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刃霜》 第1节 本书由 婇溦 整理 =============== 半刃霜 作者:野雨 文案: 整个凤新国都知道。 摄政王最喜欢的人是王妃。 宁得罪王爷,不得罪王妃。 假如摄政王萧彻的生命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刀的一半是不可避免的征途。 另一半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夫人。 他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简单粗暴。 恩。女主貌美如花。 严格的来说,这是一篇婚后宠文。慢热文。过程小虐。涉及朝堂江湖。 剧情版简介:先皇驾崩,两国和亲,真相似乎一眼可见,却又有谁推波助澜。 晋江水深三千尺,希望路过的感兴趣的读者收藏评论此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主角:萧彻、顾霜┃ 配角:顾染、韩悠 =============== ☆、金风玉露一相逢(1) 此处便就是新房了。被汪洋的红色挤压着的顾霜如是想。她不过十六,却已为人妇了。 身旁的喜娘倒是耐心,明明她的夫君都未来,却依旧眉飞色舞地讲着她一会儿该做的事情:“王妃,一会儿您要吃些生食,还要喝些合卺酒,待我问您问题时,照实说便好……按理,成亲的礼节繁琐得紧,可这不情况不同,便就一切从简了,想来容易得很呢!” 顾霜深以为然。这情况确实不同,大婚之日,虽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可是那位摄政王在何处?虽之前从未成过亲,可也知合卺酒是要两人一起喝的。 半晌没见回应,喜娘以为王妃自觉受了怠慢,心生不喜,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王妃?” 顾霜回神,想了想:“既然王爷不在,我这盖头可否掀了?” 喜娘一惊:“王妃!这可使不得!” 顾霜一奇:“有何使不得的?总归王爷不在,难不成要坐在这里一直等着么?” 喜娘这才发现自己少说了些事,正欲开口,门却在此时被打开,侍女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末尾正是一身吉服的萧彻。 顾霜纳闷间,喜娘已伏地叩拜:“奴婢参见王爷。” 萧彻一脸冷肃,丝毫无连理之喜,扫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顾霜,又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喜娘上:“起来吧。” 盖头挑起时,顾霜被突如而来的光线刺激,忍不住用袖子挡了挡脸,这在她看来不过正常的动作,却惹得身旁的喜娘低呼:“王妃,这可使不得!” 今日这喜娘最爱说的怕就是这句了。顾霜无奈一笑,仍是待眼睛适应后方才将衣袖放下,却也不看面前的人,低头看着婚服上的流苏。 她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不过既然不知,便只有按照喜娘的话去做了。可半晌,都未见周围人有什么反应,她不敢看面前的人,只好抬眼看着喜娘。 喜娘本愣愣看着她的脸,见她眸光投来,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忙低头走到一侧,让拿着托盘的侍女上前。 顾霜吃了一口饺子。 “生么?” 点点头:“生。” 然后不知又吃了些什么生的东西,因担心对身体有碍,顾霜便都只略略尝了几口。刚放下筷子,便听喜娘说:“请王爷王妃共用合卺酒。” 一道身影落在她身旁,床榻向下陷了许多。本未体会到新嫁女紧张的顾霜脑子一瞬间有些发蒙。她僵硬地接过酒杯后便将目光一直停留在杯中的液体上,耳边似是响起了喜娘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直到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将她的右臂挽了起来。 那是一双在她看来很粗糙的手,想来他的主人平时不怎么照顾它。手臂处传来的热度提醒了顾霜现在的状况,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仪表堂堂,话本里好像就是这样形容的,浓密的眉毛,刚毅的五官,扑面而来的武将气息。想来这个王爷对自己外表不甚在意,皮肤已被晒成了古铜色,有些地方还略有些蜕皮。连衣服也没有穿好,此刻离得近,她已能看见吉服上深深浅浅,并未捋平的皱褶。 男人的脸突然放大,她一惊,有些惶恐地向后挪了挪,杯中满满的酒也随着她的动作向外洒出少许。 萧彻似乎来了兴致,将脸凑得更近,面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夫人看本王看了许久,不知看出了些什么?” 顾霜咽了口唾沫,视线乱飞:“那个,那个我……”一时词穷,忽然想起娘亲曾教过自己,第一次见面,无论是谁,先夸上一夸总是好的,便硬着头皮道:“那个吧,我以为王爷皮相,皮相甚好,便,便就多看了一会儿,若有失礼之处,还,还望包涵。” 一直安静着不说话的轻衣忽然低声笑了出来,顾霜立马失了惶缩,扭头瞪了她一眼。怎么可以在这时候拆她的台! 轻衣与她自小长大,因着顾府散漫的氛围,与顾霜向来没大没小,说是侍女,倒像是半个妹妹。再加上顾霜娘亲顾染时常的撺掇,轻衣平生爱好之一便是拆顾霜的台。不过顾霜这一瞪,倒是让轻衣想起如今已身在他处,便将头低下,收敛了许多。 顾霜见她低头,也心知肚明并非这丫头突然听她的话了,而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么一想,又忍不住回忆了之前在南国的光景,虽说家里有两个不省心的,可至少一个是左相,一个是妹妹,有谁能真正欺负自己呢?再看看现在,竟然被人逼到了床角。 顾霜以为自己是有些悲愤的,忍不住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萧彻见她的举动,眉眼倒不似方才的刻板,柔和了少许,可放在脸上变化却极小,语气也是一丝波澜也无,生硬得很:“夫人的酒快洒完了。” 顾霜忙睁开眼睛,却依旧不敢看他,讷讷道:“是我的不是,那个,我们把它喝了吧。” 一旁眼角抽搐了许久的喜娘哀叹终于可以让喝了,正欲出声唱礼,门口处恰好进来一个灰衣的中年男子,看衣服质地,在王府中应有些地位。 萧彻见着他进来,没有表情的眉头难得皱了皱:“何事?” 秦昇恭敬道:“方才宫里传了消息,陛下病情反复。” 寥寥几字,让萧彻眉头皱的更深:“本王知道了。”然后看着面前的顾霜,正是二八少女的最好时光。一双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趁他与秦昇说话时望了过来,虽说他看她时,她已慌乱地将视线移开,可那一瞬的光彩,依旧潋滟得很。 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柔和:“待本王把酒喝了。” 秦昇微微一愣,也很快反应过来:“奴才先去准备了。”也不等萧彻再说什么,就识趣地退下了。 在一旁修炼成人精的喜娘忙清了清嗓子,喜声道:“良辰美眷,合卺同欢。” 顾霜被挽着的右臂因外力抬了起来,自己也被迫向萧彻靠近了许多,已能感受到他微热的鼻息,这下终于有了新嫁娘的羞涩。 萧彻低头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一时竟也有些成婚的喜悦。 待两人把酒喝下,萧彻看着复又将头低下的顾霜,眸光微动:“本王进宫一趟,你先歇息吧。” 顾霜一时欣喜,脑子一抽,抬头看他:“那就是我不用等你了是么?” 萧彻一滞,看见她眉眼间的认真,忽然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于是也不急着答话,起身理了理衣袖,然后弯下腰,将身体前倾,盯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的顾霜,语气平板无波:“夫人若是想等,本王也是不介意的。”说完欣赏了一下顾霜的表情,心下满意,转身出门时的步伐较平日也轻快了些。 看到那人不在了,顾霜才反应过来。 所以,她究竟是等,还是不等。 走到王府门口的某人一路想着顾霜略略委屈的小脸,良心发现,对秦昇吩咐:“派人让叶木到王妃那里去,说是不必等本王了。” 秦昇看着萧彻唇边若有似无的笑,一时有些愣神,他家王爷这是,这是笑了?竟还让叶木亲自去说,想来是认可这位王妃了。也好也好,太皇太后那里也有个交待了。秦昇心思百转,面上倒是不显,恭声应了。 心里又忍不住想,王爷大婚之日,这陛下的病情怎么就一直反复呢?从迎亲时便开始了,若非太皇太后强制王爷回来洞房,怕是连合卺酒也喝不成的。自家王爷都三十了,好不容易有个洞房花烛夜,却被搅和了。真是可惜啊可惜。最要命的,是太皇太后事后肯定第一个找他。 待萧彻到长乐宫时,已快亥时,宫人早早就向太后通禀,太医们也已立在殿前候着了。 “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院医正赵进忙上前:“回王爷,陛下高热未退,因年岁较小,不可用猛药,正让医女以药膏疗理。” “可有性命之忧?” 医正惶恐:“虽说陛下高热未退,看似凶险,可于性命却是无碍的。” 萧彻点头:“本王知晓了,可知陛下病情为何反复?” 医正含混:“想是陛下年岁较小,夜间睡姿不正,又恰逢夏秋交替之时,难免会出现此种情况。” 萧彻淡淡扫了他一眼:“本王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王爷怎么来了。”一道女声忽然响起,太医们连忙行礼:“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点头,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小儿不善,辛苦诸位了。” 太医们自是不敢受了这声辛苦,又说了几句好话,便都该做什么去做什么了。 太后这才得空与萧彻说话:“王爷怎么进宫了?今日可是王爷的大喜之日。” 萧彻看着她眼中的关切,淡淡道:“你现在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会不会太晚了。” 韩悠脸色一白:“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萧彻将目光挪到别处:“本王是什么意思,太后应当清楚。” 韩悠被他呛得说不出话,只得愣愣地看着他,美目中隐有波光流动:“王爷你怎能……”话还未毕,太后婢女绿蓝走到两人身旁,低声道:“太后,沈医女来了。” 韩悠回身一望,果然是沈昙,开口时声音已是和悦:“沈医女不是一直在寿康宫当值么?今日怎么有空来了长乐宫?” “适才太皇太后得知陛下病情反复,心下不安,便派奴婢前来看看。” 韩悠眸光微闪,笑意不变:“太皇太后一直宠疼陛下,如今既已派了沈医女来,那就麻烦医女再替陛下诊一次脉,也好让太皇太后安心。” 沈昙微微一笑:“这自是奴婢应做的,谈不上麻烦。”说完又朝萧彻行礼一拜,“太皇太后还有一言让奴婢带给王爷。” 萧彻毫不意外地点头:“说吧。” “太皇太后说,今日是王爷的大喜之日,合该在新房陪着王妃才是。至于宫中诸事,太后贤明仁厚,自是能料理地十分妥当,就不劳摄政王费心了。” 第2节 韩悠闻言,脸色又是一白,宫袖下的手紧了紧。她就知道,太皇太后的话,从来都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萧彻知晓自己母后的性子,今次这般说话,想来是真的动怒了,又恰好合了他的心思,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便出宫了。 韩悠看着身穿大红吉服的他匆匆离去,又看了一眼恭敬的沈昙,闭了闭眼,心中纵是波涛汹涌,却不可在此时露出马脚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2) 顾霜将身上一切繁琐都卸下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小衣,那嫁衣可真是重。” 轻衣打趣:“总归就穿这么一回,以后想穿还未必有呢。” 顾霜也不甚在意:“反正我是不要穿了,这么累,跟上刑一般,太折磨人了。” 轻衣朝镜子里的她笑了笑:“我第一次来这里,想要去逛逛,顺便替你记一记路,你呢?” 顾霜摇头:“都这么晚了,你还在摄政王府里闲逛,也不担心被人抓起来。” 轻衣依旧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今夜总归是睡不着的,再说了,我现在可是你摄政王妃的婢女,他们抓我做什么。” 顾霜转身皱眉看着她:“怎么,你的病又……” 轻衣点头:“合该是这些日子,也没什么。” 看着轻衣离开,顾霜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是尽快找到治病的法子吧,总这个样子也不是个事儿。 轻衣逛的时间倒是不久,不过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顾霜看着面前身穿青衣的女子,重复着她的名字:“叶木姑姑?” 叶木低头,十分温婉的模样,倒是让顾霜难以将她与那些凶恶的管事姑姑联系在一起。 “王妃客气了,只管唤奴婢叶木即可。” 顾霜想了想:“不知平日里其他人如何称呼姑姑?我便和她们一道吧。” “王妃身份尊贵,怎好与他们相提并论?” 一旁轻衣见顾霜有些为难,想起方才闲逛时的所见所闻,开口道:“王妃,奴婢方才似是听见大家唤姑姑为木姑姑。” 顾霜点点头:“那我以后也便如此称呼吧。”说完才看向叶木,“不知木姑姑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叶木见她如此称呼,也不再推托,想起王爷的吩咐,心下对这位王妃难免看重几分,语气更加和婉耐心:“回王妃,王爷临行前吩咐奴婢前来告知王妃不必等候,自行歇息便可。” 顾霜听她提到萧彻,眼前就闪现出那张刚毅严肃的脸来,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想想自己真的不必等他,又放松了不少,对待叶木更加和气:“如此这般,真是麻烦木姑姑了。” 说完见叶木并未有告退的意思,想她应当还有别的话要说,便也顺着说了下去,“我乃新妇,许多事都不甚清楚,此时天色虽晚,可我平日便睡得不早,不知可否趁着此刻,请木姑姑告诉我些礼节规矩,免得以后失了分寸。” 叶木向她福了福:“这自是奴婢应做的。” 顾霜点点头,做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来。 “王爷乃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太皇太后的小儿子,自七年前陛下登基,便封了摄政王,领朝中数职,可谓是事务繁忙。有时连王府也回不得,只能在宫内准备的寝殿中略作休息。” 顾霜听着,倒是觉得萧彻忙也有忙的好处,至少她应当不会常常与他见面了。然后又在心里算了算辈分。萧彻既是太皇太后的小儿子,那先皇便是他的哥哥,如今的太后便是他的嫂嫂了。倒是和娘亲说得分毫不差。 叶木见她听得认真,便接着道:“今日本是王爷王妃大喜之日,可圣体未安,王爷放心不下,便亲自到宫中走了一趟,这才来得迟了些,还望王妃切勿责怪。” 顾霜心想,你们都如此说了,她怎么敢责怪,况且,她确实还未做好成为劳什子摄政王妃的准备,来得晚就来得晚些,倒也少了拜堂的麻烦,遑论事出有因。 毕竟就连她生病时,她娘亲那般不成器的性子也是要急上一急的,何况素闻与先皇萧律手足情深的萧彻,他这般紧张那个金贵的小侄子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下便挥挥小手:“木姑姑你真是客气。迟了些便迟了些,总归这亲已经成了,其余的便不必太过在意了。” 叶木见顾霜脸上确无异色,又见她虽容貌迤逦,身份高贵,言语间却十分随和,不似平常贵女一般,心中也松了口气,竟隐隐有些期待未来王府的日子。 “王妃不在意便好。今日已有些晚了,还请王妃先洗漱歇息,明日还要进宫拜见太皇太后。” 顾霜愣了愣:“拜见太皇太后?”她连这个摄政王都还没适应,就要见婆婆了? 叶木见她这般模样,倒是觉得有几分可爱:“王妃不必多虑,太皇太后睿智开明,是一个很好相与的长辈。” 顾霜听她这般说,心下也并未松快多少。还未出阁时,她便爱看些话本,时常看到恶婆婆修理媳妇的内容,虽说是杜撰的故事,也已让她有些忐忑,如今这到了现实,且还是一国的太皇太后,让她难免紧张,当下决定好好打听一下这位婆婆的喜好,免得行差踏错,惹了老人家生气还不自知。 “那个,木姑姑。”顾霜颇为讨好地看着她,“不知道太皇太后可有什么喜好?或是有什么避讳?” “这……”原本有问必答的叶木不知注意到了什么,竟未直接告诉她,“太皇太后的喜好,王爷自是最清楚的,不如王妃寻个机会问问王爷。” 顾霜摸了摸鼻子,她要是敢问萧彻就不会曲线问她了,可这样的话终究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得讷讷回她:“我知晓了,木姑姑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熟料叶木还未退下,某人便从门口走了进来,直直看着顾霜:“怎么夫人还未休息?”见着顾霜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又逗她,“原来果真是在等着本王。” 顾霜也不是傻子,见着他那模样,想是偷听有一会儿了,可奈何这不是顾府,不是她能做主的地方,也就只好装傻充愣:“我适才洗漱完毕,不想王爷恰好就回来了。”话未说完,却见叶木轻轻朝她瞥了一眼,似是略有诧异。 顾霜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妾是说,王爷需要洗漱么?妾这就派人去服侍王爷。” 萧彻看了她一眼,也没为难她,径直到净房去了,身后却没人跟着。顾霜正在意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却听叶木道:“王妃不必担心,王爷洗漱向来都是一人。” 向来一人?这摄政王竟然不要这种上好的优势?倒是不像南国的那些王爷,洗漱时身后常跟着一串美貌婢女,放浪得很。 “王妃,奴婢告退了。” 顾霜下意识地点头:“嗯,麻烦木姑姑了。” 叶木离开时,顺便带走了一拨儿的婢女,连着轻衣也十分体贴地走出房间,将门关上。顾霜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听见了净房里的水声,一下子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和萧彻……共居一室了么?! 萧彻走出净房,见人都已经退下,屋内正是一片喜庆的红色,连带着空气中似乎都染上了红晕,让他生出几丝温暖。 他忽然想起方才顾霜一身红衣婷婷地站在那里。 不过……人呢?萧彻心中纳闷,面上倒是清淡,不动声色地环顾了房间,便看见在床上裹成一团的不明生物。 顾霜把自己裹着,内心哀叹,小皇帝不是病了吗?萧彻不是很疼这个小侄子么?宫里不是有住的地方么?都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宫里住着呀!哀叹完了忍不住又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这么大又软的床,睡起来应极是舒服的,可是和萧彻一起睡那就不一样了,她肯定寝之无味! 萧彻站在床前,静静看着她在床上折腾,不发一言。 顾霜滚着滚着,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些许变化,耳中也许久没有传来净室的水声,整个人一下便僵住了。 她缓缓将头从被中伸出,果然,萧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萧彻走上前,坐在她身边:“本王的床滚着舒服么?” 她窘迫地将脸埋下,声似蚊蝇:“舒,舒服。” 萧彻见她这副模样,低低笑了起来:“恩,既然舒服,便分给本王一半吧。” 顾霜立刻给他挪了地方,又回身看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不用看了,今日床上就只有你身上这一床被子。” 顾霜咳嗽了一声,不敢看他:“那妾,妾可以让人再拿一床么?” 萧彻挑眉:“夫人嫌一床太薄?不妨事,本王体热。” 体热?体热个鬼!顾霜低头:“妾的意思呢,是妾从小睡姿不正,恐扰了王爷休息的兴致,还是单独一床比较好。” 萧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房间一下变得安静,顾霜只得将头垂得更低。 “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顾霜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怔怔的,下意识抬头:“外面。” 萧彻“唔”了一声,便将她身上的被子抖开,盖在两个人的身上。顾霜还未反应过来,又见他有朝自己靠近的趋势,连忙朝里挪了许多。 萧彻见状,也不再朝她靠近,只是严肃地看着她:“夫人,这被子小,你离本王这般远,会着凉的。” 顾霜忙道:“不会不会,妾也体热。”刚出口才知自己说了什么,懊恼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萧彻正直直看着她,眼中笑意如何也藏不下去。 懊恼之余,她只觉自己身处内侧,地理位置实在是不妙,便斟酌着开口:“妾听娘亲说,成了婚的妇人都是要睡在外侧的。王爷不如和妾对调一下……”还未说完,一只大手已经扣在她的腰上,直直将她带到萧彻的面前。 腰际处手掌的火热透过微薄的衣料传到她的脸上:“王爷,你,你……” 不料听见萧彻十分正经的声音:“夫人的娘亲,可是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女相?” 顾霜不知话题怎么就到了这上面,不过窘迫确实少了些,点点头:“嗯。王爷也知道么。”说完忍不住咬咬自己的舌头,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萧彻的胸膛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夫人的娘亲,本王怎么敢不知道。” 顾霜今日脸红次数可谓生平之最,对萧彻已无招架之力,此时也不知回他些什么,只得将眼睛闭上,安慰自己就当抱着一个巨型的大枕头好了。 不过这个大枕头很快又凑近她,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摄政王府的规矩有些不同,夫人以后都睡在内侧吧。” 她讷讷地睁开眼睛:“知道了。” 萧彻又将她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方才闭上了眼睛,语气很是愉悦:“夫人快睡吧。” ☆、金风玉露一相逢(3) 顾霜醒来之时,虽有些迷糊,却也知今日要去拜见太皇太后,马虎不得,揉了揉脑袋准备下床,又想起昨日并非自己一人睡在这张床上,神志登时清明起来,睁眼一看,却未见萧彻的影子,一时倒有些奇怪。 轻衣进屋见她四处张望,好笑地将衣服放在她的面前:“找什么呢?那么认真。” “王爷呢?他怎么不见了。” 轻衣打趣地看着她:“我本以为你会伤心难过,没想到竟是料错了。”说完又不怀好意地一笑,“对了,洞房花烛夜如何呀?” 顾霜不解:“还能如何,不就是多了一个人睡觉么。”虽然初始她有些别扭尴尬,不过萧彻并未有其他举动,她也终究挨不过困意,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就是不知自己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干什么傻事,毕竟自己的睡姿,听娘亲说,确实不大好。 轻衣看着顾霜齐整的衣服,将笑意敛去,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左相大人看似洒脱,实则含蓄到死,这性子也传给了自家女儿。当姑娘时还好,可如今既已嫁为人妇,这种性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爷比你早起了一刻钟,已换好衣服去书房了。” 顾霜忍不住感叹:“果然是摄政王,睡得晚,起得早。” 轻衣还欲说什么,叶木已带着婢女过来了:“王妃,是时候该洗漱了,您与王爷巳时便要到寿康宫拜见太皇太后。” 待将顾霜梳妆打扮完毕,叶木忍不住开口称赞:“王妃果真好姿容。” 顾霜朝她一笑:“多亏木姑姑提醒。”即便太皇太后开明,却也有自己的喜好,故而方才梳妆换衣时,她常停下询问叶木的意见,叶木也不像昨日那般推托,尽心尽力回答她的问题。 “王妃,王爷已在门前等候了。” 响起的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看似谦卑,实际却浸染着身在高处的威重,不多,却是恰恰好。 顾霜探询地望着叶木。 叶木心下诧异她的敏锐,倒不像昨日初见的模样,下意识弯了弯腰:“王妃,这是王府的总管,秦昇大人,自王爷小时便随侍在身侧了。” 第3节 秦昇,看来就是萧彻的重要亲信了,这个人她可得罪不起,也不可直接巴结。对秦昇分好了类,顾霜便朝着叶木一笑:“那就走吧,不好让王爷等久了。” 顾霜坐上马车,看见萧彻正闭目休息,也不好打扰他,便就安静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撩开帘子看车外的情景。 车内因两人的沉默,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尴尬。 顾霜本想一直沉默,可是想到太皇太后,她以为还是再稳妥些的好。于是侧身打量着萧彻,见他面容平静,想是未曾思考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便轻声唤他:“王爷?” 本以为要多唤几声,熟料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扫视了她一眼:“做什么?” 顾霜见他态度与昨晚大相径庭,却没来由有些放松,觉得这正是个谈正事的好氛围,视线也不再乱飘,直直看着他:“妾初来凤新国,且年岁较小,少不更事,一会儿面见太皇太后,恐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不要责怪。” 萧彻见她一脸认真,却是笑了:“夫人似是很怕太皇太后。” 顾霜见他笑,有些不好意思:“妾并非怕,妾只是,只是紧张。” “那你实在不必紧张,母后为人睿智开明,不会为难于你。” 睿智开明,依稀记得木姑姑也是这般形容太皇太后的。莫非这位老人家真的好相与?顾霜见萧彻说完话神色如常,便大着胆子继续追问:“那不知太皇太后可介意妾的身份?” 萧彻似是不明所以:“身份?夫人不是左相的女儿么?家世如此清白,母后想来不会介意。” 顾霜见他装傻充愣,自己却是万万不可,有些话早一日说开便早一日轻松。 “既然王爷不愿点破,妾便直接说了,免得日后因此生了嫌隙。”也没看萧彻的眼神,斟酌了一下接着说,“南国与凤新国联姻,于妾而言,确实突然了些。按理,两国之间已百年未起战事,且多年来一直互通有无,关系不可谓不亲密,又曾有两国和亲的先例,这亲上加亲的举动实在是无可非议。但此次联姻,贵国本是要求公主和亲,奈何本邦太后不愿女儿远嫁他乡,成年诸王的子女中又无适龄女子,这才有在大臣中择女和亲一事。” 说了这么多,顾霜忍不住抬头看看萧彻的神情,见并无异色,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接了下去,“幸得贵国宽容大度,准了本邦请求,虽附加要求人选由贵国太皇太后亲定,但本邦失信在先,也无可反驳。奈何太皇太后亲定人选陈淮之女陈芷因故未能接旨,这才令妾勉强凑数。妾生性顽劣,不知礼数,在家时尝受母亲责罚,确非适合的和亲人选。” 顾霜再次去看萧彻,发现他眼中竟然带着笑,一时有些疑惑,莫非自己讲错了什么?可话已至此,剩下的硬着头皮也要讲完,“妾出身时便只知母亲乃南国左相,从不知晓生父姓甚名谁,在何处,又作着甚,是以流言纷乱。然,木已成舟,妾与王爷已经成亲,虽,虽礼节有些简单,但也已是凤新国的摄政王妃了。” 萧彻听了许久,难得地打断她:“哦?夫人这是要霸王硬上弓么?” 顾霜闻言愣愣地看着他,霸王硬上弓?她不是已经说清了自己和亲的前因后果了么?哪来的霸王! “是妾没有说清楚吗?那妾再说一次好了。” 正欲开口,却听到他的笑声:“夫人真是有趣。本王听懂了。” 顾霜见他懂了,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身体也稍微靠在了车壁上:“王爷懂了就好。” 萧彻见她欲言又止,忍笑询问:“夫人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顾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妾想着,不知王爷能否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毕竟和亲乃两国之事,太皇太后若是一直生气不仅无甚实际的用处,难免还会气坏了身子。” 萧彻好笑地看着她:“夫人怎么总是觉得母后会生气?” 顾霜疑惑地抬头:“难道不是吗?”亲自给儿子选的王妃被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女人给占了,哪个婆婆会开心?更遑论这个婆婆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正想着,萧彻忽然向她靠近,她不可控制地脸红,然后将头低下,暗暗思量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萧彻低头看着她的沉默,眸中若有所思。 夫人对他的抵触,似乎并非因为他。脑中正反复着她方才小心翼翼的措辞,联想到她的母亲与父亲,好像一下明白了什么。 “夫人?” 下意识地抬头:“恩?” 面前男人的眼中正清楚映着她的模样:“其实,夫人很好。” 她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他稍稍往后挪了挪,轻轻扶正她的脑袋,语气很是认真:“本王说,夫人很好,本王很是满意。”见她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所以,夫人实在不必担心什么,本王喜欢的,母后也会喜欢。” 虽说有摄政王的担保,可是踏入寿康宫时,顾霜心仍旧紧了紧,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慢慢跟上萧彻的步伐。 走了几步,看着前面宽阔的背影,顾霜心下莫名踏实了些,有心情用余光打量周遭的环境。 寿康宫并非她想象中的沉默肃穆,反倒处处开朗明阔。周围树木虽高,却并不耽误光线的散射,而是将原本有些刺眼的日光柔和了几分,失了凌厉,多了稳重。边角处也齐齐种上了刺玫与栀子,各色相错,却不觉杂乱,反而相得益彰,令人十分舒服。 顾霜细细看着,心中竟生出几分喜欢来。 萧彻在一侧见她不知不觉中已放松许多,面上也带出些笑意。 “儿臣/臣媳拜见母后。” 传来的声音很是温和:“都起来吧。” 顾霜立起,却是不敢抬头,只安静地看着寿康宫的地砖。 太皇太后见着顾霜这般,心知她的紧张,笑道:“小霜为何只看着哀家宫里的地砖,可是觉得好看?” 顾霜听见她的称呼,愣了愣方才回道:“母后说的是,臣媳以为很好看。”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微微带笑的儿子,心中很是满意,更想看看她的模样:“小霜在母后面前不必多礼,抬起头来让母后瞧瞧。” 顾霜依言,抬头望去,入目处是一个面容和善,精神矍铄的妇人。虽说年岁已至,皮肤已生出皱纹,但眼睛却如孩童一般,澄澈非常,眉眼处又偏偏存了些许旧时的凌厉,让人不难想象其怒目时的神采。 这一冷一柔,糅杂的正是好处,果真凤仪天成。 不过太皇太后瞧见她的模样时似是愣了愣。这让本有些放松的顾霜再度紧张起来,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己,莫非是穿错了什么?可是逾越了什么礼制?但这衣着是叶木在把关,应当无事。难道是 自己无意间弄花了妆容?思索间,下意识地望向了萧彻。 妾脸上有东西吗?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萧彻认真盯着她看了半晌,盯得她快脸红时,突然上前用手扶了扶她的簪子。 她疑惑地看着他,轻微偏了偏脑袋,妾的簪子有问题? 萧彻没有回应她,却是一脸严肃地转身看着太皇太后:“母后,我家夫人胆子小,你不要吓她。” 韩素见着顾霜的模样时,虽说被惊住,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像的两人,可也很快就恢复了,反倒兴致勃勃看着自家儿子儿媳的互动,以为十分有趣。 更可喜的是,自家儿子最后竟能说出这种话来,让她昨日留着的气一下便散了,忍不住笑起来:“仲达今日这般护着你的王妃,想来也是极为满意了。” 萧彻扫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顾霜,面无表情看着他娘:“听母后所言,也是喜欢我家夫人了?” 言下之意就是,那你刚才吓唬她干嘛? 韩素心知小儿子的性子,见他如此护着顾霜,忍笑解释:“母后不过是见过和小霜长得相似的人罢了。方才一见,若非知晓……或许也以为是他了。” 萧彻见她虽说一半藏一半,但面色并非作假,便想了想自己母后认识的人,想了一会儿却是想不出来。 “行了行了,”韩素一眼便知他在干些什么,“你什么时候能记清人脸了再认真想吧!” 萧彻难得尴尬地立在那里。 顾霜闻言,转了转眼珠,萧彻竟然记不清人脸?可是昨日他明明认清了自己呀。难道是凭借衣服认出来的?那他怎么没把也穿红色的喜娘认成她呢? 韩素见自己捅了儿子老底,也没再说话,眼神却处处是幸灾乐祸。 萧彻见她母后那般神情,很快将尴尬收起,淡定地靠近顾霜,淡定地开口:“本王不过是对不上心的人不怎么关注罢了,对于夫人,本王还是记得模样的。” 原来是这样。顾霜想。那他和她还挺像的,她到现在能记住脸的也就熟悉的那几个人。于是乖巧地点点头:“妾知道了。” 萧彻得意地回望着韩素。 韩素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和一旁伺候的兰嬷嬷道:“你看看我这小儿子,没成亲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不过短短一日竟有这般效果,果真不错,不错!” 顾霜被太皇太后打趣地红了脸,不过心中的紧张是半丝也没有了。 萧彻见着母后笑得开心,嗤笑了一声,将顾霜的手牵起。 见也见了,笑也笑了,他也该带着夫人回府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4) 萧彻的步子还未迈开,便有宫人来报,医女沈昙前来诊每日例行的请安脉。 太皇太后有些嗔怪:“这孩子,哀家昨日不是说了吗,她在长乐宫守了半夜,想必是乏了,让她好生休息。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萧彻皱了皱眉:“守了半夜?医正对儿臣说陛下并无大碍。” 太皇太后面不改色:“宫人哪里比得上囡囡。囡囡心细如发,又是医女,能将哀家的孙儿照顾地更好。” 萧彻不置可否,却也收起了步子。 沈昙来到内殿,一眼便瞧见了摄政王与王妃,当下行礼问安,起身时又恰好瞥见两人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顾霜将她神色收入眼底,十分不好意思,挣了挣手,奈何力气太小。 萧彻捏捏她的小手,低头问她,语调很是温和:“怎么?累了么?”引得太皇太后又是一笑。 顾霜低着头,讷讷回他:“没,没有。”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笑:“恩,那就乖乖站好,待会儿带你回去。” 顾霜的挣脱计划就此失败。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话以引得旁人的注意。幸好,萧彻笑过也转向诊完脉的沈昙:“太皇太后近来身体如何?” 沈昙浅笑:“王爷放心。太皇太后饮食清淡,休养规律,加之心境平和,身体很是康健。” “昨日你替陛下诊脉,可有什么变故?” 沈昙福了福:“王爷多虑了。陛下年岁尚小,平日里偶有个头疼脑热的症状,实属正常。” 萧彻看着她,语气微微不满:“那头疼脑热会持续一个月吗?” 沈昙不徐不疾地解释:“陛下平常受了凉自己往往并不知晓,这一点一点积着,便就成了一场大病。加之事后的休养不够,便让病情有所反复,断断续续到今日也未能大好。不过昨日虽是反复得厉害了些,可总体并无大碍,王爷不必忧心。” 太皇太后趁势插言:“哀家知晓你对陛下的苦心,也赞成你对他的管教。但皇帝终究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平日的课业也不应过重。”说完想了想孙子的小脸,心疼地补道,“既然这几日他病情反复是因休息不足,便暂时免了他的课业吧。总归是身子要紧。” 萧彻默了默方才回道:“儿臣明白。” 太皇太后见他如此,也知是应下了,舒了一口气:“行了,该干的都干了,你也带着王妃回府去吧。”想了想,又加道,“你这次必须得把假给哀家放满了!虽说你这摄政王是咱们凤新国的顶梁柱,可也不至于少了你半月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萧彻只是一笑:“儿臣知道了。” 相似的句子,太皇太后却知他是没应下,心中有些失望,不过也知他会给她这个当母后的几分面子,休息几日再上朝。便摆摆手:“成了成了,快走吧。哀家现在看见你就生气,后几日都不必来请安了。” 萧彻也不多言,拉着顾霜便出了殿,待到寿康宫门前时,却下意识将她的小手放开,又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周遭的宫人见了他们,都纷纷请安退下,无一人敢抬头。 顾霜见他放开了自己的手,心神稍稍放松,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萧彻维持着脸上的冷淡,心中却是有些后悔,方才怎么就将她推开了呢?他悄悄瞥了一眼顾霜,见她正乖巧地跟在身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停下。 意外地,顾霜并没有撞上来,而是也随着他停了下来。 竟然不管用。萧彻愣了愣。这是他仅会的几招之一,还是少年时无意从韩旷那里听得的。她这般 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无计可施。 第4节 忍不住自嘲,他毕竟大了她许多,虽是喜欢,却已过了风流的年纪。 正苦恼地思索下一步,熟料顾霜这次却先开了口:“王爷,不知妾可否问您一件事?” 他平静地转过身,正对着她:“恩,你说。” 顾霜摸了摸自己的簪子,有些忐忑:“方才在寿康宫,太皇太后解释她见着妾时有所异样,是因妾长得像太皇太后认识的人。那,那王爷之前为何要扶妾身的簪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竟在纠结这个。他觉得颇为好笑:“本王不过是觉得那簪子有些斜,便想着把它扶正些。” 顾霜惊讶地看着他:“就因为这个?” 萧彻挑了挑眉:“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顾霜见他如此反应,忙摇摇头:“无事无事。王爷说是如此便是如此。”只要没什么问题就好。 他看着她复又平静的眉眼,忽然就有些心疼她的小心翼翼。 “夫人。” 她疑惑:“王爷有什么吩咐吗?” 他伸出手摸着她的头发,这样的动作让顾霜很是别扭,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却又很快安静地立在那里,任由他摸了。 他看到她的躲避,却不说破,只问她:“你现在以为母后如何?” 顾霜认真想了想:“太皇太后人很好,没有怪罪妾。” 他笑着纠正她:“以后记得叫母后。”见顾霜点了点头,又对她解释,“母后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本王的王妃是谁,况她第一次见你,便唤你小霜,想来十分喜欢你,自也希望你可以亲近她一些。以后若是再去拜见,不必如今天这般拘束。” 顾霜也看出太皇太后对她很有好感。虽不知母后为何并未像书中描写的婆婆那般为难于她,可也隐约知道是和这位摄政王有关。这倒是让她忽然想起他在车上说过的话,“本王喜欢的,母后也会喜欢。” 喜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就连娘亲都没有。尽管她知道她在娘亲心中很重要,但有些话说出来总是不同的。 所以,眼前的这个人是喜欢她么?这个认知让她耳尖忍不住地泛红,却依旧没有忘记点头:“妾知道了。” 萧彻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她羞涩的模样很是好看,而他一向很少注意女人的容貌。 或许也曾见过几个貌美的女子,甚或还与她们一夜风流,却也只是一瞬罢了。待这一瞬过了,便往往什么都记不得了。可从昨日起,他就记住了她的样貌,尽管他只是抱了抱她。 还想摸摸她的眼睛和嘴唇,却看到她不解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望去,正是一身凤袍的韩悠。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将手放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靠近。 韩悠仿佛不知他的变化,笑意盈盈地看着顾霜:“这位就是王爷新纳的王妃?可否抬头让哀家看看是如何模样?” 顾霜方才惊鸿一瞥,已猜出她的身份,自知不好推脱,恭敬地向她行了礼,方将头抬起。 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柳叶眉,芙蓉脸,一双丹凤眼波光潺潺,配上轻抿的薄唇,竟将这礼制的宫服穿出难言的悱恻来。如此美人,又是慈宁宫的主人,娘亲竟从未提及过。 顾霜心下更是好奇,忍不住又看了看,却又觉这位年轻的太后外表虽是艳丽,却挡不住骨子里的灰败。 灰败。她无意间竟用了这样重的词语,轻轻蹙眉,重新打量,那股灰败之气反倒愈发明显。真是奇怪,她想,好好的一国太后为何会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不过听说先皇萧律七年前便英年早逝,如此美好的女子,只能将后半生掩寂在深宫之中,也未尝不令人唏嘘。 韩悠见着顾霜,诧异于她的容貌,倒是对她的打量恍然未觉。 鹅蛋脸姑且不说,柳叶眉也可不论,唯独那双桃花眼,连带着色泽鲜润的卧蚕都一模一样! 萧彻在一旁看着,嘴唇抿了抿,微微不悦:“不知本王夫人哪里不妥,让太后露出如此的神色。” 韩悠听见他的称呼,稍稍一滞,笑容很快又回到脸上:“王爷言重了,哀家只是觉得王妃清丽无双,有些惊叹罢了。” 清丽无双?唔,萧彻下意识地看了顾霜一眼,觉得这个词儿用的倒是不错。不过,他并不打算因此放过她的异样:“太后见过的美人想必也不少,怎么独独在本王夫人面前这么大的反应?” 见她眸光闪了闪,不给她机会开口,淡淡道:“太后莫不是要告诉本王,本王的夫人与太后的故人长相相似吧?” 韩悠闻言心中约莫有了些数,柔柔注视着他:“王爷怎知哀家的心里话?” 萧彻不置可否地一笑:“方才在寿康宫,母后也这般说。本王倒是奇怪,不知是何人,竟能让本 朝的太皇太后与太后如此念念不忘,连带着二位见了本王的夫人也说要像她。” 顾霜见着这般光景,也是好奇了。这世上竟有和她如此相似的人么?不知其中有着怎样的因缘际会。 韩悠一笑:“此人哀家也许久没有见到了,不若改日有空,将他请到宫中,请王爷王妃前来一观?” 萧彻皱了皱眉,冷淡开口:“这就不必了。” 韩悠眉眼一低,笑得很是艳丽:“也是。或许日后王爷比哀家先见到他也不一定呢。” 顾霜看见她这般的笑,一时有些失神。不知是否是错觉,太后方才那一笑,竟将身上的灰败吹散了大半。 她好像能看见一个盈盈笑语的娇俏少女,正是年华最好的时候。 不知觉间,萧彻将她揽至身边,对着太后辞行:“昨日成亲,睡得晚了,偏偏今日又需起早,夫人休息不够,便不与太后多言了。臣告退。”虽是告退,却一个礼也没行,连带着被他揽着的顾霜只能朝太后颔首以示敬意。 韩悠一边见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一边在心中不停重复着萧彻的话。一字一句,皆直直地插在她的心上。 他终于还是成亲了不是么?娶得还是那样的女子。只一双肖似故人的桃花眼便能令人生出楚楚怜意,遑论那般年轻干净的气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华美精致的凤袍,却有着撕烂它的冲动。 ☆、金风玉露一相逢(5)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皆是无话,各自思量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顾霜靠着车壁,认真回忆娘亲告知她的一切信息,却是对那个与她长相相似之人没有半分头绪。纠结半晌,见没有结果,索性便不再去想。 于是微微抬头,恰好撞见萧彻沉思,并未注意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些失神。 这个男人,除去肤色不是很讨喜外,称得上英俊。尤其那双标准的杏眼,竟长在颇不在意外表的他身上,莫名让她觉得暴殄天物。脑中不由浮现太皇太后的容貌,与面前这人并无太多重合,想来他是随了父亲的长相吧。 恩,鼻梁倒是像母后,十分高挺。再看看他侧面的轮廓,呀,怎么和正面一样的不近人情。又忽地想起他早在十七岁就独自领兵攻打大赫,弱冠之年便拜了镇北大将军,成为护佑着凤新国的战神。 年纪轻轻便担下如此重任,想来也不得不刚毅严肃。 不过那时的她在做些什么呢?唔,好像还在池塘边挖着泥巴。 没想到呀,眼前这位总揽凤新国大权的摄政王,才与她见面不过两日,却已是她的夫君了。不论当初为何来到此处,如今既已嫁给他,她便会好好担着这份责任,努力做一个好王妃。 然后眼珠一转,想起从南国出发到现在,已有三月,不知娘亲现在如何,朝堂上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被自家女儿挂心的南国左相顾染,此刻却正吃得欢快。 顾染毫无形象地用手抓起面前的东坡肘子,刷刷几下便将其解决了个干净,末了砸吧砸吧嘴,感慨道:“要说这东坡肘子,还是孙御厨做得好啊!” 一旁跟着她一道,吃相却明显优雅许多的楚霓赞同地点点头:“天香楼的李大厨虽能烤出最香的羊腿,可在这做肘子上,还是略逊孙师傅一筹。” 顾染拿帕子擦了擦嘴,很是满足:“许久都未能吃到这样的肘子了。今天多谢你请我,待我选个日子,请我家阿嬷给你做糖醋排骨。” 楚霓也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刚想说好,却听丫鬟茸茸咳嗽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正事。 茸茸见自家主子会了意,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这主子哟,亏得右相英明,让她跟着,要不然就坏事了。 其中缘由,还需慢慢说来。 话说每个国家的人都难免有些独特之处。比如大赫的国人就很是喜欢打架。据说是早饭前打一次,午饭后打一次,晚饭前又打一次,还美名其曰“切磋”。 这样的性格也导致了大赫十分喜欢打仗,搞得与它直接接壤的凤新国很是头疼。幸好,凤新国得了萧彻,接连几次胜仗,将大赫打得祖宗都不认识了,这才得以签下和平条约,消停了一些日子。 再说大赫、凤新与南国周围的一些小国。其中既有如夜郎一般喜欢玩火的,也有如南疆一般喜欢制毒的,更有如海城一般喜欢吃草的。 于是,凤新国与南国在这样一群奇葩的包围下,不自觉地成为了两股清流。 凤新国人喜欢美人,而南国人则是喜欢,吃。 南国人对食物很是宽容也很是苛刻。宽容到想吃一切能吃的,苛刻到只吃最好的。不过碍于经济实力的不同,大部分人只做到了宽容。但这并不影响南国人对吃的热情,大家常常成群结伴到新开的酒楼,说出自己对菜肴的看法,而获得众人一致认可的佳肴便有机会登上珍馐谱。至于不好吃?不,南国没有不好吃的菜。 可在南国,虽人人都是食客,却未必都是吃友。 吃友,比之食客,需要更刁钻的胃口、更专业的评品以及更厉害的创意。 若想成为吃友,一是要写出两篇与食物相关的文章,并且其中对食物的评价必须获得半数以上国人的认同。二是要对当年的一般菜肴提出改进意见并使其登上下一年的珍馐谱。三则是要独立创作一道可以登上珍馐谱的佳肴。 如此苛刻的条件,不仅要求食客的欣赏水平,更是要求食客的创造能力。故而许多因文章出名的食客,最后未必能当上吃友。 而楚霓与顾染两人却是南国有名的吃友。 楚霓乃南国长公主,封号庆嘉,是当今皇上楚霆的姐姐,十六岁时凭着一道青柠梅扣肉风靡全国。 顾染,前右相顾锋之女,当朝左相,十九岁时一道糖醋排骨不知征服多少英雄好汉。 就是这样的两人,在巧合之中成为挚友,常常设宴款待对方。顾染今日受楚霓之邀,头菜又是东坡肘子,自是没有推让,下了朝就匆匆赶来。 不过今次,楚霓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吃,毕竟提供这东坡肘子的人并非是她。想了想,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小染你近来心情如何?” 顾染将帕子放下:“本来不怎么样,吃了你的肘子后勉强凑合吧。”眉梢一挑,“怎么,又是哪家姑娘瞧上你家夫君了?” 楚霓一下破功,作势欲打她:“吃了老娘的肘子,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顾染咧嘴一笑:“我这不是夸你家夫君宝刀未老嘛!” 楚霓眯了眯眼,却没再说话——顾染确实说中了,她最近就因着此事不大理他。 顾染见她这模样便明白了大半,热心提醒:“可是柳家的姑娘?” 楚霓不满地睨着她:“你竟然知道却不告诉我!” 顾染摇摇头:“非也非也,我也是最近上朝见你家右相同柳大人说话不似平时熟络,正想着一向外圆内方的人怎么如此冷淡。”瞧了瞧楚霓的神色,笑道,“原来是因为柳家的姑娘。” 楚霓很是忿忿:“你说他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还有人赶着要嫁给他!” 顾染笑得好不开心:“谁叫我们的右相芝兰玉树,风流倜傥呢?更何况他当年以弱冠之龄考取状元,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惊才绝艳。这般人物,就是到了四十恐怕也魅力难减呀。”见楚霓脸上隐隐露出得意,全然没有方才的愤恨,打趣道,“若非这般,你当初也不会嫁给他吧。” 楚霓尽力按捺嘴角的弧度,淡淡道:“那也不能给我招蜂引蝶。” 顾染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好笑地看着她:“我真想看看右相听见你这话时的表情。招蜂引蝶?右相若是真想那般,早有你哭的了。这些年他只守着你和三个孩子,一心一意待着你,不知让多少女人羡慕你的福气。” 又拍了拍她的肩,一脸感慨,“你是不知这些时日他有多冷淡,我都不敢离他太近,深怕殃及池鱼。” 见楚霓低着头不说话,微微一笑:“今日朝中事务不多,他酉时就该回来了。你若再与他怄气,我这个左相迟早要遭殃。” 说完转身便走,茸茸见着这番情景,也顾不上旁的,连连向自家公主递眼色,递得眼角都抽搐了,楚霓才反应过来,疾步追上顾染,将她拦在门口。 “小染,你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顾染见楚霓出声将她拦下,却是一脸为难,瞬间便明白了七分,却不打算替她说出来。 楚霓见她已是了然,也不再纠结,直言道:“你还是不肯原谅皇上吗?” 第5节 顾染眉眼带笑:“庆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哪里谈得上原谅与否?” 楚霓看着她的笑直皱眉:“我知道你因小霜的事对他很是不满,可我也打听过了,那凤新国的摄政王堪为良配。” 顾染不怒反笑:“良配?他们从未谋面。” “可就算嫁给凤新国的公子,结果又会好上多少?不过就是多见过几面罢了,最后这日子还不是得一天天自己过。” 见顾染没有反驳,楚霓再接再厉,“再说,当时小霜和亲,你不也有责任吗?陈寐她身为贵妃,本就不是个善茬儿,陛下对你的喜欢又表现得那么明显。她平日让她父亲陈淮给你使绊子,你不说出来悄悄还回去也就算了。可这次因陈芷早有心上人,他们便推着小霜去和亲时,你又为何要忍?若是你对陛下说不,他敢不顺着你的意吗?!” 楚霓越说越生气:“我看你平日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找着机会就整治一下陈家的人,怎么到了那种时候却是什么都不做了?” 抬头看着顾染,却见她正安静地注视着她。 楚霓的气焰一下便灭了。她向来受不了顾染这样看她。明明那么平静,却总是让她觉得难过。 唉,她这个快四十岁的贵妇,最后只能用小孩子的撇嘴来掩饰内心的不知所措:“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哪里说错了吗?再说了,你从来都明白的不是么?陛下一向别扭,他这次是希望你能求助于他,不要总是一个人担着。若说这世上有谁比你更疼小霜,想必也就是他了。他怎么可能真的把小霜往火坑里推。” 顾染又静静看了她半晌,这才开口:“这次别扭的人不是他,是我。” 楚霓疑惑了:“你说什么?” 顾染敛目:“我从来没有责怪陛下将小霜嫁给萧彻。我只是,”不知为何顿了顿,“我只是既不愿她嫁到凤新国,却又希望她嫁到凤新国罢了。” 楚霓揉揉脑袋:“小染你在说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听不懂你们这样说话的。” 顾染笑了笑:“听不懂不是很好么?” 楚霓知晓她心中定是有事,却是不愿告诉自己。心下难免失落,却又很快释然,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掩藏的角落。便点点头:“你说的也是。我只要知道你并不曾责怪陛下就好。” 顾染想起什么,问她:“今日的肘子是他吩咐御厨做的?” 楚霓讪讪一笑,仍是不忘给自己弟弟说着好话:“你看他对你多上心呀,吃的用的都想得那般仔细,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羡慕。”说着说着来了劲儿,“你看,小霜都嫁人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顾染一哂:“你家里还有三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呢,其中两个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再加上晚晚那个丫头,啧啧,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他们吧。” 楚霓不置可否:“今日既然都把话说的都这么明白了,我也不介意再明白一些。我只问你,陛下是有什么地方不好,让你这么躲着?” 顾染沉默半晌,淡淡开口:“庆嘉,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好不好所能决定的。” 楚霓不说话,迟钝如她,恍然间也明白了什么。 顾染这些年作为南国,甚或是天下间唯一的女相,常给人处变不惊,潇洒不羁的印象,连带着她 这个好友也快要遗忘十八岁的顾染是什么模样。 顾染见一直叽叽喳喳的楚霓不再说话,知晓她不会再执着此事,微微一笑:“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今日还有些正事。” 向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转身对着楚霓笑,“对了,那糖醋排骨,你改日记得来我府上吃。” 只留楚霓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离开。 ☆、金风玉露一相逢(6) 顾霜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账本,不解地望向秦昇:“秦管事这是要做什么?” 秦昇十分恭敬,语气之中隐含的威重几乎消散:“回王妃,这是摄政王府各处田产商铺的账本。” 顾霜一下便明白过来。庆嘉婶婶曾告诉她嫁人之后便要掌管中馈,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学过,这该如何是好呢? “不知以往是谁在打理这些账本?” “奴才与叶木各自负责一半。不过各处都有账房在管着,奴才们只需半月核对一次即可。” 叶木?顾霜想起那张其实很年轻的脸。想来那叶木也不过双十年华,却不仅是王府颇有地位的管事姑姑,竟连这中馈也掌着一半。 “秦总管以为木姑姑如何?” 秦昇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叶木的母亲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桂嬷嬷。因王爷年岁尚小就开府建牙,太皇太后不放心,便派了桂嬷嬷跟着,并开了恩典,准桂嬷嬷将女儿带到王府居住。是以叶木从小就在王府长大,十分可信,况她又得了桂嬷嬷的真传,能力也自不必说。” 顾霜点点头,又问道:“那不知桂嬷嬷如今在何处?”她似乎还未见过。 秦昇顿了顿:“桂嬷嬷两年前因病故去了。” 两年前故去?顾霜想了想,询问道:“两年前掌管中馈的人是桂嬷嬷吧?” 秦昇微微诧异,迅速将头抬起扫了她一眼复又将头低下:“王妃说的是。桂嬷嬷故去后,便由奴才与叶木各自掌管一半。”笑了笑,“说来还真是惭愧。桂嬷嬷在世时,中馈之事王爷从来不理,如今奴才与叶木不过分管着一半,却常有事不决,需听王爷的吩咐。” 顾霜很是理解:“桂嬷嬷出身皇宫,又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对家宅内里之事自是比你这个管理外事的男人要懂得多些。至于木姑姑,她年纪尚轻,不及自己母亲老道精炼也是正常,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贬。” 这番话令秦昇对顾霜的印象不自觉好上一分。先前只当是个尚不懂事,空有美貌的小姑娘,如今看来,王爷对她上心也是有迹可循。 顾霜认真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有些为难地开口:“不瞒管事,我不比平常女子,从未习过管理中馈,于此事确实有心无力。但若肯让我学上一学,或许还能勉强支持。” 秦昇见王妃说话如此客气,自是不会拂了她的面子:“王妃放心,王爷已经吩咐过了,以后叶木就一直跟在您身边,若王妃有何不解之处,尽可向叶木询问。” 顾霜这才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又看了一眼账本,觉得任重道远。 “不知木姑姑现在何处?” “叶木正和新上任的管事姑姑交接,午后便会到王妃这里请安。” 顾霜惊讶:“府中事情很少么?只用一个上午就可交待清楚?” 秦昇笑着解释:“新上任的管事姑姑原本就跟着叶木,对府中之事很是了解,今日的交接,不过是说些重要之处,并不耽误什么。”想了想,又补道,“叶木考虑到今后会协助王妃管理全部的中馈,担心自顾不暇,便主动卸了管事姑姑一职。可见她虽是能干,也知自己尚有不足。若她有何失职之处,还望王妃见谅。” 顾霜听他这般说,倒是有些意外。看来秦管事与木姑姑关系甚好,竟能开口做了一个人情。她本就不是什么苛刻之人,当下笑道:“秦管事实在是多虑,我如今一事不通,正需要木姑姑的提点。若是真有什么错,也和我逃不开关系,不会只怪在她一人身上。” 这话让秦昇有些惶恐:“王妃,奴才并无此意!” 顾霜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不大符身份,将笑容收敛,表情有些局促。 秦昇见她这番模样,知晓是自己会错了意,一时尴尬,倒不知如何开口。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顾霜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率先开口道:“事情想必已交待清楚了,就劳烦管事先将这些账本拿下去,午后我会派人去取的。” 秦昇连忙应着退下了。 萧彻从书房出来时,天色已黑,腹中却不觉饥饿。 秦昇走到他身边,恭声询问:“王爷可是要用晚膳?” 萧彻揉揉眉心:“夫人呢?” 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是王妃,便顺着萧彻称呼:“夫人正在屋中。” 萧彻放下手,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本王又不是母后,你这般敷衍做什么?” 秦昇暗骂自己一声蠢货,连忙回道:“夫人午后召叶木一同核对账本,因是初次,所以有诸多不解之处。现下怕还是在看。” 萧彻皱眉:“现在还在看?” 秦昇愣了愣,王爷向来不会重复句子,如今这般皱眉也不知心情究竟如何,但小心驶得万年船,遂开口:“夫人也是初次接触,日后自然就快了。”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萧彻的神色,只见王爷突然古怪地看着他,让他不由忐忑。他这是,这是说错话了?不应该呀! 萧彻顿了一下,说:“以后你们还是称呼王妃吧。”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秦昇却是一下就懂了。敢情王爷不让他喊夫人,只让喊王妃。同时也没忽略那个“你们”,心道自己要和新上任的管事姑姑好好谈一谈有关摄政王妃的称呼问题了。 萧彻说出那话以后,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像是说出了什么秘密,奇怪得紧。不过他向来对于朝政之外的事难得深思第二遍,别扭完了很快恢复一脸冷肃,大步向顾霜居住的摘星阁走去。 美人灯下看。萧彻并非什么酸腐的文人,也不大能分辨女人的美,可此刻的他望着烛火下的顾霜,却能清晰地看到她娇俏的鼻尖,精致的下巴,还有小巧的樱唇。 唔,朱唇轻启,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叶木就坐在她的对面,正在耐心地回答。可他却什么都没听见,唯独看见她清丽的侧脸,以及不时扑闪的睫毛。 哪怕未能看见全貌,他也能想象那双桃花眼中此刻的风景。 嘿,竟然还嘟了嘟嘴,真是难得。 他这几日见着她时,动作小些还好,若是动静大了她就会用那双眼睛怯怯地望着他,让他没事也想找点事了。 再想想,他们成亲已有多日,顾念着她年岁尚小,夜里便只是抱着她。而这几日她的身体也不再如之前一般僵硬,想来许是适应了吧? 那么,萧彻不由深思,他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了? 若说之前还只是有些好感,在与顾霜待了一个下午后,叶木便彻底喜欢上这个主子了。 顾霜虽对中馈了解寥寥,却很是好学,且能举一反三,遑论言语之中的和善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教养,令她十分舒服。 只是,若将其放在摄政王妃的位置,又难免让人担忧是否过于好说话了些。午后请安时她曾婉言提过王妃的自称最好不用我字,王妃也点头表示了认同,可与她说话时还是用着我字,像是改不掉的习惯。 可她看着王妃的笑容,那话却是说不出第二遍了。 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呢?叶木心想。她与同龄女子相比,已算见多识广,本还以为自己已然平心静气,安如泰山了,谁想道行还是不够。 不过,有着这样的王妃也是她的福气吧,若真是宋郑两家的姑娘嫁入摄政王府,啧啧,叶木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那她不知会有多累。 顾霜不知叶木所想,注意到她的动作时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便小心询问:“木姑姑,可是哪里有不妥?” 叶木回神,对顾霜的敏锐已是习以为常,淡笑回道:“奴婢不过想起了些别的事,令王妃误会,是奴婢的不是。” 说完不经意向后看了一眼,恰好撞见一脸若有所思的萧彻。 叶木不免如坐针毡。 她不像算是摄政王半个长辈的母亲,无形之中多了许多特权。她打小是看着萧彻的冷脸长大的, 纵是知晓那并非针对于她,可内心对萧彻仍旧怀有敬畏,在他面前从不敢站着超过一刻钟,更别说此刻她还与王妃相对而坐。 顾霜发现她的不对劲,却没有开口询问,而是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 见是萧彻,愣了愣,忙起身向他走去。 “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往日她常常等到亥时还不见人影。 萧彻顺手将她揽到怀里,见她已无前几日的抵触,乖顺地任他抱着,一时心情极为愉悦,但却只 看着顾霜笑,并不回答。 得,这是嫌有人碍眼了。秦昇忙向叶木递眼色,叶木立马与秦昇识趣地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备好理由:“奴婢去厨房准备晚膳。” 萧彻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见人都下去了,这才搂着顾霜坐到椅子上,试着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见她虽是害羞,却并未拒绝,心下一松,低声询问:“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他这是要带她游玩么?不过她听小衣说,萧彻极少出去。对了,小衣这丫头不知又去哪里了,整个下午都未见着她,一会儿得好好问问。 至于去哪里,顾霜好好想了想,选了一个较近的地方:“妾听说,九华山上有一处百年道观,名唤十方观,观内有一片极大的莲池。每到夏季,莲池中莲花盛开,与荷叶相映,很是壮阔,引得文人方士竞相前去观赏。” 虽是尽量平静了语调,萧彻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期待之意,笑着看她:“那后日本王带你过去小住几天如何?” 顾霜难掩惊喜:“后日就去么?” 萧彻被她的模样逗笑:“本王的婚假,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若天天都待在书房,岂不是太浪费了些?” 第6节 顾霜忽然明白前几日他为何回来得那么晚,想是为了腾出这几日的时间吧。一时不由有些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是直接道谢么?感觉甚是奇怪。总不能夸夸他吧。唉,真是伤脑筋。 思索间,萧彻扣住她的腰,将她往身前又带了带,有些喑哑地唤她:“夫人?” 顾霜抬头望着他。 萧彻微微低头,鼻尖挨着她的鼻尖,表情戏谑:“本王既答应了夫人,夫人可有什么表示?” 顾霜愣了愣:“表,表示?” 很好。看来韩旷说的话也不都是错的,至少这招他现在用的十分趁手。 萧彻用鼻子稍稍蹭了蹭她:“夫人是不愿意吗?” 顾霜虽奇怪话题为何突然变成了这个,可萧彻如此说话,让她很是招架不住,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夫人愿意当然最好。”萧彻满意地笑了笑,“本王想要,亲亲夫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7) 顾霜脑子一下发懵。 亲,亲亲她?忍不住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滚烫的热让她有些发晕。她第一次嫁人,当然,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呢?她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羞涩,可是脸颊的热度此刻已然传至全身,让她很是无措。 她很想当好他的王妃,毕竟她已经嫁给了他,可是心底某处还是在隐隐抗拒着。这些日子她已在尽力适应他的亲近,可萧彻于她而言,更像是她平静生活中走错的岔路,既然不能回头那就只有豁达地接受。 但现实或许并不尽如她意。就如此刻,她想她应该抬头专注地看着他,然后说好。 可是她没有。坐在他身边已让她用完了所有的努力。 她开口说着蹩脚的理由:“妾,妾今日还有些账本没有看完,可否改日再,再……”想要将话说完整,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萧彻见她将头微微别开,不肯看他,神情羞涩却又带着些许不安,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他本以为……原来还是有些着急了吗?他不大擅长和女人相处,此刻抱着顾霜,也不知该如何化解这隐约的尴尬。 以往都是别人直接往他怀里钻,完事儿了便走,事后自会有叶木去料理。如今怀里这个却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又偏生是个羞涩的小姑娘,又偏生自己上了心,何况自己年纪比她大上许多,总是要哄着她的。 便也蹩脚地岔开话题:“账本的事,明日你再询问叶木吧。”想了想,“以后账本不必看得这么晚,晚膳总是要用的。”他一早就想说了,她看着这么瘦,该多补补才是,怎么能不按时吃饭。 顾霜乖巧地应了。 两人又是无话。萧彻认真思索了一下,发现能和她聊的话题也只有家人了,可担心触动她的思念,惹她伤心,话刚到嘴边便咽了下去。 顾霜却是注意到了。她从萧彻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苦恼,虽仍旧不大懂男女之事,可凭着直觉也多少明白了他的心思。可惜,她于此道,确实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地待在他的怀里。 小衣终是回来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顾霜松了一口气,心想现在她就是拆她十座台都是好的。 萧彻耳力极好,比顾霜更早知晓有人过来,虽不知是谁,也觉此人来的甚是时候。 此时叶木去了厨房还未回来,守在门外的只有秦昇一人。 他见着轻衣的次数虽是不多,却因着王妃从南国只带了这么一个婢女,言语间又十分亲近,不似主仆,更似姐妹,便将其记在了脑中。 印象里,这个小姑娘常在王妃与叶木核对账本时一个人溜出来,在王府里东看看西逛逛,悠然得很,并不像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婢女。 南国顾家,从这小婢女的身上也能看出几分有趣来。 他听说过南国顾家的名声。自南国开国起,右相之位便一直由顾家担任,历经百年,乃世家大族中极有威重的一脉。可惜顾家到了顾锋那一辈,只得了一个女儿,而不知何故,顾家也未再增添子嗣,最终顾家让出了右相一位,任了左相。 虽说顾染只乃一介女子,却是厉害得很。除年少未婚先孕生下一女,恩,也就是自家王妃一事曾被人诟病外,其才华政绩在南国也只有右相聂准可以匹敌,实乃当之无愧的女相。 本以为摄政王府的规矩在贵族之中已是简便,没想到还能有更随意的。只是,秦昇神色一动,不知王妃的生父究竟是谁? 轻衣远远就看见了秦昇,估摸着萧彻正在屋里,脚步不由慢了些。她家主子那么害羞,这些日子王爷又不知在书房做什么,与主子见面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得给她与王爷腾出独处的时间,好好磨合磨合。 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又想起顾霜虽说要比往日好上几分,但终究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时间太久反倒不好,便换上正常速度朝房间走去,不出意外地看见秦昇向她示意屋内有人。 她停下了,正想着该如何进屋,屋中的两人像担心她跑了似的,都欲开口唤人。但因顾霜在萧彻身边总比平日胆小几分,加上看出萧彻的意图,自然是让他去说了。 屋外两人听见王爷的传唤,一时都有些愣。 秦昇愣,是纳闷王爷方才还嫌弃他在场,怎么不过一会儿工夫又要唤人了。 轻衣愣,是因她约莫猜到了房中的情形,没想到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顾霜听见小衣要进来,对现在的姿势十分难为情,还未想好措辞,萧彻已装作不动声色地将她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呀,她又有些脸红,其实把她放在地上就好,找椅子坐下她还是会的。 轻衣进来行完礼后,见两人相敬如宾地坐着,一时不免尴尬,却很快想起了话题:“王妃,不如 趁着今日王爷得空,将左相备好的礼呈给王爷吧。” 萧彻怔了怔,没想到顾霜的母亲会给自己准备礼物。对了,夫人的娘亲,该是唤泰水吧?不过顾相少年从官又获此如此地位,夫人父亲又不知是谁,唤声泰山应也于情于理。 顾霜很是高兴,这送礼确实是个化解尴尬的好法子。她这几日忙着学习管理中馈,加上与萧彻见面较少,竟然忘记了这般重要的事情。 当下便让小衣去拿,又暗自猜测娘亲送的礼会是什么,竟神秘得不肯告诉她。 小衣很快拿来一个约莫一尺七寸的锦盒。 娘亲这是,送的一幅画?不知画的是什么?按捺住好奇,顾霜将盒子接过递给萧彻,想想好像这种时候要说些什么,便道:“娘亲在妾临行前才告知妾替王爷备了礼物,可妾也并不知其中是什么。若是不合王爷的意,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泰山送的礼。唔,他怎么敢嫌弃?不过他也有些好奇其中是些什么,将锦盒接过时挑眉看着顾霜:“你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顾霜老实点头:“方才见盒子才知晓是画,却不知画的是什么。” 萧彻将画拿了出来,把锦盒递给了轻衣。稍微打量了一下画轴,见并无甚特殊之处,这才将画缓缓打开。 咦,这不是?萧彻略微惊讶地看向顾霜,见她也是一脸的意外,不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南国左相生出几分好奇。 虽他只有这一位泰山,却也知长辈送礼一般会挑些吉祥的物件儿以讨个好彩儿。如今送来这幅画,倒是有趣得紧。 画中的地方应是某处山色,其时正是樱花开放的时节。画中女子随意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朵花,不知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双桃花眼中的笑意已快要溢了出来。 唔,想来她的羞涩是从骨子里生来的,这般明媚的笑也遮挡不住。 再看画的技法,估摸着这画应是左相亲手所绘,可其中的笔法细节为何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又见画旁题着一句诗:“山樱如美人。”字迹很是潇洒,却偏偏又让他觉得眼熟。 一时在脑海里回想着细枝末节,想到了什么却终是放过了。 顾霜在一旁见萧彻看画看得那般认真,不自然地将头朝旁侧了侧。那幅画是她与娘亲同游东竹山时,娘亲兴起时所画。既不贵重也无甚特别意义,不知为何会被当成礼物送给萧彻?早知自家娘亲有时不大着调,可送这样的礼,不知道萧彻会不会以为受到了怠慢? 想着便将目光放在萧彻的脸上,见他虽是若有所想,却并无不喜之色,微微松了口气,安静地立在一侧。一旁的轻衣虽没看见画的是什么,但看二人的神情也猜了个□□不离十。 萧彻盯着那字看了半晌,面上浮出古怪的神色。顾霜见了有些疑惑,却见他并无开口解释的意思,也只得缄默不语。 “夫人,这画可是左相所作?” 顾霜点头,顺便补充:“这是妾与娘亲同游东竹山时所画的。” “东竹山?听起来像是种了许多的竹子?” 这个问题呀,顾霜解释:“那里竹子也很多。不过妾与娘亲更喜欢樱花那处的景致。” “那不知左相作画时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顾霜以为这个问题就很奇怪,但还是认真地回忆:“恩,娘亲画画时,并非写文章一般一挥而就,而是一边画一边抬头看着妾,有时还会暂时放下笔,要等上那么片刻后才继续作画。” 说完不肯定地望着萧彻,“妾听说文人大多有自己的喜好,曾有人要将纸涂黑后才能写出诗句,妾不知娘亲这般算不算得上奇怪。” 萧彻看着她的模样,眸光微动:“夫人可有见过,”顿了顿,“见过你的父亲?” 顾霜愣愣地望着他。父亲么?她从未想过他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本来以为可以晚点再谈的。 萧彻发觉了她怔忪背后的沉默,又瞥见了一旁轻衣担忧的神情,暗道糟糕,正想着如何挽回,却听见顾霜的声音。 “妾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顾霜开了个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便换了个开头,“想来妾娘亲的事情王爷应该有所耳闻。”未婚先孕之事她不好开口,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说不下去,只好直言,“恩,说实话,妾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些事。只知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如今王爷问妾是否见过,便只能答个否字。” 萧彻看出这个问题是她的禁区,暂时还不可触碰,连忙顺着她说了下去,面上却依旧装着持重:“夫人这样回答就已很好,旁的不必再说。” 见她面色稍松,又急忙将画向她那处递了递,称赞道:“左相画工极好,且又画的夫人,这份心意本王很是感谢,定会将画好好装裱,挂在书房里。” 果然,顾霜闻言,面色一红,将方才的情绪驱散了个干净,萧彻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然后将画好好收起,让轻衣暂时放在一旁,待会儿交给秦昇拿去装裱。 说话间,晚膳也已备好。两人各怀心事,晚膳都是草草吃了了事。 待到床上时,萧彻深知今日自己连连戳了顾霜的心事,也不敢奢望更进一步,安安分分地抱着她便入睡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8) 后日,萧彻履行承诺,将顾霜带到了十方观小住。两人一路上鲜有话说,而他在多次尝试着靠近顾霜后,渐渐感受到她与前几日的不同。 她对他有了戒备。可笑的是,那戒备并非针对他的身体。 他那日便不该问她的父亲。当年顾相之女顾染未婚先孕之事不仅在南国风传,其余诸国也都有耳闻,可谓是极大的一桩绯事。虽说后来被其他的消息湮没在地底下,众人也不再谈论,但对当事者恐还是一根难拔的刺。 两国联姻算是一件大事,民间却也只将往事略略提了提。可见终究是陈年往事了。 若非寿康慈宁二宫的奇怪反应,他或许还不能立刻想着找找夫人的父亲。然后就是左相,送了一幅看似颇合情理,实际却处处透着古怪的画作为贺礼。 他戎马半生,加上执政多年,兵法之道甚是熟悉,可对这字画却是力不从心。 但他见过的字画着实不多,能让他既有熟悉感,又能与南国左相扯上关系的,也就那么几个。更何况是母后与太后都认识的人。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在暗卫传来消息后便是笃定了。 那人他确实许久都未见了,连模样都已很是模糊。此刻强行记起,也不过粗略的轮廓,只那双桃花眼较为明显。 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一上车就低头不语,正襟危坐的顾霜。 他从小便受父皇疼爱,确实不大明白自小不知生父是个怎样的感受,况她又是个女孩子。可现在他虽知她生父为谁,其中缘由却是半分也不清楚,此刻绝不好贸然开口。想来只有先将他找回来,再从长计议。 不过待到那时才与夫人说话,着实太难受了些。唔,他该做些什么呢?要不让秦昇去买一个话本来看看?可这样会不会有些丢脸?凤新国摄政王陷入了沉思。 顾霜低着头,看不见萧彻的眼神,却也感受得出他对自己的宽容。虽然很想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便忍不住放弃。 她应当感谢他,哪怕她有些冷淡,他依旧兴致勃勃地带她来九华山看荷花。 说来没有父亲也并非什么丑事,她在旁人面前对此事的反应也并不严重,可不知为何,从他口中问出,她便觉得难堪。心中不由长叹,她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害羞呢? 偷偷看了萧彻一眼,想着到了十方观,还是对他好一些吧。 总归都那样了,与他好好在一起才是正经的事情。 南国,御书房。 第7节 顾染刚到,右相聂准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顾染挑眉看着他:“近日右相心情很是不错?”脚步比前几日轻快了不少。 聂准却只微微朝她颔首。顾染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发笑:“怎么?难道我堂堂左相,也上了你家夫人不让你搭理的名单?” 聂准有些脸红:“左相说笑了。” 顾染见他如此,以为十分神奇。这右相比她长了六岁,已到了不惑之年,于闺房之事上却仍如此害羞,让她不免好奇庆嘉平日里究竟如何与他相处。 可前些日子下了朝去找庆嘉,婢女却通报还未起床,可见素了几日的聂准并非眼前表现的这般,呃,无害。又或许,顾染转念一想,他这副模样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不得不说,顾染某方面的窍在混沌了三十四年后,终于是开了。 真是只狐狸。她突然就有些同情庆嘉。还想打趣几句,皇上身边的邓公公走了出来,朝着顾染恭敬地行了礼:“左相大人,皇上有请。” 顾染这才与聂准告辞,临走前仍不忘揶揄:“右相回去的路上可要小心了,再被哪家姑娘偶遇,本相也帮不了你了。” 聂准眼角抽了抽,脸也不红了,丢了句“家中还有事”便匆匆走了。 顾染摇摇头,这右相真是越来越不经逗了,一边想着一边进了书房。 “微臣参见陛下。” 楚霆将头从奏折中抬了起来,声音故作平板:“免礼。” 顾染遵旨站好,规矩地盯着面前的地砖,恭声询问:“不知陛下传唤臣来有何要事?” 又是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楚霆莫名有些烦躁,面上却是平静:“近来大赫略有异动,怕是要再起波澜,凤新国前几日派人呈送信函,说是希望可以出访南国,以商战事。卿以为如何?” 顾染略思考半刻,回道:“虽说南国与大赫相距甚远,但唇亡齿寒,倘有一日凤新国遭遇不测,下一个遭殃的必会是南国。如今我南国与大赫、凤新三国而立,周围小国附属依靠,实是一个平稳之态。臣以为,南国不应轻易打破平衡。” 楚霆看着她:“所以卿以为,应当接受凤新国的出访?” “是。” 楚霆笑了笑:“可是朕昨日回绝了。” 顾染听他这般说,面上却是一丝担忧也无。楚霆微讶,转瞬便知她已知晓他的计划,不由微哂:“若论这察言观色,知人用人,朕看这天下间无人比得上左相。” 顾染淡淡一笑:“陛下谬赞了。” 楚霆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朕虽拒绝了凤新国的来访,却提出了南国使臣出访凤新的想法。毕竟两国联战不是小事,南国也该派人去看看凤新与大赫的边境究竟是何样子。凤新国使臣听了十分高兴,表示当即便会修书一封,向他们的皇帝说明情况。” 顾染很快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话,有些意外:“陛下希望由臣担任使节出访凤新国?” 楚霆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语气不明:“你不喜欢么?” 顾染一愣,讪讪回他:“陛下言重了,此乃两国大事,怎能由臣一人喜好所定?” 楚霆看着她官府上的仙鹤,低笑一声:“别的事不论,至于此事——”他将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朕说可以就可以。” 顾染一滞,复又注视着眼前的地砖,睫毛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如此,臣多谢陛下。” 楚霆看着她淡漠的神情,烦躁愈胜,语气勉强平和:“朕让你去见见小霜,不好吗?” “很好。臣很感激陛下。” 顾染开口后,良久都没再听到楚霆的声音。不过几句话,她就将他惹恼了?不由自嘲,倒是破了之前的记录。 “朕是不是,哪里都比不上他?” 顾染对他的问题很是意外,意外到罔顾礼法,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楚霆正平静地看着她,至少,表现得十分平静。可她那般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看不懂他平静背后的情绪。 她总是忘记,除了庆嘉与得到她提示的萧彻,面前这个男人也知晓她的过去。 说实话,比起相貌,楚霆及不上那人半分。小霜生来就像极了那人,一双桃花眼眨着眨着就扎到了她的心里。风流倜傥,绝世无双,大抵说的就是那样的人吧。 楚霆呢?相貌可谓平平,无论是眉毛、鼻子、还是嘴巴都十分普通,较一个皇帝而言或许尚可,但作为闺中情人却是逊色。唯一出彩的许是那双眼睛,常久久地注视着她,让她偶尔也免不了面红心跳,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般。 只可惜,帝王的眼睛冷漠凌厉起来同样让人难以招架。 不过,她早已不是荒唐的年纪,又发生过那样的事,怎会再一心专于相貌。 她为官多年,楚霆为南国付出了多少,她很是清楚。他喜欢了她多久,她就是面上再装傻,心里也很是清楚。这样的他,连带着相貌也顺眼了不少。 她想,她对他应当也是有喜欢的吧,毕竟没有哪个女人能对一个长情的皇帝一点心也不动。 可是然后呢?进宫成为他的妃子吗?成为像陈寐那样的女人?若是那般,她当初报考科举,努力凭着才干让人信服她这左相之位,又有何意义? 他可以挥霍皇帝的任性,她却需要保持左相的警惕。顾家百年来屹立不倒的神话她无意保持,月有阴晴圆缺,她很是明白。但至少要让云游在外的父母可以安全地活着,让远嫁凤新的小霜可以有最后的依靠。 “陛下自是极好的。南国能有陛下,是百姓的福气。”想了想,她这般应道。 楚霆怒极反笑,他怎么还奢望她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他早就知道她是块石头! 他忍住怒气,尽量平静:“顾染,我这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她难得不解:“机会?” 他的怒气不知为何一下消散,只专注地看着她。顾染强自受了一刻,终究还是熬不过,耳朵红了红,继而感觉全身都很红。 楚霆见着她这副模样,一下就笑了:“看来对朕也不是全无反应。” 顾染被他这一怒一笑弄得很是尴尬,立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霆将笑收了些,可眼中的得意却如何也收不回去。顾染见他迟迟不再说话,以为此刻逃跑是为上策。 “陛下若无他事,臣就先告退了。”说着就想走。 楚霆淡淡吐出两个字:“站住。” 顾染只得停下,回身行礼:“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朕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敢走,还真是长本事了。” 顾染静默不语。 就知道她是不会自己过来的,楚霆颇为无奈,慢慢向她走去,方才的戏谑得意一瞬间统统不在。 此刻的他很是认真,不同于批阅奏折,也不同于聆听国事,此刻的认真,只是给她一个人的。 顾染察觉到气氛的转变,头不自觉埋得更深。 “朕方才说了,这是给你的一次机会,给你一次见他的机会。”只有再见到他,你才能彻底地忘记他,才能接受另一段生活,才能接受,我。 顾染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很想出声辩驳。她纵见了那人一面又如何?年少的绮思幻想早被那人亲手击碎,她也早就对那人死心。 可却又隐隐知道楚霆是对的。 罢了罢了。总归是要去一趟凤新国的。不为那个人,而是为了小霜。她至少得去看看,传说中的凤新国摄政王是否够格能当她顾家的女婿。 抬头看着楚霆,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臣接受陛下的这次机会。” 暂时先答应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凭着顾家现在的实力,楚霆也强迫不了她。 楚霆也满意地点点头,虽知之后不会平顺,但今次她答应了便是好的。 唉,他也走一步算一步吧。 ☆、金风玉露一相逢(9) 九华山的风光很是不错,确能衬托出道观的宁静幽澹。顾霜本就是喜静之人,况又有美景在前,于她实是一种享受。她原本担心萧彻会以为枯燥,但见他近日并无异色,便放下心来。 两人的关系,也因着环境,不自觉靠近了一些。 这几日萧彻果真是在陪着她,无论去哪里都跟着。她初时还有些不适应,毕竟在府中时,她需在屋内等到亥时才见他回来。可后来小衣告知了她些夫妻的相处之道,她也渐渐以为和萧彻在一起有些乐趣。 虽说两人能聊的话题实在不多,可无意间聊着聊着便发现二人对蹴鞠都很是喜爱。 她仍记得萧彻毫不掩饰地惊诧:“夫人竟也喜欢蹴鞠?”那眼神围绕着她的身体上下打量,怀疑之色不言自明。 她还是改不了脸红,但已能对着他不停顿地说话了:“妾小时很顽皮的,常和男孩子们蹴鞠,次次都能赢。” 萧彻挑眉:“次次?怎么大了就不踢了?” 她羞涩地笑了笑:“年岁大了,男女有别,就不好再玩在一处了。” 萧彻就喜欢看她笑,一双桃花眼弯弯地看着他,眸中的水光直要溅到他的心里去。这几日他绝不提可能引起尴尬的话题,言语间也很是守礼,总算让她亲近了一些。 虽然现在还只能看不能吃,但她已是他的夫人,他又耐心甚好,早迟于他还算不得什么。 尽管晚上抱着她已难免成为一种煎熬——想了想,动作还是得再快些。 这日顾霜想着两天后便要回到王府,而娘亲一向喜爱花卉,便考虑将莲池画下来,差人将画与书信一道送往南国顾府,算是全了自己的思念。 当下便让小衣寻来笔墨,萧彻见了,自是兴致勃勃地陪着她。见她画得认真,神情很是赏心悦目,不由出神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远处的人见了,正是一幅琴瑟和谐的好图景。 宋家小姐宋琦忍不住扯了扯手中的帕子,语气不免幽怨:“他怎么从来不那样看着我?” 郑珊比她淡定,可心中的不甘也是藏不住的,牵着嘴一笑:“不过一个王妃罢了。这摄政王府可不只装得下一人。” 宋琦听了也是一笑。是呀。堂堂摄政王,怎么能只有一个王妃呢?况还是从南国嫁过来的,想必容貌必定一般,怎能和她比?不过——她戒备地看了一眼郑珊,这郑家与宋家在凤新国都是望族,势力相当,今次她与郑珊联盟,那以后呢? 郑珊一眼便知她的想法,嗤笑一声:“我说妹妹,你还是先想着如何入了王爷的眼,再考虑与我争锋一事吧。” 宋琦被她呛声,却心知她说的有道理,便将以后之事先放了放,袅袅娜娜地朝着萧彻顾霜作画的凉亭里走去。 郑珊见她如此,自是不会落后。今次她好不容易得了萧彻的行踪,虽不想和人分享,却知自己一人难免弄巧成拙,不如找个能挡箭的,到时还能躲一躲。 思来想去,以为宋琦最是合适。因着宋琦虽倾慕于萧彻,可萧彻必会碍于宋家已有了一位准皇后,而不与宋琦有任何瓜葛。 郑家就不同了。郑家子弟多是文官,在武将相对重要的凤新国中虽有一席之地却不会阻了任何人的道。萧彻若是娶了她,对各族的势力平衡影响甚微。 可笑的是,这宋琦却一直做着摄政王妃的美梦,连个侧妃都没有,谈什么王妃。 亭内两人皆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一时都未听见脚步声。加之萧彻为免万一,将秦昇叶木留在了府中,只带了侍卫随从,而小衣见两人很是和谐,抿嘴一笑便悄悄退下自去玩了,暗卫平日里若非有事又不能出现,一时竟无人拦下宋琦郑珊。 待萧彻发现两人时,宋琦已是盈盈一拜:“民女参见王爷。”身后的郑珊也跟着一拜。萧彻皱了皱眉,下意识将目光转到顾霜的身上。 顾霜听到有人说话,心神一扰,笔下的墨不免重了些,“呀”了一声,惹得萧彻站起走到她身边,关切道:“怎么了?” 不过小事,竟让他这般在意。顾霜以为自己小题大做了些,暗暗恼了自己一声,方才轻声回他:“无妨,不过是笔墨重了些,于画无碍。” 萧彻点了点头,替她将笔放下,握着她的手:“今日你也画了许久,总归是后日才走,不如休息一下再动笔?” 顾霜乖巧地点点头。 第8节 正在行礼的二人仿佛被完全遗忘。 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蹲了不过半晌身体便开始晃动,不复方才盈盈之态。 顾霜用目光打量了一下二人,见两人装扮猜是凤新贵女,以为也是前来游玩的客人,便小声提醒萧彻:“王爷,是不是要叫她们起来?” 萧彻这才朝两人微微颔首,牵着顾霜便要离开。顾霜觉得失礼,可又想着萧彻一个大男人,和这么多女子待在一起不免别扭,而这两位姑娘碍着外男,也未必能畅游十方。便一言不发地跟着,熟料未走几步就被人喊住。 喊住她的人是宋琦。 萧彻见着这番光景,大约明白了几分。他虽不懂女人,可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宋琦对顾霜并无好意,当即替顾霜开口:“不知宋姑娘有何事要与本王夫人说?” 宋琦见她还未做什么,萧彻就这么护着顾霜,心中原是不平。可待看清顾霜的容貌,心思倒一时难测起来。 她以为不过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未曾料到……怎得生的这般好看! 连她见了竟也不由地喜欢! 萧彻看清了宋琦眼神的变化,忽然想起国中对美人的追逐,下意识将顾霜往身后藏了藏,眯了眯眼:“你看什么?” 宋琦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看着萧彻的面庞,内心不由纠结。 她自以为能得到萧彻的喜欢,不正是因为生了一张好看的脸么?可是,顾霜长得比她还要好看。那她该如何入萧彻的眼呢? 郑珊在一旁瞧着,暗悔自己怎么就算漏了宋琦是个地地道道的凤新人! 郑珊是郑家的远系,十岁之后才搬到凤新国,是以对美人并无甚喜好。可宋琦不同,她从小便长在凤新,自是受到这种风气的极大影响。 宋琦纠结,郑珊懊恼。于是顾霜有些看不明白。她一向以为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还算不错,可此刻,这是……不由将目光投向萧彻。 萧彻对她解释:“凤新国人喜欢美人。”顾霜恍然,她记起来了,娘亲曾说过的。不过当时她以为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尤其男子,娇妻美妾在手之人数不胜数,这喜欢美人也算不上什么嗜好。 可眼下瞧着,倒比想象中的,嗯,特殊一些。 宋琦嘟嘟嘴,欲不露声色地靠近顾霜,却被萧彻侧身拦住了。 他皱眉:“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宋琦不乐意了:“我这次又不靠近你,你挡什么挡?” 萧彻被她逗乐了:“霜儿是我夫人,你说我挡什么?” 宋琦只得立在那儿,对只露出半张脸的顾霜道:“王妃,民女方才不是故意失礼的。” 顾霜见宋琦说话很是和气,便从萧彻身后走了出来,笑道:“无事的。” 宋琦见她不仅容貌昳丽,声音也清越动听,对她更是喜欢,心思更是纠结,脑子一转,脱口道:“不知民女能否与王妃商量个事?” 顾霜愣了愣:“商量?与我?” 萧彻直觉没有好话,还未开口拦住,就听宋琦道:“民女仰慕摄政王已久,今日又见着王妃这般的妙人,不知能否有幸与王妃一道侍候王爷?” 呀,皆说凤新国民风开放,百姓骁勇善战,原来是这般的开放。 顾霜好生消化了一下宋琦的直白,大概明白她这是在,恩,自荐枕席? 萧彻眉峰一紧,瞧着宋琦的眸中满是厌恶,大声呵斥道:“你给本王闭嘴!” 宋琦见萧彻如此反应,脑中轰然一响。 你有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某句话,某个眼神或是某个动作一下明白什么? 方才她说出那般大胆的话,耗尽了她所有的脸面,不过是为了试探。她既对顾霜有好感,又怎会因着自己的喜欢就横插一杠立在她与萧彻中间? 她是娇蛮,又非蠢笨,很多事情,看上那么一眼也就明白了大概。 萧彻看着还是那个萧彻,可他已不自觉地在软化,连对她呵斥的语气都赶不上从前了。心中不是不难受,可因着姐姐是准皇后的缘故,她与萧彻本就不大可能不是么?她一直懂,只是,只是她喜欢萧彻喜欢了那么多年,心中仍不免有着幻想和侥幸。 眼风不经意间扫过郑珊,见她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心里就恨得牙痒痒。她郑珊以为自己算哪根葱?想着算计她当箭牌? 不由冷哼一声,复又对着顾霜开口:“王妃,我不如你,我认了。可是她郑珊,天天想着如何进摄政王府的大门,实乃一心机之徒,王妃还是小心的好。要不然,这摄政王府哪天抬了一房心怀不轨的侧妃进去,王妃可就要遭罪了。” 郑珊一听,强压着惊怒为自己争辩:“王爷,请勿听她的一面之词!” 萧彻冷眼看着她:“哦?一面之词?看来郑姑娘是不愿进这摄政王府的?” 郑珊被他这么一问,是与不是都开不了口,一时诺诺。 顾霜这才看明白,原来今日的这番相遇是话本中的“巧遇”。这宋郑两位姑娘仰慕王爷,所以特特挑了这个机会来与他,恩,增进感情?话本上似是这般说的。那她该做些什么?以一个合格的摄政王妃的身份。 这厢的萧彻对着郑珊已是不耐,冷声道:“你既然不说话,本王就当默认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本王与夫人的面前。” 这样戏剧的转换。 不过短短几刻,一切都化为乌有。郑珊不由腿软,若非还有些残余的自尊,她怕是真的要一下瘫坐在地上。 萧彻也不再管其他,直接拉着顾霜便走。 宋琦看着两人的背影,又沉默地扫了一眼狼狈的郑珊,吐出一口气,这才抬步离开凉亭。 她虽不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可对一个人的喜欢又怎么能突然忘记。 哪怕她已尝试了许多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10) 顾霜见萧彻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且不停地偷瞄她,不知在看些什么,她难免好奇,遂停下来问他:“王爷,妾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萧彻微微别过头,神色不大自然:“本王何时瞧你了。” 顾霜不解反问:“妾何时说了,王爷是在瞧妾?” 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傻得可爱。这般说话不是令他尴尬么? 萧彻终究年长些,一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路,一边面不改色地承认:“本王刚才确实是在瞧你。” 尴尬之人立刻就变成了顾霜。这样的话他怎么就信手拈来呢?她虽喜欢读书,也爱随着娘亲看些话本,可是于情话却知之甚少。 她微偏着头看他:“那王爷瞧出什么了?” 她本意是询问仪容是否不整,可配着她的语气,倒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滋味。 萧彻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又想躲开,却被他出手制止。 他将她拉到怀里,大手扣着她的下颌,语气沉沉:“你可有不悦?” 顾霜正被这样紧密的姿势弄得面红耳赤,不想他这么一问,心里奇怪。 不悦?她为何要不悦?他这般问她,莫非有何深意? 想了想,稍微平静一下心情,感觉脸色不似方才红了,这才谨慎开口:“王爷是,想要纳妾吗?” 萧彻一愣,抓住她下颌的手无意间放开:“你问这个作甚?” 顾霜揉了揉下颌,见他发愣,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但还是开口道:“王爷问妾是否不悦,难道不是因为王爷想要纳妾却担心妾心有不满么?” 这样啊。算是说对了一半吧。萧彻心想,不过重要的不是这个。 见萧彻眸中隐含着期待,顾霜以为是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也不再紧张,继续说着:“妾虽为新妇,却也大概知晓那么一些规矩,知道男子成亲后都是要纳妾的。不过这纳妾的时日按理应与娶妻的日子隔上那么个三五年,恩,当然了,妾也听说过隔上半年就纳妾的。” 见萧彻眸中期待一下散去,顾霜以为是自己话中铺垫太长,迟迟没有说到正题而引他不快,连忙道:“虽说王爷这么急着纳妾于情理上确有不妥,但还请王爷放心,替王府延纳子息本就是妾的责任,自是不会有丝毫不满。方才那两个姑娘,妾以为是不错的,不过瞧着王爷似是不喜欢,烦请王爷再给妾一些时间物色人选。” 顾霜边说边瞧着萧彻的脸色越来越黑,心中一紧,声音不由低了许多:“又或许,是妾会错了王爷的意,其实王爷对刚才两位姑娘……” 还未说完,一股生猛气息扑来,直直对上她的唇。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娇颜似惊似忧地望着他,却独独没有喜,萧彻不知现在自己面上是何表情,只觉心里洼糟糟的一片,难受得紧。 他以为他这般小心,敛去武人的粗鲁,不求她迅速喜欢上他,只求能有那么一丁点的位置,可是她呢?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可曾想过在意他?这样的想法无疑又在他心上添了一把火,扣住她腰际的力道已不能控制,嘴唇也已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麻木。 可他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他想亲亲他的夫人。 顾霜觉得自己像根萝卜,正被人用力地啃啊啃,皮都啃掉了。她终于受不住这样的疼痛,低低叫出声来。 萧彻神思一下清明,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低头看着顾霜,发现她娇嫩的唇瓣被他弄得红肿不堪,又见她唇边淌着几丝血迹,想是破了皮,一时心疼起来,暗悔自己的莽撞。 见她一双桃花眼无辜的看着他,似是不解他方才为何发狠,他心中纵有天大的怒气也被她眸中的水泽浇了个干净。 忍不住摸摸她的唇瓣,嗓音低哑:“是我不好。” 顾霜听出他语气中的小心,又注意到他连本王也不用了,与方才怒气勃勃的模样截然不同,纵是再不懂风花雪月,也明白他这是在服软了。再联系一下平日看的话本,隐约明白了他方才动怒的原因,当下是一句纳妾的话也不敢说了。 萧彻见她低头沉默不语,以为她是生气了,心中愈发恼怒自己。 他一向极有耐心,眼前的女子又在不经意间入了他的心,他本就该好好哄着她。这下好了,这只害羞的兔子以后铁定跑得更远了。 懊恼之余,却见袖子被顾霜扯了扯。 他心头一紧,担心她说出什么冷情的话来,却见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声音小的可怜。 “其实,妾,妾是不愿王爷纳妾的。” 咦?萧彻感觉一下活了过来,心中狂喜,面上倒是努力压着,故作平静:“哦?说来听听。” 顾霜见他神色看似无异,眸中却难掩惊喜,心知自己这次真的说对了话,底气一足,音量不由大了些。 “王爷有所不知,妾的娘家,也就是顾府,向来都是一夫一妻。所以明知顾家无后,爷爷却未纳妾生子,反倒将娘亲培育成一代女相。娘亲虽从未告知妾有关父亲的一切,但娘亲至今独身一人,妾也隐约猜出是因为父亲。故而,妾心中实一直有着一人一世一双人的愿望。” 抬头见萧彻一脸柔和地看着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出的话不由更是大胆:“妾嫁到凤新国前,想着此乃异国,又是摄政王府,自是不必遵照顾府的传统。再念着自己摄政王妃的身份,更该尽着本分,是以方才才会说出那番话。” 想到即将出口的话,不由脸红,却知自己定是要说的,“如今王爷既无意纳妾,那,那以后王府里只有妾一个可好?”微顿了顿,勇敢地正视着萧彻,一脸认真,“妾一定会照顾好王爷的。” 萧彻看着她因着害羞而眸光含怯的模样,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照顾他么?她小小的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竟让他莫名觉得舒畅。他不由再把她往怀里带带,摸着她的小脸,戏谑地看着她:“我这么大一个人,还需要你照顾?” 顾霜脸更红,可目光却未离开他:“妾就算不必照顾王爷,也会打理好王府的。” 总之,她会当好他的王妃,就不用,不用再找别人了。 萧彻看透她背后的含义,眼里的笑更是遮挡不住,但知道他的夫人害羞,也就不再打趣,只好生将她抱着。 顾霜见他不说话,不知道究竟允没允。旁的事她都可以等,可唯独此事,关系长远,就算脸皮薄也得问个清楚。 可到底是个害羞的性子,声音难免小了些,但萧彻此刻离她这般近,也轻松便听到了。 “那,那王爷是允了妾吗?” 萧彻望着她那惹人怜爱的模样,心道此时不谋福利更待何时?立刻敛了大半笑意,故作思考:“若本王没记错的话,夫人之前提到延纳子息是夫人的责任?” 第9节 顾霜点头,眉眼微低,她已隐约猜出他的下一句话了。 果然,萧彻问她:“那若是本王不再纳妾,那这子息……” 顾霜将头埋得更低,回话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若,若王爷不嫌弃的话,妾,妾可以给王爷生,”原本想说生一个孩子,但想想似乎不够,便改道,“生很多孩子。”就像庆嘉婶婶那样。 顾霜埋着头,看不见萧彻此时嘴巴都快扬到眼角了。难为他这般高兴,还要故作持重,板着一副周正的模样:“恩,既然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本王就允了。” 顾霜松了一口气。娘亲曾说,男人大多都爱享那齐人之福,她还以为萧彻不会允她。 如此这般,当是最好。 他只要她一个,那么她也只要他一个。 “夫人?”不知为何,萧彻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 顾霜慢慢将头抬起来,待觉脸上红晕不似刚才明显时才对上萧彻的眼睛:“王爷还有何吩咐吗?” 萧彻俯身,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她觉得麻酥酥的,第一次对他这般的亲近没有排斥之感。 耳边带着他的热气:“夫人以后不必自称妾了,我也不称本王了好不好?” 虽然她自称妾的模样很是可口,可他是娶了她,又非让她低他一等。 顾霜愣了愣:“这般会不会不合礼法?” 他在她耳边低低一笑:“又不在外人面前这般,只我们两人时谁又知道呢?” 顾霜听出他温柔话语里的坚持,也觉无伤大雅,便点点头:“妾,我知道了。” 耳畔的热气忽然袭上耳垂,带着丝丝湿气。 顾霜只觉那股湿热气息已通过耳朵传至周身上下,一时觉得暧昧极了。 此刻的萧彻很是温柔,他一遍遍地亲着她的耳垂,然后是眼睛与鼻子,待到嘴时最是温柔,他的嘴唇轻轻拂过她唇上的红肿,亲昵得仿佛在向她道歉。 然后就是往下,专注地吻着她的脖颈。他的大手也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左手紧紧扣着她的腰,右手则熟练地在她身上游走。每一处都是他在脑海中勾勒过的模样,有些地方甚至更加美好。 顾霜被他吻得七晕八素间,忽然感受到他手掌的火热似有穿透衣料的趋势,一下惊醒,忍不住推拒:“王,王爷……” 奈何此时动情,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酥媚至极,不似拒绝反像邀请,让面前的男人更加放肆。 