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喜相逢》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喜相逢》 作者:渔小乖乖 文案: 谢瑾华是谢家庶子,他重生了,不过前世既非因嫡兄而死,重生后也不必和嫡兄过不去。 柯祺是柯家庶子且生而丧母,因是穿越的,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觉得嫡母不易,就没必要和嫡系过不去。 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了一块过日子……不该争的不争,不该让的也绝对不让。 1、喜相逢:我们的相遇就像是一场久别重逢。 2、受重生,攻穿越,温馨,一对一,有婚姻关系,无生子情节。 3、一个不懂柴米油盐,一个粗通四书五经,怎么办?互相学习呗! 4、正常世界,大环境依然是男女成婚为多,只不过男子间结契合法,女子立女户也合法。 5、这不是虐渣打脸斗极品的文,这是关于一个双人小家庭慢慢发展兴盛的故事。 6、社会大背景架空,设定为剧情服务,拒绝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励志人生 主角:谢瑾华,柯祺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谢瑾华和柯祺都是庶子,因为冲喜而有了夫夫之实。大丈夫当眼界开阔,何必拘泥于后院。该是嫡系的东西,夫夫绝对不贪,该是自己的东西,他们努力争取。这是双人小家庭的发展史,是黑心夫夫的奋斗史,是名士与权臣的成长史。世界那么大,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没那么多极品要撕逼,作者用细水长流的笔法讲述了一个温暖的故事,重生的小受和穿越的小攻都自以为是大人,把对方当成了白莲花一样的少年郎,于是两人明明总在散发恋爱的酸腐气息,还以为自己是在宠孩子。一个不懂柴米油盐,一个粗通四书五经,互相学习的过程中总是笑料百出。而命运不会辜负好孩子的努力。 ================= 第一章 不过才十几年的时间,燕氏王朝的存在痕迹就已经被彻底抹去了。 如今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 本朝国号为安,此时为开瑞十六年。 庆阳侯府依然是那个庆阳侯府,门口的石狮子静默了几十年,虽是饱经风雨,瞧着依然威威风凛凛。初代庆阳侯的爵位原是前朝某位燕王赏的,如今燕氏血脉尽断,庆阳侯却依然是新朝的庆阳侯,这却也不能说他们背主。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世事难料,山河变迁,但大家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事实上,经历过那场政变的人,除了当场以身殉国的,其余人的日子都还过得不错。 现任庆阳侯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膝下有四子四女。谢瑾华是最小的,虽是庶子,但府中并不刻意磋磨庶子,因此也入了排行,被人叫了一声“谢四爷”。可惜这位谢四爷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谢瑾华费力地睁着眼睛,仿佛要透过床上的帷帐,看到很远的地方。 老实说,谢瑾华有些弄不懂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早就死过一回了,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大哥为他来来回回请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于是他就死了,死在了开瑞十六年的三月。不过,他死了以后,不见勾魂使者,也不见谢氏祖先,魂体竟然被禁锢在了皇宫之中的藏珍阁内,这也是奇哉怪哉。 谢瑾华不能离开藏珍阁的地界,也不能叫活人瞧见,但过了一些日子后,他竟然可以触碰到藏珍阁中的东西了。于是,他开始耐下性子来用藏珍阁中的古籍古画打发时间。如此过了好些年头,忽然有一日,谢瑾华听见负责扫洒的太监们大声疾呼,道是有人放火烧了宫殿,谢瑾华只觉得眼前一黑。 等到谢瑾华再睁开眼时,他竟是又回到了开瑞十六年的春天。 此时的他病得快要死了啊。 生老病死乃是人力所不及的。 谢瑾华苦笑不已。他知道自己得的是救无可救的怪病,就算重来一回,他觉得自己肯定还是要再死一回的。难道等他死了以后,魂体还要继续去皇宫中的藏珍阁中待着吗?他当鬼的时候只能看看书画。可是,藏珍阁中的书画都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了啊!那样无聊的日子何时能是个头呢? 要是能够不死就好了…… 心里才刚冒出这个念头,谢瑾华就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了。 好容易压下了那股难受劲,谢瑾华再次叹了口气。罢了,他倒是不奢望能活下来了,但说不定这一次死了就一了百了呢?说不定这一次能遇见勾魂使者,能遇见阎王,能喝了忘川水,能转世投胎。 谢纯英走进屋子时,就瞧见了谢瑾华这一副已经看破生死了的模样。 谢大哥的心都揪起来了。 谢纯英是这一辈中的嫡长子,他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妹妹,两人是双胞胎。他们出生时,母亲陈氏就因为难产去了。谢侯爷过了好几年才续娶了一位妻子张氏。张氏过门后,连着几年没生出儿子来,她自己心里着急,就把陪嫁的丫鬟给了谢侯爷做妾,这才有了谢二。后来,张氏又生下了嫡子谢三。于是,谢大明明都已年过三十了,余下的那些弟弟们却才十几岁,谢大完全可以给弟弟们当父亲了。 谢大快步走到了床边。 听到了脚步声,谢瑾华把自己四散的思绪收了回来。 见来人是自己的大哥,谢瑾华很努力地对着谢纯英挤出了一个笑脸。算上在藏珍阁里待着的那些年,谢瑾华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大了,不过他心里记着谢大的好,心里还是很亲近这位大哥的。 谢大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平时对着弟弟们管束得非常严厉。谢瑾华却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 谢瑾华有心要坐起来行礼,谢大赶紧拦住了他,道:“小四,你很快会好起来的。我们已经找到法严大师算出来的那个人了!”谢四这场病来得太过古怪,宫中的御医们摇了头,民间的神医们也摇了头,于是谢家人心急之下只能去求神拜佛了。这一求就求到了法严大和尚面前,那是位得道高僧。 法严大师只说谢瑾华命格奇诡,若能命遇贵人,与之姻缘相合,便得一救。他给出了两个八字。若谢瑾华的贵人是位姑娘,那么是一个八字。若谢瑾华的贵人是一个男人,那么又是另一个八字了。 此时的风俗和前朝相同,虽大部分姻缘都讲究阴阳调和,但男人和男人间是可以结契的,女人若是想要自立女户,也是可以的。考虑到谢瑾华现在的情况,他只能挑八字,是男是女反而不重要了。 “此人年岁与你相当,是家中的庶出子,父亲是国子监中的主簿。”谢大说着那位“贵人”的情况。主簿是九品京官,这样的门第说实话是完全配不上侯府的,但现在分明是谢家有求于柯主簿一家啊。 谢瑾华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怎么就换人了呢?他分明记得,他的贵人是一位姑娘啊!那时大哥是怎么说的来着?他也是这般匆匆地进了屋子,也是这般带着希望地说:“……她比你大了三岁,是家中的嫡长女。虽然只是商户家的姑娘,却也进退得体。她是能够救你一命的,所以你日后千万不要因为门户之见就看她不起!” 不过,谢瑾华并没有撑到那姑娘进门,因为他的死期就在今天夜里。 怎么商户家的姑娘忽然换成了主簿家的儿子呢? 谢大见谢瑾华面露讶异,以为他心里不太能接受自己未来的良人是个男人,便劝道:“你的身体真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虽然有了八字,但要寻上八字对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如今外头都知道谢家四爷病得快要死了,外人嫁到谢家来就是为了冲喜的,那些舍不得自家孩子的人还不得把八字都捂好了?能碰上一个愿意把儿子送来的柯主簿,且他儿子的八字确实没有作假,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谢瑾华知道大哥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便摇了摇头。只是他刚咳了一通,现在还说不出话来。 谢大见他摇头,又想岔了,不得已说了实话,道:“原找到了两位八字相合的人,一位是柯家庶子,还有位姑娘……只是,因有了两个人选,我就忍不住仔细查了查,才知道那姑娘家谎报了八字。到底是商户之家,为着一点……就敢铤而走险。柯家的家风不好,这位庶子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其实,那商户家不仅谎报了八字,谢大还怀疑那一家是某些人妄图安插到庆阳侯府的探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有了柯家庶子这个人选,谢大就不打算再去找别人了,否则若是又被利用一回呢? 谢瑾华隐隐有些明白了。前一世,因为大哥只找到一位八字相合的人,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于是就没有细查。这一世,因为多出了一位柯家庶子,大哥想择优而选,于是看穿了阴谋。 但是,不管这“贵人”是谁,谢瑾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好不起来了。 于是,谢瑾华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我……不行了。柯……莫要……莫……牵连他。”都已经是马上要死的人了,成什么婚,结什么契,不是在耽误人家吗?他一个人还能清清白白死得干净一点。 谢大却听不得谢瑾华说这样的话,他帮谢瑾华掖了掖被角,道:“你只管安心等着吧。” 离开了谢瑾华的屋子,素来沉稳的谢大竟然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三月的阳光按说是恰到好处的,可谢大总觉得有些刺眼,他的眼角处就出现了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红。谢大心里盘算着谢瑾华的这场婚事该如何办,就见府里的管事急匆匆走来。这管事面色凝重,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了?”谢大压低了声音问。 管事知道不能惊扰了养病的四爷,同样压低声音回了话:“柯主簿死了!也许是喝多了酒,他在昨夜里一脚踩空落了河,尸首刚刚才被人捞了上来!我刚去柯家看过,柯家已经开始摆设灵堂了。” 父死,子守孝。 谢瑾华的身体肯定拖不到三年之后了,谢大当机立断地说:“叫老二马上去柯家走一趟,今日就让小四和柯家的那位成亲!”热孝成亲是下下之选,但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能是在热孝成亲了。 管事领了吩咐,正要去寻二爷,谢大又叫住了他,说:“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管事张嘴欲说什么,但见大少爷心意已决,就很有眼力劲地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了下去。说起来,大爷对四爷是真好啊,刚刚还为着庶出的四爷把嫡出的三爷揍了一顿,如今三爷正在祠堂里跪着呢! 谢三谢纯杰觉得自己很冤。他虽然和四弟玩不到一块去,可心里也是盼着四弟好的啊!他哪里知道一个卖绸缎的小掌柜就敢伪造自己女儿的八字来欺瞒侯府呢?谢三那时还真以为是帮弟弟找到贵人了,因此兴匆匆地把小掌柜引荐给了大哥。结果……什么都不说了,谢三觉得自己的屁股疼得厉害。 第二章 柯祺正在给他自己缝一件破了的衣服。 穿越前从来都没有拿过针线的人,穿越后倒是多了一门技能。柯家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的开支都靠着主母的嫁妆,所以柯祺这样的庶子身边是没有丫鬟服侍的。他倒是有个奶娘,但他的奶娘也是他的舅娘——他生母一家子都是柯家的下人——他肯定不能把舅娘当成普通婆子来使唤啊。 柯祺刚用小剪子剪断了线头,他的奶弟兼表弟就一脸慌张地冲了起来:“老、老爷死了!” 这消息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柯祺那个爹,渣归渣,但怎么都不像是短命的人啊!怎么就死了?柯祺住的屋子非常偏僻,紧挨着下人们住的角院。因为他平时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所以一旦出了什么事,大家也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于是正院里的灵堂都已经摆起来了,柯祺此时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柯祺寻思着是不是该换上素色衣服去给亲爹磕个头,他表弟刘亚却说,正院这次原本就没打算要通知庶子们。庶子们都被限制自由了。柯祺这边虽然没有被人看管着,但他贸贸然赶往正院也不好。 “我从正院探到了消息,孺人要把……全部赶出去!”刘亚着急地说。他口中的“孺人”是指柯祺的嫡母宋氏。宋氏这些年一直不得丈夫的宠,她是个要强的,索性就摆出了自己身为朝廷诰命的架势来。 刘亚说得不仔细。柯祺却懂了,宋氏是想要把一堆的姨娘、庶子全部赶出去吧? 虽然柯祺自己就是庶子,但他其实能够理解宋氏的所作所为。宋氏嫁给柯主簿时,柯主簿还是个穷书生。他靠着宋氏的嫁妆得以继续进学,又靠着宋氏的嫁妆打点了仕途。宋氏是个有主见的人,但她在柯主簿面前并不强势,摸着良心说一句,宋氏绝对是位很符合这个时代主流价值观的贤妻良母。 宋氏还给柯家生了四嫡子两嫡女!在子嗣上头也没法叫人指摘什么。 然而,等柯主簿当了官,虽只是个九品官,他就立刻开始花天酒地了。他碍于名声不敢真纳很多妾,可是家里没有名分的通房丫头就像是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外头的红颜知己也是不少的。 九品官的俸禄能有多少?家里的各种开销其实全都仰赖于宋氏的嫁妆。柯主簿花天酒地的钱也是从宋氏的嫁妆里出。他生了一堆的庶出子女,这些人吃饭穿衣所花的也是宋氏的钱。但就算是这样,柯主簿对宋氏和宋氏所出的子女却不好。某些通房丫头仗着自己在柯主簿那里得宠没少给宋氏气受。 柯祺觉得等到宋氏忍无可忍时,她说不定会想办法弄死柯主簿。 也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柯主簿果然死了。 而既然柯主簿都已经死了,还留着那些跋扈的通房和贪心不足的庶子们做什么? 柯祺一点都不怪宋氏。在他看来,宋氏肯定称不上是一个坏人。就拿他自己来举例子吧,他生而丧母,当家的主母在后宅中弄死一个婴儿,这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啊?但是,宋氏默许了柯祺的舅母来当他的奶娘。她虽然对着柯祺一点都不亲近,但柯祺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从未有过什么波折。 柯祺给了表弟刘亚一个脑瓜崩,冷静地说:“慌什么!我这些年都没作过妖,嫡母肯定允我收拾了行李再离开,我们赶紧把衣服收一收。”对于离开柯家这件事,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只是他现在根本没有多少银子,否则他还想帮舅舅一家赎身。他如今就只剩下舅舅、舅娘、表姐、表弟四个亲人了。 离开柯家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啊……柯祺如此想到。 “有机会还是要去上柱香。”柯祺又对刘亚说。不管怎么说,柯主簿都是他此世生父。他死了,柯祺应该有点身为人子的表示。不过,他不觉得有多伤心,因为他平时只在年节时能见到柯主簿一面。 第2节 柯祺和柯主簿相处的时间还不如柯祺和宋氏相处的时间多。 柯家的院子并不是很大,旁边的那些屋子里很快起了喧嚣声,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宋氏忠仆的咒骂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吵得让人头疼。平时最会装模作样的一个生了好几个孩子的通房大声哭闹着:“老爷啊,正院里那一帮豺狼真是好狠的心呐!我不能活了,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柯祺和刘亚对视一眼。刘亚赶紧去把门窗关好了。上香这事还是押后吧。 两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柯祺的东西不多。屋子里的各样摆设肯定是不能带走的,他能带走的就只有一些衣服而已。正收拾着,正院里来了人,是宋氏身边的大丫鬟冬儿姐姐。冬儿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她向柯祺传达了宋氏的意思,竟是叫柯祺去灵堂为柯主簿守灵。这算是宋氏给柯祺的面子了。 柯祺有些受宠若惊。 冬儿小声地说:“九少爷莫怕,孺人只把那些个狼心狗肺的发卖了出去,别的人都能在府里过了四九。”四九之后,剩下的人也是要出府的。但宋氏多少会给一点安家银子。像柯祺这样的,宋氏不是把他赶出府去,而是把他分出府去,柯祺可以靠着安家银子去京郊乡下买一栋普通的房子安顿下来了。 宋氏能够抬举柯祺,有一部分是为着她自己的名声。她儿子日后要参加科举,若是她容不下所有的庶出子,这多少是个把柄。但如果她对一部分庶子不错,只是对另一些不好,这里头就有话说了。 换上了冬儿带来的不怎么合身的孝服,柯祺跟着她走到了灵堂上。 跪灵不是一个轻松的活。 柯祺没跪多久,腿就麻得受不了了。柯祐跪在柯祺身边,他是宋氏亲生的小儿子。他小声地对柯祺说:“你且忍一忍吧。若是实在忍不住了,就两条腿轮换地跪着,反正这灵堂里现在也没有外人。” 柯祺为了获得念书的机会,就跟在柯祐身边当了个比小书童有地位些但又比不上亲兄弟的角色。 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柯祺忍了又忍,腿越来越难受,他就听了柯祐的话,把重心挪到了左腿上,然后偷偷地让右脚松快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把重心挪到右脚上。如此反复了几次,他果然觉得舒服了一些。正要松一口气,他却听见了嫡母宋氏的声音。她说话时向来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小九,你跟我来一下。” 柯祺看了柯祐一眼,柯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宋氏领着柯祺走到灵堂的后面。宋氏寻了把椅子坐下,柯祺则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宋氏面前。宋氏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子上,缓缓地说:“这里面有张五十两的银票……” 五十两太多了……柯祺觉得这个事情有些反常,因此他立刻摇了摇头。 宋氏却不等柯祺拒绝,又说:“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你爹在两天前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 柯祺大吃一惊。宋氏的幼子柯祐在兄弟中排行第四,而柯祺排行第九,现在连柯祐的亲事都没有着落,他却定亲了?那个只管生不管养的爹能给他寻什么亲事?不会是借由亲事之名行买卖之实把他卖到某些权贵身边去了吧?为了能往上爬,柯主簿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牺牲一个儿子不算什么。 柯祺的脑子高速运转着。他得想个办法自救。他现在肯定没法逃出去,但他必须要想方设法保全自己。 在这个事情上,宋氏作为嫡母,本可以全权处理了,庶子的婚事其实都捏在她的手里,但她却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柯祺。当然,就算现在柯祺知道真相了,他一时间也没法改变什么。 “……那边的意思是,今夜亥时便是吉时,想叫你们赶在热孝中成亲。我知道这确实是委屈你了。不过,你且放宽心,法严大师是得道高僧,他的批命是绝对不会有错的,你和谢家四爷结了契,他的身体一定会渐渐好转,到时候庆阳侯府肯定要记你一功。”宋氏面无表情地说。想了想,她又压低声音添了一句话:“侯府的名声还算不错,既然找了你冲喜,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但如果柯祺执意拒绝这门亲事,谢家人肯定要怨他了。更何况,此时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柯祺的生辰八字是他亲爹亲自送出去的,柯祺若是忤逆亲爹,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柯祺在心中权衡利弊。 宋氏把装了银票的荷包推到了柯祺面前,道:“你爹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接下来会紧闭门户安分过日子。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到了庆阳侯府也好打点下人。日后,是好是坏,你就自己过吧。” 柯祺立刻就明白了宋氏话中的意思。柯祺若是以后过得好,宋氏不愿意沾他的光;柯祺若是以后过得不好,宋氏也只当他是个陌路人。对此,柯祺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宋氏从来不欠他什么。 柯祺犹豫着要不要接了这五十两银子。 “拿着吧,刘谷一家的卖身契也在这里头。”宋氏说。 刘谷就是柯祺的舅舅。柯主簿的刻薄寡恩对于宋氏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现在柯主簿死了,宋氏只想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安静过日子。其余的人,她不愿意放过那些坏的,也懒得去拿捏那些好的。 散了都散了,此后如何,都各凭本事吧。 第三章 亥时是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并不离谱。此时人们成婚都要挑吉时,若是挑中了凌晨三点,那也只能在凌晨三点成亲。谢瑾华的身体很虚弱,要让他起身换上喜服都是为难他了,因此只在额上系着一抹黑色为底红色为纹的眉勒。因为病了很久,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被眉勒一衬,更是白得惊心动魄。 侯府庶子的婚事就算越不过嫡子去,但原本也是应该要大办的。可考虑到这场婚事来得特殊,庆阳侯府就没有请什么人,只是让柯祺和一只公鸡走了全礼,便急匆匆地把柯祺送到了谢瑾华的房里。 房间里除了谢瑾华和柯祺,还有一下人厉阳。他是谢瑾华奶娘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为人却很细心。谢瑾华病了后,不愿意身边围着很多人,于是只留了厉阳在一边伺候。厉阳有些拘谨地站着。 柯祺对着厉阳笑了一下,十分坦然地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 柯祺是个识时务的人,在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某些反抗将是毫无意义的。 谢瑾华白天睡得多了,现在就有些睡不着,忍不住借着喜烛的亮光打量着柯祺。因为婚事匆忙,又在热孝中成亲,柯祺穿的礼服是黑色为底的,空荡荡地罩在他身上,并不是特别合身。算算生辰八字,柯祺此时应该有十四了,不知道是不是在柯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瞧着却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还是个孩子啊,谢瑾华忍不住如此想到。 柯祺也在打量谢瑾华。谢家人的基因好,谢瑾华也生得一副好模样,喜烛的亮光仿佛在他眼里落下了无数星光。只是他到底病得厉害,瞧着非常瘦,那一截露在外面的手腕很细,仿佛轻轻一掰就能断掉了。据柯祺所知,谢瑾华和他同龄,两人只是在月份上有一点差异,那谢瑾华应该才十四岁吧。 还是个孩子啊,柯祺忍不住如此想到。 谢瑾华对着厉阳使了个眼色。厉阳心领神会,立刻走到柜子前,从中捧出一个小箱子。然后,厉阳把箱子递给了柯祺。柯祺不明白这对主仆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少说少错,于是疑惑地看着谢瑾华。 厉阳替谢瑾华回话说:“柯少爷,这是我家少爷一直以来的积蓄。您既然已经与我家少爷结契,这些就由您来保管了。”谢瑾华这个年纪,手里还没有什么私产,不过是把这些年的月例和年节时得到的赏赐攒了下来。但就算是这样,这箱子里的金银玉器加在一起,对于柯祺来说已是个大数目了。 柯祺明白了,敢情这孩子还是个结了婚就对着媳妇上交工资卡的好男人啊! 不过,一想到自己就是这个“媳妇”,柯祺又觉得有一点点心塞。 柯祺肯定不能收谢瑾华的东西,就把箱子还给了厉阳,厉阳却摆手不敢接,于是他只得起身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他重新走到床边坐下,微笑着说:“既然是四爷的积蓄,当然要由四爷自己收着。” 谢瑾华张嘴想说什么,那一点声音却被咳嗽声压了过去。 柯祺赶紧站起来,往谢瑾华的身后加了一个软靠。 谢瑾华下意识抓住了柯祺的手。他缓了缓,轻声地对柯祺说:“你莫要客气……这回是我牵连了你,若是我死了,你总要为自己的生活多考虑一下。这些东西都不值当什么,但能置办一些田地。” 柯祺没料到谢瑾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谢瑾华继续说:“你放心,我死了是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的。你安心在府里住上一年,平日里可以跟着三哥一起去听学。待到时机差不多了,他们会放你出府的。”按照谢瑾华本人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今天晚上,因此完全没想过要成亲。但谢大却不愿意放弃,有一丝希望都要牢牢抓住。 谢瑾华本以为婚期会在几日之后,毕竟此时才刚找到人选,婚事都没有定下来。而那时他都已经死了,婚事更不可能被定下来了。却没想到他不过是昏沉了一个下午,柯祺就已经被接进府里来了。 谢瑾华是身不由己,柯祺更是身不由己。 因此,谢瑾华心里对柯祺存着愧疚。他自己看破了生死,不意味着柯家的少年就心甘情愿。他能一了百了,但柯家的少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谢瑾华之所以把积蓄都留给了柯祺,并叫柯祺跟着府里的少爷去上学,都是想要让柯祺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但这样的安排并不能抵消谢瑾华心里的愧疚。 柯祺明白了谢瑾华话中的意思,然而他心里却知道这种事情怪不到谢瑾华头上。柯祺最想怪的人是他那个已经死掉的爹。此时的人重迷信,于是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非常私密的,往往不为人所知。要不是柯主簿听到了风声眼巴巴地把柯祺的生辰八字送了上来,庆阳侯府能知道他柯祺是哪根葱呢? 现在婚都已经结了,柯祺不愿意继续怨天尤人,心里对谢瑾华就没有什么恶感。 “四爷,我是个直肠子,不妨和你说句实话吧。”不管柯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脸上都是一片真诚,“我是个庶子,爹已经去了,嫡母为人不坏,但万万没有继续养着我的道理,因此我本该被分出府去自己谋生了。在这个当头能够被侯府瞧中还真是我的运道。别的都不说,我嫡母已经把我舅家的卖身契俱都给了我,他们很快就是良民了。我心里非常感激。所以,四爷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你能这么想也是好的。”谢瑾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心中却是一叹,这孩子太单纯了啊。如果他是柯祺,平日里低调过活,不过是想叫亲爹嫡母看在他听话的份上能对他稍微好一点,却还是被卖到了侯府中给一个快死的人冲喜,他心里说不定早生出了不满,哪里还愿意真心实意地祝福别人呢? 柯祺把谢瑾华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不过,我的积蓄还是要交给你的。厉阳,你把钥匙交给柯……”谢瑾华抬头看向厉阳。 “您叫我柯祺就行了。”柯祺赶紧说。 谢瑾华笑道:“那你也莫要对着我用敬称了,我比你年长数月,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厉阳……” 柯祺总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他面上乖巧地笑着,心中却是一叹,这“哥哥”太心善了啊!如果他是谢瑾华,生于富贵,长于安乐,从未受过什么苦,却病得快要死了,那他心里说不定充满了愤世嫉俗,怎么可能会替别人想得如此仔细呢?都说侯门院深,没想到侯门中也能养出这么单纯的孩子来。 谢瑾华和柯祺互相把对方看作了一朵纯洁无垢的白莲花。 厉阳却傻愣在那里。 谢瑾华又叫了一声厉阳。 厉阳这才回过神。他抽了下鼻子,说:“主子!您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柯少爷果然是您的贵人啊!”谢瑾华往往说不上三个字就要喘一下,然而他刚刚却对着柯祺说了好几句完整的话了! 厉阳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只比谢瑾华大了一岁,身量却已经长得和大人差不多了。此时这位魁梧的小厮竟忍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他有一种预感,他家的少爷啊,一定能转危为安了! 谢瑾华愣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指。他和柯祺的手握在一起,这一动,相握的感觉越发明显。柯祺没见过谢瑾华病得最厉害时的样子,在他看来,谢瑾华现在依然病得不轻,但是听这小厮话中的意思,谢瑾华这就算是好一点了?于是,柯祺根本不敢再松开谢瑾华的手,反而还攥紧了一些。 既然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了,说不定冲喜真的能够救命呢?柯祺非常唯心地想到。 柯祺的手很暖和,谢瑾华只觉得那股暖意透过自己的肌肤一直传到了心里。谢瑾华忍不住朝柯祺看去。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显得无比渺小,但如果真的看到了一线曙光,那么他们又会变得无比坚韧。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柯祺说。 厉阳巴不得柯祺能和谢瑾华亲近点,他立刻凑到柯祺面前,说:“柯少爷,小的伺候您歇下吧?” 谢瑾华有些迟疑地说:“我这床上都是药味……厉阳,你再给柯弟铺一张床。”虽说新婚之夜不好分开睡,但他们之间的情况到底特殊,而且这屋子宽敞得很,就是再临时支一个床榻也不觉得怎样。 柯祺是为谢瑾华冲喜而来的,于是无论谢瑾华能不能因此活下来,他都欠了他的。柯家或许别有所求,谢家或许已经不欠柯家了,但谢瑾华觉得自己确实是欠了柯祺的。而有欠,就该有还。谢瑾华还不知柯祺心里的想法,不知他是想要留下来,还是想要在未来的某一天选择离开,他都要满足他。 柯祺摇了摇头:“我不睡……我坐着就行了。若是谢……谢哥哥晚上要喝水,我也好第一时间帮上忙。”他穿越后,因为前头有八个小屁孩兄长,“哥哥”什么的已经叫得很顺口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柯祺来自信息大爆炸的后世,他心里清楚,虽然此时男人间能互相结契,可是天生喜欢男人的男人到底是少数。他自己不是同性恋,便想当然地觉得谢瑾华也不是。冲喜是权宜之计,等到谢瑾华的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了,说不定他们就要好聚好散了。侯府总不能真找个九品官之庶子当“儿媳妇”吧? 安朝民风开放,女人再嫁都是寻常的事儿,更何况是男人与男人和离呢? 第四章 夜色深了,双桂院中的烛火却还没有熄灭。 双桂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但庆阳侯府的现任主母张氏瞧着院子里有两棵桂树,觉得十分吉利,就把这院子改了名。张氏是填房,原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女儿,见识有限,手段也不如何厉害。这些年张氏的父亲在谢侯爷这女婿的暗助下勉勉强强爬到了五品,因为能力有限,再是没法继续往上升了。 谢侯爷的第一任妻子陈氏是他求学时的夫子的女儿,那夫子有清名却无官位。陈氏难产而亡后,谢侯爷过了好些年才续娶了张氏,他大约也是考虑到张氏的娘家身份不高,不会对长子谢纯英不利。 张氏拆了头上的金簪,对心腹丫鬟抱怨说:“不过是个庶出的……老四这回好了,洞房花烛夜不知道有多美,却累得我儿还在祠堂里跪着。如今侯爷还活着呢,哪里轮得到他站出来教训弟弟们了?” 张氏这话说得有一些粗鄙,她埋怨了谢四,埋怨了谢大,话语中还是对谢大更加不满一些。 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做继母的,能有几个看着原配的孩子顺眼?像张氏这样的还算好了,她虽然有点私心,却没有太多的心机,平时只是在私底下对着丫鬟抱怨几句而已,在谢大面前是万万不敢露出丝毫不满的。这一次不过是因为谢三被谢大赏了板子又罚跪了祠堂,她心里才会如此的不痛快。 谢三那就是张氏的命根子! 心腹丫鬟拿了一把小梳子帮张氏放松着头皮。 张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我依稀记得法严大师的判语中还有一句旧时燕啊什么的,那意思莫不是说老四没有这个福气,受不住侯府的富贵,因此要被分出去?他那个年纪分出去能做什么?” 只要话题不落在谢大身上,丫鬟就是敢接话的,笑着说:“福气这东西岂是人人都有的。” 张氏听了心中十分得意,道:“也是,他们能有什么福气?投生到我肚子里成了正儿八经嫡出的那才叫福气!只是,他要是真被分出去了,别到时候叫人误以为我不慈,还以为是我要故意作践庶子。” “京中谁人不知夫人最是慈悲了?就连德郡王妃都是极为敬重夫人的,谁还敢昧着良心说夫人一句不好呢?”丫鬟仍是活泼地笑着。她口中的德郡王妃指的是府里的大小姐,是谢大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张氏心思浅,被丫鬟夸得心花怒放。她美了一阵,可想到还在祠堂里跪着的亲儿子,情绪又低落下来了。虽是阳春三月,夜间还是有些冷的,万一儿子跪坏了膝盖怎么办?张氏决定给儿子送些暖被温食过去。只不过前头她已经送过一回伤药了,这回就不敢再明着送了,所以要派人偷偷地送过去。 被张氏担忧着的谢三在祠堂中睡得昏天暗地。嗯,他已经有被子了,肯定是大哥叫二哥送来的。 柯祺在椅子里窝了一整夜。 谢瑾华叫厉阳铺了床,厉阳是个听话的,自然就铺了床。可是,只要柯祺离着谢瑾华略远一点,谢瑾华就又咳嗽起来了。柯祺索性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陪着谢瑾华。这椅子很大,柯祺又没长成他前世那一米八的高大模样,因此他可以整个人都靠在椅子里,等到熬不住想睡了,这样也能够睡得着。 一天之中既死了爹又结了婚,按说这一夜该彻夜难眠,柯祺却是个心大的,见谢瑾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对于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如何担心。不管怎么说,爹已经死了,婚已经结了,生活却还是要继续。在柯祺的计划中,他打算好好念书,然后走科举之路。这个计划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第3节 穿越的人在古代能做什么? 除非像一些小说里那样穿越者带着什么位面交换器啊、随身仙府啊等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否则现在的柯祺还不敢把自己心中超越时代的知识拿出来用。他尚未成年,一直活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一旦某些行为失去了分寸,一句中了邪说不定就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了。又因为柯祺的生活其实远远没有艰难到吃糠咽菜的地步,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念书,然后努力去考个功名。 柯祺有着成年人的自制力和理解力,只要勤下功夫,他觉得秀才这一功名还是容易拿到的,但再往上的举人、进士,很多时候不是学识渊博了就能考上的,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没有人知道柯祺其实野心勃勃。 安朝有很多风俗制度都循了前朝的旧例,而前朝的官场有一点点像是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明朝官场和唐朝官场杂糅到一块去了。此时既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也有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说法。用柯祺穿越者的眼光来看,考虑到时代的特殊性,这样的官场制度还算合理吧。 谢瑾华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亮,无风也无梦,无梦也无痛。 当他睁眼看到亮光时,他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攥住了柯祺的手。 两个人的手握了一夜,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就……这就活下来了? 柯祺哪里知道谢瑾华此时内心的复杂呢,见谢瑾华醒了,立刻颇为关心地问:“你觉得如何?是饿了,是渴了?”在柯祺看来,谢瑾华完全就是个孩子,抛开两人的其他身份,他身为大人也该照顾他。 听见柯祺的说话声,小厮厉阳立刻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他非常警醒,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转醒。 “我……活下来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尽管谢瑾华的声音很轻,但厉阳还是听见了,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主子!您一定会大好的!” 晓得谢瑾华醒了,房门打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里面有不少下人,他们已经在屋子外头守了一夜了。屋子被分了内外间,这些人大都留在外间,谢大哥只带着一位老太医走进了内间。 柯祺想要主动让开位置,但谢瑾华还握着他的手,于是他只侧了侧身子。 谢大哥看着谢瑾华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小四的脸色好多了。当太医给谢瑾华把脉时,柯祺和谢瑾华相握的手终于得以松开。柯祺避到一边,眼神很巧合地落在了床边的喜烛上。 若是男女成婚,这喜烛就该取了龙凤呈祥的样子。因这回是两位男子成婚,于是柯祺眼前的两支喜烛都做了盘龙的造型。此刻,两支蜡烛都烧得差不多了,留下短短的一截,只能看到一点点描金的龙的鳞片。据说新婚晨起时要看两支蜡烛烧得如何,若有哪一支先灭了,那么日后就是谁先登仙界。 这样的说法当然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这不妨碍人们赋予它一点浪漫的含义。就好比在现代社会中,有些人喜欢用dr钻戒来告诉爱人,“你是我今生的唯一”,因为这种钻戒只能凭着身份证购买,一生只能定制一枚。此时的人,有些夫妻也喜欢在新婚第二日早早醒来,两人一起守着两支蜡烛,然后在某一支快灭掉时,其中一人迅速地把另一支代表自己的蜡烛也吹灭,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此生要白头偕老、同生共死的决心。 柯祺和谢瑾华倒是不必这样,此时的他们还十分陌生。 “……小公子已无大碍,只是仍需仔细养着,老夫这就给他开一副药。”太医掉了一堆书袋,简而言之就是谢瑾华的脉象中有了起死回生、枯树生花之兆。从生机尽断到恢复生机,只是过去了一夜。 谢大彻底松了一口气。尽管小四仍是虚弱着,但太医既然愿意给他开药了,说明小四肯定能够养好了。要知道他们之前请了多少的太医,起初还有人敢开药,到了后来,太医们都打死不敢落笔了。 厉阳跟着老太医拿方子去了,谢大坐在床边。 谢大对柯祺道:“你……很好。”他平时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脸上的法令纹有一点明显。此时虽是努力地对着柯祺挤出了一个笑容,但他那样子还不如不笑,不笑的时候分明就是个美大叔嘛! 柯祺连忙说了两句自谦的话。 谢瑾华趁机说:“大哥,柯弟照顾了我一夜……他如今还是进学的年纪,莫要耽误了。”他记得很清楚,昨夜和柯祺聊天时,待到柯祺听闻自己能跟着侯府中的几位爷去念书,他分明是有些高兴的。 谢大想了想,说:“老三又淘气了,前两日受了点伤,如今正在他自己院子里养着。府里便顺势给先生放了假。不如再等等,过上十天半日的,老三也养好了,你也养好了,你们三人一起去念书吧。” 柯祺又连忙表示了感谢。 谢大道:“你既然跟着小四叫了我一声大哥,就不必如此客气。户籍还没有办好吧?过两日,我叫林管事陪你去衙门走一趟。他是府上的内院管事,你以后若有什么事要办,都可以寻他去做。”谢大并没有趁机在话语中拿捏柯祺,因为柯祺和小四都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柯祺肯定不敢对小四不好。 柯祺便喏喏地叫了一声大哥。 喜烛已经烧到了最后,那一点点火光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柯祺下意识地朝另一支蜡烛看去,不过是眨眼之间,这一支也灭掉了。好像两支蜡烛就是有这样的默契,它们如此相契。 第五章 谢大还有公职在身,既然谢瑾华身体渐好,他就不便继续在家待着了。 柯祺在谢瑾华的眼神示意下,把谢大送到了门口。门边的光线要亮一点,三月的阳光中带着一点点春日的气息。柯祺见谢大眼下一片青灰,就知道谢大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觉。这位做哥哥的一定很关心弟弟吧?不知道怎的,柯祺忽然就想到了他的嫡母。他觉得自己和谢瑾华都是那种很幸运的人。 谢瑾华所住的院子叫维祯阁,这名字一点都不简单。据柯祺所知,此时空中也有诗经楚辞,历史并不是一开始就拐弯的。“维祯”二字出自诗经《维清》篇,全篇为“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十八字,这是歌颂文王武功的祭祀乐舞的歌辞。“祯”在此处有“吉祥、兴盛”的意思。 光从名字来说,维桢阁可比谢三住的兰芳院大气多了! 不过,兰芳院离着张氏住的双桂院和侯爷住的顺安堂都很近。相对而言,维桢阁就偏僻很多。这么说吧,北京六环上的楼盘取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房价难道就能比三环上的楼盘高了?怎么可能啊。 所以,名字这东西啊,其实并不如何重要。 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首先,维桢阁内的院子很大,那些花花草草恣意生长,看着就十分赏心悦目。其次,维桢阁里很清静。主子原本就只有谢瑾华一位,现在则多了一个柯祺。此外还有两位侍女,四位小厮,一位管事妈妈和一些粗使的杂役。因为谢瑾华长期吃药,维桢阁里还有一个小厨房。 在众多的仆从中,能够近身服侍的就只有厉阳一位。自谢瑾华病了后,他更喜欢清静了。 柯祺换上了侍女给他送来的新衣服。这衣服应该是按照他的身材连夜赶制的,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更为难得的是,竟然还非常合身。柯祺不免在心中感慨,这庆阳侯府的人果真是办事稳妥。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和谢瑾华的婚事肯定是因为柯主簿的死提前了,否则不至于连喜服都没有合身的,宾客什么的更是没有宴请。而因为没有正经办过婚礼,府上外嫁的姑娘们都没能及时赶回来。 所以,在众多谢家人中,柯祺如今只见到了一个谢大和一个谢二。谢二名唤谢纬,也是庶子。谢瑾华身体虚弱,没法亲自参与到婚礼中来,于是谢纬才是那个去柯家迎亲的人。柯祺是骑着大马被谢二带着进了谢府的。谢二样貌清秀,为人沉稳,今年已有十八了,据说已经定亲,婚期就在下半年。 柯祺用过了早饭,便又在谢瑾华的床前陪着。 新婚第二日按说是要给父母敬茶的,但谢瑾华现在还起不了身,这些礼节之事就全部往后推了。 此时有子女病重不见父母的说法,意思是生了重病的子女就不要把病气传给父母了,这才是所谓的孝顺。柯祺觉得这样的说法是狗屁,要是生病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尖尖,他们真能忍着不来看孩子?但因为谢瑾华是庶子,嫡母张氏只要来过他的院子,哪怕只在门口站一站,就已经算是她有慈心了。 至于谢侯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公务实在繁忙,柯祺竟是在昨天晚上都未曾见过他。 谢瑾华靠着床头坐着。他至今仍不敢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活下来了。法严大师果然是高人啊!怪不得日后皇上确立太子时举棋不定,竟然还出宫去请教了法严大师。而这个事情是谢瑾华听藏珍阁中的太监们说的。别看那些太监在宫里混得不如何得意,但其实他们耳聪目明,知道的消息从来都不少。 待柯祺换了一身素服坐到谢瑾华身边,谢瑾华忽然有些不自在了。 谢瑾华在头天晚上可以坦然地面对柯祺,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因此只一心要为柯祺安排妥当。可现在,他知道自己能活了,一想到柯祺就是自己的良人,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异样。 倒不是说他厌恶柯祺,或者厌恶这一段关系,只是…… 这还是一个孩子呢。 对啊,柯祺还是个孩子。 谢瑾华微笑着说:“你这么待着,定是要觉得无聊的……对了,你在家都已念了些什么书?” 柯祺老脸一红,说:“才刚开始读史。”他是跟着柯祐一起念的书,教书先生是嫡母请来的,肯定要以柯祐为主。奈何柯祐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料。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柯祐本该要读初中了,却一直在小学留级,于是柯祺只能陪着他留级。但柯祐这个人不错,柯祺渐渐地对着柯祐也有了一份真心。 谢瑾华颇为欣慰地点点头,已经开始读史了啊,不知柯祺是先读了《上明史》,还是先读了《七国志》,一般的先生讲史时都是从这两本书开始的。谢瑾华自己在十一岁时就读了《上明》,在十二岁时就读了《七国》,即便他不暴露自己在藏珍阁中获得的学识,也已经能够在课业上教导柯祺了。 柯祺知道谢瑾华想岔了,深吸了一口气,说:“读的是《通史演义》。” 谢瑾华呆住了。那不是他六七岁时的课余读物么? 不过,谢瑾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生在侯府,才能三岁启蒙,四岁进学,到六七岁时便已经识得很多字了。而柯祺的生活条件定然是不如他的,说不定一直到了七八岁时才能摸到读书识字的机会。 谢瑾华面上不显,仍是笑着,道:“你平时读的书,我这里都是有的。我叫厉阳在屋里给你设张书案,如何?就摆在窗台下吧。我现在受不得累,想看书却也没有那个精力,你可以念几本给我听听。” “都听谢哥哥的。”柯祺说。 厉阳很快就带着两个小厮把书桌支了起来。适合柯祺读的书和适合柯祺用的文房四宝也都准备好了。谢瑾华并不是真要柯祺念书给他听,他只是不希望柯祺耽误功课而已,因此又叫柯祺自行练字。 此时的读书人最起码要擅长两种字体。一种是馆阁体,另一种则随他们自身喜好。 馆阁体是用于科举答题的,而如果真出人头地当了官,在官场上写文书奏折时也多用馆阁体。另一种字体则用于生活交际,比如说要给友人写拜帖,要给亲人写家书,要在诗集雅会上留下墨宝,就可以用自己或擅长或喜欢的字体了。此时的人都信奉“字如其人”这一说法,因此读书人要刻苦练字。 柯祺如今只学了馆阁体,已能写得非常端正美观。 相对于衣食来说,笔墨纸砚都卖得很贵。柯家的庶子一大堆,宋氏怎么可能给庶子置办笔墨!柯祺跟着柯祐一起念书后,宋氏默许了他“蹭课”的行为,但也没有给他准备笔墨。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柯祺有了,那么其余的庶子们也应该要有了吧?在柯家的后院中,少了一根针都能闹得天翻地覆。 柯祐是真的不爱念书,上课时听不进去,课业也不愿意做。 先生每回都要布置抄写的任务,柯祐自己不耐做这个,就想要柯祺帮他抄。柯祺看着那笔墨十分眼馋,他总不能一直拿着树枝在泥地上练字吧?可是,柯祺知道柯祐身边的事都是瞒不过宋氏的,于是他就苦口婆心地劝着柯祐上进。柯祐到底是个孝顺的孩子,也知母亲不易,只要柯祺说了“你若想成为嫡母的依靠,就得……”,那么他肯定是会听的。这一来二去的,他学习的劲头就比以前足了很多。 宋氏投桃报李,虽然明面上未做什么,但每月给柯祐准备的笔墨纸砚都比以前多了半成。 这半成当然就是留给柯祺的了。柯家那些通房庶子们都以为柯祺自降身份跟在柯祐身边当了个小厮,但他们不知道,柯祺在柯祐那里是真认了字读了书还好好练过字的。这是柯祺和宋氏间的默契。 谢瑾华认真看着柯祺抄好的一张大字,说:“……你这字没有章法。”端正美观并不意味着就有章法了。外行人瞧见了柯祺的字会觉得这是一手好字,可在内行人看来,柯祺的一笔一划都没有出处,这往好了说就是自成一派,可柯祺现在是个什么年纪?这自成一派说出去了也不过是让人笑话而已! 柯祺的问题很明显,他没有临过帖。或者说,他没有临过好帖。 “厉阳,你去书房中把书架第二格中的字帖全部拿过来。”谢瑾华吩咐厉阳说。 当厉阳去拿字帖时,谢瑾华在心里反省了一下,他刚刚那说法是不是严厉了一点?一上来就说这字没有章法,万一叫少年心里失落了,不太好吧?于是,他打算描补一下,琢磨着要怎么夸夸少年。 然而,柯祺的动作比谢瑾华快多了。 “你好厉害!我们差不多大,你却懂得很多。”柯祺说,他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大人似的赞扬。柯祺希望谢瑾华能快点好起来。这样又聪明又善良的孩子,真应该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啊。 柯祺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与此同时他还很现实。当初,他千辛万苦从那个尚未通车的山沟沟里考出来时,他没摸过钢琴,没碰过电脑,不知道新同学们口中时常谈论的明星究竟都是些谁,可是他从没有自卑过。因为,他很清楚,他已经尽可能地抓住了所有的机会,他已经尽可能地做到最好了。 不懂的,他可以继续学。 不会的,他可以努力拼。 穿越以后,柯祺也已抓住了他能抓住的所有机会。他生在柯家,长在柯家,他用一种不碍眼的方式为自己弄到了尽可能多的资源。哪怕他现在的学识似乎还拼不过谢瑾华这样的十四岁的真少年,可柯祺知道,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很快就会追上去。所以,他对着谢瑾华全无嫉妒,他是欣赏他的。 有些人之所以会嫉妒,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很贫乏。 而柯祺是自信的,他的精神世界是无比富足的。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咦,竟然是我被夸了? 我这是被一个……孩子用夸孩子的语气夸了? 第六章 谢瑾华认真地说:“我比你年长,应是你的哥哥。” “对,你是,没说你不是。”柯祺看似认真地敷衍着。他心里觉得好笑,只有中二期的小屁孩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年纪,总想要被别人当成大人来看待。而真正成熟的男人往往都不在意这些细节了。 成熟的男人就该像他柯祺本人一样。让喊哥哥就喊哥哥,无所谓! 厉阳很快就把字帖都拿了过来。谢瑾华认真地教导柯祺说:“其实我是很不喜欢馆阁体的,但你若想要参加科举,就必然要写得一手好馆阁体。这几本字帖都极好,你看看其中有没有你特别中意的。” 柯祺先谢过谢瑾华,才手捧字帖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有些字帖上留了印,柯祺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竟认出其中两本是史上名臣的字帖。也有一本看上去并不古旧,莫非是本朝某位大人的墨宝? 见柯祺捧着一本看得格外仔细,谢瑾华以为他已经挑中了自己想要的,有心想知道他究竟挑中了哪一本,于是也侧头看去。这一看,谢瑾华立刻抬头瞪了厉阳一眼,怎么把他临的帖都给拿过来了? “这本是我还未曾生病时写的,临的是章公的帖,你若是喜欢,便也临章公的帖吧。”谢瑾华说。他心中存着一些羞恼。用他现在的眼光去看,这字真的写得不算好了。不完美的作品是见不得人的。 谢瑾华的手指紧紧扣着被子,很想把字帖抢过来丢火盆里烧掉。不过,要是他真这么做了,说不定柯祺会误会,以为他是不想让柯祺触碰他的东西。于是,谢瑾华忍了。其实谢四不太擅长和陌生人相处,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吓到这个少年,柯祺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不定心里并没有多少安全感。 第4节 竟是谢瑾华写的?在柯祺的眼中,谢瑾华立刻套上了一个天才学霸的光环。 谢瑾华低下头,道:“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柯祺最擅长察言观色,知道谢瑾华这话是出于真心的,不是在假装谦虚。 当学霸因为差一分没有得到满分而失落时,学渣以为学霸是装的,但其实有些学霸是真的在难过啊,这是属于优秀者的完美主义,他们不允许自己在擅长的领域出错。柯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这样子的字还不算好?你莫要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忧思过重不利于养病,你一定要放宽心啊,知道了?” 谢瑾华觉得自己渐渐开始了解柯祺了。 这是一个……很喜欢假装成大人的小小少年。也许是因为柯家有很多孩子,而柯祺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们,所以他的身上才会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稳重?谢瑾华记得大哥说过,柯家家风不好,那么柯家的内宅许是有些混乱的,柯祺说不定过得很辛苦吧?但柯祺不说,谢瑾华就不会追问。他觉得自己应该要配合一下柯祺,接受柯祺的表扬,听从柯祺的嘱咐,这样一来柯祺就会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 柯祺最终还是挑中了章公的字帖。章公是尊称,他本名章彬,是两百年前的一位名臣。 临近中午时,谢二带着些小玩意儿到了维桢阁。 谢二自觉在读书一事上天资不够,今年下场试过,但未有什么成绩,虽还念着书,却已经开始跟着谢大做事了。谢二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就觉得日后帮大哥管理庶务、打理家业也是极好的。 而谢瑾华了解这个二哥,知道他念书不行,在为人处事上却很有一套。 谢二不笑时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但笑起来时又会让人觉得他很亲切。他来时见柯祺站在桌边写大字,忍不住笑道:“这可是好了,四弟平时最爱念书,你也是个勤勉的,日后定能聊到一块去。” 柯祺放下笔,想要给谢二行礼。 谢二赶紧说:“我比你年长数岁,托大叫你一声弟弟,你便随着四弟叫我二哥吧。” 柯祺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哥。 谢二把他手里的盒子塞给了柯祺,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去玩吧。”他说着就走到了床边,在椅子上坐下,又对谢瑾华说:“听闻你身体好些了,原早该来看你的,只是大哥出门前叫我盯着三弟。这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之前谢瑾华身体不好的时候,谢二都不敢来看他了,怕累着了谢瑾华。 谢瑾华听了这话,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说:“三哥只是爱玩了一些……” 他记得很清楚,大哥先前说过三哥受伤了,还因此给夫子放了假,而三哥再没有轻重也知道受了伤就该养着,哪需要二哥专门盯着?看样子三哥那儿肯定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他那伤也来得蹊跷。 “你不必替他说话,三弟这回确实莽撞了。所以大哥是发了狠要罚他的。”谢二摇了摇头说,“你是不知道,见大哥打三弟板子,我的屁股都跟着疼得慌!”谢三做的那事,一来耽误了谢瑾华,二来差点为府里招来探子。虽谢三是无意的且被利用了,但如果谢瑾华因此死了,或者府里因此出了大事呢? 柯祺默默听着兄弟俩的对话,在脑海中给谢三勾勒出了一个提笼架鸟的纨绔形象。 “竟是这么严重?”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谢二以为吓到四弟了,赶紧说:“只有那顿板子厉害。大哥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说是让三弟跪十天祠堂,却也只是在白天时让他跪着,到了晚上还暗示我给三弟送被子过去。而现在你身体渐好了,想来三弟都不用真的跪足十天。他前面还闹着说想吃云祥楼的席面。既然有力气闹,你又何必担心他。” 谢二故意说得轻松,也是不想叫谢瑾华一直担着心。 谢瑾华心中了然。三哥被罚肯定和他有关,而他病了这么久,能和三哥扯上关系的无非就是八字那事。莫非那伪造了八字的商家女是三哥介绍给大哥的?应是有人见三哥心思浅才故意找上他的吧? 历经两世,谢瑾华忽然有一点想不明白了。上一世为何没有出现柯祺这个人? 如果在上一世,柯家同样找上了谢家,那么事情肯定就会照着这一世的样子发展下来了。可是上一世分明就是没有柯祺此人的。这要么是因为柯家没舍得用柯祺冲喜,要么就是根本没柯祺这个人。 而如果柯家人在上一世不舍得,这一世难道就忽然舍得了? 所以,还是没有柯祺此人的可能性最大。在家风不好的内宅中,死个庶子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如此一想,谢瑾华就觉得自己和柯祺果然很有缘分。因为他们都是在“这一世”才活下来的人。 谢瑾华如今一天要吃四回药,都是些益气固本、养血通络的补药。谢二在这里时,谢瑾华就又吃了一回。等他吃完药,谢二见他似乎有了些困意,便主动起身告辞了。柯祺同样把谢二送到了门口。 日头这样好,柯祺却需要守着谢瑾华,连院子里都少去,更别提要在府里走动了。谢二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你这些日子就先好好陪着四弟,伺候人的活是不用你做的,只一边温书习字一边陪着他就好了。等到四弟身体大好了,你可以去闲云斋寻我玩。若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去闲云斋找我。” 柯祺对着谢二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这般乖巧其实不是柯祺的本性,可无论是以前在柯家,还是现今在谢府,乖巧些就会讨喜些。其实世上的人大都是些变色龙,只不过有人手段高端,有人却本事没到家。柯祺就是手段高端的那类。 待柯祺回到屋内,谢瑾华却还没有睡。 “你快把盒子打开,看看二哥都给咱们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谢瑾华笑着说。他是清楚谢二都如何送礼的,现在装得这般惊喜,也不过是想要让柯祺开心一点而已。少年人应该都喜欢新奇玩具的吧? 柯祺却以为谢瑾华是真的欢喜。这是可以理解的。孩子嘛,当然最喜欢收礼物了。 谢二送的礼物不贵重,却很有心,是他专门从市井中搜罗来的有趣小东西,有风车,有不倒翁,还有捏成了各种奇妙造型的糖人,总之都是给少年们瞧个新鲜的。谢瑾华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柯祺的嘴角小幅度地抽了抽。好嘛,他其实可以理解谢瑾华的这种期待。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喜欢给自己找同盟,他们渴望被认同。我喜欢这样东西,正好你也喜欢,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了。 于是,尽管柯祺对着这些玩具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仍是装作高兴地点了点头。他抱着小箱子走到床边,把各种小玩意儿都摆在谢瑾华的面前,说:“我很喜欢。你是要睡了?还是想要玩会儿再睡?” 见柯祺果真喜欢,谢瑾华松了一口气,说:“先不睡,现在睡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 “那我们一起玩吧。”柯祺很有眼力劲地说。 两人都很努力地装作玩得很开心。 两人都很努力地装。 两人都很努力。 两人…… 谢瑾华忽然说:“这些玩意儿虽然有趣,但你切不可玩物丧志了。” “你说得很是,那我去临帖?”柯祺立刻接了话。 “嗯。你每日须得写完一百张大字。”谢瑾华认真地说,“你莫要觉得我严厉,我当初也是这样的。” “好。”柯祺说。 柯祺把各种小玩意儿重新装回了箱子里,因觉得这是谢瑾华的心爱之物,他收得非常仔细。当他抱着箱子转身朝书桌走去时,两个伪少年互相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了,终于步调一致地松了口气。 第七章 那一点点困意很快就散了,谢瑾华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柯祺练字。 阳光从窗户里探进来,亮得恰到好处,暖得恰到好处。 柯祺练字时非常认真,于是阳光下的他显得有一点……神圣。都说三岁看老,谢瑾华不知道三岁能不能真的看老,可是透过一个人十四岁时的表现却差不多能看到他模糊的未来了。十四岁的柯祺虽然还是一棵尚未长成的小树,可是,他挺拔坚毅,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在日后长成一棵苍松劲柏。 “……送不了锦绣前程,只能送清风一阵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因着谢瑾华的身体稍微好些了——原本大家都已经不敢轻易动他——厉阳就重新铺了床。看着厉阳干活时的利索劲儿,柯祺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高级生活助理啊,不愧是侯府中培养出来的人才。柯祺身边原也有个小厮,就是他的表弟刘亚,可刘亚能把他自己打理齐整就算是不错了。 谢瑾华的床很大。等到晚上再睡时,柯祺就不用委屈自己窝在椅子里了。两人是一起睡的。 要是在几天前,让柯祺和一位同性同床共枕,他完全不会觉得尴尬,可现在他和谢瑾华之间却有一层“不明不白”的关系……柯祺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点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柯祺摸了摸鼻子,佯装无意地说:“我在家时就和兄弟们一起睡过。大家感情好,这也很正常。你也是的吧?”柯祺其实就和柯祐、刘亚两人睡过,其中和刘亚睡得日子要多一些。他舍不得让小表弟为他守夜时睡在床踏上。 谢瑾华却没什么和别人同床的经历。他想了一会儿,只想起来了孩童时的一些事,略有些迟疑地说:“我幼年时……有几次生病了,大哥彻夜照顾我,许是陪我一起睡过。不过,也许那时大哥并没有睡,说不定只是坐着陪了我一夜而已。”小时候的记忆本来就模糊,更何况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不用回答得这么认真。总之,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叫了你一声哥哥,那我们俩一起睡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谢瑾华认真思索的样子有些可爱,“你不要多想啊。”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多想,分明是柯祺自己多想了。 床是一张,被子却有两条。 柯祺睡在了外侧。他和谢瑾华都没有起夜的习惯。但万一谢瑾华有事,柯祺睡外边也好照顾他。 见两位主子都躺下了,厉阳吹灭了灯,飞快走到床边,就在床踏上坐下了。 柯祺只见一个黑影朝着自己罩过来,即使知道他是厉阳,但因为厉阳的速度很快,他还是被吓了一跳,道:“厉、厉阳,你、你想做什么?”厉阳长得很壮实,就像是黑暗中一头行动无比敏捷的熊。 厉阳一脸无辜地说:“回主子的话,小的要给主子们值夜。” “那你也不用睡床踏上……我记得外间有张小榻,你可以在那里睡。”柯祺说。因这话说得太快,说完以后,柯祺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到了维桢阁中才不过一天,这里的大事小事按说都应该由谢瑾华自己做主,在没有摸清脉数前,他最好别僭越了。于是,他又侧过头问谢瑾华,道:“你觉得呢?” 谢瑾华竟先笑了两声,才说:“随厉阳自己吧。” 厉阳摇了摇头:“小的就在这里守着。” 柯祺不明白这对主仆在打什么机锋。其实,厉阳在外间守着也是一样的,就算谢瑾华有事,厉阳也能在第一时间进到内屋。不过,柯祺不再多劝了。因为他意识到,其实对于整个谢府来说,他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如厉阳这样忠心的小厮不放心让他和谢瑾华两个人单独待着,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柯祺只温和地说:“那你自己注意些,莫要着凉了。” “谢过柯少爷。”厉阳憨憨地一笑。 见柯祺不再坚持让他出去,厉阳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第二日,谢瑾华要比柯祺醒得早一些。他们两个人的睡相都很好,晚上睡下去时是什么模样,第二天醒来时还是什么模样。厉阳已经起了,大约是去了外间,于是屋子里就只有谢瑾华和柯祺二人。 谢瑾华看了柯祺一眼,又收回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家的男人,其实都是些薄情的人,“冷情”二字是刻在他们骨血中的。也许十四岁的谢瑾华还不懂得什么是“冷情”,可在藏珍阁中的那些岁月却让谢瑾华想明白了。谢家的男人啊,心肠都是硬的。 比如说谢瑾华的父亲谢侯爷,他给人的印象是沉厚寡言,但在他的寡言之下,他是冷情的。再比如说谢家大少,他给人的感觉和谢侯爷很像,但在沉稳之下,他也是冷情的。而谢二的温和,谢三的纨绔,这都无法掩盖他们内心的冷情。再比如说谢瑾华自己,他的冷清之下藏着的其实也是冷情啊。 不争,是因为不在乎。 不妒,是因为不在乎。 不恼,是因为不在乎。 不恨,是因为不在乎。 于是,他们好像成了别人眼中的完人。但其实,这都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而已。 在这个谢府里,活得最真实的人唯有当家主母张氏,哪怕她有时候言辞粗鄙,脸上的表情也或狰狞或不屑都显得那么不讨喜,可是,和冷情的谢家人比起来,有着正常七情六欲的张氏才是鲜活的。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冷情的人也往往是长情的。 谢侯爷的长情是他对那一株四季海棠的珍视,谢大的长情是他对整个谢府的重视。谢二、谢三还小,他们这个年纪,不过才刚刚开始遇见一些人和一些事,因此都还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他们去奋不顾身的东西。有着两世经历的谢瑾华倒是不小了,可是他一直活在方寸之中,也未曾遇见过什么风景。 谢瑾华不知道自己的长情会落在何处。不过,对于他来说,柯祺已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了。 他感激他。 这份感激使得他把柯祺当成了是自己的责任。 如果一只猫是自己的责任,那么只要给它一碟小鱼干一个猫窝就好了。 柯祺却是一个人。 “他想要什么?”谢瑾华在心里问着自己。 “他想要进学。他有野心。”谢瑾华自己回答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这还不够。也许……可以做得更多?”谢瑾华又问。 “照顾好他,直到时机成熟,直到他选择离开。”他继续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少年。”谢瑾华仍在自言。 “是啊,他很有意思。”他仍在自语。 自言自语是谢瑾华在藏珍阁中养成的习惯。那时的他不能为人所见,也不能和其他人交流,于是慢慢就养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大概是因为他太寂寞了吧?人在寂寞中难免会生出几分软弱。 那些漫长的时光赠予了他博闻强识的本事,当然也要附带一些奇奇怪怪的后遗症。 第5节 谢瑾华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好起来。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可以勉强下床走动了。柯祺和厉阳会扶着他走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北方的三月并没有那么多细雨,连着好几天都是不错的天气。 谢瑾华的胃口也渐渐好了。 因柯祺要守孝,而谢瑾华需遵医嘱用不得太多的荤腥,所以他们每天都能够吃到一块去。其实,谢瑾华也需要为柯主簿守孝,但现在没什么比他的身体更重要,厨房里就日日给他准备了用蛋、奶做的小点心。这说违例也违例了,但说没有违例又算没有违例。好在侯府之内的事情都传不到外面去。 作为一个观察力敏锐的人,柯祺很快就发现了谢瑾华身上的一个小毛病。 这位总习惯故作成熟的中二期少年在吃饭一事上终于绷不住了。 谢瑾华挑食,而且他还挑得很厉害。 柯祺了然地笑了起来。只有小孩子才挑食,这就原形毕露了吧? 不吃葱姜蒜,这其实没什么。 不吃羊乳、牛乳,这其实也没什么。 不吃鸡蛋、鸭蛋、各种蛋,这其实也没什么。 …… 但如果都不吃,这不是挑食,又是什么? 如果谢瑾华仅仅是不爱吃奶,那柯祺并不会多嘴,毕竟奶制品虽然有营养,但确实有人喝不惯,而且有些人的肠胃不好,他们若真喝了奶,反而不利于消化。但谢瑾华挑得太厉害了,考虑到他的身体需要从各方面加强营养,柯祺就忍不住劝了几句。他劝说时还特别注意顾及了中二期少年的面子。 “谢哥哥,他们说大人是不会挑食的。谢哥哥肯定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吧?”柯祺用闪亮亮的眼睛看着谢瑾华,他觉得自己简直演技一流,全世界都欠他一个奥斯卡!哄个孩子好好吃饭,容易么?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他端起一碗香喷喷羊乳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迅速地把粥放下了。 我才十四,我还是个少年。 谢瑾华理直气壮地把羊乳粥推远了一点。 “未及弱冠就算不得是什么大人。”谢瑾华郑重其事地教导柯祺。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瑾华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但真的只有自言自语而已,不存在什么人格分裂等其他问题。 比如说: “我才十四,有毛病吗?”谢问。 “没毛病!”谢答。 “那我能挑食吗?”谢问。 “能!”谢答。 “所以,装成孩子也挺好的!”谢说。 “傻孩子,你本来就是孩子啊!”谢又说。说完郑重地点了点头。简直机智到没朋友。~(≧▽≦)/~啦啦啦。 第八章 侯府中的伙食当然比柯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在三月这个还没有彻底暖起来的月份,鸡鸭鱼肉不是稀罕物,新鲜的绿叶菜才真是难得一见。侯府的绿叶菜据说是自家的温泉山庄里种植的,产量不高。 谢瑾华的口味偏清淡。要不是侯府富贵,还真养不起他这样的。 侯府的厨子技艺高超,普普通通的一道羊乳粥都能整出花样来,粥里加了上好的杏仁一起细细煮过,柯祺闻着只觉得味道很香,一点羊奶的腥味都没有了。可谢瑾华依然觉得羊乳粥喝上去怪怪的。 看着谢瑾华那仿佛一阵风吹过去就能倒的样子,柯祺又劝着说:“什么都吃点,才能长得高。” 谢瑾华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子:“你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柯祺觉得这孩子熊起来真是没法聊天了。 柯祺比同龄人要矮一点。他上一世就是如此,发育的高峰期比一般男孩子晚上两年。和他同龄的男生在初高中时都见风就长,好像一眨眼就从青涩的小男孩变成了挺拔的青少年,柯祺却仿佛被封印了一样。一直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柯祺的身高才一下子窜了上去,到后来也有了一米八的个子。 穿越以后,身体的基因肯定改变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灵魂的影响,柯祺的发育状况却和他前世时一模一样。所以,十四岁的柯祺肯定是比十四岁的谢瑾华要矮一点的,虽然谢瑾华要瘦很多。 “我以后一定会长得比你高!”柯祺说。 谢瑾华瞧了厉阳一眼:“那也高不过厉阳去。”言下之意就是这没什么好得意的。 厉阳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谢瑾华从厉阳身上收回目光,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算了,别和他比,光长个子可不行。”他这个肯定是玩笑话,因为他平日里对着厉阳十分亲近。这话说完,他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柯祺。所以,就算柯祺日后真能够长得比谢瑾华高了,谢瑾华也可以坦然地说,那一定是因为柯祺光顾着长个子了。 柯祺立刻明白了谢瑾华的意思,只觉得中二期的孩子果然是……有点欠揍。 挑食还能有那么多的歪理邪说! 又过了几日,谢瑾华的身体渐渐稳定,柯祺就打算去衙门处理下自己的户籍问题。 安朝社会风气开放,户籍更改变动起来也比之前的那几个朝代容易一些。男人和男人结契以后,可以把一方的户口并入到另一方家中,但也可以保持不变。也就是说,柯祺可以把自己的户口迁到谢府,也可以继续把户口留在柯家。但柯家已经决定要分家了,于是柯祺需要去办理一个独立的户口。 除此以外,柯祺还要拿上卖身契去把舅舅刘谷一家的户口落实一下。 知道柯祺要出门,府上特意给他安排了马车,并且还让林管事陪同他一起去。林管事话不多,对着柯祺很是恭敬。等柯祺到了衙门,他舅舅刘谷一家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柯祐竟然也在门口站着。 刘谷是个老实人,下意识把妻儿都护在身后。他虽然知道自己很快要恢复良籍了,但到底有些气短。见到柯祺后,刘谷特别想要围上来对着柯祺嘘寒问暖,却还是被柯祐抢了先。在刘亚心中,柯祐就是少主子啊,于是他刚往前跨了一步,又缩回去了。刘亚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对着柯祺吐了吐舌头。 柯祐将柯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不错不错,侯府的水土养人,你都长高了!” “真长高了?”柯祺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 “……骗你的。”柯祐说。 柯祺也不恼,高兴地说:“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四哥。”柯祺想要把刘亚一家放良,虽然他已经有了他们的卖身契,可是刘亚一家的奴籍最初是落在宋氏名下的,因此上衙门办事时,就需要宋氏那边出个人来做见证。原本柯祺以为嫡母会派一个小管事或者老嬷嬷过来,却没想到竟是柯祐亲自来了。 柯祐将手搭在柯祺肩膀上,说:“好歹你叫我一声哥哥,不亲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总是不放心。不过,现在看你过得不错,想来我为你准备的好东西是用不上了。”柯祐对着柯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要是过得不好,你还能帮我打上侯府去?” “那哪能啊……我这不是把积攒的零花钱都带出来了么?你要是过得不好,我就给你两个钱。”除了钱,柯祐还准备了一些药粉,都是他以前在府里惩治跋扈姨娘时用的,比如说能让人拉肚子的药。 柯祺以前还帮着柯祐一起下过药,在柯祐看来,他们兄弟俩简直是臭味相投。 柯祐回头看了林管事一眼,眼珠子一转,勾着柯祺的脖子又往旁边带了带,说:“我虽盼着见你,却没想到真能见到你。怎么的,偌大一个侯府,还需你亲自处理户籍的事?难道使唤不了那些下人?” 柯祺摇摇头,说:“随我一起来的这位管事可不简单,整个内院都由他管着。”谢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张氏是主母,但各种手段弱了,谢大的妻子常年不住侯府,于是管着内院的人就是这些管事了。 柯祐又转了转眼珠子,拍了拍柯祺的后背,便不再说什么。 谢家让柯祺自己出来处理户籍,是把主动权交到柯祺手里了。照着一般人的想法来看,柯家和谢家门第差距大,柯祺的户籍自然是要并入谢家的,于是这门亲事就和男女成亲毫无差异了,柯祺成为了“嫁”入谢家的“女方”。但谢家如今既然让柯祺自己处理,他们的意思大约是想要让柯祺自己选择吧。 柯祺当然是想要自立门户的。 就算柯祺和谢瑾华两情相悦结了契,柯祺也是要自立门户的。这并非是因为柯祺自尊心太强,而是考虑到了谢瑾华的庶子身份。谢瑾华迟早有一天会被分出侯府去,那还不如柯祺的户籍一开始就落在外面比较好。更何况,柯祺和谢瑾华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交易。柯祺心中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不过,柯祺要自立门户却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出了衙门时,柯祐看着柯祺的眼神无比复杂。 “你是不是傻啊!”柯祐恨不得敲了柯祺的脑袋。 柯祐处在重孝中,按说最好不要出门,不过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就这么匆匆忙忙嫁了人,他要是不关心一下,岂不是对不住这几年的兄友弟恭?于是,他跑去侯府后门处探头探脑了好几天,差点被侯府中的人当成是歹人。后来还是一位机灵的管事认出了柯祐的身份,回禀谢二后,谢二虽觉得柯祐不靠谱,还是叫几个下人有意无意透了些消息给柯祐。柯祐才终于知道了些关于柯祺的消息。 分明是谢二看在柯祺的面子上把消息告知柯祐的,柯祐却觉得大家都被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当然,侯府中的人嘴严,他们能对柯祐说的无非就是“柯家少爷在府中过得很好,四爷日渐康泰”几句。 “谢家四爷都已经病愈了,这全是你的功劳,你不抓紧机会让他们给你点好处,还费尽心思要和侯府撇清关系?你真是……唉!侯府中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吃香的喝辣的的了,错过可就没有了!”柯祐恨不得为柯祺操碎了一颗心,“我娘已经把你分出去,你又不扒着点侯府,难道以后想要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又有何不可?”柯祺微笑着说。 “唉!反正户籍都已经办好了……你怎么就这么倔!”柯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柯祺说。 柯祐就像是身上某个隐藏的开关忽然被打开了一样,抓了抓脑袋,两眼发直地说:“心中有数……数……数白论黄,黄道吉日,日积月累,累足成步,步履艰难,难上加难,难上加难,难上加难……” “停停停停!”柯祺赶紧阻止了柯祐像复读机似的继续往下说。他以前时常跟在柯祐身边,平日里总是督促着柯祐要上进,一不注意就协助柯祐养成了一个“听到成语就下意识要开始玩接龙”的习惯。 “停滞不前,前程远大,大敌当前,前程远大,大敌当前,前……”柯祐把自己绕进去了。 柯祺深深觉得柯祐是一只哈士奇,精力旺盛,且都点亮了蠢萌属性。 柯祐又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脑袋。 柯祺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刘亚抓住机会凑到了柯祺面前,小声地叫了一声“少爷”。 柯祺揉了揉刘亚的头发说:“以后都叫我表哥。” 刘亚便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哥”。 因着柯祐还在,又当着侯府管事的面,出了衙门成了良民的刘谷却还有些拘谨,对着柯祺这个大外甥却还是像对着家里的主子一样,只搓了搓手,很是恭敬地说:“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做好了。” 柯祺对着刘谷鞠了个躬:“这些年谢过舅舅的帮助了,谢过舅母,谢过表姐。” 刘谷和他妻女立刻避开了这个礼。他们身上去了枷锁,但他们的思想观念却还没有转变过来。表姐刘园比柯祺大几个月,十四五岁的姑娘家已经开始学着矜持了,只有刘亚一人还少年不识愁滋味。 刘谷侧头擦了擦眼泪,说:“应该的应该的……一家人一家人。” 第九章 柯祐从怀中摸出钱袋,一脸心疼地塞给柯祺,说:“本以为你在侯府中的日子过得不错,我能够把这钱省下来。结果你偏偏想不开要……算了算了,都给你吧。拢共也没多少,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宋氏手里的嫁妆不少,但她对子女们管束严厉,平日里给的月例零用并不多,柯祐这一袋碎银子估计是他存了好久才弄出来的。柯祺摇了摇头,笑着说:“这钱我不能拿……我现在确实也不缺钱。” “给你,你就接着!”柯祐使劲地把钱袋往柯祺怀里塞。 柯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地说:“但我真的不缺银子……你忘了侯府当时给的聘礼了?” 宋氏虽然没有费心为柯祺准备“嫁妆”,但她确实没有贪了柯祺的聘礼。于是,柯祺手里的银子只怕比柯祐还要多一点。柯祐愣了一下,慢腾腾地把手往回缩:“你若是不要,那我就把钱收回去了?” 柯祺拍了拍柯祐的胳膊,提点他说:“你等会儿回去时,记得给嫡母买些礼物。” “我娘什么都不缺!” “这是你的心意!你给嫡母带一点礼物,她晓得你心里看重她,就会很开心了。你也希望嫡母开心吧?”柯祺说。母亲是伟大的,母亲也是弱小的。母亲保护着她的子女,但她本人也需要保护啊。还好现在的婚事都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否则就柯祐这个情商,他绝对找不到女朋友!男朋友也没有! 柯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咱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了,我也不和你客气。”柯祺又说,“我如今身在侯府中,出门总是不如你方便。所以,你平时若是有空,就帮我看顾一下我舅舅一家。我叫他们在京郊的落泉村中安置了。” 第6节 柯主簿虽然死了,可是宋氏生养的几个孩子都被她教养得不错,柯祐的三位嫡亲兄长都已有了功名,大哥已娶妻未生子,如今是举人,二哥、三哥都是秀才。四兄弟里面,仿佛是柯祐最不成器了。 对于达官显贵来说,柯家如今的光景自然是叫人瞧不上眼的。 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举人两秀才的威慑力还是很不错的。 柯祺因此把刘谷一家托付给了柯祐。也不用柯祐多做什么,只要他派个小厮隔三差五去刘谷家中转一圈,周围人知道刘谷一家和柯府还有联系,那些人就不敢小瞧刘谷了,自然欺负不到刘谷头上。 说起来,柯主簿死的真是时候。 去年秋闱,柯大中了举人,本是有资格参加今年春闱的,但他能中举已是勉强,他的先生也觉得他火候不够,不如多读些书,避开今年的会试,直接参加三年后的会试。柯主簿死在这个当头,柯大需要守孝三年,这三年正好用来安心读书。三年后,他出了孝就能参加考试,竟是半点都没有耽误。 柯祐看了刘谷一眼,说:“你放心吧,保准不让人欺负了他们。” 刘谷闻言又战战兢兢地谢过了曾经的主家少爷。 柯祺和柯祐都有孝在身,因此并不能去酒楼吃饭,既然办好了事,大家就此散了。 柯祐记得柯祺说过的话,转身回家时,特意绕去金银铺子想要给母亲买一样礼物。他精挑细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上了一只纯银打造的小王八。他原是想要买金的,可惜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只够买一只银的。这王八个头虽小,却活灵活现,看着就是一只正经的好龟,和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 宋氏见小儿子小心翼翼捧着一只王八说要送给自己,不免沉寂良久。这傻儿子到底是谁家的? “怎么想到送这个了?”宋氏问。 “千年王八万年龟,儿子只想母亲的年岁长长久久、久久长安。”柯祐嬉皮笑脸地说。 宋氏抽了抽嘴角。她的视线慢慢从小王八身上转移到了柯祐脸上,说:“你如今也大了……” 柯祐脸色一变,说:“娘!我还小呢!”他真的不愿再读书了。他知道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天赋。 宋氏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柯祐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故作失望地说:“我本来想分个铺子给你,叫你好好历练一番的,既然你还小……”她算是早就看出来了,指望小儿子去考功名肯定是不成的了。 “娘,我已经长大了!这一刻的我早已经不是上一刻的我了,我长大了啊!”柯祐赶紧把小王八放在了桌子上,认认真真地给宋氏捶起了肩膀,“娘,你觉得力道如何?我捶得比嬷嬷们捶得要好吧?” 宋氏享受着小儿子的殷勤。该死的都死了,该散的都散了,她也用不着再小心翼翼地哭穷了。她当初嫁妆丰厚,自己又擅长经营,手里的私产其实不少,虽比不上豪门显贵,但总归要比寻常的人家富裕一些。可因为柯主簿的一再变心,宋氏在这些年就不得不做出了一副嫁妆即将用尽的穷酸样子。 柯祺坐上了侯府的马车。 “你且在城里绕一绕。”柯祺吩咐车夫说。 说着他又回头看向林管事,问:“我想在外头略逛一逛,不会耽误了回府的时间,可以么?” 林管事自然是什么都随着柯祺的。 马车缓缓走着。柯祺掀起帘子看着窗外的店铺。路过一家糕点铺子时,他叫马车停下了。林管事以为柯祺有什么想吃的,立刻表示他可以下车帮柯祺把各样东西买好。柯祺却摇摇头,自己下了车。 这点心铺子算是中高档的,寻常老百姓们舍不得买,来店里的大都是达官显贵家的为主子们采买的丫鬟小厮。柯祺在店中转了一圈。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吃甜食,但他对甜食的做法却有几分了解。见店中的糕点都很新鲜,样子看上去也都不错,他就称了半斤枣泥山药糕,又称了半斤的双色马蹄糕。 等柯祺提着糕点回到马车,林管事笑着说起了府中的事,道:“若柯少爷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厨房就是了。那群惫懒货,平日里总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但手艺还是极好的。当然,外头的吃食也别有一番风味,三少爷就总是往府里叫外头的席面。柯少爷只要吩咐小厮一声,自然会有人帮着跑腿。” 这算是善意的提点了。林管事话中的意思就是让柯祺记得把他自己当主子,在侯府中不要拘束。 柯祺微笑着,偶尔点头应和,算是接受了林管事的示好。 待柯祺回到维桢阁,维桢阁内的管事嬷嬷似乎在对谢瑾华汇报事情。柯祺远远望去,只觉得谢瑾华和嬷嬷的表情都有些严肃。不过,等到柯祺走进时,嬷嬷已经说完了话,对着谢瑾华行礼告辞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柯祺问。 谢瑾华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办事可还顺利?” “再没有比这更顺利的了!以前总听人说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寻常人去衙门办事时,会被小吏们在这里卡一下,又在那里卡一下,不塞点银子给他们就办不好事。这回有林管事跟着,人人都认得出他是侯府的人,于是我就狐假虎威了。”柯祺故意说得眉飞色舞,瞧着很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思。 谢瑾华知道柯祺是在拿外头的事来哄自己开心,他忍了忍,还是没能忍着,表情严肃地说:“狐假虎威不是这么用的。如今你是府里的主子,林管事再有脸面,也是府里的下人。你用不着借他的势。” “那用在我俩之间总是对的吧?你是虎,我狐假虎威。”柯祺笑嘻嘻地说。 狐假虎威不是什么好词,但用在这里有妻凭夫贵的意思。 这话确实没说错。 可这柯祺真是……怎么能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谢瑾华一时哑然。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柯祺举起右手,扬了扬手中的糕点。 “礼物?”谢瑾华愣住了。 柯祺把手中的糕点递给站在不远处侍立的大丫鬟,笑着说:“是啊,出门一趟当然要给你带点小礼物了。这是在城东点心铺子买的糕点,不知道有没有小厨房里做的点心好吃。你先尝尝看,要是不好吃,那就都给厉阳吧。”厉阳胃口很大,明明侯府也不曾饿着他,他还是每天都处在吃不饱的状态中。 此时的人一天都只吃两顿,因晚上睡得早,天黑就上床躺着了,柯祺就习惯了只吃两顿的日子。不过,在富贵人家中,主子们在中下午时还是要用糕点填补一下。侯府中自然不会断了点心的供应。 柯祺发现谢瑾华还挺喜欢吃点心的。他送礼当然要投其所好了。 “既是送我的,如何能让厉阳吃了?”谢瑾华笑道。 “万一你不喜欢吃呢?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你肯定会喜欢。”柯祺信誓旦旦地说。 丫鬟很快把点心重新装盘送了上来。 谢瑾华捏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放进嘴里,闻言朝柯祺的两只手看去。 柯祺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了出来,说:“喏,这是毽子。我仔细挑了好久才挑中这一个,你看这上面的公鸡毛多鲜亮啊!”大夫们都说谢瑾华应该要适当活动一下了,踢毽子就是一个很健康的运动嘛! 此时还真没有男孩不能踢毽子的说法。不像后世的小学生,仿佛男生踢毽子就显得娘气了。考虑到此时还有男人化妆的雅俗,一些自诩为“美男子”的男人们喜欢往自己的脸上涂白粉,给自己化个厚厚的大浓妆。柯祺觉得惨不忍睹,但白粉妆却在文人中大受追捧。因此,踢个毽子确实是没什么了。 不得不说,柯祺的眼光确实是不错的,公鸡毛真的很鲜亮,在阳光下都仿佛反着光。 然而,谢瑾华只觉得这漂亮的毽子正在对自己发出嘲讽。 “我已经是个处变不惊的大人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 谢瑾华在心里自言自语。 “家里的孩子玩心太重了,这样可不好。” “肯定是因为课业太少了!总之都是闲的!” “那就给他增加功课吧!” “对!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擅长玩毽子这个事实。” “……” “我的意思是,绝对不能让他玩物丧志!” 全无私心的谢瑾华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是为了身为大人的尊严,啊不,一起都是为了柯祺的学业! 第十章 柯祺敏锐地觉察出了谢瑾华的那一丝……迟疑。 谢瑾华毕竟生在侯门、长在侯门,虽然他一直都对柯祺不错,甚至对着柯祺还有了几分刻意的纵容,但这并不意味着谢瑾华就是一个性格温吞的老好人了。事实上,他身上是存着傲气的,而有傲气的人往往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用掩饰自己的喜好。这意味着谢瑾华有时候的演技并不是那么……好。 柯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毽子,忍不住掂量了几下。他把毽子往上一抛,又用手接住。 一个完美的毽子,没有任何毛病。 柯祺用指尖抚摸着毽子上的公鸡毛。这毛是纯的!是从几十只公鸡中挑选出来的最好的毛,而不是染出来的!后世很难再见到这么好的毽子了。柯祺在心里回想着之前谢瑾华对泥人、转陀的喜爱,不觉得谢瑾华会嫌弃毽子这种老少皆宜的玩具。而既然他不觉得毽子幼稚,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了。 “你该不会……”柯祺说。 谢瑾华忽然觉得内疚了,柯祺外出办事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这份心意是极难得的。他若是说了不喜欢,岂不是伤了少年的心。于是,谢瑾华赶紧说:“你误会了,其实这毽子……确实挺好看的。” 柯祺了然地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不擅长踢毽子吧?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谢瑾华对此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沉默地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柯祺很擅长踢毽子。他念书时,因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很慢,小学、初中的基础设施就都不太好。一直到了高中,他考上了位于省会城市的重高,才终于开始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城市里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山区的孩子幸福一点,学校里会定期举办航模比赛、校园音乐节、英语辩论赛等活动,但在柯祺念小学、初中时,碍于条件有限,他们学校就只能组织跳长绳、踢毽子、采茶叶等比赛了。 柯祺可是能从全校师生中杀出一条血路在踢毽子比赛中夺得冠军的人! 只不过柯祺已经很多年不曾踢过毽子了。高中时是因为课业忙,大学时因为要勤工俭学也很忙,后来身着西装革履在职场中打拼更无太多的闲暇时间。毽子对于他来说已经遥远成了童年时的回忆。 穿越后,要不是从大夫那里知道了谢瑾华需要适量运动,柯祺或许一时半会都想不起毽子来。 柯祺先踢了两脚找了下感觉,然后很快就给谢瑾华做起了教科书般的示范。他能一口气不间断地踢到自己累了才停止。无论是盘踢、磕踢、拐踢、绷踢,还是里接、外落,总之他还很擅长玩花样。 觉得演示得差不多了,柯祺意犹未尽地用手接了毽子,对谢瑾华说:“喏,真的很简单。” 谢瑾华又摸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柯祺穿着长衫,为了不影响踢毽子,就把衣摆撩起来搭在了手上。这个动作其实有些不雅,但在玩闹时是可以被忽略的。谢瑾华能够接受柯祺的这个造型,但他想象不能自己也要做出这般样子来。 “先叫厉阳他们陪你玩着……”谢瑾华说。 维桢阁内的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临时也能凑出四五个暂时没什么事做的仆从陪着柯祺一起玩。毽子其实是平民玩具,没钱的孩子撸一把鸡毛自己就能做个毽子了,因此小厮和侍女们其实在私底下都玩过毽子。只厉阳除外,他从小跟在谢瑾华身边,谢瑾华从来没有玩过毽子,于是他也没有。 笨笨的大个子在阳光下卖着蠢。 谢瑾华看着厉阳,就仿佛看到了自己踢毽子时的傻模样。 日头高了,还是让柯祺写大字去吧! 为了调动谢瑾华的积极性,柯祺故意装出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模样。不过,他很快就真的沉浸其中了。运动使人心胸开阔,柯祺觉得自己的心态都跟着年轻了。他很久没有觉得这么畅快了。其实踢毽子本来就不只是小孩子的运动,他念大学时,四五十岁的老教授们还扎堆踢毽子、跳绳、练太极呢。 阳光下,柯祺笑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年。 谢瑾华忽然有些意动。 侯府里的孩子都是三岁开蒙,四岁上学。即便是越长越纨绔的谢三,他在小时候也是很乖巧的。不光是女孩要恪守礼节,其实男孩同样需要守着一大堆的规矩。他们刚学会说话时,就有嬷嬷们来教导他们礼仪了。吃饭要守礼,走路要守礼,坐着要守礼,站着要守礼……大家都像是没有童年一样。 所以,此时见柯祺带着下人们嬉闹,这一切对于谢瑾华来说非常新奇。 人们缺乏什么,往往就会渴望什么。 谢瑾华觉得自己若是真的踢了毽子,姿态肯定要比厉阳优雅些。厉阳不会踢,他肯定能行的!毕竟他学什么都很快!只不过,他现在不想踢而已。对,就是他自己不想踢!不然他肯定能踢得很好。 于是,谢瑾华又淡定地取了一块糕点,坐一边慢慢地吃着。 柯祺回头看向谢瑾华,见谢瑾华一脸认真,竟觉得谢瑾华十分可爱。 因为谢瑾华那样子仿佛不是在看着大家玩闹,而是在故作成熟地研究什么,果然是小大人啊! “来啊,一起玩!”柯祺对着谢瑾华招了招手。 谢瑾华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然后表情严肃地说:“你该去写大字了。” “好的。”柯祺非常配合地说,“我这就去。” 第7节 谢瑾华满意地点点头。上进的学生总是讨喜的。 “毽子给你玩。”柯祺笑着跑到了谢瑾华面前,把毽子放在他手边,“放心,我不和你抢。” 谢瑾华瞪了柯祺一眼,柯祺却已经转身朝书房走去了。 谢三还没能下地,府里的先生继续放着假,柯祺目前就跟着谢瑾华一起学习。 说句实话,谢瑾华其实并不是一位好老师。他自己肚子里肯定是有货的,但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并不一定就是一位擅长引导学生的教育者了。在柯祺的学业上,谢瑾华先仔细问过他都读了哪些书。然后,他给柯祺列了个书单,让柯祺照着他列的单子一本本往下读。柯祺头一天读了哪些东西,第二天晨起时需要写一份心得。除此以外,柯祺每天都需要练大字。谢瑾华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管他。 