置信,「咏坤,明天大考,你温习妥当没有?」 「爸,你坐下。」 「咏坤,关于我俩,我想与伯父母先讲,我怕他们嫌我。」 不为握住他的手,「不会不会。」 于忠艺似有预感,「我去叫医生。」 老先生四肢忽然发软。不为去扶起他。 不为急得浑身是汗。 「伯父伯母,我会好好上进,终身爱护咏坤——」 他笑了。 伍老先生的身躯滑到地上。 这时,连不为也知事情不妥。 于忠艺过来托起他头部让他呼吸步畅顺。 老人依然满脸笑容,「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为。」 不为答:「是,爸,我是不为。」她双手颤抖。 「为为,你长得这样大了。」他终于认清楚女儿。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这些日子,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就在我们身边。」 [是吗,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爸,爸。」不为紧紧抱住父亲,泪如泉涌。 老人喉咙忽然噗地一声,不再言语。 女佣默默站一角,门铃响了,她奔去开门。 医生与救护人员一起抢进来。 不为怜惜地看着老父的脸,他仍有笑意,不过双眼渐渐褪却光彩,终于呆滞不动。 医生命不为让开,不为死命抓住父亲的手。 她的生命源头已离她而去,她的胸膛像被一种凶器打了一个大洞,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用双手接都接不住,血淋淋落了一地。 她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凄苦莫名,但是又庆幸子然一人,了无牵挂,大可以跟着父亲一起走。 不为伏在父亲身上「爸爸,爸爸。」她号啕大哭,「爸爸!」 像是回到极细小时候,受了委屈,被大哥大姐欺侮了,有怨无路诉。刚巧爸爸下班回来,伏在他身上痛哭。 不为拉住父亲不放,女佣与于忠艺出力也扯不开她。 不为一直叫喊「别带走我爸爸,别带走我爸爸。」 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闻者心酸。 结果由医生替不为注射,她颓然松手,众人才能把老先生抬上担架。 不为迷迷糊糊倒地。 第7章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养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对吗?」 不为想一想,「我不反对。」 不虞开口:「不允你别理不劳的事。」 不为冷笑「我不怕人说我多管闲事,她是我亲姐妹,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愿,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谁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这种要紧关头,馊主意也好过没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与于忠艺又出去了。 孩子们照常上学,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为走到那缸金鱼前,涓然泪下。 保姨用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不为转过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边,「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你们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话要说,不为仔细聆听。 「老了,想还乡去,我原籍浦东,十分想念老家,还有亲眷健在呢。」 不为霍一声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走?」 「不为,你且听我说,趁还有点力气,我打算开一片护理院,专服侍老人,好让他们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经找到,是一间旧的西式洋房,冷热水俱全,已在装修。」 不为睁大双眼「你要离开我们?」 「女佣可拉桑有个表妹叫阿索利,懂得护理她会来报到,加上司机,太太够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诉她没有?」 「说过了,她没反对。她替我高兴,她已把退休金发放给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于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总不见得一辈子做拥工,办护理院究竟是一盘生意。」 不为忽然生气了[这样无情无义,说走就走,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走,尽管走好了。] 保姨看着她,「我同太太说过.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会是不为。」 身后一把声音说:「被你说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务二十多年是难得的缘份,她又不是我们家生奴隶,当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兴兴欢送她才是,怎么会吵起来,这是西洋礼节吗?」 不为气得落泪。 保姨说:「年轻人统统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个先走,她撇下我们就什么事也无,你有空可以到浦东探保姨及阿忠。」 不为说:「妈妈,我怕你少了他俩不惯。」 「是差一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锁在屋里呀。」 不虞出现,「什么事?妈妈有话说,为什么不叫我?」 「保姨同阿总要返浦东开老人护理院。」 不虞一听,「哎呀」他叫起来:「好主意,做华侨生意,取价高,成本低,一流服务必有可为之处,保姨,没想到你有上佳生意头脑,佩服佩服。」 不为气结。 不虞说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竞争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务会是一枝独秀。」 保姨笑得合不拢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为一个人离开家门。 她走到门口有车子驶过来。 第10章 不为抢白:「你还在这里?你升格做老板了还不朝高枝头飞去?」 于忠艺不出声。 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是,我爸已经不在,你的工作已经结束。」 于忠艺仍然不响。 「留不住你了。」 他这才开口:「伍家上下对我客气,我学习良多,十分感激。] 「多谢你陪家父最后一程。」 「是应该的。」 「几时走?」 「下个月初。」 「快了。」不为依依不舍。 「保姨说,现在家里住得下,你搬回来吧。」 老人搬出去,少壮挪回来。 全靠这间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处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发觉红日升起双眼湿倦,倒头用枕头蒙面睡了一会。 电话响,是翁戎打来。 「朋友告诉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产了吧。」 「每个人都那么说,家母仍在世呢。」 「应当趁早安排,免得来日手忙脚乱。」 不为干笑数声。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说:「你别傻,照规矩三分一,争到底。」 「你几时回来?」 「这一两天,告诉你,回家住,在母亲身边搭张小床。」 「合同可签得成?] 翁戎叹口气,「使尽浑身解数,总算马到功成,过几年年老色表,怕没这样容易。」 不为骇笑,「靠色相?你是管理科硕士人才呀。」 翁戎这样答:「世上任何职业靠的都是声色艺三件,缺一不可。」 「多谢指教。」 「做作家何尝不是。」 「是是是。」不为唯唯喏喏。「回来一起去吃大菜喝香槟,介绍一个会跳舞的男生给你。」 办妥了事,伍家筋疲力尽。 不劳真的在母亲房中搭了一张小床,每晚睡在那里。 伍太太再三说:「不劳你扯鼻鼾每晚把我吵醒。]才把她撵出房去。 艾历逊一去不返。 分居手续书已交到他手中,签了字回来,从今以后,伍不劳是个离婚妇人。 不为奇怪,有没有叫艾历逊离婚议子呢? 不虞又提到分家的事。 伍太大很平静,「分了家产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虞陪笑,「手上有了资源,想四处看看赚钱机会。」 「我是问你回不回美国。」 「北美不景气,不如北上找机会。」 「你是电脑科毕业生,怎么会想做小生意人,听说今日大学电脑科门口还挤满了人。」 「他们迟发迟觉,人才早已过剩,全盛时代已属过去,这一两届毕业生大把人找不到工作。」 「依你看,读什么好?」 「教师与护士最吃香。」 不为不出声。 选科目总得挑真正兴趣,一窝蜂投机待四年后出身,环境未必如今日般理想,白白失望。 伍太太说:「士农工商,做小生意多腌瓒(找不到za字)。」 不虞陪笑,「妈,千万投资不算小生意了。」 不劳一听炸起来「千万都给你,我们两姐妹不是爸妈生的?」 不虞转过头来,「妈手上何止千万。」 不劳一想果然是又静下来。 伍太太看着他们三个,「分到钱,立刻就走.可是这样?」 「我们会来探访,孩子们亦陪着你。」 伍太太笑了,「我需安排一下。」 不虞与不劳对望一眼。 那天晚上哈拉昆出版社的编辑来电邮:「每章都写得真挚,只是故事没有高潮,章篇分散无力,不足以成为一部著作。」 不为答:「让我写完我要写的再说吧。」 「也罢。你只管去写,之后才慢慢收拾文字。」 「莉莉。我想回来。」 「来了想去,去了又想来,何故。」 「失望。」 「一个人之所以失望,乃系期望过高过了二(奇*书*网^.^整*理*提*供)十一岁,对世事仍有虚妄期望,是你自己的错。」 「你说得对。」 莉莉忽然说:「我挂念你。」 「我也是,离开了工作岗位,浑身不自在尽管许多人不把写作当为正职……」 [办完家事,回来吧,想见你褐色的大眼睛。」 不为一怔,挂上电话走到镜子面前,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鱼尾纹.吓一大跳,用手掩住面孔。 第二天,不劳找妹妹。 「不为,回来这么久,尚未看过市容,带我到处走走。」 也该散散心。 其实,不为对这个城市亦不熟,不过有伴好过无伴,她与姐姐到银行区喝茶。 不劳轻轻说:「人流真多,我感觉如乡下人。」 「上海与东京更挤,在上海行人道上,听说肩膀碰肩膀。」 「不为,此刻我是单身母亲了。」 「你处理得很好。」 「自从父亲辞世,艾历逊离开,我没一个晚上睡得好,这才发觉,吃得下,睡得实,是一种至大福气。」 不为点点头。 侍应捧来薄荷茶,不为替姐姐加蜜糖。 「昨日我与母亲商量,我想到上海开婚纱店。」 「人生地不熟,你怎么去?」 「闯一闯,把西方最成熟“少即是多”概念带进去,推广明洁大方高贵式样,抬高品味,上海人有聪明天赋,一点即明,会得欣赏。」 「几句话便讲明宗旨,不劳你真能干。」 「好不好笑,不为,做婚纱女人没有婚姻。」 不为问:「你问母亲借资本?」 「我卖掉原先的店,手头还有一点现款,与其坐食山崩,不如睹一记,我已联络到朋友合作。」 「那么你同妈妈商量什么?」 「求她照顾占美与威利,好让我出去奋斗无后顾之忧。」 「妈妈怎么说?」 「妈妈是好妈妈,一口答允。」 「其实她年纪已大,幸亏家里有女佣司机帮手。」 「占美与威利两兄弟是顽皮一点,但还算懂事,待生意上了轨道,必带他们一起北上。」 不为点头,到处有国际学校,不难解决读书问题,不劳并不是第一批上去做生意的人事实上再不去,真怕搭不上车。 「不为,请你也帮帮眼看顾这两个孩子。」 「占美与威利取了中文名字?」 不劳点点头:「伍占及伍威。」 「很现成很响亮。」 「没有母亲这棵大树,不知怎么办。」 「我也这么想。」不为握住姐姐的手。 「我们真不如她。」 不为说:「今日她也成了孤掌,幸亏生性豁达。四个孙儿,不分内外,男女一般爱惜孩子们也成为她忠诚伴侣。」 「七分付出,一分收获。」 姐妹俩淡淡笑起来。 不为说,「我陪你逛时装店。」 不劳说:「我哪有心思看那些,密锣紧鼓要准备开业。」 「那你去谈生意吧。」不为想一想,提醒她:「毕竟也有许多人喜欢宫廷式大蓬裙子别忘了添几件。」 「是,我省得。」 伍不劳吸进一口气。挺胸收腹,继续前程。 叫不劳的她其实甚为劳碌。 那天晚上,不为看见母亲数钱给大嫂。 大嫂手上已经抓着一卷大钞,意犹未尽,伍太太索性把手中一叠也送了给她。 大嫂出房来看到不为,把钱往口袋里塞,低看头回房去。 不为问母亲:「现在由她当家?」 伍太太笑笑,「孩子们的学费零用诸般开销。」 不为说:「许多老人都羡慕从前大家庭,子孙满堂,对长辈毕恭毕敬,就没想到,老人负责所有支出,才获得这种尊敬。」 摊着手一味向子女要,一边又想子女尊重真是天方夜谭。 