顾霜诧异自己的变化,又很快明白,羞愧至极,努力试着平静语调:“王爷,我们,我们还在外面。” 萧彻已是不管不顾:“他们不会过来。” 顾霜试着用力推他,奈何如蚍蜉撼树,一丝动静也没有,反倒让他抓住了手:“乖,别动。” 她一急:“王爷,此处没有元帕!”呀,这般羞人的话都让她说出来了。她真是无脸见人了。 萧彻先是一愣,这才明白她指的“外面”是“府外”的意思。又见她局促不堪的模样很是可口,难免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将手伸入她的衣内,捏了捏她的细腰,嗓音低迷诱人:“无妨,我让他们立刻去买一条来。” 这,这是能买的吗?顾霜将他的话当真,难免诧异,可马上就听到他的笑声:“夫人真是可爱。” 她立刻恼怒地看着他。 萧彻却更是开心,她在他面前展现的情绪越多,他越是喜欢得不得了。可想着自己的福利,觉得还是先哄一哄为好,便一下将她抱起,朝着住的地方走去。 “既然夫人不想在外面,为夫就带夫人进屋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11) “王爷,不可以的,没有元帕,不可以。” 女子柔媚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婉转之中带着低低的哀求。 萧彻听着,只觉得自己快要炸了,脸上青筋隐现,却努力按捺住躁动,将她禁锢在身下,好声哄她:“霜儿乖,恩?没有元帕不妨事的。”总归他知道就成了。 顾霜却是不依,可力气比不上他,整个人又都圈在他的怀里,动都动不了,只得睁着一双桃花目,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可是娘亲说了,元帕很,很重要,没有的话,会,会被休的。” 这丈母娘说得什么混话!萧彻瞧着顾霜那副可人心疼的模样,觉得全身都不舒坦,热得他发慌。 可眼前躺着的人是他夫人,仍旧耐着性子,亲着她的眼睛:“不会的。我不会休你的。” 顾霜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小脸绯红:“真的吗?” 萧彻的呼吸已有些粗重,担心自己会吓着她,便将头埋在她的锁骨处:“真的。凤新国没有你们南国那么多的规矩。” 天知道他说完这句话用了多大的力气。 顾霜感受到他身体滚烫的热度与明显的变化,隐约明白他忍得辛苦,可终究是第一次,难免害怕,便不敢再说话,也不敢乱动。 萧彻虽是难熬,但脑子还未彻底混乱,记挂着她的感受,抬头摸摸她的脸。 “夫人不是答应过我,要替我生许多孩子吗?” 仔细端详她的眉眼,发现没有不愿,心下一松,又见她眼中含着娇怯,心中一软,说出的话更是柔情蜜意:“我会很轻,不会把你弄疼的,恩?”忍不住亲了亲她小巧的鼻尖,“你相信我,好不好?” 眼前男子这般对她说着话,全然没有平日的冷清严肃。他炽热的气息早已将她包裹在他的世界,可她却不觉得□□。 相反,她忽然就觉得很是安心。 原来也有那样一个人,可以像聂准伯伯对庆嘉婶婶一样地对着她吗? 她年岁太小,不能凭着经验预知后来的故事。可是此时此刻,她就在男人的怀里,而这个男人,答应了她,只会有她一个人。 也不知究竟该不该相信他的话。毕竟话本上那么多始乱终弃的故事,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袭上她的心头。 还有父亲。娘亲若是真的在等他,他为何从来都不来看她们母女一眼? 呀,这世上的离别原来就在她的身旁。 她的感情一向不多。许是年少的世界太小,只有那么几个人,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总觉得世界少了一些什么。 她总要很小心很小心地待在自己的壳子里,偶尔探出一个头,却常常很快被旁人微小的动作惊得缩了回去。 可以后或许就不再是她一人了。她会有他,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在心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得试一试不是吗?娘亲总嘲笑自己学不来她一半的洒脱,那么今天,她便学着一次吧。 她有些艰难地抬头,很认真地注视着男人的眉眼,她一直都以旁观者的态度观察着他,谈不上喜好,可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杏眼中的温柔,却觉得很是欢喜。 她抬了抬身子,生涩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走在宫道里的叶木很是纳闷,往常太皇太后不都是宣的秦昇吗?怎么这次找上她了?早知道就多向秦昇打听打听如何回话,免得夹在太皇太后与王爷之间,里外不是人。 不过这太皇太后还真是有趣,每次找摄政王府的人,都是正大光明地下诏,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太皇太后又操心上了摄政王的私事,不由感慨这当娘的都是一个样呀! 韩素见了叶木,很是高兴:“小丫头,快过来,哀家许久没有见过你了。” 叶木忙笑盈盈地走上前去。 韩素拍了拍她的手,制止她行礼的动作:“行了行了,你的礼哀家就不受了。”然后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就坐在那里吧。” 叶木知晓如此殊荣皆是靠着母亲的缘故,也了解过太皇太后的脾性,便依了她的话,坐了下来。 韩素笑着问她:“你可知今天哀家为何找了你?” 叶木摇摇头:“奴婢愚钝,确实不知。” “诶~”韩素还是笑,“你可不愚钝。哀家瞧着那秦昇才是愚钝。每次到了哀家这里都是胡编乱造,敷衍得很,偏偏还自得地以为将哀家糊弄过去了。” 叶木想起秦昇每次都苦着脸从宫里出来,不像是得意,倒像是被人严刑逼供了一般。不经意见着太皇太后眼里的狡黠,突然就有些可怜起他来。 王爷的娘,当初可是辅政皇后,秦昇怎么可能傻到去糊弄她?想必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吧。这么一想,心神一紧,不免对接下来的谈话有些忐忑。 韩素自然也是看出来了。不过她已经吓到了一个,再吓跑可就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了。 和蔼一笑:“哀家也知道,你们身在王府,总归是要听你们王爷的话。之前寻来秦昇不过是想问问哀家的儿子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如今他既已娶了王妃,那有些事便不大适合问秦昇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询问内宅的事情了。 “听说你现在被派到了王妃身边伺候?” “是。” 韩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想到啊,原以为还要靠她去提个醒,结果她家儿子已经想着放个稳妥的人在小霜房里了。 “那你以为王妃性情如何?” 叶木斟酌片刻,才道:“王妃性情柔顺,善解人意,又聪明好学,很有主母的风范。” 韩素点点头。顾霜乃顾染之女,顾染又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女相,教出的孩子想必不会差到哪里。 “不过,哀家见着小霜似是有些,害羞?” 叶木咽了一口唾沫,她道行不够,听不出太皇太后的语气,只得捡着好话说:“王妃虽是害羞,但在处理事情上却很是果断,并非优柔之人。” 韩素挑眉,害羞却不优柔?哈,这性格真真是太适合她儿子了。 叶木见太皇太后露出满意的神情,心神稍松,又听她问道:“那依你之见,你家王爷可喜欢王妃?” 这个问题……她这个做奴婢的怎好妄言?韩素看出她的为难,便换了个问她:“哀家听说仲达带着小霜去了九华山?” “是。” “那你可知此事是谁提出的?” “奴婢听秦总管说,是王爷先询问王妃可有何想去的地方,王妃说想瞧瞧九华山十方观里的莲池,王爷便带着王妃去了。” 果然,她还是只陈述事实就好,至于评断就交给太皇太后自己吧。 韩素听了,只觉不可思议,转身与兰嬷嬷道:“丫头口中的王爷真是哀家那不懂情趣的儿子?” 兰嬷嬷恭敬地笑了笑:“王爷娶了王妃,自然会有变化。” 韩素不由点点头,转回身对着叶木:“既然如此,那哀家应该很快就能再多几个孙儿了吧?” 这个嘛,虽说还没圆房,不过看那趋势也是快了。如此想着,便面不改色,问心无愧地回道:“奴婢以为是的。” 可惜还是被太皇太后看了出来。不过韩素念着顾霜的害羞,以为迟上几日也不打紧,反而能磨磨自家儿子的性子,也算是一件好事,当下便并不戳破。 “你可知他们多久回来?” “算着日子,两日后便该回来了。” 韩素微讶:“这么快?”她本以为儿子对小霜有了好感,怎么着也得多待几日,如今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他这次真的又只休一半的假?” 叶木低头:“好像……是的。” 韩素微微不满:“他这样的性子,哀家真是想扳也扳不回来了。” 第10节 一旁的兰嬷嬷忙宽慰道:“太皇太后不必担忧,这现在不是还没回来吗?没准儿明日就派人说要多待几日呢!”见韩素脸色转好,又补道,“王爷的性子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改了的,这日子总归在过着,太皇太后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成了。” 韩素也知这个道理,只是是自己亲生的,难免着急了些。 她以前希望他能护好凤新,打理好祖宗留下的基业。如今小皇帝渐渐长大,且隐有明君之范,她便只求他身边有那么一个人,让他免于孤苦。 总归是不能一个人的。当初她在顾霜与陈芷之间选了陈芷,是听闻她温柔解意,又非独女,远嫁他国时父母不至于如顾染一般无人送终。虽不知后来换成小霜的具体缘故,但身居高位多年,其中猫腻自是能猜出一二。 所幸,这个姑娘不仅她满意,她儿子也甚是满意。这就很好,让她这个老人家也不用再操那么多的心。 回神见叶木颇有几分坐立不安,手一挥,尽显慈悲:“今日就说到这里吧。王府中没有主人,你还是早些回去看着吧。” 叶木走出寿康宫后才彻底放松下来,又想了想今日的回话,见无甚不妥之处,脚步更是轻快了许多。 熟料却遇见了别人。 这个别人也不算是别人,只是因着王爷的态度,整个摄政王府都心照不宣地将她视为“别人”。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韩悠瞧着不卑不亢的叶木,语气很是和悦:“木姑姑客气了,快请起来吧。” 叶木起身,一板一眼皆是规矩。 韩悠面色更是柔和:“姑姑今日可是被母后宣诏入宫的?” 叶木福了福:“回太后,是。” 韩悠掩嘴一笑:“母后对王爷一向关心。不过往常哀家见着进宫的人都是秦总管,今日怎么换成了姑姑?” 叶木恭敬回答:“太皇太后的心思,奴婢愚钝,实在猜不出来。” 韩悠吃了个软钉子,态度依旧很是和善:“姑姑说的也是。听说王爷近日与王妃一同去了九华山?” 见她打听王爷的消息,叶木神色微冷,不过低着头旁人看不清,也算不上失礼。 “是。王爷念着王妃只身远嫁,难免寂寞,便特地早早挪开了政事,陪着王妃去十方观小住几日。” 陪她吗?韩悠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一瞬间面上的笑容有些支撑不住。 叶木适可而止,也不欲与她多言,福了福:“近日府中事务繁忙,奴婢恐不能久待宫中,这就告退了。” 走了许久,叶木都能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执着又荒凉。 ☆、玲珑骰子安红豆(1) 秦昇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报信的小厮:“你,你方才说的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小厮被他的表情吓住,声音有些哆嗦:“王,王爷说要与王妃再,再住几日,归程待定,不过会,会提前告知管家的。” 再背一遍,小厮也没听出这是什么坏消息,可为何管家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秦昇见着小厮的异色,发现自己情绪外露,忙收了收表情,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待小厮一头雾水地走了出去,秦昇立刻脚下生风地到了内院。 叶木瞧着他一脸恍惚,很是疑惑:“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秦昇还在消化方才的消息:“王爷差人过来传信了。” “传信?人不是都要回来了吗?还派人传什么……”还未说完就恍然大悟,惊诧地望着秦昇,“莫非,莫非王爷他们?” 秦昇点头:“王爷说暂时不回来了,要和王妃再待几日。” 叶木欣喜之余不免疑惑:“王爷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秦昇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过同为男子,他一想便猜出了个大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叶木被他那笑容诡异住了,头皮有些发麻:“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昇瞧着她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忍不住感慨,想当初桂嬷嬷的手段是何等厉害,隔几日便送美人到王爷的床上。 嬷嬷不在之后,便就得他主动去寻,叶木只负责善后,倒是让她对这些事一知半解的,全然不似她母亲的老辣。 不过,快速扫了一眼叶木的玲珑身段,再对着她那一张清秀小脸,觉得这样也无甚不好。小姑娘家家的嘛,少知道一些也是正常的。 咳嗽一声,打着含糊:“想必是王爷与王妃独处,发现了王妃的好,便舍不得早些回来了。” 叶木点点头,转念一想府中的公文,又有些担忧:“可王爷临走之前不是只赶了这几日的量吗?如今既要多待几日,那这剩下的文书该如何是好?” “这事情简单。王爷临走前便将最最要紧的处理了,剩下的并不妨事。再说了,如今凤新国泰民安,王爷虽身兼多职,可近年来不也在慢慢放权了吗?朝中官员更非养来玩玩的,自会将事情处理妥当。若真有急事,九华山离王府又不远,快马加鞭将王爷请回来就是。” 叶木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将心放了下去。又想到太皇太后的例行询问,心情一下大好:“我总算可以和太皇太后说个喜讯了。” 秦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并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要是她老人家知道王爷和王妃可能已经圆房,那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顾霜的侧脸上。 似是感受到光亮,顾霜动了动,不自觉地将头往被子钻。萧彻被她的动作惹醒,瞥见她迷迷糊糊没睡够的模样,忍住心动,待她再度睡熟后才伸手将被子向外拉了拉,露出她的小脸来。 将头缩得那样深,不担心闷坏了吗?他摸着她的脸,柔和地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心里一时充斥着满足。 手下的柔软是那样清晰,让他深切感受到她就在他的身边。 他一时不免又有些心猿意马,但也知晓这几日实在太过劳累她。夜里她常常忍不住难受地哭泣,他也很是心疼,想如往日一般克制自己,可是一碰着她却如何也停不下来,像是落进了最深的欲望,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瞧着顾霜睡颜中隐隐带着痛色,萧彻忙用手探了探她的身子,惊觉很是滚烫,又连忙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心道糟糕,竟有一种惹下大祸的感觉。 沈昙瞧着一旁很是烦躁的萧彻,再看看面前眉目如画的女子,以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实是至理名言。她活了这么大,太皇太后生病时都未见得摄政王如此,今日竟,咳咳,这其中缘由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说的出口,总之萧彻今日很反常便是了。 见萧彻踱着踱着耐心快要耗完了,沈昙这才将顾霜的被子理了理,起身向他走去。 萧彻见她过来,停住脚步,语气担忧:“夫人如何了?” 沈昙将神色一敛:“奴婢适才切脉,观夫人脉弱体虚,想是过于,恩,过于操劳了些。” 萧彻立刻正经地看着她:“本王知道了。可有什么大碍?” 这种事情若有何大碍倒是奇怪了。沈昙心下好笑,举止却是恭敬,低头道:“无妨。待奴婢开几帖退烧与温补的方子即可。”欲言又止地顿了顿,还是出言提醒,“虽有药剂,不过只是辅助,王妃好生休养才是正经。” 哎,何必为难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呢?这种事说重不好,说轻不可的,不过瞧着摄政王的模样,应当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彻身体一僵,很快又恢复自然,一脸正派地朝沈昙点点头:“本王知道了。今日麻烦沈医女了。” 今日还能得他一个谢字?心思微转便知晓了他的意思,虽更觉好笑,可奈何人家是王爷,只得老老实实地做着梯子:“王爷客气了。今夜若非王府的家丁,奴婢也只有在野外凑合一晚了。” 见萧彻并不出声,继续道,“今日之事,实为巧合,王妃又并无大碍,奴婢便偷个懒,不将其记在日簿上,王爷以为可行?” 萧彻满意地点点头:“你所言有理,本王准了。” 凤新国皇室为了身体安全,也为了医术的传承,特地设了医簿制度。每位太医与医女皆有一本自己的医簿,称为日簿,上面记载着病人的病情与救治措施。按规定,无论大小,皆要记上,这是为了日后若有相似症状或可一查得出方子。 同时,内务总管陆公公每月也有一本医簿称为月簿,月簿记载了所有的医治过程,并在每月月末与太医院众人一同核对然后存档。 最后,便是寿康宫兰嬷嬷手上的时簿,时簿的特殊之处在于并未规定固定时间,而是随机抽录某几次的医治过程,并随时可以与日簿、月簿互相核对。 若沈昙此番将此事计入日簿,待到月末大家便都知晓了摄政王的,呃,荒唐事。想到这儿,沈昙不由微微一笑。 萧彻点了头却没让她立刻下去:“你今日怎么到了九华山?” 沈昙笑容滞了滞,眸中闪过一丝哀色,低着头倒看不出情绪:“奴婢听说有人在九华山寻着了一味草药,生肌愈骨之力极强,适逢休沐,便想来瞧瞧。熟料找了许久都未见着,反倒迷了路,幸得方才王府家丁出门找大夫时瞧着了奴婢,才将奴婢带来了此处。” 这倒是她的作风,萧彻微哂。又不由想到另一个人,心情一下沉寂,安静半晌,方才道:“你身为女子,独身一人总是不便,以后出来还是带上几个人吧。” 沈昙福了福:“谢王爷提点。” 听出其中的敷衍,萧彻看着她,难得多补了一句话:“此事本王很是认真。你是他的妹妹,若出了什么差池,本王或许以后都无脸见他。” 沈昙神色微动,话虽一样,语气却诚恳了不少:“谢王爷。” 萧彻点点头,准备去看看夫人,抬步前想到一事,似笑非笑地问她:“陛下的病情究竟有何问题?” 早料到他会开口询问,沈昙也不慌张,恭声回他:“此事太皇太后吩咐过了,后宫之事,前朝无须理会。” 萧彻挑眉:“看来母后又料到本王会来找你。” 沈昙抿嘴一笑。这世上能镇得住他这摄政王的估计就太皇太后了。咦,不对,这位南朝来的王妃应当也是有这份潜质的。 萧彻见自家母后都开了口,知晓确实无须自己插手,便不再多说,径直朝着顾霜那里走去。 沈昙开完药后便被侍女带着去厢房,路过一个园子时却听见有姑娘在轻声哼歌,一时好奇,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 引她的侍女是个活泼的,见她这般,出声解释道:“医女不知,这位哼歌的姑娘可是咱们王妃的贴身侍女,轻衣姐姐呢!轻是轻松的轻,衣是衣裳的衣。” 轻衣,真是一个雅致的名字。 “她既是王妃的贴身侍女,为何不在王妃身边守着?” 小侍女也很是奇怪:“这个奴婢倒是不清楚。只知道轻衣姐姐常常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还时常望着亭子,屋檐什么的,且一望就能望半柱香的时辰呢!也不知她在瞧些什么。” 沈昙又问:“那她每晚都会在这里哼歌?” 小侍女摇摇头:“不一定的。轻衣姐姐并不常哼曲子,今夜怕是恰好吧。” 见沈昙并无不耐之色,心下便有些藏不住话,“其实,王府里的人都觉得轻衣姐姐有些奇怪。因为大家很少见她侍候在王妃身侧,她平日的举止又和大家不大一样,尤其是看着房屋之时,大家从她身边过她都不知道的。对了,她平日里哼的小调也是大家从未听过的,不过,许是南国的调子吧。” 沈昙听了她的话,不由凝神细听,微风中女子的哼歌声虽依旧有些模糊,却也能听出个大概来。只不过,沈昙眸中浮出疑惑之色,她对音律也算是小有所成,可轻衣所哼唱的曲调她竟是从未听过,且照音律而言,也并非南国的风格。 小侍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多说了话,懊恼地想咬自己的舌头,但知晓引着沈昙回屋才是正事,忙道:“奴婢带医女去居住的厢房吧。” 沈昙点点头。 离开园子的时候歌声已经消失,她忍不住向后望了望。 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呀,却偏偏让她产生熟悉。只可惜,脑中灵光闪现后,她努力寻找却什么都找不到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2) 顾霜睁眼时,已是傍晚日落。 此刻光线早已昏绰,不似早上的刺眼。略动了动,虽仍有不适,但已好了太多。 在外间守着的轻衣听见了声音,忙走了进来,将她扶起靠在软垫上,又倒了一杯水给她,看她喝下才出声询问:“身子可是觉得好了些?” 顾霜借着水润了润嗓子,可声音仍旧有些沙哑:“恩,好些了。” 不由自主将屋子打量了一圈,却没见着旁人。 轻衣很快就知她心中所想,打趣道:“你为何次次都只注意着王爷?”都被折腾成那个样子了。 第11节 顾霜脸红:“我哪有。” 轻衣含笑看着她:“好了,不要总是这般害羞了。王爷本来一直守着你,可卯时秦昇却是来了, 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秦昇?那就确实是有大事了。顾霜敛目深思,能让秦昇亲自赶来的话,那就应是与南国和大赫有关了。 若是与南国,自己和亲不久,想来不会是何坏事。可若是与大赫……莫非是北方又有了异动?但自从南国定康九年,也就是凤新国的熙宁元年起,凤新国与大赫便签订了二十年的和平期限,如今不过十二年,大赫便就按捺不住了吗? 轻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笑她:“你一天想那么多做什么,秦昇来时我恰好碰见了,听口风应是与南国有关。” “与南国?是何事?” “好像是出使之事。具体的他也没告诉我,不过我瞧他的神色,应不是什么坏事。” 顾霜松了松心思,又想起什么,皱眉看着轻衣:“你是不是又犯病了?”轻衣一般巳时才起,可今次却撞见了秦昇,想来又熬了一宿。 轻衣故作轻松:“不过是一夜没睡好罢了,明日补上就是了。” 顾霜见她眼底发青,不由担心。轻衣的失眠之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们曾找过许多大夫,连南国的御医都用上了,最终都不过开了些安神和温补调养的方子,看似有些作用,病症却只是减轻,偶尔甚或还会加重。 她也翻过医书,可书上从未记载患病达十五年之久的先例。且失眠之症发作起来虽不似平常病症痛苦得厉害,可连着几夜不能入睡,也算得上折磨了。 “不如这几日我在你身旁哼着曲子,说不定会好一些。” 以往顾霜会在床边哼唱轻衣教她的小调,倒是对轻衣的病情有所帮助。 轻衣摇摇头:“此处并非顾府,哪里由得你我任性?” 顾霜皱眉:“这算得上什么任性?”打量一下轻衣的神色,“难道是府中有何闲言碎语吗?” 轻衣继续摇头:“我的举止本就奇怪,他们也没什么错的。” 顾霜听了不再说话。在顾府待得久了,倒忘记外面的世界并非如顾府一般。不过待时间长了,众人习惯以后,想必也不会再说些什么。 只不过……顾霜以为不能再拖了:“你的病在南国虽无法完全根治,可在凤新国就是另外一说了。待我们回了王府我就想办法为你寻来大夫。” 轻衣点点头,也未再多说什么,开始伺候顾霜洗漱穿衣。 两人收拾好时,萧彻恰好进屋,见顾霜醒了,十分高兴,几步便走到她身前,语气很是温柔:“身上可还有难受的地方?” 顾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也迅速变红,声音微弱:“妾,妾没事了。” 轻衣早在萧彻进屋时便识趣地退下,此时屋内只剩他们。萧彻见她面有怯意,称呼也回到从前,知晓是之前的鲁莽吓着了她,心中后悔自是不必说,连忙想着话来哄哄她。 “前几日是我不好,夫人不要恼我了,恩?” 顾霜听着他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话脸色更是绯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起先自然是恼他的,可眼下看出他真心实意的道歉,恼恨便消去了大半,转而被他这般暧昧的话惹得不好意思起来。 萧彻见她不说话,以为还在恼恨,心中着急,却又不敢离她太近将她逼得过紧,只好将声音继续软化:“夫人若还是不解气,不如说出个惩罚的法子,为夫一定照办,可好?” 顾霜想了想,措辞着开口:“其实,也无须什么惩罚。只是,只是王爷以后不可像这几日这般,这般……”又红着脸想了一会儿,方才想出一个妥帖的词来,“这般胡来了。” 萧彻松了一口气,他这几日回想起前几日的失控,以为自己对她实有些不尊重的,今次见她虽难消恼意,但好歹没有责怪他,自是爽快地应下了。 轻衣此时也将晚膳布好,请两人到前厅用膳。 顾霜睡了一天一夜,腹中难免饥饿,但因着长时间未进餐,便只挑了些清淡的小菜配着小米粥吃了下去。萧彻便也陪着她,命人将略显油腻的菜都撤了下去。 见她吃得差不多,萧彻笑着开口:“为夫有一个好消息,夫人愿不愿意听?” 好消息,又与南国出使有关,顾霜心思一转便猜出个大概,可未核实前仍旧不敢相信,只得按捺住心情,疑惑地看着萧彻:“我自是要听的,不知是何消息?” 萧彻不再逗她,直接说道:“前几日南国传来消息,说是希望能出使凤新,时间就定在中秋节。” 顾霜难掩期待:“那不知这出使之人是哪位?” 萧彻没有让她失望:“正是南朝左相,夫人的娘亲。” 顾霜算了算日子,想着娘亲应该已经上路了。又想着在中秋节见面,不由侧头瞧着萧彻。她自从知晓要嫁到凤新,便未奢望还能与娘亲共度中秋。如今能有这样的机会,不知萧彻在其中扮演了何种的角色? 这机会嘛,自是楚霆先提出的,萧彻以为时间不错,便没有反驳。虽确实也作出了贡献,可此时受着顾霜这般的目光,心中却隐隐发虚,他将目光调至别处看了半晌,终于找着了话题:“不知泰山喜欢什么?” 泰山?顾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娘亲。 “娘亲喜欢陆城的字和孙逸的画,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她深吸了口气,“天香楼的五香羊腿、醉仙楼的花揽桂鱼、食客居的鱼香肉丝、凤来仪的孜然烤鸭、全素斋的麻婆豆腐、孙御厨的东坡肘子、顾阿嬷的糖醋排骨以及庆嘉婶的青柠梅扣肉。” 说完之后尤觉不足,又补道,“南国大约有五百家酒楼,据说娘亲都曾吃过他们的招牌菜,也觉得都很好吃。我方才说的那些是因其位处都城,娘亲吃起来十分方便,便常常光顾而已。” 萧彻眼角抽了抽,都道南国嗜吃,他之前在夫人身上未见出挑剔便将其忘了,熟料南朝左相竟是这样一号人物。 此刻想起,难免担心地看着顾霜:“不知夫人对王府的菜可还满意?” 王府的菜么?她,她可以说实话吗? 萧彻看出她的想法,淡定开口:“夫人直说就好。” “其实吧,王府的菜肴还是很好的,色香味皆有。只是,”顾霜瞧着萧彻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只是我身在南国,从小便跟在娘亲身后到各处赴宴,尝的味道难免多了些,所以……” 萧彻淡淡地看着她:“若总计十分,不知夫人会给顾府的饭菜打上几分?” 顾霜毫不迟疑:“自然是十分。” “那王府呢?” “五分?”顿了顿,“不,六分还是有的。” 萧彻眼角又抽了抽。他未料到王府的伙食在自家夫人眼中竟是这般模样。 或许,王府该换一个厨子了? 顾霜隐隐猜出萧彻心中所想,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王府饭菜虽比不上顾府,可想想也知王府的厨子在凤新国定是数一数二之人,她这般说话,难免显得苛求了些。 掩饰性地咳了咳,替王府的厨子说说话:“其实王府的饭菜我已吃得很习惯了,着实无须再改。” 萧彻对此不置可否,但无意间又了解了自己的夫人,他还是极为满意的。他起先以为她又要过上许久才不会畏惧他,如今瞧着,倒是比之前更大胆了些。 “对了,还有一事。” 顾霜乖乖坐好听他说。 “今年因着太皇太后整寿,钦天监为讨个吉利,将万寿节与中秋节合在了一处。” 顾霜惊讶地看着他:“万寿节?太皇太后的生辰?” 萧彻眸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笑,面上正经得紧。他点点头:“此番南国出使也是借着贺寿的名头来的。” 原来是这样。也是,出使总得有个理由。不过,她先前还未想到此处,娘亲出使凤新不知究竟为了何事?思来想去,只能与大赫有关了吧。隐约觉得自己漏了一些什么,不由又默念了一下。 万寿节,太皇太后的生辰。 反应过来的顾霜一下子紧张地望着萧彻:“不知王爷可否告诉我,母后喜欢些什么?” 萧彻等在此处等了许久,将眉眼中的笑意掩藏,微微皱了皱眉:“今日在书房写了许久的文书,肩膀似是有些不舒服。” 玲珑心思的顾霜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替他捏着肩,一边捏还一边软语相问:“力道可还好?我在家时便常常替娘亲捏肩,娘亲很是喜欢呢。” 他怎么会真的劳累她,又在欺负了她几天之后。不过是潜意识里想与她再亲近一些罢了。 如今见她如此主动,眼中羞涩也少了许多,知道她真的在接受他,心下大定,就着她的手将她从身后拉至身前,放在腿上好好抱着。 顾霜以为他又要胡来,脸色一下变红:“你,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萧彻低低笑出声:“我知道。我没想着动你。” 他这般说着,她竟也就信了,局促之色渐渐消散,便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喜欢的,母后也会喜欢。” ☆、玲珑骰子安红豆(3) 我喜欢的,母后也会喜欢。 听见这样的话,顾霜不能说不感动,但关键是——王爷您又喜欢什么? 叶木在一旁看着王妃苦恼的模样,心里直犯嘀咕。秦昇不是说此次王爷王妃回来后气氛定会很融洽的吗?可她瞧着不像呀。 且听说前几日在十方观时,王爷派人去寻了大夫。虽说两人回来时气色都不错,可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是她身为奴婢不能知道的? 思索间,却听见顾霜唤她,连忙走到她面前,恭声道:“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我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往年万寿节都是如何过的?” 原来是此事,叶木心下安定,细细解释起来:“以前是因着战事,后来又念着国库,每年到了日子,太皇太后便只吩咐王爷、陛下与太后一同到寿康宫用饭即可,实是简单的很。如今两国战事已歇,百废俱兴,国库充盈,又恰好逢着太皇太后五十的整寿,便想着大办一场。只是太皇太后仍不愿过度铺张,便想着将中秋宴与万寿节合并着一起过了。” 顾霜惊讶:“那这般说来,今年的万寿节可是自景泰元年起的第一次?” 叶木点点头:“正是。” 顾霜有些苦恼地皱皱眉:“既是第一次,想必这寿礼便没有就近的参照了。”原来还想着从之前的寿礼中得出些灵感。 叶木笑道:“王妃不必过于担心。太皇太后对小辈一向宽容,只要王妃尽了心力就好。” 母后的性子顾霜现已知晓,不过毕竟是正式的寿宴,又是她到凤新国的第一年,甚还有南国使节在场,她如何都应再仔细些。 “太皇太后可有什么喜好或忌讳?” 叶木神色微动,摇了摇头:“奴婢实在想不出。”她毕竟不是寿康宫的人。 “不过,”叶木斟酌着开口,“奴婢曾听秦总管说过,王爷和太皇太后的习惯喜好几乎一模一样。不如王妃多观察观察王爷,兴许就有所发现了。” 顾霜愣了愣。 原来萧彻那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原来她还真要打探他的喜好。 反应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询问叶木,却听她道:“至于王爷的习惯喜好,奴婢还真是不知。虽说奴婢从小生在王府,可王爷的起居用食皆是按着皇室的固定规矩来的,并不能看出什么特别来。” “皇室的固定规矩?”顾霜不解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每顿饭每件衣裳都是规定好了的?” “是。饭菜搭配由开国名医沈时亲自定下,以养护皇室的健康,衣裳礼制则由开国名相韩夔拟定,以维护皇室的尊卑。” 顾霜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开国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是。”见着顾霜的惊讶,叶木解释道,“不过并非不能更改,其实自先皇熙宁帝起,各处的礼制便有所不同了。只是王爷一向对这些不大在意,因此也就一直用着先祖的规矩,未曾变过。” 这就合理些了,顾霜想,不过—— “熙宁帝可就是当今皇上的父皇,王爷的亲哥哥?” 第12节 “正是。” 顾霜将另外两人的名字默念了几遍:“不知那名医沈时与我在寿康宫见过的沈昙有何关系?名相韩夔又与太皇太后有甚关系?” 叶木本就想找些机会仔细告诉她凤新国贵族的旧事,今日顾霜既已亲自询问,她自是要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楚些才好。 “韩相便是太皇太后的先辈,中间隔了多少辈分奴婢也数不清了。可百年过去,韩家在凤新国仍是极受倚重的一脉。太皇太后便是韩相的嫡系,在凤新国贵女中极有地位,被迎入中宫后更是因才德成为了辅政皇后。当今太后也是韩家贵女,乃太皇太后兄长的女儿,因此论辈分当唤太皇太后一声姑母。” 这样算来,太后便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也就是——萧彻的表妹? 她不由自主地开口:“那王爷与太后可是从小就认识?” 叶木心中咯噔一声,忙偷眼瞧她。 虽无甚异色,仍犹豫了会儿才回道:“王爷与太后因着韩家的关系,确实从小便认识。不过,先皇与沈易也是和太后一起长大的。对了,还有太后的哥哥韩旷大人。” 顾霜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闷闷的,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排遣,只继续提问:“沈易又是谁?” “沈易是沈医女的兄长,两人都是名医沈时的后人。” “沈医女我曾见过,就是不知沈易与她可是亲兄妹?长得像不像?” “这……”叶木想了想,“王妃有所不知,七年前先皇驾崩之后,沈大夫与友人同游九华山时不慎失足跌落山崖,早早就不在了。奴婢那时年少,也未能见过沈大夫几次,故而实在记不清他的长相。” 顾霜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心绪,不过最多的还是可惜。 叶木眸中闪过复杂,斟酌片刻,终是开口:“奴婢有一言还望王妃不要怪罪。” 顾霜见她如此认真,自也是严肃以待:“木姑姑有话直说便可。” 叶木调整一下呼吸,一动不动地瞧着地面:“先皇出生时便有不足之症,体质孱弱。沈大夫自记事起便是先皇的御医,与先皇关系极好,年少时曾放话定能让先皇长命百岁。可未曾料到,先皇登基不过三年便去了,一年后,沈大夫便因失足殒命。王爷难免心生疑窦,最终虽什么都未查到,可皇室对此已是讳莫如深。之前王妃询问奴婢太皇太后可有何忌讳,奴婢思来想去,恐怕只有这一个了。……还望王妃饶恕奴婢知而不言的罪过。” 顾霜见她要大拜,忙拦住她:“好了,你在我跟前何必如此多礼?总归我知道了就是。”今日她不过问了几个问题,便牵扯出这般多的事情。幸得都是往事了,她不提就好,想来也不会妨碍什么。 只不过,皱皱眉,事关先皇,恐怕将来也不是那么好躲的。 静默了一会儿,又想到沈昙的身份,心思一转:“不知沈医女的医术如何?” “具体情况奴婢并不清楚。可沈医女乃是名医之后,从小又得兄长沈易的指导,如今还随侍在太皇太后身侧,想来至少不会平庸才是。” 顾霜赞同地点点头:“那不知沈医女可否出宫行诊?” 叶木疑惑地看着她:“王妃是有何不适之处吗?” 顾霜正想摇头,却见萧彻皱着眉头进来,目光担忧:“昨日身子不是已大好了吗?今日又不舒服了吗?” 叶木见萧彻进来,福了福便退下了。顾霜不觉好笑,怎么每次他一来所有人都要下去? 走神间,萧彻已将她揽到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哪里不舒服?” 她回神,连忙摇了摇头,脸颊微红:“我没有不舒服。” 萧彻眉头舒缓了许多,将她小脸轻轻扳过来对着自己:“那我方才怎么听见你要找大夫?还是找沈昙那个丫头?” 唔,她该不该告诉他呢?毕竟这是她和小衣之间的秘密。可是,眼珠转了转,她在凤新国的举动他最后都会清楚吧。 庆嘉婶婶曾说两个人之间一定要坦诚相待,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来蹉跎时光。她不知误会究竟会有多大的伤害,可还是能少就少吧。 萧彻早便看出她的纠结,却没说话,只安静地等着她。 顾霜安静半晌,缕清思绪后便将原委细细与他说了。 期间,萧彻没有打断她,待她说完后才皱眉复述:“按照夫人的描述,轻衣她常因失眠连着几夜都睡不着?” 顾霜点头:“且她这失眠之症连续的时日也着实太长了些。我听闻沈医女乃开国名医沈时的后人,便想着能否请她替小衣把一把脉,纵是无法完全根治,减轻些苦恼也是好的。” 萧彻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气息在不知觉中有了变化,眼神沉沉的模样令她有些不安。 “王爷?” 听见顾霜小心翼翼地唤他,萧彻换上笑脸:“夫人放心,我一会儿便派人去请沈医女。” 咦?竟然这么快?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也无暇去想方才他的反常,欣喜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萧彻摸着她的脸,兴致很高的样子:“既然夫人如此感谢,为夫可否要份回礼?” 如今的顾霜已能明白他话后的含义了,害羞的性子又开始作祟。 萧彻瞧见了,也不逼她,可那一双杏眼如此专注地望着她,又有谁能招架得住呢? 但她终究是害羞的。桃花眼的波光里呈着少女的羞怯,真是十分颜色。 萧彻正看得挪不开眼,却见她突然把头低下,只余糯糯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旁。 “那,那我给王爷做顿午膳可好?”似是担心他不同意,很快补道,“我做的菜虽比不上家里的顾阿嬷,可,可还是很好吃的。”想起什么,再抬起头小心看着他,肯定道,“真的很好吃的。王爷你,你要不要试试?” 萧彻虽极力忍笑,可眼里的笑意如何也绷不住。 顾霜见了,胆子不由就大了,一下从他怀里跳开,笑盈盈地望着他:“那王爷就是准了。我先去厨房了。” 说完人就向屋外跑去。 这次萧彻倒是没有拦她,毕竟,这送上门的好事,他怎能却之不恭呢?笑看着顾霜背影消失在眼前,眸中的温情渐渐消散,脑海里忽然生出许多往事来。 不眠之症,他再度皱起眉头,如何这般相似? ☆、玲珑骰子安红豆(4) 寿康宫。 沈昙将银针收好,对着太皇太后福了福,语气有些担忧:“皇奶奶近日可是有何烦恼之事?” 韩素摇头:“哀家能有什么烦心事?前朝有仲达,后宫有太后,哀家整日清闲得很。” “那为何我听兰嬷嬷说,皇奶奶这几日睡得不大踏实?” 韩素笑她:“你这丫头,以为哀家还是当年吗?人老了,又常年闷在宫里,偶有几日睡不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又想到孙子,问道,“对了,陛下这几日身体如何?” 沈昙心知她的脾气,也不再多说她的身体,顺着她的话回道:“皇奶奶放心,陛下身子已大好,想来明日就可来寿康宫请安了。” 韩素点头,状似无意:“你可知病情究竟为何?” 沈昙眸光微动,语调很是温柔:“皇奶奶别多想了。陛下年纪小,偶尔生病也是正常的。” 韩素冷哼一声:“你别总是替那人遮掩。她的性子哀家还是知道的。” 沈昙仍旧一副温柔模样:“囡囡还不是为皇奶奶你身体着想?事情总归是过去了,以后长乐宫的宫人们自会小心。况且虎毒尚不食子,她知道分寸的。” 韩素略略消了气,语中冷意仍是不减:“这么多年,她这糊涂心思竟还未消,做出那种傻事。哀家也真是无话可说了。” 沈昙没接话,而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珠乱转,打量起屋子来。 知晓她是在转移话题,韩素也没再继续,只笑骂道:“你这臭丫头又在瞧些什么?” 沈昙纳闷:“我未曾见过寿康宫熏香,最近几日怎么都有香味?” “香味?”韩素坐起身,想了想,笑道,“哀家知道是什么了。”然后将手腕上的檀木串从宽袖中露了出来,“这是小霜出嫁时南国送上的贺礼。仲达听闻这手串乃是经南国名匠配以草药精心研制而成,有驱邪辟寒之效,便送进了我这寿康宫。” 沈昙目不转睛地瞧着韩素手上龙眼大小的檀木珠:“原来是加了别的东西,怪不得我长了这么大,还未见过香味如此浓郁的檀木。” 韩素招她过来,戳了戳她的脑袋:“好了好了,表情这么夸张做什么。哀家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说着就将手上的珠串褪了下来,放在她的手上,“这珠串哀家就先借你几日,你自去研究琢磨其中的配料吧。” 沈昙冲她甜甜一笑:“皇奶奶对囡囡最好了。” 韩素瞧她一脸高兴的模样,慈爱地将她的鬓发理了理。 当初因生了双生子,身体亏损,先皇不愿她再受苦,一生便只得了两个儿子。可她总是想要个女儿的,只因都说女儿会长得像父亲一些。若是当初有了一个像他的孩子,她也不会时常觉得寂寞吧。 不过虽没有女儿,有这样一个乖巧的孙女也是极好的。况囡囡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骨子里的疼爱更是比别人多了不少。且心里隐隐有着愧疚,这样乖巧的孩子,却是沈家最后的一点血脉了。 那样一个以医术著称的家族。唉,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韩素感慨间,萧彻派来的人已到了殿前。韩素听了自家儿子求医的缘故,忍不住打趣:“果然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呀,都敢到哀家跟前要人了。”然后拍拍沈昙的肩膀,“去吧,哀家一会儿派人去和陆全说,免得小太监们晚上来扰你。” 陆全便是掌管月簿的内务总管。太医医女每次行诊后都会有内务府的太监前来备案核实,谈不上麻烦,但能少也是不错的。 萧彻见着满桌子的菜时,脚步顿了好久,才像踩着棉花一般地走到了位置上。 顾霜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些兴奋,亲自上前替他布菜,每布一道还要细细地解释上一番。 “这个就是庆嘉婶婶的青柠梅扣肉了。梅菜与五花肉的搭配令肉质更加鲜美入味,但仍有些许油腻之态,而青柠清酸爽口,既中和了梅菜的咸涩,又化解了肉质的油态,当年可是风靡了整个南国呢!这道是鱼香肉丝。需将所有食材皆切成细丝再佐以自制的酱料进行大火翻炒,故而对酱料制作要求很高。若是做的好,肉丝的鱼香味便会恰到好处,下饭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着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他,“喏,这个就是当年娘亲称霸南国的佳肴了。我只得了阿嬷的七分功力,可起锅前也闷了许久,将糖醋的味道都浸到了肉里,现下趁热吃,正是酸甜合适,入口即化的时候。” 萧彻听着顾霜絮絮叨叨的话,一时没回过神来,机械式地将她挑来的菜一一放入口中,好吃不好吃他是暂时感受不到了。 可他吃着温热的饭菜,坚硬如铁的心像是被人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正向外汨汨流淌着什么。 年少时以为就是一生戎马了,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后来故人皆去,只留他一人在高高的摄政王座上。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伤风悲秋之人,也极少有什么细腻的心思,不像他故去的兄长。 可偶尔也会怀念,怀念父皇将他高高举起时的意气,母后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的温婉,以及兄长永远的退让爱护。 对了,还有那么一堆三五成群的好友,闲暇时溜溜马,喝喝茶,这些原来看不上的东西他现在竟也以为不是什么浪费时间的琐事。 以往母后总想着法子让他成亲,他不以为意。在军营里再苦再累再冷,他也甘之如饴。但如今吃着热菜,喝着热汤,他的眼中却忽然有了酸涩。 他已至而立,生命中留下的却大都是别人的印记。 百年之后,可还会有谁记得他?会将他一人放在心上? 如今,在他守护着凤新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揣在自己怀里的东西。 耳边仍旧响着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他以前倒未发现,她竟可以如此聒噪。 “这是酸萝卜老鸭汤。虽说名字有些直白,不似什么翡翠白菜好听,可味道却是我最喜欢的。恰逢今日府中也有我要的食材,经大火烹炖,小火慢煮,暗火闷熬了一个时辰,才有了如今的香味。” 说着语气还有些惋惜,“若是下次再提早些,时间再久些,味道想来会更好。王爷你尝尝,这汤可是酸中带辣,伴着鸭肉的香气却并不油腻?”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她手中的瓷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她一下拉入怀中,将汤分给了她一半,堵住了那张方才还说个不停的小嘴。 分食之后的他仿佛找到了别的美味。低头深吻,好半晌才放开她。 顾霜的桃花眼明亮得让他心跳加快,可理智还在,只得喑哑地附耳低语:“好喝,真好喝。” 给你做汤,你也能不正经!顾霜是又恼又爱,不过此次害羞比之前有了长足的进步。 “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给你做饭了!” 哟!萧彻挑眉,夫人已经学会威胁他了。虽说那语气那模样一点儿也不凶恶,但他还是知道分寸,忙挑了一块糖醋排骨,快速将骨头弄掉,只剩下滴汁的肉,小心翼翼地喂给顾霜:“夫人今日辛苦了,先吃一些东西吧。” 顾霜见那汁液快要滴下,也顾不得其他,张嘴便吃了。待肉进入口中后才不好意思地朝周围扫了一眼,却见下人皆将头垂得低低的,有几个离得近些的干脆就背过了身子。 倒是装得一手好傻。 第13节 在这样的环境里,顾霜不自觉地以为害羞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顺势就着萧彻的手又吃了一块梅扣肉,喝了几口老鸭汤,以为被他这般伺候着竟也颇为舒服。 无意间,气势更足了些,开始主动指使上了他。 “我要吃鸭肉。对,就是那个。你不知道,酸萝卜常年浸在泡菜坛中,味道极霸气,可将老鸭肉层层入味,再配上黄酒与八角花椒,肉质可谓十分鲜美。”说着便坐起身子,将萧彻夹来的鸭肉一口吃下,丝毫没了平日的娴静优雅。 吃了几口,仍觉不够过瘾,便作势要从萧彻怀里下来,自己动手。 萧彻却不肯放她,不过也觉这般吃饭有些不便,就将她扶起,坐在自己腿上,正对着餐桌,大手不轻不重地揽着她的腰,防着她不当心掉下去。 顾霜这下两手灵活,确实方便了用膳,不过——眼珠一转:“王爷,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抱着孩子?” 萧彻低低一笑,在她耳后吐出热气:“不如你给我生一个,就知道我真正抱着孩子是什么样子了。” 顾霜不争气地脸红了,却强自淡定,低头苦吃,吃着吃着又忍不住和身后的萧彻介绍起其中的门路来。萧彻一边吃一边温声附和她,偶尔还提出一些问题,场面温馨至极。 不过却是苦了一旁布菜的侍女。 明明不想看,也不敢看的。 不过自家王爷温柔起来还真是好看呀。某侍女内心独白,以往只觉得王爷冷漠严肃,随时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没想到娶了王妃后竟变得如此和善可亲。 呀,让王爷王妃常常在一起吧,这样她也有美男可看了。 另一位土生土长的凤新国侍女却想着,王妃生得如此貌美,王爷就该这般宠爱才是。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王妃单独相处呢?如果,如果能得到王妃的什么物件就好了,她一定会妥善珍藏的! “王爷,沈医女到了。”秦昇进屋前也算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着眼前的情景还是有些,唉,果真是老了呀,如今看到这种场面,竟会老脸一红。 顾霜吃得正开心,见秦昇来了,吃饭的速度不由放慢,似想扳回自己娴静的形象。 萧彻注意到她的变化,杏眼里的宠溺温存让秦昇眼角抽了抽,知晓自己撞错了时间:“听说沈医女还未来得及用午膳,奴才先去准备了。”说完便溜之大吉。 萧彻摸了摸面前的小脑袋,伸出筷子夹了两三块爆炒鸡柳,又用羹匙舀了几勺辣子鸡丁,将它们统统放在了小人的碗里。 “吃吧,都是你的。” 吃得肚子圆滚滚的顾霜愣了愣,这顿饭好像,是她特意给他做的?怎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呢? ☆、玲珑骰子安红豆(5) 顾霜观察着沈昙的神色,见她眉眼间比初见时多了不少严肃,心里微微一沉。萧彻也注意到沈昙与平日的不同,加上方才夫人的陈述,隐隐有了猜测。 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还需后续查探,当下便一言不发,静待事情发展。 沈昙光把脉就用了小半个时辰,轻衣之前还未见过有那位大夫如此郑重其事,不免紧张起来,手心发着虚汗。 沈昙察觉,将搭在她脉上的手收回,露出笑容:“不知姑娘芳龄?” “十五。” “那这病有多久了?” “自我记事起便有了……怎么说都有十二三年。” 顾霜忙在一旁补充:“我曾听家中阿嬷无意间提过,小衣还是婴孩时便有不睡觉的症状,只那时阿嬷以为不过是小孩子精力好罢了。” 沈昙眉头轻蹙:“这般说来,说是十五年也不为过?” 顾霜与轻衣皆点头。 这倒是奇怪,竟从出生起便有病症,可从脉象来看,并无甚特殊之处。 “不知姑娘的症状可是愈来愈严重?” 轻衣仔细想想,摇摇头:“其实这病状并不大规律。有时严重些,就几夜都睡不着,有时又不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这更是奇怪。按理应当越来越严重才是,而且持续了这么多年,轻衣的身体也只是轻微亏损,并无大的不妥。 “不知姑娘的家人可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轻衣不自觉将头低下,顾霜替她解释:“医女有所不知,小衣是我娘亲带回来的,并不知,并不知父母为谁。” 沈昙心生愧疚,可还是得继续问下去,只能冲轻衣抱歉一笑,然后又对着顾霜询问:“不知王妃的娘亲可曾提到过轻衣的身世?” 顾霜摇头,面露不解:“此事我曾询问过,但娘亲坚持不说。轻衣后来也无意寻根究底,便将此事搁置了。” 坚持不说吗?沈昙敛目深思,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南国左相只字不提呢?连对亲生女儿都不可以? 此次医治,直觉告诉她很重要,或许与她一直探询的内容密切相关。只是,这次却似乎超越了医术的范畴,光靠脉象她一无所获。 “那不知轻衣姑娘可有什么与家族有关的信物?” 轻衣仍是摇头:“并无。” 顾霜看着不免担心:“不知轻衣她现在究竟如何?这病对身体有何损害?” 沈昙起身,朝顾霜福了福,宽慰道:“王妃放心便是。姑娘的病情虽说恼人了些,对身体的伤害实是微末。不过往年那些大夫开的药过于温补了些,并不适合轻衣姑娘的体质,今日奴婢重新开个方子就好。” 顾霜有些失望:“听医女的话,小衣的症状是不能减轻了吗?” 沈昙面露惭愧:“奴婢才疏学浅,只能保姑娘无性命之虞,至于这症状,就有心无力了。” 轻衣听着,心下已松了大半的气,总归她都那么过来的,也算是习惯了,无性命之忧已是大善。当下便笑着宽解顾霜:“王妃不必挂虑,奴婢能得此一命便已心满意足了。” 萧彻也将顾霜揽到怀中,温声安慰:“轻衣还年轻,总有一日能治好的。” 这病有时确非人力可改,顾霜并非不清楚,只不过纵再清楚,仍不免失望。可如今轻衣尚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便朝着萧彻笑了笑:“我知道。” 沈昙见顾霜如此在意轻衣,思虑片刻后开口提议:“奴婢虽不知这症状背后的具体缘故,可料得与轻衣姑娘的身世相关,王妃何不书信一封向左相询问?兴许能从中得出破解之法。” 萧彻沉吟片刻:“使团想必已在来访的路上了,若此时发信,路上恐多有不便,不如待南国使团到了以后再当面向左相询问。” 顾霜用目光询问轻衣的意见,见她颔首,自是也没别的意见。 萧彻正欲说些什么,秦昇与叶木忽然进来,朝两人行礼。 “何事?” 叶木语气中隐含担忧:“王爷,慈宁宫派人传旨,宣王妃入宫赏花。” 萧彻扫了一眼顾霜:“慈宁宫赏花,与摄政王府何干?” 叶木低头:“今日是凤新贵女的百花宴,按制应当皇后主持,如今中宫空虚,便将此事放在了慈宁宫。本来王妃是不必去的,可不知是谁在席上说王妃容貌昳丽无双,惹得众人奇怪,皆欲一观王妃容貌,这才有了慈宁宫的旨意。” 萧彻冷笑一声:“本王的王妃又不是给她们看的,那么稀奇作什么。” 凤新国不论男女皆喜美人的风气他是知道的,但因着他年少便走遍了半个天下,知晓不同风土人情,便没有这喜好美人的执念。且在接触不同地域之后,以为对女子不应随意评头论足,有失尊重。 平日里那群王公子弟,世家贵女去勾栏赏人便罢了,今日竟闹到了摄政王府,按照萧彻的思路,这就是对他夫人的大不敬。 秦昇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是以当初外界邀约时他便让叶木统统替王妃推了。可如今这位却非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 看了一眼叶木,以为总不好让她一个小姑娘受罚。不等萧彻发火,他已抢着开口自贬:“此事是奴才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 萧彻想着不打女人,他撞上来了也好,刚想赏他五十个板子,却被顾霜截道:“此事与秦总管有何关系?既是太后邀请,妾怎好不去?” 她总归是要与那些人碰面的。 萧彻下意识地皱眉想拦住她,却见她望着自己,语气很是恭顺:“妾既成了摄政王妃,有些事总是推托不得的。妾知王爷是担心妾,不过王爷放心,妾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了,不过一个宴席罢了,王爷难道以后都要将妾关在王府,哪里都不让去了吗?” 话到最后,已然有了撒娇的意味。 萧彻见顾霜小手已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胳膊,眼中的讨好又那般明显,作势握拳咳嗽了一声。 他怎么会将她关在王府?或许确实是关心过度了吧。 不动声色地将夫人的手握好,脸上一派正人君子:“夫人说得有理。不过若是觉得宴席无聊,便提早回来就是。” 顾霜忙点点头,心里却道,这王爷也太好哄了些。 沈昙与叶木立于一侧,努力含蓄地笑着,轻衣也没有乱说话,只眼角抽了抽,默默将头转到一侧,却恰好撞见秦昇那想笑不敢笑的神情。 这摄政王府的总管真是不好当呀。 “王妃,这百花宴乃是开国皇后定下的传统,本意是为了从中选取合适的女子嫁入皇室。但百年前曾出了一位独孤皇后,以为女子坐在院中被人指点评价就如,就如妇人在集市采买一般,对女子十分不尊重,于是后来百花宴便成了贵女联谊的宴席了。不过,这宴席规格甚高,难免会有存了心思的贵女借此机会做些旁的事情。如今王妃在凤新国贵妇中的地位实乃万人之上,还是小心些为好。” 顾霜了然地点点头:“不知今日都有哪些贵女到场?” “宋太尉家有嫡长女宋珮,幺女宋琦;郑御史家有嫡长女郑环,嫡女郑瑶,庶女郑珊;赵廷尉家有嫡女赵霏,庶女赵霁;李学士家有嫡长女李沐及次女李湉。其中宋珮乃太皇太后钦定的准皇后,待陛下成年以后便会行嘉礼,入主凤仪宫;赵家庶女赵霁,年少便有才名,却无甚心机,实是名如其人,若事有意外,王妃可寻其帮助。另外,赵家嫡女赵霏有些不同常人。” “不同常人?” “不知为何,赵霏明明是十七岁的大姑娘,心智却还像个十岁的孩子,而且常常记不住事情。赵家遍访诸国,却依然无法根治病症。” “这般也愿来参加百花宴?”赵家难道不担心会有流言蜚语吗? 叶木摇头,语气中流露了对赵家的恭谨仰慕:“长平赵家实是一个正直磊落的家族。其嫡女身患顽症,可赵廷尉与她的夫人对这个孩子却是很好,也从未对外隐瞒她的病情。刚开始自会有些流言蜚语,可日子久了,大家便不觉有什么了。再加上赵家家规甚好,两位姑娘十分有教养。” 顾霜听着不由对这个赵家生出许多好感来。平常的家族或许就放弃了这样的嫡长女吧,可他们却愿意面对现实。 “可知这赵霏姑娘是得了何症吗?竟连沈医女都治不好?” 叶木笑道:“王妃可是糊涂了?七年前的沈医女也还只是一个孩子呢,怎能替赵姑娘治病?” 顾霜想起什么,眸光微动:“你说的是,我确实糊涂了。那么,七年前该是……御医沈易替她诊治的?” 听到这个名字,叶木僵了僵:“正是。” 沈易。沈昙。今日沈昙的反应实是有些奇怪,可惜她对医术知之甚少,实在不知轻衣的病有何古怪。 顾霜忽然开口问了些别的:“木姑姑,这宋琦和郑珊姑娘可是仰慕王爷?” 叶木被她直白的问题一惊:“王妃何出此言?” 顾霜便将十方观里的事情大略说了说,叶木越听头越疼。 她是说为何王爷自九华山回来后便特特叮嘱她不要让外界的事扰了王妃。她原本以为“那些事”指的是些场面的俗事,如今才知原来是情场上的糊涂账。 “王妃不必忧虑,照王爷的性情,是不会接受这两位姑娘的。” 顾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个我知道。王爷答应过我,只有我一个人的。” 叶木太过诧异,一时也忘了尊卑,表情有些夸张:“真,真的?” 顾霜狐疑地看着她,想了想,眉头轻蹙:“木姑姑你这般反应,莫非——莫非是因为王爷说话不重信用?” 我的天,这样的话怎好乱说。叶木被她吓出冷汗,连忙回道:“王妃切勿多虑,奴婢不过是感慨王爷对王妃的好罢了,一时失礼,还望王妃莫怪罪奴婢。” 顾霜笑道:“无妨,只要王爷守信便可。” 她这般反应倒让叶木疑惑起来。王妃在她眼中一向是极为害羞的,今日怎会将这种闺房中的私语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顾霜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面上依旧带笑:“以后若再发生今日的事情,木姑姑不必再推托,更不必麻烦王爷,直接告诉我便是。” 第14节 叶木恍然,王妃这是在御下了。她早便知晓王妃的聪慧,如今却已算得上厉害了,何况王妃背后还有王爷,忙道:“奴婢谨遵王妃所言。” 见目的达到,顾霜不再就此事深说,另开话头:“百花宴只邀请了这几家的贵女?” “另还有孙、王、褚家的姑娘,不过并非大族,王妃今日不必深交,以后有的是机会。” 顾霜知晓她于此道十分熟稔,当下也不再说话,只默默思量一会儿见着宋琦郑珊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玲珑骰子安红豆(6) “姐姐,这摄政王妃果真貌美?”郑瑶年岁终究小些,半天不见顾霜的人影,便忍不住偷偷询问身边的郑环。 郑环淡淡喝了一口茶,意有所指:“我又未曾见过王妃,你问我做什么?” 郑瑶瞧了一眼郑珊,见她脸上正带着讨好的笑,一下就没有询问的兴致,摇摇头:“算了,我待会儿自己看就好了。” 郑珊的表情一下尴尬。宋琦坐在她们对面,虽听不见具体对话,可稍稍一想就知其中缘故。当下对着郑珊便嗤笑一声,宋珮见了,用手扣了扣桌面,示意她收敛一些。 宋琦难免就觉得无聊,便拿起面前的糕点,慢慢吃起来。 宋珮见她不再找郑珊的刺,这才开口:“你见过摄政王妃了?” 宋琦嘴里还塞着一块糕点:“是啊。” “可是如郑珊说的那般,貌如天人?” 宋琦眸光微动,嘴上却是没停:“恩,那是自然了。否则萧彻怎么可能喜欢她?” 宋珮早便知晓宋琦的心思,同时大概了解她到十方观去见摄政王的事情。如今听她这样的口气也不再多问,只将自己的糕点都挪到她的面前:“你慢些吃,总归都是你的。” 宋琦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原本不想哭,此刻眼里却有些酸涩,只得努力眨眨眼,继续往嘴里塞着糕点,含糊道:“恩,谢谢姐姐。” 郑珊在对面瞧着宋琦的模样冷笑一声:“仪容如此,竟还是宋家的小姐。” 郑环不搭话,郑瑶却是不依:“哪有。我见宋琦姐姐就很好,自由随性,比某些只会端着的人不知好到了哪里。” 郑珊碍着身份,发作不得,只得尴尬地陪笑了两声。 李家的两位姑娘向来守着明哲保身的准则,宴席上鲜有说话,如今瞧着这般暗波涌动的,自是更加一言不发了。 赵霏剥着面前的葡萄,吃得很是欢乐,见场上诸多贵女为保仪容不愿进食,正觉索然无味,却见宋琦正肆意吃着糕点,不由更加喜欢她,连忙抓起面前的葡萄串向着宋琦示意。 宋琦一下就撞见了,也是高兴得很,对着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松子百合酥,并用口型示意这道点心最是好吃,惹得赵霏立时就拿了一块,认真尝着,以为确实不错,忙冲着宋琦点头。 赵霁在一旁笑着看赵霏与宋琦的互动,偶尔温声提醒:“姐姐慢些吃。” 赵霏见她出声,忙将手上剥好的葡萄喂到她的嘴边,笑道:“吃!” 赵霁微微一笑,就着她的手吃了下去。 赵霏开心地拍拍手:“好吃吗?霏霏最喜欢吃葡萄了。” 赵霁也笑:“葡萄很好吃,霏霏喜欢就多吃些吧。” 赵霏高兴地点点头,却又喂了赵霁几颗。 更衣回来的太后远远就听见了赵霏的声音,眸光一滞,嘴边牵起一丝笑:“这位赵家的小姐还真是天真烂漫,惹人怜爱。” 太后侍女采漪听了,将头低了低,眸中闪过一丝亮色。 韩悠本就没想着让别人回答,只问道:“摄政王妃还未到吗?” 撷涟回道:“先前派的人皆被王府总管拦下了,不过之后带着懿旨去的內侍想必已经到了。” 韩悠眸中含笑,面上神色却是不定:“那看来是快到了。” 撷涟不解:“今日并无甚奇怪,太后为何要宣王妃入宫?” 韩悠淡淡一笑:“就是无甚奇怪才敢让她过来。”总归是要慢慢来的。 正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响动,像是谁从假山上跳了下来,撷涟立刻冷叱一声:“是谁?” 采漪抢先开口:“奴婢去看看。” 假山后很快传来她的呵斥声:“哪个宫的小太监……竟然敢偷溜进百花宴?也不瞧瞧自己是怎样的身份?惊扰了凤驾,自己去慎刑司领三十个板子吧。” 撷涟听见了小太监隐隐约约的磕头声,然后就是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采漪踩着小碎步回到两人面前,恭敬道:“方才是宋太妃宫中新进的小太监,想是听说了百花宴的事情,便偷溜进了苑中。方才见有人过来,惊讶之余就从假山上掉了下来。” 韩悠扫了她一眼:“宋太妃?” “是。” 宋太妃,是宋珮与宋琦的姑母,先皇的贤妃娘娘。若是别宫的太监,定不会这般轻松饶过。 韩悠一下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个小太监疾步走到几人面前,恭声禀道:“摄政王妃到了。” 顾霜进来时,所有贵女皆是屏息以待。 凤新国好美人,可非仅是男子的癖好。若国中出了美人,无论此美人身份为何,都会受到人们的推崇,只不过方式略有不同。 今日虽来得匆忙,但顾霜仪容之间并无半分不妥,且适逢仲夏,天气炎热,顾霜一身水绿色便分外养眼。而那容貌,果真如郑珊所言,堪比天人,尤其那双桃花目,潋滟非常。 不过贵女们并非只瞧容貌,同时也在暗地打量她的气度。见她身上未有寻常高位者的凌厉傲慢,微微一笑时又无疏懒不近人情,让人不免心生亲近。 韩悠此时早已坐在了宴席的最高处,笑盈盈地看着她进来。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韩悠起身走到她身边,亲自将她扶起,神色很是友善:“王妃真是客气了。” 顾霜朝她一笑,便将头微微低下,不再说话。 韩悠也笑:“既然到了,便坐到哀家身边吧。” 顾霜笑着扫了一眼叶木,见她眉眼低垂,便接受了这份盛邀,坐在了太后的左侧。 宋琦自顾霜进来后便未将目光移开过,心里像是煮了一锅粥,正突突地冒着气泡。她终究还是小了些,不大懂得平衡自己的感情。 郑珊自从上次被萧彻冷叱之后便不敢再有别的动作,只盼着自己还能寻个如意郎君,对嫁入摄政王府一事是不敢再想了。 不过,若是能给顾霜添堵她却是乐意的。 本来不想去瞧顾霜,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了过去,熟料顾霜正盈盈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她一惊,手中的茶盏哐当跌落。 待反应过来时,郑环已皱着眉头在看她。她如今最惹不得的便是这位了,连忙跪下行礼:“臣女有失仪表,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韩悠早知晓十方观之事,方才顾霜的举动她也瞧见了,心知顾霜并不似面上那般单纯无知。但却以为极好,若是太单纯,她反倒不知从何入手。 微微一笑,准备开口,赵霏却突然笑道:“这个姐姐一定是觉得王妃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于是就把茶杯弄掉了。妹妹你说是不是呀?” 赵霏虽已十七,可说出的话还是一股子孩子气,幼稚得很。赵霁扫了一眼韩悠,见她似是愣了愣,便趁机先对着赵霏一笑以作赞同,再开口道:“家姐说话自小这般,还请太后与王妃见谅。” 顾霜认真看了赵霁半晌,见她身上有股浓郁的书卷气,模样也长得很是灵秀,加之先前叶木所言,便对她十分有好感,当下解围道:“今日的百花宴本就是为了看看各位姑娘的真性情。臣妾想,太后应该也不会怪罪什么的。” 韩悠笑着点头:“自是如此。” 郑珊收到郑环眼神的警告,不敢再有她想,只一心一意守着规矩,以为早早结束才好。韩悠环视全场时见着她那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而在看到赵霏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明明就是个稚童,为何她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场百花宴过得很是平静,尽管平静的背后就是无聊,但叶木一直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尤其是看见自家王妃与太后贵女们闲聊时的游刃有余,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有些多余。 宴席结束,韩悠与顾霜客套了几句,便先走了,竟没有要留下她深聊的意思。 其余贵女见了,虽仰慕顾霜的姿容,却无甚理由与其攀谈,也各自散了。唯有赵霏,带着小孩子的天真走到她面前,称赞道:“王妃你真好看!” 顾霜笑道:“你也是。” 赵霏十分开心,兴奋地拉着赵霁的手:“妹妹你看,连王妃都夸我好看呢!” 赵霁笑着回应她:“是呀。”然后对顾霜颔首一笑,“王妃若不介意,臣女便和姐姐回府了。” 顾霜自是点头应许。赵霁一笑,有意无意提了一句:“王妃想必还未见过陛下吧。” 丢下这么一句前言不着后语的话后便携着赵霏一起走了。 顾霜看了一眼同样看似不明所以的叶木,说道:“仔细想想,自我到凤新国以来,便未见过这个小陛下,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叶木解释:“陛下之前一直抱恙,待稍好些王妃又与王爷去了十方观。回来时陛下身子虽已大好,但课业繁重,实在没有机会,或许再过几日便能与陛下见面了。” “课业?不知陛下要学些什么?” “卫将军教授骑射,冯将军教授武艺,李学士教授经史子集与策论,赵廷尉教授刑法,郑御史教授辩论。王爷也时常亲自为陛下授课,除辩论外皆有涉猎。” 顾霜一笑:“王爷最擅长的还是骑射与武艺吧。” 叶木听出其中的调侃,努力为王爷挽回形象:“其实王爷的策论写得也是不错的。” 顾霜笑着点头:“那好,改日我翻来看看。” 叶木:“……” 噎住了叶木,顾霜将笑意敛了敛,眸中若有所思。 赵霁应并非那种随意说话的女子,可今日既说出了这样的话,便必有其原因。 可会是什么呢? 两人在路上一时沉默地走着。 忽然,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小太监,神色很是恭谨。 “王妃,陛下有请。” ☆、玲珑骰子安红豆(7) 长乐宫是凤新国皇城里最大的宫殿,乃历朝帝王起居之所。 百年来长乐宫主人更迭变化,出了不少或叱咤风云,或清明睿智的英雄人物。 如今,入住在其中的是经年来最年轻的君王。 顾霜对景泰帝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她有时不免揣测萧彻与景泰的关系究竟如何,毕竟两人虽是叔侄,却仍旧是皇帝与摄政的大臣。君臣关系从来都在那里,不过换上了别的名称罢了。 第15节 按理与小皇帝见面并非什么紧急或是重要的事情,应只限于礼节才是,可如今小皇帝却在私下里主动寻她,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缘故。 顾霜扫了一眼叶木,见她虽面色如常,但细微之处的波动还是能反映出其内心的忐忑。 想来此事却是不大常见,不知自己是否高估自己了,可长乐宫的牌匾已在眼前。 顾霜微微吐出一口气,面色从容。 叶木偷瞄着她的神色,心中不由安定,安慰着不过是小陛下想见见王妃,当不会有别的事情。 约莫知晓身后两位心思的领路小太监穆东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待走至宫门时,将脚步停下,转身对两人行礼:“陛下吩咐过了,只王妃一人进去即可。” 长乐宫的采光极好,配以大气的龙纹装饰,顾霜一路都觉得十分敞亮通彻。这让她想起之前的寿康宫,宫内虽有亮光,但与长乐宫相比,仍有不少昏绰之处。 “陛下,王妃到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少年故作老成却依旧难掩稚嫩的腔调:“知道了,下去吧。” 顾霜轻侧身体,将目光投到右边的门上。 果然,待小太监下去以后,右边的门缓缓打开,出来了一个身穿玄色常服的……小孩子?顾霜看着面前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很快便注意到他故作严肃的眉头,眼梢一动,流露出些许笑意来。 萧琉看出她的笑,面色竟微微红了,可眉头依旧如故,如此神情再配上他的容貌,许会让人道上一句古怪,不过顾霜见了,倒以为这小皇帝可爱得紧。 约莫十一二岁的光景吧,却住在这样的宫殿中,想来也是不易的。 心中虽如此想,面上依旧十分恭敬:“臣妇参见皇上。” 萧琉目不斜视:“此处只有你与朕两人,王妃不必多礼。” 顾霜微微一笑,起身寒暄:“今日略有匆忙,未能及时备下见面礼,还请陛下恕罪。前些日子听闻陛下圣体微恙,不知如今是否大安?” 萧琉淡淡一笑:“劳王妃记挂了,朕近日身体很好。” 顾霜见他不再故作严峻,笑容也更真切了些:“如此便好。” 萧琉的别扭随着闲聊无意间散去了不少,眸中带笑:“朕想早些与王妃见面,可奈何一直寻不着机会,今日恰逢王妃进宫,便冒昧将王妃请来,还请王妃见谅。” 顾霜一哂,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倒是十分老成。再说,无论如何她是怪罪不得他的。只是—— “不知陛下想与臣妇聊些什么?” 果真聪慧。萧琉知晓时间不多,也不再虚晃,开门见山道:“朕今日只是想提醒夫人,好生照看自己的婢女。” 轻衣?顾霜收起笑容,神色严肃:“不知陛下可否将话说得明白些?” 萧琉面露难色,想了想,终是摇摇头:“朕只能言至于此。” 顾霜沉默半晌:“那不知陛下今后能否……” 萧琉不等她说完便立刻表态:“王妃放心。朕也希望王妃的奴婢可以安然无恙。” 顾霜还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殿外似有骚动,心下微惊,倒让小皇帝安慰她:“无妨,想是皇叔来了。”说完又补道,“朕希望王妃可以暂时不告知皇叔此事。” 不告诉萧彻?顾霜有些不解。可看这位陛下年纪虽小,神情却很是坚持,便点点头暂时应下。另外——顾霜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语气更是疑惑:“陛下如何得知是王爷?” 萧琉这回只是笑着,并不回答。 待萧彻大步走进宫殿时,一眼便看见顾霜正安然无恙地立在那里,心神稍松,却依旧快速走到她的身边,下意识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下她,才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做完这些事情后好似才看见了旁人,朝着萧琉微微颔首:“陛下。” 萧琉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萧彻的紧张,眸中闪过一道亮色:“皇叔似是匆匆而来,不如喝杯茶歇息片刻再走吧。” 萧彻脸上显出一丝可疑的红色,不过也只是一瞬。 今日他确是匆匆而来。夫人出府不久,他便有些不放心,等到宴席结束人却还没回来不免更是担忧,忙进宫来寻她,谁知却在长乐宫中。 皇侄的性子他很是了解,不会无缘无故私下召见他的夫人,今次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想到这里,一边将顾霜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一边淡淡婉拒:“陛下今日还有课业,臣就不再耽误陛下的时间了。” 萧琉见他一颗心都放在了顾霜身上,不再挽留,点头笑道:“那皇叔就和王妃回府吧。今日的唐突还望皇叔切勿怪罪,朕实在是对王妃好奇的紧。” 萧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陛下毕竟是一国之主,将来许多事情都要依靠陛下,还望陛下行事前能三思才好。” 萧琉忙将笑意收敛,恭恭敬敬地低头:“朕知晓了,谢皇叔教诲。” 这么小的孩子,多笑笑才是应当的呢。顾霜轻轻戳了戳萧彻,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太过严厉。毕竟陛下小小年纪便温润守礼,已是被教得很好了。 萧彻身体微僵,脸上尽量浮现出亲切的表情,可明明正常的句子,被他说出来却显得有些别扭:“陛下这几日的课业臣已看过了,恩,做得很好。” 萧琉露出惊喜的神色:“真的吗?皇叔真的认为朕做得很好吗?” 萧彻似乎对萧琉的惊喜感到意外,一时别扭至极,只得点点头,说出些极简单的词语:“恩。很好。” 顾霜见萧琉终于露出符合年龄的笑容来,也很是高兴。虽说他是皇帝,可比她还小四岁,放在普通人家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吧。 顾霜还未感慨完,萧彻已受不了这种别扭,扔下一句“臣告退”便带着她离开了。 “夫人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些。”萧彻笑着伸出手。 顾霜摸摸鼻子,终究摇摇头:“不,不必了。我坐在这里就很好。” 萧彻加深了笑容,手依旧放在她的面前:“夫人在害怕什么?” 见顾霜面色讪讪,却还是固执地将头扭到一边,没有看他,萧彻笑了一声,瞬间就将她抱到怀里,吻了个死去活来后方才低哑着嗓音问道:“陛下与你说什么了?”竟然还瞒着我。 顾霜嘴唇被他吻得鲜红欲滴,加之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微微起伏,檀口轻张,眼神迷离懵懂,再配上那副清丽容貌,瞧得萧彻一时心头火起。 想抱着她再亲一次,却不知顾霜何时清醒过来,羞恼地抵着他:“你这是做什么?现在还在马车上呢。” 萧彻听了眸色更是幽深:“马车上又如何?恩?” 顾霜不得他意,略过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接着:“现在在府外,王爷怎好……” “那你的意思是回到府里就可以了?”萧彻不等她解释,便冲外面的车夫吩咐,“赶快些!早一刻便多给你一两银子!” 车夫自是高兴地应了。 顾霜忍不住捶他,可他硬得跟块石头似的,手都酸了也没见有什么反应。 见萧彻面露得意,顾霜心中极为懊恼,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他的耳朵,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倒是意外把萧彻震住了。 还未等萧彻开口询问,顾霜已将两只手放在了他的耳朵上,看似用力,实则轻巧地捏着。 捏着捏着发现他耳朵竟异常柔软,便忍不住这边扭一扭,那边拉一拉,最后竟让她得出几分趣味,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马车此时行驶较快,虽车夫技术不错,可萧彻还是担心不慎磕碰,便搂着顾霜的腰。 见她起先虽恼,可扯起自己耳朵时仍旧知轻知重,反倒像怕伤了他,让他无意中又柔软了许多。此刻瞧她玩得开心,也不觉失了面子,只以为他的小夫人要多这样笑笑才好。 突然,耳垂似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一下,萧彻身体一僵,搂住顾霜腰的手不由环紧了些。 马车里响起了某人吞咽口水的声音:“夫人在做什么?” 反应竟然这么大?顾霜被萧彻搂在怀里,比他自己还清楚他现在的模样。这个法子还是,呃,庆嘉婶婶无意间透露的,咳咳,今天干脆来试试。 于是顾霜再度试着舔了他一口,还大着胆子轻轻咬了一下。可萧彻这次却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咦?顾霜疑惑,怎么这么快就没作用了?抱着再试试的想法,顾霜将萧彻的耳垂含在了嘴里。 “咕咚!”马车里突然响起一道极响亮的吞咽声。 顾霜一时觉得天翻地覆,只感受到萧彻的唇落在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呀,他怎么也跟着她学? 当萧彻含住她耳垂的那一瞬间,她身体下意识地绷了绷,然后就是一阵难言的酥软,只觉整个人好似都在一团棉花上。 萧彻厮磨着她的耳垂,喑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夫人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谁教的?” 顾霜虽被他弄得迷迷糊糊,此刻听着他的话,却依旧听出了几丝威胁之意,觉得十分委屈:“我做错什么了?你作什么说我?” 萧彻早被她弄得没了脾气,当下连忙哄道:“为夫不是这个意思。” 顾霜撅着小嘴:“你就是!” 萧彻从未见过她使小性,只觉十分可爱,哪里还会反驳,只一味模糊地应承着。 顾霜见他态度不错,便很快道出前因后果来:“这是在南国,庆嘉婶婶告诉娘亲时,我不小心听到的。后来庆嘉婶婶对我说,这个只能用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所以,我用在你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对对对,夫人什么都是对的。 萧彻心花怒放,面上神色却是难得的正经。 他克制地把顾霜抱起来,还替她理了理衣襟,在顾霜狐疑的目光中移开了视线,努力平缓自己的语气,待觉声音已趋正常,才开口对车夫道:“再快些!早一刻便多给你十两!” ☆、玲珑骰子安红豆(8) 萧彻将熟睡的顾霜揽在自己怀里。 看她睡得香甜,呼吸悠长,忍不住又亲亲她,亲了一会儿发现身体又有了些变化,忙克制地停下。 见她睡颜依旧,丝毫无因被打扰而将要醒来的迹象,忍不住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摸着她的小脸,愈发爱不释手起来,可转瞬眼中又多了一抹复杂。 她今日这般迁就,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虽然他能猜出萧琉与她谈话的大概,但还是希望她能主动说出来。 他会护佑好她,如同护佑着脚下的土地。抱着这样的想法,自是更加希望可以参与她的一切,不过——眼神恢复温柔,她想怎样便怎样吧。 总归收到了她的贿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甚大碍。 又想着,幸得今日恰逢休沐,温香软玉在怀,他不免有些眷恋。对着顾霜的小脸笑笑,再次阖上双眼。 唔,还是再和她多待一会儿吧。 屋外的叶木瞧了瞧天色,已是大亮。可卧房内却迟迟无任何动静,忍不住犯愁。 这宋琦已在府上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却并没要走的意思,而王爷王妃更是没要醒的意思,这该如何是好?眼看又是一个时辰要过去了,不由在屋外踱起步来。 踱着踱着,恰好看到轻衣向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四周,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很早就知王妃的这位婢女有些奇怪,也曾聊过几次,知晓她此举并非故意,于是便渐渐觉得她有些神秘。这样的人物,按理应是能避则避才是,可她如今贴身侍候王妃,而轻衣又与王妃颇为亲近,她便应对她有所了解。 正想上前与她搭话,轻衣倒比她先开口,只是表情疑惑:“木姑姑在屋外面做什么?” 叶木笑着解释:“今日宋家小姐前来拜访,我在此处候着王妃好去回话。” “宋家小姐?”轻衣转了转眼珠,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可是宋琦?” 见她直呼其名,叶木便猜测轻衣对其有些不喜,想着拉近距离,并不避讳什么,径直问道:“轻衣姑娘似是不大喜欢宋姑娘?” 轻衣却出她意料地摇摇头:“谈不上不喜欢。”见叶木眸中略带疑惑,微微一笑,“当日她的心思确实不妥,可她很快就看清了形势,当断便断,实在利落得很。虽不知她事后是否有后悔之意,可她当时的直爽性情,我倒是有些欣赏。” 也是,叶木点点头,宋琦如今已对王妃无任何威胁。不过,听了轻衣的话,叶木愈发觉得自己应与她深交,便向她询问:“我常常见你对着物什发呆,便有些好奇你在想些什么?” 轻衣没有掩藏:“我不过是好奇王府的屋子罢了。” 第16节 叶木惊讶:“屋子?难道南国的房子和凤新国是不一样的吗?” 轻衣笑着想了想:“你说的也不全错。南国和凤新国的房屋却有不同,但那是表现在房屋的选材和装饰上面,基本的结构还是相同的。” 叶木看她提起房子便难掩兴奋,知道找对了话题,忙接着询问:“我以为女子只会对弹琴刺绣感兴趣,像我这样喜欢管账的已是少数,没想到你竟然喜欢研究屋子。” “其实每个房屋都有其有趣的一面,尤其是细节可以看出设计或修筑者的小习惯。而我看到这些,好像就看到了一个丰富的大千世界,看到了其中来往匆忙的人群。” “不知你可否举个例子给我听听?” 轻衣便说了个简单的:“王府后院不是有一座小亭子吗?我发现那座亭子的用料和王府其他房子都不相同。王府主要以金丝楠木,樟木和松木为主,可那座亭子却是用紫檀香木制作而成。想必你也知晓,紫檀香木乃是大赫独有的木种,且产量很低,是以卖价极高,一般人都会将其做成手串或是扇骨等小巧精致的物件,可王府却将它用来造了亭子。这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叶木神色一滞:“紫檀香木?” “是呀。”见叶木神色奇怪,轻衣玩笑道,“木姑姑可算得上王府的女管家呢,该不会记不得了吧?” 叶木很快回神,笑道:“你过誉了,我可比不上秦总管。不知轻衣你说的那座亭子可是后花园里最小的那座?” 轻衣点头:“是的。” 叶木称赞她:“不想轻衣姑娘懂得许多。” 轻衣正欲和她客套几句,屋内却传来了动静,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便走到门口垂头侍立。 门很快打开,出来的却只有萧彻一人。 叶木忙恭声询问:“王爷可要用膳?” 萧彻心情似是极为愉悦,配合地点点头,又补道:“今日不要打扰夫人,让她好好休息。” 叶木与轻衣闻言,皆明白了什么,两人皆是未嫁之女,面上难免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来。可叶木很快想到正在正厅坐着的宋琦,神色一转,显得有些为难。 萧彻意外地注意到了,还好心地开口询问:“怎么了?” 叶木斟酌了一下:“宋家小姐前来拜访王妃,已在正厅候了两个时辰了。” 萧彻的好心情一下消了大半:“她来做什么?” 听出萧彻的不悦,叶木尽量让声音不抖:“宋小姐只是说来拜会王妃,具体事宜奴婢并不清楚。” 萧彻不耐地向前走去:“让她回去。” 叶木连忙应了,正欲退下,却发现萧彻忽然停下。 “算了,本王去见见她。” 叶木愣了愣,抬头却撞见轻衣嘴角噙着的笑意,瞬间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本欲跟着萧彻,却又听他吩咐:“叶木就待在这里,轻衣随本王来。” 轻衣眸中笑意更甚,朝叶木微微颔首,便随着萧彻离开。 宋琦在摄政王府正厅幽幽喝茶的模样倒不似在百花宴上的放肆,颇有几分贵女风范。 从来都是别人等她,鲜少有今日这般,被人晾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她竟然无躁无怒,而在看到萧彻而非顾霜时,脸上的神情也并非意外。 萧彻将其他人都挥退,只留下轻衣一人侍立。 “你今日找本王还有何事?一次性都解决了吧。” 宋琦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诧异。她未料到这般直白的开场,尽管她曾以为她很了解他。不过今日他说得不错,她今日明说来找顾霜,实际上却是找的他。 萧彻冷哼一声:“什么日子都不挑,偏偏挑本王休沐的日子。有什么话赶快说,本王事情还很多。” 宋琦扫了一眼轻衣。他方才挥退所有人却独独留下了这个侍女……想是王妃身边的人吧。他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虽不意外,却仍旧难免酸涩。 只不过,她之前怎么从未见过她? 萧彻看她沉默,不耐烦地转身就走:“若无什么事,以后宋姑娘还是不要再来摄政王府的好。” 随便想想就知道这货今天铁定是硬闯进来的,秦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当他摄政王府是什么地方! 宋琦早就知晓他对她从未耐心过,只是以前因着宋家还能稍稍与她说上几句,如今有了王妃,连他这般粗枝大叶的人也知道避嫌了。 她叫住他:“若是没有宋家,当初你可会……” 他当即开口:“就算没有宋家,本王也不会娶你。何况本王如今已有了王妃,自会好好待她,更不希望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会影响她。” 影响她么?宋琦眉眼低垂,是担心她心生嫌隙吧。 他终究懒得转过身来看她一眼:“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本王最后一次和你谈论这件事情——过去你心思如何本王管不着,可如今本王只想守着夫人。” 宋琦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她曾经偷看过很多次的背影,每一次都带着少女的眷恋和喜欢。哪怕曾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嫁给他,可还是忍不住地幻想,忍不住地期待,忍不住地想起初见时他向她投来的一瞥。 可如今他已有了王妃,有了喜欢的姑娘。她一向讨厌扰乱别人感情的人,是以更不会容忍自己成为这样的女人,方才问出那样的傻话已是极限。 沉默半晌,萧彻也难得地没有发脾气。可她知道,他是在等她的回答。 “我知道了。” 萧彻听了头也不回地就抬步离去。这种事情在他看来就是应当这样解决。既然无意,那么就说清楚,最后通牒已经发下,只要不打扰他和夫人的生活,随便别的女人怎么蹦跶。 一旁的轻衣看着很是伤情的宋琦,敛了敛神色,将头低下,正准备离开,却被宋琦叫住。 “你是王妃身边的侍女吧?” 轻衣顿了顿,转身向她福了福:“是。” 宋琦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似是努力想做得潇洒放肆一些,正如她平常所做的那样。 “我喜欢了他很多年。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了。哪怕他并非一个理想的夫君,蛮横,霸道,丝毫不知体贴人意。可我还是很喜欢。因为是他一直护佑着凤新,他在我眼中,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凤新国的战神。” 见轻衣面色并无波澜,自嘲地一笑,“想来你会觉得很好笑吧,事到如今我还说着这样的傻话。” 轻衣微微一笑:“姑娘也想断得清楚些吧。” 宋琦意外她的理解,愣了愣,方才继续道:“是呀。他已心有所属,这般下去只会伤人伤己。” 见自己已说了太多,恐怕撑不住脸上的笑容,便垂下眼眸,结束道,“我本很喜欢你们王妃,可想来以后并不能常常碰面了,待你回去后替我带个好吧。……我这就回去了。” 轻衣应诺。 ☆、玲珑骰子安红豆(9) 轻衣走出房间时,叶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沈医女方才到了,随王爷去了书房,想来很快就会到王妃处寻你了。” 虽暂时不能根治轻衣的病症,可沈昙还是每隔几日便会来王府请脉,以期能有不同的发现。 只不过往常她来了便会径直来找她,今日怎么先去了书房?轻衣心中存惑,面上依旧带笑:“麻烦木姑姑亲自跑一趟。” “我恰好顺路,你实在不必与我如此生分。”瞧轻衣并不排斥,走上前来挽着她的手,“我也要回摘星阁,不如就一道吧。” 轻衣自然应下。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些有的没的,倒是发现彼此性情十分相投。 “若是木姑姑不说,我如何都看不出姑姑已廿二岁了。” 叶木一哂:“你这是在夸我年轻?”说着认真打量了一下轻衣,笑道,“如此说来,你不是和我相反?明明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孩子,有时瞧着却比王妃还要老成。” 轻衣好笑地看着她:“你竟以为王妃老成?” 叶木知晓轻衣与王妃关系亲近,可亲近到如此言语,却是她未料到的,不动声色地继续笑着:“王妃如何就不老成了?我瞧着就很好。管理起中馈来真是利落干净,就算是训练了多年的贵女也未必有她的能耐。” 轻衣感慨一笑:“王妃或许就脑子好使了,她学东西比普通人要快上许多。” 听她这般评价顾霜,叶木来了兴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脑子好使不就是顶好的事情吗?” 轻衣吐了吐舌头,有了些少女的模样:“你不知道,王妃有时天真得很。”可说完这句便未再继续解释。 叶木知趣地不再深挖,笑着聊起了别的。 “对了,方才你对我说,那亭子是紫檀香木做的,可我适才去逛了逛,并未闻见什么香味呀。” 轻衣面露疑惑:“我也想了许久。或许是人为地将香气遮住了吧。” “遮住?” “就是用其它植物的香气掩盖,或者是中和形成新的气味,甚至是没有气味。” 叶木“哦”了一声,然后不解地望着她:“既无香气,那木头上也刷了一层漆,你是如何得知那就是紫檀香木的呢?” 轻衣面色一僵,含混道:“兴许是吧。其实我也不大确定——不过是凭着杂书上写的内容乱猜的罢了。” 叶木看出她的躲闪,试着问她别的问题:“我偶尔会听见你哼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小调,是有谁曾教过你的吗?” 轻衣面色恢复自然,摇摇头:“我也不知。好像生来就会唱了。”想了想,又说,“我曾在左相面前哼唱过,她说这是边疆小镇的曲调。想是因为我小时,曾有一位来自那里的乳母……或许她曾哼歌哄我入睡,我便就此记下了。” 两人闲聊间,已回到了摘星阁。见阁内侍女呈两列站立,知晓顾霜已是起了,连忙将步速提快。 进到内厅时顾霜正与沈昙相谈甚欢。 “奴婢参见王妃。” 顾霜停下谈话,让两人起来,本欲等沈昙诊完脉后邀她一起用膳,可秦昇却满脸都是笑地走了进来。 “王妃,王爷得知您起了,便派奴才来请王妃前去用膳。” 顾霜看了一眼沈昙,以为有些不妥:“我就在摘星阁用些就好,不必这么麻烦了。” 秦昇连忙又行了一个礼:“若王妃不去的话,估计王爷只吃上几口就又回书房了。” 顾霜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王爷用膳一向是这般的么?”可在她印象之中,倒并非这样。 秦昇猜出她所想,将头垂下,掩盖抽搐的嘴角。 所以王爷和您一起吃那就是不一样呀!这速度都慢了好几倍,味道好歹是尝到了。 顾霜心思一转,很快明白其中关窍,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片刻,转身朝着沈昙微微一笑,示意对她的感谢,便带着叶木和秦昇一道走了。 顾霜吃了一口菜,愣了愣。 萧彻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无甚变化:“怎么不吃了?” 顾霜将饭菜咽下,看着萧彻,语气惊讶:“府中的厨子怎么换了?” 萧彻朝秦昇投去一撇。秦昇会意,走上前恭敬道:“回王妃,府中原来的厨子以为自己才疏学浅,便辞任前往南国学艺了。” 顾霜下意识地往嘴里送了一块肉,边嚼边想,该不会是被她的菜打击到了吧?其实那个厨子的做饭水平还是不错的。 萧彻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由自主就露出了笑容:“如今夫人以为王府的菜能得几分?” 顾霜脱口而出:“八分吧。” 第17节 萧彻拿着筷子的手一僵,笑容凝滞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瞧着一旁的秦昇。 秦昇只觉自己后背冷汗直流,哎哟喂,他已尽力找了一个南国的厨子,如今好歹从五六分到了八分,王爷怎么还不满意呀!难道一定要和夫人的娘家比吗?可是这能比吗?比了有意义吗? 萧彻哪有心思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他好不容易知道他家夫人对吃感兴趣,妈的竟然连个十分都弄不到!太丢人了!原本还想着能得到什么奖励,结果妈的只有八分!八分! 顾霜此时一心专心佳肴,难得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秦昇便只得努力地盯着顾霜,希望她能注意到现在的境况,说几句好话,拯救他于王爷的眼神之中。 可惜顾霜许久未尝到地道的南国佳肴,专心得狠了,丝毫没注意到秦昇的暗示。反倒是萧彻,见秦昇办事不力还敢盯着他夫人,眸中冷光乍现。 秦昇抖了抖。天啊,王爷平日里在朝政上喜怒不定就算了,如今连在内宅里都是这样,让他要如何在摄政王府生存? 一直旁观的叶木瞧着秦昇与王爷两人的“交流”,忍不住地想笑。可见秦昇的模样实在可怜,想了想,对顾霜道:“奴婢见王妃很喜欢今日的菜肴,不知王妃是否想见见府中新来的厨子?” 顾霜从菜肴里抬头,因为回神,很快就感受到了气氛的古怪,又见秦昇讨好地看着她,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她的王爷,竟然会有这么小孩子的心思。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也带出些笑来,成功转移了萧彻的注意力。 “这厨子做的菜很好吃,让我想起了在南国的日子……不过这见面就不必了。”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不知这厨子的月例较之前的那位是高了还是持平?” “多了十两银子。” 不知想起什么,顾霜的脸红了红:“哦,十两呀。”这下不用想都知道是他派人去请的了,怎么什么时候都十两十两的加 一边腹诽一边朝萧彻投去目光,却见他一副我是不是做得很好,快夸我快夸我的模样,连忙敛目忍笑,平静语气淡淡开口:“王爷可知,普通人家一年用多少银子?” 萧彻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事情往别的方向发展,不过仍旧回道:“约莫一两吧。” 顾霜笑着点点头:“既是如此,那王府里厨子一月便有十一两银子,是否太过了些?” 见萧彻支支吾吾的模样,继续道,“妾知晓王爷是为了妾,可若每次都加上十两,恐怕有所不妥。毕竟连母后都勤俭如此,着人让把万寿节与中秋节一并过了。妾担心,以后若是管不好王府,王爷与母后便会心生不喜,妾又该如何自处呢?” 顾霜作出小媳妇的模样,桃花眼带着柔柔的水光,加上此刻故作软糯的语气,好像萧彻以后真的会欺负她一样。 萧彻一听她自称妾就有些头大,又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无法招架。立刻明白他昨晚终究还是闹得狠了,让夫人有些不爽快,忙出声道:“夫人说得极是。况这种后宅之事本就应夫人一人做主。” 顾霜仍旧笑着:“可王爷当初既已许下十一两,我如今怎可轻易更改呢?那岂不是驳了夫君的面子?” 萧彻被她那一声“夫君”唤得心思飘飘,其他的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恩,不重要了。唔,总归她去管就好了。总之他以后不再,咳咳,不再每次加银子就是了。 “总归是夫人管着,夫人想如何便如何。” 顾霜得了准信,满意地一笑,然后挑了一块排骨放到萧彻碗里:“夫君快多吃些吧。” 萧彻立刻捧起碗,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带笑地看着她,明明被教训了,却是极开心的模样。 一旁的秦昇瞧了,嘴角眼角忍不住一起抽搐。 王爷自从遇上王妃就没硬气过。这才多久呀,就已经展现了要被吃得死死的趋势。 叶木见王妃三言两语就再次彻底地确立了管理后宅的地位,对其欣赏又上了一个台阶。 可见两人琴瑟和谐的模样,眼中又忽然生出一抹担忧。 唉,但愿这样这样的日子能长久一些才好。 慈宁宫。 萧琉恭敬地朝韩悠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韩悠淡淡一笑:“起来吧。陛下最近辛苦了。” 萧琉礼节性地笑着:“儿臣身为凤新国的皇帝,辛苦些本就是应当的。” 韩悠打量着自己的手,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陛下说的极是。对了,本宫听说,百花宴那日,陛下私下召见了摄政王妃?” 萧琉眸光微动:“儿臣一直无缘得见摄政王妃,那日恰好听说她进宫,便提前召见了。” 韩悠将目光从手上移到面前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瞳孔微缩。 真是一张像极了萧律的脸。眉毛、眼睛、鼻子无一处不像,连带着呼吸都是一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又大了几分:“你们本来就该相见,早晚并无甚大碍。只是我儿身为皇帝,行事前还是三思才好。” 萧琉笑道:“母后怎么和皇叔说得一样?” 韩悠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说得什么,睫毛微低,语气不明:“我们都是你的长辈,自是希望你能好好长大。” 萧琉闻言,不疾不徐地再次行了一个礼,眉眼低垂:“儿臣谢母后教诲。” ☆、玲珑骰子安红豆(10) 一身绯红衣袍的男人坐在马上,与怀里的美人温声调笑:“美人今日从上到下,由里到外都是我的呢~” 美人因着醉酒身体本就酥媚至极,听见这般暧昧的话语又向他怀中挪了几寸:“今日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男子欣然接受她的再度贴近,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的敏感部位,惹得女子慢慢动情。 “大人怎么又这般~” 男子低笑一声,嘴唇继续游走:“又怎般?” 美人故作矜持地轻捶他一下,咕哝了几句,不知怎得就主动将樱唇献上。 男子的桃花眼中满是笑意:“恩,你想在这里?”轻笑出声,“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说完揽着女子的胳膊突然发力,将其压倒在马背上。 女子低呼一声,又惹得他一声轻笑,可他却不再说话,只将手中的缰绳放开,欲任马自由走动。 女子虽眼神迷离,神志模糊,却依旧瞧见了他的动作,脸上立时漾开了万种风情。只见她慢慢起身揽住男人的脖子,轻轻呵出一口气,语气中含着若有似无的哀怨:“大人就快走了是不是?” 男子轻啄了她一口:“你在胡说些什么?” 女子似是恼了,眼神却依然迷离:“你还骗我!我昨日看到榜文了,说是府衙的大人将要荣升,要调到冀州做冀州牧了!”然后似仍旧不满,猛地将他一拉,在他唇上狠狠啃了几口。 男子愣了愣,眼神有片刻的停滞。 他鲜少见她这般。 女子却摸着他的脸,低低笑出声来:“你看,你都这么老了,长得也一般……”想了想这番说辞,竟连自己也不信,便又补道,“恩~虽说这桃花眼确实招人了些……可你脾气那么坏,除了我谁会要你呀?” 她这痴痴傻傻的模样,倒让见惯风月的他一时分不清真假。 此事可谓稀奇。可无论如何,这番话说出来便不能继续了。 男子的神色恢复清明,揽着她腰肢的手一下规矩起来,不再乱动。 “你醉了。” 女子听着他突然转淡的声调,像是一下明白什么,嗤嗤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模样。你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心的。” 从来只会欢好,从来不会停留。 他静静看着女子微红的脸,一言不发。 女子眯着眼又瞧了他一会儿,扯着他的外袍,眉眼间很是懊恼:“以后不要你穿这么红的衣服了。都快四十岁的人,穿这么红做什么?”搞得她总以为自己在和他洞房。 后面那句话本想藏在心中,可一个不慎就说了出来。后知后觉的她依旧在唠叨个没完,全然不似平常喝醉的时候。 想来是真的醉了吧。 男子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府衙大人呢?” 女子身体忽然一僵。 “夫君,明日,明日是进宫请安的日子。”顾霜努力地碰了碰他,却只觉他的肌肉更加坚硬。 萧彻正用大手扣着她的腰,闻言俯身亲了她一口,动作却是未停。 顾霜见他都没心思说话了,知晓今夜定是要被好好折腾上一番,平日就罢了,可明日要去见母后,今夜是如何都不能让他得逞的。 心思一转,忽然起身迎合着他的动作,倒是让萧彻一愣,继而十分欣喜,以为自己很得夫人欢心,是以更加卖力。 节奏忽变,打乱了顾霜的计划,待她稍微适应了些,便试着用手抚摸他的脊背,用牙齿咬着他的耳垂。 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顾霜心道有效,灵活的小手与舌头继续移动着,不到半晌,便听见萧彻更加粗重的呼吸声,可之后很快便没了反应。 顾霜微微失望,却还是继续坚持着,并努力将自己知晓的那些个花样一一试验。 …… 终于,等到一切结束。 她连忙将自己与萧彻分开,滚到一旁的被单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怯怯地看着他:“今日就这样了,好不好。”平日他总会再来个两三次,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 今夜她算是彻底抛掉她的矜持了,若他还想来,她就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萧彻颇为无奈地瞧着她。今日她月事才去,素了几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熟料竟被她这个新手撩拨得将时间提前了。 顾霜看着他的表情,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可还是摇着头重复道:“今晚不要了好不好。”要不然又只能在床上睡上半日,多丢脸呀。 萧彻半跪着朝她移去,她忙向后继续缩着,可裹成一团实在不方便移动,况又靠近墙角,一下就被他抓住,拉了回去。 见着自家夫人惊慌失措的小脸,萧彻连忙哄道:“好了好了,今晚不折腾你了。” 顾霜的小脸一下就不皱了,桃花眼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真的?” 萧彻一笑:“我说假的难道可以继续?” 见顾霜的表情一下变得委屈,萧彻不再逗她,将她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抱在怀里,低笑道:“好了,难得今日夫人这般主动,为夫就不劳累夫人了。” 顾霜连忙笑着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 萧彻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忍不住轻啄了她一口。顾霜知道他说话算话,因此被偷亲后也没有担心会有什么后续发展,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 萧彻又亲了她一口,只是这次,吻落在了眼睛上。 “小傻子,快分你夫君一半的被子。” 顾霜进入寿康宫前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由向引路的宫女询问:“今日陛下也在吗?” 宫女神色恭敬:“是。太皇太后今日多留了一会儿皇上。” 多留了一会儿?她只须在每月的初一十五请安即可,而这小皇帝自从病好后应是天天来的。这不早不晚,恰好是今日留,莫非太皇太后想告诉她些什么? 顾霜内心狐疑,可又知晓自己偶尔多虑,便只有先看看情况再说了。 她一进门便看见祖孙和乐的场景。太皇太后因位置原因,先瞧见她,忙冲她招手:“小霜快过来吧。” 萧琉这才回身含笑看着她。 见礼完毕,太皇太后笑道:“听说之前你们已经见过了?” 第18节 萧琉脆脆地开口:“孙儿听说皇叔娶亲,便好奇是哪家的姑娘。之前一直无缘得见,那日恰逢着百花宴,按捺不住就去找王妃了。” 顾霜心中一笑。这位小皇帝还真是会察言观色。在母后面前说话便是一副单纯可爱的模样,丝毫不似在萧彻面前的老成持重。 太皇太后听着皇帝看似幼稚的话语,眸光一闪,也不戳破,只笑容隐约淡了些。 “小霜是你的皇婶,你总该见一见的。” 萧琉微笑,露出两颗虎牙,显得很是可爱。 韩素不想插手小辈的事情,扫了一眼顾霜,见她面色无异,举止若定,心中暗自点头,对她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也不再为难这两位,闲谈了几句便让他们离开了。只是——闲谈之余韩素总会有意无意地往顾霜的小腹上看,这般明显的暗示在场之人几乎都明白了。 可她昨日月事才停。顾霜有些难为情,好像辜负了什么一样。至于孩子,她之前虽想过儿女绕膝的情景,可如今她才十六岁,有时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该如何照顾另一个甚至很多个新的生命呢? 还有,当初萧彻便提过延绵后代的事情,如今看母后的意思是希望她能生一个,那他呢?好像自十方观之后他们就再未聊到这个话题。 他也如母后一般期待吗?