好在柯祺不是一般的学生,他有着非凡的理解力和成年人的自制力,因此对于谢瑾华这种放羊式的教学模式适应良好。说起来,谢瑾华的教育方式在这个时代并不出格。此时没有什么教师资格证要考,很多教书先生都信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一真理。所以他们只会让学生们一遍遍地读写背诵。 在写大字前,柯祺看着谢瑾华在他的心得上留下的判语,只寥寥数句,却字字珠玑。他忍不住在心里想,侯府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家。十四岁的少年就这般厉害了,那么教导出谢瑾华这般优秀学生的那位老师该多有本事?柯祺都有些期待见到府中的那位西席了,希望谢三身上的伤能够早日好透吧。 柯祺却不知道,在藏珍阁中待了那么多年的谢瑾华,他的学识早就超过府里的先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瑾华算是天才吧。他若生在现代,估计能凭着自学一路跳级。当然,谢瑾华并不是全才。他只愿意对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付出一点点好奇心,而有了好奇心,他才愿意钻研。 庭院中,谢瑾华将双手搭成塔状撑着自己的脸,然后默默盯着被柯祺放在桌子上的毽子。 这是柯祺精挑细选出来的礼物。 “它很漂亮。” “是的。” “他出门办事还记得要给我带一份礼物。” “是的,这是一份礼物。回头记得叫人给他补上月例银子,莫要叫他破费了。” “其实,踢毽子也没有那么幼稚吧。” “是……是的?” “必须和少年人养成相似的爱好,才能弄懂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才能更好地教育他。” “是的吧。” “我只是想要尝试了解柯祺……” “是的。” “……并不是我自己想要玩毽子。” “是的。” “真的不是我想玩。” “对的,是柯祺想要玩。” 谢瑾华和他自己愉快地达成了共识后,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毽子。 厉阳虽然笨手笨脚踢不好毽子,不过越是玩不好,他就越是想要再一次地好好尝试下。见自家主子盯着毽子在发呆,厉阳凑到谢瑾华面前,请示道:“主子,柯少爷和大夫都叫您要动一动,您看?” 谢瑾华朝书房看去。他这边看不到书房里的场景,却能猜到柯祺此时正专心致志地练字。也就是说,柯祺肯定分不出心神来注意庭院中的一切。这意味着他看不到厉阳笨手笨脚踢毽子时的样子了。 对,笨手笨脚的就只有厉阳而已! 谢瑾华起身弹了弹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来人,给我换一身短衫。” 虽说这种游戏比较幼稚。 但是。 偶尔陪孩子玩玩的话,似乎……也未尝不可。 第十一章 事实证明,念书念得好的,踢毽子不一定踢得好。 谢瑾华背着柯祺偷偷摸摸练了好几天,他的最高记录是连踢两个。就这么两个,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一般踢出来的。等到厉阳都可以勉勉强强踢上四五个了,谢瑾华在这方面还是七窍只通了六窍。 谢瑾华是个倔脾气。越是不会踢,他就越是和毽子磕上了! 因为练得勤勉,毽子毛上沾多了灰尘,开始变得灰扑扑的了。谢瑾华以防柯祺看出什么不对来,让人去外头照着毽子的模样又买了十个一模一样的回来。这可难为了负责采买的人,只得把京城都跑了一遍,总算是完成了任务。那十个新毽子,若是不仔细去辨别,还真和最初的那个看上去差不多。 柯祺并没有把自己敏锐的观察力用在毽子上,于是他心里一直觉得奇怪,这毽子总踢着怎么也不显旧呢?他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古代的东西质量太好了,还玩笑似的觉得这毽子能当传家宝往下传。 当着柯祺的面,谢瑾华是不玩毽子的。 柯祺把毽子玩出花样来时,谢瑾华只会坐一边面带微笑着地看着他,端着一派高手的风范。 这一日,挨了板子的谢三终于把伤养得七七八八了。他平日里和谢瑾华的关系不算亲密,但此番谢瑾华大病得愈,谢三作为兄弟,还是一瘸一拐地带着些人到了维桢阁来看望四弟。刚踏入院门,谢三就听到了院子里的欢声笑语。谢三疑心自己走错地了,立刻把脚收了回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院门上的匾额,定睛看着上面由谢府某位老祖宗写下的“维桢阁”三字。确实是四弟的住处,这没有错啊? 大约新来的弟媳妇是个活泼的……谢三自以为看破了真相,笑着朝院内走去。 然而,柯祺不在其中,分明是谢瑾华带着一帮人在玩毽子! 谢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见穿着一身短衫的谢瑾华弯腰捡毽子,谢三忍不住仔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谢三和谢瑾华年岁相当,但谢三却不爱带着谢四一起玩,这是为何?真不是因为谢三这个嫡出的看不起谢四这个庶出的,而是因为谢三每回看到谢四时,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谢家大哥!谢三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谢家大哥了!结果,现在谢瑾华这个年轻版的大哥却在踢毽子玩,这简直太惊悚了! 好在谢三此人比较没心没肺,很快就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了。 谢家大哥都已经三十多了,谢瑾华如今才十四。即便谢瑾华平日里老成了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谢三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身为哥哥的身份,他决定从今天起要好好关爱谢四这个小他两岁的弟弟。 谢瑾华见谢三来了,毽子立刻直直地落了地,一个都没踢上。他有些不自在地用脚尖把地上的毽子拨到了自己身后,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把毽子藏了起来。然后,他才小声地叫了一声三哥。 谢三走上前揽住谢瑾华的肩膀,说:“哈哈,你身体好多了吧?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看你了!只不过也是我运气不好,犯了错被大哥逮住了,他揍了我一顿……你这样踢毽子不行啊,三哥给你个秘诀!” 在这个府里,他们亲爹谢侯爷其实不怎么管孩子们的事,只要谢三不杀人不放火不豪赌不强抢民女,他再是一块烂泥扶不上墙,谢侯爷都不管他。也就是说,即便谢三混成了一个纨绔,但只要他还是个有格调的纨绔,没有触犯到谢侯爷的底线,他亲爹是不会对他使用家法的。但亲爹不管,大哥却总是操着一颗老父亲般的心。小时候手心挨板子,长大了屁股挨板子,谢三已经被谢大打得皮实了。 只不过,以前几次都没有打得像这次这般重,而且以前打过就打过了,打了还要跪祠堂,这还是第一次。谢三觉得自己这回确实差点耽误了四弟,再加上挨了打就不用念书了,他心里还挺自在的。 “有秘诀?”谢瑾华晓得三哥在吃喝玩乐上最精,因此十分相信他的话。 谢三只觉得自己的兄长之心被满足了。他自小不如四弟听话,念书也不如四弟好,这还是第一回 被四弟用如此孺慕的眼神看着。他立刻招手唤了位侍女,对着她耳语了几句,侍女就把毽子拿走了。 谢三揽着谢瑾华在椅子前坐下,四下看了看,问:“你媳妇呢?” 谢瑾华辩解说:“你叫他柯家弟弟就是了。”又不是姑娘,叫什么媳妇! “随你随你!你也是个没有情调的!”谢三觉得谢瑾华身上又隐隐出现了属于大哥的古板,他搭在四弟肩膀上的手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忙不迭地放下了。放下了还不够,他还下意识地正襟危坐了。 四弟一定很崇拜大哥吧?学什么不好偏要学大哥! “你的那位柯弟弟情弟弟去哪儿了?不会被你关在书房里念书了吧?果真是个没情调的,都成亲了还念什么书,先歇几天呗!”谢三眼神乱转,“哎,快和他说,他三哥来了,叫他出来给三哥敬个茶!” 谢瑾华直接忽略了谢三话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回答说:“他去大厨房了。” 谢三又吃了一惊。在他的认知中,谢瑾华并不是个严厉的人,怎么就舍得把自己的新婚小丈夫赶去厨房了呢?谢三在心里一琢磨,既然不是自己的四弟太严厉,那一定就是那位柯家弟弟很贤惠了。 如此想着,谢三颇为羡慕地说:“我日后若是也能娶个这样的妻子就好了……”他母亲平日里总对着他唠叨不停,因此他希望自己妻子能是个识趣贤惠以夫为天的人,当然若是能貌若天仙就更好了。 谢四想了想,道:“确实不错。柯弟既真诚聪慧,又有上进心,念书也念得极好,三哥若是遇到了一位和他相似的良人,别的不说,至少能在学业上督促你上进了。对了,三哥既养好了伤,也该……” 谢三觉得这天没法再聊下去了! 他连忙打断了谢瑾华的话,说:“唉哟,坐不住了坐不住了,屁股又开始疼了。” 柯祺往大厨房里跑了几天。厨房里下人多,若是要做什么吃的,自然不需要柯祺动手,他只要在口头上指导一番就可以了。柯祺让大厨房中专门做糕点的大师傅给他做了纸杯蛋糕。柯祺觉得这和鸡蛋糕是同一种东西。虽然厨房中一开始没有纸杯也没有烤箱,但这些都是小问题,很容易就克服了。 纸杯蛋糕的做法很简单,原料中的鸡蛋、面粉、牛奶和白糖等都是常见的东西。而且,比起满是奶油的生日蛋糕,纸杯蛋糕也更容易被此时的人所接受。它的做法其实要比一些中式点心简单多了。 因为原料中有鸡蛋和牛奶,这纸杯蛋糕当然不是柯祺自己要吃的,那是给谢瑾华准备的。柯祺守孝时比较严苛,蛋奶都不吃,不像谢瑾华因为身体原因,厨房里变着花样要给他准备蛋奶做的食物。 “这……蛋发糕的香味已经出来了。柯少爷觉得味道可对?”大厨很恭敬地请教柯祺。 柯祺很会做人,每回往厨房里跑的时候,都上上下下打赏过了。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蛋糕被大厨理解成了鸡蛋做的发糕,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柯祺连忙说:“闻着是对了!这东西做法简单,让师傅你来做,简直是大材小用了。”好久没吃烤箱里烤出来的东西了,他闻着都觉得馋了。 大厨也是这么想的,这东西的做法确实简单,要不是主子在这站着,他就让徒弟上手了,就是那叫烤箱的东西值得研究下,说不得可以用来做其他菜式。不过,能被主子夸赞,大厨还是极为高兴。 柯祺默默等着成品出炉。不知道谢瑾华爱不爱吃这纸杯蛋糕。他要是不爱吃,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谢瑾华多吃一些蛋奶制品呢?再复杂一些的西点,柯祺也是知道做法的,但却没有那个条件做啊! 哎,养个挑食的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柯祺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感知到了为父的艰辛。 维桢阁内,起先拿着毽子走的那位侍女已经重新把毽子呈了上来。谢瑾华的眼神先落在了那个被改造过的毽子上,然后又一点一点挪到了谢三的脸上。呵呵,别告诉他,三哥说的秘诀就是这玩意? 谢三兴奋地说:“怎么样?三哥教给你的这个方法是不是极好的?在毽子上栓一根绳子,你就不用担心毽子总是往地上掉了。快试试吧,你提着这根绳子再踢毽子,说不定能够一口气踢到几十个啊!” 拎着毽子踢毽子……谢瑾华觉得亏三哥想得出来!其实这方法是人尽皆知的,但谢瑾华觉得自己不是四五岁的孩子,因此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这么做。结果现在谢三就拿着这方法来他面前卖机灵了。 哎,三哥果然是“活泼”、“机智”啊! 谢瑾华忽然有些明白大哥为何总喜欢训斥三哥了,大哥一定很辛苦吧? 第十二章 当谢三抱着鸡蛋糕回他的兰芳院时,他在花园里碰到了谢大。 庆阳侯府底蕴深厚,这侯府自建立到现在已有几十年的历史,静默无语的建筑群历经了几代庆阳侯,处处都彰显着一种被历史的风雨浸染后的美感。就连这花园也是不一般的,此处的草木很繁盛。 谢三心中一跳,这些日子未入家学,他竟是忘记算日子了,早知道大哥今日休沐,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兰芳院里,绝对不会出来走动。然而,此刻已经撞上大哥了,谢三也只好老实巴交地问安。 刚刚出炉的鸡蛋糕恣意地散着香味。即便谢大不好美食,都觉得谢三手里的东西很香。 “大哥,你要尝尝看不?”谢三颇为殷勤地说。 谢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总是不习惯在自家兄弟的脸上看到如此谄媚的表情。 谢三手上提着一个装食物的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鸡蛋糕。一炉烤出来的蛋糕不少,大头都在这里了。谢三把篮子高举,凑到了谢大鼻子前,说:“大哥,这是从四弟那里拿的,我觉得味道不错。” 谢大心中一动,既然是小四院子里弄出来的新鲜吃食…… 于是,在谢三如同见了鬼的眼神中,谢大鬼使神差一般地从篮子里取过一块鸡蛋糕。谢三心里清楚,他只是客气一下啊!他本以为大哥也会客气地拒绝,大哥怎么就真的拿了呢?对于他们这种规矩严苛的人家来说,站在花园里拿了东西就吃,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所以,谢大拿了蛋糕却没有吃。 谢大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拿手里的这个鸡蛋糕怎么办。吃是绝对不能就这么吃了的,而这糕点肯定也不能就这样直接放进袖袋里,但他要是这么拿着块点心回了自己院子,这一路上被仆从下人们瞧见了,估计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撞鬼了吧?谢大很想把鸡蛋糕重新放回篮子里去。 “大哥,你不尝尝看么?真的很好吃。”谢三不怕死地劝道。 谢大看着谢三。他心里想,既然是三弟一番好意,他就不忍辜负了。于是,他把整个篮子拿了过来,说:“那就谢谢三弟了。”他很自然地把手里的鸡蛋糕放回篮子里,又把篮子交给了身后的小厮。 谢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傻在了那里。 大哥怎么把所有的都拿走了呢?大哥怎么会是这样的大哥呢? 第8节 谢大轻咳了一声,道:“你可知前些天我为何要罚你?” 谢三心中一激灵,知道正戏来了,非常乖觉地用上了一个万能的答案:“自然是因为我做错了。” “那你错在那里了?”谢大又问。 谢三转了转眼珠子,非常圆滑地说:“自然是……哪里都错了。” 谢大见谢三的眼神还落在糕点上,很想把热乎乎的糕点全部扣谢三脑袋上! 在这种时候卖什么机灵! 谢三平时被谢大训得多了,对于危险的感知非常敏锐,他依依不舍地把眼神从鸡蛋糕上拔出来,怀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悲壮心情,大声地说:“我不该听信别人的谗言!我差一点耽误了四弟身体!” 谢大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小四病重时,我们庆阳侯府把法严大师算出来的八字广而告之了,人人都知道我们需要找到八字符合的人。你二哥天天往外头跑是为了这件事。家里的管事们也都在忙。然而,那骗子为何没找上你二哥,为何没找上管事,偏偏就找上了不管事也不愿意费神的你?” “额……”谢三脑海中灵光一现。 谢大点了点头:“确实是……” “他们定是觉得我这人最为礼贤下士,胸怀广大,并无门户之见。”谢三有些心虚地挺起了胸膛。 “……”谢大觉得这种弟弟还是再揍一顿吧,“呵,他们分明是觉得你这人最蠢了。” “放屁!小爷明明天下第一聪明!”谢三愤愤不平地说。 谢大沉默地看着谢三。 谢三的气势渐渐弱了,他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不雅的词,这是要被打手心的。他小时候最怕被打手心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描补说:“放……那个……小爷刚说的是、是出虚恭……”屁的雅称就是虚恭。 敢在谢大面前自称“小爷”的弟弟也就只有谢三一个了。谢大还是一言不发。 谢三很没有骨气地缩了下脑袋。 谢大这才拍了拍谢三的肩膀:“在一些人眼中,你已经成为我们谢家的一个弱点了。”朝中的局势渐渐紧张,尽管现在还只是乌云刚刚开始聚起来的时候,可是谁又知道暴风雨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呢? 谢三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我叫你跪祠堂,原是想要让你自己想清楚的。可是你显然就没有用心想过!”谢大又开始像父亲般的教育谢三了,“你若只想要悠闲度日,我不勉强你。但是,你不能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谢侯爷希望谢三即便是个纨绔也必须是个有格调的纨绔,谢家大哥希望谢三即便是个纨绔也必须是个擅长审时度势、善于分析、通晓三十六计、心境澄明、以家族大业为己任的富有责任感的纨绔。 谢三握拳,他一定要让爹和大哥放心,做一个叫他们两人都放心的纨绔! 然而,明白了大哥苦心的谢三却忽略了一点,如果他真有了格调,又擅长审时度势、善于分析、通晓三十六计、心境澄明、以家族大业为己任,还富有责任感,那他就不是纨绔,而是有为青年了。 有为青年在大哥老父亲般的眼神中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额,也许是熊孩子的熊。 维桢阁中。 谢瑾华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一个鸡蛋糕,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柯祺还算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但若谢瑾华摆出了他从幼年时就养出来的贵族姿态,柯祺就看不出他对某样东西的喜好了。于是,柯祺怀疑谢瑾华也许只是想要给他一个面子,才吃完一个鸡蛋糕的。 无论如何,柯祺心里都很高兴。 不管谢瑾华是真喜欢吃,还是想要顾全他的面子,至少谢瑾华能吃一点蛋奶制品了。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就不重要。而且,如果谢瑾华喜欢吃,那么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以后让厨房常做点就是了;如果谢瑾华不喜欢吃,只是不愿意辜负他的心意,才勉强自己吃的,那柯祺也因此能知道谢瑾华真是个心软的人。大不了柯祺日后经常往厨房里跑跑,他亲自端来的食物,谢瑾华是不忍辜负的。 谢瑾华喝了一口蜂蜜调和的水,不急不缓地说:“三哥已经能下地走动,我的身体也渐渐好了,我们的学业都耽误了好些日子,应该很快就要去家学念书了。对了,你还要随我去给侯爷、夫人请安。” 对于自己的父母,如谢瑾华这样的庶子既可以口称父亲、嫡母,也可以按照朝廷的爵位、诰命称呼他们为侯爷、夫人。但后一种不太常用。谢瑾华此时选择了这样的称呼,是把自己摆在了和柯祺相同的地位上,消除了柯祺可能会有的尴尬。毕竟,柯祺肯定是没法自然地对着他们叫父亲、母亲的。 柯祺想着谢三刚刚那抱着屁股喊疼的样子,说:“但是……谢三哥那样子不像是能久坐的。” 谢瑾华的眼中沁出了一点点笑意:“只要大哥寻他训一回话,他肯定立刻就好透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对了,三哥如今的学习进度在你之上。你若是想要追上他,这些日子就必然要多用功些。” “嗯。”柯祺应道。 谢瑾华放下杯子,用指尖摩挲着杯上的荷叶纹路,道:“你……若是有一日我离开了,你是想要留在府里,还是要跟着我一起走?其实,你留在府里也好。我这人清冷了些,跟着我定然是没意思的。” 怎么没意思了,看着你花样挑食明明很有意思啊!柯祺在心里说。谢瑾华说自己清冷什么的,柯祺真是半点都没有看出来。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中二少年又开始犯病了。柯祺对此表示了理解。 中二期么,谁还没有过呢? 柯祺淡定地问:“莫非是要分家了?” 谢瑾华摇了摇头:“分家倒不至于,大约是换个地方住吧。”虽说安朝没有父母在子孙分家就受刑的律法,可勋贵人家都要脸面,若是父亲还在,子孙们就分出去了,这在他们看来是件丢脸的事情。 柯祺有心要多了解一下情况,却又怕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于是低头沉默了。 谢瑾华却笑了,说:“你在府里住了这些日子,应该都看明白了,这里真没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我之所以要出去住,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莫说是大哥,就是夫人平日待我不亲热,都不会赶我出门的。” 花园里。 谢大训完了谢三,正要抬脚离去,却见谢三犹犹豫豫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 谢大决定再给谢三一个机会。他倒是要听听,谢三到底想要说什么。 在谢大的注视中,谢三越来越紧张了。他伸出手指,指着谢大随从手中装着鸡蛋糕的小篮子。 谢大知道谢三舍不得。他其实不爱吃这些零嘴点心,但他虽为端方君子,其实却爱看三弟这副敢怒不敢言的小媳妇模样。这大概就是身为兄长的恶趣味吧?不过,从来无人知晓谢大心中的恶趣味。 “大、大哥,你都拿走,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我已经吃了一半,前面走路时猛然看到你,我、我太紧张了,于是把吃了一半的又塞回篮子里去了……那半个能还给我不?”谢三说。 谢大黑着脸把一篮子鸡蛋糕全部还给了谢三。 有些弟弟真的是没法要了。 第十三章 法严大师给谢瑾华批命时,不仅算出了两个八字,还留下了一句玄而玄之的话。 当时求到了法严大师面前去的人是谢大谢纯英,没有人知道他和法严大师都说了些什么,事后只有两个八字被原原本本地传了出来。至于大师最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原话未传开,府里的人只隐隐知道那话的大意是说谢瑾华的命格太弱、格局欠佳,若是长住侯府恐生事端,因此必须要搬出去住。 深门大院,嫡庶有别,庶子病重,大师算命……这多么像是一本宅斗小说的开头啊。在寻常的小说里,庶子之所以生病,肯定是被人害了,而大师之所以说庶子命格不好,肯定是被人收买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把庶子赶出侯府去。而被人从云端打落并跌入烂泥的庶子就此展开了打脸逆袭。 不过都是套路! 对了,庆阳侯府中还有一点也十分引人怀疑。 谢大早已经成家,谢侯爷也仿佛最为重视这个儿子,然而谢大虽住着历任世子们住的荣兴堂,其实却一直没有被确立为世子,府里的人依然叫他大爷,而外头的人都用官职称呼他。府上四子,世子久久未曾确立,谢大乃原配嫡子,谢二在谢三出生前都被当作嫡子养在张氏面前,谢三是继室嫡子,谢四敏而好学,若由着外人揣测,只怕很多人都会觉得这四兄弟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点都不亲密的。 如果柯祺从来没有在侯府中生活过,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无意间知道了侯府中的事,说不定也会觉得是庶子被算计欺负了。但他并不是一个路人,所以他觉得法严大师那话应该是真的。 过日子就如人饮水,总是冷暖自知。 再拿柯祺的经历来说,他生而丧母,还未成年就被嫡母“赶”出了家门,这难道不是又一本宅斗小说的开头吗?可是,他真实地生活在这个时代中,能够理解嫡母的所有作为,所以宅斗就不成立了。 既然穿越都能成立,既然冲喜真的有效果,那么谢瑾华确实应该按照大师的提点从府里搬出去。柯祺很想破除封建迷信,可当他自己的存在都是不科学的时,他只能努力接受这些不科学的东西了。 如今谢侯爷还活得好好的,分家肯定是不会的,谢瑾华只会被分居。 “……说不定会送我去别苑、庄子上住,但别苑也好,庄子也好,算起来也都是侯府的产业,我若是去了,不还是住在‘侯府’中么?所以,也许是在外头重新置办一个小院子给我。”谢瑾华微笑着说。 柯祺安慰谢瑾华说:“自然是身体更重要,搬出去住也没什么。虽然侯府这么大,你在侯府里住着时,不也只是住了一个维桢阁而已吗?所以,能有个小院子就足够了,已经能把我们全部装进去了。”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柯祺自然是要跟着谢瑾华的。尽管他们的婚姻源于冲喜,但在这段婚姻关系没有结束之前,柯祺和谢瑾华都被绑在了一起。谢瑾华去哪里,柯祺就去哪里,如此也能保证谢瑾华的身体不会因为他们分开而出问题。再说,柯祺一直把冲喜一事当作了交易。他不清高,也很现实,所以肯定要从这个交易中拿到一定的好处。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有自知之明并且很识时务,并没有打算就此攀附上侯府。 唯一需要柯祺考虑的是,他们搬出去住了,府里的先生肯定不会跟着他们一起搬,那么他们还需要另请一位先生。柯祺是绝对不会放弃学业的,他的科举权臣之路还未曾踏出去最为关键的一步呢。 柯祺对此并不怎么担心。因为谢瑾华同样处在念书的年纪,谢大肯定不会放着谢四不管,所以应该会把一切都准备好吧?既然如此,柯祺反而觉得搬出去更好,他做某些事时就不用再束手束脚了。 谢瑾华见柯祺是真心实意要跟着自己的,他的眉目温柔了几分,道:“其实,就算我们搬出去了,因为未曾分家,所以年节时都要回到府里小住。这维桢阁肯定会为我们留着。你也莫要担心太过了。” 过节时,他们肯定不能在节日当天才回府里,需要提前几天到,过完了节也不能马上告辞,又需要再住上几天。如中秋这样的节日,他们前前后后得在府里住上一个月。而过年时,他们得从腊月一直住到来年的二月。如此算起来,就算他们搬出去了,一年之中还是有小半年的时间是住在府里的。 这意味着,谢四爷尽管住外头去了,他依然仗着侯府的势,有眼力劲的人就不会欺辱到他头上。 虽然谢瑾华在一开始把选择权交到了柯祺的手里,但若是由着他的心意,他自然想把柯祺带在身边。别的都不说,比起府里的先生,谢瑾华觉得自己能给予柯祺更好的教导。而且,谢瑾华一直都把柯祺看作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他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但不得不说,侯府确实是比别处都要富贵。 无论柯祺做了怎样的选择,谢瑾华都能理解。但见柯祺真选择了自己,他心中多了几分喜悦。 谢瑾华并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他又取过一块鸡蛋糕,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虽说鸡蛋糕的原料是鸡蛋和牛奶,但是在烘烤的过程中,蛋腥味和奶腥味都去了,谢瑾华觉得这糕点的味道还算不错。 嗯,若是能再甜一点就更好了。 “那我们大约什么时候搬出去?”柯祺等着谢瑾华吃完了一块鸡蛋糕才问。 “怎么也得等到五六月吧。”谢瑾华并不是特别清楚,“你瞧,大哥在我面前还未曾提过这件事。” 谢大未说,府里的下人也大都不知道,然而谢瑾华却已经知道了。柯祺忽然意识到,谢瑾华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是个不染风尘的书呆子一般的人物。他在府里肯定布置了一些探听消息的暗线。 但其实吧,柯祺又想岔了。 双桂院中的消息总是特别容易传出来,根本不需要谢瑾华特意去埋暗线。也就是说,谢瑾华并没有柯祺想得那般高深莫测。他懒得在俗务上费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个不染风尘的书呆子。 “既然时间充裕,我们可以好好想一想,日后住的院子需要建成什么样。”柯祺又说。 谢瑾华沉吟片刻,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隐居如何?” “……”柯祺忽然无话可说。 十四岁的少年隐什么居!隐什么居!这年代可没有蚊香也没有六神花露水,山里的蚊虫那么多,大家一起去喂虫子吗?而且,这年代的交通十分不方便,那是真的不方便啊!去往山里的路是用脚一点点踩出来的,是用人力一点点从山壁上开凿出来的,山里的物资极其匮乏,住在山里十分不方便。 谢瑾华的眼中却带着某种向往。 书读得太多,又未曾真的接触过柴米油盐,谢瑾华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烟火气。 也就是说,谢瑾华这个人确实是不接地气的。 于是,在那些接地气的人眼中,谢四在某些方面真是有点“傻”啊。 柯祺在心里来回盘算了几回,心思转过好几道弯。中二少年欢乐多,不就是隐居么,总比想要成为超人毁灭世界来得正常一点。于是,他很快就淡定了,说:“隐居也是……不错的,我已经在京郊的落泉村中置下了一处房产,你若是不嫌弃,可以随着我去落泉村中居住,都不用另外再准备什么了。” 落泉村的地理位置不错,虽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但周边有山有水,风水很好。落泉村旁边有座红林山,每到秋季就枫叶满山,红得层层叠叠,美得如诗如画,京城中有不少贵人喜欢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去红林山赏枫,因此那一段的路修得不错。驾个车从落泉村走到京城也不过才花去半天的时间。 早在柯祺离开柯家来到侯府时,柯祺就让他舅舅一家去落泉村中落户了。 “落泉村?” “就在红林山附近。红林山下总有文人集会,我们若是住在落泉村,你可以经常去参加文人雅集,如此也免了我们陷入闭门造车的境地。”柯祺积极地怂恿谢瑾华说,“就算要隐居,也必须要找个有名的地方来隐居啊。这样一来,等你有了名气后,别人说到你时,就可以称你为‘红林谢四’,或者‘枫郎谢四’了,而不是‘那个山沟沟里的那个林窝窝的那个土蛋蛋的谢四’,这就不好听了。你说对不对?” 谢瑾华抽了抽嘴角。红林谢四?枫郎谢四?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柯祺嘿嘿一笑,说:“你还可以想其他的名号,比如说枫林玉面小郎君什么的。” 玉、玉面?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 第9节 “他竟是在赞扬我。” “这莫不就是……调戏?”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是调戏……” “嗯,他很有眼光。” 第十四章 对于柯祺来说,在谢府中的日子过得比在柯家的日子更为平静。哪怕随着谢瑾华身体渐好,柯祺需要跟着他一起去向侯爷、夫人请安,两人走出了维桢阁,在这个府里也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待遇。 谢侯爷年轻时弃笔从戎上过战场,如今身体依然很硬朗。他是这个时代中的那种非常典型的大家长,在子女面前总表现得很冷淡,严守着自己身为父亲的威仪。夫人张氏比谢侯爷小了十多岁,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就更显年轻了。柯祺看得出来张氏并不怎么喜欢谢瑾华,但也仅仅是不喜欢而已。 嫡母不喜欢庶子,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不喜和厌恶是两码事。 不过,张氏的不喜叫柯祺都一眼看出来了,可见张氏确实是个没什么心计的人。 除此以外,谢二的亲娘苏姨娘也还活着。但她不过是个姨娘,谢瑾华平日里自然不需要去向她请安。只是有一次谢瑾华带着柯祺在花园里碰见了苏姨娘,苏姨娘立刻避到了一边,这就算是见过了。苏姨娘为人老实、恪守规矩,当初就是因为看她本分,张氏才想出了借腹生子这一招叫她生了谢二。 谢瑾华的亲娘却已经死了。他和柯祺一样是生而丧母的。 谢侯爷的后院如今就只有张苏这一妻一妾。 柯祺终于可以念书了。念书的地方设在内院、外院之间,也是一处很大的院子。到了这时,柯祺才知道,原来侯府请来的西席不止一位。有一位西席是教文化课的,他同时也教书法和围棋、象棋等等。除此以外,还有一位专门教古琴的老师,一位专门教绘画的老师,一位专门教拳脚功夫的老师。 哪怕谢二、谢三都已经没了科考上进的心,但他们也是要日日读书的。谢二对自己日后的职业规划是成为谢大的辅助,因此老师们对他的文化课要求就低了,但谢二还需要在琴棋书画中专精一样。谢三也是如此。但谢三年纪还小,教文化课的老师似乎得了谢大的嘱咐,对着谢三从来没有放松过。 谢瑾华是学霸,除了那位教拳脚的师傅,其余的老师们人人都爱他。 这些都是柯祺自己琢磨出来的。他在学堂里总表现得很安静,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习惯。他还隐隐注意到了一点,老师们知道的东西,谢瑾华似乎都知道,但谢瑾华知道的东西,老师们不一定知道。 这已经不是用“天才”二字可以概括了的吧? 但谢瑾华有意在人前藏拙,柯祺也就从来都没有揭穿过。 甚至,柯祺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对谢瑾华表示过疑惑。他仿佛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三月快要走到尽头时,谢大终于和谢瑾华说起了要他从府中搬出去的事。谢大心中过意不去。他虽是信了法严大师说的每一句话,毕竟大师确实算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如此为了谢四的身体,他的确要搬出去住。但是,谢四大病初愈,十四的少年就需要住到府外去了,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吗? 谢大的面无表情下藏着非常复杂的情绪。 然而,谢瑾华却是很高兴的,说:“……大哥,你已经为我选好地方了吗?” 谢大扯了扯嘴角,说:“自然都随你,你想要住在哪里都可以。两条街外就有一处院子,原本是工部尚书钱大人的居所,但他在几天前告老还乡了,院子已经空了下来,我就想着把那一处买下来……” 谢大没有说的是,那院子当初是由圣上赏给钱大人的,钱大人走了,房子自然会被朝廷收回去。谢大求到了太子面前,才能把院子买下来。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至少在此刻,太子之位还是非常稳固的。只是太子自幼身体不好,虽没生过什么大病,但每年刚刚入冬的时候,他总要病上数把月。 谢瑾华轻轻地说:“大哥,我、我想要住到京郊去。” “……你若是住在了那里,平时两府走动时,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方便得很。”谢大刚刚说完了自己的安排,就听见小四说要住到郊区去。这一刻的谢大就像是一位得知了女儿想要远嫁的傻老爹。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他其实并不怎么敢反驳谢大的话,因此只点到为止了。 谢大在心里叹了口气,让小四搬出去住就已经委屈他了,在其余的事情上总该让他如意。如果小四住在了京郊,平日里走动时当然不如住在临街方便,可是一日之中也能走个来回了,并不算太远。 不、算、太、远。谢大努力说服自己。 谢大把京城外的百里之地都在心里过了一遍,道:“我在红林山附近有处园子,那里离秋林书院不远。你若是喜欢,我就把园子给你。”那园子算是谢大的私产,是个观赏园林,当然也是能够住人的。 “谢谢大哥!”谢瑾华十分恭谨地说,然而他的语气中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 柯祺起身给谢大续了一杯茶。在他看来,此刻的谢大肯定有一种拿错了剧本的荒谬感。或许在谢大看来,谢瑾华一定舍不得离开家吧?平时再如何懂事,在这种时候也该觉得委屈了,需要让大人哄一哄,说不定谢瑾华还会红着眼眶说不愿意离开大哥。结果,中二少年早就想好要跑去外头隐居了! 老父亲的心都要碎了! 当然,以上都是柯祺的脑补。事实上,谢大虽然总是操着一颗老父亲般的心,但他的心绝对是钻石做的,并没那么容易碎。谢大快速在心中衡量了利弊,道:“秋林书院很是不错,倒是适合小四。” 秋林书院十分有名气,然而规模很小,这是因为它的招生条件非常严苛。 不过,谢大对谢瑾华非常有信心。 谢大之前未曾想过要把谢瑾华送去秋林书院,是因为书院中的日子对于勋贵子弟来说很清苦。进学院时是不能带伺候的下人的,虽说学院里雇佣了一些人为学生们做饭、洗衣,但还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学生们自己去做,而勋贵子弟往往连穿衣服都需要由着下人伺候,他们并不适应学院中的生活。 不过,如今谢瑾华身边有个柯祺了。 谢大并没有把柯祺当作是服侍谢瑾华的人,可柯祺在某些事上明显要比谢瑾华老练些,两个人若能在学院里互相照顾,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这般想着,谢大又看向柯祺,道:“我问过府里的夫子了,夫子们都道,你虽基础薄弱了些,但异常聪慧又很勤勉,说不得能和小四一起进秋林书院念书。” 秋林书院并不好进,但只要柯祺自身有实力,其余的事情都可以由侯府帮他搞定。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谢大送给谢瑾华的院子名为“问草园”,园内原本已经准备了一些下人仆从,而谢瑾华搬到那里去时,还会把维桢阁内的原班人马都带过去。如此,伺候的人虽然不算多,但对谢瑾华来说也够用了。 谢瑾华这种情况不算分家,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依然能用侯府之名在外行事,坏处则是不分家他就拿不到什么产业,于是手里依然什么私产都没有。不过,好处显然是远远大于坏处的。 因为知道谢瑾华没有私产,谢二、谢三送他的乔迁新居的礼物基本上都是些黄白之物。 离府的那天,负责送谢瑾华离开的人是谢二。谢瑾华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去落泉村中看一看。反正落泉村离着红林山不远,他们先去落泉村里看过,也不耽误他们当天傍晚时回到问草园中休息。 谢瑾华的要求并不过分,谢二自然就应了。他们俩和柯祺一共三人都坐在马车里。 柯祺在落泉村中置办了房产,这个事情并没有瞒着谢瑾华。谢瑾华其实就是想要去看看柯祺的房子,说不定他日后还能跟着柯祺去落泉村中小住。柯祺却说:“……我那时把图纸给了舅舅,房子是叫他寻人改建的,至于到底建得如何了,其实我一直未曾见过。而且我自己都不知道房子落在何处呢!” “没事的,农家小院的样式应该都差不多。”谢瑾华说。比起问草园,他其实更想要住在农家小院里啊!最好是稻草搭的屋子,细木头扎的篱笆,碎石块铺的院子,石块的空隙间长着杂草……再养上三五只小鸡,种上一两丛野菊,什么熏香都不要,只有淡淡的野花香似有似无……谢瑾华想得很美。 马车在落泉村的村头停下了,柯祺下车问了路,在村中孩童好奇的眼光中,领着谢家兄弟朝自己的舅舅家走去。时人似乎并没有关院门的习惯。柯祺推开门,一阵激烈的狗叫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谢瑾华被吓住了! 内有恶犬! 在这一刻,稻草屋、木头篱笆、杂草野花统统从谢瑾华的脑海中消失了。 “恶犬”还是幼犬,个子小小的,被拴在了大门口。柯祺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是正宗的中华田园犬啊,它身上的每根黄毛都仿佛在透着萌感。在柯祺看来,这狗一点都不凶,不过是在尽忠职守而已。 柯祺对着在院子里择菜的刘园说:“表姐,是我!” “恶犬”继续叫个不停。 柯祺又回头看向谢家兄弟,说:“到了,就是这儿……” 咦,谢瑾华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他为何看上去如此慌张?柯祺从未见过谢瑾华有这样的表现。 这是……被盗号了? 第十五章 刘谷的妻子姓金。刘金氏听到了动静,立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这一处屋舍就是属于柯祺的,刘谷一家不过是暂住而已。当初因着谢家的聘礼,柯祺手头好容易有了些银子,他就立刻打发刘谷出来置办了一些田地,还让刘谷务必为他寻找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时,柯祺刚知道自己被亲爹送去冲喜,他不知侯府众人的性情如何,只觉得万一冲喜没成功,说不定会被人狼狈赶出府。因此,他便叫刘谷尽快把落脚点准备好。他想要座青砖大瓦的好房子,正巧落泉村中有一旧屋符合条件,刘谷就把旧屋盘了下来,按他的意思重点改建了厨房和卫生间两处。 至于田地,此时的人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否则轻易不会把田地卖出去。刘谷先弄了房子,又在外头奔波了好些日子,才勉强置办下了二十亩良田。刘谷一家这些年都为人奴婢,他手上的钱大部分是柯祺给他的,自己的积蓄并没有多少。因此,他就带着家人先住在了为柯祺准备好的房子里。 当然,刘谷是不敢住正屋的。正屋给柯祺留着,刘谷一家只收拾了两个厢房住着。 自从恢复良民的身份后,刘谷一家自己的屋子也已经开始建了,再有两个月估计能够建好。那房子肯定没有柯祺的房子好,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自己的房子,等建好了他们自然会搬出去。刘谷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总觉得自己外甥日后是要出人头地的,他帮不了外甥什么,那就努力别拖他后腿。 谢二看着这一座在村子里算是好房子的房子,隐隐明白了柯祺的打算。 柯祺自穿越后定下的目标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如今有房有田,已成耕读之家。即便已经离开柯家,日后还要离开谢家,但他并不觉得慌张。他以后再点拨舅舅一家帮他做些小买卖,两家算是共赢,然后他再安心备考,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了。 但凡脚踏实地又有进取心的人都不会对未来产生茫然。 如此想着,谢二忍不住看了四弟一眼。 谢瑾华正被小奶狗吓得四肢僵硬。 刘金氏做了半辈子下人,就算柯祺一直把她当成舅母尊敬,但在她的心里,柯祺先是主子少爷,然后才是外甥。此时见柯祺带着两位华服贵人站在自家门口,她赶紧低头行礼。又见阿黄把其中一位贵人吓住了,她低着头快步走到门边,想要把阿黄喝住。却不想,阿黄围着刘金氏的脚叫得更欢了。 谢瑾华紧紧地攥着谢二哥的胳膊,整个人下意识往谢二身后躲了躲。 柯祺也看出了谢瑾华应该是怕狗的,但为了顾及中二少年的面子,他并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 眼看着柯祺非常贴心地牵着恶狗走进院子里,把门口这块地方让了出来,谢瑾华这才跟在二哥身后,故作坦然地走进大门。他先对着刘金氏作了一揖礼。侯府谢四自然用不着对一个平民百姓行礼,但谢瑾华却需要对着柯祺的长辈行礼。即使刘金氏曾为人奴婢又如何,谢瑾华未曾见过自己的生母,他的母亲应该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丫头而已,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他不也是由“奴才”生下来的吗? 这一揖礼却把刘金氏吓住了。她连连摆手,紧张得连什么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瑾华将半个身在藏在谢二身后,道:“在下庆阳侯府谢四,冒昧上门,多有打扰。今有幸见到柯祺至亲,心中颇为激动。”他停顿了一下,又在小奶狗汪汪汪的叫声中说:“此犬真是……伶俐可人。” 好吧,刘金氏可以确定谢四爷是真怕狗的了,否则哪有刚上门就拿着别人家的狗用于寒暄的? 表姐刘园已经是个大姑娘,和柯祺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对两位富贵少爷行了礼,便转身去厨房泡茶了。不多时,刘金氏也转身去了厨房。茶泡好后是刘金氏送上来的。刘园就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了。 柯祺先把奶狗栓回了大门口,然后领着谢家兄弟进堂屋里坐下。 阿黄也许是叫累了,也许是见主人对这些陌生人很尊敬,自三人进了屋子,它就趴回窝里不再叫唤了。柯祺两辈子都很喜欢狗。但因为谢瑾华怕狗,柯祺也就按捺住了想要和狗狗尽情玩耍的心思。 刘金氏上了茶。 这茶当然不是什么好茶,谢瑾华意思意思地沾了下唇,就把茶杯放回了原处。 谢二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道:“这屋子不错,只是收拾得不好。日后你们二人若是想要回来这里住,记得先遣人过来好好打扫一番。若能得三分雅,三分静,再得四分野趣,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谢二这番话是替谢瑾华说的。 在谢二看来,自家四弟肯定住不惯这样的农家小院——即便这已经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但因着谢瑾华和柯祺之间的关系,要是谢瑾华一直对着屋子和屋内的摆设挑三拣四,柯祺听多了,难免会觉得不舒坦。如此,还不如谢二做了这个恶人,先把各种要求提一提,谢瑾华和柯祺还是一条心的。 谢瑾华笑着说:“二哥,我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屋子里很干净。摆设什么的可以慢慢添置。 谢二默默转了眼神,不经意间看到了阿黄窝前放着的狗盆,里面盛了满瞒的一碗狗粮。 咦,那狗粮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啊。 没过多久,外出办事的刘谷和在小溪里玩的刘亚都回来了。刘亚在柯祺面前很活泼,但当着谢家兄弟的面就不敢放肆了。谢二心知柯祺难得出来一趟,肯定和他舅舅有一些话要说,便很体贴说要领着谢瑾华出去看看风景,还特意点了刘亚为他们带路。如此,柯祺就有了能和刘谷单独相处的时间。 谢瑾华出门时,小奶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但因为有刘亚领路,阿黄并没有叫。 谢瑾华立刻觉得刘亚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不愧是跟着柯祺一起长大的表弟! “阿黄是村头高木匠家那条叫阿花的母狗下的崽。阿花可厉害了!我听村里人说,去年有坏人来村里拐孩子,阿花冲出去咬了那拐子的屁股!把那人咬得哭天喊地的!”刘亚很努力地说着村里的趣事。 怕狗的谢瑾华把手背在了身后,慢慢地挡住了自己的屁股。他不是拐子,但是他心虚啊! 谢二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已经决定要把此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哥听了。 第10节 既然四弟如此怕狗……以后侯府里就养上两只吧。 哥哥们都是很关心弟弟们的。 刘谷把一摞账本交给柯祺,说:“你交给我的那些银子,用了多少、剩了多少都在账上记着。我不识字,是让你表弟记的。房契、地契和用剩的银子也都在这里。田买在了北边,我亲眼看过,确实是好田……”田里的庄稼都已经种下去了,因为在这一点上柯祺没有吩咐,刘谷就随大流地种了些作物。 “舅舅的屋子建在了隔壁,钱还够使吗?”柯祺问。 刘谷笑着说:“够了够了。这寻常的屋子造起来不贵的。孺人宽厚,当时未要我们的身价银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而且他妻女都有手艺,平日里接些绣活也能换些钱。他自己还能去打短工卖力气。 柯祺有心要让刘谷去做点小买卖,不过他的计划还没有彻底完善,于是此时什么都没有说。 刘谷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了一点点为难的情绪。 “怎么了?舅舅可是有什么难处?”柯祺关心地问。 刘谷的脸渐渐涨红了:“这话说来倒是显得我不知好歹了……可是,你表姐比你还大了几个月,她这个年纪该议亲了。四少爷总是往咱们家跑,村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你表姐有意,这、这……” 刘谷口中的四少爷是指柯祐。柯祺曾拜托柯祐帮他照顾刘谷一家。 柯祐当时存了些银子想要拿给柯祺,后来这银子没有送出去,柯祐就觉得自己为柯祺做的事情太少了,于是心有内疚的他只能非常尽心尽责地帮柯祺照顾他舅舅一家人。明明打发个小厮来落泉村中转转就能彰显柯家对刘家的庇护了,柯祐偏偏要自降身价,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往落泉村中跑一回。 他一个少爷,还在重孝里,却总是往刘家跑,村里的人能不想歪吗? 刘谷真没有借女儿攀附柯祐的心思。他一家子好容易恢复了良籍,怎么舍得又把女儿送回柯家里去当个小妾?其实柯祐对刘园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但他好心办了坏事,已经在影响刘园的名声了。 柯祺抽了抽嘴角。他那做事稳妥的嫡母到底是怎么养出柯祐这种哈士奇一般的儿子的? 等到谢家兄弟在落泉村中转了一圈回来时,柯祺正蹲在门口逗弄阿黄。柯祺伸出左手,阿黄歪着脑袋仿佛在思考,然后慢慢把左前爪搭了上去。柯祺高兴地揉了揉阿黄的脑袋,说:“聪明的小子!” 阿黄吐着舌头,对着柯祺摇起了尾巴。 “它、它要咬人了?”谢瑾华紧张地问。 “不是啊,阿黄摇尾巴是因为它很开心。”刘亚已经恢复了活泼的本性。 柯祺把着阿黄的爪子对着谢瑾华挥了挥:“你们回来啦?看,阿黄在对着你们打招呼。” 阿黄用自己漆黑的眼珠子盯着谢瑾华。谢瑾华盯着阿黄。两个萌物互相瞪着对方。 “我觉得阿黄一定很喜欢你。”柯祺说。不过他依然把阿黄抱在怀里,没让它对着谢瑾华冲过去。他知道谢瑾华怕狗,所以只会像这样隔着安全的距离逗逗谢瑾华,不会真让谢瑾华和狗近距离相处。 “柯弟……真是童心未泯啊。”谢二小声地对谢瑾华说。 是啊,柯祺还是个小少年。童心未泯的小少年什么的真烦!叫他再写一百张大字去! “汪!”阿黄叫了一声。 谢瑾华心中一颤,举起爪子,对着恶犬说:“你、你好。”他是一个以理服人……服狗的正经人。 第十六章 谢家兄弟和柯祺在落泉村用过简单的饭食,才起身去了问草园。 厉阳已经带着维桢阁中的一部分下人先几天到了问草园,等到主子们到的时候,各处院落都已经按照谢瑾华的喜好收拾出来了。问草园原本是观赏园林,园内屋舍不多,但住一对小夫夫是足够了。 搬了一次家,谢瑾华的私库立即丰厚了不少。大家都送了礼物。 管事嬷嬷已经把礼物登记造册了。她把册子交给了谢瑾华。谢瑾华慢慢地翻看起来。他从小到大没在钱财上吃过苦,因此对于金银看得不重,倒是礼物中有好几样名作名画,让谢瑾华瞪大了眼睛。 “这些是长公主府送来的乔迁贺礼。”管事嬷嬷小声地提点说。 谢瑾华和管事嬷嬷二人议事时并没有刻意避着柯祺。柯祺在一旁听得有些糊涂。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会和谢瑾华扯上关系?等等,竟是长公主吗?本朝能够被称之为是长公主的暂时只有一位,那就是皇上的嫡长女。即便柯祺对勋贵之事知道得不多,可是他对于这位长公主的生平还是略知一二的。 此时不同于后世。 后世资讯发达,有了网络就能知道天下事。国家领导人是谁,国家领导人的夫人是谁,普通人即便接触不到他们,通过网络也能搜到基本资料了。可是,此时消息闭塞且存在阶级,柯家档次不够,他们根本没处打探勋贵之家的联姻情况。再加上此时的人不敢妄议天家事,很多秘密就真是秘密了。 但是,这位长公主的经历实在太过特殊。 长公主原本是李家的嫡长女。她十四岁时被册封为了前朝末帝的皇后,帝后和谐,可惜一直未有身孕。二十岁时,李家造反成功,取前朝而代之。末帝身死魂消。前朝的皇后成为了新朝的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依然有着无上的尊荣,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杀了自己的丈夫,长公主心里估计是痛苦的吧?她虽然没有就此剃了头发遁入空门,但确实开始沉迷佛法了,甚至还给自己取了法号。 谢瑾华见柯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道:“大哥是长公主驸马。” 侯府中的下人都嘴严,柯祺在侯府中住了这些日子,从来没有下人多嘴说起主家的事情,因此对于侯府的姻亲关系知道得并不多。谢大虽是长公主驸马,且他与长公主成婚已经有十几年了,可是长公主一直独居长公主府,谢大一直住在侯府,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接触,平日里也没有人称他为驸马。 他们是夫妻,但他们又不像夫妻。 侯府的人从来不说长公主如何,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谢大和长公主之间也不曾有过孩子。不知是不是迫于皇室威严,谢大一直没有纳妾,于是他已经三十又二了,至今膝下荒凉,没有一子半女。 如柯祺这样消息不算灵敏的人,他能知道长公主沉迷佛法,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长公主又成亲了。柯祺不信这里面没有人刻意引导过舆论。所以,那位长公主大概也不想和谢府有什么关联吧? 谢大是臣,长公主是女,估计是皇上赐婚,君有命,父有命,他们不可违背罢了。 但是,长公主若一直安安静静的也就算了,为何在谢瑾华这个谢家庶子搬家时,长公主府却给他送了乔迁之礼?这礼送得不轻呐!她在散发善意?柯祺百思不得其解,谢瑾华心中也觉得十分迷糊。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道,这虽是乔迁之礼,但也是补了当日的成婚之礼。”管事嬷嬷又说。 谢瑾华和柯祺成婚时非常匆忙,并没有宴请宾客。长公主府此时把礼物补上,似乎也说得过去?柯祺觉得长公主即便对着谢大没有夫妻之情,但他们应该没有闹翻过,所以面子上的礼节必须要守。 除了长公主府,德郡王府也送了礼物过来。 谢瑾华把礼单收起来放在一边,对柯祺说:“是我的疏忽,竟叫你对府上的姻亲一无所知。正好此时有空,我便给你详细讲一讲吧。我上头除了有三位兄长,还有四位姐姐。她们全部是正经嫡出的。” 谢府的大姑娘是谢大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给了本朝的二皇子,已育有二子一女。她和二皇子定亲时,李家还只是李家,二皇子还只是李家二少,但等她成婚时,李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皇室贵族了。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则都是张氏生的,和谢三一母同胞。 “……那时侯爷已经给二姐看好了一门亲事,但夫人嫌弃那人门第太低,二姐便嫁去镇安侯府,做了世子夫人,结果那世子真不是东西。二姐被磋磨得生了场大病,三哥便带人闹了镇安侯府,大哥也在朝堂上参了镇安侯世子一本。二姐顺利和离后嫁去了外地,听说已经生了一子一女了。”谢瑾华说。 问草园中都是谢瑾华自己的人,他说话时就有些随意了,话语中还隐约暗示了夫人的不是。 因为二女儿的遭遇,张氏后来就不敢对着女儿们的亲事指手画脚了,三姑娘、四姑娘的亲事都是谢侯爷一手安排的。谢家兄弟为了家中的姊妹狠狠报复了镇安侯府,虽然救了二姑娘脱离苦海,但也叫一些勋贵人家心中忌惮,不愿意和谢府联姻,于是后面的两位姑娘都是低嫁。如今四姑娘跟着丈夫外放,和二姑娘一样没有住在京城中。三姑娘的丈夫则是一位探花郎,如今还在翰林院中苦熬资历。 谢瑾华成婚了,姐姐们自然都给他送了礼。但贺礼同样是后补的,近日才陆陆续续送到。 柯祺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看了还在一旁侍立的管事嬷嬷一眼。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就是了。”谢瑾华暗示这位嬷嬷是可信之人。 柯祺便说:“德郡王身份高贵,但在当初……”谢李两家定亲时,谢大姑娘是谢府的嫡长女,李二公子是李家不起眼的庶子,这样的庶子是怎么娶到侯爷家的嫡长女的?总不是谢侯爷卖女求荣了吧? 李家仅有一位嫡子,便是当朝三皇子,已经被册立为太子了。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知道得也不多,据说是大姐在某年游湖时不小心落了水,德郡王将她救上了岸,如此才结下一段婚姻佳话。”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德郡王那时还发誓,若是能娶到谢大姑娘,便敬她、爱她,绝对不叫她受委屈。这么多年以来,德郡王算是实现了他的诺言,府里一直很清静。 谢瑾华估摸着,大约是父亲那时就觉得德郡王可托付终身,才让大姐嫁了的吧?如果德郡王是一块烂泥,即使他救了人和府上的姑娘有了肢体接触,大姐也可以用“为家人祈福”的名义去寺庙里住上几年,等到流言渐渐平息,再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悄悄嫁了,总不会真的吊死在了德郡王这棵树上。 不过,这些话真说出来就是对天家不恭敬了,因此谢瑾华只在心里想了想。 天家的事,真是不好说啊。太子如今地位稳固,谁能想到他忽然就被废了呢,还忽然就被圈了,还忽然就病了,还忽然就死了。其余的皇子们都各显神通,最后放火烧了宫殿的也不知到底是哪个! 谢瑾华知道的消息都是从藏珍阁内的扫洒太监们口中听来的。但是,宫里的太监们想要长命,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聋子和哑巴。他们大都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因此,谢瑾华知道的消息非常有限。 柯祺心中有数了。 怪道庆阳侯府能从前朝稳稳过渡到新朝。他们是二皇子妃的娘家。要是把庆阳侯府抄了,那就是让二皇子面上无光。皇帝爹肯定不能这么坑儿子。何况庆阳侯府确实谨慎,于是没有被卷入风波中。 只是,柯祺又有一点想不明白了。 既然庆阳侯府已经和皇室联姻了,有了二皇子和谢大姑娘这一对有情人,为何皇上还要给谢大和长公主赐婚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庆阳侯府在谢侯爷这里就已经没了兵权,用不着皇室如此拉拢。 而且,勋贵之家重规矩。谢大是兄长,在妹妹和李二定亲时,他肯定先定过亲了,那么他的未婚妻呢?前朝末年的一场风雨到底卷入了多少秘密?也许,谢大的未婚妻一家就死在那场风雨之中了。 谢瑾华心里想着未来的事。 柯祺心里想着过去的事。 其实他们都在想着正经事,但又觉得对方虽然表情严肃却肯定神游天际绝对没有在想正经事。 谢瑾华把礼单推给柯祺,道:“既然是给我们的贺礼,你便好好挑一挑吧,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是你喜欢的。我叫厉阳也给你收拾个库房出来,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他觉得柯祺应该攒些积蓄了。 柯祺想了想,说:“我嘛……是个俗人,俗人自然是爱财了。谢哥哥,你如今手头宽裕,不如让人去买个庄子,或者置办个铺子?”谢瑾华手里没有私产,那就置办一些私产吧,有了私产就有了底气。 第十七章 柯祺对于皇家的事知道得不多。但很多事情对于谢瑾华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皇后姓赵。赵皇后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她嫁入李家后,先是三年未有身孕,后来虽顺利生下了嫡长女,但此后多年又不曾有孕,于是她就对姬妾们放开了手,如此才先后有了李大、李二两位庶子。 本来也就这样了,就算没能生下嫡子,但李赵氏的主母身份是不会动摇的。结果,她偏偏又高龄有孕了,几经艰难终于生下了嫡子李三。等到开瑞帝登基时,他并未怎么犹豫就把嫡子封为了太子。 有了嫡子当然就要限制庶子出生了,所以年长的皇子就只有李大、李二、李三这三位。直到皇上登基后广纳后宫,后宫中的美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皇后赵氏也松了限制,这才又有小皇子陆续出生。 四皇子如今才十二岁,就是皇上登基以后才出生的。余下的皇子们的年纪就更小了。 这些皇家事,谢瑾华只用三言两语带过,略微给柯祺讲了讲。但柯祺是读过历史的人,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当今圣上已经快六十岁了,太子都已经有三十多了,朝中的局势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变化,真的很难说啊。此时的人均寿命不高,如果皇上能在三五年内驾崩,那么太子应该能够顺利登基。而太子和长公主一母同胞,谢大作为公主驸马,整个谢府都是太子的天然盟友,自然也能平安。 但是,如果皇上的年岁还长着呢? 再过几年,底下的小皇子都该长成了。太子难道要顶着个太子的头衔直到老去吗?大皇子和二皇子又能一直没有野心吗?等到了那个时候,和皇家的连系还算紧密的谢家又该何去何从?谢家似乎只能上太子的船和德郡王的船,但如果太子和德郡王之间相争,脚踏两只船的谢家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柯祺倒是不曾担心自己。因为等到京中的局势真的乱起来,那怎么也得是四五年之后的事情了。按照柯祺的计划,那时的他肯定已经和谢瑾华和离。只要脱离了谢府,他当然有办法能够保全自己。 柯祺担心的是谢瑾华。既然姓了“谢”,谢瑾华就要永远和庆阳侯府共进退。 不过,柯祺不会把自己的担忧直白地说出来。他要是现在对朝中的局势侃侃而谈,那真的就惊世骇俗了。柯祺只怂恿谢瑾华多置办一些私产。只要努力地发展自身,日后事到临头才有更多的选择。 谢瑾华却有些苦恼。他从来就没有做过要置办庄子、铺子的事。 “你可以把事情交给底下的人去做。”柯祺不动声色地指点着他眼中的中二少年,“你手头没有人,那可以问府里先借上二三管事,或者去外头寻也行,只要你会识人,能得到他们的忠心,就能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他们了。当然,你也需要组建个忠心的班底。我瞧着厉阳就很好,你让厉阳先历练起来。” 处在谢瑾华这个位置上,他可以不用什么都懂,只要知人善用就行了。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看着柯祺。 柯祺并没有说得太多。尽管他和谢瑾华相处得不错,但在内心深处,他至今没有把自己和谢瑾华当成是真正的一家人来看。所以,在谢瑾华面前,柯祺永远是克制的。他说话时都习惯了点到为止。 天色将晚。 谢瑾华留着柯祺坐屋里看礼单,他则跑去沐浴了。等谢瑾华带着一身湿气回来时,柯祺已经把礼单合拢放在了一边。谢瑾华走到柯祺面前坐下,厉阳站一旁帮他擦着头发。这就是人力的烘干机啊。 柯祺只觉得谢瑾华的生活十分腐败。 “有什么格外喜欢的么?”谢瑾华问。 柯祺虽把礼单完整看了一遍,却真的没选出几样东西来。他知道谢瑾华很喜欢古籍珍典,自然不会夺人所好。至于什么珊瑚盆栽、宝石花树之类的,谢瑾华虽然不那么喜欢了,可那东西价值太高,柯祺觉得太烫手了。就算是木雕吧,那沉香木雕的东西也价比黄金!大家就不能送点平民化的礼吗? 第11节 但柯祺知道谢瑾华是一番好意,他若是什么都不要,只怕中二少年心里会不高兴。于是,柯祺一脸真诚地看着谢瑾华,道:“我……我只觉得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十分衬你,给自己却选不出什么了。” 谢瑾华刚用热水泡了澡,脸上的热气未散,听柯祺这般说,他只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 “他……他怎可以把话说得这般直白!”谢瑾华对自己说。 “柯少爷果然对我家少爷情深义重,这果然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缘分。”厉阳如此想到。 柯祺见刚刚出浴的谢瑾华只穿着单衣,又说:“这天还没有彻底暖起来,你莫要贪凉。我去给你拿件外衣披着。”大约是谢瑾华身体有些内虚,他阳气不盛便四肢易凉,洗澡时喜欢用温度稍高的水,于是洗完澡以后总是带着一身的热气,就暂时穿不住什么衣服了。可是,谢瑾华又总是特别容易着凉。 “原想让他自己选几样喜欢的,如今看来,还需要我帮他选。真是叫人放心不下。”谢瑾华对自己说,“这些金玉之物都太过俗气,不过他手头并不宽裕……罢了,我留下几样,其余的都给了他吧。” 柯祺给谢瑾华披上了一件衣服,便也去洗澡了。 柯祺不常泡澡,他喜欢冲浴。因此,他总是洗得很快。因洗澡时需要赤身裸体,他便不喜有人在身旁服侍,从来都是自己速战速决的。柯祺把头发擦得不再滴水,才踩着木屐回到了卧房之中。 柯祺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就见到了一幕意想不到的画面。 谢瑾华的头发已经彻底擦干了。他侧躺在榻子上。厉阳蹲在地上,似乎在亲吻谢瑾华的手。 柯祺迅速把门关严实了。 这、这…… “如果性转一下,我是正室夫人,厉阳是通房丫头,这算不算捉奸在床?”柯祺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虚汗。他想象着性转模样的厉阳——一个像熊一样魁梧的丫头——只觉得谢瑾华的审美很有问题。 柯祺继续站在门口。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几个下人。柯祺看着他们发了一会儿呆。 “两个男人能出什么事!”柯祺迅速调整了心态,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进来。”谢瑾华的声音中透着一点点慵懒。 柯祺坦然地打开门,坦然地走了进去。厉阳还蹲在那里,但这回并没有抱着谢瑾华的手了,他正抱着谢瑾华的脚。柯祺仔细一看,就知道厉阳在帮谢瑾华修剪脚趾甲。所以,前面是在修剪手指甲? 谢瑾华的脚很白,是那种并不是特别健康的苍白。 估计是因为之前大病了一场,也或许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本来就有些雌雄莫辩,柯祺只觉得谢瑾华的脚腕显得过于纤细了,不太像是大老爷们的脚腕。厉阳手上的动作很轻,趾甲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前面见你开了门,却又没有进来……怎么了?”谢瑾华问。 柯祺总不能说刚刚惊鸿一瞥误以为谢瑾华和厉阳两人躲在屋里搅基吧?他身为直男差一点就节操崩盘了。于是柯祺扯着衣领挥了两下,说:“刚洗了澡还觉得有些热,我便站在门口散了会儿热气。” 谢瑾华不是第一次让厉阳帮他修剪指甲了,但这是第一次被柯祺碰见。 他从小被人服侍惯了,因此并没有觉得怎么样。 柯祺心中却感慨万千。指甲都需要别人帮他剪,就这样还想去隐居?谢四真是太天真了! 谢瑾华眼神一转,见柯祺的指甲也有些长了,说:“你的指甲也该修了,一并剪了吧。” 穿越以前,柯祺知道古代有所生之身源于父母的说法,所以他一直以为,在古代“剃发、剪指甲、剪胡子”等一系列把自己身体上的某一部分剪下的做法都是不孝的。但等到他真的穿越了以后,他才知道此时还有“甲为筋之余,甲不敷截筋不替”的说法。也就是说,此时的人认为指甲是凝滞之物,不勤剪会抑制浊气的外发。当然,指甲不是随随便便能剪的,需要挑一个黄道吉日。今个儿正好是吉日。 柯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是该剪了。把剪子给我,我自己剪吧。” “你自己剪?”谢瑾华非常吃惊,仿佛柯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啊!”柯祺有些茫然地说,“我一直都是自己剪的。有什么问题吗?” “自己竟然能剪指甲?不会剪到手?”谢瑾华问。竟然有人能自己剪指甲! 柯祺觉得这话中的槽点太多了。他觉得是时候要让谢瑾华这种从小被人服侍惯的壕开开眼界了。于是柯祺拿起小剪子,先剪左手的指甲。谢瑾华看得啧啧称奇,嘴里竟然发出了“哇”、“哦”等感叹词。 柯祺剪好了指甲,把手放到谢瑾华眼前。 谢瑾华摸了摸柯祺的手,见指甲果然修得十分齐整,说:“你好厉害!” “额……也没有吧。这很简单的!”柯祺说。 “你莫要谦虚了。”谢瑾华说。 “真的真的很简单!你问厉阳,他的指甲肯定也是他自己剪的。”柯祺赶紧指着厉阳说。 谢瑾华狐疑地看向厉阳。 厉阳是个忠仆,巴不得主子能借着这一场天赐姻缘长命百岁,于是这位有着一张正直脸的忠仆撒了个善意的小谎言,道:“岂是人人都能如柯少爷这般厉害的?奴才的指甲一直都是叫同屋的厉桑帮忙修剪的。”在厉阳看来,两位主子只要能够互相佩服、互相敬重,他们之间的情谊就会越来越深厚了。 谢瑾华继续用一种“你不要谦虚了,你果然太厉害了”的眼神看着柯祺。 柯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嗯,谢府药丸。 ———————— “他竟然能自己剪指甲!自己剪!”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一定是靠着勤学苦练才掌握的技法。” “不错,我果真没有看走眼,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 第十八章 此时没有指甲钳,人们剪指甲时多用剪子和锉刀。谢瑾华身为谢家人,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是不缺的,他修指甲时用的工具都比一般人用的那种要精贵些。几把大小各异的剪子和锉刀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一个木盒中,剪子的手柄是用金丝攒的,锉刀的刀柄是用玉石做的,就连木盒的材质都非同一般。 厉阳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高级生活助理,帮谢瑾华修指甲时,前后换了好几把剪子。 但柯祺给自己修指甲时,他从头到尾只用一把剪子就全都搞定了。所以这一刻的谢瑾华就像是一位习惯了用全套刀叉勺子吃饭的西方人第一次碰到一位用两根细小木棍就能搞定一切的东方人一样。 哦,不对。 应该说是一位习惯了被人用刀叉勺子喂饭的西方人碰到了一位用筷子自己吃饭的东方人。 “这真的没什么……”柯祺决定要帮谢瑾华接点地气,“平民百姓能有几个使得起金剪玉刀的?他们也用不起下人,都是自己一把大剪子搞定了。再穷苦一点的人家,连把剪子都没有的,就在干活时一点点磨掉了。哦,还有像我表弟那样的,他喜欢啃指甲。从不管什么良辰吉日,全靠一张嘴啃光了。” 谢瑾华只觉得柯祺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柯祺用手指勾着剪刀的手柄转了一圈。他忽然心里一动,要是他能把指甲钳做出来,这不就是一个极好的商机吗?制造指甲钳并不需要什么特别难寻的材料,各小部件中也没有涉及到什么过于复杂的工序。根据初高中的物理知识来看,指甲钳中运用了杠杆原理,只要算好力臂和支点就能搞定了。 当然,指甲钳算是个精细的玩意儿。 可是,比起那些受到贵妇们追捧的各种繁复无比的首饰,指甲钳又不算精细了。柯祺对此时的手艺匠人很有信心,他们的技术简直叫柯祺这个穿越者叹为观止。不过,如果是纯手工制作的话,指甲钳就没法批量生产了。即使人力资源廉价,但后世无比便宜的指甲钳在此时就只能当成奢侈品来卖。 柯祺的眼神落在了锉刀的刀柄上。 这刀柄用了白玉,玉质冰洁,雕工精湛。一个刀柄都够穷苦人家吃上很久的饱饭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把锉刀就是一种奢侈品。 同样的,如果指甲钳不当奢侈品来卖,又能如何呢?穷人根本用不上这些。穷苦人只求温饱,没有什么比吃饭穿衣更重要了。正如柯祺对谢瑾华说的那样,他们一般都在干活时顺便把指甲磨掉了。 市场不同,商品的定位自然要有所不同。 而既然想把指甲钳当作奢侈品来卖,那么柯祺就没办法独自吃下整个生意。 谢瑾华见柯祺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套修甲用的工具,以为柯祺是喜欢这个。几把剪子有什么好喜欢的?只是人类在很多时候都偏心得无可救药。若其他人盯着剪子使劲地看,谢瑾华大约会觉得那人眼皮子太浅。但此时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是柯祺,谢瑾华对着柯祺比较包容,就忍不住换位思考了一下。 自觉历经了沧桑的谢四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有阵子很喜欢侍女额间的花钿,特别想在自己的额间也点一个,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忍直视。可见喜好这种东西是没道理的。 一切不过是少年人天性而已。 谢瑾华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厉阳已经帮他把脚趾甲也修剪好了。厉阳用一块布巾把剪子、锉刀都擦拭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回了木盒中。谢瑾华示意厉阳把木盒递给柯祺,说:“你拿去玩吧。” 柯祺面无表情地拿着一盒子他不太用得上的东西,完全不明白谢瑾华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在谢瑾华那种带了淡淡宠溺的目光中,柯祺实在没法拒绝他的好意。 “谢……谢?”柯祺迟疑地说。 谢瑾华只觉得自己果真是善解人意竟猜对了柯祺的心意,十分豪迈地说:“不用谢!” 夜未深,却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厉阳转身进了内室去铺床。谢瑾华从榻子上下来,问:“我和柯弟仍要一起睡?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了很多。白日里有柯弟陪着就够了吧,夜间便是分开也没什么。” 厉阳笑着说:“少爷,什么时候您能长得像奴才一样壮实,什么时候你们就可以分开睡了。” 谢瑾华看了看厉阳粗壮的腰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柯祺在一旁开着玩笑说:“照厉阳这么说,谢哥哥要和我睡一辈子了。”谢瑾华不重新投胎绝对长不成厉阳那样。 谢瑾华默默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磨牙、打鼾、说梦话的恶习,于是悄悄地松了口气。 第二日,谢二辞行,回了谢府。 问草园中只有谢瑾华和柯祺两位主人,柯祺不免更加放松了一些。吃过饭,他拉着谢瑾华去园子里散步。这其实都是为了增加谢瑾华的运动量。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园子里就有一处美丽的桃林。 谢瑾华一边走,一边考校柯祺的功课。先是背诵的内容,谢瑾华念出某一句,柯祺立刻把前后的句子都背出来,或者干脆背诵全文。然后是释义,谢瑾华说出句子,柯祺说出自己的理解。最后是作文,谢瑾华给出一个命题,柯祺必须迅速跟上他的思路,用该命题在口头完成一篇别出心裁的作文。 如果柯祺是一般的学生,在谢先生如此严苛的考核中,他保管会患上念书恐惧症。 怪不得谢三平日总不愿找谢瑾华一起玩,学霸和学渣强行捆绑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 但同样是学霸和学渣的配对,柯祐却很喜欢柯祺呢。 谢瑾华已经摸清楚了柯祺的深浅,道:“你保持住这样的学习效率,肯定是能进秋林学院的。大哥却不放心,非要再给我们寻一位夫子。也罢,若是那位夫子擅诗赋,你还能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学习。” 谢瑾华觉得自己独自就能把柯祺教好了,因为柯祺在这些日子中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这都是谢瑾华的功劳!再来一人和他分享学生,竟让他有一种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菜被别家拱了的感觉。 不过,柯祺不太会作诗。 谢瑾华会作诗,但他不会教。在他看来,作诗靠的就是一种感觉啊。感觉到了一切都好说。 但感觉这种东西缥缈无形,谢瑾华真不知道该如何给柯祺进行详细的讲解。 好在会不会写诗不影响柯祺的前途。毕竟柯祺没打算成为大文豪,读书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工具。安朝的科举中虽有诗词的内容,但只要考生的水平过得去就可以了,不需要他们写出什么千古绝唱。 “大哥有所担忧也是应当的。”柯祺说。他知道谢瑾华在藏拙,但其余的人似乎都不太清楚这点。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桃林之中。 柯祺心知中二少年是需要被不断肯定的,于是又说:“谢哥哥对我有信心,我自己却还是很紧张。秋林书院名满天下,我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在有谢哥哥,我一定会跟着谢哥哥好好学习的!” 谢瑾华的嘴角翘了翘,道:“你莫要担心。” 柯祺还在孝期中。但安朝的守孝又被分为了两种情况,三个月内是一种情况,三个月后又是一种情况。三个月内,像柯祺这种死了亲爹的,不得婚嫁,不得娱乐,不得饮酒食肉,有官职者必须解官居丧等等,总之非常严苛。三个月后,则“既葬除服”,虽然还需要守孝,却比三个月内要宽松一些。 当然,未过三年,嫁娶、科考等还是不能的。但官员官复原职,商人外出行商,学生继续求学却是可以的了。秋林书院会在每年四月和九月各进行一次招生。到了九月,柯祺守孝早就满了三个月。 桃林中的风景果然美得像是一幅水粉画儿。白粉色的桃花如云似雾,柯祺走在其间,仿佛身处仙境。等柯祺去了一趟厕所,再回来时,却没有在桃林中见到谢瑾华。他便问一位站在园中伺候的人。 那人说:“少爷追着阿黄往那边去了,有历桑跟着。” 阿黄?是谁把落泉村中的小奶狗带过来了?柯祺是一位正宗的狗爹。身为爱狗人士,他二话不说就朝着那处跑去。没一会儿,他就在一棵树下看到了蹲着的谢瑾华。谢瑾华抱着阿黄玩得非常开心。 第12节 谢瑾华一直是克制的,可他现在却笑得非常恣意。 柯祺止住了步子。 阿黄是个苗条的小胖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霸气。“阿黄”这名字应该是从它的毛色来的。因为它背上的毛就是黄灿灿的。谢瑾华和阿黄听到了动静,动作一致地朝柯祺看了过来。 谢瑾华的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眼中缀了漫天的星辰。 阿黄的眼神中却带着不屑,看着柯祺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愚蠢的人类。 柯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只猫啊!柯祺虽然喜欢狗,却有些怕猫。在他很小的时候,邻居家曾养过一只很凶的猫,那猫能吃蛇!吃完了蛇,它跑到柯祺的床上,吐了一堆碎肉。四岁的柯祺因此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那时候,每当小柯祺不听话了,他奶奶都是这么吓唬他的:“大猫要来挠你的小叽叽了!” 猫科动物简直就是柯祺的童年阴影! 柯祺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狗儿砸哎!你竟然和一只猫重名了啊!老爹对不住你,咱们还是忍气吞声改了名字吧。 第十九章 谢瑾华很喜欢猫。 被禁锢在藏珍阁中的那些年,即使谢瑾华有书香为伴,可一个好好的人都被憋出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可见他的日子过得极其寂寞。若不是他的性格颇为坚韧,只怕他早就被逼疯了不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便自娱自乐交上了三五知己。这三五知己当然就是那几只喜欢躲来藏珍阁晒太阳的野猫了。 皇宫里也是有野猫的。 藏珍阁位于内宫、外宫交接处,附近大片建筑群几乎都是用来储物的,根本没有主子住在这里。离着藏珍阁最近的宫殿是秋凉殿,也就是传说中的冷宫,因此大家若没什么事都不爱往这些地方来。 于是这里就成了野猫们的安乐窝。 有些野猫是从宫外翻墙进来的,有些野猫是宫里贵主们养得心肝儿溜出去偷生的,总之它们并没有合法的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了它们的存在,那么唯恐野猫伤到宫里的贵人,它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这些野猫都十分机警。 它们总是能轻易地避开那些消极怠工的扫洒太监们,也总是能轻易捕捉到老鼠、蟑螂等猎物。有一次,谢瑾华甚至还瞧见了一只三花的野猫在啃鱼头,估计是从御膳房里偷来的。这该多有本事啊! 这些野猫也看不到谢瑾华,谢瑾华却能够看到它们。 它们总是嚣张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有时候从窗户中跳进来,有时候只趴在窗台上,有时候自在地舔毛,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有了它们,谢瑾华原本静如死水的日子中才多了一抹鲜活的气息。 谢瑾华从中得到了慰藉。 在那之前,谢瑾华从未养过猫。 在那之后,谢瑾华却觉得自己与它们相见恨晚。 正因为有了那些日子的陪伴,所以哪怕流浪猫儿有时候脏兮兮的,看上去很狼狈,有时候捕杀玩弄着猎物,看上去很残忍,有时候莫名兴奋又莫名炸毛,看上去很神经……可谢瑾华还是喜欢它们。 阿黄不算是流浪猫,它是问草园中的常驻猫,但它并不是宠物猫,而是一只有正当职业的猫。 问草园很大,日常住在这里的人却不多,就算仆人们勤加打扫,也免不了会有耗子出没。于是大家就在园子里放养了一只猫。平时不怎么管它,但等到主子们来住时,它就被禁止靠近正屋大院了。 作为一只需要自己养家糊口的正经猫,阿黄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野性。 刚发现阿黄时,谢瑾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它交流感情了。然而厉桑作为随侍,肯定不能让主子接近凶物。只是见谢瑾华实在喜欢,厉桑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进行试探,结果阿黄迅如闪电地对他挥了爪子。哪怕厉桑反应快,迅速把手撤了回来,手背上并没有被挠破皮,但还是留下了一道红痕。 阿黄转身就跑。 谢瑾华情急之下学了猫叫。他不是简单地“咪咪”或“喵喵”叫唤两声,而是学得惟妙惟肖。阿黄跑到一棵树下,又转身看向谢瑾华,开始默默地观察起来。厉桑都惊呆了,想不到主子还有这样的技能。 谢瑾华蹲下身,慢慢地接近阿黄。阿黄并没有特别怕人。每到寒冬腊月,它都会溜到厨房里去取暖。下人们有时候还会给它准备一点点吃食。谢瑾华表明了自己的无害,阿黄也就允许了他的接近。 当柯祺找过来时,谢瑾华刚把阿黄抱在怀里没有多久。 阿黄表示已经可以了,这就是给你的恩赐了。好了,你们这帮愚蠢的无毛两脚兽可以退下了。它在谢瑾华的怀里挣扎了两下。厉桑一直提着心,见状便说:“少爷,快把它放下吧。莫要被它挠到。” “它……它挠人?”柯祺看着阿黄的眼神已经带上了警惕。 厉桑把自己左手上的红痕亮出来给柯祺看,道:“比不得驯养好的宠物听话。”厉桑是个左撇子。 柯祺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有关大猫会挠叽叽什么的童年阴影,即便他早已经知道那是奶奶哄孩子时的玩笑话。可是他曾经因为这个玩笑话多次做过噩梦,于是此刻的柯祺还是忍不住觉得……蛋疼。 谢瑾华松开了手,阿黄在他的膝盖上借了下力,动作轻盈地跳到了树上。 柯祺看着阿黄,想着另一只阿黄。 谢瑾华想着阿黄,看着这一只阿黄。 在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脑电波十分完美地重合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尽管都叫阿黄,果然还是阿黄更可爱啊。 谢瑾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桃园。不得玩物丧志,要给柯祺做好榜样,谢瑾华心里有着身为大人的责任感。因此当柯祺练字时,谢瑾华就在一旁默书。墨是好墨,纸是好纸,笔是好笔,字是好字。 谢瑾华前世在藏珍阁中看到的很多书其实都是孤本,除了皇宫中有收藏,世间再难得一见了。尽管谢瑾华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但他还是想要把孤本默写出来用于收藏。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不过,默写孤本的事需要瞒着谢家人。 倒不是谢瑾华想要藏私,只是若大哥问起他是从哪里看到这些孤本的,谢瑾华要怎么说?他只能在日后找准时机再一样样拿出来。所以此时就柯祺一个人知道谢瑾华在默书。在谢瑾华看来,柯祺对于谢家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要他表现得坦然,柯祺就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默出来的都是谢家的藏书。 因为这些原因,谢瑾华和柯祺一样,也觉得住到问草园后轻松不少,行事时不用再束手束脚了。 更何况这里还有猫儿呢! 至于柯祺说的要置办私产的事,谢瑾华仔细考虑了下,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他骨子里带着谢家人的骄傲,所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只是想到以后当他要买字画时,那千八百两银子难道真的要去公中支取吗?身为庶子,如此就太过僭狂了。但若都指着他那一点月例银子,他一共只够买几幅字画的? 如此,置办私产就迫在眉睫了。 只是谢瑾华到底不擅长这些事,因此就都托付给了底下的管事。 柯祺练完了大字,跑去厨房里弄了一支做工粗糙的炭笔。他用这炭笔在木板上起稿着指甲钳的设计图。他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因此设计图画得不算专业,但他记得其中简单的物理原理。 “这是什么?”谢瑾华问。 柯祺倒也不瞒着,实话实说道:“这是一个用来剪指甲的小器械。喏,你在这里轻轻一按,这里会往下压……”古人其实是很有智慧的,见过鲁班锁的设计图,柯祺便觉得自己画个指甲钳真的没什么。 没有用过指甲钳的谢瑾华想象不出来指甲钳带来的便利。他只觉得柯祺的设计图看上去很稀奇。 国画中虽然有时也涉及了透视和光照阴暗面等内容,但比起西画在文艺复兴时期对透视、光线的研究重视,国画中的透视是非常粗糙的。柯祺作为一个绘画界的门外汉,如果让他来总结传统国画和西画的区别,他始终觉得国画需写意,西画要求真。而他所画的立体设计图当然不同于此时的画风。 柯祺见谢瑾华似乎对他的画风很感兴趣,便随手在木板上画了个立方体的透视图。 谢瑾华盯着那立方体看了好一会儿,喃喃地说:“我似乎有些懂了……”如果他只是画些静物,当然不需要研究这种新奇的画法,毕竟此时的人不重技巧而重意境。但如果他想画夜宴图呢,要把诸多的人物、摆设融入到同一张画里面,又让他们看上去无比和谐,似乎就可以把这种画法运用进去呢。 柯祺要给谢瑾华跪了!如果让柯祺来仔细讲讲透视,其实他讲不好,毕竟这些不是他专业内的东西。结果,现在谢瑾华却说他有些懂了,尽管懂了不同于能运用了,但这悟性也实在太过惊人了吧? 谢瑾华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文人。 若是给了谢瑾华充足的机会,柯祺觉得后世人在谢瑾华这名字后面肯定要加上“大文学家”、“大书法家”、“大画家”等词语。不过,站在这样的谢瑾华面前,柯祺倒也不会觉得自卑,因为柯祺擅长的东西,谢瑾华就不擅长了。考虑到谢瑾华的性格,即使他日后能考上状元,他也完全不适合去做官呐。 “我想要做这个生意。”柯祺对着谢瑾华直言道,“等我把数据再计算完善一下,就让匠人按照图纸先做一个试验品。如果真的好用,到时候可以和剪子、锉刀、眉夹、挖耳勺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套装。” 谢瑾华从未关注过生意上的事,但他知道孩子是需要多鼓励的,于是笑着说:“这想法不错。” “小生意罢了……好在多少会有些进项。”柯祺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他不曾进入过上等交际圈,那么他的指甲钳根本卖不动。不过,既然他已经一脚踩进来了,那就趁机拉着谢瑾华多赚点钱吧。后世用于吃喝玩乐的小东西那么多,要是他能把各种小东西一样样琢磨出来,应该够他开个“奇珍阁”了。 但如果真要弄什么奇珍阁,那么还需要把谢三拉下水。 作为京城中很出风头的纨绔,没有人比谢三更适合当推广代言人了。 想着谢瑾华那么喜欢猫,柯祺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做个逗猫棒和猫爬架出来。嗯,有了逗猫棒这种猫眼中的圣物,猫是绝对不会挠叽叽的了。从现在开始偷偷地讨好猫主子,应该还来得及的……吧? 果然还是狗狗最好了,柯祺决定要去信让舅舅给阿黄加两根肉骨头! 第二十章 柯祺一共写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舅舅刘谷的,一封信则是给柯祐的。 给刘谷去信,柯祺当然不是真的为要叫舅舅给阿黄加两根骨头,而是想让问草园的侍从去落泉村认认门,这样一旦柯祺遇到点什么事,就能第一时间联系上舅舅一家。给柯祐的那封信则是为了表示感谢,感谢柯祐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帮他照顾了亲人,顺便再委婉地提醒柯祐日后不用亲自上门了。 等到柯祐收到信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柯祺在信里先问候了嫡母宋氏一番,半客套半真心地叫宋氏保重好身体,也感激柯祐身为兄弟能够替他在母亲身边尽孝。总之,柯祺在礼节方面毫无差错。 柯祐攥着信纸,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衣衫不整地跑到了宋氏的院子里。 “娘!娘!小九的信!”柯祐气喘吁吁地说。柯祺在柯家排行第九。 宋氏放下了手里的账本,道:“莫急,有事慢慢说。他如今可好?信是叫谁送来的?是庆阳侯府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那人现在可还在?你有没有叫底下的人仔细招待?”便是个下人,只要是从庆阳侯府来的,柯家都不能怠慢了。当然,柯家也不必太过谄媚,因此犯不着让主子们亲自去陪客。 “这还用说?我如今也长进了。那人原本把信送到就要告辞的,我特意把他留了下来,叫人上了茶也端了点心,只说我要立即回封信,好请他帮我带回去给小九。”柯祐觉得自己的做法值得表扬。 宋氏的眉目间难掩疲惫,但在心爱的小儿子面前,她很努力地把心中的愁苦压下去了,说:“那你快去回信吧,莫要叫人多等。你再给他封个赏,不需要特意多加银子,咱们家平日是什么章程,你给那人封赏时还是照着什么章程。”太多的柯家也给不起,他们要维持的仅是一种众所周知的礼貌。 柯祐心里却装着事情,回信不急在一时。他好容易喘匀了气,挥手叫留在屋子里伺候的那位大丫鬟下去了,才凑到宋氏面前扭扭捏捏地说:“娘,小九都主动给我们来信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 宋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不准!” 柯祐拖长了声音,说:“娘……我上回见着小九时,他说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回也不需要小九多做什么,哪怕他只是支使个小管事过来呢?有了侯府的面子,很多事情说不定都不叫事情了。” 宋氏伸出食指,在柯祐的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你还说你长进了!我瞧着你是越来越糊涂了!” 柯祐不服气地看着宋氏。 当宋氏怀着柯祐时,在这个年代算是高龄产妇了。那时柯主簿就已经暴露了他贪色寡恩的本性,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自己屋子里拉。柯祐只比柯祺大了一点,结果柯祐排行第四,柯祺排行第九,这中间还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宋氏那时忙得心力憔悴,以至于柯祐出生时,身体并不如他的兄姐们健康。 对于柯祐这个小儿子,宋氏肯定是宠着他的,总舍不得他吃苦,也舍不得让他过早见识人性的丑恶。于是,柯祐的性格中颇有些有一说一的直爽。他总是大方地表现出自己的喜好,没什么小心思。 宋氏叹了一口气,说:“小九从小就是个懂事的。若你是小九,就算过得不怎么好,难道还会直白地说自己过得不好吗?他就算说了,又能改变什么?总不能顺顺利利地从贵人府里挣脱出来吧?” “哎呀,我和娘说不清楚。小九是真的过得不错,我瞧着那府里的管事对他很是恭敬。”柯祐说。 “这就是娘接下来要对你说的了。”宋氏一点一点耐心地教导柯祐,“哪怕他真的过得很好,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侯府中没有什么仪仗,他为什么能够过得好呢?无非就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在贵人面前安分守己。可是,如果你拿着咱们府里的事情去麻烦他,让他借着侯府的名义帮了我们,这在贵人们看来就是不安分了。那他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娘晓得你和他关系好,难道你舍得让他为难?” 柯祐觉得庆阳侯府真是太没有良心了:“那小九还救了谢四爷的命呢!他们怎么敢对小九不好?” 宋氏故意忽略了这个问题,又说:“再有一个,我们如今便算是已经和小九分家了。你平时爱和他玩到一处去,这个我不拦着你。可是,若他得了什么好处,你就别总是想着要去沾光。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你那个死掉的爹当初要拿你去冲喜,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事情拦下来。可换作了小九,即便那时我为他觉得可惜过,却也只是这样了。他的日子是他自己挣的,我们的日子也要自己挣。” 就算庆阳侯府真是个厚道人家又如何?那也只是柯祺一个人的福气而已。 因为,如果柯祺现在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宋氏很清楚自己也没法帮到柯祺什么。 既帮不上忙,又何必死皮赖脸去沾光。 柯祐觉得无比沮丧。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其实柯祺刚到柯祐身边时,柯祐对柯祺并不好,还狠狠地捉弄过柯祺几回。从小见惯了父亲为了些通房、庶子呵斥母亲,柯祐心里是极其厌恶庶出弟妹们的。可是,宋氏那时已经瞧出了柯祺本性不坏,私底下曾叫柯祐要善待柯祺,柯祺也用自己的表现征服了柯祐。 第13节 他渐渐就把柯祺和其他庶出兄弟分别开来了。 如今想起来,柯祐最初能接受柯祺,也不过是因为柯祺的“安分守己”。 这份兄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纯粹呢。 “娘,我懂了。”柯祐闷头闷脑地说。 宋氏唯恐把话说得太重了,可自家的儿子又是不教不行的,便软了声音继续说:“再说你刚刚出的那个主意……就算小九真的能够支使侯府的管事为他办事,这管事归根究底是听谁的?你如果支使了我身边的冬儿去为你跑腿,冬儿事后肯定要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就是规矩,也是体统。” 柯祐保证说:“娘,我不会给小九找麻烦的。我什么都不告诉他。” “这就对了……你也别操太多心,咱家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底不过是几个奴才背了主而已,哪怕他们现在有了仪仗,我们收拾不了他们,那也只是在银钱上有些损失。”宋氏拍了拍柯祐的肩膀,“你身为男儿,眼界心胸都要开阔一些。吃亏不算什么。那些背主的东西迟早会遭报应的。” 大概是因为丈夫太让人失望了,宋氏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不觉得自己算是个好人,总有过手段肮脏的时候,可她希望孩子们在自己的维护下能够保持一颗赤忱之心。 柯祐郑重地点了点头:“娘,那我回信去了。” 宋氏笑着帮柯祐整理了一下衣领。 柯祺并不知道宋氏是如何费尽心思教导柯祐的。当柯祺收到柯祐的回信时,信里只说一切安好。柯祐还东拉西扯说了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趣事。柯祺并没有怀疑柯祐的话,毕竟宋氏身上还保留着诰命,柯祐的三位嫡亲兄长又都已经有了功名,就算死了个当家人,应该不会有人故意和柯家过不去。 在京城中,柯家太不起眼了。因为不起眼,下层的人不敢得罪他们,上层的人注意不到他们。 柯祺一直忙着读书做学问,闲暇的时间又都用来研究指甲钳了。谢府有很多庄子,有些庄子上就养着手艺匠人。这些匠人全家都和谢府签了卖身契,世代为谢府服务,最是忠心不过,手艺也极好。等柯祺弄好了图纸,谢瑾华直接叫人把图纸送去了庄子上,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指甲钳成品了。 等着指甲钳的功夫,柯祺给谢瑾华弄了个简单的逗猫棒。 柯祺自己怕猫,于是这逗猫棒做得……很是安全。一般的逗猫棒都是一根细长的棒子前头缀着几根羽毛,然后再在上面挂个铃铛。可是,柯祺觉得这样不保险。万一逗猫的时候,猫儿起跳了呢?岂不是就要被它挠到了?要知道猫儿的弹跳力是惊人的啊!柯祺决定要把一切的危险都掐灭在摇篮里。 柯祺把做好的逗猫棒递给了谢瑾华。 “这是……”谢瑾华盯着手里的逗猫棒,脑子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给你玩耍用的。”柯祺在心里找着借口离开,他生怕谢瑾华一高兴就拉着他一起去撸猫了。 “我……”不需要这个。 “我要背书去了。”柯祺打断谢瑾华的话,匆匆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保命为上。柯祺脚下的步子走得飞快,绝对不给谢瑾华任何挽留的机会。 谢瑾华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 这根逗猫棒是由一根细木棒、一根线和一团鸡毛组成的。 谢瑾华握着木棒这头,而在木棒的另一头上垂着一根线,线上系着鸡毛和铃铛。当谢瑾华提着木棒时,鸡毛团就坠在他的脚边。这不就是三哥给他出的那个主意吗?柯祺是想要让他这么踢毽子玩? 没错,谢瑾华把逗猫棒上的鸡毛团当成了毽子。 虽说这毽子有点轻,就算加上了铃铛,脚感也不是很好。但确实很像毽子啊! ———————— “我踢毽子时的笨拙样子一定被他看到了……” “被他看到了……” “形象全无……” “不如破罐子破摔……” 谢瑾华像提着一盏灯笼似的提着逗猫棒,然后面无表情地对着鸡毛团子抬脚踢了一下。 第二十一章 “少、少爷,我琢磨着这个东西……”厉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是柯少爷说的逗猫棒。柯少爷前两天吩咐了厨房中的下人,叫他们杀鸡时把鸡毛留着,那时他就说要给少爷您做根逗猫棒。” 逗猫……棒? 让猫踢毽子? 谢瑾华摇了摇头,把脑海中那幅奇葩的画面甩了出去。 当谢瑾华在园子里找到阿黄喵时,他几乎是立刻就弄明白了逗猫棒的用法。阿黄身为一只能够抓得到老鼠的厉害的大猫,逮个鸡毛团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好好一根逗猫棒,很快就被阿黄撸秃了。 谢瑾华玩得很开心。 阿黄哄无毛两脚兽哄得很辛苦。 “你再去吩咐厨房,叫他们杀鸡宰鸭的时候,把鸡毛、鸭毛都留着。”谢瑾华吩咐厉阳说。 厉阳应下了。问草园中如今有两个厨房开着火,一个是专给主子做饭的厨房,一个是给下人们做饭的厨房。因柯祺在为柯主簿守孝,而谢瑾华算是柯家儿媳(女婿?),他守孝时虽不如柯祺那么严苛,但总归也要守一些日子,这算是谢瑾华给柯祺的面子,于是他们两人的饭食中并没有什么荤腥。倒是谢府并不苛待下人,下人们隔上几天就能吃回鸡肉。所以,想要鸡毛就需要去下人的厨房中找。 柯祺往那厨房中跑过一回,闻到了肉香味,馋得他当天晚上的梦里都在啃辣鸡腿汉堡。 柯祺原本是没有这么馋的!在柯家的时候,因为冬日新鲜蔬菜难寻,肉价反而不高,柯祺都吃得有点腻了,恨不得能好好吃几回草。可为着守孝几个月没吃上肉,也没沾上荤油,柯祺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馋肉啊!