不为在厨房碰见大嫂,她斟茶给不为。 不为想:现在连她做女儿的亦有面子,若老母没有能力,连带她也被兄嫂践踏。 「不为你不如搬回来住。」 不为说.「我住不惯,我将回多伦多。」 「你可以放心,不劳去做生意,由我来照顾妈妈。」 真是黑白讲,明明是母亲包下他们衣食住行。 不为笑笑不说话。 她对这几个女眷的忍耐力已经炉火纯青。 「妈妈真是无分彼此,对不劳的杂夹种也爱护有加。」 不为不出声。 「此刻他们也跟着母亲姓伍,是什么意思?」 奇怪,在美国出生的大嫂不会说中文,但是思想落伍封建,口角一如七老八十无知妇女。 「那两个孩子真顽劣,我亲耳听见他们叫小仍白痴。」 不为开口:「现在不会了,他们已懂得照顾姐妹。」 「不为你最会开导人。」 「凡事往好处想,朝黑角落越钻越深,走不出来。」 大嫂说:「你我虽不是亲姐妹,到底是自己人,有话直说,你比不劳容易亲近。」 不为忽然问:「你说,这头家每月开销多少?」 「听保姨说,卫生纸一箱一箱那样抬回来,瞬息用空,那两个男孩子用水用纸像报仇。」 「一日买千元小菜。」 「还未算水电、煤气、长途电话、卫星电视、佣人薪水及房屋维修。」 「爸妈真能干。」 大嫂说:「不劳丢下儿子去做生意,这两个孩子又全部由他们外婆负责,吃得比大人多,每餐猪排鸡汤吃营养大菜,千元一双球鞋这样子花下去届时不知还有多少剩下? 第11章 」 原来大嫂也并不糊涂,她也想到了这点。 若不是老妈愿意牺牲,这班子女会不会在这种要紧时刻陪伴左右呢。 「妈妈一定财源充足,大树好遮荫。」 不为问:「大哥去了什么地方?」 「出去谈生意。」 「那些人可靠吗?」 「都是从前的同事与同学,三个臭皮匠,合在一起说不定出一个诸葛亮。」 这些成语她也懂得。 大嫂叹口气,「我小时候,想都没想过美国华侨回中国大陆做生意。」 「这十多年局势不一样了。」 「金山搬了位置。」 「沧海桑田。」 保姨进来,「姑嫂在聊天?可口渴,喝碗参汤。」 不为悻悻然,「不同你这叛将说话。」 保姨笑,「这不为脾气自小到大如此。」 大嫂感谓:不为最幸福,像我,谁耐烦记得我幼时点滴,十一二岁已像大人,到了十六七岁,捧出去在唐人街打工觅食,自生自灭。」 不为劝:「有人记得小仍小行生活点滴不就行了,你已成年,还念念不忘过去干什么? 保姨说:「不为说的话有时又蛮有意思。」 不为仍然说:「不要与这人说话,这人抛弃我们。」 她不舍得老管家,忽然落泪。 大嫂微笑,「不为感情丰富。」 保姨也鼻酸。 第8章 大嫂忽然问,「不为,你究竟有无亲密男友?」 不为回过神来,「大嫂,小仍的老师要见家长,你去还是我去?」 大嫂连忙说:「哟,我去我去,叫司机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j 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 「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都决定自立门户,不必理我啦。] 「你要当心自己,这个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为没好气,「我在这里长大,我会不知?等于我叫你当心上海妖娆善变。」 于忠艺笑笑。 他们两人下车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旧乡梦、夜上海、醉乡 不为说:「这家好,这家叫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为记得父亲生前健康的时候,常常吟这几句唐诗。 那一代人怀念家乡,一时间不方便回去,后来通了关,可随意北上,他们又发觉,家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见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为对任何城市都一样看待,一个地方必须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兴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又会踌躇,倘若失败,可怎么办。 第12章 」这是他第一次诉说心事。 「无论如何是一种尝试。」 他们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约而同坐下来。 翁戎喜欢肉欲约会,吃、喝跳舞、身体接触—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脑。 不为热爱静静地与朋友说体己话,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为叫了黑咖啡。 他问她:「真羡慕全世界你都几乎跑遍,什么地方最难忘。] 不为笑笑:「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哪国最可爱。」 他一怔。 不为说:「以此类推凡是与好友一齐喝的,即是好酒,吃得开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说是不是?」 于忠艺看看她很久「你与本市一般年轻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样,是因为在外国的时间多?」 不为把脸伸到他面前,笑笑说:「不,因为我天性聪颖。」 于忠艺笑起来,真想伸手拉她脸颊。 他低下头,不敢造次。 不为说:「回去吧,明早要动身。」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乘火车?飞机转瞬即到。」 「保姨说,她南下时也是乘火车,想搭上一程回忆一下。」 「你也很纵容她。」 他笑「我们在广州逛几天才乘飞机。」 「一路顺风。」 「这是一路上的电话地址,这是安养院照片。」 「叫什么名字?」那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小洋房,前后花园,环境甚佳。 「保艺安养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来送保姨。 保姨饮泣,「太太,我不走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由不为送你去火车站。」 不虞惺论下楼来,「我帮保姨提行李。」 「怎么敢当。」 不虞的声音忽然温柔,「是你每天帮我拿书包送上学,我都记得,妈说保姨是见了我们这样顽劣才不敢结婚生子,是我们害了保姨。」 于忠艺在一旁听得笑出来。 他们出门去。 不为看到母亲把腕上金表脱下送给保姨。 她认得那只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只纪念手表,父亲自己创业,离开原先公司,同事送给他留作纪念。 款式古旧,现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装,母亲一直戴着,是因为她老花,字盘大,才看得清时间。 保姨并不推辞,恭敬不如从命,与师母握着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车子在便利店停下,不为买了纸包饮料、报纸杂志、糖果零食,让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点沮丧,「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们吃什么呢?」 不为顺口答:「罐头沙丁鱼。」 保姨流下泪来。 不虞说:「不为你少刺激保姨。」 他们终于上了车,不为在月台上摆手,于忠艺一直看着不为。 不虞说:「我们一家三口,那时不劳与你尚未出生,就是这样乘火车经过三日三夜南下。」 他无限感慨。 不为悄悄说:「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我比小仍小行都小,只得四五岁,广东话真难学。」 不为问:「你找到工作没有?」 「男人没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没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间公司挂单帮手设计电子游戏。」 「屈就。」 「你听家畅说过她,不打算回运河街。」 「还有其它原因吗?」 「我想等母亲分家产。]他真坦白。 「你急等钱用?」 「手上假使有笔资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点投资。」 「你这想法也很正确。」 「你呢,仍然醉心写作?」 不为不打算与他讨论这个问题,笑笑不答。 她说:「我已经开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见母亲在吃一碗清汤米粉。 「味道怎样,新来女佣手艺如何?」 伍太太答:「过得去无谓计较,她们会学会进步。」 「妈妈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学习。」 屋里少了人,顿时静下来。 「真静。」 「这样叫静?你们三兄妹与孩子们不在那才静呢。」 「现在好啦,他们都不走了。」 「他们有企图。」伍太太微笑。 不为帮兄姐:「希析爸妈帮手,也是应该的。」 「啊,有人找你。」 「谁?」 「一个叫莉莉的外国女子,幸亏我尚余两句生锈英语,同她说了几句,她十分友善,说是出版社编辑。」 「她人在多伦多——」 「不,她来了本市,住在丽华酒店,这是她房间号码。] 不为睁大眼睛,呵,她事先井没有通知她。 她拨电话到酒店,接待员说:「苏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说往离岛看庙会巡游。」 真好兴致。 人挤人,汗叠汗,肮脏狭窄的街道,俗艳的部色巡游,也许这正是西方游客眼中的华南。 不管华南地位去到何种地步,洋人仍然向往唐人街的七彩牌楼。 不为有空,照说,她应乘船往离岛去寻找莉莉,才那两条街,未必找不到,给她意外惊喜,讨好她,以图好感,换取事业前景。 可惜不为根本不是那样进取的人。 她一生习惯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钻营,只觉恶形恶状,肉酸恶心。 稍后再找她吧。 不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尔置身一片竹林,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十分幽静。 不为看见一张古董瓷桌、两张瓷凳有人低头看书,那男人头发乌亮,身型壮健,不为立刻知道他是谁。 「爸爸。」她喜悦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亲,他抬起头来,异常年轻,正是不为小时候认识的父亲,他朝不为微笑。 「爸爸。」不为坐到他对面。 她发觉父亲看的是一本账簿。 「爸仍然关心数目字?」 只听得父亲说:「也好,本来是他们的钱,花在他们身上也应该。」 「谁」,不为不明白,「谁的钱?」 「为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发觉他手冰凉。 不为一惊,落下泪来。 父亲说,「嘘,别哭,别哭。」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不为一惊醒来。 女佣探头进来说:「有客人上门来找伍小姐。」 「谁?」 「她叫莉莉。」 不为连忙擦干眼泪,「人在哪里?」 「在会客室等你呢。」 不为连忙跑下楼去。 可不就是莉莉,晒成金棕色的皮层,笑睑迎人,仰起头看站在楼梯中间的不为。 她俩拥抱一下,佣人斟出龙井茶来。 不为高兴得不得了,整张脸往上提,嘴角弯弯,「莉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没想到你家庭环境这样好,不为,华人说,文必穷而后工,你还有什么希望?」 「这个穷不代表物质贫乏,而是说身处某种困景,才会激发文思,像都会自盛至衰,实在是写作至佳题材,应当激发无数优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动笔。 「生活舒适,是创作大忌。」 「莉莉,你来旅游观光,还是开会接洽?」 「两者都有啦,顺道来看看你。」 「我家发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刚才与令堂谈几句,她欢迎我来你家作客。」 「与我挤一间房如何?」 「我事忙,来往多闲杂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领了。」 「在都会中,运动比较困难,你若想踩脚踏车就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墙。」 爬山墙,久违了,练成的肌肉早已失却弹力。 「来,」莉莉说:「困在家里无益,我与你爬墙去。」 一听爬墙,不为就觉得好笑,像做贼一样。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谈公事。 「编辑部觉得摄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说明精简动人,照片风格特别。」 「多谢。」 