纵然心思玲珑,可于此事上,她却常常迟钝得可怕。 萧琉一直跟在她身边,见她神情恍惚的模样自是心中有数。可他以为,她这般聪明的女子,不该在此事上纠结才是,遂打破平静。 “先皇还未及冠便有了朕,如今皇叔已至而立,皇祖母作为长辈,总是免不了提醒的。”却并非真正的催促。 顾霜回神,略一思索便知他背后所言,笑了笑:“多谢陛下。” 萧琉微微侧了侧头,有了些小孩模样:“王妃的孩子应当会很幸运吧。” 顾霜一怔,低头瞧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见他眸中的向往渐渐浮了起来,玉瓷般的小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粉透可爱。 “他会有疼他的娘亲,还会有一个英雄的父亲。” 半晌,顾霜才给出一个坑坑巴巴的安慰:“陛下也有的。” 萧琉不作回答,只是将头复又摆正,面上呈现出严肃与认真。 “朕上回说过的事情,王妃没有忘记吧。” 顾霜垂眸:“此事臣妇自是不敢忘记的。只是,”复又抬眼,直直看着他,“陛下可否给臣妇一个方向?一昧的守成想必总会有疏漏之处。” 她目前能做的不过就是让轻衣尽量待在府中,若需出门便一定跟在她的身旁。可摄政王府并非铁桶,若是有心,总会有旁人混入。她如今又暂时无法借助萧彻的力量,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来还是他思虑不善,萧琉默了默,问道:“沈医女如今对王妃婢女的病症了解多少?” “可保无虞,但无法根治。” “那么,”萧琉看着她,目光中快速闪过一道光亮,“王妃的婢女暂时还是安全的。” “王爷,摄政王府秦昇求见。” 萧彻从一片公文中抬头,眸光平板无波:“让他进来。” 秦昇保持着正常步速走进了议政殿。 萧彻听到他的脚步声,目光虽依旧停留在公文,可却未移动半分:“何事?” 秦昇敛去眸中深色,恭敬道:“回禀王爷,吩咐的两件事皆已有了结果。” ☆、玲珑骰子安红豆(11) “陛下,明日便是沈医女的休沐日了。”小太监穆东提醒道。 萧琉动了动胳膊,穆东立刻上去不轻不重地替他捏着,耐心等着指示。 可萧却摇摇头,言语间带着力不从心:“朕还是小了些——”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低叹,“最近将这些事情都放一放吧。” 穆东微微诧异地抬了抬眼,又很快克制地垂下。 萧琉将胳膊放下,穆东顺势站回原位。 小皇帝见他一脸乖觉,笑了笑:“朕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厉害。何况之前与王妃的见面已有些逾越了。安心等候一段时间吧。” 穆东听出其中的安抚,连忙跪道:“奴才谢陛下。” 萧琉一笑,继续埋头阅读奏折。穆东却意外地没有自行起来,站在一旁。 萧琉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何事?” 穆东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应该让陛下知道。可终究是为数不多知晓陛下心思的人,此番说了出来,还不知会有何结果。 萧琉很少见他这般拖拖拉拉不好开口的模样,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发白,虽力图使声音平稳,却依旧有着波动。 “究竟何事?” 穆东低垂着头,眼神只敢落在面前的地砖上。 “奴才听说,赵府要招纳佳婿了。” 顾霜将饭菜亲自端进书房,在外间将菜布好,这才施施然走进里间,依在门框上,浅笑着望着萧彻。 萧彻在布菜时就知道她进来了,也没了看公文的心思,只一心候着她。但此番她进来后却未直接到他身旁,倒是和前几日有所不同。 正想抬头,忽然意识到她正望着自己,虽极想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可仍旧按捺住心情,装模作样地翻看公文。 顾霜见他翻阅的姿势不似方才自然,便知他早已觉察自己的到来,却不知他为何不理她。是以好好想了想近日来是否有得罪过他,唔……可是除了那日因请安之外,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他的呀,虽然,呃,是迫于武力镇压。 莫非是因为之前和皇帝密聊之事?可她不是都好好安慰了吗?况且那都多久了。她狐疑地盯着他,她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小心眼? 还是——眼珠一转,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继续靠着门框专注地看着萧彻。 萧彻这次被她有意为之的注视瞧得破了功,一把将公文扔下,抬头就见自家夫人正风姿绰约地立在那里,小嘴微微抿着,笑着的桃花眼像呈了一湖星光。 他大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揽到怀里,亲着她的眼睛:“今日怎么立在这里?”见她不自觉地开始害羞,忍不住促狭道,“为夫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可是不能够说出来,便拉着他的手,转身向外间走去:“今日我做了别的菜呢。你要不要尝尝?” 萧彻见她转移话题,也识趣地不再继续。毕竟刚才的小游戏,是他输了不是吗? 用膳时,顾霜很少说话,只偶尔替他布些菜。 萧彻瞧着她这般和自己笑笑闹闹,眸中渐渐生出一抹复杂来。 那人他已经找到,性情倒是和以往一般,可却丝毫看不出他是否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另外还有南国使团,到时三人若是见面,萧彻皱皱眉,复又看着顾霜,不知她将是何反应。 不如,挑菜的手一顿,让他们父女先见上一面? 可若是……还是不妥。 “夫君?”顾霜疑惑地唤着他,语气里夹杂着担心,“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怎么今日一顿饭吃下来,夫君的表情有些古怪? 萧彻连忙挑了一块鱼肉放至碗中:“饭菜做得很好,夫人不必多虑,不过是朝堂上的事情罢了。” 顾霜隐约觉得奇怪,具体的却又说不清,瞧了他几眼便继续安静地吃饭了。 萧彻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顺便感慨道,他在夫人面前是越来越不会撒谎了。 只是,与夫人牵扯的事情实在太多,还是一件一件慢慢来吧。 沈昙穿着麻衣,带着草帽,背着竹篓,手里撑着细棍小心走着,见到有用的草药便顺手放进竹篓,可放了许多也未找到她想要的。 “那位大哥说得确实是这里呀。”纳闷地自言自语,转身准备再走一遍,却见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沈昙下意识就想跑,可惜还未挪步就被他们团团围住,忙道:“几位壮士,我不过是一个山中农女,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领头的男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咦?怎的你不是沈医女?” 沈昙见他们穿着像是家丁的衣服,一边寻思自己是否曾把谁治死过,一边询问:“你们找她做什么?” “我们是摄政王府的家丁,是秦总管让我们过来护着医女安全的。” 摄政王府?沈昙愣了愣,约莫猜到了缘故,想了想:“你们有信物吗?” 男人疑惑地瞧着她:“我们的信物是给沈医女看的,你是吗?” 这摄政王府的人看着粗蛮,可这脑子也不是外表所见的那么不好使嘛。 沈昙在心中一哂,干脆道:“我就是。你拿给我吧。” 男人更是疑惑:“那你方才怎么说你是农女?” 沈昙:“……” 一番了解后,沈昙得知这几人乃是摄政王府的护卫,领头的男子叫熊二,其余几位的名字同他一般,都是姓氏加数字,分别为陈六、冯七,邢九。 “你们的名字该不会是王爷起的吧。” 熊二摇头:“王爷哪儿有那么多的闲工夫,这是秦总管起的,说是好记。” 沈昙嘴角抽了抽,王府护卫少说也有百来个,这数字能叫好记?秦总管不愧是王爷身边第一得力之人,连这粗暴的风格都学了个九成九。 熊二让沈昙把竹篓给他们,说是几个男人还让一个女人辛苦,太不是东西了。说得沈昙不好矜持,再抽抽眼角,将东西递给了他们。 “医女在找些什么?在下冯七,懂些药材,兴许能帮上忙。” 沈昙将目光转向说话的冯七,见他在几人中生的算是斯文,且那双手看着确像是曾经行过医的,便道:“前几日我无意得知此处长了一种新的草药,高约一至两尺,开蓝色筒状钟形花,能让断骨在三日内愈合,生肌愈骨之力极强,便想着来找找。” 冯七眸光微闪:“听这形容,倒像是龙胆草。可龙胆草一般用于内服,且只有清热燥湿、泻肝定惊的作用。会不会是……有人以讹传讹?” 沈昙摇头:“我先前也是这般认为,可后来亲自查验了病人的伤势,确如他所言。那是一位猎户,上山打猎时不慎摔断了腿,因年少时在药堂里跑过腿,便找了几味止血的药擦了擦,可收效甚微。无意间瞧见了一味在山里从未见过的,便死马当活马医,揉碎了直接抹在伤口处,没想到第二日腿便能动了,待他在山上挨过三日后,断骨完好如初。” 冯七似是有些疑惑:“若是真事,那便是大事一桩,为何却鲜少听到风声?” 沈昙将目光移到面前的路上,眸光带笑:“山野粗鄙,我们相信,不代表谁都会相信。”瞥了身边的冯七一眼,见糊弄不了,又淡淡补道,“是我希望那位大哥可以暂时不要再将此事说出去。毕竟,谁先找到谁就拥有了命名权。” 冯七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沈昙心中好笑,却无甚工夫继续就此事闲扯,将思路再次转到药草上——为何她苦寻多次仍无法找到?难道是那人骗了她?可看着是个淳朴的山野猎户,哪来那么多的心思? 又或许,这草药只得了那么几棵?可猎户说当时还剩下了两株。莫非,是这草药如昙花一般存在的时间很短吗?还是这草药自己长了翅膀? 等等! 沈昙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缩,对着护卫,表情严肃:“不知几位可否随我下崖一趟?” 萧彻正啃着夫人的脖子,听见她嘟嘟囔囔的声音,忍不住又吻上她的嘴巴,将细碎的呢喃统统咽下。 顾霜皱皱眉,眼睛却依旧闭着,说出的话也因气息不稳显得断断续续:“夫,夫君,我想,睡,睡觉了。” 萧彻最后轻啄一下她的嘴唇,躺到一侧后将她搂至怀中。 顾霜将手轻轻握成拳放在胸口,膝盖微微弯曲,这才在他怀里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静地入睡。 萧彻瞧着她的动作,皱了皱眉。他曾在她熟睡的时候试着将她的拳头打开,可很快就会再度合上,膝盖亦是如此,好像这些动作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第19节 可他知道,这意味着她不放心。 他都已经在她身边了,她还是觉得不安全吗?颇有些挫败地将她纳入怀中,可当感受到她小拳头与自己胸膛的接触,一时又觉得很满足。 将下颌轻放在她的头顶上,将她再纳入得深一些。再想着这样软软嫩嫩的姑娘以后只会在他的怀里安睡,心里便只剩下说不出的畅快。 秦昇早就在屋外候着,估摸着差不多了可房里依旧有着动静,只得好生等着。 待终于安静,隐约感受到屋内悠长的呼吸,又得担着王爷暴躁的风险,忐忑地敲了敲门。 第一次,没有动静。 深吸一口气,再来一次——还是没有动静。 因着夏末热气未褪,秦昇本就穿得少,可后背还是渗出了汗迹。 第三次,手指还未落下,“哐!”的一声,门被人忽然打开。 萧彻虽低着声音,可周身气息已显示出他的光火。 “你最好说出一件大事。” 秦昇抖了抖身子,忙压低着声音回道:“王爷,熊二他们同沈医女下了崖,发现了一片……”顿了顿,“药海。” ☆、山雨欲来风满楼(1) 萧彻神情冷肃地自己动手将衣服穿好,正欲动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脚步一滞。 顾霜不知从何时醒来,此刻正光着脚站在地上,发丝散乱,目光朦胧。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微微摆头,神思才略微清明了些,但说话的声调依旧带着浓郁的鼻音,想是刚醒不久。 “夫君,这么晚还要出去么?” 萧彻见她衣着单薄,忙大步上前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放下她时无意碰到她的脚背,在炎热的天气里显得十分冰凉,下意识就将她玲珑的双足搁在怀中,捂热之后才放回被子里,然后细细替她将被角掖好。 顾霜睁着湿漉漉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因着初醒,便显得有些呆愣。 萧彻见了心中一动,低头亲了她一口。然后耐心地替她梳理着散落在枕上的头发,手指从云堆似的青丝间一次又一次穿过,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似是在哄她入睡。 可顾霜没有睡着。 这几日她看似平静,可一颗心早已在与陛下见面后高高悬在空中,但凡有半点动静都会惊得她多想片刻。 她终究是孤身一人来到异国,如今身边最亲近的姐妹已踏入她毫不知情的阴谋,而她能依靠的东西又实在太少。 她忽然就有些害怕,这害怕来得毫无征兆与缘由,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在哄着她,却没有打算告诉她他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又或许是她天性里的软弱极易在这样燥热的夏夜里被不停地扩大。 她一下子起身揽住他的脖子,碰到他穿戴整齐的衣服时,忍不住坏心眼地揉了揉他的衣领,方才闷闷道:“王爷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纵是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从称呼的转变萧彻也明白了她的担忧,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夫人想这么多做什么?不过是些加急的公文罢了。我去看看就回来陪你。” 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动了动:“你不要骗我了,你什么时候在晚上去过书房了?都是披一件外袍让秦昇送进屋来的。” 萧彻被她的大实话一噎,窘迫地咳嗽了两声,继续温声哄道:“虽是小事,可还是需要我去看一看的,放心吧,很快就回来了。” 顾霜撇撇嘴:“小事还骗我。” 萧彻:“……”原来是被套话了。 见他真的被噎住,表情古怪,顾霜心里稍稍一松,抿嘴一乐,从他怀里出来,抽了抽鼻子:“夫君快去吧。我在家里等着夫君回来。”想了想,又无意抽了抽鼻子,“夫君在外万事小心。” 可萧彻的关注点似是和她有所不同,他蹙眉摸了摸她的脑袋,见并无高热,这才安心了些。顾霜明白他的举动,解释道:“鼻子偶尔抽抽不一定是生病的。” 然后又抱了抱他,平息着心中的不安,“夫君还是快走吧,要不然秦总管待会儿又要眼角嘴角一起抽了。” 秦昇内心:“……” 萧彻听着她可爱的语气,将她再次安置好,低头亲着她的额头,说:“好。” 今夜的皇城似是睡得比往日迟了些。 萧琉怔怔地立在床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快至中秋佳节,这月亮也越来越圆了。 他还记得他曾对父皇说过,他想咬一口月亮。 “穆东,算算时间,舅舅应该回来了吧。” 穆东敛目恭声:“是,陛下。” 萧琉无奈地笑了笑:“那这盘棋局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里闪过复杂:“母后想必早就知晓了吧。” “是,陛下。” 萧琉看着月亮,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宫室之间,显得有些模糊:“既然舅舅被人叫了回来,不知母后下一步会怎样走呢?” 韩悠认真注视着镜中的那个女人。 她抬手摸了摸女人的脸,虽不似当年鲜活,但依旧妩媚动人——可为何那人总是看不见呢? 又或者,他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萧律,而他从来都不会和萧律争。 太皇太后以为他娶了王妃之后就什么都结束了吗?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完整地做出自己的选择,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韩旷就要回来,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韩悠看着面前的金制凤钗,眉眼低垂。 太皇太后韩素正认真地读着一封信,不知信中内容为何,让一向淡定的她反复看了不下三次。 凝视着信件的落款,触摸着真实的笔墨,知晓并非幻觉,默默将信件收好,放在一旁的木几上,望向空中的某处,微微失神。 九华山的夜晚一向安静,尤其是今夜,在众人的沉默之中,在只听得到规律呼吸的风声之中,忽然生出一种寂静。 可明明此刻站着这么多的人,举着这样多的火把。 正是这些明亮的火把将山崖的此处照得恍若白昼,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萧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沈昙身后,神色严肃地看着面前一大片的蓝色碎花之海。 这片蓝色碎花开在一尺长的花茎上,绒绒地缀连成一片,微风不时吹过,整片花海便摇摇曳曳。在白日看来或许应当生动的场景,此时只让人觉得神秘与诡异。 九华山萧彻很是熟悉,可这片花海就像凭空出现一般,并不存在他的记忆之中。 眸光微闪,他开始借着光亮观察地形。此处乃山崖底的一个窄口,位于山崖深处,极其隐蔽,想来平时鲜有人至——或许也是为何这片花海未有人瞧见的缘故。 不过,这个地方同样有些奇怪,连他这种记住了凤新所有山河分布的将军,对此都仅是有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沈昙的声音忽然响起,竟也如同碎花一般摇摇曳曳:“王爷难道以记不清此处了吗?” 已很少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了。可立在沈昙身后的他虽看不清她的神色,却知她并非控制不住情绪的人,复又逡巡一圈,忽然想起什么般,瞳孔剧烈收缩。 像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沈昙再次开口:“这次想起来了?王爷。” 萧彻平静心情,面上不动声色:“本王记得此处原来不是这样的。” 沈昙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来:“是呀。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况还有这些月夜伽蓝。” “月夜伽蓝?” 沈昙稍微有了些活气:“月夜伽蓝形似龙胆草,所以许多人第一次见着它们时都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药材罢了。但实际上,它们却是少有的疗伤圣药。” 萧彻看着面前少说也有半亩的月夜伽蓝,语气平稳:“本王并未听说过这味药材,是有谁种在这里的吗?或许,正是……” 沈昙立刻切断他的话:“月夜伽蓝一直以来只是一个传说,若非医者或许连其名字都未听说过。当今医术大家中若有能种植月夜伽蓝之人我早便应该知晓,不会等到今日。至于兄长……我方才查看了一下药龄,应是在他去了之后生出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它们是自己长出来的?” 沈昙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蓝色的碎花,心里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可此刻她什么都不能说。 “或许是吧。此事我需要好好研究。” 萧彻沉默片刻,问道:“方才你说,‘何况还有这些月夜伽蓝。’是什么意思?” 沈昙将目光从药海上移开:“月夜伽蓝既有着无与伦比的生肌愈骨之力,说明其本身具有极强的改造能力,故而它们所长之处的地貌常会受到改变,且会按照它们的意愿生长某些植物以保护它们。” 萧彻复杂地看着那些看似无害的碎花:“听起来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意志?” “这个王爷倒是不必担心。它们只是自保罢了。我们方才进来时一路都是荆棘——也不知月夜伽蓝是如何做到的,可现在王爷不也好好地立在这里吗?” 见沈昙语气已恢复正常,萧彻扫了她一眼,将目光凝在一旁的火把上。 “此处既是当初你兄长被发现的地方,这片诡异的花,药海又在那之后出现,如今你若再遮遮掩掩,很难让本王不产生疑虑。” 沈昙一滞,复又释然一笑。差点忘记,这位摄政王在情爱一事上或还算是个粗人,可于此等大事,永远心思细腻如发,容不得半分遮瞒。 知晓他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沈昙吐出一口气:“奴婢知道王爷或多或少对当年先皇驾崩一事存有看法。” 萧彻身体一僵,转过身锐利地盯着她的侧脸:“你想说什么?” 猜出这是他心头的隐刺,沈昙朝着他走了几步,以同样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奴婢,恰好同王爷一样,也存有一些看法。” 萧彻盯了她半晌,方才缓缓道:“此事并非儿戏。” 沈昙侧头看着药海:“王爷不是好奇这些月夜伽蓝是如何长成的吗?就奴婢所知——”转头看着萧彻,见他正沉眸看着她,“月夜伽蓝可以用两种药材培育而成。” …… 回府之时,已至正午。萧彻今日索性连朝也不上了。 熬了半宿虽不觉劳累,可得到的消息却需要让他好好想想。 走到大门时,想起昨日答应了会回来陪夫人,奈何到了现在,是他失约,不知夫人有没有生气。 正欲抬步向摘星阁走去,却想起什么,抬臂闻了闻,觉得在山林里待了一夜,又来回赶了许久的路,汗气湿重,会熏着夫人,迟疑片刻还是以为先去洗漱一番较好。 秦昇跟在萧彻身后,自是将其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低头偷偷咧嘴笑了笑。 “秦昇!” 秦昇忙收了笑,走到萧彻身边,作低头恭敬状。 “告诉夫人,本王一会儿就过去。” 秦昇连忙应下了。 叶木见着秦昇,喊住他:“秦总管!” 秦昇停下,见她手里端着茶盏人却向着正厅的方向走,不免奇怪:“叶木你不是该在王妃身边吗?” 叶木似是有些不解:“没有人来给你传话吗?” 第20节 秦昇心里咯噔一下:“传什么?” “王妃昨夜等了王爷许久,天亮时才睡下,方才醒了就听人通传说是韩旷大人前来拜访,便先让我去照看着。” 秦昇心中微讶:“韩旷韩大人?”这位韩大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也不过只匆匆见过一次面,还是经年以前的事情。 不过前几日才查得他的行踪,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如今怎么突然就登门拜访了?且竟还无人告知他此事。 越想越不对劲,秦昇从她手中接过茶:“此事还是我来吧。对了,王爷让我告诉王妃,他待会儿过去。” 叶木点头,也发觉了些不对劲,肃了肃神色:“你先去吧。我再派人去告知王爷,像韩大人这样的人物还是该由王爷亲自接待才好。” 秦昇赞同:“对了,韩大人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的时间的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2) 萧彻得知此事时恰好洗沐完毕,正在穿戴,闻言手不自觉地颤了颤。 眯了眯眼:“你说谁来了?” 小厮被他的模样吓到,说话抖抖索索:“韩,韩旷大人。” 萧彻脑子一瞬间有些发蒙,随手将外袍穿在身上,简单系了系,转眼间就消失在小厮的面前。 妈的!这家伙不是在蠡县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秦昇走至正厅门口时,正好遇上了气势汹汹的萧彻,瞧着他的神情动作便知大事不妙,腿不由软了软。天哪,他秦昇不会竟真的被谁摆了一道! 萧彻没看到顾霜的身影,以为她已经进去,心中一沉,说出的话比平常冷冽了不知几倍:“夫人呢?” 秦昇见自家王爷一副“要是王妃在里面你就去死”的表情,再次肯定是被人设了局,神色立时变得谨慎,脑中开始回想着细枝末节。 “方才叶木说,王妃还在洗漱——想来此时应已准备过来了。” 萧彻松了一口气,神色略微缓和了些,转身莫测地看着正厅的方向。 “你亲自去摘星阁,说本王已经回来,就不必麻烦夫人了。” 秦昇忙低声应了,萧彻想起韩旷以往就很少住在国公府,离开时明面上也并未买下什么府邸,如今在外游历了这么些年,合该是应该款待一番的,可又知晓他此次回来定是事出有因,遂沉吟片刻,方道:“韩旷今夜或许会暂住王府,且将他住处设在西侧。” 摘星阁位于王府东侧,王爷此番举动不用想便知是为何了。 秦昇虽是萧彻身边极受信任之人,但依旧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缘故,可通过暗卫调查得知的一些信息大体晓得这位韩旷大人与王妃颇有些渊源。加之今次瞧自家王爷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一时生出诸多揣测来。 ……虽说这位韩大人花名在外,但是与王妃的年龄着实相差得远了,且王妃之前久居南国,而韩大人不过在十几年前去过一次……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秦昇都忍不住想拍死自己了。 这些日子净忙着王爷吩咐的第二件事情,倒是忘记这茬儿了。幸得今日回来得早,王妃又起得晚,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萧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将眸色深掩:“再派个小厮过来吧。” 秦昇微愣,抬头看了一眼萧彻略显凌乱的衣角,又生出一抹惊讶。 王爷竟开始注意衣着了。 匆匆收拾好准备赶往正厅的顾霜听见了秦昇的禀报,心下一轻:“王爷回来了就好。我还担心会怠慢了客人。” 秦昇隐隐猜出韩旷的身份,再对着王妃时便莫名有些心虚,只得埋头深揖:“王妃若无别的安排,奴才就去正厅候着了。” 顾霜自是准了。 见秦昇退下,顾霜这才轻蹙眉头,对着一旁的叶木道:“为何今日秦总管有些奇怪?” 叶木笑着宽慰:“王妃想是多虑了。奴婢瞧秦总管与往日并无甚不同。” 顾霜努力将心中的异样化去:“或许是吧。”皱着眉又想了想,“你可知王爷昨夜是去了何处吗?” 叶木摇头:“此事事关前院,奴婢确实一无所知。不如,待王爷待客完毕后王妃亲自问问王爷?” 若是真的愿意,昨夜他便就说了。顾霜知晓妇人无故不得插手政事的道理,也无意让萧彻告诉她所有的秘密。只是,只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像是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她却无力阻止。 见顾霜难掩失落,叶木却不知如何开口,况此时惦记着那个传话的小厮,想着或让王妃独处片刻许会更好,便寻了个理由退出房间,点了几个力气稍大的婢女随她到厢房去一趟。 熟料在路上碰见了秦昇。 叶木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小厮,笑道:“你速度倒是挺快。” 秦昇这次难得没有与她玩笑,语气十分正经:“你我不察,竟让奸细混入王府,待将此事解决后,我们便到王爷面前请罪吧。” 叶木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可有何想法?” 秦昇冷冷瞥了小厮一眼:“这个藏得倒是深,是府中的家生子。” 叶木面色难看起来:“竟是家生子?” 王府初立时,叶木的母亲也就是桂嬷嬷,亲自核查挑选了家生子,是以后来王府的几次例行排查都未将其考虑在内,未曾想今日却发现了一个。再者,隐藏越深的棋子一旦被使用便是大事…… 叶木只觉冷汗连连。 “府中出了何事?” 这正是此事奇怪之处,就算那位真的是……那也不至于用掉这样一个人。 秦昇神色复杂:“此事先不要声张,这几日你就好好守在王妃身边,行事要更警惕些才是。” 叶木自是颔首应了。 萧彻跨过房门时,毫不意外地看见那个男人正穿着难看的大红衣服,躺在梨花木的桌子上,翘着腿,优哉游哉地吃着他家的糕点。 妈的,过了这么多年不见,还是那么放肆,倒是和他的名号正配,可要不是这人可能,诶,应该说就是他夫人的爹,他真的好想一脚把这人踹出去。 那么久都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妈的,还不提前打声招呼! 冷冷挥退侍女,将门关上,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旷继续吃着糕点,还故意发出吧砸吧砸的声响,对萧彻的话充耳不闻。 萧彻走到他近前,嫌弃地想将那碟糕点挥下去,忽然发现碟子是夫人曾称赞过的,只得按捺住怒气,将碟子端起重重地搁在一旁。 韩旷被他这番举动惊地起身,将右手搭在曲着的腿上,调侃道:“不错呀,仲达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了。” 萧彻看着面前那双眼角上挑的桃花眼,心中的怒气似乎不需努力就轻易被压制住了。 多年未见,他以为他还能记住的就只有这双眼睛,熟料故人相逢,一切竟恍若昨日。 年少时萧彻与兄长萧律、表哥韩旷、表妹韩悠、太医沈易乃为好友,只是他生性不爱风花雪月,不似其他几人,又常一人四处游历,便常缺席他们的出游。可这于他们几人的友情倒并无甚大的影响——至少那时是这样以为的。 但终究还是有区别。比如萧律便与沈易更亲近,而萧彻却与几人中最风流的韩旷更亲近。这点曾让一群人不解过,明明是两个性格相差最大的人,亦未见两人有何过多的交流,两人在诸事上的观点却常常不谋而合。 韩旷生性风流,而他的资本就是那张脸。沈易曾笑道,少扬若是身为女子,恐怕便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了。韩旷并不恼男生女相,反倒引以为傲,常借着脸四处留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可世人也知,多情亦是无情。 韩旷身为嫡长子,按理应当承袭家业,可他却在及冠之时当着韩氏各宗将嫡长子的身份抛掉,说是不愿受家族束缚,愿一生浪迹。 不过以为一场闹剧,可韩家竟意外地同意了,虽在很长一段时间就此事沉默不语。 当时适逢大赫凤新战火新起,每个人的轨迹都开始有了不同。 萧彻有了他的战场,韩旷有了他的江湖,两人自此后几乎再无来往。便是萧律驾崩之时,萧彻也未见得韩旷的踪影。是以偶尔想起时,还会嘲笑一句,不知那人死没死。 可更多时候他却是有些羡慕的。因为韩旷总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偶尔,仅仅是偶尔,会怀念年少时拍马天下的光景。 面前的韩旷似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模样,上天对他好像总是更加宽容一些,无论过去现在。 再认真打量着那张脸,果然,连细节都几乎一模一样。任谁来看一眼夫人,再看一样韩旷,都不难猜出因果吧。 可前不久才探出他在蠡县,为何今日就到了他的府上? 他皱眉,重复着最开始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旷揉揉太阳穴,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很重要吗?我此刻都在你面前了,你是不是该用好酒好菜招待一下我?竟然还把我晾在这里这么久。” 想起什么,抬头看他,目光里闪动着八卦的亮光,“听说你娶了一位南国的王妃,很是宠爱,不知我能否见一见她?” 想当初,萧彻可是几人中最不解风情的那个,要不是他偶尔强行聊些风月之事,想来这家伙连床在哪里都不会关心的吧。如今竟有了一位极受宠爱的王妃,啧啧,少年郎终究是长大了呀。 萧彻闻言眉头却是皱得更深,看着他的目光隐含责备。 他皱眉可以理解,可是这责备,倒是令韩旷有些惊奇了。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不过见一见,我都这把年纪了,又不会为难她。” 还是和以往一样,没心没肺。 萧彻想起自家夫人少有几次提到父亲时眼里流露出的脆弱,就很想把眼前的男人暴揍一顿。可是……呼,深吸一口气,萧彻淡淡问他:“你可曾去过南国?” 韩旷一愣,很快挑眉看着他:“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萧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夫人是南国人,我担心你不知南国礼节,吓着她。” 韩旷从桌子上跳下来,拍着萧彻的肩,语气间很是欣慰:“不错嘛,仲达,都会疼媳妇了。” 见萧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讪讪地收回了手,作思考状,“南国嘛,唔,我还真是去过。你别说,那个地方的菜还真是好吃,尤其是那道糖醋排骨,真的是——” 还未说完,就听萧彻冷着声音问道:“你去过南国不止一次?” 韩旷眸中闪过一抹复杂,再抬头时却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哟,仲达什么时候改任大理寺了?” “你只需说是与不是。” 韩旷无所谓地一笑:“是。我确实去过好几次。” “可有在南国定康五年左右去过?” 问得竟这般详细,韩旷再度挑眉:“不错,正是我第一次去的时候。” 萧彻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面上的表情瞬间古怪起来。 眼前这货,还真是他夫人的亲爹,他的……岳父。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想是业已入秋,近日天气凉爽了许多,倒是惹人惬意。唯独那大风,忽来忽往地,一日免不了被惊着几次。 今日却是难得,风势微弱,偶尔那么几缕悠悠荡荡飘来,还带着花香。 顾霜一人坐在窗边,托腮看着外面的景致。 第21节 看似闲适的现实,却已隐然生出了杀意。 她这几日愈发心惊胆战,起初或许因着萧彻每夜陪在她身边,心中安定,夜间便易沉沉入睡。而昨夜他一离开,她便常从梦中惊醒。 梦境本身其实并无甚忧恐之处,可每每闭眼,却只看得见自己只身一人。 顾霜不敢再睡,便抱着被子等萧彻回来。虽知晓他出去定有要事,怕是难以及时赶回来,可还是忍不住希望他能出现在眼前,搂着她温声安慰。 唉,暂时不想这些了。她摇摇头欲摆脱这些念想,脑中却又浮现出萧琉的模样。 这位小皇帝年岁虽小,可心智已非同龄稚童可及。如今他又特特提及轻衣,且隐隐牵扯到沈昙,而提到沈昙,便很难不让她想起那位因故去世的太医沈易。 她一向鸵鸟,若是与已无关,她连想也未必,可仔细回忆萧琉的神情举止,不难看出轻衣应是一个关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轻衣的病。 可眼下她什么都不知晓,纵是有了何想法终究毫无根据。若是询问夫君,恐他好意之下并不会告诉自己,且关系到凤新皇室旧事,她就是再哄他想必也不管用;若是问相关者,比如沈昙,唔,每个人都是滴水不漏呢。 想来为今之计就是等着万寿节的到来,届时一定要好好向娘亲问个明白。 萧彻进屋时见夫人正侧着身子看窗外的风景,容颜依旧赏心悦目,只那目光他一时有些看不懂,心中立刻生出一丝不安。可转瞬想着兴许是因自己有所隐瞒,看见夫人时便难免心虚,方才以为不妥。 又思及夫人察言观色之力十分厉害,连忙收拾一下表情,不敢让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从顾霜身后抱住了她,语气轻柔:“夫人在想些什么?” 今次她竟没发现他进来了,忙收了自己的小心思,笑道:“哪有想什么。不过是闲得发慌,便瞧瞧屋外的景色。” 他身形高大,这般俯着身子难免不便,恰好见着一旁便有梨花木的桌子,心思微动。 顾霜本以为他会习惯性地将她揽到怀里,熟料却是将她放在了桌子上,但知晓他常有新的花样,故而并未惊讶,况且心情不知怎的,自他进来后便好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阴郁。 只是,仍旧难掩不解:“夫君将我放在桌上做什么?” 听着她此刻软软糯糯的声音,萧彻一时觉得韩旷也不是那么的混蛋,至少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位夫人。 因着桌子的高度,此刻顾霜已能与萧彻的视线持平,是以两人对望时不必再微微倾着脑袋。 萧彻自然而然地贴近她,笑得很是满足:“这样就可以和夫人更近一些了。” 成婚已久,虽比初时好上许多,顾霜仍有着害羞的性子,面色微红,并不说话,只那双桃花眼里溢着细碎的星光。 她向来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般亲昵的暧昧,唯一能做的恐只剩下笑了。 看着夫人这般可爱,萧彻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鼻尖,惹得她抿嘴一笑。 “你方才说什么?闲得发慌?我往常过来时只见着你捧着账本,有时对我也爱答不理的。”说着说着,竟是冒出了许多酸味,“我那时在你耳畔说的话估计你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吧,恩?这下没有账本,倒是觉得闲了?” 顾霜开始装傻,无辜地瞧着他:“哪有。我很想夫君的。只是夫君也知道,我之前说过要管好王府的。若是没管好,夫君生气了怎么办?” 见萧彻笑着想要回她句什么,忙扯了些别的,“夫君今日是多久回来的?可见着了那位韩旷大人?” 萧彻神色看似不变,却依旧让她看出了一瞬的古怪,觉察出他抱着她的手也僵了僵,很快想起最近种种不寻常的事情来,心生疑窦,面上倒是不显,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萧彻欲顾左右而言他:“我昨夜应了要回来陪你的,熟料事情不知为何都挤在了昨夜,是以不久前才回来。我听秦昇说,你昨夜候了我许久,天将亮时才睡下的?” 顾霜亦欲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来:“恩。不过是夜里惊了梦,夫君不必自责的。” 见他面露担忧似是想要询问有关梦境之事,连忙抢在他之前开口道,“因我昨日歇息得晚,起来时才匆匆得知韩旷大人前来拜访的消息。我听闻韩大人与夫君少年时十分交好,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幸得夫君及时回来。” 微微一笑,又道,“对了,不知为何之前未曾听夫君提起过他?” 萧彻看出自家夫人的试探,知晓如何都是要说上一些的。再者,兴许日后相认时能先有个准备。 “韩旷……”如今这般直呼其名似是有些,呃,不妥,只得略微生硬地转道,“恩,韩大人,我们从小就相识了。他原是韩家国公府的嫡长子,可是后来无心仕途,便在宗祠里卸了嫡长子的身份,在礼部挂了一个闲职后,便离开凤新,游玩天下去了。虽是多年挚友,但我们极少书信,最近一次也已有五六年之久了,是以你并不常听到他的名字。” 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顾霜心中不安稍褪,反而对他生出些好感来:“娘亲在我幼时就常常念叨着要寄情山水,可如今还是好好在南国做着丞相。我原以为王公贵族,是难有这般选择的。”莫说真心愿意舍弃名利,就是愿意,也未必真的可以在家族的压力中放下。 萧彻见她似是对韩旷来了兴趣,心道不妙,面色却是淡淡:“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难,母后可是第一个同意的。” 顾霜面露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他最后的话,十分不解:“竟然让母后首先松口?”母后看似不理世事,可其中曲折又有几件能绕得过她呢?这韩旷委实是个人才呀。 萧彻发现顾霜眸光的变化,知晓再次失策,心中懊恼不已,以为不该再讲下去,面上却得依旧端着:“你不必猜他究竟对母后说了些什么,其中关窍连我都不清楚。” 夫君都不知道吗?顾霜转了转眼珠,突然认真打量着萧彻。 萧彻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心神一紧,竟不知开口说话,只僵着身子由她看。 “夫君和故友相逢,想必很是高兴吧。” 原来是这个。萧彻松了一口气,解释道:“等以后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不是所有重逢都会让人喜形于色了。” 这话倒是逗得顾霜一笑:“夫君这话有趣。”像是在教小孩子。 萧彻只觉行军打仗都没有被夫人绕着弯拷问来得累,可见她笑得像偷吃了糖的孩子,又一下觉得释然。 以为今日的拷问就此结束,熟料夫人突然笑盈盈地开口道:“夫君与韩大人久未见面,虽是不必喜形于色,可想来还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今夜不如由夫君设宴,我好好做一席菜来为韩大人接风洗尘可好?” 萧彻后背冷汗直冒。若是此刻韩旷不在府中便罢了,可是…… 顾霜看出他的为难,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善意地退让。 尽管夫君回答得不错,但其中猫腻依旧尽显。尤其是对韩旷这个故人,言辞模糊,态度奇怪。故友便故友,为何却总要藏着掖着? 萧彻知晓夫人聪明,只是她一般将那聪明用在账本上,如今真正见到,才觉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只不过……暂时是不能见的。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感觉到萧彻在沉吟,顾霜懂事地不再说话,只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萧彻看着她微低的睫毛,隐约知道她此次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虽不大懂女人稀奇古怪的心思,可也猜到她是生气他的隐瞒。记得当初还是他诱拐着她说要坦诚以对,如今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夫人。”他忽然将声音压低了,不似平常的威严,却也不像缠绵时的缱绻。他的眸光依旧努力平板无波地注视着她。 可顾霜从他一如既往的目光后面看到了示弱。 她终究还是心软,将视线偏了偏,眉目低垂:“王爷若有旁的苦衷,便不必与妾细说了。” 萧彻心中一沉。夫人更换称谓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顾霜此刻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害怕吧。她害怕未知,自小就害怕,因为她很早就接受并适应了众人对她的一切设定:顾家唯一的小姐,南朝左相的女儿,以及,没有父亲的姑娘。 而如今她要面对的谜团实在太多,且似乎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只言片字。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间没有光亮的屋子里,身边唯一可以触摸到的就是她的夫君。 除了娘亲和小衣,她就只有他了。 屋内一时安静至极。 良久,顾霜方才开口,只是目光并不曾触及萧彻,语气也不似最开始的甜糯,恰逢屋外风声正起,带着初秋难言的凉意。 “妾知晓夫君之为定是有所深意。只是,妾惟愿夫君能告知妾一二,否则妾担心会,会跟不上夫君。”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娇养的花,或许她比普通女子更加害羞,可她并不娇弱。何况顾家的女子也受不起这两个字。 萧彻听着她的话,脑中轰然一响,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一直在尝试走进他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并非只有他的庇护。 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顾霜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 “夫君想知道妾昨日做了什么梦吧。”她微微吐出一口气,似是在安慰自己,又似在压抑自己。 “妾梦见,夫君远游,妾想跟上去,可夫君只是对着妾笑……渐渐地,妾跟着跟着便寻不见夫君了。待只剩妾一人立在茫茫无际里时,方才想起,夫君从未告诉过妾,要去哪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4) 在萧彻的爱情观里,顾霜从来都是需要他护着的那一个。他会一直护着她,免她愁苦,他会让她一生无忧,平安喜乐。 所以,有时候,也会忽视,是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该消去?真正的保护或许不是将其纳入羽翼,替她遮挡一切,而是让她羽翼丰满,可以毫不扭捏地站在自己身边。 事情的选择权终究不在他的手上。 他沉默片刻,做出妥协:“夫人若想做,便做吧。”想想还是不放心,将她揽到怀里,抚摸着她微僵的后背,待觉她身子柔软下来,方再次开口。 “为夫总是在这里的——就算要走,也都不会扔下你一人。” 顾霜知晓自己今日有些钻牛角尖了,但梦醒时孑然一身的感觉实在太过不好。 可萧彻如此迁就她,她一时又觉得有些愧疚。不知如何弥补,只得用着最笨的法子,自然地回搂他的胳膊,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彻如何不懂她的心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小傻子。” 韩旷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挑了挑眉:“你这摄政王府的厨子是南国人?” 萧彻面无表情地点头。 夫人他可以迁就,这货他实在没心情给好脸色。 韩旷撩了撩袍子,潇洒地坐了下来,一边伸手去拿筷子,一边啧啧称奇:“你别说,走了这么多的地方,只有南国的菜能让我念念不忘,尤其是那道糖醋排骨……” “啪”的一声,韩旷的筷子应声而断。 他不满地看着萧彻:“我说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吗?连饭都不让吃。”说着就要让人再拿一双。 萧彻努力压抑住想打人的冲动,淡淡道:“这桌饭菜是由本王夫人所做,现下她想来正在更衣,一会儿便到了。” 韩旷的不满很快被调侃取代:“王爷果真是个宠妻之人。既是如此,那我就与你好生等着。” 见萧彻面色淡淡,不想与他多言的样子,识趣地没有闭上嘴,悠然地点评着菜肴:“你这位夫人可真是了得呀,堪称南国国菜的青柠梅扣肉与糖醋排骨竟也做得出来。”想了想,笑道,“不过也是。我听说你这位夫人是南国左相之女,合该如此。” 萧彻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半月后南国使团便会来到凤新……不知你游历多年,可曾见过那位南国左相?” 韩旷不以为意地一笑:“我是游历,又非出使,哪里来的机会去见那些位高权重之人?”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对女人都有兴趣。” 韩旷略微诧异地看着萧彻,似是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顿了顿:“你说的是不错,可身为女子,年纪轻轻便任了一国之相,且风评还不错,实在让人难以提得起兴趣来。” 萧彻微不可察地皱眉,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此番究竟为何回来?”见韩旷不为所动,淡淡补道,“我从来都知晓,你并非真正的纨绔。” 韩旷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朝萧彻拱拱手:“多谢你的称赞。”却是对问题避而不答。 萧彻这次明显地皱了皱眉,韩旷见他欲开口再说,心中已想好对策,熟料他却突然一言不发。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女子温柔的声调:“顾霜见过王爷、韩大人。” 韩旷一下便明白了,受好奇心的驱使,顺眼就望了过去。 原本笑盈盈的顾霜看见他容貌后,愣了愣,继而想到了什么,面色渐渐苍白,整个人像是一块木头,怔怔地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顾霜只觉自己脑中轰然一响。 第22节 她的桃花眼里正好呈着他的模样,于他亦是。他们两人这般愣愣地瞧着对方,像是透过一块斑驳的铜镜,努力寻找彼此的不同。 可这明明恍若昨见的眉眼,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 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只需一眼便可猜透因果,纵使她从未见过他,眉眼间还带着母亲的影子。但根植在血液里的牵绊永远都在那里,哪怕从未相见,相遇亦是相逢。 微风穿过厅堂,将桌上的饭菜香气一股股地灌进韩旷的鼻子里。 其中最明显的,是那道糖醋排骨。伴着糖味的甜腻,与醋气的酸涩,被风混合在一起,他竟破天荒地觉出些苦闷。 他一向是很喜欢这道菜的。 顾霜年纪虽小,此番却是最先回过神的那个。她勉强将自己的目光挪开,牵出一丝得体的笑来。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知韩大人对饭菜可还满意?” 萧彻早已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眸光里隐含担忧。她想安慰性地笑笑,示意无妨,可惜依旧苍白。 韩旷虽只能看见萧彻的背影,看不见他的神情,此时已隐约猜出他这一日看自己不爽的原因。 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他难得努力地想着,可脑子里并没有任何相关的印记——连女人模糊的眉眼都设想不能。 他似乎从未遇见过她。 就在这么一瞬,他突然想起霓裳的话来。她说他从来都是这样。 三人皆沉默无言,气氛凝滞至极,若非还有佳肴的香气流动于屋内之间,这房子此刻便如彻底如郊野的山寺一般,死寂幽僻。 顾霜看似在认真吃菜,实际已味同嚼蜡,她只是在下意识地沉默罢了。眼下她所有温和的举动不过是靠着多年来在相府教导下养成的自尊自爱,因为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想温和。 就那么一眼,其实只需一眼,她便知晓萧彻之前为何百般隐瞒,欲将她的关注点从韩旷身上挪开。她一时很想怨恨些什么,可发现什么都是无辜的,萧彻尤是。 她只好怨恨自己,好端端为何偏偏想要来见见这位韩大人。 她曾想过,见到……的样子。她的性情比起别的女子而言虽然难免木讷,可依旧希望世间诸事皆会圆满。 她从小除了顾府,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聂府,因为那里除了有好友聂晚,还有庆嘉婶婶和聂伯伯。 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可她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哪怕只是独自在一旁看着他们,她也会莫名地高兴。 她当然也喜欢顾府、喜欢娘亲、喜欢嬷嬷和轻衣,可她总是一个人。 今次的见面虽是意外,却又平淡至极。 她清楚地从面前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茫然。茫然,拿着筷子的手不由一紧,她心里竟开始抑制不住地冷笑,她鲜少有这样的情绪。 这世上,会有几个……会是他那般的反应?原来她的猜测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座顾府,不知道里面住着几个人,那些人又在想着什么。 他只是轻松地放弃了一切,像一个浪子一样地生活。 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点醒,顾霜顿时明白娘亲为何常常对他避而不谈。 身为一国左相,如何都是能知晓他的身份吧,可这些年来,却从未找过他,而是选择独自一人抚养她长大。 该是有多伤心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以为他迟迟不来寻她们母女,是因为世事无常,长路崎岖,熟料,只是因为从无痕迹,故而无处可寻。 顾霜终究是顾染的女儿,再不济,心神之坚亦非常人所能企及。 不过须臾,顾霜神色便已恢复如初,连一直暗中关注她的萧彻也不免心生惊讶。 顾霜挑了一块糖醋排骨,率先打破一室安静。 “这道菜,乃是我母亲十九岁时自创而成。小时候只觉好吃,现在看来,这似甜似酸的口味倒是别有用意。” 萧彻微微挑眉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今日她一出口便隐隐带刺,丝毫不似平日的温柔和善,可见心里是恼怒得狠了。再看一眼韩旷,见他还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里笑意不改,更无一丝愧疚之色,眉峰一皱。 韩旷是个聪明人,早在看清顾霜容貌时便知被人设了局——可那又如何,他此次回来,本就是为了入局。 如今听到顾霜的话,自是很快明白她的深意,却只觉这小姑娘倒是有趣。不过短短几刻,便已能将情绪收敛如此,甚还能言辞以击。 至于其它,他想,或许霓裳说得对,他就是个没有心的。 微微一笑:“王妃的母亲,想来定是一位有趣的人物。” 萧彻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一愣,想起方才对顾染的一番评价来。 顾霜听了韩旷的应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母亲身为女子,在外须照顾大局,在内须看顾小女,若是再不有趣些,那岂不是三千青丝尽成忧?” 韩旷嘴角依旧噙着笑,仪态优雅地用了一口汤,面上显出满足之色:“此汤味道真是极好。想必这鱼肉是仔细碾碎后再放入锅中慢炖,最后才用漏勺打捞出来的吧。” 顾霜一笑,似是很欣赏:“韩大人记性倒是不错,游历各国后还能将这般的小事记得一清二楚。” 萧彻拿着汤匙的手一顿,只听韩旷道:“王妃谬赞。韩某是年纪大了,只能记得这些身外之事了。” 这样薄情的话,连萧彻都听不下去,放下汤匙,皱眉看着韩旷“少扬兄。” 韩旷将目光从饭菜上懒懒抬起,眼角带笑:“仲达有何话要说?” 萧彻淡淡看着他:“今日才回来,还是早些用完膳回房休息吧。” 顾霜闻言转向萧彻,面露好奇:“今夜韩大人是要歇在王府吗?” 萧彻见着她的表情,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得僵硬地点点头。 顾霜更是困惑:“韩大人难道不是应该回国公府吗?”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 韩旷虽是放浪了些,可脸皮并比不得城墙,听了这话后淡淡一笑:“王妃不必挂心,韩某用过膳便就回去了。”说完朝萧彻挑了挑眉,“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与仲达把酒言欢也不迟。” 顾霜赞同地点点头,笑道:“那大人一定要提前告知我才好。我定提前派人去一品楼寻个好位置,让王爷和大人尽兴方回。” 萧彻忍不住一笑,又觉此时并非自己笑的时候,恐惹夫人生气,连忙端起一杯酒来掩饰,熟料还是被夫人看见了。 不过顾霜并未恼他什么,笑容依旧:“看王爷的神情,想来也是极为赞同了?” 见萧彻颔首,转身对着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的韩旷笑道,“韩大人多年不曾回到故国,想必早已忘记一品楼的味道了吧。不过这样也好——”脸上笑意愈发深了,“听说一品楼换了新的厨子,味道已与昨日大不相同,大人不记得正好。” ☆、萧律番外·长情(1) 凤新国,炎兴十二年,年轻的皇后韩素在经历两日的痛楚后,诞下了双生子。 炎兴帝萧隆龙颜大悦,当即赐名律与彻。 对皇长子律,萧隆希冀其能袭家国大业,律天下万事,成一代明君;对皇次子彻,则希望其能通达明理,将来辅佐兄长,共守这锦绣河山。 熟料方赐下名字,宫人还未及请安领赏,产房里便传来皇后血崩,皇长子呼吸不畅的消息。萧隆惊怒之下,急召太医院众人,几番周折,终是保得母子平安。 喜悦之余,萧隆不忘亲自彻查此事,原来竟是后宫不满皇后独宠,合谋为之。 萧隆大怒之下撤走诸宫,独留凤栖。 可血崩之事依旧令其心有余悸,于是此后二十年,萧隆选择自服秘药,终身未再有其他子嗣。 所以,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萧律和萧彻,决不能容忍得便是有人诟病他们的父皇。 那个用尽一切方法守护他们母子的男人。 …… 寻常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可在凤新皇室,却是严母慈父。 萧律因从娘胎里就带着病,自小体质孱弱,且自身不喜舞刀弄棒,是以常爱一人独坐看书。弟弟萧彻恰好与他相反。 韩素以为这样不妥,便在家宴上提出萧律应每日围着甘泉宫跑三圈以强身健体,萧彻听了立刻大笑出声,熟料下一个就是他。 “至于彻儿,本宫以为每日还是多抄抄书才好。”说完满脸带笑地转身看着萧隆,“陛下你说呢?” 萧隆受着对面或明或暗的视线,咳嗽了一声:“朕看孩子们的课业总体完成得不错,只是各有优势而已,再说了,这兴趣也是极为重要的。” 韩素扫了一眼两个小家伙,继续笑道:“普通人家尚且要求后辈文武双全以光耀门楣,皇室怎好落于人后呢?” 萧隆又咳嗽了一声:“文武双全当然最好,可若能将其中一部分发挥到极致又何尝不可呢?”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梓童最喜欢的太白和仲卿不正是如此吗?” 韩素想了想,摇摇头:“可他们终究不是皇室之人,肩上的责任不比我们。律儿和彻儿既身为皇子,享受着百姓供奉,便应多学些东西,将来用以维护子民。” 顿了顿,对着萧隆一嗔,“再者,臣妾并非要他们做出什么大的成就,只是希望他们在课业上不过于失衡罢了。否则,怎会仅是跑一跑,抄一抄就行的?” 萧隆只好无奈地朝两个孩子摇摇头。 萧律也从母后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威胁,只好淡笑着接受了。侧头见弟弟似是想要继续和母后抗衡,淡淡挑起一块红烧肉,趁弟弟未开口前塞到了他的嘴里。 萧彻立刻瞪着眼睛看他。 萧律不怕自己的弟弟,只觉得他这副模样可爱有趣,遂善意提醒道:“你忘记你才看过的‘经桀作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绕沸’了?” 萧彻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不凶哥哥了。不仅不凶,还礼尚往来地给哥哥挑了一夹青菜。 萧律说了声“谢谢”,顺便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韩素和萧隆相视一笑。 ☆、山雨欲来风满楼(5) 萧彻在净房洗漱完毕后,下意识便将脚步放轻了许多。 进屋后,看见夫人穿着淡青色的寝衣,素手执着一本像是南安先生的诗集,目光恍若在看着纸面,可他却瞧出她暗蹙的眉头和因略觉不安而轻拂书皮的手指。 见着这样心神不宁的她,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幸得未憋在心里。 今日她的反应实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依着她如往常一般害羞软乎的性子,见到了韩旷难免沉默,或是自己胡思乱想。 可未想她说出的话竟是字字含意,看似客套,实则十分尖锐,浑身上下像是遍布了倒刺,丝毫触碰不得。 不过却是应当的。按她之前所言,他不难看出她对生身父亲抱有的期待……熟料结果会是这般。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见果真是南安的诗,微微一笑:“自从娶了夫人,我便常见你看这本书——不知夫人喜欢尘客的哪首诗?” 尘客乃是南安的号,一般人鲜少知道,顾霜略微诧异地看着萧彻。 萧彻失笑,俯身轻轻咬了一口她的鼻尖当作惩罚后,方才道:“其实南安的《定方十策》比他的诗要好上百倍,只可惜风流骚客皆只瞩目于他的诗才,却忽视他的大略。”说完又别有深意地一笑,“叶木难道没告诉过你我策论学得很好?” 顾霜一噎:“……” 第23节 原来竟是真的吗?惊讶之余脸上也不由带了些笑,不似方才一人独坐时的沉默。 萧彻见她展露笑颜,眸中柔情更胜:“夫人还未告诉为夫你喜欢哪首?” 顾霜摇头:“我没有最喜欢的。” 见萧彻笑着想说什么,她突然唤他:“夫君。” 想是等着她一般,他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恩,我在。” 顾霜将书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些局促地开口:“我今日,是不是……是不是有些过了?” 半晌没有听见萧彻的回音,头不由垂得更低,“他毕竟是,毕竟是夫君的友人,我那样说话不知是否会有碍……” 还未出口的话淹没在萧彻的声音里,他摸着她的头发:“无碍,夫人今日做得很好。” 顾霜抬头看他,隐有不解:“很好?” “夫人若是如之前一般和顺,我有时也难免会担心。如今这样会生气会恼怒我倒是觉着自己终是与别人不同了些。至少——”他笑道,“夫人不会那般与我说话,可对?” 今夜的萧彻意外的醇和,而她一向以为他身上只有将军的猛烈。 那样的他她已很是喜欢,如今这般心中更是多了些说不清的情愫,好像,可以更依靠他一点了呢。 萧彻虽能感受到她目光的不同,可骨子里还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夫,一时未能明白背后原因,只当是今次安慰得恰到好处。 见自家夫人神情已然放松许多,便将被子拉开,替两人盖好,也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好生搂着她,温言以对:“今日夫人想必是乏了,快些歇息吧。” 顾霜听话地渐渐沉入梦乡,在将睡未睡之时,隐约又听见了萧彻的安慰。 “往事旁人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吧,总归夫人的现在与以后还是有我的。” 顾霜听着这样的话,不知怎得眼泪便自己出来了,一滴一滴落在萧彻的寝衣上,淡淡晕开,成一小朵一小朵的花。 片刻后,又以为不该流泪,将泪意强压着收了回去,身体却不自觉地涌向萧彻怀里的最深处。 她说:“好。” 当然是极好的。 韩旷一人立在宫外良久,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宫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在想已多久未来过此处了吧。年少时放弃所有离开了这个地方,如今却是再要回来。而还未涉及什么,便已多出一个女儿,且还是萧彻的王妃,南国使臣的女儿。 虽在收到密信之时知道是个惊喜,可这个惊喜,未免大了些。 事情似乎发展地越来越有趣,可他并非为了有趣而来。 再次抬眸,寿康宫的杨公公不知何时已立在他的面前,恭敬地笑着。 寿康宫内素无香气,少了烟雾的缭绕,宫殿渐渐从记忆里走了出来,不再模糊。 他小时候就喜欢这个地方,许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没有熏香的宫殿,让他莫名觉得安全。 太皇太后韩素早便在宫内等着他了,甫一见他进来,便好笑地注意到殿中的年轻宫女双颊绯红,不由打趣:“看来少扬这十几年前的凤新第一美男子还是风华犹存呀。” 韩旷难得没有立刻接口,只是挑着眉行了一礼。 韩素眸光一闪,微微偏头对兰嬷嬷笑道:“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老成了些。”说完见韩旷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又是一笑,“看来是真的老成了,好了,起来吧。” 韩旷依言起身,韩素这才看见全貌。见他容貌几乎未变,忍不住赞叹:“你小时候便有大师说你今生是个有福的,如今竟未被岁月牵连,倒是个好兆头。” 说罢又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只觉无一处不与小霜肖似,原本九分的猜测如今便成了十分。 如今这关系……韩素在心里嘀咕,儿子如今已娶了媳妇忘了娘,她不好从中指画什么,可小霜毕竟身份特殊,若其中关系处理不当,难免会与两国有碍。何况眼下大赫又频频挑衅,正是万事都需筹谋的时候,更不容一丝差错。 但毕竟是历经三朝之人,后辈的感情纠葛她无意去管,至于这军国大事,她也只需瞧着不出错就好。加之韩素向来信奉老庄的无为之治,虽对侄子的风流成性难免恼恨头疼,可木已成舟。过了先头的生气,又得知了顾染的心思,便也打算就此放过了,只不过,该问的她一样也不会少。 “这次知道跑回来给哀家这个老人家过寿辰了?” 准备好的理由一下就被道出,韩旷微微一笑:“这次是姑母的整寿,侄子合该回来一趟。” 韩素挑眉:“哟,那你这次回来得倒是早,提前了快半个月了。哀家以往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么个习惯?” 进宫前便知晓难逃姑母的风趣,眼下面上只管带着笑,说什么都受了。 韩素看出他的策略,哼了一声,这才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哀家就不一一过问了。只是——”眼神落在韩旷身上,严肃了许多,“小霜,你可见着了?” 韩旷点点头。 韩素看他那表情就知晓他并未放在心上,皱了皱眉,开口责备:“你身为人父,十六年来未行一日责任,如今既已相认,便该想着如何弥补才是。你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要做给谁看?” 韩旷淡淡一笑:“姑母说笑了,不过长相肖似罢了。” 韩素不怒反笑,指着他道:“这世上长相相似能到如此地步的你再去给哀家找一个来!”瞧韩旷面上仍是不在意的模样,怒气更盛,“再有些日子,南国左相便就到了,到时候你自己把你做的事情给哀家解决了,听到没有?” 韩旷见姑母一脸威胁,内心笑着怎么越活越孩子了,面上却如她所愿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目的达到,韩素也懒得留他在眼前晃来晃去惹人生气,摆摆手:“行了,你自己去长乐宫和慈宁宫见皇上与太后吧。” 韩旷唇边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妹妹了。 他生性最是风流,从小便对男女之情懂得多些,是以常用看客心态瞧着别人的喜怒。至于他的妹妹,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心思。 他曾以为一切的根源不过是因为萧彻是根木头,可或许,世上从来没有谁会一直做一根木头。 “陛下,韩大人已前往慈宁宫,想必过会儿便该来长乐宫了。” 萧琉执笔的手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色。 “如今的消息倒是准时。” 穆东唇边生出笑意:“暗卫经过多年历练,自是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 萧琉将笔放下,拿出一本奏折来:“可有甚奇怪的吗?” “韩大人此次还带回一名歌姬,名唤霓裳,被安置在九华山下的小镇里。” 萧琉有些意外,只因韩旷身边的女人向来不会超过半个月。 “这位霓裳,就是自他在蠡县起,便有的那位?” “正是。”看了一眼萧琉的神色,乖觉地补道,“如今算来,约有半年了。” 萧琉敛目,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让人继续看着就好。” “是。” 室内一时沉默。穆东正欲躬身退至一旁,却听见萧琉平板无波的声音。 “赵府的女婿寻得如何了?” 穆东心中“咯噔”一声,偷眼瞧萧琉时,却未见异色,知晓陛下的威重又上了一个台阶,又是欣慰又是愁,可回话时已按下所有的情绪,恭敬道:“只因未选出赵姑娘喜欢的,故而迟迟未有进展。” 萧琉听着穆东的回话,余光早已落在桌案边的砚台上,模样却专心得很。 良久,方才淡淡“嗯”了一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6) 韩旷的回归于平静的都城而言,好像一丝波澜也未引起。 当年的凤新第一美男,不过举手,便有大批拥趸蜂拥而来,如今风华未老,当时盛况却难以复继。 霓裳低眉替他斟好一杯酒,本欲退下,却被他一下卷入怀中。 韩旷很快便寻着她的唇,驾轻就熟地深吻着,半晌却未见她有什么回应,不过单纯地受着,眉心一蹙,一下松开她的唇,只轻轻地搂着她。 眼梢处很快又是那个风流无匹的韩公子。 “怎么了,莫非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招惹上你了?” 霓裳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韩旷便只盯着她。自从她知晓自己身份后便是这副模样,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少,可却分明没了之前的心思。 他不过是骗了她几个月而已——或许是最近太宠着她了。这般想着,韩旷将僵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耐性似被耗光。 他将她彻底地放开,摆一摆衣袖,复又端坐,低头一人执着棋子。 “你先下去吧,这几日都不必在跟前当差了。” 霓裳无言地看着他。 静坐片刻的他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便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正想出声,却见她忽然将眉眼收敛,默默退了出去。 那一瞬间,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韩旷微微皱眉,心中生出些微异样,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而他却抓寻不见。 他本欲再深究一下这种情绪,思绪却被屋外小厮的声音打断。 “大人,国公府的孙管事来了。” 韩旷桃花眼里泛着莫名的光亮,唇畔浮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让他进来吧。” 顾霜仔细看着眼前的请帖,略有些诧异:“赵府要替赵霏姑娘招个贤婿?”想了想,又觉有趣,“这赵府倒是别出心裁,非嫁而娶,令我都有些羡慕这位赵姑娘了。只不过——这位赵姑娘我瞧着年岁并不很大,赵府怎么就急着替她寻夫家了?” 叶木笑着解释:“赵夫人生女时年岁已算颇大了,况赵姑娘的情况王妃也是知晓的,早晚成亲其实都无甚大碍。但在赵夫人心中,自是想着越快越好。” “这般听来确是有理。”顾霜点点头,沉吟片刻,以为不妥,“此事说到底还是赵府的家事。此番发了这个帖子,想来应只是礼节上的知会罢了。……便就婉拒了吧,不过需备上一份薄礼,恩,就两套上等的笔墨吧,分别赠予赵家的两位姑娘,就说我与她们在百花宴上相谈甚欢……等等。” 这个理由似是有些不恰当,又想了想,“还是将礼备下以待不时之需吧。” 言下之意便是不送了。叶木皆恭声应了。 想到一事,叶木提醒道:“王妃,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寿宴了,不知王妃打算备上何礼?” 顾霜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此事我已有安排。明日我便会将需要的东西列在一张单子上,你按照上面的内容去采办便是。” “是。” 最近因太皇太后寿诞将至,顾霜便让人提前将账本拿了过来,一为核对,二为预估大致收益,这般一来,纵是因寿诞耽搁了些时日,也不必担心账本会被人浑水摸鱼。 是以她这几日常忙至深夜,很是劳累,几乎沾床便睡。萧彻曾提过几次让她好生歇息的话,却都被她软语糊弄过去了,且竟也未再折腾她,连着琐事都替她一一做了,实在很是体贴。 今天好不容易将所有账本查完,得了空闲,自是要好好谢谢他的。 叶木在一旁看着自家王妃眼中柔光尽现,约莫知晓她的心思,再粗粗一算,正是王爷快要回来的时候,便眉眼含笑地退了下去。 萧彻自娶了顾霜后,便从未在宫中过夜,且每日回来的时辰似有越来越早的趋势。 第24节 府里下人皆道,自从摄政王府有了女主人,整座宅子不再似之前的古板平淡,愈发生动活泼起来。 萧彻当然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一向不喜欢下人多嚼舌根的他,那时听了却只觉得舒畅快意,甚还打算赏些月例,还好想起之前对夫人的承诺,赶在话说出口前将嘴巴闭上了。 这几日他家夫人很是辛苦,他自然是心疼的。可看她劳累之后入睡极快,不似之前的辗转反侧,反倒觉得这是一个让她暂时忘记烦心事的好法子,索性不再阻拦,只替她将旁的事情处理好。 不过,眼看寿诞将至,南国使团业已进入凤新境内,他需得想着如何处理好家事才行。思及此,不由皱皱眉,韩旷那货既然不是为了夫人而回来,那自然也不是为了南朝左相。 所以,究竟有何事须得他亲自现身? 眼前忽然闪过月夜伽蓝的模样。如今那处早已被他的人看管起来,可即便将一切踪迹都掩埋,让它们恢复到无人所知的状态,他也未必能保证不会被有心之人发现。更何况,韩旷并未回到国公府,而是安居在九华山下的一座小镇里。 为何偏偏是九华山? 他是不可能从韩旷口中知道什么了,而暗探寻得的内容不过都是那家伙的风月史,让他实在有些头疼。 再说沈昙,近日她一心研究月夜伽蓝,连来摄政王府给轻衣请脉的次数都大大缩减了,想来一时半会儿仍旧还是一无所知。 对了,还有关在地牢里奄奄一息的小厮,可却竟是个硬骨头。 现下他真的唯有等待。等待韩旷的下一步动静,等待沈昙的结果,以及,南国左相的到来。毕竟,眸光一闪,他需得与她核对一件事情。 萧彻朝着摘星阁走去时,脑中全是桩桩件件需要解决的事情。可一待进了院子,便下意识将一切收了起来,只剩下心心念念的夫人。 甫一进门,便见顾霜正伏案写着什么,还未皱眉,忽地想起秦昇在进府之前便已告知他今日夫人便能空闲下来,那么……挑眉看了一眼夫人的侧颜,悄悄绕到她的身后,偷偷看她在写些什么。 若是十年前的萧彻看到现在的自己,不知会作何感想。 堂堂镇边大将军竟将夜探敌军的计策步伐用在了闺房之中,并还怡然自乐,隐隐自得。 如今的萧彻得意后方才意识到这点,不由对自己一哂,却很快被夫人的字迹所吸引。 “夫君口味偏咸辣,其次酸甜,最末为苦。想是与其多年行军生活有关。肉中最喜牛羊、其次鸡鸭鱼、最末彘肉。这点倒是像游牧族中的人了。葱姜蒜诸类并未有甚忌口之处,此点甚好,少了诸多麻烦。 蔬菜均可,唯似不喜菌类。若是对菌类并无过敏,只单纯不喜,不若偶日哄一哄,许能让夫君吃上一些。 …… 因此想来,难怪菜肴中荤食最喜辣炒鸡丁、水煮牛肉、酱椒羊杂,其次诸如鱼香肉丝、糖醋排骨、青柠梅扣肉亦是尚可。东坡肘子算彘肉中特殊一类,夫君十分喜欢,咦,此点竟与娘亲甚像。 ……至于素食,麻婆豆腐当为冠绝,其余不涉及菌菇则可。汤类中夫君虽最喜鱼汤,但亦与我一般喜欢酸萝卜老鸭汤,当真甚好。 另,夫君不大喜欢海鲜一类,龙虾除外,白灼清蒸酱腌皆可。……说到瓜果,夫君似是喜欢西瓜,虽与我不像,但西瓜清热降火,于夫君而言实是最好不过。”写到此处,顿了顿,似是在思索还有何未写上的。 顾霜再次浏览一遍内容,细细想了想,以为已较为齐备,便抬笔结道:“虽母后与夫君口味相类,但终究年岁志趣不同,于细微处或可一改,如可增添消食的糕点,少糖即可。” 看到此处,萧彻便猜出夫人的寿礼是什么了。虽知晓她前面写的内容许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可一颗心仍旧止不住地跳动。 他从来不知,她竟已记下了这么多有关他口味的喜好,甚或比他本人更加清楚。 由一推三,他平日里的小动作她是不是都一一记下了?忽地想起前几日送来的衣服皆改成了窄袖,关节处的布料比往日来得更加柔和,且似乎加厚了少许,令他很是满意,虽然他之前并未表露过有何不满。 当时不过以为是秦昇乖觉,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顾霜又浏览一遍内容,见无甚不妥,便寻了一张新纸,准备将需要的食材写下来。 抬头准备活动一下脖子,方见面前多了一道影子,连忙往后转身,果然是萧彻。 便欲将笔放下,熟料手背一暖,却是他在止住她的动作。 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夫君?” 萧彻目光柔和,面上带笑:“夫人继续写吧,为夫就在一旁陪着夫人。” 顾霜反应片刻,桃花眼溢出笑意来,怎么看怎么好看。 因着菜肴数量繁多,顾霜每写一道便会停下来核对一次,时间久了眼睛难免有些酸涩。 萧彻见她作势要揉眼睛,连忙笑着拦住,轻轻对着她的眼睛吹了几口气,然后笑着将她已写好的内容拿过来,一字一字慢慢念给她听。 是以真正写完时,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顾霜整理着这十几张宣纸,面上的笑如何也藏不住,可想着还是矜持一点才好,努力收了收笑,开口道:“夫君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彻挑眉,嗓子因念了许久的采办单子而略显沙哑:“不回来这么早,怎么能恰好看见夫人正在写什么?” 顾霜想到什么,脸颊一红,忙将之前那张有关萧彻喜好的纸拿到身边,欲盖弥彰:“我不过是想瞧瞧母后喜欢什么样的菜肴罢了。” 萧彻再次挑眉,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低沉的愉悦:“哦?给母后准备的菜肴里会有‘夫君虽最喜鱼汤,但亦与我一般喜欢酸萝卜老鸭汤,当真甚好’或是‘夫君喜欢西瓜,虽与我不像,但西瓜清热降火,于夫君而言实是最好不过。’这样的句子?” 顾霜的脸颊更是绯红,却还想努力挣扎:“我不过是想看看母后与我有哪些喜好可能是相同的而已。” 萧彻看着她这么别扭的样子,越瞧越喜欢,笑道:“你是我夫人,夫人关心夫君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那么害羞作什么。” 顾霜的脸一下就不红了,反倒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意外将萧彻唬住,可转瞬她说出的话却让萧彻以为她可爱极了。 “夫君说得在理,我以后,我以后尽量不这么害羞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7) 浩荡的南国使团在广袤的平原上次列成行,远远望去甚是壮观。 顾染因久坐马车,略觉憋闷,又见山河正好,索性要了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骑兵仪仗队的后面。 “左相。” 听到有人唤自己,顾染稍稍牵了牵缰绳,轻轻侧身,见来人是谢洺,面上浮出笑意:“谢大人有何事?” 谢洺字子斐,乃南国御史大夫谢典之子,定康二十年的探花郎。如今不过弱冠,已位任大理寺少卿一职,端的是青年才俊,温润公子。 按照资历,本不该由他负责使团的随行安全。但定康帝对其瞩望甚大,此番出使既是历练,也是考核,以观其是否有担大任之才。若不出意外,出使结束,回到南国以后,谢洺便可正式进入刑部。 谢洺文人风骨极盛,此刻纵是坐在马背上仍难掩书生气质。只是,顾染好歹年轻过,且这谢洺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知晓面前的书生并非忠厚老实一类,如今的心思也不只放在出使一事上。但终是多活了十几年,是以一路并未刻意提醒。 虽然顾染先前说过出门在外,不必拘礼的话,但谢洺依旧十分守礼数,朝她一揖:“下官知晓左相不拘小节,但此番出行,变数颇多,还望左相能体谅一二,回马车歇息。” 顾染笑道:“怎么?是担心突然有一道冷箭将本相射死吗?” 谢洺面色不改:“下官只是想防患于未然罢了。职责所在,不敢不劝。” 顾染知晓他的性子,并不打算为难他:“本相知道了。与本相这般性子的人出行,也真是劳烦谢大人了。” 谢洺再次一揖:“左相言重。下官惟愿能一路顺遂。” 顾染心中好笑。明明并非呆子似的人物,却偏偏表现成这般,倒是有趣。 忽地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谢大人,官场之中,许还是圆滑些的好,毕竟小女已经出嫁,本相之前有关佳婿的论调早已算不得准了。” 谢洺面色一僵。 顾霜未出嫁前,坊间传言顾府的择婿条件很是简单,忠厚老实即可。 谢洺虽知顾相说话并不似聂相那般四平八稳,可如今这般大咧咧地说出来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顾染一直未能找着机会也是想着能给后生留些面子,可仔细想想,有些事情还是不当留下希望。谢洺是聪明人,她也不必说太多,呃,伤人的话。 谢洺恢复面色,又是一揖:“下官知晓。左相实是多虑了。” 顾染淡淡“嗯”了一声:“如今我们已过两国边界,中秋佳节亦快将至,一路上还请谢大人费心了。” 谢洺微微一笑,却未再行礼:“下官知晓了。” 顾染瞧着谢洺的背影,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而后拨动马头,悠悠跟上了仪仗队。 言尽于此,等到了凤新,她恐怕就无甚闲心再提及此事了。毕竟,深呼一口气,还有那么多的故人旧事等着她一一理清。 顾霜从慈宁宫出来时,意外发现没有宫人守在一旁,揉揉眼睛,再三确认后,终于忍不住用手捶捶自己的腰。 她一向很注意仪容,在长辈面前更是,可近日在慈宁宫实是待得太久,只好在宫外活动活动。 身后的叶木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忙走上前去替她捏肩:“王妃,这样可好些了?” 顾霜闭着眼满足地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忽觉叶木一下将手拿开,面前似投下一道阴影。以为是太后突发兴致要出来送送她,惊得一下睁眼抬头,熟料却是萧彻。 捶着腰的小拳头还未收好,她一脸呆呆地看着他:“夫君?” 萧彻自然而然地将她揽到面前,不轻不重地替她捏着腰,初时有些生涩,可很快竟渐入佳境,十分熟练起来。 顾霜先是惊讶地侧头看了看他的手,继而一脸惊喜地从他怀里抬头,桃花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她从未想过他还会做这样的事情。 萧彻面露得意:“我小时候,父皇一惹母后不高兴,就会替她揉肩捏腿,总是很快就哄好了。后来不知怎的不管用了,就让我和皇兄轮番上阵。这法子倒是灵,母后最后总会笑得很开心。所以,”他低头趁机啄了她一口,“这是一门家传的手艺。” 顾霜笑道:“看来夫君不仅只是策论写得好,还有一门如此实用的手艺。” 萧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依照父皇和母后的例子,何止是实用。 揉捏了片刻,见她疲惫消去不少,方才停下,可手也没离开,松松将她圈着:“今日怎么这么久?”他本想着直接进去将人带出来,没想到倒是先他一步。 “离母后寿辰只剩下不到五日了,太后与我自是得将具体事务都过一遍才好。” 萧彻皱眉:“这种事情以往不都是礼部或内务府去做的吗?怎么突然就让你去了?” 不得不说,萧彻在内事上有时候真让顾霜觉得是个白痴。 可就算是白痴,也是她一个人的白痴……这般想着,眼底的疲惫又散去不少,桃花眼里尽是扑闪的笑意。 萧彻自是发现了,却并不大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好笑,难免纳闷起来。想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叶木,却见叶木为了不打扰他们早已退至十步以外,且还低着头作眼观鼻鼻观心之态。 萧彻生出一抹无奈,可转瞬又发现自家小夫人今次不仅没有害羞,还能与他谈笑宴宴,心里明白夫人已完全接受他的亲近了,一下又生出许多得意来,顺带着把将与泰山相见的些微忐忑也就此掩埋。 总归人都到他身边了,此时反悔也来不及了。 顾霜不知他所想,只接着他之前的话解释道:“具体的事情当然是内务府与礼部去安排,可毕竟是母后的寿辰,太后与我怎好不尽些心力呢?” 萧彻隐约是懂了……诶,还是没懂。在他的认知里,像举办宴会这样歌舞升平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去做就好了,自己没事想这些作什么,反正说到底就是吃顿饭而已。 顾霜见萧彻那模样就知道他并没听进去,不过她其实也没有奢望过……原来那样就很好。 “对了,娘亲是不是再有两日就能到了?”一般使团应当会提前到达。 萧彻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去:“大约后日便能到了,是不是很高兴?” 顾霜笑着点点头,又想起别的,问他:“夫君今日怎么过来了?我总觉得你应该很忙才是。” 萧彻挑眉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你夫君很能干吗?” 顾霜未料到他脸皮能厚成这个样子,故作狐疑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信。 见萧彻作势要收拾她,顾霜见好就收,笑着换了个话题:“前几日我去寿康宫请安时,母后竟有意无意地询问我对韩旷的印象如何,是夫君对母后说了什么吗?” 萧彻一愣,认真打量夫人神色,并她笑容无甚奇怪,知晓她已接纳了事实,心神一松。 第25节 不过,看来夫人对韩旷的印象是极其不好。他知道她一向很乖巧懂事,对谁都是尊敬有礼,可如今她却对韩旷的称呼如此直接。 啧啧,他就知道,他和韩旷那家伙的兄弟情义持续不了多久的。 可他也有些疑惑:“母后询问夫人了?” 顾霜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是真不知情,方才点点头:“我还以为是夫君告诉母后的呢。” 萧彻想了想:“夫人与韩旷相貌如此相似,母后难免会猜到什么。” 顾霜想起初嫁给萧彻时进宫请安的场景。唔,母后那时就以为他们两人长相相似了吧。只不过,为何直到此时才开口询问呢? “夫君。”顾霜黛眉轻蹙,神色担忧,之前一直忙碌倒是让她忘记了此事,“你说母后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萧彻一早就怕她多想,如今听了忙安慰道:“无事的。你想,这般算来,你与母后的关系更是亲密了,她如何会讨厌你?” 顾霜垂着的小脑袋微微抬了抬,眼珠动了动:“唔,夫君说得有理。”可是仍旧有些疑惑,“既然我和那人的容貌如此相似,为何其他人没有好奇过我的身世?” 萧彻很快明白她话中之人:“你是说太后?” 顾霜点头:“我连着几日去了慈宁宫,可太后并未提及此事,倒是和母后有所不同。” 萧彻想了想,道:“知晓了旁的身世也无甚用处。总归你是顾府的女儿,我的夫人,摄政王府的女主人,突然冒出了一个是你爹的男人,并不影响什么。” 她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就去看他。 萧彻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一笑,看着她呆呆的模样,眸光一动,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可似乎并无甚反应,自家夫人还在神游,萧彻低低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捏着她的手紧了紧。 顾霜看着他和她交握的手,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 突然冒出来的韩旷当然会影响她。毕竟那是她幼时曾拥有的全部渴望——一位像聂相那般的父亲。 后来长大些,明白并非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聂相。她便想,那他可能是一位侠士,甚或可能是已一位潦倒的商人,可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像聂相举起晚晚一样地抱起她,只要他能回来找她和母亲。 可他一点都不潦倒,更不孤独,他在没有她们母女的地方过得很是快意。 他只不过是从来就不知道罢了。 于是她当然会忍不住像市井民妇一般地斤斤计较,会在夜里难以入寐。 萧彻没有阻拦她的伤心,可夜里他总会轻轻地抱住她,会在以为她睡着时亲吻她的额头,拨动她的碎发。 他其实并非那种可以勾得风花雪月于一壶茶盏的人,但他总会下意识地维护她,而只要他在,听着他状似不经意的声音,她就会很安心。 她以前从未奢望过可以占据一个人的全部身心,因为那很自私与奢侈,可萧彻总会在不经意间满足她的全部幻想。 一个女人,或许最不该相信的就是永远,可她如今却只想待在他的身边。 她摸摸胸口,想,她不仅仅只是喜欢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8) 夫人踮起脚亲他时,萧彻有些发蒙。 他念着夫人年纪小,性子又害羞,便一直慢慢引着她行夫妻之事,想着循序渐进也好……未想过她会这般主动。 可很快就反客为主,按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个深吻。 顾霜没料到自己的蜻蜓点水竟被他折腾成这副模样,眼睛一弯,不知为何就想笑出声来。 可转瞬便意识到眼下并非王府,略显慌乱地推一推他,眼神四处乱瞟,片刻见四周并无他人,心下稍稍放松了些,挣的力度也连带着小了许多。 不过她的力气在萧彻眼里从来就算不上什么,只下意识又将夫人揽紧了些。 半晌,顾霜害羞的性子开始作祟,粉颊微红,微微偏着头,身子向后仰了仰。萧彻觉察出来,在她耳畔低低一笑。 今日夫人进步颇大,令他十分愉悦,自然是要随了夫人的意。 只仍觉意犹未尽,便蜻蜓点水地再来了一次,方才松松搂着她,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上,慢慢等她平缓气息。 两人便这般相拥着静默许久,对面即是彼此的呼吸。 日光与风温和地环绕在他们身边,再简单不过的场景,可萧彻心里却生出难言的安稳。 年少时满腔热血皆给了刀光冷箭,稍微老成些时又遇兄长骤离,待脱下战袍,登上高位,人心算计已是家常便饭。 这一刻,他忽然就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长得既像他又像夫人的孩子,唔,或许一个并不足够。 以往他提起此事,大多是为了戏弄调侃,可今次不同。 他想他喜欢上了倦鸟归巢时的烂漫幽静。 从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起便知道有人在家里等着他,直到年华老去,白发苍苍。他确不是什么酸腐的诗人,写不出什么意境深刻的句子,可他与夫人在一起时,总会忍不住勾勒着将来。 顾霜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此刻安宁至极。明知身在宫中,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却不想维持什么矜持,只想一直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地呼吸。 一旁的叶木本一直垂着头,待觉没有动静后才敢偷偷抬眼一撇,见王爷与王妃正旁若无人地无言相拥,微微一愣,而后慢慢不自觉地抬起头,嘴角渐渐浮出着笑意。 熟料转身却在余光里瞧见了太后的模样,神色一僵。 撷涟见太后面色不定,忙道:“今日天气虽好,可日头仍旧有些烈,太后娘娘不如回屋歇息吧。” 韩悠看着前面的两人,掌心传来刺痛,撷涟低呼了一声:“太后娘娘!” 韩悠冷冷开口:“哀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撷涟不敢再说话,只得用眼神示意采漪。采漪却朝她摇摇头,撷涟无奈,只得躬身退到一旁。 韩悠身在韩家,从小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喜欢的东西活到如今也是屈指可数,遑论男子。 她曾以为,就算只凭着儿时的情分,她在他心中都该有一定的位置。可多年来他王府送到慈宁宫的寿礼不过同常人一般,讨个吉利罢了。 她于是便安慰自己,他从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点子讨姑娘喜欢。 诚然,他现在还是这副样子。可那些看似毫无新意的动作,连她这个离得远远的人见了,都能感受到安稳与绵长。 原来他不需要什么新奇,他只需把人放在心上就可以了。 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应当是嫉妒吧,她想,没想到有一日,她竟然会嫉妒别人,还是那样的一个小丫头。 容貌确实算得了上乘,可身为摄政王妃,怕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南国顾府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她哥哥风流之后忘记的地方。 采漪瞥了一眼太后的神色,想到即将举行的万寿节,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太皇太后,后日南国使团便就要到了。”兰嬷嬷恭声道。 韩素微微点头:“哀家知晓。” 兰嬷嬷见她难掩忧虑,宽慰道:“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总归是向着好的地方走。太皇太后只需养好身子,将来可还等着抱孙子呢。” 提到孙子,韩素心情好上一些,面上现出笑容:“是呀。仲达从来没让哀家省心过。若有个孩子,哀家的担心便会少上大半了。” 兰嬷嬷笑道:“奴婢瞧着王妃实在是个顶好的人。在内温柔贤淑,在外能待人和气,知晓进退。有这般女子在王爷身边,太皇太后还有何担心的呢?” 韩素赞同地一笑,但仍残存些许的顾虑:“仲达的性子哀家最是清楚。入朝多年,看似将他在战场上打出的棱角渐渐磨圆,可一根筋的脑袋终究还是没怎么变过。正因哀家极中意小霜,才不愿他哪日犯起糊涂来,将哀家的媳妇儿气跑了。” 兰嬷嬷继续宽慰:“就算王爷这般,依王妃的性子,想来以柔克刚并非什么难事。” 以柔克刚?韩素眉梢一挑,细细琢磨,倒觉甚是有理,笑道:“还是你会说话。” 兰嬷嬷但笑不语。 韩素对着空中某处不知又想了些什么,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算了,但愿左相能看在她女儿的面上,手下留情些吧。” 萧琉瞧着是在看书,眸光却已在无意间散到别处。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若有似无的笑容。 可待目光触及面前的香炉时,笑意倏得褪去,眸光沉沉。 小小年纪,嘴角已有了冷笑:“这香是内务府送来的?” 穆东恭声:“是。”顿了顿,“奴才已经换下了。” “每月一次,倒是循序渐进得很呢。” 穆东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很快又被可惜所取代:“奴才办事不力,终究晚了一步。” 萧琉收起冷笑,目光冷淡:“若真会留下什么线索,朕恐怕还得好好想想。”再次瞥了一眼香炉,低头继续看书。 半晌。 萧琉突然开口:“穆东,你知道什么事情最有趣吗?” “奴才愚昧。” 萧琉抬头,忽地一笑:“你玩过‘追藏’吗?” 穆东笑笑:“奴才从小就进宫了,并不知陛下所提及的游戏。” 萧琉将书合上:“‘追藏’其实和捉迷藏很像。唯一不同的是,你若想赢,不仅要发现对手藏在何处,还要抓住到他的衣角。若是严格些,便一定要抓住,若是松散些,便只碰一碰也是可以的。” 穆东想了想:“这般说来,第一次若是未能抓住对手,那么当其再次隐藏起来,便须从头来过了。” 萧琉点点头:“在这场局里,每一个人都深知他人在什么位置,甚至凭着对彼此的了解,已可以精确意料出下一步将是什么。” 顿了顿,微微一笑,目光微动,“所以说,在关系如此亲近明朗的局中,最重要的,是速度。——这恐怕是比阳谋更让人入迷的棋局了。” 面前是被她或撕或蒸的月夜伽蓝,可沈昙却闻到了旁的味道。想是这几日被萃取的月夜伽蓝数量逐渐增多,所以味道也渐渐浓郁。 只是这味道,却有些似曾相识。 沈昙眉头微皱,想到什么,取下手护,走出房间,寻一处稍僻静的地方。待鼻尖的味道散去后,方才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那条檀木手串来,细细一嗅,味道果真相似。 沈昙眸光复杂地看着手串,心神不定。 此手串乃是南国和亲之物,亦是摄政王亲自所献,无论如何都不该有问题才是。 转念一想,摄政王府也未必就是铜墙铁壁,心里微微一沉,——看来她需得去一趟摄政王府了。 得知沈昙欲和他一谈的消息时,萧彻有轻微的讶异。当初他想与沈昙详谈之时,她算是拿出了所有顾左言他的法子。纵是之后发现了月夜伽蓝,沈昙亦是半真半假。碍于人情,他不好相逼,没想到此时她却主动找了上来。 沈昙此次是借着替轻衣诊脉的名头而来,然而事情敏感,不好惹人生疑,便只长话短说。 萧彻越听眸色越冷,待沈昙说完后已是冷笑出声:“将母后也牵扯入内,倒是所图甚大。” 沈昙神色担忧:“奴婢以为,王爷还是再彻查一下府中之人才好……毕竟此事并非只关乎凤新国体。” 萧彻自然明白,这也是他为何更加生气的原因。檀木手串乃是南国所献,可这手串里竟藏有如此龌龊。后日南国使团便至,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想是牵连甚广。 一瞬间,萧彻忽然猜出地牢里的小厮为何会去做那样容易暴露的小事——是因为早就被放弃了。 那手串是直接从摄政王府送往寿康宫的,是以要么是手串本就有问题,要么就是在王府中出了差错。而那小厮是府中家生子,虽职位不高,可若是有心,未必不能偷换手串。 第26节 谋害当朝太皇太后想必乃是大罪,若真是他偷换了檀木手串,便难以留命,不若再做一件小事,倒还算物尽其用——虽然并未得手。 只是,这中间仍有奇怪之处。虽真是被放弃,一早便该灭口,不该留着活口让王府有机会拷问才是……莫非是有旁人从中插手? 仔细想想,那小厮偷换了手串都未被发现,应是个有手段的,如何会被安排到那样的小事?毕竟就算夫人与韩旷提前见面,也未必会有什么大的动静。 倒像是有谁故意将奸细暴露出来。 还有,王府内部既能被安插一个奸细,那便就能被安插两个。秦昇和叶木虽已开始新的排查,但弄清楚对方如何安插细作进入王府显得更为重要。 沈昙见萧彻敛目沉思,知晓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正欲告退,却听萧彻询问:“你方才说‘味道相似’?” 沈昙明白他的顾虑,神色严肃:“奴婢虽遍识草药,可是在这气味分辨上,着实与常人无异。” 萧彻沉吟:“气味若仅是相似,那么一切就只是猜测,算不得事实。”抬眼看着沈昙,眸光沉沉,“本王需要的是,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沈昙眉头轻蹙:“这世间有辨味之能者皆是曲苏国人。可多年前曲苏便被南疆吞并,曲苏国人不知流落到了何处。若是要寻得他们,恐怕耗时耗力还无甚结果。” “曲苏?”萧彻似是有些意外,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闪,“既然耗时耗力,那便交给本王安排吧。” 沈昙点头,屋内安静片刻,萧彻说起了别的:“你上次说,月夜伽蓝可以栽培而成,不知如今可有何进展?” 沈昙莫名觉得这话题转得有些生涩,又觉萧彻的神色间隐隐透着古怪,可是再细看他的神情,又并无甚不妥之处,只当自己多心了。 “奴婢还在试验,恐还要等上一段日子。” 萧彻顿了顿,又问:“不知夫人侍女轻衣的病可与此有关?” 沈昙不知他怎么就想到了这处,可眼下事情并不明朗,便也不敢给出什么肯定的回复:“应当是有的,可是奴婢现在还未能明白其中关窍。” 萧彻点点头,似有些心不在焉,可很快又叮嘱她:“轻衣那处,你只需按时诊脉即可,其他暂时不用插手。” 沈昙本欲反驳,可忽然意识到此事关乎两国,若是处理不慎极易由私事变为公事,她一介医女确实不好随意插手,便也就沉默着答应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9) 南国,重华宫,御书房。 楚霆笔尖的新安墨香混合着屋内淡淡的龙涎,意外让他觉得安宁。 他对龙涎说不上喜欢,不过是依礼而行。 其实不仅龙涎,他一直便无甚特别喜欢的物什。若是他常用什么,往往不过是因为习惯。新安墨却是有些不同。他知晓顾染的性子随了她的父亲,尤其在文人脾气上,笔墨非最好不用。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私库里总会有湖笔端砚的位置,新安墨的香气也渐渐入了心。 邓达见皇上近日书画的次数愈发频繁,眸中闪过一丝忧色。 跟了这么些年,他一早便瞧出陛下心神不定,而能令其这般的人实在屈指可数。略微算算,估摸着使团早已进入凤新国内,一时明白了些什么,忍不住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果真烦人啰。 楚霆知道顾染应与那个男人再见一面,这还是他当初半诱半逼的结果。可是每每想到他们如故人重逢,他便辗转不休,难以成眠。 他已连着几晚盯着帷帐上的花纹清醒入睡。 就算闭上眼,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若是她还有那么一点心思,哪怕只有一点,事情会不会超出他的预期? 这世上许多事于他而言,不过一场豪赌,可以只用一半的运气和勇气。 唯独此事不可以。 墨珠“啪”的一声滴在宣纸上,极好的风景被迅速晕染开来的墨痕浸淫。楚霆低低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一旁。邓达忙趁着间隙上前,将宣纸撤下。 楚霆似是苦笑:“朕果然比不得年轻时候了。” 邓达将宣纸收拾好,恭声道:“陛下既然上心,这顾虑自然就多了。” 楚霆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从多宝阁里拿出一本书来,可草草翻了几页便放下,立刻又拿着另一本来。如此反复,不像看书,倒像是在找书。 许久都未寻到,好不容易被压下的烦乱再度被扯了出来,楚霆高声怒道:“朕前几日放在这里的书呢?!” 楚霆常看的书不多,随身更是少之又少。邓达立时明白他所言之物:“可是《褚循游记》?昨日放在了陛下的寝殿,奴才马上派人去拿。” 楚霆恍然,忽地想起是他亲自将书放在枕边的。 “不必了。”语气里的怒意倏忽不见,只剩下难言的情绪,“朕知道它在那里就好。” 房中的內侍皆低头静默,看似训练有素,可从细微处还是能看出并未适应帝王忽来忽去的怒气。 邓达摇摇头,想着这批新人仍需再练练,又担心一会儿来个不长眼的,添了帝王的怒火,便干脆将人都清了出去。 屋内沉默片刻,邓达抬眼看了看楚霆的神色,心下稍定,这才开口:“顾相为人看似散漫,实际却中正持重,乃一外圆内方之人。此番出使,事关两国,顾相自是知晓孰轻孰重。”顿了顿,“顾相当年既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还请陛下相信她可以从容应对。” 楚霆听着邓达的话,烦杂的心情慢慢沉浸。 良久,长叹一口气。他确实有些关心则乱了。 可还是不想多言,也不想看见别的人。他与她共同的记忆本就少得可怜,如今脑中偏偏又都是她与那人在一起的样子。 他摆摆手:“朕今日想静一静,若非大事,不必让人进来了。” “……是。” 凤新皇室自炎兴帝起,后宫便只得一位皇后,到了熙宁帝,亦不过只多了一位宋妃。至于如今的景泰帝,虽定下了后位人选,但嘉礼未成,后宫终究不过虚设。是以偌大的皇宫如今只得四位正经主子。 此种情况放在炎兴帝时期,便是正好,帝后和睦,其乐融融。可放在眼下,便让人难免觉得空旷,无论立在何处,都有些不知所向。 慈宁宫算是皇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可也不过是每月多来那么几拨儿回禀事务的內侍。 韩悠淡淡看着香炉里的轻烟,眼神幽深。 “太皇太后寿诞将至,宫中诸事应已经妥当了吧。” 撷涟低头:“是。” 韩悠唇边突然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南国左相,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顾霜一个小丫头她未尝放在眼里。况且萧彻将她护得很好,她没必要此时去招惹她。但顾染不同。既是谋臣又是女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切入点了。 撷涟和采漪一时静默不语。 韩悠又想起了旁的事情,淡淡笑着问道:“摄政王府最近可有何动静?” 撷涟摇头:“并无。” “那个唤作轻衣的婢女呢?” 采漪上前一步:“亦无不妥。” 韩悠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她的病症到底为何?竟劳动医女沈昙按时请脉。” 采漪微微敛眉,语气谨慎:“说是她喜欢一人在夜里哼歌,痼疾而已。” 韩悠碰了碰指甲,挑眉道:“那应当便是夜游症了。” 采漪想了想:“想来是的。毕竟沈医女虽隔几日便去请脉,却鲜少写下什么方子。” 韩悠继续瞧着香炉里飘出来的烟,微微一笑:“无甚不妥便好。” 采漪隐隐觉出掌心微湿,躬着身子又退回原位。 马车正隆隆前进。顾染先是揉了揉眉心,然后轻轻侧身,拉开车厢里的暗箱,取出一张信纸来,神色淡淡。 这信纸想是有了些年头,颜色泛黄,边缘发毛。 顾染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比普通信纸薄上一倍的纸。沉思之中,不其然再次看见了边角处细碎的蓝色小花,微微皱眉。 不知道萧彻是否明白了她的提醒,又想了想那方式是否太过委婉了些……摇摇头,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如何都该生出些疑虑。 又凝视了信纸片刻,方才将其放回原处。 不久便可见到小霜了。暗探传来的消息虽令她欣慰,可总归还是得亲眼看见才可。何况前不久小霜才与那人见面,心里恐怕终究不大舒坦。 莫说小霜了。想到时隔十六年,将再次见到他,顾染自己一时也弄不清具体的情绪来。毕竟漫长的岁月已经磨掉她对他的所有希望,而她也不再是那个爱做荒唐事的顾家小女了。 可她偶尔也会担心,年少时跳脱的性子某一日又突然冒了出来。 就像十七岁初见那人的时候。 她许久没有这般不自信了。顾霜笑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就那么端坐着闭目养神。 中秋将至,圆月渐显。月光透过层层的屋檐树叶落在地上,投下万物的影子。 想是下午歇得时间长了些,顾霜夜里如何都睡不着。可又不想扰着萧彻,耽误他休息。辗转几次依旧未能入眠,便干脆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 耳畔传来萧彻悠长的呼吸,顾霜忍不住就嘴角一弯,索性撑起胳膊,就着屋内细长温和的月光,认真打量着萧彻的脸。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连喜服都未穿戴整齐,衣角处褶皱甚多。又想想他如今的衣服都由自己打理,细节处比当日不知好了几倍,心中便隐隐生出些得意来。 他其实很忙,却总能尽早回来陪着她,就算是有何急事,也会陪她一同用完晚膳。 且他从未嫌弃过她。小时在南国,陈家的混蛋小姐曾对她说,因她没有父亲,就是嫁了人也只能为妾,因为无父便是无名,无名则言不顺。 在南国,虽有女子为官,却多是因着世家大族的声望,总体而言,仍旧遵循着三纲五常。 