他又正好处在生长发育的阶段,对于各种营养的需求量很大,于是就更加馋了。 肉。 吃肉。 柯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已经做过三五个关于吃肉的梦了,醒来时总觉得饥肠辘辘。柯祺记得有位营养学家说过,当你很想要吃一样东西时,说不定是你身体内正缺乏这样东西含有的营养元素。柯祺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非要营养不良了不可。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守孝是一件正经大事。 哪怕柯主簿这个爹真是一言难尽,但柯祺生活在这个时代,他必须要有“君子之行”。 “熬着吧……”柯祺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写了“糖醋里脊”、“水煮白肉”、“超辣烤翅”、“松鼠桂鱼”等菜名的宣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里。他还是集中注意力继续背书吧,别再写这种菜名来折磨自己了。 和阿黄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的谢瑾华意犹未尽地回到了住处。 在他考校了柯祺的今日所学后,就到了吃点心的时间。 今日的点心是碗甜羹,里头加了蜂蜜。考虑到两人的口味,谢瑾华的那碗要甜一点。柯祺用勺子舀着银耳,在心里说:“这长得有点像猪皮啊……”其实是不像的,只是柯祺素得太久,眼睛都绿了。 吃了一勺银耳后,柯祺又在心里对自己说:“鸡蛋也能做羹……鸡蛋羹……鸡蛋……鸡……” 有些东西不经想,越想越馋。柯祺便又给自己洗脑说:“我不想吃鸡,不想吃鸡,不想吃鸡。” 谢瑾华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结尾时,他笑眯眯地看着柯祺,问了声:“……你想吗?” “不,我不想吃。”柯祺脱口而出。 谢瑾华诧异地看向柯祺。他刚刚说的分明是,今日天气好,不如他们下午时去亭子里煮茗赏画,赏的自然是不久前长公主府里送来的那些名画中的一幅。结果柯祺却忽然说了一句他……不想吃。 “我虽然喜好名画,却也没想过要把画吃进去呢。”谢瑾华微笑着说。 柯祺闹了一个大红脸:“我……刚刚没注意听你说了什么。”他身为成年人,不好意思在一个初中生面前承认自己馋了。想着还有漫长的日子这孝才能彻底守完,即使乐观如柯祺,也觉得有些绝望。 谢瑾华不紧不慢地把甜羹喝完了。 这些日子,谢瑾华的胃口好了很多。厨子们的手艺没涨多少,其实是因为谢瑾华的运动量提上去了。有了柯祺的督促,又有了阿黄的召唤,谢瑾华不再像以前那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宅在屋子里。 “过两日,我们去崇灵寺上香吧。”谢瑾华忽然说道。 “好啊。”柯祺无所谓地说。守孝的人最好不要经常外出走动,但去寺庙之中是没有关系的。 谢瑾华见柯祺并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地说:“崇灵寺的素斋做得极好,我们可以去尝尝。”谢瑾华不会怂恿柯祺去吃肉。若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那尝尝肉味的素菜就可以了。 柯祺一脸无辜地看着谢瑾华。未来的权臣在这时就已经有了一张厚脸皮。 崇灵寺的素斋是极为有名的,正因为太有名了,寺内的香火也很旺盛。佛说众生平等,然而世人总是自行分了三六九等。如果是谢侯爷想要吃素斋,他可以随去随吃。但如果是谢瑾华想吃,他不过是侯府庶子,自然需要提前打招呼。而如果是柯祺独自去,没有了贵人带着,他恐怕是吃不到的了。 管事嬷嬷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好了,去崇灵寺的日子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那个日子还没有到,谢大就给谢瑾华送了一盒子银票来。 谢瑾华看完了大哥给他写的信,颇为感慨地对柯祺解释说:“我听了你的建议,琢磨着确实该置些产业了,因此便叫园内的管事出去转了转。大哥就在信里给了我好些建议。大哥真是什么都懂。” 问草园最初是属于谢大的园子,园内的管事自然都是谢大的人。等谢大把园子送给了谢瑾华,谢瑾华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此仅仅是把自己所住地方的这一亩三分地交给了从维桢阁中带来的管事嬷嬷,其余的地方还延用了原班人马,并没有特意找理由把负责在外头跑腿的管事撤换了。谢瑾华知道大哥肯定会对自己放心不下,因此默许了外院管事隔上一段时间就去找大哥汇报自己近况的行为。 谢大之所以会给谢瑾华银票,估计是担心他买了庄子或者铺子后,手头的银子就不够用了。 “谢大哥对你真好。”柯祺发自内心地说。 谢瑾华点了点头:“大哥向来对我们极好。你别看三哥平日里似乎最怕大哥了,可他之所以敢在外头胡来,还不是仗着大哥对他好?就算三哥惹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大哥肯定还是会护着他的。” 想了想,谢瑾华觉得刚才那话说得不妥,又赶紧描补说:“当然,三哥其实也是有分寸的。” 被谢瑾华提到的谢三正呼朋唤友上云祥楼吃饭。云祥楼的食物虽然美味,其实并不比谢府的食物精细多少。然而,带着朋友在外头吃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云祥楼的掌柜特意给谢三留了一间包房。 谢三已经达成了出门就刷脸的成就。 谢三自觉是个纨绔,只要仗着大哥疼他,日后就能有口饭吃了,因此能和他玩到一处去的也都是些纨绔。他们大都是家中幼子,没野心,没大志,甚至都没什么风花雪月,只有一肚子的吃喝玩乐。 这些纨绔确实显得有些不成器。但不得不承认一点,他们大都在家中长辈面前十分得宠。而且谢三素来瞧不起那种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人,因此这帮纨绔们虽然没有好名声,其实并没有什么恶名。 谢三坐了靠窗的位置。养伤的日子可把他憋坏了。 大家吃喝聊天好不热闹。只是,大约是因为这些天被谢大教训得多了,谢三觉得轻柔的南风吹在脸上,竟然都带着一种老父亲般的慈爱。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子,想着是不是应叫人把窗户关上。 忽然,站在谢三身后的一位随从指着街上的某一人说:“三爷,若是小的没有认错,那应该是柯少爷的本家兄弟。”谢三朝着那处看去,就见到了柯祐被人为难的场面。柯祐的小厮正努力护着他。 谢三的随从之所以能够认出柯祐,还是因为柯祐当初不放心柯祺于是在谢府的后门处转悠了好几天。否则考虑到柯祺这种匆匆进了谢府冲喜都没有摆过喜宴的情况,谢家人哪里能把柯家人认全呢? 一般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侍从都不会轻易多管闲事。但谢三的随从知道柯祺在谢家还是很被看重的,且谢三念叨了不止一回觉得柯祺弄出来的鸡蛋糕好吃。所以,这随从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多嘴。 “柯家不是在守孝么?他这个时候不待在家里,上街做什么?你没有认错?”谢三皱着眉头问。 随从便把柯祐如何守在谢府后门的事细致讲了一遍。 谢三眉头一松,说:“既然是我们谢府的姻亲,就没有叫外人欺负的道理。你去把他叫上来。” 随从领命,便要转身下楼。 谢三赶紧说:“慢着。小爷我说错话了,你去把那位柯家少爷请上来。” 第二十二章 宋氏原本是商家女。安朝的商人地位并没有很低, 宫里那位淑妃娘娘的娘家就是做木雕生意的。而淑妃娘娘就是德郡王的生母,也就是谢府大小姐的婆婆。当然, 商人的地位也着实高不到哪里去。 宋氏嫁给柯主簿时,柯主簿家中一贫如洗, 宋氏却带着价值几千两的嫁妆。柯家的兴旺当然和柯主簿当了官有关, 可也和宋氏的善于经营有着很大的关系。尽管柯主簿败家, 但宋氏手里是有钱的。 当然, 因为柯主簿太过无情无义,宋氏不得不非常巧妙地隐藏了自己手里的一部分钱。 这一隐藏就隐藏出问题来了。 宋氏作为内宅妇人,不能时时关注外头的事。且柯主簿当官后就开始嫌弃她的出身,于是她更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了。所以, 她有很多事情都是吩咐忠仆去做的。然而,钱帛动人心, “忠”仆背主了。 背主的是宋氏手里的一个姓吴的管事, 宋氏原本让他管着一个铺子。 柯主簿去世后,宋氏早有打算要把手里的生意整合下。不过,她不好亲自去做这件事,三个年长一些的儿子身上又已经有了功名, 守孝期间不好频繁外出, 于是宋氏就有心要锻炼一下小儿子柯祐。 第14节 柯祐确实有些不着调,但他并不是蠢货。恰恰相反, 其实他在钱财方面的脑子总是很活络。 吴管事负责的铺子,是宋氏跟着柯主簿刚进京城时买下的,那时的天子还姓燕呢。在那个时候, 这铺子所在的街名叫杏街,因为街的尽头有棵杏树。常来这条街上走动的是中下层的老百姓。达官显贵绝对不会来杏街,他们喜欢去京中最繁华的西街。在西街上喊一声“大人”,半个街的人都会回头。 后来就改朝换代了。李家入主皇宫,李家原本的祖宅就成了“龙潜福地”。 于是李家祖宅附近的几条街都被戒严,这边开始兴建寺庙和崇文馆,而商业街就必须要往别的地方搬了。曾经的西街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北街和东街。杏街就成了北街,这里的房价突飞猛进。 宋氏即便是胭脂堆里的英雄,可她能外出的日子太少,当杏街成了北街后,吴管事负责的铺子涨了六七倍的利润,她便觉得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不对。然而柯祐却是能够天天往外跑的,六七倍的利润放在十年前还说得过去,放在北街越来越繁荣的现在,却肯定有问题了。他由此怀疑吴管事的忠心。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吴管事索性撕破面皮,他已经另寻高枝傍上了礼部侍郎家的一位爷,如今还帮着那位爷欺压原主子宋氏,非要让宋氏把北街上的铺子贱卖了。柯祐年轻气盛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柯家斗得过礼部侍郎家么?很明显是斗不过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着诸多的无奈。即便宋氏还拿捏着吴管事的卖身契,可吴管事有了靠山,宋氏就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了。不然,要是惹急了贵人,她孩子们的前程该如何?宋氏打算认了亏。 宋氏还教导柯祐要忍得一时。柯祐确实听了宋氏的话,但却拦不住麻烦主动找上门。 当谢三的随从恭敬把柯祐往云祥楼上请时,不说那些找他麻烦的人,就是柯祐自己都惊呆了。 柯祐晕乎乎地跟着随从往楼上走去。而那几个疑似是被人雇佣的混混们则互相对了下眼神,不是说被送到庆阳侯府里去的那位柯九已经被柯家分出去了吗?不是说谢四自己都不得宠,身体刚刚有了好转就被赶到庄子上去了吗?若是谢四自己都泥菩萨过江,柯九在庆阳侯府中又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莫不是那小子故意哄我们的吧?”其中一个混混抓了抓耳朵,弱声弱气地说。 “你个白痴!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冒充侯府的人?不要命了?”另一个混混说,“走!既然姓吴的敢骗我们,那也别怪我们不仁义了。去他手里再扣些银子出来,我们马上离开京城,先去外头躲一躲。” 柯祐一路走到了谢三的包间外面,才终于清醒了,赶紧拉住谢三的随从说:“我……我有孝在身,还是别进去了,就待在外头给三爷问个安吧。”此时的人都觉得守孝之人身上带着晦气,所以要避开。 随从进了包间复命。很快包间中就传出了谢三的声音:“叫他进来!都是一家子亲戚,无碍的。” 柯祐理了理衣摆,低眉敛目地进了包间。他的礼仪还算拿得出手,一套行礼问安的动作做下来并不显得小家子气。不过,他的内心其实是很慌张的。毕竟,万一他做得不好,说不得要连累了柯祺。 谢三让柯祐坐。柯祐就屁股挨着一点点椅面坐下了。 谢三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柯祐到底年轻气盛,哪怕心里清楚宋氏说得有道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琢磨着现在既然是谢三爷主动开口问的,那他如实回答应该不会给柯祺惹麻烦。于是,他就照实说了,先说自己治家不严,以至于管事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再说那管事攀上高枝了却又没法惩治他。 谢三看向包间中的另一人,问:“等等,你刚刚说的……要低价收购你家铺子的人是谁?” “据说是礼部侍郎家的五爷,当然也有可能是下人胡乱攀扯的。”柯祐听出了谢三话中的迟疑,就故意卖了个机灵。他没有咬死那人的身份,一切就有了回转的余地。这么说吧,就算真是公子爷起了贪心,他岂会亲自去做这种压价的事?自然有下人帮他跑腿,于是东窗事发时,也能往下人身上推。 这下包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某一人身上。 那人原本一直在喝酒吃菜,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总之画风很清奇。见大家沉默地看了过来,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用手指着自己辣得通红的鼻子,茫然地说:“我?” 柯祐吓了一大跳。这少年就是侍郎家的五爷?竟然撞上正主了?不过,这人长得瘦瘦小小,穿得红中带绿,就像小姑娘一样。摸着良心说一句,他看上去确实不太像是那种会纵奴欺人的跋扈主儿。 “难道你不是如假包换的蒋五?”谢三似是在说玩笑话。 柯祐身处在一堆身份高贵的惹不起的纨绔中,尽管情绪紧张,但还是如同条件反射一样地在心里快速接上了:如假包换,换柳移花,花言巧语,语无伦次……哎,这语无伦次一词正好能用在当下。 柯祐觉得自己已经要语无伦次了。 “绝对不是我!我眼皮子哪有这么浅?”那位五爷笑嘻嘻地说,“说不定是我五叔!好啊,我五叔竟然敢在外头惹是生非,待我回家后非告诉祖母不可!”他是这么说的,然而语气中分明透着玩笑意味。 嗯,惹是生非,非同儿戏,戏彩娱亲,亲……亲娘哎!这可不是玩成语接龙的时候! 柯祐不敢赌谢三究竟会站在谁那一边,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一时间竟真让他想出了一个破绽,可以全了这位五爷的面子,便道:“我一直觉得奇怪,我爹未曾去世时,怎么没有人看上我家的铺子,偏偏是我爹去世了,这铺子就叫人眼红了。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是哪位公子爷别有算计,我爹不过是一个九品小官,哪里用得着特别顾及我爹的面子?所以,定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张,冒用了主家之名吧。” 谢三也是这么想的。就凭柯主簿的为人,如果真有贵人瞧上了他家的铺子,他肯定恭恭敬敬地把契书送来讨好贵人了。那起了贪心的人不必等到柯主簿死后才有所行动。这般想着,谢三皱着眉头对那位五爷说:“你回去好好整顿一下身边的人。你祖父、你父亲几十年的清名莫要叫几个恶奴毁了。” 这是一句正经话。那五爷便也正经地说:“谢三哥说的是。若真是我家出了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非把他们的狗腿都打折了不可!”这样的下人哪家要得起,打断腿再发卖出去,都已经算主家厚道了。 见事情解决了,谢三就没有把柯祐留下来。因为桌上有酒有肉,他们这帮人也嘻嘻哈哈没个严肃的时候,柯祐留在这里总不太合适。唯恐柯祐再被人找麻烦,谢三指派自己的随从把柯祐送回了家。 柯祐一路上都是晕晕乎乎的,让他们愁眉不展的问题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柯祺对此仍是一无所知。崇灵寺和红林山一样都位于京郊,只是它们正好处在了相反的方向,因此一来一回颇费时间。谢瑾华就打算带着柯祺在寺里住上两天。他身为大少爷万事不管,行李什么的自有厉阳、厉桑等人帮他收拾。但柯祺放心不下,听说这两日有雨,就叫人在行李中加了件厚春衣。 “你再想想,可还有什么需要带的?”柯祺问谢瑾华。 谢瑾华认真地想了想,说:“应该没有了吧……哦,叫他们把那方岩云砚带上,我许是要用的。再提醒他们,熏香一定要用去年冬天制的冷梅香。寺里檀香味很重,若是用了暖香,味道难免就冲了。” “……”柯祺顿时觉得自己和谢瑾华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还以为多带上几样衣服就够了。 柯祺又转身去看正在收拾行李的厉阳,见他抱着一床被子,忍不住问:“被子都要自己带?” “这是当然的。不然难道要用寺里的被子吗?少爷们定是用不习惯的。”厉阳笑着说。 于是,最后他们出门时,除了他们坐的那辆马车,后头还跟着两辆马车。不过是去寺里住两天,却搞得就像是搬家一样。而谢瑾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从小到大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常人眼中的富贵对于谢瑾华来说已算简朴。外人眼中的奢侈对于谢瑾华来说也只是寻常。 马车碾过路面,厚重的帘子分隔出了内外两个世界。 街市的人声鼎沸似乎和车内两人无关。在这种安静美好的氛围中,柯祺心中忽然起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他看着谢瑾华苍白的唇色情不自禁地想,惟愿这少年的一生都能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既然上天让他生于富贵,让他长于安乐,只盼着上天也能让他终于喜乐。 第二十三章 崇灵寺在之前的某一朝是皇家寺院, 因此占地面积不小。不过,在燕朝时, 皇家寺院就已经改为皇兴寺了,安朝虽然沿用了皇兴寺作为皇家寺院, 但比起佛法, 当今太后更崇尚道法, 因此这几年兴盛的都是各种道观。在这样的情况下, 崇灵寺的香火依然不减,这说明这儿的素斋确实非常了不得。 崇灵寺建在半山上。在山脚下了马车,谢瑾华和柯祺慢慢地拾级而上。 此时没什么工业污染,空气很清新。柯祺深吸一口气, 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不过,谢瑾华走了没多一会儿就有些气喘了。柯祺把自己的手递给谢瑾华, 说:“喏, 牵着我的手,我可以拉你一把。” 谢瑾华的体温总是要比柯祺低一点。两位少年手牵着手,走得很悠闲自在。 入了寺门,就有小沙弥迎了上来, 双手合十对着二人行了礼。这小沙弥瞧着才七八岁大, 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僧衣,一张包子脸正努力地学着佛祖那悲天悯人的模样, 看上去还挺萌的。柯祺很想摸一摸小沙弥的光头,但转念一想,这动作对于小师傅来说或许有些不恭敬, 于是他就管好了自己的手。 小沙弥领着二人走到了早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禅房中。 大约是知道贵人们都很注重隐私吧,因此这禅房设在一片青碧的竹林中,只有三五个房间,显然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这里就只会住谢瑾华、柯祺二人,最多再加上谢瑾华带在身边的几个侍从。 小沙弥又对他们说了寺中的安排,比如说几时做早课,几时用饭,几时大和尚讲经等等。 在小沙弥转身离去时,柯祺到底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伸出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光头,然后在小沙弥炸毛之前,迅速从兜里取出一块麦芽糖,递给小沙弥,说:“谢谢小师傅领路,小师傅辛苦啦。”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小沙弥便又对着柯祺行了个合十礼。 谢瑾华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他从袖子中取出一块绣了春桃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说:“果然该多带你出来走走,平日总觉得你过于老成。”因为守孝时要穿素衣,于是柯祺看上去就更老气横秋了。 柯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我只是见小师傅好玩……” 谢瑾华拍了拍柯祺的肩膀,继续调侃说:“都要习惯把你当大人了,才知道你竟然随身带着糖。” 这糖是用来哄孩子的啊!而中二少年谢瑾华在柯祺看来就是孩子啊!也就是说,柯祺兜里的糖是用来哄谢瑾华的。柯祺觉得自己真是太冤了,又取出一枚用红纸包好的糖递给谢瑾华,问:“吃吗?” 谢瑾华盯着那麦芽糖看了一会儿。 “吃。” “嗯,我这里还有。” 厉阳带着同伴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其实房间本身很干净,因为时常会有人过来住,而且寺里的人也会勤加打扫,所以厉阳的任务并不重。他仅仅是带人把一些摆设用具换成了谢瑾华惯用的那一套。 谢瑾华坐在椅子里歇着。厉桑取来了山泉水,厉阳用家里带来的茶叶为主子们泡好了一壶茶。 “你要不要去拜拜佛?听说药师佛很慈悲的。”柯祺没话找话地说。 谢瑾华摇了摇头:“不急在一时。明日再去吧。明日有法会,到时候你也随喜一下。”他们住的禅房在后山,而药师佛殿在前头,从这里走过去需要足足两刻钟。谢瑾华已经走累了,实在不想再动。 这时候的晚饭都吃得早,不过申时(下午三四点间)就有人送饭来了。 崇灵寺的素斋确实不错。只不过最正式的那顿设在了第二天,谢瑾华订了整整一桌。今天这一顿寺里就只提供了一些简单的食物。谢瑾华吃的是粥,柯祺只有一碗面条。真是没有比这更简陋的了。 吃过饭,谢瑾华想要看会儿书。柯祺便打算独自在寺里走动走动。 后山有好些禅房,而这些禅房都是为贵人准备的,因此即便前头人潮拥挤,后山依然很静谧。古朴的建筑在风雨中伫立了几百年,当初那位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创寺者种下的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柯祺走在其间,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和尚们诵经祈福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柯祺沿着红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头。 观音殿的香烛味很重,香火非常鼎盛。柯祺对佛教了解不多,仅有的那些知识还是他穿越后一点点攒起来的——因为此时有孝子贤孙给长辈们抄经祈福的习俗——在柯祺看来,观音大士简直是菩萨里面的万能砖块,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想求平安、求前程、求姻缘、求子等似乎都可以拜观音大士。 因为自身是穿越的,柯祺虽然不信菩萨,却对这种鬼神之事心存敬畏。于是,他走到一位正在扫地的小沙弥身边,问:“小师傅,若我为他人求健康,是不是可以捐点银子,点一盏祈福用的明灯?” 小沙弥没注意到柯祺是从后山走过来的,见他衣着朴素,又是独自一人没有带着侍从,便以为柯祺是普通的香客。于是,这位小沙弥真诚地建议柯祺去求个平安牌,毕竟平安牌比长明灯便宜多了。 严格说起来,寺里的长明灯和平安牌都不是用来卖的。佛家清静之地不能用来做生意。所以,那些钱都是香客们自己“捐”出来的,捐多捐少就要看香客的心意了。只是时间久了,慢慢有些了约定成俗的规矩,若要点长明灯,即使是最次的香油和造型最简单的灯,香客每年至少要捐二十两的银子。 所以,没什么余钱的老百姓都更偏爱平安牌,狠狠心的愿意捐个一两,舍不得的就先捐个十文。 平安牌挂在殿内的一面墙上,每日都有僧侣坐这里诵经。因为求平安牌的人太多,无数牌子挤在了一块儿,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整面墙。柯祺很感兴趣地走上前看了看。很多求平安牌的人都不识字,因此平安牌上只留了个手印,因为年代久远,手印都模糊了。也有那种识字的,在平安上写了八字。 柯祺默读着平安牌上的文字。 “尚德七年……” “这个也是尚德七年……” “咦,这是尚德八年的了……” 尚德是前朝末帝的年号,这些平安牌都年代久远了。柯祺便又往前走了好几步,他自己生于开瑞二年,就找上了开瑞二年的平安牌。每块平安牌后都隐藏着一个故事,故事背后总逃不过悲欢离合。 “愿大郎长乐无忧……嗯,这应该是给儿子求的平安牌?”柯祺把一枚背后刻着莲花的木牌翻了过来,“额,这个八字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咦!竟然和谢瑾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这也太巧了吧?” 平安牌上没有写大郎的姓名,不过这位“大郎”肯定不会是谢瑾华。因为,首先谢瑾华在家中排行第四;其次,如果谢府的人要为谢瑾华祈福,肯定会给他点长明灯,而不是用这种简简单单的牌子。 “不过真的是太巧一点啊……”柯祺喃喃地说。牌子上还有“信女青留”这样的字样。 柯祺抱着“转发这条锦鲤”的心态求了五个牌子。舅舅家的四人是四个,然后他还为谢瑾华求了一个。等小沙弥把牌子系好,柯祺双手合十地对着观音大士拜了拜,又捐了一点香油钱,就回住处了。 夜间睡觉时,柯祺对着谢瑾华把平安牌的事说了:“……和你的八字真的一模一样!”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世上的人那么多,总有人和我是同时出生的。”谢瑾华说。 柯祺想了想,又说:“放眼全世界当然就不稀奇了,可是京城中才多少点人?连时辰都对上了……有没有可能是你母亲那边的亲人帮你求的平安牌?我是说你的生母,从母亲那一边来说,你确实是大郎。”就算谢瑾华的生母早早去世了,但他的生母应该还有家人在世吧?就好比说柯祺就有舅舅刘谷。 两人都是庶子,于是说起生母时,这个话题并不尴尬。 谢瑾华摇了摇头:“我很小的时候……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奶娘不尽心吧,总之病过一场。那时大哥跑来看我,我觉得委屈极了,还问大哥要过娘亲……忘了是谁对我说的,我生母似乎是位孤女。”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两人都把那块平安牌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起床时,谢瑾华和柯祺听到了竹林之外传来的隐约声音。厉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谢瑾华汇报说:“少爷,隔壁那一处大院子被德郡王府的人包下来了。王妃没有来,领头的德郡王世子。” 德郡王世子是谢瑾华的外甥。尽管世子的年纪比谢瑾华要大一点。 “额……要派人去问候一下吗?”柯祺问。 谢瑾华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古怪。尽管知道了未来会有皇子火烧宫殿,可谢瑾华从来没有怀疑过德郡王。这并非是因为德郡王娶了谢家姑娘,而是因为他的性格摆在那里,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德郡王那一家啊……简而言之,他们都有病! 第15节 第二十四章 若用一个字来形容德郡王一家, 那便是“美”。 德郡王的生母原本是木雕手艺人的女儿。那时,李家夫人生不出儿子来, 她原本是打算把丫鬟开脸的,结果她婆母说了句“我孙儿不能从奴才秧子的肚子里蹦出来”并且立刻把一位娘家侄女塞进了她丈夫的房里, 这位李家夫人见婆母吃相太难看, 冷冷一笑, 转头从外面给丈夫纳了一房貌美的良妾。 如今的淑妃娘娘就是当初那位良妾。她之所以被李夫人选中, 至少具有两条为妾的资本,一个是因为她样貌美丽,另一个是因为她的母亲很能生,她有七个亲兄弟, 于是大家都默认了她也很能生。 德郡王的样貌几乎都随了淑妃娘娘,只有一双眼睛肖似当今圣上, 所以他也是仪表堂堂。 至于德郡王妃, 她是谢大的双胞胎妹妹,即使龙凤胎有时候长得并不像,但见过他们兄妹的人,都觉得他们是集了父母样貌上的优点于一身。谢大是一位美大叔, 德郡王妃自然就是一位美娇娘了。 美丽的德郡王和美丽的德郡王妃生的孩子当然也是美丽的了。 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德郡王一家, 那便是“爱美”。 德郡王世子也就是德郡王的长子,他爱美。德郡王的次子, 他爱美服,每一季换了新衣服,穿出去后都会备受大家追捧。德郡王的女儿, 她爱美女。没错,身为姑娘,她平时却最喜欢欣赏姑娘了。 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家如德郡王府这么画风清奇的一家人! 谢瑾华面色古怪是有原因的。 小郡主从小就喜欢美女,吃奶的时候,明明还懵懵懂懂的,当貌美一些的奶娘喂她吃奶时,她吃得都要多一些!她四岁时,谢瑾华八岁。八岁的少年还没有开始发育,小郡主非要追着谢瑾华叫“姐姐”。明明谢瑾华是她的小舅舅!等确认了谢瑾华是男孩后,小郡主看着他的目光就总是透着可惜。 “世子比我们大了一岁,性情虽冷淡了些,却极为有礼,是个翩翩君子。二公子和小郡主则比我们小了四岁,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以相处的人。等会儿若是碰见了他们,你莫要慌张。”谢瑾华对柯祺说。 柯祺觉得谢瑾华这话并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谢瑾华脸上的表情中明摆着很有故事。 如果德郡王妃也来了,那么肯定是谢瑾华带着柯祺去给王妃请安;如果谢瑾华这边跟着谢大,那么肯定是世子爷带着弟弟妹妹先来给舅舅问安。偏偏德郡王妃不在,谢大也不在,这就有些难办了。 “世子的身份高过我们,我虽然是他长辈,但不过是个庶出的舅舅……”谢瑾华说。 很多人认亲戚时是不认庶支的。而谢瑾华和世子确实没有那么熟,见面的次数都很少。 “不如你先让厉阳去接触下世子身边的管事,只说世子院里若有什么缺的,尽可以从我们这边拿过去,如此即表明了你身为长辈对他们的照顾,却又没有把姿态放得太低了。”柯祺为谢瑾华出着主意。 世子那边不可能真的缺了东西,不过就是句客套话而已。 不过,还不等厉阳去了那边,那边就先遣了管事过来。 这管事应该是世子的心腹人,有着一张非常讨喜的圆脸,还未说话脸上就先带了三分笑,道:“世子听说四老爷也在这,特意在院子里设了宴……”得,从世子那边论起来,谢瑾华都已经成“老爷”了。 世子不光请了谢瑾华,还一道请了柯祺。知道柯祺有孝在身,那管事又说:“世子特意说了,这回是第一次见面,还请柯公子莫要推辞。崇灵寺乃佛门清净地,有佛祖镇着,自然是只有祥瑞之气的。” 世子所住的院子要比柯谢二人住的院子大很多。只要看他还能在院子里摆宴,就知道其规模了。 一通行礼问安后,大家先坐一起喝茶聊天。此次来崇灵寺的只有世子和二公子两人,小郡主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谢瑾华隐隐松了一口气。世子先问了谢瑾华的身体,连谢瑾华在吃什么药都问到了。 柯祺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他对世子和二公子的印象极好。正如谢瑾华之前告诉他的那样,这二人身上虽然带着贵气,却看得出他们教养极好,并不是那种会无理取闹的人。而且,这两个孩子还长得很好看!不,包括谢瑾华在内的话那就是三个美少年了。这三人身上都有谢家基因,谢家出美人啊!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开了。 二公子李旭不高兴地说:“……要不是有人参了我一本,害我差点连累了父王,我这会儿正陪着暖暖在王府里捣花泥呢,哪里需要特意避到和尚庙里来!”他们这一辈皇孙合了“日”字辈。他口中的暖暖就是指小郡主。按说女孩子是不入排行的,但小郡主还是有了“暖暖”这个小名,可见她是个得宠的。 族谱排行这个东西,在一些大家族中颇为讲究。 柯祺、柯祐在柯家的族谱中是“示”字辈。 而在谢瑾华这边,他们这辈的男丁应该是“纯”字辈,所以谢大叫谢纯英,谢三叫谢纯杰。但谢家庶子并不入排行,于是谢二叫谢纬,谢四叫谢瑾华。这倒也没什么,不入排行不影响谢瑾华的生活。 继续说二公子李旭遇到的糟心事儿。 李旭最喜欢穿漂亮衣服了,所以他每年在新衣服上的花销确实不少。这原也没什么,反正他爹妈供得起。可是天家无小事,前两天忽然有个御史站出来以他奢侈为由狠狠参了德郡王一个教子不严。 当今圣上虽然在刚当上皇帝时比较杀伐果断,现在却越来越注重名声了,于是就轻易地被人揪住了软肋。大约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他在十几年前没怕过什么,现在却很担心自己死了以后的名声。 在这样的情况下,今上就很纵容御史。因为御史的存在证明了他是个宽容听劝克己复礼的明君。 李旭爱美服是事实,他在这方面有些奢侈也是事实,于是德郡王的教子不严也成了事实。哪怕皇上心里觉得那御史真他娘的事多,可面上还要先表扬了御史,然后把德郡王叫去御书房里训了一顿。 父亲都挨训了,儿子还能幸免于难吗? 于是李旭就被发配到崇灵寺来了。他要为皇室祈福三个月。 李旭今年才十岁。哪怕他能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心里还是觉得很委屈。茹素三个月不算什么,问题是他以后难道都不能再穿华服了?否则,万一御史又逮着他们家参说他屡教不改,该怎么办呢? 李旭只觉得未来一片黑暗。他最喜欢的漂亮衣服啊! 柯祺也觉得李旭冤得很。 李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柯祺的心思转了转,倒是有了一个主意。不过,这不是他表现的时候,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今天大概注定了柯祺没法低调,因为德郡王世子李昶已经注意到了柯祺的表情变化,即使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变化并不明显。世子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道:“柯公子可是有了什么话想说?” 柯祺看了谢瑾华一眼。 谢瑾华微微笑了一下。 柯祺便回了世子一个笑脸,道:“二公子不如把每一季穿过的衣服都用于拍卖,价高者得。如此,那些旧衣服就有了去处。而拍卖所得的钱都可以拿去献给皇上,再以皇上的名义买了米粮用来施粥。” 李旭的眼睛瞪圆了。 柯祺又说:“对了,在旧衣服拍卖前,可以让绣娘在衣服的显眼处绣一个德郡王府上的印记。如此这衣服被人买了回去,其实也不能叫人再穿上身了,他们会把衣服供起来。二公子不用担心他们会拿着你的衣服做一些奇怪的事。”此时人们穿衣是要有规制的,超过了其规制,那衣服就不能穿上身了。 李旭的衣服当然会有很多人抢着去买,因为那衣服上带着龙子凤孙的贵气儿。 而只要照着柯祺说的去做了,李旭的奢侈就不叫奢侈了,他分明是有一颗慈悲心啊。最妙的是,李旭卖衣服的钱都会用皇上的名义去做好事,于是外人也不能说德郡王府在趁机捞名气。皇上想要好名声,那么李旭就送他一场“爱民如子”的好名声。李旭的衣服都和皇上的名声挂钩了,谁还敢参他? 世子的嘴角翘了翘。柯祺这个……小舅母,算是有点意思。 宴席很快就开了。崇灵寺的素斋天下一绝。柯祺吃得停不下来。待到散席时,柯祺的肚子都吃圆了。他和谢瑾华散着步慢慢走回了竹林禅房中。柯祺想着世子的面面俱到,说:“世子真是不错啊。” 谢瑾华觉得柯祺缺乏一双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慧眼。 德郡王世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世子爱美。 他自己是美的。 所以,他自恋。 ———————— 世上竟然还有人不喜欢我?很好,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法引起我的注意。 你完全可以比我更美,我要是会多看你一眼,算我输。 以上就是德郡王世子的心声。 第二十五章 谢瑾华不打算立刻戳穿世子的真面目, 还是留着让柯祺慢慢发现吧。 李旭这事,如果没有那些在藏珍阁中的经历, 谢瑾华会以为是某位御史想要求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才拿着德郡王府说事。可是,有了前世经历的谢瑾华忽然心中一颤, 莫不是那场夺嫡已经开始了? 但是, 太子还没有死啊。 开瑞帝得位不正, 登基后就比一般人更注重礼法。所以, 太子作为开瑞帝唯一的嫡子,他的地位稳固得很。更何况太子确实优秀,在兄弟中向来是最出彩的。但太子在几年后忽然被废了也是事实。 这里面究竟有着多少不可告人的内幕呢? 柯祺见谢瑾华忽然停下了步子,忍不住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谢瑾华摇了摇头。 柯祺牵过谢瑾华的手, 捏了捏他的手心,觉得体温还在正常范围内, 心里松了一口气, 便说:“难道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不能和我说说吗?”谢瑾华的表情变化太过明显了,柯祺根本没法忽略。 谢瑾华再次摇了摇头:“先回去吧,等回去再说。” 两人牵着的手并没有放开。柯祺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当初念书时,班上组织过郊游, 老师还要求他们男生都手牵手。柯祺总下意识地把谢瑾华当成是比自己年少很多的少年来看, 于是两人间真没什么旖旎的氛围。只是阳光那么好,两人走在一起, 就连他们的影子都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柯祺很喜欢崇灵寺中的风景,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棵草, 每一阶石板都显得那么有味道。 回到竹林中的禅房,谢瑾华打发了厉阳去门边守着。门没有关,就连窗户都开着,但反而越是这样坦坦荡荡,越不怕隔墙有耳了。天家的事不是那么好说的,谢瑾华觉得不该把柯祺牵扯进来。然而他转念一想,又想起了柯祺给二公子李旭出的那个主意……如此心思奇巧,说不得会有什么见解呢? 谢瑾华便放缓了语气,说:“那御史……你说,他是只想博个清名,还是另有算计?” 谢瑾华不敢把话说得太细,因此问得不清不楚,柯祺却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深层含义。身为穿越者,就算柯祺已经通晓了这个时代的处事法则,可是他对于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真没有一般人那么尊敬。当然,柯祺并没有什么要造反的心思,他只是不觉得“皇命天授”,而觉得“能者居之”罢了。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这件事是别的几位皇子们给德郡王挖的坑?”柯祺说得很直白。 谢瑾华大惊。虽然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但柯祺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啊! 柯祺觉得谢瑾华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很萌,又问:“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是哪位皇子做的?” 谢瑾华觉得柯祺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不过,柯祺这个问题确实是个关键,谢瑾华便也忍不住思索了起来。年纪尚小的那些皇子们都可以被排除了,因为他们如今还没有分府,一直在宫里面住着,应该支使不动前朝的大臣。太子也可以被排除掉了,即便谢瑾华不懂政治,也知道太子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赢了,反而多做了就多错。如此,那个幕后黑手就呼之而出了,应该是被封了荣郡王的大皇子吧? 即便谢瑾华什么都没有说,柯祺就仿佛已经猜中了他心中的答案。待谢瑾华的神色渐渐清明,柯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觉得,这事不是大皇子做的。”大皇子若有野心,现在就该盯着朝堂中的格局,低调而强势地发展自己的势力,积极而努力地刷皇帝好感度,而不是盯着自己兄弟家的后院。 “总不会太子!”谢瑾华反驳说。 “我也没有说是太子。”柯祺老神在在地说,“圣上的儿子们可不仅仅只有这么几个。” “可是,四皇子如今才十二岁!”谢瑾华继续反驳说。那么小的皇子能做什么呢?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小皇子们确实年纪都不大,可是他们有母妃,他们的母妃有家族。他们做不了的事情,他们的母妃会帮他们做,他们母妃的家族也会帮他们去做。四皇子都已经十二岁了啊!” 说起皇子们的母族势力,这里面又有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了。 皇后的家世不必说,当然是非常非常好的。要不是门当户对,她当初就不可能嫁进李家。 育有大皇子的贤妃娘娘是太后的娘家侄女,不过她们虽名义上是姑侄,血缘却已经有些远了。贤妃那支只剩下了她一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算是孤女。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答应留在李家做妾! 所以,太后就算喜欢贤妃,也是喜欢抬举贤妃和皇后打擂台而已。这种做婆婆的真是太闲了。 育有二皇子的淑妃娘娘根本没什么家世可言。她父亲是木雕手艺人,七个兄弟也没念过书。她被抬到李府做妾时,一家人都觉得她撞了大运。谁能想到她日后还能当娘娘,有这么一场泼天富贵呢? 淑妃的娘家都没法被提拔。皇上重规矩,不可能给小妾的父亲赏个爵位。就算皇上有心要给淑妃的哥哥封官,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能当什么官?于是,淑妃的老爹和兄弟们如今只是做着富家翁而已。 倒是淑妃的侄子那辈正经念了书,当着一些不大的小官儿。 “贤妃、淑妃二人最开始都是被抬进李家做妾的,既然是妾,又能有什么身份呢?”柯祺给谢瑾华仔细分析着,“而皇上登基之后纳的那些娘娘们,虽然和皇后比起来,她们也是妾,可是被抬进皇宫中的妾能和普通的妾一样吗?那些在皇上登基后生了皇子公主的娘娘们,她们的娘家地位可都不低啊!” 也就是说,其实小皇子们的政治资本要比大皇子、二皇子雄厚多了。 如果四皇子有野心,虽然他直到十六岁才会被封王,可是他总不能在十六岁之前什么都不做吧?夺嫡非一朝一夕之事,当然是能搞死一个就先搞死一个,能削弱对方的势力就先削弱了对方的势力。 第16节 “再回到御史参德郡王教子不严的这件上,”柯祺继续说,“如果这是荣郡王做的,他图什么?对于德郡王而言,教子不严这个罪是不伤筋不动骨的,也就是说,德郡王几乎没什么损失。既然如此,荣郡王为何要出手?他身为最大的皇子,若是对弟弟和侄儿出手被皇上发现了,皇上一定对会他非常失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出手一次就必须有极大的利益回报,否则都不足以让他冒着风险得罪皇上。” 谢瑾华觉得自己快要被柯祺说服了。 柯祺喝了口水,说:“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御史真的脑抽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发的行动而已。但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回出手的真是某位小皇子那一派中的人,那么他们接下来还会有别的动作。” “脑……抽?”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就是脑子不清楚了,行为失常了。” “这说法倒是有趣。”谢瑾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若真是……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柯祺笑着说:“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回的事即便不是荣郡王做的,但看着德郡王被参了,荣郡王心里还是有点暗爽的吧?如此,当皇上斥责德郡王时,荣郡王肯定不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了。如果这时候有人推波助澜一下,这次的事情未必不能安到荣郡王身上去。接下来,当然就是两位郡王的你来我往了,等到战况升级,两位郡王的兄弟情谊崩裂,最终他们鹬蚌相争……到时自会有渔翁得利。” “你是说,幕后之人想要挑拨两位王爷之间的关系?”谢瑾华觉得这个事情有些严重。 “不仅仅是两位王爷,”柯祺摇了摇头,“网已经布下了,等到收网时,未必不能把太子牵扯进去。” 这一刻,前世听闻的那些事情又在谢瑾华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闪过。 柯祺见谢瑾华表情严肃,忍不住安慰他说:“当然了,说不定王爷心中早已有数,哪里是轻易会被人算计到的?”幕后的人是想要用有心来算无心。但其实,到底谁有心,到底谁无心,这可说不清楚。 谢瑾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柯祺把谢瑾华的手边的茶杯满上。 谢瑾华看着柯祺的眼光有些复杂,就好像他是第一天认识柯祺一样。 柯祺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把中二少年给吓住了。 谢瑾华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教不了你了。我会给大哥去一封信,到时候让他……” 柯祺大吃一惊。难道他刚刚说错话了?不至于啊!就算是前面那个话题有些犯忌讳,可那也是谢瑾华先提出来的。柯祺搞不懂谢瑾华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小先生,你不要我了?难道是嫌我笨?” 小……先生? “我明明比你大。”谢瑾华认真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柯祺总觉得这个话题走向好像有点污,是男人就绝对不能说自己小了。 第二十六章 原本柯祺就着朝中局势侃侃而谈时, 谢瑾华恍惚间竟有种“此子的前途不可限量”的感觉。不过,等到柯祺追着他叫小先生时, 这种感觉就像是晨间的露水被阳光一照就不知不觉消失了。谢瑾华心里竟有些觉得好笑,其实柯祺只是个十四岁少年啊, 他再如何厉害, 身上也还是带着一些小孩子气呢。 若是柯祺知道了谢瑾华的想法, 他一定会觉得很无语。 唯恐被当成妖孽烧了, 以至于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装孩子装得太顺手了,这难道是我的错? 谢瑾华只觉得自己的心肠都软了下来。他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在耽误你。我原本对自己的学识很有信心,觉得教导你绰绰有余。可我忽然发现, 你要走的路和我要走的路截然不同。我教你的那些,确实是有用的东西, 但你日后也许用不上。而你真正用得上的东西, 却又是我不能教的了。” 那些文人的东西,是谢瑾华的挚爱,但对于柯祺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工具而已。 谢瑾华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毕竟性格是天生的, 世家之事总是难免会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柯祺若是能够在另一条路上走得更好,那么他其实还要为他感到高兴。 “我打算给大哥去一封信。他身边肯定是有幕僚的。若是有谁忽然想要辞去养老了, 大哥可以让那人来教导你。”谢瑾华不敢真从谢大手里抢人才,不过他觉得大哥就算随便介绍个人都应该是靠谱的。 柯祺赶紧摇了摇头。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谢瑾华以为柯祺是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便说:“我见你刚刚言之有物, 便知你是一块璞玉,所以不能跟在我身边被耽误了。难道你要跟着我学一肚子的风花雪月?”他这话分明已经是在故意自贬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然而我如今有什么?哪里有资格劳烦谢大哥费心呢?”柯祺实话实说了。 如果柯祺现在已有了功名,那么他还有一丝价值值得谢大去投资。可事实上,就算柯祺的科举之路能够一路顺利,他也只能在三年后去考秀才,而考秀才和考举人不能在同一年,于是又三年才能成为举人。这还是一路顺利的情况。如果不顺利呢,三年又三年,所以他身上真没有多少投资的价值。 柯祺会这么想,倒不是因他对自己没信心。他只是替谢大站在了常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且,还是那句话,在冲喜这件事上,柯祺觉得他和谢家已经各取所需过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甚至能算是合作愉快,但他不会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和谢家彻底绑在了一起。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太低了。 合作,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 谢瑾华并没有想得这么深入,再次劝道:“可是,尽早拜师对你而言总是有好处的。再说,你如今才十四呢,又何必妄自菲薄?若是我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悉数告知了大哥,他一定会高看你一眼的。” 对于谢府来说,为柯祺请一位精通权谋的师父,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对于柯祺来说,尽管他已经展露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智慧,但如果有了一位老手引导,他会少走很多弯路从而能更进一步。 “你该知道,我总是为你好的。”谢瑾华认真地说。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好像直直地入了柯祺的心里。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哥不会觉得麻烦的。我们向来有分寸,大哥也是盼着我们好的。”谢瑾华又说。 “我们”这个说法真是非常巧妙。尽管柯祺和谢瑾华相处得很好,但柯祺在进谢府时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于是他虽然在一方面把谢瑾华当成了是自己的朋友,却又在另一方面觉得谢瑾华和谢府才是一体的,而他是独自的。然而在这一刻,谢瑾华却对柯祺说“我们”,就好像他们成了一个整体。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柯祺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茶已经渐渐凉了。他听见自己说:“那一切都随你安排吧。” 谢瑾华原本只打算在崇灵寺中住上两三日,但有了世子和二公子的挽留,于是他们就一连住了五六日。其实在这之前,谢瑾华并未和世子有过太多的接触,然而他们却在这几天中迅速成为了棋友。 世子是个很自恋的人,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很有格调的人。 试问,一个有格调的人又如何会去喜欢一个庸才呢? 世子之所以能一直自恋,正是因为他确实很优秀啊。 优秀的世子会下很优秀的围棋。他的棋风大开大合,要不是谢瑾华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习惯了自己和自己在脑海里用虚拟的棋盘下棋,也许谢瑾华根本不是世子的对手。用虚拟棋盘下棋的好处就是谢瑾华如今记忆力惊人,而且他经常能走一步就算到此后的无数步,于是就变成谢瑾华在虐世子了。 世子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谢瑾华的棋力胜过他,反而为谢瑾华赢得了他的尊重。 说句很现实的话,谢瑾华的庶子身份真的限制了很多东西。尽管他算是世子的舅舅,但如果他是个很平庸的人,那么世子会在大部分时间无视他而在小部分时间只保持基本的礼貌。而如果谢瑾华的品格有问题的话,那么世子肯定会彻底无视他了。只有谢瑾华既优秀又谦逊,人们才会高看他一眼。 谢瑾华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谢府的权势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借来的一样,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要还了,只有他努力积攒的学识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而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对谢府心有怨恨,恰恰相反,其实他对于自己的家是很有感情的。这一切不过是他身为庶子的自知之明而已。 下棋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耗费心力的活动。当谢瑾华和世子下棋时,柯祺就陪李旭玩。 柯祺哄孩子时很有一手,毕竟他艰难地把哈士奇柯祐拉扯大了。在柯祐的事情上,柯祺和他的嫡母宋氏神交已久,他们两个其实比较有共同语言。李旭原本还努力装大人呢,很快就对着柯祺说孩子话了。当然,李旭毕竟是皇孙,就算会说孩子话,可不该让柯祺知道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你让我学暖暖那丫头?”李旭又把眼睛瞪圆了。 柯祺发现李旭做这表情时很有几分谢瑾华的神韵。这不奇怪,李旭的眼睛估计是随了德郡王妃,而王妃是谢瑾华的姐姐,当然就有相似之处了。柯祺笑着说:“这就是战术!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公子学着小郡主的样子对着他多撒撒娇,总不会让你吃亏了。他是皇上,却也是你爷爷,对不对?” 李旭眨了眨眼睛。他做这个动作时也和谢瑾华很像,眨眼睛的速度都比一般人要慢一点。 好像在故意彰显他们眼睫毛长似的! 柯祺意味深长地说:“皇上已经有很多懂事的皇孙了,就缺个天天让他操心的混小子。”对于李旭来说,机会都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受了好大的委屈,等回到宫里后,正好就能对着皇爷爷诉苦了。 “到底是我爷爷呢……其实皇爷爷也被那些天天盯着他的御史们烦得够呛了吧?只是御史杀不得,皇爷爷只能对着他们一忍再忍。我与他同命相怜一回,他更要怜惜我了。”李旭显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柯祺觉得李旭这孩子真是太讨喜了。不过,柯祺仍嘱咐李旭说:“刚刚说得这些到底是我的一家之言……”李旭到底要怎么做,不该是柯祺教他的,而是要站在整个德郡王府的立场上做出的最佳决议。 李旭觉得柯祺太过小心了,说:“我该诵经去了。哎,一诵经就忍不住要打瞌睡,真是没办法。” 柯祺之所以敢对李旭说这些话,是因为他首先已经因为谢瑾华的关系天然站在了李旭的立场上,还因为他并没有说别的,仅仅是教了李旭要如何去讨好家中长辈,这其实都能被归结为是“孩子话”。 既然是孩子话,那就和政治无关了。 既然是孩子话,那就和结党无关了。 于是,谢瑾华和世子,柯祺和李旭,他们都算是相遇甚欢。 李旭要在崇灵寺中待满三个月,世子身为他亲哥哥却不能真的陪他那么久。很快,世子就该回京了。应世子邀请,谢柯二人与他同路。回城的马车中,世子意犹未尽地拉着谢瑾华又厮杀了一盘棋。 到了京城后,谢瑾华并没有回谢府,而是带着柯祺直接回了问草园。 到家后的第一时间,谢瑾华就给谢大去了一封信。这信里未说柯祺的事,只说他们在崇灵寺中遇见了世子和二公子等等。谢瑾华把信封好,对柯祺说:“我忽然想起,马上就是端午了,我们肯定要回府中过端午的。你的事情,我到时候亲自和大哥说。”不亲自说,根本显不出谢瑾华对柯祺的重视啊。 第二十七章 谢瑾华把信递给厉阳, 厉阳道:“吕管事在外头等着,道是有事要汇报。” 吕管事就是问草园中原班人马中的一位。谢瑾华把置办私产的事交给他去做了。 吕管事办事能力不错, 然而谢瑾华这个主子颇为不靠谱,于是事情过去了好些天, 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这么说吧, 如果谢瑾华说“我要个庄子, 庄子有多大, 庄子每年需要有什么出息,庄子大约要位于什么位置”,那么吕管事很快就能给他把事情办好。偏偏谢瑾什么都不懂,他只有一句你看着办吧。 而吕管事又不是长期跟在谢瑾华身边的, 对谢瑾华根本没有多了解,于是心里就十分惶恐。 “你叫他进来吧。”谢瑾华说。 厉阳出去后, 吕管事很快就进来了。他态度恭敬地将一张契书交给了谢瑾华, 这就是他这两天刚为谢瑾华买下来的铺子了。至于这铺子里日后要卖什么,还是保持原样,这全都要看谢瑾华的意思。 谢瑾华见柯祺坐在一边似乎有些好奇的样子,就把契书递给了柯祺叫他也看看。 柯祺一目十行地将契书上的字看完, 说:“竟然是北街上的铺子!”北街就相当于是王府井啊! “怎么?”谢瑾华问。 “地段真好。只要稍稍用心经营下, 应该都不会亏损了。”柯祺说。 “竟有这么好?莫不是借了大哥的面子吧?”谢瑾华狐疑地看向吕管事。 吕管事忙说不是。庆阳侯府嫡长子的面子多精贵啊,怎么能够被用在这种小事上呢?能买下这个铺子其实是和谢三有了那么一点点关系。原来, 这铺子的旧主不是别人,恰好就是柯祺的嫡母宋氏。 谢三帮了柯祐一回,柯家的铺子算是保住了。尽管整个过程对于谢三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但从人情往来的角度来说,柯家需要给谢三备一份谢礼吧?总不能叫谢三白白帮他们一回吧?那就是不感恩了。而宋氏见多了柯主簿做下的糟心事,她行事时越发讲究“有仇报仇,有恩也一定要报恩”这一点。 这个谢礼也是有讲究的。太轻的拿不出手,太重的又没有。 正巧柯祐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谢府的管事在采买铺子,于是就把契书送来了。当然,谢府也没有让宋氏吃亏,因为谢府是用高于市价两成的银子收购这间铺子的。之前礼部侍郎家的恶奴借主家的名义要拿下宋氏的铺子时,是恶意压低了价格,几乎就和白拿的一样了,且那位吴管事还贪墨了不少。 宋氏原本准备的谢礼再加上这份契书就显得非常好看了。 听吕管事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谢瑾华皱了皱眉头,说:“如此岂不是让孺人吃亏了?”宋氏是柯祺的嫡母,谢瑾华未曾见过她,没法坦荡地叫一声“母亲”,索性就用了宋氏身上的诰命来称呼她。 谢瑾华又看向柯祺,说:“两家现为姻亲,平日有个往来都是正常的。想我三哥肯定不需要什么谢礼,孺人太客气了。这契书不如还回去吧?”他就算不懂生意上的事,也知道这样的旺铺是不该卖的。 柯祺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嫡母的为人。” 宋氏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她亲自送出手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谢三的举手之劳对于柯家来说是帮助巨大的。宋氏已经减少了很大的一笔损失,还免于和礼部侍郎家交恶。柯祺能够明白宋氏的想法。用个不如何恰当的比喻来说,穷人饿得快要死了,这时富人给了他一个馒头。虽然这馒头对于富人来说就是个举手之劳,难道穷人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你富,所以你就该给我馒头”这样的话吗? “而且,你若是这回不收,她日后再遇到什么事,也是绝对不会求上门的。”柯祺又说,“嫡母平日虽待我并不亲热,但她绝对不会害我。她大约还怕我在侯府中难做吧。她是一位很坚韧刚强的女性。”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但这铺子我却是收得烫手了。” “你真不必有什么负担。一来这铺子确实是用合理价格买下来的,二来谢三哥为柯家出了一回头,这消息能瞒得过谁去?想来日后都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去打柯家的主意了。”柯祺笑着说,“你若是把铺子还了回去,到时候你心里是坦然了,可对于我嫡母来说,她该觉得烫手了。你就让她安心吧。” 估计谢家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契书才能被送到了谢瑾华面前。 铺子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柯祺转头又给柯祐写了封信,说他有事不该瞒着自己,虽然他能够理解柯祐不愿意叫自己难做的心,可是他难道又愿意看到自己的兄弟受欺负吗?如果柯祺在谢家的日子过得不好,他会恨柯主簿,但他不会迁怒到宋氏身上。而事实上他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那么柯祐也不必总觉得哪里对不起他。 宋氏的铺子原本是做绸缎生意的,也兼卖成衣。宋氏是南方人,南方织业发达,南方的绸缎在北方向来卖得很好。谢瑾华接手了铺子后,他可以继续做绸缎生意,不过他心里似乎有了些别的想法。 第17节 “你要把铺子留给我卖指甲钳?”柯祺觉得谢瑾华真是太够意思了,他很感动,但还是拒绝了谢瑾华的好意。哪怕柯祺真能把后世的扑克牌、三国杀、跳跳棋等通过文化改良后再推广出去,哪怕他还能再慢慢造出如指甲钳这样的小玩意儿来,哪怕他真的开了什么奇宝居赏珍阁,也吃不下这铺子啊! 这铺子面积不小。当北街还是杏街时,这里的房价很便宜,不差钱的宋氏就挑了个大点的铺子。铺子后头连着院子。柯祺的指甲钳还没见到成品,这样地段好面积也大的铺子留给他真的是浪费了。 “你若是暂时没什么想法,继续卖绸缎也行。”柯祺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认真想了想:“你若是不用,我倒是想要弄一家酒楼。” “酒楼?”柯祺认为有必要劝谢瑾华不要轻举妄动。那铺子旁边就是云祥居,而云祥居都已经经营多年了,据说它的后台非常硬。谢瑾华若是再在北街开个酒楼,就有点要和云祥居打擂台的意思了。 谢瑾华兴匆匆地说:“对啊,其实酒楼的生意应该很好做吧?前朝有仙来、湖山,我若是也能有个那样的酒楼就好了。你想想看,正好是凉风好月,再约上三五知己,是品菜也是品文,真是雅事啊!” 柯祺顿时觉得无话可说。 柯祺满脑子都是生意,谢瑾华满脑子都是诗词歌赋,这已经没法交流了。 仙来居和湖山阁都是几百年前非常有名的酒楼的名字,它们之所以有名,并不是因为它们的菜有多美味,而是因为那儿经常举行文人集会。有张狂书生曾在仙来居墙上挥毫而就了一首《忘仙》,又有忧国忧民的文人曾在湖山阁写成《湖山阁赋》,这都是惊世之作啊!谢瑾华已经陷入了遐想之中。 柯祺在心里琢磨了下。中二少年不受点挫折是不行的。反正契书已经到了谢瑾华手里,他就已经算是有了自己的产业了。哪怕他打算要弄酒楼一直亏损,只要铺子还在,总有机会再把钱赚回来的。 所以,如果谢瑾华真的有心要弄家酒楼,那就随他去弄吧。 人不傻逼枉少年。 不过,柯祺到底不愿意谢瑾华亏得太厉害,便把曾经听说过的那些酒店经营销售模式在肚子里扒拉了一回,对谢瑾华说:“酒楼……也是不错的。具体事务并不用你亲自负责,都可以推给吕管事。” “自然是都要托付给他的。”谢瑾华说。 柯祺又说:“我这儿有个主意,你可以让人在酒楼的大门上贴一句上联,把下联空出来。而这个上联一定要非常非常有难度,怎么也得是‘烟锁池塘柳’这种程度的,然后你再让酒楼放出话去,如果有人能够对出下联,就可以终身在酒楼中免费吃饭。如此既推广了酒楼,又能博得雅名了。你觉得呢?” 谢瑾华眼睛发亮地看着柯祺。 柯祺淡定地看着谢瑾华。他心里想着,这种营销模式早已经不新鲜了,只是能叫谢瑾华这种不接地气的人瞧个稀奇而已。毕竟,谢瑾华可是因为他能自己给自己剪指甲都觉得他无比了不起的人啊! 然而,柯祺显然又弄错了谢瑾华的注意点。 “烟锁池塘柳……上联为平仄平平仄,下联就该是皆平皆仄平,且还要对上金木水火土……”谢瑾华觉得柯祺简直太机智了,“你是如何想到这样的上联的!下联……你别告诉我,我先好好想一想。” “不是我想的,是书上看的。”柯祺赶紧解释。他可不能把别人的智慧往自己头上套啊。 “书在哪里?” “额……忘了,毕竟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当时我跟着家里人上街玩时,随手在一个脏兮兮的水潭中捡了本破书,别的字迹都模糊了,只叫我勉强瞧出了这一句上联。书应该早就不在了吧。”柯祺说。 谢瑾华痛心疾首地说:“书啊!书啊!”这书真是死得好冤啊! 第二十八章 酒楼的事都交给吕管事去办了。吕管事特别忙, 他还要去帮少爷看庄子。像庄子这样的产业,一般不是家道中落实在没法活了, 有庄子的人不会轻易把手里的庄子脱手,以至于吕管事只能等消息。 而谢瑾华就此和“烟锁池塘柳”磕上了, 吃饭时想, 睡觉时想, 走路时也想。 柯祺努力回忆了一下他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下联, 结果率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深圳铁板烧”五个字。搞笑效果挺不错的。那时比较受网友推崇的还有“桃燃锦江堤”和“炮镇海城楼”这两句。 但其实这两句下联在意境上或者格律上还是有缺陷的。 柯祺还知道有人把所有用五行做偏旁的字找了出来,然后按平仄、动词名词等规则分好类,再设计了一个软件,让这些字按照格律自行组合, 出现了很多“下联”,而这样得出来的下联肯定有很多句是狗屁不通的, 但能够读得通的句子也在其中了。但就算是这样, 似乎也没有人得出完美的下联来。 柯祺觉得如果条件设得严苛一点的话,酒楼的终身免费餐应该是没有人能吃到了。 而见谢瑾华一心要对出完美下联,连那只名叫阿黄的猫都顾不上去逗,柯祺却又不能对他说出“你别白费心思啦”这样的话来, 毕竟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点。早知当初就不应该多那个嘴的! 时间很快就走到了四月底。天气很明显地暖和起来了。如果用阳历来算, 这已经快六月了呢! 德郡王府的世子叫人送了一本棋谱过来。谢瑾华把桃枝插瓶送了去。这一来二去的,他们竟然也没有断了联系。当然, 他们的联系并不多。在亲戚的基础上,他们越来越适应“棋友”这一重身份了。但是世子的性格摆在那里,而谢瑾华也有些文人的清冷, 于是他们间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临近端午时,庆阳侯府派人来请谢瑾华回府中一起过节。 按理来说,谢瑾华是有必要给家里人带些礼物回去的。可是,应该带点什么呢?他不能求“贵”,因为他能弄到的最贵的东西,在家里人看来也是寻常。那就只能求个新鲜了。于是谢瑾华叫人从周边的村子里采买了一些蔬菜瓜果,然后揣上柯祺弄出来的指甲钳,就带着柯祺浩浩荡荡地回谢府去了。 指甲钳做得很漂亮。匠人在钳身上弄出了各种繁复的花纹。而那个可以绕着支点旋转的部分上竟然还镶嵌着宝石!柯祺觉得自己如果能穿越回现代,只要把这个黄金指甲钳拍卖了,他真的就发了。 谢瑾华给家里的每位主子都带了一个。嗯,给他大哥的那个是谢瑾华亲自做的造型设计。 至于这指甲钳到底好用不好用,谢瑾华表示他不知道。因为,无论是以前用剪子,还是现在用指甲钳,反正依然是厉阳帮他修剪指甲,他自己完全不用动手。所以,装备升级了的厉阳才有发言权。 指甲钳和挖耳勺等东西一起放在木盒子,组成了一个修容套装,用于送礼的话倒也不难看了。 虽然,柯祺还是觉得拿指甲钳送礼挺奇怪的,即使那是金镶玉的豪华指甲钳。 维桢阁内似乎没什么变化,府里的下人也没有因为谢瑾华搬出去住而怠慢了。但当谢瑾华回到这个他曾经住了十四年的地方时,他心里还是油然而生了一种陌生感。真是奇怪啊,明明他在这里度过了几乎所有的年月——如果忽略藏珍阁中的特殊经历的话——然而他现在却对问草园更有归属感了。 不知不觉中,情感就顺其自然地起了变化。待到他发现时,却已经是另一番心境了。 谢瑾华回来的那日并非是谢大的休沐日。因此,谢瑾华一直到了那天傍晚才见到大哥。谢瑾华带来的蔬菜瓜果是直接送去大厨房的,至于修容套装则派了厉阳给各院子的人送去。只有谢大这一份是谢瑾华亲自送来的。他对着谢大卖弄了一下指甲钳,才说这是按照柯祺画的图纸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谢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觉得感慨万千。小四难得有些活泼的样子,却是为了柯祺。见他们相处得好,谢大按说是很高兴的。但为何他又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呢?这番老父亲的心肠该对谁说? 谢瑾华始终记得要为柯祺再请一位先生的事。他把指甲钳放下,便郑重说起了崇灵寺中的经历。 谢大已经知道谢瑾华和柯祺在崇灵寺中遇见过德郡王世子以及二公子了,却不知道他们四人之间还有过那样一场谈话。谢大若有所思地说:“在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一番见识,确实是惊为天人了。” 柯祺那些话说得非常胆大,然而最近朝中漏出来的蛛丝马迹都证明了柯祺说得很有一些道理。 谢瑾华与有荣焉地笑了一下。 谢大更觉心塞了,道:“我原以为他是一个老实沉稳的人,毕竟他在柯家这些年都是这么表现的。然而,事实证明他心中自有山河沟壑。那他之前为何做出一副老实的样子?这人的心思该有多深沉?” 这不过是身为庶子的自保手段罢了。谢瑾华在心里说。但他这话却没法对谢大说。 因为,谢瑾华一旦说了,就有可能会让谢大觉得他对谢府心有埋怨。毕竟他也是庶子啊。 于是,谢瑾华想了想,认真地说:“大哥,至少他没有瞒着我。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愿意在我面前展露他真实的样子。那么,他在别人面前是如何表现的,这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更何况,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没有他我大约早就病死了。那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真送他一场锦绣前程又何妨?” 谢大承认谢瑾华说得有道理。按照谢大真实的心意,其实他也是欣赏柯祺这种人的。 “大哥,既然柯祺已经入了谢府,即便我和他……走不到最后,总是要和离的。但他身上已经打上了庆阳侯府的印记,我也会一直把他当成是异姓的好兄弟。”谢瑾华情不自禁地对着大哥说出了实话。 大哥总觉得和离这事有点玄,法严大师亲自算出来的命定之人,这姻缘真能破了? 不过,谢大并没有在此时点醒谢四。在谢大看来,小四如今还小呢,只怕根本不懂什么情爱。 “你说的事情我会留意。不过,我手头暂时没有人适合教导他。”谢大也认真地说,“他如今应该努力备战日后的科举考试。否则,再多的心思算计都是空谈。”他会给柯祺请来一位老师,却不是现在。 谢瑾华笑着应是。他只是想要让大哥开始重视柯祺而已。这目的已经达到了。谢大又仔细考校了谢瑾华的功课,见他并没有耽误学习,就颇为欣慰,最后还把得过且过的谢三提溜过来教育了一顿。 待到离开大哥的书房,如同一束枯萎娇花一样的谢三立刻就满血复活了。 谢三跟着谢四一起回了维桢阁。 柯祺对谢三说了谢谢,谢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柯祺指的是柯祐那件事。 谢三也不居功,实话实说道:“……是我身边的小厮把你哥哥认出来了,我就顺手帮个忙而已。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你哥哥当初因为关心你,在侯府后门处徘徊了好几天,我那小厮也认不出他来。” 种因得果。要不是柯祐那时真的担心柯祺,后来谁又能知道柯祐是哪个呢? “事情都查清楚了。和蒋五没关系,倒是和蒋五的五叔有点关系。他五叔有个妾,去柯家铺子里闹事的正是那个妾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兄弟,却冒充是蒋家的管事。柯家叛主的那个奴才也是瞎了眼,把女儿送给那假管事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攀上蒋家,如今却因为叛主贪财进了牢房。”谢三说。 柯祺不由地想到了后世中靠冒充政府官员来骗财骗色的骗子们。 谢三又说:“蒋五还要谢谢你家兄弟呢!幸好这假管事还没闹出什么大事,否则被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的御史听到了,不得狠狠参蒋家一个纵奴欺民?”他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在为李旭抱不平。 柯祺笑了笑,没有顺着谢三的话往下说。 谢三便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若不是你有孝在身,我真该带你出去见见我那帮异姓兄弟们。” 送走了谢三,谢二又来找柯祺了。见谢瑾华坐一旁听着,谢二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四弟,以前我来找你时,你不是在看书,就是马上要看书了。今日难得陪我坐着,莫非你是担心我会欺负柯弟吗?” 谢瑾华慢悠悠地问:“难道不会吗?” 谢二觉得很诧异:“四弟竟然也会开玩笑了?”明明四弟一直都是个小夫子啊! 谢瑾华摇了摇头:“我没有和二哥开玩笑。二哥是来找柯弟谈生意的吧?” 谢二想要成为谢大的辅助,就慢慢接手了府中的庶务。如今他已经开始插手谢府的各项产业了。他的职能相当于是一个职业经纪人。谢二仔细研究了下指甲钳,觉得这个小东西中确实有文章可做。 而柯祺也是愿意和谢家合作的。 事实上,柯祺更加信任柯祐。他清楚宋氏的为人,又和柯祐朝夕共处了快十年,这些都是谢家人不能比的。但是,在奢侈品这一块,柯祺最好还是和谢家合作。因为,谢家能够轻易地把市场打开。 柯祺也不贪。他其实只拿出了一个创意,在这个知识产权不被重视的时代,创意是不值钱的。因此柯祺只要能每年拿点比例非常小的分红就好了。而他还可以把别的创意都陆陆续续地提供给谢家。 这远比柯祺自己去打拼生意容易。 而且,柯祺的志向确实没落在商业这一块。所以他愿意放手给别人,靠着谢府这棵大树好乘凉。 因为双方都有诚意,柯祺和谢二竟是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他们俩聊天时,谢瑾华在发呆。 确切地说,谢瑾华是在想对子。比起刚刚听柯祺说那句上联时的疯魔,谢瑾华现在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他已经把“我一定要对出下联”的心态切换成了“对得出是我幸,对不出也是我命”的心态了。 但是,这个问题不被解决,谢瑾华总是心痒难耐啊! 第二十九章 很快就到了端午那天。这是一个大节日。 端午时最热闹的活动就属赛龙舟了。可惜柯祺有孝在身, 禁一切娱乐活动,不能去运河边上看龙舟。于是, 他和谢瑾华两人便留在了维桢阁中吃粽子。粽子有很多花样。谢府准备的就有不少,还有皇上赏的粽子和各方送来的粽子。德郡王府一大早就遣人送了粽子过来, 维桢阁中也分到了好几只。 谢瑾华的肠胃不是很好, 吃多了糯米就容易消化不良, 因此粽子大都被柯祺吃掉了。而见柯祺胃口好, 谢瑾华便又忍不住拆了个红枣粽,结果他只吃下去一个角,剩下的大部分还是被柯祺包圆了。 端午之后,谢瑾华又住了几天, 就该动身回问草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已经出嫁的姑娘,娘家再好也只是暂住而已了。这样的想法其实挺叫人伤感的。但谢瑾华转念一想, 他并不是姑娘啊! 这天早上, 谢瑾华和柯祺一起去给张氏请安。张氏并不会在请安时刻意作践庶子,每回都是匆匆见一回,干巴巴地说上两声“近日天凉,母亲要保重身体”“你要专注学业, 莫叫你父亲担心”这样的话。 然而, 这一次张氏却把谢瑾华单独留了下来,似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柯祺独自回了维桢阁。在谢府住了这么久, 他已经看明白了,外头的事是张氏插不上手的,而在内院中, 谢瑾华又从来不惹是生非,那张氏留下他是为了什么呢?柯祺想不出张氏能有什么要说的。 柯祺离开后,张氏和谢瑾华之间似乎也无话可说。张氏索性直接叫人把两个做二等丫鬟打扮的姑娘从屋外领了进来。张氏还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身为嫡母的她忽然意识到庶子的屋子里该放人了! 说句实话,张氏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她在这件事情上还真没什么坏心。 儿子长到了一定年纪,屋子里就放上一两个伺候的姑娘,这在此时算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如果张氏不管谢瑾华,反而会叫人觉得她这个做嫡母的不关心庶子了。谢瑾华今年十四,这个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若是谢瑾华还未成亲,那么通房这一事还可以再往后推一推,但他却已经成亲了啊。 “这两个丫头,你就领回去吧。不过你大病初愈,在某些事上就必须要有节制……”张氏觉得让自己和一个不亲密的庶子开口说这些事情真是别扭极了。她赶紧低头咳嗽两声,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张氏这个人,她对于庶子是没什么感情的。其实,比起谢三这个儿子,她对于自己生的三个女儿的感情都要差了那么一点。她虽然有时候也疼女儿们,但三个女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谢三这一儿子。谢三从小被她无底线地宠着,至今没有成为那种无法无天的人,这全都是谢大这个做大哥的功劳啊! 第18节 这样的张氏根本不会真的去关心谢瑾华。 张氏在意的是她的名声。她得想方设法全了她好的名声。所以她教养庶子时完全就是靠着章程在办事。别家贤惠的嫡母是怎么做的,她这边全部照搬了。她这样的“好”就像是用布条攒起来的假花。 但能碰上这样的嫡母却也算是谢瑾华的一种幸运。她再假,她也是好的。她不会故意做坏事。 哦,当然有时候“好”心办了坏事还是有的。 就好比说现在,张氏为了能体现她自己的面面俱到,就想起要往谢瑾华的屋子里塞人了。比起谢瑾华,她当然更关心她自己。但她确实又注意到了谢瑾华大病初愈这一点,因此她安排的这两个丫鬟才十三四岁。十三四岁的丫鬟自己都懵懵懂懂的,根本不能勾着爷们总是做那种事。等谢瑾华真把她们收房了,说不定都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如此,张氏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却也没想害了谢瑾华。 反正张氏要的就是一个形式。 可如果是谢三处在谢瑾华这个位置呢?那么,张氏拼着名声不要,也不会给谢三安排丫鬟。 这就是区别了。 长者赐不可辞。谢瑾华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那两个丫鬟脸上,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向她们,就面色清冷地谢过了张氏的安排。如果他是谢三,他现在完全可以抱着张氏的胳膊撒娇说“娘,我不想要”。可是谢瑾华不是谢三,不尊嫡母是一个很重的罪名。谢瑾华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去毁了自己的名声。 谢瑾华领着两个丫鬟离开了双桂院,朝维桢阁走去。 谢瑾华安静地走着,脚下的步子很稳。然而,他的心里一点都不安静。他飞快地和自己聊着天。 “柯弟正值少年,不是我对他没有信心,只是少年慕艾是人之常情……” “嗯,所以这两个丫鬟绝对不能留在我们院里伺候。” “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回问草园了,那就把她们留在维桢阁里吧。” “可这样一来,夫人那边或许会以为我辜负了她的苦心。” “还是带回问草园吧。园内的院子那么多,随便把她们往那里一塞,不短了她们的吃喝,等她们的年纪渐长了,嫡母也忘记这回事了,就可以把她们嫁出去了。总之,绝对不能让她们近了柯弟的身。” “柯弟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为这种小情小爱耽搁了?” “希望柯弟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不过,白养着丫鬟也不是个理,若是叫人觉得我怜香惜玉就说不清楚了。叫人误会还没什么,若是因此叫柯弟误会,让他跟着学了些怜香惜玉的调调,这岂不是误了他今后的前程么?这绝对不行。” “那就把她们安排进针线房吧。” “让她们给阿黄做衣服……” “给阿黄做帽子……” “给阿黄做鞋子……” “多日未见,也不知道阿黄想我了没有。” 两个丫鬟忐忑地跟在谢瑾华身后,不知道她们接下来都要和各种小衣服小帽子打交道了。能被张氏挑中的自然都是些本分的人。所以,每日轻轻松松地做些针线活,这对于她们来说也是件好事吧。 柯祺坐在院子里等谢瑾华。见谢瑾华领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他先以为这是张氏正大光明往谢瑾华身边放的眼线。但他转念一想,张氏那么好名声,哪里敢放眼线啊,所以这是传说中的通房丫头? 谢瑾华才十四岁,要什么通房丫头! 还想不想养好身体长命百岁了?! 柯祺觉得自己身为谢瑾华的好兄弟,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瑾华糟蹋了身体,所以必须要想办法把两个丫鬟打发走。只是,这是张氏赐下来的人。他该用什么理由打发她们呢?这就得好好想想了。 柯祺琢磨着,如果他开口问谢瑾华讨要了,那么谢瑾华一定会把丫鬟送给他吧?而只要这两个丫鬟在名义上是属于他的了,那么有着君子修养的谢瑾华就绝对不会再对她们动心思。至于柯祺要了丫鬟做什么……他自己本来就不喜欢被人伺候,不如把她们都塞进厨房里去,让她们去学着做些糕点。 于是,柯祺笑眯眯地说:“这二位是夫人送的?瞧着果然要比别的丫鬟们机灵些。” 谢瑾华一下子变得非常警惕,立刻说:“我对她们已经有了安排……” 柯祺一听这话就急了。谢瑾华一直对柯祺非常大方,就算是他最喜爱的砚台,对着柯祺也是说给就给的,结果这两个丫头却护上了?这是未成年少女!柯祺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瑾华犯这种错误。 “不如把她们交给我吧。”柯祺说。 “我确实留着她们有用。”谢瑾华说。 以上两句话是他们同一时间说出来的。柯祺的心情变得越发糟糕,谢瑾华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觉得她们心灵手巧……”柯祺不太甘心。 “我觉得她们心灵手巧……”谢瑾华一脸严肃。 以上两句话是异口同声的。两人的脸都已经有些黑下来了,都觉得对方是熊孩子很欠揍。 “……不如送去厨房中学糕点。”柯祺觉得自己有义务护住谢瑾华的贞操,哪怕会得罪谢瑾华。 “……打算让她们去针线房中帮帮忙。”正巧,谢瑾华也是这么想的。 以上两句话还是他们同一时间说出来的。柯祺连忙说:“哦哦,针线房啊!针线房也好,那我不和你抢了。”谢瑾华同样说:“学做糕点也是不错的,针线房那里不急。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两位丫鬟围观了一场大戏,心中都知道该怎么做了,总之以后离着两位主子远点就是了。 第三十章 谢瑾华自认为是个很体贴的人, 于是回问草园时,特意问柯祺要不要去落泉村中走一趟。既然端午时节, 柯祺都理所当然地陪他在谢府中过了,那么在节后去看望下柯祺的舅舅一家人也是应该的。 柯祺有心要逗谢瑾华, 故意说:“嗯, 我有些想念那只叫阿黄的狗了, 它长得真好看。” 谢瑾华立刻朝厉阳看去, 这回有厉阳跟着,他躲在厉阳身后应该会很安全吧?不过,据说狗长得很快,一个多月不见, 那狗不会已经长成大狗了吧?谢瑾华顿时觉得魁梧的厉阳都不能把他护住了。 阿黄汪也不是用来当宠物养的,那是用来看家的。它同样有着一份正经的工作。 柯祺虽然觉得逗着谢瑾华很好玩, 但是等真到了落泉村中, 他却又很体贴地先上前把阿黄关进小狗屋里去了。阿黄歇斯底里地叫着。谢瑾华惊慌地说:“柯、柯弟,你千万小心,不要惹怒了它啊!” “这种家养狗狗的脾气一般都很好的。它知道我喜欢它,所以它也会喜欢我的。”柯祺说。 谢瑾华对此将信将疑。 等到谢瑾华进了正屋, 柯祺才把阿黄放出来。阿黄心里认定的主人是每日给它食物的刘谷一家, 对于柯祺这个真正的主人充满了警惕,尤其是柯祺刚刚竟还把它关起来了, 于是它对着他使劲叫着。 柯祺觉得这小恶犬都快要叫得站不稳了,实在没能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阿黄用前爪挠了下地面, 觉得心里非常委屈。 谢瑾华小声地对厉阳说:“你……你就坐在这里,不、不要动。把我的脸挡好了。你不要怕,那只狗被拴住了,你别看它叫得那么凶,其实它就只能在门口那一小块地方活动。它肯定是咬不到你的。” 厉阳有心想说他没有觉得害怕,但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欠打,于是重新咽回肚子里去了。 “别怕啊。”谢瑾华继续安慰厉阳。 厉阳面无表情地说:“好的,少爷。” 柯祺和刘谷商量了一下接下去要做的事。像刘谷这样刚从贱籍转为良籍的,三代之内都没有资格参加科举,因此虽然刘亚以前跟着柯祺认了点字,刘谷却没打算继续送刘亚去念书。柯祺却觉得书还是要念的,刘亚现在还不到十岁呢,十岁的孩子平时能做什么事,还不如再去多认点字、多学些理。 “舅舅可是担心银钱不够?”柯祺真把刘谷当了家人,索性就问得很直白。 刘谷不好意思地说:“你园园姐过两年就该嫁了,得给她攒攒嫁妆。”他自己家的房子还在建,又咬牙买了两块地,于是积蓄都已经空了。虽说他可以问柯祺借钱,但欠钱是需要还的,这一点不管欠谁的钱都一样。他知道柯祺身上还有些钱,但柯祺日后要参加科举呢,到时候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柯祺想了想,把指甲钳的事说了,道:“……就这一个,每一年怎么也得有个几百两银子的进账。所以我如今手头是真的不缺钱。舅舅,你不如就去做些小本生意吧?我这儿已经有了几个想法,只是还不成熟,等会儿我和你细说,你拿着参考下。至于表姐的嫁妆,等她嫁人时,我肯定是要添妆的。” 刘谷觉得外甥说的东西都离他太远了,外甥好像变得更加厉害了。他们老刘家怎么能出这样的人物?莫不是随了柯家的……啊呸,柯家就算了,刘谷身为下人,也对柯主簿毫无好感。他妹妹是怎么没的?刘谷是老实人,面上不敢对主家不恭敬,心里却真是恨了柯主簿。刘谷甚至为宋氏觉得可惜。 哎,宋氏生的几位小主子都好,那一定是宋家有福气。而柯祺好,果然是他们老刘家有福气吧? 柯祺不知道刘谷的思想都已经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继续说:“舅啊,表弟的书肯定还是要继续念的。多识些字,也就多一份出路。这么说吧,同样是做生意的,表弟若是识字,他在写契书时不会被人骗了。我觉得表弟就算不能参加科举,那么去做生意也是挺好的。读书还能叫人明白很多的道理。” “听你的听你的,明天就把你弟送到学堂里去!他要是不去,我打断他的腿!”刘谷说。 柯祺哭笑不得。就算刘谷很努力地装出一副严父的样子,也一点都不凶啊! 刘谷本来还想嘱咐柯祺和谢四爷要好好过日子的。年轻人有时候脾气急,难免会有争吵的时候,但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在床上解决的,要是睡一觉不够,那就睡两觉。不过,刘谷哼哧了半天,到底没能把这句田间糙汉子们讲的荤话对着像神仙一样的外甥说出口。不说外甥,谢四爷也和神仙似的呢。 在落泉村中用了一顿饭,谢瑾华和柯祺便一起回了问草园。离开的时候,阿黄叫得很欢。柯祺无比感动地对谢瑾华说:“阿黄一定是舍不得我了啊……它果然知道我很喜欢它,于是它也很喜欢我。” “不,我总觉得它是在凶你。它一直在摇尾巴啊!”谢瑾华说。当猫摇尾巴时,就表明它不爽了。 “狗狗摇尾巴就是在表示喜欢啊!我上次应该告诉过你了吧?”柯祺理直气壮地说。 谢瑾华继续对此将信将疑。 回到问草园时,天都已经黑了。于是两人随意收拾了一下就睡了。第二天吃过早饭,柯祺去书房专注于他的功课。而谢瑾华则带着厉阳出去找阿黄猫了。连着几日没有见到,谢瑾华很想念他的猫。 依然是阳光很好的日子,连心情都仿佛跟着天气变得无比温柔。 正练字的柯祺忽然听到了一声猫叫。他手一颤,纸上便留下了一个墨点。这张纸算是废了。柯祺见厉桑正守在门边,忍不住问到:“你听到猫叫声了没有?不是说平时不让猫来这个院子的吗?”因为那只阿黄是一只英勇的猫,不是专门驯养了给贵人当宠物的,于是阿黄被禁止靠近主子们住的屋子。 厉桑听得不如柯祺清楚。就在这时,屋子外头果然又传来了一声猫叫。 柯祺赶紧说:“你听!确实是猫吧?它怎么来了?” 厉桑笑着说:“应该不是阿黄。阿黄平时不喜欢往这边跑,少爷逗了它好几回,都没能把它哄到院子里来。那阿黄是只有脾气的猫。小的一直觉得它很是聪明,仿佛知道这里不是能让它玩耍的地方。” “难道园子里还有别的猫?”就算不是阿黄,柯祺也已经把猫叫声听得清清楚楚了。一想到自己竟然被猫星人包围了,柯祺就恨不得立刻跑到落泉村去,然后把狗儿子抱在怀里一起面对惨淡的人生。 厉桑摇了摇头:“应该是少爷回来了吧?少爷学猫叫声学得很像。” 柯祺不知道谢瑾华还有这样的技能,问:“真是谢哥哥?” 厉桑便绘声绘色地给柯祺讲起了谢瑾华逗猫时的丰功伟绩。谢瑾华的猫叫声是能以假乱真的。厉桑最开始时也被谢瑾华的表现惊呆了,不过现在的他已经非常淡定,他还侧耳听着外面的猫叫声自我总结说:“但仔细听,其实也能辨别出少爷的声音和真正猫叫声的不同了。嗯,这应该是少爷无疑。” 柯祺见厉桑说得如此肯定,便松了一口气。 猫又叫了两声。 柯祺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忍不住说:“谢哥哥竟然玩上瘾了。我出去看看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和真正的猫叫声有所不同。真正的猫叫声应该更尖利一点,是吧?”说着,他把书房门打开了。 “妈呀!”柯祺吓了一大跳。 被厉桑误以为是谢瑾华的阿黄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就如一道闪电似的从树上跳了下来。它把嘴里叼着的死老鼠放在了地上。谢瑾华去谢府过了端午,阿黄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这位无毛两脚兽了,总觉得两脚兽这种蠢东西肯定是要饿肚子的,于是它大发慈悲地捕捉了一只肥老鼠过来送给谢瑾华。 猫科动物其实是一种残忍的捕食者,它们捕到猎物时,有时不仅仅是为了吃,还为了玩。 总之,这只被阿黄当作是礼物送给谢瑾华的老鼠已经面目全非了。 柯祺立刻就想起了那条曾经被猫吐出来的死蛇。那是他怕猫的最初原因,那猫竟然还吐在了他的床上!柯祺快速地退后了两步,一脸哀怨地看向厉桑。为何你会把真猫的叫声听成是你主子的叫声? 厉桑觉得自己无辜极了。这一定不是他的错。 柯祺简直想对谢瑾华说一句“呔,何方妖孽”。只是,管他什么妖孽,快把凶残的阿黄收回去啊! 第三十一章 当谢瑾华知道阿黄给他送了食物来后, 他非常感动。当然,再如何感动, 谢瑾华也不可能真把死老鼠吃了。而阿黄作为一只有个性的猫,它送出去的礼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这老鼠就被剩下了。 谢瑾华让厉阳在一棵树下挖了个深坑把老鼠埋了。等到地面恢复平整, 他又让花匠在上头洒了一些花种。这花是些很普通的花, 只是生命力很顽强, 总会一年又一年地开下去。而且它每年的花期很长,除了最冷的冬季,剩下的三个季节都能开得很好。这样一来谢瑾华就能永远记住阿黄的心意了。 第19节 柯祺不得不承认,这个做法还挺浪漫的。 只是阿黄喵表示, 这种食物送到了嘴边都不吃是无毛两脚兽简直有病。 “我一开始以为它想吓唬我。”柯祺觉得有必要对谢瑾华解释一下,“打开门就看见它把一只鲜血淋漓的死老鼠放在我的面前……我是个正经人,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画面, 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 “阿黄很懂事的。它喜欢我们。”谢瑾华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化身猫奴的他都有几分傻气了。 柯祺是能够理解谢瑾华的,因为如果阿黄汪把自己藏起来的肉骨头分给柯祺两根,估计他也是这么一副傻笑的模样。于是, 下回去落泉村时, 柯祺就默默地蹲在了阿黄汪身边,想要看它如何表现。 那时, 阿黄汪正激动地把脑袋埋在碗里进食。但也许是柯祺的眼神太过明显,它犹豫半天后,依依不舍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把碗让给了柯祺。作为一只有工作的狗,它不介意偶尔接济下可怜人。 柯祺不知道阿黄是在同情他。他脑补了阿黄对他的感情,然后恨不得能把阿黄带去问草园中。 继续说阿黄猫,柯祺的童年阴影太重,总觉得见过死老鼠的自己会在晚上睡觉时做噩梦。好在他现在还是和谢瑾华一起睡的,直到谢瑾华的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以前,他们应该都会一起睡。即便是真做了噩梦,身旁多一个人,说不定谢瑾华还能够出现在他的梦里,然后把他从凶残的猫咪手里拯救出来。这么一想,柯祺觉得以后不能再看谢瑾华和阿黄汪的笑话了,他也要好好“保护”畏狗的谢瑾华。 当天晚上,柯祺果然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醒来时,柯祺已经把梦里大部分的情节忘记了,却始终记得谢瑾华坐在王座上,身旁围着无数小猫。显然,谢瑾华是猫妖成精,而柯祺化身了被妖精们捉进洞里去的唐僧。柯祺被绑在墙上,孙悟空久久不来,他被迫听着谢大妖精嚣张的笑声:“哦呵呵,孩儿们,今日我们同吃唐僧肉,共享长生!” 一群猫激动地叫了起来,简直就是群魔乱舞!谢大妖精身后还出现了一条粗黑的大猫尾巴。 因为这个梦,柯祺的睡眠质量很差。但谢瑾华休息得很好。第二天,当脚步虚浮的柯祺见到神采奕奕的谢瑾华时,他跑去针线房叫人用边角料做了一个狗狗玩偶。呵,他要把玩偶放在枕头上镇着! 守孝读书的日子按说会过得千篇一律,但谢瑾华和柯祺两人凑在一起,他们平静的生活中总能冒出一些新鲜事儿。谢瑾华打算要弄的酒楼还在装修,而他手里很快又有了两个小庄子。尽管吕管事很能干,谢瑾华也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但谢瑾华作为主人,却也要时不时地看一下账本。 谢瑾华对于账本没什么兴趣。底下的人自然不可能糊弄了谢瑾华,可如果他一直都没能学会如何打理自己的产业,日后从侯府分家以后该怎么办?作为一个主子,必须要能做到心如明镜那种程度。 管事嬷嬷琢磨着,自家少爷不愿意管这种琐事,那还有一个柯少爷呢! 按说,一个爷们不会管账,这也没什么,毕竟这是当家主母的活。可谢瑾华和柯祺明摆着是不能再娶一个贤惠的女子为他们打理一切了——管事嬷嬷也很相信法严大师的批命——那么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总要学着去做这种事吧?于是,管事嬷嬷就把所有的账册和管事人物名单全部送到了柯祺那里。 柯祺一开始是不打算接手这些事的。他一直把他自己的东西和谢瑾华的东西分得很清楚。不过,他却可以指点一下谢瑾华,教谢瑾华如何去做。教着教着,在柯祺某天翻看账册时,他忽然发现他的学生已经缺课很久了,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还是由他来做的!所以,谢瑾华到底是有多不喜欢这些啊! 在理智上,谢瑾华确实觉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柯祺不太好,毕竟柯祺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谢瑾华还有那么多书要默,还有那么多体悟要写,还有那么多棋谱要专研,还有那么多新的画法要研究……更何况柯祺确实把所有事做得很好,于是谢瑾华根本控制不住他自己啊!柯祺真是太能干了。 “若是柯弟日后能去户部,现在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将来打基础。”谢瑾华忍不住如此想到。也是现在的账本不多,并没有因此耽误柯祺的学习,否则谢瑾华就算再不喜欢这些,也会把账本接过来。 谢瑾华对柯祺抱有很高的期待,不说几十年后如何,但三年后的科考是绝对不允许失利的。 过了几日,谢瑾华收到了一封从崇灵寺送来的信。二公子李旭在信里表示,他每日在寺里念着经就快要念得四大皆空了。当然,他这话说得极其隐晦。他毕竟是被皇上“罚”到寺里去的,祈福三个月算是皇上对他的恩典。要是他真直白地说了自己很无聊,这不就表明了他对皇上的旨意心存不敬么? 谢瑾华知道柯祺和李旭玩得好——这话其实不对,明明是柯祺哄孩子哄得好——他琢磨着李旭写这封信的目的,应该是想要邀他们去崇灵寺陪他玩。谢瑾华觉得柯祺确实挺爱吃崇灵寺的素斋,于是再去一趟也无不可。谢瑾华不担心自己和德郡王府的人走近会给谢府惹麻烦,因为一来德郡王那画风怎么都不像是要夺嫡的,二来谢府和德郡王府本来就是亲戚,他们要是疏远了反而会叫人心有怀疑。 柯祺赶紧叫人把跳跳棋做了出来,就是六边形的那种,棋子是圆滚滚的弹珠。 弹珠在后世不值钱,在这个时代却是稀罕物儿,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所以,柯祺就让人用木头雕出了棋盘,又让人用木头做了棋子,各染上六个不同的颜色后,这跳跳棋就算是做好了。 柯祺叫人做了两份,附上了使用说明书,一份是送给李旭的礼物,一份叫人送给了谢二。不过,如果谢二真打算把跳跳棋推广开来,那么到时候棋盘、棋子的材质说不定又要换成什么金银翡玉了。 与此同时,李旭写给皇上的信已经被放在了皇上面前。 尽管太后十分推崇道教,而长公主整日都在诵经念佛,其实当今圣上却是不信神佛的。他若是信了,那么神佛是真的,皇命天授也是真的,他还怎么能当上这个皇帝?他借着孝顺太后的名义大兴道教,其实也只是一种权衡而已。如果哪天他忽然觉得佛教更好用了,那么他肯定又会去抬举佛教了。 此时的皇上还是很关爱小辈们的。 皇上一共只有三个嫡孙子,德郡王家独占了俩,这两个自然被他看在了眼里,更何况李旭还是龙凤双胞胎中的一位。皇上之所以送李旭去祈福,其实是为了堵别人的口,叫人以后再不能用“娇奢”二字来形容李旭。因为李旭是去为皇上祈福了,别人想要为皇上祈福还没有那个资格呢。等到他回来,皇上给他一堆赏赐,再赞他一句“孝顺”,从那以后,大家就只会说他孝顺了。皇上就是金口玉言啊。 李旭在信里先说崇灵寺中的风景如何好,这里的素斋如何美味,他每日诵经时又是如何虔诚,然后委屈地说自己没有漂亮衣服穿了,只能穿灰扑扑的僧服,而一想到以后都没有漂亮衣服穿了,他就忍不住哭了两回。最后,他说自己如何想念皇爷爷在上回家宴时赐给他的那盘点心,还想再吃一回。 信里其实都是一些孩子话。李旭也是在赌。 按照正常的逻辑,就算李旭是孙子,他在皇上面前也该守着规矩,既然是因为穿漂亮衣服被人说了奢侈,那么这回给皇上的信里就该痛哭流涕地表示:“我错了,我真是错了,我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我给皇室抹黑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奢侈了啊。皇爷爷啊,你要相信我,再给我一个机会啊。” 结果,李旭确实是痛哭流涕了,却是为了他的漂亮衣服而痛哭流涕的。他还有脸对皇上诉苦! 李旭想得很清楚,如果皇上看到这封信时生气了,那么他反正是德郡王府的二公子,连世子都算不上,只要他的父王和他的哥哥在皇上那里还有脸面,他们德郡王府就不会出什么事。一个二公子真的不影响什么大局。但如果皇上没有生气呢?那么他就算是掌握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攻略皇上的方法。 