「有一个沉默高鼻梁的年轻男子,时时在照片中出现,你却只称他为男护士,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护士。」 「总觉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辞世后他已离职,前往上海发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猎奇小说中见到的地名,过两日我也会北上观光,顺便创翻译版权。」 「阿,大展鸿图。」 「不为,我担心你的长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创作。」 「多谢鼓励,你去到内地,会发现佳作如林,也许就放弃我了。」 莉莉微笑,「风格有异,读者不同。」 来到酒店,不为跟她走进健身房。一抬头,不禁哗地一声。 真没想到都市里有这样宏伟的爬山墙,足有三层楼高。而且另一边是大玻璃窗,一边爬一边可以欣赏全海景。 第9章 原来如此理想的运动场所就在眼前。 两人立刻脱下外衣裤,穿上安全带。 不为蠢蠢欲动,技痒,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临下,看向大海,虽在户内也无比舒畅。 她知道不能用力过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犹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第13章 立刻有男性来搭讪。 蹲在不为身边,殷勤递上饮料,不为连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刚从外国回来?」 「那金发女是你朋友?」 「喜欢运动?」 不为一声不响。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与她是一对。」 很识趣地走开。 不为发愣。 一对? 这时莉莉走过来,「到我房间去淋浴,然后一起喝茶。」 不为迟疑片刻说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着覆电传电邮,一手捧着卫星电话,眼睛在电脑荧屏上游览。 不为淋浴更衣完毕,莉莉说声「轮到我了」,竟连电话一并带入浴室。 半晌她擦着湿头发出来说:「我需要一个翻译,不为,你可否跟我往内地。」 不为想一想,「内地有许多翻译人员,价廉物美。」 「好,好,又拒绝我。」 不为微笑,「我会否遭到惩罚?」 莉莉凝视她,「好的作者难寻,一切都可以容忍。j 两人含蓄地已经过了招。 她试抨过可能性,她婉约推辞,并且希望不会影响工作关系,她理智地保证不会。 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谈公事。 「不为,我已给你建议故事大纲,你不可脱离规范,一切需随大纲发展,最终把撒开的网兜回来。」 不为笑,「莎士比亚有几个故事都做不到。」 「不为,你必须接受我的意见:集中精神。」 「是长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会成为他们一分子,你若等钱用,我可预支三分一稿酬给你。」 「那是多少?加币五万、十万?」 「伍小组我可预支五千。」 「莉莉,我写的是英文,五千?」不为惊呼。 「英文霸天下?写英文一定发达?abc必然畅销?也得看你是谁,成名没有,是否深受欢迎,上年加国作家节会议上有得奖作家手持纸牌说willwriteforfood,意愿煮字疗饥,伍小明,你与现实世界脱节!」 不为听过这种故事,不敢出声。 「一般首版不过五千本,著作销干万册者,如凤毛麟角,千万人无一,喂,你交了稿再说其它好不好?」 不为垂头。 「丧气?不必,不试过又怎知行不行,心灵鸡汤开始时也不过是尝试。」 「鸡汤!」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点头,「还看不起人家呢。」 这时,不为也为自己的毛病笑起来。 「我会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写作好地方。] 「依你说怎么办?] 「设法搬到大学宿舍去,小房间,寒窗,连电话也没有,喝自来水,吃冷面包,从早上六时工作到晚上十点,下午三点可以到公园跑步半小时,保证你文思如涌,三个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莉莉说:「我自幼习芭蕾舞,跳到十一二岁大拇指开始流血灌脓,久医不愈,母亲叫我停止习舞,不付出哪有收获?nopain,nogain] 不为得赶快离开舒适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会宿舍住,勤写。」 「我在上海无亲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与任何人来往,不通讯不交际,面壁,似进修道院。」 「唏。」 「试一试。」 「家母——」 莉莉笑说:「令堂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得对。」不力颓然。 莉莉把一张支票放在不为面前。 不为一看,足够她往上海。 「去不去随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写作?」 真是有点突兀。 「不为,你考虑一下,我约了人参观印刷厂,有一批立体书需要加工,你没有兴趣就请回家。」 「我选择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为。 她用手轻轻抚摸不为的浓眉,轻轻说:「一个女作家,活脱该像你这样,别辜负了这副清丽的长相。」 不为沉默。 回到家里,自口袋掏出锁匙开了门,听见大哥与大嫂在厨房聊无 「有洋女来找不为,妈妈说两人态度亲密。] 「她们自幼习惯搂搂抱抱。」 「不为都没有亲密男友,她的取向——」 「嘘。」 大嫂说:「我并不反对,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侣即是好伴侣,懂得爱惜体谅保护对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这是什么话,我们虽不反对,亦不能赞同。」 「那怎么办,骑墙?」 「喂,齐家畅,我妹正常健康,你别胡诌好不好?j 不为听到这里,觉得事不关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揽它,它自然会消失。 她走到楼上去看母亲。 女佣正替孩子们换床单,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间般,把干净床上用品抖出铺好、接着吸尘、洗卫生间。 脏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佣人操作。 不为知道她母亲,老妈喜欢照顾家人,子孙舒服比她自己享受还高兴,子女大了,现在轮到孙子孙女。 不为蹲到母亲身边。 脏床单一团团,似有个孩子钻在里边,随时预备跳出来吓人一跳。 不为把脸伏在母亲膝头上,伍太太一下下抚拔不为额上头发,当她是小孩子。 这样简单的家居生活,给不为无限喜悦满足,希望时光凝固,留在这一刻。 她同母亲说:「孩子们好像住得很满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爱,服侍他们,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懂得赞赏,使大人更加乐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开心。 「妈妈,我呢?」 「你强头倔脑,你没有他们可爱。」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大嫂上楼来看见母女依偎,不禁艳羡。 不为说:「你也来。」 大嫂答:「我来干什么?又不是我妈妈。」 「你也叫她妈妈。」 「奶奶不一样,需尊重,维持距离,也不是人人像你们母女这样有亲缘,不劳就没你这样爱妈妈。」 女佣捧着脏衣物下楼去洗。 大嫂说:「老师认为小仍大有进步,她的羞涩减退,明显合群活跃,情绪稳定,愿意学习。」 「那多好。」 大嫂说:「亏得妈妈支持我们,支付昂贵学费。」 伍太太轻轻说:「否则妈妈要来何用?」 不虞在楼梯间听见,半晌作不得声。 来的时候,声势汹汹,握紧拳头,预备争夺财产,住了下来,发觉母亲毫不藏私,他态度渐渐软化。 照说父亲已经不在,他是长子,应对家人负责,可是现在他像十八二十二岁的大孩子那样:光吃饭,不做事。 伍不虞头一次觉得羞惭。 只听得不为说:「妈,你走得动吗,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劳。」 伍太太说:「稍迟才去,她现在正忙,抽不出时间招呼我们。」 不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细读,莉莉说得对,每一章都有可读之处,但是互相没有联系,线路情节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忽隐患现,没有作用。 当然,这样的小说也是很多的,但决不能畅销,因作者自身精神涣散,故亦抓不住读者的精魂。 不为,站起来深呼吸一下,把大学时期应付大考的勇气全拿出来,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电脑时天色已亮。 不为仍不甘心,揉揉酸涩眼睛打算再做,终于困到极点,倒床上睡着。 小息后再写,不敢饱餐,吃得多,胃气上涌,还怎样工作。 这次不为不得不感激新进科技,照说,手稿改得面目全非,若用打宇机,势必费事失时,但是电脑软件帮她重新排位调校,通章天衣无缝,完洁如新。 像再世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电邮给莉莉。 开窍了? 原来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试练,忽然之间会得开窍。 伍不为这时的喜悦,不是添件新衣或是镶件首饰可以比拟。 莉莉的回复很快就来:「小说其余部分问在?」 不为反问:「为何不见称赞?」 「我从不赞美作者,他们一旦骄傲不可收拾。」 不为啼笑皆非。 「出来喝杯茶。」 「没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为只得改变心意,「我到酒店来。」 见了面她给莉莉两个电话号码,「万一有什么急事,找这个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个男护士?j 不为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觉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无微不至把家父如婴般照顾。」 「你们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电梯里莉莉站在不为身后,人挤,她贴着她背脊,顺势双臂围着她腰身,脸靠在不为背上。 不为觉得很舒服,握着莉莉的手。 电梯到了,两人松开手。 她陪莉莉买冬衣。 她们到国货公司选购羽绒,莉莉说:「反正全世界羽绒都来自中国大陆」,又挑了旗袍棉袄,绣花拖鞋。 莉莉说:「不为,你从不穿中华服饰。」 「我每天穿着华裔面孔,不必了。 第14章 」 做酒吧工作时才用扮中国娃娃,伍不为但愿以后永远不必出卖色相。 这时不为的手提电话响起。 闹市中,她侧头听一听一面孔讶异, 「是,是。昨日我没有开电话,现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来一趟。] 莉莉失望,「谁?」 她取过不为的手机看来电显示,「咦,宋氏律师行。」 不为说:「这是我爸妈的私人律师,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么事。」 「明早我乘火车走。」 「又是火车?」 「乘火车可沿途观光,比搭飞机更是情趣。」 「我会准时来酒店接你去车站。」 第10章 不为到附近的宋慈律师行去。 秘书迎出来,「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给她。 宋律师推开门,「不为,劳驾你了。」 他坐下来,有点犹豫。 不为好不奇怪,宋律师宏才伟略,辩才一流。为什么忽然吞吐? 「不为,这件事本来我可以公事公办,依照客户指令行事,但是我与伍家认识三十多年,我想与你谈一谈。」 不为紧张,「宋律师什么事?j 「不为,你父已经辞世,生前他将财产交予你母亲管理,你对伍阮咏坤女士的财政状况知道多少?」 不为十分错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钱不与你商量?」 「从不。」 「不为,你可以保守秘密吗?别告诉母亲你来过我处。」 「我答允你。」 「你母亲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骗财。」 「呵。」 「近年她大笔用钱,会计师有点警惕,通知了我,不为,请你想一想有无闲杂人等来谋她钱财,她平日同些什么人来往?」 「没有异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笔五十万捐款,赠予灵粮特殊儿童学校。」 