她自是难受,却不敢告诉娘亲,只默默记着。可娘亲却不知怎的知晓了此事。 当时娘亲正吃着肘子,叫她过去问了些具体的情况,问完后神色不变,也未说多余的话,只问她有何想吃的。 她见娘亲面色平静,未有异样,心中忐忑渐消,想了想,说了一道珍馐谱上的新菜。 娘亲突然一笑,说明日就带她去吃。 她当时还有些疑惑。因为以娘亲在南国吃友的地位,是可以直接让人将菜送到顾府的。可也未曾多想。 熟料却遇见了陈家的混蛋小姐。 顾陈两家其实一直便有些矛盾,但从未触及底线,顾染便未将其放在心上。可眼下却对她女儿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让她有些恼怒。 若论南国吃友的排位,顾染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便是庆嘉长公主亦会如此认同。是以只要与佳肴相关,顾染便拥有许多特权,其中之一便是可以提前品尝新出佳肴。 可陈家没有。 当天,顾染为酒楼里的每位客人都点了新菜,除了陈家的那位小姐。 在他国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但在以食为天的南国里,便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大事。 何况还有顾染似笑非笑的解释:“依本相之见,陈小姐之口,恐怕不适合这种珍馐佳肴,本相还是替你点一碗羊奶吧。” 酒楼里的客人哄然大笑,此事很快便传开来,伴随着的还有那位陈家小姐平日里的糊涂之事。百姓开始称呼她为“羊乳稚童”,同时再无人主动邀请她参与什么佳肴盛会。 在南国,那便是被排斥在交谊的圈子以外了。 第27节 陈家主母得知事情经过后,纵是恼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责怪那位陈家小姐无事招惹顾家做什么。 顾霜还记得当日娘亲对她说过的话。 “你是顾家的子孙,我顾染的女儿,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娘亲其实从未刻意教过她什么,对她也不像旁的母亲那般事事关爱,可她就是知道娘亲很疼她。 但娘亲又和旁人不同。娘亲不在意的,旁人未必不在意。况她又真心喜欢上了萧彻,便更希望他们可以好好在一处,于是难免会担心萧彻会嫌弃她。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那样维护她,尽管那人是他多年的好友。 她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又想到了娘亲,想起出嫁前娘亲偶尔轻蹙的眉头,心里微微一提。 娘亲也要对夫君满意才好呢。到时候她一定要在娘亲面前多说说夫君的好话。 正想着到时要如何与娘亲措辞方显得不刻板生硬,手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顾霜回神,却见萧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双眼睛流露出耀眼的光彩来。 她还不知道他的眼睛可以这样亮。可看他并不说话,想着是自己将他闹醒的,下意识缩了缩手,可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他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慌得立刻垂眸,低声道:“是我吵到夫君了吗?” 萧彻终于开口,嗓音却是沙哑诱人:“半夜不睡觉,摸我做什么?” 这样红帐微暖的时刻。纵她现在面皮厚了些,仍旧忍不住地脸红,微微偏了偏头。 萧彻低笑着将她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还没回答为夫的话呢?” 顾霜嗫喏着:“今夜有些睡不着……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吧。” 萧彻被她可爱的解释逗笑:“恩,睡不着就来摸你夫君的脸。” 顾霜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便有些口不择言:“反正摸都摸了。” 萧彻难得见她这副小无赖的样子,眼神立时幽深了许多,俯下身,离她更近了。彼此都能闻见对方的呼吸。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顾霜身体一颤。 她听到萧彻在她耳畔低声道:“本来想着今夜放过你的。……不过难得夫人这般主动,为夫自然是要满足夫人的。” 顾霜早便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下意识推了推他,可她的力气哪里能产生什么变化? 只惹得萧彻低低一笑。 ☆、萧律番外·长情(2) 炎兴十五年的隆冬,对于萧律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日子。 他底子一向弱,是以冬日只能待在温暖如春的内室里,极少出门。遑论像弟弟萧彻那般,只着单衣也敢四处乱跑。 可他身子虽弱,却并不大生病。何况年纪小,听到弟弟说着外面银装素裹的浩大模样,怎会不向往。且他也未想过像弟弟一般疯玩,只需登上城楼,看一看京城人家屋檐上的白雪就好。 如何都比只待在屋内要好上一些。他纵是再不喜动,也不至于一步路都不能走。 熟料却出了事情。他执意出门,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慌得韩素一夜都守着他,只眼未合。萧隆先是发怒,斥责宫内的奴仆服侍不力,可得知缘由后又很快沉默。 萧彻懵懂中知晓自己闯了大祸,却也老老实实到父皇和母后的面前认错。 韩素眉眼间难掩疲倦:“你哥哥本就不能轻易受寒……”想起萧彻不过孩子,未必听得懂,便截住了话头,低低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不过你虽认了错,可还是得长长记性才行。” 萧彻明白这是要受罚了,下意识就看向父皇。 可这次萧隆却没有咳嗽,也没有朝他眨眼。小孩子想不到太多,只以为是自己不招人喜欢了,很是难过,语气也跟着蔫蔫起来:“恩,儿臣知晓了。”又想到哥哥生病,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稍稍抬头,“儿臣能去看看哥哥吗?” 韩素摇摇头:“你哥哥现在正在休息,不要进去扰他。”揉揉眉心,终是想了个无伤大雅的法子,“你今日去佛堂抄一卷经书吧,算是给你哥哥祈福,保佑他早些好起来。” 抄书,还是他看不懂的佛经,萧彻有些迟疑,可是转念想到哥哥,又觉无甚,答应着便离开了。 小儿子出去了,萧隆也抬步准备离开。 韩素瞧着他的神情动作,猜到他要去何处,眉心一蹙:“彻儿不小了,陛下还是让他一人待会儿吧。” 萧隆回身朝她笑笑:“朕自有分寸。” 韩素一愣。他鲜少单独在她面前用那个字。想到什么,一下站了起来,正色道:“彻儿的性子更适合作亲王。” 萧隆点头:“朕知道。”三岁见大,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他们为人父母的自是最为清楚,但仍旧顿了顿:“可是沈大夫说彻儿将来会长命无忧。” 长命无忧,于普通人都是一件幸事,何况他们。 韩素紧了紧手,缓缓又松开。群臣一直在催促册立皇太子之事,而过了这个冬天,他们怕是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韩素低着头,掩去眸中脆弱:“臣妾知晓陛下的意思。可沈大夫不也说了,只要调养得宜,律儿亦无性命之碍。” 萧隆却一早看出她的伤心,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低声唤她。 “容容。” 韩素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摇头道:“你不要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偏生律儿孱弱至此。……依沈大夫之言,律儿在臣妾腹中时就已让着彻儿了。如今来到这人世,若再让他一昧地让,以后他怨怪我这个母后怎么办?怨怪你这个当父皇的偏心又怎么办?” 更何况,若不仅仅只是怨怪呢? 萧隆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柔荑,却被她侧身避开。 可他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继续朝她伸着手,眉眼间浮出淡淡的无奈:“容容不要伤心了。乖,到我这里来。” 韩素最见不得他这副要哄她的模样——实在太让她安心了。安心到只想钻进他的怀里,把一切都忘记。 两人对峙片刻,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 萧隆如愿以偿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大手慢慢抚摸着她的背脊,语气很是轻柔。 “好了,还有为夫在这里呢。” 萧律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弟弟。眸光下意识就柔和起来,像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萧彻正乱动着小脑袋,突然发现他睁开了眼睛,一改恹恹神色,惊喜道:“哥哥你醒了!” 萧律想开口说话,却觉嗓子发紧,只能笑着点点头。 萧彻立刻眉开眼笑:“哥哥这一觉睡得好长呢。”想了想,又歪着头道,“不过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萧律想伸手捏捏他的脸,可想是躺得久了,全身都没有力气。略略苦恼间,却听到弟弟诚心道歉:“哥哥,上次是我不好,恩,以后我不会带着你乱跑了。” 萧律猜到母后定是又罚了他。轻轻一笑:“是我自己要出去的,和你有什么干系呢?” …… 韩素进来时见兄弟和乐,心中存下的隐忧散了不少。 长子身体虽弱,可小小年纪已是沉稳有度,令人不难想象其将来的城府心思。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加以正确的引导,她担心反成拖累。何况还有生子如舅的说法。她一向不大喜欢自己的兄长。 萧彻看见韩素身后还有旁人,好奇地走上前去。是个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生得唇红齿白,只让他觉得有些腼腆。 “你是谁?” 韩素朝男孩笑笑,示意无妨。 他这才开口:“我叫沈易。”顿了顿,“是来照顾大皇子的。” 萧彻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着韩素:“可是母后,我瞧着他还没有我高呢,如何能照顾哥哥?” 韩素笑着解释:“这是沈大夫的长子,一岁时便开始学习医理了。彻儿勿要小看他人。” 话虽这般,可沈易终究不过稚童,韩素也未期望他现在便做些什么。唯期望孩子们可以互相熟悉,将来或能彼此照应。 毕竟沈家为明哲保身,已连着两辈未任太医院医正一职。虽也有旁的名医,可终究不如沈家。 萧律此时稍稍有了些力气,想要坐起来。韩素听见了动静,忙上前摸摸他的额头,见高热确实已退,才准他将手伸出被子。又替他放了个软垫,方便他半躺着说话。 然后萧律就看见了沈易。 或许真的有所谓的眼缘。谈不上喜欢,但就是觉得舒服。 毕竟年少,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的轨迹。 如若早知晓会执着上什么人,那么一开始就应远远避开,而不是待在那样一个日光明媚的下午。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对正文情节虽然没有影响,但是对人物之间的关系或有所帮助。 ☆、山雨欲来风满楼(10) 凤新景泰七年,南国定康二十一年,中秋前夕。 南国使团顺利抵达凤新都城大安。 萧彻一身玄朱朝服,亲领朝中各部重要官员在城门口等候。 凤新位于北方,是以秋季来得早些,加之城门口外一向不种高树,风力便比它处大些,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萧彻目力甚好,早早便看到远处飞扬的尘沙,面色看似平板无波,心里却渐渐生出一丝紧张。虽说已从暗探和夫人处大致了解了左相的性情,可毕竟两人之前素未谋面,而她在辈分上又比他高了那么一层。 “娘亲实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要夫君行事不刻意就好。”脑海里忽然响起夫人浅笑着的安慰,唇角不由一勾,一颗心又慢慢放了下去。 尘沙虽好似就在不远处,可待使团真正到达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情了。 顾染料到是萧彻亲自迎接,是以并未坐在马车里,却骑着一匹黑马徐徐而来。 随行的诸位大臣皆只听过顾染的名声,那时便难免好奇,遑论见得真人。故而今日面色虽都古板正经,可眼神却一齐悄悄向顾染那处瞄去。 顾染自是注意到了。从政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打量,实乃人之常情。也不以为忤,神色自若,策马在离萧彻五步内停下,淡淡一笑:“有劳摄政王亲自前来。” 不愧是难得的女相。萧彻心神一肃。方才远看时虽瞧不清她的面容,鼻尖却隐隐闻到了松木的清香,古朴安宁之中难掩沉稳威重。 如今离得近了,看出她身着的乃是南国二品官员的朝服,头戴束冠,腰缠绶带,脚适皂靴,从头至尾一丝不苟,平整非常。 想是保养得宜,顾染近瞧不过二十七八。其神态虽是温润平和,眉眼之间却暗藏凌厉,并无甚女子的娇柔。 果真雌雄莫辨,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萧彻最后方才注意她的容貌。 夫人容貌七分似韩旷,却偏偏没有韩旷那厮的妖孽,反倒清丽独绝,原来是因着顾染的三分长相。 第28节 顾染生得好看,却非一般女子的妍丽之美,相比之下甚难免显得有些寡淡。 可看得久了,却像是喝下一杯醇浓的古茶,极是舒心和悦。 这样的容貌心境,不投身仕途,反会令人以为可惜吧。 萧彻亦回以一笑:“左相客气。路途漫长,车马劳顿,还请左相随本王进城到驿站歇息。” 说话时,觉察到除顾染外还有人在打量着自己,眸光一动,轻轻一瞥,却是个清俊的少年。 谢洺知晓被他察觉,淡淡将目光移向别处。 顾染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波动,收起打量的目光,露出一抹笑:“这位是随行的大理寺少卿,谢洺。” 萧彻在公文上见过这个名字,未作他想,朝谢洺微微颔首:“谢大人。” 顾染不动声色地朝谢洺轻轻一瞥,似还极轻地叹了口气。知晓是对他的提醒,只得暂且将所有心事收下,朝着萧彻揖手回礼,恭敬却不谄媚。 倒是让萧彻记住了。 萧彻拨转马头时见还有人偷偷瞧着顾染,知道是好美的癖好犯了,但三番两次难免过分,当即收了笑脸,冷冷扫了众臣一眼。 如此明显的警告。诸人忙将头低下,不敢再有所造次。 顾染见了,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策马慢慢跟了上去。 “王妃,此处用垫绣许会更好些。” 顾霜点点头,继续笨拙地练习着刺绣。 她学旁的东西都挺快,唯独这绣活儿,偷偷随木姑姑练习了许久,进步却是微末。 叶木清楚,刺绣不同管账。后者只需聪明便好,而前者除了领悟,更重要的还是每日的练习。但王妃之前从未接触过刺绣,是以底子太弱,一时半会儿很难达到别人十几年的水准。 顾霜觉得,身为妻子,她应该替萧彻绣些什么才对,但亦知事无一步登天之说,是以并不觉得厌烦,只想着慢慢来就好。 何况今日是使团抵达的日子,想着即将和娘亲见面,她便有些心不在焉,针脚也频频出错。 叶木清楚她的心思,且不知怎的,她总觉近日王妃的反应比平日慢了些,想着许是累了,便笑着劝道:“王妃不如休息一日,总归是不急的。” 顾霜略不好意思地朝叶木一笑,依言将针线放下。 可放下了针线,却是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按照礼制,尽管左相是她的娘亲,依旧须递过拜帖后方可见面。再者,娘亲此番前来,国事当为先,她身为女儿,自是应懂事些,不随意去打扰才好。 只不过,轻衣的事情她是定要询问的,可若是娘亲还不肯说该怎么办呢? 叶木不知她所想,只瞧着王妃略微苦恼的神情,以为是因暂时见不着左相。想了想,笑着宽慰道:“后日才是万寿节。今日左相万里而来,应是乏了。待左相歇息半日,想必便会派人来递拜帖……明日就能与王妃见面了。” 顾霜心知她的好意,笑着点点头,想起什么,问道:“后日万寿节需要的食材都备好了吗?” 叶木一笑:“王妃一片孝心,奴婢怎敢办得不妥当?” 顾霜也笑:“那替娘亲准备的凤新小食又如何?” 叶木面上笑容更大了些:“此事王妃更不必担心。王爷早就吩咐了奴婢收集凤新各地的特色佳肴,只待左相拜访。” 顾霜有些意外,这事萧彻却是没有与她提过,想想他的性子,试探道:“王爷不会还让你去寻陆城的字和孙逸的画吧?” 叶木摇摇头,顾霜正欲呼出一口气,她却继续道:“那事是秦总管在办的。” 顾霜一愣,转念又释然,只好奇道:“那可寻到了吗?”这两人的字画在世上统共不过八幅,可真的是有价无市。她只记得在聂伯伯屋里见过一幅真迹,唔,南国皇宫里应也有两幅。 叶木摇头只作不知:“若得空,奴婢去问问秦总管。” 她虽是不说,顾霜也猜出了结果,不再就此事多问,转而问起旁的。 “轻衣呢?我自上午便未见着她了。” 虽说闲散些确无甚大碍,可近日并非是她独自一人待着的好时候。 叶木摇头,面色不知为何却是有些犹豫,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顾霜心中微微一沉:“发生了何事?”竟让木姑姑露出这般的神色? 叶木低垂着头,斟酌了片刻方道:“奴婢就是想问问王妃,轻衣姑娘可是与普通侍女有何,恩,有何不同之处?” 顾霜未能明白:“我不知木姑姑具体指得是什么?” 叶木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是真的疑惑,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只好将自己看到的先说出来:“前些日子,奴婢瞧见有人在王府的屋檐上坐着。起先以为是府中的暗卫,可,可瞧着那人的身形,倒有几分像是轻衣姑娘。” 顾霜一愣,下意识地开口:“木姑姑会不会瞧错了?” 光凭着王妃的这个反应,叶木就有些后悔提这件事,连忙请罪道:“许是奴婢眼拙了,还望王妃切勿怪罪。” 顾霜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可见叶木难掩惶恐,便知她真心以为那人是轻衣。 ……原来她方才的问题,是在询问轻衣是不是她身边的护卫。 顾霜压下诸多思绪,安抚道:“并非什么大事,木姑姑不必如此。”见叶木略微放松,继续道,“轻衣自小与我长大,只是贴身服侍我的普通婢女罢了。——想来那夜木姑姑所见的应是另有她人吧。” 叶木自是接过台阶:“王妃说得在理。”想想又说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外院有几个小丫头,恍一看身形,也像轻衣姑娘。那夜月光又不甚好,恐怕奴婢难免就看岔了。” 顾霜笑着点点头。见叶木似仍有些不自在,便让她先退下了。 叶木离开后,顾霜不自觉地皱眉。 暂且不论那人是不是轻衣,可叶木的话却给她提供了旁的思路。 若轻衣的身世确实并不平凡呢?之前一直以为是娘亲瞒着她和轻衣,可若是,娘亲只瞒了她一人呢? 因和轻衣一同长大,她一直对她抱有天然的信任,是以很少深想她言语动作后的深意。可如今回想些往事,并不难觉察到一丝古怪。 比如那首小调。虽然轻衣的乳母的确来自边境,还确实会哼着小调哄她入睡。可一定便是轻衣哼唱的那首吗?且长大后无意间得知,小时候轻衣的乳母总是换得很勤,平均两三月便换一个,说是乳母家中有事,可怎么个个都是如此? 断奶后,顾府便不再招乳母,她和轻衣都被委托给了顾阿嬷。 然后就是渐渐长大。 虽说两人吃住都是一起,可她并非时时刻刻都与轻衣在一处,尤其是轻衣犯病的时候。 顾霜不由揉揉眉心,若是娘亲一人还好,可若她真与轻衣一道瞒她,那便未必问得出什么了。 九华山的风景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可是这片花海,未免过于妖艳了些……且他之前竟从未见过。 听到呼吸声,韩旷眉心一皱,忙收敛住气息。待巡视的人影掠过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萧彻倒是将此处保护得极好,连他也费了许多的工夫才寻到。只是,老头子没事让他找这个做什么?更奇怪的是,此处地形他虽未见过,却隐隐有着熟悉。 背后呼吸声无意间悄然而至。韩旷身形一滞,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韩大人夜探此处,不知为何?” 韩旷静默片刻,觉察到来人并无杀气,这才转身,淡淡看着面前的蒙面人:“你并非摄政王府的人。” 蒙面人的声音依旧模糊,让他难辨男女。 “看来韩大人并不愿意回答某的问题。” 韩旷眉梢一挑:“不若换我来问你。你深夜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蒙面人却不理会他的问题,只道:“韩大人方才是在想,此处究竟是何地方吧。” 韩旷眼中迅速闪过一缕幽光,笑意却是不改:“猜得倒是不错。” “先皇御医沈易,失足游玩九华山时不幸落下山崖,少年早逝。”见韩旷笑意渐消,依旧不紧不慢道,“好像韩大人依旧错过了这场祭奠。” 依旧错过。韩旷握了握拳。内心深处以为已经消失的伤口原来还是会痛的。 他再看了一眼地形,沉默良久,方才看着蒙面人,目光幽深:“你知晓得倒是挺多。” 看出韩旷想要动手,蒙面人依旧不慌不忙。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嘲讽。 “人世三十余载,大人容颜却几乎未改。难道真的是上天眷顾吗?” 韩旷一愣。 ☆、山雨欲来风满楼(11) 九华山下的小镇白日里虽是车水马龙,喧嚣吵闹,可到了夜间却是安静非常。 霓裳从小生在歌舞坊里,恰与这样的情境相反。糜乱的夜色就是所有人的光亮,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哄笑,挑弄,极尽人世之欢爱。 她曾以为一生也就那样了。可却遇见了韩旷。他替她赎身,择她伴于身侧。那时的她听说过他,身边美人无数,三日一改,半月一换。 她不知他怎么会看上她。但她一向是个善于把握机会的女人,亦是个聪明的女子,知晓他们这样的关系,不过你情我愿,你买我卖,单纯而实际。 她本不该生出旁的心思,可她却喜欢上了他,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男人。她一度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但或许,半年的陪伴不过只是他微末的一段风流,只是一种陌生的习惯。 舞姬和恩客,除了欲望,她本就不该再奢求别的东西。 韩旷深夜回来时,见房间漆黑,意外觉得少了什么。 他忽然记起,在蠡县的日子,他有时回得晚了,总能从屋外看见橘红色的烛光。 今夜霓裳并不在此处,她前几日便搬到了后院的厢房。韩旷笑了笑,不过女孩子的赌气,倒也能坚持得这般长久。 其实习武之人,夜里点灯与否并不重要。他就着月色躺在了床上,想合眼先睡上一觉,可思绪却一波一波地向他涌来。 尤其是年少的事情。那些人的一举一动,此刻都眉目鲜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然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的梦魇。 霓裳迷糊之间,似是闻到了一股冷梅的香味。 她一下睁眼,对上了韩旷幽深的眼神。她不知他今夜为何突然到了这里,可她瞧着他的神色却是很不好。尽管他并非外露情感之人。 韩旷不由她拒绝地开始扒掉她的衣服。她不过下意识地挣了挣,便被他甚是粗鲁地反剪了双手。 她觉得今夜的他很是直接,像是在宣泄什么情绪。可他却意外地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甚在她被他盯得心生寒意之时,仍旧要固执地将她的脸扳正,让她直直对上他的双眼。 渐渐地,她似乎也没了知觉,一切就像是本能。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身体。 荒唐过后,韩旷很快入睡。霓裳却未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头顶的承尘,目光淡漠。 果如叶木所说,顾霜在日跌时分收到了娘亲的拜帖。 不过却是萧彻亲自带给她的。 顾霜看着萧彻手里的帖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咦”了一句:“娘亲竟然直接给夫君了?” 萧彻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嘴唇一勾:“左相早便将拜帖写好了。” 所谓拜帖,本就是礼节上的往来。娘亲这般,与不给拜帖直接说一声也差不多了。唔,还真是随意。 第29节 萧彻见她将拜帖接过,亦笑道:“左相这般,倒是很随性。”注意着夫人的神色,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对了,不知左相是否对谁都是这个样子?” 顾霜小声嘟囔了一句:“娘亲说到底就是嫌麻烦而已。”以往她就常见她这个样子,不过大都是些亲近的府第,若是聂府,那有时则连拜帖也不用的。 这样一想,似也明白了娘亲的态度。 萧彻耳力极佳,无意间听清了她的嘟囔,颇有些哭笑不得。又见她想着什么,但半晌都未开口,有些意外,朝她走了几步。 “夫人。” 听见萧彻的声音,顾霜方才回神,看他好像在等她的回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呃,夫君方才说什么来着?” 萧彻将她拉到身边,捏捏她的脸,故作威胁之态:“行啊你,连为夫的话都敢不听了。” 顾霜很是委屈:“我方才有在认真听的。”见萧彻挑眉看她,声音不自觉低了许多,“就是,就是不小心忘记了。” 萧彻不再逗她,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微微侧身,向叶木询问:“夫人这几日都是这般吗?” 叶木仔细回忆道:“王妃近来的反应……确不如从前。”见王爷面色不豫,稍稍迟疑了些,“可并不如今日这般。” 萧彻想起顾霜近来总是睡得很晚,摸摸她犹带不解的小脸:“夫人是想着左相将至,所以……”语气末梢微微上扬。 顾霜在他说话时打开了请帖,瞧见了熟悉的字体,莫名安心许多。 只不在意地笑笑:“夫君不必担心,过几日就好了。”碰见了高兴的事情,她总会犯傻几日。不过想想,还是再宽慰一下他,便抬头朝他甜甜一笑,“夫君以后会习惯的。” 这话虽有几分没头没脑,萧彻却是一下懂了。看着她的笑容,心中一动,忍不住趁又她不备,偷亲了一口。 叶木自是准备识趣地退下,可离开前见萧彻投来了淡淡的一撇,心神一肃。 王爷这是在责怪她服侍不力了。 可自从府中出了奸细,她便一直提着心,不敢有所疏漏……夫人行为有异,当不是外因导致的才是。思忖片刻,还是再核查一次更为稳妥。 洗漱后躺在床上,顾霜想着明日便能与娘亲见面,忍不住抱着被子滚了滚。 滚了会儿,觉得有些傻气,一下用被子将自己的头盖住,小声笑了起来。本以为笑笑便不会再这样兴奋,熟料却是上了瘾般,心情愈发地好了。 于是将头又伸出来,只裹着身子,又在床上折腾起来。 萧彻在净房里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想起夫人今天的呆愣,难免担心。匆匆了事,便走了出来。 熟料却看见她正玩得欢快。 忽然就想起初见她的时候,她也在这张床上滚过,之后倒是没有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他偶尔想起时还以为有些可惜……他甚还想过哄着她再滚滚,可她平日就已很好。 未料到今日竟能有幸再看见,也不担心了,就那么安静地立在不远处注视着她,耳边还传来她的自言自语。虽不甚清晰,但连蒙带猜,还是能明白一些。 “唔,要怎么在娘亲面前夸夸夫君呢?” “看娘亲的态度,应当是满意的吧……” “不知道夫君的礼备得如何了,一会儿该不该问问他呢?……唔,要是没备好怎么办呢?” 萧彻一笑。原来是在想着这件事。她那小脑袋里想的事情倒是多。只不过,讨好泰山这样的事情,交给他就好了。她只需要照顾好自己,把自己养得胖些才好。 顾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停止了碎碎念。 室内一下变得安静。连净房里的水声也听不见。 顾霜一愣,想起了她的新婚之夜。她乖巧地将头慢慢缩进被子里,然后努力朝内侧拱了拱,面向内壁侧躺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萧彻自是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担心她把自己闷着,忍住笑,如常地将衣服脱下,挂在木施上。又将屋内的灯灭了,方才若无其事地上床,轻轻扯了扯她的被子。 “夫人?” 自他们成婚后,床上向来都只有一床被子。起先她月事来的时候,为了不扰着他,还特特去拿过另一床。 可醒来时那床被子早不知去了何处。 顾霜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害羞得不打算理他。可转念想着业已入秋,他一直晾在外面恐会着凉,便将被子从身后扯了扯,递给了他一个角。 今夜月光甚好。萧彻见她还是不欲将头伸出来,便就着她伸过来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他环过她的腰,将遮住她脸的被子拉开,然后凭着感觉找到她小巧的鼻尖,轻轻捏了捏,引来她不满的嘟囔。 他这才低低笑出声来,显得很是愉悦。 顾霜年岁虽小,可却并不常做甚幼稚的举动。一旦做了,多半是遇见了无措或是高兴的事情,如同初见与现在。 身为摄政王妃,大气端庄虽不能少,可他更喜欢现在的她。她本就还是一个孩子,无须老成得像他一样。 环着她腰的手轻轻动了动,背后传来萧彻满意的声音:“夫人总算长了些肉。” 她虽未应话,可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夫人在顾府时,想必过得很开心。”看她的反应,该是和左相很亲近。 顾霜见他并未提自己的傻事,羞涩渐渐消去,开始慢慢回着他的话。 “其实娘亲很忙。尤其是刚升任左相的那两年,恰逢南国的多事之秋。她常常才从涝灾的丰州回来,未及吃上一顿饭,又要赶往私盐猖獗的潮州。那段时间,我一年都未必能见她几次。” 萧彻闻着她的发香:“恩,然后呢?夫人就一直乖乖待在家里吗?” 顾霜下意识将脸向萧彻处侧了侧,笑道:“怎么可能?我常穿着男装出门闲逛,听听评说,尝些小菜,知晓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夫人一个人去吗?” “当然不是。还有晚晚,就是聂相家的小女儿,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 “左相倒是心宽,敢放着你到处乱跑。” 顾霜听出他的调侃:“起先我也是这般想的。后来有一次被人偷了钱财,才知娘亲原来早在我身边放了暗卫。” 萧彻一猜也是,又听夫人道:“夫君应当知晓他们的存在吧。出嫁前娘亲曾与我提过,若是夫君主动问起,据实以告就好。可夫君之前都未问过。” 萧彻突然就有些心虚与愧疚。他似乎确实没有做到自己所说的坦诚以待。下意识又将她往身前带了带,熟料夫人忽然转过身来,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他一笑,虽不知她能否看得清楚:“我自是知道的。左相很疼你。”那些暗卫他听秦昇说过,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顾霜也是一笑,却回到之前的话题:“可长大后我就不常到街上去了,就算去也只能着女装,扮不成公子了。” 萧彻了然,拥着她:“那夫人会觉得无趣吗?” 顾霜摇摇头:“那时候娘亲便鲜少到外地任职了。常常带着我出席许多宴席,见识一些旁的事。” 萧彻听着她的呼吸,忽然心思一动:“夫人可曾遇见过什么,恩,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并不隐晦,甚至可谓直白。可顾霜仍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且未能明白到点子上:“除了晚晚,我偶尔也和崔尚书家的姑娘们游玩。” 萧彻一滞,不由失笑,只得说得再明白些:“只和姑娘们?” 顾霜不明所以地点头:“除了姑娘,自是没有旁人了。” 虽说顾府家风开明,可于男女一事上,仍旧恪守着传统。况且顾家到了娘亲那一辈,子嗣不知怎得都不甚兴旺。她连表哥表弟都未见着几个。 萧彻摸着夫人的头发,满意地唔了一声。就着月色寻到了她的唇,轻轻一啄:“这些我都知道了。夫人放心吧,泰山会喜欢我的。” 顾霜虽心知他瞧见了自己的胡闹,但以为两人聊了这么多,他当已忘记了,是以此刻被他说出来时,脸颊忍不住微微发烫。 索性以攻为守:“夫君哪里来的自信?” 萧彻笑笑:“泰山既然这么疼爱夫人,那么夫人喜欢的,我想泰山也会喜欢。” 顾霜一愣。她忽然想起当初面见母后时,他也说了相似的话。 在心上人面前,知道对方恰好也心悦自己,连穿衣吃饭这样平淡的事情都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她又想起,萧彻好似从未直接表达过他的喜欢。明明并不是什么委婉的书生才子,可每次说着情话时,都像在弹一支曲子,念一首诗。 她回抱着他,回应了他的自信:“恩。娘亲一定会很喜欢夫君。” 萧彻低低笑出声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1) 凤新的驿站面上瞧着与民居颇似,到了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四进四出的大院落,还带有花园与池塘。池塘边的水榭想是费了些工夫,与园中的花树极为合称。 只择这么一处看着,倒是和在南国无甚区别了。 听闻凤新国的驿站在西城与北城还有两处,萧彻却特意将她们安排到这里。顾染不由一笑。 这萧彻如此上心,不猜也知有小霜的缘故在里头。想着心事,眼神便渐渐飘渺起来,显得有些莫测。 此次她应楚霆之命,出使凤新,主要便是为了小霜。 她不是什么喜欢回忆往事的人,概因她其实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洒脱。她也有想要忘记的事情。所以潜意识中,她总在试图忽略凤新这个国家;所以当小霜要嫁到这里时,她会生出矛盾与别扭。 她自认半生问心无愧,除却爹娘与小霜。 爹娘护她长大,保她无忧,可她却年少轻狂,识人不明。 至于小霜……她生下小霜时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如何懂得照顾。待知晓了些世事,肩上担负的责任又接踵而来,留给小霜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不是不知小霜每夜入睡时的姿态,蜷成一团,拥着被子,好似永远都待在角落,不肯出来。小小的孩子,却已学会了如何在梦中皱眉。 她其实很少在白日里看到她。 小霜无法选择她的出生,生在她母亲声名最寥落的时候。是以顾染偶尔也难免会想,若小霜生在了普通的家庭,父母和乐,会不会长大得慢一些。 不过幻想终究是无用的。既然不可能给她一个真正的父亲,她便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让顾府成为小霜的依靠。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弥补。 可既到了凤新,便不可避免地与那人见面。虽然此次他本不该回来。 耳畔传来风吹叶落的声音。顾染回神,瞧了一眼更漏,低头理了理衣袖。 正欲动身,突然有人敲门。 指骨轻扣,不长不短,反复三次,间隔一息。正是南国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规矩。顾染有些意外,神色却是平静:“进来吧。” 谢洺推门而入,复又将门阖好。 顾染见他手上空无一物,衣服却是宽袖,猜出什么,语气依旧如常:“何事?” 果然,谢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恭敬地呈上。 “大赫传来的急报。” 顾染面色不改,淡淡取出信件,一目十行地看着。看完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将信递给了谢洺:“你也看看吧。” 第30节 谢洺没有拒绝,只是看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顾染用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子斐可有何想法?” 谢洺眸光不定:“大赫皇室政权的更迭向来频繁。二皇子耶律佑忽然政变,倒并不让人意外。只是挑在这个时间……”担心隔墙有耳,没有再说下去。 顾染明白了他的话,继续有规律地敲着桌面。 南国此次出使虽打着贺寿的名声,但主要是为了与凤新联军,抵御大赫。若大赫已生内乱,恐怕南国的那些顽固派会借此将联军之事往后拖一拖,毕竟首要之事当属互通商贸。 但联军本非短时间就能组建完成,何况如今还跨越了两个国家。布防在何处,由哪位将军驻守,带哪个地方的兵,零零碎碎都是问题。 再者,熟悉大赫的人便知,大赫的军队并非直属于皇室,而是直属于将军。只要将军不改,军队便很难哗变。耶律佑政变,想来便是控制了几位将军。简言之,大赫所谓的内乱于其军队战斗力并无甚削弱,其威胁仍旧不改。 不过这些倒是次要。楚霆既派了她来,便是已下了联军的决心,那些顽固派他自会处理,剩下的不过时机问题。所以谢洺虽是看出了门道,却并非最重要的。 事实上,信上那不过一笔带过的事情,倒是让她更感兴趣。 顾染停下动作,含笑看着谢洺:“信上说大皇子耶律皓下落不明……子斐不妨猜猜,若他还活着,会去哪里?” 谢洺见着顾染唇角的笑,知晓他方才答得并不算好,蹙眉低头想了想。 “如今真正独立的大国不过大赫、凤新与我南国,若想与大赫的皇子抗衡,应不会选择周围的附属小国。而凤新与大赫接壤,依照信上的时间来算……凤新应当更为适合。”顿了顿,“只是,凤新与大赫对战多年,耶律皓更是凤新摄政王的死对头……怎可能轻易进入凤新国境?” 顾染一笑:“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进来。” 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谢洺很快反应过来,自觉方才的话幼稚了些,年少气盛,耳根不由隐隐发烫。 顾染自是注意到了。果然还是少年人啊。想当时初入官场,她脸皮也薄得很,连句寻常的打趣都应付不了。 不欲让谢洺继续不自在,起身理了理衣袖,淡淡笑道:“这消息来得倒是及时。” 谢洺敛目:“下官会加强驿站的防备。” 顾染点点头,稍稍沉吟片刻:“若能寻到他的踪迹自是最好。” 谢洺更是严肃了些,拱拱手:“是。” 顾霜在堂前走着,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轻衣好笑地看着她:“自来到凤新,我还未见王妃这般兴奋过。” 顾霜笑着嗔了她一眼,未说别的话。 倒是叶木,替顾霜说话道:“王妃许久未见左相,如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轻衣看了叶木一眼。 想起她的母亲几年前便病故了,不愿惹她伤心,便笑着应了,将话题淡淡揭过。 脚步声渐起。 顾霜听出是夫君和娘亲,忙侧过身子,好好站住,又顺便捋了捋衣袖,摸了摸发髻。轻衣看着她的动作,眸中笑意更甚。 顾府看似松散,但百年世家,其中规矩怎可轻易与外人道。到了顾霜这辈,虽说对出府的规矩放宽了许多,但对其生活习惯的约束依旧甚大。这仪容便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远远就看见她的萧彻,不自觉地就想起新婚时她一身红衣,娉婷地立在那里。 那时萧琉生病,他皆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虽说夜里终和她睡在了一处,可却似乎算不上什么圆满的大婚。 尤其对着满室宾客时,他只留了她一人。现在想来,无论如何,当时都算欺负了她。所幸她年纪小,不知那么多弯弯绕绕,之后也从未提过。 在今天之前,他其实也觉得无甚,俗礼又如何,总归是娶了她。只要让她安心做着王妃就好。他一向更注重结果。 可今日难得远远看着她,心思一生,便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又想到顾府的暗卫恐早已将这些事悉数告诉了顾染,原本的自信一下少了许多。 顾染察觉到萧彻周身气息的转变,再看看笑得正灿烂的小霜,隐约猜出几分缘故,心中虽在笑,面上却是神色淡淡,无甚波澜。 她知晓那次并不完全是萧彻的过错,可终归小霜才是她的女儿,这态度如何都是要先端上一端的。 顾霜发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大,稍稍收了收,矜持地向前走上几步路,唤了顾染一声“娘亲”。 顾染微微颔首,淡淡笑道:“在凤新可还习惯?” 顾霜自是要点头的,又朝萧彻一笑后方才回道:“夫君待我甚好,事事都照顾我。自是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顾染听出她言语间的维护,不再多说,依旧淡笑道:“习惯就好。” 三人便一齐进入屋中。 顾染这个时辰来便是要用午膳的,可离用饭还有些时间。若只有顾霜与左相,两人或可聊些闺趣;若只是萧彻与左相,亦可谈些朝事。只眼下,三人如何都需在一处,倒是有些不便了。 萧彻想了想,看了一眼秦昇与叶木。两人会意,低头抿嘴一笑,悄悄退了下去。 顾染举杯喝了一口茶。正是合她口味的碧螺春。抬头时见着小霜期待的神色,心一软,放下茶盅,淡淡赞了一句。 “好茶。” 萧彻微微一笑,正想着聊些什么不至尴尬,秦昇与叶木却是已准备妥当。 倒是解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萧彻笑道:“无意间听夫人说,左相喜欢陆城的字与孙逸的画,便让人去寻了寻。本以为搜罗不到,不想峰回路转,有幸得了一幅。”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唯一可惜的是,陆孙二人向来字画一体……可此幅图只得了孙逸的画,字却是旁人加上去的。” 顾染反而来了兴趣,神色微动:“可是那幅雪月图?” 萧彻点头:“正是。” 秦昇乖觉地上前,将画轴慢慢展开。 顾染站了起来。 孙逸的画用色虽不鲜艳,却谈不上单调。但这幅雪月图,果真如野史所言,只有深浅的墨色与留白。 茫茫的白雪堆积在地上,最上处唯有一轮明月。构图与笔法都十分简单,甚有些简略。 孙逸其实擅长于景中画人,单就景物或人像而言,他未必及得上旁人。 可这幅雪月图何处都寻不见人迹,亦非他一贯的用色。再看题字,也不比寻常。他其它的画常会题上偶句或是完整的词曲。 但此处只得寥寥几字。“故人空对月。”甚连日期都未写下,虽然印鉴仍在。 楚霆曾用宫中的两幅画利诱过她,她虽是喜欢,但主次还是分得清楚,委婉地便带了过去。 可这幅雪月图却有所不同。或许在手法上比不得孙逸其它的画,且又少了陆城的字再度加持。但却是她一直想要的。 孙逸之前的画自是别有风流意趣,然而不知为何,没有一幅能像雪月这般令她念念不忘,尽管她从未见过,只是单单通过前人的叙述,在脑海里渐渐勾勒完整。 或许是心意相通吧,她也曾独自一人看过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只是并不在雪里。南国是没有雪的,有的只是无尽的细雨微风。 虽说喜欢不一定非要拥有,可今日能得一幅,顾染心中自是高兴。况且萧彻是她的女婿,她本就没准备客气客气。 于是微微一笑:“多谢摄政王美意,本相就却之不恭了。” 萧彻毫不意外。倒是顾霜,本还担心娘亲会依着在南国时的性子,不肯收礼。如今皆大欢喜,便忍不住看向萧彻,桃花眼里好像放下了天上的星星。 萧彻知晓她是在夸他,可在左相面前不好得意,只淡淡朝她微笑着颔首。 顾霜心知他想留个好印象,颇觉这样的他有几分可爱,眼中笑意不由更盛。 顾染瞧着两人的小动作,眼中的笑意真切了不少。 萧彻已至而立,且又任摄政王多年,可在小霜面前却无甚王爷的架子,果真甚好。 她本以为家事与国事的冲突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时陈家的突然推托着实令她有些被动,防不胜防。 且她心中也有些自己都说不清的私心。 是以难免担心,自己一时的妥协会害了小霜。熟料阴差阳错间,似是成了一段好姻缘。 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们已经与韩旷见过了?” 顾霜一愣,未料到娘亲会先提出这个问题。 萧彻瞧了顾霜一眼,淡淡回道:“前不久见过。” 顾染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位置上,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 “小霜想认他吗?”她纵是再不喜,可却不是她该做下的决定。 顾霜反应过来,很快摇摇头,笑道:“我有娘亲就够了。” 这样的回答并不令人意外。顾染一笑:“小霜喜欢就好。”顿了顿,“虽说小霜不愿认他,但身上也有韩家的血脉。是以本相早便书信一封遣人递到了太皇太后的手上,想来太皇太后不会就此事再询问什么。” 顾霜恍然。原来是娘亲告诉母后的,怪不得母后并未深问她。 萧彻却有些意外。左相已能绕过他直接向母后递信,而他竟到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顺理成章地就想到旁的事,挑了挑眉,之前的困惑渐渐清晰起来,猜测成为了现实。 但夫人在场,并不方便说出来。只得暂且先压下。 顾染停了一会儿,似是在给萧彻思索的时间。约莫差不多了,方看了萧彻一眼,淡淡道:“本相听闻韩旷与王爷乃是挚友。不必因此失了情分。” 萧彻眸光微闪,笑道:“左相不必担心,于公于私本王还是清楚的。” 顾染听出他话后深意,又见他言语间确十分照顾小霜,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锦瑟无端五十弦(2) 韩国公府屹立百年,府中诸树多是古树。枝干盘曲,密麻成林。哪怕入了秋,仍有厚厚的树影被月光投射在地上。晚风吹过时,树影便如麦浪一般地涌着,瞧久了,倒也生出几分摇曳生姿的感觉。 国公府有几条横错的石子路,在路的交汇处向右方一拐,直走到最深处,便是国公府主人韩縢的书房。 孙喆进屋后见国公爷正看着什么。他离得远,只瞧见了薄薄的一层纸,却不知内容,是以并不敢打扰,只默默立在一旁。 半晌,韩縢将手中的物什放下,淡淡开口:“何事?” 孙喆忙走上前去,躬身回禀:“今日南国左相登门拜访了摄政王府。” 韩縢眸光微闪,嘴角似笑非笑:“顾染……算是个人才。” 孙喆知晓韩縢对顾锋素无甚好印象,因此没料到他会如此评价顾染。但终究是人精,很快便将情绪收了:“既然顾染已顺利来到凤新,那两国联军想来只是迟早而已,国公爷您看?” 韩縢淡淡看着空中某处,:“两国联军……恐怕小皇帝意不在此。” 孙喆低头,略有不解:“可此事不是最先由摄政王提出的吗?” 韩縢笑了笑:“我这个侄子,看似粗枝大叶,实际上却谨小慎微得很。”说完后突然愣了愣。经年之前,他好像也这般评论过别人。 话头莫名就此打住,孙喆抬头飞快地看了韩縢一眼,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韩旷那边如何了?” 孙喆本想迟些再说,未想国公爷先问了,只得老实回答,却难掩惴惴:“韩少爷已找到了被摄政王看守的那处。”稍稍迟疑了会儿,方才继续道,“照少爷的描述,极有可能是,可能是月夜伽蓝。” 第31节 韩縢眸中精光乍现,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孙喆:“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在九华山?” 孙喆后背发汗,说话却不敢再拖拉:“传闻月夜伽蓝可以由两种药材生长而成。如今瞧着,应是那时沈易身上带着的……”意识到隔墙有耳,一下将嘴巴闭上。 韩縢渐渐收了情绪,复又是淡淡的神色,敲了敲桌子:“萧彻是如何找到的?” “是医女沈昙发现的。” 韩縢若有所思。沈昙是沈易的妹妹,多年来一直执着于沈易之死。若是她发现了什么,主动寻求萧彻的帮助,却是不奇怪了。只是沈昙向来独来独往,她是何时和摄政王府有了牵扯? 微微皱眉:“摄政王妃身边的那个侍女,可查出什么了?” 孙喆摇摇头:“并无甚特别” 韩縢眸光微动。无甚特别,沈昙这个医痴却愿频繁前去请脉。那便就是有问题了。但顾府既将消息保护得密不透风,一昧从这处下手只会浪费时间。 沉吟片刻:“这几日先注意沈昙的动静。”复又叮嘱,“不可与摄政王府的人起直接冲突。” 孙喆自然明白。大安城内原本就势力云集,如今还加上了南国顾府。再想想其与国公府的诸多渊源纠葛,许多事在无形之中便变得棘手起来,不好轻易触碰。 又想起大赫内乱一事,恭敬道:“今日得了消息,凤新国内并未发现耶律皓的踪迹。” 韩縢却是不甚在意:“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孙喆闻言一顿。抬眼见国公爷面色平静,便大着胆子询问道:“国公爷,明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国公府的礼——” 韩縢取出了一本书,并未看他:“如常就是。” 孙喆得了明确的回复,想了想,韩縢亦无旁事需要理会,便肃了肃神色,自退下了。 摄政王府,清风堂。 午膳的佳肴虽以凤新各地小食为主,但念着顾染乃南国人,恐口味不同,叶木便也备了几道南国菜。 熟料顾染却是对凤新小食十分感兴趣。南国佳肴甚多,但她在南国待得久了,真正合她心意,百吃不厌的馔食,也就那么几样。是以偶一见凤新的菜肴,不免觉得颇有他趣。 就好比这道清拌山笋。尽管她能尝出其中的大多数配料,却仍旧不明白为何这些简单的味道放在一起,就成了咸淡适宜,清爽脆口的拌山笋。 萧彻淡淡笑着解释:“这些菜肴,其实不过是凤新各个县城的农家风味。百姓们虽无什么精致的碗筷,却能就地取材,炮制出让人喜欢的味道,甚或能一代代将这种味道传承下去。古语有云:‘民以食为天’,想来便是这个道理吧。” 顾染笑着点头,以为然。 午膳之后,萧彻又请顾染用了小半杯薏米水。观她神色满意,方才借说有事,体贴地离开。 叶木与轻衣见了,自也是识趣地一道退下。 屋内便只剩下母女两人,顾霜不免自在了许多。 顾染瞧出她被养出了孩子心性,微微一笑:“萧彻他果真对你很好。”虽是肯定,语气间仍旧藏着淡淡的询问。 明明看见她过得很好,可却总想着再问一次。 母女连心,顾霜自是懂得娘亲的顾虑,乖巧地点头:“娘亲不必担心什么。夫君真的对我极好。” 顾染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顾霜侧了侧头,想想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遂直接道:“娘亲之前一直未告诉我轻衣的身世,可如今出了些事,我以为还是知道的好。” 顾染既放了暗卫在她身边,自是对她的近况了若指掌。是以此番听小霜询问,也并不觉得意外。 “是因为轻衣的病吧。” 顾霜点头。 顾染抬手揉了揉眉心。顾霜瞧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愣。娘亲鲜少在她面前露出疲态。 “这些事情说与你也好。”她本不想这么快。但她迟早要离开凤新,若不交待清楚,小霜以后恐会生出更多疑虑,也不便她将部分暗卫交给她。何况有关大赫内乱一事,她再一思量,又隐隐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而她此次来,主要便是为了两国联军。 若是大赫果真有问题,那她之后未必再有机会和小霜详谈轻衣的事。 将揉着眉心的手放下:“轻衣是曲苏国的遗孤。” 顾霜轻蹙眉头:“曲苏国?我甚少听闻这个名字。” 顾染淡淡一笑:“曲苏被南疆灭国时,你年岁尚小,自是什么都不记得。”稍停了会儿,理理思绪,慢慢对她解释道,“南疆与曲苏都是南国的附属国,关系一向紧张,可因两国国力相差无几,势均力敌,南国便一直没有插手。直到曲苏传来消息,说是南疆已兵临城下,希望南国可以出面调和……但当你爷爷奉命抵达曲苏时,已经没有这个国家了。” “这么说,轻衣是爷爷带回来的?” 顾染微微颔首:“想是当时家眷出逃仓促,迫不得已将她一个女婴扔下。你爷爷心生不忍,便将她带了回来。” 顾霜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不知小衣身份究竟为何?” 顾染心知她想,摇头道:“灭国之时,曲苏皇室无一幸免。” “若是皇室中有人以防万一,将她先送了出来呢?” 顾染却仍是摇头:“曲苏国皇室其时并未有女婴诞生。”眸光微闪,“不过确有一奇怪之处。”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南疆虽百般阻挠,可你爷爷还是发现,曲苏国的皇室与逃亡的百姓大多是毒发身亡,真正死于兵刃之下的未有几个。” 顾霜不解:“南疆向来以制毒为名,娘亲为何要说奇怪?” 顾染的目光移到窗外的一株梨树上。此时花期早过,树木被风一吹,叶子就纷纷落落地飘了下来。或许会有果实代替这种伤感,但亦可能没有。 世间何事不是如此。 “因为曲苏乃医术之国。这也是为何百年来两国对峙的原因之一。南疆制毒.药,曲苏制解药,且曲苏总是比南疆厉害一些。” 顾霜恍然。南疆竟制出了曲苏未能解的毒,还顺利地让曲苏国人,尤其是皇室中毒。这并非一时便能做到的,尽管曲苏一夕之间便被灭国。 顾染瞧她神色,知晓她明白了个大概。但小霜不知,南疆曲苏虽是百年宿敌,但势均力敌之下,亦算相安无事。曲苏灭国,想是有其他势力介入,而那势力恰恰不是离两国最近的南国。 若论谁还有这个能力,便只剩下大赫凤新。 大赫的野心路人皆知,其欲先灭凤新、再灭南国,继而一统天下。而夹在两国之间的凤新,看似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染不露声色地一笑,这场谋局,开始得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早些。 但这些事,小霜暂时不应知晓。顾染敛去眸中深色,淡笑着看她:“可还有别的问题?” 顾霜点头:“那小衣的病与南疆有什么关系?” “轻衣虽并无皇室血脉,可她的母亲却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顿了顿,“虽然具体身份并不清楚,但我猜测应是宫中乳母一类,地位不高,却常伴主子身侧,是以才能接触到宫中秘药。” 顾霜皱眉:“秘药?” 顾染淡淡一笑:“曲苏国有一药名唤长乐无忧,能解百毒,但因制作的药材稀少,不过存了那么几颗。” “娘亲的意思是,小衣的母亲偷了这个秘药?” 顾染嗯了一声,接着道:“她应当是在无意中得知了曲苏国被下毒之事,为了自救,便决定冒险去偷秘药。” 顾霜只觉不可思议:“可她不过一妇人,就算再得信任,如何能从重重宫闱里偷出如此珍贵的解药?” 顾染摇摇头:“其中的具体细节我们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想来她并未如愿,最后只得了半颗解药。” “半颗?”顾霜略略思忖,“所以小衣才会有顽疾?”因为没有得到完整的解药。 “确实如此。不过仅是半颗也已保全了她的性命。” 顾霜却生出旁的疑惑:“所以小衣哼唱的歌谣,其实是曲苏的小调?可依娘亲而言,那时应只剩下小衣一人了,她如何会哼唱家乡的曲调?” 顾染微微一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顾霜一怔。看着娘亲的笑容,仔细深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惊讶道:“那个奶娘!”她也是曲苏国人。 顾染颔首:“当时你爷爷明面上出使南疆,毫不意外地受到了诸多限制,便让我从暗处着手。无意间竟又寻得了一位曲苏国人。那时我才知晓曲苏国人的身体看似与常人无异,可若想让他们真正具有曲苏国特有的辨香之力,便须通过秘术慢慢引导。于是我将她接到府中,让她照顾轻衣。” 顾霜不解:“那为何她之后就离开了呢?” 顾染难得皱了皱眉:“这也是奇怪的一处。她不过在府中待了一月,便有人前来刺杀。为掩人耳目,我便将她藏到了别处。” “不知她现在……”欲言又止。 顾染却笑了笑:“她依旧健在,每日过得很好。” 顾霜见娘亲面色虽无甚异常,可不用想也知这位奶娘,许是当年剩下的唯一亲身经历过曲苏灭国的人了。 但其中纷杂,却暂不是她能插手的,只能将目光汇集在小衣身上。 “那小衣的奶娘为何换得那么频繁?” 这点倒无甚特别。“在那人未来之前,没有奶娘知晓曲苏国人的特点,因此总是照顾不好轻衣,便不得不换,后来则是因为暗处的人并未放弃,反而开始针对这些奶娘。为了不牵连无辜,索性就让阿嬷照顾你们了。” 顾霜哦了一声,想起最重要的:“那小衣可知自己的身世?” 顾染点头:“她年岁小时还察觉不到自己的特殊。待发现自己能闻出旁人闻不到的味道时,便单独前来找我。我担心她年岁小,无法一下承受这么多,于是决定慢慢告诉她实情。到你出嫁前,她已知晓了自己的全部身世。” 怪不得小衣可以掩饰得很好。原来是循序渐进,已成自然,根本无须掩饰什么。起先还想着,若是娘亲和小衣真的联手瞒她,她不免会生气。可此刻听了才知,小衣的身世确实不便让太多人知晓。 她忽然想起那日叶木所说的话,好奇道:“那不知,娘亲可有让小衣习武以自保?” 顾染觉得有些奇怪:“小霜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霜便将叶木的话说了一遍。 顾染摇摇头:“轻衣并不会习武。以她明面的身份,若是去习武,反倒令人生疑。”想了想,“你口中的木姑姑许是看岔了,又或是那人的身形瞧着确实像轻衣。” 可木姑姑那日的反应……顾霜忍不住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顾染见状,用手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以为还是说出来为好。 “那位木姑姑,其实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有些事情,你可以直接和萧彻说,但未必能和她说。” 顾霜先是一愣,可知道娘亲说话做事向来有根有据。且看着娘亲的表情,似乎不欲再多言,恍然明白了什么,点着头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你们的阅读就是我最大的动力。谢谢! ☆、锦瑟无端五十弦(3) 萧琉稳稳骑在马上。此时日头西落,已算不得烈,可时间久了,汗水不由顺着脸的轮廓慢慢滑落。偶有几滴不慎沾在了睫毛上,便轻轻眨一眨眼,让它弹到别处去。 总是不能影响他认真弯弓搭箭的。 对准片刻,将箭射了出去。 一如既往,中了红心,却非正中。 卫绍见萧琉神色间流露出轻微的不满,似是想取箭再来。看了看天色,下意识皱皱眉:“今日陛下已练习了许久,不若先回宫休息。” 萧琉恍若未闻,取箭的动作依旧未停。再次搭弓射箭,结果却与之前的一样。 萧琉的目光很是平静。 可一旁的卫绍却看出了他面色无波后的倔强,忍住皱眉的冲动,策马向前稍走了几步。 第32节 “陛下。” 萧琉却仍未理他,只自顾自地取了箭。待将箭拿在手里,好似才想起他,停住动作,微微侧身,语气淡淡:“朕听闻皇叔十岁就已能百步穿杨,朕如今已十二,却连正中靶心都不能,如何有颜面去见两宫太后?” 卫绍敛目不语。摄政王萧彻天生将才,若非要和他比,如何能有个结果?且这问话的人又偏偏是陛下。他一向钦慕摄政王,亦非蠢笨之人,知晓眼下说甚都恐有疏漏,索性沉默是金,总不至于替摄政王招祸。 萧琉见卫绍不再说话,淡淡移开目光,挽弓继续练习。 他知道朝中大多数将领都是在与大赫的几战中,由皇叔发现与提拔,是以军心也一直都向着皇叔。 但他亦知皇叔算得上真心待他。便是对他的小动作,常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事无定数,便是待他到了弱冠之年,能真正独掌朝事之时,皇叔也不过四十。 正是男儿有所大成之际。 一颗汗珠忽然毫无征兆地落入眼中,萧琉眯了眯眼,将手中的箭射出。 仍非正中。 顾霜与萧彻立于王府门口,目送顾染的马车缓缓离开。 萧彻下意识回身,果见顾霜面有不舍,轻轻揽过她的肩,安慰道:“左相应会在凤新逗留两月,甚或更久。夫人总是有机会再见她的。” 顾霜知晓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娘亲的话,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萧彻自然而然地屈身倾耳以听。其时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外人看着,便是他当众揽她入怀了。 顾霜忙朝四周看了看,却见众人都已侧身或是低头,安分得很。心中的不自在渐渐消去,将目光再次落在萧彻身上时,他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眉眼间并无不耐,温和非常。 这般的他,让她不由觉得,羞涩只是一种多余,她更应该一直好好看着他。 萧彻瞧着她的神色,眸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解。 顾霜便朝他一笑,忍下心中诸多情思,低低道:“我有事要与夫君说。” 摘星阁内。 萧彻听着顾霜的话,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一切确如他所料。轻衣乃是曲苏国人,身上曾经中过南疆的毒。只是不知那毒究竟是何,解药又是何。 顾霜沉吟片刻,又道:“娘亲与我说,木姑姑并非面上的那般简单。我虽不知其中的具体缘由,但她终究是王府的老人。我想,此事还是由夫君处理比较妥当。” 萧彻闻言先是明显地一愣,很快又一笑:“叶木吗?她当然是有问题的。”其实不仅是她,从桂嬷嬷便已开始了。不过左相竟能知晓此事,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左相能知晓府中小厮乃是奸细,并将计就计将人暴露给他,已是她顾府暗卫能力的极限。熟料竟连凤新内部埋得极深,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棋子都能挖得出来。 他可是连秦昇都瞒着的。 不过这样便说得通了。 虽然并不愿意承认,但他在凤新的举动怕是很大程度上得了顾家暗卫的辅助。否则轻衣和沈昙他未必有十分的把握去保全。 以往他常奇怪,顾府的暗卫为何只是奉命保护夫人的安全,却并不直接听从夫人的命令。如今看来,是左相在一步步融合两府的暗卫势力。待时机成熟,应当便会将这部分势力交给夫人。 尽管他已表露心迹,但左相仍旧不忘给小霜留下一条后路。 倒是用心良苦。 想清楚关键的萧彻并无被算计的难堪和恼怒,只有着不被人完全信任的些许郁闷。 小霜是他夫人,他自会护得她极好。 顾霜虽没看出他旁的情绪,却明白了他那一笑的含义:“夫君竟早就知晓?” 萧彻回神,看着面前眉目神色皆可入画的夫人,心中的不畅一下消散,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叶木暂时无甚恶意。她与她母亲一样,在王府的意义,不过都是为了让人心安。” 顾霜近日的反应虽是慢了,可并非蠢笨之人。想了想桂嬷嬷、叶木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又想了想太皇太后的性子,若说还有谁能得她如此庇护…… 顾霜犹豫地看着他:“——莫非是那位?” 萧彻捏捏她的脸,夸道:“今日倒是聪明了。” 顾霜却无心思与他打闹,眼中显出几分担忧来。 叶木的行为看似令人心凉,可一切终究是从桂嬷嬷开始的,而她又是自萧彻开府后便跟在了他的身边。如今的小皇帝萧琉虽亦不信任萧彻,但源头终归还是先帝萧律。 虽然萧彻鲜少与她提及过去,可从细枝末节处她仍能看出,他对先帝的敬重。 萧彻只是笑笑:“先皇体弱,若再不防备,倒不符人之常情了。”担心夫人多想伤神,笑得更轻松了些,“况且这都是明面上的事情,若兄长真的不信我,恐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顾霜却仍旧替他有些不平。萧律便算了,死者为大。可如今萧琉却仍旧用着这枚棋。萧彻虽是不说,但看看他替萧琉安排的帝师,如何不明白他对萧琉的厚望。 不自觉地就走到他的身边:“陛下这般防备夫君,夫君不伤心吗?”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傻气。 自古皇宫父子兄弟都难做,遑论叔侄。 萧彻想不出别的情绪,仍只是笑:“他若是不这般,我反倒有些不放心。若我百年以后,他不知防备,错信他人,那便不是擎肘这般简单了。” 顾霜知晓他说得有理。可女子的心有时实在很小。喜欢上一个人,连带着他的委屈都一并收下,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位置。 但明白他的心思,便不再就此多说什么。 萧彻看出她的不快,俯下身轻轻啄了她一口,问起了别的:“泰山说,除了轻衣外,还有一位曲苏国人?” 顾霜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半晌没有听到回应,便微微抬头,见萧彻一脸若有所思。约莫猜出他现在所想的事情并非她能明白的。便自顾自地开始出神,想些无甚意义的琐事来。 其实她以往并不常这样,不知为何,近来愈发碎碎叨叨了。 神思渐渐变得恍惚,困意悄悄袭来。 萧彻与顾染心思相似,以为曲苏灭国一事大有蹊跷。只可惜当时并未注意,如今十几年过去,早已失去了最好的了解时机。 不过从南疆入手,应当能有几分结果。 何况还有两位曲苏国人。轻衣虽不知真相,但其辨香之力或可替沈昙解惑,令事情有进一步的发展。至于另一位,想来左相自有她的考虑。她既主动将轻衣的身份透过夫人告诉了他,他也不是甚贪心之辈。 思绪渐渐成型,一会儿直接吩咐给秦昇就好。 可想到一半,忽地记起夫人还在身边,担心冷落了她,忙低头去瞧她的神色。却见她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已靠在了他的身上,双目轻轻阖着,神态很是平和。 约莫是一下放松,忍不住休息了吧。萧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将顾霜抱了起来。夫人睡觉其实一向有些浅,若他动静大了,常会将她惊醒。 可今次她倒是睡得很沉。 顾霜在梦中亦能下意识地寻到一处好位置。萧彻不由失笑,转瞬却又看到她握成拳的小手。 这个习惯,她终究还是有的。 他皱皱眉,复又叹了一口气。他自是希望她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可他有时又深觉自己配不上她全部的信任,只因他说出的话偶尔难免半真半假。 萧琉的心思他如何不清楚。 眼看他从咿呀学语的稚童长成如今初具龙威的少年天子,面上虽从来不说,可内心却是极为欣慰。 他是他兄长唯一的血脉。所以哪怕他可以谋任何一国,篡任何一朝,却独独不能是他,亦不会是他。 他着实不想陷于党争,尤其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当初皇兄驾崩之时,他便有所怀疑,沈易死后,这种怀疑更盛。 如今,已知轻衣的病实际是余毒未清,而她的症状又与当初的皇兄极为相似。 那么,皇兄驾崩其实并非因为先天不足,而是中了南疆的毒? 若真的是,那么这毒从何而来,如何进入了宫里?作为皇兄的御医,沈易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毕竟依夫人之言,这样的毒曾使得曲苏灭国。那便不该是甚普通的毒,常人恐难以拿到。 再说当年曲苏一朝被灭,应有其它势力的介入,可那股势力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换取毒.药,以一国害一国吗?凭着萧彻的直觉,背后之人似并未只专注于一人一国。 思索间,已走到了两人的卧房。萧彻忙收了心思,担心惊了顾霜的梦,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然后渐次替她脱下鞋袜,衣服…… 精致的锁骨逐渐显出它的全貌来,然后是锁骨下方细腻白皙的肌肤,再然后便是一片莫测却熟悉的阴影。 萧彻慢慢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呼吸也不自觉地加重。可看夫人睡得像个孩子,且不知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唇角正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双翼轻轻扑闪。 这样的她,他怎好忍心打扰。 理着她的鬓发,渐渐平静了下来。 忽地就想起,有一夜他拥着她闲聊时,她曾说过想要在院中建一处花廊。 廊的上方只种攀援的凌霄花,待花开时,鲜红色的花一朵朵立着,配上成堆的枝叶,遮住浓烈的日头,只透过些微的日光。 然后便可在廊下安一长榻。闲暇时可枕卧其上,或捧书,或饮茶,甚可在温暖静好的天气里小憩那么一会儿。 当是十分随意自在。 他已记不清她当日说了些什么让他打消了立刻修建的念头。但此刻看着她这样安详地入睡,纵是不解风情,他亦能一下就想象出那个画面。 轻柔、和煦、安宁、隽永。 他终究要顾虑更多的事情。虽说近来回府的时间被他人为地提前,但都不过是因着母后的寿诞。 若是皇兄的病因果真有假,那么这样闲适的日子,恐怕并不能持续很长的时间。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轻轻吻了吻他的夫人。 无论怎样,趁现在,他总是要顺着她的意,好好哄哄她才可以。 她睡觉时常握手成拳,是因为少时过得并不如面上所以为的那样好。尽管有朋友和家人,可却无人给她真正的安全感。 或许是她身边的人都太优秀。像泰山左相。她们总是需要考虑更多,很难专注于夫人一人。莫论专注,恐仅用一半的心都有些艰难。 虽然左相如今在尽力地弥补,但少时留下的痕迹怎可能被轻易擦掉。 况她又那么乖巧懂事。什么都不说,却偏偏什么都明白。 萧彻又在屋中陪了夫人片刻,才轻轻出了卧房。 秦昇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屋外,待他一出来,忙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信件呈上。 萧彻将信打开,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继而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眸光不定。 ☆、锦瑟无端五十弦(4) 明日便是万寿节,这最后一夜便显得愈发重要起来。 宫人们四处穿梭,忙碌非常。若非必要,鲜少有人低声交谈。御膳房附近,众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每走一步都是既迅速又小心,生怕毁坏了什么珍贵的食材,使得寿宴出了差错。 第33节 御厨冯樟却是个嘴大的。想起白日慈宁宫私下派人传的话,看了看周围,见旁人大都专心于自己的事情,无暇关注他那处,便忍不住与身边的张御厨闲聊起来。 “明日摄政王妃要来此处?” 张御厨眼神一闪,似是不想理他:“公公不是都说了吗?” 然后一刀将鱼切开。 冯樟看着他的刀法,有些奇怪:“你今日怎么这么切?” 张御厨一愣,很快神色恢复平静:“今日想换个法子,看有没有什么不同。” 不想与冯樟细说此事,重提了他方才的话题:“你那么关心摄政王妃作什么?” 冯樟忙摇头:“我这身份,不过就说说罢了。”转瞬又十分疑惑,“可你说,这些王妃、妃嫔啥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儿的人,到御膳房能鼓捣出个啥?” 张御厨平日的虽很是干净利落,可今次却带着些凌厉。将鱼几刀切好扔进了篮子里,神色淡淡:“管她能做出什么。总归我们尽好本分就是了。” 冯樟觉着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可看他的目光却带着些古怪。 张御厨瞥了一眼他:“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也没啥。就觉得你今天有些怪怪的,具体是啥也说不上来。” 张御厨将新拿的鱼扔给他,慌得他七手八脚才将鱼抱好。 “行了,别想些有的没的。杀鱼吧。” 韩悠得知了御膳房的对话,忍不住挑眉一笑:“果然是委屈他了。” 撷涟谨慎地向前走了一小步:“可需要奴婢去御膳房……” 话还未完便看见韩悠摆了摆手:“摄政王府和顾府的暗卫都来了两拨儿了,若你行为有异,和直接告诉他们有何区别?” 撷涟面色一红。采漪见了,亦上前一步,眉头轻蹙:“若是他们已发现甚蛛丝马迹,恐会坏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撷涟朝她感激地一笑。采漪淡笑着示意无妨。 韩悠倒是不以为意:“他们不过是例行查探一下而已。”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语气稍微严肃了些,可依旧脱不了慵懒之态,“最重要的还是跟在顾霜身边的暗卫。务必要一击即中。” 采漪面露犹豫:“但摄政王妃身边的暗卫乃是高手,恐怕……”损失会很大。 “照哀家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听出其中的不耐烦,撷涟采漪皆神色一肃,语气恭顺:“奴婢遵命。” 韩悠淡淡瞥了两人一眼:“好了,都下去吧。”微顿了顿,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采漪留下。” 太皇太后的寿辰如期而至。因着日子特殊,萧彻与顾霜需穿两套衣服。一套姑且可算作常服,有五重,在正式宴席之前穿;一套则是中规中矩的朝服,足足有九重,在正式宴席时穿。 两人的衣服皆是玄色调。只是萧彻的朝服黑色居多,而顾霜的朝服赤色居多。 顾霜便先替萧彻穿戴常服。这原本该是侍女做的事,可她却不愿假手于人。她以为像民间夫妇那般自在相处是极好的。 何况她现在连个荷包都绣不好。若是连他的日常都无法打理,便总觉少了什么。 但在替他系腰带时,不慎被他趁机逗弄了会儿。 忍不住抱怨:“妾还在服侍您呢!” 人称一改,那便就是真的恼了。萧彻早已摸清夫人的脾性,立刻乖乖站好,神色十分正经。心里却有点小小的纳闷,平日他这般倒未见她有这么大的火气,今日这是……忍不住偷瞟她,却被逮个正着。 顾霜此时已在替他整理边角处,捋平那些微不可见的皱褶。见他偷眼看她,有些奇怪,却又觉得若是此刻与他说话,方才的抱怨就显得十分多余。便也未再说什么,只继续默默地替他理着衣服。 萧彻见她整理得认真,以为不好打扰她,小动作便渐渐都收了起来。 只是一双眼睛如何也不肯离开。 他喜欢看她如此专心地待在他的身边,好像他就是她的一切。 顾霜习惯由下至上地整理。 低头时虽察觉了他的目光,却一直未分心去瞧他的神色。待整理到他的衣襟时,才下意识地抬头望他。 只见他满目柔和。明亮的杏眼里只有她一人。 不知来由的烦闷渐渐消了下去,转而涌上了难以言述的欢喜。她近日的情绪很是多变,但她却不知该如何控制。 虽然很快便将眼帘放下,想要努力遮挡住自己的心事。 可嘴唇却忍不住地上扬,再上扬。 萧彻自是看到了,得意地挑眉一笑。 看着自家夫人微微踮脚,螓首低垂,心中一动,顺势就将她揽到了怀里。 惹得她一声低呼:“衣服恐要皱了!”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衣服。 他低头将她的小嘴堵上,畅快半晌,才将她的唇放开。 只见她眸若春水地望着他,如往常一般,仍是无辜的模样。似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要占她的便宜。 他低低一笑,眉目间满是愉悦:“皱就皱了,现在不皱,晚上也是要皱的。” 顾霜知晓他穿衣习惯并不大好。不像世家子弟,出门在外常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哪怕有一丝痕迹也要捋平。 可萧彻所言并非如此。旁人怎样穿衣服他才不会在意,何况他年少时又不是没有注意过。 但如今夫人都有了,他想的事情便该与时俱进才是。 这几日,他念着她休息得不够,夜里便总是忍着。是以当她安心地在他怀里沉沉入睡时,他却失眠起来,很是睡不着。 这两日都是母后的寿辰,朝议也跟着休了两日。他既不必起得很早,夫人昨日又休息得不错,那么—— 萧彻这意味深长的目光,原来不懂便罢了。但与他在一起这么久,顾霜早已十分熟悉。她悄悄侧头,下意识地挣了挣,不过自是没有什么效果,反倒让他搂得更紧了些。 “夫君,时辰快到了。” 萧彻说:“我知道。”见她耳尖发红的样子很是可爱,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耳朵。 顾霜只觉身子有些软,担心他此时胡来,声音稍稍大了些:“一会儿夫君你还要去见各位大臣呢!” 按照礼制,萧彻需先去庆丰殿,与陛下朝臣一起饮茶闲谈。顾霜则需先去御花园,同太皇太后、太后及各位内命妇一齐消遣时间。 凤新国一般称之为“茶会”。 待到了傍晚,茶会结束,两群人便可前往太极宫汇合,共同赴宴。 虽说正式宴席要到傍晚才开始,但在茶会期间,各大世家内妇齐聚一堂,人物恩怨颇为复杂,一言一语都出不得错,反倒比歌舞升平的夜宴更累人些。 萧彻原本就不愿她与那群长舌妇待在一起。不仅失了清净,恐还多加劳累。 此时见她还未换上衣服,以为她是不愿去,心里十分支持,便先转了话题。 “夫人若是不愿去的话,唔,其实夫人酉时直接来也没什么大碍。” 顾霜正奇怪他的话,待反应过来后,轻轻捶了他一下:“我不过是得先去将部分佳肴备好……换了衣服难免不便。哪里就是不去了?” 萧彻挑眉,想起了她那张长长的食谱单子:“我看你的“一会儿”怕是要许久,还不如直接酉时过去。” 顾霜摇头:“我先前已和太后娘娘说好了。她念着我要替母后准备膳食,便准了我申时再过去。” 萧彻许久没有听到韩悠的名字,此刻听了亦无甚大的反应。 只低头见自家夫人玩起了手指,似是没有再理会他的打算,明白她这是希望他不要插手。 他自然只会遂了她的意。 虽然他其实并不放心她和韩悠过多的接触。 那个女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萧彻轻轻皱了皱眉。 若仅是韩悠尚可,但昨日得了消息,大赫的耶律皓半月前便下落不明。 可边关文书却并未有任何异常,甚可说是一丝波澜也无。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征战多年,耶律皓若想只身一人进入凤新,可谓简单。但二皇子耶律佑按理不会轻易放过他,应当已派人追杀。 可如今竟连这批追杀的人马都搜寻不到。 其中蹊跷甚多。若耶律皓已经进入凤新…… 顾霜故意晾着某彻,自顾自地玩着,可半晌都未见他有何回应。以为奇怪,便抬头看他。 萧彻眸中若有所思,但眉宇已在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他鲜少在她面前皱眉,就算是,也总是悄悄的,以为她并未看见。 顾霜知晓他是不想令她担心,可她喜欢他流露出一切最真实的感情。 她踮起脚,摸摸他的额头,将皱纹捋平,如同捋平他衣襟上的褶子一样。 呀,她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聂伯伯虽然是个能人,可一国之相并非说说便可的。烦心事其实层出不穷。 他忍不住皱眉时,庆嘉婶婶就会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踮起脚笑着去碰他的额头。 时间久了,聂伯伯就形成了习惯,皱眉之后常会下意识地向前俯一俯身子。 娘亲曾说,若有一日,庆嘉婶婶真的不在聂伯伯的身边,不知他会怎样。 她不愿去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总归他们现在是在一起的。 萧彻被她认真却又带点孩子气的举动惹笑。 熟料顾霜这次却没有害羞,反而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中并无一丝躲闪之处。 倒是萧彻,被她这般认真地注视,反有些不自在起来。 咳嗽了一声:“我的发冠呢?” 顾霜难得让他不好意思。怎么能轻易如了他的愿。 上前一步,主动揽着他的腰,还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 抬头时那一双桃花眼明亮水润得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夫君。” 萧彻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顾霜似是寻着了什么有趣的事,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唤他。 “夫君。” 第34节 “……嗯。” “夫君?” 萧彻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待顾霜还要再唤他时,眯了眯眼,嘴角突然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顾霜见好就收。 笑着从他怀里溜了出来,拿起一旁的发冠,可怎么踮脚都够不着。 见萧彻眼中带笑,知晓他是故意的。索性不满地嘟囔道:“就不会弯一下腰么?” 萧彻低低笑出声来,将腰弯了弯。 顾霜如意地替他戴好了发冠,插上了玉簪,顺便还理了理他的鬓角。 两人这般笑闹着,时间自是过得很快。 顾霜最后再从上到下地打量了萧彻一遍,确定并无不妥,方才点点头:“夫君可以去赴宴了。” 萧彻失笑。夫人在他面前,神态语气愈发像个孩子了。 但出门前却是收了笑。神情很是严肃:“我不在你身边时,一定要让叶木和轻衣跟着你。” 叶木虽并不完全忠于王府,可行事仍旧会以王府为先。轻衣更是自小就跟着她,如何都不该有闪失。 顾霜却有些犹豫:“小衣要和我一道去么?” 萧彻明白她的顾虑,安慰道:“你不必担心。轻衣的身份不会有人知道。她若是总不现身,反令人生疑。” 顾霜想想以为有理,便点头应下了。 萧彻捏捏她的小手,准备出门。走出几步却仍有些不放心,又折了回来。 “今日泰山亦会前往,若夫人有何事,寻泰山也是一样的。” 顾霜抿嘴一笑,以为他实在太多心了些,却又很是感动:“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再说皇宫大内,守卫森严,又会有什么事情呢?夫君快去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今日可是要和陛下一起的。” 虽说以他的身份,迟一会儿并算不上什么,但这天下以后终究还是萧琉的。 萧彻摸摸她的头发,勉强压下忽生的心乱,转身向门外走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5)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开始,女主的成长速度会加快许多~她的其它性格也会渐渐展现出来。感谢坚持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笔芯! 萧彻到达庆丰殿时,倒是刚好。只他往日常会提前一刻到达,相比下也算到得晚了。 因心神未定,朝萧琉行了礼后,便冷着一张脸自顾自地坐下了。 坐了那么一刻,喝上一杯茶,想想府中暗卫的能力,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之前他也有留夫人一人的时候,当时怎样如今便怎样就好。 不会有何差错的。 萧彻不知这种下意识的安慰意味着什么。但他总归平静了下来。 萧琉看出了他的不妥,却未言明,只淡淡喝了一口茶,复又与身边的韩旷聊了起来。 “听闻舅舅回京之后便住在了九华山下的小镇上。” 韩旷将目光从萧彻处收回,微微一笑:“闲散惯了。如今只乐得住在荒野偏郊了。” 萧琉笑了笑,并不多言。眼风扫过人群,似是有些奇怪:“今日怎么没见到韩国公?” 韩旷只是纳闷:“或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萧琉眸光微闪:“是朕糊涂了,舅舅住在九华山,如何知晓国公爷的行踪。” 小家伙有些心急了。韩旷轻轻一笑,不动声色:“陛下近来学业如何?” 萧琉笑道:“有皇叔替朕挑选的名师,朕自是极好的。” 韩旷忍下心中讶异。 萧琉说话似是不如初时的温和,锋芒渐显。那应是有甚变数。 可脸上笑的容却是不改,且隐有加深之感。 “那便好。” 两人闲聊间,皆注意到并无一人敢主动找萧彻攀谈。萧彻亦将不感兴趣表现得十分明显。对稍有示好的搭讪爱答不理,只独自一人默默喝着茶。 若将茶换成酒,怕会更好些。 韩旷忍不住一笑,却带着些意味深长:“仲达的性子倒是一直都没有变。” 萧琉微微敛眉:“朕年纪小,皇叔年轻时的性子只听太皇太后提及过。” 韩旷似是来了兴趣:“哦?不知姑母说了些什么?” “说皇叔心性耿直,适合带兵打仗。” 韩旷了然,端起面前的茶慢慢饮下。 他的这位姑母,终究还是更护自己的亲儿子。明面上这般说,不若直接表明萧彻并无争夺皇位之心。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萧琉忽地淡淡开口:“听闻今日南国左相会亲自前来贺寿。” 韩旷神色自若,不经意地回道:“臣亦有所耳闻。” 大部分食材叶木已经打点好送进了宫中,顾霜只需先准备时间较长的菜肴,待夜宴开始前一个时辰她再去御膳房即可。 叶木见她虽是劳累,却并未假手于人,忍不住赞道:“今日仅是王妃的孝心,想必就足以感动太皇太后了。” 顾霜淡淡一笑:“母后的寿辰,只要她高兴就好。” 估摸着时辰也该换上衣服,便回了屋,将衣服层层地穿好。叶木念着王妃毕竟年轻,恐压不住这身衣服。熟料却是恰好。只需在妆容上略作修饰即可。 其实这身常服在宫服中已算简单,但与顾霜平日的衣服相比,不由衬得这身衣服略显繁琐。 不过常服的束腰比朝服要稍紧些,衣摆也是正常长度。顾霜生得娇小,但穿上这套衣服,却显得有些高挑。 她瞧了瞧自己,十分满意。她其实不大喜欢自己的身形,总觉得威吓不住别人。是以只能从言语神情上花些工夫,方才显得有威势些。 顾霜到御花园时,太皇太后、太后并命妇贵女已闲聊了许久。见她过来,得了新的话题,自是不会放过。 太皇太后率先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来。 “哀家听太后说,小霜是因为给哀家准备寿礼才迟了的?” 顾霜未想到太后会直言,可见母后似是并不知具体情况,便猜是因着母后的聪慧,太后只好实言以告,不过为了保密,仍旧藏了一半。 于是便笑道:“儿臣确是如此,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韩素哈哈一笑:“你这孩子,哀家怎么会因此而怪你呢。” 离得近的几位命妇皆应和了几声,其中一位面带笑意,语气羡慕:“摄政王果真得了一位好王妃。” 韩素自然是高兴的,笑着对顾霜道:“这位是宋太尉的夫人。” 宋家。顾霜脸上保持着恰如其分的笑,朝宋夫人颔首:“宋夫人好气色。” 宋夫人笑得更是高兴,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夸她:“王妃好姿容,怕是要将整个凤新国的美人都比下去了!” 顾霜谦虚道:“曾有幸见过府上的小姐,仪容甚好。宋夫人不必自谦。” 顾霜见过的人,便是宋琦了。 宋琦仰慕萧彻一事,虽未提到明面上,可稍有耳目的家族自是知晓的,只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此番听到顾霜提及宋琦,女人们八卦的心思被勾了出来,脸上的笑容皆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宋夫人瞧了一眼顾霜的神色,见她似是在真的客套,眸光微闪:“多谢王妃称赞。不过府中的姑娘终究经历不足,有时也常做出些糊涂事。”又是一笑,“到时王妃若见了,还望不要见笑呀。” 宋琦一事,顾霜曾想过。若说宋府不知情,那定是不可能。但宋府具体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却是她不清楚的。今次开口不过试探,但宋夫人的反应已给了她足够的信息。 宋府已经有了一位准皇后,可他们仍旧放任自家的嫡女向当朝摄政王示好。 想要脚踏两只船吗? 韩悠一直默默观察着顾霜,将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都瞧得一清二楚。 旁人或是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可韩悠却是明白。 看来顾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柔弱。她之所以没有动手,不过是一开始就明白宋琦根本形成不了威胁。 淡淡笑着开口:“宋家的姑娘哀家见过,却是不错的。宋夫人不用自谦了。”说完朝赵府的夫人亦是一笑,“不知赵姑娘的婚事如今怎样了?” 赵夫人约莫四十,眉目间却无这个年纪的贵妇暗藏的凌厉,面目十分柔和恬淡:“劳太后费心了。小女未曾寻到合意之人,婚事便只好暂时搁置了。” 顾霜本就对赵家有好感,如今见了这位赵夫人便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许是察觉了她的注意,赵夫人朝她投来淡淡的一笑,显得十分和善。 韩素一直未曾开口,闻言来了兴趣:“哦?那不知道你家小霏喜欢什么样的?” 赵夫人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女顽劣,说是喜欢会捏面人的。” 惹得韩素哈哈笑了起来。 “这确是难倒了大安的青年才俊呀。” 韩悠听到面人二字,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过来,笑道:“许是姑娘家家的,不愿太早离府吧。” 顾霜想起当日百花宴赵霏的可爱来。虽说外貌是个大姑娘,但内心只是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姻缘之事,恐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既然赵姑娘未遇见合适的,在府中孝顺双亲,承.欢膝下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赵夫人面上依旧平和,眼中却露出些许赞赏:“王妃说得是,臣妇记下了。” 之后众人又闲聊了诸多琐事。顾霜皆认真听着,并不常插话。 见时辰差不多,叶木不动声色地碰了碰顾霜。 顾霜先朝韩悠一笑,然后向太皇太后请辞离开。 因着先前的解释,众人皆明白她是前去准备寿礼。 感觉到不同意味目光的顾霜面色不改,起身前往御膳房。 第35节 韩悠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微微一笑。 出了御花园,叶木忍不住皱眉:“王妃,奴婢以为,恐有些不妥。” 这话虽前言不搭后语,但顾霜与轻衣皆都明白。 轻衣淡淡道:“太后并未直接道明寿礼为何,可这般半遮半掩反倒是让王妃瞩目了。” 顾霜眸光微动:“我不是一直都很受瞩目吗?” 叶木一噎,听出其中几分玩笑,却仍难掩忧心:“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寿宴,若是中途出了差错——” 顾霜不知太后为何会对她有隐隐的针对,但她终究是长辈,面子上如何都是要糊弄过去的。 便只点点头:“所以今日一定要加倍细心才好。” 凤新国的御厨都听说过南国的美食,但鲜少有人去过南国,不免便有些神往。皆欲立在一旁,瞧顾霜如何掌勺。 但顾霜身为摄政王妃,自是不好与他们随意待在一处。 御厨们事先得了提点,又想了想萧彻的脸,腿不自觉地一软,便都默默地退下了。 冯樟胆大,离开前快速抬头瞥了顾霜一眼,被她的美貌惊艳,脑子有些发昏,晕晕乎乎就跟着旁人走了出去。 待到了外面,立了片刻才回神,忙转身和张御厨说话。 “你见着那王妃的样子了吗?我说那可真是天仙下凡啊……”还想说什么,定睛一看,却并未有他的人影。 不由纳闷:“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顾霜此时一心念着母后寿辰,并未多想什么,安安心心做着膳食。 幸得之前准备充分,此刻不过下锅调味,很是方便。加之还有御膳房小宫女的协助,速度和她预想中的恰好一致。 顾霜接过宫女的帕子,擦了擦汗。然后吩咐她们将佳肴按照她所说的位置摆放。 “汤菜需放在前面些。是,就是那里。” 一边吩咐着,一边再次核实菜肴是否齐全。见确无甚不妥,心中稍稍一松。 不过仍是见內侍们将摆有佳肴的食桌抬了出去,方才准备趁着上菜的间隙,去常宁宫的偏殿将朝服换上。 却意外没有看到叶木,有些奇怪。轻衣上前解释:“是寿康宫的人。说是王妃换衣服恐要费些时 间,不如先派一人过去,若膳食有何问题,也好及时解决。木姑姑便先过去了。” 顾霜觉得更是古怪,但说不上为什么。 不过眼下时间要紧,便对轻衣笑了笑:“先去换朝服吧。” 走了几步眼前突然一黑,轻衣反应及时,忙过来扶着她:“王妃有何不适?” 跟着她们的小宫女低呼了一声,很快又收敛住,只神色仍有些慌乱:“这,王妃可要传太医?” 顾霜摇摇头。立了半晌,神色渐渐清明起来,解释道:“许是在厨房待得时间过久,闷着了,一下子出来便有些经不起风吹。歇一歇便好了。” 轻衣不放心:“还是召太医吧。” “今日是母后的寿辰,召太医动静未免大了些。” 小宫女忙道:“不妨事的。此处离太医院不远,不如奴婢到太医院去找沈医女来替王妃瞧瞧。” 沈医女,倒是熟人了。 顾霜想了想:“那你将人请到常宁宫的偏殿吧。” 小宫女连忙应下。 两人走了几步,顾霜缓和了过来,好奇道:“小衣你怎么知道常宁宫在何处?” “木姑姑走前将琐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顾霜一笑。若非有旁事牵扯,叶木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又走了一段路,轻衣蹙了蹙眉:“怎么不见宫人?” 话音刚落,有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并向她们走了过来。 轻衣脚步一顿。可见顾霜步伐未乱,亦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顾霜看清了这人的长相,她依稀记得,在御膳房见过他。 她下意识就去看他的手。在家时,她常捏着萧彻的大手玩,萧彻也曾告诉过她练武之人的手与常人有何不同。 她淡淡收回视线,对轻衣道:“我刚刚想起来,我的手镯落在御膳房了,你去替我取来。” 轻衣意识到事有蹊跷,心砰砰直跳,却不愿离开顾霜:“待王妃到了偏殿,奴婢再派人去取想必也是一样的。” 男人忽地一笑:“你的奴婢对你很忠心。”神色略略严肃了些,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不过,有时候可能会带来麻烦。” 顾霜微微一笑:“就算有麻烦,那也是本王妃的麻烦。” 轻轻侧头:“听话,去御膳房将镯子取过来。” 轻衣咬咬牙,点头应了。 此处人迹稀少,暗卫亦自始至终不曾现身,怕是变数已生。她们只有靠自己。若她执意跟着顾霜,恐会成为她的拖累。 男人见轻衣走了,却没有要追的打算。 顾霜按下心中不安,淡淡道:“你许是走错路了,御膳房在东面。” 那人却笑出声来:“我又不是什么厨子。” 这般直接,顾霜皱了皱眉。若是他虚晃几句,她还能与他周旋一会儿。 ☆、锦瑟无端五十弦(6) 男人见她轻蹙眉头,似是在想要如何回话。轻轻笑出声来。 她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此时竟还想着离开,着实有些不自量力,可他却又隐隐觉得有几分可爱。 她做饭时他就藏于梁上。虽看不清她的神色容貌,但将她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她衣饰华贵,可做着的事却与普通妇人无甚区别,熟练而认真。与她年岁尚小的脸一同形成了一种古怪的美感。 顾霜平静地看着他:“你若是现在离开,恐还来得及。” 男人自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反向前走了几步。 见顾霜下意识地后退,哈哈笑出声来:“我以为你有多大胆。” 顾霜淡淡一笑:“本王妃不过芸芸众生中平凡的那一个,你希望我能有多大的胆子?” 男人挑眉:“就算不论你摄政王妃的身份,仅南国左相之女这一说便足以压下许多人来,你不知道吗?” 顾霜看着他:“所以你是为了我的身份?” 男人却是不说话了。 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回答。 谁敢劫持凤新的摄政王妃?且在这样的时候。 顾霜眸光微闪:“你是大赫人。” 男人颇有几分意外。按理他应当设法否认才是,但她那双眼睛就那么淡淡地瞧着他,竟让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霜嘴角噙着笑:“既然是大赫人,不急着暗地里搜取情报,反而光明正大地站在本王妃的面前,当真是有趣。” 男人知晓她是在拖延时间,收了玩笑的性子,大步向她走了过去。 这次顾霜却是没有再后退。只在他快靠近自己时,微微皱了皱眉:“慢。你想带我去哪里,我自跟着你去就是了。” 看出她不喜他靠得太近,男子邪魅地一笑,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 她应该很是不满,可神情间见却未流露半分。 比他想象中的会隐忍一些。男人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许多,力气却是不减:“你这样说话倒是顺耳了不少。” 顾霜沉默不语。此刻回想,叶木应是被人寻机调开。至于他敢放轻衣离开,想必也是计划中的一步。 在轻衣没有见到萧彻之前,无人知道此时的情况,而面前这人目的性又极强。 她唯有先顺着他。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男人神色一冷,拉着她就走。走了几步见她跟不上,皱了皱眉,将她扯到面前,抬手就是一抱。 顾霜只觉天转地旋,胸口忽然生出些不适来。可不想被他瞧见,眉头稍皱,神色复归平静。 离得近,她似乎闻见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香味。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们来到了一处宫殿。想来应是废置了很久,没有什么人气,空旷而冷情。 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男人将她放下的一瞬间,她有些晕眩,下意识就扯住了他的衣领。 男人眉梢一挑,却也由着她。看她慢慢回了神,才将手松开。 顾霜没再看他,只觉胸闷之感愈发明显,小腹处亦隐隐生出不适。 自顾自寻了一处还能下脚的地方,慢慢坐了下去。 男人虽瞧不见她的神情,但看她的选择约莫明白她有些身体不适。皱了皱眉,也不想为难她,任由她坐好,才走到她的面前。 顾霜想着他身上的香味,淡淡道:“你其实并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吧。” “哦,何以见得?” “人.皮.面.具每日需浸泡在放有香料的水中,以保持形状的稳固。你身上就有那种味道。” 男人的脸忽然放大。 顾霜还未和萧彻以外的人这样亲近过,按捺住不喜,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的声音很是轻佻,不复初时故作的沉稳厚重:“若我说这是我身上的味道呢?” 果真不是这张脸,否则何必更改声音。顾霜淡淡撇开脸,并不回话。 男人似也觉得无趣,起身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表情有些嫌弃。 “还以为你们凤新国的御膳房有多好,啧啧,也不过如此嘛。” 第36节 顾霜原本以为他是和萧彻一样的年纪,可听他的真声,应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这人知晓她的身份,却只把她掳到这里,并非直接出宫,甚还将轻衣放回去报信。 似是只想将局势搅得混乱一些。 可此处离宫门甚远,待真的混乱之时,各处的禁卫只会更严。他若是想着在宫中与侍卫们玩起捉迷藏来,却是可行的法子,但带着她,恐怕并非甚上策。 那么,此处便当是离出宫最近的一条路。但这里是荒殿,四周并无甚出路。 “凤新皇宫的地道,萧彻并未告诉过你吧。” 顾霜看着他:“夫君确未提过。” 男人嗤了一声:“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男人倚靠着殿中的柱子,语气很是不屑:“萧彻那样的人,总是自以为可以把别人护得很好。” 顾霜淡淡瞧了他一眼:“夫君确实将人护得很好。” 男人挑眉看她,语气嘲讽:“那你此刻为何会在这里?” 顾霜移开目光,看着结了蛛网的梁宇,轻轻一笑:“那是因为我将自己护得不够好。” 男人一怔。 “若是我在御膳房时便能意识到不对劲,自有许多方法规避现在的情况。”顿了顿,“所以你说错了。不是夫君护我护得不够好,相反,他是将我护得太好了。” 是她贪图萧彻的爱护,对周围卸下防备,过于大意了。 其实不仅是夫君,娘亲亦是如此。 她知晓娘亲有意将顾府的部分势力交给她,但总觉得她年岁尚小,需亲自将局势布好才能放心将暗卫交给她。 他们总忍不住给她已经完成的东西。 太极宫此刻正是欢喜热闹之时。 韩素见小霜仍未到殿中,不由对她的寿礼更加好奇。但知晓此时再提,小霜今日的风头未免过盛了些,反是不好。 想到此处,淡淡扫了一眼韩悠。 小霜下午茶会未来之前,韩悠言语中的捧举十分明显。且听兰嬷嬷所言,韩悠这般举动已不是一两次。 小霜是她的弟妹,但她归根到底不过是想捧杀罢了。 思忖之间,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檀木珠串。 韩悠在一旁瞧见了,想起许久都未看她戴过,眉梢微动:“母后手上的这串檀木珠子,儿臣倒是不常见过。” 韩素笑道:“这算是小霜的嫁妆吧。摄政王念着哀家,便将其送进宫中了。” 韩悠面露好奇:“那应当很早便有了,怎么之前不见母后戴过?” 韩素淡淡带过:“今日南国使臣将至,哀家戴着便也算是全了礼了。” 韩悠笑了笑,不再询问,心里却生出了诸多疑惑。还未及细想,便感受到一股目光,抬眼一看,原来是兄长韩旷。 他本在温和地注视着她。但待两人目光相碰之时,他却将目光淡淡移开。举起面前的酒杯,慢慢饮下。 韩悠其实一直不大理解她的兄长。当初他自愿放弃嫡长子之位时,她曾和他大吵过一次。 最后他只是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对她说她什么都不明白。 她确实什么都不明白。韩旷一直对她很好,当时大安的贵女们皆羡慕她有这样一位哥哥,也都期冀着可以成为她的嫂嫂。但他最后却选择了周游天下。或者不若说,他选择离开韩府。 时隔多年,他再次回来,是单纯地累了,还是别有所图? 她就像弄不清他为何离开一样,弄不清他为何会回来。 韩縢撞见两人无声的波动,眸中划过一丝幽光。 忽听內侍一声通传。 “南国使臣到——” 说笑着的大殿立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门口。 韩旷喝酒的动作一滞,很快复又流畅。他将酒杯放下,亦微微侧身,一双桃花眼恍若不经意地落在了恰好进殿的顾染身上。 哦,原来是这般模样。比他预想中的无趣要好上许多。 可他确无甚印象。 再无探究的兴致,复又低头一人喝着酒。 顾染以为这么多年,她怕是已将韩旷的长相尽数忘记,熟料竟还残存了那么些微,让她得以一眼便看到他。 不过转瞬便将视线淡漠地转移,唇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来。 南国为表诚意,此番送礼极其贵重,不少乃是皇室私库里的东西。但在座诸位或乃位高权重,或乃百年世家。纵是有所讶异,面上却不显分毫。 待长长的礼单念毕,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萧琉笑着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便赐座顾染。位置则在摄政王萧彻的对面,宴席的右侧。 顾染既到,宴席便可正式开始。 礼乐一响,宫女们托着佳肴鱼贯而入。 最前面的,自是顾霜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 因着这张食桌比之他人的大了不少,菜色也十分不同,甫一进殿,便受到了众人的关注。 叶木稳稳跟着宫女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韩素一见她,便明白了大半。瞧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十分惊喜:“这便是小霜的寿礼了吧?” “正是。” 韩素转头对着右下侧的顾染赞道:“不愧是顾相的女儿。” 顾染笑道:“摄政王妃小时,臣未能尽教导之力,今日她做出‘寿桌’来,倒是讨巧了。” “哦?不知这‘寿桌’在南国有何讲究?” 顾染慢慢解释:“在南国,‘寿桌’上的菜肴数量需与过寿之人的年岁相同。至于菜品,则冷、热、荤、素、烧、炒、蒸、煲皆要有才可。”看了看小霜所做的菜,皆偏咸辣,便笑道,“但说到底,还是要符合用膳之人的口味。” 韩素点头,神情很是愉悦:“所以可见小霜费了多少心思。”说完便朝叶木询问,“小霜如今人在何处?” 叶木抿嘴一笑:“王妃已前往常宁宫偏殿,约莫再有一会儿便就到了。” 韩素连连说了两个好字。 因着此时歌舞已起,是以韩素这边的动静只几人瞧见。又过片刻,世家开始陆续到太皇太后面前呈上寿礼。 韩素自是都笑着应了。但这些寿礼,论贵重精巧,比不上南国;论真心实意,及不上小霜。不过只是些场面上的交待。 可萧彻自看到叶木进来,眼皮就不停在跳。被茶酒压下的不安再次浮现。 秦昇忽然从暗处走了出来,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萧彻执杯的手一顿。面色虽依旧如常,可另一只掩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握成拳。青筋尽显,属于暴怒的前兆。 ☆、锦瑟无端五十弦(7) 空旷的大殿因着两人的沉默愈发显得寂静。 男人默默看着顾霜,顾霜则垂头抱膝。却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小腹的不适。 维持了这个姿势半晌,觉得稍微好转了些。便轻轻咬了咬下唇,以为脸色应活泛了许多,方才慢慢抬头,理了理鬓发。 男人眸光微动,似是想说话,可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动静。 顾霜见他立刻站好,眼中流露出莫名的光彩,一下便明白了,却以为有些不可思议:“地道?” 男人走到了她的面前,遮挡了少许可见的光亮。 她慢慢站了起来。 男人笑了一声:“相传凤新国的地道是由开国名相韩夔根据易经八卦所建,并无甚固定出入之处——因为地道会按照一定规律在凤新皇宫的地下移动。” 竟有可以移动的地道。顾霜惊叹的同时亦觉他话有矛盾,移动既有规律,为何出入口并未固定? 男人似知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释:“易经八卦看似数目了了,可其中变化反复重叠,并非常人所能推演。” 顾霜见衣袖处沾了些灰,轻轻一掸:“那你是如何得知此处的?难不成是你自己推算的?”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忍不住一笑,“竟是我眼拙,看不出你非常人。”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不痛不痒道了一句:“我起先以为不过传说,未想到却是真的。” 顾霜未奢望他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看了看似乎鼓起来的墙壁,眉梢一挑:“再有片刻,地道便会移到这个宫中?”