等到谢瑾华和柯祺到了崇灵寺时,李旭正在吃点心。 嗯,这点心是皇上叫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第三十二章 李旭并不护食, 自然邀请了柯祺和谢瑾华一起吃。他们之间虽然差着辈分,但谢瑾华从未拿着自己“舅舅”的身份说事, 柯祺更是丝毫没有为人“舅母”的概念,于是大家相处时的气氛一直都比较轻松。 谢瑾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来自于宫里的点心。宫里的点心不仅味道好, 造型上也必须出彩, 于是猛一看根本猜不出点心都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但谢瑾华吃过这点心, 便知道它其实是用藕粉做的。 凭良心说一句, 前朝末帝其实是位不错的皇帝,但是他的曾祖父、祖父和他父亲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基础。在末帝登基前的几十年中,国库越来越空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而末帝又是幼年登基,手里的权利几乎都掌握在辅政大臣手里。等到末帝亲政后, 他想要力挽狂澜, 却已经晚了。 当今圣上夺了江山,也就接手了前朝皇室留下的烂摊子。所以,他刚刚登基时,国库几乎都是空的。今上只能变着花样开源节流啊。什么, 有人立功了?好, 朕亲自写上“尽忠职守”四个字送给你,皇上的字当然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值钱了。什么, 过年时要与官同乐?好,朕就每家都赏份点心吧! 庆阳侯府自然是年年都能收到点心的。谢瑾华也能尝上一小块。 为了这么块点心,谢瑾华要早早起来, 和家人一起在寒风中跪受恩典,尝了糕点后还要对着皇城的方向再拜一拜,总之过程十分麻烦。老实说,谢瑾华觉得有点亏,总觉得糕点都没有那么好吃了。 所以,面对着李旭的分享,谢瑾华就是赌气不想吃。 他!绝!对!不!会!馋!宫!里!的!点!心! 当然,他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于是,柯祺和李旭都没注意正云淡风轻喝着茶的谢瑾华其实在和一盘点心怄气。一般人都不会朝那个方向想吧?总之这一刻的谢瑾华是寂寞的。 李旭笑着对柯祺说:“这是皇爷爷刚刚叫人送来的,你们有口福了。” 柯祺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李旭这句话中的深层含义。一定是他们上回商量的策略有效果了!穿越的柯祺在这一刻小市民心态发作,秉着“既然是皇帝老爷吃的东西,那我一定要尝一尝”的原则,拿起了一块点心。味道确实不错。不过,柯祺本人不是很喜欢吃甜食,因此尝过这一块后就不再伸手了。 李旭那封信虽然是用于试探皇帝的,但在点心这事上却没有撒谎,他确实挺爱吃这个的。于是,谢瑾华和柯祺喝着茶,就见李旭在短短的一点时间里,把整盘糕点都吃完了。这孩子的胃口真好啊。 “娘平时不许我吃太多甜点。”李旭不好意思地说。 谢瑾华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指着柯祺说:“他平时也不许我吃得太多。” 李旭立刻对谢瑾华充满了同情。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在这一刻拉进了不少。 柯祺觉得自己很冤,赶紧解释说:“那是因为你每回午后吃多了点心,晚饭就吃不下去了。晚饭是正餐,必须要好好吃。这都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这事你必须要听我的。”他这话是对着谢瑾华说的。 李旭小声地说:“我娘也是这么说的。”他更同情谢瑾华了。 柯祺觉得李旭这同情来得莫名其妙。却不知李旭心里正想着,虽然他很喜欢娘亲啦,但他以后成亲时绝对不要找一个像娘一样管着自己的人,不然就该像小舅舅一样了,成了亲都不能尽情吃点心。 李旭有点想娶方家的嫡女(嫡子也行)。因为方家是皇商,一年出不了几匹的浮光金丝锦就是方家的独门手艺,李旭特别想有一件浮光金丝锦做的衣服。据说,方家人的陪嫁中会有浮光金丝锦哦! 如果德郡王妃知道自己小儿子因为一匹锦缎就把自己“许”了出去,她一定会揍他的! 如果德郡王妃知道自己小儿子已经开始惦记上那没影的儿媳妇的嫁妆了,她一定会暴揍他的! “不过,这是皇爷爷赏我的点心。我娘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因这个说我。”李旭对于华服的喜欢太过执着,于是在这方面就显得有几分幼稚,但他在别的事情上却是很有分寸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果然叫我猜对了,皇爷爷心里肯定很烦御史们。我对着他哭诉了一回,他就把我和他自己归为一类了。” 这一点很重要。归为一类,便成了“自己人”。虽然,李旭是皇上的孙子,本该就是自己人。 柯祺提醒说:“注意掌握分寸。”虽说圣意不可测,但皇上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在柯祺看来,皇上作为天下之主,其实也是孤家寡人,所以李旭要想方设法让皇上感觉到,他是被李旭需要着的。 李旭可以适当地不听话,可以适当地闯祸,可以适当地抱着皇上的大腿撒娇。 皇上反而会因此有一种满足感。 但这种刷好感度的方法却不是人人都能用的。打个比方,世子李昶就不能去皇上身边卖蠢。因为他是世子,是德郡王的嫡长子。在一般情况下,任性和撒娇往往都只是属于小儿子和大孙子的权利。 “我知道的。”李旭眨了眨眼睛,一抹狡黠转瞬即逝,只剩下了乖巧。 柯祺叫厉阳从行李中拿出了跳跳棋。这玩意儿规则简单,但想要玩得好却也不那么容易,李旭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只是,李旭觉得木头珠子的手感不好。他叹了一口气,故作苦恼地说:“若是我抱着棋盘去找皇爷爷玩,等玩得差不多了,我求着他送我各色的珍珠、玉石做棋子,他应该会答应的吧?” “……”柯祺忽然对皇上产生了一种内疚之情,他似乎开发出李旭身上某种不得了的功能了。 待到柯祺和谢瑾华回到自己的院子,谢瑾华忽然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说:“我原以为你只是和二公子玩得好……却没想到,你们竟然聊得那么深!”都一起想办法去坑皇上了,这话题已经非常危险了! 柯祺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说:“还、还好吧?” “你……想要参与到皇家之事中?”谢瑾华皱着眉头问。 柯祺摇了摇头,说:“不知……寿数几何,我哪里敢站队啊。”他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着天。 谢瑾华沉默了好久,才说:“还得有一二十年。” 一二十年?!太子现在都快三十了,大皇子都三十五了!皇帝要是再活个一二十年,等他死时,大皇子都四五十岁了。此时的人均寿命真的不高,说不定那个时候三个年长些的皇子都要被熬死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柯祺问。 谢瑾华没有说话。他肯定不能把自己前世的经历说出来,而如果临时编造一个故事,说得越多,就越有可能会被柯祺寻出破绽。所以,他还不如保持沉默,然后任由柯祺脑补出某个合理的答案来。 柯祺果然有些脑补。虽说皇上的脉案是保密的,但说不定谢家就是有渠道看过皇上的脉案呢?他倒是不信“一二十年”这个数据,但是他相信,皇上此时的身体肯定很健康,近几年之内是不会死了。 皇帝不死,小皇子们却都要长大了,接下来肯定会变得很热闹。 “这种事……这种事,你莫要参与进去了。”谢瑾华诚恳地说。 柯祺摇了摇头:“若我想入官场,除非我不愿更进一步了,否则我肯定会被牵扯进局势之中。忠于皇上是最安全的。但只有如侯爷那样,他已经有了底气,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表明自己始终忠于皇上。而我日后初入官场,必定是从小官小吏做起,这时若有人来拉拢我……我身在局中,恐会身不由己。” 柯祺用谢瑾华的父亲举了个例子。 所以,柯祺选择和李旭交好。德郡王没有夺嫡之心——或者就算他有,但现在所有人都相信他没有,这也很厉害了——所以和德郡王府交好时,他可以表明自己只忠于皇上。且李旭这人确实不错。尽管年纪不大,他该有的分寸都有了。孩子是由父母教养的,由此也能看得出德郡王和王妃的智慧。 谢瑾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柯祺在心里继续琢磨着那个“一二十年”。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说:“你却是从来都没想过,也许我能够护得住你呢?”他虽是侯门庶子,但只要庆阳侯府不倒,他这个庶子也是很有脸面的。柯祺可以尝试着多信赖他一点,也更依赖他一点。 柯祺心中一跳。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谢瑾华这话中听出了一种……委屈。 在柯祺看来,谢瑾华应该被保护得好好的,然后半点不染风尘。他的营营汲汲或许会害了他。 柯祺很感激谢瑾华的心意,但此刻也只能实话实说,认真地道:“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们成亲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总是要和离的。到了那时,若我真身处漩涡中,又哪能把你牵扯进来呢?” 关于和离这点,其实双方早有默契,但这还是第一次捅破窗户纸。柯祺觉得谢瑾华身为侯门子,等他身体好了,肯定会重新结一门望衡对宇的亲事。谢瑾华却觉得柯祺心有志气,迟早会选择离开。 两人一致沉默了下来。 柯祺忍不住在心里想,他未曾反驳,果然叫我猜中了,日后应当还是朋友吧。 谢瑾华则在心里想,早知道他会离开,竟是真猜中了,如今只不过是把话说透了而已。 两人之间以前未曾涉及情爱,此时的好处也就显露出来了,“谈分手”时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柯祺率先表示:“你当我是好友,我自然也当你是好友。不管未来如何,我心里始终是惦记着你的。”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道:“自当如此。”和离之后又不是就形同陌路了。 对嘛,世间虽有男子结契,但天生喜欢男子的男人到底是少数,唯有友谊才能地久天长啊! 只是,不喜欢男人的话,那就会喜欢女人了…… 柯祺和谢瑾华在这一刻很有默契地想起了张氏送的那两个通房丫头。 在此时,少爷到了年纪睡睡通房是件非常普遍的事情,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柯祺没法用现代思想对谢瑾华进行科普,他为谢瑾华的身体着想,而谢瑾华不想叫柯祺在温柔乡里短了志气,都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果然夜间还是要两个人一起睡吧?只要对方不说,那就绝对不主动提出要分床睡! 第20节 这样一来,什么通房什么丫头都无孔可入了!毕竟,根据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对方都不是那种会选择白日宣淫的人。因此,只要把晚上的时间盯好就可以了。他们不分床,但盖的被子还是分开的。 柯祺和谢瑾华都心虚地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睛。 ———————— “我们都是要和离的了,睡一起也没什么,那仅仅是知己好友间的抵足而眠而已。” “没错,清白自在人心。” 第三十三章 既然有心要陪一陪李旭, 柯谢二人这回就打算在崇灵寺中多住一段时间。反正不管住在哪里,都完全不会耽误柯祺的学习。因为, 谢瑾华这个小先生随时能够给予柯祺一对一的贴心且贴身的辅导。 李旭小朋友简直要被这对夫夫的相处模式吓出成亲恐惧症来了! 本来见柯祺管着谢瑾华不让他多吃点心,李旭就对谢瑾华充满了同情。结果李旭发现谢瑾华更凶残啊, 竟然每天要让柯祺练那么多字, 竟然每天要让柯祺背那么多书, 竟然三五不时就要让柯祺写文章!今上对皇子们管束得很严厉, 皇子皇孙们的课业已经很重了,结果和柯祺一比,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谢瑾华的要求极为严格!柯祺算是那种比较有天赋的人了, 当然他在读书一事上的天赋肯定比不上谢瑾华,好在柯祺很努力, 完全可以用自身的勤奋来弥补天资上的不足, 可是谢瑾华依然能从柯祺的功课中挑出很多毛病来!李旭有时都觉得谢瑾华吹毛求疵了,然而柯祺却总是能虚心接受。 柯祺不是真正的少年,他有着成年人的包容心。所以他很清楚,谢瑾华并不是在鸡蛋中挑骨头, 当他把柯祺的功课打回来时, 他是真觉得柯祺在有些地方还做得不到位。于是,柯祺就听话重写了。 说白了, 谢瑾华自己是学神,而柯祺不过是学霸而已。在最开始时,谢瑾华下意识就用学神的标准来要求柯祺了, 柯祺咬咬牙坚持住了,于是谢瑾华从来都没有觉得他们这种相处模式有什么不对。 身为旁观者的李旭却真是被吓坏了!他愣是从谢瑾华习惯性的淡淡一笑中瞧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气息。如果成亲后要时时面对这样的良人……就算是浮光金丝锦都无法修复李旭的心理创伤了。 十岁的李旭在某一刻忽然觉得,他还不如抱着自己的大衣柜过一辈子呢! 毕竟,大衣柜很安静,衣柜里还有很多漂亮的衣服! 谢瑾华和柯祺就在用这种在别人看来是互相折磨的方式相处着。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明明都觉得自己才是大人,却又心甘情愿在某些事情上被对方管束。鞋到底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 李旭很有号召力,再过了几天,他的表兄弟们也来陪他了。 这些表兄弟们都来自于丁家,也就是淑妃的娘家。 淑妃一共有七个亲兄弟,他们都是不识字的大老粗,本来这辈子的出路只能是继承父亲的木雕手艺勉强混口饭吃了(七个兄弟还会形成商业竞争,导致市场饱和,说不定到时连饭都吃不上了),结果谁想到妹妹忽然当娘娘去了呢?丁家便成了富贵人家。不过,真正的勋贵人家还是看不起丁家的。 淑妃的兄弟是李旭的舅爷爷。 七个舅爷爷当年早早娶妻了,那时条件有限,他们娶的媳妇自然都是同一阶层的“粗鄙妇人”,后来丁家富贵了,虽然有擅钻营的人想要给舅爷爷们送貌美小妾,更有人怂恿他们休妻再娶,他们直接用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堵了回去。所以,在舅爷爷这一辈,丁家的男人并没有和中上层阶级联姻。 到了舅爷爷的儿子这一辈,丁家设了学堂,把他们这辈男丁全部塞进学堂里读书去了,得了功名的也很有几个,但大家觉得丁家长辈皆是粗鄙之人,于是依然没有大家族愿意真心实意和丁家结亲。 再接下来就是舅爷爷的孙子这一辈了,他们就是李旭的表兄弟。 表兄弟一来,李旭的院子里就热闹了很多。柯谢二人难免要和这些丁家人打个照面。谢瑾华在不熟的人面前向来都很温和有礼,而柯祺在不熟的人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很无害。于是习惯了被人用挑剔的眼光看待的丁家人立刻觉得这两人真是人品端方啊!这必须是好人啊!果然是德郡王妃的家人啊! 丁家人其实很真诚,对于自己人总是不吝照顾。柯祺很快就和他们熟了起来。丁家人身上仿佛有一种“我是泰迪我骄傲,老子没事时就喜欢日天日地日空气”的狂之气质,这里的日不是真指某种活塞运动,而是一种形容。对于某些看不顺眼的人,他们最喜欢干的就是用嘴炮技能把那些人“操翻”了! 丁家的粗鄙之所以广为流传,也是因为那些被他们“操翻”过的人,到了最后往往都被他们挤兑地无话可说,只能扯着读书人的面皮,捶胸顿足地表示:“太、太过粗鄙了,真是岂有此理啊!”对此,丁家人表示无惧。呵呵,丁家从不是只针对某一人,丁家的意思是所有被他们怼过的人全部是垃圾。 谢瑾华在此之前就听说过很多关于丁家的传闻。 但真的和丁家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后,谢瑾华忍不住在私底下悄悄地对柯祺说:“可见流言这东西,大多是不可信的。我见他们性格豪爽,颇有侠义之风。至多能说他们不拘小格,哪能说他们粗鄙呢?” 柯祺很赞同这句话,说:“冲着七位丁老爷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就敬他们有情有义!”别说是在这种典型的男权时代了,就是在推崇男女平等的后世,都有不少男人在有钱后立即抛弃陪他吃过苦的原配。哦,还有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明事业中少不了原配的帮助,却还想方设法让原配净身出户。 所以,柯祺对丁家的观感真的很好。 谢瑾华却眨了眨眼睛,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原是一句正理。有德的君子就应该做到这一点。做不到这一点的则是些卑劣小人,是应该被谴责的。可如今这世道变了。做不到这点的人反而那般常见,做得到这一点的则被表扬了。可见人心的败坏!”为什么会被颂扬?还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少见吗? 柯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可他细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谢瑾华说的是对的。 “很多人为了富贵二字,已经不知道‘责任’该如何写了。”谢瑾华说。 柯祺赶紧说:“我必定不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时机说这句话,倒显得他是在辩解一样。 谢瑾华却看着柯祺,说:“我信你。”他知道柯祺是个善良的少年。 柯祺忍不住说:“我也信你。”毕竟,谢瑾华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迷之气氛中,似乎有那么一点开心,又有那么一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尴尬。然后,两个人忽然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于是那点尴尬就如晨间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消失了。 谢瑾华想要弄的酒楼很快就开业了。 厨子不好请。有名的大厨都在云祥楼里。所以酒楼的大厨是从外地请来的。吕管事是个有想法的人,觉得四少爷既然想要弄一个读书人聚会的场所,他就在“茶道”和“酒艺”这两件事上多下了些功夫。 如此,也算是有了卖点。 酒楼名叫忆仙楼,用以致敬几百年前的令谢瑾华无比向往的仙来居。不过,因为酒楼门口贴的那个上联太有难度,吸引了无数人来膜拜,于是“对子楼”这个名字反而叫得更加响亮。柯祺琢磨着忆仙楼应该是能赚钱的,毕竟对子吸引人嘛。可是,它就开在云祥楼对面,在客源上应该抢不过云祥楼。 然而,当柯祺翻看账本时,他都要惊呆了!为何第一个月新开张就赚了这么多的钱! 柯祺狐疑地看向吕管事。他怀疑谢家大哥往酒楼中贴钱了。 吕管事说:“三少爷带着他的好友们天天上咱家的酒楼吃饭,轮流请客,这一个月就没有断过。” 对于谢三做出来的这种事,柯祺完全不觉得意外呢。不过,就算有了谢三的鼎力支持,酒楼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钱啊。柯祺便说:“他们总不能顿顿吃的是黄金白玉。还有什么事,你都一并说来吧。” “还有淑妃娘娘的侄孙儿,也总是呼朋唤友上咱家的酒楼用餐。”丁家人说他们在读书人中的口碑并不好,而忆仙楼明摆着更吸引读书人,他们不好坐在大堂吃饭,于是就租了包间,一租就是整年! “他们真是有心了。”柯祺感叹说。不就是在崇灵寺一起玩过几回吗,他们竟还帮忙照顾生意了。 这些日子,丁家的七老爷正觉得奇怪呢,孙子、侄孙们怎么天天往外跑,外头有什么勾着他们?家里的伙食难道不好吗?虽然已是个小五十岁的老头了,丁家七老爷显然是个好奇心很重的老顽童。 又过了几天,对外号称是最喜欢美食的德郡王带着王妃微服上云祥楼吃饭。德郡王在云祥楼中也有固定的包房,还有专人伺候。他问那位小二,道:“有些日子没瞧见小舅舅了,他都在忙些什么?” 原来,云祥楼竟是丁家的产业。云祥楼幕后那位不为人知的老板就是丁七老爷。 小二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回禀王爷,现在这个点儿,七老爷正在对面的忆仙楼中用餐呢。” 德郡王拿着筷子的手就是一顿。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料,机智如德郡王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 以下是发生在丁七老爷和丁家小辈们之间的对话。 “一帮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们!说,做什么要去对面那家楼吃饭?!”七老兔子骂道。 此时没有计划生育,丁家七个老爷一共生了十几个儿子,这十几个儿子又已经生了二十几个儿子了。丁小十七和丁小十八差不多大,平时和李旭玩得最好,面对着吹胡子瞪眼的丁七老爷也不害怕。 “忆仙楼是旭表弟在庆阳侯府那边的庶出小舅舅开的。舅舅舅母人都不错。”丁小十七说。 “十七哥说得对!”丁小十八说。 “他们念书都念得极好!”小十七说。其实丁家很愿意尊重读书人。只是有些读书人不尊重他们,于是他们怼了回来。然后,读书人更不尊重他们,他们便继续怼了回去。如此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 “对,他们有前途!”小十八说。 “他们和我们相处得极好!”小十七说。 “对,他们有眼光!”小十八说。 “我们最近玩的跳跳棋就是他们弄出来的。”小十七说。 “对,他们有想法!”小十八说。 “总之他们不错,以后就是我丁十七的朋友了!爹教导我说,要是直接给好友塞钱,那基本是要绝交的,但钱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他们多赚点。小爷爷,您是不是吃了大蒜后没漱口?”小十七说。 “对,闻着有味道!”小十八说。 丁七老爷给了两小辈一人一个脑瓜崩:“真有你们说得那样好?老爷我去瞧瞧。那酒楼叫什么名字来着?一鲜楼?天下第一鲜?还不如叫满鲜楼呢!啧啧,我也去吃上一回,看看到底是不是第一鲜。” 丁家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是真的有钱啊。 一言不合就给好友塞钱什么的,丁家人都因此琢磨出一套塞钱的智慧来了! 第三十四章 柯祺把账本看完, 陷入了苦恼中。人情这东西,需得有往来。虽说谢三、丁家表兄弟们都是自愿要照顾酒楼生意的, 但柯祺却不能坦然受之。既然柯祺知道了他们的照顾,就应该想办法送些回礼。 谢三和丁家表兄弟肯定不图柯祺准备的礼物, 但不管他们要不要, 送不送却是柯祺的心意了。 只是, 该送什么呢? 比起时时有母亲补贴的谢三和比起总是习惯性撒钱的丁家人, 谢瑾华当然不能算是有钱的,肯定无法为他们准备什么昂贵的礼物,就只能靠新奇的想法取胜了。柯祺把账册合上,陷入了思考之中。 想着谢三那种爱玩的性子, 柯祺觉得可以送谢三一套三国杀卡牌。不对,应该要送他好几套, 再让他转送他的朋友们。三国杀很适合进行多人游戏, 谢三在外头有那么一大帮的好友,这些人和他的性格差不多,大家肯定能玩到一起去。在后世,很多大学男生不就是靠着三国杀结下深厚友谊的吗? 不过, 这个时空中没有三国。为了让谢三他们有代入感, 柯祺最好把卡牌上的人物全部换成这个时空历史上出现过的人物。因为卡牌的人物间是有关联的,所以这不是一般的替换, 工作量很大。好在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天下大势无非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里存在着类似于三国的时期。 其实, 柯祺也可以想办法先写一本《三国演义》或者《三国志》出来,等到书火起来后,再去推广三国杀这个游戏。可是,柯祺的年龄摆在这里,哪怕他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去记录那段历史,用三国的历史进行艺术上的再创造,人们也会怀疑他怎么就能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写出了这样一本长篇巨作? 柯祺无意于去博什么少年英才之名。他弄个三国杀游戏,虽也会叫人觉得他很有想法,可是这毕竟是用来玩耍的东西,某些自诩正统的读书人会觉得弄出这种东西的人是玩物丧志,并不会高看他。 但写书就不一样了啊!读书人看重的自然就是书了。 谢瑾华走进房间时,见柯祺眉头紧锁。他想着今天是酒楼报账的日子,以为是酒楼的生意不好,就走到柯祺面前,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新店开张嘛,名头都还没有打出去,过几个月就好了。” 柯祺觉得谢瑾华太淡定了。凭着柯祺对谢瑾华的了解,若有人在忆仙楼里创造出了一个叫人拍手称绝的作品,那谢瑾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就算酒楼的生意一直亏损,他都会觉得自己赚到了。 “不是生意的事。”柯祺摇着头把谢三和丁家表兄弟们做的事说了,“……我已经想好要送谢三哥什么了,就是用后荣那段混乱历史中出现的英雄人物编一套卡牌,取名叫后荣杀,三哥想必会喜欢的。”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礼物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要做什么,不过应该能让三哥多识一些历史人物。你若是打算做这个,我可以帮你。”谢瑾华看过太多的书,对很多历史都已了然于心。 “肯定需要你帮我,这还用说?”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还不知道该送丁家什么。” 谢瑾华认真地想了想,说:“丁家……丁家女孩少,女孩都如珠如玉地娇养着。”所以,如果想要感谢丁家人,可以从丁家的女眷身上入手。丁小十七和丁小十八应该有个妹妹(堂妹),才四岁大。 柯谢二人给四岁的小姑娘送些玩意儿,并不会影响小姑娘的闺誉,毕竟他们都是长辈级别的了。 只是,小女生会喜欢什么呢? 这要是在现代,柯祺可以送她们芭比娃娃。但在此时,送人娃娃有巫蛊之嫌。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如果柯祺用神话中的仙女来做娃娃,比如说他送个嫦娥给小姑娘,小姑娘的家人并不会多想。 不过,还是尽量避免送人偶娃娃吧。柯祺一点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送布偶老虎怎么样?其实不仅仅是老虎,主要是老虎身上穿的小衣服、小鞋子等都是可以换的,再上针线房多做几套小衣服,到时候可以让小姑娘换着玩。”不能送人偶,那就送各种小动物吧。 换装游戏应该能讨小女孩的欢心。而布偶动物肯定没有巫蛊之嫌,因为此时确实有很多用布做的动物玩偶。别的不说,只说端午吧,送孩子们一只布老虎,恰恰就是此时的风俗。布老虎是驱邪的。 谢瑾华想不出这种换装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说:“实在不行,可以把我默的书拿去送他们几本。” 想着他们床头放的那只布狗狗——就是柯祺为了防止继续做恶梦叫人做的——谢瑾华就觉得这应该是柯祺自己喜欢的。柯弟真是太富有童心了。只不过,那狗狗身上的衣服不可脱,不能用于换装。 “先叫针线房照着阿黄的样子给你做一只布猫怎么样?你不是想要给阿黄穿衣服,却总是追不上它吗?换成布猫就能任由你为所欲为了。”柯祺这一句话就把谢瑾华的脸打肿了。这游戏确实很好玩啊! 柯祺原本打算按照生肖做上十二个玩偶小动物,然后给每只布偶都准备九套衣服。这足够丁家的小姑娘玩上很长一段的时间了。等到小姑娘玩得差不多了,新的衣服又做好了,总之能一直玩下去。 第21节 谢瑾华却说:“十二生肖中有龙。虽然说当朝不禁民间的龙,可丁家是淑妃的娘家,不同于一般的老百姓。若是被什么有心的人利用了……咱们还是谨慎一点吧。”涉及了皇家之事,再小心都不为过。 “还是你心思细密,我差一点就忽略这个了。”柯祺立刻受教地点点头。 于是,最后他们就决定把一些常见的可爱的动物做成玩偶。动物的造型都是由谢瑾华设计的。至于给动物们准备的小衣服,崇灵寺中的李旭不是觉得很无聊吗?柯祺就把这个事情郑重托付给他了。 李旭自然答应了,报酬是他也想要一套可以用于换装的布偶。 等布偶和衣服的造型都设计出来后,谢瑾华叫管事嬷嬷开了库房,把一些十分难得的皮毛和布匹都挑了出来,同时还拿出了不少珍珠、宝石等。这些都是用来制造玩偶的。柯祺再次感受到了壕气。 “既然是给丁家的礼,自然要精益求精。”谢瑾华说。 于是,这份礼不仅仅是有心意了,它还很昂贵。布偶的眼睛是用宝石镶嵌的。布偶上的金丝是用真的金子拉的。布偶的衣服所用的布料都是无比华美的,手感极好。谢瑾华这回真是狠狠地出血了。 柯祺都替谢瑾华觉得心疼!他真没想到做几个布偶会这么花钱! “这都没什么。他们以诚待我们,我们当然要以诚待之。”谢瑾华笑着说,“而且我平时喜欢穿得素净些,你又还在守孝,这些过于明艳的布料总是白放着落灰。如今能把它们用上,倒也省得浪费了。” 布偶的事告一段落,柯祺和谢瑾华又一起研究制造了后荣杀。 柯祺对于后荣时期的历史已经很熟悉,毕竟他是跟着谢瑾华读了历史的人。不过等谢瑾华仔细弄出一个人物势力关系谱后,柯祺不得不承认,果然还是这样看上去更直观明了,他觉得谢瑾华都能以此为大纲去写历史小说了。两人合作默契,制造卡牌所需的时间竟是比柯祺想象中所需的时间要少。 碍于时代的技术性,柯谢二人先做了两副后荣杀的卡牌。 一副是谢瑾华手绘的,一副则是用玉石雕刻而成的。手绘的这版上有人物。用玉石雕刻的那版上没有人物。毕竟如果在每张牌上都雕个人物,这工期就太长了点。就目前来说,肯定是玉石那版要值钱得多。可是,如果谢瑾华的手绘版能够流传到后世,想必这一副牌可以在几百年后拍出天价来吧? “布偶可以直接叫人送去丁府,但这后荣杀……不如我们在园中宴请三哥及他的好友们,在那时再把卡牌拿出来,正好能教他们如何玩。否则,若直接把卡牌送去,三哥或许会云里雾里。”谢瑾华说。 柯祺知道是谢瑾华自己想玩了,便笑着说:“正该如此。” 两个都以为对方还是孩子的大人总是很喜欢纵容对方身上偶尔冒出来的孩子气。 谢瑾华立刻写了封信叫人送去谢府,三哥还没有来过问草园呢。等送信人回来时,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就是谢大之前答应要给柯祺找的老师。谢瑾华立刻把此人引为上座。他对于谢大有种盲目的信任,见这人瞧着极为落魄,也不觉得是大哥敷衍他了,而是觉得这人落魄的背后肯定有很多故事! 古有智者舍弃百万家财,只着布鞋步履去求道,满面沧桑却心有所得,这人想必也是这样的。 谢瑾华赶紧叫人给“智者”上了茶点,又叫厉阳快快去把正在念书习字的柯祺叫来。柯祺听说老师来了,心里也很激动,匆匆跑到待客厅,直到快靠近厅门了,他才缓下脚步,装成一副淡定的模样。 柯祺心想,说不定这老师还要考校自己,所以他必定要表现得沉稳一点。 不过,当柯祺见到坐在谢瑾华对面的那人时,柯祺觉得这人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此人的衣着暂且不提,他头上竟戴着眉勒,也就是抹额。这要么是身份的象征(比如说道士就多戴眉勒),要么就是一种装饰(红楼中的贾宝玉也戴这个),但这人既不是道士,又落魄得不像是喜欢戴装饰品的。 这人见柯祺出现在了门口,起身对着柯祺行了一礼。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认柯祺为主。 老师的地位应该高于学生。但这人并不是来做老师的。尽管他确实能教柯祺很多东西。 “……小人半生流离,愧对祖宗给的姓氏,只父母给的名字不能弃,主子便称呼我为季达吧。”季达最后说。姓氏被他自己瞒了,“季达”应只是他的名字。从这个名字来看,他在家时应该排行第四。 柯祺忽然明白为何季达要戴眉勒了。 第三十五章 俗话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此时人对于姓名的重视远超于后世,季达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事让他觉得愧对了祖先, 以至于无法坦然地把姓氏说出来?那一定是件很大的事,是件让家族蒙羞的事, 而且还是一件不论过去了多久都无法被隐瞒的事。也就是说, 季达身上还留着某一样罪证。 季达看上去有四十多了,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多的困苦让他显得年龄大了些。不过, 他有一双未曾浑浊的眼睛,这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柯祺的视线飞快从季达额头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季达的手上。 也许这双手曾拿过宣城笔,泼墨间尽是世家子的写意风流;也许这双手曾执过琉璃盏, 酒香中都是春日中的莺歌燕舞;也许这双手曾弹过绕梁琴,那时不懂别离, 却为一首《阳关》强说了多少愁! 然而此刻落在柯祺眼中的却是一双饱经了风霜的手。 就如一块因为过度缺水而龟裂的树皮, 季达手上的皮肤非常粗糙且关节肿大,已经毫无美感。他一定常年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否则他的手不可能变成这样。但这人却又是谢大为柯祺找来的老师。 所以,季达肯定有着非常好的出身,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仅仅是家道中落都不会让季达变成现在这样,他一定是被迫从事体力劳动, 也就是说他一定被当成犯人流放过。 抹额可以遮挡一些东西。若有人受了墨刑,那么他的身体某一部位上就会被刺上字,并且涂上颜料, 于是这字就成为了永久性的记号。犯人大都在臂、面、额上刺字,季达应该是额头上受了墨刑。 柯祺很克制地没有再去注意季达的额头,他赶紧扶上季达的胳膊,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态度十分恭谨地说:“您是谢大哥为我请来的先生,我是您的学生。若我天资不够,还请先生多为照顾。” 不管季达是什么来历,柯祺都很干脆地认下了这个老师。 如果这是在法制逐渐健全的后世,柯祺或许不会如此尊敬一位犯人,因为他们大都罪有应得,冤假错案是极为少数的。可在这个有事能被株连九族的时代,很多犯人或许真就是清白的,并不能把所有犯人都归为一类。别的都不说,今上刚登基时,就杀了不少前朝忠臣,亦有不少世家被举族流放。 既然谢大把季达请了过来,就说明谢大肯定了季达的人品和才华。 柯祺不觉得谢大会害他。因为此时的柯祺和谢瑾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再说,季达此时的身份应该是合法了的。在去年年初时,太子终于有了儿子,还是从太子妃肚子里出来的正经嫡出。根据柯祺的猜测,太子的精子成活率大概不高,所以成婚十多年,之前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庶女。见太子终于有了儿子,皇上喜悦之下就大赦了天下。季达应该借机把身份洗白过了。 不过,政治犯一般不在“大赦”的范围内。所以,要么季达不是政治犯,要么他格外有本事。 季达的姿态却摆得比柯祺更低,道:“不敢。主人有命,自当竭尽全力。”他好像每根头发丝里都写着谦卑,然而他这种谦卑和厉阳他们的谦卑是有区别的。他的谦卑仿佛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柯祺觉得很多事情不必一下子就说破,他的诚心可以慢慢体现,因此先给季达安排了住处。 问草园中原本早就收拾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用以给先生居住,但季达却表示他想要住在偏僻清静点的地方,而且他不需要有人伺候。柯祺见他十分坚持,最后只是安排了一个小厮隔三差五去帮季达打扫一下卫生,但平时季达身边就没有人跟着了。至于吃穿用度,柯祺也尽力给季达往好了安排。 谢瑾华和柯祺在私底下说起季达时,柯祺把自己的发现都说了。 谢瑾华不明白大哥为何安排了这样一个人,但他确实相信大哥不会害了柯祺,便说:“若真是受了黥面流放之苦,说不定他整个家族都已经……如今定是孑然一身,也是让人唏嘘。可换句话说,他能够坚持到现在,肯定是那种心性坚韧的人。”要不是面上被刺了字,说不定他还能改头换面出人头地。 柯祺想了想,说:“我定会把他当成师长来敬重,惟愿他也是心甘情愿收下我这个徒弟的。” 季达很安静。住进问草园后,他要了些笔墨就开始默书了。与此同时,他还给柯祺出了一些立意不深的命题作文,似乎想要摸清楚柯祺的底细。这些命题作文大都是关于历史解读和吏治的。柯祺交了三篇作业后,季达把默好的第一本书交给柯祺,说是请柯祺仔细阅读,三日后会找柯祺下棋聊天。 柯祺怀揣着书回了院子,见谢瑾华正晒着太阳,就把谢瑾华招进了书房里。 “我们一起看!”柯祺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翻了两页,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往后翻了起来。等整本书大致翻过一遍,他有些兴奋地对柯祺说:“这是‘族书’,家族内部的书,一般都是由长辈写给后辈用以劝诫、提点后辈用的,也有将长辈信件集结成册的。”这种书一般都是不会外传的,只会在家族内部,一代代悄悄地传下去。 若是季达能把他的族书都默出来给柯祺看,那柯祺就会接受到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子所受的教育! 柯祺在这之前从未听说过“族书”这种东西。当谢瑾华把书郑重其事地塞回柯祺的怀里时,柯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谢瑾华说:“以后先生再给你什么书,你就不要给我看了,这应该是不能外传的。” “可是,若这本书真的不能给别人看,先生应该要提醒我才对。他或许默认了我能和你分享。”柯祺回忆着自己从老师手里拿到书时的场景,确定老师只是随意地把书交给了他,并没有多嘱咐一句。 谢瑾华见柯祺还不知道“族书”的重要性,就给柯祺好好科普了一回。 柯祺立刻觉得怀里的书重于千钧,道:“既是不能外传的,我……”他不是季达的家人。 “一般都是传于家中小辈,但也有传给学生的,师生之间的关系有时能堪比父子。既然先生如此看重你,把你当成了他的子侄后辈,你就好好珍惜这份情谊,莫要叫他失望。”谢瑾华借机劝柯祺上进。 这本书中出现的一些关键性的人名、地名都被模糊处理了,出现的人物一律用某甲、某乙代替,地名也是如此处理。看样子季达确实不愿意暴露他真实的身份。不过,这完全不会影响柯祺的阅读。 三日之期还未到,谢三就带着他的好友们赶来问草园中赴宴了。 谢二竟和谢三凑在一起,不请自来了。 谢三的这帮朋友在他们自己家中都是极为得宠的小辈,全是嫡出。嫡出的并不都看得起庶出的。但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看在谢三的面子上,也不会故意给谢二、谢四难堪,而这样就很好了。 在这种场合,柯祺一般是不会主动站出来说话的。不过,他在事前已经和谢瑾华商量好了某些话应怎么说。于是,谢瑾华以茶代酒先谢过了各位的照顾,最后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后荣杀。 听谢瑾华讲了规则后,大家都有些跃跃欲试。 这帮纨绔们都是精于吃喝玩乐的,玩了几盘就开始上手了,一时院子里变得非常热闹。柯祺见状松了一口气,既然他们喜欢,这礼就送对了。他忍不住看向了谢瑾华,两人非常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等到安排众人歇下,难得聚在一起的谢家三兄弟就拉着柯祺坐书房里聊天。 谢三忍不住说:“哎,自从你们搬出府后,家里的先生只用盯着我,我真是苦不堪言啊!真羡慕你们,要是我也能搬出来就好了。”他其实是个幸福孩子,被母亲念叨,被大哥管束,抱怨都是种富足。 柯祺指着书桌上的一叠纸说:“三哥,这是我四天的功课。” 谢三探头一看,觉得柯祺的日子过得更苦,立刻不说话了。 谢二对谢瑾华说:“我瞧着园子里处处被你们拾掇得很有情调,真是太好了。其实大哥也是想要来看看你的。只是他公务繁忙,上回休沐时又被长公主召去了公主府……大哥自那时起就心情不太好。” “长公主亲召?”谢瑾华听着觉得奇怪。长公主从未宣召过大哥啊! 谢二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谢三撇了撇嘴,道:“总不能一直耽误大哥吧?大哥这个岁数,早该有子嗣了。”在谢三看来,即便长公主不愿意生,那也不该拦着别人给他大哥生孩子!即便只能有个庶子,也免了大哥膝下荒凉。 谢三这个纨绔在外头听过很多不着调的话,他猜大哥和长公主之间应该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说不定长公主就是想要为前朝的那位末帝守身呢?既然如此,大哥身边多几个侍妾伺候也是应该的吧? 在谢三看来,如果长公主和大哥夫妻情深,但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有子嗣,那长公主就算拦着大哥纳妾,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夫妻的事就只能由他们夫妻自己商量着解决。但如果长公主一直没有接受过大哥呢?天家的公主要敬着,他们谢家的大哥也不是像根野草一样可以被随意糟蹋的啊! 谢三之所以特别关心大哥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小侄儿,还因为他母亲张氏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在张氏看来,如果谢大永远没有亲生的孩子,那么整个平阳侯府到了最后肯定要落在谢三和谢三的孩子身上!张氏只要这么一想,就整个人兴奋起来了。她自己偷着乐还不够,还喜欢找谢三一起畅想未来。 谢三自然不可能把张氏说的话往外传,因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确实是一片真心。可他也不愿意听张氏的那些把谢大贬低得一无是处的话。于是,他特别盼着大哥能有个儿子。只要大哥有儿子了,就凭着张氏那种小胆子,绝对不敢再有什么野心了。这样一来,胸无大志的谢三也就能落个耳根清净了。 “……总之,长公主不该拦着大哥纳妾的。”谢三压低了声音说。 谢瑾华心里有一点别的想法,只是他年纪最小,这话有些不太好说。 谢二同样压低声音替谢瑾华把话说了:“三弟想岔了,应是大哥不想纳妾,并非是长公主拦着。” “不应该啊!”谢三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罪状都推到长公主身上。他大哥那么好! 谢瑾华心里更赞同谢二的观点。并非是长公主拦着,应是谢大哥不愿。纳妾一事本就是寻常,前朝驸马也有纳妾的。长公主都差点遁入空门了,她心里肯定没有谢大。而一位女子若是对一位男子没有爱欲心,她又何来占有欲?所以,谢大哥纳不纳妾,对于长公主来说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里面肯定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三十六章 “莫非……大哥心悦长公主?”谢瑾华略有些迟疑地说。 谢三立刻看向了谢二。就连柯祺在听了谢瑾华的话以后, 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谢二。谁叫在座的人中谢二年纪最大呢?他们平时虽都很敬重谢大,但此时聊起八卦时, 还是有些克制不住好奇心。 谢二赶紧说:“这我如何知道?大哥成亲时,我还不到四岁!” “总比我好一点吧, 那时我还在吃奶呢!更别说四弟了, 他那会儿都还没有出生。”谢三说。 谢瑾华换了个角度问:“那当初到底是圣上赐婚的, 还是大哥主动求娶的?”长公主那时肯定要重新嫁出去, 而且要欢欢喜喜地嫁出去。如此,皇上才会对她心有愧疚。否则,若长公主日日戳在皇上眼前,皇上始终记得自己弄死了女婿, 抢了女婿的皇位,他就算起初心有愧疚, 逐渐也会心生恼怒。 谢二仔细回想了一下, 说:“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我才多一点大?家里就算有了重大决议,也无人会对我说。我倒是记得一点,大哥和长公主从来都不曾亲密过。大哥从未想过要去讨好长公主。” 在谢二的成长过程中,他一度觉得自己是没有嫂子的。长公主和大哥真的就像是一对陌路人。 “既如此, 谢大哥肯定是不曾……的了。”柯祺难得说了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隐藏不住的, 分别是咳嗽、贫穷和爱,想要隐瞒却总是欲盖弥彰。他不愿纳妾,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谢瑾华慢慢品味着柯祺的话, 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柯祺又说:“且你们算算年纪,长公主是十四岁入宫为后的,那时大哥才十岁。难道大哥从那时起就对长公主念念不忘了?我觉得这真的不太可能。”即便此时的孩子要早熟些,可谢家和李家那时没什么交情,两家的小辈并非是青梅竹马,十岁的谢家大哥不可能对十四岁的李家嫡女爱得死去活来的。 谢二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长公主和末帝之间……是很早以前就定下的。”末帝是年少登基,为了巩固统治,他爹在临死前就为他选好了一门亲事。所以,李家嫡女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当成是皇后来培养了,根本没机会见到外男。而等到她入宫以后,就更没有机会和谢大接触了。 所以,谢大和长公主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的。 “那大哥……”谢三越发糊涂了。子嗣是何等重要的事啊!大哥为何一直不愿纳妾? 第22节 大家忍不住陷入了思考之中。渐渐的,谢家三兄弟的脸都开始红了起来。他们都是雏儿,虽有时听了一两句的风月事,但其实他们此时还什么经验都没有。像这样讨论大哥的感情生活,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件非常出格的事情了。而且,这还很失礼。只是他们实在按捺不住那颗想要八卦的心啊! 谢二想得深些。他从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一直觉得侯府是该由大哥继承的,可父亲却一直没有为大哥请封世子,莫非已是料定了大哥会无后吗?难道大哥以前受过什么伤,以至于已经……不行了? 谢三呆呆地想,莫非大哥……偏爱男儿郎?多少精力都耗在男儿身上,肯定是没有子嗣了。 谢四则单纯得多。他觉得大哥之所以会孑然一身,无非就是还没有遇到那个愿意与之相守的人。也有可能大哥早已有了心爱之人,只是他既已娶了长公主,无法给心爱人名分,于是就把心思藏了。 谢二、谢三都因为自己的想法变得坐立难安。谢四则觉得大哥果然是个有担当的性情中人啊! 柯祺见三兄弟一副魂游天际的模样,或深情纠结,或表情荡漾,完全猜不出他们都脑补了什么。在柯祺看来,谢大哥这事根本不用多想,还不许人家有个丁克主义了?说不定没有圣上赐婚,谢大哥都有可能是个不婚主义呢!柯祺联想到自身,他穿越前就一直没有谈过恋爱,相当于是和自己的工作结了婚。穿越后嘛,一想到和女人结婚后就要面对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萝莉,柯祺就觉得一阵胆颤。 如果真要面对一个小萝莉,那他还不如和谢瑾华过一辈子呢!好兄弟确实应该一辈子啊! ——已婚少年柯祺在这一刻坚信着自己还是个被时代逼出来的不婚主义者。 “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话题已经偏了吗?我们的谈话重点明明在于,长公主这回难得宣召了谢大哥,这是为了什么?”柯祺决定把谢家三兄弟引回正确的话题上。谢三瞧着是越来越荡漾了。 谢二赶紧说:“无解。我瞧着大哥心情不好,什么都没敢问。” “我也不知道。大哥确实心情不好,我就不敢往他面前凑了。”谢三郁闷地说。 “该话题就此略过。莫说大哥,也莫说长公主了。”谢二决定要好好维护大哥的尊严。再说下去,大哥恐有隐疾这一点就瞒不住了啊!谢二看向柯祺说:“我们来聊聊后荣杀吧,柯弟你看这生意……” 谢三琢磨着下次要讨好大哥时,是不是该给大哥送两套精装版的龙阳房中图。说起来,他都还没有看过那种图呢,只是他的好友中确实有那种喜欢眠花宿柳的人,说不定能弄来一些好东西。谢三决定要把这当成杀手锏来用,好叫大哥知道他才是最贴心的好弟弟。如此想着,他就化郁闷为兴奋了。 于是,柯祺觉得谢三瞧上去越发荡漾了,荡漾得都让人想要给他套麻袋了。 “嘿嘿嘿,你们聊你们的,嘿嘿嘿。”谢三笑得很是诡异,“嘿嘿嘿,后荣杀是吧?继续聊啊!” 柯祺便对谢二说:“这后荣杀是我和谢哥哥一起弄出来的,谢二哥若真想做这门生意,就按照上回指甲钳的那个分成,从我的分红中再拿出一半给谢哥哥吧。”若没有谢瑾华的帮助,柯祺现在恐怕还在梳理历史人物,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一副卡牌来。所以,这军功章里必定有着谢瑾华的一半啊。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起来:“柯弟赚零用时竟然还想着我?” “不想着你,难道还想着我?”谢二忍不住开起了玩笑,“你们俩倒是默契!” “谢二哥莫非是羡慕了?这有什么,待到秋天就该吃二哥的喜酒了!”柯祺立刻回击了回去。 谢二已经定了婚期。他的未婚妻是按察使家的一位表姑娘。 谢三心中料定自家大哥是喜欢男人的,那二哥尽快娶妻生子就是很有必要的了。毕竟,大哥的未来子嗣只能从谢二、谢三这里过继,谢三不打算这么早就成婚,那就只能把谢二推出去了。谢三忍不住揽上了谢二的肩膀,说:“二哥啊!我到时候给你弄几本好用的画册……”保准生儿子的那种姿势! 谢二立刻臊了,低头拿了杯子喝茶,一不小心就呛住了。 谢三连忙凑上去帮谢二揉心口:“怎么这么不小心?二哥平时的稳重难道都是装的?我帮您好好揉一揉。这力道可好?”他这样子显得极为殷勤。谢二都觉得有些受不了了,赶紧把谢三往旁边推了推。 柯祺低着头笑。他觉得谢三有趣极了。 谢三却把注意力又投向谢瑾华和柯祺,道:“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画册?不要不好意思,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一定叫人弄来。”虽说四弟年纪还小,但既然已经成亲了,那也不小了。 “不用了……”柯祺赶紧说。 谢瑾华其实打一开始就没听懂谢三在说什么。虽然他知道有春宫图这种东西存在,但他就没有想到那方面去。听谢三说到画册什么的,谢瑾华笑着说:“哪能叫三哥破费!”他想收集的画册都很贵! “谢三哥误会了,其实我和谢哥哥……”迟早是要和离的啊!柯祺想要继续补充说。他用一种略微带着谴责的目光看着谢三。谢三身为哥哥,难道就没有看出来谢瑾华是直男吗?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谢三恍然大悟地说:“倒是忘了柯弟还在守孝,是我孟浪了。”要不是柯祺对柯主簿那个爹确实没什么感情,守孝也只是流于形式,一般人听到谢三说这种话,估计心里要恨死他了,守孝都能忘了? “并非是因为守孝的原因……”柯祺还想要继续解释。 谢三却又懂了。他凑到柯祺面前,比了比他的个子,满脸同情地说:“有些人发育得确实要慢一点。你耐心等上一年就好了。实在不行,家里也能为你请个太医来,到时给你开些补肾生阳的药……” 卧槽!这傻蛋竟然在怀疑柯祺身为男人的能力!柯祺觉得谢三很有必要去补补脑子! 谢瑾华终于从他们的谈话中弄明白了画册是指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不过,避火图也分很多种,有些是淫乱之物,有些却很有收藏价值。前朝就有一位书画双绝的大家画过很多套避火图。 “若、若是三哥能弄到柳安居士的……不必是他的原作,能看到仿图就好了。”谢瑾华磕磕绊绊地说。柳安居士的原作肯定早就被一些大户收藏了,外人轻易不得见,好在市面上还有不少仿图流传。 “前朝的那位柳安居士?书画双绝的那位?”柯祺忍不住问,“他竟也画这种图?” 谢瑾华点了点头:“只可惜原图已经不多见了。等三哥弄到了仿图,我们可以一起鉴赏下。” 谢二觉得这屋子里已经待不住了。他赶紧起身,道:“天色将晚,不如我们就散了吧。”他不光是自己站起来了,还把谢三拉着站起来了。即便谢三此时还不想走,但谢二觉得必须要把三弟拉走啊。 柯祺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尽快澄清——他刚刚是被柳安居士竟也画避火图这一事给震惊到了——他顾不上和谢瑾华聊天,赶紧攥住谢三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病。”老子一柱擎天吓死你! 谢三被柯祺的举动弄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随、随你……我、我们是清白的吧?”为何柯弟会做出一脸要他负责的坚决表情?他从未觊觎过这个“弟媳”啊!难道他表现得太光彩夺目了也是一种错? “……”柯祺觉得自己就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果然还是要把谢三套麻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柯基:金花是直男啊,你们难道不造嘛! 除了金花以外的所有人:愚人节玩笑?说真的,有点无聊啊。 ———————— “柯弟是直男。” “今天是愚人节,话要反着说。” “柯弟弯成蚊香了!” “嗯。” “……” “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三十七章 把谢二、谢三送走后, 谢瑾华还在偷笑。 柯祺不可思议地问:“你三哥是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怎么就没有被人打死呢? 谢瑾华摇摇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问:“季达先生送你的那本书,你都看完了没有?心中可有数?明天他就要考你了。”既然季达都拿出了不传外人的族书, 要是柯祺不牢牢抓住机会, 那就太可惜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柯祺说。季达之前叫他写的那几篇策论, 对于真正的十四岁少年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难度, 但难度也没有很大。柯祺觉得季达似乎在最开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不过,大概是柯祺在策论上的表现征服了季达,于是季达拿出了族书,大约从这一刻起他要教柯祺真东西了。 柯祺心里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只是, 作为一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柯祺不信季达是突然被自己身上冒出来的王霸之气征服了。因此, 他忍不住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季达似乎是在见我第一面时就决定要对我忠心耿耿了?他竟是没有过问我的资质?若是我愚钝不堪呢?他难道就那样认了?他并没有山穷水尽啊。” 作为一个能默出族书的人, 季达完全可以矜持点,是他挑选徒弟,而不是他上赶着来迎合徒弟。可是,当他还不知道柯祺有几斤几两的时候, 他为何就已经认定了柯祺呢?莫非是谢大胁迫过他了? 谢瑾华觉得柯祺想太多了, 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定是大哥早已经对着季达先生夸赞过你了。大哥人品端方, 人人都知道他从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的人,因此季达先生肯定早就对你信心满满了。” “大哥真如此高看我?”柯祺心中还有疑虑,却故意顺着谢瑾华的话往下说。 柯祺喜欢有事没事逗逗谢瑾华。这是他逐渐养成的不为人知的小恶趣味。 虽然谢瑾华曾经在谢大面前为柯祺说过很多好话, 此时却不想邀功。而且,只要一想到有可能会被柯祺知道他曾为他说话的事,谢瑾华就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赶紧说:“是真的,大哥虽然在人前不苟言笑,其实很欣赏你。我从未在他面前刻意为你说过好话,只是你的表现被他看在了眼中而已。” “哦……”柯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谢瑾华分明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二日,谢瑾华继续招待两位兄长及兄长的好友,柯祺则抱着书去了季达的院子里。按照季达个人的要求,这个小院子非常偏僻。柯祺来时,季达正挥着锄头把院子里的花草铲了,打算种点菜蔬。 就算是再放浪不羁的狂生,也不会把主家园子里的花草铲了啊。季达这行为有些出格。 柯祺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因此感到奇怪,笑眯眯地说:“先生,这季节适合种些小青菜呢。”他管季达叫先生,季达却又管他叫主子,这两个称呼是对不上的,不过他们都坚持着,于是就各叫各的了。 季达把锄头一放,背着手领着柯祺进屋子里坐了。 屋子里已经摆好了棋盘。柯祺立时心中一跳,他不擅长下棋啊!世人似乎总有一种误解,都以为会下棋的人就心思玲珑,于是也会算计人。可是,谢瑾华就擅长下棋啊,难道他就擅长算计人了吗? 季达却果然打算要和柯祺下一盘棋了。柯祺没什么路数,他依靠的根本就是自己的逻辑能力和计算能力,所以他擅长下快棋。于是,他的棋风落在季达眼中就有些变化多端了。这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少年人脑子活络。可惜,少年人太冲了,下到最后,总是免不了要掉进季达早已经设好的陷阱里。 “你赢了。”柯祺松了一口气。这盘棋下得太累了。两人竟一直都在一心二用。季达一边下棋一边就书中的内容检验柯祺的学习成果,一开始只是检验他有没有看熟,后来又检验他能不能加以活用。 “承让。”季达的眼中似乎有了一点点笑意。但这笑意转瞬即逝。 柯祺低头收拾着棋盘,若无其事地试探着季达,言语中是少年人的一派天真:“这下棋啊,谢哥哥比我厉害多了。都不知道是先生厉害,还是谢哥哥更厉害。不如下次找机会让谢哥哥陪先生下一盘?” “四爷身份贵重,我这院子刚翻了地,石板上都是泥土,岂不是要污了四爷的鞋?”季达道。 这是在拒绝了,但这个拒绝的理由却槽点满满。先不说谢瑾华的鞋到底有没有那么金贵,季达不愿意在这个院子里招待谢瑾华,也可以由谢瑾华在自己的书房里招待季达啊。季达难道是不愿意走出去了?而且,什么叫“四爷身份贵重”?季达还口口声声叫柯祺“主子”呢,怎么不见他心疼柯祺的鞋呢? 柯祺觉得季达似乎是在赌气,就好像谢瑾华是个对不起季达的负心汉一样。 “谢哥哥最是平易近人,先生莫要怕他。对了,我原不知道先生为我准备的书都是族书……先生如此高看我,真是叫我受宠若惊了。我和谢哥哥不分彼此,不知这书能否给谢哥哥过目?”柯祺故意说。 “主子说笑了。我何德何能可以管到主子的房中事?您把书带了回去,若是有人偷看过,不出这个院子的我难道还能有所感知吗?”季达起身走到了书桌边,拿起一叠纸和两本书,全塞进了柯祺怀里。 柯祺仔细一看,见那叠纸是自己之前交的策论,两本书则是新裁的,估计是季达刚默好的。季达的教育方式和谢瑾华很像,都是给柯祺出题,再由他来批改,然后就是让柯祺自己看书、继续看书。 “三日后再来见我。您可以回了。”季达说。 柯祺抱着书离开了季达的院子。季达那些话说得不是很好听,但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默认了谢瑾华能和他一起看书。难道族书这种东西不是绝对不能轻易示人的吗?可季达真的表现得很大方啊! “基本上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柯祺在心里慢慢分析,“生活不是小说,我也不是主角,季达不是作者开给我的金手指,他是为了谢瑾华而来的。只是,他教的东西,都不是适合谢瑾华学的,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我。所以,如果我值得调教,他就赚到了。如果我不堪调教,他也只能默认了。” 这样的发现并没有叫柯祺心里失落。他想得很明白,只要季达愿意调教他,最后受益的还是他。所以,他不会去嫉妒谢瑾华,甚至还很感谢谢瑾华。毕竟,季达应该是谢大特意为谢瑾华找来的人。 柯祺甚至觉得轻松了不少。 当初宋氏默认柯祺能上学,是因为柯祺可以劝诫柯祐;如今谢大为柯祺请来先生,是因为柯祺可以照顾谢瑾华。这算是一种利益交换。柯祺更擅长处理利益关系,他其实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 “若谢家大哥全心全意为我,我若是不能还他全心全意,就有些对不起他了。”柯祺继续梳理着他的想法,“但若他是为了谢瑾华而想办法对我好的,那么只要我一心一意照顾谢瑾华,就是对他的报答了。”柯祺可以理解谢大哥的一片苦心。他已经把谢瑾华视为了自己的朋友,自然不会对谢瑾华不好。 如此,季达的表现也能有所解释了。 有真才实学的文人大都看重自己一身的本事,结果谢瑾华偏偏对季达教授的内容不感兴趣,害得季达“不得不收”柯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为徒。在季达看来,谢瑾华可不就是成“负心汉”了么? “没想到季达瞧着都快四十了,竟也如此孩子气啊!”柯祺觉得整个问草园就剩自己一个大人了。 谢三知道谢瑾华想要看柳安居士画的避火图,而他有一好友身上正好带着某册仿图——也不知这朋友为何出门访客时都要把避火图带在身上——谢三就兴匆匆地敲诈了好友,把图给谢瑾华送去了。 谢瑾华在这之前一直听说柳安居士的避火图是“美而不淫”的,既不淫,那他带着柯弟一起鉴赏,应是没关系的吧?于是,他坦然地等着柯祺从季达那里回来,一起用过点心后就邀柯祺进了书房中。 避火图做成了巴掌大的小册子,可以放在袖袋中。 “这是什么?”柯祺问。 “就是昨日要三哥帮忙寻的东西,只是不知仿得如何。”谢瑾华说。 柯祺见避火图的封皮上写着“论语”二字,嘴角抽了抽。孔夫子和他弟子们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就算图仿得不好,这里面应该还有柳安居士作的诗。这些诗没有被收录在《柳安文集》中。”据说这诗和图无关,不是什么淫诗,是柳安居士在当初为了能让自己画的避火图被人争相传阅而写的。 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信息洗礼的人,柯祺觉得古代避火图的尺度肯定不会太大,更何况是柳安居士画的。谢瑾华都十四了,应该要接受性启蒙了。所以,柯祺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当一下生理课老师。 这也是对谢瑾华的照顾!柯祺不愿意辜负谢大哥的厚望,决定要帮谢瑾华树立正确的性观念。 两人凑在一起,镇定无惧地打开了这本伪《论语》。 第23节 第三十八章 如果穿越者太过小瞧古人, 那么他一定会死得很好看。 柯祺此刻的脸色就真是五彩斑斓很好看。 后世人总默认了古人的保守,但其实古人一旦开放起来是会叫后世人叹为观止的。别的都不说, 在柯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空中,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婚姻还没有受到保护, 在此时却一直是合法的! 这一本伪《论语》确实不淫, 如果用欣赏的眼光看, 那真是笔法细腻、气韵生动啊!可是, 这并不意味着柯祺受到的冲击就小了。若它是淫的,那么对于受到过后世各种信息洗礼的柯祺来说,它也就是脏的,他最多只会觉得有些猎奇, 完全不会被画面吸引住。可它偏偏是美的,而美能迷神惑心。 一页被分隔成了四个场景, 两页共有八个场景, 其实根本没什么具体的细节。 明明多年前当大学室友们挤在一起看av时,柯祺无意间瞄到了画面,耳中听着夸张的呻吟声,还能淡定地抱着英语六级参考书避到阳台上去背单词。明明那时都差点被室友当成是性冷淡了——身为腐男的寝室长还怀疑柯祺是个深柜——现在面对着一本避火图的柯祺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心脏跳动得有些快。 柯祺未起邪念, 却不得不承认那些画面就是有让人面红耳赤的魔力。这和他想象中的性启蒙教育完全不同!因为, 他这个老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啊!他还怎么能做到用科学的语言来教育谢瑾华? 谢瑾华却淡定多了。 “这诗清新婉约、细腻独到,虽写儿女情长, 但却不靡靡,确实是柳安居士的风格。整首诗构思细密、布局完整、层次分明、情真意切,确实是好诗!”谢瑾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柯弟,你看呢?” “诗?”柯祺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原来,这避火图打开以后,两页纸上都是人体艺术图,但在最下角写了四句诗。画面先声夺人,任谁都会先被画面吸引住。结果谢瑾华却在研究诗!且他都已经把这四句诗在心中仔细品评一遍了。 谢瑾华笑着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写诗也是一样的。柳安居士的诗从达官显宦的峻台重阁转向了平民百姓的俗街乡舍,具有浓厚的市井风情,很适合你去学习。我真觉得你应该多读一读他的诗。” 裤子都脱了,你却再聊诗? 柯祺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谢瑾华不会是性冷淡吧? 不不不,这只是因为谢瑾华还没有长大而已。他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柯祺赶紧否认了自己刚刚的想法。少年人初次梦遗的时间大约在十三岁,有早些的十岁就能梦遗了,有晚些的还能拖到十七岁。谢瑾华之前身体不好,柯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梦遗过。所以,谢瑾华是真正意义上的童子鸡啊! 因为教材问题,柯老师胆怯了,决定要提前结束今天的生理课。 在柯祺看来,性启蒙什么的,以后还有机会,不如由他自己来为谢瑾华编一套教材吧。他也是能写能画的,画个两性生殖器的剖析图绝对没什么问题。哦,他还能教谢瑾华什么叫做有丝分裂! 然而,谢瑾华的注意力却已经离开了诗句,落在了人体艺术上。柯祺打算把伪《论语》合上时,谢瑾华按住了柯祺的手,不让他把书合上,然后他就着抓住柯祺手的动作,慢慢欣赏着书上的画面。 柯祺觉得非常不自在。他觉得有些热。手与手接触的地方就像是要着火了一样。 “别闹!等我看完再翻页。”谢瑾华误会了柯祺的动作,见柯祺的手挣了挣,他就抓得更紧了。 柯祺的眼神只能落在了他处。这里看看,还是觉得不自在;那里看看,还是觉得不自在。最后,柯祺的目光落在了谢瑾华的脸上。谢瑾华抿着嘴唇,看得认真极了,却始终脸色未变,呼吸也未变。 “你……”就没有什么感觉吗?柯祺竟然看不透谢瑾华在想什么,只见谢瑾华微微皱起了眉头。 柯祺觉得谢瑾华这样子就像是一个看到裸体只能想到解剖的医生。 谢瑾华摇了摇头,说:“这画仿得不够高明。仿者很有天赋,基础、技巧都很不错,而且他应该已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只是他不该去模仿柳安居士的画。柳安居士画龙生烟,画马逸去,他笔法圆转飘逸,所绘的人物衣带常有迎风飘曳之状。可你再看这里,笔法刚劲稠叠,实在是两种风格啊!” “……”柯祺完全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 谢瑾华指着是那一处正是画上两人的交合处,只是两人的关键部位用衣物遮挡住了。他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指的地方有多么羞耻,因为他的眼中只有这衣物的处理手法,并没有想到衣物下的内容。 柯祺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慢慢恢复了镇定。他不得不镇定!否则真是要追不上谢瑾华的思路了。 “太可惜了……他若是按照自己原有的风格去作画,迟早也能成为一位大家!何必要委屈自己去模仿柳安居士的图,弄得不伦不类的。”谢瑾华替那位不知名的仿者感到可惜。柯祺觉得这画画得不错,而画确实不错。但在谢瑾华看来,如果仿冒的人去搞原创,完全可以画得比现在这些画要更好一些。 柯祺想了想,说:“也许,仿者只是单纯地想要赚钱而已。他有可能只是一位穷苦书生,虽有些天赋,可现在还籍籍无名、无人赏识,他平时根本无法靠天赋吃饭,于是只能坊间流行什么就画什么。” 仿画避火图就相当于是卖盗版光碟,有钱的人一般都不干这事儿。 “竟是这样……若能有幸结识这位仿者,我倒是愿意出资购买他自己的画。”谢瑾华说。 柯祺从谢瑾华话中听出了一丝向往。他顿时觉得很对不起谢家大哥。因为,如果谢瑾华知道了那位仿者的身份,柯祺肯定拦不住他和那人交朋友。而卖盗版光碟的人绝对不是家长心中的好友人选。 谢瑾华松开了柯祺的手,说:“好了,你翻页吧。” 柯祺趁机把伪《论语》合上,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反正这画也仿得不好。” “其实画得还是不错的……”谢瑾华客观地说了一句,“不过确实改动了很多。我未曾见过柳安居士的避火图真品,却知道他最擅长画各类女子,所以只喜欢画男女合欢图,这本却是龙阳合欢图。” “卧槽!”柯祺震惊了! 怪不得刚刚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是男男小黄图啊!但第一页上的关键部位都被挡住了,于是柯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画上的两个人确实都梳了男子的发型。而且,两个人都是平胸啊!其实,柯祺不太清楚男人和男人间是怎么做的,他之前没去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 但要说完全不知道,那又不见得。被谢瑾华点出这是男男图后,柯祺竟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点好奇心。据说,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插入,所以……柯祺赶紧把自己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全部按了下去。 “窝草是何意?”谢瑾华问。 继性启蒙教育失败后,竟又教会孩子说脏话了,柯祺越发觉得对不起谢家大哥。他摸了摸鼻子,说:“咳咳……是异族之内的一句土话,意思是棒棒的。你平时最好别这么说,因为一般人听不懂。” “我还以为是窝边草的意思。那我以后只在你面前说?”谢瑾华问。 “最好也少说吧。”柯祺觉得自己不能再带坏小孩子了。 谢瑾华自觉明白了柯祺的意思。“棒棒的”这种词肯定是用于表扬的。若是谢瑾华总是这么说,柯祺一定会特别不好意思,所以才会让谢瑾华尽量少说。但又有哪个孩子是真的不喜欢被表扬的呢?柯祺肯定是口是心非了。谢瑾华身为大人,当然要满足自家少爷的心理需求,道:“你真的很窝草哦!” “……”柯祺觉得一块无形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趾头上。我确实很卧槽了! 谢瑾华拿过伪《论语》,说:“你刚刚从季达先生那里又拿了些什么书回来?现在要看吗?” “我去看书,你呢?” “我就在书房的榻子上小睡一回儿。忽然觉得有些困了。”谢瑾华说。当然,他可以在睡前再看看柳安居士的诗作。这本伪《论语》后面还有二十几页的内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页上都写了一首诗。 “一起睡吧,我也有些困了。”柯祺赶紧说。 有了柯祺陪着,谢瑾华就把伪《论语》放在了一边。榻子比床小了很多。午间小憩一般只用两刻钟,谢瑾华就没有脱衣服,只是用毯子盖在身上。既然柯祺也要睡,谢瑾华又把毯子分了一半出去。 谢瑾华很快就睡着了。他似乎还做梦了。 其实柯祺一直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他睁着眼睛想事情,努力回想着刚刚和季达下过的那盘棋。结果没过多久,谢瑾华竟然伸出手,开始揉起了柯祺的肚子。于是,柯祺更睡不着了。谢瑾华的睡相明明一直都很好的!这一次为何要和他的肚子过不去?!柯祺轻轻动了动身子,打算要让旁边让一让。 谢瑾华却追了过来。 陷在睡梦中的人把两只手都搭在了柯祺的身上,大腿横过柯祺的身体,正好挤进柯祺两腿之间。 这个姿势…… 男人是一种特别禁不起拨撩的生物。柯祺在念高中时有个男性好友。该男性好友在某次聊天时透露,当一群男生在走廊上玩,班上一个大胖子,也是男的,男胖子把肉乎乎的手拍在该男性好友背上抚摸时,他竟然勃起了。该男性好友也不知道为什么啊!他喜欢班花啊!但他当时就是勃起了啊! 柯祺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对谢瑾华毫无欲念,但身体却有点不受控制。 毕竟,谢瑾华真是抱得太紧了。 于是,他微微一硬,以示……以示礼貌? 礼貌个鬼啊! 第三十九章 柯祺此人, 在某些方面的道德感很模糊,并非是那种如同白莲花一样纯洁无垢的人物, 私底下有手段,心里也有想法。可是, 他在某些方面的三观却又很正。在他看来, 有些原则是决不能违背的。 比如说, 柯祺绝对不会和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他心里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即便在这个时空中, 很多小女孩在十三四岁时就嫁人了,世人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可是柯祺是穿越的,他的某些三观已经在穿越前的那个时空中彻底成形了。他不会想着法不责众, 只会想到就算是碍于父母之命早早成亲,那么他也得想方设法等到对方成年以后, 再和对方有进一步发展。 所以, 就算柯祺明确认知到自己已经弯成了蚊香,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在这时就对谢瑾华动心。 十四岁的少年爱上十四岁的少年,这叫青涩的早恋,这是正常的, 甚至还有一点萌。 龟缩在十四岁身体中的成年人爱上十四岁少年, 就是恋童了,是诱拐未成年少男。这是柯祺心中无比坚定的认知。所以在这种时候, 谢瑾华在柯祺眼中首先是个未成年,其次才是个讨喜的男孩。即便谢瑾华平时表现得很厉害,有时候甚至都模糊了年纪, 可在这一刻,柯祺清楚地记起了他的年纪。 更何况,未曾动心的柯祺还对自己的性向存在着某种很深的误解。 于是,柯祺心里确实没有什么火辣辣的想法,他只觉得非常尴尬。 柯祺打算慢慢地把自己从谢瑾华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他不能再让自己某个渐渐硬起来的部位肆无忌惮地顶着谢瑾华的大腿了。但他更怕把谢瑾华弄醒。要是谢瑾华忽然醒了,两个人岂不是就更尴尬了?于是柯祺挣扎的力道很小。而这样的挣扎对于陷在睡梦中的谢瑾华来说,其实是种欲拒还迎啊。 被谢瑾华越缠越紧柯祺只能选择放弃。不过没关系,他还有plan b。 柯祺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生无可恋地把右手伸进了自己的裤裆里。谢瑾华压在柯祺身上的腿正好挡住了他右手的前进路线。他要小心翼翼地从谢瑾华的大腿肉下面钻过去,才能摸到自己的鸟。 终于摸到不分场合争表现的鸟了! 柯祺早已经憋出了一身热汗。他用手把自己的鸟往下压,想要让它尽快软下来。 “柯弟,你做什么?”谢瑾华忽然说,声音中带着一种刚刚睡醒时的迷茫。 吓……吓软了。 然而,鸟是软了,柯祺身上除了鸟的其余部位却都僵硬了。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思考着该用哪种方式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这简直就宛如命案现场啊!若不尽快把痕迹打扫了,真是要出人命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瑾华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姿势很怪异。他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腿,正好压在了柯祺的右手上。 咦?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他的腿下是柯祺的手,柯祺的手正按着那不可描述的部位。 两人间出现了一场短暂的沉默。 柯祺尴尬极了。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明明他的手是去阻止鸟儿硬起来的,可若是谢瑾华怀疑他想要手淫,这该如何是好?柯祺只能寄希望于身为童子鸡的谢瑾华什么都不懂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我……那个……咳咳,就是那个,有点痒。对,没错,忽然有点痒,我是在挠痒痒。” “哦……”谢瑾华不知道信了没有。 柯祺赶紧用左手把谢瑾华的大腿往外推了推,将自己的下半身从谢瑾华两腿间解放了出来。他转移着话题说:“你都梦见什么了,怎么抱……”柯祺问不下去了。他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真是傻透了。他们午睡前才看过那种画册,谢瑾华在午睡时就抱着他摸啊摸的,真相难道不明显吗?他为何还要问! 谢瑾华笑了几声。 柯祺不明白谢瑾华为何还能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笑出来。 谢瑾华把脸搁在柯祺的肩膀上蹭了两下,说:“我梦到了阿黄。它在我脚边打滚,主动露出肚皮让我摸。我给它揉了肚子后,就打算要给它穿上小衣服。结果,它又要往树上跑了,我差点抱不住它。” 猫这种动物果然是柯祺的克星!柯祺决定在书房的榻子上也放个布偶狗狗镇着! “起床吧。”柯祺面无表情地说。 谢瑾华见自己的衣服都睡皱了,就唤厉阳进来服侍自己换了衣服。柯祺独自走到桌边,拿起那本伪《论语》,又打开翻了两页。第一页还有衣服遮挡,后面几页的尺度却要大很多,遮挡越发少了。柯祺赶紧把书合上,丢进了抽屉里。见谢瑾华正看着自己,柯祺说:“这书不好……日后莫要看了。” 年轻人最恨马赛克。当了家长后却觉得,马赛克真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啊! 柯祺决定了要亲自给谢瑾华编一本启蒙教材,而这种没有马赛克的小黄书还是关小黑屋吧。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看着柯祺,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口上应道:“随你便是。” 第24节 因觉得谢瑾华在这方面还是很单纯的,柯祺渐渐也就不觉得尴尬了。待二人洗过脸,他就开始了下午的学习。他把从季达那里拿回来的书递给谢瑾华,说:“按照先生的意思,他允许我们一起看。” “先生竟如此大方?”谢瑾华微微皱起了眉头。 “许是谢大哥对先生有过什么吩咐。”柯祺说。 谢瑾华摇了摇头:“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大哥若真有意要让季达先生教我,那么先生就不会只收你一个学生。而现在,先生确实没有收我。他只看上了你,却又允我看这么重要的书,真是奇怪啊。” “但谢大哥既然把先生派来了,就说明他确实是值得信任的。”柯祺又说。 谢瑾华在上午时把两位哥哥送走了。他还写了封信叫他们帮忙转送给大哥。信里不好直白地说“我已经知道大哥去过长公主府后就不高兴了”,这有冒犯兄长之嫌,谢瑾华只好绞尽脑汁地写了很多生活中的小趣事,又把后荣杀和布偶娃娃等全介绍了一遍。他在用这种方式安慰据说心情不太好的谢大。 “这倒是……多想无益。待我们中秋回府,我当面问一问大哥吧。”谢瑾华并没有把这个事太过放在心上,“你看书吧。我继续默书了。”他平时事事要人服侍,但研磨铺纸洗笔时却总喜欢亲力亲为。 柯祺见谢瑾华铺了新纸,忍不住问:“昨日那本书还没有默完吧?” “那本可以放一放。正要默的这本比较重要。待我默完,你快拿去看吧。”谢瑾华认真地说。 柯祺探头看了一眼,见谢瑾华已经在纸上写下了“……正以心为君火,肾为相火,心有所动,肾必应之”等字。前头还有些,不过被谢瑾华的袖子挡了。这是在默写医书啊!谢瑾华的知识面果然很广。 而见谢瑾华专注默书,柯祺便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功课上。 ———————— “是我不好,竟忘了柯弟已到这个年纪。” “这时发现倒也不晚。” “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脏盛,乃能泻。” “都是极其正常的事儿。” “这事儿若我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莫说柯弟的父亲已经去世,就算他还活着,想来也不会注意到柯弟有什么需求。柯家底蕴不够,定没有什么藏书,怪不得柯弟别处机灵,这一处却懵懵懂懂的。” “确实该我出马了。” “不是我舍不得通房丫头,只是他还在孝期,年岁又小,肯定不能为他安排丫头去引导。” “问草园里难道还养不起通房吗?真不是我舍不得。” “我若亲口教他,他又难免尴尬。默了医书给他是最好的法子了。” “虽这么说有些占柯弟的便宜,但我确实想得面面俱到,最是稳妥不过,简直堪当人父。” “莫得意,莫得意。” “没得意,没得意。” “他什么都不懂,还以为是那处痒了。” “莫笑,莫笑。” “哈哈哈哈……那处痒了。他这话是如何想出来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这真是……” “柯弟真是率真可爱啊。” 藏珍阁内虽然没有来自于名家的避火图,却有各类医书。此时,在一些稍有底蕴的人家中,家中子弟都是需要稍懂一些医理的,以便能在长辈生病时侍疾左右,还逐渐形成了“子女不懂医是为不孝,父母不懂医是为不慈”的说法。不过,知识这东西是需要有传承的,所以中下层老百姓不会如此讲究。 庆阳侯府当然是有底蕴的人家了。 于是,谢瑾华确实懂一点医理,也背了一些医书,知道“精盛溢泻”的道理。他之前久病卧床,体内阳气不足,所以没那方面的体验,看到伪《论语》时也没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啊! 呵呵,谁还不是理论上的老司机呢? 第四十章 柯祺未能领受谢瑾华的好意。 中医的医学体系中有医易不分家的说法。此处的易指《易经》。柯祺作为一个想要走科举之路的有志青年, 他当然是读过并且一直在读《易经》的,尽管这偏于哲学和玄学的内容弄得他十分头疼。 对于柯祺来说, 《易经》只是一种工具。如果科考对《易经》不作要求,那么他绝对不会在这书上耗时间。所以, 看到谢瑾华默的五脏对五行、阴阳相生克什么的, 柯祺只扫了一眼就敬谢不敏了。 谢瑾华陷入了苦恼之中。他已经把医书上关于那方面的内容都默出来了, 只是柯祺不感兴趣, 那他要教柯祺就需要另辟蹊径。难道说,他真要拿了避火图来教柯祺?但柯祺似乎也不喜欢避火图啊。 而且,说句实话吧,谢瑾华自己都看不懂避火图。 医书固然开阔了谢瑾华的眼界, 但是此时的医书都不会对夫妻生活有太过具体的细节描写,所以谢瑾华看似懂得很多, 其实却完全不知道性交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他看过伪《论语》的前两页, 但前两页的关键处都有衣服作为阻挡,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两人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就是全部了。 谢瑾华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让柯祺自己阅读医书吧。 于是, 谢瑾华郑重其事地对柯祺说:“我写的这些都是合了你的身体症状的, 你一定要看。” 柯祺觉得自己没病啊,而就算他有病, 现在临时看医书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只把医书随手放在了一边。他已经忙得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了。而且,他心里还有件大事, 那就是他的生理卫生教材编写得不顺利。因为,如果他真有胆把人体器官的解剖图画出来,只怕会被人当成妖怪烧了。 在不能给谢瑾华讲生殖细胞和有丝分裂的基础上,柯祺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还剩多少可讲的东西。 两个人都为对方的成长发育操碎了心! 时间过得很快。季达从未出过他的小院子。谢瑾华和柯祺却不慢待他。当然,谢瑾华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他。每回都是柯祺独自去季达的院子,季达或许是逐渐满意他这个学生了,话慢慢多了起来。他以前只问历史,如今竟开始说实事了。柯祺通过季达的口接触到了很多现阶段根本接触不到的人。 季达能教柯祺什么?他教柯祺运筹帷幄之中,然后决胜千里之外。 季达额上的眉勒从未摘下过。随着师生间渐渐熟稔,柯祺免不了会为季达觉得可惜。隐姓埋名真是太可惜了。若生于乱世,他或许能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若生于盛世,他也该状元游街,传千古之名。然而偏偏他生活的时代非乱世非盛世,转眼间就棋盘倾覆,他便成了棋盘上生不由己的棋子。 并不是每一个家族都能如庆阳侯府那样幸运的。 柯祺原本以为季达已有四十多了,问草园中的生活却让季达逐渐散去了一身沧桑,柯祺便觉得他大约只三十出头,应该是和谢大哥差不多的年纪。如此说起来,这季达还有可能是谢大当年的同窗? 不过,季达从不谈己身,柯祺就从不多问。 柯祺只是偷偷在心里想想而已,他甚至都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因为,他要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丝怜悯,季达那个人精肯定会有所发现。而季达根本就不需要这些吧,他只需要柯祺好好学习。 后荣杀这游戏在京中迅速流行了起来。与此同时,丁家人和问草园之间的关系也越发和谐。 柯祺查看忆仙楼的账本时,发现忆仙楼的生意已经渐渐趋于稳定。尽管丁家人热衷于给忆仙楼送钱,但忆仙楼确实竞争不过对面的云祥楼,好在从未赔过钱。而这就很好了,反正谢瑾华现在还不指着酒楼的收益吃饭,他只是想要求名而已。那么,如何才能把忆仙楼发展成谢瑾华想象中的模样呢? 忆仙楼的对子确实越传越广,可只有一个对子是不够的。柯祺想尽快把忆仙楼的名气炒起来。当文人想要开雅集或思辨会时,他们脑子里冒出的第一选择是忆仙楼,那么谢瑾华的理想就算实现了。 “吕管事的思路是对的,既然菜品上拼不过云祥楼,就该在茶酒上多下功夫,故而还要扩展进货渠道。”柯祺拉着谢瑾华一起整理思路,“文人多讲究,所以忆仙楼要走高雅路线,但也不能太雅了……” “为何不能太雅了?”谢瑾华问。 “雅中有俗才能赚到钱。”柯祺不假思索地说。雅致的人就如谢瑾华这般,可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是少数,大部分人,就算是文人,他们都雅不过谢瑾华去。而酒楼开门做生意,做的是多数人的生意。 谢瑾华在很多时候都不太接地气,但他并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他想了想,说:“我们可以寻个已有清名的人合作。若那人能以自己的名义在忆仙楼中弄几回雅集,忆仙楼的名气慢慢就上去了。” “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不好拉拢。”柯祺说。 “这有什么!我默的那些书,寻一本送他即可。”谢瑾华很有信心地说。 柯祺急忙摇头:“不可!谢府藏书无数,其中难免有些孤本,确实可以勾动人心。可是,那始终是谢府的东西。你可以拿谢府的钱去用,可以借谢府的名去用,却不能把谢府的藏书轻易拿出去送人。” 谢瑾华能够过着好日子,是因为谢府现任的当家人谢侯爷是他亲爹,而谢府未来的当家人谢大哥也很看重他。这样的看重肯定是出于内心的。但和谢府的传承比起来,谢大哥肯定更看重家族传承。 这倒也不能说谢大虚伪。 这么说吧,如果某一日需要谢家死一人才能保住谢府,谢大肯定会坦然赴死。在他的眼中,谢府的利益高于一切,高于他自己,自然也就高于谢瑾华了。家族的藏书绝对不能轻易拿出来给别人啊。 世家对于知识的封锁使得他们能一直高高在上。跳出历史来看,这肯定是不对的,但世情如此。 谢瑾华也明白这个道理,其实他想要拿出来的是他在藏珍阁中看过的书,只有一本的话,还是能够找理由遮掩过去的。但柯祺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说:“你说得很对……然而我只是想要帮帮你。” 明明是谢瑾华要弄的酒楼,如今却由柯祺操着心,谢瑾华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我忽然有了个点子!咱们弄个一站到底吧!”柯祺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他两眼放光地说。 一站到底是柯祺穿越前在电视里看过的一档综艺节目。参与者一共有十一名,挑战者一名,嘉宾十名。挑战者每一轮挑选出一位嘉宾进行pk。如果挑战者获胜,则继续挑战下一位嘉宾。如果挑战者失败,则嘉宾走上挑战位。当然,这游戏还有很多更具体的规则,比如说挑战者拥有两次免答权等。 现代综艺肯定不能原模原样照搬到古代来,但柯祺可以想办法把它本土化、时代化。 首先参赛的人数就可以控制在六名或六名以下了,这样方便控制时间;其次题库也要重新编辑,必须要让文人们觉得这些题目问得符合他们的身份;而且惩罚奖励措施也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来…… “你这想法很是不错!”谢瑾华在听柯祺说了大致规则后,颇为赞赏地说。 都说文人相轻,所以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喜欢比一比的。有些人会在人前胆怯,但更多的人却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踩着其他人的肩膀往上爬。这个活动要是能搞好,日后的场面会弄得极大。 所以奖励的措施很好弄。文人不是喜欢求名么?尽管大家都很淡定地装作自己最淡泊名利了,其实心里都渴望有朝一日天下知啊!所以,奖励就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比如说,每一期的优胜者都可以在忆仙楼的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再或者,每一期的比赛过程都可以整理成册,然后印书推广开来。 “印书可以有!”柯祺的眼睛更亮了,“书名就叫《忆仙集》吧。我们要在题库上多下功夫!”题库可以分为客观题和主观题。客观题有简单的,比如说“有朋自远方来”的下一句是什么,也有难的。而客观题的话,可以把回答问题的时间稍微延长一点,然后让参赛者在限定时间里以某题做一首诗等等。 在柯祺看来,出题人可以是谢府中的夫子们,也可以是季达,他和谢瑾华当然也能去凑热闹。 谢瑾华却另有想法。他不敢在这时就把前世于藏珍阁中获得的学识在人前表现出来,但在暗中有所作为还是可以的吧?所以,他一人就能包揽所有的题目了。简单的题目有简单的出法,难的题目有难的出法,谢瑾华都能做到。既然柯祺想出了一个这么好玩的活动,他总不会在题库上叫他失望了。 不过,谢瑾华并没有过早地毛遂自荐,他继续陪着柯祺想惩罚措施。 综艺版一站到底的舞台上有机关,回答错误的人的脚底下会出现一个坑,坑下有海绵垫,然后失败者会掉到坑里去。有些人掉坑时会显得很狼狈,当然也有人能高冷到底。这都算是节目的卖点吧。 但忆仙楼版的一站到底肯定不能这么搞。 就算搭建舞台时,此时的木匠能实现这样的机关,可是文人的脸面大于天,哪个文人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到坑里去?这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有辱斯文的一件事。忆仙楼敢这么搞就一定会被抨击。 可如果不让失败者狼狈一回,活动的看点就少了。 “在酒楼的后院中开辟一块菜地,失败者要照顾菜地三日?”柯祺抛砖引玉地说,“皇上尚且每年都要春耕一回,定不敢有人说种地不好。”读书人的地位太高了,很多读书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叫他们照顾菜地,应该能达到一定的搞笑效果。只是这样的惩罚并不是即时的,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这也是个法子……不过咱们还是再想想吧。”谢瑾华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虽然各类细节需要慢慢推敲,但活动的前期宣传已经可以开始了。 柯祺把外头的事都交给了吕管事,这管事还自发领悟了水军的用途。虽然京城中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但忆仙楼的一站到底确实是最为新鲜的。谢瑾华忙着出题,柯祺忙着指挥,日子过得很热闹。 当第一期活动开始时,柯祺和谢瑾华特意在云祥楼中定了好位置。为何是云祥楼?因为台子搭在忆仙楼的正门口,从云祥楼这边望过去,视野显然更好。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等着这场活动的展开。 看着挤在台子旁边的那么多人,柯祺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豪情。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句在后世网络上被用烂的话,这话在此时也不能乱说,乱说是要被杀头的,但只在心里想想却又觉得很恰当。 柯祺想说的是—— 金花花,你看呐,这是朕为你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第四十一章 在柯谢二人旁边的那个房间中, 德郡王和王妃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忆仙楼前的热闹。 德郡王当然是为了一站到底而来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简单地看在了谢瑾华的面子上, 而是因为他的次子在不久前已经从崇灵寺中回来了。李旭一回来就和皇上达成了某样共识。人们有心想知道他们凑一起说了什么,李旭却将那称之为是爷孙俩的小秘密。皇上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说法。 德郡王却已经早早知道了柯祺和李旭之间的往来, 所以才愿意在此时关注一些小事。 第25节 忆仙楼如何, 这对于德郡王来说, 当然只能算是小事了。 其实, 在崇灵寺遇李旭之前,谢瑾华和德郡王一家的关系并不算亲密,甚至都不能算是熟悉的。 王妃虽然是谢瑾华的姐姐,但谢瑾华出生时, 她已经出嫁了。即便王妃嫁在京城,可此时外嫁的女儿家就算住在娘家隔壁, 都不能时时回娘家。谢府往往只有在节日时, 才会全家人聚在一起用饭,而在这种节日,王妃要么入宫去了,要么就守在德郡王府中, 于是谢瑾华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王妃。 等谢瑾华成长到可以参加这个宴那个宴的年纪时, 他又病了。所以,他其实离各类交际圈很远。 在过去的那些年中, 谢瑾华一共只见到德郡王妃十余次,每回见面都在谢府,除了王妃会给弟弟们准备礼物, 姐弟俩之间几乎零交流。至于德郡王,他到了谢府后,往往就会和侯爷去书房说话了。 总而言之,此时的谢瑾华根本就想不到德郡王夫妻正坐在他的隔壁。 活动已经开始了,台子上一共站着六位书生。挑战者姓叶,叫叶衡,字正平,瞧着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叶正平已经挑中了一位嘉宾,他们正在进行第一轮答题。柯祺为此特意叫能工巧匠做了个计时器,水滴能匀速往下滴,每两滴之间的间隔大约是一秒钟。每道客观题的答题时间只有二十一滴。 对话号称最爱美食的德郡王见王妃心情很好地吃着辣条,笑道:“这古怪小吃食竟能入你的眼。” 辣条是忆仙楼中推出的一道小点心。 “味道确实不错,不枉我早早叫人去对面酒楼打包了一份。”王妃说着又用签子挑了一小片辣条放进嘴里,“我瞧着那几位书生的衣着都不够鲜亮,显然这活动热闹归热闹,却似没能钓上什么大鱼。” 台子底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但那些人都只是些寻常的贩夫走卒。真正有身份的人当然会像德郡王这样选择坐在酒楼中往下看了。这意味着,书生答不出题,是在那些不识字的大老粗面前丢人。他们答出了题,为他们鼓掌的也是那些其实连题目都听不太懂的老百姓。某些书生显然会觉得这样的安排太掉身价。所以,这回参赛的书生都是那种手头并不宽绰的,他们是为了忆仙楼的高额奖金来的。 要不是为钱财所累,才子们自持身份,哪里能这么放得开呢? “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便叫你高攀不起。”坐在隔壁的柯祺也正在对谢瑾华说这件事,“只要我们能够把活动做大,随着它的影响力不断提升,再要面子的文人也得撸起袖子来抢着报名参赛。” 利益动人心。若是文人在一站到底中得到的好处远大于他们的想象,丢点脸就不算什么了。 “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俏皮话?”谢瑾华被柯祺逗笑了,“不过,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他们都以为忆仙楼只能拿出一些钱财,又觉得赢了也传不了什么名,所以这回报名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生。” “若是名不见经传者都能如这位叶正平一样,那京城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了。”德郡王感慨说。 题目有简单的,也有难的。不管难易,挑战者叶正平总能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他仿佛根本就用不着思考。这说明他早已经将那些知识点全部融贯于心了。他的基础一定非常扎实。围观者或许听不懂问题,也听不懂答案,但他们都被叶正平的表现征服了。每回叶正平顺利答题,他们都疯狂起哄。 王妃笑道:“既是天子脚下,自然人杰地灵。”这真是一记高明的马屁啊。 夫妻间正说着话,第一位嘉宾失败了。他虽然失败,可之前已经成功答了三十一题,只在第三十二题上卡住了,而这一题确实很有难度。于是,他就这么下场去倒也不显得丢人。在他下场前,他需要按活动要求抽签选择一样惩罚项目。这位嘉宾显然很紧张,生怕自己抽中了某些极其古怪的内容。 叶正平和这人是好友。虽然把自己好友淘汰了,但他好友并没有怪他。叶正平站在好友身边,见他摸出了一张纸,立刻把纸上的内容读了出来,竟是要“为美人赋诗一首”。好友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吕管事充当了主持人,笑道:“安公子可以进后台休息了,美人就在后台等着。” 惩罚的内容大都是由柯祺想出来的,比如让失败者喝一杯味道诡异的饮品,再比如让失败者种几天地或者养一回花等。但谢瑾华也想了一些。这为美人赋诗不是柯祺想的,自然就是谢瑾华想的了。 柯祺的脸都黑了几分:“你难道叫人请了莺花巷的女校书?”自家的乖孩子肯定是被谢三带坏了! 谢瑾华摇了摇头:“并没有。你往下看就知道了。”听到美人就想到妓子,这是三哥的风格吧? 叶正平确实有本事,又一连干掉了两位嘉宾。德郡王郁闷地对自家王妃说:“难道是本王念书时不够勤勉?我竟有好几题不知答案。”每组题目都设置得没什么规律,但确实是后面的题目比前面的难。 王妃斜了王爷一眼:“王爷何时勤勉过?您对于自己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误解?” 夫纲大概不那么振的王爷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场上的竞争还在继续。