不为连忙答:「这是我外甥女读书的学校。」怪不得即时录取小仍。 「一笔百万现金。写给张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佣人的退休金。」 「谁是罗拉艾历逊?」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把姓氏改过来。」 真可笑,不劳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却自身。 「她支了两百万。j 原来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动身去上海大展鸿图。 「还有,这张支票写给伍不虞,面额一百万。」 不为吸进一口气。 难怪宋律师与会计师全开始怀疑。 「医院、殡仪服务费各二十多万。」 不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万家用。」 不为低头,「家里人口众多,衣食住行确需这种数目。」 「不为,这是巨款。」 不为点点头。 「照你说,这还都只是正常开销?」 不为答是「我们也并没有吃燕窝喝香槟,家里只得一名司机一辆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为有点羞愧。 「不为,我还以为她加入某些敛财的宗教团体,或是结识不良朋友。」 「不不,」不为陪笑,「只是我们。」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 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浪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奇*书*网^.^整*理*提*供)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逼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情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第15章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lovugh。 「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 「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因十分专心,女佣推门进来也不察觉。 女佣叫她,她吓一大跳,整个人弹起来。 「有人找伍小姐,在门口等。」 「你们别胡乱放不认得的人进屋来。」 不为匆匆赶到楼下。 那人仍然被关在门外,不为在门内看一看,她并不从得这个打扮素净、一脸忧伤、个子瘦长的年轻人。 那人十分有礼,「是伍不为小姐?」 不为点点头。 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终于找到你了。」 不为狐疑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你姓甚名谁,何故来访?」 「对不起。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是你见过我妻女。」 这时,有一个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婴几走近。 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 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 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第11章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 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第16章 」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原来各处华裔个性大不一样,火车服务相当好,卫生间仍然肮脏,我们的先进电子设备他们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为问:「你与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没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着背后有一条长拉链那种现买人造丝旗袍来见外国人,名片中写着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鱼网丝袜上有洞、高跟拖鞋残旧、化妆奇突,我心中无比讶异,风气是太前卫,抑或未够先进?」 不为答:「少批评,多观察。」 「而且她们有着重重叠叠的名字,像贞真、眉媚、金矜、肖晓……不过也有一批比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谈。」 「你一定会有收获。」 「有个华人在身边提点,比较不会吃亏。」 伍不为才不会做汉奸。 第二天。不为陪母亲去复诊。 在候诊室母亲一直握着她的手。 不为把母亲的白发仔细拢上去,轻轻用发夹夹好。 旁边有个老太太问「是女儿吧。」 伍太太点点头。 那老人家感慨地说:「儿子是儿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儿终身是你女儿。」 不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视女儿,「不为你全知道了吧。」 不为一怔,低下头来。「是。」 「你一向比他们两个细心。」 「他们有子女,比较烦。」 「孩子们真是叫人手忙脚乱,可是没有他们,日子又异常凄清。」 不为微笑,世事古难全。 「不为。妈妈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不怕,妈妈,不怕。」 不为把母亲的手放到脸旁。 「不劳生产的时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声一定要我陪伴身边。」 不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样照顾幼婴?」 「做了母亲,一定学得会。」 伍太太微笑「你女儿会像你。」 「我想会。」 医生出来叫名字。 不为陪看母亲进诊所。 欧阳医生看了不为一眼,表示会尽力而为。 伍太太边接受检查边问:「欧阳,令千金此刻在什么地方?」 欧阳医生像是松口气,「她在甘肃,今次随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出发,总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亚好。」 不为发呆,原来欧阳医生的女儿是伟大的无国界医生。 不为顿时觉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说:慧中你几时结婚生子,或是到诊所来帮爸爸办事,她说: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儿一眼,「我的女儿就在身边。」 [你好福气,孩子们越走越远,唉。」 不为笑,[有本事才飞得出去,像我们,是没脚蟹。只得缠母亲膝边。」 欧阳医生触动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还要颓丧,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对不为说:「看到没有,子女有时真不明白父母心。」 忽然之间外头有一阵声响。 医生问看护:「刘姑娘,什么事?」 没有回应。 欧阳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就在这个时候,诊所门忽然推开。 「爸爸!」一个皮肤金棕色身段硕健的年轻女子走进来。 欧阳医生停睛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么忽然来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给你一个惊喜。」欧阳慧中满面笑容。 父女紧紧抱住。 不为笑,「医生,我们自已去取药。」 她扶起母亲,帮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说:「我也忽然牵记不劳,让我们去探访她。」 车子经过街市花摊,伍太太指着说:「不为,你看,荷花荷叶莲蓬藕。」 不为记起五六岁时候,母亲指着莲蓬曾经这样教她,不禁笑中有泪。 回到家,安排母亲休息,正想工作,孩子们放学回来,吃点心淋浴做功课又忙半晌。 好不容易,不为坐下来,才写了一两页,又听得孩子们嬉笑。 怪不得有人说写作者不宜结婚,时间一旦被孩子们侵蚀占据,工作便不能持续。 孩子们银铃般笑声叫她心痒难搔。 不为放下工作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样好笑?」 原来他们正玩电脑变形游戏,小行利用软件在荧屏上把占美的面孔渐渐幻变成一只猎头。 不为说:「咦。你们用我的数码相机?」 「是,阿姨,我见照相机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责怪,立刻使一个眼色,奔到楼下去玩。 他们走了不为留意起来。 照片就在家中拍摄,很自然随意。 但是,不为看到孩子们背后窗外有两个人影她一怔。 不为立刻放大来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却是家里新来女佣阿索利,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两人压隐隐细语。 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屋内拍照,他俩站在门外说话,意外地被摄入镜头。 不为冷静地抬起头来。 她把照片自打印机取出,坐下来想了一想。 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雇佣公司。 「我决定即时解雇这个人。」 「伍小姐有什么特别原因?」 「她与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证据。」 「我们即时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时会有职员来押她走。」 不为也不恼怒,只是感叹不虞猥琐。 稍后不虞回来。 不为问:「大嫂呢?」 「去办延期探亲居留。] 「请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不虞看着妹妹,「你脸色如晚娘,什么事?妈妈爱怎样分配她的钱是她的事。」 不为把他推进房间,关上门,把放大照片搁在他面前。 不虞一看,不出声。 「你与家中女佣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声,「我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什么?」 「你同那阿忠何尝不是有讲有笑,排除阶级观念实行天下大同。」 「你——」不为气结。 「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不为吸进一口气,「我是单身,你有妻儿。」 不虞这才噤声,他摊摊手。 「老兄,这阿索利明早即将遣返,请你勿作声张。」 他自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是我的主张。」 [你专管闲事!」 「是,我专做丑人,我有选择吗,你叫我怎么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窃笑?我觉得不应那样做,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说:「她祖父是华人。」 不为没好气,「多么诗情画意。」 「你看不起人。」 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大嫂,诧异地问:「兄妹躲在房里说些什么?」 不虞低头走出去。 大嫂问不为:「可是吃醋?是妈的意思,先拨部分现金给不虞参股合作做电子游戏生意。」 都猜度不为是小器。 不为并不分辩。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点左右。她拿着一张现金支票下楼。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准备早餐。 不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会有人来带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为着这个家,势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张开嘴又合拢,倔强地说:「我不要钱。 