想了想,又问,“那么你也知道地道会通向何处了?” 男人注意到她忽然换上闲聊的语气,嘴角噙着一丝笑:“想将凤新的摄政王妃顺利劫走,总是要准备一下的。” 顾霜遂不再说话。 动静越来越大,顾霜已能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震.动,屋内的灰尘也开始纷乱飘舞起来。顾霜用手扇了扇,可还是被呛着了。 咳嗽了一两声,男人忽地闪到她的身边,灰尘一下少了许多。 顾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虽说此处偏僻,但皇宫向来有条不紊,怎么会容忍这样荒芜的存在。且这地道若总是这样突然出现,难免不会吓到旁人,动静又这般大,哪里算得上什么秘密。 真是古怪。不知萧彻他们是否听到了此处的声响。 男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向墙壁上渐渐成形的石门走去。 “我劝你还是不要奢望能等到萧彻了。” 顾霜不置可否地一笑。踏入面前的石门,被扑面的冷风一吹,神思又清明了不少:“你们抓我作什么?” 男人却不理她,只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折子,幽暗的地道里好歹有了些光亮。 身后的石门渐渐消失,顾霜能感觉到地道的晃动。 这便是开始新的移动了吗?若是他们没有在地道第二次停下时找到出口…… 男人抓住她的手忽然用力起来:“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我知晓的只有这一条出去的路。若是我们这次出不去,恐怕下一次要等很久了。” 顾霜自是知道。她不过想想,还不至于那么傻。 第37节 不过这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比她还厉害。 可眼前这人既只知这一条路,那会是谁告诉他的?他方才特意说出地道乃韩夔所建,是希望她将关注点放到韩家吗? 但这些都算其次,最关键的在于,他们抓她是为了什么?若仅是要用她去威胁萧彻,这个方法未必幼稚了些。 她不可能看着他们用她的性命去胁迫她在意的人。 萧彻神色冷峻,说出的话就像冰渣子似的:“最后一次看到夫人是在什么地方?” 秦昇极快的回应,不敢耽搁半晌:“在御膳房通往常宁宫,靠近西北侧的甬道里。” “那些暗卫呢?” “都被缠住了。一死三伤。” 萧彻冷冷一笑。王府和顾府共放了四位高手在夫人身边,结果竟是一死三伤。 果真好得很。 “各处宫门都设禁了吗?哪处最弱?” “今日万寿节,各处皆设了。最弱的属太监宫女走的偏门。不过已经将人派过去了。” 萧彻沉眸:“没有任何宫的消息吗?” “并无。” 萧彻下意识捏了捏拳头。夫人不见,他第一反应便是耶律皓。其目的应是阻止凤新南国联军一事。但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 依耶律皓的性情,似是更像直接提刀杀到他王府的人,况他这样的行为只会令联军的意愿愈发迫切。 但他如今已不在大赫,若是能挑起两国战火……对耶律皓而言,确是个可以趁火打劫的好时节。 萧彻略一沉思:“既然未有出宫的消息,那么人应当还在宫内。派人先去偏僻的宫殿一个一个搜。” 秦昇点头,转身便走,却又被萧彻喊住,忙停下恭敬地对着萧彻。 “对外便说,是本王丢了王府呈给太皇太后的贺礼,不可泄露夫人被掳一事半分。” 秦昇明白其中厉害,不敢有所疏漏,连忙应下。 一个內侍模样的人突然神色紧张地小跑过来,见了萧彻忙行礼道:“摄政王,海公公请您急忙去一趟。” 海昆。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萧彻神色大变,将內侍的衣领一把抓住:“你说得是什么意思?” 內侍被他的神色骇住,身子一下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重复道:“海,海公公请,请——” 萧彻却无甚耐心听下去,但事情敏感,只能将声音压得极低:“本王是问你,地道出了何事?” 內侍恍然一般,哆哆嗦嗦道:“海,海公公说有人,有人擅自将地道打,打开了。” 萧彻将內侍的衣领放开,喃喃道:“地道,小霜,夫人。” 秦昇离得近,听了这番情况亦是止不住的惊讶:“王爷,那地道不是……” 萧彻仿佛才回神,游离的目光渐渐聚拢,眸中生出几分狠意,却被冷冽所遮盖。 “将人都召回来。本王先去海昆那里,询问具体的情况。” 秦昇跟随他多年,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忙走到他的面前跪道:“王爷切勿冲动,待奴才将人召齐之后,王爷再做决定也不迟呀!” 萧彻神色冷冷:“你先去召人。” 秦昇却是不退步,萧彻也不看他:“本王只知道,再迟些就赶不上了。你跟着本王多年,最好不要在此时做出什么违背的举动来。” 秦昇清楚王妃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可如今这事—— 萧彻已大步向前走了,末了还不忘吩咐:“太皇太后那边你和叶木看着办吧。” 秦昇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无奈起身,却知道此刻时间更为重要。收拾了情绪,立刻安排起来。 太极宫内依旧言笑晏晏,宾客相谈甚欢。 凤新国舞女之姿虽不似南国的婀娜,却另有其风情。且凤新国尤擅群舞,乐音多雄浑,整体便显得更加大气,不似南国水乡小调的旖旎。可舞女容貌姝丽,眉眼天成,恍惚间竟又给人一番难言的缠绵之感。 顾染慢慢喝着酒,赏着舞,以为也算是尽兴了。只是,她抬眼扫了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眉心轻蹙。 萧彻期间不知为何出去了一趟,便再未回来,而小霜则是从头至尾都没有现身过。 太皇太后恰好撞见顾染投向对面的视线,笑道:“摄政王妃的朝服十分繁复,小霜第一次穿,恐要费些时辰。仲达方才便是去接小霜了,还请左相再耐心等待片刻。” 韩悠在另一侧听了,微微一笑,并不插言。宫袍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他是去接她吗?不知道会不会有些晚了。 心里忽然就生出无限的快意来,连带着脸上的浅薄笑容都真实了几分。 顾染朝韩素笑道:“臣昨日才见过王妃,实在是不急的。劳太皇太后思虑。” 韩素猜出事情有异,可此时此刻,一切还是要继续下去,遂笑了笑,不再多言。 因萧琉年岁小,韩素只让他小饮了几杯薄酒,便命人将酒水换为茶水。他对食物无甚嗜好,宴席期间略尝了些。待觉腹中已有七分饱,就几乎停了筷子,只饮着茶水。 自顾染一进殿,他便开始注意韩旷的反应。却只见他这位舅舅真是无心,不过稍稍打量了一眼,就将目光放在额殿中的舞姬身上。 顾染亦是什么都未看见的模样。 这两人的相逢,当真是毫无波澜。可惜他难得生出了一颗看热闹的心。 淡淡喝了一口茶,正欲瞧些别的,眸光却不由停了下来。 赵府一向低调,贺寿这样的事情多宁可落在人后。见着时间差不多,赵夫人便带着贺礼并两个女儿上前,恭祝太皇太后千秋万安。 贺礼是一幅江山绣,苏绣手法。 再简单不过的一份寿礼。太皇太后却是很高兴:“这是霏霏亲手所绣的吧?” 赵霏忙点点头,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不忘说出妹妹的功劳:“底图是妹妹画的,霏霏靠着画,才能绣出来。” 赵霁轻轻福了福。 太皇太后赞道:“恩,两个都是好孩子。哀家要送给你们一对镯子。”说着就将手上的两只凤金镯褪了下来。 赵夫人面露惊讶:“太皇太后,这礼……” 韩素笑嗔她:“这两个孩子,哀家瞧着都是有福的,你可不许说出什么福薄受不起的话来。” 赵夫人只得对两个孩子道:“还不快谢过太皇太后。” 赵霏懵懂之间,似是觉察到有谁在看自己。抬眼望去,却是穿着龙袍的小陛下。 可她才触及他的目光,他便将头侧了侧。好像方才瞧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过那副眉眼……赵霏脑中忽然闪过些什么。 “泥人。” 赵夫人被赵霏冷不丁冒出的词惊了一下,回身见她仍是个孩子模样,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欣慰:“霏霏今日做得很得体。” 赵霏歪着头,眼睛闪闪发光:“娘亲高兴吗?” 赵夫人和赵霁皆被她的孩子气逗笑。笑着笑着眼中却浮出一层浅浅的水光。 “高兴。娘亲自然是高兴的。” 韩悠透过层层人群,注视着赵霏的背影良久,方才将目光淡淡收回。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可爱的小天使们~作者菌要期末考试了~所以最近的更新会比较不稳定~若给各位小天使带来了不便真的不好意思(红脸.jpg)还希望大家继续多多支持啦(开心.jpg) 为了弥补一下各位小天使,作者菌决定开始尝试写小剧场啦~(害羞.jpg) 萧彻:“夫人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 顾霜(疑惑的脸):“我身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萧彻(很不爽):“可他不是劫走你的那货吗?这个能算人吗?!” 目前尚无名字的某男:“……” ☆、锦瑟无端五十弦(8) 想是年代久远,地道之间咔擦咔擦碰撞的声音很是明显。 仅听声音,顾霜辨别不出具体的细节,却至少明白他们转了六次方向。 且这六次,不像是出去,倒像是在转圈。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男人的背影,以为他并不像面上所表现的那般胸有成竹。 “你真的知晓该如何出去吗?” 男子身子一顿,没有理会她,继续向前走着。手里的火折子不知被何处来的细风吹地晃晃悠悠。 男子虽没有言语,可顾霜还是觉察到他的不快。心中咯噔一声。 两人复又沉默。 顾霜安静地跟着前面男子的脚步,一边闻着铁的锈味,听着腐朽枯燥的碰撞声,一边开始默默记着他们行走的路线,想要凭着这简单的一角将地道的全貌估算出来。 不知绕了多久,男子突然停下,拿着火折子的手青筋暴起,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地道的墙壁上。 那一声闷响,顾霜光是听着也觉得疼。 但她却生不出什么同情来。这男人方才还威胁她不要将希望放在萧彻身上,可此刻他们都困在了此处。 幸得她也未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淡淡一笑:“怎么,找不到路了?” 男子转过身来,神色在火苗的簇动下显得阴晴不定。明明是自己理亏,面上却是一副霸王模样:“你得意有什么用?” 顾霜被他逗笑:“我哪里有得意了。” 男子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真是别扭。顾霜撇撇嘴,挑眉道:“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废话。眼下你最好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出去。” 这个女人,此刻竟没有哭闹,还想着要怎么出去。他有些怀疑她之前是不是没有听清他的话。 男子眼中的狐疑太过明显,顾霜嘴角一抽:“难道女人此时就一定要哭几声才应景吗?” 难道不是吗? 第38节 “我听闻大赫女子同男子一样,皆是骁勇征战之辈。若我是大赫人,你还会这样想么?”男子一愣,只听顾霜又道,“我原来以为大赫人就算再如何,对待女人总会与他国不同,看来也不尽然。” 男子沉默片刻,淡淡道:“并非每一个大赫的女人都能上战场。” 在大赫,征战是一种荣耀,只望族之女才有资格提刀上马。 顾霜不欲与他深究此事,再次强调:“既然我们都被困在此处,你最好还是坦陈你所知道的一切。” 男子注视着她在若隐若现的光晕中愈发柔和的脸廓,将眸中说不清的情绪一一掩去。 尔后略略低头,将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我此番是奉命前来将你带回大赫。但凤新皇宫与摄政王府皆被萧彻治理得如铁桶一般,若我想完成使命,唯有选择这无人注意的地道。”顿了顿,“如我先前所说,这地道是韩夔所建,乃奇门遁甲之术。其中变化繁多,若非有人指引,一旦进入,便再也走不出去。” 顾霜没有理会他的最后一句话,只将他语焉不详的几处挑了出来:“你说这地道无人注意,是何意思?” “因为凤新国的地道许久没有用过了。”看顾霜眉梢微挑,补道,“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室会将其弃用。” 顾霜观他神色,似是真的不知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说这是奇门遁甲之术?” 虽说奇门遁甲是以易经八卦为基础,可经过先贤的改造,早与基本的八卦之学相差甚大。 男子神色严肃:“正是。” 顾霜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面上浮出古怪的笑意。 男子只觉身体被她的目光弄得发僵,嘴角渐渐不自然起来:“你作什么要这样笑?” “我以为,派来劫我的人,总该是个聪明的。” 这是说他笨?男子眼睛微眯,正欲反唇相讥,却忽然明白她的用意。 邪魅地挑了挑眉:“你想知道是谁告诉我地道的具体位置。” 被戳中心思的顾霜也不避讳什么:“那人将你骗了进来,你替他遮瞒又有什么好处?” 男人眸光微闪,忽然靠得她很近:“骗我?我怎么觉得那人意不在我呢?” 确实意不在他。他既敢进来,想必对指引之人很有些信任。虽不知那信任由何而来,不过其中总是有些故事的。 顾霜的神色一下冷淡许多,说出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你最好还是恢复原貌吧。”淡淡扫了一眼男子的表情,古怪的笑容再次浮现,“你现在的容貌,实在不适合轻佻的动作。” 男子一僵。 他现在借用的是御厨模样,膀大腰圆不说,肤色是十成十的难看,还有那粗糙的眉毛……男子眼中难得露出些许懊恼来。 抬头却见顾霜已向前走去,还不忘背着朝他挥挥手:“快些过来,前面快瞧不见亮光了。” 男子收起懊恼,玩味地一笑。 这样的性情,倒是和他之前的所知所见大为不同。 转念一想,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人胆敢骗他了。……若是此次真的能出去,恐怕好戏才正式开始。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宫中各处皆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欢庆。萧彻之前还觉得无甚,眼下瞧见了满目的红只觉心中恼闷至极。 可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满腔怒意。本就冷肃的性子,这下更是不近人情。 内侍宫女们远远就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善,互相对看一眼,皆择了旁的路早早躲开,生怕不小心点燃了炮仗,小命不保。 萧彻前往的地方本就偏僻,疾走了许久,渐渐只剩得他一人。 眼看着快要到了,朝两旁打量了片刻,确定并无人跟着,自去寻了机括,将其一按,眼前便开出一条向下的石梯来。 海昆估摸着他过来的时辰,此刻已恭敬地立在了石梯的最后一级上。 海昆算得上皇宫里最长命的內侍,亦有着內侍的全部特点。 亦忠亦奸,亦真亦假。 对着这个已白发的老人,萧彻自是做不出提他衣领的动作。可语气中暗压的恼怒一分未减:“这究竟他妈的怎么回事?” 萧彻鲜少当着內侍的面爆粗口,这般明显的表态海昆如何不懂。 可他既已守了此处多年,心性自与常人不同,遑论萧彻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恍若什么都没听见,很是平静地打开了石门:“王爷先随奴才进来吧。” 似是被他的语气安抚,萧彻渐渐平复下自己的暴躁。 海昆背虽佝偻,步伐却依旧灵活。带着萧彻七拐八转地走着,终于打开了最后一扇石门。 石门内很是简单,不过一个石桌与一个石床。 石桌上摆着一个茶壶并四个杯子,石床上则叠着整齐的打着补丁的被褥。 皇宫繁华的背后,偏偏有这样一处苦行僧似的地方。许是地下比上面要凉上许多,萧彻被怒意充斥的神思慢慢清明起来。 但心中也渐渐生出一丝害怕来,右手食指竟不受控制地开始微颤。 海昆为何在此,从黑发变成白发,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王爷想必已知道了,地道被人强行打开,有两个人私自闯了进去。” 萧彻冷冷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有两个人?” 海昆瞧了一眼萧彻,恰好撞见他微颤的手指,眸光一闪,缓缓朝石床走去。摸索了会儿,打开了一个机括。 对着石桌的墙皮轰隆一声,像潮水褪去一般,露出了最里面的东西。 机关渐渐露出全貌,恰恰便是凤新地道的缩小版。 萧彻瞳孔一缩,一眼便瞧见了西北侧的两个正在移动的黑点。 海昆见他已经明白,也不多加解释,只道:“地道重新启用时,奴才还以为是王爷派人打开的,一时疏漏,未能及时将地道关上。”看了一眼墙上移动的黑点,眸中闪过一道幽光,“此时若要再关上,便需皇城东南西北四方的机关皆要同时合上才可。” 萧彻握了握拳头,神色复归平静,眼眸如古井般毫无波澜。不过一瞬,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摄政王。 他淡淡开口,问道:“要如何才能进去?” 太极殿的宴席已经接近尾声,可顾染仍未见萧彻与小霜的身影。 韩悠瞥了一眼似有些心神不宁的顾染,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但转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笑容忽地就僵在了脸上。 若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他的王妃呢? 思绪才起,她便有些坐立不住,忙将目光投向了她的父亲那里。 韩縢却视而不见,依旧举着酒盏和前来敬酒的官员打着马虎。 因着身边坐得是太皇太后,韩悠的目光不好明显,面上表情也不可过于奇怪,大袖里藏着的手指便忍不住掐向了掌心。 韩旷坐在韩縢边上,见韩悠不知为何失了分寸,投来探询一瞥。 可尽管这一瞥迅速而无意,仍是被韩素察觉。 韩素赏着最后一曲,不动声色道:“太后可是坐得久了,身子有些不适?” 韩悠笑道:“儿臣只一时回想起往昔的日子来,不免失态,还请母后见谅。” 韩素似是很有感触:“触景生情嘛,哀家怎么会责怪你呢?” 两人相视,对着笑了笑,似乎也就将这茬儿揭了过去。 方将心放下,想着韩縢不在意,可她还有兄长韩旷,正欲回应他的探询,却见顾染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的身旁立着的人好像是——轻衣? 韩悠瞳孔微缩,她不是应该跟着顾霜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此刻不知轻衣附耳对顾染说了些什么,只见顾染嘴角的笑愈发古怪起来。 约莫猜出内容,韩悠的慌张不过持续了一刹,喝了口桂花酿,复又是那个端庄的太后。 韩素淡淡看着几人之间的无声交汇,只作不知。 但待将目光落在兄长韩縢上时,却见他仿佛若有所觉般,亦将视线投了过来。 甚还笑着朝她举杯。 韩素心下莫名一窒,面上却无甚波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不动声色朝身侧的兰嬷嬷示意。 兰嬷嬷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敛眉,悄悄从暗处退下。 萧琉瞧了一眼退下的兰嬷嬷,轻轻笑了笑。很快便只顾着殿中的曲舞,仿佛周遭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小剧场来啦~ 萧彻:“吼吼,夫人,为夫要来救你了,开心不开心,激动不激动?!” 顾霜(神色淡淡):“其实按照作者的安排,我应该可以……” 韩悠(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我只是觉得话不能说得太早了。” 顾霜(依旧神色淡淡):“恩,说得有理。不过我们夫妻说话,太后不如先去稍微凉快一点的地方?” 韩悠(媚笑):“可是仲达和我……” 萧彻(神情严肃):“太后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微妙。” 萧琉出现,拖着韩悠离开(打了个哈欠):“母后没事还是不要往皇叔那里瞧。他和皇婶待得地方可是重灾区。” 韩悠(没有反应过来):“重灾区?” 萧琉(又打了一个哈欠):“是啊,虐狗的重灾区。” 顾霜+萧彻(面带微笑):“是啊是啊。闲杂人等还是离开的好,我们不想误伤的。” 韩悠:“……(我要保持围笑)” ☆、锦瑟无端五十弦(9)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考试忙得一团糟,更新也没有及时,麻烦各位小天使的等候了!!!笔芯笔芯!另外谢谢姽婳和冷冷一直的支持和你们可爱的地雷!!么么哒!! 今天的小剧场: 顾霜(一脸沉思):“这个地道看起来很难的样子。” 不知姓名的某男(无所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顾霜(不解):“为什么不担心?” 某男:“你是女主。男主死了,女主都不一定死的。” 第39节 萧彻:“……”(本王尚在。) “王爷要亲自进去?”海昆有些迟疑,“可是……” 萧彻正快速记忆着墙上的机关地图,并尝试估算待他进去后小霜将移动到何处。自没有工夫理会海昆。 海昆看出他阻拦不了萧彻,默默走到石桌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的同时不忘继续看着地图上的两个黑点。 不知瞧见了什么,喝水的动作一顿。海昆怔怔将茶杯放下,神色古怪。 这两个黑点,似是掌握了移动的规律。他们目前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是重复的。 他们跳出了西北的圆圈。 萧彻刚开始关心则乱,未能注意,此时却发现其中的不同。见两个黑点已从西北一角进入了最正中的大圆之中,不知为何停下不动。 心中又惊又喜,面上却依旧端着,淡淡招呼道:“海公公,你看他们是不是进入了中枢?” 海昆走到萧彻身边,微仰着头看着上面的动静:“确实。未想到其中竟有厉害的人物。”顿了顿,“不过……” 惊喜渐渐下沉,萧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着昨日才摸过她的脸庞。 “不过他们若不能找到唯一的出口,仍旧会困在里面,是吗?” 他毫不意外地听到了一个“是”字。 凤新国皇室的秘辛萧彻向来没有兴趣。可事关地道,太皇太后韩素曾在他少年时特特将一切说明,为得便是不让他无意闯入禁区。 百年前,凤新曾差点倾覆。 原因恰如坊间传言,当时的嘉平帝征战大赫时,心悦一大赫女奴,将其带回了皇宫。 其中荣宠自是不必说,最后女奴甚还怀有龙嗣。嘉平帝龙颜大悦,熟料皇宫正为此事张灯结彩之时,大赫的一部分兵马早已进入凤新地道,只等号令,便与边关军队同夜发动。 地道的进入方法自是女奴告知的。嘉平帝心知她不过大赫的一枚棋子,但却是真心爱慕。以为已将她的心融化,未成想结局会是如此。 凤新大赫不可避免地开战。 皇宫的朱红变成了暗红,流经皇城的护城河发出了哀鸣的水声。在三天三夜不分昼夜的血战之后,凤新险胜。但却只是解了皇宫之危,边关之急依旧迫在眉睫。 受到打击的嘉平帝认为地道会成为皇室的软肋,令当时的丞相韩昌将所有出入口封住。 然后他将女奴扔进了地道。 可在最后一刻,他突然下令留下一个出口。但地道是以奇门遁甲之律所建,若想存有一个出口,便需有一个入口与之对应。其时所有入口皆已封住,韩昌只得另想法新开一个入口。 自此,女奴再也没出现过。 萧彻不是没有好奇过女奴的去向,韩素却是只字未提。后来兄长曾告诉他,那女奴约莫是死了。 因为纵她知晓了进出地道的法子,可那是当地道完好无损时。 若想从数万条选择中找到唯一的一扇门,需要的不仅是智慧,亦有运气。 但那女奴的运气,许早在嘉平帝爱上她时,便耗尽了。 自女奴不在,嘉平帝便性情大变,无人再敢提及“地道”二字。不久后,他更是郁郁而终。 许是那三日的血太过浓烈,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遗忘,却又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从地道开始。是以,凤新地下藏有一座半废的地道便渐渐成为了无人问津的秘密。纵是谁无意中得知,也鲜少知晓其只剩下一个出口。 萧彻不自觉地又开始握拳,青筋隐现。 如今受困其中的人,不是什么通敌叛国的女奴,而是他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娶进来的摄政王妃。 此刻她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不能立刻将她带回来。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海昆立在一旁,见萧彻眸中凶光乍现,微微浑浊的眼珠若有所思般地转了转。似是想到了谁的笑靥,苍老的眼中浮现出难得的光彩。 “不知王爷,可否让老奴一同进去?” 尽管男子已努力地掩饰自己的讶异,顾霜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可是此时手中并无纸笔,一切皆须存在她的脑中,便无暇与他打趣。 只略微促狭地瞧了他一眼,复又听着动静思索着方位。 她一路带着他从方才的位置到了这里,他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她不可质询的神色阻拦。他以为她不过深闺一妇人,哪知她身上亦有无形却有力的说服。 他一下仿佛变成了他最看不起的那类男人,只能安静顺从地跟在女人的身后。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排斥,甚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又想起出发前得到的嘱告,眸光一动。若她真如……所说,那他确实应当好好得意一下。 顾霜一心扑在如何出去,也未注意他情绪的变化。男人不知她寻到了何种规律,七转八绕以后两人忽然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 他们之前都是在只能堪堪并两人的小道里行走,光亮不过靠着一个火折子,鼻尖闻着的全是铁器生锈的味道。 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宽阔而有光的地方,倒是有些颇不适应。 顾霜仔细打量着周围,发现这是一个圆形的内室。东南西北四处皆连着地道,正中间则立着一张石桌,石桌的上方有一个极大的夜明珠。整个内室的光亮应都是由此而来。 夜明珠的光亮较烛火而言柔和许多,两人稍稍适应了会儿便可将室内的一切都瞧个清楚。 可似乎无甚大用。左看右看不过只有那么一张石桌和一颗夜明珠。 男人见顾霜神色不复初时的轻松,淡淡道:“其实你不必有什么压力,总归这里只有四条路,且除去我们方才来的那条,便只剩下三条。” 男人说得简单,顾霜心知他不过想舒缓她的紧张。但事实如泰山一般压在她的面前,哪里容得她不细细思量。 眼前的选择虽仅有三个,可他们需得选择耗费时间最短的那条。 她喜欢看杂书,是故对奇门遁甲之学有所浅涉,知晓大概的排布规律,但与精通相差极远。 她能走到这里,是因为发现地道的排布曾被人改动,变数由无穷化为了三,大大减少了她心算的步骤,这才能用简单的规律破解行走的路线。 但进入此地之后,地道的排布不知为何便恢复了原样,变数采用了最严苛的算法,不是她这个浅涉者轻易就可推断得出来的。 她之前还存有侥幸,以为凭着些小聪明就能出去,现在看来,却比她想象中的难上千万倍。 男人看懂了顾霜的敛目不语,一颗心顿时沉寂下来。 顾霜忽然想到什么,眉头轻蹙:“这地道虽是千变万化,但按理,无论从何处出去最后都应能寻到出口,只是时间长短而已。但我们方才一路过来,算出的结果却只有一个。” 男人亦是皱眉:“你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出口?” 顾霜抬头看他,眸光幽深:“这是最坏的情况。” 若真是如此,她便是算出了最短的那条路,出口却可能被封住,他们还是无法脱身。换句话说,现在决定他们能否出去的不是哪条路最短,而是哪个出口没有被封住。 纵她此时乃一精通奇门遁甲的高人,可要从数万种选择中挑出唯一正确的那个,靠的亦无非是运气。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同时抬头,将目光放在那张石桌上。 这室内如此空旷,为何要摆上这样一张石桌?顾霜与男人对视一眼,抬步向石桌走去。 “若是只有一个出口,就算是修建者亦需一定的时间和运气才能找出唯一的出路,遑论想要使用这些地道的后人?”男子的声音里藏着不可名状的激动,“一定藏着什么指示!” 顾霜点了点头,眉眼间亦有藏不住的喜悦。 海昆看着地道的缩小地图,将下一个入口找了出来。 按理应是在康成宫的后殿。 萧彻不再耽搁时间,最后瞧了一眼位于正中间的两个黑点,下意识地呼出了一口气,便转身随着海昆从地下走了出去。 皓月当空,仿佛一切皆无所遁形。 看清面前的人影,萧彻一愣,却很快平静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韩素语气中的恼怒显而易见:“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萧彻面不改色:“母后不是都知道了吗?”要不然不会到这个地方堵人了。 韩素冷哼一声,态度强硬:“哀家不许!” 萧彻了解他母后的性子,知晓此时不能硬碰硬,语气软和了不少:“母后不是很喜欢夫人吗?” 韩素看着他,神色不似方才难看,语气亦恢复平静,但却让听的人更是难受。 “可你是哀家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她是喜欢小霜,但归根究底,是她的儿子很喜欢自己的夫人。若是用别人的命去换小霜,韩素宁愿死后受诸多苦难,也会将小霜救回来。 她不过一个自私的母亲,纵是经历了再多的风雨,有了再多的封号,都改变不了她的本质。 而身为母亲,断没有看着自己孩子去赴死的道理。 萧彻唯有沉默。母后过得其实算不上好,他一直都知道。不过四十岁出头的妇人,便接连承受了丧夫失子之痛。 她虽从来不说,但他知道她剩下的只有她了。且今日好不容易过一次寿诞,却又偏偏要被他给毁了。 但父母给予的爱,子女恐怕很难对等地复还。 萧彻明白韩素的苦衷,但他却难以将这种感情化为实践。 这世上总是需要有选择的。 韩素见他越过了自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时,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这般轻易涉险,是要将凤新置于何处?!” 新帝尚幼,外戚蛰伏,百官大多望风而动。若非萧彻一直镇着,恐变数早生。 萧彻微微迟疑:“——舅舅会知道怎么做。” 韩素怒极反笑:“你竟然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萧彻停下,转身看着韩素,眸光冷冽:“那是儿臣没有回来的时候。若儿臣回来,自是——” 韩素不欲听下去,眼中似是浮上一层水光,声音苍白:“那你可知,从未有人回来过。”看了一眼跟在萧彻身后的海昆,冷冷一笑,“或者你问一下跟在你身后的奴才,问问他在那洞子里等了多久,可曾等到了他想要的人!” 海昆身子一僵,全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零散,佝偻的脊背似是弯的更深,不由让人以为有些可怜。 萧彻敛眉,淡淡看着韩素:“正是如此,儿臣才要进去。” 明白了他的决心,韩素长叹了一口气,在他走出几步后,缓缓开口:“那若是哀家告诉你,不必你进去,小霜亦有可能出来呢?” 萧彻脚步一顿。 ☆、锦瑟无端五十弦(10) 凤新皇宫的气氛本算得上极好,但不知因着什么原因,宫中高位者的行为皆不比寻常。先是摄政王怒气汹汹,不过他一向冷肃威严,也未在宫人间掀起太大的波澜。 然后便是一向和煦慈蔼的太皇太后,难得神色严肃,一本正经起来。幸得皇室治下甚严,虽惹了些议论,却也很快被教养嬷嬷们平息了下去。 宴席接近尾声,上位者接二连三地离开。官员与夫人们自是识趣地不再逗留,彼此客套着渐渐散去。 韩悠慢慢走到韩縢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他拦住,笑道:“许久未能见到爹爹,不知府上诸事可还顺遂?” 第40节 韩縢瞥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顾染,负手一笑:“如今你兄长既已回来,国公府自是轻松了不少。” 韩悠面上虽平稳淡定,心中却已生出灼急,见自家父亲仍只欲打着马虎,眉眼间不免生出旁的情绪。但这情绪不过被韩縢淡淡一瞧,便很快又收敛起来。 韩悠低低出声,语气中带着些哀求:“爹爹,萧……” 却被低沉迅速的声音一下打断:“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然后抬眼,朝她身后之人淡淡笑道,“左相不远万里来到凤新,真是辛苦。” 顾染亦回以轻轻一笑:“为国分忧,是顾某的本分。” 韩縢赞许地点头:“左相果真志存高远。” 顾染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眉梢微扬:“如何都比不上国公爷。” 韩縢似是不置可否,对着韩悠缓缓行了一礼:“愿太后凤体安康,微臣告退。” 韩悠面色微僵,停了半瞬,方才轻轻颔首。 韩縢一走,殿内便只剩下了韩悠与顾染。 韩悠稍稍打量了周遭,故作不解:“哀家方才见左相身边明明立着一个侍女,怎么一转眼就不在了?” 顾染扫了一眼跟在韩悠身边的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正暗自观察她的举动,另一个却只单纯低着头。 微微一笑:“太后似是很担心摄政王?” 她将她们父女的对话听得很清楚。虽猜出这是韩縢故意为之,可如今事情紧急,便顾不上别的了。 韩悠挑眉:“左相倒是比哀家想象中的还要直白。” 顾染又是一笑:“凤新地道当初被封住,恐不仅仅只是因为女人吧。” 韩悠面色一僵。这左相,一上来便威胁她,偏偏还是最重要的两处。转念一想,唇角噙上了轻笑,看来这顾霜在她娘亲心里并非没有分量。 似是叹息:“就算左相知晓了这些,又能如何呢?” 顾染淡淡看着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我要你进去,将她带出来。” 韩悠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掩嘴轻笑:“左相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哀家可真是不明白呢。” 顾染毫不意外她的反应,轻笑出声:“说吧,什么条件。” 韩悠都快忍不住拍手了:“女子中能遇见左相这般畅快之人,真真是极好。” “不过……”见顾染眼风一扫,目光幽深,便忍不住低头玩弄起自己的护指套来。半晌才缓缓接道,“就是担心,这样的条件左相承受不起。”再抬头时笑容愈发深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石桌上下都被两人摸索遍了,可一丝动静也无。 男人忍不住地皱眉:“莫非这石桌并无甚特别之处?” 顾霜想了想,有些纳闷:“不应当呀……” 男人恨恨踢了石桌一脚,脚背立时传来痛感,而那石桌依旧毫无反应。伴随着疼痛与无奈,男子泄气一般地坐在了地上。 “算了,我们还是安心待在此处。总会有人来寻我们的。” 顾霜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意外:“你安排了人接应?” 男子愤愤:“我是说,萧彻那厮不会就看着你进来不管你吧?!”哪有人接应! 顾霜这才明白。见他一脸郁闷,又想想自己如今皆是被他所连累,忍不住继续刺激:“谁叫你鲁莽草率,成事不足。否则也不会陷入现在的局面。” 出不去的话,便只能坐地等死;但就算是出去了,萧彻的人也会立刻将他擒住。 这人还真是——顾霜忍不住地觉得好笑,她见过的最笨的刺客。 男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鲁莽草率?你说我败事有余?” 顾霜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与他纠缠,淡淡将目光移开:“我们还是想着如何出去吧。” 她私心里并不希望萧彻进来。这地道的变化过于复杂,她担心不过一瞬,他们就会错过。若是他能暂时安心等她寻到法子出去,那么事情或许可以简单许多。 男子看出顾霜平静下的些许波澜,明白她不如面上那般淡然,又见她一心扑在该如何出去,并不理会他言语间的挑衅,只得讪讪将手指放下。 随口道:“好不容易到了一处稍稍宽敞明亮的屋子,却反倒被困住了。还真是福祸相依。” 顾霜一愣。 他们一路走来,都须借着火折子的光,但此处却有夜明珠的光亮。他们以为是石桌有古怪,可若不是呢? 男子见顾霜脸上忽然浮出笑意,有些狐疑:“你不会被打击得傻了吧?”这时候作什么要笑成这样,虽然,呃,确实挺好看的。 顾霜没理会他,而是走到石桌面前,抬头看了看夜明珠,用手比划着两者的距离。 男子看懂了她的动作,纳闷地站起来:“你要那夜明珠作什么?”话音刚落,便醒悟过来,惊讶道,“你以为出去的方法藏在夜明珠里?”打量了一下,皱皱眉,“可这夜明珠在屋顶的正中间,就算是站在石桌上,也远远够不着的。” 顾霜却仍没理他,自顾自地蹲了下来,轻轻敲着石桌的底部。 听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盛。 拍拍手站起来,对着男人道:“你去站到石桌上。” “我不是说了吗,就算站在……” 顾霜的语气不容置疑,眼波一横:“我让你站上去。” 一路上,顾霜虽冷淡了些,却并未像现在这样强势,男子先是愣了愣,尔后嘶了一声:“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大没小的?” 顾霜挑眉:“我没大没小?是谁把我带到这里的?” 见她说下去,似是又要奚落他的自尊,忙道:“我上去,我上去还不行吗?” 顾霜嫌弃地叹了一口气,又皱眉道:“你站好,不要乱动。” 男子站在石桌上指着她:“要不是你是——” 顾霜觉出些不同,立刻盯着他,将注意力皆放在了他的下一句话里。熟料他却突然顿住,将手指收回:“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 顾霜没有放过他,哼了一声:“你方才想说什么?” 男子暗暗呼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要不是你有摄政王妃的身份,你以为你还能这样与我说话吗?” 顾霜不置可否,转身向四周的墙壁走去,语气淡淡:“若我不是摄政王妃,此刻也不会在这里了。” 男子一噎。不过见她开始顺着墙壁敲敲打打,并未深追之前的话,亦不再多言。 敲打了半晌,男子不解地看她:“你在找些什么?” 顾霜却是不理。男子一下有些气闷。她就没怎么搭理过他。 突然,摸到一处向外略略凸起的地方。顾霜一喜,用力按了下去。然后侧身看着石桌。 “你这是——” 男子话还未完,身子忽然一震,幸得反应及时,否则便掉了下去。 这石桌竟在拔地而起。 待石柱完全升起时,男子离夜明珠已不过半臂的距离。 顾霜这才慢慢走到石柱旁,仰头道:“这下你能够着了吧?”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笑,可说出的话却带着恼怒:“那我要怎么下来?” 顾霜没看到他眼里的笑,只听见他的声音,好笑道:“这石柱能升自然也能降。你先将夜明珠取下来吧。” 男人从复归正常的“石桌”上跳了下来,将夜明珠递给了顾霜。 顾霜挑眉将夜明珠接过,似是不经意的一笑:“我以为,你会将夜明珠据为己有。” 男人动作一僵,很快又恢复过来,半真半假道:“眼下出去才是正经。” 顾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的目的是夜明珠。” 男子心知她只是试探,正欲开口,却见她手中的夜明珠生出了不同。 顾霜亦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夜明珠的变化。夜明珠的光本朝着四周均匀柔和地散发,现在却开始渐渐移往同一个方向,化出了一条极为明亮的细线来。 两人看着夜明珠所指出的方向,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竟是他们前来的那条路。 男人有些迟疑:“这夜明珠,不会放得太久了,出了什么问题吧?” 顾霜:“……” 见他的表情不似作假,顾霜颇有些失语。不欲与他多言,抬步便走。却见那男人又惊道:“你看,光变弱了!” 顾霜停步,眉头轻蹙。 果然,夜明珠的光亮开始渐渐变弱,直到湮灭,不复方才的光彩。可失去了光的庇护,夜明珠这才显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深蓝色,伴着星空的碎光。甚还有白色的流云,自如地在其中像水一样地流动。 顾霜忍不住地去抚摸,喃喃赞叹:“真美。”仿佛能看见整个夜晚。 男子对这样精巧的小玩意一向不比女子,初看时虽有惊讶,可很快便不觉什么。 终究不过一颗珠子,尽管是颗有用的珠子。 “这夜明珠既指出了路,为何又不亮了?” 顾霜隐约从夜明珠里看到了什么,轻轻“嘘”了一声。 男子无奈,却也不再说话。 片刻,听到顾霜讶异的声音:“我看到了一扇门。” 男子精神一振:“门?可是能出去的门?” 顾霜摇头:“就是我们进来时看到的那扇门。” “进来时的那扇?可我们要那扇作什么?” 顾霜凝神细思。夜明珠既给了她们线索,那便定是有用的。可这一扇门和夜明珠所指的方向究竟有何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啦啦~没有榜单则隔日更(作者菌手速慢,需要存稿~~)有榜单则完成榜单字数。给小天使带来的不便还望谅解~谢谢小天使一直以来的支持!! 今日的小剧场。 顾霜(一脸嫌弃):“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刺客。” 不知姓名的某男(恶狠狠):“等出去了再收拾你!” 顾霜(明知故问):“有本事你现在收拾我呀!来啊来啊!” 某男(突然冷笑):“你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真的出不去了。” 第41节 顾霜(呵呵):“那你出去吧。慢走不送。” 某男:“……出去了再收拾你!” 萧彻(呵呵):“本王倒是好奇,你要怎么收拾。” 某男(皱眉):“按照剧情,你现在不能出现。” 萧彻(冷笑):“你不是要出去再收拾吗?本王就在外面候着。” 某男:“……” 顾霜(开心):“夫君好样的!” 萧彻(宠溺一笑):“乖~玩好了早点回家。我想吃东坡肘子了。哦,还有烩羊肉。” 顾霜(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嗯!” 某男:“……某野你让我赶快出局吧!!受不鸟。” 某野笑着露出了牙齿。 某男抖了抖:“……算了算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11) 慈宁宫的陈设算不得简单,但比起南国的那位却是要典雅许多。顾染随意看了看,淡淡睨了韩悠的婢女一眼,便默默啜了一口茶,安静不言。 韩悠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尔后注视顾染良久,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很是清淡素净。忽然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会与韩旷有过瓜葛。 但那毕竟不是她该理会的事情。长睫微垂:“左相好气度。不担心茶水里别有用心吗?” 顾染轻笑出声:“你害我作什么。” 韩悠竟说不话甚话来。只听顾染又慢慢道:“你不过想替萧彻谋取一个,你以为更好的未来。”她抬头看她,眸中似有同情,“但你有想过,他会接受吗?” 韩悠不喜欢顾染此刻的神色。她不过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无须任何人的怜悯。 面上愈发自持,语气冷淡:“左相操心的事情许有些多了。” 顾染知晓那些话触到了她身为女子的自尊,眉梢微挑,顺了她的意,不再说话。 屋内于是开始长久的静默。顾染很沉得住气,只悠悠喝着慈宁宫的茶。明明是她有求于人,却引得韩悠率先开口。 “左相不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亏本的买卖吗?” 顾染挑眉,似是很感兴趣:“何以见得?” 韩悠下颌微抬,眸光不定:“就算没有哀家,太皇太后与摄政王亦不会坐视不理。摄政王妃无论如何都应无虞。左相的付出不免就显得多余了,不是吗?” 顾染细细喝了一口茶,笑道:“诚然,那两位都是有心的。”笑容忽地淡去,“可他们却不能保证能将小霜从地道里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韩悠摸了摸金色的护甲套,神色莫测:“那哀家如何能——” 顾染低低笑出声来:“你当然不能。”见韩悠手上动作一顿,面色微变,继续笑道,“本相要的,不过你身边的那个侍女罢了。好像名字叫作,恩,采漪?” 韩悠面色发白,眸中却精光一闪:“哀家的人怎好说给就给?” 顾染将茶杯放下,淡淡道:“本相又不是来借人的。” 韩悠听懂了她的话,忽得反应过来。顾染一直在拖延时间。 料想此刻采漪已被她的人带走,韩悠亦不再客气,阴沉着脸:“来人!” 见顾染安之若素,眼中不见丝毫慌乱之色,韩悠嘴角噙上一丝冷笑:“不过一个婢女,竟能换一位当朝的左相。当真幸甚。” 既已撕破脸皮,那便无话可说了。顾染淡淡起身,不再多言,径自随着侍卫模样的人离开。 看她彻底离开,韩悠这才一掌拍向桌面,语气大为恼怒:“这个女人,竟敢——”疼痛刺激了掌心,很快手掌便合为拳,被她紧紧地攥着,青筋尽显。 地道内的铁锈味越来越重。失了夜明珠的光亮,一切又遁入黑暗。 男子默默掏出了新的火折子。 地道内有了光,但不似方才的柔和顺遂,点亮的亦不过方寸之地。不知何处来的风将脆弱的星火吹得摇曳,使投在壁上的影子模糊晃动。 透过这光,男子看到顾霜沉思的侧脸。知晓不好打扰,便静静地看着。眼中流过难解的情绪。 正默默地注视,熟料她突然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眉心轻蹙:“你可有什么忘记说了?” 男子脸上浮出惊讶:“忘记说的?”皱了皱眉,“应当没有了——”想起什么,表情有些古怪,“倒还有一件,说是凤新的一位皇帝曾将他心爱的女子扔进了这地道之中……可这本不过传闻,难道与我们能否出去有甚关系?” 顾霜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深蓝色的夜明珠,自言道:“既是心爱之人,为何要扔进地道呢?”一是这皇帝疯了,但她还未曾听闻凤新有过一位疯帝。二便是这女子做出了难以饶恕之事。 只有一个出口,心爱的女人,来时的方向,一扇门。 有多爱,有多恨。反之亦然。 顾霜眸中一下光彩大盛,简直恍然大悟。她抬脚便向来时的路走去。 男子忙跟上她,嘴角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却十分不解:“这不是我们先前走的方向吗?你要回到我们刚开始来的地方?” 因地道不停移动,两人无法走与之前一样的路。但若是计算得当,回到先前的位置应不是难事。 只是——男子总有许多的问题:“但那里并没有出口,你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顾霜忽地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意外向他站的地方走了几步,第一次主动离他很近。微微一笑:“不,这地道本就只有一扇门。因为出口与入口皆是一处。” 进来的人恐常会被地道的阵法所迷惑,以为变化万千,如何都寻不到出口。可若是入口与出口从来都只在一处呢? 男子一怔,见顾霜离开,又跟了上去:“这地道不是按照奇门遁甲之术所建的吗?出入口怎会是一处?且竟还没有变动?” 耳畔传来顾霜淡淡的声音:“因为这地道的前半段曾被人改建过。” 当时她还不解,怎么会有人将原本复杂多变的地道改成外表迷惑,实则简单的小小机括? 后来听了男子所说的传闻,她想,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看着她去死。 夜色微凉。 “回禀王爷,属下在不远处的枯井里发现了负责打扫此处的宫人尸体。瞧着应有三四日了。” 另一个声音很快接道:“属下亦在御膳房附近的水塘里发现了张御厨的尸身。因尸体绑着石块,是以一直没有浮上来。具体时间还需仵作前往验明。” 萧彻冷笑一声:“死了两个人,你们竟无反应的吗?” 他语气并算不得重,可回禀的暗卫们皆将头埋得死死,不敢有丝毫动作。 萧彻瞥了一眼墙壁,将怒火压下:“宫中对宫人一向管理严格,突然没了两个人,各处若毫无动静,便是有人在其中安排。顺着线索去找,将人一个一个给本王挖出来!” “是!” 慈宁宫内灯火如豆。 “太皇太后,夜深了,您还是歇息吧。”兰嬷嬷担忧地看着韩素,心中不免生出哀叹。好好的一场寿宴,如何就成了这幅模样。 韩素摆摆手,揉揉眉心:“哀家睡不着。”仲达虽暂时听了她的话,没有冒然进入地道。但若是他未能等到小霜,最后怕仍会以身犯险。 兰嬷嬷明白她的忧虑,宽慰道:“奴婢瞧着摄政王妃是个聪慧,有福气的,应能找到前人留下的线索,化险为夷,平安出来。” 韩素将手放下,轻叹了口气:“当初海昆的对食难道就愚笨了吗?” 兰嬷嬷一怔,敛目不语。 摄政王萧彻的父皇炎兴帝在未废除六宫之前,后宫与前朝牵连甚光,争斗不断。海昆与他的对食孟氏无意中皆被卷入,而后者在海昆出外采办之时被人设计进入了地道,从此未能出来。 仅对着地道一事,上位者便就讳莫如深,何况还涉及宫斗与党争。海昆自是讨不了什么说法。便默默布局,将一干人等下了大狱。后又自请看守地道,枯等半生。 想了想,兰嬷嬷又道:“王爷此时已知晓地道的古怪,进去将王妃带出来亦是一样的。” 韩素苦笑:“但哀家就是担心,他们会去那后半段。” 地道的出入口既改在了一处,那后半段的地道便真真成了送死之地。 兰嬷嬷见今次的安慰皆适得其反,不由哀叹自己真是老了,竟连这样的活计也做不成。当下不肯再多说,只安静立着,陪韩素一起候着消息。 驿站。 谢洺正整理着近日探子传来的消息,无意中看了一眼漏壶,微微蹙眉,将手中的笔放下。 左相应回来了才是。 今日寿宴按理他亦当参加,但许是担心他失态,左相特意将他拦住,着他处理些琐事。左相的作法,总是有她的考量。他虽不说,心里却是明白的。 他确是想去的,因为摄政王妃定会出席。可他又不确定,待自己真的见着了她,是否还能波澜不惊。 他算是与她一同长大。两小无猜虽论不上,但竹马之意却是有的。只是她自小便在男女之事上迷迷糊糊,如今只怕连他是谁都记不得。况她已嫁做人妇,怎样都不是他该奢望的。 长长吐出一口气,复看一眼漏壶。估摸着再有一刻,左相若还不回来,便得派人去宫门亲迎了。 许是有了方向,两人不再多聊,地道内只得了尚不算重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顾霜一边听着地道间的碰撞声,一边默默心算着路线。 终于,只需再转一个弯便可到达初始的位置。顾霜一路淡定,此时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颇有绝处逢生之感。 脚下步伐下意识地加快,熟料脖子忽然一凉。 她立刻停下脚步,微微低头。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轻轻闭了闭眼,暗怪自己的疏漏。一心只顾着离开,却忘记了身后之人本来的目的。 男子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调笑中带着些阴森:“你说,我是一个人离开好呢,还是一个人离开好呢?” 顾霜平息下内心的波动,淡淡道:“你或许能一个人离开地道,但你要如何一个人离开皇宫?” 男子啧啧了两声:“不错嘛,还会谈判了。”话锋一转,“可你怎么知道出了这地道,我还是一个人呢?” 顾霜淡淡一笑:“就算不止你一人,没有我,你一样很难逃出去。” 男子似是来了兴趣,刀锋离她脖子更近了些:“哦,说来听听?” 顾霜整理着思绪,声音十分冷静:“这地道既然只有一个出入口,你以为外面会空无一人吗?”无论如何,总会有人知晓这地道的秘密。 男子仍旧笑,非要她说个明白:“所以?” 毫不犹豫:“所以你最好的方法是将我作为人质,或还有一线生机。” 男子比划了几下,笑出声来:“说到底还不是要我带你出去?” 顾霜低头扫了一眼晃动的匕首,回以冷笑:“你自己选。” 男子笑着,匕首却没有再进一分,就这样挟制着她向前走去。 到了路的尽头,能隐约看到一个门的轮廓。男子用力推了推,门却纹丝不动。 第42节 顾霜轻轻抬头,注意到门的右上方有一处圆形的凹槽。大小约莫一握,瞧着与夜明珠正好。男子顺着她的视线亦发现了玄机,便将她手中的夜明珠拿了过来,将其放入凹槽之中。 男子的动作虽算得上连贯迅速,顾霜却依旧看出他些许的迟疑。唇边扬起淡淡的笑。 凹槽将夜明珠吞没,男子眼中划过一丝暗色。 地道突然开始震动,墙上的铁皮徐徐散落,落到两人的身上。顾霜想摇头将铁皮弄掉,可脖子上还横着一把利刃。 男子看到她滑稽的模样,哈哈一笑。却意外好心地替她将灰尘拂去。 顾霜微愣间,门已缓缓打开。她一下又有些紧张。虽说按理这男人应将她一同带出去,但照她之前的观察,这男人着实算不上聪明。若是突然犯了糊涂——难不成她得再走一次?可这次未必再有夜明珠了,且就算有,那么高的石柱,她也很难独自下来。 胡思乱想间,男子将她带了出去。顾霜稍稍松了口气。 此刻已是夜中,又在殿内,月色虽好,却透不过密密的屋檐和墙壁。不过仍有那么几缕光稀稀落落地进来,能让人大体看清方向。 身后的石门再次关上,这次却没扬起细尘。 男子早将火折子熄灭,此刻适应了光线,见空无一人,眯了眯眼,忽然一下将顾霜的两手反剪至背后。 顾霜被他突如其来的鲁莽弄疼,轻轻嘶了一声。 却听男人冷笑道:“别躲了,都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霜(开心):“哇,终于出来了!” 某男(斜眼):“很开心?” 顾霜(撇撇嘴):“你把我脖子上的刀拿开我会更开心。” 某男(呵呵):“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顾霜(故作不解):“你说什么?” (某男正想说话) 萧彻(忽然出现,面无表情):“本王没忘。” 顾霜拍手叫好。 某男(冷笑):“来了也没用。”(亮了亮脖子的刀) 顾霜(很淡定地戳了戳某男):“喂!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某男:“什么?” 顾霜(咬了咬手):“男主死了,女主都不一定死的。” 萧彻(一脸黑线):夫人你这是在咒我吗?(内心os) 顾霜(朝萧彻飞吻一个。) 萧彻(恢复满血。) 某男(黑线):“有话快说!” 顾霜(又咬了咬手):“我只想说,一般女主死了,男配都不会独活。所以——你看着办吧。” 某男:“……” ☆、一往情深深几许(1) 顾霜还未反应过来,殿内忽然亮若白昼。 她不适地闭上了眼,灯火立刻暗了不少。于是又睁开眼睛,稍稍眨了眨。待已完全适应了,方才抬头。 毫不意外地,立在他们对面的是一脸冷肃的萧彻。 她看出他眸底未被压住的担忧,朝他笑了笑,示意无碍。同时心底松了大大的一口气,还好他没有进去。 此时离得还不够近,萧彻看不出她是否有外伤。但他不久前才知晓,她被劫前身有不适,还特意派人去请了医女沈昙。是以此刻见到了她的人,心中虽稍有着落,却仍未放下。 待当目光触及抵在她脖子上的利刃时,手指更是下意识地紧握,面上青筋隐现,眸光不善。 男子见了这样的光景,附耳低笑:“看来你的法子确实有用。” 若不是顾霜在他手上,他恐怕一出来就被人捅成了筛子。而待萧彻泄了愤之后,他又会让最好的大夫救治他,让他死不了。 这厮的想法,他一直很清楚。 听着他的口气,顾霜猜出方才她在地道里所谓的谈判不过一场笑话。男人早早便生了以她为质的念头。这样想着,这男人倒也没有那么蠢。 她想回敬他一句。但腹中一直被压制的疼痛似又浮了出来。这次的疼不似初时的尖锐急促,只细密而缓长。这样的疼说不上难受,可却令她莫名生出忧恐。 顾霜沉默不语。 男子以为她无话可说,又笑了一声,这才对着萧彻道:“让你的人撤走。”用的是张御厨的声音。 萧彻毫不迟疑:“可以。但你要将人还给本王。” 男子挑了挑眉:“这是自然。这样贵重的女人,我可养不起。” 一边说着,一边挟持着顾霜慢慢向外移动。快到殿门时忽然停下,侧身对着萧彻一笑:“让屋外的弓箭手一起退下。”说着用匕首在顾霜脖子处比划了下,“除非你想看看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萧彻眸光不定,很快击掌三次。 男子满意地咧开了嘴,这才将门踢开。 屋外月色正好,白皙柔和的光细细铺在了地上,恍若一层烟笼的轻纱。男子扫视两眼,大概规划出了路线,低头欲附耳对顾霜说些什么,左手却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脉。 心中一惊,连忙去瞧她的神色。装得倒是若无其事,还固执地瞪了他一眼。 可他离得近,已能看见她额头处细密的汗珠,又摸摸她的手心,亦是湿腻的一片。他忽地想起初劫她时,她抱着双膝坐在殿内的场景。 那时他猜出她身有不适,但却不知是这样的不适。 萧彻已跟了出来。男子看着他身后的侍卫,神色警惕:“让他们都到殿内去,把殿门关上。” 萧彻自是照做。 不过片刻,这小小的一方之地,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顾霜因着疼痛,不好开口,怕声音中的柔弱会让萧彻担心。过多的微笑亦显得太造作,面上便只带出平静的神色。 萧彻的目光一直未离开顾霜脖子上的匕首。见男子还未有离开的迹象,淡淡道:“你还有何要求?” 男子故作思考了片刻,渐渐将顾霜的手松开。 “我在想,若是我一将她放了,会有多少箭突然刺穿我的身体?” “他们已经退下了。” 男子看了眼屋顶,笑道:“你是说藏在那上面的?”转瞬笑意冻结在眼底,“你让他们都下来,进到殿里。” 眼前的男子熟悉他一切的布局,如同战场上的多次相见。 萧彻眼底划过一道幽光,但依旧照做。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之耻,他来日必定奉还。 男子这才低低笑了一声,贴着顾霜的耳朵用他自己的声音轻轻道:“乖,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语气很是邪魅乖戾,顾霜下意识地皱眉。 手上的束缚突然消失,顾霜知道他要逃了,心下一松,忍着腹痛欲朝萧彻那里走去。男人的手却不知怎得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捂住了她的嘴,硬塞入一粒丸药。 顾霜被这陡生的变故一惊,未能反应过来,咳嗽着将其咽了下去。 萧彻神色大变,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一边粗略地替她把脉,一边对已上了屋顶将要离开的男子怒吼:“你给她吃了什么?” 男子的声音在微风中模模糊糊地传来,好像还带着轻笑:“当然是毒.药。还是让人死得很快的毒.药。” 萧彻面色发白,将顾霜一把抱起,对着从殿内蜂拥而出的侍卫又是一声怒吼:“还不快去追!” 顾霜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却觉腹中的疼痛似有减缓的趋势。 得了力气与他说话,不想他难过:“我没事的。”甫一说出口又觉这安慰很是无力。 萧彻已带着她飞奔赶往太医院,闻言低头朝她一笑。可神情分明是紧绷的,连着声音也有轻微的颤抖:“我知道。” 两人就此不再说话。许是明白无论说甚,都不如来个太医把脉更为合适。 顾霜侧躺在萧彻的怀里,对着他的胸膛,看不到天上的圆月。 钦天监说,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要比往年要圆得早一些。但民间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知道明天的月亮会圆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她儿时所期盼的那般圆满。 她忽地闻到了喜庆的味道。目光吃力地越过萧彻的肩膀,看见了诸多的红色。于是便又忍不住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五十岁时又会做些什么。 萧彻抱着顾霜,只觉脑子一片空白。眼下所有的动作似乎只是本能。 怀里的这个人很重要。某个声音告诉他。 所以他要再快一些。仿佛差了那么一瞬便会错过许多。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可抱着顾霜的手却如磐石,安稳非常。 沈昙早得了知会,一直候在太医院里,寸步不敢离。眼看着快到时辰,人却迟迟不来,心中便生出些隐忧。 正欲派小太监去看看情况,萧彻已风一般地吹了进来。急促中带着压不住的慌乱:“快看看,夫人中的是什么毒?” 中毒?沈昙惊讶之余,也顾不得什么俗礼。不请两人坐下,直接就着这姿势,开始把顾霜的左手脉。 凝神片刻,面上的讶异之色却渐渐消去,眉头轻蹙。 萧彻的心本就七上八下,哪里容得下她这样的神情,只差没有吼出来:“夫人究竟中了何毒?” 熟料沈昙却道:“奴婢还需看看右手的脉。烦请王爷先将王妃放下。”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椅,“就在那处吧。” 萧彻正欲发作,却觉顾霜扯了扯他的衣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沈昙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她既没有慌乱,想必并非甚大事。 萧彻关心则乱。见夫人提醒,怒火渐渐消散,听话地走到椅子处,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沈昙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慢慢跟着过去,坐下替顾霜搭脉诊断。 片刻后,将手收回,淡淡道:“王妃并未中毒。” 两人都有些意外。顾霜看了一眼萧彻,对着沈昙询问:“可我方才被人喂了一颗药……既然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第43节 沈昙仍是淡淡的模样:“是一颗安神丸。王妃先前可觉腹中不适?” 顾霜一愣,很快又点头:“正是。” 虽不是中毒,可这腹痛——萧彻面上担忧未散:“夫人身体究竟有何不妥之处?” 沈昙忽地站起来,朝两人行了个礼,面上笑意盈盈:“王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见两人都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不觉更是好笑,但也真心替他们高兴,“奴婢在此恭贺二位了。” 顾霜无意识地抚摸着小腹,神情怔忪。这里面已有一个小孩子了吗? 她之前还曾想过与夫君聊聊孩子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转眼又想到之前的腹痛,眸中生出担忧:“不知我之前不适是何原因,可对孩子有甚不利?” 沈昙略略收了笑,神情正经了不少:“孕妇前三个月是稳胎的关键,而王妃最近恐过于操劳了些,所以导致有滑胎的迹象。幸得之前服用了一颗安神丸,其中的当归身与川贝母皆算得上保胎良药,这才将胎暂时稳住。” 萧彻听了,忙从呆愣的情绪里走了出来,语气严肃:“那这胎有无凶险之处?” 沈昙担心他们误会,忙道:“凶险自是没有的。不过奴婢须开几帖安胎的药,王妃到时定要按时服用才好。” 这是自然。孩子既无事,顾霜和萧彻皆松了一口气。 瞧着摄政王似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沈昙眼底闪过一丝笑:“天色已晚,王爷还是尽快带王妃回府休息吧。” 寿康宫。 韩素得知人已获救,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去。正想默念几句佛经,熟料还有意外之喜。 “你说,小霜有孕了?!” 兰嬷嬷笑眯眯道:“是呀。沈医女亲自派人传的消息,说是已经两个月了。” 韩素眉开眼笑:“都两个月了。真真是极好!”又想起摄政王府能正经主事的只有秦昇和叶木两个,并无甚有经验的嬷嬷,忙道,“快去择两个,不,四个吧,有经验的嬷嬷,送到王府去,让他们伺候王妃,安心养胎。” 兰嬷嬷自是笑着应下。 韩素摸着手上的檀木手串,笑着叹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慈宁宫内灯火茂盛。听得屋外的喧闹,撷涟推开门,冷眉斥道:“你们是何人?敢在慈宁宫里放肆!” 领头的侍卫长走到离她五步远的位置,语气沉稳:“卑职奉摄政王之命捉拿刺客,还望姑娘能通传一声,着卑职带兵搜查。” 撷涟怒道:“慈宁宫里哪来的刺客?休得胡乱说话!” 侍卫长依旧不卑不亢:“卑职一路追踪至此,不仅是听从王爷的命令,亦是为了保护太后的安全,完成卑职的责任。”不再给撷涟任何说话的机会,“太后娘娘聪敏仁惠,想必能体恤卑职等的不易。” 撷涟皱了皱眉:“既是如此,你且稍等片刻。” 韩悠淡淡看着面前的人,提醒道:“你莫忘记将采漪给本宫带回来。没有她,你如何也进不了地道的后半段。” 回答她的是顾染清冷的声音:“我知道了。”想了想,不由一笑,“这顾染也算得上聪明。事出突然,她竟然还记得拿走一个砝码。” 韩悠冷笑一声:“可是她还不够聪明。” 来人挑眉:“是吗?”顿了顿,若有所思道,“若她真的置她女儿于不顾,我倒还觉得无甚意思了。” 转念又想到旁的事,以为很是有趣:“事情能发展到如今的模样,有一点你们两人倒是功不可没。” 听出淡淡的讽刺,韩悠扫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那人笑着接道:“你们都未料到,顾霜最后能凭着她自己的能力走出来。”见韩悠有话要说,立刻补道,“我可是一言都未提醒的。”至少不是明面。 韩悠面上风轻云淡,不置可否:“不过小孩子的幸运而已。” 他听着韩悠的话,耳边却忽然浮现顾霜的声音。 “那是因为我将自己护得不够好。” 来人眸光微动,轻声一笑:“但愿是吧。” 殿门被推开,出来的人除了方才的姑娘,还有别人。 侍卫长警惕地看了那人一眼,却在看到她的衣饰时愣住。那是南国的官服。 顾染淡淡一笑:“本相今夜与太后相谈甚欢,以致忘了时辰……烦请你将本相送回驿站。” 侍卫长神色一肃,恭声道:“丞相的人半个时辰前就已候在了宫门处。卑职这就送丞相出去。” 顾染微微颔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霜(不可置信):“有小包子了??” 萧彻(轻轻抱着她,口气得意):“不枉费我蒸了那么久,那么卖力。” 顾霜(脸红却很开心):“好想快快到八个月以后。”她想看看他们的孩子。一定很乖巧。小小的一团在她怀里,呀,心都要化了呢! 萧彻(忽然想到什么,身体一僵):“md,老子也想快点到八个月以后。” 顾霜(开心):“夫君你都兴奋得爆粗口了!” 萧彻(面上含混应着):“……嗯。”其实老子想得不是这件事,可是——唉,还是不要讨打了。 某野:“唉,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一往情深深几许(2) 回府的马车上,没了沈昙的调和,两人似又有些痴傻。 萧彻一直抱着她,大手抚着她的脊背,却独独不敢碰她的小腹。顾霜略想了想,猜出了一些,以为好笑,率先从呆傻的气氛里走了出来。 她将他的手轻轻带到自己的小腹处,觉察到他的僵硬,忍笑柔声道:“这里面可是夫君的孩子呢。夫君怕他作什么?” 萧彻面上闪过可疑的一红:“我哪里是怕他。”身体却放松了许多。 两人无意识贴得更紧了一些。 若在平日,这般情态,许会让血气方刚的萧彻想到别处去。但这次他只想好好拥着她。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以后。 “不知这孩子会长得像谁。” 顾霜来了兴趣,急急将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不妨将他的下巴撞了一撞。 虽见他并无痛色,仍旧赔礼似地吹了吹。模样很是娇憨,哪里像怀了一个孩子。萧彻忽然明白她近日的呆愣缘何而来。 转瞬又蓦地意识到她的年纪,不过二八年华,便要受这生育之苦。他一下很是心疼。旁的男子或是不大明白,可他却很清楚生产之痛。 当年母后诞下双生子,生生去了大半条命。虽说事后查明是有人做了手脚,但阴影就此埋下。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顾霜只当他还未从兴奋的劲儿缓过来,自顾自地接着他方才的话道:“女孩子像我,男孩子像你,便是最好了。不过——”嘟了嘟嘴,恍若不高兴,“听说一般都是女肖父,儿肖母的。” 她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萧彻亲了亲她的眼睛,逗得她躲了躲。但人在他怀里,又能躲到哪里去。 “女儿像我有什么不好吗?” 顾霜闻言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此时的他有着难言的认真,语气里却藏着一丝……委屈?仿佛她真的不肯女儿长得像他。 马车内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她不知为何,忽然就生出调皮的神色:“五官与轮廓自是好看的,可若是这肤色也一并给了女儿——”最后好似担心萧彻不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彻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这肤色又不是天生的。” 顾霜眸光一亮,耳朵像兔子似的立了起来:“夫君原来很白吗?” 这话问得……萧彻忍不住地笑:“男人要那么白作什么。” 顾霜呆了呆:“可我们不是在说女儿吗?” 倒是让萧彻一噎。低头看她精神尚好,不似被人劫持过一遭,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今日可是吓着了?” 顾霜将手从他脖子上放了下来,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语气有些闷:“初时有些怕的。” 萧彻动了动身子,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听出弦外之意,眉梢微挑:“哦?那后来怎得不怕了?” 顾霜便将经过皆细细说了,闷了半晌,方才回了他的问题:“因为我不想夫君担心。”顿了顿,又伸手去搂他的腰,“夫君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萧彻哑然。夫人不喜他过多的干涉,他已隐约觉察了出来。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或许他应在两者之间寻一个折中的法子。 夫人能自己寻到法子从地道里安然地出来,除了惊讶,他亦有欣慰。夫人或许没有太多的经验,然而她却能将已知的东西运用娴熟。 拍拍她的背:“夫人今日做得很好。只是,”神色严肃了许多,还特意将她从怀里牵了出来,非要与她对视,“下次若是难受,定要立刻寻太医才是。” 事后听轻衣说,她起先并不愿请太医,只想生受过去。 她脸一红,有些愧疚。当时她可不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小娃娃,若是知晓,定不会想着草草算了。 点点头:“我明白的。”想起什么,有些犹疑,“今夜之事——”摄政王妃被劫,又事关地道,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萧彻缓缓抚着她的背,淡淡道:“无须担心。今夜殿内之人皆可信。况他们并不清楚你的身份,只当是某个贵人。” 顾霜一哂。这样的事他当是极有经验。她真是多虑。 眼珠转了转,不由想到那个看似阴狠,却保住她腹中孩子的男人来。 “夫君知道,那人为何要帮忙吗?” 萧彻沉思了很久。若真是他所料之人,这样的行为着实古怪了些。想到夫人方才所说,皱了皱眉:“他的真声只有二十五六吗?” 顾霜仔细回忆:“应当是的。”瞧着萧彻的神色,却又生出了迟疑,“但他既是易容高手,未必会用真声与我说话。”否则便失了伪装的意义。但为何又不直接用那个御厨的声音,只是秀技与逗弄吗? 萧彻起初几乎断定那人是耶律皓,可眼下亦是迟疑。不说耶律皓何时会了易容之术,这年龄便对不上。他应比自己年长五六岁。 而且……萧彻忽然想到什么,道:“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 顾霜一愣:“颜色?” 萧彻点点头:“耶律皓的眼睛是蓝色的。” 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可那人又如此熟悉他的想法。萧彻寻思道,莫非逃出来的不止耶律皓一人,还有他的副将?这倒是能稍微说得过去。 觉察到有人在看他。萧彻眸光一转,俯身便看到了夫人的眼睛。笑着摸摸她的脸颊:“许是他也不想闹得过僵吧。” 顾霜听他语气当真像在哄个孩子,忍不住撇撇嘴:“夫君,那地道里究竟有甚?” 萧彻杏眸微讶,很快嘴角挑起一抹笑:“你应比为夫更清楚才是。” 顾霜很是认真:“可我没有踏入地道的后半段。” 萧彻摇头,嘴角的笑犹在:“我也不知。那毕竟是半废的地方了。” 第44节 顾霜抬头:“难道从未有人进去过吗?” 萧彻摸着她的头发:“许会有。但擅长奇门遁甲的门派很久之前便已开始销声匿迹。十年前,最后一家半隐的唐门亦失了踪迹。” 顾霜不解:“朝廷从未找过他们吗?” 萧彻神色不定:“父皇一直认为没有必要。” 顾霜想起,凤新有韩家,还未开口询问,萧彻已淡笑着解释:“韩家先祖韩夔确实精通奇门遁甲,但不意味韩家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能力。” 顾霜看着他:“那地道前半段是谁改建的呢?” 萧彻略略思忖,索性将他已知的往事都说了出来。顾霜只觉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嘉平帝令人生造了一条回头路。就是不知道那个女奴逃出来没有。想着便将问题说了出来。萧彻只是笑:“那样久远的事情,谁又清楚呢?”见夫人皱着小脸,似在寻思,不愿她费神,又道,“不过嘉平帝似是郁郁而终。” 那便是没有逃出来了。顾霜莫名有些难过。地道的线索其实算不上很难。 萧彻捏捏她的小脸:“好了,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毕竟都过去了那么久。” 顾霜点点头,将注意力移到当下,提出了自己的猜测:“那人虽是挟持了我,可他的目的却仿佛是那颗夜明珠。” 萧彻眸光微动:“因为夜明珠是钥匙。”低头又亲了亲她,“若我猜的不错,你们应当是凭着它才出来的。” 顾霜一愣,无意识地点点头,却觉有何处不对劲。萧彻难得没有提醒她,容她一人慢慢想着。 顾霜反应过来,眉心轻蹙,抬头望着萧彻的眼神布满担忧:“他一早就知该如何出去。”却仍要挟持她走一遭。 萧彻摸着她的头发,眸光幽深,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无澜。顾霜有些害怕他这样的安静。冷肃、沉默、藏着她不懂的情愫。 她忍不住地起身,却很快被他按下。她回身一看,他的眼睛里正映着她的模样。 眉目低垂,很是温婉。偏偏要挣着离开他。 他忙抱紧她,收起所有的冷硬,温声哄着她:“那地道的后半部分究竟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母后与我说时,便是半遮半掩,只叫我不要去就是了。”感受到她身体渐渐地柔软温顺,亲了亲她的耳垂,继续道,“你应当也明白了。有人在以你为饵,诱他人入局。” 顾霜任由他抱着:“他既知晓地道之事,想必——”水一样的眸子朝他投了过来。 既是秘密,却被异国之人窥得,怕不仅是消息泄露这般简单。 萧彻自然明白,心中也有了计较。他认真看着顾霜,语气很是缱绻温和,与往日有些不同:“我知晓夫人实不喜被人像个孩子一样地护着。” 瞧顾霜正微仰着银瓷一般的玉雪小脸,睫毛蝴蝶翼一样地轻颤,嫣红的小嘴无意识地抿着,神情很是认真。心中一动,忍住想欺负她的冲动,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尖,看着她的侧脸迅速变红。 这才附耳在她耳边低低一笑:“经过此事,我明白夫人有自保之力。然,”稍显粗粝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小腹,“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家伙。”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看见你们出事,你能明白吗?” 纵然他俗事缠身,可真正放在心上的,不过那么三两件。 顾霜身子软了又软,终是深深伏在了他的怀里。 半晌,闷闷道:“若是事出紧急?”总不能还和以往一样。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知她要的便是判断之权。 萧彻想她不至于心急到将所有的小事都划至大事的范围。微微一笑:“随夫人做主。” 顾霜这才满意地蹭了蹭他。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都及不上此时摄政王的欢闹生动。 阖府上下在寿宴的第二日便得知了王妃怀孕的消息。按理一般女子怀胎,须待三月胎稳时才言明。但摄政王府统归只有这一位女主人,某些规矩便难免被人放在了脑后,故意视而不见了。 萧彻自回来后便未真正歇息过。躺在床上,略闭了闭眼,又忍不住睁开。大手轻轻抚上顾霜的小腹,黝黑的杏眼璀璨如星。 反观顾霜,一番风波周折后身心俱疲。回府喝下沈昙开下的安胎药后,初为人母的喜悦激动渐渐平复,困意止不住地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白日也自是起得很晚。 她平日睡得晚了,萧彻都不会说甚,何况是如今。 亲自见了宫里送来的四位嬷嬷,不咸不淡地敲打了几句,才将人放了。嬷嬷们早已炼成人精,见此光景,哪里有不明白的。自去尽心照顾不提。 嬷嬷一离开,秦昇便进了屋子,神色严肃。 萧彻也不等他措辞,淡淡道:“人跑了?” 除了镇守宫门的侍卫以外,宫内半数侍卫皆得令出动,却还是拿不下一名刺客。当时回报他的侍卫长,脸色简直是羞愧欲死。 秦昇低头:“是。” 萧彻却没有动怒:“无妨,本来也未想着能抓到他。”拿起面前的文书随意翻了翻,“昨日除了此事外,还有何奇怪之处?” 奇怪……秦昇略想了想,也不知这算不算:“昨日左相在慈宁宫待了许久,夜半才被侍卫送了出去。” 萧彻停下手中的事,抬眼看他:“你说左相?” 秦昇见萧彻面色不佳,便将事情说得更详细了些:“昨夜侍卫长一路追捕刺客到了慈宁宫,恰好左相出来,侍卫长便将她送到了宫门。” 萧彻眉心一跳,脑海里生出诸多猜测,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持本王的信令来!” 秦昇见势不妙,忙问:“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萧彻眸中泛着冷光:“都城兵马司。”必须马上封城。 虽然事情十有八九已不可挽回,但若及时,仍可补救剩下的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较迟不好意思,求轻拍~ 这是今天的小剧场: 顾霜(开心):“终于有些小权力了。” 某野:“采访一下,你要用这些权力做什么呢?” 顾霜:“当然是获取更大的权力!” 某野:“……” ☆、一往情深深几许(3) 马车四处皆密不透风,又在车窗上绑了棉布,透不进一丝光亮。 顾染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鼻尖闻到的全是窒闷。事先料到会被人下药,特意提前服用了清心丹,熟料不过只提前了一个时辰苏醒。 不好惊扰外面,加之初醒,四肢松软,便轻轻靠在壁板上。闭着眼听了一会儿车轴的声音,方再次睁眼,摸索着打量起来。 马车长约十二尺,宽约三尺,由普通的促榆木制成。不过——顾染轻轻敲了敲,唇角噙出一丝笑,木料只是表皮,内里应是玄铁浇筑的坚壁。 真是难为他们,费心替她准备了这样的牢笼。 车外的人觉察出动静,欲打开门查看,却被身边的人拦住。 “眼下还未出城 ,还是——” 回话的人声音粗嘎,却比方才的人更低:“正因如此,才更要打开看看。出城的机会只得这一次,若出了何差错,你我只能提头去见了。” 有人轻轻将车门拉开了一个细缝。天色正是破晓前的昏暗,未能透过什么光亮。 男子就着灯火扫了一眼,很快又将门阖上。 “没事。应是马车刚才颠了颠,她撞到壁上了。” 松了一口气:“但愿出城时不要生什么事端才好。” 粗嘎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心,门派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只要我们快些。” 平地生风。萧琉的箭方搭上弓,便感出风向的不同。微微皱眉,仍欲蓄力一试,风力又陡然大了许多,吹得衣袍作响。 卫绍打马上前,很是恭敬:“陛下已练习许久,不若回宫歇息吧。” 这样大的风。萧琉将弓箭放下,略作停歇。可风力未有减轻的趋势。点点头,拨马往回走。 一路不发一言。卫绍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眸底生出浅浅的波澜。小陛下的心思是愈发难以捉摸了。他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某种信号。但眼下并未存在大的不妥,思忖少许,他还是静默以待较好。 卫绍警惕地扫视着被风吹动的树,萧琉忽然开口:“朕若没记错,卫大人已有二十有一了。” 去年卫绍行冠礼时,他还曾着人送过一副弓箭。 卫绍微愣,纵萧琉看不见,他仍在马背上微微一躬:“劳陛下记挂。” 萧琉唇边化出一抹笑:“寻常男子,在你这个年龄,孩子怕都满地滚了吧。” 陛下虽是陛下,但终归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卫绍心中生出古怪之感,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臣乃带兵打仗之辈,生死不预,如何敢蹉跎她人。” 萧琉突然停下马,好奇地转身看着他:“令堂难道不会催促吗?” 古怪之感更盛。卫绍低头,行了一礼:“家母确实着急。不过臣并非独子,家母一时也照顾不来。” 萧琉轻轻一笑,复又催马前行,却不再多言。 卫绍的不适这才渐渐消散。 两人向前行了会儿,见有人正恭敬地肃立。卫绍眼尖,瞧出那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穆公公。下意识望向了萧琉。 萧琉也看见了,速度却没有加快或是放缓。 到了面前,方将马停了,淡淡道:“有何事?” 穆东低垂着眼:“摄政王亲自前往都城兵马司,下了封城令。按照规矩,兵马司的人需请一份陛下的谕旨。” 萧彻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但没有萧琉的谕旨,便算不得名正言顺。 卫绍难掩惊讶。印象中,王爷虽占据高位,却鲜少落人口柄……总之甚少如此行事。 萧琉的睫毛很长,轻而易举便掩盖了他的瞳孔与情绪。 不轻不重地开口:“理由?” “抓捕昨日逃出宫的刺客。” 萧琉忽地抬眼,眼中神采一瞬即逝,若有若无地笑道:“倒是劳烦皇叔如此辛苦了。”昨夜的事虽不清楚细节,但已能猜出个大概。 卫绍在一旁注意着萧琉的神色,见他神色不明,以为内里恼怒,想着该说些什么。 “想必是事出紧急,摄政王方出此策——” 却听萧琉笑道:“卫大人多虑了。朕并未生气。” 被戳中心事,卫绍脸上一红,低头深躬:“是臣失礼了。望陛下勿怪。” 第45节 眸光闪了闪:“朕知晓你的本意。无须多礼。”侧身吩咐穆东,“让他们好生听从摄政王的指令,谕旨自会有人送过去。” “是。” 兵马司的杜成偷偷打量着萧彻阴晴不定的眼神,心内萌出小小的忐忑。兵马司平日的事情着实简单了,未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阵仗。二话不说就要封城与巡查。 说是缉拿刺客,可半天也未见刺客的画像。且摄政王只让他的人把守着城门,除此之外未有旁的吩咐。 杜成一时不明白背后的原因,但细一想,恐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他虽是从三品,可在这大安城之中,谁又压不过他。 当下便站得更直,垂头作眼观鼻鼻观心之态,静候着萧彻的吩咐。 不到半个时辰,一穿着深色直裰的男子向他们走了过来。他识得此人,是摄政王府的秦总管。 秦昇的步伐很快,想是事情紧急,面上神色却风轻云淡。路过他时甚停下,朝他行了全礼。他未料到如此,忙不迭地回礼。 秦昇这才继续走到萧彻身边,弯腰附耳说了些什么。 “他们应在天一亮,初开城门时便出去了,此刻已有三个时辰的路程。暗卫业已在路上,有何消息会第一时间传过来。” 杜成离得稍远,又无辨音之能,自是一言未能听到。但只打量着萧彻不怎么上佳的脸色,也能猜出不是什好事。 心内有些叫苦。惟愿这王爷不要将气发在兵马司。是以看到萧彻起身,他便不由自主地腿软,脑中转过许多奉承讨好的话来。 熟料萧彻却是淡淡夸了他一句,然后道:“再有半个时辰便可将封城令撤去。一切如常。”见杜成面色略有茫然,耐着性子,“你可明白了?” 杜成忙回神,微躬着身子,迅速道:“下官明白的,明白的。” 秦昇见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 萧彻出了兵马司的大门,略停了停,面色难得生出迟疑。 秦昇很是知机,约莫猜出他的想法,慢慢说道:“王妃怀有身孕,暂受不得惊吓。左相颇有城府,亦不会坐以待毙。”观了观萧彻的神色,“不若等一月后王妃胎稳,再说此事。” 萧彻以为有理。但心中却有些忐忑。毕竟事关重大,若行差踏错一步……他担心夫人再也不理他。且听说孕妇的性情本就不定,若惹她生气,伤到身子,那更是万万不好了。 萧彻揉了揉眉心,语气仍旧迟疑:“此事,容本王再想想。”稍作停歇,又吩咐起来,“你且先回府将轻衣借一借,令她助沈昙将药的事情弄清楚。” 秦昇微讶:“那可是要——” 萧彻点头:“将事情与夫人说清楚,她不会不借的。”不若先告诉夫人别的事,将她的注意力转一转,或许还能留出些时日。毕竟他现在能知晓的便不算多,到时候如何能真的安慰住她。 “那驿站处?” 萧彻冷笑一声:“派人先看着。”他倒要看看能演到什么时候。 封城令恍若一滴水入了江河,一丝波澜都未掀起。城中百姓嚼了几日的舌根,编撰了几则传奇故事,事情便不了了之。连关心刺客下场之人都寥寥无几。 谢洺将草拟的联军条款呈给了顾染。 顾染淡淡看了几眼,唇边牵出一丝笑:“尚可。”略一停顿,似在思索,“但写得不够详尽。” 谢洺作聆听状,神色很是恭谨认真。 顾染将文书轻轻放下:“条款上只写了大概的兵力分布,作为介绍正好,但若是放在印有两国国玺的文书上,恐会显得简陋。何况两国联军,最重要便是兵力的对接。这般语焉不详,实际执行时难免会生出诸多的麻烦。” 谢洺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左相之前不是这般交待他的。但他官职辈分皆不如她,心中有惑,说出来却像是反驳,十分不敬。 恭敬地肃肃手:“联军之事,根本是为了抵抗大赫。依左相目前的意思,是希望凤新将兵力驻扎于南国吗?” 一国之领土,无论如何,都不应有他国的军队。何况凤新并非等闲之辈,如此无异于引狼入室、 顾染扫了他一眼。倒是个机警的少年,怪不得年纪轻轻便能出使他国。 不好一次逼得太紧,沉吟片刻:“本相的意思,是能尽快将各地兵力计算清楚,也好提早完成联军的事宜。” 谢洺一揖:“下官明白。”神色万分严肃正经,“但左相曾告诫下官,事关兵力,便非小事。如今南国方至,事宜未涉,下官以为并不急于一时。” 文人之间的言辞机锋。顾染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她并不擅长这个。无意之间骑虎难下,还真是…… 索性散出薄怒的冷意,面上偏偏还带着笑,只是未达眼底。 “看来谢大人已不需本相的提点了。” 谢洺嘴唇微抿,对峙片刻,终将头垂下,语气复恭敬和顺:“左相言重,下官并无此意。” 顾染心中松了一口气,将怒气渐渐收回,神色平淡:“你再草拟一份。虽不必和本相所说的一样,但至少应比现在要好上半分。” 谢洺眉眼低垂,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是。” 谢洺正要推门而出时,顾染又叫住了他:“摄政王妃有孕,你派人采办些贺礼,替本相送至王府吧。” 谢洺一愣,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 顾染未看到他的目光,却注意到他推门时手指的僵硬。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突然就来了兴趣。 状似不经意道:“她有孕在身,却被人劫持。也不知这几日缓过来没有。贺礼中再挑些安神助眠的物什吧。” 谢洺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重复道:“她被人劫持?”看见顾染似笑非笑的脸,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关怀咽下。低垂着眸,语气复又恭敬,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慌乱只是错觉。 “是下官僭越了。”说完便推门而出,规整的脚步里藏着微微的混乱与匆忙。 顾染并未拦他。只是眸中生出一丝兴味,恍若知晓了一件有趣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男:“我的天!才换了张脸,第二天就被识破了。说好的耍帅呢?!” 某野:“耍帅不是你的人设。” 某男:“那老子出来干嘛的?” 某野:“当然是推动剧情。” 某男:“……” 感谢诸位小天使的支持!!!可以卖萌打滚求评论么? ☆、一往情深深几许(4) 药室内烟雾缭绕,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幽幽缕缕入了鼻息也并不呛口,反而令人心神平静。 轻衣闭眼默默呼吸。 在药室里,沈昙像是变了个人。很是跳脱生动。见轻衣面色平和,享受之意明显,忍不住自得:“这安神息可是我将刺玫、茶花、紫曲叶、千光、柘藤、凤玉兰、沉香细细碾碎蒸滤后爇制而成,效果可比普通百倍。天下间独此一家,再无分号。” 轻衣睁眼,听了她报出的药名,惊叹中带着疑惑:“一般制香都会采用至少三种香料,沈医女却只用了一种。刺玫的甘甜,茶花的细腻,沉香的浓郁,我皆已闻出。可香气中的醇和、热烈、寡淡、以及馥雅我却不大清楚是哪味药材所发。” 沈昙虽早已知晓她的经历,乍一听仍是难掩震动。世人所闻之味不过二三,哪里明白其背后的细碎用量,皆是医者试验多次后方才定下的。 沈昙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你不识药材,不清楚是正常的。”停了停,脸上带着笑,“可我仍需考考你。说说这七种味道各自占了多少?假若一共算是十成的话。” 轻衣觉出了郑重,没有当即说出来。她闭上眼又闻了一次。 “甘甜、细腻、浓郁、馥雅各占一分,剩下的各占两分。”轻衣的话虽轻,却带着或许她亦未意识到的笃定。 沈昙将香味与药材一一对应后,忍不住拍手叫好,看出她对方子的好奇,干脆将细节一并告诉给了她:“如你所说。先各取一钱的刺玫、茶花、沉香和凤玉兰,将它们放在砵中一齐碾碎,经细水浅滤之后放至外间曝晒。水分完全蒸发后便可再次碾压成末。 柘藤稍复杂些。需先熬水蒸煮,而水里特地加了我所研制的万吸粉。约莫候上三个时辰,柘藤的寡淡便皆溶于水中。然后再从水中提炼柘藤末。 千光为青色,状圆,表层有刺。需先用小钳将刺连根折下,然后碾碎成末。此时便可将之前所得的粉末集于一处了。 最后是紫曲叶。将其放入有万吸粉的水中,大火熬煮五个时辰,若觉水不够时,既要加水和万吸粉,还要添上紫曲叶。 待熬煮的水已成深紫色,几近黑色时,便可将集中的粉末倒入,一齐熬制,但不必再添水与紫曲叶。约有半刻,紫水会成为凝脂的形态,火势便可减小。再等一盏茶,就要熄火冷却。 那时安神息便已制成了。只你若嫌弃它不好看,也可用刀切成薄片。” 轻衣虽不懂药理,却也明白这样的过程并非凭空而来。不免有些感激沈昙的大方,当即道了好几声谢。 沈昙不在意地挥挥手:“有人肯陪我闷在这个药室,我才应是高兴的那个。” 但制香不过两人小小的休息。沈昙转身将目光投在另一端。那一列列堪比书库的药架上,存得可是这世间难得一求的灵药。 轻衣初来时便闻了那串檀木珠,却说那味道虽极其相似,但并非月夜伽蓝。 沈昙惊愣之余,想起那檀木串曾在南国经过了药物的浸泡,转念便想,应是南国使用的药材里,恰有两味与月夜伽蓝有关,却被其他药材所掩盖,故而有相似的气息。 是以范围便缩小了不少。只是南国为表贺心,浸泡的药材皆贵的要死,令沈昙有些头疼。沈家世代行医,诊金却只一般,又常行义诊,在这大安城中,家境只算得上勉强殷实。她的月例又是定数,哪里有多余的闲钱。 幸好还有权财皆占的摄政王府。第二日便派人陆续将需要的药材送至沈家,省了她不少工夫。 如今药材既定,身边又有辨香之人,得到结果不过时间问题。 摘星阁内一股子药香。果真是香,混合着花草的香。自然、清晰,并非平日所接触的苦涩难咽。就连四个嬷嬷亦很称赞惊奇,以为摄政王府果是特别的。 叶木瞧见她们神情,虽知她们会谨言慎行,却难免有那么些个意外,淡淡笑道:“这药方是沈昙沈医女亲自所开。顾念王妃初胎,恐多有不适,便将药弄得温和了些,以免喝不下去,反倒遭罪。” 四个嬷嬷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纵是如此,别家的孕妇也赶不上这位的精细。但都明白叶木的意思,皆笑着说了几句好话,便再也不提。 顾霜见这五个人回旋,并不插话。淡淡瞧了几眼,便继续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之前还能悠闲,如今已怀上了孩子,如何都该做些肚兜小袄出来,方更像一位母亲。 自她怀孕,中馈之事大多落在叶木的身上。只是大事仍会向她禀报,每日亦会例行回话。她本觉得无甚必要,萧彻却以胎儿未满三月为由挡了下来。 她看出他这位做父亲的紧张,不好再强求。但叶木事情多了,便难有空闲教她刺绣。 四位嬷嬷中,吴嬷嬷擅针线,她便请她来教她。到底是老人,经验更足,加之她之前已有了些根基,速度倒是提快了不少。眼下已能完整绣出一个香囊来。 顾霜将线头剪掉。将香囊微微举高,就着更明亮的光线细细打量,看有何瑕疵之处。 五个低声说话的女人忽然止住了声音,皆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顾霜喜欢宽爽的地方,是以风小时,常让人将矮榻移至窗前。她在做针线,自然没有躺着。半身直立,让人瞧着却不觉累,只是娴静悠长。 秋日的阳光来得刚好,映着她轻拿香囊的手指葱白如玉。她的侧脸在光辉中显得和煦安宁,眸若翦水,正有所思地注视着香囊。 那香囊是宝蓝色的,绣着再简单不过的鸳鸯戏水。 四个嬷嬷自诩见过无数美人,但陡然间见到这堪可入画的情景,仍旧呼吸一滞,然后是忍不住地将气息放缓,再放缓。 偏偏总有煞风景的事或人。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觉察出气氛的微妙,以为生了何事,不敢到王妃面前去。只对叶木恭敬行了一礼,低低说了几句。 叶木离顾霜并不算远,况小厮的动静实在大了些。 她轻轻问:“何事?” 叶木忙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王妃,左相来访。” 顾霜一愣。娘亲虽确有不给拜帖便上门的先例,可此处是在凤新,又恰恰是萧彻不在的时候。不过也是娘亲的性子……萧彻虽将自己被劫一事压下,但恐仍旧瞒不住娘亲。 第46节 一边想着,一边已放下香囊,理了理衣服,便径自出了门。 到清风堂的时候,顾染正站着看墙上的字画。不过放在案几的茶已用了小半盏。顾霜扫了一眼,果是碧螺春。 此番见着娘亲,顾霜有些忐忑,担心她责怪萧彻没有护好她,以致她入了险境。顾染打量了她一眼,似是看出她所想,淡淡一笑:“人还在就好。” 顾霜明白她这是不追究了。心中一松,笑颜渐渐带了出来。许是怀了孩子,本就不少的童心更是大盛,忍不住上前搂住了顾染的胳膊。 却感觉娘亲身体一僵。 她以前亦有过这样的行为,娘亲的反应却没有这么大。 许是察觉失态,顾染很快面色如常,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孩子心性。”语气间只是调侃,并未苛责。 顾霜瞧着依旧如松木般清逸的娘亲,直觉有些古怪。 娘亲与她的温言虽不算少,但还不至于为了说这些特特来此一趟。 搂着胳膊的手下意识微微松开,温声道:“娘亲今日来,是有何事吗?”鼻尖恍若闻到了什么香味,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似是有些好奇:“娘亲腰间的香囊好生别致,上次来时戴得可不是这个。” 顾染一笑:“随意见了,还觉不错,便将它佩上了。” 顾霜摸了摸小腹,低头一笑:“原来是这样。” 顾染看着她的肚子,眸光微动:“你怀着身子,多有不便,还是坐下与我说话吧。” 见她坐好,方道:“你能从地道中自己出来,我很是欣慰。” 听出这是夸赞,顾霜浅笑:“只是当年看了几本杂书,侥幸逃过罢了。” 顾染抿了一口茶:“你进了那地道,可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顾霜摇头:“只是机关多了些,旁的并无甚。” 顾染瞧着她,手下意识地摸着杯身:“萧彻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顾霜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眸光微闪,仍是摇头:“夫君只是哄着我。”明明是抱怨,眼中却藏着幸福,“他说我本就笨。又怀着孩子。不肯让我多想那些。” 顾染默了片刻,扬嘴一笑:“也好。他这样待你,我倒更为放心了。” 顾霜想了想,建议道:“娘亲不若亲自去问问夫君。想来应会告诉娘亲的。” 顾染只是笑:“你不必挂心。” 两人又了了说了几句,顾染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想起什么,停下转身道:“此次出使,子斐也一并跟来了。” 顾霜想了许久才略微有些印象,却仍是不确定:“可是谢家的公子?” 见着这光景,顾染哪里有不明白的。淡淡道:“确是。不过你不记得也不要紧。当我顺嘴一说就好。” 说完忽然深深看了她一眼。 顾霜只是笑,恍若未觉。 她亲自将娘亲送到了影壁处,看她乘着马车缓缓离开。眼中渐渐生出幽深的复杂。 娘亲身上是四季不变的松木清香,于佩饰上亦十分惫懒,连玉佩也嫌得麻烦。上次见面时她腰间空空如也,哪里来的香囊。 她思考时喜欢以食指尖轻敲桌面,又生性好洁,他府的杯盏从不过多接触,怎会抚摸杯身良久。 佩戴香囊,恐怕是为了遮挡旁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某男 :“卧槽,还真的帅不过三秒。” 某野:“请保持淡定。” 某男:“脸都快掉没了!还淡定!” 某野:“作为作者,我都不知道你本来长什么样子。所以,有脸没脸,有什么区别的呢?(黑人问号脸.jpg)” 某男:“……” ☆、一往情深深几许(5) 前几日下了一场秋雨,将略带沙黄的天洗得碧蓝澄澈。大雁成行地从头顶掠过,携来无端的凉意。 叶木跟着顾霜看了一眼大雁,无意道:“今年的天儿好像要比往年冷得早些。” 顾霜想起什么,颇有兴味:“我听闻,大安冬日是会下雪的。” 叶木笑道:“何止大安,凤新除了南边的遂城,其他地方都是要落雪的。” 顾霜生在南国,而南国从不下雪。她虽曾于诗词歌画里知悉了一二,但到底比不上亲眼所见。 叶木却有些羡慕南国温暖如春的气候。 顾霜哑然一笑。许是未曾经历,难免生出好奇与向往来。她浅浅开口解释:“南国的冬日比不得春日温和,只是没有凤新寒冷而已。” 叶木笑了笑,看了眼周围,状似无意:“沈医女既将轻衣姑娘接到府上细细调养,王妃又有身孕,是否需要再甄选一个合适的丫头?” 顾霜笑了笑:“我身边已有了四位嬷嬷,其中吴嬷嬷与杨嬷嬷又随侍在侧。实在不必再添了。” 依顾霜摄政王妃的品级,再添四个贴身奴婢亦不过分。但一切自是要按她的喜好吩咐。叶木闻言并不意外,笑笑便立于一侧,不再多言。 吴嬷嬷与杨嬷嬷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位主子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她们长于宫中,人情练达之能不知比旁人高上几分。初来乍到时便明白了摄政王对这位王妃的重视。本就十分的诚心,足足又被扩至十二分。 幸得王府人口简单,秩序严明,不似寻常后宅阴私甚多。她们四人只需打点好王妃的起居饮食,腌臜之事几乎不理。较之皇宫里的明争暗斗,这摄政王府都能称得上养老胜地。 何况伺候的主子亦是通情达理,对她们礼遇甚佳,未曾为难过她们。但王妃产子后,她们怕就要回去。一来二去,不免动了旁的心思。 这摄政王府自桂嬷嬷去后便只留了一位木姑姑。威望虽重,但年岁毕竟尚浅,比不得她的母亲。 若能有望一直待在王府,于她们而言,确为更好的选择。 她们也并非要争谁的宠,不过想要活得自在些。况都是些知机之人,对如何把握机会早已熟能生巧,否则也不会熬成如今的嬷嬷。 但眼下进府不过几日,虽生了心思,一切仍需长久的计较。 顾霜这胎怀得算是轻松,孕吐的反应并不强烈,只是嗜睡,以及,人有些呆愣。这几日,忘了萧彻提了什么理由,便让她与他一道搬到书房的东侧。 那里有一处很大的厢房,一应用具亦是齐全。 她明白他应是想要时时守着她,心中很是感动。却又担心这样的阵仗会不会过于隆重了些。 萧彻啄了她一口,笑道:“我就是想宠着自己的夫人,谁又能说什么?” 顾霜脸一红。桃花眼中水波荡漾,俏丽的鼻翼微微翕动,樱唇轻抿,想到了什么,忽然主动吻上了他。 都快当娘亲的人了,技艺仍旧生疏。萧彻低低一笑,很快反客为主。 两人气息相缠,紊乱而欢喜。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吻着吻着,萧彻便有些不稳。顾霜觉察到他某处的火热,迷蒙的眼渐渐清醒。 腹中还有个小娃娃。 顾霜忙向后躲着。萧彻追了几步亦慢慢消停。 将她抱在怀中,不知等了多久,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捏了捏她的脸,轻哼了一声:“下次要是再点完火就跑……” 她有些委屈地撇撇嘴:“我一时高兴嘛。” 这个理由。萧彻好笑地望着她:“有什么事情值得这么高兴?” 顾霜撑起身子,换了个姿势,趴在了他的怀里。萧彻忙轻轻托起她,摸了摸她的小腹,语气有些紧张:“别把孩子压着了。” 顾霜满眼都是笑:“不会的,我手还撑着的呢。” 萧彻轻啄着她水润的眼睛,温和地揽着她的腰:“恩。说吧,什么事情?” 顾霜的嘴角已快要翘到天上:“因为你没有隐瞒我。” 萧彻先是一愣,才想起她指的是沈昙借人一事。 他知道她会高兴,但没想到,会到这样的程度。他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喜悦像是冒着泡泡,已经从眼眶里飘了出来,温柔将他包在里面,舒适又美好。 然后不停地向上升。看到了更多的风景。 他一时有些复杂。她如今这么开心,若是知晓他对另外一事的隐瞒,又会有何反应? 却听见夫人可爱的语气:“就是不知,母后若发现她手中的那串珠子已被你们换了,又会作何反应。” 萧彻一笑:“总归是为了母后好。她自是不会在意的。” 他虽在笑,顾霜却看出他在走神,模糊生出了些许奇怪,不过一瞬,又躲藏于虚渺的迷雾之中。 可那一瞬已是足够。 萧彻的手劲儿无意识地加大,顾霜蹙眉低低唤了他一声。手上的力道顿时消散。他歉意地用唇碰了碰她的鼻尖。没有再看她,起身背对着她,语气依旧很温柔:“还有些事,我先去书房了。晚上再来陪着夫人。” 顾霜瞧着他的背影,沉默着抚上了小腹。 一日前。 下雨时最适入睡。恰逢萧彻有事晚归,府中无人敢来扰她。顾霜用过午膳,便一觉睡至傍晚。 醒来时雨势已小,落地声清脆悦耳。顾霜慢慢起身,缓了缓,神思得以完全清明。将被子掀开,随手取了一件狐绒大氅披上。 天色阴沉,顾霜不愿受人打扰,自去寻了火烛,点了一盏灯。屋内立时昏黄温暖,顾霜低头抿嘴一笑。立了片刻,被雨声所引,慢慢走至雕花窗前,将窗户微微打开,雨声清晰了不少,但亦带来寒凉。 她跟着雨声用手指敲打了一会儿窗棱。渐觉指尖凉意,顾念腹中胎儿,不好贪欢。却也不愿一直闷着,便留着那条缝。只人又踱回灯盏处,手掌复温暖如旧。 再转身时,屋内已陡然多出一个人。全身黑色,只露出一双眼睛。 顾霜惊讶地向后退了半步,但也仅是半步。来人看出她一瞬的慌张,自知失礼,忙跪下解释:“属下是顾府四卫之一,名唤南泽。”说着呈上了他的铭牌。 顾霜顿了顿,向前接过了那块黑色的圆形铁牌。 铁牌制作的很是简单,字迹亦是。 “顾府卫,南泽。”确是娘亲所书。顾霜端详了一会儿,将铭牌归还,见他身上虽无雨水,却带着寒气,淡淡道:“你先起来吧。” 南泽不敢违逆,闻言立刻起身,也不敢看她,目光落得极低。 “主上鲜少一人,故而一直未能寻着机会。今次唐突,还望主上恕罪。” 顾霜笑了笑。她就算是一人,亦多在休息,确实难为他。轻轻点头:“我不怪你。但你此次来,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娘亲从未让她与暗卫直接接触,如今这样的阵势,不知背后意味着什么。 “左相交待属下,要将顾府一半的暗卫势力交给主上。” 第47节 顾霜一愣。 顾府暗卫共四百零四人,有四部,分别由顾府四卫执掌。 百晓,由北渚辖制,负责各类消息的刺探传送,多擅易容轻功。 戈矛,由南泽管理,负责兵器的制造分配,多擅暗器。 长命,由西汀掌管,负责刺杀与保护。极易折损的一处,却偏偏起了个让人以为讽刺的名字。 杂务,由东沚打理,西南北不管的事情皆由她管。四卫中唯一的女子,在明处露面最多的一位。 南泽细细解释后,又道:“其余三位仍在任务之中,恐要等段时间才能前来拜见主上。” 顾霜眸光微动:“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 “北渚被派去查探凤新地道,西汀守在左相身边,东沚人在南国,替属下等善后。” 顾霜想了片刻,觉察出些许不对:“西汀既在娘亲身边,前日娘亲过来,便应与我见面才是。” 除非…… 南泽垂眸:“如主上所料。”正是见顾霜发现了马脚,他才现身将一切说清楚。这是左相的命令。 屋内静默片刻,顾霜眉心轻蹙:“娘亲人现在何处?” “前往大赫的路上。” 既是前往大赫,那么待在凤新的这位真身是谁不言自明。娘亲失踪前去了慈宁宫,背后助力之人亦是一猜就中。 可她有些不明白,韩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被人挟持进入凤新地道,目的并不在我,而是在娘亲,是吗?” 南泽:“是。” 顾霜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他们要娘亲做什么?” “左相猜测,韩悠是想将战火引到南国。” 顾霜一愣:“可凤新位于两国之间,若是凤新不让,如何能……”还未说完便反应过来,语气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要凤新借道与大赫?” 韩悠这是疯了吧。大赫若是一旦攻破南国,凤新难道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了吗? 不,这样大的格局。顾霜揉揉眉心:“此事与韩国公又有何关系?” 南泽眼中露出羞愧之意:“属下还未探明其中关键,恳请主上再宽限一些时日。” 顾霜想起刺探信息并非他所长,沉吟片刻:“速致信北渚,让他派两位暗卫前来助你。给你五日,至少应告诉我韩国公在娘亲被劫一事上是个什么角色。” “是!” “另外,挟持我进入地道之人的身份也要一并查清。” 南泽语气间难得有了迟疑,但最终仍旧应下。 顾霜眉心轻蹙。 南泽似还欲说些什么,两人却皆听见了屋外的动静。