如果挑战者失败,那么嘉宾会成为新的挑战者,直到场上剩下最后一人,这人就算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因为最后被挑中的嘉宾因为最后才开始答题,已经天然地比其他嘉宾走得远了。但这样也具有了可看性。 叶正平坚持得越久,他累积获得的金钱奖励就越高。直到场上还剩下最后一名嘉宾时,叶正平已经累积获得了一百五十八两银子。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带走这一百五十八两,那么胜利就属于那位嘉宾。一个是继续挑战,若挑战赢了,他成为最终胜利者;若失败了,那他就一两银子都没了。 一百五十八两!这是银子购买力很高的一百五十八两!这是多大的一笔钱啊! 柯家算是有钱人家了,柯祐的月例多少?不到一两。 底下围观的人都要疯了!如果他们是叶正平,肯定拿着银子跑了!但叶正平会怎么选?叶正平确实缺银子,他要不是缺银子,就不会拉着好友站到这个台子上来。他仿多少避火图都赚不到这么多! 柯祺和谢瑾华没有在赛前接触过参赛选手,所有事情都是交由吕管事负责的。但柯祺善于识人,只要看过了刚刚的比赛过程,他就对叶正平这个人有了一定的了解。叶正平是一个会抓住机会的人。 “他会选择继续的。”柯祺很肯定地说。参赛者均在事前知道了比赛规则,之前都是大家轮流答题的,但最后一轮却是抢答题。而且,最后一轮中不仅仅会出现客观题,还会出现主观题让两人抢答。 重头戏就在最后一轮。 客观题只能体现参赛者的博闻强识,主观题才是他们表现自身才思敏捷的机会。 台子上,叶正平果然选择继续答题了。围观者一个个神色紧张。吕管事念出了第一题,是一个上联,求下联。这上联当然没有忆仙楼正门上贴着的那句那么丧心病狂了,是一个不算太难的拆字联。 对联之后,还有诗题。 这些题目、答案最终都会写入第一期的《忆仙集》中。 柯祺是一点都不紧张的。不管谁赢了,反正最大的赢家都是谢瑾华。在最后一轮的惩罚项目中,柯祺会暗箱操作一回。失败者只有可能会抽中一个选项,那就是去京郊的幼慈院义务教上十天的书。 这幼慈院却不是普通的幼慈院。 “……若他直接借了旭儿的名义做事,你我心中或有不喜。但这回,我们却是要谢谢他了。”德郡王对自己的王妃说。没有一对父母会愿意看到自家小孩被别人利用了,即便利用的人是自家的亲戚。 李旭已经和皇上商量好了要拍卖衣服,幼慈院就是用拍卖得来的钱建立的。这幼慈院平时也施粥舍米,但只收养十六岁以下的孤儿。院中的大小事情都由李旭亲自负责,但却处处借了皇上的名头。 围观的百姓们以为重头戏在于那一百五十八两的选择,在于紧张激烈的比赛氛围。 其实,真正的重头戏只在这里。 柯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那些书生,你们或许觉得参加忆仙楼的比赛是哗众取宠,但忆仙楼间接和皇上有了关联,哪怕只有一点点,于是谁还敢说忆仙楼不够权威?谁敢说那些惩罚措施是有辱斯文? 但皇上难道真的会关注这些事吗?不见得。他只是会觉得自家孙子萌萌哒。 柯祺借此一事就把各种隐患除了。他接下来只用努力地扩大忆仙楼的影响力。 话又说回来了,一站到底先是和幼慈院有了关联,因此间接和德郡王家的二公子有了关联,最终才间接和皇上有了关联,于是那些闷骚无比的书生也就有了自欺欺人的理由——他们才不是为了得到圣人赏识才站到忆仙楼的台子上去的,他们仅仅是觉得这活动有意思罢了。没错,真相就是如此呢。 第一场一站到底仍在进行,德郡王正在心里对柯祺做出评估。未免叫人觉得他有野心,德郡王并不会主动去招揽人才,但柯祺因为谢瑾华的关系已经天然站在了他这一边,那么柯祺值得他去投资。 并不知道柯祺已经惊动了德郡王的谢瑾华好奇地问:“闷骚又是何意?” “就是……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柯祺说。十个书生九个闷骚啊! 谢瑾华似乎仍有不解。 柯祺便认真地解释了一回:“心中极度渴望,可又在表面上很克制,这就是闷骚。”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呵,连莺花巷的女校书都知晓了。” “定是三哥对他讲了好些有的没的。待下次再回府中,定要叫先生给三哥加些功课才好。” “且柯弟每回都说自己不爱那些二哥送来的小玩具,玩起来时却又显得游刃有余。” “这就是闷骚啊。” “睡觉时都要把布偶放在枕边的人,我原就不该把他想得太成熟。” “骚,动乱也。柯弟内心原来如此不安定,着实磨人啊。” 第四十二章 其实这回参赛选手的水平都不低。关于这一点, 德郡王很有发言权。他年轻时也是个低调的习惯于伪装成学渣的学霸。可是,谢瑾华一直和外界缺乏有效的交流, 他出题时是以自己为标准的,于是整场比赛结束得比他计划中要快一点。本以为比赛能一直进行到傍晚, 没想到刚至申时就快结束了。 谢瑾华是学神, 然而他一直错误地把自己当做了学霸。他身边的人, 谢二比学渣好点, 谢三连学渣都不如,柯祺则是个努力往学神靠拢的学霸,于是谢瑾华还以为外头的厉害书生都能如柯祺一样。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谦虚是传统美德。但其实, 学霸和学神之间差了很多啊! 见选手们一个个被难住了,即便谢瑾华习惯了心如止水, 也不免有一点自得。当他真实地接触到了大众书生的水平后, 他发现自己似乎……好像……仿佛……也许……可能……确实比他们厉害点? 叶正平又抽到了一首诗题,题目只有一个字“桃”。 这正是个吃桃子的好时节,谢瑾华和柯祺的桌上就摆着一小盘切好的桃丁,粉白的桃肉用调好的蜜糖裹了, 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有食欲。谢瑾华拿着小银签, 吃得不紧不慢。他一直都偏爱甜食一些。 谢瑾华这一天的心情都不错,但在刚刚似乎变得更开心了, 柯祺能感知到他的心情变化,却不知他在开心什么,于是柯祺耳中听着台上的声音, 眼睛却看向谢瑾华。两人眼中都带着不自知的笑意。 只是互相对视,却什么都不说。 谢瑾华刚刚知道了闷骚的定义,不由觉得柯祺此时肯定又闷骚了。大约是柯祺也想吃桃丁,却又不好意思说?谢瑾华便用签子挑了一小块递到柯祺的嘴边,说:“喏,你也尝尝,味道确实不错的。” 比起用蜜糖裹了的桃肉,其实柯祺更喜欢吃原汁原味的,但这是谢瑾华递到自己嘴边来的,柯祺便说了声谢谢,低头将桃丁吃了。中二少年有时很喜欢照顾人,柯祺觉得自己有必要尊重他的喜好。 “你觉得味道如何?”谢瑾华问。 柯祺没法昧着良心说好吃,便含糊地说:“还行。” 嘴上说着还行,心里一定是很喜欢了。谢瑾华了然地点点头,道:“再叫他们上一盘吧。” “不用不用!我喝茶就行了。”柯祺道。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闷骚之人说的话大约是不能完全当成真话听的,这还是柯祺刚刚教过他的。所以,也许柯祺并不是真的不想吃,只是不愿意一个人吃一盘。当他喂他吃时,他明明吃得很开心。 这意味着……柯祺想要被他继续喂着吃? 哦,真是没办法。 大约这就是属于孩子的娇气了。 谢瑾华便又用签子挑了块桃丁,再次递到柯祺嘴边,很有耐心地说:“再吃一块?” 柯祺觉得谢瑾华这种努力照顾别人的行为很好玩,于是又顺从地吃了,说:“你别光顾着我,自己也吃啊。”在柯祺看来,谢瑾华一定很享受照顾别人的感觉。这大概是从谢大哥那里模仿来的行为吧? 谢瑾华身为大人,很体贴地没有去戳破柯祺因为缺爱而产生的小心思(都是他以为的)。他自己每吃几粒桃丁,就顺手喂柯祺吃几粒。见柯祺始终心情愉悦,谢瑾华便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叶正平成功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做出了新诗,于是场上又轮到嘉宾答题了。 “被缺爱”的柯祺也很体贴地没有戳穿谢瑾华因为恋哥而出现的模仿小行为(同样是他以为的)。每当谢瑾华喂到他嘴边,他就很自然地低头吃了。吃着吃着,柯祺觉得蜜糖桃丁的味道其实真还行。 一墙之隔,德郡王妃正用签子挑了辣条递到王爷嘴边,道:“你也尝尝?味道真是不错。” 王爷嫌弃地看着自家王妃手里的东西,说:“调料味太冲了。”话虽这么说,他却还是低头吃了。 非常清白的谢瑾华和柯祺根本没法解释,为何他们的行为和隔壁那对老夫老妻一模一样。 楼下的欢呼声一下子传到了楼上。谢瑾华和柯祺赶紧朝台子上看去,原来是最后一位嘉宾被难住了,也就是第一期一站到底的胜利者出现了,果然是那位从前籍籍无名今天却表现极佳的叶正平啊! 德郡王对王府的侍卫耳语了两句,那人立刻走下楼,朝临时搭建台子走去。 在柯祺的计划中,除去比赛时用到的各类题目会集结成册写入《忆仙集》,各参赛选手还可以用比赛经历写一篇文体不限的叙事总结,当然这不做硬性要求,不过这个总结是可以入《忆仙集》的。 这种记叙文在各类文人雅集、思辨会上十分常见。 在柯祺穿越前的时空中,佳作《兰亭集序》就是一种类似的存在。柯祺不求会出一篇能与之媲美的《忆仙楼序》,这种好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确实给那些想要出名的文人又创造了一个机会。 最后一位嘉宾果然被暗箱操作抽中了去幼慈院教书的任务。这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第一回 参加一站到底的其实都是些穷书生,隐隐知道忆仙楼背后有侯门的势力,他们原本就没打算要闹事。更何况忆仙楼开出的各种条件确实比较合理,因此就算抽中了某样一言难尽的任务,他们都只会捏鼻子认了。之前有人抽中了要喝一杯怪味的饮品,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竟是真把满杯喝完了。 第26节 教书嘛,总比喝乱七八糟的东西好。 不过,大家都觉得运气最好的是头一位下台的那位姓安的书生。他的任务是为美人赋诗一首,如今正独自在后台欣赏美人。美人啊!只要能有美人相伴,别说赋诗一首了,就算赋诗十首都愿意啊! 优胜者叶正平也是这么想的。银子顺利拿到手,生活中的一件叫他为难了好久的事就有了着落,他的心情自然轻松了很多。于是,他也想去开安姓书生的玩笑了。他们二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安书生一紧张就容易结巴,不知道在美人面前还能正常说话吗? 吕管事慷慨激昂地宣布这次活动圆满结束,围观者很给面子地拼命鼓掌。吕管事又说了下次活动的举办时间。周期是二十余天。六场比赛之后,六位优胜者将一起参加第七场,决出最终的优胜者。 德郡王府的侍卫跳上了台子,对着吕管事轻声说了两句话。吕管事的眼睛瞪大了。 “那人是……瞧穿着像是李旭身边的侍卫,莫非李旭就在附近?”柯祺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摇了摇头:“他最近不是在忙幼慈院的事么?” 吕管事还算是个见过风浪的人,很快就把心中的讶异压了下去,高声说:“……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六场过后,会请前六场中获胜的公子一起参加第七场,忆仙楼将拿出《纵马游春图》作为奖品!” 在脑子里数着一两银子二两银子三两银子好多银子的叶正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真是《纵马游春图》?这一幅能换多少银子!啊呸,这是多少银子都不换的有雪梅三公子之称的卢大家的作品啊! 云祥楼中,谢瑾华猛然站了起来。 “我要参赛!”谢瑾华郑重其事地说。他一定要拿到那幅《纵马游春图》! 柯祺赶紧把谢瑾华往椅子上按:“先别激动。这是德郡王的收藏吧?李旭擅自把王府的收藏拿出来做了奖品,他爹说不定会暴揍他的。我们赶紧先找到李旭,然后和他好好说说这件事。”他前世见多了熊孩子偷拿父母血汗钱给自己买爱豆演唱会门票或者打赏网络上喜欢的主播然后把父母气哭的事情。 谢瑾华冷静了下来:“人不可无信。若真是李旭擅自做主……” “先确保他不会被揍,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柯祺也觉头疼,根本没想到画是王爷主动拿出来的。 谢瑾华抓住柯祺的手,叹道:“唉,不求能为我所有,只要能让我将那画好好欣赏一番就好了。” 柯祺见谢瑾华难得情绪如此外露,脑抽似的问:“要是我和《纵马游春图》同时掉进了水里……” “先捞画!”谢瑾华不假思索地说。 柯祺默默地看着谢瑾华。 谢瑾华默默地回望着柯祺。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 “你会戏水,我记得你说过的。”谢瑾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真不是不在意柯祺啊! 已经被《纵马游春图》炸得晕乎的叶正平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后台,正听到安姓书生深深叹了一口气。见叶正平回来了,安书生连忙起身对叶正平道了恭喜。叶正平努力深呼吸,慢慢恢复了镇定。 叶正平小声地问:“你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有美人相伴,还要叹气?” 安书生朝房间的角落指去。 叶正平朝那处看了眼,道:“这是美人带来的爱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得了美人爱慕,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二人都尚未成家,平日里也不曾走马章台,因此叶正平只是口头上花花而已。 安书生指着那只趴在柜子上头的大黄猫,生无可恋地说:“这就是美人啊!”谁能告诉他要怎么写诗赞美一只大肥猫啊!这到底是谁出的题啊!这猫还特别欠揍,用爪子沾了墨汁,把他衣服都污了。 叶正平觉得忆仙楼的主家真是好任性。 “诗是已经写好了……”安书生摇头晃尾地开起了玩笑,“胖胖肥肥猫,黄黄白白毛,若能瘦三斤,估计更漂亮。哈哈,是不是特别有童趣?哎,我开玩笑的,真是开玩笑的,猫大爷您快把花瓶放下!” 阿黄默默地把搭在花瓶上的左前爪收了回来。在安书生松了一口气时,它迅速伸出右前爪,贱兮兮地一推,花瓶就掉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安书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碎掉了,这需要他赔吗? 完全不觉得自己闯祸了的阿黄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位没有毛的可怜兽。 呵,蠢货。 第四十三章 在一站到底的比赛过程中, 有些惩罚项目是即时的,比如说喝怪味饮品, 抽中了这个项目的书生在淘汰时就直接把饮料喝了。但有些项目会延时,比如说安书生, 他虽然是第一个被淘汰的, 但因为要先观察“美人”, 作诗也需要时间, 于是等他最终把诗呈现给大家时,都已经是活动彻底结束时了。 围观的众人见安书生像模像样地给一只猫送上赞美,都哄笑着鼓起了掌。 安书生当然不会把自己玩笑似的打油诗念出来,他在诗中把黄猫比作了一顽皮小儿, 颇有野趣。 谢瑾华非常客观地评价说:“这位书生擅长白描,用俚词俗语写出了猫儿生动活泼的样子。就算老百姓们不识几个字, 他们却都能够听得懂这几句诗里说了什么, 所以这就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了。” 说到这里,谢瑾华略作停顿。 “你好似有些不满?”柯祺问道。 身为一个优秀的阿黄吹,谢瑾华确实有些不满:“他竟觉得阿黄有些肥了?阿黄怎么肥了,珠圆玉润恰恰好而已。”阿黄是只橘黄色的大猫, 都说十橘九肥, 还有一只特别肥,阿黄在橘猫中并不能算是特别胖的, 毕竟它是个有工作的正经猫。可是,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胖子中的瘦子还是个胖子啊。 柯祺很上道地说:“阿黄之所以长得有些丰满, 是因为它不缺食物。而它之所以不缺食物,是因为它抓老鼠的本领高强。就算真的胖了点,那也是它自己养活了自己,根本没有吃别人家的一粒大米。” “阿黄的身材恰到好处。”谢瑾华非常坚持地说,仿佛柯祺不改口就罪大恶极了一样。 柯祺觉得自己很冤,他是友军啊!脑残粉竟然伤了友军! 都说一个脑残粉能顶十个黑,后人诚不欺我也! “等台子前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吧。你要不要见一见今天的六位书生?”柯祺转了话题。 谢瑾华摇了摇头:“不见了……我们先找吕管事,问问那幅《纵马游春图》到底是怎么回事。” 活动虽已彻底结束,但六位书生还要写篇总结性质的文,于是被引入了忆仙楼的包间中就坐。忆仙楼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算是第一个被淘汰的安书生,其实也有了二两银子的红封。 谢瑾华和柯祺悄悄进了忆仙楼的后院。没过多久,吕管事就来汇报情况了。 听说《纵马游春图》是德郡王亲自决定了要拿出来做奖品的,谢瑾华立刻下定了决心要参赛。柯祺还没有从德郡王竟然关注了我们家的小活动的惊喜中醒转过来,就见到了一个斗志昂扬的谢瑾华。 “等等,你不行啊!”柯祺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如何不行了?”谢瑾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学神狂傲酷霸拽”的气息。 柯祺叹着气说:“你别忘了你是主要出题人!如果你去参加了比赛,这就破坏规则了。” 谢瑾华呆住了。对啊,他是出题者,还怎么去答题?!他刚刚竟然忽略这一点了!即便谢瑾华真的很喜欢那幅《纵马游春图》,但这种明摆着是违反了比赛公平原则的事,谢瑾华是不屑于去做的。 可那是……就算自己掉进了水里也要努力把它高举过头的《纵马游春图》啊! “所以我们要尽快把一站到底的名气搞大,后几期中要是能够请到某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来出题,你就可以参赛了。”柯祺安慰谢瑾华说,“好在第一期活动非常圆满,我们接下来要继续在舆论上跟进。” 有了《纵马游春图》这个噱头,后面几期报名参赛的人会更多吧?毕竟就连见惯了好东西的谢瑾华都为这幅画心动了。而随着李旭的衣服拍卖会的举行,他名下的幼慈院也会慢慢进入大家的视线。 柯祺不信自己占了这么大的优势,还不能把忆仙楼的名声彻底炒起来。 谢瑾华见自己和名画无缘,默默坐回了椅子里,显得有那么几分委屈。 柯祺很想往谢瑾华的手里塞一根棒棒糖。 然而,没有棒棒糖。 柯祺对吕管事使着眼色,道:“我瞧着这回的六位书生都很不错。有关于他们更详细的资料吗?” 吕管事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说:“这是他们的报名表。”报名表这东西当然也是按照柯祺的意思弄出来的。吕管事翻出了优胜者叶正平自己填写的那份,把他的报名表放在了最上面。 “咦,他竟然还是秋林书院的学生!”柯祺道。 柯祺和谢瑾华二人打算于今年九月去秋林书院报名。谢瑾华闻言便也好奇地探过头来,将叶正平的报名表拿在手里查看。报名表中并没有暴露太多的隐私,谢瑾华只觉得叶正平的字真是写得不错。 这字迹似乎有些眼熟…… 谢瑾华想了又想,他这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叶正平写的字才对,怎么会觉得眼熟呢? 叶正平分明是习了书学楷体,而书学楷体是此时的读书人最常钻研的字体之一。叶正平在书学楷体的基础上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自我风格,也就是说,他的字很具有个人特色。谢瑾华应该不会错认。 柯祺见谢瑾华想得入神,便凑到了谢瑾华面前。 谢瑾华指着叶正平的报名表,问:“柯弟,你可觉得这字眼熟?” 柯祺看不出好歹,脑子却转得非常快,想了想才说:“你平日里很少能接触到外面的东西,如何会见过叶正平的字?哦,你最近倒是和我一起看过季达先生写的书。还有就是那本由谢三哥送来的……” “应该就是那个了!”谢瑾华恍然大悟地说。 ……哎? 柯祺惊呆了。 “我怀疑那本……是这位叶姓书生仿的。”因吕管事就站在一边,谢瑾华便说得有些含糊。 要不要这么巧,仿了避火图的那个人竟成了第一期一站到底的优胜者?柯祺倒是不会因此而歧视叶正平,毕竟英雄不问出处嘛。他只觉得古代各行业的竞争很大啊,卖盗版光盘都需要有高学历了。 柯祺拿着报名表继续往下翻,很快找到了属于安姓书生的那张报名表。他虽是叶正平的好友,却不是秋林书院的学生。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秋林书院的入学门槛很高,并不是人人都能够考进去的。 “安谦……字……字学友?”柯祺面无表情地把报名表塞了回去。 姓安太可惜了,大兄弟你怎么不姓张呢? 柯祺琢磨着等自己到了需要取字的年纪,很可能是那时的师长帮他取字,那他能不能暗示师长给他取一个“彦祖”的字?等到自我介绍时……在下姓柯,字彦祖,你们叫我京城彦祖就好了,么么哒! 忆仙楼中准备了房间,但此时天色不晚,谢瑾华就打算回问草园中住。他们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等到书生们都交了稿子后,柯祺拿上稿子,就招呼谢瑾华赶紧去把阿黄抱过来,然后一起回家。 遛狗很常见,但很少会有人遛猫。猫有缩骨功,项圈根本套不住它们。于是,为了能顺利把阿黄带出问草园,柯祺特意叫针线房用柔软而结实的布料做了一个背心式的遛猫绳。但阿黄依然不喜欢。 谢瑾华不忍心叫阿黄觉得委屈,所以遛猫绳到底没有派上用场。他叫人用藤条做了一个宽敞而精致的猫笼子,又在笼子里垫上了柔软的棉布、皮毛,还在笼子里放了好多特意为阿黄准备的小玩具。 但即使是这样,把猫哄到笼子里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猫天生就不是一种愿意被束缚的动物,尤其是已经自在惯了的阿黄。柯祺根本不敢想象竟然有人可以把这种凶残的动物装进笼子里去!它不咬人吗?它不挠人吗?它不发出凄厉的惨叫抗拒到底吗? 离家时,柯祺忙着给一站到底的活动安排做最后的查漏补缺,生怕活动中会出现什么意外,于是没注意谢瑾华是怎么顺利把智商不低的阿黄“骗”进笼子里去的;而现在,柯祺终于可以见证奇迹了。 谢瑾华默默地盯着阿黄。 柯祺等了好久。 谢瑾华依然只是默默地盯着阿黄。 “谢哥哥……”柯祺很想提醒谢瑾华这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抓阿黄进笼子要紧。 谢瑾华对着柯祺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要说话……我正在和阿黄进行交流。” 交流?脑电波的交流吗?柯祺简直要给谢瑾华跪了!谢瑾华很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传递出各种复杂的信息,比如说“别怕,去笼子里待一会儿就好了”、“你是最听话的猫儿了”、“我们一起回家吧”等等。 觉得感情交流得差不多了,谢瑾华才走到阿黄身边,把阿黄抱了起来。 “好了,阿黄同意让我把它装进笼子里去了。”谢瑾华开心地对柯祺说。 老实说,柯祺有时候真搞不懂重度猫控的所作所为了。他觉得阿黄应该也是不懂的。阿黄之所以愿意听谢瑾华的话,应该只是相信谢瑾华不会伤害它而已,再或者是喵主子对铲屎官的淡淡宠溺。 阿黄肯定看不懂谢瑾华那配方复杂的眼神! 阿黄一定很辛苦,阿黄什么都不说。 第27节 第四十四章 八月中秋, 阖家团圆。谢瑾华和柯祺回庆阳侯府中住了整整一月。 季达是柯祺的先生,他们师生间每三日有一次交流, 然而季达却不愿意随柯祺一起住到谢府的维桢阁中去。为此,他一口气给柯祺布置了一个多月的功课。而柯祺平时还需要跟着谢瑾华学习别的。 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随着忆仙楼的摊子越铺越大, 柯祺渐渐觉得工作学习没法两不误了。 吕管事此人是有能力的, 但他眼界不够, 虽然能管理好酒楼,却没法让柯祺把一站到底的赛事彻底交付于他。至于谢瑾华,他倒是有眼界了,可作为一个不怎么接地气的人, 他其实不擅长搞管理。 招贤纳士就变得很有必要了。 然而,人才却不是那么好招的。有本事的人易得, 忠心的人也易得, 可既有本事又有忠心的人却不易得了。谢瑾华总不能每回一有点什么事就去求谢大哥吧?自己的事业怎么能总是叫家长帮忙呢? 与其去求谢大哥,还不如去找李旭。 尽管谢瑾华和柯祺都是伪小孩,但在大人们看来,他们和李旭年纪相当, 应该能“玩”到一起去。说得现实一点, 他们和李旭之间的交往,是在增进友谊, 但也是在组队。这是拓展人脉的一种方式。 在柯祺的计划中,他必须在九月进入秋林书院前找到一位能打理忆仙楼所有事务的职业经理人。 好在如今还是八月,柯祺尚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谢瑾华心中对季达的身份存疑, 既回了谢府,等见到谢大时,就略提了一提。然而谢大却没有明着回答,只道:“他……这些年不易,原因不必多说,想来你们也猜到了。”季达确实被黥面流放过。 “他是大哥的旧识?”谢瑾华问。 谢大依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们已与他相处多日,对他观感如何?” “胸有成算,腹有乾坤。且对柯弟一直尽心尽力。”谢瑾华说。 “既然这样,又何必多问?”谢纯英的眼中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意,却不愿意轻易泄露一丝情绪。 只要季达有本事,又不曾错待柯祺,那他究竟从何处来就不重要了。而且,谢瑾华已经从谢大的言辞中明白了一点,谢大是知道季达真实身份的。既然谢大早已心中有数,谢瑾华就更不用担心了。 谢瑾华本身并不是一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人,而且他一直很相信谢大。 “我明白了。谢长兄提点。”谢瑾华郑重其事地说。 谢大穿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朝服的袖子极其宽大,可以把手全部挡住。谢大手指微动,似乎想要抬手揉揉谢瑾华的头。不过,谢瑾华已经长大了,仿佛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由一个安静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峻拔的少年。既如此,就再不能用哄孩子的方式对待他了,于是谢大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谢大想了想,说:“说起来难免叫人觉得诧异,不过季达确实是你的子侄辈。” 子侄辈和子侄是两个概念。世家之间多有联姻,几十上百年下来,互相扯一扯族谱,总能扯上那么一点关系。子侄辈不意味着谢瑾华和季达之间真有很亲密的血缘关系,只说明季达的辈分比较低。 当然,这也说明了季达确实出身良好,只恨家道中落。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一脸严肃地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季……大侄子的。” “……”谢大觉得这话他没法接。 季达已过而立,虽是辈分小了些,但身为一个有阅历有手段的成年人,他哪里需要谢瑾华的特别照顾?就算季达真遇到些没法解决的事,谢大自己就撸起袖子帮忙去了,并不需要谢瑾华挡在前头。 谢瑾华却以为大哥是把季达托付给了自己,所以他一定要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真不愧是大哥啊,竟然透过他这具尚年轻的身体看到了他一颗稳重的心!果然在藏珍阁中的那些年不是白待的,大哥一定觉得他比三十多岁的季达都要成熟可靠了。谢瑾华觉得大哥真是太厉害了。 谢大将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语气中就透着一种难言的情绪:“既是子侄小辈,你要有什么事情不好做的,完全可以推给他去做。他……只窝在院子里种种地,真是浪费一身才华了。” “大哥请放心,我一定会督促他上进的。”谢瑾华小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 “……”谢大觉得小四似乎对他自己的定位存在了某种误解。 谢瑾华认真想了想,反正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带两个“孩子”就一样带。不就是要催柯祺和季达上进吗?柯祺做事向来叫人放心,而季达又不是真的孩子,所以只要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关爱就可以了。 谢瑾华努力地让自己模仿了谢大的表情,九分严厉中还必须要带上一分的慈祥。 谢大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开始老了,于是不明白现在的少年们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他心中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伸出手拍了拍谢瑾华的肩膀,像个老父亲似的嘱咐谢瑾华道:“这辈分的事,你心中有数就可以了,莫要在人前说漏嘴。季达肯定不愿意听你说起从前。你莫要给他继续苛待自己的机会。” 季达连姓氏都舍了,他这是在进行自我惩罚啊。 谢瑾华听话地点了点头:“我平时都叫他季达先生。柯弟也是如此。” 谢大又关心了一下谢瑾华最近念的什么书,才让谢瑾华回了维桢阁。谢瑾华立刻和柯祺说起了季达的事,虽然不好对外说那是他们的大侄子,但两个十四岁的少年都觉得应该给大侄子找点事情做。 “不如把忆仙楼的事情都交给他吧,如何?”柯祺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怕季达大材小用,柯祺只是想要叫他忙碌起来。男人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自然就会慢慢恢复从前的意气风发了。 柯祺觉得季达的内心应该是非常矛盾的,他或许恨命运不公,又恨自己无用,但其实从未放弃过希望,仍想有所作为,但命运又确实不公。所以,他不得不把门窗紧闭,得有人帮他打开一扇窗户。 谢瑾华没什么意见:“这自然可以。”其实忆仙楼的事情并不简单,想要把一站到底搞好就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事,推广《忆仙集》更是需要有手段。这个事情还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做好的。 中秋过后,谢瑾华和柯祺去秋林书院参加了招生考试。 有了庆阳侯府的面子,虽然姿态总是摆得很高的秋林书院不会刻意对谢瑾华、柯祺放宽要求,但只要他们通过了考核,书院中也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他们。所以,谢瑾华和柯祺都轻轻松松地入了学。 诸事皆定。柯祺回落泉村中对舅舅刘谷一家报了喜讯。秋林书院规模不大,但名头很大。刘谷平时不怎么喝酒,在知道这个好消息后,非叫刘亚去打了酒来,喝了两杯就醉了。他心里真是高兴啊。 刘谷如今在柯祺的帮衬下做些小买卖,虽不会大富大贵,但这样的日子已是他从前不敢想的了。 喝醉酒的刘谷抱着阿黄汪唠嗑:“儿啊,你日后要好好听你表哥的啊!你表哥叫你往东,就不许往西了。儿啊,莫要给你表哥惹麻烦,叫他能安安心心念书。念书好啊,念书好。儿啊,这大热天的,你咋穿了一身毛呢?咱家哪有皮毛,别是你表哥拿回来的吧?这败家玩意,就不能等到冬天再穿吗?” 真儿子刘亚很同情被酒气熏到了的“败家玩意儿”。他爹平时不爱说话,喝醉酒话就多了。 柯祺揉了揉阿黄的头,开着玩笑说:“舅啊,这是我儿砸。” “胡说,是你表弟!”刘谷嫌弃地放开了狗儿子,“快去把毛脱了,别被汗弄脏了。” 阿黄开心地舔了舔刘谷的手。 柯祺觉得阿黄怎么看怎么可爱,恨不得能把它抱去问草园里养起来。只可惜阿黄要看家啊。 很快就到了柯祺和谢瑾华去秋林书院念书的日子,那一日正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书院有规定,不管学生是什么身份,进书院后都不许带小厮。厉阳舍不得自家少爷,而他家少爷舍不得大猫阿黄。 忠心耿耿的厉阳在每月总有那么三十天觉得人不如猫。 季达不甘不愿地接手了忆仙楼的事。说是不甘不愿,但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那么他总有千百种方法拒绝。这位大侄子还不知道自己侄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于是心中隐隐有那么一点点恨铁不成钢。 在季达看来,他都教了柯祺好些日子了,柯祺怎么还能这么容易地相信别人呢?怎么还能不先拿捏住别人的把柄就把重要的事情交付了呢?就算这个别人是他季达也不行啊!必须要给柯祺加功课! 季达翻着柯祺留给他的策划案,心里有不下十种方案叫柯祺蒙受了损失后还有苦说不出。 大侄子冷冷一笑,他就是这么凶残哒! 然后,凶残的季达大笔一挥,在纸上修改了几处。其实柯祺已经想得很全面了,所以季达并未发现什么严重的不足,他修改的这几处都是为了要锦上添花。忆仙楼肯定能在季达的经营下蒸蒸日上。 第四十五章 秋林书院建在半山上。“半山”不是指半山腰, 而是那座山的名字。半山旁边是红林山。估计是因为半山的高度只有红林山的一半,所以当初才会被人叫作半山吧?想出这名字的人明显是个起名废。 再说这红林山, 是因为枫树满山,到了秋季便红枫似火, 于是才被叫作红林山的。红林山是京郊一处十分有名的景点, 这里时常会举办文人雅集。而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贵人们也爱来这里游玩。 问草园便离着红林山不远。 虽然秋林书院每年招收的学生不多, 但学院的占地面积却很广。包括半山、红林山在内的几座山都是秋林书院的产业,山脚下还有良田千顷、庄园数十个。半山下的老百姓们世代都在为书院种地。 这就是古代版的地产大鳄啊! 大约是因为不差钱吧,不提书院内雄厚的师资力量,这里的基础设施也非常好。在分配住处时, 柯祺和谢瑾华二人竟然分到了一个小院子。报到的这天,学院方面特意安排了一位杂役为他们引路。 学院之中不计较家世, 即便谢瑾华来自于侯府, 也没有师长们亲自出来迎接他的道理。 引路的杂役脸上不见巴结,一边领着柯谢二人往住处走去,一边口齿清楚地给他们介绍学院中的各类安排。晨起时间是什么,就寝时间又是什么, 就学期间要注意什么……这杂役都说得非常详细。 其实柯祺来学院之前特意了解过各方面的信息, 但此刻听杂役说起,也不觉得他多事。 虽说学子们不准自带小厮, 但学院方面肯定不会什么事情都叫学子们自己去做,所以学院雇佣了好一些手脚麻利的杂役。他们负责打扫卫生,负责为学子们准备一日两餐, 还可以帮学子们洗衣服。 对于柯祺这种早就习惯了自力更生的人来说,学院中的生活简直像是天堂一样。 然而,对于谢瑾华这种……每天早上起床时,都会有小厮帮忙穿衣服,想要洗脸时,自然有侍女准备好了毛巾递到手边,对于他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们来说,学院中的生活应该算是艰苦的吧。 柯祺虽出了三月重孝,但还未出三年孝期,于是饮食上就需要特别注意。杂役便仔细说了这点,告诉柯祺吃饭时不必去饭堂,自有人会为他准备毫无荤腥的素食,到了饭点就会送到他的房间里去。 “真是让你们费心了。”柯祺道。 杂役恭敬地回答说:“公子客气了,这原就是学院中早已有之的安排。”虽然古人多重孝,但安朝在守孝方面抓得不算严,只要过了三月之期,学子求学、官员复职、小贩经商等就都不会被限制了,只是依然不能宴请娱乐,也不能穿红戴绿吃肉喝酒。就目前来说,学院中需要守孝的不独柯祺一人。 三人还未走到住处,迎面便走来一位身穿学院常服的书生。 在学院中,家世仿佛不太重要,功名却显得很重要。因那位书生已是秀才,杂役便低头对着那人行了一礼。而这秀才并非态度倨傲之人,还淡笑着招呼了几句,才上了另一条小路,不多时走远了。 杂役继续之前的话题,小声地对柯祺说:“这位叶秀才在两月前才出母孝,之前也一直是在房中独自用饭的。再往那边去是偶得阁,阁中藏书众多,只是里头的书不允许被带出来,只能在阁内观看。” 柯祺和谢瑾华对视一眼。那叶秀才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期一站到底的优胜者。他们早知道叶正平也是秋林书院的学生,却没想到在入学第一天就和这人打了个照面。 按照杂役说的话算算时间,叶正平参加一站到底时,竟是刚出母孝还没多久。 柯祺对叶正平的印象极好,如今既然成了学院同窗,以后少不得还有再接触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问:“刚刚那位叶秀才……不知道他性情如何,若是我想要寻他请教学问,不知道他是否会拒绝。” 杂役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道:“切磋学问是正经事,叶秀才必定不会拒绝的。” 柯祺装作没看到杂役的表情,笑道:“那就好!我见叶秀才文质彬彬,想来定是温和大方之人。” 杂役有心想说什么,却也清楚自己不该做个搬弄口舌的人。然而,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又唯恐柯祺和谢瑾华真去和叶秀才交往,以至于刚入学就被划分了圈子。即便学院里一直强调不看重家世,难道侯门子就真的可以得罪了吗?杂役没想要巴结谢瑾华和柯祺,然而心里也是不愿意得罪这两人的。 于是,杂役很有技巧地提点了一句:“叶秀才学问极好,只是平日里都更喜欢独来独往。” “竟是这样?那我倒是不好过多地打扰他了。”柯祺很上道地说。 柯祺和谢瑾华再次对视了一眼。喜欢独来独往的背后有很多原因,既然杂役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就说明叶正平在学院中的人缘并不好。而这就很奇怪了,叶正平看上去并不是那种很讨人厌的人啊! 莫非是因为叶正平在学院中的表现太好了,于是引人嫉妒? 然而,秋林书院之所以名声在外,确实是因为它名不虚传。这里的书生或许性情各异,但不至于大部分书生都是妒贤嫉能之辈。要是叶正平真的不讨大部分人喜欢,那么问题肯定出在他自己身上。 谢瑾华轻笑了一声,道:“我一直也爱清静,说不得和刚刚那位叶秀才正好脾性相投了。” 那杂役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些着急。他确实不愿意搬弄是非,但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了。杂役见四下无人,再次压低声音,更为小声地说:“实不相瞒,刚刚那位叶秀才在书院中的名声不太好……” 柯祺仿佛大吃一惊,忙说:“可是有什么因由?还请小哥告知我们,莫叫我们刚进学院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他的语气中透着对杂役的尊重,丝毫没有颐指气使的意思。 被柯祺这么一说,杂役便有些如释重负,觉得并非是自己想要多嘴多舌,他不过是在帮助两位刚刚入学的公子而已,好叫他们少走一些弯路。不过,其实他也抖不出什么具体的黑料来,只能把学院中的传闻说给柯祺听,道:“小的也不知什么太过具体的,只是大家都说叶秀才有些……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是一个极重的指控! 很快就走到了住处,杂役在给柯祺、谢瑾华指明房间后就告退了。分开前,柯祺特意问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家就在山脚下,而他名叫陈牛。陈牛只觉得这对公子哥真是好人,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柯祺开始整理行李。学院里统一规定了要穿校服——其实这衣服的正规名字是学院常服——于是柯祺和谢瑾华并没有带上太多的外衣,但谢瑾华带了惯用的熏香和文房四宝等,这都是需要整理的。 “怪道常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回都差点看走眼了。”柯祺一边整理一边说。 谢瑾华也在学着整理,他就像只小蜜蜂似的,追在柯祺身后转着圈。柯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谢瑾华却知道他说的就是叶正平。谢瑾华认真地说:“我觉得肯定是大家弄错了,叶衡不该是个坏人。” 第28节 柯祺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觉得他不像是个坏人。但我们只与他见过一面,学院中的人却是与他朝夕相处过的。若是人人都说他忘恩负义,他即便不忘恩负义,也肯定有点别的什么问题。”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书院中肯定没那么多容易被舆论影响的蠢货。在这样的情况下,叶正平的人缘依然不好。 谢瑾华不知道自己快把柯祺转晕了,继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似很忙碌,其实一直在帮倒忙。 “说不定真是有什么误会。”谢瑾华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叶衡这人不错的。” 柯祺见谢瑾华说得如此肯定,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瑾华信誓旦旦地说:“这难道还有疑义吗?叶衡书画技艺很高,怎么会是坏人呢?” 柯祺只觉得脚底下一滑,他还以为谢瑾华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呢,结果原因就是这个?书画双绝和人品没有直接关系啊!毕加索的艺术成就还不高吗,但他的人品真是叫人不敢恭维。前朝有位大贪官,而他的书画作品千金难买。哦,三百年前还有一位大诗人,结果他却是个陷害友人的卑鄙小人。 柯祺觉得很有必要纠正谢瑾华错误的认知。 “照你这么说,我必定就不是一个好人了,毕竟我的字不如叶衡的字写得好。”柯祺说。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的字总是写得很认真,怎么会是坏人呢?” 柯祺见谢瑾华说得很认真,心中奔腾不息的草泥马们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似乎误解谢瑾华了,谢瑾华并不是单纯地以一个人的字画水平来评判一个人的人品。他在这方面似乎有着某种敏锐的直觉。 ———————— “柯弟为何自贬?” “定是我过多赞扬叶衡一个外人,叫他心中难受了。他平日里一直是很努力的。” “应该多赞扬他才是。” “哎,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啊。” 第四十六章 谢瑾华的不接地气大都体现在生活方面, 他的情商其实并不低,待人接物时自有分寸。柯祺和他相处已有几个月了, 见过谢瑾华对着其他人套话的样子,小白兔似的眼神中分明藏着狐狸般的狡黠。 不过, 靠着直觉来判定别人的品性好坏, 这终究太过唯心了。 尽管屋内的衣柜、桌椅等家具都很干净, 瞧上去一尘不染, 但柯祺还是去院子里打了水,打算把它们重新擦拭一遍。柯祺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用讲小故事的方法告诉谢瑾华不能轻信他人的道理。 谢瑾华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教育了,只是柯祺的针对性太强, 他渐渐就反应过来了。 柯祺说了那么多话,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 金花花, 你可长点心吧! 意识到这点后,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他哪有柯祺想得那么单纯啊。他虽是喜欢以字画的好坏来评判一个人的品性,但他对字画是“好”是“坏”的评判与世俗的标准不一样。比如说,柯祺的字之前就没练出来,可是当谢瑾华最初见到柯祺的字时, 他便觉得柯祺是一个内心正直、做事认真的人。 这说起来确实是有些玄妙了, 但谢瑾华的直觉从未出错过。 不过,谢瑾华并没有对着柯祺多作解释, 因为柯祺的“唠叨”没有叫他觉得厌烦。他心情很好地瞧着柯祺忙忙碌碌。柯祺先在衣柜里垫了张宣纸,才把衣服放进去。虽有两个柜子,但柯祺把衣服按照季节分开放了, 而不是他们一人一个柜子分开放。衣服贴着衣服,瞧上去比他们两个主人更为亲密。 “熏香太麻烦,这布袋子里装着干花瓣,放在衣柜的角落里,衣服就能染上淡淡的香味了。你闻闻看,这味道很香的。”柯祺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对谢瑾华解释说。这是柯祺叫针线房赶制出来的东西。 谢瑾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不用熏香也没什么,书院中自有笔墨香气。”有条件时,他不会去委屈自己,所以即便去个崇灵寺都要带上很多惯用的东西。但条件不够时,他也不会苛求太多了。 更何况,谢瑾华自认为比柯祺大很多呢,哪里能真无比坦然地叫柯祺处处照顾自己? 柯祺把衣柜的门关上,笑道:“之前听陈牛说起了偶得阁,索性今日并无他事,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书院中还有另一座书楼,那里的藏书更多,但偶得阁内的东西更为珍稀,也叫谢瑾华更为向往。 秋林书院的教育理念就算是在柯祺这个穿越者看来都是很先进的。 第一任山长在创校之初就表示他们培养的是“名士”,所以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此后的几位山长都遵循了这一方针。书院中每月都有考评,不单单考四书五经,也考君子六艺。所以,学生们进了秋林书院才是第一步,若他们在学院中不够努力,那么很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柯祺之前听杂役陈牛说了书院中的课程安排,在其他书院还停留在后世初高中那种填鸭式的教学模式时,秋林书院已经向大学进化了。这里各类资源丰富,采用小班教学模式,往来的教师都是知名大儒,但学生们的课业却不重,更多的时间都是留给学生们自学用的,大家想不想学就全凭自觉了。 因为红林山也是书院的产业,所以红林山上的文人雅集多由秋林书院中的先生们起头。学生们只要有真本事,扬名立万并不是一件难事。当然,若是对自己的定位不够清楚,丢脸也很容易就是了。 有些人或许不怎么能适应这样的教育方式,但这却非常适合柯祺和谢瑾华二人。 一样的课,一样的资源,有人成龙,有是是虫,这拼的是天资,更有后天的努力。 到了偶得阁后,小夫夫们才知道,这偶得阁分了好几层,他们如今只能进去第一层。若是在每月考评中拿到好的名次,那么就能进入第二层了;若是月月都能保持好成绩,那么才能进入第三层。至于三层往上,那需要拿到学院中至少十位先生的许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先生们大都很有本事,而有本事的人眼光就高,除非某学生才华无比出众,再或者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否则不容易拿到许可。 叶正平或许是去第二层了,柯祺并没有在第一层中见到他。 谢瑾华在第一层中转了一圈,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这里的书都是他已经看过的了。在这个知识被上层阶级垄断的时代中,世家子占着天然的优势。而平民之后们却不得不竭尽全力去抓住一丝机会。 偶得阁中不准高声交谈,谢瑾华见柯祺已经捧着一本书看了起来,便也随手拿了一本翻阅着。 过了大约三刻钟,柯祺抬头时正见叶正平从楼上走下来。柯祺立刻避到了楼梯口,小声地问了一声好,羡慕地说:“叶师兄能去高层……”他前面跟着陈牛已见过叶正平,此时套近乎就不显得突兀。 叶正平已经二十多岁了,而柯祺才十四。柯祺又故意表现得单纯无害,叶正平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是一个小弟弟。叶正平脾气很好地说:“去高层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努力向学,都是能够上去的。” 柯祺的眼中还是藏不住他的羡慕。 叶正平犹豫了一下,附在柯祺耳边小声地说了两句。 从谢瑾华的角度望过去,那位姓叶的青年仿佛在亲吻他家少年的脖子。谢瑾华下意识皱了眉头。不过,他大约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竟然皱眉了。谢瑾华并不会干涉柯祺的交友情况,于是没有凑上去。 柯祺向叶正平道谢,叶正平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等到小夫夫也离开偶得阁时,柯祺对谢瑾华说:“方才从叶秀才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因为偶得阁中的书都为珍品,而珍品经不起大家的频繁翻阅,所以书院中会安排一些学生进行抄书。若是谢哥哥想要尽早看到高层的书,不如主动去争取这个机会?”这是最快能看到高层书的方法,不用等上几个月。 “原来你之前拉住叶秀才就是为了说这个。”谢瑾华的嘴角翘了翘。 “他确实诚恳,见我心中渴慕,便直接教了我方便法门……就不知他是如何‘忘恩负义’的了。”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住处。 用过饭后没多久,天就黑了。柯祺铺床时,终于发现了书院中的安排并不都是尽善尽美的。因上山时不准带小厮,行李都需要学生自己拎上山,谢瑾华这回没有带上家里的被子,打算用学院中的。只见床上确实有两条被子,但一条薄些,一条厚些。薄得太薄,他们便不能像在家里时那样分开睡。 纯爷们不需要扭扭捏捏。 柯祺把被子抖开,大大方方地说:“反正我们睡相都不错,一起睡吧。”此时的九月相当于是后世公历的十月了,学院又位于山上,夜间温度肯定不会高。他们若是矫情些,非有人会冻感冒了不可。 “嗯。我睡里头。”谢瑾华说。 两人只着中衣进了被窝,身体若有事无地碰触了一下。离开了家里的床,柯祺有些不太习惯。家里用的是软枕,书院里用的却是石心枕,柯祺只觉得硌得慌。谢瑾华却很快就睡着了,因为他在困乏时,不经意间枕了柯祺的胳膊。柯祺低头看向谢瑾华,借着窗外的月色,他朦朦胧胧地看不太清楚。 在这种夜深人静适合感怀的时刻,柯祺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阵……父爱。 要是算上穿越前的二十多年,再加上穿越后的十四年,柯祺的年纪确实够做谢瑾华父亲了。当然穿越前的柯祺一直还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他对于孩子这种外星小生物并没有什么向往。然而在此时此刻,当谢瑾华无比乖巧地睡在他的身边时,他一时间心中父爱爆棚。这孩子咋越看越觉得可爱呢? 可爱的“孩子”往柯祺的方向蹭了蹭,然后抱住了柯祺。 谢瑾华的睡相确实很好,但那是在被柯祺带“坏”之前的事了。柯祺做了布偶狗狗放在床头,这狗狗可以镇宅,还可以被塞进怀里当抱枕。后来,柯祺又叫人做了个能够换装的布偶猫猫放在床头。谢瑾华很喜欢布偶猫猫,睡觉时也把它抱在了怀里,于是渐渐养成了睡觉时怀里需要抱着东西的习惯。 柯祺被当成布偶猫猫了。 不,体温比谢瑾华稍微高一点的柯祺比布偶猫猫抱着更舒服啊。 第二天,谢瑾华神清气爽地起了床,柯祺却一副根本没有睡醒的颓废的样子。谢瑾华摸了摸柯祺的额头,自以为很善解人意地说:“你定是想家了吧?心中难受是在所难免的,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被谢瑾华当成抱枕缠了一夜的柯祺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谢瑾华那“不必多说,你一定是想家了,一定是想厉阳和阿黄了,所以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果真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啊”的眼神中,柯祺心中的父爱就如同晨间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蒸发不见了。 你走,我没有你这样的崽。 第四十七章 作为导致柯祺睡眠质量下降的罪魁祸首, 谢瑾华默默地把夜间的事回忆了一遍,然后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尖, 在柯祺哀怨的眼神中,一脸无辜地说:“是……我的错?”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是啊……你抱得太紧了, 我晚上醒过来好几回。”柯祺有气无力地说。 谢瑾华满怀歉意地看着柯祺。 柯祺一边叠被子, 一边玩笑似的说:“给你当了一夜的抱枕, 我今晚要抱回来!否则我太亏了!” 谢瑾华点着头, 郑重其事地说:“好啊。” 这一日就正常开始上课了,柯祺适应得很好,就是谢瑾华在课堂上会偶尔走神。不过,这算是一些小问题。秋林书院中的先生们都很有个性, 有几位在年轻时还能被称之为“狂生”。他们只管教他们的书,至于学生领悟了多少, 那是学生自己的事情, 反正通不过每月的考评,自然会被扫地出门了。 午间休息时,有人来柯谢二人的小院拜访他们。 来人姓邵,单名一个瑞字。他未及弱冠, 也就还没有取字。邵瑞的年纪应该和谢三差不多, 并没有比小夫夫大多少。谢府的四姑娘在几年前嫁给了邵瑞的本家族兄,如今她还随夫外放远离京城。对于谢瑾华来说, 邵瑞是他四姐姐的夫家亲戚。不过,在这之前,谢瑾华同样没怎么和邵家人相处过。 这样的姻亲关系不算远, 既然大家现在身处同一书院,那么该维系的关系还是要努力维系的。 既然都有心交好,于是相谈甚欢。 邵瑞是去年入学的。邵家的家世只比柯家略好一点,但腹有诗书气自华,邵瑞在人前人后也当得上一句少年英才的赞扬了。当柯祺说起去偶得阁抄书的事时,邵瑞就笑容温和地说:“我已于半年前取得了上偶得阁第二层的资格,虽然阁内的书不能往外带,但若是默记于心,等离开偶得阁后,是可以自己默写出来的。我那里已经默了将近小十本书了,若是两位有兴趣,我傍晚时就可以把书送过来。” 古代书生的背诵能力总是叫人叹为观止呢! 谢瑾华见邵瑞说得真诚,就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还道:“我那里有全本的《温元子全书》……” 邵瑞的眼睛都亮了。这《温元子全书》流落在外的只有残本,据说世间确实存在着全本,只是不知道被谁家收藏了,原来竟是在谢家吗?这书的残本就已经能叫人读之心醉,若有幸能读一读全本,邵瑞愿意把所有的身家财产都捐献出来!他连忙说:“我有一好友已取得进偶得阁第三层的机会……” 邵瑞的意思就是愿意为谢柯二人取来更多的书了。 只是,若要借走邵瑞好友默出来的书,就势必要惊动他那位好友。 邵瑞皱了下眉头,道:“我那位好友……我可以用自己的名声为他担保,他是一位品性纯良之人,只是他这两年遇到一些事情,如今在书院中被人误解颇深。哎,因都是他的家务事,我不能详细说。” 柯祺忍不住看了谢瑾华一眼。 邵瑞又道:“他年长我几岁,我便叫他一声叶兄。若有机会,我想为你们引见一番,你们意下如何?”《温元子全书》到底太叫人心动了,谢瑾华愿意轻轻松松借出来,邵瑞却不敢就轻轻松松拿了。 这叶兄不会就是叶正平吧? 柯祺忽然觉得他们和叶正平还挺有缘分的。 邵瑞接下来又为柯谢二人传授了些在书院中生活的经验。他说得用心,小夫夫便领了他的好意。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大约是有柯祺在身边吧,谢瑾华不觉得有哪里不太适应。哦,如果真要说一样的话,那就是洗澡用的澡盆太小了。洗过澡,他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了一个竹编的敞口筐子里。 每日早起时,学生们会把装了脏衣服的竹筐放在门口,自然会有杂役把筐子里的衣服收走,等清洗、晾晒好了以后再送回来。柯祺洗了个澡,低头在筐子里挑了挑,把中衣中裤放到了另外的盆里。 “这是要做什么?”谢瑾华好奇地问。 “外衣可以交给杂役们洗,中衣还是要自己洗的。”柯祺说。 洗衣房里的木桶、晾衣绳等肯定是共用的。外套无所谓,但贴身的衣服,柯祺不放心和别人的衣服混在一起洗。也不是嫌弃别人脏,就是觉得这种私密的东西不适合和陌生人的私密物混在一起。 “那我的……我也自己洗。”谢瑾华赶紧说。 “行啊,反正院子里有井。中衣日日换,也不脏,稍微揉搓一下就好了。”柯祺说。 谢瑾华有一点紧张,他从来都没有洗过衣服。别说是他了,估计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厉阳都没有自己洗过衣服,因为谢府中也有专门的洗衣房。不知道洗衣服好不好玩……啊,不知道洗衣服难不难。 第29节 柯祺把竹筐放到了一边,又去隔壁小屋子里的炉子上倒了半杯热水。 谢瑾华有晨起时先喝一杯温水的习惯。在家时,自然有伺候的人估摸着时间把开水晾到谢瑾华正好能入口温度。但在书院中,柯祺只能先晾上半杯凉水,等早上时加半杯热水,用这方法得到温水。 待柯祺端着热水从外面走进来,谢瑾华已经在床上躺着了。柯祺大吃了一惊,有些着急地说:“你竟睡得这么早?哎,你想要早睡,刚刚就该告诉我……”柯祺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了床边。 谢瑾华笔直地躺在被子里,用两只手抓着被子的边沿,道:“怎、怎么了?” “今早的被子是我叠的,你从来没做过铺床的事,万一抖被子时把头脚弄反了怎么办?”此时的人不用被罩,只用绸质的被面和棉质的被底将被芯缝了起来。这样的被子很好辨认正反面,但哪一处盖头,哪一处盖脚,就需要靠被面的花纹来分辨了。柯祺很担心谢瑾华这种生活白痴会把被子弄反了。 虽说他们一直很注意卫生,脚也不脏,但柯祺过不了心理上的那一关啊! “弄、弄反了?”谢瑾华觉得自己仿佛又做错了什么。 柯祺辨认了一下被子上的纹路,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这回没弄反。你下回抖被子时要注意一下,我叠被子时会把盖头的那部分叠在上面。总之,千万不要弄错了。我不想睡梦里都是脚丫子味。” 谢瑾华嘟囔着说:“脚丫子没有味道。” “那你能用袜子洗脸吗?”柯祺笑着问。 谢瑾华忽略了这个凶残的问题,往被子里缩了缩,说:“你也快点上床来睡觉吧。” “我再等会儿……我还有点事情没做完。”柯祺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针线,又把他和谢瑾华换下来的外袍从竹筐里拿了出来。他挑寻了一抹和学院常服颜色接近的线,就着烛光,穿到了针眼之中去。 “柯弟,你要做什么?”谢瑾华问。 柯祺头也不抬地说:“在袖子上缝个记号。虽然负责洗衣服的杂役不太可能会把大家的衣服弄错,但那么多同款式的衣服被晾晒在一起,还是要以防万一嘛。我在袖子的内侧缝上几道不起眼的横线。” 柯祺当初念寄宿高中时,就被人弄混过校服,后来就用马克笔在袖子上写了名字的拼音缩写。 躺在被子里的谢瑾华默默看着柯祺的背影。 没想到柯祺竟然会做针线活! 谢瑾华这回倒是没觉得柯祺如何厉害,他只觉得非常心疼。要不是迫不得已,世间男子能有几人会做针线活的?于是,谢瑾华望着烛火,情不自禁地脑补了柯祺“小白菜啊,地里黄啊”的悲惨过去。 柯小白菜其实只会补衣服,绣花那种活儿太高端了,他根本拿不下来。他倒是不觉得缝件衣服就怎么样了,穿越前也曾有过一些苦日子,衣服要是缺个小口,哪舍得丢了,能抢救还是要抢救下的。 柯祺也没本事往袖子上弄什么过于特殊的记号,他只是缝了两道简单的横线而已。 柯祺把做好了记号的衣服重新放回了竹筐里,又把针线仔细地收了起来。 谢瑾华忍不住问:“是不是要睡了?” “睡吧。”柯祺打了一个哈欠。 谢瑾华的呼吸一下子就轻了,似乎在那么一瞬间,刻意屏住了呼吸。 柯祺吹灭烛火,动作很轻地钻进被窝里,笑着说:“哇,被子里真暖和。这么一比,我手脚有些凉了,尽量先别碰着你。等我睡暖和了就无所谓了。”他应该很快就能睡暖和了,毕竟他体内阳气很旺。 谢瑾华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 柯祺和谢瑾华说着白天的事。他们一直都有睡觉前随意聊一聊的习惯。不过,谢瑾华今天的谈兴似乎不是很高,总是要柯祺说上几句,他才简单地“嗯”两声。柯祺就以为谢瑾华累了,道:“睡吧。” 一日之计在于晨,学院里规定的起床时间在寅时,夜间可不是要争分夺秒用来睡觉! 谢瑾华默默在心里背着书。这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君子当言而有信,谢瑾华自然是个守诺之人。他有时候也读一些杂书,很喜欢书中描写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江湖事。谢瑾华虽不会拳脚武功,可他有一颗侠义之心呐,就如那些少侠一般,他也是一口唾沫一口钉的,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收回! 所以,谢瑾华其实已经悄悄做好了准备。不然,他何必早早洗了澡,连书都没有看,就进了被窝?谢瑾华安静地躺在被子里。呼吸很慢。身体很放松。因心中警醒且心存等待,就迟迟没有睡去。 然而,柯祺却睡得很熟。他毕竟头天晚上没睡好,这回闭上眼就睡着了。 被冷落的谢抱枕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 柯弟,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 夜凉如水,柯祺睡得无知无觉。 抱枕界的良心谢瑾华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 君子一诺千金重,所以他该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塞到柯祺的怀里去? 第四十八章 一直到第二天起床时, 谢瑾华都没能成功地把自己塞进柯祺的怀里。他倒是把柯祺团吧团吧塞到自己怀里去了。自觉失信于人的谢瑾华把自己的手脚从柯祺身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心中很是愧疚。 晨钟响起时, 天还是黑的。 不过,因着头天晚上睡得早, 大家都能顺利起床。柯祺把床头的两支蜡烛点燃, 见谢瑾华呆呆地坐在床头, 一副根本没睡醒的模样。柯祺在这瞬间被怪蜀黍附体, 伸手捏了捏谢瑾华的脸,手感真是好极了。柯祺忍不住又捏了两下,然后心满意足地想,自家少年应该能够算是秋林书院的院草了吧? 这要在平时, 谢瑾华肯定要说柯祺“以下犯上”了,他自觉年龄比柯祺大, 总想要维护好自己身为大人的威严。但因为谢瑾华此时心有内疚, 于是他默认了柯祺的行为,还主动把脸凑到了柯祺面前。 这样的晨间互动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啊! 柯祺拿出干净的衣服,递给谢瑾华,故意说:“我帮你穿?” “我自己来!”谢瑾华赶紧说。他虽是被人服侍惯了, 但还不至于连衣服都不会穿。 柯祺动作比谢瑾华快些, 便去院子里打了洗漱用的水。谢瑾华觉得不能事事都叫柯祺做了,于是很努力地叠起了被子。这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 叠被子, 因为叠得认真,竟也叫他叠得齐齐整整了。 谢瑾华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谢哥哥,我们才刚刚入学, 不如这些日子先低调一点。”柯祺一边往井水中兑热水,一边说。 谢瑾华只觉得柯祺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 其实,柯祺已经就这事在心里琢磨有一阵子了。他当然知道自家的少年有多优秀。只是文人难免相轻,谢瑾华若刚刚入学就立刻锋芒毕露了,说不得会被人扣上一顶“恃才傲物”、“年少轻狂”的帽子。 生活不是小说。打脸流的小说看着是很爽,可如果生活中也频频打脸,那些被打脸的人到最后能有几个会真的心悦诚服?就算谢瑾华可以用持续的高光表现证明自己的优秀,那些人心中还是免不了会有怨恨。这就是人之本性。大家扪心自问,有几个人在被打脸后能够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不如人? 考虑到学院中的学生年纪都不大,正是最不愿意服输的时候,谢瑾华真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一个人的才华是藏不住的,咱们有的是时间,谢哥哥不用抢着表现。”柯祺穿越前念书时在学校中过了十几年的集体生活,因此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柯祺也不是要求谢瑾华藏拙,只是希望他在平时能够尽量表现得无害一点,成为大多数人眼中“既才华横溢又为人谦和”的那种人。 情商高的人能在保证自己优秀的同时也拥有好人缘。在柯祺看来,谢瑾华虽然有时候有点中二,大体上还是个谦和有礼的好孩子。既然他起点很好,柯祺就希望他能在学院中收获更多的良师益友。 谢瑾华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柯祺又说:“当然了,咱们虽然不抢着表现自己,可一旦有了机会,还是不能放过的。” 柯祺注视着谢瑾华,仿佛想要得到他的认同。 谢瑾华终于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他迟疑地说:“柯弟,我既为你的兄长,合该是由我来提点你才对……”怎么进了学院之后,一直都是柯祺在提点他呢?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柯祺问:“那谢哥哥觉得我说得有理吗?” “……有理。” “嗯,既然谢哥哥都说了有理,那我们就照着刚刚说的做吧。”柯祺一锤定音地说。 谢瑾华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柯祺牵着鼻子走了。 晨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用于晨读。书生大声读书时总喜欢拖长语调,本来已经清醒的柯祺差点被念困了,这种声音真的很催眠啊!他很努力地坚持到晨读结束,然后和谢瑾华回小院里用早饭。 谢瑾华身上的孝其实已经过去了。他毕竟不是柯主簿的亲子,只用守百日孝就可以了。 当然,如果谢瑾华非要守一年,那也没人拦着。 负责给柯祺、谢瑾华送饭的人是杂役陈牛。柯祺已经和他熟了起来,就直接问他可以从何处买到面条、饺子等方便食物。此时不比后世,市面上并没有做好的面条卖,人们只能用面粉自己擀出来。 陈牛道:“我家就在半山脚下,我爹每日都会送新鲜菜蔬上山。若是公子们想要……头天和小的说一声,我叫我爹第二日带过来。公子们放心,我娘年轻时在书院厨房里做过帮工,手艺是没得说的。” 柯祺便和陈牛谈妥了这笔小生意,又叫陈牛若有办法就先给他带个小锅来。 书院中的一日两餐是定时供应的,过了那个时间就没有了。虽然书院不至于苛待学生,肯定会叫学生们吃饱,可是柯祺如今正在长身体啊,当时吃饱了,过些时候还是会觉得饿!偏偏书院里也注重学生们的品性,说什么“无欲则刚”,要叫学生们尽量克制自己的身体欲望,所以从来不会供应点心! 柯祺只好自力更生了。 他们住的屋子旁边设有茶水间,茶水间有炉子,平时可以用它烧点热水来泡茶。柯祺就打算在自己饿了时用这个炉子弄点面条、稀饭等简单的食物吃。他是没时间擀面条的,因此只能买半成品了。 谢瑾华昨天也饿了一回。他在家时习惯了少食多餐,每顿都吃不了多,但总需要用点心来填补。 “柯弟,你难道想要自己弄吃的?”谢瑾华诧异地问。 柯祺点着头说:“总不能就这么饿着……”虽说饿啊饿啊就习惯了,他们的身体会渐渐适应书院中的各项安排,并不会真的伤了身体。可柯祺忧心自己的身高问题,并不想亏待自己。他已经因为守孝吃不上肉了,要是再不多吃一点,万一后期的发育跟不上来怎么办?他一点都不想成为三等残废啊! 就目前的身高来说,柯祺比谢瑾华这个生了场大病的人还要矮一点。 柯祺决定把锅甩给自己的名字。柯祺听着像柯基,柯基那小短腿简直举世闻名。 不过,柯祺的身高在穿越前也是到了十八岁时才一下子窜上去的,所以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柯祺如今特别怀念他的一米八和他的腹肌。 陈牛在杂役中肯定有一些路子,当天就帮柯祺把小锅、油盐等备齐了,还给柯祺送了些已经擀好的面条来,附送了一把小青菜和几个鸡蛋。晚上睡觉前,柯祺饿着肚子兴致勃勃地蹲在炉边煮面条。 谢瑾华端着碗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等到香味出来后,两人都顾不得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了。 “想吃吗?”柯祺笑眯眯地问。 “想吃!”谢瑾华郑重其事地点着头。他一直都是个诚实的人。 柯祺在谢府和问草园时都进过厨房,但那时他只要动动嘴就行了,具体的事情都有下人去做。所以这是谢瑾华第一次吃到柯祺亲手做的食物。白水煮面真的不算复杂,可谢瑾华却觉得味道好极了。 谢瑾华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总是对着那些擅长的人满怀敬意。他在生活常识方面相当欠缺,就很听柯祺的话。这么说吧,如果柯祺对谢瑾华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树叫面条树,在冬天施肥时,夏天就能收获宽面条了,在春天施肥时,秋天就能收获窄面条了,只要柯祺敢这么说,谢瑾华就敢这么信。 知道西瓜为什么是甜的吗?柯祺夏天时开玩笑说,因为种瓜人都用蜂蜜水浇瓜。谢瑾华对此坚信不疑。柯祺见他真信了,赶紧说自己闹着玩的,谢瑾华问:“若真用蜜水浇了瓜,瓜会不会更甜了?” “还是你比较甜。”柯祺那时是这么回答的。 谢瑾华想了想,说:“我确实爱喝蜂蜜水。” 此时,柯祺见很甜的谢瑾华一脸感动地捧着面条,问:“面条又不稀罕,你怎么像是从未吃过?” “这不是一般的面条啊。”谢瑾华说。 柯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不一般啊!”这除了盐就没有加其他调料的面条简直是面条界的清纯小白花。按某些三流小说的套路,小白花们一定会成功引起像谢瑾华这种禁欲系霸道总裁的注意。 柯祺觉得自己肯定是饿晕头了,瞧他都脑补了些什么! “对啊,这是一碗特别好吃的面条!你是怎么做到的?”谢瑾华用星星眼看着柯祺。 “大约是因为这面条中有满满的爱吧。用心做出来的食物都不会难吃。”柯祺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他就喜欢有事没事逗逗谢瑾华,但谢瑾华在很多事上都不乏精明,于是只能在小事上逗逗了。 邵瑞最近往这边的小院子里跑得勤快。谢瑾华把《温元子全书》现默了出来,邵瑞觉得这书太贵重了,因此不敢带到自己的住处去,一有空就跑来谢瑾华身边看书。他很快也被柯祺的手艺征服了。 见邵瑞如此捧场,柯祺琢磨着自己用清水面条一统整个书院的可能性。 邵瑞吃多了柯祺煮得加餐,渐渐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这日当柯祺要忙着完成作业时,邵瑞自告奋勇要去做吃的。谢瑾华因为见多了柯祺是如何做饭的,就主动表示可以在一旁对邵瑞进行指导。 第30节 邵瑞煮得也是面条,火候把握得不好,面条都煮烂了。虽说能吃吧,但味道确实差了很多。 “你知道你煮的面条为什么不好吃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面条中没有爱。”谢瑾华非常认真地说。 “……” 你仿佛在努力地逗我笑。邵瑞低头看着那一锅据说是因为没有爱而死不瞑目的面条。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邵瑞原本完全不信他的话,但见他神情严肃,渐渐就将信将疑了。两位才华横溢的大少爷琢磨着下回煮面条前定要真心实意地写上一篇面条赋,好叫面条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爱。 第四十九章 因着一锅没有爱的面条, 邵瑞倒是和谢瑾华走得更近了。 邵瑞一直有心要把自己的好友叶衡介绍给谢柯二人认识,等到他知道这几月在书院中渐渐流行起来的后荣杀就是柯祺和谢瑾华一起弄出来的东西后, 他心中越发佩服,逮着机会便领着叶衡上门了。 这一日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 邵瑞领着叶衡进了小院。叶衡心中有些紧张。若是在半年之前, 他用才华开路, 见了谁都不会露怯。只是这半年以来, 他在学院中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时时接触各色的眼光,他被迫变得内敛许多。 若不是邵瑞一再相邀,叶衡是不愿出来交际的。 邵瑞明白自家好友的为难,就打算说点什么好缓解叶衡的情绪, 指着墙角下的一盆植物,道:“正平兄, 你瞧那兰花长得多好!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叶子竟这么细,但细有细的妙处,瞧着颇为雅致。” 叶衡定睛朝那盆植物瞧去,见它郁郁葱葱确实长得很好。 邵瑞在这之前已经当叶衡的面说了很多关于谢柯二人的好话, 当然了, 他也在谢柯二人面前说了很多关于叶衡的好话。他真心希望两方能一见如故。此时,邵瑞不免又替谢瑾华吹了起来, 道:“什么样的人儿养什么样的花,你只瞧这兰花就知道谢弟有多雅致了。”他如今已经能和谢瑾华称兄道弟了。 叶衡见邵瑞说得认真,心中一时觉得哭笑不得。 柯祺从屋内走到了门口, 笑道:“我说邵兄怎么站在院子里不进屋来了,却原来是在赏葱啊。” 邵瑞赶紧指着柯祺对叶衡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柯弟,也是一位妙人。柯弟,这位是叶兄,他已有功名在身……等等,柯弟方才说了什么?赏葱?什么葱?”邵瑞觉得柯祺似乎说了个陌生字眼。 柯祺笑而不语。叶衡此刻是一点都不紧张了。他出身于耕读之家,虽说爷爷那辈就是识字的,父亲更是有过功名,但他们一家人到底还是靠种地过活。他笑着说:“那不是新品兰花,那是一盆葱。” “叫叶秀才说中了,这不是谢哥哥种的兰花,是我种的用来煮面的葱。”柯祺对着邵瑞挤了挤眼。 君子爱兰,柯祺却对兰花没什么了解。他仍记得,在自己念大学时,学校里一位老教授有盆特别宝贝的春兰。在那时的柯祺看来,春兰开花前看上去就是一盆韭菜,开花后则迅速枯萎成一堆枯草。 就算是穿越后恶补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对于柯祺来说,兰花依然没有一盆小葱可爱。 柯祺领着邵瑞和叶衡进了屋子,谢瑾华起身与两人见礼。一番客套交流后,四人都表示不需要再互相用敬语了,大家随意些便好。他们四人中只有叶衡一个人是有字的,他原本就已经和柯谢二人有过数面之缘,此时见他们确实礼貌周到,而不是看在邵瑞的面子上虚与委蛇,便说可以称呼他的字。 有才华而又品性正直的人之间大约都会惺惺相惜。叶正平只觉得与柯谢二人相见恨晚。 叶正平原本不打算把那些糟心的事情说出来,毕竟此时的人都很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可他转念一想,若他坚持要救姐姐和姐姐所生的外甥女脱离苦海,那么整个事情势必没法静悄悄地进行,迟早要传入几位好友的耳中。那他不如在此时就先把事情说了,莫叫友人们听得那些风言风语为他担心。 叶正平能进秋林书院,全凭他的才华。他的家境只能算是一般,虽然父亲有过功名,但父亲早早就因病去世了,且父亲那场病把家底耗得差不多了,叶正平是被母亲和姐姐二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他姐姐年长他七岁,一直很照顾他。自三年前,叶正平的母亲也去世后,他就只有姐姐这个亲人了。 叶姐姐在十年前嫁去了郝家村。她出嫁时,人人都觉得她结了门好亲事,因她丈夫郝发才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这郝大善人的口碑极好,无论哪家有点什么难处,他都会出手相帮,村里村外多少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就是叶家,也是因为受过郝发才的帮助,叶母敬重他的人品,才愿意嫁了女儿。 然而,等叶姐姐真和郝发才过起了日子时,才意识到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他确实是个好人,助人时不求回报,却真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姐嫁给他的第二年就有了身孕。待到秋收时,他是善人,要帮同村的其他人家里抢收,结果郝家自己的地就只能由我姐独自来收,那时我姐已经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了,因一人忙地里的事,生生把孩子累掉了。” 叶正平对此很自责。他那时和母亲一起忙着收叶家的地,想着郝家的地不算多,郝发才肯定一人收得过来,于是没想过要去郝家帮忙。而叶姐姐生怕家里人担心,也没有给叶家传信。等她小产后,叶家才接到消息。早知道郝发才竟会叫妻子挺着那么大的肚子下地,叶正平说什么也要去郝家待着! 就这一件事,叶正平就隐隐觉得郝发才有点靠不住了。叶母更是隐晦地对女婿说,叶家人绝对不拦着郝发才去做好事,但做好事也要有分寸,天底下哪里有为了帮助别人而把自己妻儿累坏的道理? 郝发才对着叶家人连连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妻子的。 他也确实对叶姐姐不错。 然而,等到郝发才又去做好事时,叶姐姐依然是被牺牲的那个。 “……我姐姐在六年前生了女儿。她怀孕时,家里养了两只能下蛋的母鸡,按说是不缺鸡子吃的。只是当时郝家村内恰好有位妇人也怀着了,那户人家里穷,郝善人就日日给那家送鸡子,倒是叫我姐没得好东西吃。好在我担心他不能照顾好我姐姐,就让母亲去郝家村住了一段时间,结果母鸡下的蛋确实是留给我姐姐吃了,然而他却悄悄给那家送了钱。等我姐知道这件事时,家里的积蓄已经空了。” 钱散了,还能再赚回来,然而人命呢? 大半年前,叶姐姐生的女儿,也就是叶正平的外甥女,郝萱儿不小心落水病了一场。小孩子起了高烧,结果叶正平送去给郝萱儿看病的钱又叫郝发才散出去了一半!那时候郝萱儿的病还没有好!叶正平觉得忍无可忍。再怎么做好事,也该有限度吧?郝发才这是割了自己妻女的血肉在喂养别人啊! 郝萱儿的肺上留了病根。郝发才却大方地原谅了那个把郝萱儿推下水的顽童。 叶正平气得将郝发才大骂了一顿。 然后,叶正平的名声就臭了,人人都说他忘恩负义。 书院里正好有个书生也来自郝家村,这事便传到了书院中。 “这样的人……他倒是成就了善人之名,又何必娶妻生子祸害别人?”谢瑾华皱着眉头说。 叶正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娘有回赶集时,在路上重重摔了一跤,是郝发才把她背回来的。他上门提亲时,我娘见他态度诚恳,又有好名声……早知道,当初就该用银子谢了他,然后一了百了。” 叶家姐姐不是不能过苦日子。她可以省吃俭用,可以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以让丈夫尽一切所能地去帮助别人。但是,郝发才已经没有原则了。他根本看不到妻女的生存需求。 叶正平想要叫姐姐和离,可是叶姐姐却又不愿意连累弟弟,还打算继续死撑下去。 很多人说叶正平忘恩负义,他们当然是有理由的。郝发才既然如此热衷于做好事,那些被帮助的人肯定站在了他这一头。要是不站郝发才这头,难道这些受过帮助的人要把吃了的鸡子花了的银子都吐出来还给郝发才?怎么可能!人人都是自私的,而他们帮郝发才说句“公道”话,又不费什么力气。 善人没有错,错的自然就是叶正平了。 更何况,郝发才当年还有恩于叶家呢! 而且,在现在的主流价值观中,丈夫是一家之主,外人根本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家事。 此时的女人社会地位太低了。在《三国演义》中,有个叫刘安的人,因为无肉招待刘备,就杀了自己的妻子给刘备吃,骗刘备是狼肉。等刘备知道真相后,竟十分感动,还想带刘安一起去拼前程。 刘安却拒绝了,说自己本来也想跟着刘备一起走,但他还有个老母亲,因此不能远行。 于是,在罗贯中的笔下,杀妻的刘安非但不是一个变态,还是个不求富贵的大孝子!作者对刘安的描绘是正面而积极的。故事的最后是怎么样的呢?曹操听说了这件事情,很欣赏刘安,给了孙乾一百两金子让他赏赐给刘安。也就是说,刘安被当成是一个义士,他的杀妻行为变得是可以歌颂的了。 这个时空中虽然没有了《三国演义》,却依然存在着类似的道德舆论。 妻子仅仅是丈夫的附属品而已,等丈夫需要时,就应该随时准备好奉献一切。所以,除了叶正平这个亲人,其他人都不会站出来帮叶家的姐姐说话。在那些人看来,郝发才不嫖不赌不打老婆不睡寡妇就是个好丈夫了,叶正平要为姐姐斥责郝善人,他就是忘恩负义。而真正的忘恩负义之人,比如说柯主簿,他对不起宋氏,人们最多只会说他内帷不宁,很少会真的大张旗鼓地站在道德层面批判他。 柯祺几乎是瞬间就弄明白了这里面的勾勾绕绕。 “和离也不容易……你不如找个大夫配点药,偷偷给那位善人灌下去,也不要他的命,就是叫他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能下地而已,然后骗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在这几个月中,你让你姐姐只管哭穷,就说家里的一切都给善人看了病,已经一无所有了。然后,你再让你姐姐推着善人去善人以前帮助过的那些人家借钱,看看那些说你忘恩负义的人中到底有几个真愿意把钱借出来……”柯祺笑眯眯地说着。 “命不久矣”的善人一定会很绝望吧?他那么热衷于做善事,却枉顾妻女的需求,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另类的自私。真正的圣父是愿意牺牲自己来成全大家的,而不是牺牲妻女来成全大家。所以,郝大善人只能算是一个伪圣父而已。若是绝望之中无人愿意借钱给他,他大约就能好好清醒一回了! 邵瑞听得目瞪口呆,身为正人君子的他觉得柯祺这一计真是太毒了。 谢瑾华皱起了眉头,道:“柯弟……” 在外人看来,谢瑾华毕竟是侯门庶子,肯定在夫夫关系中占据了主导的地位。叶正平唯恐谢瑾华厌了柯祺的心狠手辣,赶紧说:“谢贤弟,柯贤弟能这般说,都是为了我。我心里真是感激涕零……” 谢瑾华点了下头,说:“计是好计,只是柯弟说的那种不伤身却能叫人卧床不起的药不易得。”他之所以皱了眉头就是因为苦恼于此事。他手里终究是没经营出来什么人脉来,这时候竟然帮不上忙。 邵瑞两眼发亮地看着柯祺,这计虽毒,却毒得恰到好处。他之前一直想要帮好友走出困境,却不知道要如何去做,若直白地将叶正平的苦衷公之于众,反而叫人看足了笑话。此刻,他豁然开朗了。 柯祺却未曾注意到邵瑞的眼神。在谢瑾华说话时,柯祺就认认真真地瞧着谢瑾华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柯祺硬是从谢瑾华刚刚那句话中听出了几分“你若要杀人,我得想方设法帮你埋尸”的意味。 叶正平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他心思细密,原本还担心柯祺会惹了谢瑾华不高兴,于是心里既感激柯祺又替他担忧,而现在见谢瑾华没有埋怨柯祺的意思,叶正平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不知该落在何处比较好。不能再看向柯祺,也不能再看向谢瑾华,毕竟……非礼勿视啊。 奇怪啊奇怪,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两人只是对视而已,怎么就叫人觉得非礼勿视了呢? 第五十章 柯祺很快就从谢瑾华身上收回了目光, 转而看向叶正平,道:“正平兄, 我这人性子比较直,既与你一见如故, 就有话直说了。你姐姐这事……你是希望她能和离, 还是只求她从今往后能当家做主?” 都说宁毁十座庙, 不拆一桩婚, 柯祺能对叶正平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站在叶正平的角度替他思考问题了。叶正平非常领情,苦笑一声,道:“自然是想要叫我姐姐和离的。他若是能改好, 当初我姐姐怀胎六月生生累没了,他那时就应该能回转过来。但他一直未改, 可见我姐跟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 邵瑞赶紧问:“柯弟可是又有什么想法了?” 柯祺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刚刚那个法子就不错, 然而若真按照我说的那样做了,叶家姐姐却是更加不好和离了。毕竟,如今还没有发生什么,正平兄只是想为姐姐、外甥女做主而已, 他的名声就已被毁了一些, 若是在那位善人病重后,叶家姐姐自请离去, 只怕叶家要坐实这忘恩负义的名声了。” “无论他人怎么说,我自无愧于心。若我不能护得亲人平安,所谓的好名声又要来何用!”叶正平一字一句地说。郝发才愿意啃着妻女的血肉来成就善名, 叶正平却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任姐姐牺牲。 柯祺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谢瑾华一直坚信叶正平是个好人,而叶正平确实没辜负他的信任。 郝“善人”此人,他做好事是没错的,哪怕他做好事的目的或许是想要求个名声,那也没有错。在柯祺穿越前,很多富人为了名声捐款,捐款后往往会大肆炒作,柯祺对这些人并不反感,毕竟他们到底是真捐款了。同样的,不管怎么说,郝发才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柯祺没想把他弄得身败名裂。 然而,郝发才如此枉顾妻女的利益,他也确实应该受到一些惩罚。 叶正平叹道:“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因为一场落水,一场高热,如今肺上留了病根,每日光吃药就需要花费不少。好在我曾参加忆仙楼的活动,侥幸成了第一期优胜者,得到不少赏金,现在倒是能供得上她所需。只是,我姐姐既怕累了我前途,又怕外甥女日后不好说亲嫁人,就死咬着不愿意和离。” 其实,对于叶家姐姐本人来说,和离后的日子并不会特别难过。因为,安朝是准许立女户的。她独自过日子,哪怕难了些,难道还会比在郝家的日子更艰难吗?她只是放心不下叶正平和女儿而已。 如果叶正平要走仕途,这忘恩负义的名声就绝对不能要。否则,日后谁还敢在官场上提携他?人人都怕他又忘恩负义一回,然后就被反咬了。如此,毫无家世背景的叶正平注定在仕途上寸步难行。 关于这一点,叶正平知道得非常清楚,然而他却控制不了舆论。 因郝善人受苦的只有叶家姐姐和郝萱儿,因郝善人得利却有好些人。这些人吐口唾沫就能把叶正平淹死了。在不损害自己自身利益时,人人都可以化身道德标杆,去大肆批判那些明明有苦衷的人。 “你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断。”谢瑾华了然地说。 “是。”叶正平语气坚定地说。 邵瑞张了张嘴,想劝叶正平谨慎而行。然而,他到底没能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他忽然想起了一桩谢家的陈年旧事,当初谢家也去姻亲家闹过一回,把被磋磨得不行的姑娘接回谢府,并顺利改嫁了。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只是,谢府有着谢府的底气,叶正平一个穷书生,却没有那样的底气。没有底气,叶正平有良心和骨气,他已经打算好了,先让姐姐和离,再努力念书。若他足够优秀,流言总有一天会不攻自破。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邵瑞心中替好友叹息。柯祺却忽然侧过头,对谢瑾华说:“我曾经听过一句话,说的是‘人参杀人不用刀’,这说法可是真有依据的?”他知道谢瑾华通晓医理,虽然不会给人看病,但理论知识非常丰富。 谢瑾华点了点头:“人参虽是大补元气之物,但过犹不及。”过了,就是杀人的刀。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有主意了。还是照着我前面说的那样,先将那位所谓的善人弄得下不了床,买通大夫告诉他命悬一线需要用好药吊着,然后只管叫叶家姐姐好好伺候,把家里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卖了,给善人换作保命的良药。而这当然无济于事,等到家里筹不出钱,自然只能去借。” 谢瑾华因柯祺提醒,心中也有了想法,道:“先给他吃几味叫他上火的药,等他身体不适,就立刻用人参等好物给他补着,保管他补得越来越虚。而只要控制好药量,这也不会把他的身体彻底伤了。” “总之,先叫他一病不起,而等郝家去借钱时,肯定借不到什么钱。”柯祺又说。 邵瑞道:“是了,人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只留孤女寡母日后肯定还不出钱,有几个能放心借的?” “不止如此。”柯祺冷笑一声,“那原本就是一帮自私自利的家伙!就拿叶家姐姐怀胎六月还要下地的事情来说,大家同在一个村子里住着,难道那些受着郝善人帮助的人家就看不到郝家只有一个孕妇在下地吗?他们肯定知道的,却还是坦然地受了郝善人的帮助,这说明他们已经把郝善人的帮助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了。这样的人,又有几个是懂得感恩的?郝善人太‘好’了,好到喂出了一堆的白眼狼!” 真正忘恩负义的哪里是叶正平啊,分明是看到了叶姐姐和郝萱儿受苦还无动于衷的那些人! 叶正平以前忽略了的问题就这样被柯祺赤裸裸地点了出来,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 第31节 “他们不借钱,叶家姐姐就有理由哭了,哭郝善人命不久矣,哭郝善人以前如何如何帮助他人,现在却如何如何被人辜负。哦,最好叫叶家姐姐抱着女儿一起哭。正平兄这时也做出一副砸锅卖铁的样子,好给郝家送钱去。”柯祺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人参那样贵,这钱当然是不经用的。叶家姐姐哭上一两个月,郝家叶家终于都一无所有了,她为了能给丈夫看病延命,就只能咬咬牙把女儿卖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柯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都明白了柯祺的意思。 说叶正平忘恩负义?好,那最后砸锅卖铁给郝善人看病的人是谁?而曾经受过郝善人帮助的哪里又只有叶家一个,那些人呢?他们为何没有站出来?行善积德的郝善人最后竟落得卖女求医的下场! 这忘恩负义的帽子扣谁头上,也不能再扣叶正平头上! 柯祺这主意真真是好极了!叶正平却不觉得欢喜,道:“那我姐姐怎么办?还如何和离?” 柯祺也不卖关子,继续往下说:“自然是有办法和离的。人牙子就要上门的前一天,叶家姐姐忽然得佛祖托梦,只道郝善人命中确有一劫,只是他平日多有善行,于是佛祖为他留了一线生机,这生机落在郝善人的妻女身上。只要郝善人的妻女发愿要为他在佛前祈福十年,郝善人就能立即转危为安。” 十年后,郝萱儿才十五六岁,完全不耽误她议亲。而她有了为父祈福的好名声,就算她是跟着母亲住的,而母亲又和离了,但还有谁敢轻看她?这几百上千年,不管谁做皇帝,都是以孝治国的啊。 邵瑞的眼中带着不自知的崇拜,他觉得柯祺真是厉害极了。 柯祺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部分,道:“叶家姐姐至今未能给郝家生下儿子来,她若是正经做了在家居士,定是不好再和丈夫同住的。而她已在佛前允了要修行十年,等到十年后,她年岁大了,那时肯定更生不出孩子来了。叶家姐姐就能用这借口哭哭啼啼地自请和离。”叶姐姐如今都已经快三十岁了。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柯祺虽很鄙视重男轻女的思想,但不妨碍他利用这一点来帮助叶姐姐。 十年后再和离就来不及了。叶家姐姐只用说,她不愿意叫丈夫日后膝下荒凉,于是现在就自请离去,好叫丈夫能早聘新人。而她就算和离了,既然说好了要祈福十年,也不会少祈福一天。于是当日后有人说起叶姐姐时,她先是耗尽家财为夫看病,又由佛祖提点愿意为丈夫祈福,后来更是因为没能给郝家延续香火而主动提出要和离……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叶家姐姐有着贤良淑德的好品性啊。 叶正平的眼睛彻底亮了。如此,他姐姐彻底脱离了郝家,却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 简直是绝了啊! “只要顺利和离了,叶家和郝家就能渐行渐远。至于郝善人……他重新活过来了,那些受过他帮助却不愿意借钱给他的人,再见着他时是不是要觉得尴尬?人性总是卑劣的,这些人起初就算真的良心有愧,但他们渐渐就会看郝善人不顺眼从而避开他了。若郝善人还愿意继续帮助他们,他迟早会被人吸干了骨髓。而若郝善人不愿意再帮助他们,那么升米恩斗米仇,他的好人缘就此将一去不复返了。” 哦,叶正平还可以叫人去各个村子里传一传郝善人的事迹,明夸暗贬,叫他再也娶不上妻子。 邵瑞高兴地说:“正平兄,当你要‘砸锅卖铁’时,可以把东西都‘卖’给我家的管事。你放心,你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只是暂时存放在我那里而已。”他恨不得自己的好友能在明天就洗清这一身的污名! “药材和大夫……就由我来安排吧。”谢瑾华说。计划中最容易出错的部分就是药材的控制和那位需要演戏的大夫了,谢瑾华不愿意叫柯祺的计划中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才非常主动地揽过了这些事。 大恩不言谢,叶正平此时已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的眼眶隐隐有点红。 谢瑾华又看向柯祺,道:“柯弟……你成长至此,我就放心了。”他一直知道柯祺多智多谋,但柯祺今日的表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在短短时间内想出如此计谋,日后自立门户也不叫人担心了。 邵瑞觉得这话听着非常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自己亲爹那张慈祥的脸。在他去年顺利考进秋林书院时,他爹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说:“儿啊,你长大了,爹就放心了啊。” 嘿,这两句话就是一个意思,连语气都差不多啊! 柯祺见谢瑾华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只觉得他这样子非常好玩,心中的恶趣味再次发作了,道:“全赖谢哥哥平日的教导,我一定不会叫哥哥失望的!”他自以为是在陪谢瑾华玩装大人的游戏。 邵瑞觉得这话听着同样耳熟。他在他爹面前不就是这么保证的吗? 老实说,邵瑞有点搞不懂这夫夫俩在玩什么。 大约是某些很有趣的……吧? 第五十一章 四人又趁热打铁把柯祺的计策完善了一下。 “……长公主也是在家居士, 所以叶家姐姐只要成为在家居士就可以了,不需要专门住进庙里过清苦生活。”柯祺虽未见过叶家姐姐, 却也不想让她继续吃苦,“只是, 若叶家姐姐日后还想要改嫁……” 谢瑾华不假思索地说:“这就要看正平兄了。三年后又是大比之年。” 三年后, 这个事情的热度肯定大为降低了, 而如果叶正平能仕途坦荡, 他可以给姐姐在佛前捐个替身——这替身能够用木制的或者泥塑的人偶代替——只叫这替身继续行祈福之事,自然可以风风光光把姐姐重新嫁出去。那时就算还有人说什么,可流言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叶正平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不过,柯祺觉得叶家姐姐重新嫁人的几率不大。这并非是因为她要做三贞九烈的贤达妇, 而是因为此时的男女关系非常不平等,她好容易出了火坑, 大约早就心灰意冷了。而且, 她还要守着女儿。 叶正平心中急切。因他觉得外甥女在郝家得不到好的照顾——郝萱儿如今需要长期吃药,可郝发才很可能又把女儿吃得补身体用的好物拿去送给别人——他就恨不得能立刻把姐姐接回家。只是,计划的实施是需要时间的。现在是九月,要是计划顺利的话, 叶家姐姐应该能带着女儿回叶家过新年。 叶正平便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此事既然已有万全之策,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在叶正平和邵瑞离开前,叶正平忍不住问起了另外的一件事:“书院中每过些日子就会在红林山上举办雅集, 过几日便又有一次了。谢贤弟可会参加?” 叶正平没有问柯祺,是因为柯祺要守孝,自然甚少参加各类聚会。 谢瑾华摇了摇头, 说:“过几日我二哥要成亲了,我和柯弟需回家一趟。” 兄长成亲是大事,雅集自然没法参加。不过,红林山上的雅集很多,错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谢瑾华不觉得可惜。他自觉已经过了要在人前尽力展示自我的年纪,对于扬名不扬名的事看得不重。 用柯祺的话来说,那是因为谢瑾华胸有成竹,所以才能一直保持平稳的心态。 谢二成亲前的两天,谢瑾华和柯祺回了庆阳侯府。除了他们二人当初那种特殊情况,成亲向来是件很繁琐的事,好在庆阳侯府中的下人们都训练有素,于是整个家中呈现出了一副忙中有序的状态。 谢大照例把谢瑾华叫去跟前,仔细检验了他的功课。这一回,谢大还把柯祺也叫上了。 “原是想要叫你帮老二挡酒的……你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吧,虽不用你招待客人,你见一见他们也是好的,总归要心中有数。”谢大对柯祺说。柯祺和谢瑾华成亲时没有见过亲戚,这回谢二成亲对于柯祺来说是一个机会,好叫亲朋好友们知道,他如今也是谢府的一员,谢府已经完完全全地接纳了他。 若是柯祺能给谢二挡酒,他就能更好地融入谢府青年一辈的交际圈。可惜他身在孝期不能喝酒。好在已经过了三月重孝,因此柯祺的存在倒也不会冲撞了谢二的喜事,只是他要特别注意一点而已。 柯祺很是乖巧地应下了谢大的话。 谢大如今已经清楚了柯祺的本性,瞧见他这副小白兔的样子,大哥面上虽没有表情,脑海中的思绪却翻涌了好几回。在谢大的心目中,小四就是一朵旷谷幽兰,这兰花却如今被一只狼叼去了窝里。 狼也不错,至少狼很忠贞。 谢大如此安慰自己。 “好了,老二肯定还有事和你们说。你们快去找他吧。”谢大把幽兰和狼崽都赶去了谢二那里。 谢二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可见十分满意自己的亲事。定亲之前,两家的长辈曾借着上香的名义叫谢二和他未婚妻在寺庙中见过一面,谢二就此对他那位未婚妻念念不忘了,如今终于要娶她过门了! 谢二已经定下的妻子是按察使边家的表姑娘。安朝的按察使管“刑名”,相当于是后世的省法院院长。不过,这表姑娘只是五品小官之后,因父母俱亡,自小养在边老太太跟前。谢二身为侯门庶子,他娶妻时,要么娶勋贵之家的庶女,要么就娶小官家的嫡女。他和这位表小姐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不过,真计较起来,还是谢二高攀了。 这位表小姐虽如林黛玉一般在舅家讨生活,过的却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日子,她跟在外祖母身边,自小受着和边家嫡女一样的教养。要不是看着庆阳侯府内清清静静,要不是边家家主敬重谢大的为人,要不是谢二仪表堂堂且为谢大看重,边家哪里舍得把表姑娘嫁过来啊。 表小姐姓庄。和庄姑娘这位“妯娌”一比,柯祺的身份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不提身份,庄姑娘的嫁妆也极为丰厚,而这些都是柯祺所没有的。谢瑾华怕柯祺心里难受,于是就给柯祺布置了很多新的功课,叫他忙得脚不沾地。一旦忙起来,肯定没那么多时间东想西想了吧? 如果柯祺明白了谢瑾华的“苦心”,他肯定要默默竖中指。明明胡思乱想的是谢瑾华本人吧? 婚礼前的一天,德郡王妃也回了谢府。她做姑娘时住的院子还替她留着。 因王妃来了,谢府众人便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这种场合讲究“食不言”,屋子里安静得连筷子碰着瓷碗的声音都没有。柯祺是第一回 近距离接触德郡王妃,他没敢细看,只觉得王妃瞧着很亲切。 谢大和王妃是双胞胎兄妹,男的俊逸,女的美丽,但其实他们长得并不像。 吃过饭,谢瑾华和柯祺一起回了维桢阁。见柯祺心不在焉,谢瑾华肯定要问他在想什么。柯祺恍然大悟地说:“方才见着德郡王妃,只觉得王妃十分亲切……可不亲切么!仔细些看,你与王妃有一两分相似。”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虽然他们二人是异母姐弟,但毕竟有一半的基因来源是相同的。 谢瑾华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的容貌。安朝虽然已经有了玻璃镜,但玻璃镜都是从海外传来的,并没有普及开来,富贵人家中用的更多的还是铜镜。铜镜的清晰度其实不错,但需要时时打磨保养。谢瑾华嫌麻烦,就没有在屋子里摆大面的镜子,留了一面小小的用以正衣冠。他照镜子的时间真不多。 听柯祺说自己像王妃,谢瑾华闭眼思索了下,脑海中却依然没什么具体的概念。 柯祺却越来越觉得两人像了,道:“其实,仔细想一想,你与谢大哥也是有一两分相似的。