第17章 」 「拿着,出去了,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个用。」 她犹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为什么?] 「家母病重,我不愿看到她难堪,这里每个人都是我至亲。」 「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一定对你好。」 不为答:[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讲,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还以为有最后一丝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们,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这时候可拉桑也起来了,冷冷说:「我帮你收拾。」 她对不为说:「我警告过她,她不相信,她说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个很高层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个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说:「不争气的年轻女子,早知带她姐姐出来。」 不为说:「嘘——」 侧头听一听,有人按铃,雇佣公司职员来了,带走阿索利。 大嫂披着浴袍下来,「什么事?」 不为不去理她。 她四周围看了看,「咦,开除阿索利?」 不为仍然不出声。 「人家犯了什么错?」大嫂乱抱不平,瞎七搭八,锄强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点,叫她改过好了,何用动这样大气?」 不为推开她,走出厨房。 不虞打着呵欠走过来,若无其事,并没有抬起头看不为。 做人其实就应该这样,如果没益处,无耻地.善忘地即时丢开,继续生存。 但是不为心中殊不好过。 大嫂说得对,人家也是人,离家别井到陌生地头来做佣工,那是多么腌臢辛劳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脏了的衣物、厕所,得天天逐次做干净,外加煮食育儿 还需受多少气:主妇挑剔、孩子们取闹、男户主有淫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穷,吃苦的是女子,国穷,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为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般。 忽然觉得有人坐在她床边。 「你做得很对。」 不为转过身子,原来是母亲。 「换了是我,我也那样做。」家里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争气。] 「他近日不得意,失业、靠家,心烦,中年危机到了,有妙龄女子与他倾谈,仰慕他,他自然高兴。」 她把大儿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为笑起来,「妈妈怎么会知道中年危机这种字眼。」 「我读报纸呀。」 「大哥真很琐。」 「过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着。」 不为点点头。 第12章 下午,雇佣公司另外派了新人来,这次年纪比较大,看上去也稳重,仍然负责打扫洗熨。 伍太太说:「不为,陪我去看不劳。」 「那还不容易,我立刻去买飞机票。」 「不为,我们乘火车,当年我也是乘火车南下。」 「不,妈妈,人人可以乘火车,你还是乘飞机的好。」 不为与欧阳医生商量旅游的事。 医生踌躇,「她不宜远行。」 不为冲口而出:「已经不宜远行,还怕什么远行?」 医生点头,[你说得对,走得动就得让她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了。 不为黯然垂头。 我给你开药。」 就在这时,不为听见走廊外有嘭一声巨响。 「什么事?」她忘却忧伤抬起头来。 接着。又是一声嘭,整个医务所都震动一下。 欧阳医生像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口气放下笔,站起去探视。 不为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了奇景。 只见走廊上放着一架售卖汽水零食机器,一个女子正自远处疾奔而至,飞腿踢向机器,发出膨然巨响。 欧阳医生跌足,「慧中,你又干什么?」 原来那用咏春腿劲踢机器的正是欧阳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块钱。」 她父亲拉着她,「嘘,嘘,别吓人快进来。] 不为迎上去,「你踢给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个伍不为,她轻轻一转身,提腿呼地一声跃起踢向机器左边.售卖机颤动两下,忽然哗哗声呕吐,汽水罐与薯片包纷纷一起落下。 欧阳慧中欢呼一声,拾起她应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乐一包薯片。」 欧阳医生连忙把她们两人拉进医务所。 老看护走出来瞪她俩一眼,「当心警察叔叔。」 欧阳慧中笑得弯腰。 「唉,伍不为,谢谢你,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还记得她。 不为惊喜,「你知道我名字?」 欧阳慧中看着她,「把母亲当明瓷那样搀扶的女儿自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为脱口说:「我也是。] 慧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爽健美,发自内心散发摄力。 她们两人攀谈起来。 不为问:「下一站去何处?」 [南美品塔贡尼亚冰川,不为,你是写作人,应当行万里路,别老在南欧葡萄园大红花里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迹。」 不为心向往之,但是实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问「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为,你这样婆妈,如何写得好文章?」 不为羞愧。 取了药,不为告辞。 慧中说:「我要诊症,下次再谈。」 不为返回走廊乘电梯,看到滚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会心微笑。 对于欧阳慧中她有极佳印象。 那晒得微棕的短发,浅褐皮肤,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身着简洁衣裤,脚上一双球鞋,怎样看都英姿飒飒。 不为取了飞机票回家。 她看见大嫂呆呆坐书房。 不为取笑她:「你已知保险箱内空无一物,还坐这里干什么?」 大嫂自言自语:「本以力回来三五七天,谁知住了下来。」 不为说:「你在那边房子已经租出,了无牵挂。」 「你的房子呢?」 不为失笑,「我何来房产,我一向租住改装货仓,一断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办?」 「先住几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离失所?」 不为耸耸肩,摊摊手。 「换了是我,会做噩梦。」 不为笑说:「我会努力置业。」 「对呀,小仍她们也可以来探访。」 不为说:「这两日我在联络房东,可是一时还找不到他。」 大嫂脸色很差。 不为问:「你有心事?」 「不为,我错怪了你。」 呵,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阅。」 不为一怔,没料到会有这一着,也算是厉害。 [信写得十分流利,文法也无错误,可见起码读到高中,她说你辞退她是因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为沉默。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怎么办?」 不为轻轻说:「可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来拖着一个迟钝女儿过活——」 「他也曾有过好日子,当年硅谷红利百万计。] 「他急着买跑车游艇,已全部花光。」 「试试共患难。」 「我实在累了。」 「那么,上楼去睡一觉。」 「醒来也没有意思。」她饮泣。 不为见劝之不醒,不禁生气,「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丈夫,你应当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装不知,若果真的忍无可忍,不必多说,即办离婚。」 齐家畅女土静了下来。 「请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齐家畅掩着脸。 不为提醒她:「带着孩子回运河街杂货店你行吗?」 她缓慢地走上楼。 不为在她背后说:「一会叫你吃饭。」 你要吃饭吗,想吃饱总得付出一点代价,要不辛劳工作,要不忍气吞声。 没道理人家把你喂饱,又还得尊你为天神。 第二天,不为带着母亲出门。 不劳亲自来接飞机。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坚持要去婚纱店参观。 到了店门连不为都觉得累,伍太太精神却很好。 店里生意并不致于客似云来,但也不错长期雇着一个模特儿,一套套衣裳穿出来给客人看,特别矜贵,架势十足。 不为不住点头。 伍太太想吃小笼包,不劳立刻差人出去买,店里工人奇多,同工资廉宜有关,不劳叫他们穿上白衣黑裤,倒也整齐可观。 伍太太说:「我放心了。」 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为起来叫车往浦东。 不为累得双眼睁不开来,也得服侍母亲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铃,不为过去张望。 呵,天兵天将救星来了。 门外站着于忠艺及保姨。 不为把门拉开,快乐欢呼。 保姨抢进来扶住伍太太,「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伍太太说:「给你一个惊喜。」 不为松一口气,蹲在地上不愿起来。 「我们接到二小姐电话立刻出来。」亏得不劳通风报讯。 「差一步我们就找到浦东去。」 「叫车子不容易呵,阿忠来了,叫他开车兜你们去吃早饭。 第18章 」 保姨双手不停帮伍太太穿衣着鞋。 不为又活泼起来,「我要吃地道上海点心。」 保姨说:「太太的鞋子有点紧。」 不为说:「保姨你细心,我去拎另一双来试试。」 「这双好。」 她搀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样一双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担。」 保姨把伍太太头发仔细裹在一方丝巾里。 他们出发去逛早市。 不为说:「忠艺,多谢你赶来。」 于忠艺微笑,「什么话。」 他胖了一点,可见生活顺心,仍然剪平头穿卡其衣裤。 他开车兜了一个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内有烟霞笼罩。朦胧中闪着太阳金光,路上人头涌涌,不为好奇探望。 他们在一间小馆子前停车,推门进去,地方十分雅致洁净。 保姨作主,叫了几款吃早饭的菜式。 不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正在张望,于忠艺买了咖啡进来。 「呵」不为笑,「史达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与伍太太聚旧。 不为拨电话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听不力isuu書网来了,大喜,「你特地来看我?」 「我陪家母探亲。」 「呵,可抽空见个面吗,我明朝回多伦多。」 「你真来去匆匆,下午三时,在你酒店大堂见。」 放下电话,听得母亲说:「……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为知道那是外公旧居,[现在不叫这个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东路,半个世纪过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于忠艺说:「未必。」 保姨说:「那么,陪师母去看看。」 小轿车驶近那个老式住宅区。 「呀,还在。」 