顾霜知晓是萧彻回来了,淡淡道:“五日后的这个时辰你再来寻我。”想到什么,又道,“另外,还有一事。 ” 攘外安内。府内之事,她需更了解些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没有小剧场呢~ ☆、一往情深深几许(6) 南国的秋意,恰如名匠青娘素手所酿的果酒,成熟、醇厚,久醉不休。都城近日多了些野鸟。想是为了偷懒,径直叼去了民宅屋檐下的晾晒多日的干果。却并不贪婪,每户只得三四颗,临去前竟还能衔着果子,叽咕两声。像是诚挚的问候。 楚霆独身立在高高的城楼,俯瞰着都城上京。日头已经西斜,街上往来之人渐渐增多。直至日暮,众人才复又散去,各回其家。楚霆淡淡看着安静的都城,眸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安静的上京。不过只能存在半个时辰,待月色笼罩,上京的夜晚便会开始。酒楼的灯火将彻夜难熄,欢声闹语之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邓达一直在不远处候着。前些时日大赫政变之事传至南国,楚霆与右相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几位保守却甚有声望的官员安抚下,暂且妥协继续商谈联军之事。 此外,益州的流寇不知借了哪里的东风,再次兴起。朝廷本不算重视,但也派了两位将军前去镇压,但却皆铩羽而归。这第三位的人选无意间便重要了起来。可有着前两次的经历,武官们皆瞧出了事情的棘手,纷纷托辞躲避。少数请战之人又无克敌之能。是以人选迟迟未决。 不仅如此。潮州的私盐亦魔怔般再次猖獗。前些日子已派了钦差前往,具体消息仍未传回来。 这样接二连三地出事,已是多年未见了。南国仿佛又进入了多事之秋。 南国虽暖,夜风依旧带着凉意,何况此处高台,又无甚遮挡,很是空旷。 邓达忙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将锦裘递过来。熟料跟着而来的还有暗卫的密信。 暗卫忽然出现,落地无声。小太监今日是第一次见,却并无大惊小怪。邓达暗暗点头,以为这拨儿调.教得甚好。 将信接过,示意暗探先在一旁候着。 楚霆只将信接过,未有别的动作。邓达却明白他不欲着裘,心下无奈,只得将其挂在臂上。默默注意楚霆的动静。 却见他脸色一白。邓达有些惶惑。楚霆遇事不决时一般会皱眉,再棘手一些便面无表情。甚少露出如此的脸色。 他一时都拿不准是否应当开口。犹疑间,却听楚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送信的人呢?” 还好方才没让人走。邓达忙转身,让那人过来。 楚霆捏着纸边的手指隐隐泛白,眸中冰冷:“左相为何会被人劫走?” 暗探将细节一一说明。 楚霆脸色稍缓,大约明白了顾染的心思。可怒气仍在,谁要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但帝王天生的敏锐又告诉他,顾染是对的。 强压怒气,留出思考的余地:“她身边可用的暗卫有几个?” “顾府的西汀一直跟在左相身边,此外,还多了两个凤新摄政王府的人。但劫持的人很小心,且有左相的嘱咐,暗卫并不敢靠得太近。” 顾染这是不想打草惊蛇。这倒是她的性子。接着想到萧彻,轻哼一声,人都是在他地盘上丢的,只派两个人他还嫌少了。 多想将那人直接抓回来放到身边,省得闹腾。却又因远在天边,不知具体,不敢过于插手,生生扰了她原本的计划。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一切皆要听从左相的吩咐,不得擅自做主。”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若事关她的安危,便定要护得她周全。” 见暗探应了,又问:“以往消息是几日传一次?” “五日。” 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那如今便改成两日。” 暗探业已离开。楚霆将信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眉头紧皱。信上说,顾染被劫前令暗卫劫了凤新太后身边的一个婢女,希望他能查查这个女子背后的身份。 按理这样的事情,顾府暗卫的能力已是足够。顾染却非要借着暗卫的口让他去查。楚霆明白她这是有旁的话要说。 又想到益州和潮州的乱子。眸光幽深。之前他未及深想,以为只是余孽未清造成的后患。刚才却忽地想起,当年平下这两处之祸的人,正是顾染。如今祸乱卷土重来,怕不仅仅只是想为患一方。 将信递给了邓达,楚霆沉默着朝寝宫走去。 萧彻回府时已是日暮。秦昇早在影壁处立候。待他从马上下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萧彻问他:“夫人今日可有不适?”昨日的补药腥味略重,顾霜难得生了反应,吐了许久。叶木虽处理及时,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秦昇笑道:“夫人心情很好。” 萧彻唇边生出笑意,手下意识摸上腰间宝蓝色的荷包:“她又学会什么了?” “听说是孩子的肚兜。” 萧彻面色更加柔和。他之前知晓她不擅针锥,却不知她早已偷偷在学。一想到她是为他在学,心中的欢喜像是潮水,高坝来了亦是止不住。 “摘星阁前的改建如何了?” 这可算是大事了。秦昇自是不敢马虎,细细说了:“原先的草木已经锄尽,花廊的架子已开始搭建。” 萧彻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仍旧嘱咐:“务必要最好。”府上的饭菜他已不再执着十分,但夫人的愿望总要能十成十地完成。 秦昇连忙笑着应下。 萧彻进屋时,顾霜正在绣肚兜上的花纹。他远远就将脚步放缓,轻轻地踱到她的身后。自他回府的消息传来,四个嬷嬷便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是以此刻屋内只得两人。 虽只绣了个开头,萧彻却看出那是个老虎模样,倒是瞧出了几分兴味。又见她一人淑静地坐在那里。低眉间,容颜愈发清丽婉致,眉梢一挑,更是不说话。 顾霜就着烛火绣了片刻,眼睛有些涩意,便将手中的活计放下。想了想时辰,萧彻应回来了才是。下意识地转身想要唤人,却见他正亮着一双眼,灼灼地望着她。 她面上露出短暂的惊讶,很快又带上略略娇羞的笑:“夫君回来许久了吗?可曾用过饭?” 萧彻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 顾霜想起,他一向是要回来陪她用晚膳的。忙唤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将笼屉里热着的菜呈上。 萧彻仍旧一语不发。顾霜扫了一眼他的腰间,面色微红。心想当时怎么就被他看到了。她原想再做一个更好的送给他。可他却说很喜欢那香囊上的图案,死活不肯还给她。她明明都应了他再绣个一样的。 萧彻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腰上的香囊,微微一笑。他就是喜欢她做的一切。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抱着她,将脸埋在她如云的发间,闻着淡淡的发香,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虽一直笑着,顾霜却明白他并不如面上那般高兴。近来的烦心事很多。南泽还未将具体的消息给她,但她已知娘亲前往大赫是顺势而为。可娘亲抵达大赫至少需一月,在这之前,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两国联军之事又被假的顾染有意拖延。沈昙那处亦未有新的消息。韩家又有些蠢蠢欲动。 夫君当很累吧。 想着不由伸手抱住他。萧彻轻轻笑了一声。 眸光渐渐幽深,一看便知在想些什么。 沈昙说那檀木串只是味道相似,却并不是月夜伽蓝。那么左相当初将那个小厮暴露出来,只是单纯想提醒他府中有鬼。但左相应也仅知晓这么多。 那小厮骨头虽硬,却仍被秦昇查出是被韩国公府的人所收买。 目标既现,计划便会更有针对性。只是这韩国公,几乎只剩下一个爵位,若想翻浪,总该有些底牌才是。 莫名便想到了韩旷。不早不晚,偏偏此时回来,却又无甚动静。仍旧是年少时的模样,流连娇笑香粉,夜夜笙歌。若只是如此,这天下哪一处不如是,何必非要回来。 夫妇俩各自想着心事,却意外地和睦融洽。不过府中下人精干,很快将晚膳备好,未留给他们过多的时间。 顾霜率先回神,抬头亲了亲萧彻的下巴,笑道:“夫君,我们先用膳吧。” 萧彻自无不允之理。 九华山小镇。霓裳嫌在屋内只能睡觉,骨头都酥了,索性一人偷偷出了门。因着韩旷许久没有回来,看守的人似觉得霓裳已无甚重要,是以把守得并不严密。 霓裳看出他们的闲散,笑了笑,心中却忽地生出些许酸涩。也许就这样了吧。他会渐渐将她遗忘。 想着想着,眼底的咸涩止不住地上涌。霓裳却努力地压着,一昧地嘲讽自己。一个歌姬的欢爱,怕连街角的烂白菜都不如。怎么能奢望能像名贵的珍宝一般,得人珍藏。 突然看到有人在卖风筝。儿时欢喜的记忆慢慢占据了整个脑袋。她收了伤心,径直朝摊位走去。 风筝的样式有许多。除却诸如大雁、老虎、兔子和山鹿等的动物,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草。琳琅满目,她一时都不知该选哪个的好。 守着摊铺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看她瞧得仔细,知她是真心想买,忙道:“姑娘,我这儿的风筝都是纸扎的,结实得很。再大的风也吹不掉。” 第48节 连老妪满是褶子的笑脸都和回忆里的一样。霓裳的心情好了许多,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是空空如也。当下便是一愣。她明明带了荷包的。 还未反应过来,已有人替她付了钱。鼻尖一股冷梅幽香。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兔子纹样的风筝,然后又透过兔子,看到了韩旷喜怒不知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霓裳:“好不容易任性一次,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韩旷(故作高深的一笑。) 画外音:“或许他一直在关注着……你。” ☆、一往情深深几许(7) 他将风筝拿得离她更近些,淡淡道:“不是想要吗?”怎么不拿。 霓裳这才反应过来,讷讷地接了。她一瞬觉得有些尴尬,他此刻不是应在大安城吗?怎么跑到了这里,还替她解困。 想到方才的窘样,脸颊忍不住一红。韩旷瞧见了,睫毛微垂:“有个小孩将你的荷包顺走了。” 原来是遭了贼,怪不得。想着又生出狐疑,他怎么知道的? 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韩旷神色淡淡:“你才走,我便到了。” 霓裳静默不语。韩旷扫了她一眼,语气中似有薄怒:“我不是说过,不要随意出来吗?” 霓裳撇撇嘴:“我又不是犯人。”干嘛天天关着她。 韩旷突然不说话,只是向前走着,却不是回去的路。霓裳疑心他是生气,却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也只一言不发地跟着。 韩旷将她带到了一处人迹鲜至的小巷,冷声道:“你自己看吧。” 霓裳从他身后走出来,正在疑惑,却看见了两个猎户装扮的男子尸体。心中一惊:“这是……” “他们一直在跟着你。”若不是他寻得及时,怕变故已生。 霓裳听了,慢慢将头垂下,心中划过一丝温暖的亮光,扫清了她所有的自怨自艾。 两人走出了小巷,却不是回去的路。霓裳侧头看着韩旷。 韩旷无甚表情:“你不是要放风筝吗?” 霓裳忽地忍不住一笑。以往的韩旷,桃花眼里会是满满的调笑,动作放佻而轻狂,是世间最孟浪的公子。如今的他有些冷清,却别扭得让她很喜欢。 觉察到氛围对自己不利,韩旷看了眼她手中的风筝,眸光忽然有些复杂。他就跟在她的不远处,将她怀念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而那怀念肯定不是她成为歌姬之后。 “你小时候放过风筝?” 霓裳点点头,以为他的问话有些奇怪:“有谁没有放过风筝吗?”愣了愣,古怪地看着他,“难道你——” 韩旷将目光移开:“我不记得了……也许吧。”好像曾有一个妇人抓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放过。但他不知那究竟是梦,还是所谓的回忆。 韩旷从未和她说过小时候的事。今日得了机会,她忍不住多加询问,瞧瞧他的过去。 可他却淡淡道:“你不必问我了。我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霓裳有些惊讶:“一丝也不记得了吗?”小孩子的记忆虽并不完整,但总该有零碎的片段。就像她喜欢放风筝。 韩旷的模样很认真。他想了片刻,仍旧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他一向就不喜欢回溯过去,何况是那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记忆,依稀只从韩悠出生前两年才有,那时他应当只有五岁。以往他毫不在意记忆的模糊,只因他并不需要。但今次想起,却觉那记忆仿佛是被谁一刀切断。 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人世三十余载,大人容颜却几乎未改。难道真的是上天眷顾吗?” 偷得浮生半日闲。顾霜一觉悠长,醒来日已西斜。她有些懊恼自己今日怎么一睡又是三个时辰。虽说孕妇嗜睡,但到她这样的程度,许也没有几人了吧。 她慢慢起身,将衣服穿好,略坐了一刻,南泽的身影便落在了眼前。顾霜瞧了一眼天色,心想南泽很是准时。 顾霜并不废话:“将你查出的事情一一说出来,越详细越好。” 南泽很是恭敬:“将左相劫走的计划,三月前便已定下。韩縢亲自致信给大赫王庭,但信件具体内容暂时不知。不久前,大赫传来耶律佑篡位,耶律皓被逼离开的消息。韩縢立刻暗地派人藏于大安各处,但大多集中于四个主城门附近。之后便无甚动作。再然后,便是主上被人挟持进入凤新地道。左相担心主上安危,便去找太后韩悠——” 顾霜轻声打断:“韩悠答应她救我出来,娘亲便同意以身犯险,前往大赫。” 南泽垂头:“正是。” 顾霜的心情一时颇为复杂。既有欣喜,也有酸涩的无奈,以及一点点莫名的失望。她本以为无论如何,娘亲都该是最了解她的那一位。但很快又释然。或许越是在意,就越容易忽视,终归只想求得万无一失的结局。 何况,娘亲顺水推舟的能力亦令她很是惊讶。她在地道待了一个时辰,娘亲的时间想必更少,却要立刻作出判断,甚是抢先一步,将局布下。 她淡淡开口:“韩縢将人提前藏于城门附近,是为了更快让娘亲出城。但既然四个城门口都有,必定不是所有人都会跟着。你派人寻到随意寻一处,看能否挖出韩縢埋下的其它线。” “是。” 顾霜颔首,耳边仿佛响起了某个男子的声音。眸中精光一闪:“可知挟持我进入地道的人究竟是谁?” 南泽眼露羞愧:“目前的消息来看,只知他是大赫人,却并不清楚他具体的身份。” 顾霜挑眉。她还以为他就是耶律皓:“为何?” “只因大赫国内并未有以易容著称之人。耶律皓虽是大赫的常胜将军,但他只擅长兵法谋略,并不知易容之术。” 顾霜看着窗边的花,问道:“那你们可查出了耶律皓的踪迹?”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查出。”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倒是有趣了。顾霜目光微闪:“那便先守住驿站。看看有何可趁之机。” “是!”轻轻舒了一口气,虽不知顾霜为何没有继续追问,“另外,属下还有一事要报。” 顾霜点头:“说。” “左相离去前,派属下去慈宁宫劫了一个宫人,名唤采漪。就具体消息来看,这个采漪应深悉奇门遁甲之术。” 顾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娘亲是如何得知她的?”这样的人,当会被隐藏得极深才是。 南泽语气间透出一丝景仰:“左相出使前,特特又派人查了一次太后韩悠。抵达凤新时已知晓了采漪的身份,只是一直按兵不动。” 顾霜听出古怪,眉梢微扬:“又?” 南泽唇角微僵,很快接道:“……左相多年前曾将凤新从头到尾地查过一次,后来主上出嫁前,左相又查了一次。出使前,已算得上第三次了。” 多年前。顾霜一怔,眸中生出明了。当年娘亲应派人去查了韩旷的身份。此时确不适再提,睫毛扑闪,回转到采漪的身上。 “事关采漪,你知道多少?” 南泽眼中愧色更浓:“目前属下只知,采漪是今年新进的宫人,祖籍孟阳。年岁十五左右。因合了韩悠的眼缘,便将其升为身边的大宫女。但这些应有人背后安排,具体细节还尚需时日。” 顾霜知晓暗卫鲜少说明自己的猜测,一切需有证据才会上报。轻轻一笑,替他说了出来:“韩悠的依托仍是韩家,而要将这样的人放在宫中,论原因与手段,想来只有韩国公了吧。” 南泽眸光微闪:“主上言之有理。只是——” “只是韩国公手中并无兵权与政权,不过一位空有爵位的皇亲。”顾霜笑道,“你认为他没有能力,却又无法解释眼下这么多事情的发生。” 南泽低头:“主上明鉴。” 顾霜看出眼下自己虽能握有顾府一半暗卫的权力,但他们的服从只是因着娘亲的命令。不动声色地一笑,看来自己还需再努力一些。 淡淡扫了一眼恭敬的南泽:“韩縢既有能力与大赫王庭联系,又能安插人手将娘亲送离凤新,其中势力的来源当为关键。”无意识地抚了抚小腹,一语指出,“既不在朝廷,那便在江湖了。” 南泽明显一愣,虽只有一瞬,但已令顾霜满意。 “将韩国公查个底朝天吧。任何有关他的线索都不要放过。”这样的人物,看似虚无缥缈,找不到缺漏,只是因为他将一切有关联的事物皆细细拆掉,让人极易忽视。思忖片刻,以为还是有个大体的方向较好。 唇角溢出一抹笑,“就从那位采漪入手吧。查出她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莫名其妙出现在太后的身边。” 南泽语气间的恭敬转眼已是天成:“是!”想了想,“此事牵连甚广,三五日定然不够。” 顾霜当然明白:“二十日。” 二十日算不得短。可于此事并非十拿九稳。但听出顾霜话中的不容置疑,南泽将目光投的极低。 正欲回答,顾霜又道:“传信给北渚,让他暂时停下对凤新地道的调查,全力配合你。” 南泽有些迟疑。他当然知道若有北渚的全力帮忙,效果与现在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可此事是——” 顾霜下颌微紧:“北渚查了这么久,有何重大的进展吗?” “……并无” “既然正面查无甚结果,何必要执着于那一面?” 南泽仿佛有些明白。采漪既精通奇门遁甲,那定和地道有直接联系,从她身上入手,结果可能殊途同归。 心中的信服似乎多了一分。 南泽很快不见踪影。 顾霜方才立了片刻,有些乏,便慢慢走到软塌处坐下。心中却仍在寻思:韩縢既与大赫有直接的往来,那他手中应有极为重要的砝码。是凤新地道里的东西吗?若是,又会是什么? 娘亲非要亲自前往大赫,应是发觉了古怪之处。南泽说大赫发生了政变,耶律皓叛逃。这样大的一件事,产生的动静却是微末。 她虽不涉朝堂,但天下的局势,娘亲偶尔说起时,她也就顺耳记下了。 大赫三百年前,分为东西二部,后来西部被东部征服,两者合并统一,便将都城设在了东部的斐犽。但当时为了妥协,便将兵权放给了八位将军,而非皇帝。不过众人心知肚明,这八位将军乃是皇帝的心腹。至此,大赫延绵国祚数百年。 现任的大赫皇帝被称作克索汗,名叫耶律猛。 若他的儿子已经篡位,便应有新的年号和汗号。可眼下却什么都没有。除非是耶律佑根基仍旧不稳,一时顾不上这些俗礼。但转念一想,这些名号虽看似无用,却是传递信息,以正大统的最好方式。耶律佑没道理弃之不用。 另外便是耶律皓。暗卫竟查不出他的下落。思绪又飘到假扮顾染的男人身上。地道里他看似蠢笨,实则心机;看似凶狠,又实则照顾,最后甚还替她保下胎儿。瞧夫君的反应,也将他当成了耶律皓。但年龄似又对不上。 她忽地想起,那个男人说,“若不是你是——”。眉心微蹙。他指得定不是摄政王妃的身份。难道和顾府有何关系? 思绪纷至沓来,顾霜想要暂时理出一条线索,却只觉乱麻一团。轻轻叹了一口气,索性暂时不再想。毕竟她手上可用的线索不多,只得耐心等待南泽的回复。 再有二十日,顾霜寻思着,娘亲差不多也应抵达大赫的都城了吧。 顾霜正在此处胡思乱想,萧彻已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后,面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他很快低头偷亲了一下夫人的脸颊,轻轻吐气:“在想些什么?” 顾霜立刻回神,转身搂着他的脖子,笑道:“我在想晚上吃些什么。” 萧彻弯腰任她搂着,故作思考:“或许想吃点酸中带甜,脆脆的,又略有些软软的?”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顾霜想了想,发现这是她昨日和叶木调笑时说的。她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你偷听!” 萧彻只是笑。顾霜这才发现不对劲,四处看了看,发现他将右手背在了身后。 心中的欢喜像泡泡一样,汨汨地冒了出来。明明很高兴,却故意压住笑,板着脸,将搂着的手放了下去。 萧彻看出她故意的虚伪,挺直身体,兴致盎然中带着些许失望:“本来想着夫人会喜欢,唉,看来还是扔了吧!” 第49节 叶木离得较近,听到了屋内的动静,忍不住一笑。这样打情骂俏的方式。王爷也愈发像个小孩了。 果然,很快传来顾霜的笑声:“我要的,我要的!”隐隐还带着些娇恼。 秦昇不知何时立在她的身边,眸中也带着笑:“看来王妃对这礼很是喜欢。”顿了顿,“也不枉费王爷一片心意。”知道夫人想吃糖葫芦,却又担心路边的小摊不干净,让府上的大夫验了许久才拿到这里。 叶木笑着点了点头。 ☆、一往情深深几许(8) 时间匆匆而去,二十日恍若流水。 腹中的孩子很是乖巧,并未折腾顾霜。孕妇们难捱的前三个月,于她倒不过寻常。惹得四位嬷嬷每日总要拣上几句夸赞夸赞。后来连带着萧彻亦常笑语戏谑,说这孩子很得他意,出来后要大赏特赏。 顾霜这几日已不如之前嗜睡,又念着南泽的回禀,便一心一意在榻上做着孩子的虎头鞋。熟料这日萧彻回来得比往常要早许多。 她先是一惊,以为他已知晓她与顾府暗探的联络,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却见他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带她到了一熟悉之处,说要送她一个惊喜。 顾霜虽然不知具体,但无意中亦知摘星阁似在被改建。今日见他这般,明白并非暗探一事,心下松了口气,孩子心性地扯住了他的衣服。 “唔,到了吗?” 萧彻笑道:“再走几步便到了。” 到了摘星阁,萧彻意外有了些紧张,像是年少时将策论呈给父皇后,不知结果的忐忑。呼了一口气,慢慢将手掌挪开。 他手掌还未完全放下,顾霜已将全貌瞧了个清楚。“啊”了一声,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摘星阁前的树木被人清理了一番,没有高树,而是一丛丛低矮的灌木,刺玫,栀子,各色花卉,灿灿而立。虽未到开放的季节,但不过默默一想,便能看到繁花盛开的姝丽景象。 灌木中有两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若是夏日,赤脚走在上面,定有别样感受。顾霜慢慢走过小径,来到了尽头。面上的欣喜更是如何都遮挡不了。 那是她想象中的花廊。支撑的架构皆是木制,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浅棕的光滑,可见匠者打磨之用心。然后便是攀援的凌霄花。缠绕着花廊的顶木,挡住了几乎所有的阳光。偶有微光稀疏地从尚不紧密的空隙里漏过,亦无伤大雅。 花廊下,离地三尺处搭建了一片木制的平台,上面铺着木芙蓉和五色莲的花瓣。绒绒的一层,看得顾霜心头微痒,二话不说便要上前。 萧彻忙笑着拉住了她,从身后将她拥住,附耳道:“这些花沾了药水,为的是令花廊有香气。接下来每日都需换不同的花瓣,夫人切莫着急。”想到什么,低声一笑,觉得有趣,“说来这涂物上香的工艺可是南国独有的。用在夫人身上倒是正好。” 顾霜嗔了嗔,惊讶中又有些惋惜:“呀,那不知要用多少的花。”若遇见了爱花之人,恐会嫌她暴殄天物吧。 萧彻猜出她的心思,低低一笑:“这些花都是王府所种,旁人也说不到这里来。” 见夫人桃花眼中光华流转,又道:“待将花瓣撤去,便可铺上厚厚的绒毯。夫人不是想要一个小榻吗?这一片都是你的小榻。” 两人在园中痴缠良久,家仆奴婢早识趣地离开。秦昇见着这样的光景,内心哀怨。怎么总是他做这样煞风景的事情呢? 眼前闪过叶木的脸庞,哀怨一下消散。算了算了,总不可能让个女人去撞王爷的怒火。 静候片刻,估摸着差不多,慢慢走到离两人七步远的地方,恭声道:“王爷,闻大人来了。” 萧彻正搂着夫人温言以对。见着秦昇过来,似是想开口骂他,但听了他的话,火气又沉了下去。 顾霜疑惑地戳了戳他:“闻大人?这个姓氏好生特别。”且摄政王府鲜少有人登门拜访。 萧彻笑着解释:“他是我以往的部下。此次回京述职,特地来拜访我。” 顾霜了然地点点头:“既是旧友,夫君还是先快些过去吧。” 萧彻摸摸她的头发:“总归住在一起,我和你一道回去。”嬷嬷和叶木都没有跟着,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顾霜想着待会儿还要与南泽见面,尽早回去也好,便笑着答应了。萧彻将她送回房后,方才向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神情严肃:“可查出了什么?” 闻大人,王府暗卫之一,恭敬道:“宋太尉早前曾与韩国公有过书信的往来。具体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燕南古道上的兵马如今已悉数是宋家的人。” 萧彻眸光一沉:“我们的人呢?” 闻雀面色有些忿忿:“被宋家的人设计,大多降职,少部分被关押。” 萧彻皱了皱眉。燕南古道地势险辟,十分狭长,连接着南国、凤新和大赫三国。他之前未曾注意此处的状况,让宋家有机可趁。只是,韩縢的想法亦紧跟着暴露。 “他想让大赫借道燕南,攻打南国。” 闻雀点头,却有些不解:“但那燕南古道险辟不说,就算大赫的军队借着那条道到了南国,南国兵马若在尽头以逸待劳,大赫岂不是得不偿失?” 萧彻眉宇稍展:“所以,燕南古道应是偷袭的前锋军。真正的大军不会走那里。” “但在其他地方,宋家领的兵不过三成,关隘之处亦皆是王府的人。他们又能走哪里?” 萧彻沉思片刻,却直觉陷入一个怪圈。韩縢为何非要借道大赫?他不是傻子。知道这样对凤新无甚好处。他们掳走左相顾染,应是为了以她作为人质,增添几分砝码。但两国交战,绝非易事。仅凭一位丞相,又能将战火延绵至何处? 闻雀见萧彻不说话,自不敢莽撞开口。与秦昇略略交换一下神色,皆垂头不语。 再开口时,萧彻却提出了旁的事情:“韩旷的情况如何?” 闻雀看出他不愿探究前事,识趣道:“属下发现,韩旷在蠡县时曾收到过一封信。信的内容与发件者并不知情,但却查探出来自遂城。这之后没多久他便回到大安,第二天便来拜访了王府。后来便在九华山的小镇里租了一个院子。期间无甚特别,唯有一日,韩国公府的总管孙喆曾亲自登门拜访。说是韩国公希望韩大人能回府居住。韩大人婉言推拒后,韩大人与韩国公府的联系便几乎没有了。” 萧彻猜出孙喆前去,必不是说回府居住一事。韩旷还是世子时便就不常住在府中,韩縢也没做出什么动作。只是那封信,眼中异光一闪,来得甚为蹊跷。 遂城…… 顾霜借言小憩,将内室的门阖上。除了萧彻外,旁人此刻都是不敢前来打扰的。顾霜瞧了一眼放在小案上的针线,笑了笑,走到那处将其拿起来,细细看着。 走针比之前好了许多,但细节处理得仍不大好。正欲动手继续,两道人影却已稳稳落在面前。 “属下南泽/北渚拜见主上。” 她料到北渚会过来。将针线放下,随意寻了一处坐好,淡淡道:“有何进展?” 回答她的是南泽:“如主上所料,韩国公府的势力多在江湖。”若不是这次探查,谁会料到凤新皇亲的背后竟有这些,“目前江湖上有三大名派,分别是鹤尾楼、长秋门和应光阁。除了长秋门外,其余两派皆被国公府控制。” 顾霜敛目:“鹤尾楼和应光阁是很早创立的吗?” “三者中,只有长秋门算得上百年名派,另外二派是近十年间才崭露头角的。” 这样才对。若是收买一个门派实在太过不易,不如自创,面上有江湖人士守着,自己则可以安心守在暗处,默默操纵一切。 顾霜点头,示意南泽继续。 “韩国公府一直暗中支持两个门派打压其它,从而在江湖获得一席之地。十年前,精通奇门遁甲的唐门忽然消失不见,江湖皆以为其如其它奇门遁甲的门派一般,寻地归隐了。但属下们将蛛丝马迹串联,发现唐门实是被人灭门。但不知为何留下了一个血脉,即唐门门主独女,唐芍。” 门派一夕之间不在,韩縢却有能力遮掩一切。这样的能力。 “但韩国公府虽有如此势力,之后多年却几乎未有大的变动。除了唐家灭门一事外,属下等以为还有一事奇怪——约三十年前,韩縢曾从遂城带回一个孩子,不知性别。之后这个孩子却如人间蒸发一般,属下等暂且找不出有关的线索。” 找不出?顾霜一笑,那就是被人故意切断了。 这样说起来,韩国公府真是有趣。坐拥如此江湖势力,令人有迹可循之事却只有两件。但顾霜知晓,能将这两件事从头到尾分析清楚,必是费了两人不少的心力。 她这才抬头望向北渚。北渚和南泽皆是同样的装束,只是听他的声音,应比南泽年长一些。 “此次劳烦北渚大人倾力协助。”想了想,目前只有南泽一人回禀,微微一顿,笑道,“北渚大人之前的任务是调查凤新地道,不知此次可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北渚恭声道:“是,属下确有意外的收获。” …… 顾霜心中有了计较,灵光一闪,想起易容之术,忽地询问:“不知北渚可知江湖上有何易容的高人?”估摸着那人的年龄,补道,“最好在近三十年。” 北渚略略思索:“近三十年的易容高手甚多,但名号并不十分响亮。” 顾霜有些失望:“这么说来,劫犯的身份还是不能确定吗?” 北渚眸光微亮,似是有些犹疑。顿了顿,终是开口:“属下曾探过驿站一次。” 顾霜抬头:“可是发现了什么?” 北渚垂眸淡淡道:“五十年前,曾有一位高手,人称‘千面先生’,其易容之术精绝天下,独步武林,实乃平生之罕见。……属下瞧着那人的易容技巧,有七成像他。” 顾霜挑眉,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惋惜:“此人已经不在了吗?” 北渚道:“属下并不知其现状。但三十年前,这位千面先生便隐匿人世,不知踪迹了。” 顾染心中一动,隐隐有了猜想,却又担心是自己联想甚广。本欲将念头忍下,却还是将话说出了口:“那便劳烦北渚查探一下这位千面先生的消息。”顿了顿,“不必刻意,便当顺带而为吧。”有收获自是最好,若无,那也无伤大雅。 北渚与她所想相似,且之前顾霜所提的方向确实令他有所斩获,暗卫守则之一又是不得怀疑主上。自然恭敬着应了。 顾霜点了点头,细细分析:“眼下之事,重点还是以下,一,随时与娘亲交换信息;二,监视驿站的蛛丝马迹;三,前往遂城,将当年那个孩子的身份查出来。”能令韩縢花费如此心思,说明那个孩子必有特别之处。 “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冷冷和姽婳的地雷。 谢谢没有留名字的小天使的营养液~ 谢谢每一位支持文文的小天使~么么! ☆、一往情深深几许(9) 南国,昭宁宫。 陈寐斜靠在美人榻上,松松捧着一杯茶,淡淡对着低下跪着的人道:“顾府如今不是没有人主事吗?直接从那里下手就好了。” 跪着的人面有难色:“虽是这般,但顾家根基尚在,一时半会儿恐——” 陈寐冷笑一声,将他的话打断:“所以就让本宫母子去触犯陛下的逆鳞吗?” 语气更是惶恐:“贵妃这话实在是折煞奴才了。” 陈寐将手中的茶递给身旁的宫女:“折煞不折煞的,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上次因着陈芷一事,已和顾府交恶,惹得陛下不喜。甚至还差点连累了楠儿。” 说到后面语气愈发不好,原本懒懒靠着的身子也慢慢坐直,眼神一眯,“本宫虽是庶出,比不得她陈芷精贵,但是别忘了,大皇子如今已快弱冠,假以时日必有大成。若在此刻有何不利动作,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来人低头沉默,似是不知如何反驳。 早年陈家子息单薄,多年只得了陈寐一个庶女,熟料她却十分争气,不仅依靠家族势力登上了贵妃之位,更生下了大皇子楚楠。 南国至今只有两位皇子与三位公主,其中二皇子还只是个十岁的稚童,且母家亦无争权夺利的能力,很是安分。 但陈家似乎不大放心陈寐。陈寐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楚霆喜欢顾染,常常避开她的锋芒。奈何起初势力单薄,陈顾两家又有些政事上的纠缠,便免不得成为了替罪羊。众人都说是她看不惯顾染,陈家才如此针对顾家。事实上却恰恰相反。 如今大皇子势力已成,陈寐便愈发不好把控了。 来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最是难做。知晓今日定是无功而返,正欲起身告退,却听见太监的声音:“大皇子到。” 陈寐冷淡的脸色立刻褪去,笑着望向进来的高大人影:“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请安?” 楚楠体形与楚霆一般无二,皆是魁梧的架子,但其容貌却随了陈寐,剑眉星目,俊朗非常。再加上后天的教养,使其既有君子的温和有礼,又有武人的刚毅果敢,乃一文武双全之材,十分得百官的赞赏。 第50节 自楚霆登基,中宫便一直空悬,后宫最大者不外乎陈寐这个贵妃,若有一日她能再进一步,楚楠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了。 但若是不能,眼下看来,亦已算不得什么。 楚楠恍若未看见跪在地上的人,笑道:“儿臣还有些时日便要行冠礼了,今日借着请安的机会,特来送拟定的宾客名单。” 陈寐微微挑眉。冠礼虽是大事,却也不必他亲自交给她。知晓他有话要说,笑着将名单接了过来,不经意道:“你先下去吧。” 这话自然不是对楚楠说的。陈寐干脆又将一干宫女也放了出去。屋内一下只有他们两人。 陈寐翻着名单的前几页,见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名字,心上浮出一层奇怪。却没开口询问,按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果然。在名单的倒数第二页,陈寐看见一串姓聂的人。 聂准、聂照、聂昀,以及……聂晚。似是为了避嫌,后面还跟了别府的女眷名字。 陈寐好笑地抬头,看着楚楠,故意道:“男子行冠礼,请人家女孩子来作什么?” 楚楠面不改色:“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行冠礼时也邀了各家女眷。” 陈寐好像明白了什么:“聂晚当时去了?” 楚楠面色闪过一丝僵硬,淡淡嗯了一声。他记得她还夸那家的公子生得好看。……不过就是冠礼那日穿的周正些罢了。 陈寐认真打量着她别扭的儿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本稳如泰山的楚楠一下有些不自在,淡淡将目光移开,生硬道:“母妃以为如何?” 陈寐停住笑,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她当然不会阻拦楠儿与聂家交好。 “你的冠礼,当然是你自己做主了。” 楚楠矜持地点点头,想到冠礼时晚晚在场的样子,忽然就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些。 顾霜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头顶的承尘。起先她恨不得每日都睡上十二个时辰,如今三个月一过,她却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大体的事情已经理清,她不再让南泽频繁现身。交流皆是通过特别的法子传递。 遂城的那个孩子仍旧没有消息,但唐门并地道一事已几乎露出全貌。甚连那位千面先生,北渚亦查出其最后现身之处是在凤新和大赫的边境。虽止于此,但已足够印证她部分的猜想。 娘亲目前还未传来什么消息。她唯一能用的,便是唐门的往事。只是如何用,却是要好好想想。 耳边传来萧彻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大手正无意识正轻轻揽着她的腰。顾霜忍不住一笑,他连在睡梦中都如此小心。 她一时便有些恍惚。萧彻还不知道自己已领了顾府半数的暗卫,还在试图对她隐瞒娘亲的事情。她初始有些恼怒他这样的隐瞒,但设身处地,似又能明白他的不安。 可这样是不行的。她和他已为一体。隐瞒虽是为了保护,但她更有能力和他站在一起。他应该试着再相信她一些。 所以,这次换她来隐瞒吧。她偏头注视着自己的夫君,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只有这样,或许才能换来他真正的明白。 韩国公府。 一道人影快速地闪过。提灯巡夜的侍卫眨了眨眼,见只是风吹树动,收下惊讶,暗道多想。继续向前走去。 北渚在树上藏了片刻,待觉杀气渐散,这才从重新开始移动。 国公府他已来了六次,每次却都一无所获,甚还差些被府上的高手发现踪迹。眼下国公府的戒备较之以往,已是严密了许多。他潜进府邸中央的时间亦随之增加了不少。若今次还不能得手,恐怕下次难有机会。 只是,那样的东西,会在哪里呢? 车马劳顿,又不可能如意地骑马,只能憋在这样一个四方齐整的马车里。 顾染半靠在车壁上,微微苦笑。 她终究是个文臣,原本以为无甚大碍,但这几近一月的路程到了最后,实在令她有些难以招架。所幸前几日押送的人同意将厚厚的棉布拆去,让马车内多了光亮,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 门忽然被打开,光线大亮。顾染不适地将头转向一旁,眯了眯眼。 男人将水囊和面饼扔给了她,然后“咚”得一声将门关上。 顾染又适应了会儿暗下的内室。这才慢慢将水囊和面饼拿到面前。虽是犯人一样的对待,用食的仪态仍旧必不可少。 她先用还算干净的衣服擦了擦水囊的嘴口,然后举着水囊,将水倒入口中,并不与其直接接触。每喝一口略停顿片刻,以免一次太多反而愈喝愈渴。这样喝了几口,才把面饼拿到手上。 就着光,看到表层已经沾染了一层灰。想了想,以为还是体力重要,张嘴便要去吃。却在最后一刻停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地将面饼的表皮撕去,露出干净的内穰。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她吃着吃着,想起在南国珍酒美肴的日子,忽地一笑。庆幸这些江湖人,虽粗蛮了些,却并不打扰或催促她用饭,让她一路都有难言的清净。 “明日便到地方了。咱们头上悬着的刀,可算是要下来了。” “你没听说过,行百里者半九十吗?关羽还大意失了荆州呢!今夜都给老子好生警醒着!不到最后,不许放松!” “哎,都听您的!” 几人的对话隐约传到顾染的耳里,逗得她一笑。她历经辛苦才到了此处,怎好一下就回去了呢? 不过出去后,定要与西汀见上一面。这几位押送者的身份,实在令她好奇。 秦昇脚步匆匆,来到书房才见门外侍立着吴嬷嬷。这才想起已是酉时了。 屋内听见了动静。 “是秦昇吗?进来吧。” 吴嬷嬷朝他行了一礼,说不上谄媚,却十分恭敬。他微微颔首以对,便走了进去。 两人似是在作画。秦昇一哂。前些日子自家王爷得知胎教一事,便常常念些兵书给王妃听。初次还好,到了后面,王妃便就不依了。说万一是个女孩,岂不是教偏了。王爷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但想是拗不过王妃,这几日大多是吟诗作画。哦,偶尔还读读策论。 顾霜见秦昇进来,脸虽是不红了,握着笔的手却下意识想松开。 萧彻觉察到了。将右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在她耳边轻轻一笑:“恩,这只鸟还没画完呢。” 她侧头看着他,鼻尖无意触到他的下颌,也是笑:“有人来了。不要闹。” 萧彻仍是笑。却依她所言将手挪开,复放在她的腰上。 顾霜见秦昇似有话要说,轻声道:“你们有事商谈吧。我先回屋了。”正欲起身,却被人拉住。 萧彻示意她坐下来,沉眸淡淡对着秦昇:“可是沈昙那处有结果了?” 秦昇见萧彻并不打算瞒着,恭敬道:“正是。”稍顿了顿,理理思绪,便将具体结果一次性说了出来。 “沈医女发现,关键的药材是万槐叶。其长约六寸,叶状,棕绿色,边缘有细小锯齿,主要用作止血化瘀。因寄生于槐树而得名。产量极为稀少,是南疆特有的药材。 万槐叶与车前草经过大概三日的共生后,便可融合形成月夜伽蓝的根胚,再有七日,月夜伽蓝便可完全长成。九华山的野草甚多,但亦十分分散,是以沈医女猜测九华山的药海原来应有相对集中的车前草草群。 无论是万槐叶还是月夜伽蓝,都是疗伤圣药,对人有利无害。但若将万槐叶与檀木融为一处,便能制出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药沈医女暂时不能完全制成,因为少了几道必要的工序。而这工序应只有南疆才能明白。……毒.药服下的症状是疲乏与嗜睡。药物本身便不起眼,产生的症状亦与普通病症无异。是以沈医女说,这药实是慢性杀人的最好法子。” 不用想也知沈昙说这话时眼中的冷讽。 萧彻的面色很不好看,他不想吓着夫人,默了片刻才开口:“沈昙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用量,便能使人在计划好的时间里……死去?”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喑哑到了骨子里,多出莫名的沉重。 “是。” 屋内一下静默。顾霜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若萧彻的猜测是真,无论背后是谁,他们目前还有很多的事需要去做。 她轻轻碰了碰他。 萧彻安抚性地摸着她的小腹。将头抬起,目光幽深:“派暗卫查探以下的事情:一,当年南疆的毒.药如何进入了凤新。韩国公府为先。”顾霜一愣。他这是几乎断定,一切是韩縢所做。 “二,查探当年沈易之死。”坠崖。怎么偏偏就坠到了车前草最多的一处,身上还带着万槐叶? “三,将先皇生平所用之物,尤其是檀木所制,好好清查一番。”目前只有猜测是不够的。他需要证据。最直接的人证已经不在,物证想必亦被清理了个干净。但间接的人证物证,应不会完全被销毁。 秦昇一一应下,只是这第三个有些犯难。先皇御用之物,大多随其一起入了帝陵。难不成要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盗取皇陵吗?且不说不合礼法,光是那陵墓里的机关恐便要了他们半条命。能不能进去还是个问题,莫说如何出来了。 顾霜却想起宫中的医簿制度:“不能直接打开医档,查看当年的药方吗?” 秦昇解释:“明面上的药方虽是如此,但实际可能被人故意添改君药辅药,从而改变药效。” 顾霜腹诽,那这医簿制度还真只能用来查查药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尽于此。医簿制度看似鸡肋,但弑君一事非同小可,若是哪一处未能打点妥当,便极有可能暴露。 所以,最明智的选择,应当是绕过医簿。看似多走了些弯路,实际上却避免很多麻烦。 但他们要如何……顾霜忽然想起了慈宁宫的香味。 眸光一亮。她急忙转身看着萧彻:“夫君曾说过,能将物什染上药效的工艺只南国才有。那么,当年若是下毒,对象应不是随身所用的器具。” 萧彻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接道:“但是他们可以将万槐叶和檀木作成香料,就算有人查验,亦是无色无味,事后更好清理。” 顾霜连忙点头。 萧彻忍不住亲了亲她,夸道:“夫人真聪明。” 秦昇忙将头一低,唇角微微一弯。耳畔传来萧彻的吩咐:“着人查探当年给皇室提供香料的皇商。其中必有蹊跷!” 九华山风景依旧。韩旷慢慢走着。任往事纷至沓来。他在几人中年龄最长,儿时的记忆大多是和他们相关。他记得他们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样子。唯独不记得自己的。 又想到那日街巷里的大汉。皱了皱眉。那两人并非临时起意的恶徒。或许霓裳不能再跟着他了。 但想到这样的结局,他心里竟会有难言的空落。其实一早便不当将她带回来,但她在马背上的神情却莫名触动他的某根心弦。 这样想着,无意识之中,他到了药海附近。不欲与萧彻的人直接接触,转身准备离开。却偏偏想停下来。 人心是很难违背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回避与停留。 轻轻运气提步,转眼便到了药海的附近,寻了一处隐蔽的位置。 他默默看着那片蓝色的,姑且称之为花的东西。此时无风,大片的花绒绒连缀成一片,令他想起了海城边蔚蓝的水,似与天空相互倒映。 蓝色的花,像极故人的性情。看似平和宁静,无所争夺,实则暗地里已将一切默默安排,存于最舒适的时刻。 韩旷静立片刻,桃花眼如波光浮动,阴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不能忍受的bug,小天使们一定要和作者菌说(捂脸.jpg)。么么爱你们! 另外,某野经常会回去看文,顺便捉虫什么的,如果前文显示更新的话小天使们可以无视~ ☆、一往情深深几许(10) 南国已至仲秋。梅雨时节虽过,天气仍不十分干燥。有时雨说下便下,留不得半分情面。 聂准回府时,衣摆处湿意滞重。楚霓忙走上前,皱眉惊呼:“难道你没拿伞的吗?” 想着身上寒气未散,不好抱她,温和地笑道:“过了垂花门,也就几步路,算不得什么。” 楚霓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和年轻时候一样?”说着便将他推到净房去,“热水马上到,你先将湿衣服脱下来。” 聂准点点头,在她出去前还不忘戏谑着逗她:“为夫要更衣,你确定不留下来?” 楚霓面不改色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 聂准轻轻笑了一声,很快眸光又渐渐凉了下来,淡淡看着衣服上深浅不一的被雨浸湿的痕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51节 因近日政事繁忙,聂准回来得晚,她便做主让几个孩子先用了膳,一个人等着他。 待聂准从净房出来时,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楚霓见他穿的是家常的长衫,知晓他不会再出去。侧头看了一眼屋外阴沉的天气,心下稍安。招呼道:“快些过来吃吧。” 若有孩子在旁,晚膳一般会热闹些,尤其是晚晚那个家伙。那么大的姑娘了,成天却没有个正经的样子,还是个话痨。真是让她又爱又恨。爹爹和两位兄长可都不是那幅模样。 胡乱想了片刻,直觉到聂准的沉默,估摸是朝中近来烦心的事情太多。吃了两口饭,安慰道:“事情总归有解决的时候。夫君莫要过于操劳,还是身体要紧。” 聂准笑了笑,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这般说,可是在劝我偷懒?倒不怕陛下怪罪。” 楚霓笑着哼了一声:“我才不怕他。”莫说她是他亲姐姐,更何况她还是顾染的好友。他巴结她还差不多。 想到此处,自是忍不住打听起了顾染的近况:“小染在凤新可是一切顺利?她上次给我的信都已是一月之前的事情了。” 聂准笑道:“两国联军并非小事,她最近应当很忙。忙过了许会再传书信的。”说完又埋头淡淡吃着饭,眸光不定。 近来朝中种种迹象皆表明,有人欲要搬动顾家这棵大树。无论是潮州的私盐,还是益州的匪寇,矛头都指向了顾染。有流言称,当年顾染之所以能完成如此政绩,是私下做了交易。所以余寇未清,私盐未停。 这样的流言可大可小,照目前形势来看,不过一个小小的铺垫。 顾家树敌甚多,他又忙于诸事,一时很难找出是谁在背后捣乱。但陈家,无疑成为了最有可能的那一个。默默思索着对策,口中便有些食不知味。 楚霓不知其中弯绕,闻言只表示理解。两人复又无言。吃了半晌,突然想到一事,闲聊般开口:“大皇子冠礼将行,前几日便下了帖子,邀你并几个孩子一道去。” 男子的冠礼向来是大事,遑论楚楠的身份。按理这帖子应交给他,除非—— 聂准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晚晚也在其中?”南国风俗,受邀者一旦包括女子,无论人数多少,地位高低,皆要将帖子递予当家的主母。 楚霓点点头,笑道:“楚楠这孩子,倒是有心了。”聂准曾给他授过两月的课。 聂准隐约知晓楚楠与晚晚的事情,但不知晚晚心思,他不好随意插手,且他已有几分考量在里面。聂家不比顾家,是新起的家族,且最高处只有他这位右相。门生虽有,却不过雏形。 楚楠有储君之能,他很清楚。若是将来楚楠能登上大位,他又从中斡旋得当,聂家将不止于现世的安稳荣华。但景泰帝正值壮年,朝堂之事亦无定数,过早的打算或可能适得其反。 楚霓最喜他想事情的样子,眸光凝重,认真非常。心头微痒,忍不住和他说话,信手夹了一筷子素炒菠菜放到聂准的碗里:“这菜是南疆新进贡的,听说对男子甚好。夫君你最近事务繁忙,应要好好补一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聂准想了想,发现自己近来回府时间都较晚,夫妻间的事,确有些没有顾及……试探道:“阿霓是不是有些,恩,不满意?” 楚霓听着他这前言不着后语的话,有些发蒙。正想不解地询问,偏偏一下恍然大悟。 有些恼怒他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就会想到这些,哪里像他在外时的样子。又想到若是以他在外的稳重,怎么会勾起别家小女的心思——定也是这样一副风流状!想到他竟然在除她之外的人面前风流,楚霓就有些不大高兴。 再多想想具体的场景,便就是很不高兴了。当下便失了胃口,将碗筷啪的一声放下,淡淡道:“今晚你睡书房。” 聂准:“……”他做错什么了。 待楚霓离开,聂准淡淡招来一个小丫头:“夫人是不是,来了小日子?” 小丫头点点头:“今儿刚来的。”说完有些纳闷堂堂右相大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和夫人不过就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聂准轻轻唔了一声。怪不得。那他还是认命地去睡书房吧。就算是哄,在这个时节,也只是多说多错呀。 顾霜看着北渚传来的消息,眉心微蹙。 采漪一直采取沉默,最重要的东西又未寻到。眼下这条路似是断了联系。然后便是韩縢那处。城中的江湖势力似是一下消散,连北渚也搜寻不得。遂城那里,亦是无所进展。 或许她有必要和那个姑娘见上一面。最好还可以借此引出一些韩縢的势力。 片刻间心中已有了计较。 虽然此事之后,萧彻便会知道她和暗卫的联系。但或许也是时候了,她其实不大喜欢两人彼此隐瞒的感觉。所有的快乐像是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似没有实质性的阻隔,却分明有着距离。 谢洺很少阳奉阴违,何况对着的人还是左相。他虽承认顾染说得有理,但就这样将南国的兵力部署呈现在他国面前,实在是不妥。或许左相因着姻亲的缘故,对局势的判断有了些私心。 顾染看出他的想法,可目前他还需再借着这个身份,只有暂且作罢。南国的兵力图,他需得另作他计。 且近来萧彻的行为引起了他的警觉。面上看似无甚,但联军之事却被一拖再拖。他每日都要花费心思应付凤新的那群老臣。毫不意外的,又是文人间言辞的机锋。若一直这样下去,他担心会很快暴露。 这般情境下,内心不免有些烦躁。他起先还觉得有趣,可现在只想速速完成任务。凤新地道,他还是尽快进入得好。 晚膳时,萧彻一如既往地回来陪着顾霜。他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走到她面前,轻轻搂住她,语气还算满意:“长了些肉,不错。”只是仍旧觉得瘦。 顾霜笑着捶了捶他的肩:“你这是什么口气呢?”像是在养,恩,某种动物。她小时候曾去过都城近郊,那里的农人就会对着圈里的猪指指点点,说是胖了还是瘦了。 萧彻浑然不觉,有些纳闷:“什么口气?” 顾霜笑着摇摇头。懒得和他说。拉着他到桌边坐下:“夫君快用膳吧。” 萧彻挑了一块烩羊肉,吃着吃着觉得有些不对,想到什么,忽地将筷子放下,颇有些严肃地看着顾霜:“夫人是亲自下厨了吗?” 顾霜状似不置可否,语气轻描淡写:“我看夫君近日很累,就下厨做了几道菜。”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辣牛肉放到他的碗里,“夫君快吃吧。” 萧彻仍旧摆着一张严肃的脸:“我不是说了吗,夫人不必这样劳烦。” 顾霜瞧着他的神色,觉得有些委屈。面上仍是笑着:“哪里麻烦了,大夫说,每日适当的走动对胎儿是有好处的。”她以为他只是初为人父,有些不大适应。但如今孩子已过了三个月,他不该再如之前那般草木皆兵了才是。 萧彻却是没有再碰手边的筷子,沉声看着她:“小霜,我很认真。”厨房最是鱼龙混杂之处,又有刀光熟火,一个不慎,便容易生出意外。何况眼下如此特殊的局势,何况她还怀着孩子。淡淡转向一旁,对着秦昇道,“将府上的厨子解雇了,另聘一个。摄政王府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顾霜却将他喊住,转头看向萧彻,语气已是冷淡至极:“王府不养闲人,难道我不是闲人吗?”然后将筷子一放,径直回屋去了。 顾霜待人一直和善,从未和谁红过脸。归根究底,不过是旁人没有进了心,自然没有牵扯她心神的能力。如今她不过只是想为他做一顿饭,他竟然用那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愈想愈难受。索性不再想。原本想借着机会与他好好说说自己的安排,眼下自是没了心思。 生气地抱着被子,倒还真的睡了过去。迷糊之中,似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腰,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鼻尖继而闻到了米粥的清香。困意渐渐被香味挥去,腹中的饥饿感慢慢占据了上风。顾霜睁开了眼睛。 身后是何人,她想都不用想。有些赌气地复又闭上眼睛装睡,身子向前移了移,不想看到他,也不想碰到他。 身后的人看出她已醒来,起身摸了摸呈着米粥的碗,又躺回她的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想多睡便再睡会儿,总归米粥还烫着,暂时还入不了口。” 秦昇和叶木最近难得同时在屋外候着。秦昇目睹了事情的发生,正在细细说着。说来秦昇若不是摄政王府的总管,去当个民间的说书人想必亦是个中翘楚。 王爷王妃统共不过说了几句话,却偏生被他说得天花乱坠,跌宕丛生。 叶木听到王爷对王妃冷脸,甚至当着奴仆的面要将府上的厨子辞退时,眼中不由生出担忧:“王妃不过是下厨做了一顿饭。王爷他何必——” 秦昇知悉府外诸事,晓得王府眼下正处于隐形的漩涡之中,王爷又一向看重王妃,再加上王妃不久前曾在宫中的御膳房附近被人劫持。王爷如此反应,虽有些过激,但他却能够理解。 叶木所想却与他不同,眉梢微皱:“王妃看似没有动作,但府中的钉子却已在无声中被拔去。况且地道一事,王爷并不在王妃身边,王妃不还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吗?” 秦昇有些惊讶:“府中的钉子已全部拔掉了?”若无人协助,王妃如何能够做到。 叶木点头:“前几日是各大管家前来报账的日子,我便未能抽空上报给王爷。”见秦昇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道,“按理,依王妃的身体,早便可以下厨了。推迟到今日,想来也是知晓并无大碍。” 若叶木所言属实,秦昇的心不由提了提,好像看到了自家王爷不久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过渡的太快了【捂脸】,可作者菌就是想看看两个人吵架会是什么样子,肿么破【捂脸.jpg】 ☆、一往情深深几许(11) 凤新的酒楼生意虽比不得南国火爆,但往来之人亦算得上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顾霜着了一件天青色的软丝长裙,外披一件深靛色的大氅,极是低调地从归云阁的侧门走了进去。 归云阁的名字起得风雅,连带着此处的饭菜也清淡爽口,带着股子仙气。 今日跟在顾霜身边的是孙嬷嬷和蒋嬷嬷。待到了厢房,早有小厮殷勤地添茶倒水,机灵中带着小心。 顾霜点了几道归云阁的名菜,末了忽然问道:“不知隔壁的屋子可有人?” 小厮笑答:“并无。”溜溜转了转眼珠,大概猜出什么。 果然听顾霜淡淡笑道:“那就在隔壁房中再布上一样的菜,摆上两副碗筷。”微微侧身,对着身后的两位嬷嬷道,“嬷嬷们近来辛苦,我吃饭时又一向不必旁人布菜。你们且过去一道用饭吧。” 孙蒋二人未料到有这样的好事,但顾霜有孕在身,若是出了何意外,却不是她们能担得起的。眼神一对,皆欲婉言推了:“奴婢理应服侍王妃,不敢僭越。” 顾霜又是笑,语气温和:“你们哪里僭越了。若非嬷嬷们,最近未必能如此顺遂。你们且安心去吧。”微微一顿,“总归是在隔壁,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有甚事会让人传唤的。” 见两人仍有犹豫,又道:“今日出来,木姑姑早便派人打点好了。实在出不了什么差错。两位嬷嬷这般,可是——不愿意领情?”末尾语调微微一扬,带着轻微的不喜。 话已至此,两人不敢再推,忙道:“奴婢谢王妃赏赐。” 顾霜轻轻颔首。端起面前青翠欲滴的竹杯,抿了一口温水。 想到什么,眸光深深。 那夜的米粥她终是喝了下去。萧彻也不再提辞退厨子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地将当日的不快统统抹去,但抹去的似乎又不止是不快。 她和他的矛盾或许一开始就在。只是那时的她初来乍到,在陌生的环境中自我保护般,选择了柔顺与听从。于是矛盾便不足以成为矛盾。 她本以为他的保护会让她变得更好,但实际上,没有自己的独立,他人再坚固的守护都是枉然。何况他只是凤新的摄政王,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不可能随时都守在她的身边。 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成长,但这样还不够。萧彻需要明白这一点。 长睫微垂,掩去所有情绪。再回神时,屋内只剩下了小厮和顾霜。她抬头扫了一眼他,小厮立刻跪下,脸上的谄媚瞬时不见,只余恭敬:“请主上稍后。”掩嘴发出一声鸟鸣。 正对着顾霜的墙壁忽然打开,露出了南泽的脸。 南泽率先出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位暗卫,押着一个人。顾霜示意他们将遮住那人大半张脸的黑布摘去。是一位女子。 顾霜打量着她,不发一言。 采漪见来人是她,先是讶异,很快又释然。然后便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霜认真扫视着她的身形,想起什么,微微一哂:“你曾经夜探过摄政王府。” 采漪一怔。却听顾霜好心解释:“你的身形与我府上一位侍女很像,有人曾错认了她。” 采漪依旧低垂着头。 顾霜看出她的倔强,不再言说他事,直言道:“十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唐门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们选择了归隐。” 看了一眼采漪的神色,淡淡道:“但实际上,却是满门几百条性命,一夕被灭。” 采漪身体一颤。顾霜瞧了她一眼,并不停顿,“但唐门中还是留下了一人——唐家宗主的独女,唐芍。当年五六岁的小姑娘,十年过去,变成了什么模样,着实很令人好奇。” 采漪紧抿着嘴,面色惨白。 顾霜看出她难过背后的惊讶:“你以为这些往事,无论如何都不该被人知道。”顿了顿,轻轻一讽,“可眼下看来,他们没有如你所料那般,将这些往事掩盖得很好。” 采漪抬眼,墨色的双瞳定定看着她,想是许久没有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什么都不明白。” 顾霜睫毛低垂,淡淡一笑:“若这样说你心情会好上一些,那你就继续这样想吧。” 她本只想着让北渚查查韩縢,熟料却歪打正着,查到了唐芍。 当年有关奇门遁甲的门派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纷纷归隐,不愿牵扯入各国之间的内政外交。唐家家主野心甚大,看出这是个可以壮大门派的机会,但碍于门中长老的施压,终令唐家属于半隐状态。 但这些还这不足以使得唐家遭受灭门之祸。 第52节 顾霜眸光一闪,并未掩饰什么:“你应当明白,韩家目前的小动作实在太多。我便干脆让人将但凡涉及韩国公的往事皆查了一遍。”轻轻一笑,“虽然耗费了不少精力,但这结果却着实令人满意。” 采漪冷冷看着她:“那些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韩家十一年前曾遭过一次盗贼,偷走了韩家先祖韩夔所画的奇门遁甲图。”笑了笑,“当然,准确的说,是半幅,却是最重要的一幅。这也是为何你能活下来的原因。” 萧彻曾对她说,并不是每一个韩家的人都会奇门遁甲。那么作为先辈,想必也会考虑到这种情况。为了保持韩家的某种地位,如何都应留下些什么以待后用。 北渚查到,凤新皇宫里有一张地道的地图,但那张是用机关做成,且嵌在石墙里,稍有移动便会损毁。遑论还有人看守。但他粗通奇门遁甲之学,发现那张图看似完整,实则只囊括了地道的上半部分。 那么另一半在何处自然便成为了探查的重点。顾霜推测是在韩夔后人,韩縢的手中。是以北渚几次三番夜探韩国公府,但最终一无所获。 以北渚之能,若始终不能寻出其所在。或许便是她一开始就想错了。于是,唐门为何被灭以及,唐芍为何能活下来,便成为了新的方向。 顾霜淡淡一笑:“若我未猜错,凤新地道后半段的地图是在你的手上吧。或者准确的说,它只在你的脑子里。”那张图一开始应是存在的,但唐芍不可能一直藏着它。最好的办法便是尽早将其记住,然后一毁了之。 所有的谎言都会变成真实。 采漪冷冽的目光一下破裂。顾霜继续道:“韩国公以为那张图早已被唐家家主毁掉,随着唐门一道被湮没在灰烬里。他留下了一个活口,因为他以为得到了一位天纵奇才。”熟料只是栽在了女孩成熟如鬼的心机里。 “你早就看穿韩縢的诡计,知晓他就是幕后灭掉唐门满门之人。”顾霜抿了一口温水,“但你还是遵循他给你安排的一切,进宫伴在太后身侧,等待大赫的人过来,将他带入地道的后半段。” 采漪沉默。身上散发出难掩的哀色。顾霜心知,像她这般,苟且偷生十年,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听从。虽说当年唐门之祸,很大程度上是唐门自己招来的。但灭门之惨,又岂非常人能懂。 顾霜约莫能猜出她的想法。她或是想借着地道一行,将韩縢困在里面,以报大仇。 这些恩恩怨怨,顾霜无意过多插手。但眼下却容不得采漪这般的安排。换种方式,她一样可以得偿所愿。 顾霜淡淡看着采漪,或者说是唐芍,一字一句很是清晰:“我未让人废了你的功夫,你便应知晓我的态度。” 唐芍将面色的哀戚敛去,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聪明的姑娘。不枉费她费了这么多的口舌。 顾霜一笑:“我要知道,地道的后半段里究竟有什么。” 唐芍却摇摇头:“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和大赫相关。” 顾霜淡淡点点头,这样的结果虽有些令人失望,但是也还在意料之中。只她一直跟在韩縢韩悠身侧,想必许多事情会比外人更加清楚。果然,不等她询问别的,唐芍已然开口。 “韩悠其实一直在针对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顾霜低头,话已至此,她怎么可能还不懂。叶木曾说过,萧彻和韩悠一同长大。那便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唐芍又道:“但韩悠不过依旧是一枚棋子罢了。”顾霜有些惊讶她对当朝太后的评价,却听她又道出旁的消息,“归根到底,是韩家在针对顾家。只不过其中利用了个人的情感,使得这种针对更有效力。” 顾霜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唐芍眸光闪了闪:“具体我仍是不清楚,但我得知,顾家曾在某些事情上,阻了韩家的道。” 顾家在南国,韩家在凤新,两国又一向交好,交集都了了,何况交恶。 思索片刻,却突然想到曲苏灭国一事。 顾家世代为相,一直专注于内政。外交一事除却今年娘亲出使凤新外,便是当年爷爷顾锋就曲苏一事进行明面调查,娘亲顾染暗地随访,……最后甚还查得一位曲苏遗民。 凤新那时应不至于将势力渗透进南国上层。十有八九便与南疆灭掉曲苏有关。这样想着,曲苏一夕之间不在,和唐门实有相似之处。 韩家既牵扯了此事,那南疆的毒能进入凤新,便顺理成章了起来。 韩縢、先帝、月夜伽蓝、檀木。顾霜嘴角扯出冷冷的一笑,倒真是一出大戏。 爷爷或许未曾料到,其时对于曲苏灭国之事的调查,竟会在多年后,牵扯出凤新皇室的龌龊。韩縢亦因此将顾家视为眼中钉。 眼神微眯,想到远在大赫的娘亲,心头突然一跳。 唐芍看懂她的沉默,知晓自己所说对她大有裨益,却不再多言。她更明白消息的价值。 她抬头盯着顾霜:“我还可以告诉你许多,甚至可以带你进入凤新地道。但前提是,我要韩縢的命。” 顾霜略有些意外。唐芍似是比她想象中更加聪明。她只要一个人的命,而非韩家。这样的条件,她似乎无法拒绝。 唐芍见她神色轻松,轻笑道:“你莫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顾霜明白她意有所指:“我会找出证据。”凤新注重律法,对证据的要求相较他国显得更为苛刻。 唐芍却只是笑。顾霜心中一凛,知道其中有着古怪,却见唐芍未有再说的意思。 思量的话还未说出,一道冷镖突然破窗而入。 ☆、众里寻他千百度(1) 南泽瞬间移到顾霜的身边,语气冷静:“主上,请随属下来。”话音刚落,数十道冷镖气势如风,直接将房间的窗户整个捅破。 唐芍冲她大声道:“他们是为了我来的,你可以把我交出去。” 顾霜说:“必要的时候,我会。”但不是现在。 唐芍很快就被暗卫带离。 隔壁房间的两位嬷嬷耳朵一直立着,发生这样大的动静,哪里还敢继续坐着吃饭。几步便赶了过来。 虽没有进屋,但仅在门口瞧见窗户的情景,亦是浑身一震:“王妃,这是……” 蒋嬷嬷反应更快,二话不说忙让开路,以身护着顾霜身侧。见着浑身黑衣的南泽,什么话也未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几人下个楼梯的功夫,身后冷镖又如影随形地跟来。 南泽挥剑挡开,眸光一冷:“这是汾山无影镖。” 汾山,离大安有一月的路程。南泽继续护着顾霜前行,熟料出了大门亦有埋伏。袖箭一支支落在了几人面前,嵌入地面三寸有余。 顾霜微微挑眉。看来唐芍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要。竟逼得他们在明面上出手。 南泽担心他们提前将目标换成顾霜,忙护着她上了早早备好的马车。走了一段路程,身后袖箭仍是不停。集市上的百姓纷纷躲避着快速行进的马车,少数无辜者甚或被袖箭射伤。 再走些距离。身后袖箭便几乎停止,偶有几发,力度与准度亦比不得之前。顾霜知晓,这是暗卫寻到了位置,已开始交手了。 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愿事情一切顺遂。熟料下一瞬,便听到车夫的惊呼。马车忽地向后仰倒,又很快被外力拉回平衡。这一来二去的颠簸,吓坏了两位嬷嬷。只因顾霜还怀着身孕。 顾霜却未觉任何不适。孙蒋二人呼出一口气。只要正主无碍,旁的她们暂时都受得起。 蒋嬷嬷率先问道:“外面怎么了?驾车没长心眼的吗?” 马车夫的声音有些哆嗦:“这,这……” 南泽的声音淡淡传来,却不是对他们说的。 “我们要过这条路,麻烦让一让。” 顾霜缓了缓思绪,上前将车帘拉开。眼前所见让她忍不住将眉梢上挑得更厉害。 对面立了数十人,每人手上都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倒是比她在话本里看到的更加生动。轻声一笑,她就知道,仅以唐芍为饵是不够的。 萧彻得知消息时,人还在宫中。他这几日脾气都不大好,政绩将就的官员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何况平日谄媚于上的人,连近身都不敢。 当下惊怒:“什么人?真是反了天了!” 他家夫人只是出去吃顿饭都有这么多事,那些人真是,烦不烦!一会儿他要逮住一个收拾一个!逮住两个收拾一双! 内心虽在咆哮,向外走时,神情却算不上慌,语气镇定:“将都城兵马的人调过去,本王马上就到。” 秦昇忙不迭地应了。 一件件兵器被人拿了出来。顾霜扫了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你可看清楚了?” 江湖中,兵器就是每个人的名字。南泽身为戈矛的掌管者,熟知天下兵器自是他的能力之一。 南泽确认了每个人的身份,点点头。 顾霜将车帘放下,复又坐好:“那便开始吧。” 话音甫一落下,围在马车附近的百姓忽地从附近或拔或抽,取出了各自的刀剑。马车夫也恢复了平静,慢慢将车往后倒着。提刀的百姓逐渐聚拢,挡在了马车的前面。 孙蒋两位嬷嬷一左一右坐在顾霜的身边,呼吸初时有些急促,缓了半晌,亦渐渐明白过来。心中原本对顾霜存有的敬意不仅快速扩大,更增添了几丝畏惧。 顾霜朝两人柔柔一笑:“今日出来吃饭,未曾料到有如此情形。真是难为两位嬷嬷了。” 两人自是连说不敢。此时已经安全,孙嬷嬷回想起方才的所有举动,见皆不如蒋嬷嬷。心中便生出许多后悔来,知晓自己生生错过了一个好机会。一切既已提前安排,想必她们的反应王妃定会看在眼中。 过了片刻,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车外只剩下那位马车夫,不知说了什么,转头对着车内道:“王妃,来人说是南国副使,谢洺谢子斐。” 这般连名带姓的自报家门,是担心她不信吧。倒是有些可爱。 孙嬷嬷察言观色,替顾霜将车帘打了起来。 谢洺先是看到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然后是挺立的俏鼻,然后是小巧的双唇,最后才是整张精致妍丽的小脸。 他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脸颊有些微微地红。索性这样的红只是他一人能感受到的热度。 顾霜见谢洺面冠如玉,气质谦和,剑眉入鬓,丹凤眼看似凌厉,望向她的目光却十分柔和,周身气息温润非常。确是南国世家公子应有的气度。 她笑着开口:“谢大人这是要去集市吗?” 谢洺见她对着他笑,梨涡浅浅,声音清亮中又带着些软糯。一切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心中生出掩不住的雀跃。 不知是怎样与她说话的:“顾相听闻你,王妃在此处……有些事,便派我,啊不,是下官来看看。” 顾霜瞟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马,约有二十人吧,且皆是劲衣轻履,秩序井然。略有些纳闷,假顾染为何要派他过来助她。 谢洺见她注意到那些侍卫,解释道:“下官……左相担心你,便派下官点了些人过来。”说完朝她一笑,风光霁月一般,令人很是舒服,“王妃无事便好。下官这就带人送王妃回府吧。”似是怕她不答应,匆匆补道,“下官也好回禀左相。” 话已至此,且多一些保障并非坏事。顾霜笑道:“那就劳烦谢大人了。” 谢洺目光闪闪:“不麻烦。” 帘子被人放下,顾霜的脸消失不见。谢洺将眼神落下,有些失望。但想到她就在马车里,在帘子的后面,在他的不远处,他又生出诸多难言的欣喜。这样复杂的心绪,他已好久没有遇见过了。 这样护着走了一段,窗帘却一下被人拉开,耳畔响起她的声音。 “呀,我想起来了,你是子斐哥哥吗?” 一时间,所有的复杂心绪都统统不在,他只有巨大的欢喜。子斐哥哥。真是极久远的称呼了。 耳根都红了,却要努力装着淡定:“下官小时候,确实见过王妃。”话一出口,又很是懊恼。他这是在说什么。 顾霜倒不在意:“是的呢。我记得幼时,曾和晚晚到御史府的厨房,偷过栗子糕吃。” 谢洺现在都能想起她偷啃糕点的模样,像极了某种小动物。小心、灵巧,可爱到无以言表。他只用一眼就记住了她。 虽是糗事,顾霜眼中却不见局促,好像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以用最最平和的情绪一一描述。 到底男女有别,虽有人在场,仍旧不应多说。顾霜笑了笑,正欲将帘子放下去,却听谢洺道:“前些日子,下官得知了前右相顾大人及其夫人的消息。”前右相,那便是她的爷爷了。 第53节 顾霜果然停住了动作,很是关心地问道:“爷爷奶奶身体如何?” 不问两位到了何处,只问身体。真是顾家的风格。谢洺笑道:“二位身体很是康健。前些日子说是在凤新的遂城。如今便不知在何处了。” 顾霜有一瞬的怔愣。遂城?她知晓凤新国耐不住寒的富人,在冬日时会举家到遂城过冬。爷爷他们去那里做什么。想了想,谢洺既然知道,那她娘亲定也知道。就是不知这和娘亲前往大赫有什么关系。 谢洺瞧她若有所思,以为她是担心顾相和顾相夫人。宽慰道:“二老一向闲云野鹤,行踪不定。但自保之能想来绰绰有余。王妃不必担心。” 顾霜闻言,抬头朝他笑了笑,恍若感激。 谢洺此刻满眼柔和,低头认真看着她的笑靥,仿佛那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知情者,在这一瞬,或还以为,是哪家的相公带着娘子郊游归来。 远远的人看了,亦是一幅郎情妾意的好风景。 秦昇跟在萧彻身边,忍不住闭眼欲死。王爷近来的脾气已是暴躁,如今还有这样的情景火上浇油。完全可以想象其后果……他甚至还可以设想得更具体一点。 萧彻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胸中突然炸开,炸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但他火急火燎带兵赶过来,不是为了把自己的肺给气炸的。 所以他竟然还能按捺住。虽然方才下意识地又挥了挥马鞭。 远处的两人听见了动静,皆转过头来看他。顾霜原本还笑着的眼一下平静,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车帘彻底放下。 他知道她近来一直到没怎么对他笑过。但和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后仍是不对他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冷眼看着那个男人。他记得,是南国的副使谢洺。猜测他应是奉命而来,但转念一想,那个假顾染难道有那么好心?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带人过来的。但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眼睛一眯,心思回转之间,已生出了无数恶意的揣测。 谢洺看出他的气势汹汹,约莫猜出背后的原因,有些羞愧,在马背上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解释道:“左相担心王妃的安危,又一时抽不开身,便派下官前来看看。适才在路上遇见了王妃的车驾,下官便一路护送至此。”顿了顿,微微抬头扫了一眼萧彻背后的士兵,“如今王爷已到,下官也算完成了左相的吩咐。这就先告辞,回去向左相复命,也好解去左相的担忧。” 文人说话,大多滴水不漏。萧彻本欲发作,神思却在谢洺说话时渐渐平静,明白事情或许并不似他所想的那般。 虽然,抬头看了一眼谢洺,直直对上他的眼睛。看他镇定中仍有躲闪,同为男子,如何还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冷哼一声,说出的话还算客气:“劳烦谢大人了。本王就不送了。” 谢洺轻轻一笑:“王爷客气。” 调转马头时,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马车,眸中隐含担忧。 奴仆用着别扭的中原话对顾染说:“王上政务繁忙,暂时无暇接见左相。” 顾染点点头。奴仆又说:“王上还说了,到了时辰自会见你的。” 这已是她第五次要求见耶律佑了。 顾染笑了笑:“我知道了。”听这人的口气,想来是腻烦了,兴许心里还在想,这位被虏来的女人怎么如此不识相。 大赫对顾染的待遇并不差。一日三餐虽算不得精致,但已能入口。除却限制她人身自由外,生活习惯也大都由着她。 这倒是让顾染对耶律佑的有了不同的看法。原本以为只是莽夫似的人物。况他如今不见她,她纵是再能察言观色,亦探不出其中虚实。 顾染认真想了想,依着眼下的情势,大赫仿佛不欲与南国起实质性的冲突。她看不到任何后续的动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眸中精光一闪,他们要么是被其他的事情绊住,要么就是想要掩藏什么。 余光扫视了周围,略有些失望。西汀已经许久未传来消息。思及什么,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想到父亲从遂城发给她的信。然后又想到那位被她藏匿许久的曲苏妇人。 那位妇人面容姣好,气质娴静,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她第一眼就记住了。不为别的,只为那似曾相识的轮廓与模糊间重合的眉眼。 但那时她已不再一心寻他,便将这似是而非的巧合轻轻带过。 她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嘲弄。 原来命运果真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众里寻他千百度(2) 顾霜萧彻两人僵持间,一时无话。 萧彻默了默,似才想起派人去前面查看动静。他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等了良久,都未见里面的人有开口的趋向。忍不住想到她方才笑意盈盈的模样,只觉胸中发堵,说不出的郁结。 探查的小兵很快回来禀报:“回王爷,前方是有人在聚众闹事。” 萧彻微愣。这和暗卫传来的消息相比,很有些出入。见小兵没有继续说的苗头,眉头一皱。这兵马司是怎么训人的,连基本的回话都不懂。 秦昇在一旁看着,明白这小兵是撞到王爷积攒的怒火上了。但此时却不是个发火的好时机。若言辞不当,恐会令王妃以为是在含沙射影。 于是出声道:“聚众闹事者有几人,看起来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何闹事?” 小兵忙道:“看起来约有七八人,都是街边的小贩,因摊位的好坏发生了争执。” 萧彻淡淡扫了一眼秦昇,知晓他的心思,此刻懒得骂他。对跟来的兵马司官员道:“既是摊贩之争,那就让市掾速速赶来,兵马司留些人手保持秩序即可。” 那官员先前一直不敢说话,听了吩咐,忙不迭地应了,唯恐惹萧彻不快。又看了看马车,讨好道:“下官再派一队护送王爷王妃回府吧。” 萧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看马车,径自调转马头,声音冷淡:“将王妃送回去吧。本王还有政事处理。” 稍稍一想,便能明白今日之事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他竟不知,她如今已有了这样的本事。暗卫禀报时,说得很是清楚,是江湖无影镖并流光袖两人欲刺杀王妃,结局却只是几个小民的斗殴。 还有,她在酒楼里见面的女人又是谁。 他仿佛有些明白她近来的不同寻常。但他心中仍总是下意识地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恍若她只是个孩子,需要他所有的庇护。 顾霜在马车里沉默地听着外面的一动一静。虽看不见萧彻的人,寻不到他神色的变化,但却从他看似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压抑的怒意。 她将头微微低下,双手轻轻攥着了自己的衣角。 两位嬷嬷见状,明白不是她们能插手的,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便目视前方,安静非常。 回府时,叶木早就闻讯,将一切搁下,恭敬地立在影壁处等候。身边还站着府里的纪大夫。她的心思一向很周到。 纪大夫虽精神矍铄,但终归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知他等了多久。顾霜温和地朝他笑了笑。纪大夫望闻之间,知晓并无大碍,见顾霜又无诊脉的想法,便拱了拱手,自退下了。 叶木观顾霜的神色还算尚好,心神略松,想起一事,边走边道:“王妃,今日轻衣姑娘回来了。可需让她过来拜见?” 顾霜轻轻摇头:“不必了。让她好生歇息吧。” 叶木知机,没有直接问她发生了什么。毕竟从两个嬷嬷身上便能清楚几乎一切。快到书房时,淡淡道:“今日的车夫很机灵,听说是新进的,便留用了吧。”王府有十日的试用时间。 揉揉眉心,声音中带着疲乏:“你们且先下去吧。” 嬷嬷们忙替她将窗户关好,将帘幕放下,这才悄悄退了出去。吴嬷嬷和杨嬷嬷忍不住向孙蒋二人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蒋嬷嬷闭口不语,似是不愿细谈,孙嬷嬷虽说了几句,却有些言辞闪烁。 两人猜出事情奇怪,不再追问时,叶木已眉梢微挑地立在了她们面前。 顾霜走到床边时,经过了一梨花木的高几,上面放着一朵桃红的木芙蓉。顾霜轻轻一笑。她与南泽约定,顺利则放桃红色的花,有变则放白色的花。没想到他选了一朵木芙蓉。 她忽地想起那日萧彻带她去看花廊,上面就铺满了层层的木芙蓉花瓣。她停下脚步,伸手将花拿了起来,仔细地看着,如同端详自己做的每一个荷包。 她鼻尖忽然就有些酸涩。她不想和他那样冷淡,他们本可以好好地说话。压住眼底的涩意,长长地呼吸,然后将花瓣放回原处。 她摸着小腹,慢慢躺下,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前,她想,待晚上萧彻回来时,她要与他认真地、毫无保留地谈一次。 但是他没有回来。 萧彻回到议政殿时,人虽是过来了,心却不知道搁在了哪里。原本一目十行便能看完的奏折,愣是被他生生拖了一刻钟,且看完后又很快没了印象。 索性将奏折一扔,去了御马场。 宫中耳目甚多,今日又尤为特殊。当韩悠听闻萧彻急匆匆赶去归云阁,却没有亲自送顾霜回府时,小心思就如雨后的笋,蹭蹭往上冒着。再听到他放下奏折,独自去了御马场时,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除去战事,萧彻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骑马。他曾说那样会让他觉得更加自在。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晓萧彻与顾霜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 男女之事,其实无需过多的争吵,有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原因亦可能是破裂的开始。 她等了那么久,无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顾霜所能依仗归根到底只有顾府。眼下顾府未倒,萧彻不可能休妻。 唯一可行的只有让他们离心。空有一个摄政王妃的壳子,比什么都不是,更加令人快意。 想到什么,眸中精光一闪,淡淡开口:“陛下今日的课业是何?” 撷涟恭敬道:“陛下上午是策论,午后是剑术。” 剑术。那就是在玉锋楼了。离御马场约有半刻的步程。韩悠笑道:“哀家有多久未能见到皇儿了?” 撷涟知她所想,乖巧地接道:“陛下课业繁忙,太后不愿打扰,仔细算来又有十余日未能见到陛下了。”看了看韩悠的脸色,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奴婢瞧着,今日就很好。” 女人大抵都会自欺欺人。韩悠笑着点了点头。 萧琉避过冯青的一击,回身时却不够迅速,未能接住他迎面的一劈。冯青的刀适时停下,堪堪立在萧琉头的上方。 冯青将刀放下,屈膝一跪,头颅低垂:“微臣不敬,还望陛下恕罪。” 萧琉不在意地笑了笑:“冯将军言重了,请起吧。” 冯青依言站了起来,却没有抬头,语气恭敬:“陛下今日较上次,在速度上已有进步,还望继续。” 冯青是个标准的武官模样。浓眉大目,肤色黧黑,好美髯,使着一把三十斤重的山河日月刀。但行动却十分灵活敏捷,不似笨重。恰如他本身,人粗心不粗。是个难得的刚柔并济的将军。 这样想着,皇叔的好又浮现在心头。萧彻从来都不说,但给萧琉的,无论是甚,都是最好的。 萧琉正想说什么,耳边传来穆东的声音:“奴才参见太后娘娘。” 萧琉还在发愣,韩悠已然走了进来。冯青面色不改,向韩悠行了一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说着向萧彻那处看去。 萧彻亦向她恭敬地见礼。韩悠笑着解释:“许久未见到皇儿,哀家甚是想念,听闻皇儿在此处,便就过来看看。”微微转身,对着冯青道,“但愿没有打扰到将军授课。” 冯青拱手道:“陛下今日的课业刚刚结束。……微臣便不打扰太后与皇上了。” 萧琉倒还想再练练,但韩悠过来,背后定有缘由,他只得点头,同意冯青退下。 见冯青离开,韩悠笑着夸赞道:“皇儿果真长大了。如今很是尊师重教,不似小时的顽皮。” 萧琉心底划过一丝异样,面上的笑容有些天真:“儿臣多谢母后夸奖。” 韩悠仍旧是笑:“课业既已完成,皇儿便陪哀家四处走一走吧。” 异样感愈发明显,萧琉唇边却溢出一抹笑:“儿臣遵命。” 两人在路上慢慢聊着,都是擅长伪装的高手,明明都对这样的交谈不敢兴趣,却能让外人以为聊得兴致盎然。唯有离得近的穆东和撷涟能感受到一股难掩的古怪。 这哪里是母子之间的聊天。处处都是恭敬、克制与小心。让人觉得劳累与疲乏。 在萧琉的异样感达到顶峰之时,他们终于偶遇了萧彻。瞧着情景应是刚刚骑了马,几步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热意。 萧琉不动声色地翘起了嘴角,眼底浮起一丝讽刺。若是这样,那一切实在是太过正常。 萧琉率先停下,笑着打了招呼:“皇叔。” 萧彻淡淡向他颔首。恍若未看见韩悠般,只对着萧琉一人道:“今日应是冯青授课吧。教授内容应是躲避?”语气末梢虽微微上挑,但大体还是用的陈述。萧琉的课业几乎是萧彻一手安排,只是时间久了,到底有些模糊。 萧琉恭敬道:“正是。”感受到韩悠的视线,又道,“结束时,母后恰好来看望朕,便一路走到了这里。”语气暗藏古怪,“没想到竟偶遇了皇叔。” 第54节 萧彻约莫听出了些弦外之意,眉梢微皱。却不是因为韩悠,而是因为萧琉。他以为他只是个听话认真的少年天子。又想到几位授课先生对萧琉的评价,心里微微一沉。他想尽力让他有一段温和的成长,但现实仍旧事与愿违。很多东西他似乎就是能无师自通。 淡淡道:“臣许久未能骑马,今日特来松松筋骨。” 韩悠一直笑着没有插口,对萧彻的视而不见似乎毫不在意。闻言温声道,目光柔和:“王爷为凤新日夜操劳,陛下都看在眼里。不过还是应注意身体才好。” 萧琉一哂,但仍旧接话,很给面子:“母后说得在理。” 萧彻这才看了韩悠一眼:“臣谢陛下关心。”然后不欲多说,打算离开。 韩悠柔柔一笑:“方才在路上,皇儿说已很久未举行家宴,言语之间颇有怀念,让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很是过意不去。平日将心神大多放在了打理宫中杂事,未能让皇儿享受普通人家的稚子之乐。”看着萧彻的目光很是专注,“不如两日后王爷携王妃一道进宫,参加一次家宴吧。饭菜不会铺张,就当家人之间的相聚。” 韩悠知道他不会在萧琉面前对她有所顶撞。况她所借之人皆是萧琉,萧彻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萧琉这才明白,母后方才为何会故意将话题绕到家宴上面。 萧彻目光微闪:“那不若将地点设在寿康宫。”上次寿宴,他有些伤了母后的心,借着这个机会,就当是赔礼道歉了。何况有母后在,韩悠也不容易翻起什么浪花。 萧琉心里忍不住地好笑。他这位皇叔,防太后如同防贼一样,真真是有趣极了。根本不必皇叔提及,谁敢漏掉太皇太后。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母后,看看她的反应。见她仍是一脸柔和的笑意,虽然眼中隐有破碎的裂痕。 韩悠说:“这是自然。” 韩旷对霓裳说,要派人将她送回蠡县时,神情很是正常,眉头舒展,一丝也未皱。 霓裳起先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待神思回转,双眼里是忍不住的怒意:“你当初答应过我的!” 韩旷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调子:“我已着人销去你的贱籍,亦在蠡县替你安置了一份家业,可保你一生无忧。” 霓裳脑中突然生出嗡嗡的声音。他早将一切安排,如今不过一声知会。她眼中的酸涩再度涌起,语气却十分固执:“我不要回蠡县。” 他似是沉吟了一下,让她有些小小的意外,和……一点惊喜。但他说出的话只令人更加冷寂。 他说:“蠡县的人大多知晓你的过去,你不喜欢我能理解。之前料想过这层,便在遂城亦替你安置了一处。” 霓裳愣愣听着。她的过去?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从卖笑的舞姬到良民,于你而言,确实困难了些。但你不必担心,在新的地方无人认识你。你大可重新开始。” 霓裳回神,冷冷笑道:“重新开始?你是指像寻常妇人那般嫁人生子吗?” 他竟点点头:“你若遇见合适之人,自然最好。” 霓裳被气的说不出话。她向来如此。高兴时叽叽喳喳,伶牙俐齿得令人又爱又恼。可到了真正难过伤心之时,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里。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 她于情.事上,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 韩旷眼看着她转身离去,手向上抬了抬,似在抹去什么东西。 眸光渐渐黯淡,立在光影斑驳之处,竟有几分颓然。他知道她不会回蠡县,她那样别扭的性子。又想起和她同榻时,她总会窝进他的怀里,阴天尤是。 舞姬的酒肉日子,于她的身体并无好处。遂城是凤新冬日里唯一不落雪的地方,且他替她安排的住处安静清幽,实在是休养的好地方。 何况,他也要去一趟。轻轻一笑,自欺欺人地想,他不是为了多和她再待几日,只是在办事时,顺带再照顾她几日,以便让她更好地适应那里的生活。 对于女人,他一直很周到。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明日有个实践活动,所以这章多写了一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明天会出来捉虫什么的,小天使们看到有更新无视就好呢~~么么哒! ☆、众里寻他千百度(3) 顾霜一觉醒来,差不多又到了晚膳的时候。屋内比前几日更显昏暗,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度以为已到了子时。然后就听见了雨声。 原来是因为下雨了。她起身,悉悉索索地穿着衣服。轻衣一直在外间,透过窗户,数着雨声。觉察到内室的动静,忙起身敲了敲门:“王妃,你醒了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顾霜忽然就有些想哭。她一直不是什么情绪化的人,但许是怀了孩子,有些事情便似乎超过了她的控制。 “恩,你进来吧。” 轻衣发现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来。见她已穿好了衣服,人却还半躺在床上。 她过来时叶木恰好有事走开,未能告诉她始末。 看出顾霜心情的低落,面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娘亲心情不好,可是会影响腹中孩子的。”走至床边,自然地坐下,“你也不希望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只会皱眉的小老头吧。” 顾霜摸了摸已经显怀的小腹,扯了扯嘴角,低低嗯了一声。 轻衣轻声开口,声音几乎快要被风声淹没:“到底怎么了?” 顾霜默了默,缓了缓思绪,这才将一切细细诉说。 轻衣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可以理解,大富大贵之家,宅斗混乱不停,她亦能明白。可如今这两位的矛盾,却是—— “我会护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想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前者认为在他的庇护之下,照样可以与他比肩,后者却认为这样的比肩很是虚假。而在隐隐之中,萧彻认为顾霜没有接受他的保护,是对他的不信任,而顾霜认为萧彻没有接受她的独立,也是对她的不信任。 两人未能找到某个平衡点,于是就产生了如今的信任矛盾。 她毕竟不在局内,难以体会两人的心思,不过民间常有七年之痒一说。其中蜿蜒,仍旧还需他们夫妻自己解决。 想了想:“或许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顾霜笑笑:“我也是这样想的。”方才初醒,腹中还不觉饥饿。眼下却有些馋嘴,想吃些酸甜的小菜。 轻衣起身:“我先去吩咐厨房做菜。” 顾霜点点头,待她走后,将被子无意识地拉高了一些,长长呼了口气。 桌上的饭菜香味正好,顾霜却忍着没有动筷。眼神若有似无地向门口飘去。她如今已能记得他进屋时的每一个动作与表情。他面上一向严肃正经,但看到她时眼睛便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的杏眼较之女子多了刚毅,望着她时却很是柔和。 女子生气时大多会翻旧账,想起那人以往诸多的不好来。待气一消,若还能得好心人的劝解,那些不好的记忆许会慢慢被好的所遮盖。 顾霜此刻心情大体符合这样的规律,唯一不同的是她并不后悔。 但当小厮前来传话说,因国事繁忙,萧彻将在宫中过夜时,顾霜的心思又不免变得微妙起来。四位嬷嬷并轻衣叶木皆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顾霜淡淡嗯了一声,将筷子拿起,夹了一根青菜。 韩縢听着孙喆的回禀,嘴角一直噙着冷冷的笑。孙喆后背发凉,声音中却无怯意。半晌功夫,才将一切细细说完。 韩縢扯扯嘴角:“这么说来,该暴露的一个也没有剩下。” “……是。” 韩縢轻哼一声:“顾染将那么多的权利给了一个小丫头,也不怕中途出事。” 孙喆诺诺低头,不敢有别的话。正是这个“小丫头”,不知觉间将韩国公府查了个底掉,还将江湖势力几乎摸了个通透。以后若是行事,恐怕要费更多的心力。 不过这些倒在韩縢的预料之中。隐藏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更好的暴露。只是没想到是由顾霜揭开而已。 眼下唐芍虽在顾家手上,可他暂时还用不着这枚棋子,不若让顾霜先替他照看着。 “萧彻那处可知晓了什么?” 孙喆恭恭敬道:“摄政王府的人近来在私下查探近年进贡香料的皇商。” 低头看着手指上光滑如玉的檀木扳指,眸光不定:“他还是执着于那件事。” 孙喆不语。 韩縢嘴角渐渐浮上一抹笑,却并不冷,而是带着莫名的快意。 “他小时候便这样。总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似乎一直不明白,有些事情,不若不知道。 想到什么,轻笑一声:“这点就比不上他的皇兄。” 孙喆一愣。怔怔地低头立着。他有幸曾见过熙宁帝,气质温和,言谈有礼,眸光良善。却偏有着帝王最深沉的算计。 耳畔传来韩縢不在意的声音:“他既想闹,就让他去闹吧。……总归有人会更加着急。” 一切看似火烧眉毛,但韩縢明白,有些火,永远烧不到他的身上。事事都讲究一个证据,但有些证据,能不能拿出来,便已是一个问题。 见孙喆并未告退,韩縢的面色有些不好,沉声问道:“韩旷在做些什么?”皱皱眉,“那个歌姬还跟在他的身边?” 孙喆眉心一跳:“歌姬处并无大碍,公子似已腻烦。”微有迟疑,“不过奴才以为,公子他,应是察觉了什么。”偷瞧了韩縢一眼,“公子近日仿佛准备要去一趟遂城。” 屋内是良久的沉默。外面的鸟叫声有些叽喳。 “那就让他去吧。” 韩縢的话让孙喆一惊,不顾礼节地盯着他看。可韩国公的神色很是正常。他明白他这是下定决心了。 眼中生出担忧之色:“但当年公子他——” 韩縢眸中冷光一闪,语气虽轻但不容置疑:“这样的事,岂容他拒绝第二次。” 近日摄政王府的气氛有些不比寻常。奴仆们行事低调了许多,生怕突然撞上了主子的晦气。 萧彻似是对夜不归府上了瘾,接连三日都只是派小厮通传。她竟难得没有见他一面。心中好气又好笑。三十岁的人了,作什么还和小孩子似的怄气。 其实这倒是误会。事情最近恰都堆积在了一起,萧彻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加之心中的隐刺,回府之事自然是放下了。 但还是很想夫人。白日偶尔得空,总要偷偷去看她一眼,又不愿她发现,失了自己的面子。 秦昇每日在一旁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就在前几日,萧彻命他将谢洺的祖宗十八代皆查了一片。 再正常不过的南国公子,生平毫无指摘之处。唯一令自家王爷讨厌的,许就是他小时候曾和王妃有过那么一段——唉,也不能说一段吧,毕竟还是两个小娃娃。长大了两人不都避嫌了吗? 可王爷那日面色臭的,简直是惨不忍睹。 萧彻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在家宴前将一切都处理完毕。长呼一口气,转瞬神色间却有迟疑,欲言又止的模样,哪里像是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察觉到王爷若有似无的目光,秦昇心内叹了一口气,自觉地走上前来:“奴才昨日便派人回府告知王妃家宴一事,想来此时亦快至宫门,王爷是要先行一步,还是——”故意顿了顿,才说,“奴才猜着,太皇太后那里,恐还是希望王爷王妃一道过去。” 这番言辞,若是换了时间地点人物,落在萧彻的耳朵里,难免成了旁人借韩素的威势来压他。可如今不同,他听了竟甚为舒心。 他去宫门接王妃,不是因为想夫人了,只是因为要顺着自家母后。 男子自欺欺人起来,亦是女子所不能比的。 顾霜在马车里扭捏地举着铜镜,认真看了许久,讷讷道:“叶木,这个样子会不会——”唔,太妖了。 回话的是轻衣,语气十分平淡:“我看着挺好。你作出那副模样干嘛,是嫌木姑姑的手艺还不够好么?”叶木近来已习惯轻衣这样没大没小的说话,闻言只笑盈盈地看着顾霜。 顾霜将铜镜放下,摸摸头上的发簪,莫名有些忐忑。 今日午饭刚过,叶木和轻衣两人就像吃错药似的,在屋内替她鼓捣了一个下午。 第55节 她们不知何时定做了一条紫色的齐胸襦裙,边角处绣着清淡的木槿花。叶木后来解释说,这是因着顾霜怀有身孕,不便做收紧腰身的衣服。 齐胸式较之上衣下裳式的襦裙本就更显年轻,将顾霜清丽娇小的瓜子脸衬出几分稚气,但一对上她的桃花眼,那稚气渐渐退散,变成了灵气。 叶木便就着这样的灵气为她梳了一个随云髻,打量了会儿,又用梳子稍稍挑了挑,落下几撮耳发,发饰一下自然了许多。 然后便是上妆。顾霜原本想着就和平日一般,扑些粉上点口脂,总归说了是家宴,还是朴素一点为好。 却被轻衣叶木两人齐齐拒绝。叶木对她一向尊敬,这忽然的强势她倒是有些不适应。 叶木终归不是轻衣,想了想,还是轻声解释:“王妃今次得了机会和王爷相见,打扮得好看些不会有错的。” 顾霜一愣。叶木瞧着她的神色,舒了口气,幸好王妃不是真的不上心。 成妆之后,轻衣默默看着镜中的顾霜,低声嘀咕:“这样弄着,还真像个妖精。”不过当然是最纯情的那种。 叶木眉目带笑。顾霜的容貌气质本就是顶好的,只是她为人惫懒,于妆容上向来不大在意。唯一正式些的,怕就是上次太皇太后的寿宴,但中间意外横生,王爷寻着她时,已不复最初的精致模样。再说,当时的衣饰皆为了配合其摄政王妃的身份,哪里有今日来得这般贴切。 顾霜才将铜镜放下,又忍不住将其拿了起来。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别扭……但其实不过只是在脸上多涂抹了些东西。 许是无意识想到这是要给他看的吧。咦,似乎有些脸红。 摇摇头,忍下燥热,将铜镜真正放下,面上露出极为淡然的神色。 叶木笑着点头:“王妃这样就很好。”越冷淡,王爷才会越后悔。 轻衣怎不知叶木所想,心中啧啧两声,以为十分拜服。又想到接下来的情景,忍不住就生出看好戏的心态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4) “王爷,”走在路上,秦昇左思右想,仍旧有些不大放心地开口,“今晚——是家宴。”您的脾气…… 萧彻有些好笑,顺手就是一掌:“本王看着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吗?” 秦昇忍住痛意,憋出一个笑来:“不像,不像。”可他不是担心嘛。 萧彻瞧出他的想法,冷哼一声,继续转身向前走。 转身时,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腰间的荷包,不由自主便想起夫人当日欲说还休的娇柔。嘴角轻轻一动。 王府的马车辘辘驶来。萧彻走到内宫门时,马车恰好停下。他立时将视线投射到别处,面上呈着不经意的模样。 顾霜心中仍有忸怩,但叶木的话却给了她提醒。萧彻说到底是个男人,在外纵是如何英明神武,对内时亦免不了男子的劣根性。她本欲软下身段与他好好说话,可他偏不回来。那就只好先晾着他了。 车帘被轻衣挑开,先下车的是叶木,然后才探出一张芙蓉似的小脸。秦昇见着王妃的容貌,愣是呆了片刻。他知晓自家王妃貌美,但平日看惯了她的清汤寡水,便不觉有什么。 可今日这般就显得有些……秦昇读书不算多,又觉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早已被人用腻,使劲想了想,终于得了一个词。 祸水。 虽说这词不大好听,但用在王妃的样貌上,却是妥妥的。偷眼去看王爷,见他先还故作矜持,死活不将视线往王妃身上挪。然而终是扭不过小心思,于是这眼神一落,便再也没有放下来。 秦昇与叶木两人互看了一眼,眸中皆闪过一丝笑。 顾霜下了马车,走到他身边。此时因在屋外,身上还添了一件狐裘。茸毛绕着顾霜的脖子,很是精巧可爱。萧彻心中发痒,想去摸摸她,却见她神色冷淡,唇角一分笑意也无。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她对谢洺温柔的笑。 真是止痒的良药。但他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淡淡转身,并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 顾霜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离他恰有五步的距离。这两人不说话,便无人再敢说话。偶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在一侧请安,声音里都藏有哆嗦。 萧彻耳聪,虽然顾霜的步子不重,他依旧能从细碎的脚步声中寻到她的。 他忍不住想,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方才看她时,面色还算不错,只是瞧着并不十分圆润。 认真说起来,他昨日还曾偷偷去见过她。扯了扯嘴角,颇有些自嘲,原来果有度日如年的说法。 秦昇一路打量着萧彻的神色,见其面色风云变幻,最后凝在眉心的却是一丝无奈。便知王爷注定是要被王妃吃得死死的。 悄悄扔给叶木一个眼神,见其会意,继续低着头恭敬地跟在萧彻身后。 虽坐着马车进了外宫门,但寿康宫离内宫门仍有一段距离。轻衣随时注意着顾霜的脸色,见并无不适,暗自松了口气。转瞬却听叶木低声惊呼:“王妃可是有何不适?” 萧彻背影一僵。 顾霜轻声道:“我没事。”细细弱弱的声音,落在萧彻耳里,就是有事了。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轻衣看出叶木的心思,添油加醋地皱眉:“午膳时便未吃下什么东西,昨夜休息得也不大好……” 萧彻一下站定,失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转过身两大步便跨到了顾霜面前,却不看她,而是盯着叶木,沉眸道:“府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吗?连侍候人都不会了?” 萧彻生气时一般都用吼的。因此叶木看出他不仅是生气,还有懊恼。想必秦昇已告诉他府中钉子被拔之事。 顾霜听着他的语气,知晓他这是在拿她身边的人施压,尽管不想和他说话,还是蹙着眉开口:“她们哪里没有规矩了。孕妇不都是这样吗?”说到底还不是怪你,哼。 萧彻这才得了机会看她。她微微低着眼睛,嘴巴有些生气似的鼓了鼓。他一眼扫去,注意到了她头上的发簪,忆起是他第一次带她进宫时,她戴在发上的那支 。 他对这样的事大多没有记性,偏在她身上是个例外。 认命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声道:“是走累了吗?” 其余三人连忙识趣地向后退,背过了身子。 顾霜挣了挣,脱离了他的手,摇摇头:“妾不累。” 萧彻紧了紧手,向前走了几步,不再碰她,语气依旧温和:“一会儿去寿康宫,”顿了顿,“夫人也不想让太皇太后担心的吧。” 看似不通的语句,顾霜却很快明白。迟疑地抿着小嘴,终于还是点点头。好吧,这个台阶找得还是不错。 萧彻试着去牵她的手。顾霜这次没有拒绝。小小软软的柔荑此刻就在他的掌心里,萧彻低低呼出了一口气。 她抬头望着萧彻,难得第一次正眼看他:“我不想和你吵架。” 萧彻一愣,脸上浮出笑意:“嗯。” 顾霜的语气很认真:“那回家后,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萧彻眸种笑意更盛:“嗯。” 顾霜觉察出萧彻似没有之前的排斥,心中的郁结渐渐散去,面上亦浮出笑容来,露出莹白的牙齿:“那我们快过去吧,不好让陛下母后久等。” 萧彻又嗯了一声,脚下却没有动作。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忽地灼热。 顾霜有些不明白,却见他倾身附耳。热气直扑她的耳垂,将她的半边脸都熏红了:“夫人今天真好看。” 轻衣听着身后的动静,摇头一笑,想着小霜还是太心软了。叶木和秦昇却以为,王妃这度,把握得刚刚好。再进一分,小误会可能变成心结;再退一分,楚楚动人可能会成为矫情。 不过,当然了,一切的前提都是王爷有颗怜香惜玉的心。 两人一路腻歪到了寿康宫门口。 “孩子乖吗?” 顾霜点头:“很乖的。” “那你昨夜和中午是怎么回事?” 顾霜摇摇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中午没吃多少是因为早膳用得多了。至于昨夜嘛……”是因为我想你了。 但这种时候不能说实话,萧彻会骄傲。轻声道:“我做噩梦了。” 萧彻忙问内容,顾霜说:“不记得了。”抬眼瞧见了牌匾,下意识挣了挣手,这次他却没有放。 笑着看她:“母后不会在意的。”顺便还可以令某人少费些心思。 顾霜想起太后韩悠亦要参加今日的家宴,古怪地看了萧彻一眼。萧彻只当她是别扭,未有深想。 接待的宫人说陛下萧琉一刻后便至,太皇太后邀摄政王夫妇到内室说话。 两人进去时,太皇太后亦被顾霜的妆容惊艳。终究是老人,很快回神赞叹了几句。又注意到两人握着的双手,神色间更为满意。忙将顾霜召过来坐下,询问她的起居饮食。 顾霜皆细细答了,然后朝韩素行了半礼:“臣媳劳母后费心了。从宫中来得四位嬷嬷很是贴心,省了臣媳不少麻烦。” 韩素连忙让她起身,眸光微闪:“既然你喜欢,就让她们四人留在王府便是。” 顾霜笑道:“这四位嬷嬷想必是宫中难得的精干之人,臣媳怎敢夺人所好。” 韩素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和蔼:“这有什么的。宫中哪里就缺四个人了?待会儿太后来了,与她提一句就是。”韩素很尊重韩悠对后宫的管理。 顾霜自是笑着应了。 