若是你站在了谢大哥和王妃两人之间,因为你各像了他们一两分,叫陌生人瞧着也会觉得你们是一家人了。” “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哪里冒出这么多新奇的想法?”谢瑾华笑道。 柯祺自己也乐了,道:“这倒也是。”谢瑾华要是和所有的谢家人都长得不像,那才真是奇怪了。 婚礼的那日,庆阳侯府中非常热闹。长公主却依然没有出席这种场合,只是叫身边的女官给新婚夫妇送了贺礼。虽不知她具体送了些什么,但想来长公主不会那么小气,送的定是一些不凡之物吧。 女官匆匆地来,却没有匆匆地走,留在谢府中代替长公主喝了一杯喜酒。 长公主这谢府媳妇做到了这份上……只能说,还好她是长公主啊。 柯祺没有去前头参加喜宴,一直留在维桢阁中。谢大特意安排了一个机灵的小厮,每当前头进行到哪一关键步骤,这小厮就会跑来告知柯祺,让守孝的柯祺仿佛也亲身经历了整场婚礼。谢瑾华的身体虽日渐康泰,谢大依然不敢叫他帮谢二挡酒。因此,谢瑾华忙里偷闲还能回维桢阁中陪一陪柯祺。 柯祺小声地对谢瑾华说:“怪不得侯爷如此重视二哥的亲事……我猜啊,内院事估计日后都要交给二嫂打理了。既是如此,肯定不能随随便便聘个庶女把二哥打发了。”主母张氏一直撑不起内宅事,长公主又从来不似谢家人,虽说奴才们很得用,但很多事不是奴才能做主的,往往还要谢侯爷和谢大哥劳心。而谢大哥既然早就存心要培养谢二,现在谢二娶了贤妻,他妻子应该能把后宅事慢慢接过去。 当然,等谢三娶了媳妇后,嫡子谢三的媳妇更有资格成为管家媳妇。 “你说得有道理。”谢瑾华也压低了声音说。 “所以,咱们日后要对二哥好一些,间接就算是讨好二嫂了。”柯祺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谢瑾华却说:“都是自家人,哪用得着‘讨好’二字,你莫要轻看自己。更何况,我听闻边家的家风极好,二嫂自幼在边家长大,即便有些手段,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你我坦坦荡荡,她哪会为难我们。” “……你说的是。”柯祺确定谢瑾华是真的开不起玩笑了,“对了,你不去前头了?” “已经差不多了。二哥装醉,三哥领着人去闲云斋中闹洞房了。”谢瑾华说。 闲云斋是谢二的住处。 谢三爱玩,柯祺不用看也知道,他闹洞房肯定能闹出花样来。事情也确实如此,柯祺在维桢阁中都能听到闲云斋里传来的哄闹声。这声音久久未散。等到了明天,不知道谢二会不会把谢三揍一顿。 柯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对谢瑾华感慨说:“他们年轻人可真能玩啊。” “是啊,年轻真好。”谢瑾华说。 谢瑾华一开始觉得柯祺说的话有些奇怪,但考虑到柯祺向来喜欢装大人,立刻就不觉得奇怪了。正巧,柯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俩的心理想法在这一刻非常一致——既然对方在为表成熟强装老,自己还是不要拆穿了。呵呵,看他装啊装啊的,很有意思嘛。当对方露了马脚而不自知时最有意思了。 “这就是青春啊!”柯祺又说。 “到底是年少轻狂。”谢瑾华点了点头。 负责跑腿传话的小厮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两位……嗯,府中年纪最小的少爷。 第五十二章 闲云斋中的热闹衬得维桢阁内越发安静。 谢瑾华注意到柯祺杯中的茶已经冷了, 便说:“厉阳呢?叫他重新泡一壶。” “不喝了。肚子里现在都是水。”柯祺摇了摇头,“我得去看账本了。哎, 先生就是太容易较真!我那么放心地把忆仙楼的事全部交给了他,他却仍坚持要向我汇报。”他和谢瑾华后天就要回书院了, 而柯祺明日还要跟着谢大送别客人, 所以能用于看账本的时间极为有限。季达那边正等着柯祺的回话。 “这是要紧事……就当是为大侄子检查功课了, 快去忙吧。”谢瑾华笑着说。为了叫季达能过得充实些, 谢瑾华这个“叔叔”一直都在操着心。发展忆仙楼算是谢瑾华为季大侄子布置的另类的功课吧。 这两句话他们是相互咬着耳根说的,毕竟谢大当初嘱咐过,季达那大侄子的身份最好不要随意说出去了。于是,尽管立在一边的小厮签了卖身契, 肯定是可靠人,但小夫夫还是注意着没叫他听见。 小厮便觉得这二人是在说什么不能叫别人听去的情话。 真不怪小厮想错了, 只要见着谢瑾华脸上的笑容, 多数人都会这么想。他是谢大院子里的人,待回去时,自然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说给了谢大听。谢大见小四和柯祺感情好,心里为小四觉得高兴。 “法严大师真不愧为得道高僧啊。”谢大即便不是虔诚的佛家信徒, 都忍不住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厮见主子似有喜色, 就又说了好些谢柯之间的相处细节,翻来覆去说得口干舌燥。 把小厮打发走后, 谢大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几个月前,在他当机立断为小四定下亲事时,他虽能保证谢家一定不会薄待柯家, 却无法保证两个当事人真能看对眼。若他们尊敬有余而亲密不足,那也是一辈子,却比不上真心相待。人生在世,得三五知己,再得亲密爱人,此生就不能算是虚度的了。 谢大心中涌起一阵莫大的安慰。 比起维桢阁,谢大住的荣兴堂更显得安静,似乎总少了那么一点点人气。屋子里原本只坐了谢大一人,待小厮离开后没多久,屏风后又走出一人。此人穿着三品女官的服饰,大约是随自家主子念佛念得久了,虽衣裙簇新,身上却仍透着散不尽的檀香味。她对谢大屈膝行礼,道:“奴婢该告辞了。” 第32节 “姑姑慢走,恕某不远送了。”谢大神色淡淡,不过言辞间极为有礼。 “谢大人客气。”女官低眉敛目道。 是谢大人,而不是谢驸马,这样的称呼已经表明了很多东西。 等到柯祺看完账本,谢瑾华已经洗好澡坐在了床上。入了夜后,谢瑾华就不怎么看书了,因柯祺叮嘱他一定要爱护眼睛。他把玩偶阿黄抱在怀里,兴致勃勃地给胖猫换上针线房新做出来的小鞋子。柯祺见状抽了抽嘴角,见过谢瑾华如此天真无邪的样子,还怎么能自欺欺人地真把谢瑾华当作大人? “你也快去洗澡吧。明日二嫂要敬茶,我们都得早起。”谢瑾华在他右手五个手指上套了五只小鞋子。玩偶阿黄有很多衣鞋,除了谢瑾华手上套的,阿黄四只爪子上穿的,床上还散着小二十只鞋子。 谢瑾华喜欢的不是换装游戏,他只是对阿黄爱得深沉。 要是换个其他动物的玩偶,谢瑾华就没什么兴致了。 “嗯,我很快就来睡了。”柯祺说。 小厨房中早就备好了热水。柯祺习惯冲浴,不过当他要想事情时,他有时也会选择泡澡。柯祺把自己沉入热水。在这几天中,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谢大对他的重视,而这份重视却叫柯祺迷惑不解。 谢大领着柯祺见好友,柯祺还可以当谢大是在为他拓展人脉,是为了感激他对谢瑾华的帮助;可谢大领着柯祺见亲朋,柯祺再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了,就好像谢大是真的把他当作了家中一员似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他和谢瑾华之间不是过两年就好聚好散的吗? 柯祺想不明白。 谢家是大家族,虽然最为煊赫的只有庆阳侯府这一支,但枝繁叶茂、族亲众多。谢大领着柯祺见了族人,他们都给了见面礼,柯祺的私库一下子丰厚了好些。这有点像是新媳妇进门时的认亲之举? “我和谢瑾华的亲事难道不是权宜之计吗?他是直男啊……谢大哥要是真认下了我这个‘弟媳妇’,这就有些不负责任了吧?哪有上赶着把自己弟弟掰弯的啊?”柯祺喃喃自语,“估计是我想得太多了。” 柯祺平时洗澡时是不需要厉阳服侍的,但泡澡时,因为水会渐渐转凉,就需要厉阳隔段时间往浴桶中加些热水。厉阳正要再加一回,柯祺从水里站起来,跨出了浴桶,说:“不用加了,我洗好了。” 厉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是个正经的小厮,绝对不会觊觎主子们赤裸的肉体! 柯祺见他这一副“贞烈”的模样,极为无语地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个什么?” 谁说男人和男人之间就能清白了?厉阳伺候谢瑾华洗澡时还不觉得怎样,毕竟他们主仆是一起长大的。但柯祺不一样,他是“姑爷”啊,谁见过陪嫁丫鬟往姑爷身边凑的?厉阳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第二日,庄氏敬茶。新媳妇很羞涩,柯祺没敢多看。 作为嫂子,庄氏给谢三、谢四和柯祺三位弟弟都备了礼物。谢三的礼当然要稍微重一点,谢四和柯祺的礼物则是一样的,都是一套文房四宝加一块小玉佩。谢四的玉佩上刻了福禄寿全的纹路,柯祺这边则刻了蟾宫折桂。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庄氏确实有心了,怪不得谢二笑得都有点不像他自己了。 下午时,维桢阁里来了客人,是丁家的小十七。丁家人也参加了婚宴,而十七是来找柯祺玩的。 柯祺把小十七领进了书房,因没有见到小十八,就觉得有些奇怪,道:“你弟弟怎么没有和你一起了?”十七、十八总是焦不离孟,十八喜欢附和十七的话,柯祺觉得两人一唱一和都可以去讲相声了。 “原本是要一起来的,只是临出门时,他的左脚踩住了自己的右脚,摔了。”小十七无奈地说。 这个理由真是很……强大。柯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十七豪迈地一挥手,道:“不说他了……你这几日跟着谢大人,真是忙得很,别为他操心了。” 柯祺心里一动,说:“谢大哥这两日确实对我颇为重视……” “应当的!你那时成亲,宾客都没有上门,有些脑子不清楚的说不定会因此轻看你,好在这回都补上了。”虽然丁小十七是柯祺、谢瑾华共同的朋友,但他和柯祺走得更近一点。这也没什么,邵瑞就和谢瑾华走得更近一点。一切都是性格使然。此时,小十七和柯祺在屋内说话,谢瑾华在院子里看书。 “可这样一来,待我日后脱离谢府时……”柯祺苦恼地说。 小十七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谢府容得不你了?谢府定不会做这样的事!那就是你……可是,你的亲事是法严大师算出来的,肯定是一辈子的事,你……唉,你可是忧心子嗣?” 柯祺只觉得晴天一道闪电劈得他里嫩外焦。 小十七见柯祺没有说话,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们平日不是相处得极好么?谢府不会把事情做绝,你若想要子嗣,日后收个性情老实的小妾在身边就是了,庶子充嫡子养也是一条路,不用非要和离。” 我才不纳妾!柯祺在心里反驳说。 “我一直以为我和谢哥哥的亲事是暂时的,等他身体彻底大安了,我们就会分开的。”柯祺说。 小十七松了一口气,道:“你这是想岔了!既是天作之合,哪有随随便便再分开的道理?”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谢四爷结契的前因后果,早就默认了柯祺的身份,谁都不觉得这两人还会分开。 柯祺和谢瑾华两人只是当局者迷啊! 小十七才知道柯祺心里的某些想法一直是错误的,就拉着柯祺劝他要好好过日子,虽然不用叫自己委曲求全,但也不能辜负谢瑾华的一番真心。柯祺茫然地点着头。他真有些弄不懂事情的发展了。 “我……竟然成亲了?”柯祺喃喃地说。他竟然真的成亲了! “你莫不是和小十八一样,也把脑袋摔坏了?你不是早就成亲了吗?”小十七说。 柯祺晕乎乎地送走了小十七。当谢瑾华出声和小十七道别时,柯祺仍是晕乎乎的。一直等到柯祺晕乎乎地回了院子,他站在院子的门边,见谢瑾华坐在有阴影遮挡的小亭子里看书,才乍然清醒了。 “卧槽!”柯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狂欢的草泥马们。 一直以为是假结婚,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真结婚。所以,这是我媳妇啊! 不是兄弟,不是朋友,不是未成年中二少年,是媳妇! 在成亲六个月后,柯祺才终于有了这个概念。此刻坐那里看书的人是我媳妇! 我! 媳妇! 柯祺情绪紧绷,身体紧绷,他已经因为cpu温度过高而再一次死机了。 谢瑾华曾被柯祺科普过,“卧槽”是棒棒哒的意思。古人多含蓄,文人尤甚。见柯祺一言不合就赞美自己,谢瑾华心里多少觉得有些苦恼。还好别人都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否则真是叫人看了笑话了。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对于柯祺的“赞美”,谢瑾华是受用的。 ———————— “我也没做什么,不知他为何忽然要夸我。” “难道是因为我现在这个看书的姿势……很好看?” “叫人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姿势保持起来倒是不累……他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莫不是看呆了?” “……” “……” “刚刚这话说得不妥,我又非什么人间绝色,比不得昔日的龙阳徐公,定是我想得太多了。” “更何况,红颜皆枯骨。” “我着相了啊。”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看呆了?” 第五十三章 冲喜分明是封建迷信中的一种陋习。尽管谢瑾华的身体确实是因为冲喜而好起来的, 但柯祺隐隐觉得这或许和他本人身为穿越者有关系。而在大部分情况下,冲喜都是徒劳无功的, 并不会取得特别好的效果。于是,有些比较厚道的人家, 在择人冲喜时, 往往会选择那种家境贫寒的八字好的男孩。 安朝民风还算开放, 和离再嫁都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女人的生活总是要比男人艰辛点。 用男孩冲喜, 那么无论结果怎么样,过两年都可以用钱把这个男孩打发了。喜没冲好,那冲喜者只要守个夫妻之孝就能离开;喜冲好了,冲喜者直接拿钱走人, 这边就能给大难不死的被冲喜者安排一桩更加门当户对的亲事。无论怎么说,冲喜者都有钱拿, 他们也大都心甘情愿, 因为这比卖身好。 可以说,这算是一种另类的各取所需。 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少数。更多的时候,冲喜者的一辈子都被困死了。 谢府是厚道人家, 柯祺就一直以为自己面临的是前一种情况, 只不过谢府不仅仅给了他钱,还让他读书, 还愿意送他东风一场。柯祺根本没想到,谢府是真在各种意义下认了他和谢瑾华的亲事啊! 怎么能只粗暴的考虑八字,而不考虑性向呢? 柯祺简直欲哭无泪。他是一个有婚姻洁癖的人, 既然已经结了亲,就绝对不会纳妾。那谢瑾华这个媳妇呢?说不定过两年媳妇就要睡小妾去了啊!如果真出现那种情况,他这边肯定还是要和离的! 不然,难道他要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吗?呸呸,谢瑾华才不是茅坑啊! 谢瑾华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柯祺说一句话,他只觉得继续保持那个姿势有点累,书也没法看进去了,只好叹了一口气,合上手里的书,转而看向柯祺,问:“你怎么站在门边不动了?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柯祺赶紧摇头说。 谢瑾华表示怀疑,道:“真没想什么?” “真没有!”柯祺信誓旦旦地说。 谢瑾华了然地点点头。若是他不小心盯着柯弟看呆了,等到柯弟问起时,因心中慌张,多半也是不愿意承认的。于是,他就体贴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说:“你要是没什么事了,不如来我身边坐坐。” 柯祺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谢瑾华被他这样子逗笑了。 阳光很好的九月,空气中仿佛还散着粮食丰收的味道。云很淡,天很远,风很轻,树上的叶子正黄得恰到好处。不知道是不是被谢瑾华的笑容感染了,柯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当柯祺注意到谢瑾华身后站着的两位小厮时,他立刻就把笑容收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他和谢瑾华之间这样纯洁的兄弟情谊在别人看来就是夫妻情深啊!这就很尴尬了,对不对? 谢瑾华见柯祺的面色变幻莫测,便有些担忧地问:“柯弟……”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柯祺放弃挣扎般的抹了一把脸。他总不能因为别人的看法就故意疏远谢瑾华吧?柯祺不得不承认,无论这门亲事真假,他都不讨厌谢瑾华这个人。甚至于,他对于谢瑾华是心有好感的。 友谊的小船绝对不能因为直男的尊严就说翻就翻! 长公主府。 长公主比谢纯英大了四岁。前朝末帝执政时一直受朝中老人的辖制,于是更偏爱年轻人,而谢纯英那时少年英才,他和另外几位世家子就常常被末帝召进宫去。当时还是皇后的长公主就曾见过谢纯英好几面。不过,时间是一样最残忍不过的东西。那时风华正茂的少年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都一样的……”长公主当初也只是个满怀天真的小姑娘,如今却成了幽魂一般的未亡人。 逝者已逝,活人的日子却总还是要过下去。长公主穿着麻衣,全身上下一点首饰皆无,两颊因为长期茹素而有些凹陷。不过,她的眼睛还是亮的。她并没有如外人想象得那样,因为念佛而念痴了。 佛堂后设了一个内室。长公主独自进入内室。 这屋子没有窗户,虽然点了烛火,烛光却也很昏暗。只见屋内有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两个牌位。其中一牌位上写着前朝末帝的名讳,是长公主以他妻子的身份为他立的。另一牌位上却是空白无字。 两牌位摆在一起,按说可以共享祭祀。其实却不是这样的。 末帝的牌位前摆着安朝祭祀礼仪中常见的祭品,空白牌位前却摆着一些从忆仙楼中买来的辣条等物,总之是些新奇的吃食。虽是稀奇,但小吃难以上得去台面,也不知亡者是否领了长公主的心意。 长公主沉默良久。 女官昨日从谢府来,又为她带来了很多和那个孩子有关的消息,不过都是些生活琐事。长公主认真听了,心中已是有数,现在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也许是这屋子里太闷吧,长公主觉得疲惫不堪。 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长公主走到空白牌位前,直面了这个牌位,也直面了那些往事。 “我欠你一命,如今便护他一命。此间种种虽不能相抵,我却问心无愧。” 长公主的声音很稳,一字一句仿佛不是从喉咙中说出来的,而是从心血中挤出来的。说完这话,她又看向末帝牌位,脸上带过一抹哀痛。燕朝国破,当末帝举刀自戕时,他的手大约也是这么稳的。 长公主与谢纯英之间,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谢纯英需要这位妻子,而长公主需要的反而不多。 所以,长公主问心无愧。 哪怕她确实做错了一些事,她依然问心无愧。 庆阳侯府。 第33节 柯祺知道谢瑾华和他一样,都误会了这门亲事的意义,谢瑾华也一直以为他们有天是会分开的。于是,在临睡前,柯祺忍不住说:“谢哥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不和离,那日子该怎么过?” “仍和现在一样吧。”谢瑾华不假思索地说。 “你难道不会觉得……委屈吗?”柯祺问。 谢瑾华不解地说:“这有什么委屈的?和柯弟在一起很开心啊。” 然而,离婚的理由中往往有一条是性生活不和谐啊!我们两个大男人难道要柏拉图吗?柯祺正想把这两句话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谢瑾华如今还没有开窍呢,于是就把两句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柯祺对自己说。在谢瑾华开窍前,一切都维持原状。说得现实点,柯家的一切都比不上谢家,所以主动权一直都被掌握在谢家手里,和离不和离哪里是现在的柯祺能说得算的?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柯祺觉得有什么硌着自己了。 他伸手往被子里一掏,从自己身体底下掏出一只给玩偶穿的小鞋子来,很显然是谢瑾华睡前给阿黄换衣服时,不小心把这只小鞋子遗落在被子里了。柯祺简直哭笑不得。他“媳妇”现在只要在睡前玩玩布偶就心满意足了,他到底在担心什么?柯祺便决定暂时把亲事的真相瞒下来,别叫谢瑾华担心。 日后的事情,自然日后再说。 柯祺很快就睡着了。他开始做梦。柯祺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竟然带着谢瑾华在坐火车!谢瑾华身上还穿着安朝的衣服。柯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装革履,又见自己随身有个包,便从包包里找出了一套高中校服,递给谢瑾华,说:“你去卫生间把这衣服换上。这校服虽丑,但你有颜值,不怕!” 谢瑾华捏着校服,紧张地说:“老公,奶奶会不会喜欢我?” 梦里头的柯祺没觉得这一声“老公”有什么问题,握着谢瑾华的手,说:“你放心,奶奶就盼着我早日成亲,现在有了你这个大宝贝,她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他心里却隐隐有些奇怪,他奶奶在他念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怎么还能撑到他带媳妇回家呢?果然是因为他此刻正在做梦吧? 下了火车要坐汽车,下了汽车要换小三轮车,下了三轮车还有牛车…… 柯祺只觉得这梦真是做得太累了。 奶奶立在老屋子前迎着,见着谢瑾华后,果然很开心。她牵着谢瑾华的手往屋里走,却狠狠地瞪了柯祺一眼。柯祺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奶奶叫谢瑾华在堂屋里坐了,又塞给他一把零食,然后揪着柯祺的耳朵说:“你给我滚过来!”柯祺知道奶奶是生气了,他奶奶生气时,能够分分钟化身为霸王龙。 “奶奶!在金花花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柯祺双手合十地对着奶奶拜了拜。 奶奶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柯祺对这样的笑容很熟悉。因为,在他小时候,他奶奶就是面带这种笑容,对小柯祺说:“你再不听话,邻居家的大猫要来挠你的小唧唧了。”小柯祺被吓得哇哇大哭。 现在,柯祺长大了,见着奶奶这笑容后,还是忍不住想要伸手挡住自己的小兄弟。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奶奶掏出一本刑法。刑法封皮上的国徽闪着万丈光芒。 柯祺一激灵,被吓醒了。 第五十四章 柯祺恨不得能以头抢枕头。 太禽兽了! 简直是太禽兽了!梦里的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听着谢瑾华叫老公!要不要这么快就接受了已婚的设定啊!柯祺喃喃自语:“奶奶, 您的法律学得真好。”这也就是做梦了,其实他奶奶大字不识一个。 不过, 说起来谢瑾华穿校服的样子还挺好看的!柯祺梦里的校服就是那种毫无设计感的华国传统校服,任你玉树临风、婀娜多姿, 大面口袋似的校服一罩, 美好的青春就立刻丁点不剩了。不过, 颜值特别高的人往往都比较任性。谢瑾华即便穿上了校服, 也遮掩不住他那种校草级别的长相和气质。 这就是所谓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额,不对!这句话貌似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柯祺继续用脑袋撞枕头。太禽兽了!他竟然把形容杨贵妃的诗句套在谢瑾华身上了! 这一日已经是婚宴过后的第二日,柯祺和谢瑾华该回书院中去了。柯祺吩咐下人去采买了一些东西,又叫厨房里弄了两大罐酱料。民以食为天。有了这些, 他可以用小炉子做出更好吃的食物来了。 谢二和新婚妻子你侬我侬,这回送他们去书院的人是谢三。 “叫管事套上马车送我们去就是了, 哪里需要三哥亲自走一趟?”谢瑾华觉得场面太隆重了。 柯祺附在谢瑾华耳边小声地说:“你就让他跟着吧。他那日闹洞房时有点过, 留在家里怕被谢二哥追着打……他只是想要出去避避风头,哪里真是为了送我们?”这虽是调侃的话,却说中了三分真相。 剩下的五分原因则落在了主母张氏那里。 张氏嫁进谢家这些年,只在最初几年摸过账册, 后来因排除异己、任人唯亲、中饱私囊等行为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侯爷虽从未落了她身为主母的脸面,账册等物却再也不叫她经手了。而现在, 庄氏才刚刚嫁进来,听侯爷漏出来的口风,日后这家竟先叫庄氏管着了, 张氏差点没咬坏一口银牙。 张氏左思右想,也知道自己真接了账册仍不懂如何行事,不如赶紧给谢三娶个媳妇回来,好分了庶子媳妇的权!于是,张氏回回见到亲儿子谢三时,开头都是一句话:“某家有女,我瞧着极好……” 谢三自觉有一颗浪子的心,受不了他亲娘这种“逼婚”的行为,就想要出去躲躲。 谢瑾华领了谢三的好意。谢三将他们送到半山脚下,捏了捏谢瑾华的脸,说:“四儿啊,在书院里要是被谁欺负了,你只管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回头告诉我。我带着一帮同伴们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不等谢瑾华说什么,谢三嘿嘿一笑,又道:“不过,要是柯祺欺负你了,我可不会管。” 这要在两天前,柯祺绝对不会就这一句多想什么。然而,在知道谢瑾华是自己合情合理合法的媳妇儿之后,柯祺就觉得谢三这话似乎是在……开黄腔?除了在床上嘿嘿嘿,他还能怎么欺负谢瑾华? 柯祺很想把刑法糊谢三脸上去! “柯弟待我至诚,哪里会欺负我?三哥说笑了。”谢瑾华老老实实地说。 谢三又是嘿嘿一笑,道:“那你欺负他啊!一样的,都一样的。” 柯祺面无表情地想,奶奶啊,您今晚要是有空,就给谢三托个梦吧,吓死了他算我的! 回到他们住的小院,柯祺远远见到邵瑞在他们的院门前转着圈圈。谢瑾华快步上前。邵瑞眼睛一亮,说:“你们可算回来了!我有个大消息要告诉你们。后天又有一场雅集,谢贤弟一定要参加啊!” “不是才开过吗?”柯祺问。谢二成亲的日子正好和本月雅集的日子撞上了。 邵瑞道:“野连慕老将至,再开雅集是为了给慕先生接风洗尘。这机会千万莫错过了。” 野连是地名,在江南一带,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慕老先生已近古稀,身体依然很硬朗。《野连文集》是他的作品,谢瑾华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都能倒背如流了。慕老年轻时,皇帝还是姓燕的,燕氏王朝的末后几十年,官场黑暗,吏治败坏,科举自然毫无公平可言。他一身才华却屡试不中。几次名落孙山后,他见一商人之子分明目不识丁却成了秀才,愤怒之下写了一首讽世诗,就此成了狂生,还因为太狂傲了下过监牢,很是受过一番苦楚。 因那时朝廷的名声确实不好,敢于发声抗争的慕老竟隐隐成了当时读书人暗中推崇的对象。 等到安朝建立后,慕老的名声就更好了。 慕老的存在于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燕朝的腐朽不堪,于是,安朝的谋朝篡位就成了顺应天命。可以说,慕老能有今天,也是因为安朝官方一直在暗中表示支持。再加上他确实有才华,当年又确实傲骨铮铮,既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被人推崇的道理?慕老如今在清流中名声极好,是当世大儒。 既然慕老会来,这雅集确实不容错过。不光秋林书院对此很重视,附近的文人都会赶过来。 无论是像柯祺这样的功利读书人,还是像谢瑾华那样因为喜爱读书而读书,若是他们能在雅集上得慕老一句赞扬,这对于他们的未来是有极大好处的。但柯祺要守孝,这回便只有谢瑾华去参加了。 邵瑞又说:“咱们秋林书院的人去参加雅集,都是穿书院常服的,你若穿了别的,反叫人觉得你不合群。对了,谢贤弟可会做白粉妆?我原也不会,但书院里不能带小厮,就硬是自己练出来了……” 白粉妆,也叫白面妆,就是用一种特质的粉把整张脸都涂成白的。这在读书人中非常流行。 据柯祺所知,这种粉卖得并不便宜,于是非重要场合,做白面妆的书生并不很多。柯祺早就知道了有白面妆的存在,却见得很少,只是在柯家时见一位兄长弄过,那简直就是对他眼睛的一场强奸。 哦,其实柯主簿也弄过。 不过,柯祺常年见不到柯主簿的面,从来没真见过柯主簿弄白面妆的样子,只听柯祐提起过。柯祐那时是这么说的:“爹今日做了白面妆……他的脸和腊肉似的,根本挂不住粉,哪有大哥好看啊!” 问题是,柯祺觉得柯大哥的白面妆已经够丑了啊! 绝对不能让谢瑾华的脸被白面妆荼毒了!不然他就是柯小狗!柯祺赶紧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谢哥哥已是这样难得的好样貌,何必还要浓妆艳抹?不如谢哥哥就这么去吧,别弄白面妆了。” 邵瑞眼珠子一转,说:“柯弟,雅集设在红林山上,席间以茶代酒,且无歌姬助兴。大家都是正经人,又有我帮你看着,你就只管放心吧,谢贤弟绝对没什么招蜂引蝶的机会。所以,让谢贤弟好好弄个白粉妆也没什么。”此时皆以白面妆为美,于是他把柯祺当作那种不愿意媳妇打扮的小气男人了。 柯祺一口血闷得内伤。 审美差异的存在确实让人无法沟通。虽柯祺觉得白面妆丑,但若谢瑾华真素着一张脸,会不会叫人觉得他很奇怪?读书人的嘴皮子和笔杆子都很厉害,谢瑾华目前没什么根基,还是随大流比较好。 汪。 柯小狗艰难地说:“是我想岔了……谢哥哥还是做白面妆吧。”得,坐实小气男人的名头了! 邵瑞很热心,等雅集那日,还提前过来帮谢瑾华上妆。柯祺蹲在院子里的角落里,郁闷地折腾那一盆小葱。审美这种东西真是跟着时代走的。柯祺穿越前曾在网上看到过唐朝流行的女人妆,那时可不仅仅是以胖为美,还以粗眉小嘴为美,用柯祺现代人的眼光去看,所谓的美人妆简直是惨不忍睹。 “我得提前想好台词,等会儿才好昧着良心把谢瑾华夸一遍。”柯祺叹着气说。 邵瑞不懂柯祺内心的纠结,一边给谢瑾华涂粉,一边故作意味深长地对叶正平说:“柯贤弟常说自己不擅诗词,两日前为了拦着谢贤弟不做白粉妆,他竟是脱口而出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个时空中没有李白大大。 谢瑾华说:“柯弟确实偶有妙句。不过,他总说这些句子并非是他独创的。”谢瑾华很相信柯祺说的话,并不觉得柯祺是故作谦虚。至于柯祺那些妙句是怎么来的,柯祺不说,谢瑾华也就不追问了。 “不管是不是他独创,他赞你天生丽质,也不见你脸红一下。”邵瑞说。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起来:“柯弟常常如此……” 原本坏心想要打趣谢瑾华的邵瑞被塞了好大的一捧狗粮,虽然他不知道狗粮这个梗。谢瑾华拿着勺子使劲地往邵瑞的喉咙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够了没有?再多吃一点吧,我们这儿狗粮管饱!” 等三人从屋里走出来,做好了眼睛再次被强奸准备的柯祺战战兢兢地朝门口望去。大约是他期待值太低,竟觉得谢瑾华的白面妆还行吧。即便是这么毁人三观的妆,谢瑾华也比邵瑞和叶正平好看。 某一些自以为笔直笔直的人迟早是会弯的,先弯的是审美。 汪——汪汪汪汪汪汪。 第五十五章 雅集处处离不开一个“雅”字。 此次雅集由名士闫欣德起头, 他是秋林书院的先生,便借了秋林书院的场地, 把雅集办在了修贤山庄里。修贤山庄建在红林山上,秋日的红林山真是美不胜收,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书院的财大气粗。 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 虽此次雅集对所有文人开放, 但秋林书院的学生们到底占了些便宜。 谢瑾华第一回 面对这种场合, 便安静地跟在了邵瑞身后。原本叶正平也是和他们一起的,但叶正平头上的污名还没有彻底洗清,到了山庄后,他非要独自行动。邵瑞晓得好友的脾气, 就随他去了。 “据说那边已经开始病了,再拖上两三月, 正平兄就再无这么多烦心事了。”邵瑞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叹道:“大人等一等倒是无妨, 只是可怜正平兄那外甥女……不耽误她休养就好。”为了叶正平姐姐家的事,谢瑾华特意为他引荐了一位大夫。这大夫比叶正平之前请的那几位水平都要高,但也说叶正平外甥女的后遗症有些严重,需要好好养着。正因为如此, 叶正平姐姐是铁了心要和离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邵瑞转了话题,道:“我估摸着, 慕老得在雅集的后半段才会出现,前半段应该都由我们自己交流,作诗也好, 作赋也好,表现的机会总有很多。即便入不了慕老的眼,但能在这么多书生同伴面前一展才华,说不得又能交上三五知己。”真等到慕老出现,表现的机会反而就少了。 谢瑾华点了点头。他今日主要是为了来见识一番,倒是没有想过要出什么风头。 修贤山庄中有九曲回廊。文人们爱玩曲水流觞,这原是上巳时的风俗,渐渐成了雅集中的保留节目。若茶盏恰好落在谢瑾华面前,他当然不会拒绝。但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会撸起袖子去争。 谢瑾华却不知道,他这样的表现落在他人眼中,竟叫人觉得他腹有华章却谦和有礼了。 修贤山庄中有一处高楼。此时,主持雅集的闫欣德已经入场,慕老先生却站在高楼之上,身边由秋林书院的山长公孙宏作陪。公孙山长年逾五十,论年纪、名气都不及慕老,因此尊称慕老为先生。 高楼上视野很好。学子们或作诗,或辩思,或联句,或赏画,无论做什么,都能叫楼上人尽收眼底。只不过到底距离太远,当书生们高谈论阔时,楼上人只能见其气度,却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了。 谢瑾华跟着邵瑞参加了一场思辨会。 对方咄咄逼人,邵瑞一时词穷,谢瑾华慢悠悠地站起来,道:“在下姓谢,乃秋林书院学生。”在这样的场合,自然还是这样的自我介绍比较好,他要说一句“在下出自庆阳侯府”,反倒是落了下乘。 谢瑾华帮邵瑞一一辩了回去。邵瑞起初还傻傻地听着,很快就忍不住拍案叫绝了。 公孙山长于高楼之上见谢瑾华如此表现,就指着这少年,道:“先生,您观这位学子如何?” 慕老先生已有些老眼昏花,知道公孙有心卖弄,只淡定地摇摇头,说:“何必卖关子!” 公孙山长却偏要卖关子,道:“不知先生可听说过忆仙楼门上的那句上联?” 第34节 忆仙楼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名气只怕还没有散开。但门上的那句上联太有难度了,慕老自然也是听过的。他下意识眯起眼睛朝谢瑾华看去,道:“烟锁池塘柳?莫非这学子对出了下联?” 慕老自然也对出来了,只是始终觉得不甚工整,意境上还是少了那么点意思。 慕老先生正想感慨后生可畏,公孙山长却笑了起来:“不瞒慕老,那忆仙楼正是这位学生弄的……两月前,忆仙楼又搞出了一个名为‘一站到底’的活动,简单点说就是一个叫人答题的活动。我见那些题目都出得很有意思,便叫人去暗中关注了一番,想着这出题人若是能为书院所用就好了。”书院中的先生们每月都要给不同班级的学生出不同的考核题,这也是很累的!所以,要是有人能够代劳就好了! 叶正平是第一活动的优胜者,但他至今不知忆仙楼和谢瑾华的关系。公孙山长却有别的路子。 公孙山长继续说:“最初知道出题者就是这位学生时,我几乎不能敢信。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入我书院已有一月,我观他行事沉稳,全然不似一般少年得志者那般张扬。学问、心性都是极好的。” 慕老笑道:“小小少年,别有志气。”他心胸开阔,见到有为的年轻人时,只会觉得高兴。 公孙山长又说起了谢瑾华的家世,甚至说起他与谢大虽为亲兄弟,但因年纪相差大,谢府余下的几位少爷竟都是被谢大一手教养长大的。能清楚这些内宅事,可见公孙山长确实是个广结善缘的人。 “竟是雁乐的外孙!”慕老吃了一惊,再次看向谢瑾华时,目光更是柔和了两分。 陈云,字雁乐,是江南易风书院的山长。他这身份,若从仕途来说,肯定是很低的,因为他一生都没有当过官。但若从在书生心目中的地位来说,他这身份又很高了。安朝书院繁多,人人赞颂的也不过是一句:南有易风,北有秋林。陈云只有一女,正是谢侯爷的原配,是谢大和德郡王妃的生母。 若由后世人来说,谢瑾华身为庶子,自然和陈云无关了。 但在此时的人看来,庶子要论家世,只能从父亲、嫡母来论。因此,谢瑾华的外公有两个,一个是原配陈氏的父亲,一个是继室张氏的父亲。别说他未曾见过生母,就算见过,也不能认生母家人。 像柯祺这样的,正经认了亲母的兄长为舅舅,反而是另类了。不过,柯祺既然早已分家别居,情况肯定又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且,礼法归礼法,人情归人情,庶子要有良心,自然是不能忘本的。 如谢瑾华这样的庶子,他们若是泯然众人,外头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他们若是表现得好,自然是嫡母教养有功。他们若是品性败坏,自然是因为“到底是奴才秧子肚子里爬出来的,从根上就坏了”。 这无关公平不公平,既然尊嫡贬庶,那么嫡系当然就占据了天然优势。 所以,此时知谢瑾华如此优秀,慕老就理所当然地赞了一句:“不愧是陈雁乐的外孙。”虽陈氏早逝,可谢大是陈雁乐的正经外孙,谢四既然从小由他教养,定染了陈氏家风,这话也不能算说错了。 慕老和陈雁乐同居江南,是多年的好友。当初慕老被下狱时,陈雁乐还为他奔走过。 谢瑾华不知道慕老和山长对他的一番评价。既帮邵瑞解了围,他便又退到了邵瑞身后。 一直到雅集快结束时,慕老才在公孙山长的陪同下出现在园子里。园中的气氛一度高涨。慕老对学生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大家都恨不得能字字用刀刻下来。由此可见,慕老在学生们心目中的地位真的很高。说句不恰当的话,慕老就是放个屁,都有人会闻得如痴如醉,然后写诗吹捧那屁是香的。 脑残粉在每个时代都会存在。 慕老又说美景莫负,既然大家有幸能见到秋日的红林山,不如就以“枫”为题写一首诗。 这个题目真是太简单了。秋日是赏枫的好时节,红林山又是赏枫的好地方,谁来红林山参加秋日雅集时,不提前在肚子里备些和枫林红叶有关的诗句?但正因为题目简单了,想要出头又不容易了。 谢瑾华沉吟片刻,写好一首,就交了上去。 回书院时,邵瑞的情绪还非常激动,一直喋喋不休地和谢瑾华说着慕老如何。谢瑾华口上应着,心却已经飞到了柯祺那里去。他今日出来大半日,只留柯祺在书院中,也不知柯祺会不会觉得孤独。 柯祺在做什么?柯祺用小炉子弄出了炸酱面。又能改善伙食了! 谢瑾华回来时,院子里还弥漫着一股炸酱的香味。谢瑾华顿时就觉得饿了。 “先洗脸!洗完了再吃。”柯祺已经开始怀念谢瑾华的真面容了。他今天煮面条时,因面条是新做的,面汤都煮成白色的了,那时就忍不住想,等谢瑾华洗脸时,最后那洗脸水会不会也要变成这样? 也亏得邵瑞用的粉不错,而谢瑾华原本就肤白体润,出去了大半天,回来时竟也没有浮妆。柯祺拉着谢瑾华在椅子前坐下,去炉子上提了热水,加井水兑成温的,然后洗了帕子,帮谢瑾华擦着脸。 谢瑾华闭着眼睛,任由柯祺在脸上擦来擦去,问:“柯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做白面妆?” “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喜欢,我就是没看习惯而已。”柯祺说。他细心地擦着谢瑾华的眼角。 谢瑾华顺着柯祺的动作,很主动把自己的下巴抬了起来,以便柯祺能更方便地帮他擦脸,说:“我也不是很习惯……今日出了些汗,拿巾帕擦汗时,总要蹭些白粉下来。”他这样子看上去乖巧极了。 “脸上被涂了那么厚的一层,说真的,确实有些浮夸啊。”柯祺说。他走到一边去涤布巾。 谢瑾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闭着眼睛就笑了起来,说:“柯弟,今日雅集中发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有人一脚踩空正要往前摔去,幸而邵兄站在那人旁边,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了他。那人整张脸都撞进了邵兄的怀里,于是邵兄的衣襟上就留下了白印子,正好是一张脸的形状。” 柯祺能想象那画面,跟着笑出了声。他洗好布巾,又走到谢瑾华身边,再次帮谢瑾华擦起了脸。 “哈哈哈哈,我们的学院常服正好又是深色的,白粉落在衣服上就更加显眼了。邵兄难道就顶着那张人脸继续高谈论阔吗?要我说,白面妆确实有些过了……”柯祺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谢瑾华的表情不太对。柯祺反应很快,道:“你……莫不是编了个故事骗我的吧?”自家少年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明明之前连玩笑都开不起的! 从柯祺接话起,谢瑾华就一直忍笑忍得很辛苦。见柯祺终于识破了他的骗局,谢瑾华先是畅快地笑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确实是骗你的,没有人摔到邵兄怀里去。你竟被我骗到了!” 柯祺把谢瑾华鬓角的白粉细心擦干净了,直接把帕子糊在了谢瑾华脸上。他故作恼怒地说:“剩下的地方自己擦!好啊,谢哥哥只独自出门了一次,回来时竟然就学坏了,以前你从来不会骗我的。” 谢瑾华把脸上的帕子取下来,睁开眼睛说:“不骗你,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其实,今天雅集上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没有我刚刚编的那件事般夸张,不过也挺……叫人觉得尴尬的。我们玩曲水流觞时,坐邵兄旁边的那位兄台个子稍矮。邵兄行大礼时要甩袖,袖子正好甩那人脸上,蹭了好大的一块粉。” “邵兄有些倒霉啊。”柯祺也觉得那画面尴尬了一些。 “好在邵兄不是故意的……”谢瑾华慢悠悠地说。 “那也得好好赔礼道歉一回吧,虽然脏了袖子的人是他。”柯祺说。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再次爆笑了起来:“你不会又信了吧?你是有多讨厌白面妆,才会被我一骗一个准?哈哈,其实雅集上什么事都没发生!邵兄好好的,哪里都没有蹭上白面。” “……”柯祺无话可说了。他竟然在同一个陷阱里掉了两次。这陷阱还是傻甜的金花花挖的! 谢瑾华洋洋得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洗帕子。 “我上回对你说,花生是长在土里的……”柯祺故意学着谢瑾华不久前的样子,慢悠悠地说。 在这种情形说这样的话明摆着是要叫人误会的。 谢瑾华就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叫道:“好啊!你果然是骗我的!我就觉得哪里不对,花生是长在树上的吧?要不是我今天故意逗着你玩了,你肯定不会坦白,那我岂不是要被你骗一辈子了?” “没有骗你,花生真长在土里。”柯祺笑得非常无辜。 谢瑾华却不愿意再信他了,自作聪明地说:“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花生肯定是长在树上的。” 柯祺捏了捏谢瑾华的脸。很好,自家单纯的少年没有被换芯子,还是这么好骗啊。那等到来年的五六月,不如院子里就种些花生吧,好叫谢瑾华知道,他自己有多蠢萌。柯祺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 “只听柯弟不靠谱,绝知此事要躬行。” “回头叫陈牛给我送几粒花生种子来。等我种出了花生树,看柯弟还有什么话能说!” “我哄他是一哄一个准,他哄我却是不容易的。” “理当如此,否则我岂不是白长了这些年岁!” 第五十六章 柯祺给谢瑾华煮了一碗炸酱面。谢瑾华捧着碗像只小仓鼠一样吃得心满意足。 在谢瑾华吃面时, 柯祺把昨日换下的中衣放到木盆里,打算抱去井边洗出来。谢瑾华连忙说:“我的先放着, 等会儿我自己洗。”书院里就谢瑾华和柯祺讲究些,除了他俩, 再没有人会自己洗中衣了。 “行!”柯祺觉得让谢瑾华适当做些家务是有好处的, 于是从来不会拦着他上进。 谢瑾华能看到院中的场景。中衣天天换, 其实一点都不脏。柯祺用天然皂荚加香料做的团子擦几下, 再揉几下,清干净后就可以把衣服拧干晾晒了。所以,等到谢瑾华吃完时,柯祺也已经洗完了。 柯祺拎着空盆回了屋子, 见谢瑾华抱着空碗面露为难,就问:“你发呆呢?” 谢瑾华非常严肃地说:“柯弟, 你洗衣服时的规律, 我始终没有琢磨出来。似乎是没有规律的?” “洗衣服还能有什么规律?”柯祺觉得谢瑾华这说法很是奇怪。 谢瑾华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了:“难道你每回洗衣服时都不做总结的吗?要擦几次皂角团,要揉几下,力道分别是怎样的……这样才能把衣服洗得更干净一点,不是吗?我原本还想向你好好学习的。” “那你煮面条时, 是不是还得数着盐粒下锅啊?”柯祺逗着谢瑾华说。 谢瑾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还要这样?”难道光写面条赋还不够吗? “不……我逗你的。”柯祺忽然想起大学时某学编程的师兄了, 那人兴致勃勃地想编写古往今来第一本可以用上天平的菜谱,争取每份调料的用量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不知道他最后成功了没有。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洗衣做饭真是太难了, 比哄阿黄开心还难。”他老老实实地起身去洗碗。 “总比做学问简单吧。”柯祺笑着说。 “咦,做学问很难吗?”谢瑾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柯祺默默思索着,家暴不知道判几年刑。当然, 家庭暴力要不得,文明人坚决杜绝家暴。 “我逗你的。”谢瑾华忽然笑了起来。 柯祺抬头望天,天真蓝啊,云真白啊,小孩子学坏果真是一瞬间的事情啊。 谢瑾华洗衣服时,柯祺就蹲在一旁看着,两人聊起了雅集。 “……慕老只露了一小会儿面,等我们写的诗被收上去后,雅集就散了,也不见他点评。”谢瑾华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今日参加雅集的人太多,若真需要点评,只怕集会要一直开到太阳落山。” “真有那么多人?”慕老的号召力够可以的啊! 谢瑾华点了点头:“是啊。邵兄说,慕老似乎朝我们这边多看了两眼,但估计是他自作多情了。” 柯祺盯着谢瑾华手里的衣服,说:“袖子那里多搓一下。说不定是有些人的白面妆太过寒碜,就算是慕老也需要多盯着美少年们洗洗眼睛。”美这个字,此时多用于形容男人,柯祺就毫无负担地用了。 谢瑾华听话地多搓了两下袖子,道:“据说慕老年轻时就是美男子呢。” “那也肯定没有谢哥哥好看。”柯祺不假思索地说。 谢瑾华顿时觉得压力很大。柯祺近来的赞美总执着于他的样貌。那么,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复年轻了,柯祺对他的好感度岂不是大为下降了?他暗叹一声,忽又觉得自己这想法竟和诗中怨妇仿佛了。 在柯祺面前,谢瑾华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便直接说:“柯弟,三十年后,我也会老了、丑了。” 柯祺闻言愣了一会儿,因谢瑾华这话中分明带着点哀怨,他便以为谢瑾华是害怕容颜老去,就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丈夫当以才华立世,怎么能只注重自己的一张脸?你别怕,我陪着你一起老呢。” “……”谢瑾华顿时觉得柯祺有些“无耻”。正话反话竟都叫他一人说了! 邵瑞那话是对的,慕老在雅集上确实朝他们那方向多看了两眼。但邵瑞也确实自作多情了,慕老想看的人是谢瑾华。虽白面妆容有些厚,乍一看连五官都不清楚了,但谁都看得出谢瑾华底子不错。 慕老翻出了谢瑾华写的诗,先看了字,就忍不住念了一声好,再看内容,又赞了一声。 少有人知,其实慕老这回来秋林书院中小住,是为了寻一关门弟子。大约三五年前,他就有再收一弟子的想法了,只是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挑挑拣拣了这么些时候,竟是一个有缘的都没有碰上。 第二日,邵瑞邀请谢瑾华和柯祺去他某位好友院子里玩。与此同时,这院子里还有好些其他人。在书院中,这些人算是一个小团体吧。因着谢瑾华在雅集上的表现不错,于是小团体想要接纳他了。 书院内禁酒,大家便只能以茶代酒。 人以类聚,邵瑞的好友自然都是品性不错的人。柯祺和谢瑾华虽是新来的,但不多时也能和大家聊到一块去了。知晓后荣杀是柯祺弄出来的后,其中一人感慨:“柯弟心思巧妙,真是叫人叹服啊。”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柯祺身上,眼神中隐隐还有些期盼。 年轻人玩心未消,都盼着柯祺能再想个奇妙的点子出来用于打发时间。柯祺就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这游戏非常适合学生们凑堆了玩。等他讲完规则后,大家纷纷响应,所有人都表示要参与游戏。 不过,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玩,大家都没习惯掉节操,游戏的趣味性少了很多。 柯祺就抛砖引玉一般地指点优胜者如何去惩罚失败者。在他的提点下,后几轮游戏时,大冒险的内容中就多了些“站门口对经过的第一人告白”等内容,真心话中问的问题也越来越叫人难以招架了。 失败者都对柯祺恨得牙痒痒。这小子的坏点子也太多了吧! 于是,当柯祺成为失败者时,大家都不愿意放过他了。见柯祺选择大冒险,那位优胜者转了转眼珠子,指着谢瑾华对柯祺说:“我也不如何为难你,你便对着谢贤弟说一句强势的能压过他的话吧。” 柯祺眯起了眼睛。呵呵,难道大家以为谢瑾华是个很小气的人吗?就算他真的在言语中压过谢瑾华,难道等他们回去后,谢瑾华会让他跪搓衣板跪仙人掌跪鸡蛋跪遥控器……哦,现在没有遥控器。 第35节 邵瑞起哄道:“快啊,柯贤弟你快说啊!” “谢哥哥,你就是我的脚踵啊。”柯祺对谢瑾华说。 踵,脚后跟也。柯祺这意思就是谢瑾华一直被他踩在脚下了,果然够强势。谢瑾华也不是什么开不起玩笑的人,见大家都在起哄,于是故作恼怒地说:“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回去再仔细说你!” “对对,千万别放过他,竟说我们的谢贤弟是脚后跟!”优胜者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柯祺又看向优胜者,问:“我的大冒险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优胜者觉得柯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肯定是无力回天了,便坏笑着点了点头。柯祺又说:“趁着下轮游戏还没有开始,我给大家说个典故吧。昔日有位勇士,名阿喀琉斯,乃九天玄女和凡人所生……” “阿什么?哪有人叫这样的名字,这典故不会是你编的吧?”邵瑞狐疑地问。 柯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向来是一流的:“这典故是从海外流传过来的,人物的名字自然就与我们不同。却说这阿喀琉斯啊,他出生时,就有预言说他将死于战火。他母亲自然舍不得,便将还是婴儿的他浸在了黄泉河中。因怕他淹死,他母亲就紧紧抓着他的脚踵,于是只有这块地方没有泡到黄泉水。” 大家都认真听着。 “后来有一日,这阿喀琉斯果然上了战场。因泡过黄泉水,他全身刀枪不入,在战场上很是英勇,一度使自己这方反败为胜。”柯祺继续往下说,“只可惜,到底还是有人破了他的弱点,一箭射在他的脚踵上,真把他射死了。也就是说,这脚踵不是一般的脚踵,那是一个人最为致命的弱点、要害啊。” 邵瑞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柯祺,这小子太鸡贼了,竟然编了典故把刚刚那话圆回去了! 柯祺看向谢瑾华,对着自家少年微微一笑。阳光下,这笑容显得如此干净。谢瑾华只觉得心中一下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周围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远去,他的眼中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笑容。 游戏继续时,谢瑾华总有些心不在焉。 又一轮游戏后,邵瑞成了失败者。优胜者特别坏,竟叫选择大冒险的邵瑞给山长写首诗并当着山长的面念出来。山长是个极严厉的人,邵瑞哪敢造次,急得哇哇大叫。优胜者说:“你放心,若我是山长,有学生爱戴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去惩罚他呢?你就好好写诗吧,一定要写得情真意切啊!” “翟成业,你还有脸自比山长?若你是山长,那我是什么?”邵瑞笑骂道。 翟成业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假发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都学了柯祺刚刚说谢瑾华是他脚踵时的那句,显然还想要拿柯祺和谢瑾华来开玩笑。他有些语言天赋,便学得惟妙惟肖。 公孙山长早些年时就已经开始秃头了,束发时连玉冠都戴不住。 秃头很影响形象,于是他就常年佩戴巾帻,将整个脑袋用布包裹起来。如此,外人瞧上去,依然觉得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山长。可有一次,山长养得那只宝贝鸟儿不知道闹了什么脾气,竟然叼着山长头上的巾帻飞走了。于是,大家就瞧见了一副千年难得一遇的场景。山长一边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护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追着他那只宝贝鸟儿大喊。那秃得差不多了的脑袋就成了一个众所皆知的秘密。 此时贵妇们是有假发戴的,而且假发还非常流行,因为可以弄出各种不同的造型,只是基本上没有男用的假发。但山长夫人灵机一动,晓得丈夫的苦恼,就特意改了自己的发套为山长弄了顶假发。 有了假发的山长便又是一头青丝如黛了。 不过,书院中那些有个性的先生们常常调侃山长的假发,连带着学生在私底下也有了这个习惯。 “哦,原来我只是一顶假发啊!”邵瑞故作哀怨地说。 翟成业装出了一脸情深的模样:“这样你就能在我的头顶作威作福了啊!” 大家哄堂大笑。 正领着慕老欣赏半山上的风景且恰好走到学生住宿区把这番对话听全了的的公孙山长脸黑了。 慕老默然望天。啊,学子们真有活力啊!原来公孙这小儿竟然戴了假发啊! 柯祺用眼睛余光瞧见了院子外头有人,他虽不知道来人是谁,但见衣着不像是普通的学生,唯恐会是过路的先生,于是就灵机一动,一边努力给大家使着眼色,一边高声说:“我才入学没多久,竟不知山长是戴了假发的。不过,想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如山长那样的人,自然是聪明绝顶啊!” 这马屁拍得清丽脱俗,公孙山长的面色稍微好些了。 第五十七章 山长咳嗽一声, 耳尖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群学生低着头像鹌鹑似的立在院子里, 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这时候就突显出柯祺那灵机一动的好处了,要不是有柯祺阴差阳错打了圆场, 只怕大家立时就要上断头台, 如何还能改死刑为死缓? 柯祺可以不怕骄傲地说, 他这辈子就指着这么点机灵劲儿活了! 公孙山长其实并没有特别生气, 至多觉得有那么一点尴尬。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即使他的职责偏于行政方面,对付学生时却很有一手。他就沉默地来回踱步,用这种方式增加学生们的心理压力。 这是心理战术。等待靴子落下的过程是最难熬的。 邵瑞的脸都白了。柯祺却见多识广, 隐约猜到了山长不会狠罚他们,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在一堆紧张无比的学生中, 柯祺的镇定自然极为显眼, 即使他装地老老实实低着头,山长还是注意到了他。 山长忍不住盯着柯祺多看了两眼。 慕老并没有走进院子。公孙明摆着是想要教训这帮胆大包天的小子了,他要是跟着凑了热闹,公孙反而更加尴尬。于是, 慕老就站在院子外面看风景。但良久不见公孙出来, 他便也朝院子里看去。 这一看,慕老就疑心自己眼花了。 从慕老的角度看去, 能看到谢瑾华的半个侧脸。慕老露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揉完眼睛再一看,还是那张脸!慕老于是又忍不住向前走了三四步, 想要凑近瞧得更仔细些。 院子里的学生都低着头,而公孙山长是背对着院门站着的,就没有人能发现慕老的失态。 公孙走过来,又走过去,学生们的呼吸声越发轻了。等气氛拿捏得差不多了,他就板着脸说:“刚刚是哪个小子说要给我写诗?我就站在这里,写吧。”他这么一说,就是把假发的话题直接略过去了。 邵瑞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一小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山长的秃头,写不出正经的诗来啊! 好在翟成业还算有良心,见邵瑞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就搜肠刮肚凑了首很肉麻的诗,眼一闭心一横,大声念了出来。他赞美山长时用的句子快和什么“千秋万岁名”仿佛了,诉衷情时又字字都透着“明我长相忆”的意思……这么说吧,山长年轻时,他私底下写给妻子的情诗都从没有这么肉麻的! 山长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 山长冷笑一声,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颤。等他背着手从院子里出来时,慕老已经恢复了淡定如风沉静如水的模样,佯装不经意地问:“刚刚站你左手边第三位的那位学生……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公孙山长一边领着慕老朝另一处走去,一边回忆道:“正是前日我为先生您介绍过的那位学生。” “陈雁乐的外孙?!”慕老虽然在雅集上特意关注过谢瑾华,但谢瑾华那时涂着白面妆,于是慕老没有清楚地瞧见他的五官。可在刚刚,慕老却是把谢瑾华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了,那让他非常诧异。 “正是。”公孙山长道。因之前已经说过了谢瑾华庶出的身份,此时便没有再次强调。 慕老的目光闪了闪,口中喃喃地说:“不应该啊……”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就连站在他身旁的公孙都没能听个清楚。且他历经世事,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先生可是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公孙山长笑道。 慕老不置可否地说:“只是忽然觉得那孩子颇为面善,挺合老夫眼缘的。” 合眼缘不代表合心意,这话真是可进可退。山长便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能帮谢瑾华说的话在雅集那日已说得差不多了。慕老要收什么样的学生做他的关门弟子,说白了都是凭着他自己心意。 待到山长走出去老远,学生们才松了一口气。因柯祺在其中是年纪最小也是个子最矮的,其余学生一个个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说:“真有你的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柯祺捂着自己的头大喊:“不要弄乱我的发型!” 谢瑾华毫无同情心地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瞧着这一切。 等到夜间睡觉时,柯祺还就此事念叨不休:“……他们那是逗小猫小狗吧?谢哥哥都不帮我,你应该帮我拦着点的。”个子矮真是永恒的痛,好在他一定会在十八岁时重新成为长腿俱乐部终身会员的! “我见你分明乐在其中。”谢瑾华笑着说。 柯祺哼唧了两声。他有些困了。 谢瑾华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柯祺在白日时讲的那个故事一直在他脑海中来来去去,这使得他的心里一直被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他小声地问:“柯弟,那个阿氏英雄的故事……可是真的?” 谢瑾华问得有些含糊,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说我是你的软肋,这可是真的? 柯祺已经朦朦胧胧有些睡意了,于是并没有领会谢瑾华的意思,还以为谢瑾华想要问的是,阿喀琉斯的故事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临时胡编乱造出来的。柯祺打了一个哈欠,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了,道:“当……当然是真的了。”要不是古希腊神话太掉节操,他可以当睡前故事说给谢瑾华听。 比如宙斯割了他爸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扔入水中生出美神阿芙洛狄忒,这哪里适合说给单纯的少年听?还有什么理应是男神的洛基变成了一匹母马和公马啪啪啪后生下八脚神驹……啊,不对,后一个是北欧神话中的故事了……总之那都不是什么有节操的神明。柯祺的意识已经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了。 谢瑾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往上扯了扯被子,直到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柯弟竟将我看得这么重! 谢瑾华忍不住如此想到。每每他对柯弟有三分好,柯弟必回报九分。这样的感情浓烈如一团火。谢瑾华害怕这团火会烧到自己,让自己在未来某日化为灰烬,可是他又拒绝不了这团火带来的温暖。 可是,谢瑾华却是愿意相信柯祺的。 于是,谢瑾华郑重其事地说:“柯弟,我必珍重你。”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是一个君子之诺。 快要陷入睡眠的柯祺一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原本平躺着,闻言就翻了个身,让自己能够面对着谢瑾华。他不知道谢瑾华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却知道谢瑾华说的每一字里都透着认真,叫人不忍辜负。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柯祺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想,谢瑾华真是一个好孩子啊,虽看似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其实却总是轻易地被感动,也轻易地被满足。这样的好孩子,又有谁舍得去伤害他呢? 柯祺其实不太擅长去接受来自别人的毫无保留的善意。而现在谢瑾华正把真心捧到他面前。 于是,柯祺在这一刻彻底把谢瑾华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总要尽自己所能,保护自己,也保护所有善待自己的人,也保护谢瑾华。 何为天作之合?就是,即便两个人懵懵懂懂,但也能从鸡同鸭讲中达成要相亲相爱的共识。 “快睡吧!”柯祺温柔地说。 谢瑾华再次把被子一扯,将自己整张脸都盖住了。 “喂!你这么睡觉不憋得慌吗?”柯祺赶紧帮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万一我放屁了怎么办?” 谢瑾华立刻被柯祺恶心得什么复杂的情绪都没有了。 “要不你还是盖着睡吧。等我想要放屁时,大不了把屁股伸到被子外头去。”柯祺说。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啊!谢瑾华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柯祺。其实他已经被柯祺逗乐了。 嗯,要偷着乐。 柯祺凑上去,拍了拍谢瑾华的肩膀,说:“好了,不逗你了。这两日开始降温了,你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是因为冷吧?那我抱着你睡?明天叫陈牛给咱们加条被子。”快到十月了,冬日很快就要来了。 第二日,山长和夫人用过了早饭,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出了院子。 山长夫人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是忘记了什么,追到门口,见丈夫的脑袋在阳光下泛着光,扶着额头说:“快回来!你忘戴假发了!”她深知丈夫有多么喜欢注意容貌,这不戴假发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 山长回头看了妻子一眼,目光切换成“你们这届学生不行啊”的模式,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懂什么!我这叫绝顶!哎,聪明绝顶!你记好了,老夫日后都不会再戴假发了!”智慧是不用遮掩的。 山长夫人:“……” 正在院子里伺弄草木的老仆:“……”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主子顶着那快光得和屁股蛋似的脑袋出门,难道就不会觉得凉吗?还是说,书中自有暖帽子?读书人的事,果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第五十八章 慕老在秋林书院小住的事渐渐传开了。虽没有学生敢去他独住的小院打扰他, 但不妨碍大家私底下心情荡漾。据说,慕老这回进京是受了国子监的邀请。他将会于明年春天常驻国子监并对外讲学。 身为脑残粉的邵瑞道:“自慕老入住后, 我们书院中的草木都变得更精神了。” 不追星的柯祺真是半点都没有感受出来。 谢瑾华则是理智追星族,他虽也很敬仰慕老先生, 但又颇有点“我觉得鸡子好吃就够了, 何必非要去仰慕那只下蛋的母鸡呢”的意思。所以, 他翻出了慕老的著作, 温习了两三天,就彻底恢复了平静。 于是,当慕老点名要谢瑾华去见他时,谢瑾华反倒是觉得非常诧异。他不明白自己一直规规矩矩没有在慕老面前冒尖, 慕老怎么就特意点出了他呢?难道真像柯祺说的那样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 莫自恋。莫自恋。 谢瑾华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柯祺拐带得越来越不着调了。 慕老住的院子距离偶得阁不远,这里一直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谢瑾华进门就先行了学生礼。他闻到了舒宣紫羡的味道。舒宣的紫羡茶是上用的茶, 慕老身上并无官职, 开瑞帝却对他不吝赏赐。 第36节 这紫羡茶,谢府也是有的,那是因着长公主的面子。一般人就真是喝不到这茶了。可见慕老在皇上那儿很有地位。当一个人又有好名声又为上位者看重时,就算慕老还是白衣, 又有谁敢轻看他呢? 谢瑾华的礼仪是自小培养的, 虽近来跟着柯祺在私底下惫懒了许多,但当站在外人面前时, 就又下意识恢复了侯门子的矜持模样。他心里朦朦胧胧起了一个念头,若在几十年后,他能成为慕老这般的人物……他肃穆而立, 立刻把刚起的想法压下去了。他确实有野心,但不该在这个时候放任野心。 慕老细细地打量着谢瑾华。这么面对面地瞧了正脸,他觉得谢瑾华更像某人了。不光是容貌像,就连谢瑾华这才气内敛的性子都像极了那人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可算算年纪,这谢家小儿才十四岁。 这样的巧妙,真该叫那人自己来瞧一瞧! 慕老未说其他,只道:“坐下,与我下一盘棋。” 谢瑾华一拱手,道:“学生领命。” 此时的人似乎都喜欢用棋品观人品。当初季达想要试探柯祺时,就要柯祺陪他下棋。现在慕老想要试探谢瑾华时,还是选择了下棋。谢瑾华却坦然无惧。他不争强好胜,但也不会害怕任何的试探。 慕老在过去的几天中看了谢瑾华入学后做的功课,看了《忆仙楼集》的前三期,对着谢瑾华是越来越满意。因此,他自然不会小瞧了谢瑾华。只是考虑到谢瑾华的年纪,他在落子时依然有心相让。 谢瑾华的情商还是有的,若现在陪他亲爹谢侯爷下棋,只怕他会故意放放水,总得叫亲爹高兴才好。但慕老是什么人?他是最正统的文人,风骨二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谢瑾华打一开始就认真了。 你来我往了数回,慕老眉一皱,再落子时就变得犀利了起来。 这一局棋所费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慕老的预计。谢瑾华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怎么变过表情,却把慕老逼平了。慕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若输了,只怕还会更加高兴。 下棋其实不光费神,也费体力。谢瑾华觉得自己有点饿了,眼神下意识落在了茶点上。 慕老叫童子收了棋盘,把茶点往谢瑾华的方向推了推,道:“这是公孙夫人的手艺,你且尝尝。” 谢瑾华道了谢,捏了块糕点,用袖子挡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慕老心想,口味倒是不一样,那位祖籍川地,向来喜欢吃辣的,对甜点总是敬谢不敏。谢瑾华吃东西的样子明明很斯文,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是在吃很美味的东西。慕老看着觉得非常有趣。他这个年纪足够做谢瑾华的曾祖父了,在家族中自然是个颇有威仪的大家长,难得见到谢瑾华这样一个在他面前不拘束的小辈,就喜欢得和什么似的。他已经动了心要收谢瑾华做关门弟子,却还有问题要问。 “男儿立志当趁早,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慕老问。 若谢瑾华执着于仕途,那么就算慕老很喜欢他,也只能忍痛割爱放弃这个弟子了。因为,慕老这回收弟子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助手。若弟子另有想法,他总不能拦着不叫弟子投奔好前程吧? 慕老并非是不愿意叫弟子去做官。 参加科举可以,做官也可以,但不能执着于做官。慕老需要小弟子陪着他一起修书啊。 谢瑾华想了想,说:“当以著书立言为事,自得妙哉。” 这样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或者在语气上差了那么点意思,就会叫人觉得说话者狂妄了。但慕老历经世事,却知道谢瑾华说的是真心话。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谢瑾华,这小子注定了要做他的弟子啊! 听听!著书立说啊!这还没有成为师徒,他们的想法就是一样的了! 当谢瑾华去了慕老那里时,柯祺在写信,一封给柯祐,一封给表弟刘亚,一封给丁家十七,还有一封给德郡王府李旭。感情是需要维系的,时常写信交流就很有必要了。给李旭的信里,柯祺绘声绘色说了书院中的趣闻。山长的“绝顶”聪明已经成了书院的一道风景,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书院特色。 这些小趣事都可以让李旭拿去皇上面前卖乖。李旭在哄皇帝爷爷开心这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而柯祺也和李旭达成了共识,李旭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把柯祺暴露出来的。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只要李旭不说,谁知道柯祺这个小虾米呢?就算有人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多加在意。 柯祺还留着一封信没有写。因为,给谢家大哥的信当然要谢瑾华亲自动手了。 庆阳侯府。 管事从外面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递给大少爷谢纯英。这管事姓林,当初柯祺还长期住在谢府时,当他想要外出办事,大都是这位林管事跟着。林管事手里的信来自于秋林书院的公孙山长。 公孙家其实也是一个大家族,要不然秋林书院哪能占有那么多的土地?到了谢纯英这个岁数,该经营出的人脉都已经经营出来了。他和公孙山长自然也是有点交情的,虽然他们明面上没多少交往。 谢大早就从自己外祖那里知道了慕老欲寻一关门弟子之事,又从同僚那里知道了国子监欲邀慕老来讲学之事,他觉得这是小四的机会。于是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安排,好叫慕老能看到谢瑾华的才华。 秋林书院中多位先生和慕老有旧,谢大猜慕老会入住书院,便也写信拜托了公孙山长。 所以,公孙山长能在慕老面前为谢瑾华说话,不仅仅是因为他爱惜谢瑾华的才华,更是因为看在了谢大的面子上。当然了,以公孙山长的为人,要是谢瑾华或人品或才气中有一个不叫他满意,那么无论谢大怎么拜托都没有用。文人重诺,公孙山长只会在谢瑾华本身很优秀的基础上为他锦上添花。 公孙山长做了自己能做的,便给谢大回了一封信。 谢纯英拆了信,匆匆看完,唇边便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他合上信纸,转头吩咐林管事,说:“去把我私库里那块澄河砚找出来,你亲自给公孙先生送去。他已经惦记很久了。”澄河砚难得,用来作谢礼其实是有些重了的。但公孙山长是风雅人,风雅人自然配得上风雅事,谢大觉得这也是澄河砚之幸。 林管事应下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不该在主子已经做好决定后再开口提出反对。他想恪守下人的本分,又止不住担心。 毕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谢大将林管事当作心腹,此时就多提点了一两句,道:“慕老已经见过小四了,肯定在心里琢磨过什么。那老先生是聪明人,所以他会用脑子把‘巧合’想象成合情合理。”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当谢家人把秘密放在了阳光下,那么大家就不觉得那会是一个秘密了。就算他们发现了某些不怎么合理的地方,也会主动想出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一切的不合理都合理化。 “小的明白了。”林管事道。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心虚,他们给出的真相就是世人所知的真相。 谢纯英大约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但他不笑的样子反而比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谢瑾华一直知道大哥对他很好,但其实大哥对他比他知道的还要好。谢家大哥觉得谢小四真是长得太好了。兴许是菩萨保佑,当然更可能是谢瑾华死去的母亲在保佑他,于是谢瑾华一点都没有像了那些不能像的人。 谢瑾华既然是谢府这一辈的四爷,那么他将永远都是谢府的四爷。 第五十九章 谢瑾华轻飘飘地回到了住处, 两只脚就好像踩在云端一样。 谢瑾华总是自以为是个大人了,但其实, 尽管他是个重生的,前世因为禁锢在藏珍阁内不见外人不理俗事, 心理年龄肯定延缓了, 所以他真实的心理年龄并没有比生理年龄成熟多少。就算他偶尔表现得很老成, 那也只是因为他一贯早熟通透而已, 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能向成年人靠拢了。 所以,如果一旦真发生了点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谢瑾华身上难免会冒出一些孩子气。 要不是还牢记着自己那读书人的身份,谢瑾华恨不得能蹦蹦跳跳地走一路。慕老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 得知慕老有意收自己为徒,就算谢瑾华平日再如何淡定, 他此时也不免心情激荡。 啊, 原来穆老先生如此看重我! 谢瑾华的高兴中还有一些得意。尽管遇事就得意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不符,却是人之常情。能叫一位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大儒肯定了他的才华,要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就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了。 然而, 谢瑾华却不知道的是, 慕老想收他为徒,固然和他的优秀脱不开关系, 可还有两分是因为他的长相,因为他谢家人的身份。正是因为慕老见他面善,才会对陌生的他起了些属于长辈的慈心。 与此同时, 又还有两分则是因为公孙山长的引荐。慕老对于谢瑾华最初的好印象就来自于公孙山长。否则雅集上不乏优秀的学子,慕老为何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谢瑾华?这机缘是公孙山长给的。 而这加起来的四分却又全都和谢大有关。公孙山长自不必提,要不是谢大写信求助,他或许不会多管闲事。至于慕老对谢瑾华起的慈心,容貌是属于谢瑾华自己的,但没有谢大和陈雁乐之间的孙祖关系,谢瑾华就和陈雁乐毫无关系了,那么慕老又如何会下意识把他当成自己的孙辈小儿来关照呢? 谢大谋划了其中的种种,却没有叫谢瑾华知道。 此时的谢瑾华毫无疑问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要不是因着幸运,天下那么多的学子,学子中不乏优秀的人,怎么偏偏是他能为慕老看重?他走在金秋的和风里,走在晴日的暖阳里,脚步轻快,就算有心想让自己不显得轻狂因此努力学了自家大哥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也藏不住眼眸深处的笑意。 他却不知道,他的每份幸运后都藏着谢大的殚精竭虑。 哪有什么鸿运当头,不过是因为在你未知的时候,有人一直关爱着你罢了。 谢瑾华第一时间和柯祺分享了自己的喜悦。柯祺本该多想一点,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谢瑾华吹,他竟也忽略了可能存在的问题,觉得慕老能看上谢瑾华,那全然是因为谢瑾华有本事而慕老有眼光。 “已经拜师了吗?”柯祺兴奋地问。 “还没有。先生说要择一良辰吉日再行拜师之礼。”谢瑾华回答说。以慕老如今的身份来说,他收个徒弟真不是能随便的。不过,他更不可能毁诺,就算现在礼未全,但师徒名分上是不会出问题了。 “对对,老先生说得没错。”慕老越重视,就说明他对谢瑾华这个徒弟越满意。 谢瑾华见柯祺高兴得都找不到北了,反而就渐渐冷静了下来,想了想说:“但我如今默默无闻,乍然成为了慕老的弟子,只怕天底下会有很多人心中不服气,日后肯定少不了会有斗诗、斗文之举……” “怕什么!若是真有心来请教你,你就和他们好好交流。若是打算踩着你的名头往上爬,你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扬名了。”柯祺对自家的少年充满了自信,“想想一站到底,你出的问题难倒多少人。” 谢瑾华全神贯注地看着柯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当竭尽全力,不叫你失望。”谢瑾华忽然说。 柯祺最受不了谢瑾华这副认真的模样。认真的孩子最讨人疼了。 不等柯祺说什么,谢瑾华又说:“等到休沐时,我们得回府里一趟。我还得把这事儿和大哥当面说一说。”也就是慕老的身份地位太特殊了,否则这机会再好,谢瑾华都不能独自承应下来。因为他身为谢家人,就该时刻想到自己的家族。若是拜师会涉及到什么政治立场,那么他就必须要以家族为重。 柯祺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就说:“现在离休沐还有一些日子,你先写封信给谢大哥。” 其实,按道理这些事情都是要汇报给谢侯爷听的。但在谢府中,真正管着谢二、谢三和谢四的人一直都是谢大,所以谢瑾华只会用最简单话语向谢侯爷报个平安,具体的事情则都选择对谢大说了。 谢瑾华写信的时候,柯祺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慕老久居野连,你日后是不是还要跟着他去江南?”拜师后,弟子在未出师之前当然都要随侍在老师身边了,此时的师生关系一直就是这么亲密的。 谢瑾华愣住了。他刚刚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不知道慕老会在书院中留多久……”柯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瑾华赶紧说:“先生还要去国子监中讲学,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 “讲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柯祺的眉头依然皱着。客坐教授并不会长期任职。 谢瑾华便沉默了。他一想到自己要跟着慕老离开京城,心中就极为不舍。这种不舍对于他来说算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年少轻别离,他的情感不算浓烈,一直都相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当初从住了十几年的谢府中搬出来时都是欢欢喜喜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不舍了。他发现自己不愿意离开。 某些若有似无的情绪一直暗藏在心底,此刻,那些未曾叫人察觉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如此分明。 “就算我真去了江南……我们应该能一起去吧?”谢瑾华说。 没错,他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离开柯祺。他们自相识以来就从未分开过,且相处得那般愉快,每一份回忆都那样鲜活。于是就算现在还想不到什么名目,他却依然想要把柯祺带在身边。 可是,就算去江南时还能带着柯祺,但等柯祺出了孝去投奔前程时呢?他们迟早会分开的啊。他们是冲喜而成的夫契,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哪能奢求一辈子的长长久久。谢瑾华竟陷入了伤感之中。 柯祺见谢瑾华竟开始发呆了,立刻说:“哎,别提着笔愣在那里,墨汁都要落下来了。” 谢瑾华垂下眼睑,继续给谢大写信。他想,柯祺本就是个知恩的人,若是对他再好一点,等柯祺出孝时,他未必会选择离开。当然,他是不会耽误柯弟娶妻的,可还未成业又何以为家?所以,柯弟少说还要在他身边再留上五六年。至于五六年以后将如何……到了那时,再叫那时的自己去操心吧。 如此一想,谢瑾华的心情便又稍微好些了。 不多时,两人把写好的信拿去交给书院中专门负责信件收发的杂役。只要给一些银子,那人就会把信送去给厉阳,然后厉阳再安排问草园中的其他人去跑腿。送完了信,谢瑾华和柯祺慢慢往回走。 谢瑾华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柯祺问。 谢瑾华抬手揉着眼睛,说:“沙迷了眼。” “别动,千万别用手摸,伤眼睛的。”柯祺赶紧拉着谢瑾华的手,不叫他再把手上的细菌揉到眼睛里去,那眼睛的周围都已经开始红了,“我帮你吹吹吧。谢哥哥,那个……你能不能稍微低一下头。” 谢瑾华依言把自己的脸凑到了柯祺面前。 柯祺松开谢瑾华的手,转而捧起了谢瑾华的脸,又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谢瑾华的眼皮,轻轻地朝他眼睛里吹气。柯祺并不敢吹得太重,唯恐弄疼了谢瑾华。于是,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温柔。 “好了没有?”眼睛被吹气的感觉太难以形容了,谢瑾华只觉得自己后背上都好像起了鸡皮疙瘩。 “你眨下眼睛试试看。”柯祺说。 谢瑾华依言眨了下眼睛。 “还有小沙子吗?”柯祺问。他依然捧着谢瑾华的脸。 “你再帮我吹吹吧。左边一点点。”谢瑾华说。 柯祺便又给谢瑾华吹了起来。从他身后望过去,他就像是在亲吻谢瑾华一样。而谢瑾华竟然也非常配合,考虑到柯祺的身高,甚至都主动把头低下来了。他们两个还不是亲了就分开的,一直在亲! “啊……老夫什么都没有看见。”慕老笑眯眯地说。年轻人真是……太情难自禁了。 正巧谢瑾华眼睛里的沙子已经被吹出来了,柯祺松开谢瑾华,下意识就转身朝说话的人看去。他不认识慕老,却认识陪在慕老身边的公孙山长。山长的肩膀上还立着那只被他当作是宝贝的大鹦鹉。 公孙山长赶紧说:“老夫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想了想,公孙山长捂住了大鹦鹉的豆眼,又说:“讷言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37节 第六十章 大鹦鹉扑腾着翅膀, 把公孙山长的手从自己的豆眼上挥开,大叫道:“鸟看见了!鸟看见了!” 当公孙山长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时, 他有一次陪家里的女性长辈们看戏,正巧看了一出当时非常流行的《报恩记》, 这戏讲的是一个鲤鱼为人所救后修出人形来报恩的故事。公孙山长就此迷上了往家里捡小动物, 期盼着其中有一只能够在未来某天修成人形来找他, 就这样养成了招宠物的习惯。 猫狗的寿命都不算长, 大鹦鹉却是陪公孙山长很多年了。 山长常笑言,家中有一妻一妾。这爱妾便是指这只大鹦鹉了,尽管它是一只公鸟。 大鹦鹉喜欢学舌。在秋林书院中待久了,连只鸟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鸟)立世应以品德为根基,应以才华开道。当大鹦鹉摇头晃脑说些它并不能理解的圣人之言或者诗词时, 它就有瓜子吃了。 如邵瑞这种在书院中被鹦鹉拦路打劫过的老人都知道一点, 身上得随时备点瓜子。不然,等鹦鹉背完了诗,却吃不到瓜子……啊,它会告状。既然是山长的爱妾, 那么它的枕头风真是相当厉害的。 竟然说鹦鹉没看见!鹦鹉明明看见了!鹦鹉什么都看见了!大鹦鹉歪着脑袋打量着谢瑾华和柯祺二人, 怪声怪气地念了句还算时宜的诗,骄傲地说:“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都是被公孙山长训出来的! 公孙山长一直不好意思当面给自己的夫人念情诗,但训只鹦鹉来传递情思却是好用极了。不仅仅是诗经里的名篇, 公孙山长还亲自写了不少诗,都叫鹦鹉学给他夫人听。此时,山长怕鹦鹉再自由发挥下去会把家事全都抖出来,赶紧摸出一把小米,小声地说:“闭嘴吧!叫你讷言都堵不住你的嘴!” 慕老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却不是笑小夫夫的了,而是在笑公孙山长。 山长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好挽回颜面,便道:“先生,我这些天一直在训练讷言对对子,已经初见成效了。”鹦鹉当然不会自由发挥对对子,但是它会背诵固定的句式。在山长的训练下,只要山长说出上联,鹦鹉就会条件反射一样地说出下联,然后讨赏吃。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鹦鹉对出了对子来了。 对于鹦鹉来说,能做到这般程度就已经很厉害了。慕老似乎有了些兴趣。 山长就清了清嗓子,又从暗袋里取出几粒花生米,然后念了句吉利的上联:“一门天赐平安福。” 大鹦鹉清了清嗓子,挺着小胸脯,骄傲地说:“一只红杏出墙来。” “……”山长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是已经把鹦鹉训出来了吗?这对的都是些什么啊!好吧,爱妾性子骄纵,既然答了题,就要吃花生米。山长喂了一粒后,又念了一句新的上联:“旭日芝兰光甲第。” “一只红杏出墙来。” “智府朗悬仁寿镜。” “一只红杏出墙来。” “桃李满园春似锦。” “一只红杏出墙来。” …… 山长黑着脸说:“肯定是被那帮臭小子们教坏了!” 柯祺已经闹明白大家都误会了,赶紧先拉着谢瑾华给慕老和山长行了礼,才解释说:“哥哥的眼睛里刚刚进了沙子,我帮他吹出来。”他在成年人面前总是习惯了做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单纯模样。 谢瑾华的眼睛还有点红,证明了柯祺并没有撒谎。 然而,“哥哥”这个词似乎打开了鹦鹉体内的某个开关,它振翅飞到距离柯祺最近的一棵树上,用跑到了外太空去的调子怪声唱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戏:“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表哥怨……” 这唱得和鬼哭狼嚎似的,柯祺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鹦鹉只唱了一句,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柯祺。它这是在讨赏了。 柯祺却没有明白大鹦鹉的意思。因为他还没有经历过拿不出瓜子就会被大鹦鹉统治的恐怖。 谢瑾华忍不住说:“真机灵啊!就和阿黄一样机灵。” “阿黄是?”慕老问。 “是我养的猫/狗。”谢瑾华和柯祺异口同声地说。 “是他养的狗/猫。”小夫夫俩对视了一眼,再次异口同声地说,“总之,阿黄很机灵。” 谢瑾华伸手比划了一下,说:“是只大猫,我瞧见过它逮住了这么大的老鼠!它还会逮鸟!” 大鹦鹉抖了抖,顾不上问柯祺讨瓜子了,说:“你们聊,鸟先走了。”离开之前,它还飞回山长的手心里叼了粒花生米,然后再飞到小夫夫面前丢给了谢瑾华。吃了鸟的花生,就不能再放猫追鸟了。 既然碰上了,于是散步的队伍就由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慕老和公孙山长两个人在聊天,而谢瑾华和柯祺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听着。慕老正好说起来了他在接下去几年的安排。 “大约是要久居京城了。”慕老说。 修书分两种,一种是私修,一种是官修。慕老这回接受了朝廷的邀请,去国子监讲学不过是顺带的,更主要的还是聚天下名士以修书。皇帝想要好名声,而慕老活到这般年岁,想为后人留点什么。 谢瑾华和柯祺对视一眼。真好,谢瑾华不用独自随师长去江南了。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几天。慕老新得了小徒弟,虽还未正式拜师,但一有空就爱招谢瑾华去聊天下棋。有些人聊多了,就渐渐露出了内里的浅薄;有些人却如谢瑾华,总叫慕老寻到更多的惊喜。于是院子里常常只留着柯祺一人,他倒是不怎么觉得孤单,邵瑞却担心他寂寞,就常拉他去自己的院子。 这一日,当谢瑾华从慕老那里回来时,柯祺又不在住处。 谢瑾华先走到茶水间,见炉子上摆着一壶水,一直都在烧,就松了一口气。若是炉子已经灭了,他一个人可没法把炉子点起来。然后,他转身去了书房,摆好笔墨纸砚,挥笔而就一篇三百字的文。 这文的题目叫《汤面传》。 想了想觉得不够保险,谢瑾华就又沉吟片刻,再写了一首《面香》的五言诗。 谢瑾华知道时间有限,顾不上洗笔了,把毛笔一搁,就抱着两张写了字纸去了茶水间。他把炉子上的水壶放在了地上,然后蹲在炉子旁边,将两张纸依次放进了炉子里。火苗卷了宣纸,很快就烧了起来。谢瑾华双手合十,小声地自言自语着,说:“静心,诚心,精心,尽心。这回一定要成功啊!” 觉得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谢瑾华才把锅放在了炉子上,又往锅里加了些清水。 其实,白水煮面的过程非常简单,先下面条,再按口味下点绿叶菜,调料是直接放在碗里的,等到面条熟了,用筷子挑到了碗里,混着汤水拌一拌,面条就能吃了。但是,面条最好不要煮过头了。 清水一开,就要下面条。 但在下面条前,谢瑾华先走到了窗户边,洒了一把花生米在窗台上。讷言敛翅落了下来。谢瑾华摸了摸大鹦鹉的小脑袋,说:“好了,你快去邵瑞那里找柯弟吧,在邵瑞的院子里飞一圈就可以了。” 邵瑞的住处,柯祺起身对邵瑞说:“邵兄,我还有功课未做,就先告辞了。” “哎,别急着走啊!再坐一会儿。”邵瑞赶紧把柯祺重新压回了椅子里。鹦鹉飞起来肯定比人走路要快很多。就在这时,一直心不在焉总抬头望天的邵瑞终于看到了讷言的身影,他立刻就眼睛一亮。 刚被邵瑞压回椅子里的柯祺又被邵瑞顺手提了起来。 邵瑞推着柯祺往外走,道:“行了行了,你不是还有功课要做吗?快回去吧!” 柯祺被邵瑞的前后不一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今天的邵瑞好像有点神经兮兮的。不过,柯祺确实想要回去了。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谢瑾华应该从慕老那里回来了,所以他得赶紧回到住处去。 等到柯祺走回住处时,谢瑾华煮的面条刚刚出锅。长的面,绿的菜,清的汤,看上去还算不错。 “咦,你已经回来了?怎么自己煮面条吃了?肚子饿了吗?”柯祺笑着问。 谢瑾华摇了摇头,说:“这是给你煮的……长寿面。”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便低头不去看柯祺。 柯祺愣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两辈子的生日都在这一天。不过,他穿越后一直都是不过生日的。因为他生而丧母,生日这天正好也是生母的忌日,按说还要给生母烧纸,但在柯府住着时,他甚至都没有给生母烧纸的权利,于是只能给舅舅塞了银子,叫舅舅悄悄去张罗一下祭仪。 其实谢瑾华也是如此,他也从来都不过生日。免了酒席的热闹,吃碗长寿面,这日就过去了。 柯祺望着那碗热腾腾的面条,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瑾华说:“快吃吧,小心面冷了。” “嗯。”柯祺应了一声,接过了谢瑾华亲手煮的面条。 热乎乎的面条散发着食物特有的香气。绿叶菜煮得有点过了,但面条的口感还是不错的。盐放得有点少,但低盐生活更健康。柯祺慢慢地吃了起来,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显得过于傻气的笑容。 “味道怎么样?”谢瑾华有些紧张地问。 “比不上我自己煮的。”柯祺故意说。他觉得某些话存心里就够了,说出来似乎有些矫情。 谢瑾华也不恼,道:“当然比不上你啦……你是师傅,我是徒弟。” 长寿面嘛,最重要的是心意,味道反而是其次了。要是想吃美味的面条,完全可以叫厨房送一碗过来,肯定会比这碗好吃。但谢瑾华亲手煮的就只有这一份。柯祺脸上的笑容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情。 谢小四甩着自以为是狐狸的其实是猫儿的尾巴,觉得自己太机智了。他总要对柯弟再好一点,于是他们就不会分开了。不过,就算没有这些私心,在柯祺生日时,他确实也愿意为他亲手煮碗面啊。 第六十一章 柯祺生日过后没几天就是休沐, 谢瑾华回了趟谢府,把慕老要收他为徒的事详细说了。 这其中的种种, 其实谢纯英早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当谢瑾华说起时, 他却是一副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过其中的模样。他甚至还颇为严厉地对谢瑾华说:“莫要因此骄傲自得, 日后仍需努力。” 谢瑾华虚心领了教导。 他们这次回府, 谢三并不在府中。据说自他上次出门送谢瑾华和柯祺去了书院后, 就再也没有回过府,反而住到问草园中去了。为此,谢三还特意找了个堂皇冠冕的借口,说是要在园中闭门读书。 谢侯爷、谢大见谢三不惹事就随他去了, 而张氏总是盲目地相信着儿子。她觉得问草园是块风水宝地,没见着柯祺住到问草园中就考上秋林书院了吗?她儿子总不会比来自小门小户的柯祺要差吧? 所以, 谢三这些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老实说, 我觉得三哥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问草园中,肯定跑出去玩了。”谢瑾华说。 柯祺也是这么想的。他以前并没有把真把谢府当成是自己日后的常住之处,因此对于府中的很多事情都没有深究过,直到明白自己和谢瑾华是真成亲后, 才渐渐养成了观察谢府并多加思考的习惯。 在柯祺看来, 谢府在谢瑾华这一辈的人才配置非常科学。 谢大不用说了,未来的一家之主, 在家里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在官场上也稳扎稳打,全府的资源都在向他倾斜, 与此同时他也是谢府未来几十年的顶梁柱。谢二是家中的后勤部长,家里的田产、商铺、族内事务都交由他负责,他一旦被培养出来,就是谢大的完美后盾。谢三则是一个交际型人才,谁说纨绔子弟就没用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为谢府聚了几分香火情。而谢瑾华能为谢府在清流中扬名。 这样的发展方向也确实合了四兄弟本身的性格,只要他们不作,庆阳侯府就会越来越好。 谢三完全是在“奉旨”纨绔啊。 想明白这一点后,柯祺慢慢思索着自己应有的定位。既然谢府对他不乏信任,也愿意培养他,那么他肯定要让自己融入庆阳侯府的良性生态圈中。毕竟,在这个时代,姻亲是一种非常可靠的关系。 “其余的都不说,光说一点,我总不能丢了谢瑾华的脸吧?”柯祺如此想到。 休沐一共就没有几天时间,待他们回到书院中,谢瑾华的拜师礼就要举行了。慕老的地位摆在那里,所以拜师礼既隆重又低调。隆重是因为慕老对拜师礼很重视,于是所有安排都是按照最高规格来的;低调则是因为慕老想要保护自己的小弟子,不愿他过早暴露人前,于是没有邀请太多人来观礼。 在谢瑾华之前,慕老还收过两个弟子。 大弟子已经病逝,虽君子端方、才思敏捷,生前却和慕老一样仕途不顺。二弟子是前朝进士,但在本朝很受重用,如今已经官至知府,定是前途无量。所以,能跟着慕老做学问的就只有谢瑾华了。 谢大费尽心机把谢瑾华送到慕老面前,是因为他清楚谢瑾华并不适合混官场,也是因为他隐隐知道了慕老要奉旨修书的事。慕老现在多少岁?即便他老当益壮,也是七十岁的人了!修书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等慕老爷子精力不济时,就需要弟子谢瑾华顶上去了。这绝对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 可以说,谢大已经把谢瑾华未来二十年要走的路都规划好了。先十年用于学习,又十年则渐渐取代慕老成为慕老的接班人。这并不是要谢瑾华踩着慕老往上爬,他只是给了谢瑾华一个最好的起点。 小夫夫在书院中的生活渐渐平静了下来。 读书习字总要耗去不少时间,交友斗文也要花去一些时间,每天的生活都显得非常充实。两人还计划着等下次休沐的时候,就去叶正平的家里走一趟。到了十一月份,叶家姐姐的事情该收尾了吧? 不过,在下次休沐到来之前,谢三就找上门来了。 秋林书院所在的半山按说是不能用于招待学生家人的。山下有个类似于招待室的地方。理论上,如果亲朋好友们要给学生们送东西来,只能送到招待室。如果他们要见学生一面,也只能在招待室。但是,学校就这方面检查得并不严格。也就是说,真有人混到了半山之上,其实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谢三就混了上来。 说真的,当柯祺从杂役陈牛的父亲那里拿到蔬菜时——他们有着长期的私下交易——他根本没想到竟能在陈菜农身边见到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谢三!菜农搓着手说:“听、听说,这是你夫家哥哥。” 夫家哥哥什么鬼!柯祺把谢三拉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谢三跟着柯祺回了住处。