只见三层高砖屋外墙虽经过修茸亦相当残旧,最奇突的是电线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维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鱼骨电视天线。 一样住着人家,妇女与孩子们上上落落,见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轻声问:[是这一问吗。」 伍太太说:「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里呢。」 正在商量,一个中年太大气呼呼地跑下来叫:「依偷我铜钿,快还拨我!]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窜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撑着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视那个穿宽身旗袍熨头发的妇人,忽然冲口而出:「姆妈。」 中年太大听得有人叫马马,不禁转过头来看,她见到四个陌生人,于是扬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脸笑容解释:「这位太太从前住在这里。] 「啊,是吗。」 她不感兴趣,咚咚咚走上旧木梯。 不为低声问:「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点点头。 不为恻然,知道母亲忽然回到故居,沧茫间迷失在时间及空间里。 保姨连忙说:「回去吧,我们回酒店聊天。」 不为与于忠艺在一间叫徐家汇的咖啡店小憩。 于忠艺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毕竟是外人,非亲非友,不过是伍家的一名前雇员。 不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人与车。 于忠艺知道他与这可爱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轻轻低头。 凡有客人进来,咖啡座玻璃门都会发出叮叮响声,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坐得腰酸,不为都不愿起身。 终于时间到了。 他见她还带着照相机,便说:「我替你拍照。」 不为点点头,她轻轻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不为,你丰富了我的生活。」 讲得那样文艺腔又动听,使不为低下头。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饭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杂物。 房间里一天一地堆着工艺品,有巴掌大蝴蝶风筝及檀香扇,有大红织锦百子图被面,有各式吴锡大阿福泥娃娃刘关张及福禄寿,有五幅剪纸图案,有毛笔砚台,印章印泥…… 「哗,整个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丧:「行李一定超重。」 「这样吧,我帮你带回家邮寄到多市给你。」 「真的,你肯帮我?」 不为点点头。 「我还看中一架屏风——」 「下次再来买吧,哪里抬得动。」 「这是一个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两人坐下来。 莉莉细细端详不为。 「奇哉怪也。」 不为纳,「什么奇,什么怪?」 「我在你脸上看到许多故事。」 「莉莉出版业如果不景气了你可转行看相。」 「你像是刚同一个喜欢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遗憾的意思。」 不为一怔,咦,被她说中。 「是谁.是那个剪平头的男子?」 不为没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带笑意,好像千寻万访,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对象?」 不为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莉莉遗憾,「那人不是我。j 不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边把衣物放进一只大行李筐内,「那一定是个极之可爱的人。」 不为问:「可有找到适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叠磁盘。 不为大奇「什么这样先进?」 「而巳都已译成流利的英语,附着作者简介及近照,有人若果还这个不写那个不屑,真会吃西北风。」 不为发呆,她真的脱节,对最新行情毫无了解。 「但是,他们写得好吗?」 「好极。」 不为气馁,她坐到地上,捧着膝头。 莉莉笑了,「艺术是生活全面性品味,这个条件你比他们优胜。] 「像打仗一样。」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们写什么故事?」 「爱情向往、物质欲望、出国憧憬、美好生活理想,还有一个民族数千年的盼望。」 「哗。」 「即使译成英文,感性仍然强烈。] [作者年龄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岁的作者提供稿件。」 「会不会苛刻一点?」 莉莉解释:「过了这个年纪,除非已经成名,否则文宇一定苦涩无味。」 「那你可称满载而归。」 莉莉看着她,「不为,别堕后。」 「我尽力而为,不管该处是否一个竞技场,我都会设法做到最好。」 纵使最好还不够好,也没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传到多市。」 不为点点头。 她帮莉莉收拾行李。 不为时时做梦,大学毕业,好走了,收拾行装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间有许多许多东西,无论装几个箱子都装不完,终于急得哭。 这种梦是什么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为做梦只见满嘴牙齿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觉尴尬。后来心理医生说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链。 「附近有个玉器市场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还价。」 莉莉很高兴。 本来只预备逗留三十分钟,可是工艺品实在出色结果逛了足足一个钟头。 不为说:「我得走了,家母会牵记。」 莉莉点点头「多市见。」 她俩紧紧拥抱,莉莉吻她额角。 不为叫车回旅馆.保姨还未走,与伍太太各自捧着茶杯聊天。 不为同保姨说:「你也累了明大再来。」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师母已经病重。 「明日我来送你们飞机。」 保姨伸出手,轻轻抚摸不为面孔当她仍然只有五六岁,「为为,你见过阿忠了。」 「是。」 「他可有说什么2」 不为微笑摇摇头。 保姨低下头,自言自语,「怎样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屉里,有空取出看,特别喜欢学你穿白衬衫……唉。」 不为无言。 「不为。我知你一时不愿安顿下来,你不过回来探亲,即使……也不会挑这个傻小子。」 不为这时轻轻说:「忠艺是个好青年。」 「哪里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带大,爱惜我,把我看得特别好,其实我一无是处。」 「不为你最憨厚。」 于忠艺的车子来了。 不为在保姨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保姨一生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双眼,手足无措。 不为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房间,发觉伍太太已经睡着。 旅馆只得一间房二张床,不为洗把脸,躺在母亲身边。 幼时,她老渴望与妈妈睡,时时恳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轮到她陪母亲。 半夜,伍太太醒来上卫生间,不为也一同醒来。 伍太太有点歉意。「不为,吵你睡觉。」 「不要紧。」 「我肚子有点饿。」 「我替你叫宵夜。」 不为打电话替母亲叫一碗白粥。 粥来了,她服侍母亲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谓「你看这具臭皮囊老了多么讨厌。」 不为只是笑笑。 「挂住小仍小行她们,明日好走了。 第19章 」 她躺下来,悠然入梦。 不为却睡不着,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几通电话,办了些事。 保姨带着小于来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样子。 道别时,伍太太使劲挥手,像个孩子。 不虞与大嫂在飞机场接她们。 不虞抱怨:「幸亏平安回来,我们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担足心事,都是不为多事。」 不为自小习惯受兄姐责怪,引以为常,照单全收从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脸容异常光洁,似年轻十年。 到了家,进大门的时候,她忽然双腿一软,幸亏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儿去接孙儿回来。 「快放学了妈你先睡一觉。」 不为悄悄通知了医生。 孩子们放学回来,围在伍太太身边,各自取出测验成绩比较。 「才拿乙级,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术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祖母这是我的图画,题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赏。 女佣上来轻轻说:「欧阳医生来了。」 进来的都是欧阳慧中,「家父去医院做手术,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诧异「欧阳医生同我们家不为像一对姐妹,竟长得那么像。」 孩子们出去,医生诊治,伍太太轻轻说:「痛」 慧中替她注射,「进医院观察可好?」 不虞问:「好端端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说话。 这时连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着医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点点头。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轻轻说话。 只见那壮汉的眼泪忽然管籁落下。 不为别转面孔。 那是一个阴大,医生离去时,天渐渐下雨。 慧中说:「我去替伍太太办入院手续。」 「慧中谢谢你。」 「应该的。」 伍太太对子女这样说:「我快要去与你们父亲见面,很是安乐,纵使牵挂你们,也顾不得了。」 第13章 那天晚上,小仍自梦中醒来,叫醒姑姑,这样说:「我看见外公回来接外婆。」 不为紧紧抱着小仍,轻轻问:「外公白发还是黑发?」 「黑发,穿西装,戴领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兴的跟着他走了,真不舍得。」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慧中的声音:「不为,你们快来一次。」 不为立刻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小仍已经看见他们走了,想必已经来不及。 不为叫醒各人。 大嫂还想扑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带看孩子们赶去。 两个欧阳医生同时走出来摇摇头。 伍不虞像疯汉似放声大哭,不为与孩子们坐在走廊上发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离去。 大嫂问:「她身有重病,为什么不说?」 「一说出来,子孙脸上还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还有什么意思。」 大嫂一怔,低头说是。 没有人提到钱。 第二大清晨,不为通知姐姐。 到头来,两个女儿比儿子坚强,因为女儿早有预感,而儿子懵然不觉。 不为知会了宋律师。 宋这样说:「星期五上午十时我来府上宣读遗嘱。」 不为把时间告诉兄姐。 大家穿着黑衣坐在客厅中食不下咽。 