萧彻唇角含笑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夫人与母后的谈话,并不插嘴。本是女人间的小话,说着说着,却到了萧彻的身上。 “仲达自小就固执。他小时候很喜欢一把鎏金的匕首,有一日不知怎的就断了。他很伤心,不过那时候已经不哭鼻子了。他父皇寻了把更好的给他,他却如何也不要,只要人将原来的匕首重新锻造。” 韩素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萧彻:“原本以为只是小孩心性,未想到如今还是这样。” 顾霜猜出母后这是知道了什么,特意提点的。柔柔一笑:“臣媳明白的。” 韩素放心地拍了拍她的手。眸光却落在了萧彻身上。萧彻眼神微眯。他听出了母后的弦外之音,沉眸看着韩素。 两人隔着顾霜,各有所思。 韩悠是与萧琉一道来的。她本以为能看一场好戏,却见萧彻顾霜似更胜从前。 她尽量不那么冷地看着顾霜笑若灿花的脸。宫袖中的手不由一紧,连带着神色也有些漠然。 顾霜既然知晓了韩悠的心思,便不由时时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看出她果有他念,心中生出些许不快。 但夫君不是用来猜忌的。她细细回忆之前萧彻与韩悠的接触,发现她的态度都是冷淡直接,约莫明白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流水无情。 微微一笑,不快渐渐散去。 她与萧彻虽于外事上有所争执,但在情.事上,她一向是信他的。 韩悠自诩通透,却常将利益与感情完全混为一谈。是以她很难明白,真正的夫妻,吵架只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调情而已。 家宴的气氛温馨平和,大家随意聊着近日的趣事,倒不像在皇宫里。 萧彻与萧琉两人谈着课业与国事,三个女人则聊些闺房琐事,大抵便是哪家姑娘又许了人家,哪家夫人又生了孩子。 韩悠状似不经意的开口:“哀家听说赵廷尉家的嫡长女要许人了呢。” 赵家嫡长女,那便是赵霏了。 萧彻正在问话,考量萧琉的功课如何,却见他一下走了神。微微皱眉:“陛下?” 萧琉笑了笑,回答得很是流利。萧彻眉头平复,却也因着萧琉的反应,对一旁女人们的话生了兴趣。 韩素笑道:“那丫头不是未找着合心意的吗?如今瞧上了哪家的公子?” 韩悠淡笑道:“越家的二公子。” 第56节 韩素眉梢一挑,很快报出名字:“可是羽林卫的越鄯?” 韩悠点头:“正是。” 韩素担心顾霜无聊,笑着解释:“这位越公子,哀家曾见过一次,相貌堂堂,又和善有礼。如今应不过廿三岁,却已任羽林中郎将一职了。这丫头倒是好眼光。” 顾霜也跟着笑。她记得这位赵姑娘曾说,喜欢捏面人的,莫非这位越公子……韩素与她想到了一处,先开口问了。 韩悠淡淡瞥了一眼萧琉,笑道:“据说那位越公子很擅泥人,陪着赵姑娘玩了一日的泥巴。” 顾霜奇怪:“不是面人吗?” 韩悠淡淡一笑,意有所指:“想是赵姑娘当时记错了吧。” 萧琉抿了口茶,神色自若。 顾霜暗暗注意韩悠的同时,并未遗漏萧琉的反应,眸中若有所思。 萧彻见了,毫不顾忌地捏了捏她的脸,嘱咐她好好用膳。韩悠仍旧笑,却不像韩素那般直言打趣,显得有几分勉强。 顾霜面上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手上却没闲着。只不过萧彻的胳膊实在太硬,掐了半晌手酸,默默瞪了他一眼,便暂且放过了。 萧彻忍不住地笑,落在旁人眼里竟有几分傻气。 按理家宴的氛围当更好才是,熟料之后的话题不知怎的,牵扯了不少朝政之事,颇有些敏感。众人的遣词造句便随之变得微妙起来。 一顿饭过去,仍旧是各人心思各自猜。说不上累,但总归失了家宴本来的味道。 ☆、众里寻他千百度(5) 夜晚的摄政王府较白日而言,多了几分无言的肃穆。 四位嬷嬷被顾霜留在了府中,知悉两人回来,忙在屋前恭敬地候着。萧彻和顾霜两人有话要谈,便略略说了几句,嬷嬷们知情识趣,很快就一齐退下。 一进屋,萧彻从背后抱着顾霜,将头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呼吸着她的气息。然后一路往下,亲了亲她的脖子。 顾霜只觉脖子处一阵酥.痒,以为他在呵气,忙笑着躲他:“我不要……你走开。” 萧彻低低地笑,仍不停地亲她。亲了会儿似觉不够,便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对着她娇嫩的唇就是一个深吻。 顾霜担心他做出出格的事,忙用手推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孩,孩子。” 萧彻明白她指的什么,深吸一口气,将她揽到怀里,摸着她的头发,慢慢平静下来。顾霜念着正事,要从他怀里出来,却被他止住。 萧彻的语气似有些,恩,委屈? “我已有三日未亲近夫人了。” 顾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学会了撒娇。撇撇嘴,恍若不屑,可嘴角却忍不住地向上弯。 她也忍不住撒娇:“但是我站着累。” 萧彻回过神,忙将她抱起,顺便还掂了掂,想起白日轻衣的话,有些不满:“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许是两人初初和好,有几分小别胜新婚的意趣在其中,顾霜一改往日的清淡,腻歪了不少。她就着他将她放下的姿势,搂着萧彻的脖子,让他倒在自己身边。 顾霜的语气很认真:“我有乖乖吃饭的。” 温香软玉在怀,萧彻咬了咬她的鼻尖,惹得她轻哼一声,用手捶了捶他。 萧彻低低一笑。 顾霜见闹得差不多了,慢慢将身子坐起来,面对着他,神色正经:“娘亲将顾府一半的暗卫交付给了我。” 萧彻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左相倒是看得起夫人。” 顾霜以为他的语气很是别扭,眯了眯眼:“你答应过我不吵架的。” 萧彻眼角抽了抽,抬手揉揉眉心,语气有些无奈:“唉,……算了。不过,”正眼瞧着她,“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 这自是当然。顾霜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顺带将已知的消息都告诉了他,诚意十足。 萧彻未料到她已私下做了这样多的事,神情难免一愣。又听她讲到前几日与采漪见面,引出韩縢势力一事,脸色便有些不好。 之前的事都是暗卫打理,她只需藏在幕后即可。但那日她却是在以身犯险。顾霜亦看出他的想法,知道理亏,声音便愈发地小了。但声音虽低,仍旧将事情一一说了个清楚。心思百转千回,默默想着萧彻可能问出的问题。 本以为他会很尖锐,熟料却很温和。 “这样说来,夫人已经知晓一切了?” 萧彻的小心翼翼无意间提醒了顾霜,他曾向她隐瞒顾染失踪一事。有了底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玉指戳着他的衣服:“我还想着,你要一直瞒我到何时!” 萧彻咳嗽了一声,趁势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你怀有身孕,我担心你惊怒之下,会有何损伤。” 顾霜正色:“我能明白你的担忧。但是夫君,我不会永远只有十六岁。几个月以后,我还会成为母亲。”见他挑眉,不正经地笑,忍不住又伸手去掐他,“我可是很认真的。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萧彻忙敛笑,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顾霜便接着道:“夫君前几日生气,是源于对我的爱重。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尽管初始有些不高兴,但在事后,譬如现在,仍能心平气和地与夫君说话。” 萧彻顺着她轻柔平和的声音,神情亦慢慢沉静下来。 “夫君不愿我涉险,我心底深处自然是喜悦的。但夫君身在高位,想必亦有许多身不由己,若有一日,我以担忧为名,坚决不肯夫君行事,夫君又待如何?”顿了顿,眼中光芒渐盛,“想来结局应不会有何改动,只过程愈加坎坷,而夫君内心亦难挡煎熬。”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常读许多话本,见许多有情人因些微琐事而误会丛生,终至一生陌路。局外人瞧着这些事不过尔尔,但于局中人,却莫名生出自尊的枷锁,迫得人不愿开口。” 顾霜微仰着头,瞧着面前这个她将依靠一生的男子,桃花眼灿烂如星。 “我既心悦夫君,自不会阻拦夫君的抱负,结局如何亦不在考量的范围之内。只要是夫君想做的,又不违基本礼法,我定会支持。那么,反之,夫君是否应该——” 话未说完,萧彻的气息已达眼前。他揽着她,神色异常严肃,可目光却像刚刚回神,带了几丝迷茫:“你方才说什么?” 顾霜奇怪:“只要是夫君想做的——” “前面一句。” “我不会阻拦夫君——” “不,再前面。” 呀。顾霜反应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恩?想再听一遍?” 萧彻很是正人君子般地皱了皱眉:“方才风大,没听清。” 顾霜笑着看他睁眼说瞎话,从善如流:“风是有点大。” 两人身居内室,门窗虽有缝隙,却也不至于大风大浪。萧彻意识到借口的蹩脚,脸颊闪过一抹可疑的红色。但夫人既随他所言,那么……咳嗽一声:“所以?” 看在他难得可爱的份上,顾霜抿嘴一笑:“我说我心悦夫君。” 很好。萧彻以为圆满了。但他面色却严肃得紧,心中默念这是美人计,美人计。不能被误导到别的方向去了。 然后许是为了应景,脑海里忽然浮出一张面孔。 许久未听见他的声音。顾霜不由抬头,疑惑地望着他。只见他眸光星动,神情略有些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正欲出声提醒,却见他突然盯着她:“那南国副使可有何问题?” 顾霜觉得奇怪,莫名其妙间如何便牵扯到了他,顺口便问:“夫君是说子斐吗?”神情有些疑惑,按理他应当无甚问题呀。 萧彻看着她,关注点显然不在于此,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子、斐?” 顾霜以为他早将谢洺查了个遍,熟料他竟不知他的字,愈发疑惑,但仍是解释道:“子斐是谢公子的字。” 她的情绪和心思都写在脸上,萧彻黑着脸:“……我知道。” 顾霜睁着眼睛:“那你问我做什么?” 老子能说是担心你红杏出墙吗?说出来还不得被打死。何况他知道她不会。忍住烦躁的情绪,尽量轻描淡写:“恩,你小时候去他家偷过栗子糕?” 顾霜先是一愣,然后了然,最后便是不好意思。明明在谢洺面前可以淡笑着应答,在萧彻这里,却有些难掩的扭捏。她小时候可不知道,将来有一日,自己的夫君会知晓那些贪玩糊涂的糗事。 但这害羞,落在萧彻眼里,便成了别的模样。他眯了眯眼,语气已有些不善:“在想什么?” 顾霜听出他的不满,想了想自己的往事,以为不该惹他生气才是。抬眼看他:“我在想你为什么——”选了个稍微寡淡的词,“不高兴?” 萧彻的态度虽已软化,但两人还未达成最终的共识。顾霜不愿平衡再被打破,言语动作不由自主便带了一分小心。 萧彻难得看出来了。见她小嘴微抿,黛眉轻蹙,桃花眼扑闪不定,双手无意识地在小腹上轻抚,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模样。 积攒的火气一下泄去,除了认命还是认命。 她既如此反应,想来是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是他小人之心了。吐出一口气,将她揽到怀里,想了想,说出的话却干干的:“我没有不高兴。” 顾霜在他胸前蹭了蹭,语气有些迟疑:“是因为,谢洺吗?”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理由了。 萧彻不意她的直言,身体一僵。这让顾霜更是笃定了:“你不喜欢他。”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般地咧嘴一笑,“啊,你吃醋了。” 萧彻并不否认。话已至此,他不介意顺势说的再明白些。坦然地看着她:“我不喜欢你对着他笑。” 顾霜捂住嘴,乐不可支:“我不是对很多人笑么?” 他被她眼中的促狭逗得恼怒:“反正他不行!” 顾霜笑得更欢,眸中闪过一丝异光:“那我可以对着太后娘娘笑吗?” 萧彻怔住,只见顾霜唇边的笑容不断扩大:“夫君你怎么不说话了。” 想到她手下的暗卫,萧彻一时哑然。顾霜也不再催他,可那笑盈盈的目光中却已暗藏了旁的情绪。 萧彻想到什么,挑眉道:“夫人这是——吃醋了?” 夫妻之间的事,大抵如东风压倒西风般,彼此互相平衡。 顾霜娇哼一声,欲板着小脸,但却很快破功,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索性直白道:“我们互相吃醋,夫君以为有趣吗?” 眼前佳人难得古灵精怪,萧彻眸色一暗,不由分说便是一个深吻,堵上她后续的调侃。 霸道强势却又缠绵温婉。顾霜轻轻一笑,主动揽着他的脖子,煽风点火。 …… 喘息声渐停,萧彻抚着她的小腹,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小时常和她玩在一处,后来长大了,她又成为了太子妃,我自是要避嫌的……府中有你一个就够了,我哪里有闲工夫搭理旁人。” 顾霜回之一笑:“我小时常和晚晚去外府戏玩,偶然见碰见了谢公子。也曾一道游玩过,但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歪着头看他,“长大后,亦是开始避嫌,交集实在是了了。” 萧彻咬了咬她的俏鼻:“但是他喜欢你。”那种眼神。 顾霜一哂,她还真没发现,可是不能拂了他的意,含糊道:“或许吧。”见萧彻眯眼,眉梢一挑,“难道太后娘娘就讨厌夫君了吗?” 萧彻眼角舒展,欲将此事揭过,却听顾霜笑道:“夫君既与我将这些旧事挖出,想来也算是,恩,坦诚相待了?” 萧彻点头。 第57节 顾霜轻轻抚着他的下巴:“我信夫君,夫君可信我?” 萧彻眸光微动,杏眼如星河涌动,波光诡谲,似深深的思量。他知晓这是一语双关的回答。 屋内静默良久。顾霜不愿催他,恍若那是一种逼迫——将他的喜欢,作为某种筹码。她似是无聊般低头把玩着腰间的流苏,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不安。 …… 终于,他将下颌放在她的发顶,故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无尽的悠长:“为夫真是,越来越没主见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6) 摄政王府的春日似是提前到来。 王妃和王爷继续如胶似漆地生活,府中下人们皆松了口气,一改愁眉苦脸。 但今日,书房内的两人,神色却并不如他们所希冀的那般好,甚至有些晦暗。 两人既已将一切说明,首要做的便是将两方的消息汇集在一处。也是有趣,两人所得消息虽有重合,可大部分却是相互补充,好似一张纸的正反两面。 顾霜面色发白,一字一句地梳理:“多年前,韩縢曾从遂城带回一个孩子,不知性别身份,暗卫寻到如今也未发现其踪迹。”微微抬眼,“我一直以为那个孩子应是被韩縢藏匿于市井之中。”嘴角一扯,“如今看来,还是我太过大意。” 停了片刻,虽有些艰涩,但仍旧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韩旷回来,是因为收到了来自遂城的信件,而那时,若我未料错,正是家公云游所栖之处。……虽不知家公如何知晓,但那孩子的身份——”顿了顿,想起什么,补道,“何况他近日便要出发前往遂城。” 萧彻轻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慰。顾霜的声音愈发冷静:“韩縢的势力,深藏于江湖之中,有迹可循之事,无非唐门覆灭与他从遂城带回的孩子。前者与凤新地道相关,那么后者呢?” 萧彻眸光一沉,说着仿佛不相关的事:“自韩旷辞去世子之位,已有二十余年,但新的世子一直没有定下。” 顾霜皱眉:“夫君的意思是?” 萧彻轻轻一笑:“我从前以为是韩縢不愿自家成为旁支,成为族谱上的边角,所以迟迟拖延不决。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 顾霜猜出他的想法,不免思及一处疑惑:“但当年此事,不是经过太皇太后首肯才正式定下的吗?” 萧彻沉默片刻,将案上的一叠信件抽出,递给了顾霜。 顾霜疑惑着打开,略扫了几眼,有些意外:“皇商染病身故?”目光中生出一丝担忧,往下看时速度放慢不少。一颗心渐渐下沉。与香料牵扯的关键人事,几乎无一幸免。 但事出突然,幕后之人处理得不免略显仓促。部分现场留下了打斗痕迹,甚至是残缺的兵器一角。 恰与南泽新近写的名单相符。正是韩縢的手笔。 此事确实严重,但亦不算一无所获。至少他们可以确定,韩縢早已参与其中。只是这与她的问题有何关联? 萧彻看出她的不解,淡淡道:“当年的皇商姓乔,虽算不上老实,人品上仍讲究着信义二字。后来却因牟取私利而被免职。大安容不下他,他便带着族人回了家乡,不再行商,仅以良田为靠。前年还有人看到他亲自下地干活,精神矍铄。” 皇商染病自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顾霜倒是并不意外。 萧彻却突然冷笑一声,眸中暗藏几许失望之色:“关于皇商病情的内容在第四封信里。” 萧彻鲜少露出脆弱的神情。许是总想着他是她的天,要替她撑着一切。 顾霜心中咯噔一声,半晌才将信纸展开。 瞳孔骤然一缩。 南国。 楚霆将奏折“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怒不可遏:“这些御史是想要干嘛?”接二连三,不停地上奏折,写那么多字不累的吗?! 邓达走到楚霆面前,手捧着茶盅,希望他能消气:“陛下不若先喝口茶。”见他横眉冷对,似是要张口再骂,忙不迭地补道,“这是明前的碧螺春,又称雀舌。” 本欲将茶杯挥倒的手微微一僵,楚霆瞪了他一眼,却顺势将茶接过。近日他常熬夜,担心精神不济,特地吩咐人将茶泡得浓些。 略显苦涩的清香率先窜入他的鼻间,然后才是舌尖上格外青涩的苦意。楚霆喜甜,眉梢却一丝未皱。慢慢用着茶,似是在细细咂味。 用完半杯茶,心绪亦平静下来。 淡淡将茶杯递给邓达:“可有甚新的消息?” “左相已得了机会和她的暗卫见面,而我们的人之前已将南国城内的消息一并告知了西汀。” 楚霆微微沉吟。既已见面,那么最麻烦的一步已经走过。 “大赫有何异动?” 邓达摇头:“并无。”这正是古怪之处,明明得了极好的人质,却并不急着和南国谈条件,安如磐石。 楚霆想到方才扔掉的对顾染弹劾的奏折,眸光微眯:“告诉她,朕只给她两个月的时间。两月以后,务必要向南国返程。” 邓达愣了愣。陛下这样的吩咐,倒是不如往常的宽容。转念又顾忌左相的脾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若是两月之期已到,但左相不愿——” 楚霆冷哼一声:“绑也要给朕绑回来!” 顾府已渐在风口浪尖之上,可府内并无嫡系的顾家人主事,纵是他和右相如何压制,也撑不过两月。 除非能尽快探知幕后操纵之人,但其人实在太过狡猾,几次三番都躲过了南国的追踪,而各州闹事者又多是傀儡,问不出什么。唯今之计,只能让顾染提早归朝,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 离得近,他方才安心些。 邓达瞧他是动了真怒,微微一顿,待他的怒气散了些,才道:“另外,左相还吩咐西汀去查一个人。” 顾染不会平白无故令他知晓此事,楚霆眉梢一挑:“什么人?” “是一位消失多年的江湖人士,擅长易容,人称‘千面先生’。” 顾染得知两月之期时,只是皱了皱眉。潮州与益州的祸乱,她已从西汀传送的消息里得知,明白这两月应是楚霆能拖延的最长时间。 不过却是足够。但以防万一,顾染还是起身出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记号,约定下一次的见面时间。 弓弦仍未满。 寿康宫中的空气依旧清淡,并无名贵的香料气息。 太皇太后韩素敛目不语,只从眉心处微起的皱褶能看出其内心的烦乱。静侍一侧的兰嬷嬷低着头,亦是一言不发。 良久,韩素缓缓睁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为何非要如此。” 兰嬷嬷不知如何开口,尽管她一向擅长安慰。敛目深思,半晌才开口:“王爷想必已有所察觉,太皇太后您可要——” 韩素一口回绝:“如今他不过猜测,哀家不会让这猜测成为事实。” 兰嬷嬷皱眉:“若王爷有心试探,恐会顺着线一路寻下去。而韩国公府的那位,想来并不会阻拦。” 韩素冷哼一声,眸中精光乍现。下颌微扬,现出锐利的轮廓:“哀家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自己的造下的孽,非要拉得所有人陪他!” 兰嬷嬷静静立着,垂在宫袖中的两手,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划破肌肤,眉眼中却无一丝波澜,恍若不觉痛意。 韩国公放下手中的纸张,竟意外地哈哈大笑。 孙喆面上亦带着恭敬的笑:“国公爷果真英明。” 心情大好,韩縢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我一早猜出她要用韩家的势力动手。”轻声一笑,似有不屑、轻蔑,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宠溺,“果不其然。” 孙喆嘴角一弯:“所以国公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着那位的手法,提早一步,解决了最重要的人。 韩国公神色一动,眼中透出莫名的晦暗:“明明早已入局,却偏偏想要独善其身。真是——愚不可及。” 花廊已经修建完成。顾霜倒在厚厚的软垫上,长长喟叹了一声。凌霄花花期早过,此刻的连廊只得绿油的枝叶,在这燥热的天气里,正是难得的阴凉。 近来烦心事太多,萧彻又不可能时时陪着她,再者,他自己亦是心事重重。她暂且无法解开他的愁绪,怎好苛求他一昧的温柔安慰。 思索间,南泽忽然出现。她如今已和萧彻坦诚,暗卫出入也不比之前有诸多限制。只是今日并不在约定之内。 南泽知晓扰了她的清净,先是请罪,然后才将袖中书信恭敬呈上。 顾霜淡淡接过,打开后神色微变。御史大夫集体上书,参左相顾染通匪营私。若只是谏言还罢,偏偏还有所谓的人证物证。 将信纸一折:“娘亲可知晓此事?” “估计着此刻已经知晓。” 顾霜点了点头。此事毕竟还是娘亲最为清楚,稍稍沉吟:“先候着娘亲的消息,不要有过多的动作。”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难得转瞬便改了心意,“查查两州之乱与韩国公府有何关系。” 南泽似是有些迟疑,半晌未回话。顾霜看了出来,沉声道:“我之前与你提过,有话直言就好。” 觉察出她的不悦,南泽忙道:“两州虽乱,但起先并无人将其与左相联系在一处。直到有流言产生……东沚已查过流言的源头,乃是陈家所为。” 陈家。顾霜揉揉眉心,她大约明白了。 “韩家毕竟身在凤新,若是能有实力在南国兴风作浪,也不至于蛰伏到如今。再说陈家,其属于武门,益州匪乱他们或能帮忙,潮州私盐就未必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简言之,便是韩陈两两结合,各取所需。恍若当年的韩家和南疆。 只不过,顾霜冷冷一笑,顾家可不是曲苏,任由不了他人宰割。 “若是确认了韩、陈两家在其中的身份,务必要尽快找出他们联络勾结的证据。娘亲眼下身在大赫,却鲜少有人知悉其背后缘由。若被人利用,恐会生出大患……顾府定要提前一步。” 南泽神色一凛:“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7) 凤新国的冬日将至,大安里的世家勋贵,尤其是那类富贵闲人,早已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遂城,以度过漫漫长夜。 顾霜生于南国,萧彻担心她不适凤新的寒冷,亦有将其送至遂城过冬的想法。叶木作为心腹,自是率先知晓。 可寿康宫并无反应。 萧彻的面色愈发不好。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两者的试探,似乎与他们的本意南辕北辙。 不比大安的静谧,此时此刻,遂城内的一座宅子里却是鸡飞狗跳。 霓裳指着奴仆手中的华服,挑三拣四:“这是我当初想要的样子吗?腰间的玉环为何没有镶嵌?还有袖子上的花纹,先前说了不喜欢牡丹,怎么还绣它?对了,还有……” 话如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在众人的耳里,躲都躲不开。 立在一旁的管事暗暗叫苦,这位姑娘瞧着貌美心善,谁曾想是位挑剔的主儿。 韩旷立在屋外,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声音,唇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脑中浮现出她见他一道离开时的惊诧模样。 她一向艳丽柔媚,那日却让他觉得可爱。他一向不喜女子过多的纠缠,唯独她是个例外。他知晓她不是个爱挑拣的人,如今这般,不过是心里不痛快。 见她眼风快要扫过来,韩旷下颌一紧。足尖轻点,转眼间已无人迹。 屋内传来侍女忐忑的声音:“姑娘,可还有何需改动之处?” 霓裳看着屋外落叶被风吹得飘荡回转,好半晌才悠悠落地。万物皆有所归,那么她呢。她的归宿可是真的在此处。 第58节 长睫微敛,所有的火气倏得收起,不见踪迹。 “下去吧。” 韩旷缓步在遂城的街集上走着,身上仍旧一袭红衣,端的是名贵公子的风流清逸。只是往日身边总有美人相伴,今次却孑然一身。清闲倒是清闲,却不是原来的那位韩公子了。 韩旷步伐闲散,目的性却在。辗转几条街道,慢慢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 木门半阖,两边还有残留的春联痕迹。 韩旷闭眼,似想寻出些许熟悉之感。正敛目静立,面前的木门忽然发出“吱呀”的一声。他仿佛在梦中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木门喑哑,还有谁的脚步。 韩旷一下将眼睛睁开,神色间带着他也不知的期待。 是一个孩子,长相秀气,衣服整洁。他好奇地看着他,有些怯怯地开口:“你是爹爹吗?” 韩旷:“……”难道他长得很老? 孩子见他似无恶意,将门缝又打开了一些,眼睛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我和娘亲住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爹爹。” 韩旷微微皱眉。记忆的湖水仿佛被人投下一粒石子。男孩的声音仍在继续:“娘亲说,爹爹会来找我们的。不过娘亲还说,在山的那边,就是爹爹了。等我——” 韩旷的声音随他一道响起,一大一小的嗓音,沉稳中掺着童稚,好似前世今生的因缘。 “等你长大,就骑着马去找他。” 国公府的树叶纵是茂密,仍旧挡不住四季的交替变换。 韩縢负手立在窗边,看着外面秋意肃杀的场景,语气淡淡:“他已寻到了?” “是。我们一路布好线索,只等公子发现。” 韩縢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面上笑意却是不改:“此事说到底,倒是该感谢唐芍那个小丫头。” 孙喆后背冷意渐起。 “若非她的提醒,君成恐怕永远不会对他的身世起疑,自然也不会主动回到遂城。……倒是少费了许多心思。”孙喆闻言,只将头埋得更深,果然,韩縢话锋一转,声音冷冽非常,如淬冰之刃,“人在外这么久,也应该回来了。”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假顾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洺:“你以为,两国联军眼下并不合适?” 谢洺垂头肃立,虽执得上礼,却不卑不亢:“是。” 顾染眯眼,将谢洺写的文书随意一扔:“只是因为你觉得凤新朝臣在虚与委蛇,而非诚心以待?” “并非觉得,而是事实。” 顾染一笑。谢洺身为文官,说话一向委婉,鲜少这样笃定直接。幽色一闪而过:“所以你的想法是——” “下官以为,是时候返回南国。” 顾染面有难色:“但出使之初,便承了上命,与凤新签订联军条约,共御大赫。眼下一事无成,岂不是有违陛下的期望?” 谢洺唇角微弯:“左相这话,倒不似往日的风格了。” 顾染不在意地一笑:“是吗。” 谢洺抬头,直直看着他:“左相从未有过退意。……下官本以为,左相不会将这则建议纳入考虑的范围。” 觉察出他目光中的一丝锐利,顾染轻哼一声:“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过一时之退。子斐你多虑了。” 谢洺复又低头,恭敬不言。 又费了半晌工夫,顾染才将谢洺打发离开。后背已生出一层密麻的凉意。 谢洺方才的话,分明是故意为之。有个人曾告诉他,纵是再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仍旧抵不过人情冷暖,至情熟悉。 何况他占着这身份已两月有余,能安然至今已算超过他的预期。 狼毫在手,但不是他想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渐渐发白,顾染的眼神落在眼前的某处虚无,久久不语。 鸟叫声翩然而至,却惊得一室空寂乍然翻起。 顾染回神,皱眉细听着鸟鸣,眉宇慢慢展开,眼中笑意飘来荡去。 萧彻今日难得回来得比往日早些。顾霜等不及他换衣便一下扑到他的怀里,萧彻忙笑着接住她,由着她左蹭蹭右蹭蹭。 习惯性地抚上她的小腹:“孩子踢你了吗?” 顾霜点头,板着手指头数:“一次,两次……有六次呢!” 萧彻看着她的娇颜,唇边勾着笑,心中一动,忍不住就低头去寻她的唇。不知是不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近来倒是比之前更害羞了。见状忙偏着头想要躲开,可人被他锢在怀里,自是无处可躲。 娇哼一声:“你还没沐浴呢!” 萧彻觉得好笑,这还成他的错了? “方才我倒是想去净房,这不是有东西绊住了吗?” 顾霜又羞又恼,但自是拗不过他的力气,几下便被武力镇压,蔫蔫被他抱回了卧房。 夜里,顾霜久久难以入眠。又担心扰了萧彻的睡意,仍旧维持着平躺的姿势,任他轻揽着自己。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顺着发丝,缕缕入扣。她一下安心许多,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世人为生死、荣辱、贵贱而奔走疾行之时,唇角的笑意愈来愈冷,眼中深不见底的幽潭成为了最好的伪饰。唯有稚子幼童,因为不知,所以天真无邪。 但他们近日却知晓了太多。虽然许多只算得上姑且成形的推测,然而这世上的可能,终不是如话本上所说的那样,有千千万万。 有着再光亮的华丽外表,也不能杜撰出不可能的可能。 顾霜轻声叹了一口气,正欲合眼睡去,手掌却忽然被一股温暖包裹。 她讶异地侧头,见萧彻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那目光很是专注,令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吵到你了吗?”明日不是休沐,他五更便要起。 萧彻朝她靠近了些:“你在害怕吗?” 顾霜沉默片刻:“我——”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秦昇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 屋内灯火渐明,似还有男子低声的耳语,仿佛温柔的安慰。 又立了片刻,屋门才被人打开。萧彻只披了件外袍,秦昇念着更深露重,正欲请他多加一件,却被萧彻沉声打断。 “随本王到书房去。” 书房里,边关的副守将裴凌早已立身等候,一身狼藉。他本由萧彻一手所提拔,乃军中能力卓越之辈,如今却伤痕累累地站在他的面前。 萧彻见来人是他,眉峰紧皱,无暇多礼询问伤势,直言道:“究竟怎么回事?” 裴凌神色紧张:“耶律佑忽然率二十万大军攻打边城,守军本可暂挡,怎料其有备而来,早将城中水粮以毒染之,又将援军路线截断……如今边城已是困兽之斗,还请王爷速速发兵!” 撑着气将话说完,便大咳不止,吐出许多血来。 秦昇忙上前扶住他,语气镇定:“裴将军定要撑住,府中大夫马上便到。” 萧彻见他尚能站立,以为并无大伤,见状几步上前,认真看着他的伤势,半晌似是松了口气:“伤口虽重,却都不在要害之处。”只是要躺上几月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萧彻自是不能再睡,需连夜进宫面见陛下,召集诸位重臣,商讨方案,以便明日早朝时告知众臣。 既要进宫,便不能再这样衣着,可他的衣服……皆在卧房内。 ☆、众里寻他千百度(8) 尽管萧彻将脚步放得很轻,却无甚大用。因为顾霜已静静立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声音很低,似蚊蝇呐语:“事情,很严重吗?” 萧彻想起方才的问题她还未回答。顿了顿,没有隐瞒:“耶律佑率兵二十万攻打凤新边城。” 顾霜抬头看他,带着不解:“耶律佑?” 萧彻伸手理着她的耳发:“大赫的习惯,统兵之人需是皇室血亲。耶律佑篡位,其父耶律猛应被软禁或身死,其兄耶律皓又下落不明。此次交战,当然是他亲自上阵。” 耶律佑既能亲征,想必大赫境内已安排妥当,如此有备而来……还有娘亲,不知眼下怎样。顾霜只觉心思如一团乱麻。 萧彻看出她的担忧,忙抱住她:“放心,以左相之力,足能自保。”吻吻她的额尖,“不会有事的。” 顾霜低着头,摸着他的衣袖:“那夫君会——”却是没有再说下去。她不能在此时干扰他的判断。 仰头露出一个笑来,催促道:“夫君还是赶快入宫面圣吧。我去替夫君寻衣服。”说完便转身向衣橱走去。 萧彻没有拦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映着烛火,忽明忽暗。 长乐宫。 萧琉年岁虽小,面上正经神色却不逊于在场的诸位重臣:“卿等以为,该当如何?” 凤新大赫乃是战场上的老对手,凤新臣子也多知晓大赫的心性,是以皆一力主战,倒无人主和。关键便是这统兵的人选,以及兵力的多少。 事关战事,宋瞻不再缩着头,难得首先开口:“微臣以为,大赫虽号称有二十万大军,但实际应只有十万左右。” 萧琉淡淡看着他:“所以宋大人的意思是?” “臣以为,调取平西关的十五万驻军便足以解忧。” 广武将军冯青插言道:“大赫此次算是奇袭,且对边城只围不打,其必有后招。若只拨十五万兵力,恐并不妥当。” 宋瞻也不生气:“若是冯将军领兵,不知要多少人马?” 冯青仔细想了想:“三十万。” 萧琉不置一词,微微侧头:“卫将军有何想法?” 卫绍回答得很快:“微臣赞同冯将军之言。” 萧彻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默默听着。萧琉见差不多,这才开口询问他的意思。 萧彻沉吟片刻:“将平西关的十五万作为前军,先解去边城的燃眉之急。嘉褐谷的十万紧跟其后,作为援军。另外还需晓谕张榷,令牧梁山下的十万兵马进入随时可开拔的状态。” 萧彻话一出,事情便几乎是定下了,无人再有异议。 萧琉唇角浮出一丝笑,似是欣慰:“依摄政王看,任谁作为大将军更合适呢?” 殿内一时安静,仿佛能听见龙涎细燃的微弱火声。 冯青忽然开口,中气十足:“启禀陛下,微臣愿领兵前往。” 萧彻眉头轻皱,黑眸扫过宋瞻。他应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 第59节 “太尉以为如何?” 宋瞻朝萧琉恭敬行了一礼:“臣以为,任冯将军为主将,卫将军为副将,或许较为妥当。” 萧琉看了一眼萧彻,见他眉宇虽紧,却并未出言反对。眸中滑过一丝异色,微微颔首:“如此,便依太尉所言。” 次日早朝,亦无臣子有所异议。大赫尚能违背条约,干戈以对,凤新自不会轻易受人之欺。唯独对这领兵人选,颇有微词。 萧彻的威名,大多来自与大赫的对战。且唯有他一人,曾将大赫攻退至乌澪江。冯青当年虽是他手下一员大将,但此次大赫呈来势汹汹之态,众臣心中难免心存疑虑。然纵是如此,萧彻今时不比往日,他若离开都城,大安的势力变化只会更加微妙。 萧琉将群臣的脸色尽数收入眼底,唇角牵起淡淡的笑。穆东低垂着头,嘴边亦是带笑。 韩縢得知消息时正在泼墨恣意,字迹龙飞凤舞,刚正遒劲。倒也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冯青?得先帝赏赐‘山河日月刀’的那个?” “正是。” 韩縢笔下用力:“记得曾看过他的刀法,确实舞得虎虎生风。” 淡淡一句话,听不出褒贬。孙喆不敢随意接话。 半晌,韩縢将笔放下,细细打量着字迹,未有言语。突然,不知瞧见了何处,眉头轻皱,将宣纸几把抓起,揉成一团,扔到一侧的纸篓里。 孙喆知晓这是他的习惯。但凡有一丝的不满意,宁可重新来过,也觉不能将就的。 “冯青这个人不错……但却不是领兵的最佳人选。” 萧彻夜里回来得很晚。下朝后他便一直与几位将领在一处,商讨具体的行军计划。若不是念着顾霜担忧,照他以往的性子,恐就直接睡在了军营里。 顾霜知道他会回来,便一直替他留着灯。她本想等他,可府中的纪大夫并四个嬷嬷皆言晚睡对胎儿不好。她自是不再任性,乖乖用膳,按时洗漱歇息。 但却睡得不深。萧彻的脚步声方起,她便睁眼了。 只是刚醒,仍旧有些糊涂,半坐起来,惺忪地揉揉眼睛,声音中带着初醒的低哑:“是夫君吗?” 床侧陷了下去,萧彻克制地亲了亲她的眼睛,安抚道:“是我。在外待了一日,我先去换件衣服。” 顾霜忙不迭地点头。萧彻轻轻一笑,抚着她慢慢又躺了下去。 净房里很快传来水声,然后是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顾霜听着动静,神思渐渐清明起来。床侧再度陷了下去,一股好闻的胰子味扑面而来。顾霜笑了一声,驾轻就熟地滚进他的怀里。 萧彻自是稳稳接住:“孩子有闹你吗?” 顾霜摇头:“他很乖的。” 萧彻又亲了亲她的发顶,闻着淡淡的花香,慢慢将朝廷的安排一一告诉她。 其实白日里,顾霜便已知晓了这些事。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时,平白令人更心安了些。 …… 顾霜想起嬷嬷的话,说她肚子尖尖,怀的是小王爷。 神思一松,忍不住戳戳他:“夫君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萧彻握住她的手,一笑:“男孩子我就教他习武,女孩子你就教她,恩,刺绣?”他故意将刺绣两字拖得很长。顾霜想起他腰间的那个荷包,被羞得要去捏他的脸。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萧彻忽然将她抵到床角,声音喑哑:“不许乱动了。” 顾霜觉察到他身体某处的不同,脸色一红。幸得灯烛已灭。 萧彻长长地喟叹一声,将额头抵在顾霜的额头上,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语气很是委屈:“到底还要等多久呀——” 顾霜略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呃,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萧彻觉察到她的反应,语含戏谑:“原来夫人与我所想相同。” 相同个头!她只是以为……他早就知道了。顾霜努力想要推开他,这个大流氓,怎么都不脸红的。 萧彻低低笑出声来,显然很是愉悦。不再逗她,柔声哄道:“恩,是为夫多想了。”话锋一转,很是正经的语气,“不过到底还要多久呢,不如明天——” 顾霜有些着急,随手一碰,恰好摸到了他的耳朵,顺势便是一扯,凶道:“不许去问纪大夫!”顿了顿,“也不许去问嬷嬷们!” 屋内是一阵极诡异的安静。 然后是萧彻毫不压制的大笑声。顾霜羞恼之下,欲将他的口捂住,奈何人却被他锢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 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顾霜先是不作声,板着性子不理他。可许是这笑声太过爽朗无暇,她的情绪亦随之渐渐松动,最后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今次守夜的人是吴嬷嬷,乍然听见屋内的笑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本欲敲门,询问几句,却被循声而来的叶木拦住。 吴嬷嬷看见她时,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什么,诺诺回到榻上。 叶木心思玲珑,最近面见萧琉时,觉察出些许不对。是以这几日一直浅眠,警觉非常。方才笑声突兀而来,不似两位主子的性子,她担心有碍,便起身过来瞧瞧。 还好只是多虑。她舒了一口气,候到笑声停止,屋内细碎呢喃渐起时,才轻轻离开。 顾霜笑完后,才后知后觉地以为丢脸极了。不由分说地将被子一拉,整个人都缩了进去。 萧彻的手掌还在她的腰际。见状也不着急,只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慢慢游走。一寸一寸,势要点火的模样。 顾霜怀孕以后,身体比往日更敏感些,却强撑着不吭声。 萧彻意味不明地一笑:“倒还挺有志气的。” 顾霜哼了一声,然后紧紧抿着嘴。 终归是萧彻怕她闷着,亦担心再撩拨下去,自己会把持不住,伤了她和孩子。停了手上的动作,想将被子轻轻拉开,顾霜却将被角攥的严实。 萧彻乐了。只觉他的夫人是天底下顶顶可爱的姑娘。 于是哄道:“纪大夫说——” 熟料这个头没开好,被顾霜踹了一下。萧彻忙咳嗽一声:“沈医女和我说过,孕妇闷着,对孩子不好。” 顾霜也知道,几位嬷嬷曾和她说过。想想时间确实有些久,便有些不情不愿地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萧彻抓住机会,亲了她一口,夸道:“夫人真乖。” 又哄了几句,顾霜便笑嘻嘻地躲到他的怀里。 一夜安眠。 ☆、众里寻他千百度(9)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修改的时候大意了。。这是完整版本。 请原谅你们蠢萌的作者(坚强的微笑.jpg),么么哒~ 这样的安稳却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一干将领准备离开,奔赴边关的前夕,主帅冯青忽然遭人刺杀,性命虽无大碍,右手臂却被毒剑划伤,若不是沈冯两府相距不远,沈昙其日又恰好在府,冯青的右手恐将不保。 但毒性猛烈,余毒未清之前,冯青只能静养,遑论提起三十斤重的大刀上阵杀敌。 同日,边关急报,凤新大赫的第一道防线——边城已被攻下。耶律佑大军的人数亦被探明,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万。 满朝哗然,上请萧彻亲任主帅的奏折如鹅毛般纷扬而落。民间也渐渐有了大赫军队压境的消息,百姓们皆期盼着萧彻能再一次攻退大赫,成就他战神.的美誉。 萧彻看着几案上成堆的奏章,一言不发。杏眼中一片平静,琥珀色的眸子久久凝视在一点,无波无澜。 他心里却明白,长久以来维持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顾霜得到消息时,正在给孩子缝小袄。她特意选了蓝色的料子,男女皆宜。她的针线如今已很熟练,闻言时却不慎扎伤了手。血珠一下冒出来,她愣了愣,下意识将手指含到嘴里,然后低头翻检小袄,查看有无血迹。 南泽看出她的不妥,一时不敢再开口。 半晌,顾霜平静的声音传来:“还有别的事情吗?”仿佛刚才的小小慌乱只是错觉。 “韩陈两家做事极其隐蔽,北渚已照左相的意思,将此事告知了陛下。”南泽口中的陛下,应是南国定康帝,楚霆。顾霜回想起他往日对娘亲的照顾,心里明白了几分,是以也没有特别的惊讶。 顾霜点点头:“这样也好。”若韩陈真的联手,依两国律法,已能构成叛国之罪。楚霆直接参与,较之顾府一家之力,自是要事半功倍些。 南泽又道:“另外,唐芍说她想见主上一面。” 顾霜眉梢微挑。唐芍心机颇深,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想见她?眼风一扫,南泽垂头恭敬道:“属下无能,不知她如何知晓了摄政王或将亲自领兵的消息。” 顾霜想了想,却是笑了,自语道:“怪不得当初谈条件时那般自信……原来是身后另有他人。” 南泽听懂了她的喃喃,立刻道:“可要属下——” “不。”顾霜淡淡道,“我心中已有计较。你既来了,我便有别的事交待于你。” “请主上吩咐。” “太皇太后身边曾有一位嬷嬷,唤作桂嬷嬷。王爷开府后她便一直在府中打理诸事,前几年因病故去。” 不必顾霜再说,南泽已是明白。 顾霜微微颔首,想到唐芍,眸光一闪:“至于她,过几日直接带到府上。” “是。” 萧彻从军营拍马回府时,顾霜已在影壁下等着他了。 萧彻亦在很远时,便一眼看见了她。神色自是看不清的,但那淡紫色的身影,却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顾霜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可腰身并不明显,外表看着,同三个月时差不多。她抚着小腹,笑着看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至她的面前。 大安落日的时辰愈来愈早。他走向她时,正是一路余晖最后恣意的时候。她不知西下的日光还能这样柔和灿烂。萧彻坚毅的轮廓沉浸其中,似乎变得渐渐模糊。 顾霜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倒是恰好抓住了萧彻的胳膊。硬朗的笑声传来,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她半举起来。 摄政王府门前一般没有闲人敢随意停留,大多垂头敛目,匆匆而过。 但那是一般情况。 天下无论何处的百姓,都极有八卦精神。乍一眼,瞧见这样的场景,先是以为眼花,又擦又眨的,才惊觉不是做梦。 腿脚仿佛凝固,一步也迈不动了。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八卦……这是传说中冷面冷心,严肃板正的摄政王的八卦啊!百姓们的内心在咆哮,我的妈,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等到这一天! 一时倒是不怕死了,皆睁着眼,直直看着萧彻顾霜。 王爷知晓凤新国人的好美之癖,便一直将王妃藏着掖着,不肯让人看。眼下却这么多的人……秦昇头皮发麻,正欲叫人清场,却注意到自家王爷竟然在,在笑?!忙断了唤人的心思。 秦昇难得没有懂萧彻的心思。这好端端得,怎么突然就不在意了? 百姓越来越多,晚霞似是就着余晖落到了顾霜的脸上。若在平日,遇见这样的事,她直接将头埋在萧彻怀里就好。奈何眼下他正半举着她,连他自己都比她矮了一个头。她只得将脸朝府门口倾侧。 顾霜妆容清淡,周身并未有精心修饰的痕迹,却愈发显得姿容清丽。 第60节 凤新国人之前对顾霜这个摄政王妃也不是不感兴趣,但对萧彻有敬畏之心,王府又如铁桶一般,他们哪敢随意打探。 如今一见,这王妃不但是位难得的美人,而且看王爷的举动,分明是将其放在了心上。 凤新国人的逻辑一向简单粗暴。他们王爷既是好人,那么喜欢的姑娘也肯定是好人了呀。 不过一刻,他们就喜欢上了顾霜。 萧彻故意将手轻轻一松,还在害羞的顾霜未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百姓虽好奇,毕竟不敢离得过近,是以未瞧见萧彻的小动作。 他们看见的,便是顾霜无限娇羞地抱着萧彻,而萧彻只是温柔地笑。 百姓们一时有些恍然。原来他们的摄政王、他们的战神,也可以这样对着一个女人笑。 许多百姓都未读过多少书,他们想不出什么瑰丽的辞藻,只是觉得美好。 见事已至此,顾霜倒也不再扭捏,虽然小脸仍旧红红的。她摸着他的脸,感受到手下粗粝的肌肤,眸光星动:“抱了这么久,都不累的吗?” 萧彻摇头,很是正经:“抱夫人,怎么都不累。” 顾霜用鼻子去蹭他的额头,语气软糯:“就知道说好话哄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两人难得光明正大地腻歪了一次。见着差不多,萧彻不再拖延。让顾霜将腿盘在他的腰间,就这样稳稳将她抱了进去。 顾霜先是一笑,以为他像是举了一个大娃娃。然后眼角不由开始泛酸,泪意止不住地上涌。但碍于家仆在侧,她便一直忍着。 回到房内,萧彻听出她声音不对,忙让一干人等下去。将她慢慢放在床榻上,又小心翼翼地去摸她低下头的脸。 顾霜鲜少在他面前哭过。 他想要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却扑在他的怀里。她的哭声很轻。萧彻抚着她的背,似是有些无奈,轻声道:“怎么就哭了呢——” 顾霜不说话,只是哭。 萧彻明白过来,笑了笑,也不遮掩:“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他的语气很柔和,仿佛卸下了一切的防备。可顾霜却希望,他能一直刚硬下去,就像初见时那样,恍若刀枪不入的战神。 她从他怀里起身,用手抹去眼泪,低低道:“我只是担心。” 萧彻笑着捏她的脸:“我都不担心你了,你担心我做什么?” 顾霜别别扭扭地转了转身子:“我又没有要拦着你,不让你去。” 萧彻一哂,笑道:“好好好,以前是我不对,不该拦着夫人下厨做饭的。” 顾霜这才转身看着他,眼中泪意未能完全下去,含在眸中水波荡漾。勾得萧彻忍不住亲亲她,再亲亲她,直到顾霜笑容再起,他方才停下。 萧彻半跪在地,手臂圈着她的腰。看她心绪平定,细细道:“冯青身为武将,最爱惜的便是身体。如今他受我牵连,平白造了一祸,如何还能祸害别人?况且此次大赫来势汹汹,军情紧急,朝中确无比我更合适的领兵人选了。” 凤新的边境常年经受大赫的侵犯,百姓不堪其扰,纷纷躲避关中。直到萧彻出现,将大赫逼退至乌澪江,并与之签订和平合约,又将边关赋税减免,鼓励流民回到故土,边境处这才渐渐有了烟火气息。 顾霜乖巧地点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只是冯青受伤一事,明显是在逼萧彻披挂上阵。这既是局中的一环,那么以后呢。 萧彻听出她未尽之语,笑道:“为夫难道很笨吗?”他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握着她的手突然一紧,神色惊喜:“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顾霜笑着冲他点头:“我也感觉到了,他刚刚在踢我。” …… 出征的日子很快便到,告别的时间却永远不够。那夜顾霜一直未能合眼,萧彻虽小憩了片刻,却也在三更便醒来。 这种时候总要起的很早,因为五更时陛下会当着诸臣的面,在宫门外亲授节钺,为他们壮行。 顾霜还未见过萧彻穿盔甲的模样。他平日的衣服都是她亲自打理——让他自己收拾,细微处总是顾及不到的。 此时她却立于一旁,静静看着他将盔甲慢慢穿上,毫不插手。片刻后,她忍不住一笑,果然是大将军,不擅锦衣华服,可这盔甲却穿得极好。 萧彻已整理完毕,见她笑,大步走到她的面前,如一位啰嗦的妇人:“在家要好好吃饭,不许乱跑乱跳。夜里早些休息,孩子的衣服不急于这一时,勿要将眼睛伤着了。……对了,我已和母后说了,要将沈昙借用几日,你若有一丝不适,定要及时找她……” 顾霜先是笑着,闻言有些惊诧地抬眼。 他去找太皇太后了? 萧彻却避之不提,只深深地望着她,仿佛此时此刻,天底下只有她这一个人,这一件事。 他将她略显凌乱的耳发向后撩了撩,沉声道:“一个人在家里,不要害怕。”因为百姓们会如同爱戴我一样的爱戴你。我不在时,他们会替我照顾你。 顾霜握住他的手,将其带到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只要你平安回来。我自是什么都不害怕的。” 他吻吻她的发顶,说:“我会。” ☆、众里寻他千百度(10) 萧彻没有让她去看授节仪式,甚至连府门都未让她送出。他说,越送,他只会越不舍。或许陛下授节给他时,他一时冲动,就不接了。 逗得顾霜一笑。 她便听了他的话,只将他送出屋门。然后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其时金乌还未东升,只有一路灯火陪着萧彻,烛火偶尔被风吹动,恰如晃动的思念。 萧彻离开的当日,沈昙便带着家当入住摄政王府。 只是这家当……叶木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的六辆马车:“沈医女这是要将府邸直接搬过来吗?” 沈昙笑道:“哪里哪里。虽说我沈家不比往昔,可也不是六辆马车就能容下的。” 叶木:“……”半晌缓过神色,“沈医女请入内吧,奴婢马上安排人替医女将东西搬至听雨轩。” 顾霜如今已经搬回摘星阁,听雨轩就在它的旁边。 沈昙满意地朝她笑,不忘细细叮嘱:“这六辆马车里,四辆是药材,一辆是药具。药材和药具可能需单独辟出一个干燥通风的屋子来存放。” 叶木知晓她好药成痴的性格,故而也未多有讶异。恭敬着记下。 沈昙想起什么,又补道:“对了,摄政王答应了我,说是府上的药材,若非必要,我都可以拿来一用。我记性不好,先与你说一声。” 叶木面上应好,心内估摸着是不是要找药商再进一批。 沈昙知叶木的能干,不再多言。叶木正欲引她进府,轻衣却忽然小跑了出来,看见沈昙很是高兴:“王妃和我说你今日要过来小住,我先还不信呢。” 沈昙挑眉:“我至少要住到摄政王回朝之时……小轻衣是不是更高兴了。” 小轻衣?叶木扯扯嘴角,想起还有旁的事,便向沈昙告退,给两人留出叙旧的时间。 沈昙和轻衣聊了会儿近况,不知怎的忽然就谈到了府内楼阁的名字。 沈昙笑:“这摘星、听雨虽说文雅,不过到底是世人用烂了的。”想了想,又道,“但却符合摄政王的性子。他不是那种能静坐一下午,只为想一个名字的人。” 轻衣摇头:“你这倒是冤枉他了。” 沈昙不解:“冤枉?” 轻衣眼中的情绪一闪而逝:“我听木姑姑说,这王府是先皇还是太子时,亲自令人督办的。甚至后来,摄政王常年镇守边关,府内的修葺之事也是先皇特地关照的。” 沈昙倒不知摄政王府背后有这样的故事,觉得好笑:“依你所说,王爷却是连想都未想过了。” 轻衣一噎,以为也是,笑道:“谁让王爷有个好兄长呢?” 沈昙点头,有些疑惑:“不过先皇实是一个风雅之人,不知他怎么为摄政王府的楼阁庭院取这些名字。” 这次轮到轻衣好笑:“我虽未伺候过皇上,却也知他们事务繁忙。虽情深义重,但哪里能一一顾及呢?再者,你方才不是说了,这名字起得挺符王爷的性情吗?既然符合,不就是名字吗,无伤大雅的。” 沈昙一哂:“是我迂腐了。” 两人又转到旁的话题,聊着走近了摘星阁。 沈昙不是轻衣,在顾霜面前不好随意,初初踏入,便止了声响。顾霜正在花廊下歇息,听到脚步声后慢慢将眼睛睁开。 轻衣上前将她扶起,沈昙见她坐好,方才恭敬地行了礼。 顾霜拢了拢头发,笑道:“这段时间恐要劳烦沈医女了。”沈昙自是连说不敢。顾霜忆起她喜欢钻研医理,又道,“府中还有一位老大夫,姓纪,就住在不远处的芷阁。医女若是觉得无趣,亦可与老人家闲聊一二。” 沈昙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奴婢的本职是照顾王妃,不敢玩忽职守。” 顾霜笑着点点头,将右手伸了出来:“那你以后便在这个时候过来请脉吧。纪大夫年岁较高,平日起得早,常在早膳后请脉……如此便不会冲突了。” 沈昙称是。上前认真把脉,半晌才将手收了回去。心中对那位纪大夫的医术已有了七分了解。 “王妃与胎儿的状况很好,只是补药不宜过多。待奴婢与纪大夫商议后,再来详细回禀王妃。” 顾霜柔柔一笑:“医女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你与纪大夫定下后,直接告知轻衣便好。” 沈昙应好,又想着并无他事,正欲告退,却见顾霜淡淡对轻衣道:“让她们先退下吧。”顾霜不喜人多,往日身边只有两个嬷嬷并轻衣叶木中的一人。萧彻离开前不放心,令秦昇寻了些有拳脚的婢女,随侍在顾霜的身侧。 沈昙约莫猜出她要问什么。果然,顾霜开口:“不知冯青将军的伤势如何?我听王爷说,似是中毒?” “是。” 顾霜眼中划过一丝厉光:“那不知这毒可与南疆有关?” 沈昙一愣,很快摇摇头:“冯青将军所中之毒乃钩吻。钩吻虽属剧毒,却也不是南疆独有的,各国皆有炼制。” “这样呀。”顾霜低声道,若有所思的模样。 静默了片刻,顾霜有些歉意地朝沈昙一笑:“虽说可能会戳中你的伤心事,但——医女能和我说说你的哥哥吗?” 沈昙先是意外地抬眼看她,继而意识到不妥,低头将眼中的情绪压下。顾霜没有再出声,只是沉默地等待。她给予沈昙舒缓的时间,是因为不会中断这次谈话。 氛围渐生几丝尴尬。轻衣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寻着机会开口解围。 事关先皇萧律驾崩一事,牵涉之人顾霜已有计较,但关键在于他们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沈易身为先皇御医,又英年早逝,可以说是其中最扑朔迷离的一位,是以她一直将沈家放在一旁,没有细究。 上次皇商染病去世,萧彻莫名生出几分熟悉,便让暗卫调查相似的症状曾出现在何人身上。 人数倒是不少。偏偏有两个熟悉的名字。 桂英与赵霏。前者便是叶木的母亲,桂嬷嬷。她嫁到王府以前,桂嬷嬷便已因病去世。萧彻一直敬重桂嬷嬷,是以对她的病很上心。那时纪大夫还未入府,桂嬷嬷的病便由宫中御医一直诊治。 最后的结果是年事较高,肝脏衰弱,药石无医。 至于赵霏,暗卫探知,其在痴傻之前,曾生过一场大病,病症与去世的皇商相似。期间赵家虽遍寻名医,但主要还是由沈易亲自医治。 可待暗卫欲寻线将沈易查探一番时,线索却戛然而止。他们得到的,只是沈易多年辛苦搜集而成的医书或其余零散琐碎之事。至于他为先皇和赵霏所定的药方,并无任何问题。 萧彻离开前特意前往寿康宫,恐不仅仅是去替她借人。 沈昙沉默许久,终是开口。她的声音很平静:“不知王妃想知道哪件事?” 顾霜敛目,只说了名字:“赵家嫡长女赵霏。” 沈昙微讶,她本以为会是什么刁钻的问题。既不古怪,神情便不似方才的紧张:“赵姑娘生病时奴婢年岁尚小,有些是奴婢的记忆,也有一些是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的。”见顾霜淡笑着示意无碍,沈昙低着头继续,一字一句条理分明。 “先皇在世时,曾举行过一次秋狝,允许大臣带上家眷。赵姑娘年岁小,自己偷偷跑到湖边玩水,夜里发起了高热。太皇太后那时还是太后,听闻此事后便特地派了哥哥前去诊治。当夜赵姑娘的烧便退了。但病去如抽丝,赵夫人便带着赵姑娘提前回到了大安。” 顾霜唔了一声:“你怎知是太皇太后派你哥哥去的?” 第61节 沈昙恭声回道:“当时我也跟着哥哥一道去了秋狝。太皇太后口谕传到时,我恰好在哥哥的帐子里。” 顾霜一笑:“怪不得。”语气有些不解,“只是赵姑娘后来怎么就——” 沈昙摇头,言语间多有维护之意:“赵姑娘的顽症是几个月后慢慢显出的。而那时先皇身子渐渐孱弱,哥哥便在一心照顾先皇。”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其实当时,有人曾在暗地里揣测过原因……只是后来被人禁言了。” 顾霜面色不改:“哦,不知是什么?” 沈昙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出来。顾霜看出她应当十分敬重赵家,这点倒是和叶木一样。是以并未催促。 沈昙咬了咬下唇:“那时流言猖獗,大意是指赵廷尉与赵夫人似乎血缘相近,所以他们的孩子才会有特殊的病症。”顿了顿,“但那只是流言罢了。这世上有人突发疾病并非什么怪事。古书上就有许多类似的记载。” 顾霜眉心轻蹙。血缘相近,这几乎便是在说赵家乱伦了。若真是流言,那么这污蔑,确实过重了。 “赵家没有出来辟谣吗?” 沈昙的神色间亦染上一丝疑惑:“自然是有的。不过起先赵家并未理会。”想了想,解释道,“许是因赵廷尉为人刚正,不屑与市井流俗多语吧。” 顾霜轻轻一笑:“或许吧。” ☆、众里寻他千百度(11) 慈宁宫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崩裂声。寝殿外的下等侍女面上一紧,皆低头专心做着各自的事,不敢再如往常一般,偶尔嬉闹几句。 撷涟苦笑着开口:“太后娘娘——” 韩悠却将手中的梅瓶狠狠往地上一砸,碎片从耳边呼啸而过。韩悠正下意识地摸摸耳朵,撷涟已惊呼出声:“来人,宣太医!” 韩悠反应过来,眉头一皱,厉声道:“这点伤有什么可宣的!给哀家闭嘴!” 撷涟忙止了声。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见韩悠耳朵上的伤确实细小,血也已自然止住,这才彻底放心。 韩悠自从知晓萧彻将领兵应敌后,性子便愈发喜怒无常。不过初时虽怒,仍未到摔东西的份上。后来私下去了一趟国公府,不知和国公爷说了些什么,每日的火气是压不住地上窜。 好半晌,韩悠才沉静下来,揉揉眉心,淡淡道:“采漪过几日便会回来……寿康宫可有起疑?” 撷涟担心惹她不快,忙道:“寿康宫近日似有自顾不暇之态,采漪离宫探亲之事并未有人察觉。” 韩悠挑眉,眼中生出兴味:“你说寿康宫有异?” “是。” 韩悠唇角微勾。寿康宫的那位,手段如何她是再清楚不过。但无论寿康宫私下如何,面上却永远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韩悠眼神一眯,笑容慢慢扩大。她怎么能忘了,萧彻可是韩素的亲亲儿子,论着急,谁都不该越过她去。 冷哼一声,七年前的事,真当她韩悠是傻子吗。 遂城的雨势如破风之箭。霓裳立在窗前,怔怔看着雨珠砸在屋檐上,顺着屋脊滑落,在檐角处缀连成一条无色的细线,如流水般淌淌而下。 遂城仿佛一幅天青色的画,清淡自然,处处皆是生机。她曾经努力想要逃离舞姬的纸醉金迷,内心所勾勒的余生便恰如眼前这样。 可待真的如此,她却还是觉得无所适从。 站了半晌,正欲将窗户阖上,却见远处似有一道人影。隐隐绰绰,藏在漫天的水雾里。霓裳扶窗的手一顿。 人影慢慢清晰,随着他周身的落拓与不羁。 这样大的雨,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可她还能在十步外闻到他一身的酒气。 韩旷和她如今算得上比邻而居,两家的管事亦是兄弟。她知他最近每日都要喝上七坛烈酒,方才浑浑噩噩地睡去。但他既没有告知她缘由的迹象,她便不再如往日一般,着急地上前嘘寒问暖,只是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然而心底的某处仍旧有掩不住的钝痛。她多想走进他的内心,从前想,现在想。可是呢,王公贵族们的游戏,不是她能轻易参与的。 霓裳垂眸,缓缓将窗户关上。 大安的气氛自萧彻奔赴边关后便有些低沉,钱庄粮行亦生出紧张,所幸朝廷再三发榜公告,示意并无大碍,才将恐慌的苗头压了下去。 百姓们虽无恐慌,却仍需某事转移他们的注意。于是有人想到,摄政王萧彻离开前,与其王妃在府门外的恩爱场景。 当时不过寥寥几笔的篇幅,在说书人的口中,却是一波三折,跌宕错落。 萧彻平日在府中对顾霜的爱护亦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尤其是为顾霜修建花廊一事。众人是又惊又奇,在外说一不二的摄政王,在内对王妃却是百依百顺。 故事是没有尽头的。 好事者灵机一动,替萧彻取了“妻奴”这样一个……雅号。不过两日,“妻奴”的称呼随着摄政王的绯事一道传遍了大安城的大街小巷。 顾霜得知时,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正想着是否应断一断市井流言,萧彻的信翩然而至。 开头第一句便是,夫人可喜欢民间的那些故事?顾霜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萧彻的自导自演。 他这是,要将他的喜欢,昭告天下吗? 顾霜仿佛能从他遒劲张狂的字迹里,看到他眸中温柔的笑意。她自接过信,脸上笑容便在一寸寸地扩大,此时整个人已明亮得无以复加。 秦昇叶木见状,相视一笑。 征战虽难免离愁,可离愁背后的真挚思念,又何尝不令人快慰。恍若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满目的黑暗。 顾霜本以为百姓的声音还要再喧闹几日,但另一件事却引起了他们新的注意。 赵府的小姐定亲了,未来夫婿是越家的二公子。顾霜在上次家宴时便得知了此事,倒是没有太多讶异。然毕竟是女子,难免对其中的弯绕有些好奇。 叶木对此类事一向敏感,见状自是娓娓道来。 “赵姑娘和越公子是在庙会上遇见的。越公子的小妹和赵姑娘同时看上了一个泥人,赵姑娘当时着急,一早将银子给了。但最后见越小妹真心喜欢,就将泥人送给了她。越公子便对赵姑娘生了好感。后来又有机缘见过几次,倒是喜欢上了。” 顾霜笑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赵姑娘心智虽小,从另一面讲,亦比常人单纯善良一些。” 叶木微笑着点头。她既敬重赵家,自是希望赵霏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如今赵姑娘的亲事既定,赵府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顾霜很是赞同。只是忽然想到一事,令她有些疑惑:“叶木可知赵姑娘为何那般喜欢面人、泥人这样的小玩意儿?” 每每听到她的名字,末后总会跟上这两个词。 叶木想了想,猜测道:“赵姑娘是个孩子心性,极为恋旧。奴婢听说,她屋中的摆设自她能记事起就没有变过。许是曾经有哪位表哥表姐送给过她这样的礼物,她又恰好喜欢,就一直喜欢到现在了。” 顾霜以为有理……虽总觉有何奇怪之处。不经意地扫过滴漏,见与南泽约定的时间将至,收了收心绪,淡淡寻了个借口遣她下去。 叶木知机,不仅自己恭敬地退下,顺便还带走了一干侍女。 来的人却是北渚。 顾霜心中一沉,面上神色却是安然:“南泽人呢?” 北渚的声音略显沙哑,藏着彻夜未眠的疲惫:“昨夜突然有人袭击,劫走了唐芍。南泽被人围攻,眼下正重伤昏迷。” 顾霜语气中有了冷意:“与韩縢有关?” “是。” “南泽情况眼下如何?” 北渚难得默了默,方道:“他的伤很重,暂且脱离了危险。”顾霜看他的样子,应是照顾了南泽一夜。 顾霜想了想:“我这里倒有一位好的大夫。她心底良善,应不会拒绝替南泽医治。” 北渚的声音一向平板无波,此次却有了些小小的涟漪:“属下替南泽谢过主上。” 顾霜笑了笑,念及南泽既在等他,时间不多,直言道:“娘亲眼下如何。” “一切安好。” “她可有回南国的打算?” “陛下给了左相两月之期,如今已过去一半。” 顾霜一哂,她倒是忘了,有人比她还要着急。不过既然楚霆已经插手,娘亲的安危便有了另一层保障,她也可少一些担忧。 “桂嬷嬷的事情查得如何?” “桂英乃孟州人士,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为奴,因缘巧合之下,进入了韩府,后来又作为皇后的陪嫁嬷嬷进宫。炎兴十八年时受恩,嫁与军中正五品的武将叶盛,十九年时叶盛随军抵御大赫,马革裹尸。其时桂英已有两月的身孕。” 顾霜一愣。那便是叶木了。原来她是遗腹子。 北渚沙哑的声音继续在屋里回荡:“炎兴二十二年,摄政王开府建牙,桂英带着孩子一并住了进来。期间并无甚特殊情况,直到景泰五年因病去世。” 顾霜皱了皱眉:“炎兴十九年到二十二年是怎么回事?” 北渚眼中闪过一丝光:“这几年,桂英几乎一心带着孩子,并无旁事。不过,这段时间较之其他,确实显得有些空白。”顿了顿,一鼓作气道,“但属下却以为,这段看似空白的时间只是障眼法。” 顾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障眼法?” 北渚声音平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虽是句俗语却十分有道理。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总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哪怕他尝试销毁,但也只是拖延了痕迹被发现的时间而已。甚至,若这个人并不聪明,他试图掩盖痕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暴露。” 顾霜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对于那些不想被人发现的痕迹,一种是销毁,另一种则是忽略。” 顾霜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慢慢道:“桂英在炎兴十九年到二十二年的经历虽显得空白,却是真实的。有人在可以引导我关注这个时间,以忽略……炎兴十九年以前的事情?” 北渚眸中竟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正是。” 顾霜点点头:“既是如此,便照你的意思去查吧。” …… 神思慢慢回到眼前的事,顾霜揉揉眉心:“韩縢故意将王爷调离大安,就是为了打开凤新地道吧。” 北渚微怔,想到什么,直直看着顾霜,没有说话。 顾霜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淡淡道:“没错,我料到韩縢会来劫人。” 大赫突然来犯,韩縢逼夫君亲自领兵,归根究底不是想要他的命,毕竟眼下他未有那个能力。他想要的,只是夫君离开大安。 他要进入凤新的地道——这是目前顾霜所知的,韩縢唯一在做的事。而唐芍是进入地道后不可或缺之人,他自是要急着将人带回去。 是以当南泽告知她,唐芍欲与她一见时,她选择了拖延。一方面是等着韩縢派人来劫,另一方面却是想印证一个猜测,一个关于唐芍背后真正依靠的猜测。 ☆、不识庐山真面目(1) 沈昙听闻有人重伤,当即收拾药箱,二话不说便准备跟着北渚离开。 北渚此时已明白顾霜的用意,恭敬道:“属下会将现场再仔细查探。”以察看有无旁人的踪迹。 顾霜看出他恭敬中的小心,一时五味杂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淡淡点了点头。南泽重伤一事实在她的意料之外,毕竟先前几次交手,韩縢都留下了些许余地。许是他如今已生出几丝不耐,所以特地用南泽向她示威。 眼下他既得了唐芍,想来进入凤新地道只是时间问题。 第62节 顾霜想了想,轻声道:“闻大人。” 几乎是话音刚落,面前便落下了一个身影。正是王府暗卫之一的闻雀。萧彻将他放在了顾霜身边。 与南泽北渚不同,闻雀的脸上并未有甚遮挡之物。他长相平平,属于需多看几眼也未必能记住的那类人。 但他很是忠心,对待她恰如对待萧彻。 “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顾霜微微一笑:“我需要闻大人派人看着一个人,他若有任何异动要立即告诉我。” “不知是何人?” 顾霜嘴角笑容愈发扩大 :“南国左相,顾染。” 长乐宫的东侧是萧琉的寝殿。他年龄虽小,早起的习惯却已养成。可今日,辰时已过一刻,穆东仍未听见什么动静。 还好是休沐日,卫绍又随军出征,新的骑射老师还未定下,萧琉的上午尚算空闲。但这样的事如何都不能传出去。 穆东略一思量,对身边的小宫人吩咐了几句,这才轻轻将门推开,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萧琉仍躺在床上,却睁着眼,未有睡意。他听见了声响,淡淡道:“是穆东吗。” 穆东忙加快了脚步,小跑至龙床前,语气担忧:“陛下可是身有不适?” 萧琉摇摇头:“朕很好。” 穆东脑中白光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这一生,是不可能再喜欢上谁,又或是被谁喜欢了。 殿内的龙涎香细细散开,萧琉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再度闭上了眼睛。他其实更喜欢栀子花似的浓香。茂盛而单纯。 穆东静静看着萧琉在龙床上小小的身影。龙床很大,黄色漫布眼底,桀骜的龙四处盘旋。这里明明是凤新最尊贵的地方。可他偶尔也会觉得无力和乏味。 正神游间,萧琉的声音复又响起:“穆东,昨夜朕梦见她了。” 穆东没有说话,萧琉倒并不在意,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朕一直不敢梦见她,害怕夜里不慎说出了她的名字,会为她招去祸患。毕竟,她已经足够单纯了。如今她快要嫁人,将要作他人妇,朕以后仍是不能说出她的名字。是以昨夜梦见了,便就想一直梦下去。” 萧琉不过十二,却早早有了大人的心思算计。但若只得这些还好,偏偏还有着大人的喜欢。 “朕有时很羡慕她,一生只用像个十岁的孩子那样,不必长大。” 穆东默了片刻,轻声道:“若陛下愿意……也是可以的。” 萧琉轻声道:“父皇费尽心思为朕留下的东西,朕怎么能说放就放呢。”长叹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面上全是笑,“做了这么久的梦,朕也该起来了。” 深秋的凤新,随着一场场秋雨渐渐由凉转寒。山林一时失了颜色,兀秃秃一片, 兰嬷嬷叮嘱宫人将装有银骨炭的火盆放在起居室内,口中念叨着:“今年的冬日来得真是快。”低低叹了口气,“也不知王爷他们如何了。” 韩素听了,将手中的佛经放下:“仲达离开不过几日,应还在前往边关的路上。” 兰嬷嬷忙欠身:“是奴婢失礼了。” 韩素的笑容有些疲惫:“哀家知晓你关心仲达,不用多礼。” 小宫人们见状,互相对视两眼,做事速度提高不少。将炭盆放置完毕,觑了觑韩素的神色,皆没有久留,安静地退了出去。 韩素看了看炭盆,想起一事:“小霜可是要前往遂城过冬?” 兰嬷嬷一滞,语气中加了一分小心:“原来确有这个打算……如今似是改了主意。” 韩素淡淡点了点头,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 凤新的冬日确实到了。顾霜一夜醒来,见窗外白茫茫一片,眸中溢出惊喜。往日还要赖床,今日倒是迫不及待地掀被穿衣。 屋外的吴嬷嬷听见动静,忙带着一拨儿侍女走了进来。顾霜只不过穿衣穿些着急些,在她眼中,却算得上活蹦乱跳了。当即大惊失色:“王妃可是有身孕的人!怎好——” 顾霜笑着打断她:“放心吧。沈医女和纪大夫说过,这般幅度的动作无甚大碍。”她的孩子很乖,除每日固定着时辰在腹中动几次外,并不闹腾。 吴嬷嬷止了声,见顾霜欲赏雪,让人去寻了一件绛红色的狐裘,又备上烧的正好的手炉。 打点妥当,确定王妃全身上下都严实暖和,吴嬷嬷这才着人将门打开。 顾霜从未见过雪,是以对一切都很新奇。明明是住了许久的院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在她眼里,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了。 万物皆白。她的花廊被一夜的飞雪覆盖,只有支撑的木头还保留着原来的浅棕色。顾霜抱着手炉,踏出了第一步。 她听到了吱呀的踩雪声。声音带来了兴趣,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走进了这个浩大无垠的世界。 萧彻已离开一月有余。初时每隔三日必有一封家信,眼下军务繁忙,半月才得一封。前几日的信里,萧彻告诉她,边关之危暂解,但边城仍未收复,归期未定。 其实只要他安好,回来得晚些也没有什么。可她没有将这句话写在信中,只提了府中的琐事,家常而已。 冬日的风不比春日,最是冷冽,吹过脸颊时,恍若刀割一般。走了片刻,顾霜见有风起之势,停了停,稍作休息,准备回屋用早膳。 胎动如期而至。顾霜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面上带着柔和的笑。 沈昙恰好经过此处,见着她,行礼道:“奴婢拜见王妃。” 顾霜笑道:“医女太客气了。”语气有些感激,“若非医女施以援手,南泽恐怕性命不保。”伤南泽的兵刃上淬了毒。 沈昙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羞恼:“救人是奴婢的祖训,不敢不遵的。”见顾霜心情尚好,忽地收起了小女儿之态,眉心轻蹙,十分正经,“奴婢虽不知南泽受伤的经过,但光看对方所下之毒,便知他们的狠厉凶烈。奴婢知晓王妃做事进退得宜,但王爷当初既遣了奴婢过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奴婢还望王妃三思后行,切勿以身涉险。” 顾霜知道萧彻和她曾就沈易一事达成过共识,应当明白了什么。谢过她的好意,转身朝摘星阁走去。 不由低叹口气。若是可以,她定不会以身涉险。只是眼下,韩縢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擅长等待。 一月过去,也未见国公府有何动静。她甚至疑心,他们已进入地道拿了东西。可派人进宫查探,发现地道并未开启。 驿站的假顾染亦是一切正常。倒是谢洺,北渚遵从了娘亲的吩咐,故作无意地给他透露了假顾染的端倪。如今他防假顾染正如防贼一般。 顾霜揉揉眉心,露出些许苦笑。她本意是借着风景舒畅一下心情,熟料却又想了这样多的事。 心中隐忧更盛。韩縢的等待定有原因。宫中地道若启,必定会惊动三宫主人。萧琉年纪小,韩悠虽有太后的身份,更是韩縢的女儿……那么就是太皇太后了。韩縢是在顾忌她吗? 顾霜皱皱眉。她只知韩国公和太皇太后是亲兄妹,至于他们感情如何,那就是私事了。但若韩縢真的顾忌韩素,他下一步的动作可会针对寿康宫? 孙喆正捧着一壶热酒,穿过连廊向书房走去。不期然遇见了一个人。老仆的脸上露出惊喜,欲开口唤人,却被他投过来的冰冷目光冻住。然后才注意到他下巴处的胡渣和眼下的青色。 孙喆将头垂下,仍旧低声开口:“公子您回来了。” 韩旷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壶,不发一言,淡淡越过他便朝书房走去。 孙喆有些心慌,忙疾步跟在后面,想劝说几句,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面色难得带了丝哀伤。 韩縢抬头见推门而入的人是韩旷时,只挑了挑眉,未有过多的惊讶之色。见孙喆捧着东西不知该前该后,轻笑一声:“孙管事今日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将东西放下,出去吧。” 孙喆从笑语中听出了斥责,忙将酒壶放下,诺诺退了出去。 屋内只得父子二人。 韩縢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摇了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韩旷亦是不说话。两人仿佛较上了劲,玩着孩童间最幼稚不过的游戏。 酒香随着温暖慢慢散开,书房较为幽闭,甘冽的酒气便丝丝缕缕浸满了房间。这香味韩旷很熟悉,他在遂城喝了几天几夜,恐怕心肝脾脏里全是这个味道。 所以,他何曾有过真正的秘密。他有的,只是隐瞒和欺骗。 韩旷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正襟危坐,怡然小酌的男人,只觉满目的陌生与疏远。 ☆、不识庐山真面目(2) 终是韩旷率先开口。恰似他在这场棋局里的位置。 “地道里的东西是什么?” 韩縢放下酒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韩旷嘲讽一笑:“你这是在帮我讨别人的欢心吗?” 韩縢没有生气,一双黝黑的眸子也不看他,目光落在酒杯上,波澜不平。 “如果你今天来是为了讲这些废话,那还是回去吧。”意味不明的一笑,“至少隔壁还有个舞姬作陪。” 韩旷冷冷看着他:“召我回来的信是你写的?” 韩縢不置可否,并未隐瞒:“是顾锋所写。” 听到这个名字,韩旷一愣。韩縢扫了他一眼,淡淡解释道:“顾家向来护短,他既将孙女嫁到了凤新,怎么样也该让她见一见父亲。” 韩旷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要让顾霜进去。” 韩縢挑眉:“怎么现在突然有了父亲的样子?”一字一句直戳韩旷的心窝。 韩旷抬头,盯着他:“我说,不要让她进去。” 韩縢微笑着看他,仿佛在看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孩子:“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不给银子就办的事情。” 韩旷说:“我知道。”他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 顾霜正扶着腰在院子里慢慢走动。沈昙轻衣皆陪着她,与她闲聊着打发时间。 沈昙抱着手炉,无意识地转身,眼光一扫,竟然看见了南泽。她眨了眨眼,从他的身形上确认是他,略有些惊讶:“我不是说了,你体内毒素方清,需好生休养吗?” 顾霜和轻衣循声望去。 南泽极快地看了沈昙一眼,这才对顾霜恭敬道:“属下之前一直意识不清,今日特来向主上禀报一事。” 南泽受伤前唯一接触的人便是唐芍了。顾霜见他言语委婉,应是顾忌有旁人在场。想了想,笑道:“你直言就好。”这便是不瞒着她们了。 南泽了然,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国公府的人将唐芍劫走之前,她曾请求见主上一面。”瞧了一眼顾霜的神色,“但当时主上并未给出具体的见面时间。”见她轻轻颔首,接着道,“唐芍似是明白了什么,后来也没有提出新的请求。” 顾霜一笑,唐芍果真聪明。 “但在被劫当天晚上,贼人还未冲进房间之前,唐芍忽然对属下说了两个字——鹿箭。属下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才对属下说,这是一种药。待属下再问时,她便什么话都不愿说了。” 顾霜见沈昙若有所思,料想她知道些什么,开口道:“不知沈医女能否为我解惑?” 沈昙自无不允之理:“这鹿箭是萱草的别名,而萱草本主忘忧之能……确有一味药叫作鹿箭,用以消除人的记忆。” 轻衣纳闷:“唐芍莫名其妙说这个药做什么?” 顾霜抚着小腹,慢慢道:“这药有何古怪之处?” 沈昙皱了皱眉:“古怪?这药挺正常的呀——”想到什么,“唔,倒是有一处。将人的记忆生生抹去,其实是一件很伤身体的事情,若剂量不慎,极有可能造成人的痴傻。是以市面上流通的忘忧药是少之又少。但鹿箭,可以说是最成熟的一种忘忧药,制药之人为了降低其致人痴傻的可能性,又增添了几味稀有药材……” 说着说着,想起来这里不是太医院,嗯哼了一声,总结道,“反正用了鹿箭的人,或多或少会延缓身体的衰老,看着比同龄的人要年轻一些。” 顾霜的眼前,几乎是立刻,显现出了一个红色的背影。她微抿着唇,面色发白。 轻衣难得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妥,只对着药产生了惊讶:“延缓人的衰老?这不就是民间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吗?” 第63节 沈昙笑着摇摇头:“虽能延缓,却也是一时,不能永久的。何况,遗忘本身便是一种衰老。” 她好奇地看着轻衣,“若让你用一段记忆换取生命的暂时长久,你会愿意吗?”想了想,又补道,“这段记忆是里好坏皆有,不是单纯的狼狈。” 轻衣渐渐沉静下来,半晌才轻声道:“不会。” 沈昙笑了笑。意料之中的回答。做什么都有代价,遑论与时间对抗。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沈昙将视线一移,见是南泽,嘴巴有些害羞地抿了抿,然后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放到顾霜身上。 顾霜此时已收敛了神色,面上虽无笑容,说话的语气仍旧温柔和煦:“中了‘鹿箭’的人能否再忆起忘记的事?” 沈昙点点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无解的药,只是困难与否。‘鹿箭’的制药师似与南疆有些瓜葛,是以原理多采用制蛊的方式。奴婢虽不知具体,但猜测应和解蛊的步骤相类。” 顾霜扯出一丝笑,喃喃道:“南疆吗——” …… 余光扫过,南泽还未退下,淡淡开口:“还有何事?” 南泽将目光从沈昙处收了回来,平稳道:“北渚说,桂英一事,疑点在炎兴十一年。这年桂英曾被太皇太后派到偏殿,照顾一个孩子。因此事甚小,当年知情的宫人本就不多,后来这些宫人亦是出了各种意外,无一活口。但北渚发现,这些意外的手法都十分相似,生了疑心,循着线索找下去,却在查到遂城时受到阻碍,一切中断。” 看顾霜微眯着眼,眸光不善,顿了顿又道,“虽然北渚未能将根底探明,可他能够肯定,桂英被害的原因,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至于为什么时隔多年才下手,应与其在寿康宫与摄政王府的地位有关。”幕后之人不愿打草惊蛇。 南泽知晓顾霜看不到,自己皱了皱眉,将最后一句话原样转述:“不过,这样温吞的处理方式倒是和韩縢的雷厉风行大为不同。”毕竟后者动辄便是灭门。 顾霜明白了北渚的言外之意。和桂英相关的人事看似繁多,最重要的不过几人,再考虑时间地点,再将韩縢排除在外,剩下的那一人……怪不得他今日没有亲自过来。这样的猜测。 轻衣沈昙只知一木,不知森林,并没有听懂太多,只是这桂英的名字让她们生出惊讶。 轻衣试探着开口:“这位桂英,可就是木姑姑的娘亲?” 顾霜轻轻颔首。 轻衣和沈昙对视一眼,小心道:“那木姑姑她——” 顾霜摇摇头:“我暂时没有告诉她。”以往只是猜测,如今却几已定型。是时候与叶木好好谈一谈,或许她还知道一些别的事。 南泽便无旁事再需禀告了。顾霜却未让他离开:“你与北渚,有何渊源?”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沈昙的目光一下变得古怪,南泽瞟见她的反应,先是不解,想到什么,涨红了脸,忙道:“北渚是属下的师傅。” 怪不得。顾霜听出他们言语之间常在暗自互相维护,纳闷暗卫何时有了这样的好交情。正欲让南泽下去,却见他不停将视线落在沈昙身上,嘴角扬起笑:“南泽你是不是还有别处不适?可要沈医女随你回去再诊一诊?” 南泽耳朵尖红得像是要滴血,沈昙亦好不到哪里去。 转瞬,南泽消失不见。 凤新的北方,是一片草原。再往深处走,便是与大赫的接壤处,那里荒草难生,入目处大多是金黄的沙漠。但再向东走,愈靠近大赫的都城斐犽,愈能遇见青草丛生的绿洲。 这片广袤的土地,给予了居住者足够的尊重。 萧彻穿着盔甲,腰间别着名刀昆吾,刃色赤如火,切玉如割泥。但萧彻不喜外露,便着人做了一把样式平凡的黑色刀鞘,上无珠玉点缀,下无刻纹加持。乍眼一看,只是尔尔。 他们如今已兵临边城之下,收复不过时间问题。一切仿佛十分简单。可正是因为简单,萧彻才觉得有些奇怪。 在大赫,主帅需带领士兵向前冲锋,作领头的那一位,否则会被视为怯懦。但交战至今,时间少说也有半月,他却未见到对方主帅耶律佑的身影。 依照暗卫的描述与勾画,耶律佑的长相尤为容易辨认——因为恰好与身形高大,面相凶蛮的大赫人不同,他眉目清秀,像极一个读书人。像他身为南国人的母亲。 更奇怪的是,大赫士兵仿佛没有意识到这点…… 萧彻皱眉间,派去的探子突然冲帐而入,大声道:“王爷,有紧急军情!” 帐门的卫兵随之进来,语气惭愧:“卑职未能拦住,还请王爷责罚。”紧急军情是一回事,他们没有履行职责又是另一回事。 萧彻点点头:“按军规处置,自己去领罚吧。”话音刚落,又进来了一个人,是卫绍。 他正喘着气,想来方才大跑了一趟。见探子已立在账内,解释道:“末将正在巡营,见此人慌慌张张冲撞而入,担心不妥,特赶来查看。” 萧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淡淡看着探子,沉声道:“说。” 探子起先有些匆忙,眼下意识到失态,忙平缓下呼吸,一口气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回禀王爷,卑职探得,大赫主帅耶律佑已因阵前逃跑而被下狱,不日便将问斩……克索汗耶律猛并未退位,问斩的诏书据说是他亲自所下。目前大赫的主帅暂由原来的副帅麦得担任。” 萧彻和卫绍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一愣。 ☆、不识庐山真面目(3) 摄政王府的夜晚单调而静谧。高檐上的灯笼正散着柔和温暖的橘黄色的光。 今晚是轻衣守夜,她本就睡不着,便将外间的窗户向上支起,趴在窗台上,张望窗外的景色。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景,夜色单纯地笼罩了一切。月光又极淡,许是掩在了云朵深处。 忽然地,她便想到了曲苏。她的故国。听说那里四季常青,如永远的春天。可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首小调。每每哼唱,仿佛便回到了幼时,被人小心珍爱,呵护备至。 她能闻到的味道有千百种,却再也不能闻到母亲的味道。 神游间,轻衣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继而又听到了一阵骚动。她下意识地转身,见里屋没有动静,知晓顾霜睡得正熟,心下松了一口气。然后忙起身出门,准备训斥几句,熟料刚刚出门,便见叶木披头散发地朝她急奔过来。 叶木一向注重仪容,鲜少这般衣冠不整。 轻衣还未反应过来,叶木已拉着她的手臂往屋里走,语气灼急:“快,快将王妃喊醒,府内着了大火,一会儿就要烧过来了!” …… 顾霜穿好衣服,将门推开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慌乱,稍稍心安了些。 府内着火之初,家仆确难掩慌张,幸得秦昇调度及时,很快将恐慌压下,安排人泼水灭火,救人搬屋云云。顾霜的四个贴身嬷嬷,本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人,见状皆与叶木知会了一声,自觉地寻了一处,帮忙调度。倒也算秩序井然。 叶木此时已拢好了发,面上恢复镇定,快却清晰地向顾霜阐明眼下的情况:“府内贵重之物大多在地下的金库,火势虽大,但失财不过十之一二。大火似是从花园处的厢房烧起,那一处夜间人迹罕至,是以没有人及时发现,同时亦无人受伤。火源暂时没有确定,可根据经验——”叶木将声音放低了些,“应是人为所致。” 顾霜点点头。起火容易,可这样大的火……几乎燃掉了半个摄政王府。且这火既不得财又不害人,背后目的又是什么呢? 顾霜怔怔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心中只觉寒凉。叶木和轻衣不敢扰她,皆默默立在一旁。半晌,顾霜回神,转身扫了一眼二人,皱眉道:“沈医女呢?” 叶木忙道:“沈医女担心有人受伤,便在低下候着。王妃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秦昇疾步向她们走了过来,神色严肃:“王妃,王府人手不够,火势只能暂时控制,不能完全扑灭。” 顾霜想了想:“能否向都城兵马司借人?” “奴才正有此意,只是——”只是其中程序繁琐,王爷又不在府邸,难以先斩后奏。 他的顾虑还未说出,蒋嬷嬷亦跟着走了过来,恭敬道:“王妃,附近的百姓听闻王府失火,特聚在府门,希望能进府帮忙。”门房还算有点眼力,没有用王府的威势压人。 顾霜秦昇先是一愣,然后惊喜相对。 后半夜时,秦昇清理出一间远离火势的厢房,请顾霜暂为歇息。但她哪里还有睡意。 大火很快便被扑灭。顾霜十分感激那些百姓,正欲让叶木从府库中取出财物,却突然意识到此举不妥。百姓本意并非如此。将差点出口的话收回,准备亲自去看一看。 百姓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顾霜。纷纷向她围拢,四个嬷嬷并叶木轻衣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站在她的身侧,围成一个半圆。 成年男子为了避讳,多在人群的后方,离顾霜较远,是以前侧多为妇人。这些妇人虽常年居住在摄政王府的周围,但终究只是普通的平民,见到顾霜唯恐礼数不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一味地笑。 年长的老妇眼尖,看出她怀了身孕,忙道:“行了行了,王妃是双身子的人,大家就不要围着看了。各自回家休息吧。” 耳边响起了朴实的祝福。这些百姓便再无旁的话,安心回家了。顾霜静静看他们离去,忽然就觉得,偌大的摄政王府有些空旷。 宫里次日一早才得知了消息。摄政王府被烧损几近一半,已不是简单的失火可以囊括。工部特地派人到废墟查看,得出结果确乃人为。朝堂一时哗然,大理寺在朝堂上接管了案件。但萧琉心知肚明,待此事风头一过,一切只会不了了之。 顾霜立在摘星阁前的废墟上,喃喃道:“给孩子做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呢。”阁前的花廊,藤蔓已经烧焦,木头支零破碎地躺在地上,不复当初。 叶木慢慢走近她,望着花廊的残骸,眼中的可惜转瞬即逝。 “王妃,太皇太后的口谕,请您进宫一趟。” 顾霜正欲说好,秦昇面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叶木时似有些惊讶,很快又将神色敛去,朝顾霜恭敬一揖,道:“王妃,请您移步后花园。” 叶木面色微变。 路上,秦昇简单描述了经过:“今早清理时,家仆路过后花园时,意外发现有一座亭子没有倒塌,仍完整无缺地立在那里。于是上前查看,却发现这座亭子似与之前有些不同。……轻衣姑娘恰好经过,便留在了那里。” 能让轻衣感兴趣的事情?顾霜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一时倒未曾注意叶木的神色。秦昇自看见叶木,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举动一丝一毫悉数纳入眼底。 暗自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破叶木莫名的慌张。 顾霜一走进后花园,下意识挑了挑眉。果真是有趣。她脚下所踏之处多是烧焦的废墟,眼前入目处亦皆是烈火焚烧后的痕迹。原本的小山细流,灌木花草,如今只能凭想象而成。 是以那么一座婷婷独立的小亭,光洁无滑,毫无被火烧过的痕迹,在一片乌黑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轻衣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霜走到她的身边,轻声打断她的思绪:“发现了什么吗?” 轻衣回神,扫了一眼叶木,见她正低着头。顾霜这次察觉到了,故作不解:“你有什么话要和木姑姑说?” 轻衣摇摇头,直接说着眼下的情况。顾霜听她开口,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这座亭子的外层是樟木,不知用了什么工艺,使其紧紧贴在里面的木料上。昨夜的火势猛烈,热气如浪,两层木料的间隔突然被扩大,外层的樟木被烧毁成屑,留下了完好无损的内核。” 顾霜唔了一声:“这么说,眼前这座亭子不是樟木的?”她好像闻到了什么熟悉的香味。 轻衣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是紫檀香木。” 顾霜一怔,无意识地重复道:“紫檀香木——” 寿康宫。 顾霜初初踏入宫殿,兰嬷嬷欣慰的声音便响起:“王妃您可算是来了,太皇太后担心了许久。” 顾霜脑海里还存着那座亭子的残影,闻言反应了片刻,方道:“是我不好,路上耽搁了。” 兰嬷嬷忙道:“王妃真是客气了。”说着就亲自引她进了内殿。 韩素正闭眼坐在榻上,嘴唇翕动,在默念什么。兰嬷嬷轻声解释:“太皇太后在念佛经。” 顾霜了然。再抬眼时,韩素已听到动静,将眼睛睁开,见是她,连忙招手:“小霜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顾霜一走近,韩素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瞧她面色红润,无受惊之症,这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身旁的位置,笑道:“看哀家都老糊涂了,你怀了孩子,还是坐着说话的好。” 顾霜没有推辞。坐好后略有些歉意地看着韩素:“是臣媳思虑不周,没有及时派人向母后报安,令母后担忧了。” 韩素拉过她的手,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礼。” 顾霜笑道:“礼多人不怪嘛。”语气亲昵,俨然在撒娇了。逗得韩素哈哈一笑:“好好好,你有理你有理。” 婆媳之间,媳妇还怀有身孕,两人可聊的事情既少又多。这个道理放在皇家亦是一样。韩素照常询问了她的起居饮食,听闻她腹中胎儿乖巧非常,面上笑容愈深。 不经意间,便提起当初自己怀孕的光景:“前三个月是孕妇最难熬的日子,别家的夫人要么被折腾地吃不下饭,要么就是吃好睡好,与怀孕前无甚二样。唯有哀家,一会儿直吐酸水,一会儿又胃口极好。你公公炎兴帝很着急,可他一个大男人,于这事上,只能一窍不通。后来月份久了,脉象明显时,太医才诊出是双生子。”韩素柔和地笑着,目光中泛着淡淡的光亮,“后来哀家就想,让哀家不停吐酸水的那个,定是仲达了。” 顾霜倒挺想给夫君挽回些面子,可仔细想想欲出口的话,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嘴边扬起一抹笑……萧彻那样生龙活虎的性子。 嘴角笑容未落,园中的亭子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顾霜顿了顿。抬眼时见韩素正一脸和蔼地瞧着自己,心下迟疑片刻,仍是小心开口:“听母后这般说,王爷虽是先皇的胞弟,但性子要更,恩,张扬一些?” 韩素眼中的光亮慢慢消散,面上的和蔼却未减分毫。 第64节 她望着顾霜,轻声道:“先皇他……很安静。” ☆、不识庐山真面目(4) 寿康宫的一番谈话,顾霜觉察到韩素情绪的波动,猜测与先皇萧律有关。再加上府中的那座紫檀木亭子……顾霜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有些不知从何抓起。 兰嬷嬷的声音适时响起:“王妃,浣溪殿到了。” 顾霜朝她一笑:“多谢嬷嬷。”母后召她进宫,一是看她平安,二是为了邀她在寿康宫的浣溪殿暂住一段日子。毕竟摄政王府半毁,修建需费些时间,外人进出频繁,恐不利于她养胎。 顾霜倒未想这么多,她其实更愿住在王府。但韩素语气诚挚,作为晚辈,亦不好拂了尊长的善意,便一口答应。 浣溪殿作为寿康宫最大的偏殿,内室宽阔,透风良好,陈设十分清爽干净。寿康宫一向不燃熏香,浣溪殿便随了这个规矩。顾霜居住的寝屋旁有一片梅林,种类交错种植,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已冷梅扑香。 花香从居室的窗间逸进,散在房间里,若有似无地飘荡着。 轻衣很喜欢这个味道。 四个嬷嬷皆进宫侍候在顾霜身侧。她们是宫中老人,若奴籍变迁,会有执事太监前来告知一声。但之前因四人在摄政王府,而宫中对出宫一事向来限制颇紧,便未能及时通知。如今四人恰好进宫,自是方便许多。 嬷嬷中除蒋嬷嬷稍显淡定外,其余三位皆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尤其孙嬷嬷,本以为在归云阁时表现不当,会失了机会,熟料却能与她们一道留下。 她们知机,眼下既然已成王府的人,对待顾霜时便更加尽心。 顾霜给孩子缝的衣服未能拿走,随着大火成了灰烬。不过幸好她如今针线娴熟,速度提高了不少,也未曾太过惋惜。 吴嬷嬷担心顾霜伤了眼睛——萧彻临行前特地对她叮嘱了此事。趁顾霜歇息时将自己闲时缝制的小袄肚兜拿了出来,恭敬中带着小心:“这是奴婢平日所做,料子都是王妃每每赏下的,手艺粗陋,还望王妃不要嫌弃。” 顾霜一哂:“吴嬷嬷的手艺若是粗陋,那我的岂不是入不了眼?” 吴嬷嬷知晓她的性子,这般说话便是应下了。果然,顾霜开口:“多谢嬷嬷的心意,只是有了第一次,以后嬷嬷的担子可就重了呢。” 这就是让她负责小王爷的衣饰了。吴嬷嬷眼睛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奴婢谢王妃恩典。” 吴嬷嬷才离开,轻衣便走了进来,面色复杂。顾霜一直在等她,见她过来,将手中针线放到篮子里,淡淡道:“想好了?” 轻衣小声道:“我没想过要瞒你。”皱了皱眉,“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顾霜信她,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你说得再具体些。” 轻衣理了理思绪,回忆道:“当初我刚进府,何处都觉得好奇,常四处乱逛。一日逛到了后花园,看见里面的亭子错落有致,便忍不住看得更细些。路过那座小亭时,我闻到了檀木的香味,想起之前王府使用的木材多为金丝楠木和樟木,便对这座小亭生了好奇之心。但却发现小亭是樟木所建——我当时并不知樟木只是外面包着的那一层。我并不十分信任自己的能力,想着或是闻岔了。于是在和叶木闲聊时,状似无意提及了此事。” 顾霜神色平静:“所以?” “她的反应表明她并不知道花园有座檀木的亭子。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却是有的时候能闻到,有的时候又不能。便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够,再加上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这件小事我便忘记了。” 顾霜略有些不解:“既然木姑姑不知情,你那日为何扫了她一眼?” 轻衣低眉:“也是我的猜测而已——亭子被发现之时,她亦在场。她说她要去库房清点一下,查看有无偷盗之事。可秦总管去请你时,她……” 想来那时恰好宫中来人,叶木慌乱之下,直接寻到她,希望她可以直接进宫,不要去后花园。确实是昏头了才会做出这样幼稚的事。 顾霜慢慢道:“叶木每月会定期向陛下汇报摄政王府的情况。” 轻衣一愣,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没有告诉我?”枉她还觉得自己理亏。 顾霜不咸不淡地挑眉:“你瞒着我的事还少了?” 轻衣扯了扯嘴角:“时间上没有这么久。” 顾霜破功,笑道:“你我之间,有必要分得这么清吗?” 轻衣撇撇嘴,想回她句什么,南泽突然现身。顾霜如今已见怪不怪了,知晓他定是有要事,敛了笑:“直说吧。” “才传来的消息,大赫的耶律佑已在几日前因阵前逃跑被问斩。诏书由克索汗耶律猛亲自所写。目前大赫的主帅是麦得。耶律佑虽死,但耶律猛未有收兵之势,边关战局不变。” 短短几十字,包含的信息却令人咂舌。顾霜反应了一会儿:“这么说,所谓的政变根本没有发生过?”顿了顿,“还是说,当时的政变是成功了,但耶律猛趁耶律佑南征时,又发起了新的政变?” 南泽每每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就会惭愧,就会脸红。幸得戴着一副面具:“此事属下尚不清楚。” 顾霜没有责怪他。她忽然想到一个人:“那耶律皓呢?你们可有他的消息?” 南泽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只知他的确进入了大安城内,至于他藏身何处却是无从知晓。” 顾霜眸光一动:“你确定他在大安?” “是。”南泽一般说是,那就是绝无差错。 顾霜用手指敲着桌面,细细想了想,又问:“只有他一个人?” 南泽领会了她的意思:“依照痕迹来看,耶律皓身边并无他人。” 顾霜嘴角微弯:“这倒是有趣了。”目前大安城内唯一的大赫人正假扮着她娘亲的身份。依南泽所言,那人极有可能便是耶律皓。可是年龄种种似又对不上。 假若真相藏在深水之中,那么她或许只触摸到了水面的波纹。她该如何才能潜入深水? 顾霜沉默间,南泽忽然开口:“另外,属下还有一事禀告,事关‘千面先生’。” 千面?顾霜抬眼:“说。” “‘千面先生’乃海城人,只知姓郝,其余身世一概空白,亦不知其师从何人。五十年前横空出世,以一身精妙的易容之术独绝武林。三十年前在大赫边境忽然隐匿,世间从此再无其人消息。众人皆以为他已身死,然,据探查,千面似与耶律猛有旧,隐匿以后,便一心在大赫教授皇子学习易容。” 顾霜眉心轻蹙:“他教了两个人?” 南泽再次脸红:“只知是皇子中的一位。” 顾霜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北渚曾与她说过,要如何才能‘消除’痕迹。按理千面教授了耶律皓易容之术,并非什么需要掩藏的事情。……为何要在此处遮遮掩掩? 作者有话要说:  今明两日有事,所以字数稍微欠缺一些,抱歉啊小天使们~么么哒,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7.27 ☆、不识庐山真面目(5) 太阳西沉,日光渐渐涣散,金色的余晖淡淡撒在万物上,画上了时间的痕迹。再小坐一会儿,发发呆,微光慢慢消失,夜色笼罩。看不见的天地里,唯有梅花幽香袭人,扑鼻而入。 顾霜正在主殿陪韩素用晚膳。住在宫中的几日,她每日都晨昏定省,韩素起先嫌她多礼,后见顾霜固执,便未再多言。 韩素茹素,是以寿康宫的素菜做得很好,可比全素斋。但顾霜怀有身孕,韩素便让人另为她开灶,熬煮些粥汤。 “小霜若闲寿康宫憋闷,可让叶木带你前往御花园。”恍若不经意地想起,“对了,说起叶木,哀家怎么近来都未看见她?” 顾霜喝了一勺鱼汤,以为咸淡合宜,腥味亦被姜蒜压下,味道正好。听着韩素的问话,笑道:“摄政王府新修,臣媳不能在场,自是要劳烦木姑姑了。总归身边有四位嬷嬷和轻衣,还有母后送来的宫人,人手怎样都不缺。” 韩素从兰嬷嬷手上接过丝帕擦了擦嘴角:“也是。叶木着实能干,这点随了她的母亲。” 顾霜想起北渚的猜测,仍旧笑:“叶木的母亲?是那位桂嬷嬷吗?” 韩素将丝帕又递回给了兰嬷嬷,扫了一眼她略显僵硬的手指,和颜悦色:“给小霜熬的乌鸡汤怎么还没好,你去催催吧。” 兰嬷嬷低眉垂目:“是。” 顾霜口中的鱼汤还未咽下,只觉一噎。怎么还有汤…… 韩素不觉其他,转过身回答她的问题:“是的。” 顾霜笑笑:“那真是可惜了。臣媳未有机会见到她。” 韩素已没有再动筷,一旁的宫女见状,忙过来递了茶水漱口。韩素淡淡道:“一个嬷嬷。有甚可惜的。” 顾霜一愣。韩素的语音语调皆没有变,可她却听出一丝凉薄和莫名其妙的赌气。 然后便是长久的安静。顾霜不得已加快了喝汤的速度,一碗鱼汤渐渐见底。然后又是乌鸡汤。 顾霜心中苦笑一声。 摄政王府的后花园再次燃起了火光。家仆皆已搬至别处,兼之后花园所处的位置,一时未有人迹。 熊熊的火光前立了一个人影,身上还带着火油的味道。她似是长呼了一口气。但这还不够,她需得看着这亭子同周遭一样,化为灰烬。 她瞧着这烈火,脑中浮现出许多事,如光影一般来回穿梭不停。 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冷冷响起,夹杂着一分气急败坏:“叶木,你他妈在这里做什么?!” 叶木一愣,下意识就是跑。秦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怒又笑:“你这会儿倒是怕了,放火的时候怎么胆子就那么大?” 叶木平日里是最镇静不过的人,但碰上某些事,却慌张无措得像个孩子。比如上次借着寿康宫,欲将顾霜遣开。 然而眼下既被人看见,叶木反倒失了慌张,淡淡看着秦昇:“这亭子必须烧了。” 秦昇气不打一处来:“这亭子你要烧就烧,干嘛连半座王府都一道烧了!” 叶木没品咂出其中的不对劲,只辩解道:“我才没有烧王府!” 秦昇冷笑:“老子信你就怪了。” 烧王府和烧亭子是完全不同的事,叶木挣了挣手臂,没有挣脱,只得重复道:“我没有烧王府!” 叶木的神情不像作假,秦昇半信半疑:“那你先说出一个一二三四五来。”他来得迟,木已成舟,无法更改。那么他就要知晓其中的原因。 叶木抿了抿嘴,气鼓鼓地开口:“你觉得什么样的亭子,需要人费尽心思再包一层,且全府上下无一人知晓此事?” 秦昇皱眉。他明白这座亭子有异。 “为什么一定要烧毁它?”顿了顿,“你知不知道,工部的人已经来过这里。” “我知道。” 秦昇不怒反笑:“那你还烧?” 叶木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可以说是……又被人烧了。” 秦昇笑得很灿烂:“我为什么要替你遮瞒。” 叶木急得跺了跺脚:“和你说了,这个亭子不能留!”说完忽然注意到,来人只有秦昇一人。叶木的镇定终于回归,面上噙着笑,“深更半夜,秦总管喜欢一人四处游荡吗?” 秦昇一怔,知晓被她找到了瑕疵。但其实他只是担心,到她的屋子寻她,意外发现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熟料在这里。 叶木趁机将手抽了出来,下意识揉了揉手腕,内心腹诽,这人还真是,力气那么大做什么? 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余光处见秦昇欲追上来,慢慢开口:“总管若有时间,不如去查查究竟是谁放得第二把火。