成功混入了半山叫谢三非常兴奋。他手舞足蹈地对着柯祺卖弄着自己“传奇”的经历,毫不厌烦地重复诉说着自己“高明”的手段。其实,整个过程哪有他说得那样高潮迭起啊!他不过就是找了个往山上送蔬菜瓜果的菜农,摆了世家子的高傲嘴脸,又使了些银子,这就上来了。 第38节 谢瑾华见三哥来了,也是非常诧异。 谢三立刻抛下柯祺,又握着谢瑾华的手,把自己的上山过程重复了一遍。他洋洋得意地说:“……还是我机智啊,找的借口也好,装作是那菜农的远房侄子。哎,小爷给他当了半天侄子,便宜他了!” 谢瑾华无奈地看向柯祺。 柯祺做着嘴型,无声地说:“话本看多了。”这“夫家哥哥”患有典型的青春期少年表演综合症。 “三哥,你特意来找我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谢瑾华问。 谢三像主人似的领着谢瑾华和柯祺往屋子里走,说:“确实是有点事,这事和柯祺有关。” 柯祺愣了一下,追问道:“是我舅家出事了,还是原本的柯家出事了?” 谢三找了椅子坐下,不怎么客气地支使着谢瑾华,说:“去,给哥哥泡壶茶,不拘于什么茶,能解渴就好。我快渴坏了。”他又看向柯祺,说:“你的那些庶兄……都叫柯家主母赶出门了,你可知道?” 柯祺自然是知道的。就算是和嫡系还算亲近的柯祺,其实他也已经脱离柯家,自立门户了。 谢瑾华见谢三是真渴,就没给谢三泡茶,直接递给他一碗晾凉了的白开水。用白开水待客确实是失礼了些,但真的能解渴。反正,自家兄弟不用那么客气。谢三接过瓷碗,咕咚咕咚先灌了好几口。 “你们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都不怎么着家,又在外头认识了好些朋友。”谢三放下碗,“然后,我碰巧知道了一件事。柯弟有个庶兄,大约是排行第五吧,他似乎拿捏了证据,要告宋家主母谋害亲夫。” “这不可能!”柯祺想也不想地说。 不等谢三说什么,柯祺赶紧解释说:“谢谢三哥把此事告知我,我说的不可能是指嫡母不会做如此落人把柄的事。”柯祺他作为柯府中的旁观者,尽管偶尔确实想过,等到宋氏忍无可忍时,说不定要把柯主簿弄死了,毕竟这男人真是很过分。可是,宋氏之所以一直忍着,全然是为了她的亲生子女啊。 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一位想要保护子女的母亲更强大了。所以,宋氏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谢三摇了摇头,说:“我这其实已经能够肯定,那柯五真不是口上说说而已的。你想想,柯家现在再如何不济,柯家主母身上的诰命还没有被朝廷收回,你三位嫡兄又都有了功名,而那柯五有什么?他要是手上没拿到切实的证据,身为庶子,又怎么敢控告嫡母?他的生母甚至还被柯家主母拿捏着。” 柯家没有良妾,全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贱妾。宋氏把这些素来嚣张的贱妾赶出去时,自然不会好心还了她们的卖身契,而是行使了主人的权利,把她们全部送去那种专门收容犯妇的封闭式尼姑庵了。 “我那位‘五哥’……也就我父亲还在世时,把他当个好儿子。其实,他最是自私不过,小小年纪就已经五毒俱全。只要能有银子让他去喝酒赌博逛窑子,他绝对不会管他的生母。”柯祺毫不客气地说。 话虽是这么说没有错,但谢三说的那些话也很有道理,柯五哪里来的底气要控告嫡母? 谢瑾华在一旁说:“柯主簿好歹是个朝廷命馆,当初因喝多了酒失足落下河淹死了,既然是死于非命的,那么肯定请仵作验过尸。要是他死于谋杀而非意外,那时就该被人发现了,不可能瞒这么久。” “除非嫡母把仵作那些人都收买了。”柯祺接了话,“可是收买人的风险太大,眼看着我几位嫡兄举人的举人,秀才的秀才,大哥更是都娶妻了,嫡母马上就要苦尽甘来时却给自己招了这么大一麻烦?” 那柯五会不会是脑子糊涂了,因郁郁不得志才故意放狠话,说得好像他真能把嫡母告倒了似的!再或者他就是破罐子破摔,想着自己如今不痛快,于是也要给人找不痛快,就故意冒出来恶心人了。 谢三再次摇了摇头,说:“那柯五手里捏了人证。” 谢瑾华和柯祺对视一眼。柯祺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若是宋氏真杀了柯主簿,而这个事情又被暴露了出来,那么柯家嫡系的子女就毫无前途可言了。宋氏一命换柯主簿一命,这很不值得啊! “总觉得哪里不对……”柯祺喃喃地说。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谢三虽然平日里少有违法乱纪之举,但他的三观绝对正不到哪里去,说:“要不,我们做个局把柯五弄死吧。就算不弄死,也要把他打一顿,然后彻底赶出京城去。我对你四哥柯祐的印象还算不错。” “不对……果然是有问题的。”柯祺猛然站了起来,“我还是不信我那嫡母会杀人。而就算她真杀人了,那么这也绝对是她一人之举,她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子女牵扯进来。柯五就算告倒了嫡母,彻底坏了嫡系的名声,毁了几位嫡兄的前途,但家业依然会由我那几位嫡兄继承。柯五连一个子都捞不到。” 柯五那么自私的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最看重的就是钱,有了钱才能享乐。而且,他身为庶子却要告嫡母,不管结果如何,已是不孝了,所以进衙门前还得挨一顿板子,他肯定受不了这个。所以,如果柯五手里真有证据,他只会跑到柯府去威胁宋氏,从此把宋氏当成钱袋子。 柯五要告宋氏,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花钱要他这么做!他能从中得到一大笔钱! 可是,死了男主人的柯府还有什么价值叫某些人特意盯着?柯祺看向谢三,说:“三哥,你是如何知道柯五那边的消息的?是哪位朋友给你传的话?原话又是怎么说的?三哥你从头到尾和我说说吧。” 柯祺虽已分家,但有些事情若任由它发展下去,他或许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要早作打算。 第六十二章 谢三最近真的比较浪。他说是在问草园中读书, 其实却只在问草园中过夜而已,白日里都呼朋唤友在外头不做正事。如此, 自由度当然比他住在府里时更大,就迅速结识了一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 要不然, 谢三这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柯五那层次的人。毕竟, 柯五和市井小混混们混在一起。 谢三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迟疑地说:“好像自然而然就知道柯五的事情了, 又自然而然盯上了柯五,还自然而然知道他手里有证据。”最近一些日子,想要巴结他而给他传递消息的小人物真有不少。 柯祺盯着谢三沉默良久,问:“然后, 自然而然产生了要把柯五弄死的想法?” 谢三愣住了。谢家的人多少都有点护短。在谢三看来,柯祺是他护着的, 柯家当然也需要照看一二。所以, 何必为了柯五那样的烂泥叫柯家人受罪呢?反正他只要动动手指头,柯五就翻不了身了。 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柯祺告诉谢三说,哪里都不对!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谢三大约又叫人算计了。 谢三不服气地说:“可是,蚂蚁岂能咬死战马?这种小伎俩岂能对付得了我们谢家?” 谢瑾华说:“三哥, 你可还记得……那个伪造了生辰八字的商女?若是没有柯弟, 那女子就有可能要进谢家门了。”他上一世不就是如此?若非他死得比大家想象中还要突然,那商女就成为他妻子了。 柯祺还不知道这事, 闻言看向了谢瑾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疑惑。 谢瑾华就简单解释了几句,又对谢三说:“……庆阳侯府哪里是寻常商户敢得罪的?就算他们被权贵迷了眼睛, 按常理来说,也不敢骗到我们头上。可他们偏偏就做了。我怀疑这背后是有人指使的。” 谢三倒是认同这话,道:“大哥说,那是有人想要往咱们府里安插探子。” “要是那商女真的嫁了进来,若我侥幸活了,那么她就是大功臣,家里肯定不会亏待她,虽说不至于让她掌了中馈,但阖府肯定都是要把她当主子来敬重的。而若我不幸死了,她肯定有很多不得已,就表示会主动为我祈福守节,这样一来,府里仍会把她当主子来感激着。若她一直安安分分,等到五年十年过去了,多少能在府里经营出一点点人脉,并且还不会叫人觉得她举止可疑。”谢瑾华继续说。 谢三把这话听见去了。 柯祺已经明白了谢瑾华的意思,道:“这样的探子就算真的进了府,他们平日里也不会往外传递消息,只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他们会在关键时刻发挥用途。比如说,在未来的某一日,往侯爷的书房里塞些受贿叛国的罪证。这头刚把罪证放好,那头就有人揭发举报,谢府众人将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谁会怀疑谢瑾华的妻子呢,她为他冲喜改命,为他生儿育女,为人懦弱而有分寸;谁会注意谢瑾华的遗孀呢,她为他茹素守节,为他祈福来生,为人低调且毫无存在感。然而,她其实是一把刀啊。 还好,谢瑾华两世都没有娶一把刀过门!他上一世死得干净,而这一世有了柯祺。 谢三张着嘴,听着谢瑾华和柯祺很有默契地你一句我一句,觉得他们所说的事未必不可能发生。 谢瑾华想了想自己刚刚说的话,便又看向柯祺,认真地说:“柯弟,大哥总教我要知恩图报。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即便当初冲喜的人不是你,只要那人入了谢府,我都会善待那人。可是,善待和交心是两码事。柯弟,我如今对你的好,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出现救了我,也是因为我视你为知己好友。” 柯祺笑着说:“我明白。” 两人对视着。 谢三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余。 这回的算计其实并不复杂。但是,如果谢三没有因为迷恋话本故事而潜入书院——他到书院里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玩一次潜伏啊——他说不定已经去把柯五解决了,毕竟这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很顺手的事。而就算柯祺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他没有对宋氏、柯五了解深刻,说不定也会因着心中慌张、担忧嫡系就怂恿谢三出手。话又说回来,如果柯祺没有成年人的观察力,他也会被骗到吧? 谁能想到柯祺这个庶子从未嫉恨过嫡母,反而还对嫡母的品性非常相信呢?谁能想到柯祺虽然和柯五的关系非常不好,幼时更是被柯五推到过水里去,但柯祺却没有借此机会叫谢三去教训柯五呢? 柯祺很冷静。 柯五手里的所谓的证据大约听着还是很能唬人的。比如说,他可能正好认识了一位药店的伙计,这伙计手里又正好捏着宋氏的首饰,说是宋氏派人用这首饰在他的药店买过会叫人头晕目眩的药,而这药混入了柯主簿的酒水中,柯主簿才会失足摔死。谢三年纪小,阅历不足,就很有可能会被骗到。 “三哥,不论这是谁设的局,他们算计的并不是我们的现在,而是我们的将来。”谢瑾华抿了抿嘴唇,“你若是因人挑唆真为柯家出了头,就算你没有打死柯五,他也会死掉。只要你有了要对他出手的行为,那么柯五就一定会死在你手里。然后,再等上一些年,等你都忘了这事,在一个要命的时机,这个事情会突然被揭发出来,许是有人会自称是柯五的忠仆去敲鸣冤鼓,说谢府的三爷害了一条命。” 到了那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设局的人以有心算无心,对谢三有利的证据已经没有了,对谢三不利的证据却伪造了一大推。而在那个时候,说不定谢府困于别的事无法抽身,谢三这事就会闹大。 “四弟,柯弟,你们的意思是……有人为了五年、十年以后的事,现在就给我们挖了坑?”谢三只觉得心里骤生了一团怒火,“是谁!到底是谁竟如此卑鄙无耻?难道他们和我们谢府有深仇大恨吗?” 谢瑾华和柯祺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李旭当初遇到的糟心事儿。 深仇大恨是没有,只是某些人的野心已经暴露出来了。正如柯祺当初分析的那样,尽管小皇子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夺嫡的前奏已经开始奏响了。千里之堤不是一日倒塌的,太子也不是一瞬间被废的,等小皇子长大后再算计就来不及了。所以,小皇子身后的那些人已经开始谋划几年后的事情了。 谢府因为谢大尚了长公主,而长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所以算是太子这一边的。虽然谢府还出了个德郡王妃,但德郡王真是一点野心都没有,一直都以太子弟弟马首是瞻。于是,这里面没有冲突。 当然,谢府在皇上面前一直都是纯臣的模样,于是皇上颇为看重谢大。 而皇上的看重又催生了某些人对谢府的算计。 被算计的肯定不止一个谢府,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肯定想要在暗中悄悄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他们的动作不会很大,可是一点点积累起来,很多势力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蛀空了,再不济也会留下隐患。 柯祺皱着眉,继续不急不缓地说:“这样的算计并不算高明,但还是那句话,若是有心算无心,那么很多人都会踏入陷阱而不自知。再举个例子,若有人收买了府中的下人,叫他用我们的名义在外头做了件程度不深的恶事,比如说低价强买了一件旺铺。若我们没有发现,那么这在未来某一日就会成为罪证。若我们发现了,我们只会觉得是这奴仆不懂事才忽然起了贪心,不会想到背后有人在算计。” 因为动机藏得太深了,于是真相也被藏得很深。 柯祺这么一说,谢三想起了柯家和好友蒋家的冲突,那不就是有人冒用了蒋家之名?谢三忍不住说起了这事:“那,当初柯家的铺子被强行收购,也是因为蒋家被盯上了,有人想要寻蒋家的把柄?” 柯祺摇了摇头:“这不一定。我们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想复杂了。这样的狗仗人势原本就很常见。” 谢三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真的傻到家。 柯祺却又说:“当然,如果这事也是叫人算计的,那么设局人肯定不止要算计蒋家,他们还顺便算计了柯家。你们想想看,我前头三位嫡兄都是有了功名的,他们有点本事,却没有雄厚的背景,等日后入了官场后,肯定是要站队的。如果他们已经和蒋家有仇了,那日后他们会选择站到谁那边去呢?” 在谢三出手前,没有人觉得谢家会为柯家出头。因柯祺已被分家,这样的姻亲太过尴尬。不过,柯祺这么说只是举个例子。如果柯家被算计了,那么按照他说的这样,设局人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但柯祺觉得柯家那时就被算计的可能性不大,而这回显然又是被谢府连累了。 “竟是已经开始培植党羽了!”谢瑾华感慨道。他又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太子死后的乱局。 柯祺连忙说:“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啦。不过,如果有人想要不动声色地培植势力,当然是从拉拢小官小吏开始,甚至于直接投资读书人,这样比较不起眼。而这些人因此时身份不高,一旦被人看重,自然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等几年后,他们有些的高升了,可他们的忠诚已经献出去了。” “这个事情必须要让大哥知道。”谢瑾华说。他们现在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有可能会添乱。 谢三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椅子里,闷闷不乐地说:“那大哥一定又要对我说教了。怎么要算计咱们家的人都喜欢找上我?四弟你生病那回也是。这一回也是。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好骗,那么傻吗?” 柯祺看不惯谢三这副颓废的模样,一腔父爱脱口而出:“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谢三:“……” 谢瑾华:“……噗。” 哦,我没笑,大约是三哥放屁了吧。 第六十三章 柯祺有心遮掩自己的口误, 便轻咳了两声,道:“三哥, 这未必不是一个能叫你在大哥面前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啊!”他原本想说叫谢三将功赎罪的,可转念一想, 其实谢三这倒霉孩子也没犯什么错啊。 处在谢三这个年纪, 他最爱听这种话了。谢三虽心里认了自己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 然而真有能叫大哥刮目相看的机会, 他还是不愿意放过的。他追问道:“柯弟快说说,我应该要做些什么?” “首先,当然是尽快回府,把其中种种都说给大哥听, 千万不能有所隐瞒,也不能自作聪明。”唯恐谢三不知轻重, 柯祺还仔细说了其中的利害, “我们手里能有几个人脉关系?且我们对朝中的事情知之甚少,看问题自然不会全面。所以,这个事情必须要由大哥来负责。若是我们拖了后腿就不好了。” “那我做些什么呢?”谢三急切地说。 “这事因你而起,正因为有人盯上你, 大哥才能洞察先机。你说, 这是不是你的功劳?”柯祺说。 谢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要不是他谢三成了庆阳侯府的一个明晃晃的空子叫某些小人去钻,那些人的算计又岂能提早暴露?如此看来, 他确实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大家啊! 谢瑾华似笑非笑地看了柯祺一眼。 柯祺赶紧回了个正经的眼神,表示自己确实正经地在帮谢三出主意, 继续说:“不过,就算大哥知道了这些事,调查起幕后黑手来也是需要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就需要三哥故作无知地陪着那些人演戏了。每当有人挑唆你去找柯五的麻烦时,你就装作动心了却又懒得麻烦的样子,好歹拖上几天。” 谢三听得眼睛发亮,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妙啊!这事合该由我去做,我都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混上书院来了,哄哄那帮龟孙子们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任务简直就是为表演综合症患者们量身定做的。 柯祺想了想,又添了几句,道:“三哥要注意安全,一切都必须以你的安全为要。好在设局的人如黑暗中的苍蝇,只敢设些不上台面的小局,不敢设大局,只要我们存了警惕心,就不容易被算计了。” 谢三对自己充满自信,只是他确实怕了被大哥打板子,便迟疑着说:“我记得大哥为你们寻了一先生……我住问草园中时,特意绕去那先生的住处,瞧了他几面。他生得不起眼,要不就让他跟着我?” 能看出和园丁下仆打扮差不多的季达是个有本事的,谢三其实比大多数自作聪明的人要聪明了。 第39节 让季达跟着谢三?谢瑾华虽觉得叫季达去做了谢三的贴身保姆有些对不住这位大侄子,但说不定谢三那开朗的性情能够给大侄子带去诸多欢乐呢?大侄子心事太重了,谢瑾华很怕他会未老先衰啊。 但是,谢瑾华立马想起了季达头上无法摘掉的抹额,只能遗憾地拒绝了谢三的提议。 “三哥那帮好友中,可有谁的想法是比较周全的?”柯祺问。 谢三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透着亲热,说:“他们不拖后腿便是好的了。更何况,我身边的人需要仔细清理一番,谁知道有哪些是可靠的,有哪些内里藏了奸,专门盯着我就等着我犯错的?” 谢三的护短显然是分了等级的。他到底是被谢大教出来的人,对于家人是无原则护短,但对于外人就不一定了。所以,如果真有人把不怎么着调的谢三当成是谢府的弱点,那他们其实打错主意了。 谢瑾华倒是对谢三的那帮朋友还算信任,道:“多年的旧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最近新认识的人需要多排查一下。”谢三的旧友都是勋贵之后。只有家族的政治立场等始终是一致的,谢三最开始才会和那些人玩到一起去。但他近日接触的却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些人的背景就没有那么明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三说。 谢瑾华心里压着事,又看向柯祺,道:“家业太大而兄弟不齐,不知道最后是谁继承了家业。” 谢三本以为谢瑾华在说自家,正要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们兄弟四人哪有心不齐啊。不过,他在最后关头把话咽下去了。四弟说的是皇家吧?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各种魑魅魍魉却已经都冒出来了。 柯祺即便能够预见几年后的腥风血雨,他也是不慌张的,笑着说:“这关我们什么事情呢?我们又不要那泼天的富贵,只要……按部就班地上了位,庆阳侯府就是平安的。”他话里头隐去的正是太子。 只要太子不倒,难做就不会是庆阳侯府,难做的是那些别有算计的人。 谢瑾华却知道太子身体不好,过几年就要死了。等到太子死后,庆阳侯府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到了那时再仓促决定吧?他紧皱着眉头,忽然又豁然开朗了。前世太子是死了没错,但那时已是废太子的他说不定是被人害死的呢?若太子没有被废,那他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哪里是那么容易死掉的? 自谢瑾华重生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是要被改变的了。 想明白这些后,谢瑾华悠悠地出了一口长气。 “更何况,大哥肯定心有成算。我们真的不用想太多。家主是谁,便听谁的话吧。”柯祺这话算是一语双关了。其一指皇帝,皇帝是谁就忠于谁。其二指谢大,谢家的事当然应该顺从谢大的安排了。 嗯,柯祺已经把谢侯爷忽略了。毕竟,柯祺一共就没瞧见他几回。 谢瑾华被柯祺说服了。他原本就不喜欢勾心斗角,不过是知晓了一些未来事,才不得不操心着整个家族的前途。可他又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柯祺说一切交给谢大,谢瑾华自然是非常信任大哥的。 柯祺觉得这个话题该收尾了,问谢三道:“三哥饿了没有?我刚煮了一锅茶叶蛋,你吃几个?” “我一想着要去大哥那里自投罗网,就什么都吃不下。”谢三捂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和谢大的关系也不像是兄弟,反而有些像父子了。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儿子见着了老子时都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 柯祺抽了抽嘴角,说:“三哥,你捂着的地方不是胃,是肠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还以为谢三紧张得要拉肚子了。谢三闻言,赶紧把自己的手往下放了放,想了想觉得不对,又再次把手往上提。 好了,现在谢三做的是西子捧心状。 谢瑾华低头掩了脸上的笑意。他大病之前和三哥都不亲近,直到如今才知道三哥真是个妙人啊。 柯祺煮的那锅茶叶蛋很香——也不看看他都用了什么样的好茶叶——谢三到底是没能忍住,口里说着自己吃不下吃不下,眼睛却盯着柯祺剥的鸡蛋。谢三这有钱孩子可从来都没有自己剥过鸡蛋啊! “要不,我带几个回府给大哥吃吧?”谢三说。 谢三抱着抢来的半锅鸡蛋第一时间回了谢府。 谢大看着穿了一身粗布短打的三弟,只觉得额角抽痛。他实在不明白三弟在玩些什么。不过没有关系。孩子太熊,多半是闲的,再布置一些功课就好了。这还是从谢瑾华养柯祺那里学来的好主意。 谢三把自己的经历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一边说,还一边偷偷观察着大哥脸上的表情。见谢大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凝重了,谢三心里渐渐起了一丝得意。看吧,他果然还是帮了大哥的忙啊! 等到谢三说完了,谢大看着谢三沉默了一会儿。谢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虽说你这回没来得及做什么,可是既然有人盯上了你,你敢保证自己下回也不会出事?”谢大哥残酷地说,“回你的院子去,把你书房中的史书全部抄写一遍。不抄完就别出去玩了。这算是禁足。” 谢三大惊失色:“大哥,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啊!我很有用的啊!” 谢大面无表情地说:“哦?那你倒是说说,你都能做些什么。” 谢三想着柯祺说过的话,信心十足地说:“大哥,我若被禁足就打草惊蛇了。你应该把我放出去,好叫我能继续在外头玩……啊,读书!他们算计不成,肯定还会凑到我面前来,到时候一逮一个准。” “你说得很有道理……”在谢三的星星眼中,谢大若有所思地说。 谢三凑到了谢大面前,就差要贴在谢大身上了:“是吧是吧?那大哥就具体说说对我的安排吧。” 谢大沉吟片刻,朝着门外招呼了一声,道:“宫一,送三爷回他的兰芳院去。你盯着他抄书,不抄完两遍,就不准他出来。”谢大身边的随从按照五音取名,分别叫了宫一、商二、角三、徵四和羽五。 谢三傻在了那里。这样的发展怎么和柯祺说的不一样啊? “大、大哥……”谢三的脚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他还希望大哥能改变主意呢。 谢大的脸上却连半点笑意都没有了,问:“你可有什么异议?” 谢三原本是不想被禁足的,他已经想好要讨价还价了,然而见谢大这么问,他心中一颤,话语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大、大哥最开始不是说只用抄、抄一遍的吗?怎、怎么忽然就变成两遍了?” 谢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谢三。他其实并不是真要罚谢三,只是想要保护他而已。 谢三捂着自己的胃,说:“大哥,两遍就两遍,你莫要再往上加了。”想了想他觉得这动作不对,又把两只手往上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好痛!大哥竟然又当着他的面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了! 谢大很满意谢三的自觉,道:“你可以回去了。” 谢三把半锅的茶叶蛋都抱回了自己的兰芳园,一个都没有给谢大留下!谁叫大哥要禁他的足呢?且谢三还忍不住在心里把柯祺说了一通,瞧瞧柯祺出的馊主意吧,本来只用抄一遍的,现在加倍了! “我再信柯祺的话,我就是傻瓜!”谢三如此说道。妹夫是靠不住的,妹夫眼里只有他四弟! 第六十四章 谢瑾华照常和谢家大哥通信, 信里只说了些寻常的事,从未提及什么阴谋阳谋。待到休沐时, 因谢瑾华和柯祺都有心要去叶正平家看一看,于是谢瑾华就早早在信里说了因要访友于是不回家的事。 此时按农历算日子, 十月已是冬季。天气渐渐就冷了。 谢家大哥特意绕去兰芳院, 在谢三的书房里挑挑拣拣, 找出三四本史书, 道:“以史为镜,可以明是非。你先抄这几本,抄了就要记在心里。若是有哪里瞧不明白的,全都记下来, 我给你讲讲。” 谢三缩了缩脑袋,道:“大哥您、您忙, 我真有不懂的, 可以去麻烦四弟。” “我已收到小四的信,他这次休沐不回来。你若想问他,那且有的等!”谢大忍不住说,“你瞧瞧小四, 出门前会先写信告知。再瞧瞧你, 次次先斩后奏,上回只留了一封信, 却在外头玩了那么久。” “我日后定向四弟学习。”谢三连忙说。他忽然觉得不对,他和四弟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 聪明睿智的大哥却还没有发现他自己话语中的错漏。 这一刻的谢三仿佛感受到了全世界的恶意。 被偏爱的谢瑾华在书院中打了个喷嚏,柯祺紧张地问:“是不是着凉了?” 谢瑾华揉了揉鼻子, 道:“应该没有吧……你摸摸我的手,很暖和的。”他隔上一段时间就要请平安脉,一直负责为他看病的太医非常肯定地表示,他的身体强健了很多,那些虚症正在一点点拔除。 “没生病就好……那应该是有人在想你吧。”柯祺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 谢瑾华如今已经懂得反击一二了,道:“你不就站在我面前么?这样也会想我?”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然而除了夫夫俩,还有一只鸟。掌握了一门外语的大鹦鹉讷言抖了抖翅膀,惟妙惟肖地学了两声狗叫:“汪汪!”多掌握一门技能就提高了竞争力,狗叫声可以赶走讨厌的大猫。 哦,还可以从书生们手里骗吃的。 柯祺和谢瑾华这对小夫夫在书院中的人缘越来越好了。他们住的院子已经逐渐成了学生们一个固定聚会点,因为在这里聚会饿不着。不过,下厨的并不独柯祺一个。他可以为谢瑾华下厨,可以为邵瑞下厨,但如果多人聚会时,每一次都由他下厨,就仿佛他自降了身价似的。因此,下厨是轮流的。 此时有君子远庖厨一说,好在小厨房的条件极为有限,只有一个炉子。这一方面让人觉得很不方便,每回只能做些清汤面或稀粥等简单的食物,但另一方面正因为食物都是煮的,于是少有油烟,做顿饭也不会叫人觉得“有辱斯文”了。更何况,做饭之前,大家还要先写篇面条赋或者爱粥说什么的。 柯祺不知道这流行都是从何处来的,只知道第一回 组织多人聚会时,谢瑾华表情严肃地带着大家以白米粥为题来写诗,择优选出最好的那首,然后诗魁就高高兴兴地跑去茶水间里给大家煮稀饭了。 柯祺那时对邵瑞说:“……能想出这个方法来的,一定是个妙人吧?如此,煮面做粥就像品茗一样,也能够成为一件雅事了。而且,每回下厨的都是表现得最好的那人,他们就不会觉得不自在。” 邵瑞诧异地看着柯祺,能不动声色地夸自己是妙人,柯弟真是一位人才啊! 在邵瑞那早早就被谢瑾华带歪了的认知中,下厨之前先写文,这是能让食物变得更好吃的秘诀!而这个秘诀当然是谢瑾华从柯祺那里学来的了。为何每次都要选出魁首,再让魁首去做饭?当然是因为魁首写的文是最好的,那他做出来的食物也应该是最精心的,味道会比其他人做得要好一点点吧? 柯祺被邵瑞看得莫名其妙,问:“可是我有哪里说错了?” 邵瑞觉得这或许就是柯氏幽默吧,便故作了然地说:“不,你说得很对,那确实是一位妙人。” 总之,先斗文,再做饭,这是书院中悄悄兴起的流行,慢慢就成了传统,终会变成特色。有好事者,把每次斗文的优胜作品集结成册,竟在学生中抄写传阅了起来。而这些暂时都没有惊动先生们。 待到休沐那日,谢瑾华和柯祺一起下了半山,他们和叶正平约好了在半山脚下相会。然而他们却看到谢府的马车在山脚下等着。候在马车边的人是林管事,他算是谢大的心腹,竟是亲自来接人了。 谢瑾华只觉得非常紧张,一瞬间想了很多,脸都开始发白了。他既然已经写信告知兄长,这次不回家,府里却还派人来接他们回去,莫不是因为府里出事了?否则大哥绝对不会耽误他的正常交际。 林管事给谢瑾华和柯祺分别行了礼,道:“主子叫小的来接柯少爷回去。” 咦? 谢瑾华和柯祺对视一眼,问:“那我呢?” 原来,谢大只叫林管事来接柯祺,至于谢瑾华,当然是任由他去好友家里玩了。谢瑾华根本没想过要和柯祺分开行动。可是,他既然已经和叶正平说好,自然就不能毁诺。而谢大既然已经派人来接了柯祺,柯祺自然也不能视而不见。他们就像是话本里的牛郎织女一样,到底还是被谢王母分开了。 “许是三哥招来的那事,大哥有什么想要问我的。”柯祺小声地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应该就是了……大哥问什么,你直说就是。大哥也许是想要好好培养你。我独自去叶正平那里就好,你莫要担心。”厉阳也来接他们了,厉阳自然会随侍谢瑾华左右。 夫夫俩咬着耳朵说了好一会儿话,谢瑾华临时对柯祺说了很多和大哥的相处之道,叫他别紧张。林管事见他们依依惜别,只觉得自己就像助谢王母为虐的天河一样,马上就要把一对有情人分开了。 谢瑾华、邵瑞和叶正平坐上了厉阳赶的马车,而柯祺跟着林管事回了谢府。 天气已经很冷了。然而谢府的马车中烧着炭,里头自然很温暖。赶车的自有车夫,柯祺和林管事都坐在马车里。林管事不会主动说话。柯祺则不想说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有很多想法来来去去。 等到下车时,柯祺已经把自己的思路整理得非常清楚了。 谢大在书房里候着。他是个对人对事都不算热切的人——自家人自家事当然另有说法——却偏爱在房中点上暖香。柯祺对熏香没什么了解,只知道谢大身上的浅香从未变过,应该就是在房中染的。 谢大叫柯祺坐,柯祺就大大方方地坐了,问:“大哥寻我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只这一句,谢大就意识到了今日的柯祺和往日的柯祺有所不同。其实,柯祺入谢府的第一天就改了口,府里的主子包括主母张氏在内都不会故意苛待人,因此柯祺早早得了他们的允许,能叫谢大为大哥。但实际上,柯祺一直叫的都是“谢大哥”、“谢二哥”。直到刚刚,柯祺才换了叫法只叫大哥了。 省略了姓氏,听着就更像是一家人了。 归属感是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在某处住了很久,却终究像个过客。有时候你和一些人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有认同感。若说谢大从前还觉得柯祺有几分若即若离,现在这种感觉就浅了很多。 “你三哥遇到的那事……已经有些眉目了,确实没有那么简单。”谢大说。 柯祺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谨慎地问:“恕我冒昧,上回德郡王府二公子被参的事……和三哥的事可有关联?”他早在那时就有过一些胆大妄为的猜测,而那些猜测都借着谢瑾华的口说给谢大听过。 “若有关联,你当如何?”谢大紧紧地盯着柯祺。 柯祺知道考验来了,这应该就是今天的重头戏了。谢大不愿意叫弟弟们参与到那些险事中,因此就算他真调查出了什么结果,也不会和柯祺共享。他只是想听听柯祺有什么高见而已,以此来探知柯祺的深浅。而且,就算柯祺说的很有道理,谢大还是不会叫柯祺参与其中,只会拿他说的作为参考。 柯祺自穿越后总习惯在人前装出一副无害的老实模样,而现在他却要将自己的锋芒慢慢显露了。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说:“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是两者即可。” 这其实有点故弄玄虚的意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谢大盯着柯祺的眼睛,没有说话。 若现在被盯着的人是谢三,他大概已经连呼吸都不敢重了,柯祺却还笑了一声,继续说:“若我猜得不错,生事的应当是小皇子们的母族,为得自然是日后的泼天富贵。我们何不藏在他们身后?” 柯祺的意思就是任由那些人继续布网,而谢府既然已经洞察先机,只要藏在暗中处处跟进,那么日后收割果实的人就不会是那些人,却是谢府。这是个挺不错的法子,可谢大心中却隐隐有些失望。 朝堂上的事,永远不可能非黑即白。小人往往比君子长命。所以,谢大从未想过要培养有些心机却不够狠辣的谢二入官场,谢三就更不用说了。柯祺的心性是够了,谢大却又觉得他少了几分远见。 不过,考虑到柯祺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吧? 谢大心知是自己苛求了。他应该等着柯祺再跟季达学两年。 第40节 然而,柯祺的话却没有说完,不紧不慢地还在往下说:“与此同时,宫里也该乱一乱了。他们把手伸得这样长,都伸到了我们面前,我不信他们就没有在皇上身边安插探子。只要引导着皇上发现有人窥伺帝踪,说不定皇上恼怒之下,某些娘娘就该降位了。而宫内一乱,宫外正适合我们动手脚。” 谢大的眼中慢慢显出了一些笑意。 “虽不是阳春三月,放风筝依然能叫人觉得很有趣,我们做那个握线的人就好了。”柯祺这话只说了三分,然而谢大已经彻底明白了他的算计。既然有人想要当阴沟里的老鼠,柯祺就让他们当个够! 第六十五章 放风筝的诀窍在于什么呢? 风筝之所以能稳稳地飞在天上, 是因为有人用线操控它们,而这需要技巧。只从对线的控制这一点来说, 当风力不济时,需要快速向后收线, 给予人工加风;当风力突然转强时, 则需要迅速放线。 如果把那些藏在暗中算计的人比作是老鼠, 那么柯祺想做的就是把老鼠当成是风筝来放。 一方面, 柯祺觉得谢府应该要做螳螂之后的黄雀。也就是说,谢府需要把风筝线放长一些,好叫风筝能彻底上天,如此谢府这只黄雀就能吃得更饱了。可是, 如果柯祺只能想到这点,谢大就会觉得他这人有些短视。因为, 黄雀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谢府的动作越大, 他们暴露的几率也越大。 此处又要提及庆阳侯府的立场了,他们基本保持中立,但因为姻亲关系略微偏向太子。 只要日后是太子继位,谢府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太子当然和其他的皇子不一样。太子什么都不用争, 他已经赢了。别的皇子若是平庸了, 那基本上就没了出头之日。但太子就算是平庸了,只要不作死, 太子之位照样是稳稳的。而偏向太子当然也和偏向别的皇子不一样,维护嫡子正统乃是名正言顺。多做多错,太子这派完全可以选择以逸待劳。 当了黄雀固然能够坐享其成, 但全盘操控的动作太大,万一叫皇上发现了端倪,皇上岂不是要怀疑太子早早开始惦记他屁股底下的那把龙椅了?太子何必去冒这个风险?谢府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 但是,如果就此放过这个机会,那又太过可惜。 所以,在当了黄雀的同时,柯祺又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谢府可以接收老鼠们的一部分成果,又借第三方的手去破坏另一部分。他们可以先找到那些老鼠们的弱处,然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放风筝……这个说法真是恰到好处。”谢大忍不住感慨道。 如放风筝一样控制老鼠们的所作所为,当他们动作太大(比如说竟算计到谢府头上),那就把线紧一紧,借第三方的手借刀杀人,叫老鼠自顾不暇。等到老鼠们动作减小时,又可以把线松一松,谢府就能够继续藏在他们身后等着收割果实了。最妙的是,有张有弛,老鼠们都不知道自己成了风筝。 只要谢府的手段高明些且隐蔽些,风筝会觉得它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上天的,外人也是这么看的。 所以,既然是某些娘娘的家族算计了谢府,谢府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直接去皇上那里坑她们一把。如此,谢府是出了气,又没叫那些人察觉到他们已知了真相。而且,只要宫里的娘娘们出事了,她们在宫外的家族势必要蛰伏一段时间。谢府既解了局,又报复了幕后黑手,却片叶未曾沾身。 “我虽不知道这些事情具体是哪家做下的,但总逃不过是那么几家。育有四皇子的贾氏良妃,育有五皇子、六皇子的袁氏德妃以及嫔位上的那两位娘娘……她们和她们身后的家族都有嫌疑。若是把她们在宫外的算计直接掀开送到皇上面前,就算皇上一时恼怒,把她们的势力连根拔起,又把她们打入冷宫,甚至迁怒于她们所生的孩子……可就算几位小皇子被连带着冷落几年,等过上几年,小皇子在皇上面前装装可怜,他们就重新有出头之日了。所以,不如我们陪着他们长久地玩玩。”柯祺继续说。 打个比方,假使这些事就是良妃做的,那么谢府完全可以躲在贾家背后捡漏子。与此同时,被贾家算计的肯定不止谢家,他们既然野心勃勃,肯定把京中所有的势力都一网打尽了。谢府就可以抓着他们的马脚,顺着他们的所作所为,恰到好处地插一插手,挑唆着贾家和其他家族斗一斗。如此,谢府稳坐钓鱼台,连带着太子也稳坐钓鱼台,只用看其余皇子的母家们斗来斗去,消磨了皇上的耐心。 就算柯祺把话说到这份上,谢大也没有把自己的调查结果说出来。他只是皱了皱眉头,情绪不甚分明地说:“你倒是什么都敢说!”宫里的事情都随口就来了,娘娘们在柯祺口中好似成了寻常妇人。 柯祺毕竟是穿越的,对于皇权没有本土人士那般敬畏。不过,柯祺当然不能顺着谢大的话就这么认下来,不然谢大该觉得他莽撞了。于是他就学了谢瑾华的模样,认真地说:“大哥这里是安全的。” 谢大原本想说的叫柯祺谨慎些那些劝导之话就全部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柯祺在书房里一直留到傍晚。谢瑾华到达叶正平家中时也是傍晚。叶正平的家在一个有着几百口人的大村子里,“叶”却不是村里的大姓,大约只有十几口人家姓叶。村子距离书院有些远,就算他们有马车,路也不好走。谢瑾华只觉得颠簸得厉害,只好全程靠在了厉阳这个魁梧雄壮的人形靠垫上。 因谢瑾华和邵瑞都早早说好了要来叶家看看,叶正平上回休沐时就托同村好友安谦的母亲帮他在这两天晾晒了棉被。安谦,字学友,是上回陪叶正平参加一站到底却在第一轮就被淘汰的那位书生。 叶家的屋子是那种最为寻常的农家小院,虽有几间房,但有一间做了储物室,里头堆着薪柴,有一间则是叶父叶母生前住的屋子,如今里头放着牌位。所以,真正能够住人的房间并没有多少。厉阳用眼睛一扫就知道没可能会一人一间屋子,于是在分配住处时,他抢着说:“我晚上要给少爷守夜。” 厉阳的想法很简单,若是少爷和书院好友一起住了,这叫柯少爷知道了似乎不太好啊。 然而,因着厉阳太过积极,邵瑞和叶正平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安学友的母亲过来帮叶家做了晚饭,第二日又来帮他们做了早饭。虽说食物不算特别丰盛,但胜在干净,味道也不错,于是谢瑾华和邵瑞吃得津津有味。叶正平见安母心情很好,忍不住问了两句,才知道安家已经开始帮安学友说亲事了,说不定转过年来就要成亲了。叶正平真心替好友觉得高兴。 叶正平的年纪比安学友还要大一点,安母说完了自家事,看着叶正平欲言又止。 叶正平低着头往灶头里塞木柴。谢瑾华和邵瑞这两个没见识的孩子就蹲在一旁围观。 等到菜下锅时,因着厨房里油烟太呛,谢瑾华和邵瑞才逃似的出了厨房。安母这才找准机会对叶正平说:“叶家小子啊,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托大说几句。你如今出孝了,也该惦记着自己的亲事了。你姐夫那里就是个无底洞,你长点心吧,别把整个叶家都填进去。郝家那边难道就没人了吗?” 叶正平低着头说:“……我心里有数的,姨。” 安母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叶正平去了郝家村。谢瑾华和邵瑞都跟着他。到达郝家村已是正午了。因阳光特别好,村头的晒谷场上有不少妇人都在晒太阳。谢瑾华耳尖,路过那帮妇人时,把她们说的话听了个正着。 “……郝发才那病真是好不了了吧?那么粗的人参切成片给他炖了,也没见他下得来床。” “他们家还有钱吃人参?呵,那他家的前两天还有脸上我家借钱。早知道就拿扫帚赶出去了。” “七姑,你儿媳妇生老大那次,正赶上你儿子上山摸兔子摔折了腿,郝发才天天往你家送鸡子,这回他病了要借钱,你不说还几个鸡蛋,却要拿扫帚赶人……” “他都吃得起人参了,哪里还图我家那几个鸡子?你要这么大方,你怎么不去给他们家送钱啊?什么玩意儿!当我不知道,他们家的地是卖给你二姐姐家了吧?你二姐姐见他家急用钱就趁机压价,用劣等田的价买了良田,也没见你多说一句啊?!哦,这事儿是你牵的头,我不信你没从中拿了好处!” “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郝发才以前没少帮你们……” “不就是吃了他们家几个鸡子吗?哦,这回病了就赖上我家了?他家里都搬空了,以后能还上这钱不?”那七姑气得眼睛都瞪直了,“大不了我回去就扣我那儿媳妇的嗓子眼,叫她都吐出来还给他们!” “哟,叶秀才来了?看你姐姐呐?”有人眼尖,已经看到了叶正平。 叶正平嗯了一声,领着两位好友快步朝村里走去。 妇人们沉默了一下,又热火朝天地说了起来:“这叶秀才倒是有良心……” “有个屁的良心,老娘看他是读书读傻了!这白花花的银子有去无回,我都替他心疼。” “也是郝发才命不该绝……” “哎,我前两天听到一个说法。这郝发才啊,上辈子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抢了很多过路的人。所以他这辈子是来还的,要不他当初能那么好心,谁家有点什么事,他都舍了自己家去帮忙?现在累世的债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要病死了……我越琢磨,越觉得这说法有道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七姑一拍大腿,说:“这就是了!要不当初我儿媳妇和他自己的媳妇都怀着,他能好心把鸡子往我家送,却叫自己媳妇没得吃?肯定是前世就欠了我家的!这都是命啊!我收了鸡子就是消了他的业。” “等他死了,这债就还完了,下辈子保管投个好胎。” “我以前还真把他当善人来着,原来是来还前世债的啊……他前世该有多坏啊!” “你们得了啊!郝发才当初真是瞎了眼去帮你们了!”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 谢瑾华追上叶正平的脚步,把那些说话声都抛在了身后。说什么要还前世债,不过是想要让自己良心能安而已。给郝发才按上个还债的名头,于是以前受过他好处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地看他病死了。 这人啊…… ———————— “不知道柯弟在大哥面前都是如何应对的,不知道大哥会不会故意出题为难他,不知道……” “罢了,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谢瑾华说完这句,忍不住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把柯祺比作丑媳妇有些对不住他。 “这句俗语真是……真是……”真是不恰当?真是用错了? “……真是言简意赅啊。”谢瑾华又说。 作者有话要说:  柯祺: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谢瑾华:机智如我不需要良心。 第六十六章 郝家村的人大都不富裕。此时靠天吃饭的寻常农民就少有富裕的。否则, 郝发才家不至于借不到什么钱。一部分人是真的被生活磨得没了感恩之心,另一部分人就算有心相帮, 但他们确实没钱啊。 郝发才家的屋子虽是老房子,但院子要比寻常农户家大一些。所以, 说不定他家在多年前是富裕过的——这里的富裕仅指比一般人的日子要好点而已——但自郝发才当家后, 他们家就已经不行了。 院子里几乎都空了。一个女人端着药从厨房中走了出来。 她愁眉苦脸, 脸上的皱纹很深。 谢瑾华注意到, 她眼中的痛苦是真实的。 即使知道了郝发才的病并不严重,即使这一切都是源于他们的算计,但叶姐姐依然很痛苦。这份痛苦或许是因为过去那种生活对她的压迫,或许是因为女儿的肺病, 但多少也和郝发才本人有关系。 细想下真是可笑呐,那些被郝发才帮助过的人, 他们费尽心思找借口, 就是想心安理得地看着郝发才死掉。而叶家姐姐和叶正平作为真正被郝发才伤害过的人,明明郝发才的身体很快就能养好的,他们却背负着巨大的心理负担。要不是叶家姐姐没法用正当途径和离,她绝对不会选择用这种方法。 郝发才自己毁掉了一切。 谢瑾华心想,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自己的家人都不仔细爱护, 还充当什么好人呢?男儿立世,虽说不能愚孝愚忠, 但在正常情况下,父母兄弟都是不能背弃的,而妻子儿女是不能薄待的。 所以, 谢瑾华只会努力对柯祺好。如果当初冲喜的是别人,谢瑾华只要能活下来,都会对那人很好。但因为那人是柯祺,于是他想要加倍对柯祺好。这首先是源于责任,然后在相处时投入了情感。 郝发才既没有责任心,对于妻儿大概也一直没什么感情吧?真是既自私又薄凉! 这一次,谢瑾华和邵瑞不是专门来看笑话的。对于他们来说,郝发才真是一个小人物了,还是一个叫他们十分瞧不上眼的小人物,他们不会对小人物上心。他们之所以来郝家村,还是为了叶正平。 郝家村里有一位叫郝达的学生,也是秋林书院的一员。关于叶正平的闲话,最开始就是由郝达传出去的。他的才华远不如叶正平,心思又有些狭隘,虽说不会主动去陷害叶正平,但如果叶正平行为有失,他绝对乐见其成,然后肯定会大加宣扬。这回让叶姐姐和离的计划中应该是不会出问题了,但叶正平一直被郝达盯着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谢瑾华和邵瑞就想要表明他们愿意维护叶正平的态度。 谢瑾华和邵瑞的家世都不错,郝达肯定不敢同时得罪他们两个人。 再有一个,现在计划到了收尾的阶段,邵瑞该假装成贵人为郝发才指点一下出路了。他站在正屋的门边,用郝发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叶家姐姐,病人久久未愈,不如好好拜拜神佛,你觉得呢?” 他们并没有进屋子,但听叶家姐姐说了最近的事,就知道郝发才的日子并不好过。邵瑞还故意义愤填膺地说起了他们进村时听到的那些村里妇人们说的话:“……他们竟然还说郝善人前世是强盗!” 咣当一声,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邵瑞猜郝发才肯定气到了,估计是不小心把放在床头的碗摔到了地上吧。可这又哪里够啊?邵瑞的声音更大了,就好像他真的被气坏了一样,很有心机地把村里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对叶家姐姐使了眼色,叶家姐姐就顺势痛哭了起来,说自己去借钱时受到的难堪,说很多人的忘恩负义。 叶正平则跑去旁边的屋子看他外甥女了。小姑娘大病了一场,现在瘦得厉害,小脸都是尖的,衬得眼珠子又大又圆。叶正平在心里告诉自己,很快就能把外甥女接回家了,以后再也不叫她吃苦了。 叶正平是来给郝家送钱的,因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于是没留多久就走了。他们走后,叶家姐姐端着一碗水进了屋子。郝发才躺在床上,眼珠子涨得通红。他一直都知道妻子出去没借到什么钱,心里已经很失望了,如今却又听说了更多的细节,真是不敢信村里这些人会如此无情无义地对待他。 叶姐姐喂郝发才喝水时,郝发才耗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顾不得茶水都泼在了自己的前襟上,一字一句地说:“你、你扶我去,我亲自去、去借钱!”他这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等到郝发才松开手时,叶姐姐的手腕都乌青了。 既然郝发才想要主动去自取其辱,叶姐姐不会拦着他。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一幕了。 谢瑾华又在叶家住了一晚,然后第三天就回了书院。柯祺打量了谢瑾华一番,见他没有瘦,面色也好,终于松了一口气,对叶正平说:“让叶兄见笑了,但我不在他身边,真担心他不会照顾自己。” “有厉阳呢。你担心什么?”谢瑾华觉得柯祺又操着一颗大人心了。 叶正平只笑了两声,没有说话。不过,等他离开时,他勾着柯祺的肩膀,把柯祺带到一边,似乎有话要说。可叶正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大家少爷身边留个伺候的小厮本就是寻常事呢?他若把心里不确定的事说出来,万一惹了笑话怎么办,万一会错意破坏了谢瑾华和柯祺之间的感情怎么办? 于是,在柯祺茫然的眼神中,叶正平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啊……君子有六艺,光读书读得好是不够的,你跟着书院里的骑射师傅多学学吧,好歹把自己身子骨给练起来!要壮实些才好。” 谢瑾华那小厮都壮得像头熊了! “哦,好的。”柯祺不解其意地点着头。 叶正平背着手回自己的住处了。半道上,叶正平遇到了郝达。郝达装作没看见他,低着头就走过去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叶正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不是没脾气,他是不屑于以郝达为敌。 书院里其实也分了好些小团体。 别看谢瑾华和柯祺院子里总是很热闹,可总有些人觉得他们再如何写诗作赋也无法把粗鄙的庖厨之事真修饰得文雅了。郝达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明明不是什么大家少爷,家中只有老父,村里像他那么大的男人就算不下厨,也该下地帮家里做些什么,他却是什么都不做的,重活都叫老父干了。 第41节 所以,叶正平也看不起郝达这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叶家姐姐终于因菩萨指点要祈福和离时,秋林书院就开始放年假了。此时的人对于传统节日非常重视,因此学生的年假要比后世的寒假长了很多。谢瑾华和柯祺先回了问草园,他们打算在春节前后再住到庆阳侯府中去。问草园本是观赏园林,冬日寂冷,难免显得萧条了几分。 谢瑾华这么勤快的人都犯了懒,整日抱着阿黄,只想躲在暖阁内。 等庄子里送了上好的牛羊肉来时,柯祺问谢瑾华要不要宴请三位兄长。 谢三的禁足令还没有被解除,前两日叫人给谢瑾华送了信,大意是说他已经被关得发霉了,就希望谢瑾华能救救他。谢瑾华想着要是他在问草园中宴请三哥,那么三哥就有理由出来放放风了,身为牢头的大哥总要给素来乖巧的谢瑾华一个面子嘛,而且谢三是个无肉不欢的。于是谢瑾华就点了头。 柯祺就给谢府去了信。既然都请谢三了,那么意思意思地总要请下谢大、谢二,尽管两位兄长大人在年底时很忙,应该没时间赴宴。结果令柯祺没有想到的是,谢大和谢二竟然都忙里偷闲地来了。 此时已有火锅这种饮食形式,只不过名字是暖锅,轮不到穿越的柯祺去发明。 “吃暖锅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我就做主叫下人们都退下了。”柯祺笑眯眯地说。谢家兄弟们一年到头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很少,吃个火锅也好交流下感情。而既然是交流感情,有外人在场就不美了。 谢三吓了一跳,他根本没想到柯祺敢当着大哥的面这么说话!柯祺也太厉害了吧! 起初大家都有些放不开,但食物的香气一冲,再加上谢二、谢瑾华和柯祺都在努力地找话题,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了。而既然谢大始终没斥责他们不讲规矩,好了巴掌忘了疼的谢三又开始抖了起来。 谢三还伸出了筷子,抢走了谢大看好的一块羊肉! 这羊肉是谢大放进锅子里的,他面无表情地守着它,好容易等到它正好能入口时,却被谢三抢走了!谢大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谢三。谢三忍不住抖了一下,手一抖,筷子一抖,肉掉在了他的衣服上。 谢三连忙给谢大夹了一块萝卜,讨好似的说:“大哥,这块萝卜是最大的,正配得上您。” 谢大再次觉得这弟弟没法要了。他沉默地夹起萝卜,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不爱吃萝卜这事……绝对不能暴露。身为大哥,怎么会挑食?身为大哥,怎么会在年纪小得能当他儿子的弟弟面前挑食? 谢三还不知道自己又被大哥记了一笔,他的禁足期又被单方面延长了。 不过,他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认了。 小三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见上面染了一大块油渍,苦恼地说:“这还是新做的……唉。”主要是这衣服是他娘亲手给他新做的,但当着谢大、谢四两个已经死了亲娘的兄弟的面,他没有直说。 “你用面粉加水弄成糊糊,糊在油渍的正反面,然后再将衣服放在阳光底下晒。等面粉糊晒干了,只要把面粉用手搓掉,油渍就没有了。”谢瑾华认真地说,“对了,淡盐水也能够消除衣服上的油渍。” 谢瑾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啊,三哥应该没有自己洗过衣服……那就吩咐底下的人一声吧。” 谢大:“……” 谢二:“……” 谢三:“……” 小四/四弟到底在说什么!书院里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柯祺没有动筷子, 只是拿着一大块发面饼慢慢啃着。他还在孝期,吃一口饼, 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羊肉。再吃一口饼,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牛肉。自欺欺人不可取, 柯祺的注意力都不集中了。 谢瑾华意识到兄长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毕竟兄长们谁也没有自己洗过衣服。说不定他们心里还觉得很奇怪, 面粉和盐不都是用来吃的吗, 怎么还能用来洗衣服呢?于是,谢瑾华看向了柯祺。 兄长们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柯祺身上。 柯祺连忙咽下口中的东西,道:“不是我教的!”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谢大面无表情地看着柯祺。不知道为什么,柯祺看着他这样子就想到了穿越前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恶婆婆。他屋后那家里就有个恶婆婆, 什么活都舍不得让儿子干,把儿媳妇当牲口使。当小柯祺在两性关系上还懵懵懂懂时, 他只觉得那儿媳妇特别可怜, 然后暗暗在心里发誓,他长大后绝对不嫁人! 恶婆婆口头禅之一:什么活都叫男人做,我们家娶你何用! 柯祺又连忙改口,更为具体地说:“是我教的。但谢哥哥刚刚说的这些, 真不是我教的。”在书院中, 需要他们自己动手洗的只有中衣。每日都换的中衣真的不脏,所以用不到那些特殊的除污技巧。 谢瑾华点着头说:“不是柯祺教我的。” 谢大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恶婆婆口头禅之二:不准向着你媳妇说话!你是我儿子,你撅个腚我都知道你要拉什么馅的屎。 谢瑾华完全不知道柯祺都脑补了些什么, 对柯祺说:“上回去正平兄家里时,他一位长辈特意过来为我们做饭。这些技巧都是从那位长辈口中听来的,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让我实践验证的机会。” “四弟真是博学啊,什么都愿意去学一点。”谢三哈哈笑了两声,大约是想要打个圆场。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他正在生气的谢大根本没有真的生气。因为他相信两点。其一柯祺不会故意欺负谢瑾华。其二谢瑾华不会傻到被柯祺欺负。所以,也许两小孩只是觉得找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吧! 只是谢大不解,洗衣这事有什么好玩的? 柯祺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他觉得内衣和别人的衣服混一起洗不太好。而得知谢瑾华在书院里需要自己洗中衣后,谢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去收买一个杂役,也不用他做别的,只要能把弟弟们的中衣单独拎出来洗就好了。谢三则觉得,还好他比不得四弟,不用去书院读书,这日子是人过得? 谢大却说:“这些事……你们会一点也好。若柯祺日后得中进士外放为官,小四肯定要陪着一起去。虽赴任时可以带上仆从,但日子肯定会比京中清苦好些。你们此时吃些苦,那时就能适应了。” 恶婆婆的标签被撕了个粉碎,分明是岳母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满意。 这还是谢大第一次直白地说出他对柯祺前程的安排。他肯定非常看好柯祺。因为按照安朝的官场升迁惯例来看,此时既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也有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说法。想要进入顶级的权力中心,就必须要有外放的经历。谢大这些年始终没有更进一层,就是因为他始终没有离开过京城。 可是,谢大却不能轻易离京。弟弟们都还没有成长起来,他根本放心不下整个庆阳侯府。 柯祺成长起来需要几年?六年够不够?不求年轻的柯祺会给谢府带来多少益处,只要他能看顾着谢府躲过各种算计。等到那时,谢大若能外放三五年,他也还不到五十岁。虽此时的人均寿命不高,但上层阶级的人均寿命要比普通老百姓高出不少,谢大即便只能活到六十岁,那也还能再战十五年。 总之,一切都需要柯祺成长起来。 吃完饭,天就黑了。三位兄长歇在了问草园中。 谢二、谢三回屋去休息,谢大却特意绕去了季达的住处,似乎和季达有话要说。 谢瑾华和柯祺也一起回了他们的院子。 一顿暖锅子吃得谢瑾华全身都染上了肉味。苦苦守孝的柯祺凑到谢瑾华身边,把自己的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面对着谢瑾华修长的脖子,狠狠吸了两口气。那样子真是能有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谢瑾华被柯祺的鼻息弄得有点痒,推了推柯祺,道:“别闹,我要去洗澡了。” 柯祺如怨妇一般地看着谢瑾华。再闻一会儿嘛!再闻一会儿呗! 谢瑾华试探着问:“你……莫非是想要和我一起洗?” 最后当然还是各洗各的。 第二日,天刚刚亮,谢府中的一位管事就赶到了问草园。谢瑾华匆匆穿了衣服赶到会客厅,本以为是谢侯爷有什么吩咐,再不然就是府里有大事需要大哥定夺,却没想到这是来给谢二传好消息的。 新媳妇庄氏有了身孕! 谢二愣了好一会儿,顺手扯过身边的人就搂在了怀里,激动地说:“我要当爹了!” 被谢二抱着的谢三替谢二觉得高兴,道:“恭喜二哥了!” “我要当爹了啊!”谢二激动地说。 “恭喜恭喜!真是太……好了,咳。二哥你松、松开我,咳咳。”谢三被谢二勒得快不能呼吸了。 “我要当爹了!”谢二还在重复着他的喜悦,平日的稳重全部消失不见了。 “行了啊,再抱着我不放,我要急了!你是当爹了,但我又不是你孩子的娘!”谢三用力捶着谢二的背,“你要是把你儿子的叔叔勒坏了,你去哪里再给你儿子找个像我这么好的叔叔!赔得起吗!别看四弟,你想想柯弟就该知道了,你儿子要是落在四弟的手里……啧啧,这辈子都不缺功课做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谢大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总是对于弟弟不吝教导,但他并不是“严父”,也不是“慈母”,他更像是一位“严母”。对弟弟们再如何严苛,他内心深处始终都有一小块柔软的地方。 庄氏的肚子里怀着谢府的第四代,这意味着一个家族有了传承。 谢二松开谢三,整个人还在傻乐着。谢三把谢瑾华推到了谢二的怀里,打算让两个已婚人士互相分享喜悦。谢三确实替谢二觉得高兴,但是二嫂有孕了,他知道他那娘肯定更要催着他尽快成亲了。 谢三心里苦,谢三什么都不说。 “说起来,若柯弟是个姑娘,四弟要是勤快些,说不定你们的孩子正要瓜熟蒂落了。”谢三说。谢瑾华和柯祺是三月成的亲,现在已是十二月,要是洞房那日能怀上,可不是立马就要抱上孩子了嘛! “不可能!”柯祺说。其一,假设不成立,他和谢瑾华都是男的;其二,谢瑾华那时的生理状况让他根本没法圆房;其三,柯祺需要守孝;其四,哪怕前三条都不存在,还有个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 谢二拍了拍谢瑾华的肩膀,大方地说:“你们还小,别琢磨这些。我儿子借你们抱抱就行了。” 好嘛,这就开始炫耀了! 谢瑾华先真心实意地对二哥说了恭喜,然后认真地说:“其实,我和柯弟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啊。” 这年代没有试管婴儿和代孕,谢瑾华不会是想纳妾吧?才多大就惦记要纳妾了!柯祺暗自琢磨,他要是关起房门把谢瑾华按在床上打屁股,不知道谢大哥会不会重新把“恶婆婆”三个字顶在脑门上。 其实,谢瑾华对于孩子什么的还没有丝毫的期待,他认为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有一种葫芦,葫芦身是金色的,葫芦柄是玉色的,葫芦叶一共有七片,片片不同色。把这个葫芦种到土里,只要和我柯弟精心养护一年,葫芦藤上就能结出孩子来了。”谢瑾华苦恼地说,“只是这种葫芦却不易得,据说南方有岛,岛上有仙,仙人养了一种神鸟,只有神鸟知道葫芦们长在哪里。” 柯祺原本以为谢瑾华在开玩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谢瑾华不会真信这个吧? 为什么一个熟读医书的人会信这种故事?! 柯祺顿时想到了后世那些被邪教洗脑或者被类似于“我是乾隆皇帝”这种骗局骗了的高知们。柯祺还记得他们镇上有位在高中任职的特级教师,竟然信了法轮功,家人生病不送医院,也不给吃药。 “所以,只要找到神鸟就好了。心诚则灵。”谢瑾华总结说。 神鸟和葫芦,这还是在谢瑾华很小的时候,谢大给他讲的床前故事。谢瑾华是早产儿,他的身体一直都不算特别健康,小时候更容易生病,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谢大那时就哄过他几个晚上。没想到谢瑾华竟然把这些床前故事都记在了心里,且出于对大哥的盲目信任,他把故事都当成了事实! 谢大简直哭笑不得。然而,因为这份信任,他内心深处又有那么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欣慰。 但是,还是不能再任由孩子误解下去了。 大哥觉得很有必要纠正一下小四错误的观点,但在谢瑾华期待的眼神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和柯祺用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一个觉得生理科普是家长的工作,一个觉得这应该由枕边人来做。 “柯弟,你觉得呢?”谢瑾华问。 背负着兄长们的期望,柯祺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不好。谢哥哥你不知道,庄稼种到地里去后都是要施肥的,不施肥就长不好,想来这葫芦也是一样。所以,要是我们真从葫芦上种出了孩子来,儿子就算了,要是香香软软的闺女,我们以后该怎么告诉她真相,她是被一把屎一把尿浇灌大的?” 谢瑾华惊呆了。这对于孩子确实太不友好了吧? 三位兄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谢瑾华被说服了。 谢大:“……” 谢二:“……” 谢三:“……” 人才啊!这世上怎么能有把谎话说得如此清丽脱俗的人?真是一点都没显出矫揉造作来啊! 第六十八章 谢三拼命给二哥使着眼色, 谢二担忧地问:“怎么了,眼皮子抽筋了?” “二哥, 你能想点好的吗?我眼睛好着呢!”谢三一边嫌弃地说了一句,一边凑到谢二的耳边, 继续小声地说, “学着点啊, 二哥!我们都需要向柯弟好好学着点, 哄媳妇就是要这么哄的,知道没?” “学不来的。这靠的是天赋。”谢二忍着笑说。 因为知道了媳妇儿怀孕的消息,谢二再也待不住了,心情急切地想要赶回谢府去。而既然谢二要走, 那么谢大、谢三也就顺道跟着他坐同一辆马车走了。他们这个点出发,不到中午就能回到谢府。 第42节 问草园在红林山下, 而红林山到京城内的这一段路是特意修过的, 马车走在上面非常平稳。谢大安静地想事情。见大哥沉默,谢二和谢三自然就没有说话,唯恐影响了大哥的思路。谢二好歹能想想媳妇和即将到来的孩子来打发时间,谢三就很无聊了, 东想想西想想, 屁股像着了火似的扭动不停。 马车上有炉子,所以可以烧水泡茶。茶壶和茶杯都是特制的, 靠着磁石能牢牢地固定在茶托上。 谢大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大约是心有所得吧,他的情绪略微放松了一点, 就伸手拿了一杯茶,正要往口边送,谢三忽然大叫了一声。要不是谢大心稳手更稳,他这杯茶就该全部泼在自己衣服上了。 在作死这件事上,谢三显然不是重症患者,他是绝症患者。 谢三一拍脑袋,说:“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明明给四弟送过好东西,他应该多少懂点了呀?” 谢三曾经给谢瑾华弄到过一本龙阳春宫图,是今人仿了前朝一位大家画的。哦,谢瑾华后来还无意间知道了,这位仿者正好就是叶正平。不过,他虽知道了这一点,却从未在叶正平面前说穿过。 “什么好东西?”谢二听得有些糊涂。 “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啊……压箱底的册子。”谢三对着谢二挤眉弄眼。 呵。 马车里似乎有谁冷笑了一声。 谢二一脸同情地看着谢三。谢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回做了坏事后都会主动坦白,自己把自己送到大哥手里去。不过,给已经成亲的弟弟送春宫图,这也不能算是做了坏事吧?大哥会理解的吧? 送走三位兄长后,问草园中又一下子安静了。 冬日的天黑得快,谢瑾华总觉得一整日还没做什么事,夜晚就又到了。如今整个问草园都是谢瑾华的,他索性把睡觉的地方搬到了暖阁中,等到开春暖和起来后再搬回去。暖阁中铺了地暖,室内的温度并没有那么冷。但厉阳依然尽职尽责地把床铺好,还贴心地用特质小手炉把被子弄得暖烘烘的。 昨夜是厉桑守的夜,那今夜就轮到厉阳了。 谢瑾华和柯祺都不喜欢苛待下人,虽谢瑾华已经习惯了有人守夜,但不会真叫他们干坐着守一整晚。如果是厉桑当值,主子们睡在内间,厉桑可以在外间的小床榻上睡上一觉。但如果是厉阳当值,他不知道为何就是不愿去外间,而谢瑾华也纵着他,于是主子们睡在床上,厉阳就睡在床脚踏子上。 柯祺始终觉得怪怪的。让人睡在床底,是不是有点太不人道了? 考虑到今晚有事要做,柯祺便对厉阳说:“冬日天冷,你回自己屋睡吧,这几日都不必当值了。” “这怎么行?”厉阳似乎有些惶恐。他不是真的有心要反驳柯祺的话,只是担心主子们夜里渴了等需要照顾,而照顾主子们就是他的职责,因此这位忠心的小厮不愿意躲懒休息去,说:“我不累的。” “你放心休息去吧。我们在书院中时,很多事情都自己做,不也这么过来了?”柯祺拍了拍厉阳的肩膀,“这几天越发冷了,你正正经经去睡一觉,别为着一点小事病着了。要不,你睡在外间也行。” 厉阳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点点扭曲,仿佛柯祺说了什么叫他难以承受的话。 能不睡在外间吗?床脚踏很好啊!不要歧视脚踏子! 正说着话呢,在外间和阿黄难舍难分的谢瑾华被忍无可忍的阿黄用爪子在脸上拍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飘进了内间。他正好听了个尾巴,就对厉阳说:“我如今都能一夜睡到天亮,你休息去吧。” 随着谢瑾华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他的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好了。 既然谢瑾华都这么说了,厉阳也就不好再坚持,把床铺弄好就离开了。回自己屋时,厉阳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抬头望向没什么星星的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主子们要长大了啊!” 这要不是柯少爷还在守孝,估计日后夜间需要常常备着洗身用的水,床单更需要勤换。 厉阳欣慰地点了点头。 一阵冷风吹过,呼啦啦地响。 厉阳面色一变,加快脚步朝自己屋跑去,就好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得落荒而逃一样。 家里的床上一直都会准备两床被子,可以让柯祺和谢瑾华各睡各的。柯祺此时却把一床被子随便叠了两下,抱到了床尾,只留了一床被子在床上。他看向谢瑾华说:“咱们兄弟俩今夜抵足而眠吧!” 在书院里一起睡习惯了,谢瑾华自然没有异议。 柯祺记着白天的事,觉得很有必要给谢瑾华做一些适当的生理科普。其实,早几个月前,柯祺就产生过这方面的想法了,但最后实在不知要怎么开口就无疾而终了。然而生理科普确实非常有必要。 两人一起进了被窝,胳膊贴着胳膊。 对于谢瑾华来说,冬天抱着柯祺一起睡是件很舒服的事,因为柯祺火力壮,身上总是暖洋洋的。要是柯祺能像阿黄那样,全身都有软软的毛,还有尾巴可以玩,那就更好了。谢瑾华颇为遗憾地想。 柯祺也被谢瑾华抱习惯了。他抱他的,我睡我的,给谢瑾华当抱枕已经不会影响他的睡眠。 柯祺给自己打了好一会儿的气,说:“我给你讲讲孩子具体是怎么来的吧?”此时的科技不发达,人们无法解释很多自然现象,就把一切都推到了神佛的头上。很多人相信有雷公电母,相信天上有玉帝,相信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就百病全消……也难怪谢瑾华会信了神鸟送葫芦、葫芦结子女的说法。 谢瑾华不知道柯祺要说什么,乖巧地应道:“你说吧。” “男人的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小蝌蚪。而女人的身体里有另一样东西。当男人和女人结合时,小蝌蚪们跑到了女人身体中……”柯祺把一些在这个时代不该出现的概念模糊处理了一下。 谢瑾华听着觉得有点恶心,身为学神竟然难得抓错了重点,惊恐地说:“蝌蚪?你说什么?!我们的身体中有蝌蚪?!”难道池塘中的蝌蚪就是这么来的吗?它们竟然会选择在男人的身体中孕育成熟? 不对啊! 人怎么能和蝌蚪有关系呢? 谢瑾华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纠正一下柯祺大错特错的观点。 “那就是一个比喻!那样东西是精气所化,当然不会是真的蝌蚪了,只是……”在显微镜下看着像蝌蚪,但这后半句话没法说啊!柯祺说:“总之,它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是比喻啊,谢瑾华松了一口气。 “叫什么怎么就不重要了?柯弟,你怎么会想到要用蝌蚪来做比喻的?”谢瑾华觉得柯祺在这一件事上真是非常奇葩,“那是蛤蟆子……难道你想要和蛤蟆做同类?不行不行,这比喻叫人觉得难受。” 柯祺看得出谢瑾华是真的特别讨厌这个比喻。这也不怪谢瑾华,他不知精子的形状,自然要往别处联想了,这一联想当然就会觉得恶心了。柯祺站在了科技巨人的肩膀上,总难免会觉得寂寞如雪。 “那行吧,那我们就换个说法。”柯祺不再坚持。 谢瑾华语重心长地劝道:“若你真想要用动物来做个比喻,你可以用小猫崽啊。猫难道不比蛤蟆可爱很多吗?男人的身体里有一群小猫崽,然后呢?”他完全是把柯祺刚刚说的那些话当成故事来听了。 柯祺:“……”精子要是长得和小猫崽一样,他二话不说立刻就去结扎! 黑暗之中,柯祺深深地叹息,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任重而道远。 “凭什么一定要是猫崽?我觉得狗崽更好啊。”柯祺忍不住反驳说,然而他原本想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在说什么,我为何控制不住我自己。不过,小奶狗确实特别可爱! “呵。”谢瑾华故意学着谢大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柯祺的脑子转得很快:“哎,真的是狗崽这比喻更好!男人的精气化为狗崽,女人的血气就化作了月亮,等到天狗吃到了月亮,二者合为一体,女人就怀有身孕了。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孩子就来了。” 如果是狗崽的话,求交往时的话就变成了—— 我有亿万只克制不住就要从身体里奔涌而出的祖传狗崽要送给你,你要不? 第六十九章 柯祺不知道专业的性启蒙应该怎么做, 因为他穿越前从未正儿八经地关注过这方面的消息。在他青春期时,虽然学校发了生理卫生的课本, 但是老师们直接叫学生自习了,根本没有进行详细讲解。 柯祺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 觉得有必要给谢瑾华讲一讲基础的生命科学, 讲一讲两性生理区别, 讲一些卫生方面的常识, 最后再强调一下青春期少年应该如何进行自我保护。结果,他出师不利啊! 好在柯祺最后还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话题顺利进行下去了。 “总之,男人身体中的蝌……小狗崽进入女人的体内,只有和月亮结合, 才能孕育出孩子。如果没有小狗崽,或者没有月亮, 那么孩子是生不出来的。”柯祺总结说, “所以,用葫芦并不能种出孩子。” “不是普通的葫芦,那葫芦的身体是金色的,葫芦柄是玉色的, 葫芦叶一共有七片。”谢瑾华说。 “就算葫芦叶有七百片, 因为葫芦中没有狗崽和月亮,所以就不能有孩子。”柯祺斩钉截铁地说。 谢瑾华沉默了。 就在柯祺以为已经把谢瑾华说服了时, 谢瑾华忽然问:“也就是说,必须要男人和女人体内的那两样东西结合,才会有新生儿诞生。只要缺少了其中一样, 都不可能有孩子了。你的意思就是这个吧?” “没错。”柯祺说。他直觉谢瑾华的话语中有陷阱,但谢瑾华确实又没有说错。 “那么,世界上的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是怎么来的?”谢瑾华问。 好问题啊!这就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若是世上的第一对男女也是在狗崽和月亮结合后产生的,那么狗崽和月亮又是怎么来的?之前没有男人,哪里来的狗崽;之前没有女人,哪里来的月亮。 而若第一对男女是通过别的方法诞生的,那狗崽和月亮结合后才能生出孩子的说法就不绝对了。 黑暗之中是什么东西在闪着如此璀璨的光芒?那都是柯祺眼角的泪水啊!他必须承认一点,中二少年不可怕,就怕他们有文化!在不知道达尔文进化论的情况下,谢瑾华此时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要打败谢瑾华的逻辑,柯祺就得给他讲生命的起源,就得告诉他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 但柯祺能这么说吗?他不能。就算他真说出口了,也没有人信呐!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作人。”谢瑾华始终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不紧不慢地反驳着柯祺的话,“仙家手段千千万,既然古有女娲造人,那么今有葫芦生子也不难理解了,一样都是仙家手段。你虽从未见过这事……但不意味它不存在。还是那句话,心诚则灵啊。柯弟,你缺乏一点想象力。” 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就要进入哲学范畴了,什么有定论和无定论的。 柯祺竟无言以对。 若说葫芦和人类根本就不是同一物种,那么泥土变成人类就更不可思议了。 柯祺要是再和谢瑾华辩论下去,他不一定能说服谢瑾华,但他们两人今晚是铁定不用睡觉了。于是,柯祺只好把这个话题先放到了一边。不过,在搁置话题前,他选择最后再挣扎了一次,问:“谢哥哥,要是我和你说人是由猴子经过几十万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而成的……”他都不能说出“进化”二字。 “……”谢瑾华觉得柯祺果然是……孩子气啊。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这种荒谬之言啊! 谢瑾华忍无可忍地在黑暗中半坐了起来,将手撑在柯祺胸口,以便能和柯祺面对面。柯祺见被子里的热气全部跑了出去,赶紧又把谢瑾华重新拉扯进了被子里,说:“谢哥哥,躺着说。别冻着了。” 谢瑾华想了想,说:“如果猴子真的能变成人,那一定是用上了仙家的手段。你信这个,却不信葫芦能生子?这是一种偏见啊。而我也从未见过猴子变人的情况,那么我是不是就能以此来反驳你了?” “这种变化必须是要在特定情况下进行的,是一种大势所趋。现在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柯祺说。 达尔文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女娲娘娘别闹啊! “葫芦生子也是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必须是神鸟从天上找来的葫芦,葫芦本身也与凡间的葫芦很不同。”谢瑾华顺着柯祺的话往下说,“柯弟,你信一种,却不信另一种,这实在是有些狭隘的。” 柯祺挣扎着说:“我说的猴子变人,是一种自然演化的过程,是在漫长的年月中,猴子们一代一代慢慢发生变化……好了,我都知道你要反驳什么了。不用说了,咱们就把这个话题略过吧。”他知道进化论在此时没有市场,所以原本根本就没想要给谢瑾华讲这么细。话题到底是怎么进行到这一步的? 谢瑾华确实有很多话要说。他是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更难被说服。若是不信一个观点,那么他怎么都能找出理由来反驳。不过,见柯祺都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了,谢瑾华也就把那些话全部咽了回去。 真是孩子啊,说不过就急,打不过就跑。谢瑾华如此想到。 柯祺很努力地把话题重新扯回性启蒙上,葫芦生子什么的就随它去吧,对“性”的正确认识才应该是启蒙中的重点。于是他磕磕绊绊地给谢瑾华讲了梦遗是怎么回事,又强调了过早进行性生活是不可取的这一点,就算身体有了变化,也必须要克制住,怎么都得忍到十八岁以后再尝试这方面的体验。 可是,柯祺说的这些恰恰都是谢瑾华已经知道了的,毕竟医书上一直都有“精满则溢”的说法。而且,别看古人成亲的年纪都很早,但确实某些中医书上也强调说了过早进行性生活是对身体有害的。 柯祺以为自己是在对谢瑾华进行科普,但谢瑾华却反过来觉得他在帮柯祺检查功课。嗯,柯弟这一点说对了;嗯,柯弟那一点也说对了啊。不错不错,当初那几本医书没有白默,柯弟都认真看了。 “等他以后有了性生活,应该就能知道葫芦生子是不可能存在的了。”柯祺如此想到。 正好,谢瑾华也是这么想的:“日后他见得多了,就知道猴子是变不成人的了。” 两人就这样愉快地在单方面和对方达成了共识。 夜已经深了。柯祺打了个哈欠,说:“如果谢哥哥想要有孩子……那么,你要对孩子的母亲给予尊重。还好我不是女人,就算和离了,我的日子还是一样过。所以,我最好把位置还给你孩子的母亲。” 就算知道他们的这门亲事已经被谢府认了,谢府并没有打算叫他们和离,但柯祺心里始终还有别的顾虑。如果谢瑾华日后真的有了女人和孩子,难道他还要继续留在谢府中吗?那肯定是不行的啊! 就柯祺个人而言,他其实无所谓和离不和离的。作为一个穿越前曾被人当成是性冷感过的人,只要能和谢瑾华这个好兄弟相处得很愉快,柯祺不介意没有性生活,反正他可以用左右手撸上一辈子。 所以,柯祺觉得选择权不在他这里。 然而,谢瑾华同样不觉得选择权在他那里。他此时在性这一方面,尽管理论上懂了很多,其实半点经验都没有。于是他考虑问题时从未把“性”当作过重点。他始终认为,他是因为柯祺冲喜才活下来的,于是他愿意和柯祺过一辈子。当然,如果柯祺不愿意,柯祺还有别的想法,他也会无条件支持。 于是,听见柯祺这么说时,谢瑾华并不觉得柯祺是在为自己考虑,他反而觉得那是柯祺在暗示他总有一天会离开的。谢瑾华心里有一点点难受。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对柯祺好了,柯祺却还是要走的。 在几个月前,谢瑾华记得他和柯祺曾就和离这个问题达成过共识,那时他并不介意柯祺会离开。因为他觉得就算是和离了,他们依然还是一辈子的知己好友。可是,为何现在忽然就觉得难受了呢? 第43节 “我教会了他那么多,默了医书给他看,他却拿着我教的东西去哄了别人,唉。”谢瑾华叹气道。 “今天辛辛苦苦给金花花树立了正确的观念,也不知道最后都便宜了谁。”柯祺在也心中叹息。 妈蛋,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菜将会被一只别家的猪拱了,这心情就难以平静。白菜就不能一直长在自家的园子里吗?呵呵,必须要把篱笆扎得再密实些!家猪野猪都不准进到园子里来! 第七十章 冬日无事, 完全可以多睡一会儿觉。 因着头天晚上聊得有些久,柯祺和谢瑾华第二日都起晚了。柯祺打了个哈欠, 说:“早啊!”晨起时多少会有一些口气,于是柯祺说这话时, 还特意把脑袋歪到了一边, 又习惯性地伸手遮挡了一下。 “早。”谢瑾华说。他的眼中似乎正闪着某种奇异的光芒。 柯祺睡在外面, 就打算起床了。谢瑾华忽然拦住了他, 问:“你就这么……起了?” “怎么?难道你还想要再赖一会儿,需要我陪你?”虽然柯祺对猫科动物没什么特殊的好感,但他很愿意纵容谢瑾华身上偶尔冒出来的和猫咪们相似的习性。猫嘛,在这寒冷冬日当然是睡不够的了。 谢瑾华迟疑地看向柯祺的腹部。确切地说, 他能看到的就只有被子。 柯祺见他没说话,便耐心地等着。在问草园中, 他们俩就是主子, 没什么长辈需要他们去请安,自然是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过,柯祺也不会陪着谢瑾华睡太久了,他正憋着一泡尿。 谢瑾华很坦荡地问:“你……戳到我了。起床前不先解决一下吗?”在他半睡半醒的时候, 精神抖擞的小柯祺就正好戳在了他的腹部。谢瑾华还以为是什么那么硬呢, 忽然反应了过来,就彻底醒了。 柯祺顿时觉得有一点尴尬。晨勃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这说明他确实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此时被谢瑾华特意点出来,他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硬了并不一定需要撸。其实男人很容易就硬,如果每回硬起来时都要撸, 那他们肯定早就精尽人亡了。所以,柯祺并不打算当着谢瑾华的面做些什么。 “不用管它。”柯祺艰难地说。 谢瑾华的眼中却有着非常直白的好奇,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虽然和柯祺同龄,甚至月份上还要更大一点,但他的身体打出娘胎时就比较亏,之前又大病过一场,因此至今都没有长大。 自己还没有的,柯祺却有了,谢瑾华觉得这非常新奇。 “就、就那样呗。哎,我起床了。”柯祺被谢瑾华盯得心里发毛,想要落荒而逃。 谢瑾华赶紧拉住柯祺的胳膊,长腿一伸还压住了柯祺的两条腿,说:“你真的不解决一下吗?如果是因为我看着你,让你觉得不好意思了,那我可以背过身去。我保证不会偷看,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柯祺觉得自己被谢瑾华调戏了。 讲真,你这样让我很难做人的。虽然直男们确实很喜欢开重口的玩笑,但你这样gay里gay气地撩我,真的大丈夫吗!就算是你主动的,那也是三年起步最高死刑,请不要温柔地逼我犯罪,谢谢。 作为曾经的高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柯祺坚定地拒绝了谢瑾华的提议。 谢瑾华当然不是故意的。 其实,谢瑾华的眼中毫无色欲,只有最单纯的好奇。就像小孩子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对于自己未知的领域,人们总是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谢瑾华自觉和柯祺很熟了,就想要围观一次。 要不是因为柯祺正憋着一泡尿,他估计要被谢瑾华说得软回去了。但正因为憋着尿,柯祺的心情越急切,小柯祺就越精神。谢瑾华不眨眼地盯着柯祺,柯祺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大和谐时被孩子抓到的家长。柯祺便忽然把被子往谢瑾华的头上一罩,三两下就将他整个人裹成了蚕宝宝,然后迅速脱身。 等谢瑾华终于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时,柯祺已经提着裤子去外间放水了。 谢瑾华很失望。 年味越来越重。一站到底的第七期在年底举行。这一期的六位参赛嘉宾分别是前六期的优胜者,因此这期举办得非常盛大。为了能准备得更充分些,第七期和第六期之间的间隔期都长了很多。谢瑾华本来是打算去围观的,可是天气太冷了,他被冻得不想出门。柯祺怕他受了冷后会生病,因此也拦着他,不让他去。于是,他们只在精神的高度对叶正平表示了支持。可惜最后的优胜者不是叶正平。 优胜者姓容,是一位来自南方的学子。他所获奖品中最为贵重的便是那幅《纵马游春图》了。 小夫夫的春节是在庆阳侯府中过的。等到正月里,谢瑾华却陪着柯祺住到了落泉村中。因为柯祺的户口是独立的——结契时户口可以不做迁移——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落泉村就是柯祺的家了。而且,和柯家分家以后,柯祺身边比较亲近的家人就只剩下了刘谷舅舅这一家,亲戚间总要走动一下。 落泉村的房子里当然不可能铺上地暖,倒是有炕。 谢瑾华就这样宅在了炕上,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要下炕。 村民们只知道老刘家的外甥带着外甥媳妇回来了,却不见那外甥媳妇出来走动,去小溪里淘米洗菜的人依然是老刘家的那位。怎么的,堂堂舅母还要去服侍外甥媳妇?这小媳妇怎么还不被休回家? 柯祺买了落泉村中最好的那栋房子,又好上加好地改造了一番,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不差钱。除此以外,柯祺还叫舅舅帮他买了一些田地。虽说此时愿意卖地的人很少,但刘谷帮他在这里买上一点,在那里又买上一点,柯祺的名下如今也有一二十亩的良田了。这在村子里就是大户啊!因此,虽然柯祺很少住到落泉村中来,村民们聊天时却总说到他,甚至有不少妇人们确实动过要给他做媒的心思。 刘谷和他的妻子刘金氏一直没敢说破谢瑾华的身份。这对夫妻不知道谢府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因此在平时万万不敢以庆阳侯府姻亲的身份自居。他们只对外说,外甥已经成亲了,再具体一点的话,他们就不愿意说了。至于为何柯祺平日里都不住到落泉村中来,当然是因为他要住在书院中求学啊! 柯祺带着谢瑾华来落泉村中过正月,这事真是叫刘家受宠若惊了。 刘金氏原本就什么事情都舍不得让柯祺去做,更何况是谢瑾华?她恨不得能把谢瑾华供起来,好叫这位爷知道他们的好,以后就能对柯祺更好一点。她带着来自问草园的两个下人把里外都操持了。 谢瑾华就这样被纵容得和炕合二为一了。 农家的炕做得很实用,在炕上摆个小桌子,看书吃饭都能在炕上解决。 柯祺裹着大棉衣从外头走进来。他刚刚去逗阿黄汪了。谢瑾华被狗叫声弄得心思不定,根本没看下去几页书,见柯祺回来了,索性就把书本放在了一边,问:“外头的风很大吧?雪是不是还在下?” “已经停了。刘亚跑出去找同伴们一起玩雪了。”柯祺说。 谢瑾华犹豫了一下,说:“狗会不会冻着?要不把它牵到屋子里来吧。” 柯祺诧异地看了谢瑾华一眼:“你不是不喜欢它吗?让你和狗狗待一屋,你不难受?” “你系根绳子,它碰不到我就好了。外头这么冷。”谢瑾华确实是怕狗的,但怕归怕,他也没法心安理得看着狗狗挨冻。想他的阿黄喵,自入冬以来,就赖在暖阁之中了,整日趴在毯子上守着炉子。 柯祺走到炕边,趁着谢瑾华没反应过来,揪了揪他的鼻子,说:“你怎么就这么乖呢?你放心吧,舅母在放杂物的那间屋子里给阿黄做了个窝。它现在放风呢,等它觉得冷了,自然会回它的窝里去。”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挥开柯祺的手,说:“我是你哥哥,你这是在以下犯上。” 柯祺以下犯上的次数多了,真的不差这么一回。 “哎,刘家的,在忙呢?问你家借一勺细糖。”外头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应该是村里某家的妇人,年龄在三四十左右,嗓门非常洪亮。她站在大门口说话,谢瑾华和柯祺在里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冬日里都一天吃两顿,这个点正好是做下午那顿饭的时间点,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飘着炊烟。 刘金氏从厨房里出来,抱着糖罐,让那妇人舀了一勺。 那妇人借到了糖却还没有走,依然大着嗓门说:“你家的外甥媳妇呢?怎么好叫你做长辈的独自在厨房里忙活?哎,我和你说啊,你就得硬气点。小年轻纵不得。外甥媳妇、儿媳妇都是一样的,现在不调教,日后非爬到你头上拉屎撒尿不可!这懒媳妇要是我家的,我早脱了脚上的鞋子抽过去了。” 这话说得很粗鄙,谢瑾华以前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脸都红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刘金氏压低声音说了什么,然后就想要把那人推出院子。那人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是个包子,也怪不得遭狗惦记!当初是谁给你们家做的亲事,你外甥那么有出息,硬生生被个懒媳妇带累了!” 柯祺凑到谢瑾华面前,开着玩笑说:“嗯?你还敢说你是我哥哥?你明明是我的懒媳妇。” “那你快找个勤快的媳妇去!”谢瑾华推着柯祺说。 柯祺嘿嘿一笑,道:“就要懒媳妇!这懒媳妇千金不换!”他想着以前叫了谢瑾华这个中二少年那么多声“哥哥”,现在总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来,于是玩笑的尺度升级,道:“懒媳妇,叫声相公来听听!” 谢瑾华故意把眼睛瞪圆了,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柯祺越发来劲了,说:“来嘛,快叫一声!夫为妻纲,你若是不听相公的话,就是以下犯上了!” 谢瑾华当然不愿意叫,他这边一躲,柯祺马上就重新凑过来。谢瑾华待在炕上,躲来躲去都在四四方方的这方天地中,因此主动权始终都在柯祺的手上。谢瑾华推了推柯祺,这回怎么都推不动了。 谢瑾华玩笑似的想叫柯祺“滚”一边去,然而又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再加上他在炕上躲了好了一会儿,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现在却被柯祺压着半躺在被子里,这一声要说不说的“滚”说出口时竟然有些破音。 柯祺就听见谢瑾华说了一声:“呱。” 萌……化了。 第七十一章 谢瑾华惊呆了, 整个人傻在那里。等他反应过来,他钻进被子, 背对着柯祺,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宝宝。他把自己裹得很好,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装作了自己并不存在。 柯祺忍笑拉扯着被子。 扯不动。 谢瑾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在抗争。 柯祺担心谢瑾华把他自己闷坏了, 就隔着被子拍了拍大约是谢瑾华肩膀的地方, 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好了好了,快出来吧,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真的!你是哥哥,好哥哥快别闹了, 出来吧。” 谢瑾华依然死死地抓着被子。不管柯祺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柯祺哄了好一阵, 见谢瑾华始终不为所动, 心里终于有些着急了。在柯祺的认知中,谢瑾华不是那种不能开玩笑的人,再加上他们确实走得越来越近了,所以柯祺才会追着谢瑾华叫“懒媳妇”。如果他知道谢瑾华这个人不能开玩笑, 他刚刚肯定不会那么闹了。可是, 柯祺现在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刚刚的玩笑真的过分了吗?还是说谢瑾华因为那一声“呱”而无颜见人了? 柯祺心里渐渐涌起了一阵内疚。他不再拉扯被子,而是靠着谢瑾华坐在了炕上, 说:“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你出自庆阳侯府。我舅舅一家是老实人,在外头不敢拿庆阳侯府的名头说事。他们甚至都不敢拿我说事。于是,他们都只模糊地对村里人说, 我这外甥常年在书院求学且已经成亲了。我敢说,村里人连我娶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所以啊,他们说的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成是个屁放了吧。” 如果村里有人去了城中打探,那么谢瑾华的身份当然是瞒不住的,毕竟当初法严大师的批命在京城中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但在落泉村中没有人会这么做。哪个平民百姓敢去城里打探侯府的事情啊? 谢瑾华之前陪着柯祺回过一两次落泉村,每回都来去匆匆,人们不知道的就以为他们只是同窗。这回来村里过正月,谢瑾华因为怕冷,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直接驶进了院子,他出了马车就进了内屋,也没被人瞧见。在村里人看来,柯祺就是大户,他们根本没想过这大户其实是一只……凤凰男。 不过,柯祺身上没有凤凰男的诸多恶习。他不吝啬,也不过于敏感;不自卑,也不过分自负。 柯凤凰努力地哄着媳妇,说:“至于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就更可以当个屁放了,对不对?谢哥哥,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他故意把话说得粗鄙,屁来屁去的,专门等着谢瑾华教训他呢! 只要谢瑾华开口说了话,哪怕是教训柯祺的话,柯祺就有把握能把他重新哄开心了。 谢瑾华却还是一动不动。 刘金氏回厨房里放了糖罐子,想了想又捏着颠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内屋的窗户底下。这窗户开在了边侧。方才那婶子说话的声音太大,刘金氏猜屋里的两个人都听见了,她很担心谢瑾华会发火。 刘金氏在谢瑾华面前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其实,她在柯祺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和刘谷是宋氏从娘家带来的仆从,祖上已经连着好几代身在奴籍了。妾的娘家人哪里就真的敢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柯祺愿意认了他们做正经亲戚,还帮他们消了奴籍,这是柯祺厚道。他们却始终不能因此失了本分。 屋子里没传出什么声音来。刘金氏却不敢放松。 哎,万一小两口因此吵架了,她得想办法好好劝劝呐!她现在很后悔,早知道刚刚就该把那婶子骂一顿的,也好表明了她的态度。只是,刘金氏这个人确实性格有些软,刚刚怎么就没有骂出口呢! 就在这时,刘谷拎着两条鱼从外头走进来。河面上早就结了冰,今日正碰上有人凿冰捕鱼。他瞧见自家婆娘弯腰蹲在外甥的窗户下面,似乎在偷听。刘谷的脸立刻黑了!老不羞的!都多大年纪了,怎能去听外甥的墙角?他顾不上去厨房里放鱼,也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底下,和老妻一起偷听起来。 因为谢瑾华没什么反应,于是柯祺决定要再甩掉一些节操。 “我学青蛙叫,好不好?呱呱呱。我还能学狗叫,汪汪汪。学猫咪叫,喵喵喵。”柯祺尽情地放飞着自我,“学公鸡叫,咯咯哒,咯咯咯咯哒。啊,不对,刚刚是母鸡叫,母鸡下蛋时就是这么叫的。” 刘谷正巧听了个全! 老实的舅舅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都在玩些什么,只是控制不住老脸一红,莫名觉得有几分羞耻。 谢瑾华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柯祺面上一喜,赶紧去扯被子。结果,他还是扯不动! 难道刚刚这种程度还不够吗?柯祺决定抛开属于男人的最后一点点矜持。 是真男人,就要无所畏惧! 