孩子们在不为坚持下全体去了上学。 怨有头债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寝食不安。 不劳说:「终于可分产业了。」语气中毫无欢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说:「三人平分吧。」 居然没有人反对。 可见都叫母亲的温情感动。 不为沉默,过两日宋律师一开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说:「新生意刚有点眉目,母亲看不到了,上头欢迎我们回去设厂呢,我们打算把西游记设计成三部曲电子游戏机,名宇都拟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说话上句跟下句不联一气,语无论次,可见极之伤悲、疲倦、失望。 不为觉得大哥这时最像一个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当起家来。 不为听见她同佣人商量:「这几天剩下许多白饭,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饭。」 「胃口不佳,油腻腻谁吃炒饭?」 「那么,做葡国鸡饭。」 「不如海南鸡饭吧。」 正当每个人都明白这个家何等可贵之际,这个家就快结业。 不劳在房里收拾母亲的杂物。 她说,「奇怪,妈妈平时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见了,一件首饰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缄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没有亲友。」 「阿保呢2」 「阿保绝对可靠,大件东西也不是佣人可以随意搬走。」 大嫂说:「那对西瓜玉镯,自然也一并失踪了。」 不劳说:「只有她给我的这副耳环还在我耳朵上。」 「我记得爸有好几只百德菲丽手表......」 不为微笑。 「不为,你可知那些东西下落?」 不为第十次摇头。 「也许在银行保管箱里,宋律师会告诉我们。」 这几日大嫂与姐姐都来向不为借黑白衣裤。 宋律师一进门,只看到整齐的黑白两色。 他朝三兄妹点点头。 「伍家这一季连二接三发生这么多事,全靠你们坚强应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来,取出文件宣读.「我阮咏坤将财产平均分给予女三人,希望他们互相敬爱,和气共处。」 大家松了口气。 宋律师说:「她银行户口剩下现款十七万六千八百余元。」 不虞瞪大双眼,等待宋律师说下去。 宋律师却说:「没有证券也没有珠宝。」 不劳问:「屋契呢?」 「这座独立屋已经押给银行,你们必须在一个月内迁出。」 不虞站起来,大惑不解,「你是说,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宋律师忽然笑一笑,「有,她遗爱人间。」 不虞缓缓坐下。 只有不为一个人没有意外。 宋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与我联络。」 不为送他出去。 到门口,宋律师转过头来,「奇怪,他们仿佛相当接受事实,并无吵闹。」 不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师离去。 回到客厅只见不虞躺在长沙发上。 「原来什么都没有!」他反而笑起来。 「妈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们。」 「她竟这样会花钱。」 不劳说:「应该的,自己的钱,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学一学。」 「不,她也用我们身上,手段阔绰,婢仆成群司机进出,我们好好享受了三个月。」 「才三个月吗,感觉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劳说:「我自觉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摄头,「不为吃亏了,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开口要,自然没有。」 不为一直没有说话。 不虞问:「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劳说:「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两个儿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们住本市,请代为照料,如不,我带他们到上海读国际学校。」 i我们会租一间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国?」 不虞说:「待那边经济好转才回去,唉,像游牧民族一般,何处有水有草,就在该处扎营生活。」 大嫂说:「孩子若不怕挤,交给我们好了,你可专心发财。」 不劳感激,「谢谢你们。」 「自己人,谢什么。」 分不到钱,反而像一对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见一斑。 他俩看着不为「你呢,小妹。」 「我?」不为假笑。 「是,你,结婚还是升学?」 「我继续写作。」 不劳笑问:「何以为生?」 「白天做侍应生。」不为没好气。 不虞说:「随她去,她若是喜欢呢,就不觉累。」 「仍然回去住那货仓?」 不为说:「三个月没交租,也许已经租给别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吗,房东不致于这样绝情。」 「嘿。」 「不为——」 不力摆摆手「明白明白,年纪大了,该好好打算,储粮过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说:「谁会想到,妈会没有钱剩下。」 「办完事之后解散佣人吧。j 「十多万,办事可够?] 「妈妈早有打算,有关费用已经付清。」 不虞唏嘘,「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们这班不肖子女。」 不为静静听兄姐说话。 「不为表现最好,一毛钱也不争。」 不劳忽然吟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不为听到这样的话,流下泪来。 不虞又搔头。 那天中午保姨赶了下来,帮忙料理事情。 于忠艺需要打理业务没有出现。 孩子们也受到很大打击,不为看见占美及威利那两个铁汉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第20章 小仍要求买一束白色氢气球,在天井一松手,汽球上升,她眯着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后轻轻说:「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欢。」 大家听了都觉侧然。 稍后,欧阳慧中医生来探访伍家。 见他们收抬行李杂物,才知道要搬家。 银行已经派人来视察过,请他们不要搬动家具,当初估价连灯饰家具包括在内,每件都有记录。 不劳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带看孩子们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为一个人住在祖屋里。 慧中看到厨房有一箱即食面。 她说:「请得到的话,家父说你不妨到我们家小住。」 「太客气了」不为说:「我可以维持。」 「写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为说:「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这间屋子里最多住过十多个人,一下子走清,大厅有回音。 慧中问:「可是不舍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与父母共度的欢乐时光。」 慧中说:「听你这样说,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为笑「你爸也很牵挂你。」 两个人开了啤酒,窝在沙发一谈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为悲痛稍减。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不为去开门,却是翁戎。 她抱怨,「家里有事也不告诉我。」 不为叹口气,「没打算铺张。」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经出售。」 翁戎说:「现时这种气候,精减制度为佳,如此大屋,维修保养,非同小可。」 「请进来喝杯茶。」 「我九时正要开会。j 「有工作真叫人羡慕。」 这时,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为身后,不为转头,原来是慧中起来了。 不为立刻替她们介绍。 翁戎笑笑说:「我得走了,下次再谈。」 她开走了小轿车。 慧中拿着咖啡杯说:「多么神气的一个女子。」 「是,这上下就她一个人还有优薪工作,也难怪,一人可当十人用,当然需留住她。」 「结婚没有?」 「毋需听另一人发牢骚、体贴他的际遇,兼为他作出调整了。」 不为关上门。 「老了怎么办?」 不为笑:「你问我,老了再说。」 「总要有点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时时恐吓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只恐怖怪兽,就在前边等着吞噬我。」 「他指没有伴侣子女节蓄事业,如我这种人,不是你慧中,你是专业人土,会得照顾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么,一个人,逃难也爽快点。」 「老来有病,独居一室,经济桔据,请问怎么办。」 不为微微变色。 慧中说:「你那行有好几位前辈,甚有文名,公认有才华,落得凄清下场。j 「别吓人。」 慧中笑了,「不谈这个了。」 不为感叹,「你是讲黄女土及张老师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员发现,已经病逝屋内。」 「你看你面色都变了。」 话还没说完,门铃又响,是银行派人来点数家具杂物。 慧中说:「我回医院去,爸请你晚上来舍下吃饭。」 慧中走了,不为同银行的人说:「你慢慢数,厨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楼写稿。 工作到中午,肚饿,下楼来吃杯面,发觉那年轻人还未走。 不为诧异,「你还在这平?」 那人笑答:「还没数到楼上呢。」 不为唏嘘:「全是身外物带不走。」 年轻人这样说:「能够挣到这许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为笑笑。 「我姓曾这是我名片。」 不为向他点点头。 他搭讪问:「你是伍家后人?」 不为说:「你我快点工作吧。」 她无意同陌生人谈论身世。 第14章 下午,饥肠辘辘,有人敲门。 是那姓曾的年轻人,捧进香喷喷咖啡及新鲜热辣菠萝面包。 不为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埋头苦吃。 那年轻人为之恻然。 住在这样漂亮的大屋里,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着司机驾驶的大车上学放学,不食人间烟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贵的她看见寻常百姓isuu書网吃的下午茶点竟那样高兴。 不为嘴巴塞得满满,「谢谢你。」 「不客气。」 「你还未下班?」 「我这就走了。」 「再见。」 他却说:「不如一起吃晚饭。」 「我有约。」 年轻人尽最后努力:「有一间菜餐厅的加蛋免治牛肉饭最好吃。」 不为非常向往地抬起头来详尽考虑一会儿,「不,我有约。」 年轻人不死心,「明天呢?」 不为笑了,「明天再说吧。」 年轻人只得点点头离去。 不为下楼,发觉所有家具都已贴上银行标签。 原来过去三个月,家人一直住在借来的地方,大屋早已经出售。 慧中电话来催:「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没问题。」 车房里还搁看她少女时用过的脚踏车,粉红色,前轮上有一只藤篮,用来放一束满天星及两枝法国长条面包,来回吸引小男生注意。 连带租屋出售的是她的回忆。 必须要走了。 耳边像是听得母亲呼声:「为为,为为,记得回来吃饭。] 不为正在憔悴,慧中已经到了,诧异地说:「你在这里。」 不为点点头,「慧中,我想去探访外甥。」 「我载你去。」 「就是看中你有车。j 车子驶到近郊住宅区,抬头一看,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厦,白鸽笼似密密麻麻数千格,并排十多座,像碑林,又似屏障。 