总归这第二把火,绝无坏处。” 顾霜第二日一早便得知摄政王府再次失火的消息。 若是旁人倒好,偏偏来的人是——北渚。 顾霜眉心轻蹙,想了想,静静看着他:“你发现了什么?” 北渚没有直言:“放火的人是叶木,秦昇发现了,却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工部和大理寺的人到场时,他只说不知怎么回事。”秦昇都不知道,大理寺自然就以为这火是贼人所放。至于理由,那也是大理寺需要操心的事。 叶木?顾霜一愣。叶木背后是萧琉,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位小陛下……说起来,她进宫几日,都未去长乐慈宁二宫拜见,倒是有些不妥。 第65节 北渚见她走神,出声道:“前日,叶木私自进宫,拜见了太皇太后。” 顾霜终于集中精神,神色微妙:“你说寿康宫?” “正是。” 顾霜眸光一动:“你的意思是,叶木放火乃是母后的授意?” “正是。” 顾霜看着他,慢慢道:“你似是,很关注寿康宫。” 北渚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顾霜知道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现,或许是因为她语气中淡淡的质疑。 半晌,拳头复又松开。北渚沉着声音将叶木的话复述了一遍:“她问秦昇,觉得什么样的亭子,需要人费尽心思再包一层,且全府上下无一人知晓?” 哪怕只是转述,顾霜亦从中听出了叶木的唯恐避之不及。 她以为不过只是座古怪的紫檀木亭子。皱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北渚沉默片刻,拿出一本泛旧的册子,恭敬地递给顾霜。 她有些疑惑地接过,随意翻了两页,惊讶道:“这是账簿?” “这是当年负责香料的皇商所私藏的账簿。”皇商虽死,但北渚查探的目的一直清晰,是以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知晓像乔皇商这样的人,当年既能从层层宫闱中完好无损地出来,定是在背后留了一手。果然。 顾霜没有问他是如何寻到的,想来便不大容易……怪不得近日北渚说话理直气壮,原来底气在这里。 顾霜细细看着账簿,看着上面条列清楚的收支,一时倒未发现什么奇怪。北渚没有直接出声提醒,顾霜也沉得住气,不欲开口问他。 直到某一页,在某条交易的旁边,用墨汁小小写了一个“密”字。 顾霜面色发白。 边关的日出,正是大气磅礴的时候。卫绍掀开帐门,大步走了出来。他转身对着太阳,借着太阳的光看到了对面的炊烟。 大赫士兵总是起得很早。 他眯了眯眼,再转身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身影。他立刻站直,执手行礼:“王爷。” 萧彻负手而立,淡淡道:“你也起得这样早。” 卫绍没有掩饰:“末将心烦。” 萧彻笑了笑:“本王知道你的意思。”边城的收复虽只是时间问题,但战争过长,便会有各种不安定的因素。他想快刀斩乱麻,奈何大赫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卫绍想起一事,道:“王爷,近日军中都在盛传,说耶律皓将要回来了。” 耶律佑既已身死,那么因他而流亡的耶律皓似应当回到大赫。然而暗卫却探得耶律皓进入大安的踪迹,且恰恰没有离去的迹象。 是以他不仅斟酌着眼下的局势,更担心身在大安的顾霜。她如今身怀六甲,若有个万一,不,他闭上眼,事情不会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他睁开眼,神色清明:“他是大赫的皇子,回来自然是迟早的事。” 卫绍还想说什么,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卫绍警惕地上前,以身护着萧彻。萧彻皱着眉循声望去,眉头渐渐舒展。 是信使。 唇角上扬,朝卫绍微微颔首,示意他将人直接带过来。 萧彻朝信使温和地笑——这在凤新军营里绝对是一种优待。 “可是大安的来信?” 信使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拿出了厚厚一叠信件。 萧彻一愣:“怎么这么多?” 信使有些纳闷,但还是恭敬着解释:“摄政王府失火之后,工部、刑部、大理寺的人遇见诸多难以处理之事,特此书信,征询王爷的意见。” 萧彻眯了眯眼,神情一冷:“你说什么?王府失火?” 卫绍在一旁听着,心中咯噔一跳。 信使被他的气势吓住,呆了呆:“……是,是的。” 萧彻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是没能吸住。一句话全是吼出来的:“快给老子把一切说清楚!” ☆、不识庐山真面目(6) 昭阳殿。 萧琉上午的课业是刑法。赵廷尉为人板正严直,崇尚以法为则。授课完毕后,萧彻恭敬地请教:“朕有一事不解。” 赵廷尉最喜学生问询,和颜悦色道:“陛下请说。” 萧琉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老师说,国当以法而立,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赵廷尉颔首:“是。” 萧琉嘴角噙着笑:“那若是犯法之人,情有可原呢?” 赵廷尉眸光微动:“还请陛下详示。” “朕昨日批阅大理寺的奏折时,看到一则案件。说是有一户人家,半夜时收留了一位被人欺负,失了清白的女子,百般安慰,劝她不要轻生。第二日起个大早,陪她去府衙报官。又怜她突逢大变,晚上便让她与这户人家的女孩相伴而眠。这女子心情虽已平复,但仍旧夜不能寐。” 萧琉的声音很平稳:“后半夜时,突然听到外间的声响,是她寄主人家的兄长回来了。她本未在意,奈何听出了那男子的声音——正是夺了她清白的那位。立刻慌得起身。此时男子亦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那女子正住在家中,担心她报官揭发,便欲除之。男子先哄骗母亲回屋歇息,然后悄悄走到屋中,看见了那女子。但他同时也看见了他的妹妹。他本想闷死女子,却担心女子挣扎被人察觉,于是出外寻了一把利刀。女子在屋内,门窗皆朝着男子处,她逃不出去。最后,她选择将自己和那家的小妹调换了位置,小妹其时睡得正熟,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又将两人的头发打散,用被子将脸蒙住……最后,男子杀死了自己的妹妹,而女子趁其出外抛尸时,逃走报官。” 凤新的案件,一般先由大理寺和刑部主审,但像这样的疑难之事,便需拟两封文书,一封递与廷尉府,一封改成奏折呈给皇帝。昨日赵廷尉休沐,是以未能看到。 想到他休沐的原因,萧琉眸光微暗,语气里笑意不变:“不知老师如何看待此事?” 赵廷尉思索片刻,淡淡道:“依凤新律法,男子强.暴女子,杖责两百,罚金一百,其后又杀害亲妹,当处以斩首。而那女子间接致使小妹之死,亦当受罚。” 萧琉紧追不舍:“那老师以为,刑量应为如何?” 赵廷尉沉吟许久,一时竟难以给出定论。 萧琉明白他的顾虑,慢慢道:“这女子本是受害之人,之后也未有害人之心。若她不调换位置,死的人便是她,男子的行径亦无人知晓。” 说完,见赵廷尉仍沉默不语,笑了笑:“只是一个问题,廷尉勿要过于在意。” 赵廷尉方离开,穆东便小碎步地跑进来,说:“陛下,王妃觐见。” 萧琉笑道:“也是时候了。宣她进来吧。” 顾霜今日衣饰较往日正式许多。她在来的路上恰好遇见赵廷尉,男女有别,不能过多攀谈。她其实很想询问一些有关赵霏的事,但时间地点不对,人也不对——换成赵夫人或许更好。 她敛去眼中神色,恭敬地朝萧琉行礼:“臣妇拜见陛下。” 萧琉亲自上前扶起她:“皇婶怀有身孕,不必多礼。来人,替皇婶搬张椅子。”他没有用赐座这样的词。 顾霜本欲推拒,但萧琉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坚持。她笑着应下,谢过萧琉。 坐下后,顾霜淡笑着开口:“进宫多日,却未能及时前来拜见,是臣妇失礼。” 萧琉怎么会怪罪,笑着露出牙齿:“皇婶言重了。”转瞬将笑容收下,眉心微皱,“倒是摄政王府被火烧一事,皇婶放心,朕会让大理寺给皇婶一个交代。” 顾霜扫了一眼昭阳殿的熏香:“来人既敢在摄政王府放火,必是有万全的准备。所幸府内人财俱在,若大理寺一时查探不出什么,倒也无碍。” 这话说得很是体贴。萧琉却道:“皇叔为凤新征战边关,朕若是不能在后方替他照顾好王府王妃,待皇叔凯旋归来,朕有何面目去见他?” 小小的孩子,场面话倒说得极为漂亮。 萧琉见顾霜但笑不语,想起什么,脸上一副懊恼的神色:“朕本不欲这些俗事去打扰皇叔,奈何大理寺的寺卿与刑部的官员不明眼色,将大火之事报给了皇叔。”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顾霜微愣。她没有特意派人前往边关,可她亦无隐瞒萧彻的想法。以凤新的规矩,摄政王府被烧,自会有人告知萧彻,只是速度稍慢一些而已。但这样正好。她越是加急,越是在告诉萧彻,事情很严重。故而反倒没有太多在意。 可萧琉的口气,明显是以为她不愿萧彻担心,才故意隐瞒不说。是以大理寺和刑部的信件,应无意间扰了她的计划。 顾霜不知萧琉哪里来了这样多的心思。他像是唯恐事情不够乱,不够多,不够糟的小孩,否则很难逃出家门,四处寻乐。 这样的萧琉,让她生出一丝担忧。她抬眼,看着萧琉状似天真的笑,嘴角慢慢牵起。 叶木一直躲在摄政王府,顾霜正想着她何时才能从那个壳子里出来,轻衣就一脸古怪地进屋:“王妃,叶木请求进宫见您一面。” 叶木进来时,脸色很白。顾霜眉心一跳,朝轻衣与蒋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带着宫人安静地退下。 叶木的声音与她的面色一样苍白:“王妃,奴婢母亲的事……可是真的?” 顾霜怔住,叶木她怎么知道。见叶木呆呆地看着她,心中不忍,压下了到口的疑问,轻声道:“是。” 叶木本来站得便不稳,闻言几乎是要软倒在地上。但她的礼数还在,晃了晃身形,终究是站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她愣愣道,“怎么会是太皇太后呢?” 顾霜“唰”地一下盯着她,没有再顾及她的悲伤:“是谁告诉你的?” 叶木竭力将眼眶里的泪水逼退,低着头,哽咽道:“今早,奴婢在自己的梳妆台上看到了一封信。信里说,奴婢的母亲并非因病而逝。”剩下的话她说不出口,顿了顿,“奴婢不敢相信,可信上对母亲病症的描述……奴婢去问了纪大夫,发现信上所说皆是真话。” 顾霜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按住她的肩,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手上渐渐用力,“你比我更明白,此事暂不能声张。尤其是在寿康宫。” 叶木紧捏着拳头,下颌紧绷:“奴婢知道。” 顾霜仍旧担心,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认真道:“叶木,你很好,哪怕当我得知你每月都要前往长乐宫时,当有人告诉我要小心你时,我从未失去过对你的信任。你母亲的事,我很后悔没有早些与你说。但你要知道,无论当初如何,你永远都是你母亲的女儿。你若活着,最高兴的人永远都是她。” 叶木一怔:“王妃您,您都知道了。”她低下头,羞愧地开口,“奴婢对不起王妃。” 顾霜看着这个比她大六岁的姑娘,笑道:“你有什么可羞愧的?忠人之事,本就是你的职责。况且王府身正不怕影子斜,多说些又有何妨。” 顾霜这点承了她的母亲,固执地守着心内一片净土。这世间可以有尔虞我诈,波光诡谲,但清者自清,明者自明。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原则。 叶木仿佛明白了初见顾霜时,心中生出的喜欢。哪怕那时的她害羞、柔和,好像与摄政王妃的位置不符。 信任有时显得愚蠢,可若非强大,谁又能真正地信任。 叶木将眼泪彻底收下,对顾霜道:“王妃,府中的小亭是太皇太后命奴婢烧毁的。那亭子不能留下。”还未来得及说原因,南泽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 “主上,地道已被打开。” 韩旷看着眼前的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怎么过来了?” 霓裳冷笑:“你看我像是自愿来的吗?”然后扫了一眼唐芍,冷意更盛,“怎么,嫌我打扰你和这位姑娘了?” 他们要进去的地方又不是什么酒楼舞坊,她这副口气……韩旷按住直跳的额头:“你现在就给我走。” 一直默不作声的海昆突然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将要入土的暮气:“恐怕这位姑娘不能离开。”见韩旷眼中冷芒一闪,慢慢补道,“这附近都是国公府的人,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还请公子三思。”说完想起什么,“对了,国公爷说,若霓裳姑娘能从这地道里安然无恙地出来,那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 霓裳韩旷皆是一愣。 站在他们身后的少年轻笑出声:“原来是一对。” 霓裳不争气地脸红了。韩旷扫了她一眼,眉梢紧皱,眼中担忧一闪即逝。 第66节 地表开始震动,海昆紧盯着墙面,喃喃道:“快要开门了。” 墙上的门渐渐成型。 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着急又紧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韩旷面色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吼道:“给我拦住她!” 四周隐卫一下现身,但还未近顾霜的身,便被南泽一行人格挡。眼看着要打起来,韩旷意识到隐卫会错了意,急急道:“我是说拦人,不是杀人!” 顾霜亦道:“暂勿伤人。” 两路人便停了动作,各执兵器,形成对峙之势。 顾霜透过人群,看到了已经成型的石门,竭力淡定道:“不要进去。”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之前隐卫未得命令,便一直未拦顾霜,任她走进了殿内。这座大殿已不是她第一次来时的破败寥落,蛛网都被人扫落,像是有人常住之所。 没有人理会她的话。 顾霜盯着韩旷:“里面有什么,值得你们去送死?” 少年邪邪一笑:“王妃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有唐芍姑娘,怎么就回不来了?” 顾霜冷冷看着他:“唐芍确实知道路线,可知道就一定能出来吗?”唐芍的作用不过一个向导,若是毫无危险,那么只需她一人即可,何必要这样多的人。 少年哈哈一笑:“我还是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好了。里面有什么?”少年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有我要的自由。”他指着海昆,“有他要的女人。”指着唐芍,“有她要的砝码。”指着韩旷,“有他要的权力。”顿了顿,看了一眼霓裳,“对了,还有他女人的命。” 他看着顾霜,嘴角又噙上邪魅的笑:“所以你说,我们要不要进去呢?” 石门在少年说话的声音中慢慢打开。 权力?顾霜仿佛一下被什么击中,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疯狂乱舞。 地道,大赫的军队,当年的血战,遂城的孩子,桂嬷嬷,鹿箭,千面先生,耶律佑。 顾霜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抬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道,“耶律皓!你是耶律皓!” 少年和韩旷的身影皆是一僵。 转瞬石门合拢,人影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 因为剧情的需要,“不识庐山真面目”系列必不可少,但其可能在拙劣的作者菌手中显得有些枯燥,对此作者菌深表抱歉,没有提供一个特别流畅精彩的故事。但是在“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后半部分以及完结系列“长相思兮长相忆”中,言情部分将会占据大半江山~感谢小天使们的坚持,你们的阅读是我创作的重要动力。 另外,本篇完结在即,大家有特别想看的番外吗?作者菌到时候可以先写。 顺便推荐一下自己的接档古言。一篇重生文《长相忆》,文案暂定,一句话简介的话,emmm……就是一个渣男重生后的故事。 ☆、不识庐山真面目(7) 长乐、寿康、慈宁三宫陆续收到了地道开启的消息,反应各不相同。萧琉平淡,韩素皱眉,韩悠心神不宁。 顾霜失魂落魄地回到浣溪殿,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她的话半真半假,带着试探,可那两人的反应—— 叶木忙倒了一杯水,轻声唤道:“王妃?” 顾霜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回应。南泽一直暗中护着她回来,此时亦已现身。他看着顾霜,想到她方才的举动,若有所思。 室内一时沉默。 突然传来轻衣的声音:“王妃,太皇太后请您过去。” 顾霜这才回神,见叶木手中端着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叶木便将水杯呈过去。顾霜抿了一口,长睫低垂,淡淡出声:“南泽。” “在。” “你去查查,当年大赫的军队可是在地道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南泽虽有疑惑,也只是顿了顿,未有他言:“是。” 顾霜恩了一声,抬头看着叶木:“你这几日就在府上,哪里都不要去。”想了想,“若是可以,随时与秦昇在一起。”有他在,当能护得她周全。 叶木恭敬着应下。然后趁机上前几步,在顾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顾霜眸光一变。 在王府里行色匆匆的某人突然脚下一滑,幸得手脚灵活,三两下便稳住了身子。皱眉低头,欲看看是什么绊住了自己。 看了不如不看,忍住恶心,疾步走到草丛里使劲地蹭,好歹蹭掉了一些。内心在咆哮,究竟是打扫的院子,扣月俸扣月俸! 顾霜到正殿时,韩素正拿着一卷佛经。自她一进屋,所有人便退了下去,包括兰嬷嬷。轻衣低头,假作不知。 韩素将目光从佛经上移开,落在轻衣的身上。 顾霜微微偏头,欲让她下去,韩素却忽然开口,语气和悦如常:“轻衣是曲苏国人吧。” 轻衣神色不变:“回太皇太后,是的。” 韩素的语气似有些惋惜:“可惜,哀家一向不喜熏香,殿内亦无花草气味。不能见识到曲苏国人的奥妙之处。” 顾霜笑道:“轻衣只对味道更敏感些罢了,算不得什么奥妙。母后过誉了。” 韩素亦是笑:“原来是这样。”看着轻衣,“去替你家王妃搬张椅子,然后再退下吧。” 顾霜将手放在小腹上,梨花小涡轻轻一凹:“多谢母后。” 两人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各自端正坐着,沉默不言。她们都料到彼此将要说的话,却又知道那本不该是她们的对话。婆婆与儿媳,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妃,凤新国至尊至贵的两位女人。 而女人总是容易被人看成陪衬,身在高位尤是。 但她们不是。 韩素沉吟开口:“那座亭子——” 顾霜淡淡截断她的话头:“母后,臣媳以为,此事还是由夫君处理较为妥当。” 韩素苦笑一声:“小霜,你何必要为难仲达呢?” 顾霜抚着小腹的手一顿,看着韩素,很认真地问她:“所以母后宁愿选择隐瞒吗?” 韩素垂眸,看着宫袖上用金线绣织的凤凰:“这不是哀家能做主的事。” 顾霜轻叹一口气:“臣媳眼下只猜出故事之五六,便已觉难受。母后得知十分,想来应是煎熬。” 韩素明白她仍不愿松口,眸中生出复杂:“大安风波正起,哀家却对仲达领兵一事未置一词,小霜想过为何吗?”她见顾霜不说话,微微一顿,继续道,“哀家不仅是凤新的太皇太后,还是他摄政王的生身母亲。他一生抱负便是征虏杀敌,是以哀家纵是担心,仍旧放他天涯海角。他的心性,就应高阔自如,不该被宫闱所累。” 顾霜不动如山:“母后以为,那些事只能算作宫闱吗?”见韩素默然,顾霜又开口,“母后告知叶木一切,让她去烧毁那座亭子,然后呢,要派人将叶木一同除去吗?” 韩素突然盯着她,语气中透出冷意:“小霜,言多必失。” 顾霜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目光:“母后,死亡或许能够拖延真相,却不能掩埋。不是所有的痕迹都会随着棺木进入黄土,成为无所可知的结局。” 韩素一双凤眸不怒自威:“王妃这是决意要和哀家作对了吗?” 顾霜低眉垂眸,下颌的线条柔和温顺。可她将脊背挺得很直。 示弱是一种尊重,不是妥协。况且如今两府暗卫势力相并,她就算不说,萧彻也不会不知道。 “臣媳并无此意。”顿了顿,“夫君亦无此意。” 韩素轻声一笑:“你怎知他想要什么?” 顾霜回之一笑:“至少不是隐瞒。”说完起身,不顾韩素发白的面色,淡淡道,“说到底,母后究竟是想隐瞒夫君什么呢?是先皇,还是……母后自己。” 门被打开再被关上。 韩素坐在屋中,还是起先的姿势,却莫名苍老了许多。 走出大门,顾霜吐了一口气,对着满眼担忧的叶木笑道:“我们该回府了。” 大赫的宫殿多是圆顶,颜色以蓝为主。顾染一边走着,一边惬意地打量着周围。然后她被带进了最大的那个宫殿。 殿顶是一幅壁画,画的是大赫人祭祀祖先和狩猎打仗。四周蓝白相间,佐以纹饰。纹饰大体以鹰、狼和狐狸为主。 然后顾染才看到了前面坐着的人。男人,身形高大,头发被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因那人面前没有桌子,是以顾霜能看到盘落在地的发穗。宽额,鹰钩鼻,厚嘴唇,一双眼睛深凹,呈着带有一丝灰的湛蓝色。肤色麦黄。 以他额际和眼角的皱纹深浅,目测应在五十岁以上。 其他地方不怎么样,只他那双眼睛,顾染倒是有些喜欢。 耶律猛见她一进来便打量自己,没有以为被人冒犯,任由她看。朝领着顾霜而来的人微微颔首,那人便恭敬地退下了。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两人。顾染一哂。果然谈事之时,无论在哪国,都会将人遣散。 耶律猛率先开口,声音雄浑:“你没有惊讶。” 顾染点头,她喜欢这个开场白,简单直接:“克索汗想要在凤新国拿到什么?” 耶律猛眼中似有笑意:“本汗以为,左相消息很是灵通。” 顾染微微一笑:“克索汗将本相劫来,一举一动却仿佛在奉本相为上宾。若是韩縢得知此事,不知他会有何想法。” 耶律猛不置可否:“若他是本汗,也会这样做。……大赫人的第一次狩猎,家中父兄不会教他如何得到更多的猎物,而是会教他如何留下退路。” 顾染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看来本相就是克索汗的退路了?” 耶律猛哈哈笑道:“本汗可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贪婪。”笑了一会儿,停下,“本汗听说,南国有很多人上奏给你的皇帝,要他治你的罪。” 顾染淡淡看着他:“克索汗是要与本相做交易吗?” 耶律猛眼中的蓝色如星辰璀璨:“本汗可以给你韩縢和大赫交往的证据,然后送你安全回到南国。” “听起来好像不错。”顾染嘴角噙着笑,“不知克索汗的要求是什么?” 耶律猛的笑容自她进来便未卸下。 “放弃和凤新联军。” 顾染挑眉:“克索汗想攻打凤新?” 耶律猛摇头:“有萧彻那样的人在,本汗暂时不会作此考虑。” “大赫的军队眼下正立在凤新的边城下,克索汗这是……毫无考虑?” 耶律猛笑道:“这不过权宜之计。若是左相不放心,本汗愿与左相签订和平协议。” 大赫的和平协议?顾染心中一笑。若她未记错,大赫前不久才毁了和凤新的协议。 耶律猛看出她所想,笑容不改,甚至露出了牙齿:“当然,若左相不愿也是可以的。只是,本汗的刀许久未用,可能有些钝了,杀起人来或许会疼。” 顾染面不改色,正欲回应,却听耶律猛又道:“当然,本汗的刀不止一把,还有一把现在此刻应已在凤新了。”似是喃喃自语,“听说左相的女儿是摄政王妃?还已怀胎五月?唔,这把刀砍下去肯定很疼了。” 第67节 顾染收去笑意,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耶律猛淡笑着回望着她:“选择在左相手里……但愿你能做出令两国都满意的选择。” ☆、不识庐山真面目(8) 在宫中只住了十余日,回到王府却像是在经年以后。 秦昇早早便立在影壁前等候,见马车来了,忙走上前去,弯着腰,恭敬地立着。 顾霜看到他很高兴:“这几日劳烦秦总管了。” 秦昇谦虚道:“王妃言重了。奴才将西面的厢房收整了出来,这些日子就委屈王妃暂住了。” 顾霜笑道:“能在王府就好。”下了马车,想起什么,“王府的设计图可是已经做好了?” “工部的人昨日送了一份草图。”猜到顾霜的心思,“奴才待会儿便派人送过去。王妃若有想改动之处,吩咐一声便是。” 顾霜嗯了一声,语气满意。 沈昙未随顾霜进宫,一直借住在摄政王府。本以为会被母后提及,可她却是默认的态度。或许,母后一开始就料到今日的局面。 顾霜轻叹一口气。 北渚的声音淡淡响起:“王妃,左相有信。” 娘亲?顾霜收起伤感,平静地接过信件。细细看完,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娘亲她已准备离开,回到南国。”看到什么,眼中流露出疑惑。她将信纸轻轻揉搓,果然,信纸的背后附了一层薄薄的纸。 顾霜小心翼翼地将薄纸展开,上面一字未写,纳闷间,却看到了角落处的一抹蓝色——月夜伽蓝。 韩国公府。 “公子等人已经进入地道。” 听出孙喆话中的犹疑,韩縢眉心一皱:“出了何事?” “摄政王妃亲自上前阻拦。” 韩縢嗤笑一声:“那又如何,归根到底还是进去了。” 孙喆担心的倒不是此事。他偷觑着韩縢的脸色:“地道的出入口如今只得一个,若有人在门口拦截——” 韩縢眉眼一冷:“难道国公府的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孙喆谦卑地笑着:“奴才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子他们——” 韩縢收起冷意,淡淡道:“东西优先。不能失手。” 孙喆微惊:“但公子他们——” 韩縢似是有些不耐烦,却没有表现出怒意,只是幽幽地盯着他:“需要再重复一次?”孙喆低头不语。良久,恍若劝慰,韩縢慢慢道,“他们的身份,不会出事的。” “……是。” 韩縢扫了他一眼:“摄政王府的火是谁放的?” 孙喆略有些为难,但仍旧开口:“似与慈宁宫有关。” 韩縢毫不意外地笑了笑,眸光冷冽:“好好的一场棋局,非要弄坏几颗棋子。” 日子一晃便有七日。顾霜每日看着金乌东升西落,能做的唯有等待。 叶木轻轻走到她的身边:“王妃,今日是南国使臣离开的日子,您可要前往驿站送别?” 因左相顾染对凤新水土不适,身染重疾,而两国联军之事又未有进展,南国皇帝特书信一封发至凤新,希望可以迎接使臣回国。 真正原因两国心照不宣,萧琉自是准了这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理由。 顾霜本欲将戏做全,但是想到谢洺,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决定不去。她虽未觉察到他的喜欢,但是萧彻都那样说了,她不愿再生别的事端。 叶木瞧她若有所思,猜出她是想王爷了,面上带着笑:“王妃不要心急,眼下凤新大赫既已停战,离王爷归府想来也不远了。” 顾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人,一切已打理妥当,可以启程了。” 谢洺淡淡恩了一声:“左相对她的物件很珍视,你们再核查一遍,看是否有遗漏。” 来人不疑有他,应命而去。 谢洺转身看着驿站的大门,神色专注,仿佛是在等候什么人。门口忽然显出一抹绿色的衣角,谢洺眼神一亮,可下一瞬才看清,那不过是个路人。 一上一下,心中生出莫大的失落。在这一刻的等待里,他渐渐明白,那人不会来了。 他曾有过少年美梦,终究还是醒了。 “大人,一切均已核查完毕,并无遗漏。” 谢洺翻身上马,神色如常,恰是南国世家的贵公子。 “启程吧。” 顾霜这夜翻来覆去的,睡不大着。顾念着孩子,最终选择了向左侧躺的姿势。这几日,环绕于周围的危险似在一点点地消散。 娘亲说她已有韩縢和大赫勾结的证据,只待回国,便可设法解去顾府之忧。大赫凤新也已停战……至于剩下的明枪暗箭,暂不足以构成威胁。 可是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待夫君回来,她要如何一一细说。尤其那一件。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合上了双眼。意识混沌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有些心疼他。 …… 半夜时,她的脸上一阵酥.痒,仿佛是谁的呼吸扑面而来。她睡觉本就不深,再被潜意识里的这个念头一吓,忽一下,便将眼睛睁开。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是我吵到你了吗?”想是奔波多日,嗓音里带着些微疲惫的低哑。 然后她才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寒意。眼中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想要喷涌而出。她却止住了。 离别后的重逢,其实很平淡。 她往萧彻身边挪了挪,轻声道:“你怎么今日回来了?” 萧彻语气中有一丝调侃:“听着口气,像是不要我回来?” 顾霜软软哼了一声,勾得萧彻欲欺负她。但他初初回来,还未洗浴,身上的味道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他在路上第一次闻到时,就忍不住想起顾霜为他准备的衣服。上面总有淡淡的香味,穿上之后,恍若她就在身边。 神思游移间,顾霜已拉着他的大手,放在了小腹上,低低道:“孩子很想你。”顿了顿,“我也很想你。” 萧彻一怔,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他一时失了玩笑的心思,将她搂过来,语气郑重:“我也很想你们。”摄政王府被烧,他第一反应便是她和孩子的安危。当即便欲赶回来,奈何边关军情复杂,他暂且脱不了身。幸得她与孩子无碍。 顾霜轻轻恩了一声。两人再无他言,只默默拥着。 半晌,萧彻欲要起身洗浴。却被顾霜拽住。 他一哂:“做什么呢,恩?” 顾霜扯着他的衣服,语气笃定:“你很累。”他声音里藏着浓浓的困意。 萧彻在黑暗里挑了挑眉:“所以?” 顾霜半坐起来,抱着他的腰:“睡吧睡吧。反正我不嫌弃你。”作势使劲闻了闻,笑道,“也没有太大的味道嘛。” 萧彻低低笑出声来:“好,听夫人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9) 顾霜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冬日的阳光温和细腻,投射在屋中并不觉刺眼。顾霜闭上眼,下意识伸出手,身边却空空如也。 她慢慢将眼睛睁开,愣愣看着空气里的光线,以及光线下清晰的尘埃。 昨夜的声音和味道,仿佛只是一场梦。顾霜轻轻摇了摇头,发出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笑声。 再躺了会儿,准备起身,走廊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萧彻的左腿曾经受过伤,是以他的右腿更有力,踩在地上一深一浅,很好辨认的脚步声——至少对她而言。 顾霜眉头一动。萧彻似是在和秦昇说些什么。 “摘星阁当然同之前的一样……你看着办吧,总归夫人的小榻不能少。” “是。” “恩,另外本王提前回京,军中虽已打过招呼,例行的奏章仍旧必不可少,你去拟写一分,交给兵部。” “是。” 顾霜在床上懒懒听着他的声音,嘴角笑容惬意到不行。 走至门口,秦昇自是识趣地离开,留萧彻一人进屋。 顾霜就这样看着他进来,随着窜门而入的日光。萧彻见她一脸笑意,面上亦不觉带出笑来。 走到床边坐下,大手摸着她的头发,调笑道:“你这一觉睡得比我还长。”他可是星夜奔波了近半月的人。 顾霜侧着身子,用手撑着脑袋,细细看着他。昨晚夜深,她没有瞧清他的面目,此刻敞亮,她注意到萧彻的下颌线条较之以往,更清晰明显。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笑道:“夫君瘦了。” 萧彻挑眉:“怎么,是不是觉得你夫君我,更好看了?” 顾霜故作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太黑了。”原本尚算小麦色。 萧彻:“……” 萧彻对顾霜说其脸黑很是有些耿耿于怀,此后几日逢人便会提及几句。比如,遇见秦昇时。 “本王晒得很黑吗?” 秦昇:“……”我能说实话吗?挤出一张笑脸,“王爷这样正好。为将者,哪里有小白脸的。” 萧彻没有被他的恭维带偏,眉头皱得紧紧:“所以就是很黑了?” 秦昇:“……”摄政王府的总管,不是想当就能当。 又比如,遇见沈昙时。 萧彻一脸浩然正气:“沈医女,面黑可是一种病?” 沈昙正在喝水,差点没一口喷到他的脸上。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擦擦嘴角,古怪地看着萧彻:“王爷这是怎么了?”想到什么,“以往不是最看不起面白孱弱的男子吗?”在她的印象中,萧彻对他自己的肤色一直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呃,自信。 第68节 萧彻握拳咳嗽了一声:“本王就是好奇。” 沈昙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亮色,淡淡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人而异的。” 萧彻来了兴趣:“怎么说?” “若一个人起先肤白,突有一日面黑如墨,那这就算是一种病。”看着萧彻的神情里暗藏促狭,“至于那些本就,恩,就不算病了。” 萧彻:“……” 叶木将这事告诉顾霜后,顾霜乐不可支。但见好就收,当晚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一顿饭。 萧彻这几日并未上朝,因书房亦被烧,他便让秦昇就近打理出了一间屋子。 夫妇两人,默契地忽略了一切。 其实顾霜曾欲开口,却被萧彻有意无意地岔开。她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此缄默。她也不过问他在书房究竟做些什么。 是夜,萧彻与她并排躺在床上,忽然问道:“夫人可想去九华山?” 顾霜有些惊讶:“夫君想让我去吗?” 萧彻转身,面对着她,笑道:“傻瓜,为夫在问你的意思。” 顾霜想到什么,眸光微闪,她在黑暗里寻到了他的眼睛,说着似是不相关的话:“夫君已回来多日,还未进宫拜见过母后呢。” 萧彻的情绪仿佛没有被影响:“以后去吧。” 顾霜皱眉,语气里暗藏担忧:“夫君你——”生生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下,顿了顿,“那夫君和我一道吗?” 萧彻淡淡笑着:“自然是要一起的。” 顾霜将他的大手拉到身边,吻了吻:“恩,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萧彻轻轻揉着她的唇珠,没有再说一句话。 南泽得知消息时,语气称得上是错愕了:“可是主上,唐芍他们——” 顾霜淡淡道:“不要伤人,留意他们的去向就好。” “那地道里的东西?” 顾霜沉默了许久:“那东西为何我已猜到几分……亦先派人盯着吧。” 南泽不知顾霜的犹豫从何而来,但他恪守了暗卫的本分,并未多加询问,只是遵命地记下。 国公府。 孙喆将萧彻顾霜前往九华山散心一事,禀报给了韩縢。 韩縢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稍显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隐约的笑:“哈,他这是在回避。”想到什么,眉眼一眯,“这点倒是像他的父皇。”不像他的皇兄。 孙喆静静立于一旁,没有说话。 寿康宫。 兰嬷嬷小心翼翼地开口。 韩素本在闭目养神,闻言面颊轻轻抽动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将眼睛睁开。一刹那,凤目里似是藏了一井深水。 韩素转动着手上的佛珠,喃喃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兰嬷嬷被她怔怔的模样吓住,忙在旁轻声唤道:“太皇太后。” 韩素转身看着她,说:“你说该怎么办呢?哀家竟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兰嬷嬷低着头,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桂嬷嬷的样子。她一直对她很好。眼底一酸,稍稍侧过头,不再说话。 冬日的九华山又是别样的景色。 莹白的雪覆盖在万物的身上,处处皆是寒凉。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跑到这样冷的地方。顾霜想着想着,便觉有些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个温暖的怀抱忽然向她敞开,然后将她容纳了进去。 萧彻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用胡渣蹭顾霜的脸。逗得她不停向外跑。 “一个人在这傻乐什么?”他和秦昇在屋内谈事,没有注意时间,竟然让她在外溜达了这么久。急急出来寻她,就见她在这笑。 “你既不肯让人跟着你,便要照顾好自己才行。”一边说一边去寻她的柔荑。上次纵有暖炉,她的手亦是冰凉一片。 唔,今日倒是不错。只他体热,比暖炉还暖炉,便干脆握住她的一只手,替她暖着。 顾霜笑看着他的动作:“本来就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呀,要那么多人跟着做什么?”她将叶木轻衣留在了府中,只带了沈医女和蒋嬷嬷。平日出门时又不让她们跟着。 她很久没有一个人待过了。 萧彻应道:“恩恩,夫人说得对,就该只有我们两个。” 顾霜一笑,想去转身去抱抱他,又担心压着孩子,想了想还是作罢,就维持着眼下的样子。 萧彻问她:“你方才在笑什么?” 顾霜便笑着说了出来。萧彻面有愧疚:“是我考虑不周。”虽然以王府之力,在哪里住都是一样,但终归比不得家里。 顾霜摇摇头:“哪有。我很喜欢这里。”他们的很多第一次都在这里。 萧彻不怀好意的在她耳边呼着热气:“恩,喜欢什么?有多喜欢?” 顾霜在他怀里软软地哼了一声,惹得萧彻又用胡渣去蹭她脸。 逗弄间,顾霜半认真半玩笑地开口:“夫君什么时候回府刮胡子呀?” 萧彻动作一顿:“你嫌弃吗?那就在这里刮好了。” 顾霜见他故作不解,插科打诨,默了默,还是顺了他的意,转身摸着他的下巴,叹道:“算了,我不嫌弃。”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 正文大概还有2—3章就完结了。所以最近码字速度不是很快,抱歉。 ☆、不识庐山真面目(10) 顾霜和萧彻在九华山躲了三日。 第四日时,南泽和闻雀同时来到了两人面前。自两人坦诚以待后,顾府与摄政王府的消息便已共通。暗卫之间亦在相互了解。 顾霜不着痕迹地将手从萧彻手里拿开。萧彻没有阻拦。 “说。”萧彻似是不愿说太多的话。顾霜轻轻皱眉,看了他一眼。 闻雀禀道:“他们已从地道出来,对方计划详尽,只拦住了唐芍一人。”话到此便就中断,仿佛不知如何继续。 顾霜眉心一跳,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多少人出来了?” 闻雀侧头,对着南泽。南泽却是默然不说话。 萧彻将顾霜的手复又握住。他的手心很热,显示出他内心的波动。但他没有暴脾气地催促。 屋内被炭火烘烤得温暖如春。 终是南泽开口:“只有唐芍和那不知名的少年出来了。”五人之中,最后只得两人。 顾霜只觉有什么沉重物什突然朝她一击。一瞬间她很是茫然。心中空落落的,可她却又不想哭。她对韩旷没有什么好印象,哪怕知道他的忘记或许情有可原。 但他终归是她的父亲。尽管素不相识,他们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仍能心照不宣。 萧彻紧紧握着顾霜的手,沉声道:“具体怎么回事?” “属下来时,还未刑讯唐芍。”这次是闻雀回答。 顾霜回神:“刑讯?” 闻雀道:“如非必要,属下不会动用私刑,请王妃放心。” 顾霜想了想:“唐芍是自己留下的吧。”事情既成,她对韩縢已无用处。兔死狗烹,何况还是一直不曾听话的她。 “是。” 顾霜眸光微动,对着萧彻道:“唐芍的背后,是陛下。夫君还记得百花宴吗?” 萧彻听见萧琉的名号时,眉头都未皱一下,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他点头:“怎么了?” 顾霜淡淡一笑:“唐芍在宫中的身份是采漪。一向谨慎,甚至在韩縢劫走她之后,北渚反复查探当时的踪迹,依然没有寻得旁人的踪影。只除了一事。” “百花宴当日,曾有人拿了宋太妃宫中一个新进太监的令牌,躲在御花园的假山上,偷看着宴会盛景。熟料这个小太监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惊扰到了正在不远处的太后。采漪主动上前,训斥了几声,便将这小太监放了。” 本是一件小事,却恰恰被北渚盯上。顺藤摸瓜,让他找出了这个小太监的身份。 顾霜看着萧彻:“这个‘小太监’就是陛下。” 室内一时安静。 萧彻皱眉:“他去哪里做什么?”爬墙偷窥,哪里是帝王行径。 顾霜一噎,在百花宴外面待着,自然就是看姑娘了呀。至于是哪家姑娘……萧琉怎么会轻易表现出来。 萧彻也反应过来,不再继续这个问题。 顾霜这才继续:“唐芍为自己寻了一位好靠山。且就算没有陛下,我们亦不能动她。”相反,他们需将她保护得很好,因为她是最直接的人证。 萧彻沉默地赞同。 待两人退下,萧彻将顾霜从椅子上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她怀着孩子,不知比之前重了多少,他却依旧抱得很容易。 平日他们身高悬殊,顾霜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如今他们只需平视,仿佛没有了距离。 她看出萧彻眼底的一抹受伤,轻轻捧着他的脸,就那样认真地、柔和地看着他。 萧彻忽然笑了笑:“他是我曾经最向往的自由。” 顾霜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然后呢?” 萧彻的目光一下变得模糊而渺远,声音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我身为皇子,不可能放弃一切。但他身为韩国公府的世子,却做到了。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当年的凤新第一美男子,端的便是潇洒不羁。” 顾霜透过他的眼神,恍若看见了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贵公子。那样随性的人,可谁能想到他从一开始便有了既定的轨迹,终其一生摆脱不得。 萧彻渐渐从怔愣中苏醒,想到什么,面有愧色地注视着顾霜:“是我不好,令夫人伤心了。”他不该说这么多。 顾霜摇摇头,用鼻尖蹭他的额头:“我没有伤心。” 她搂着他的脖子,慢慢回忆着往昔,轻声道,“我八岁那年,顾府曾差点倾颓过。那时娘亲初入官场,虽有才能抵挡明抢,却无甚心机躲避暗箭,吃了不少亏。最严重的一次是科举查弊。娘亲是会试的主考官,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泄露试题。在南国,这样的罪名很重,或许夫君无法想象。总之许多世家大族祸起的根源都在于此。” “当时的顾府被所有人盯着。娘亲却没有慌。她问我怕不怕。”顾霜对着萧彻一笑,“我那时还小,能知道什么。当然是说不怕了。然后娘亲突然盯着我,用很认真的口气问我。” 第69节 母女两人的声音仿佛穿过时间,在此刻重逢。 “你将会在没有父亲的生活里一直活着,或许有一日还会没有了母亲。小霜,你害怕吗?” 模糊的未来瞬间被详尽的现实描摹得恐惧无边。 “但娘亲没有等我回答,就说,或许有一日我的身边会失去她的踪影,但总会有另一个人来弥补她的位置,陪着我一起生活,恰如那时她在我身边一样。” 人事更替,斗转星移。生死祸福,不可预料。唯有平顺纳之。 她笑看着萧彻的眼睛,她知道里面藏了一片星海。 他也正微笑地看着她。 “我很高兴,夫君。陪着我的人是你,陪着你的人是我……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次日,顾霜和萧彻动身离开九华山,回到大安。 在离开之前,萧彻带顾霜去了一处地方。那里开着一片蓝色的花。 顾霜掩饰不住地惊讶:“这就是月夜伽蓝?”有些奇怪,“怎么它们没有被雪盖住?”密密一层蓝色,在这无垠的白色中愈发显眼。 萧彻注视着蓝色的碎花,慢慢道:“它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身边的环境。”这几日它们的生长速度很快,愣是破雪而出。 “真是神奇的一味药材。”顾霜喃喃道,忽然在一片蓝色里看到一抹鹅黄色的身影,“那是——沈医女?” 萧彻颔首:“她要取些回去。”顿了顿,“姑且作为物证。” 顾霜微愣,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她握住了他的手。 轻衣叶木秦昇三人恭敬地立在府门口,等待王府主人的归来。 他们回来的时候,大雪正在下。顾霜透过雪花,远远就看到黛青、月白和石青的三道身影。 她们的身后,是屹立的摄政王府。那一夜的大火,终归没有烧掉它的高大巍峨。 忽然地,顾霜心中生出一抹难言的感动。原来这就是回家。 轻衣和叶木见萧彻扶着顾霜下来,自是不会多此一举地上前搀扶。皆默默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秦昇迎着他们进去,一边走一边恭敬道:“王爷王妃,饭菜已经备好,可是现在就要用膳?” 萧彻侧头看着顾霜,语气温柔:“奔波了一日,是不是饿了?” 顾霜笑着点头,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发觉有些湿润:“再等等吧。我们先回房换身衣服。着凉了就不好了。” 夜里,萧彻似是有些睡不着。 明日便要进宫了。 顾霜一下揽住他的腰,轻声道:“怎么了?” 萧彻在黑夜里寻到她的额头,亲了亲,抱着她不说话。顾霜也不再问。半晌,他却突然开口:“夫人想知道地道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顾霜微愣,继而笑道:“你要告诉我吗?” 萧彻抚着她的脸,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是兵符。” 顾霜曾经有过这个猜测。韩旷若想要权力,兵符是最快的方法。只是——顾霜疑惑道:“但凤新和大赫的兵力皆有所属,这个兵符——” 萧彻低声解释:“那是能够执掌大赫西部八军的兵符。” 顾霜差点惊坐起:“可西部当年不是被东部打败,两部合并了吗?” 萧彻纠正道:“是合并,却不是统一。耶律猛的先祖虽将大赫的都城设在了东部的斐犽,并将大战后的残余兵力分为八支,分别委任了自己的心腹,但几百年来,不是每一代将军都会选择忠诚。曾有一位将军,得知当年西部还剩有一支十万人的军队,生了反心。熟料阴差阳错下,这枚令牌却跟着大赫的军队进入了凤新地道,之后更是留在了那里。” 顾霜不解:“可过去了这么多年,十万人早该化成了灰,兵符又有何用?” 萧彻赞道:“好问题。这支兵马并不像普通的军队,驻扎在固定的地点。事实上,他们隐藏在民间,各自成家,将自己的秘密传给唯一的孩子。世世代代,无穷无尽。”顿了顿,“当然,也会有人会放弃。但更多的人坚持了下来。” 顾霜愣道:“那他们岂不是更像——暗卫?” 萧彻笑道:“对。他们可以做着暗卫的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成为一名士兵。” 顾霜又靠近了他几分,小手轻轻摸着他下巴上的胡渣:“你这几日,就在查这些?” “还有别的。”他点了点她的鼻尖,眼里是模糊的笑意,“为夫不在的时候,夫人做得很好。”他几乎无须再有别的吩咐。 顾霜向上挪了挪,笑着抵着了他的鼻尖,桃花眼里浮着浅浅的绯色:“恩,谁叫我是顾霜呢?” 良久,萧彻忽然低声问道:“夫人可喜欢北方?” 马车里的坐垫柔软干净,四壁光洁,金黄的日光从车两侧的小窗里透了进来。面前的梨花木小桌上摆着端砚湖笔,宣纸徽墨。路途仍旧漫长,却不再颠簸。 顾染执笔,蘸上一尖浓郁的墨汁。正欲下笔,眉心忽然一跳,浓墨抓住时机,“啪嗒”一声自笔尖落下,在纸上渐渐凝成一个黑点。 顾染眼睫轻眨。耳边似是传来了谁的声音。 “选择在左相手里……但愿你能做出令两国都满意的选择。”耶律猛的声音里有股无言的张狂。 她眉梢微皱。 突然,安静的殿内有了细微的响动。顾染淡淡看着耶律猛。 耶律猛想了想,亦是淡淡的语气:“耶律俈,出来。” 很快,一个约只有十岁的孩子从角落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那孩子的五官与耶律猛很像,尤其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 这让顾染想到了他的两位兄长,他们皆是随了母亲的长相。 男孩像是知道闯了祸,却没有拉下面子,当着外人讨饶的意思,微低着头平静道:“父汗。” 耶律猛扫了一眼顾染,见她收走了打量的目光,方才慢慢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的语气尚算恭敬:“儿臣听说,南国的左相,是天下间唯一的女宰相,便就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耶律猛语气不明:“那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男孩安然无恙地离开。顾染倒没心思和一个小男孩计较。只是,她竟从不知晓,大赫还有一位皇子。 顾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猛:“看来克索汗最擅长藏人。” 耶律猛却收了笑意,神色板正地看着她:“因为本汗赔不起。” 顾染一愣。 耶律猛又说了些什么,她难得地记不清了。唯有一句,终日缠绕在她的耳边,挥不去抹不掉,只能生生记起。 “很快你们都会知道,耶律俈,将是本汗身下王座的唯一继承者——他会成为,大赫的汗。” ☆、不识庐山真面目(11) 太和殿。 萧彻自回京后,便未在百官面前现身过。但他一向冷肃威严,纵是多日未见,也没有人敢来询问他曾去往何处,做过什么。 或许也是因为没有人在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摄政王。 唯有赵廷尉,在不经意间与萧彻的眼神对上时,朝他微微一笑。 众臣对大赫的求和大多心持怀疑,但萧彻既已收复失城,大赫也已退兵至乌澪江外,条约的签订便势在必行了。 宋太尉突然走了出来,朝萧琉恭敬地一礼:“陛下,臣有一惑。” 萧琉眉梢微挑,声音却很平稳:“说。” “若大赫再次来犯,凤新又当如何?”顿了顿,“大赫的多次失信,已经展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难道凤新要继续养虎为患吗?!” 众臣哗然。 萧琉看着宋太尉:“所以卿的意思是?” “北伐大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卫绍当下走出行列,行礼直谏道:“启禀陛下,大赫国内农商不济,唯一强盛之处便是军事。依凤新眼下之力,北伐只会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乃动摇国本之事,望陛下三思!” 宋瞻冷笑一声:“卫将军是多虑了吧。如今天下强国只得凤新大赫与南国,而南国又向来与凤新交好,如何会去做那黄雀?” 兵部尚书孟真亦来凑热闹:“但南国与凤新的联军事宜迟迟没能定下,一切还未成定局。” 宋瞻身为太尉,名义上执掌兵部,孟真是他的人。 卫绍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却是想将脏水泼到南国上,忿忿道:“孟大人好说法。这是凤新和大赫的恩怨,何须牵连到南国。” 宋瞻见卫绍生气,笑容倒不如方才冷冽:“卫将军言重了。摄政王妃可是南国左相之女,孟大人怎么针对南国呢?” 点到自己的头上,萧彻却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知晓说不过宋瞻的嘴皮子,卫绍收起恼怒,以免给萧彻招祸。 宋瞻朝户部侍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站了出来,向萧琉报了一串数字……总之就是想证明,若要北伐,粮草兵丁不是问题。 甚至连钦天监的人也上前,称今年正式出征的好时节。 在一片吵闹中,终于有人问出了一个问题:“那由谁领军呀?” 吵闹声霎时消失,殿内一片安静。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偷偷注视着立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萧彻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抬头,淡淡看着萧琉。 萧琉微微皱眉,面上现出极为严肃的神色。十二岁的孩子,经过七年的历练,已有了天子的威严。 “朕以为卫将军所言有理。凤新眼下还未到能开战之时。” 卫绍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宋瞻仍不死心:“陛下——” 萧琉慢慢截断他的声音:“依方才户部尚书所言,粮草可以支撑凤新北伐至少半年。那,若是半年内没有攻下大赫,又或是期间大赫忽然与周边小国联军,凤新又该如何?”不等宋瞻说话,继续道,“又或是,宋太尉有把握半年内速战速决,将大赫一举拿下?”笑了笑,“若是如此,朕愿任命宋太尉为北伐大将军,领凤新六十万大军……你看如何?” 宋瞻支支吾吾道:“微臣并非此意。微臣——” “既然宋太尉亦赞成朕,此事便不必再提了。”萧琉淡淡扫了一眼众臣,面上一丝笑意也无,“朕意已决。” 殿内再度鸦雀无声。无人再敢有异议。 萧琉唇边现出一丝笑:“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正欲退朝,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臣,有事启奏。” 萧琉看向萧彻,眸中讶异一闪而逝:“不知摄政王有何事?” 第70节 萧彻从袖中取出奏折,恭敬地双手呈上。穆东亲自下阶,取过后又呈给了萧琉。 萧琉狐疑地打开奏折,入目的第一行字就令他震惊不已。他呆呆地看着奏折上龙飞凤舞的黑字,耳边回旋着萧彻淡淡的声音。 “臣请自封北定王,领兵镇守边关,以阻大赫来犯,保凤新边疆无忧。另,臣请去摄政王之位,还政于上。” 萧琉这才意识到为何刚才萧彻一言不发,转瞬又主动拿出奏折。 这是皇叔对皇侄的一次试验,是摄政王对皇帝的最后一场无声谏言。唯有功成,他才会放心离开。 出了太和殿,赵廷尉走到他身边,似是想要说什么,半晌却一个字也没说。 萧彻朝他温和地笑笑。目光放远,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顾霜正笑着等她,见他过来了,笑着理了理他的衣领:“去寿康宫吧,我让人把他们带过去了。”说完话觉察到旁人的目光,轻轻向外侧了侧。 是才下朝的诸位官员。每个人都走得不快,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到她和萧彻的身上。 萧彻想起凤新的好美之风,脸色立时沉下来。顾霜挽上他的手臂,轻声道:“走吧。” 寿康宫。 人来得很齐。长乐慈宁寿康三宫主人皆在,唐芍沈昙轻衣叶木秦昇兰嬷嬷亦是一个不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被南泽和北渚绑来的韩国公。 韩縢未料到竟还有人能从国公府里将他劫走。眼下又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简直怒气非常。 他对着萧彻冷笑:“摄政王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 顾霜报之以冷笑:“这不是夫君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我没有看到什么长辈。” 似是觉得吵闹不符他的身份,韩縢不再说话,只眼里的光如寒冰淬过般,冷冽十分。 韩素拿着佛珠的手在轻轻颤抖。她闭上眼,许久才平复下心情。 萧彻似是不愿多言,用平稳的声音将前尘往事一一陈述。 “先皇熙宁帝不是病死,他是中.毒而亡。毒.药由万槐叶和檀木制成,唤作‘无眠’。后被研磨成香料,放在了他的寝宫。他身体本就不好,加上这样的毒,死亡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萧彻淡淡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萧琉宽袖下的手紧紧握住。 韩縢轻笑一声:“仲达,你应知道在凤新,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证据。” 萧彻朝沈昙点头。她走上前来,拿出了万槐叶、檀木、车前草以及月夜伽蓝。 “万槐叶和车前草可以培育成月夜伽蓝,这支月夜伽蓝则是从九华山下,奴婢兄长当年坠崖之处采得的。兄长或许知晓了内.情,却无从告发,只好怀揣着万槐叶跳下山崖,期冀能开出一片蓝色的花,以提醒后人。” 韩縢嘲讽地看着萧彻:“所以这一切就只是你们所谓的猜测?” 萧彻没有说话。沈昙淡淡道:“还请国公爷稍安勿躁。” 韩縢冷哼一声。 沈昙继续道:“万槐叶可与檀木形成无色无味的剧.毒,然后万槐叶却是南疆的特有药材,只对皇室提供。且‘无眠’的制作方法极为复杂,亦是只有南疆皇室才能知晓其中步骤。”说完她该说的话,沈昙俯身一礼,向后退去。 轻衣开口道:“十五年前左右,南疆灭掉了实力相当的曲苏。但这只是两个小国的厮杀,且曲苏国人大多死于中.毒,世人便未在意。可事实不仅于此。”她将目光移向唐芍。 韩縢看到唐芍出现时,眉眼一眯。 唐芍冷冷看着他,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我手上的东西,是韩縢与南疆国主当年的密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韩縢借用江湖势力助南疆攻打曲苏,南疆则需长久、无偿地提供药物,且不能说出韩国公府的名号。之后似是觉得不妥,韩国公府便将事宜逐渐交由鹤尾楼打理。” 韩縢闻言神色却淡淡:“一封多年的信,谁知是不是伪造。” 唐芍忽地一笑:“伪造?这信上可有南疆国主的私印,我连见都未见过,如何伪造?” 萧彻紧接着道:“本王前几日去信南疆,随意询问了几味药材。国主亲自回信,亦盖上了他的私印。比较一下,便知真假。” 韩縢神色自若:“若是你先去信,得到私印与笔迹,再伪造一封信呢?” 唐芍似是觉得好笑:“国公爷是糊涂了吧。这上面的笔迹可是您老人家的。只是南疆国主盖印以示赞同罢了。” 韩縢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不可能,那封信明明是——”意识到不对,立时将话头打住。 萧彻淡淡看着他:“你还有何话要说?”顿了顿,“另外,你不必再说,这字迹是他人模仿的等等。……如何模仿,都无法做到这般,一字一句无一纰漏。” 韩縢回过味来,轻轻笑出声。 当年那封信,是由南疆国主所书,并盖上他的私印以作证明。萧彻偷梁换柱,使用了他的字迹。 他不可能说出真相,只能说这封信是伪造的——但他们伪造得又太真实。 萧彻的眼中仿佛没了情绪:“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 韩縢哈哈大笑起来:“无话?我怎么可能无话?”他止住笑,声音阴狠,“萧彻!你以为毒死一个皇帝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吗?!”目光移至韩素的身上,唇边生出诡异的笑容,“曾经的辅政皇后,当年的太后娘娘,难道真的一直都不喜欢熏香吗?” 萧彻平静地看着他:“此事,本王待会儿会向母后细细询问。” “原来你知道你母后也参与其中……哈哈真是有趣,不过,我倒是好奇,你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坐视不理吗?” 萧彻皱了皱眉。 韩素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见状对韩縢厉声训斥:“你给哀家闭嘴!” 没有人会闭嘴。在真相面前,高高在上的身份已无任何用处。 韩縢的声音急促而猛烈。 “当年为了掩人耳目,“无眠”中的檀木成分故意多了一些,是以所有人都会闻见檀木的香料味道。然后一切都十分顺利。萧律驾崩,你回到大安准备当你的摄政王。就在这时,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兴趣。” 韩素嘴唇紧抿,眼中极力隐忍着什么。 顾霜忽然想到什么,抓住了萧彻的胳膊。韩縢瞧见了,眸中尽是了然:“啊,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 萧彻握住了顾霜的手,却没有看她。他对着韩縢,语气很平、很稳。 “不要装神弄鬼,一次性说出来吧。” 韩縢嘲讽地看着他:“乔皇商每月会将剩下的香料和檀木一同转卖给工部。这两样东西卖给工部,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乔皇商并不知香料的古怪。他只是一个不那么幸运的商人罢了。” 萧彻面色很是难看,韩縢却只觉有趣与快意:“所以,事实就是——‘无眠’被你的好皇兄命人收集了起来,然后融进檀木,再包了一层樟木,做成了一座亭子,最后打着修缮王府的名号,放在了你府中的后花园中。” 萧彻只觉从头到尾,满目冰凉。 可韩縢还没有停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可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生来体弱,本就命不多矣。但他真是聪明,竟能想着将此事嫁祸给自己的亲弟弟,从而为自己的太子铺出一条路。” 萧琉眼中满是震惊,泪意忽地蹿涌,被他生生压下。 “按理,他驾崩以后,便会有御史立刻弹劾你……一切都刚刚好,他甚至连你与南疆国主的信件都准备了。只是这一切,被你的母后拦住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知道那座‘亭子’究竟是哪座。后来又担心我利用此事,便将消息透露给了韩悠,在你后花园放了一把大火。可惜,还是没能烧掉,只好亲自出面,告知叶木一切,让她再放最后一把火。” 萧彻木木听着,木木立着。世上寒冬无数,以前有,将来有,他却有些捱不过眼下这个。 他一生热血豪情,还从未体会过这样冰冷入骨的滋味。 在那一瞬间,他恨不得万物都去死,都僵硬,都封埋,都被时间烧成一干二净的灰。 人总是被最亲的人伤害。人总是只被最亲的人伤害。 “萧彻,你不觉得自己就是一场笑话吗?你以为这是兄弟情深,以为努力追寻的是真相,实际上,只是残忍。” 敬仰的兄长,原来只是想要他的命。这对萧彻而言,何尝不是残忍; 韩素因此知晓了萧律对萧彻的杀心,两者必须选一,对她而言,何尝不是残忍; 韩悠爱慕萧彻,亦不可能看着他去死,是以默认萧律的死亡。这对年幼失父的萧琉而言,又何尝不是残忍? 寿康宫很安静,安静到仿佛无人居住。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凉。 ☆、长相思兮长相忆(正文完结) 整座大安都在落雪。纷纷扬扬,携着与生俱来的纯洁干净。 顾霜从萧彻的身侧走到他的面前,轻声地一遍遍道:“对不起,对不起……”她以为他知道了。看来暗卫磨合得没有她想象中的好。 萧彻朝她笑得很温柔,将悲伤统统收敛,他怎么可以在她面前脆弱。 “无事。”见顾霜不信,将声音放大了一些,温柔却未变,“有夫人在身边,就无事。” 韩悠面色一白,将头埋得很低。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未说。她向来都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位置,看似每句话都有分量,真正愿意听的却没有几人。 顾霜面上担忧终于散去一些。 “剩下的,交给我吧。”她的语气不重,却很笃定。 萧彻挑眉:“当然。” 顾霜笑了笑,转身看着韩縢,一字一句道:“三十一年前,你从遂城带回了一个孩子,让他在宫中暂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将他带到了国公府,给了他新的身份。那个孩子,就是曾经的国公府世子,韩旷。” 韩悠似是听懂,惊诧地抬起了头,看着韩縢:“父亲,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韩縢似是有些疲惫,没有理她,亦没有理会顾霜。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顾霜淡淡看着太皇太后:“但这不是桂嬷嬷死去的原因。若韩旷只是韩国公府的私生子,没有必要将当年照顾过他的宫女除得一干二净。事实上,他与凤新一分关系也没有。” 她又将目光落在韩悠身上,似是替她解惑:“韩旷的真名应当是耶律皓,大赫克索汗耶律猛的儿子。” 韩悠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耶律皓曾多次带兵攻打凤新……那时哥哥应在各国游历,怎么可能会是他?” “韩旷是耶律皓,但他确实没有带兵攻打过凤新。带兵的那位,是耶律佑。” 韩悠被她绕晕,十分不解:“耶律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事情要从三十一年前讲起。” “韩縢将韩旷从遂城带走时——准确一点是偷走——韩旷已有五岁,对周遭的一切,尤其是对母亲,有着很深的印象。所以他向南疆拿了一味药,唤作‘鹿箭’,可以消去人的记忆。也是在这时,他得知了南疆和曲苏的恩怨。然后就是长大。我想他应在无意间得知自己并非韩国公亲子,便主动请辞世子之位。母后知道内情,权衡之下,自然是准了。” 说着看了一眼韩素。韩素微微颔首。 “再然后——”顾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他在南国遇见了我的娘亲。也是在这年,韩縢将一切都告诉了韩旷,希望他做些什么——我猜是希望他能回到大赫,争夺王位。但韩旷拒绝了。韩縢为了免生意外,便再次用了特配的‘鹿箭’,消除了他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可这药却留下了痕迹,使得韩旷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 顾霜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后,我奉命嫁到了凤新。家中长辈欲让我与生父见面,便书信一封至韩旷处。信中内容我并不知情,但韩旷确因此回到了凤新。在韩縢的精心安排下,韩旷再一次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最终选择进入地道拿取大赫兵符。” 韩悠皱眉:“那耶律佑又是谁?” 顾霜神色淡淡,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 “耶律佑就是上次劫持我的人。他师从‘千面先生’,擅易容,随意选了一个模样,对外称是耶律皓。”换言之,千面先生的徒儿从来只有一位。 韩縢的面色忽然很难看。顾霜瞧了,轻轻一笑:“国公爷听出来了,是不是?”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第71节 顾霜朱唇轻启:“耶律佑虽还活着,但世人皆以为,他早就死在了斩刑之下。……真正的耶律皓亦被困于地道。那么,将来大赫的汗又会是谁呢?” 韩縢看着她:“是耶律佑。”他可以继续用耶律皓的身份。 顾霜淡淡看着他,却说起了别的:“韩縢,你早就知道,不是每一位大赫的皇子都有资格成为大赫的汗。否则耶律猛也不会为一个失踪多年的皇子留着名分,甚至还让没有资格继承汗位的次子一直用兄长的身份活着,为他积累名望。” 顾霜冷冷盯着韩縢:“你欺骗了耶律猛,你告诉他,耶律皓的眼睛是蓝色的。” 在大赫,只有蓝色眼睛才会被视为正统。幸得娘亲及时发信告知了她此事。 “大赫的汗一生一般只有一位蓝眼睛的继承人,既然耶律皓是,他自然就将心思放在了这位长子身上。”想到什么,嘲讽一笑,“只可惜,你这样的谎言,十年前便被戳破了。” 韩縢面部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看不清神色:“什么意思?” “十年前,耶律猛得了一子,面貌与他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蓝色的眼睛。他为他取名耶律俈。” 皓字之告,佑字之人。是怀念,也是放弃。 韩縢先杀萧律,再借萧律之手清萧彻,用外戚之姿横手国事,却被韩素所阻。 之后他又欲利用耶律皓取得大赫的兵权……甚至是王位,但在十年前,这一切就已成了泡影。 有些人,天生不属于权谋。不是不会,是不够会。他们或能将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偏偏把控不了自己的。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这天下,不是谁都可以争的。 顾霜慢慢走近韩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不知为何耶律猛从未见过耶律皓,不知他们母子为何会从大赫走到凤新的遂城。但他们既逃出来了,在那里安然无恙地生活了五年,你为何非要逼他们回去?” 韩縢眼中忽然生出了好笑:“我逼他们回去?”笑了几声,他的身子一下往前,陡然一惊下,顾霜向后小退了半步。韩縢望着她的眼睛:“王妃还真是天真。”然后故作不解地皱眉,“难道在你眼中,活下来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吗?” 顾霜回头望了一眼萧彻,只见他眸光微沉。 萧彻慢慢走上前,揽住她的腰,垂眸看着她的小腹,轻声道:“难受吗?我带你回家。” 顾霜一下抓住他的手,眼睛却盯着韩縢:“我要听他把话说完。” 耶律皓的娘亲是曲苏人。她的父亲兄长被皇室诬陷暗贩毒.药,受刑流放,终生不能回到故国——所以曲苏国主如意地将她的母亲接进了王宫。 但她母亲生性柔弱善良,没多久便陷入宫争,被乱棒活活打死。其时恰好大赫派来商队与曲苏贸易,希望可以购得上好的伤药,她便混入商队,去了大赫,用尽方法取得耶律猛的恩宠,怀上了孩子。耶律猛很高兴,赐了一个皓字。 可母亲的惨状还在眼前。 或许她还不够爱别人,所以她选择了逃走,到了遂城,生下了孩子。凤新人好美,是以对她很和善亲切。她想着,有一个孩子,这样活着也不错,但总觉少了什么。于是便一边养家,一边打听父兄的消息。 日子十分安宁平顺。然而就在耶律皓五岁那年,她得知自己的父兄偷跑回国,欲看望她们母女二人,却被原来最好的邻居发现并告发。他们被抓了起来,然后被做成了药人。 在曲苏,是不能有药人的,这违反了曲苏的律法。但违反的人正是国主。他太想征服南疆,选择了最急功近利的一条路。 当然,做成药人的不止她的父兄,监狱里的囚犯大多都入了虎口。 药人的出现确实为曲苏研究药物提供了诸多便利。所以曲苏国主想要更多,便派人四处抓捕流浪者或是从人贩手中购买奴隶。 这已不是当年的曲苏了。没有纯洁无瑕的歌声,只有惶惶不知终日的哀鸣。 她们曾经额那位邻居,行商到了遂城,看见了她,心生歹毒,欲将她和孩子带回曲苏贩卖,获得赏金。 她知道唯一能救她们的人是耶律猛,于是故意散出了她们的消息。 但她等来的人,却是韩縢。 韩縢淡淡笑着:“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后来曲苏灭国的毒.药,就是她佯装被抓,亲手放下的。所以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但她没能及时出城,藏在废墟里被顾染找到,带回了顾府,去照顾一个孩子。”说着扫了一眼轻衣。 但她没有想过再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她亲手覆灭了一座城,她认为自己是刽子手,不配成为一个母亲。 顾霜冷冷看着韩縢:“所以这就是你的口中所谓的坏人?” 韩縢的声音很平静:“她亲手杀了曲苏国所有的人。她做了,这是她的选择。”顿了顿,抬头看着顾霜,又看着屋里所有其他的人,“就像她们,当年对萧律做的事一样。” 顾霜感觉到萧彻放在她腰上的手正在轻微地颤抖。 “可一切的源头都是你。若不是你下毒,若不是你带走了耶律皓,她们根本不用选择。” 韩縢看着她:“这选择从来就不是我给的。我只是,抓住了每一个机会。” 顾霜想要反驳,却又隐隐明白他的意思。 萧律对萧彻的杀心,曲苏对南疆的执着。或许这些才算得上根源。 良久,顾霜看着萧彻,目光清澈,话却是对着韩縢说的:“但你可以选择,不成为那样的人。” 或许吧,或许有些罪恶的结局无法逃避,但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不打开它的人。因为罪恶的结局不应当成为它衍生的原因。 萧彻朝着顾霜温柔一笑。 两人携手,正要转身离开,殿内突然响起了萧琉的声音。 “那赵霏又如何招惹了你,定要让她像个十岁的稚童。” 顾霜和萧彻对视一眼。 萧琉面无表情地走到韩縢面前,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韩縢眼中闪过一丝光:“这件事,陛下恐怕要询问一下太皇太后了。” 萧琉微愣,慢慢侧身,看着端坐着的韩素。 兰嬷嬷本就一直在偷偷抹眼睛,闻言一下跪道:“老奴恳求陛下不要再问了!如今赵姑娘觅得佳偶,一府和乐,何必再提往事呢!” 萧琉面上青筋尽显。他没有理会兰嬷嬷。执拗地望着韩素。 耳边兰嬷嬷的哭声还未停止,韩素的凤目里威严不再。她最近像是苍老得很快,快到她总是在梦里看到那些往事。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咸味。她很少哭。 她朝面前的某处虚无望着,慢慢道:“赵霏是个好姑娘,哀家一直都知道,赵家也是一户好人家……但她那日不该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她不该在秋狝的时候乱跑。”她抬头,对上萧琉的目光,“撞见你父皇和……沈御医。” 殿内一片寂静。萧琉、韩悠和沈昙瞬间白了脸色。 “让小孩子发烧很容易,哀家当日又派了沈易亲自替赵霏诊治,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做是最好的。”断断续续,又想到别的事,便索性一次都说了出来,“沈易发现了香料的古怪,可已为时晚矣。律儿驾崩后,他曾红着眼睛,闯入寿康宫,希望哀家能主持公道。哀家拒绝了,并且派人将他得知的线索统统掐去。哀家以为他会忘记,但他却跳下了山崖——哀家知道,他是自愿跳下去的。” 韩素的眼眶里隐隐有了咸味:“或许就像沈昙所说,他想开出一片蓝色的花来吧。” 蓝色的花,恰如故人的性情。 屋外的雪仍在下,落在屋檐上、草地上、梅枝上,还有偏远的废宫上。 它们会一层层地堆积,将一切都染成白色。 五个月后,景泰八年,大安北定王府。 凤新的冬日来得早,去得也早。四月的天气,草长莺飞,暖和得桃花树树开放,大雁也呈着一字,飞回故土。 趁着这样的好光景,北定王府迎来了一位小世子,大名萧煜,由顾霜爷爷顾锋所取,小字汤包……由顾染所取。 多年后,萧煜无意问到了取名的由来,恰好又在南国的顾府。老爷子好不容易在家,闻言立刻叽叽呱呱了一堆,一会儿是“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一会儿又是“钟鼓铿鍧,管弦烨煜。”简言之,就是,热到发光。 萧煜:“……” 到了顾染这里,只有一句话,三个字:“好吃呀!”然后就开始给外孙普及南国美食。 萧煜:“……” 但这就是后话了。 一月后。 萧琉身着便服,在城门外的十里长亭,替萧彻顾霜践行。 这几月,萧彻借着韩縢的“谋逆罪”,替萧琉清除了一些怀有二心的臣子,宋府首当其冲。同时,他上书了许多奏折,内容主要是针对凤新的官僚体系。 萧彻以为,封信的官职过于冗杂重复,易导致政事效率的低下。好比太尉和兵部,廷尉和刑部。他建议凤新采取南国的官职制度,上有左右二相,中有兵刑户礼工吏,下有各州县的州官县令。 另外他还建议,凤新科举女子亦可参与。赵家的赵霁便有丞相之才。 这些事都是他摄政时碍于人情、规则所不能企及的。萧琉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改革虽有阻力,但慢慢地,更多的人会选择支持他。 马车里忽然传出汤包的哭声,萧彻面色一变,立刻转身大步向车厢走去。 顾霜哭笑不得。萧彻很紧张这个孩子。她歉意地朝萧琉笑笑。 萧琉示意无妨。他见过那个孩子,混合了父母长相的所有优点,听说太皇太后见到时,很是爱不释手,夸赞个不停。他将来一定会是个俊俏优秀的儿郎。 萧琉的目光渐渐有些模糊,他轻声道:“婶婶,我想父皇了。” 顾霜一愣。 那日萧彻哄好了汤包,继续与萧琉道别。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子,唯一能表达的不过两句。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以及。 “臣会为陛下,守住北方。” 原来的摄政王,现在的北定王萧彻,再次踏上了前往北方的边疆,唯一不同的是,从此他不再孤身一人。 顾霜抱着汤包,和萧彻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你们有什么特别想看的番外么~~~ ☆、萧律番外·长情(完) 萧律稍大些,便知自己的太子之位,来得并不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容易。 父皇萧隆更属意他的弟弟,萧彻。因为他能长命无忧。但皇后韩素却执意要求立嫡长子为储君。 时隔多年,萧律才明白,他的母后,果真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可惜她的担忧最后也已成真。他的外貌虽肖似父母,内里的性情却随了舅舅韩縢,渴望与偏执。 萧律的身体随着时间,慢慢变得虚弱。但这种变化实在太慢,谁都没有察觉。伴随着虚弱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烦躁。 他不能像弟弟一样,无论在哪个季节,都能乱跑到御花园,闻见馥郁的花香。他大多时候,都待在宽敞的殿宇里。 从春天到冬天。 从太子的东宫,到帝王的銮殿。 他的一生,不过就是待在一个最最舒适,最最精致的,匣子里。没有人敢随意将这个匣子打开,也没有人会以为这是个,匣子。 除了沈易。 第72节 沈易是他萧律,灰色眼睛里看到的唯一一抹白色。 沈易生得腼腆,他偶尔便忍不住地逗弄他,说他这样以后会找不到媳妇。 沈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十分漂亮,萧律常常会看得挪不开眼睛。但他的目光很淡,只是专注,令人不觉冒犯。 然后沈易会回望着他,用着相似的目光。 两人都以为,这只是某种单纯的默契。但随着他们长大,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仅仅只是默契。 萧律一开始有些害怕,沈易亦是。所以他们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那种感觉。 于是萧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太子妃,韩悠。他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是萧彻,她表现得很明显。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残忍。他可以有许多的太子妃人选,他却认定了韩悠。 反正萧彻也不喜欢她。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同时,他还发现,韩旷喜欢韩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萧律静静看着韩旷沉默的喜欢,看着他的自欺欺人……直到最后的不能承受。 最后,韩旷选择了逃离,所有人都以为是别的原因,但萧律知道,他只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喜欢。 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亲兄妹。 韩旷的结果,让萧律意识到,他和沈易的未来。他开始试着疏离沈易,可沈易却打破了不成文的家规,进宫担任他的御医,如往常一般,照顾他的身体。 他仍旧很冷淡,不会再望着沈易,不会再对着沈易笑。 他甚至纳了新妃,是位宋家的姑娘。 然后又有了萧琉。 但沈易似乎默认了这样的他。 直到发现宫中熏香有古怪之处。沈易担心宫内有耳目,便趁着秋狝的时机,私下找萧律谈了一次。 两人却不知怎的,渐渐谈到了别处,然后吵了起来。 萧律第一次知道,红着眼的沈易也是很好看的。 躲避原来只是让感情愈发猛烈。 他们终是逾距了。 …… 临死前,沈易并不在宫中。 萧律忽然就想到了秋狝的那一幕,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笑,眼角隐有泪光。 他想,若沈易得知这一切都是他自寻死路,他会是什么表情。 可他又没有别的选择。他的弟弟已经很强大,若他没有动作,他的儿子坐不稳那高高的皇位。 说起来,他虽不喜韩悠,却很喜欢他的儿子,活泼可爱,恰如幼时的萧彻。总会软软糯糯地说话,亲近他时带着孩子的天真。 他的眼前倏忽间闪过许多张面孔,最后定格在沈易幼时,唇红齿白的模样。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沈易胆小,藏在了母后的身后。 忘记是谁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于是,他就站了出来。 ☆、顾染番外 顾染小时候是个女流氓。常常聚众打架,打得过就一直追,打不过就去扒别人的裤子,然后趁着混乱逃跑。 兵部侍郎家的儿子吴越常和她一起厮混。遇见前者,会劝一句“穷寇莫追”,撞见后者,会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顾染听了,只会乐呵呵地笑,然后该打还是打,该扒还是扒,该跑还是跑。 顾府只得了她这一个女儿,顾锋夫妇似乎也未考虑过顾染以后嫁人的问题。看她小,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至于那些被扒裤子的的男孩,谁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嘿,爷的裤子被一个小女娃给扒了!” 于是,顾染差点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扒下了太子裤子的女人。 楚霆一出生便是太子,众星拱月般地活着。偷跑出宫,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消遣。 他遇见顾染时,顾染七岁,他九岁。 那时顾染正和吴越在揍陈家的人。二打四,竟然还绰绰有余。楚霆站着看了一会儿,有些看不下去,皱着眉走了出去。劝说的话还未结束,顾染直接给吴越扔了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停下手中动作,朝楚霆走过去。 楚霆身边的影卫岂是摆着玩的?当即现身,擒住了吴越。 顾染意识到不妙,下意识就要故技重施,吴越却认出了楚霆,惊道:“太子殿下——” 顾染的手在楚霆的衣角处堪堪停下。她迅速低头,想跑,却被影卫擒住。只有死命地低头。 入目处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楚霆看着她,又看着被打的陈家人,再看着她:“你打他们作什么?” 顾染没有说话。于是楚霆又问了一遍。顾染还是没有理她。 一旁的吴越见状不妙,忙道:“是他们先说染染坏话的。” 楚霆:“染染?”他略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你就是顾染?” 陈家的人趁他们说话的工夫,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楚霆面前,哭道:“太子殿下——” 那一瞬间,楚霆看见了顾染眼中的嘲讽。 “究竟怎么回事?” 四个男孩支支吾吾道:“我,我们只是说了她几句,她就动手了。”其中一个男孩想到什么,突然理直气壮道,“夫子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顾染还是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她是个女子,能动手动口做什么,咬他们? 吴越担心陈家的人颠倒黑白,急忙出声:“是他们先拦住我们的。他们说染染只是个女孩子,没有兄长弟弟,以后顾府的家业落不到她的头上,后继无人,迟早会,恩,”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随意换了个词,“会消失……连带着右相大人也会,也会消失!” 小孩子的话逻辑不通,但楚霆却听出了意思。 顾陈两家的恩怨,母后与他提过几句。未料到对小孩子也产生了这样大的影响。 楚霆认真看着顾染,以太子的目光。他看懂了她无言之下的倔强。 他没有理会陈家的兄弟,慢慢对着顾染开口。 “在南国,女子是可以入仕的。” 顾染终于抬头,愿意与他对视: “你说什么?” 楚霆笑道:“我说,你也可以入仕,继承你父亲的家业。”想想或许还不大明白,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女相。” 楚霆的话恍若一粒种子,埋在了顾染的心里。 她第一次知道,除了武力之外,还有其他的反抗方式。比如,打脸。别人越否认,她就越要做到最好。 她开始学习四书五经,刑法策论。 一切都很平顺。 直到十八岁时,遇见了韩旷。事后,顾染偶尔回忆起往事时,只能想到四个字,遇人不淑。 十八岁的顾染虽然已满腹经纶,但终究未涉官场,不知人事。又是年轻女子,心中难免会对未来的夫君存有幻想。诗词话本里的爱情,缠绵悱恻也好,荡气回肠也罢,都是她最最钟意的。 顾锋疼爱妻子,每到她的生辰,便会邀请乐师舞伎前来演奏。韩旷便是当年的乐师之一。顾染不擅舞,但为了给母亲贺寿,特意学了一支尚算简单的舞,然后穿上了舞伎的衣服,混入了其中。 本说好是私宴,未料当日还是来了外府的夫人。顾染已来不及换衣服,又不想替母亲招来口舌之争,坏了心情。灵机一动,派侍女去屋里取了一张上元节买的面具。 母亲知道这张面具是她的。 跳完舞,许是担心她被那些夫人要求摘下面具,母亲没有派人叫她过去。但却派人过来赏了她几片金叶子,说是舞跳得很好。 顾染乐得不行,却仍装模作样地将赏领了。离开前,向母亲那里望了一眼,见她正悄悄地朝她眨眼睛。 她在回房的路上遇见了韩旷。他正在吹箫,萧声很动听。恰如他的人一般,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顾染好奇地走上前,扰了他的萧声,他也没有恼。只是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顾染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她那时喜欢的是他的皮相,以为良辰美景就是花好月圆,后来才看清,她与那些花丛中的花一样,好看却并不能让他停留。 韩旷的风流很快就迷花了她的眼睛。她对他瞒着自己的身份,以一个舞伎的姿态同他谈情说爱。 韩旷是一位温柔的情人,无论在什么方面。 她很快便和他走到了最后一步。那时顾染想得是先斩后奏,毕竟他们顾府还是在意门第之差的,而韩旷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师。 她以为她是为爱放纵。 那一夜极尽风流,但待她醒来,韩旷却已不在。 她以为他只是暂时地离开,这样的假想一直维持到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忽然想起当时,韩旷曾问她,是不是从小就是舞伎。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是。 韩旷才碰了她。 顾染派人打听,得知了原来从小就是舞伎的女子会被灌入宫寒之药,不得生育。 这样大的事情自是瞒不住的。母亲听闻时,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 父亲依旧是父亲。他只问她:“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顾染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要。”要,当然要,这是她的孩子,为什么不要? 怀胎九月,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父亲嘴上不说,暗地里却动用了顾府的所有势力查找韩旷的消息,然后一纸送到了顾染那里。 顾染淡淡翻着韩旷的生平事迹,看到某一行时,睫毛微颤。顾锋派人告知他,顾染怀孕的消息,他只回了两字。 “何人?” 其实也有那么一个人,从不知你的喜好,你的哀怒,却偏偏与你有了世上最深的联系。 顾染未婚先孕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很快便满城风雨。南国虽已算开明,但对此类事仍旧讳莫如深,何况还有陈家故意的诋毁。 她一时很是消沉。 楚霓便在此时与她相识。楚霆不方便来见她,便去请了长姐。 第73节 有了楚霓的相伴,九个月似乎也没有那样漫长。 九个月后,她生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女孩,明明眉眼都未开,她却能看出她长得像父亲。 顾锋夫妇很疼爱这个小孙女,给她的都是最好的。 出了月子,顾染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有了一个女儿。她抱着小小的人,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歌谣,仿佛母亲的天性。 楚霆见到顾染时,她已不如之前憔悴,气色好了许多。 可楚霆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蠢女人,真是笨死了。”顿了顿,他又别扭地开口,“你怎么不去找他?” 顾染垂着头,慢慢道:“即便找到又能如何?原本也是山盟海誓,他说绝不负我,可一夜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影子……偌大天地,他既想走,我何必拦他。”老人们常说年少不停言便会吃亏,她正是意气时候,哪想得会有这样的教训……未免太重了些。又想到别的,顾染看着楚霆,恨恨道,“老娘现在知道了,男人在床上说过的话,根本信不得!” 楚霆一噎:“你,你——”想了想还是先为自己正名,“不是所有男人都那个样子的。” 顾染懒得理他。 楚霆有些脸红,却还是坚持地强调:“真的。有些男人就只喜欢一个女人。” 顾染看他如此执着,笑道:“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楚霆似是有些生气,但很快又谅解了她。半晌,突然走到她面前,离她很近很近,近到顾染一伸手就可以扒掉他的裤子。 顾染一惊:“你干什么?” 楚霆的目光却落在她身边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你的孩子?恩,好漂亮。”他看着只得顾染三分长相的孩子,眸光复杂。 良久,楚霆轻声道:“顾意卿,报考今年的科举吧。你会是一个好官的。” 顾染一愣,还没有人称呼过她的字。女子一向是没有字的。 楚霆的声音仍在继续,淡却有力:“不要躲在闺阁里,到金銮殿上去。这天下除了男人,还有山河。” 再后来,顾染成了南国的左相,也是列国里唯一的女相。 这天下除了山河,还有女相。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番外在8.11日写完。感谢小天使的耐心等候~么么哒。 ☆、耶律佑番外 耶律佑四岁以前眼里只有母亲,四岁以后眼里只有师父。 他的母亲是南国人,柔弱美丽,但并不良善,以至于很多年内,汗宫内再无所出——哪怕她在他四岁时就因病去世。 斗得过人事,却逃不开生死。 四岁以后,他有了一位师父,教授他易容。师父为人风趣散漫,又曾去过不少地方,每日授课之余,还会告诉他不少风土人情。 所以他对外面的世界一直很向往。 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能在冷漠的汗宫里有一位活泼的师父。是以他很少去想,为什么要学习易容,又为什么是在母亲去世以后。 他六岁时,师父就不再随时更改容貌声音,仅以他本来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 耶律佑注意到了,忍不住好奇地问他。 师父说:“你已熟悉了我的一切,就算掩饰,终也逃不开你的眼睛。既然逃不开,又何必还要再掩饰?” 没有什么易容能瞒过一辈子,无论注重了多少的细节,有着多么精绝的技巧,最后都会败给感情。 他那时小,不明白。长大后,一直用着耶律皓的身份活着,偶尔必要时,还须扮演他人。 他忽然就希望,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看到他时,都能一口喊出他的名字。 老头儿死时他十二岁。他知道那是父汗做的,他也知道老头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老头儿在临死前对他说,如果可以,就忘掉如何易容。他还告诉他,他是一个好孩子,他很高兴最后是和他待在一起。 耶律佑的长相随了母亲,眸光清明,仿佛映着江南的水色。他知道他不会成为大赫的汗,除非他一直是耶律皓。 于是,在他十二岁那样,他与他的父汗,定了一场盟誓。他会好好成为耶律皓,但待真正的耶律皓归来,就许他自由。 这世上已再无“千面先生”,独步天下的易容者从此就是他。 耶律猛沉吟片刻,加了一个条件。 “取回大赫西部的兵符。” 耶律佑知晓并非硬碰之时,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耶律猛亦点头。 耶律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海城寻得一种特殊的琉璃,又在南国得了染色的工艺,在南疆购得护眼的药材。 他的眼睛终于变成了蓝色。 但他不知耶律皓的长相,只得生造一个。他那时也未多想,当真正的耶律皓回归时,该怎么办。反正耶律猛总有方法替他正名。 明明是混合的五官,可做出来的容貌,却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老头儿。 …… 耶律佑在战场上认识了萧彻。 然后在地道里认识了他的侄女,顾霜。 不过几月,认识的人却比以往的二十八年还要多。 耶律佑在欣喜的同时,生出了难以自制的期待。 待一切结束,他就可以忘记易容。可以走许多的路,认识许多的人,然后找到最喜欢的那一个,和她在一起。 凤新的后半段地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平和。几乎无甚机关,就算有,凭借他们的身手,亦可轻易躲过。 海昆寻到了他对食的骸骨。不过一幅孤零零地骨架,他却知道那就是她。 他将骸骨细细整理,仿佛在为情人穿上最美的嫁衣。他闭上眼睛,靠在了她的身边。 唐芍是找到兵符的那个人,她若无其事地把玩了一阵,才将兵符递给了耶律佑。 他知道她动了手脚,但却没有说出来。凤新不可能允许大赫真正将东西二部统一,这个道理,他自得知唐芍是萧琉的人时,便告诉了自己。 他总归只需将兵符交给耶律猛就好。 回程的路上,不知霓裳碰到了什么,一块暗板被打开,她一下便掉了进去。韩旷,也就是他的兄长耶律皓,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她,一起掉了进去。 耶律佑想要拉住他,却还是迟了一步。 哽在喉中的“哥哥”没有机会说出来。……或许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不过也没有关系,他现在是另一个人。他不是耶律佑。 唐芍看出他的沉默,忽然开口和他讲了一个故事。是那个大赫女奴的故事,但结尾有些不同。 “女奴逃了出去。因为她的陛下不止为她留了一条后路。几年后,陛下将国事交待给了他的后人,出宫找到女奴,然后,和她长相厮守。” 耶律佑好久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唐芍笑了笑:“史书这样的东西,我很早就不信了。” …… 最后,耶律佑只用换一个名字就可以活下去,而不是换一张脸。 ☆、萧彻顾霜番外 “萧焕,你给我站住!” 萧煖正在吃大哥萧煜特意捎给她的冰糖葫芦,听到自家娘亲严厉的声音,大感不妙。糖葫芦也不吃了,随手搁在一边,便立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小短腿噌噌跑着,向前院奔去。 她身边如今还未有侍女,只有一位嬷嬷,便是轻衣。 轻衣看她动作一气呵成,眉梢微挑。也不着急,先将桌上的糖葫芦收拾了,再悠悠向前院走去。 萧煖跑到时,顾霜已将萧焕拦住,皱眉问他:“你怎么能打夫子?” 萧焕声音虽低,却也算理直气壮:“我没想打他。是不小心撞上的。” 顾霜面色稍缓:“那也要赔礼才是。” 萧焕埋着头,动了动嘴唇:“我不喜欢他。” 顾霜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萧焕抬起头,神情认真:“我不喜欢那个夫子,我喜欢祖母。她讲课比那个夫子有意思多了。” 顾霜才缓和下的脸色,似是又要严厉起来。 萧煖忙小跑到顾霜身边,抱着她的腿,软软糯糯地开口:“娘亲娘亲,不要生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娇憨天真的时候。 顾霜扫了一眼她的嘴角:“又吃糖葫芦了?” 萧煖笑嘻嘻地看着她:“娘亲,我每日只吃一根的。”爹爹说糖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会变成黑漆漆的一片,她就没有娘亲好看了。说完偷偷向后转身,朝二哥眨了眨眼。 萧焕柔和地看着她。 顾霜看出萧煖的小心思,蹲下身,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好了,娘亲又不会对你哥哥怎么样……回去继续吃你的糖葫芦吧。” 萧煖忙不迭地点头,想到什么,兴冲冲地问道:“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好想他。对了,还有大哥!” 大赫这几日似有异动,萧彻便一直待在军营。萧煜已经成年,不久前才接了世子之位,子承父业,也留在了军营。但萧彻要求他从低位做起,生死祸福皆看他本事。被上面诸位大将压着,如今只是个从七品的校尉。 顾霜替萧煖理着衣服,笑道:“再过两日,许就回来了。” 萧煖高兴地直往娘亲怀里扑。轻衣此时也走到了前院,恰好将她带回去。 萧煖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跳一边对轻衣道:“嬷嬷,娘亲说——” 轻衣淡淡道:“你要唤我什么?” 萧煖忙改了口,甜甜道:“轻衣姐姐。” 轻衣满意地朝她点点头。 其实就这个称呼,萧煖曾与她探讨过。 “轻衣嬷,姐姐,为什么我要叫你姐姐呀?大哥说,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就要喊姨姨、婶婶、姑姑这类的了。” 第74节 萧煜一向一板正经……怪不得没有姑娘喜欢他。 轻衣眼角抽了抽:“姐姐婶婶不是这样区分的。” 萧煖很认真:“那要怎么区分呀?” “成亲的是婶婶,没成亲的是姐姐。” 萧煖夸张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大家都称呼木姑姑为姑姑呢,因为她嫁给了秦伯伯。” 秦昇仍旧是王府的总管,叶木的职责未变,但却多了一个总管夫人的身份。 轻衣:“也算有理……” 萧煖见轻衣认可了她的话,有些高兴地蹦跶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到什么,颇有些同情地看着轻衣。 轻衣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警惕地望着她:“怎么了?” 萧煖皱着肉包子般的小脸,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将话问了出来:“那姐姐你,是不是嫁不出去了?” 轻衣:“……” 无论过程多么艰辛,轻衣最终成为了“姐姐”。 萧煖见轻衣笑,继续与她分享着乐事:“娘亲说,爹爹和大哥很快就要回来了……” 顾霜站了起来,微笑着目送她们离开。 萧焕也在看着妹妹。顾霜见了,目光柔和了许多。她慢慢走到了萧焕的面前。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祖母她身为一国之相,早已将治国之略与书本上看似枯燥的道理融会贯通,此乃帝师之别,寻常夫子如何能与她比?” 萧焕微低着头,沉默不言。 顾霜上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已是少年,再过一两年,个子便能超过她了。 “何况,你祖母当年也是由年长的夫子授课。或许他们为人确实乏味了些,但道理永远都是道理,若你因为它的形式而忽略了它本身,不是得不偿失吗?……这是你必经的过程,焕儿。” 萧焕想了想,抬头望着她:“娘亲,我知道了。” 顾霜欣慰地看着他。想了想,笑道:“若你实在喜欢祖母,可以给她写信。若她不嫌打扰,你每年前往顾府小住一段日子,亦是可以的。” 萧焕一下双眼发光。他本就是兄妹三人里最像萧彻的那个,如今又露出和他父亲神似的目光,倒是突然勾起了顾霜的思念。 她将手从他肩上放下,温声道:“去向夫子赔礼道歉吧。” 萧焕笑着应是。 萧彻回府时,顾霜和两个孩子正在用晚膳。 萧煖听到他的脚步声,几乎是立刻放下了筷子,噔噔噔就跑到了他的面前,叫嚷道:“爹爹!” 萧彻最疼爱这个小女儿,见她扑过来最是高兴不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胡渣去扎她的小脸,逗得萧煖咯咯笑个不停。 顾霜也站了起来,目光在萧彻身后停留了一会儿,灿烂的双眸稍稍黯淡,似是有些失望。 萧彻望向她时,恰好看见了。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欲将萧煖放下,熟料她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 不过她也很快发现了不对,黑葡萄似的眸子咕咕一转,惊讶道:“大哥呢?他怎么没和爹爹一起回来。” 顾霜闻言,随着萧煖一道望着萧彻。 萧彻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这个嘛,军营里还有些事——” 顾霜皱眉:“他如今只是个校尉,哪里有那样多的事。再说了,他自上次回来,在军营里待了已有一年多了,期间未曾回过家……一天的假都不行吗?” 顾霜知道萧彻为了磨练萧煜,故意在军中给他下绊子。萧煜是将来的北定王,理当多经受些苦折,但那毕竟是她的孩子,一年不见他,做母亲的自是想念。 萧彻确实存了让萧煜再待待的心思,是以今次没有带他一并回来。听出了自家夫人的言外之意,萧彻装傻道:“你们都在吃饭了呀,那我回来得正好。来人,再添一副碗筷!” 秦昇和叶木也有几日未见,正在低语,但同时没有忽略屋内的情况。见状相视一笑,知晓这是王爷的家事,忙借着机会将下人带了出去。 轻衣念他们小别,让他们先回家,她一人足可应付。 叶木和秦昇两人有一子一女,总归不好让孩子久等。 屋内。 萧彻哄着将萧煖放到了座位上,拉着顾霜一道坐下。 萧焕这才起身,与萧彻见礼:“父亲。” 萧彻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 一家人继续吃饭。萧煖人虽小,却觉察出娘亲的不开心,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瞟着顾霜。结果发现爹爹也和她做着一样的动作。 萧煖有些不明白,便看向对面的二哥。萧焕轻轻一笑,然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半晌,萧煖忽然听到娘亲温柔的声音。 “煖煖今晚还和娘亲一起睡,好不好?” 萧煖立刻抬头,目光璀璨。她年纪小,萧彻不在家时,顾霜便会和她一道睡。但萧彻回来后,这种待遇就没有了。 正欲说好,却见爹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不知为什么,但明白这是爹爹不想她答应的意思。 她喜欢爹爹,是以一时有些迟疑。求救似的望向二哥,萧焕却只是埋头吃饭。 顾霜淡淡扫了一眼萧彻,面上笑容愈发柔和。 “娘亲给煖煖讲故事,唱歌谣,好不好?”煖煖最喜欢这样入睡。 萧煖忙不迭地想要点头,却被萧彻的声音止住。 “我听秦昇说,煖煖你想要学骑马?” 天平一时有了轻微的摆动。 萧煖皱着小包子脸,开始了严肃地思考。 萧彻的嘴角不由得意地向上弯了弯。顾霜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用手使劲掐着萧彻的腰。 萧彻嘴角弧度愈发明显,反正他皮糙肉厚。趁势一裹,握住了顾霜的手。在孩子们面前,顾霜又不好挣扎,弄出太大的动静。只得面无表情地坐着。 萧煖正纠结间,屋外忽然传来轻衣惊喜的声音:“世子您回来了!” 萧彻一僵。 顾霜同轻衣一样,又惊又喜。 萧焕终于可以将头抬起来。 萧煖还没意识到,父母飘渺不定的承诺可能随时都会消失,一心只扑在了大哥身上。 萧煜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面就被一个小东西扑住,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 萧煜揉揉她的小脸,在她耳边低声道:“哥哥这次回来得匆忙……明日给你买糖葫芦。” 萧煖笑着吧唧亲了他一口。 顾霜这次顾不得许多,横了萧彻一眼。后者只得无奈将她放开,看她疾步走到萧煜面前。 萧煖在一旁充当着解释:“娘亲她方才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萧煜为人虽一板正经,对家人却十分温和。朝顾霜见礼,被她拦住,便直接淡笑道:“儿子想着许久未回家,便请了假。本该通禀父亲一声,营中琐事诸多,倒一时忘记了。” 萧煜的一番话,替萧彻挽回了场子。 顾霜知道萧煜一向维护萧彻,但他如今既已回来,她也不再追缠。拉着他入席吃饭。 萧煜笑道:“儿子还未梳洗……” 顾霜笑骂:“一家人在意那么多做什么?你着急赶回来,路上定是没有好好吃饭的。” 一家人再度坐下,其乐融融地吃着饭。 …… 萧彻终于如愿以偿。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本文就此正式完结了! 感谢一路陪伴作者菌的各位小天使们!!十分感谢!么么哒! 本书由 妳の姐不稀罕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