不为张大嘴呆半晌,环境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慧中看地址:「第八座一o八号甲座。」 电梯大堂十分干净,略叫不为放心。 找到了号码,不为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小行,看到不为,欢呼一声。 四个孩子放了学,正在做功课,肚子饿了,各自找到面包当茶点;有人搽果酱,有人涂花生酱,小仍喜欢炼奶,各适其适。 看情形能屈能伸,都适应下来了。 小公寓簇新似小人国,两间卧室放着双层床,男孩女孩各一间,大人上班去了,佣人睡在厨房后边,小小地方挤了六个人。真不愁寂寞。 不为担心问:「早上可挤2」 「轮流用洗手间,每人每次不得超过十分钟。j 不为骇笑,继而黯然。 小行说:「邻家也是四个孩子,他们全是男生。」 原来有人陪,不为精神一振,「换衣服,一起去吃冰淇淋。」 楼下商场就有小食店,各人要了香蕉船,加红豆刨冰,一桌子甜食,慧中抢先付账。 吃完把孩子们送返家中,不为想教他们功课,可是他们四人有商有量,你教我画圆着色,我为你解答算术题目,有商有量。 不为看了欢喜。 没想到环境差了,人心反而团结,失去一样,换得更宝贵的另一样。 上天真的十分公平。 慧中悄悄说:「放心可以走了。」 不为点点头。 不虞两夫妇还未下班回来,可见忙得不堪,真好。 只听得占美说:「我与弟弟先去淋浴。」 他们自动懂得安排时间。适者生存。 慧中问:「你呢?」 不为说:「我很羞愧,我想回多市。] 慧中笑,「这可巧了,我将回走马斯特大学任教。」 「真的?」不为一怔。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们聘人,立刻应征,已获批准。」 分明特意要跟着去陪伴不为。 「待遇不算好,但是所有大学教席的福利均上乘,宿舍很大很静,足够两人住。」 不为微笑,「我不打算投亲靠友。」 慧中却说:「你也住过翁戎家里。」 「翁戎只是普通朋友,我来去自若,没有负担。」 「家父也有公寓在多埠,他也是你普通朋友,你拿着门匙,暂住他家。」 出尽百宝要帮她,不为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拿着门匙,你是怕我失散,因贫失救,流落街头。」 慧中有点尴尬。 在欧阳家吃完饭,慧中想留下不为。 「空屋不好住——」 「那是我的家。」 一个人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华尔滋圆舞音乐: 不为起床,发觉自己手小脚小,只得七八岁模样,穿着印了小白兔的绒布睡衣裤。 她蹑足走到楼梯口看下去,只见大厅里有好些宾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不为蹲在楼上看,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劳也醒来了,她「嘘」地一声坐在妹妹身边。 忽然她俩看到了父母,爸妈只有三四十岁辰样,年轻力壮,头发漆黑,衣着时髦。 不为急不及待向他们招手,「爸爸妈冯。」 他们听到了,抬起头来向女儿们笑。 不为的梦醒了,她抱膝发呆。 有人按铃,不为走下楼开门。 那个姓曾的年轻人又来了。 这回他买来烧饼油条粥。 他关切地问不为:「你有地方可住吗? 第21章 」 不为点点头,「多谢关心。」 「一个人要小心,外头环人很多。」 不为笑笑,「是吗,我觉得好人比坏人多。」 年轻人有点尴尬。 不为说:「一会我要出去办事,你点完楼上可自动关上门离去。」 不为上楼更衣出门。 银行存款所余无几,订了飞机票,她去找慧中。 医务所看护告诉她,欧阳慧中在社区中心帮儿童验身。 不为找了去。 只见大堂排长龙。 好几个医生穿看白袍为市民义务检验。 慧中穿白衣白裤,笑容满面,凡是小孩,每人可取一颗巧克力,然后坐下乖乖听医生的话。 不为没有上前打扰她。 一个人在忘我工作时必定有一股美态,慧中一边同母亲们谈话,一边忙着看孩子们眼耳目鼻,服务殷勤,叫不为佩服。 忙半晌,她抬头,看到不为。 她朝不为招手。 不为走过去,有人递热茶饼干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 「市民健康日,上午九时至晚上九时免费验胸肺。j 不为轻轻说:「我明天走。」 「这信封里是父亲公寓的地址及门匙,你收下。」 「谢谢。」不为收好信封。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过来说:「医生,这孩子天天傍晚五时开始哭,无病无痛,但哭个不停,起码吵两个钟头。」 不为听了,不寒而栗,立刻让座。 只听得慧中说:「会哭就不坏,有力气才哭得响。」 不为轻轻退出大堂。 电话响了。 莉莉的声音传过来:「出门一里,不如屋里,家最舒服。」 「开始写东游记吧。」 〔我在公司收到你稿件。」 「怎么样?」 「正叫助手整理,从新编排章回,改正文法拼字,初稿这几日可以印出,方便你取回修改。」 「设计封面没有?」 「小姐,哪有这么快,定了稿再说。」 「路途遥远。」逐步逐步走。 「你几时返来?」 「这一两天安顿后,向你报到。」 莉莉问:「你的朋友呢?」指慧中。 不为笑答:「她很好。」 「我知道她很好,她会否与你同来?」 不为不想瞒她,「稍后会与我会合。」 「你与她同住?」 不为微笑,「我一向独立。」 莉莉问:「慧中二字,是什么意思?」 「华人有成语赞美女子秀外慧中,即外型秀美,内心聪颖。」 「嗯高度赞美。」 「届时再见。」 傍晚回家,年轻人已经走了。 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不为无暇拆阅。 任何一个有三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一生中必有许多这样的邂逅,是否把握机会,则看个人选择。 晚上不为与兄姐道别。 他俩十分唠叨,吩咐许多话,都怕小妹一个人浪荡江湖,失去影踪。 不劳轻轻说:「昨夜我做梦。」 不为一怔。 「半夜在大屋,父母招待人客——」 不为接上去:「有跳舞音乐,我与你偷偷起床张望,被爸妈看见,指着我俩笑。」 「你怎么知道?」不劳意外。 「二十年过去了,真好似去年的事似。j 「过了那样美好的二十年,还有什么遗憾。」 「那时我们家欣欣向荣。」能不唏嘘吗。 不劳终于挂上电话。 第二天一早,不为出门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她带上门听到喀一声大门关上,仍然向前一直走。 计程车停在路口等她。 她把简单行李放到车后,低下头听见司机先生间:「飞机场?」 车子一直驶出去,不为松了一口气。 上了飞机舱,无巧不成书,她又被安排坐在一个少妇身边,她亦有一个手抱婴儿。 不为吞一口涎沫,立刻找来服务人员;「我想调座位。」 「这是特廉客机,全船满座,伍小姐,许多人客一个月前订座。j 「我怕婴儿哭泣。」 「伍小姐,十多小时很快过去,请忍耐一下。」 不为无奈,坐返原位。 那幼婴看到她坐下,嘴巴波波波响,伸出胖胖双臂叫她抱。 是什么吸引这孩子2 原来是手提包上的拉链饰物。 少妇说:「我姓张,这是我儿子张之道,半岁大。」 「呵,张太太。」 「我不是张太太」,她微笑,「我是一个单身母亲。」 不为一听,恭敬地点头。 她闭上双眼休息。 飞机起飞,不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到少妇忙喂奶,又哄孩子,不到一会已经劳累,把头靠椅垫上休息,那幼儿躺篮子里,竭力想坐起来观光。 他很乖,也不哭,独自挣扎。 不为心说:张之道,这次让我帮你,将来你做了大人物,请记得报答我伍阿姨。 不为轻轻扶小小人儿坐好。 那幼儿大乐,舞动双手。 不为四处张望一下,见无人注意他,母亲又闭着眼睛,她给婴儿一块苏打饼干。 他俩交上朋友。 两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后不为害怕起来,这个单身母亲许久没有声响,她推一推她,「张小姐,张小姐。」 她立刻苏醒,「什么事?」 不为松口气,「喂奶时间到了。」 「谢洲你。」 这样说说笑笑,飞机抵进。 服务员让母婴先下飞机,不为松口气,一看那孩于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带,真可爱,浅蓝色绣一朵朵云。 不为把外套交给服务员。 出了海关,不为踌躇。 往何处去? 这样吧,先到欧阳医生公寓歇脚,淋浴,睡一觉,才决定该做些什么。 不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无比熟悉亲切,跳上地下铁路就到达目的地。 欧阳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宽敞的两房,公寓陈设简单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见浩瀚大湖。 慧中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来问她去向:到了吗,可疲倦,还喜欢公寓否等等,她给不为许多空间自由,不为十分感激这一点。 她淋了浴,披着大毛巾冲咖啡喝。 不为忽然觉得累,从前下了长途飞机立刻可以满街跑约朋友看电影,现在再也不能够。 她挑了一张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在附近旅游区逛了一会,买了一只热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独自坐在客厅,想听些音乐,开了录音机,正想挑流行曲,却传来歌声。 一个女歌手轻轻唱:「看不尽人海浮沉,也曾陶醉两情相说,也曾心碎黯然离别,醇酒良夜,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零零星星的华尔滋音乐唱出无限惆怅,不为听过这首老歌,当年父亲时时在舞会中播放,没想到今夜又叫不为重温旧曲。 歌词向谁道别?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 不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终于精神饱满地醒来。 她抬头看蓝天白云,最后鼓起勇气,乘车回旧货仓公寓。 半路手提电话响起来。 不劳先责间:「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声,不虞追问你消息,仿佛我知情不报。」 不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没有那样紧张。」 「从前有父母担心,是他们的责任,不管我们事。」 接着不虞电话也到了。 「为为自己当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请放心。」 不虞大吃一惊,「有十年那么久吗?」 不为感唱:「有了。」 她在旧居楼下按铃,管理员出来应门。 一见是不为,笑容满面,「伍小姐,欢迎回家。j 不为一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管理员对不为印象一向普通,时时敲门催交管理费,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怀疑。 他用力拉开大门,「伍小姐已经替你把公寓粉刷过了,洁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满意。」 呀,三个月没交租,还这样好待遇? 管理员把锁匙交给她,「伍小姐,恭喜你荣升业主。」 业主? 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为取过门匙,走到门前,打开,只见墙壁已经簇新,淡淡奶黄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网孔垂帘,舒适柔和得多。 几件旧家具亲切地保留,一件不动。 她窝到自己的破沙发里,舒一口气,随即发觉玻璃砖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写着伍不为小姐。 回邮地址是来慈律师。 宋律师给她的信?奇怪。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为把信拆开。 内容十分简单:「不为,见字请电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荣升业主。」 不力实在忍不住,即时照信上号码打电话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声音充满笑意,十分动听,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 「是不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运河街十号麦土维旧仓库。」 「阿,你到家了,喜欢墙壁的颜色吗,屋内多处残旧,已替你装修。」 「方太太,人人称我业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确是业主。」 「什么意思。」 「你从此不必缴付房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可以专心写作。」 不为发呆。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