马上就要到吃饭的时间了,一辆马车停在柯家的院子外头。刘亚掀开帘子,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是厉阳,最后季达。起初小夫夫回谢府过春节时,就想带上季达一起,他们不愿让大侄子单独过节。谢瑾华考虑得还算周到,他和柯祺是以不要耽误柯祺功课的名义请季达去谢府过节的,如果这位大侄子不愿意和谢府的其他人多有接触,那么他只要留在维桢阁内就好了。但季达依然不愿意。 等到了落泉村中后,谢瑾华又特意让厉阳去请了季达一回。这回也没指望季达能同意过来,却不想真就把季达请动了。马车到了村头时,正好碰上了在那儿玩雪的刘亚,厉阳便把他一起捎回来了。 厉阳需要把马车和车夫安顿好,刘亚就领着季达先进了院子。 刘谷和刘金氏正背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偷听着。季达眼珠子一转,对着刘亚摇了摇头,然后朝窗户走去。刘谷早知道谢瑾华派马车去接了先生,一下子就猜出了季达的身份。偷听这种事情被先生发现了,刘谷整个人都慌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这位先生却示意刘谷给他让出一点地方来。 大侄子也是很调皮的嘛! 偷听的队伍迅速扩展成了四人。 第44节 屋内,柯祺正捏着嗓子,故意做出一副娘娘腔的姿态来,说:“谢哥哥,我……人家是媳妇儿还不成吗?人家才是懒媳妇儿!谢哥哥,你快理人家一回嘛!”他已经快要被自己说吐了!哄孩子容易么! 季达:“……” 遥想一二十年前,季达那会儿还不到十岁,因是家中的幼子,向来受宠,总是出入宫闱。那时,前朝末帝身边的老太监都得给他一点点面子,那老太监说话时就是柯祺现在这样的,声音又尖又细。 季达已经无法直视自己的弟子了。人才啊,他怎么不给自己一刀切呢? 躲在被子里的谢瑾华勾了勾嘴角,真是不枉他闷了这么久。他终于把被子一掀,理了理头发,坐了起来,抬眼斜了柯祺一眼,笑眯眯地说:“媳妇儿终于认了?来,小媳妇儿快叫声相公给我听听。” 被坑了! 柯祺本以为谢瑾华真的生气了,谁知道他就是挖了个坑让柯祺跳呢!别看柯祺在别的事情上那么聪明,偏偏他在刚刚不仅主动跳进了坑里去,还把土全部扒拉到了自己身上,主动将自己埋严实了。 谢瑾华洋洋得意地看着柯祺。柯祺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三两下爬到床上,直接把谢瑾华整个人往床上一压,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瑾华,说:“呔,你是何方妖孽?还不快快把我纯良的谢哥哥还回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都已经认了,赶紧叫相公吧!”谢瑾华挣扎着说。他心知自己刚刚是取巧了,要不是柯祺关心则乱,能猜不出他都在打什么主意?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算计成功了。 柯祺把手伸进被子里,使劲挠着谢瑾华的痒痒。 谢瑾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在柯祺怀里扭得厉害,很快脸上就染了薄红。 刘金氏老脸一红,肯定不能继续听下去,赶紧捂住刘亚的耳朵,把懵懵懂懂的刘亚扯进了厨房里去。而刘谷和季达对视一眼,尽管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且他们身份、文化程度截然不同,但在这一刻还是有了难得的默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世风日下”四个字。白日宣淫,简直是世风日下啊! 老舅摇摇头,避开了。大侄子摇摇头,刷新了对两位“叔叔”的认识,也避开了。 “谁是相公?快说!”柯祺已经摸上了谢瑾华的小肚子。 谢瑾华的力气不如柯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他喘着粗气说:“柯弟……柯、弟,且饶了我吧。” 柯祺哼了一声,一副小人得志且猖狂的模样。他此时的样子特别适合配上“你叫啊,快叫啊,叫破了喉咙都没有人会来救你的”这一句台词。谢瑾华不光是因为痒而笑,也是因为柯祺的这番表演而笑。 “谁是媳妇儿?”柯祺又问。 “我是!我是!”谢瑾华赶紧说。 得偿所愿的柯祺放开了谢瑾华。谢瑾华往炕的里头滚去,把一句话补全了,说:“我是你相公啊。你不许再反驳了,且不说你刚刚自己都认了,就是我比你年长,也比你个高,难道我不是你相公吗?” “没见过相公整日只顾看书,不管这事,也不管那事的。”柯祺反驳说。 “那我也比你个高。”谢瑾华说。 “我又不是不长了,过几年就能比你高了。”柯祺可是能长到一米八并拥有八块腹肌的男人! “反正现在还是我高。”谢瑾华笑眯眯地说。日后的事都说不准的。 “……能不能不要拿你个高说事?”柯祺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又打算要挠谢瑾华的痒痒。 “好吧。”谢瑾华点了点头。 “相公怎么还会怕冷呢?你瞧你整日赖在炕上,就差和炕长到一起去了。别人的相公这时候都去河里凿冰捕鱼了。”柯祺说。谢瑾华缺乏对自己的清楚认知啊,他已经快要成为炕的附庸了,炕是主体。 谢瑾华果真不再说自己个高了,他空手比划了一下,道:“可是,你比我矮啊。” 第七十二章 小夫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内屋崩了回人设, 直到恢复平日里的正经模样,才一前一后从内屋走了出来。然而, 他们却不知道,听过墙角的众人都在佯装淡定, 其实已经完全无法直视他们了。 堂屋里摆了一个大火盆, 好容易离开了炕的谢瑾华又和火盆长到了一起去。 为了照顾谢瑾华, 吃饭的桌子特意摆在了火盆旁边。刘谷原本把季达的坐席安排在了主位, 但季达却主动表示要和厉阳他们坐到一起去。刘谷嘴笨,季达在言语上绕了他两回,就被季达绕进去了。 不过,正因为季达他们都坐到了另一间屋子去, 柯祺的表姐刘园才离开厨房,坐到了桌子上。要是有外人在, 那么刘金氏和刘园会躲在厨房中用餐, 即便柯祺说了不介意,但女人们都不愿意出来。 刘金氏在给柯祺做奶娘之前,一直都在柯府的厨房里帮忙,要是好好熬上几年资历, 未必不能成为主厨。但柯府的内院太乱, 往往是哪位小妾得宠,厨房里某段时期的管事就会换成那位小妾的人, 小妾自然看不惯柯祺这个“少爷”,于是像刘金氏这样和柯祺有了牵扯的人也就在厨房里不受重用了。 这回因有机会好好招待谢瑾华和柯祺,刘金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食材都不如何贵重, 但胜在新鲜。菜式都不如何复杂,但胜在新巧。 谢瑾华对于刘金氏的手艺不吝夸奖。 刘金氏原本是极局促的,但谢瑾华在她擅长的领域夸了她,她的心渐渐就定下来了,说:“其实我更擅长做糕点。我们小姐……呀,我说的是宋孺人,她原是南方人士,我们都是跟着她从南边来的。” 柯祺的嫡母、渣爹都是南方人。宋家是小商家,多少想要奇货可居,那时见柯主簿家穷志不穷,又观他平日里的行事像是个有良心的,就结了这门亲事,陪嫁了十里红妆。然而,事实证明宋家看错了人。等到柯主簿变心时,他到底是官身了,宋家离着远又鞭长莫及,才叫宋氏过了十几年苦日子。 谢瑾华挑食的毛病虽在柯祺监督下改了不少,但喜好没有变,比起正经饭食,他还是更喜欢吃各类的点心。听了刘金氏的话后,谢瑾华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向往的神情。南方的点心据说都很精致啊。 刘金氏看着这样的谢瑾华,忽然就想到了邻居家那只嘴馋的大猫。那猫不凶,舅母的胆子更大了一些,继续说:“这几日风雪不断,有一味点心叫雪果,正是我最擅长做的,这时候吃也应景得很。” “雪果?莫非是用雪做的点心?”谢瑾华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 柯祺在一旁接嘴道:“是用米粉做的,但瞧着很像是用雪揉出来的团子。我以前见舅母做过几回,可惜没几次真能落到我嘴里。”他在柯家虽是个少爷,但渣爹不管亲娘不在,人人都能来他这踩一脚。 由着这个话题说开去,刘谷和刘金氏就忍不住说起了柯祺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刘金氏把自己的眼眶都说红了。柯祺是她奶大的孩子,她是看着柯祺受过那么多委屈的人。还记得柯祺不到一岁时,柯府的一位得宠小妾就觉得他可以断奶了,又把刘金氏打发去了厨房。刘金氏却不敢真把柯祺交给那些小丫头们看护,因此只好背着柯祺去了厨房。柯祺竟算是在厨房中长大的了。 谢瑾华听着这些事,只觉得非常心疼。 柯祺却不觉得那样的日子是苦的,至少他吃得饱穿得暖,好好长大了。他不愿意让谢瑾华为了那些已经过去的事难受,赶紧岔开话题,说:“对了,舅舅舅母不是在给表姐相亲事吗?相得如何了?” 柯祺和刘园是平辈,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按说有些失礼。但刘家人都觉得柯祺最有见识,便是柯祺不问,他们都想要叫柯祺帮着参详一下,所以此时只感激他关心刘园,半点都不觉得他越俎代庖了。 刘园的脸立刻就红了,恨不得能埋进碗里去,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 刘家在柯祺的帮衬下,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刘园的条件搁在村子里算是极好的了,真是不愁嫁。但为人父母者,但凡对于自己的孩子有几分爱护的心,在孩子的亲事上就不愿意马虎,因此刘园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要柯祺来说,若能把刘园在家里留到十八,再把她风光嫁出去,那才是最好的呢! 刘谷喝了一口米酒,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也乱得很。咱们家的情况已是很过得去了,不比以前身不由己,自然不愿意委屈了园姐儿。前头有位书生……他母亲托人来探口风,我却是不敢应。”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了柯主簿这个前车之鉴,刘谷总觉得书生这种东西可共苦不可同甘,所以对于书生们的印象非常不好。但是,真把闺女配给屠夫什么的,他又哪里舍得!刘谷的内心非常矛盾。 刘亚人小,早憋了一肚子话,说:“书生怎么了?表哥也是书生!表表表……表哥哥也是书生!书生里不都是坏的。不如我去那人村子里好好打探一回吧?”他这一口气说得很通顺,中间停顿不明显。 “表哥哥可是叫我呢?”谢瑾华问。 “嗯。”刘亚应了一声。他原是想要说表嫂的,好容易咽下去了,改口成了表哥哥。 刘亚的脸已经红得和刘园一模一样了,恨不得能学着他姐姐样子也把脸埋进碗里去。 柯祺的想法其实和刘亚差不多。但他知道自己的话在舅舅舅母心目中的分量,总能轻易地影响了他们的决定,于是此时反而就不敢开口说话了。在这个时代,女人要是嫁不好,那真的是会死人的! “你小孩子懂什么!当年宋老爷看女婿时也是看着好才嫁了女儿的。”刘谷叹着气数落自己儿子。 刘金氏犹豫了好一会儿,脸上透着几分不确定地说:“其实……昨个儿有人提了个人选,只是年纪大了些,前头又娶过一个。但那人的人品是真好……哎,年纪还是太大了一些,果真是难以两全啊。” 刘园有些坐立难安,却还是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柯祺有点把刘园当女儿的意思,不觉得一个离过婚的老男人配得上刘园。 刘谷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连连摆着手说:“不行不行!园姐儿不做继室。” “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刘金氏嘟囔着说,“那位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她和宋氏算是同一辈的人,虽然作为下人时,在宋氏面前不得重用,但也算是陪着宋氏一起长大的了。柯主簿的渣显然也叫她心里存了阴影。所以她觉得找女婿时最重要的考虑因素就是人品,其余的条件就都是其次了。 柯祺听着这话却觉得哪里不对。 谢瑾华放下筷子,严肃地问:“你们说的可是郝家村的郝大善人?他要续娶了?” “咦,四爷也知道这人?”刘谷被谢瑾华没有表情的表情吓住了。 柯祺赶紧把叶家姐姐的事拿出来说了一遍。没想到和叶家姐姐和离后,那位善人在婚姻市场上还如此抢手吗?也是,郝家村的人因为郝发才病重时需要问他们借钱,他们不愿意借,又不想担个忘恩负义的名头,于是把话说得很难听,可外村的人因为没有利益纠葛,还是把那善人当成是善人的啊! 郝家村的人起先说郝发才前世是强盗,这世是来还债的。等郝发才病好后,大家见到他时尴尬,又纷纷改口说,郝发才做多了好事积累了功德,所以阎王都收不走他的命。而后面这句话都传开了。 明明此时通讯技术不发达,但村子和村子间的消息却传得很快。当郝发才的事传到落泉村时,竟是一个个都说他好话了。像刘家这种老实人,听了传闻不会往深处想,可不就是把郝发才当好人了! 但刘家人更信任柯祺,于是当柯祺说着叶家姐姐当初受过的苦时,刘家人听得面色全白了。 等到柯祺说完,谢瑾华也郑重地说:“那人绝非是什么良人。” 刘金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捂着胸口,磕磕绊绊地说:“这、这……这样的人还娶什么妻,生什么子?外头的名声传得这样好听,若有姑娘一家子被骗了,她嫁过去后就是直接掉了火坑……” “我们帮了叶家姐姐,倒是又害了别人了。”谢瑾华对柯祺说。 “那就让他再也娶不到妻子!”柯祺觉得有必要给整件事情收个尾。 身为孩子没什么发言权的刘亚气恼地说:“书生不一定坏,这人却已经坏透了!” “表弟弟说得很是。”谢瑾华微笑着说。他又往自己的小碗里夹了点菜。 柯祺沉默了一会儿。 “柯弟,你怎么不吃了?看着我做什么?” 若柯弟敢说什么“秀色可餐”,那就功课加倍,决不能白白被他调戏了。谢瑾华如此想到。 “谢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吧。”谢瑾华眨了眨眼睛。来啊,作死啊,功课加倍等着你! “哦,其实你的碗在你左手边,你现在用的是我的碗。” 第七十三章 用过饭, 天就黑了。 刘金氏带着刘园收拾了碗筷,男人们则围着火盆子坐了。刘亚如今也在学堂里受着启蒙教育, 柯祺就拣着简单的功课考校他。刘亚没有什么天赋,但胜在勤勉, 磕磕绊绊倒也能够回答出柯祺的题。 刘谷什么都听不懂, 就坐一边搓着蓑草, 嘿嘿地笑着。 刘家世代为奴, 虽现在好容易成了良籍,但到刘亚这一辈时依然不能参加科考,因此刘亚读书读得好不好并不重要。他只要能认识一些字,懂得一些道理, 日后从商甚至是从军时都能够多条路子。 谢瑾华好奇地看着刘谷手里的蓑草,问:“舅舅, 这是什么东西?” 刘谷手一抖, 半截用蓑草搓成的绳子差点掉进火炭里去。这是谢瑾华第一次当着刘谷的面叫他舅舅,刘谷实在受宠若惊。之前刘谷虽已经和谢瑾华接触过几次,他知道谢瑾华是个温和的人,但那温和中也透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疏离。这是可以理解的, 侯门子能看得起穷亲戚, 这已经算他们厚道了。 没想到谢瑾华真叫他舅舅了! 刘谷不敢应,却又怕自己真不应反而就落了谢瑾华的面子, 整张脸立刻憋红了。刘家人似乎总是容易脸红,倒是柯祺,虽身上也流着刘家人的血, 却是个惯会做戏的厚脸皮!谢瑾华在心中打趣道。 “这、这、这……这是草啊。搓成绳子就可以用来编蓑衣,那是遮雨用的。”刘谷解释说。 “蓑衣?一蓑烟雨任平生,好意境啊!”谢瑾华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可怜的老舅舅觉得这话他没法接。 谢瑾华兴致勃勃地盯着刘谷手上的动作。搓绳子这道工序看上去不难,他有些跃跃欲试。 柯祺虽一直在和刘亚说话,但始终有一些注意力放在了谢瑾华身上。见谢瑾华克制不住想要动手了,柯祺摸了摸表弟的头,毫不留情地拆了谢瑾华的台子:“舅舅,你快把手摊开给谢哥哥瞧瞧,好叫他知道你手上有多少老茧。就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还想搓绳子呢,到时候真破了皮,疼哭的也是他!” 第45节 谢瑾华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可怜的老舅舅还得想方设法在外甥小夫夫斗嘴的时候圆个场,道:“你们的手都是要拿笔杆子的,金贵得很,这些粗活确实碰不得啊碰不得。”他是个嘴笨的,能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他超常发挥了。 “你要是真喜欢,等舅舅织完了蓑衣,叫他送你一件。”柯祺说。 刘谷张大了嘴巴。就算是下雨,贵人们外出时,自然有人帮忙撑着绸伞,哪用得着蓑衣啊!更别说蓑衣扎得很,就算把蓑草好好处理过了,依然会刺疼裸露在外的皮肤。这样的东西哪里送得出手? 要不是因为他们需要在雨中上山下地,很多活计都耽误不得,刘谷都不爱披件蓑衣在身上。 谢瑾华却很向往地说:“若是舅舅不觉得麻烦,还请按照我的身量做上一件。春日雨水足,待到春雨朦胧时,我们可以去租条船泛舟河上……要不,还是不麻烦舅舅了,我叫厉阳在村子里买一件吧。” 刘谷猛然闭上了嘴巴。贵人到底是贵人,真不是他这种粗人能够理解的。 “不麻烦,冬日里不出工,正好叫舅舅帮你做一件。”柯祺说。他知道舅舅一家在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和谢瑾华相处,送件蓑衣就当是拉进关系了,日后有来有往,大家的关系就会慢慢走近了。 刘谷赶紧说:“正是这话,一点都不麻烦。你若是想要,我再给你编个斗笠,再上配一双草鞋。” 谢瑾华高兴地说:“好好好!” 柯祺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谢瑾华的心里肯定想着一些很高雅的东西,但刘谷不懂那些高雅事,见谢瑾华喜欢蓑衣、草鞋什么的,只会觉得他特别好相处。于是,被刘家人误以为很接地气的谢瑾华真是立刻叫刘家人对他改变看法了。夜间睡觉时,刘谷还对着自己的老妻子止不住地感慨。 刘金氏第二天早早起来摸着黑去小磨坊里磨好了米粉。 等到刘园也起床去厨房里帮忙时,刘金氏已经独自热火朝天地干了好一会儿了。 “娘,你这是要做雪果呐?”刘园惊喜地说。 刘金氏笑容满面地说:“哎,昨日说起雪果时,我见你表哥家里那位就喜欢得很……” “那是因为娘手艺好。”当着自己亲娘的面,刘园还是很活泼的。 谢瑾华头天晚上只顾盯着舅舅搓蓑绳了,大家弄到很晚才睡。但他已经养成了生物钟,第二天便没有醒得很晚。只是天气实在太冷,谢瑾华虽然醒了,却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在被子里和柯祺说话。 “表姐姐的亲事……我们在书院中为给她寻个青年才俊,如何?”谢瑾华推了推柯祺。 柯祺打了个哈欠,小声地回答说:“不妥。我舅舅一家子毕竟才脱了贱籍没多久,很多人忌讳这一点。虽有句话说的是,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可是柯家也不算什么大户人家,只比寻常人好些。” 柯祺说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不是他觉得刘园配不上秋林书院里的同窗,而是世人觉得她肯定配不上。同样是书生,只要入了秋林书院,即便家世再寻常,他们在婚姻市场上也是非常抢手的。 谢瑾华想了想,问:“那……正平兄呢?”叶正平现在一贫如洗(家财名义上都拿去给前姐夫看病了),家有累赘(和离的姐姐带着病弱的外甥女跟着他过活),虽有担当,其实也非常不好说媳妇。 柯祺立刻把眼睛瞪圆了,声音都尖了起来,喊道:“不行!” “怎、怎么不行了?”谢瑾华被柯祺的反应吓了一跳。 柯祺支支吾吾地说:“你难道忘了……他之前是靠仿画为生的。”画的还是龙阳春宫图!虽说在后世写耽美小说的男孩子们不一定是gay,写百合的女孩子们也不一定是百合,但万一呢?尤其是春宫图这种东西,某些细节画得那么到位,直男搞这个一定很尴尬吧?柯祺不敢拿刘园的亲事去冒险。 同妻们的生活很可悲。即便是在后世,很多人抨击骗婚渣gay,但同妻们的痛苦依然是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更何况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呢!丈夫玩男人,反正那些男人生不出孩子,所以女人要大度;没有性生活,但生不出孩子却要怪罪女人;若女人想要过正常性生活,就会骂淫荡! 谢瑾华奇怪地说:“仿画又如何?难道你是嫌这事儿若传开了去会影响正平兄的名声?” “他画那样的画……若他喜欢男人,姑娘岂能嫁给他?我们到时候先私底下问问他吧。”柯祺说。 “你怎知正平兄喜欢男人?他不是还没有娶亲吗?”谢瑾华问。 柯祺听着这话觉得不对。 谢瑾华接着说:“婚姻一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妻子是用来敬重的。长辈为我娶了女妻,我自然就要喜欢女人。长辈为我结了男契,那我自然就要喜欢男人了。世人应当皆是如此的吧?” “……”柯祺才知道谢瑾华的认知中存在着根本的错误。 谢瑾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要么是因为他是双性恋,要么是因为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开窍过。柯祺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懂得再多,在情这一事上却还懵懂,而且身体根本就还是小孩子啊。 我不要和小孩子在床上聊限制性问题。柯祺无比严肃地想。 “你错了,次序应当颠倒一下。喜欢女人,才会寻女人成婚;喜欢男子,则要和男人结契。否则,若明明是喜欢男子的,却娶了一个女人,这就对不住那个女人了!有良心的人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新世界的大门徐徐打开了。 “像我们俩这种是特殊情况,当时为了救命,当然是八字更重要了,是男是女反而不重要了。”所以柯祺一直以为自己终究是要和谢瑾华和离的。在这个世界上,异性恋总是占了总人口的绝大多数。 谢瑾华又眨了眨眼睛。打开到一半的大门啪得关上了。 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和柯弟已经成婚了。谢瑾华站在门内如此想到。 雪果做起来很麻烦,虽刘金氏天还没亮就开始做准备了,却一直到傍晚还没有做好。 雪果其实是没有馅儿的,但刘金氏从柯祺那里知道谢瑾华爱吃甜的,就不光做了一些传统样式的雪果,还很有创新精神地分别做了一些芝麻馅、豆沙馅、蜜枣馅等带馅儿的雪果,费了不少的功夫。 最后一道工序叫点霜。因为厨房里的空间太小,刘金氏就把雪果放在特质的器皿里,在堂屋晾了一排又一排。谢瑾华看着那么多雪果,晚饭时就特意少吃了好几口,因为他是要留着肚子吃雪果哒! 等刘金氏点完霜,她笑着说:“这一屉送去先生那里吧,这一屉送给厉小哥他们。这一屉得拿去邻居家分一分。”村人们有做了新花样就要给大家送几个的习惯,刘金氏不能忽略这种基础的交际往来。 谢瑾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雪果少了三屉,他还一个都没吃呢! 不过,谢瑾华面上装得很好,完全没叫人看出来,他的心已经和那些雪果难舍难分了。 剩下的雪果自然也不都是给谢瑾华吃的,刘园得吃几个吧,刘亚得吃几个吧,就算柯祺不爱吃甜食,但传统的雪果并没有很甜,于是柯祺也要吃几个。谢瑾华想多吃几个,结果他的肚子已经饱了。 晚上,谢瑾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柯祺做了好多好多雪果,把整间屋子都堆满了,足够谢瑾华吃上很久的。 清晨醒来时,谢瑾华高兴地对柯祺说:“昨夜梦到了你!” “?” “是一个很快乐的梦,你做了叫我快活的事。” “!” 难道是春梦吗?如果谢瑾华已经弯了,那我要不要礼貌性地也弯一下下?柯祺其实还没有彻底清醒,他的脑子里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又一团的浆糊。于是,他就在这种状态下很努力地思考着问题。 第七十四章 清醒过来的柯祺忍不住要用脑袋撞枕头。 “我一定不是一位怪蜀黍。”柯祺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道, 仿佛这样义正言辞的话语能重新加固他的节操。不过,谢瑾华那话确实容易叫人误解, 柯祺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清楚。 于是, 撞完枕头后, 柯祺盘腿坐在了炕上, 小声地问:“你那个……具体都梦见什么了?” 谢瑾华这回也彻底清醒了。他觉得自己肯定不能把梦直白地说出来。因为, 柯祺平日里就爱在一些小事上管着他,比如说总让他多吃米饭少吃点心,偶尔话语中还把他当个孩子,要是柯祺知道他梦到了一堆雪果, 岂不是更要把他当孩子看待了?谢瑾华觉得自己那身为哥哥的威严还可以抢救一下。 自诩比柯祺成熟的谢瑾华便闪烁其词地说:“也没梦见什么吧,只是梦到你了而已。” “那在梦里头, 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柯祺追问道。 谢瑾华眼神飘忽地说:“没、没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柯祺似乎被谢瑾华的动作吸引住了, 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又心虚地转开,试探性地问:“我有没有……抱抱你?”他虽然看似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其实内心极度复杂, 于是说话的语气干巴巴的。 谢瑾华只略想了想, 就顺着柯祺的话应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很纯良的模样, 道:“抱了的。”他们睡觉时常抱在一块,在梦里多抱一回也没什么,总比暴露了他梦到一堆雪果这个事实好。 柯祺只觉得平地一声雷把他炸得头晕目眩。 谢瑾华已经低头穿衣服了。 柯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咽了咽口水,说:“那……我、我们亲、亲了没有?” 谢瑾华系着扣子的手就是一顿。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来柯弟竟是这样的柯弟?原来柯弟希望自己梦到亲他的场景?原来柯弟一直都在觊觎我的美色?咦,原来我果真是天生丽质而不自知吗? 柯弟太闷骚了,想要逼出他一两句真心话,还真是不容易啊! 谢瑾华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这回没有梦到,我下回尽量吧。你莫要失望。” 柯祺默默倒回床上,重新用被子遮了脸。很好,他竟然无意识把谢瑾华掰弯了。这种“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却忽然想上我”的剧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自从知道自己和谢瑾华是真成亲以后,柯祺对此事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料,虽不敢真往这处想,但不是没想过,因此他现在的心情还受理智控制。 “就像是高中里被女生暗恋的男老师,我现在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等他成年再说。”柯祺立刻在心里制定好了行动方针。他肯定不能拒绝谢瑾华的心意,但未成年就该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谢瑾华见柯祺在躺尸,就以为柯祺是失望了,便掀开柯祺脸上的被子,说:“好啦,我每回睡前都想一想你,说不定很快就能在梦里亲亲你了。柯弟,快起来吧,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日要写戏本的吗?” 戏本就是戏曲剧本。柯祺和谢瑾华商量了一天,早已有了腹稿,再花一天应该就能写好了。他们写的这出戏就叫《行善记》,讲的自然是郝大善人的故事。他们也没有刻意丑化那位善人,自然是那位善人曾经做了什么,戏本就写什么。只不过柯祺故意给戏本中主角安排了“贾”这个姓,是贾善人。 谢瑾华觉得自家的柯弟真是一个机灵促狭鬼。 戏本写完,谢瑾华就叫了厉阳来跟前说话,叫他去找个戏班子。 厉阳苦着脸说:“主子,这时候该上哪儿去请戏班子啊?城里有名的戏班子肯定早就被人订下了,什么仙霞班、彩韵班、六灵班肯定早两个月就被大户们包了,正月里每日都赶着场去贵人家里唱戏,我们总不好和他们抢人。更别说什么吉祥班、金庆班的,那更为有名,宫里的娘娘都爱点他们的戏。” 厉阳这长相粗犷的少年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怨妇模样,那真是叫人没眼看。 正月里恰好是宴请听戏的时候,稍微有名一点的戏班子都已经不得闲了。要是谢瑾华借上庆阳侯府的势,那么他说不定还能借到一两个戏班子。但谢瑾华在这方面向来谨慎,肯定不愿意仗势欺人。 谢瑾华对着厉阳向来是有几分纵容的,笑道:“谁叫你去请那些一等一的戏班子了,你快去寻个野班子来。哦,你肯定是不熟悉野班子的,那就先在村子里找人问一问,使点银子叫个人给你带个路。” 所谓野班子,自然是上不得正经台面的班子,里头很多人都有别的营生,不是正经唱戏的。但野班子便宜,凑个二两银子,能请他们来唱上十天的戏,因此小村子里往往都会请野班子来热闹一下。 此时的娱乐活动很不丰富,如果有村子凑钱让戏班子来唱戏了,那真是会惊动方圆百里的!假使落泉村里要连唱十天的戏,那么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哪怕要举着火把走夜路,都会拖家带口来听戏。 更何况柯祺还不仅想叫人在落泉村里摆台子,其余的村子也是要轮着去的。 如此唱上大半个月,保管“假”善人的事能传得人尽皆知。 厉阳赶紧说:“好勒,这事包在我身上吧。我这就去寻人了。” 刘亚在一旁隐隐听明白了,凑到柯祺面前,道:“表哥,好表哥,你是想要给村子里包戏吗?快说说你想点什么戏?大闹天宫好不好?”野班子会唱的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有些的都唱了几十年了。 柯祺摇了摇头:“这回叫人唱一出新戏。” 虽是新戏,但唱戏的都有真功夫,野班子也不甚讲究,排个新戏都用不了三五天的功夫。 刘亚注意到了柯祺手里的戏本,连忙用双手接过来,非常虔诚地翻开第一页。他见戏本内的字写得极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这一定是表哥哥写的吧?表哥哥的字真好看,比表哥的字好看。” 柯祺毫不留情地在刘亚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道:“还真就是我写的。” 刘亚以前是专门跟在柯祺身边的,闻言诧异地说:“表哥你的字和几个月前截然不同了。” “那是因为谢哥哥教得好。”柯祺忍不住对着刘亚吹了起来,“这戏本之所以是我抄录的,是因为我不愿意叫谢哥哥的字流出去。他的字,是要给懂得欣赏的高雅人欣赏的,可不是用来做这种杂事的。” 谢瑾华被柯祺吹得浑身不自在,道:“哪里就有你说得那样夸张了。”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啊。”柯祺连忙对着谢瑾华说道。 刘亚见状,脸又红了。他忽然觉得他娘说得很对,他年纪还小,就不该总往表哥、表嫂跟前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表哥、表嫂之间的相处,他总是特别容易害羞,大约就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吧。 野班子很快就找好了,戏台子也搭起来了。 因是正月里要唱的戏,《行善记》默认了是欢乐大团圆的喜剧结尾,所以故事在贾善人迎娶继室拜堂成亲后戛然而止。然而,这故事里有个重要的角色是贾善人的原配,柯祺在戏本里把叶正平的存在模糊了,只注重讲贾善人家里的事,原配如何落得胎,她生的女儿如何落得病根,她劝善人要顾家时如何被骂作没良心……等贾善人病了后,她又如何散尽家财为他看病,后来又如何在佛前发愿并自请和离,这些都还原得很生动具体。所以,虽是喜剧收尾,但继室日后要过什么日子也不难想象了。 野班子唱戏有个讲究,那就是特别注重哭戏。 哪怕是大闹天宫这种戏,野班子都要生硬地安插进去一个小仙女唱个哭戏,还必须要哭上好久。人们默认了这种哭戏是用来讨赏的。当戏子跪在台上哭,看戏的人就必须要打赏她,这个打赏一二铜板,那个打赏三五铜板。如果打赏的份额不够,那么戏子会继续哭下去。这算是野班子的额外收入。 第46节 《行善记》中的哭戏当然就由原配承包了。她要哭得惨,哭得痛彻心扉,才好对看客们讨赏啊。 原配一哭,贾善人就更显得假了。 《行善记》的最高明之处在于柯祺并没有刻意丑化贾善人。哪怕是郝大善人亲自来听戏,等他听完后,他也只能说,对对,我就是戏文里唱的这样的。然而,待这出戏火起来,贾善人肯定是娶不到继室了。再或者说,若等大家听完戏,还愿意上赶着把姐妹、女儿嫁给贾善人,那也是他们该着了。 听戏的人还不知道其中的种种深意,只听说是刘家的外甥媳妇主动掏钱为大家包的戏,村民们不用自己凑钱就能免费听到戏了,这回再也没有人说那外甥媳妇是懒货,反而要赞外甥媳妇行事大方。 当然,说外甥媳妇败家的也是有的,但既然村民得了好处,这种话就传不到刘家人耳朵里去了。 “外甥媳妇”对此一无所知。他被舅母投喂得很心满意足,就差主动躺平让柯祺摸肚子的了。 第七十五章 戏台被搭在了落泉村的祠堂里。 祠堂是祭祀的地方。此时的人都特别看重身后事。所以, 在一个村子里,只要大部分人能过上饿不死人的生活, 那么这个村子的祠堂都会被建得不错。当然,这个不错是相对于大家的住房来说的。 祠堂被分作了内外两间。内间是外人莫入的地方, 非同族同姓者不能见, 非特殊情况本家女人也不能进。刘谷一家人是外来的, 所以他们肯定没有资格进入落泉村中这已经修好了近百年的祠堂中。 外间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外间造得很大, 一个屋子有寻常人家的堂屋四个那样大。屋子里很空,几乎没什么摆设。正中间开了天井,因此屋子里是漏风的。村里若有人去世了,那么一般死人停灵时就把灵堂设在祠堂外间。 如果赶上了村里有重大事情需要召集村民, 往往也会开放了外间,把大家招聚在这里。这回唱戏搭台子就是如此, 外间对所有人开放, 不仅是本村的人可以来,就连外村的人都可以进到外间里来。 当然,本村人到底占了便利,早早就带上自家的条凳和火盆, 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柯祺的剧本写得极妙。这戏是在贾善人迎娶继室时收尾的, 却是在贾善人迎娶原配时开局的。首尾呼应,继室和原配在拜堂前都有一段独角戏, 算是剖白内心吧。原配盖着红布头,先娇羞地唱了一段,大意就是说听闻未来夫君善名远扬, 那成亲后一定会善待奴家,奴家愿与他举案齐眉双双对对。 新娘子一开唱,台下的村民就各种拍手叫好。 柯祺压低了声音对谢瑾华说:“等到结尾时,当继室唱着几乎一样的独白时,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再拍手叫好了。”谢瑾华怕冷,虽然自备了火盆,依然需要柯祺、厉阳几个把他捂严实了,好歹能挡点风。所以,柯祺这么压低了声音对谢瑾华说话,不会影响周围听戏的人,就是谢瑾华的耳朵有点痒。 满怀憧憬的原配欢欢喜喜嫁过去了。善人行善时,原配也十分支持,她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总是顺从丈夫的意思,回回从她自己这儿省吃两口肉、省用一块布,都是为了让丈夫能拿去帮助别人。 郝大善人的事迹传得那样广,戏才唱了四分之一,就有人拍着大腿说:“啊呀!这唱的肯定就是郝家村里的那位善人了!我听人说过,那真是一位活菩萨啊,怪道连戏班子都愿拿着他的事迹来演呢!” 柯祺和谢瑾华相视一笑。 柯祺摸了摸谢瑾华的脸,见他的脸凉透了,便说:“要不我们不听了,回家去吧。” 谢瑾华摇摇头:“再听一会儿,好歹听到原配的第一场哭戏。” 第一场哭戏发生在原配怀孕时,先是原配补身体用的鸡蛋全部被善人送去了邻居家,再然后是秋收时,善人先去帮邻居家做事,原配肚子里的孩子被累掉了,原配伤心欲绝,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夫夫决定偷跑了。柯祺牵着谢瑾华的手,两人猫着腰,偷偷往祠堂外溜去。 经过几排听戏的人时,小夫夫俩听见有人说:“这就过了吧……外人再好,哪有自己妻儿重要?” 可见世上还是有明白人的,叶家姐姐曾经受过的苦并没有随着郝大善人的善举传开,这回把真相摆到台面上,看还有几人继续对那善人推崇备至!而《行善记》的高潮部分在善人病后的那一段,村里曾受过善人帮助的一个个不愿意借钱,小人嘴脸被演得惟妙惟肖。既然人人都知道这戏唱的其实就是郝家的事,自然会知道戏里的村民们是指郝家村的人。那么,郝家村人的忘恩负义就深入人心了! 等到郝家村的人被方圆百里的人骂得抬不起头时,他们会怎么做?当然会怨恨郝善人了! 在柯祺决定要写戏本时,郝善人的日子就注定不会好过。而柯祺此举虽有多管闲事之嫌,却也是郝善人咎由自取。他但凡把妻子当个人,但凡有点良心,叶姐姐与他和离后,他也不会立刻续娶吧?既然原配为他在佛前祈福使得他被菩萨救了一命这事都传开了,如果他真开口说过要缓两年再续娶,那这个事情肯定也会传开,还给他添道“情深义重”的好名声。然而,外头在传的却都是他要续娶了。 可见,郝善人真是半点没有把妻儿放在心上! 《行善记》在落泉村连演七天。等到后几天时,因为这儿有大戏看的消息传开了,别的村子里的人都纷纷涌到了落泉村。因大家的精神粮食太少,老戏都翻来覆去看不厌,更何况是这种全新的戏?于是,落泉村的戏刚刚唱完,这个戏班子就被门卢村请去了,而后头东常村、叶丘村也都预定上了。 大约在正月过完之前,这个戏班子都不得空了。巧的是,叶丘村就是叶正平所在是村子。 落泉村的人将同样的戏连看了七场,依然觉得意犹未尽。刘亚在村里转悠了大半天,发现村里人不管是在河里洗衣服,还是大中午时聚在一起晒太阳,聊的都是戏里的事。这个话题的热度非常高。 柯祺大致猜到《行善记》会火,因为故事节奏感把握得很好(他的功劳),唱词又很生动(谢瑾华的功劳),却没想到这出戏会这么火。等到秋林书院开学时,据说这出戏已经火遍了京郊的村子。 因着柯祺给叶正平去过信,叶正平知道这出戏是好友弄出来的,便对他们说起了郝善人的近况。 “……我们村的人都说,绝对不能把女儿嫁去郝家村,也不能去郝家村里聘媳妇,因为那都是一群白眼狼,遇到点什么事根本指望不上。整个村子的名声差到了这份上,据说村里的其余几姓都把郝姓人孤立了,而郝氏的宗亲又埋怨郝善人。所以他的日子不好过,家里本就空了,现在的人缘又很差。” 当初郝善人声名远扬,现在自然要为“盛名”所累。在很多时候,好人只要做错一件事叫人知道,他就成坏人了,短时间里总是很难被别人原谅。更何况郝善人在他妻儿面前的虚伪是无法被洗白的。 “那他总不能再坑害无辜的姑娘们了吧?”柯祺问。 叶正平说:“现在哪里还有媒婆愿意上他家的门,倒是常有混混、二流子等去他家中白吃白喝。他若有意见,那些混子便说,难道你不是善人吗?吃你一顿又怎么了?讨好了爷爷们,也是大功一件。” 柯祺虽没有亲见,但听叶正平这么说,也能想象郝善人现在的生活一定很艰难。 “对了,我姐姐倒是因祸得福了。”叶正平这话时,嘴角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人人都知道是因为她为那善人祈福,善人才能病愈的。以前大家说到这件事时,都觉得这是因为善人福运深厚,故命不该绝。而现在当人们再说到这件事时,他们就觉得全然是我姐姐的功劳了,是她的祈福感动了菩萨。” 叶正平在家中给姐姐设了个祈福用的佛堂,现在总有人偷偷在佛堂门口放上新鲜瓜果菜蔬。这是为了沾一沾叶家姐姐身上的“福气”。叶正平怕自己姐姐日后也为盛名所累,就先主动辟谣说,他姐姐并没有多大的福气,不然以前的日子也不能过得那样苦。人们便又纷纷改口说,如今是苦尽甘来了。 不过,叶家姐姐总不能真的日日跪在佛前。她待在那屋子里不出去,其实是因为她在做绣活。叶正平在绘画上很有天赋,给姐姐画了花样子,姐姐绣出来的成品就比一般人能卖上价。这让叶家姐姐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她总要努力养活自己和女儿的,虽弟弟可靠,却不能一辈子都靠着弟弟。 “这真是太好了。”柯祺为叶家感到高兴,“但还是小心些,我怕那善人被逼急了,又去找你姐姐。” “只要他真的敢来我们叶丘村,安姨肯定会领着人痛打落水狗。”叶正平的脸上显出了一抹讽刺。 书院中的生活其实总千篇一律,只是那个来自郝家村的当初在书院里散播流言说叶正平忘恩负义的郝姓学生却开始专注找叶正平的麻烦了,大约是把郝家村坏了名声的原因都归结到了叶正平身上。 叶正平现在占了道德大义,又确实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自然那把郝姓学生看作是跳梁小丑。 时间很快就到了三月。《行善记》作为一出好听的新戏,渐渐流行到京城里去了,正经的戏班子改了些调子,演得当然比野班子更好。不知不觉中,柯祺和谢瑾华成亲也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过得比柯祺在柯家的十四年都要精彩,而谢瑾华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和柯祺这一年似乎过得太快了啊。 月底休沐时,谢瑾华运气好碰上了雨天,他立刻带上蓑衣斗笠去河上泛舟,还和柯祺下了帖子,约众位好友一起出来聚聚。柯祺约了丁家小十七和小十八,想了想,又给德郡王府的二公子去了信。 作为一个喜欢华服的人,李旭永远如孔雀开屏一样,是人群中最靓丽的风景线。 然而,这回李旭却顾不上炫耀自己的新衣服了,他一见到柯祺时,就立刻抓住了柯祺的手,眼神复杂地说:“我记得你曾写信告知我,那《行善记》是你写的?”自柯祺入了秋林书院,李旭和他就不常见面了,因为李旭有空时,柯祺在念书,等柯祺休沐时,李旭又不一定得闲。但他们一直在通信。 “是我和谢哥哥一起写的。怎么?”柯祺觉得自己的手都被李旭攥疼了。 李旭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两日前,贤妃娘娘在宫中设小宴,请了吉祥班来唱戏,唱的就是这出《行善记》。皇爷爷也去听了。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一定要咬死了是拿民间轶事编的戏本。” 柯祺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李旭见他似乎有些紧张,又轻轻地笑了,说:“你放心,并没有出事,我只是多嘱咐一句而已。” 第七十六章 柯祺上下打量了李旭一番, 道:“你既然还笑得出来,可见不是什么坏事。” “可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事。皇爷爷看了半场戏, 最后是黑着脸离席的。”李旭凑到柯祺面前小声地说。他们已经上了船,四面都是水, 只要压低了声音, 并不担心两人说话的内容会被其他人探听到。 “半场戏……贾善人病重难愈, 受恩者不愿借钱还落井下石。皇上是听到这里离席的?”柯祺问。 “是。”李旭当时也在现场。 很多话不能讲得太透, 这已经算是李旭给出的提示了。柯祺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现,道:“可是朝中又有不懂事的人给皇上气受了?”柯祺不觉得《行善记》会有问题,这出戏中绝对没有什么能让他陷入文字狱的地方。谢瑾华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会在文字上犯了忌讳。而既然戏没问题,那么皇上之所以黑脸, 就只有可能是因为他由戏想到了别处。所以, 柯祺猜皇上也遇到了一群白眼狼。 “你应该不知道,我那堂弟在冬日里病了一场,家宴时都没有露面。皇爷爷怜惜他,宫里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 结果又有大臣上书说此举不妥, 还说若继续如此,只怕会乱了规矩。”李旭无奈地说。 李旭的堂弟就是太子的嫡子。太子成婚多年, 直到两三年前才终于有了儿子,皇上还为此大赦过天下。据说这位太子嫡子十分聪慧,皇上很喜欢这个孙子, 只可惜太子嫡子的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 柯祺的嘴角翘了翘:“皇上一番长辈慈心,竟是被那些御史们当作了扬名的踏板。” 郝家村的人之于郝大善人就好比是御史之于皇上,在皇上看来,那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啊。 “可不是么!谁叫皇爷爷一直纵着他们,纵得他们正经大事不管,天天就盯着皇家的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说到御史,李旭就来气,因为他当初也被参过,“其实,我三叔……在临近春节那会儿也病了一场,但那时宫里接连出了几件大事,有娘娘窥伺帝踪被降了位,三叔生病这事就不怎么显眼了。” 李旭的三叔就是太子殿下了。 柯祺记得谢瑾华曾说过,太子年年入冬时都会小病一场。可听李旭的意思,难道这回不是小病? 李旭其实知道得也不多,道:“叫人觉得奇怪的是,若说三叔这回病得有些重,他偏偏只在人前消失了三天而已,大病自然不是三天就能养好的了。但若说三叔的病不严重,皇爷爷又哪里会借着关爱我堂弟的名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太子东宫?”皇上分明是拿着孙子当借口给儿子赐各种好东西啊。 皇上此举是可以理解的,若是太子身体不好的消息传了出去,朝中就该动荡了。 但皇上这么做多少也显得有些憋屈。 这话题再往下说就有些危险了,柯祺和李旭便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柯祺揽着李旭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道:“行了,这事你在我面前露了口风就够了,莫要在谢哥哥面前说起。”这里头的辈分其实有点乱,柯祺把李旭当兄弟处,但谢瑾华却又是李旭的小舅舅。 “你放心,我有分寸。”李旭笑了笑。 叶丘村。 叶丘村的村中央有一口井,井边铺了石板。因为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在这处空地上玩,于是大人们习惯在打完水后就用石板压住井口。郝萱儿自从住到了叶丘村,性格渐渐就活泼了起来,但她的肺不好,不能像小伙伴们一样激烈地跑跑跳跳,于是她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井边上,羡慕地看着大家。 有个挑货郎也坐在井边休息。这挑货郎是个生面孔。 大约是生面孔不好做生意吧,有人来他跟前看东西,他都强做大方地表示可以便宜一两文。 郝萱儿盯着挑货郎的担子看。挑货郎犹豫了一下,从盒子里取出一块用红纸包着的芝麻糖,朝郝萱儿递过去,道:“小姑娘,吃吧。”郝萱儿连连摆手,再也不敢盯着别人看了,挪挪屁股坐远了些。 没过多久,休沐在家的叶正平便出来唤外甥女回去喝药了。 郝萱儿见到舅舅就露出了笑脸。 叶正平牵着郝萱儿往家走去,快要走到时,就见有个蓬头垢面的人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叶正平立刻把郝萱儿往自己身后一挡,问那人:“你来这做什么?”原来,这人正是郝萱儿的父亲郝大善人。 郝萱儿从叶正平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但又迅速缩了回去。 小姑娘明显是被吓住了。她原本就特别怕郝大善人,即便这是她的父亲,更何况大善人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大约是家里没人帮他打理吧,他身上的衣服都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两块被人揍了以后留下的乌青。明明只有几个月没见,郝大善人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整个人已经没什么精气神了。 “我、我……”大善人搓着手说,“你姐姐都还好吧?” 叶正平实在懒得理这位前姐夫,但他经历过了这么多事,也知道人言可畏,就没有直接对着大善人破口大骂。他四下一扫,见那位挑货郎跟上来了,似乎要出村子,便对郝发才说:“你难得来一回,别的先不说,给萱儿称一斤糖吧?萱儿到底是你的女儿,虽然现在跟着我过活,但是你做亲爹的……” 郝发才身上现在哪里还有钱啊!他就快要连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善人的脸皮不够厚,一斤糖就把他吓走了。 叶正平叹了一口气,牵起郝萱儿的手,说:“舅舅给萱儿买糖吃。” 郝萱儿摇了摇头:“不要吃糖……”她什么都不要,只求能永远住在舅舅家,再也不回郝家村了。 叶正平摸了摸郝萱儿的头,去挑货郎那里称了三四种糖,加一起也有一斤多了。挑货郎好容易做成了这笔生意,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等到钱货两清,挑货郎重新挑起担子,快步出了叶丘村。 挑货郎一口气走出了十里地,便看到一处小林子。林子的隐秘处停着一辆马车。这人把担子往马车上一放,扯了身上的粗布短打,露出里头贴身的锦衣。赶车人对他唤了声“爷”,就赶车去了京城。 两个时辰后,整理好的消息被送到了皇上的案头。 郝大善人一生求名,等到他的事终于上达天听了,却不是因为他的善名了,而是因为他现在凄凉的境遇,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皇上看到纸上列的一条条关于郝善人的倒霉事,心中无形的火气不断地往上窜。他不是因为郝大善人而生气,而是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这位善人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 《行善记》中的一切都真有其事,于是越发叫人心神动荡。 李家的皇位来得不正。皇上年纪大了,总要想想身后事,他怕史书上都是骂名,就不得不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希望能用自己“贤明”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他都有些走火入魔了,这几年不敢随便杀官员,于是官场渐渐不如前几年清明了;又因为太过纵容言官,就养出了一批沽名钓誉之人。 第47节 就拿最近一年的事来说,御史参德郡王家的小公子铺张浪费,参太子嫡子没规矩,参皇上某日在某娘娘处歇息时竟迟了一刻钟上朝,参皇上的堂弟……在酒楼中喝多了,这简直有损皇室的颜面啊! 皇上快被御史们烦死了!然而,入了魔怔的他还是要保持微笑哦。 所以,他把孙子李旭赶去了寺里念经,让太子嫡子受了委屈,罚那位娘娘禁足并自己也差点做了罪己诏,叫堂弟闭门读书先好好低调些时日……然后,他还要对着敢“直言劝谏”的御史们大赏特赏。 这出《行善记》就如当头棒喝,皇上忽然就清醒了。 他这么纵容御史有什么用呢? 正如那位可笑的善人,他那么积极地做善事,以至于亏待了自己的家人,这又有什么用呢?别人不都拿他当傻子看吗?等到真出事时,这些受过他帮助的人偏偏最先背弃他。善人做得再错,他以前对大家的帮助难道不是真的吗?结果,善人现在却被全村的人孤立了,二流子们干脆赖在了他家里。 《行善记》中处处透露着人性。 皇上现在再“贤明”,后世人依然知道他“窃”了燕氏的江山。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而他对着御史纵容,结果御史们踩着皇亲国戚给自己扬名;他对着其他官员纵容,结果把底下的人养得越来越贪心。这样得来的“贤明”之名就如那位善人的善名一样,都是虚的!倒是儿孙妻妾们因此受到了不少苛待。 皇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因为皇上把伺候的人都赶下去了,所以这杯茶已经彻底凉了。冷茶有些苦,叫人喝不出香气来。皇上却仿佛又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冒天下之不韪做了皇帝,不是给别人做牵线木偶的。 又三日,几道圣旨昭告天下。 别的都和柯祺关系不大,只一条叫他为李旭感到高兴。德郡王受封德亲王。 第七十七章 开瑞帝习惯在勤文殿处理政务。勤文殿属于外殿, 在前朝时,这座宫殿被叫做安华殿。十几岁的谢纯英常在安华殿来来往往, 而三十几岁的谢纯英却在勤文殿往往来来,这中间的二十年满是沧桑。 安朝设有内阁。 内阁与皇上之间的关系, 要么就是主弱臣强, 要么就是主强臣弱。开瑞帝作为安朝的开国皇帝, 朝中目前还保持着主强而臣弱的状态, 但是,和刚开国时比,开瑞帝对朝堂的掌控力已经下降了。他此番醒悟,自然迫切想要加强中央集权, 于是他在内阁之外又组建了个小班子,被人戏称为小内阁。 皇上将自己年长的儿子封了亲王, 并把他们安排到了重要的位置上。可是, 皇上年长的儿子还是太少了,算上太子才不过三位,皇上大概是觉得不够用,就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婿。谢纯英就这样成为了小内阁的一员。当然, 哪怕脱去帝婿这一层身份, 谢纯英也有能力在几年之后进入内阁中。 谢纯英实在是个人才,办事能力强, 却又极有分寸,皇帝们都喜欢他。 偌大的国家,去年这儿旱灾, 今年就那儿涝灾,总没有个能叫人闲下来的时候。等到议完事,当谢纯英走出勤文殿,侍立在殿外的小太监恭恭敬敬拿出一把伞,谢纯英才发现外头竟然开始下雨了。 谢纯英接过伞,和同僚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就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而见谢纯英没有叫小太监伺候,余下的三五人也只好自己撑了伞。他们现在可不敢让自己的排场越过谢纯英去。不然,他们完全可以自己走在前头,叫太监们撑伞跟在后头。在小内阁中,除开一直被皇上带在身边学习处理政务的太子,再除开荣亲王和德亲王两位皇子,就是谢纯英的身份最为……倒也不能说他身份高吧,毕竟他现在的官位不过三品。但是,皇上今天却亲口称了谢纯英为“半子”。 这分明是圣上看重谢纯英的表现啊!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要不是没有驸马被封爵的先例,说不定谢纯英这回已经成为爵爷了! 出宫的路是谢纯英已经走熟的了。那些散落在时空中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在这样细的春雨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叫人无法从他的外在窥探到他的内心。 皇上当然觉得谢纯英好用了!因为谢纯英有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弱点。 当初,是谢纯英亲自向皇上求娶长公主的,用他的话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上那时刚好推翻了女婿的江山,把女儿从前朝皇后变成了新朝公主,他对于女儿是有愧疚的,但这份愧疚敌不过他的野心,所以面对谢纯英的求娶,皇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仿佛这就能够洗去他的不安。 长公主确实嫁了,心思却还留在前夫那里,甚至不许谢纯英靠近公主府。 然而,谢纯英情深至此,一直守着长公主,甚至至今没有子嗣。他明明是庆阳侯府的嫡长子,自小也是被庆阳侯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能力和品性俱为上佳,然而就因为膝下荒凉,于是至今没有被庆阳侯请封为世子。皇上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几年前给谢纯英赐过两个宫女,但谢纯英婉言拒绝了。 所以,谢纯英的弱点就是长公主。 这是谢纯英和长公主让开瑞帝看到的真相,而皇上显然一直都很满意这个真相。 谢府的马车停在宫外,谢纯英收起伞,由车夫扶着进了马车。 “大人,可要直接回府?”车夫问。 “去归林阁。”谢纯英淡淡地说。 归林阁是内城中很有名的书斋,那儿的茶很不错。当然,书不重要,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归林阁靠近长公主府。若是有人坐在归林阁的二楼望去,能见到长公主府中几处建筑的屋檐。只有房梁罢了,人影是不得见的。但是,谢纯英常常会去归林阁静坐,就好像他确实对长公主爱而不得一样。 马车碾过路面,发出一阵有规律的声响。 谢纯英坐在马车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昨日给小四去了信,今日定是已经收到了吧? 谢瑾华确实已经收到了谢家大哥寄来的信。他这会儿有些茫然。在他的前世,德郡王始终没有成为亲王,这一世竟然就不一样了!这一世和前世相比,不过是他活了下来,世上多了一个柯祺而已。 柯祺起身把门窗打开,使得他们能将院子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道:“皇上近日的连番政策,确实受了《行善记》的影响。但主要原因……”他停顿了一下,附在谢瑾华耳边,才继续轻声说下去:“肯定是大哥他们出手了。去年年初,有人伪造八字想进谢府;去年年底,又有人借柯家事想算计三哥。大哥他们隐忍至今,肯定要叫幕后黑手连本带利还回来。于是,皇上觉得朝中事有点不受他控制了。” 一切的巧合不过是人为算计后形成的必然。 谢瑾华下意识握紧了柯祺的手,道:“那你……”若有人要反扑,柯祺岂不是危险了。 柯祺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人自以为在暗,其实他们在明,真正待在暗处的现在是大哥他们。我不会有事的。只要我咬死了《行善记》是用民间事写成的,谁能把我怎么样?事实也确实如此。更何况,若有人要对付我,肯定是想要借着对付我去对付大哥,从而对付太子。那太子弄出这些戏却使两位年长的哥哥封了王,这就说不通了。再有一个,这出戏是贤妃娘娘点的,贤妃是荣亲王的生母……” 就算真的出了事,还有贤妃和荣亲王顶在前面。柯祺一个小人物,其实是安全的。 谢瑾华渐渐放松下来,却没有松开柯祺的手。 柯祺抿了抿嘴唇,问:“太子……太子的身体可好?” “大哥在信中未有暗示。”谢瑾华说。 柯祺想着李旭对他说过的话。太子的身体肯定有问题,所以皇上才会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东宫。但太子又看不出重病在身的样子,该上朝上朝,该办事办事,精力不说如何充沛,也和正常人一样。 这就矛盾了。 柯祺抛开这个问题不想,又说:“原本我以为少主掌事名正言顺,可若是少主死在了主子前头,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庆阳侯府不至于做墙头草,但太子的身体若真的有问题,府里也该早作打算。 “柯弟慎言!”谢瑾华赶紧捂上了柯祺的嘴巴。 柯祺抓住谢瑾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把嘴巴重新解放了出来,说:“这些话,我只在你面前说说,就连大哥面前都不会轻易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当然,你要是怕了,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谢瑾华其实心里也有一堆的疑惑。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是一种负担。当然,若他前世真的知道了全局,那当然更好了。偏偏他前世得到的消息总是非常有限,于是现在一知半解反而更加折磨人。 所以,明知道柯祺使了激将法,谢瑾华依然有些跃跃欲试。他果然被柯祺带坏了。 柯祺眼神一暗,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若太子……那德亲王有没有可能……” 谢瑾华飞快地摇了摇头:“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真的能够肯定这一点吗?”柯祺是读过历史的人,知道不争即争的道理。在他穿越前的时空中,雍正皇帝不就是靠着一副“我毫无野心,我完全不想夺嫡”的伪装最后成功登上皇位的吗? 谢瑾华的眼神有些复杂,说:“这其实是一个秘密。你或许都不一定能相信。” 柯祺瞬间脑补了很多东西,从血脉疑案脑补到皇室忌讳,种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过了一遍,都可以拍成两百集的大型电视剧了。即便他不是一个爱追求八卦的人,此时也不免心情激荡。 谢瑾华问:“你可知德亲王最爱什么?” “据说是最爱美食?” “那是对外放出的假消息,其实他最爱美饰,尤爱木雕美饰。”谢瑾华无奈地说,“丁老太爷曾说,在他的诸多儿孙中,德亲王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总之,德亲王对于大位确实从未升起过什么野心。” 丁老太爷就是淑妃的爹,有着一手雕木头的好手艺。 德亲王是丁老太爷的后辈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大哥书房里的那幅百骏木雕,你可见过?”谢瑾华问。 柯祺当然是见过的。那幅大型木雕确实是件珍品。抛开木头的材质不说,只从技艺的角度来看,一百匹骏马或立、或奔、或跪、或卧,可谓曲尽骏马之态。除了马,还有山水、草木,无一不精致写实。柯祺当时还在心里感慨过,古代的手艺人真是一双巧手能夺天工啊!结果他夸的其实是德亲王。 一时间,柯祺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位野心家可以伪装成一位艺术家,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大约是做不好一位野心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德亲王妃:丈夫帮我设计首饰,二儿子帮我做服装搭配,小女儿天天对着我的脸花痴。好在大儿子还做些正经事。 做正经事的德亲王世子:能者多劳,智者多思,美者不需要执泥于打扮……我能,我智,我美。 第七十八章 归林阁。 谢纯英在书斋二楼有个固定包间, 里头的一桌一椅都是按照他喜好布置的。待谢纯英走进内间,有一人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了。她起身对着谢纯英行了一礼, 道:“谢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此人姓阮, 是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女官, 她曾随着长公主从李家嫁到了燕氏皇室, 又随着长公主从皇后住的长秋宫搬到了长公主府。自长公主闭门不出后, 外头的事情都是交由这位阮姑姑打理的。 在所有的李家人中,谢纯英最信任的不是纯善谦和的太子,不是宠妻为上的德亲王,更不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一位, 而是长公主。这份信任不是出自于私交,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的软肋。谢纯英要保谢瑾华平安, 长公主愿意护谢瑾华平安;长公主要亲弟弟太子顺利, 谢纯英愿意效忠于太子。 利益的一致使得他们很有默契地成为了最好的合作者。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为清楚对方的秘密。于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因彼此的遭遇而感同身受。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事, 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了, 能做的就只有把手里的丁点东西攥得更紧。 阮姑姑把东西送到就告辞了。她却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选择了书架后的一道暗门。 谢纯英先是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苦丁茶, 然后慢慢翻看着长公主府送来的调查资料。 长公主府上一直养着云骑十六卫。这是前朝燕氏秘密培养出来的势力,是前朝皇帝的近身护卫。然而,若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 这十六人还有些用处。可前朝气数尽啦,大厦将倾不是这十六人能阻止的了,末帝知道自己逃不掉,便举刀自尽了。而他在自尽前,他把十六卫交到了长公主的手里。 末帝和长公主是有情的。所以即便被李家夺了江山,他依然希望长公主能好好活下去。 于是,在改朝换代后,长公主纵然能风光无限,依然为着亡夫选择了青灯古佛。 抛开情爱不谈,也许叫长公主心怀一辈子的愧疚就是末帝的目的。 谢纯英作为男人,凭着他对末帝的了解,总觉得末帝把十六卫交给长公主,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云骑十六卫一直都是一个秘密,在前朝是秘密,在今朝就更是秘密了。谢纯英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如今听命于长公主。长公主即便心中有恨,但她不会为了死去的丈夫去把亲爹刺杀了,所以,云骑十六卫在她的手里发挥不了多大的用处,渐渐就成为了探听消息的好手。 谢纯英和长公主互相信任,却也互相防备。 为了表明自己确实对太子忠心耿耿,谢纯英若想搜集暗处的消息,往往会让长公主府动手,也好叫长公主知道他在做什么。话又说回来,长公主助谢纯英良多,于是他心甘情愿在她面前坦坦荡荡。 “……这几张药方都没有问题,怪不得圣上只处理了东宫小厨房中的人。”谢纯英自言自语道。 就如李旭对柯祺说的那样,太子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只是这问题对男人而言有些难以启齿。 外人看太子,样样都很好,只在子嗣上有些不如意。可惜的是,太子以后只怕要更加不如意了。自太子大婚到现在,已有十多年,可他膝下却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庶女和一个病怏怏的嫡子。太子妃当然是贤良的,万万不敢对太子的子嗣上动手,东宫的妾侍都被她用好衣好食养着,她巴不得她们尽快给太子生出孩子来。而太子妃本人也一直在吃求子方,从大婚第二年一直吃到了她给太子怀上嫡子。 甚至于,有阵子因为女人们的肚皮都没什么动静,太子也偷偷吃起了求子方。 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实在有损太子的威仪,于是宫里瞒得很紧,但皇上对此一直是持默认态度的。太子若始终没有儿子,以后该怎么办?于是,在太子嫡子出生前,太子也连着喝了几年的药。 在嫡子出生后,太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喝着。儿子总是不嫌多的嘛! 求子方经过了太医的权威认证,绝对不会伤害太子的身体。 结果,太子还是吃药吃坏了!要是不养好,只怕太子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个事情肯定不能闹大。否则,若有人心怀不轨,只要想办法弄死太子嫡子,让太子后继无人,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就要经历一番动荡。皇上只能在暗中调查此事,得出的结果是,东宫小厨房中埋伏着前朝余孽,那人偷偷动了太子的药,因为每次只作出微小的计量改变,于是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皇上当然怒火中烧,却还要想尽办法替儿子遮掩。 第48节 所以,当御史跳出来时,皇上就忍无可忍了,才会被《行善记》一戳就中。 此事其实早已经结案,但谢纯英却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是皇上已经不愿意再调查下去了。皇上只想把整件事情瞒得紧紧的,然后让太子尽快调理好身体。所以,这个事情连长公主都不知道。云骑十六位只在宫外有些手段,却无法深入宫廷内部。长公主只知道自己的亲弟弟身染微恙。 谢纯英想弄清楚太子先后吃了哪几种求子方,为何先前太医诊平安脉时都未曾发现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对,于是就找了个借口,让长公主帮忙调查此事。关于这个,阮姑姑倒是很快就把消息带来了。 这些求子方,有些是皇后的娘家人上进的,有些是太子妃的娘家人上进的。太子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吃药,因此药方们都经过了太医院的检验,确实是些温补养身的好方子,吃多了也不妨碍什么。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谢纯英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他最近睡得有些少,精神上总有些疲惫。 太子万万不能出事。 好在太子确实信任谢纯英——太子被教养得太好了,对于亲人不怎么设防,而谢纯英是太子的亲姐夫啊——于是谢纯英能够插手的地方有很多。谢纯英决定在接下去的一些日子里,紧紧盯住太子。 谢纯英觉得自己大约是天生的劳碌命。春日不得闲,夏日也一样忙碌。 春夏日是举办文人雅集的高峰期。谢瑾华身为慕老的关门弟子,渐渐就在雅集上崭露头角了。他才这个年纪,却能有这个表现,真是叫好多已过而立之年的人恨不得在他面前用帕子蒙上自己的脸。 皇上新建了崇文馆,聚齐一批文人,在慕老的主持下开始修书了。因此谢瑾华在慕老身边聆听教诲的时间少了很多。不过,谢瑾华原本就更擅长自学,拿着慕老批注过的书籍,他也学得如饥似渴。 谢瑾华的生日在初夏。他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柯祺却一直记得谢瑾华当初为他煮的那一碗寿面,于是不愿意叫谢瑾华的生日再平平淡淡过去。但柯祺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什么浪漫的方案,毕竟这一日也是谢瑾华生母的忌日,肯定是不能宴乐的。 最后,他们决定去崇灵寺中吃素斋。 崇灵寺的素斋一直叫柯祺念念不忘。等到了寺里,谢瑾华能和僧侣一起为他生母念一日往生咒。柯祺也能再为谢瑾华点个长明灯。上回来寺里时,柯祺没有点灯,只是给谢瑾华求了个平安牌而已。 时间上却有点不赶巧,休沐日并非是谢瑾华的生日,而是比他生日早几天。 厉阳按照谢瑾华的出行习惯早早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他是陪着谢瑾华一起长大的,很了解谢瑾华,总能把谢瑾华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自从谢瑾华去了秋林书院,这位忠心耿耿的小厮在大多数时候就闲着无事了。因此,每到休沐日时,厉阳都会精神焕发,恨不得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谢瑾华身上。 要是放在平时,柯祺就带上厉阳这个特级生活助理了,但这回是为了给谢瑾华过生日啊! 柯祺便对谢瑾华说:“我们不带厉阳吧?你难道还不信我能照顾好你吗?在书院里念书时不也没有带上厉阳,你该习惯没他在身边伺候了。”他表现得很坦荡,一点都不像是打压通房丫头的恶毒大房。 谢瑾华倒是待厉阳不一般,闻言有些犹豫地说:“可是……” “谢哥哥!”柯祺这根刷了绿漆的老黄瓜再一次毫无压力地装起了少年,“不带厉阳吧,就我们俩。” 谢瑾华憋着笑,什么都没说。 柯祺眼珠子一转,把谢瑾华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戳着谢瑾华腰上的痒痒肉,说:“谢哥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谢瑾华在心里大喊。一边被以下犯上,一边被叫哥哥什么的,谢瑾华很快就认输了。谢哥哥努力压抑着笑声,拼命地点着头,说:“好好好,不带他了。哈哈,你快松开我!” 两个人只带着一个车夫就出门了。等到厉阳知道这事时,他追出大门,只看到了马车的背影。 厉阳有些难过,胃口都受到了影响,接下来那顿就只吃了六碗饭。 第七十九章 谢纯英本在看书, 忽然抬起头看向在一旁伺候的角三,问:“小四这几天该休沐了吧?” 角三恭恭敬敬地说:“今日就是四爷休沐的日子。” 谢纯英面色一僵, 问:“他去哪儿了?柯祺呢?”很好,休沐日竟然都不回家看望家长!正月里是去落泉村过得也就算了, 小四上上回休沐时说慕老那边有安排, 于是没回来。好吧, 跟着慕老还算是件正经事, 可上回呢?小四忽然就起兴要去河上泛舟游玩。再算上这一回,这都几个月不见人影了。 角三回答说:“四爷前几日送了信回来,这几日应该是去了崇灵寺吧。” 谢纯英猛然想起自己确实收到过这样的一封信,只是他忙着忙着就忙忘记了。孩子不养在自己跟前就这样, 养着养着就飞远了。正值壮年的谢大哥叹了一口气,这一刻竟然有了些空巢老鸟的体会。 可话又说回来了, 谢瑾华到底是已经从谢府中搬出去住的人, 谢府不完全算是他的家了。 谢小鸟儿和柯祺一起上了崇灵寺。柯祺特意领着谢瑾华去了观音殿,寻了那块和谢瑾华很有缘分的平安牌。要不是上回他们忽然就遇到了德亲王府的两位兄弟,柯祺那时就想要领谢瑾华过来看了。 无数的平安牌挤在一起。 柯祺上回无心,很快就发现了那块平安牌;这回是有意, 却耗时间找了很久。谢瑾华见他额头上都出了汗, 有心想说就这么算了吧。他正要说出口时,柯祺终于从开瑞二年的平安牌中找到了那块。 谢瑾华摩挲着平安牌上已经开始褪色的墨痕, 道:“真是一模一样啊。” “愿大郎长乐无忧,这位母亲……应该是母亲吧?她的所求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柯祺颇为感慨地说,“比起供长明灯, 选择立平安牌的人一般都没什么钱。越是没有钱,就越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福禄双全,能够加官进爵成为人上人,再不济也要财运亨通。结果,这位母亲只求孩子能够无忧而已。” “确实是一番慈母心肠。”谢瑾华微笑着说。他看向平安牌的眼神中带着一点点不自知的羡慕。 谢瑾华的指尖划过平安牌上的生辰八字,并且来回摸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触摸“信女青留”这四字的落款。他总觉得自己的触碰或许是对这位母亲的唐突。于是,他把平安牌倒扣着重新放了回去。 柯祺领着谢瑾华继续往前走,说:“我上回来时还给你弄了个平安牌,看看这回能找到不!” “咦?”谢瑾华之前从未听柯祺说过。 柯祺笑着说:“所以,你完全不用羡慕那位大郎啊,他有亲娘给他挂的平安牌,你也有亲夫……轻点,亲弟弟行了吧?你也有亲弟弟我给你挂的平安牌啊。再说了,我觉得大哥肯定给你点过长明灯。” 当谢瑾华病得快要死时,估计谢府把京城附近的寺庙、道观都拜过一遍了。 开瑞十六年的平安牌还新着,柯祺上回一共立了五块,五块系在一起很容易就找到了。谢瑾华见自己的八字和柯祺舅舅家四人的名字摆在一起,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一时间花都开了。 柯祺在那一瞬间仿佛从谢瑾华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数的星星。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真是的,金花花真是太容易满足了,不就是一块平安牌嘛……他还觉得有点拿不出手,然而谢瑾华却如此喜欢。所以,果然还是要把金花花看紧一点!可不能让他被外头的怪蜀黍用一根棒棒糖骗走了。 谢瑾华知道柯祺在某方面有些闷骚。 闷骚这词还是从柯祺那里学来的。谢瑾华知道柯祺的“你也太容易讨好了”其实意味着“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当谢瑾华用自认成熟的心态面对柯祺时,他把柯祺的嘴硬心软都当作了叫人喜欢的地方。 观音大殿,清净之地。小沙弥还未修成十全的定心,总忍不住朝那对小夫夫看去。 待两人回到住处,便见厉阳在门口守着。 没错,就是厉阳!本该被留在问草园中的厉阳! 那么魁梧雄壮的身材,那么朴素无华的气质,柯祺绝对不会漏看了! 厉阳憨笑着迎了上来,无辜地说:“少爷,柯家少爷来了。他原是来问草园寻少爷的,结果听说少爷和少爷一起来了崇灵寺,他便也来了。小的给柯家少爷领了路。柯家少爷现在正坐在屋里喝茶呢。” 柯家少爷就是柯祐。柯家如今还和柯祺联系紧密的就只有柯祐而已。 “……”柯祺觉得柯祐简直是在实力坑兄弟。 谢瑾华说:“难得柯家来人,我们先一起喝喝茶,等会儿我去抄经,你就陪着他在寺里走走,再让他为你嫡母求个平安,才不枉来寺里走了一趟。”谢瑾华打算明日给生母诵经,因此今天要先抄一些。 柯祐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柯祺了,差点没敢认。过去的一年中,柯祐本人没什么变化,柯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了,眼界心境都更上一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再压抑本性。如今的柯祺就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擦去了表面的尘土,恢复了温润的模样。 好在柯祐是个糙汉子,没那么多敏感的心思,面对柯祺时不会忽然自惭形秽了。他却有点怕谢瑾华。当谢瑾华陪着柯祐一起喝茶时,柯祐非常拘谨。等谢瑾华起身去抄经了,柯祐一下子跳了起来。 “出去走走,再喝下去,等会儿都不够跑茅厕的。”柯祐已经不想再喝茶了。 崇灵寺的后山风景还是很不错的,正值万物生发的季节,放眼望去便是层层叠叠的绿意。柯祐和柯祺俩算是一起长大的,两人忽然相视一笑,那种因为长时间没有见面而形成的隔阂就渐渐消失了。 柯祐从怀里掏出一串珠子,递给柯祺,说:“好东西,送给你了。” 柯祺低头细看,似乎是某种植物的种子经过特别处理后串成的珠子。他以为这是柯祐自己做的。礼轻情意重嘛!柯祺觉得柯祐送这个,比送金银更叫他开心。他笑着说:“这什么珠子?挺漂亮的。” “我哪知道是什么珠子!舅舅、舅母说了一堆,我都没记住。”柯祐大大咧咧地说,“不过肯定是好东西了。就这么一串不金不银的,你猜值多少钱?据说是花了整整十八两银子才顺利求来的,啧啧。” 柯祐口中的舅舅是指宋氏的兄弟,这些年一直待在老家做生意。柯主簿发达后,不屑认这门商户亲戚,于是他们从未来过京城,倒是年年托人暗中给宋氏送点钱。现在柯主簿死了,他们终于来了。 嫡母家的亲戚如何,其实和柯祺这个已经被分家的庶子毫无关系。 柯祐却一个劲地对着柯祺感慨:“真是和疯了一样。我舅母送给娘一整套这样的首饰,你猜花了多少钱?因为是成套的所以更贵,花了一百六十八两!不过,据说这些首饰都被圣女用法力加持过……” “你说什么?什么圣女?”柯祺追问道。 “就是白莲教、青莲教之类的,据说是南边刚兴起没几年的一个教派。”柯祐的脑子里真装不了太多的东西,“我舅舅他们都信这个,还竭力地给我娘推荐。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我娘的福分到了。” 宋氏的兄嫂在私底下是这么对宋氏说的:“……要不然你家那个没良心的好端端能跌水里淹死了?都是圣女怜你过得苦,又见咱们家诚意供奉,于是遣了水鬼将他的魂捉去,你才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不管宋氏信不信,反正宋氏的兄嫂把柯主簿的意外死亡都看作了是圣女的功劳。 “你再仔细说说。”柯祺貌似很感兴趣地问。 柯祐知道的也不多,只好绞尽脑汁回忆他舅舅都说了些什么。那个教派名为青莲教,说什么佛祖坐白色莲花传教,他们圣女则坐青色莲花涅槃等等,教义中杂糅了很多原本属于佛教、道教的东西。 青莲教中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的圣女,圣女临世为要洗净世间的一切苦难。穷人们很吃这一套。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手串你就带着,说不定真能让你趋吉避凶呢?”柯祐拍了拍柯祺的肩膀。柯祐原本不怎么信那位圣女的本事,但这些天听他舅舅说得多了,已经不敢说自己完全不信了。 柯祺低头看着十八两的珠串,觉得柯祐舅舅一家应该是被邪教洗脑了。 柯祺对宗教始终没有太多了解,所以他判断一个教派是否为邪教只简单粗暴地看重两点。其一,这教派是否搞个人崇拜?其二,这教派是否大肆敛财?青莲教有圣女,自然就是在搞个人崇拜了;青莲教还高价把所谓的圣物卖给信徒,肯定是在敛财了。所以,在柯祺看来,这青莲教就是邪教无疑。 不过,青莲教才刚刚开始兴起,不知道朝廷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柯祺决定给谢家大哥去一封信。 于是,机智的终于能伺候主子左右的厉阳就被更机智的暂时不愿意让他伺候谢瑾华左右的柯祺打发去给谢大哥送信了。柯祺表现得很坦荡,信中的内容那么重要,交给其他人实在是不能够放心啊。 厉阳:“……”还能说什么呢?谢谢主子看重? 不知道为什么,在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柯祐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他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内宅中司空见惯的手段吗?有些主母唯恐通房在男主子面前太得脸,于是把她们全部打发去抄佛经。在佛堂里一关,十天半个月都没法去男主子面前邀宠,通房还没有话说。因为抄写佛经为家人祈福是件体面事,要不是主母刻意抬举,通房能有这样的面子? 柯祐拍了拍柯祺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厉害啊,我的亲弟弟! 柯祺被他拍得莫名其妙,无比坦荡的他哪里知道柯祐都脑补了些什么!他真的是信任厉阳啊! 第八十章 因崇灵寺的素斋太受欢迎, 想要在这里小住就必须要提前预定小院。柯祐来得突然,他固然可以和夫夫俩挤在一个院子里, 但柯祐一直掉线的情商难得上线了一回,坚决表示自己当天要赶回家去。 柯祺把柯祐送到了山下。马车在这里等着。 柯祐就要抬脚上车时, 忽然想起了什么, 把柯祺拉到一边, 小声地说:“以前总欺负你的那个……我记得他有一次把你推到了地上, 让你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差点就破相了。你知道我在说谁了吧?” “嗯。”柯祺应了一声,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柯祐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不喜欢他, 他被娇姨娘宠坏了。爹那时还总拿他当个宝。”娇姨娘姓姜,按说应该叫她姜姨娘的。但是, 柯主簿最爱这位姨娘娇娇的模样, 她就让人都叫她娇姨娘,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受宠。宋氏对这种行为极为不耻,只觉得勾栏院里的姑娘都比这位娇姨娘自爱一些。 “我也不喜欢他。”柯祺说。即便意识到了什么,柯祺也无法违心地说喜欢娇姨娘那一帮子。 柯祐低着头, 用脚尖蹭了下地面, 语气有些复杂:“爹死了以后,当他被赶出家门时, 我只觉得通体舒爽。我知道他在外头肯定要吃很多苦头,但这都是他该得的。不过……你知道吗?他竟然死了。” 柯祺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顺着柯祐的话做出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道:“什么?”另一个他则变得越发冷静,他体内的血在这一刻都仿佛变冷了,特别冷漠地在心里想:啊,早该料到了。 柯祐说的是柯五,去年冬天,曾有人想要借着柯五来算计谢三。 柯五既然选择做棋子,就必死无疑。如果谢三被算计成功,那幕后黑手就会弄死他嫁祸给谢三;而现在谢三显然没有被算计成功,于是幕后黑手肯定会因为或迁怒或要消灭痕迹等理由去弄死柯五。 第49节 柯祐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他只以为柯五死于意外。 他此刻的情绪大概有点乱,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说:“我恨他们恨得要死,但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死。他大概冬天时就死了,一直到春天才被人发现。他交的那帮狐朋狗友谁愿意管他!于是义庄的人就找到了柯府。这事正好撞在我手里,我就叫人弄了口薄棺材,好歹把他葬了。我没有让娘知道……” 这种事情若是传到了宋氏耳朵里,不过是让宋氏心生烦恼而已。宋氏不该再经历这些了。 柯祺给了柯祐一个拥抱:“不管怎么说,这事错不在我们。你既然葬了他,已是对得起他了。” “这倒是。我娘……我娘没做错什么。”柯祐抿了抿嘴唇,说。 “她当然没错。”柯祺忍不住笑了一声,“之前从未告诉过你,其实我很感激嫡母,一直都是。” 柯祺很清楚,柯祐心中的不安不是因为他对柯五同情心泛滥了。柯祐只是从柯五身上联想到了柯祺而已。从某种角度来说,柯五和柯祺一样都是被宋氏赶出家门的庶子。柯祐因此对柯祺感到抱歉。 “感激?”柯祐有点不明白。 “是啊,我很感激母亲,替我向母亲问好。”柯祺最后用力抱了柯祐一下,然后把他送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柯祺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柯五死了。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上位者有太多的手段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柯五固然作死,但他的死亡却让柯祺感到愤怒。这愤怒和柯五无关,柯祺确实不喜欢柯五。但就算是一个让柯祺厌恶至极的人因此而死,柯祺依然会觉得愤怒。 如果审判一个人的罪行时没有依照法律,而是按照上位者的心意,那么这个时代就太黑暗了。而想要在这样的时代中保全自己,柯祺不愿意安分守己做个老实人,那么就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往上爬。 柯五的死进一步催生了柯祺的野心。 慢慢走回崇灵寺,柯祺把未来要走的路又仔细想了一遍。谢瑾华还在抄写经书。即便这些抄好的经文在第二天就会被烧掉,但谢瑾华却抄得格外认真。见柯祺回来,谢瑾华放下笔,问:“送走了?” “嗯……对了,你有什么生日愿望没?”柯祺低头看着谢瑾华写的字,忽然问。 “生日愿望?” “据说生日时许的愿,会更有机会实现,你要不要试一试?”柯祺饶有介事地说。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这说法是骗小孩子的吧? 柯祺似乎看出了谢瑾华内心的想法,说:“许一个吧,反正又不亏。万一真的实现了呢?” “那我就……” “等等,要在心里默念,说出来就不灵了。虽然现在还不到你生日,但我们可以预演下。” 于是,谢瑾华很无奈地顺着柯祺的意思在心里默念了几句话。不过,他许愿时的态度却是相当认真的,因为心愿中带着祝福。等他在心里说完了,他抬头看向柯祺,似乎想知道柯祺还有什么花样。 柯祺像个小神棍,装模作样地说:“你现在一定在想,愿望真的很快就会实现吗?” 谢瑾华笑着看柯祺耍宝。 “嗯……如果你许的愿望是希望世间再也没有饥饿、疾病、战乱和天灾,那这愿望大概是实现不了了。”柯祺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但如果,你希望我,希望谢府,希望你所有关心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那么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失望?所以,我们会努力平安健康。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谢瑾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呆愣在那里的样子显得有几分可爱。 柯祺就知道自己猜中了,谢瑾华许的愿望果然和他们有关。有时候谢瑾华总是简单得叫人一眼就能看透。柯祺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日子以前他在一部电影中看到的台词。他忍不住将台词念了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乌鸦像书桌吗?”柯祺说。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啊。谢瑾华完全不解其意地问:“为什么?” 柯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我想要保护你。” “你为什么想要保护我?”谢瑾华依然没有追上柯祺的思路,他现在又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因为乌鸦像书桌。”柯祺说。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聪慧的他立刻就弄懂了那些未曾被说出口的真意。柯祺是在告诉他,他想要保护他是没有理由的。这样的一问一答可以无限地循环下去,就像是日出日落,就像是春去春又来。 谢瑾华觉得柯祺真是了不起,这一套连着一套的,比戏台上少年慕艾的书生更会对人献殷勤。不过,戏台上的书生总是在演戏,一字一句都是排演好的。而柯祺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来自于他的内心。 和闷骚的人相处久了,谢瑾华决定也要闷骚一回。他才不会让柯祺太得意。 “那你要努力长高一点才行。”谢瑾华笑着说,“要像厉阳那样。” 柯祺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厉阳消了奴籍,然后送他去从军。他一直都很看好厉阳啊!想到厉阳,柯祺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谢瑾华解释一下。尽管他确实坦坦荡荡,但适当的解释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怀疑那就是个邪教,所以将此事写成信叫厉阳给大哥捎去了。”柯祺说。 谢瑾华不能算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总是习惯于保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他看得书多,于是对宗教了解甚多。他同样觉得青莲教非常可疑。好在这股势力现在还没有被传入京城之中。 邪教害人。面对邪教,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在现代社会,那时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各类信息发达,邪教都能把人蛊惑得去自焚、去当街杀人等等,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呢? 柯祺说:“邪教肯定是要打击的。若让他们继续发展下去,到时候百姓们生病了都不去看大夫,耕种季到了却任由田地荒废……他们信圣女,圣女才不会给他们带去活路。而且,万一当地百姓对圣女的推崇高过了他们对朝廷官员的敬畏……”这就是柯祺给谢家大哥去信的原因,他并非是在小题大做。 有人创建了邪教,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谋财、谋色、谋权。 柯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给谢大哥的信里还落了一点。 只从古代社会体系来说,邪教的出现往往都伴随着政权的动荡。如果是在一个王朝末年,那时贪官横行、民不聊生,那么邪教往往就会带来农民起义,或者说各种教派的出现原本就是想要汇聚群众的力量。而如果是在一个王朝的开端,这时虽海晏河清、百姓休养生息,也容易滋生邪教,因为…… “总有一些人想要复辟前朝。他们自诩正统。”柯祺喃喃地说,“他们被叫做……前朝余孽。” 此时为开瑞十七年,安朝开国十七年,燕氏王朝灭亡的第十七年。 第八十一章 谢瑾华未听清楚柯祺说了什么, 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 柯祺被他自己的想法弄得口焦心燥,先确保了外头无人路过, 才压低了声音对谢瑾华说出了心中的猜测。这其实仅仅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手头并无任何的证据, 只觉得青莲教出现的时机分外可疑。 对于谢瑾华来说, 他生于开瑞二年, 长于太平安朝, 前朝对于他来说就真的是前朝了。哪怕读书人心里种着忠君爱国的思想,他忠的也是李姓的皇帝,爱的也是安朝的天下。他对于前朝之人不会有任何的认同感。在他看来,天下之势,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朝纲稳定, 前朝那些人该消停了。 因此, 听到柯祺的话后,谢瑾华心里升起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绝对不能任由前朝余孽作下大乱。 “此事必须要禀告大哥。”谢瑾华说。 柯祺却摇了摇头,道:“不急……也许只是我多想了。我们匆匆忙告诉大哥, 说不定会乱了大哥的节奏。”一切涉及到前朝余孽的事都不会是小事, 要是柯祺就这样告知了大哥,反而是给他惹麻烦了。 如果青莲教真的和前朝有关, 那他们已经在暗中经营十七年了!肯定不是轻易就能被镇压的了。 “那你有何想法?”谢瑾华问道。 柯祺想了想,说:“我嫡母的娘家人似是已被该教蛊惑,先去他们那里探听一些消息吧。” “叫柯四帮忙?”谢瑾华和柯祐不熟, 但知道柯祐在柯家排行第四。 “不行!他哪里会套话,不被别人套话就不错了。”柯祺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这事最好要托付给我的嫡母,但愿她现在还没信了邪教。后日下山,你先回书院,我亲自去柯家走一趟。” 被邪教蛊惑的人肯定对邪教格外忠心耿耿,若是处事不当,只怕会打草惊蛇。柯祐没什么演技,让他去套话,他一定表现得特别浮夸。所以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宋氏比较好。她本人的口风还特别紧。 宋氏的娘家不算是什么厉害的商户,但家里也用着几十口仆从。这回宋氏的兄嫂进京,他们肯定带了不少下人。既然宋家的主子都信了青莲教,只怕仆人们对青莲教也不陌生。只要把宋家主子、仆人知道的内容汇总,就算柯祺不一定能因此知道青莲教内部的事,但肯定能弄到很多有用的消息了。 “若要劳烦长辈,当备上一份厚礼才是。”谢瑾华提醒柯祺说。 “谢哥哥说的是……倒也不用太过刻意,准备一份寻常的节礼就可以了。不过,柯祐上头还有三位兄长,都已有功名在身,下一届科举时定会下场一试,不如我再带一份历年的考题回去吧。”柯祺说。 像这种往年的考题答卷,有门路的很容易弄到,没有门路的就得花高价收集,还不一定能集全。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夫夫俩在崇灵寺吃了素斋,又给谢瑾华生母念诵了经文,过了两日不受打扰的日子,第三日就离开了。他们先回了问草园,然后谢瑾华提前回了书院,柯祺则套车准备去柯家。 “要不,我陪……”谢瑾华有些犹豫地说。 “谢哥哥,你提前回书院不是有事要做吗?快去忙你的事情吧,别耽误了。”柯祺说。谢瑾华若是陪着柯祺一起回去,柯府众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那样子不像是求人办事,反而像是要砸场子的了。 谢瑾华确实有事情要做。他和三五同窗合计多时,想要创办一份文报。 别人都在以文会友、以诗会友,再不然也会以酒会友、以茶会友,只有谢瑾华和柯祺所住的小院子一直在以食会友。大家写一写面条赋,再写一写凉菜诗,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因为这太过有趣了,有人曾将相关的诗词歌赋都抄录下来,以便能在书院中传阅,渐渐地竟然就成为了一种另类的流行。 这其实可以算是一种最原始的手抄报了。 从去年发展至今,手抄报上已经不再都是食赋了,有人会加上当日聚会的精华妙句。能和谢瑾华走得近的,品性、学问自然都不错,他们坐在一起高谈论阔,其实就是思维的碰撞,定会形成火花。 所以,记录了这些火花的手抄报更受欢迎了,很快就风靡了整个书院,连先生们都有所耳闻。 某日,柯祺灵机一动,说:“谢哥哥,不如大家干脆创立一份文报吧!” 此时早已经有“报纸”这种东西的存在了,只不过现在只有官报,没有民报。就算是官报,那也不会面对广大人民群众发行,而是只针对官员的。朝堂上有个机构叫进奏院,进奏官们会把皇帝诏书、皇帝起居言行、政府的法令公报、各级臣僚的章奏疏表、省寺监司等机构的工作报告和边防驻军的战报等往各个地方抄发。一般时期,进奏官每五日发报一次;特殊时期,他们日日都要往地方上发报。 所以,当柯祺提出文报的概念时,这想法虽有些新颖,却迅速被众人接受了。 大家都是同窗,原本就相处得不错,而他们又不知道文报最终会被办成什么样,很多人只是把这当做是场小打小闹而已,谢瑾华就被众人推举成了总编。不过,他是慕老的徒弟,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学问极好,倒也当得起“总编”这个职位。哦,柯祺则成为了“名誉指导”,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有想法。 谢总编需要提早回到书院中展开工作了。 自分家后,这是柯祺第一次回柯宅。大门还是那个大门,门房已经换了陌生面孔,一时间真有点物是人非的意思。门房以前未曾见过柯祺,等柯祺告知了自己的身份,他愣了两秒,才赶紧去传话。 宋氏正陪着嫂子聊育儿经,听说柯祺来了时,她也愣了一会儿。 前日柯祐去寻柯祺了,回家后就对宋氏说了好些话,宋氏的心情竟有些复杂。若柯祺不是那老东西生的,假使他是个外人,宋氏都可以对他更好一点。因为,这样知恩图报心思正直的人值得善待。 宋氏的嫂子早对着这位“嫁”入侯门的庶子心有好奇了,竟想在一旁围观。 宋氏忙说:“嫂子,小九来得突然,只怕是……” 说话说一半,剩下的都任人脑补,宋氏的嫂子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立刻退到她住的院子里去了。宋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叫下人立刻准备茶点,她起身去正厅招待柯祺。 这一年,不光是柯祺的变化很大,宋氏身上的变化同样很大。 宋氏瞧上去比过去年轻多了。她只用守一年夫孝,如今已经出了孝期,虽因是寡居不好穿颜色鲜亮的衣服,却可以在衣裙的边角处绣上花纹。她以前总习惯于板着脸,现在脸上却有了一点点笑意。 柯祺先观察了一下,见嫡母不像是已经被娘家兄嫂迷惑住的,才缓缓说起自己的来意。他也不拿前朝谋逆说事,只说这种教派的出现,往往会引得群众在某处聚集,到时候荒废了田产就是大罪了。 抛开前朝的事不提,这样的邪教发展到最后,总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并被镇压。宋家这样的商户,在他们所处的县里还是很有地位的。到时候若真出了事,他们这样有钱的商户肯定会被抬出来祭刀。 但如果宋氏愿意帮忙收集消息,有了谢府的保证,宋家人就可以被活动成是“深入虎穴瓦解邪教的英雄”。所以宋氏但凡看重自己的娘家,她都要把柯祺的请求应下来,还要感激柯祺给了她这个机会。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柯祺离开时,宋氏亲自将他送到了二门。柯祺对宋氏行了揖礼,这才转身离去。 对于柯祺来说,他现在竟是盼着青莲教背后真藏着谋逆的势力了。因为,朝中还完全没有开始重视这个问题,这会是谢大哥的机会!谢大哥在官场上迟迟不能更进一步,都是因为他还没有当过地方官。如果能够证实青莲教有问题,只要庆阳侯府在暗中活动一下,让谢大哥外放到青莲教盛行的地方去。如果大哥能抓住机会把青莲教连根拔起,那么,只要他处理了青莲教,升官入阁都指日可待啊! 这个过程中或许会危险重重,但危险都伴随着机遇! 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是一个多么大的功劳啊!大哥现在就缺这么一样辉煌的功绩! 柯祺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 当然,柯祺是柯祺,大哥是大哥。关于大哥究竟会怎么做,这只取决于大哥自己的想法。 第八十二章 过了几日便是谢瑾华的生日, 这一日也是皇后千秋。 第50节 这样的巧合其实不算什么。若有位家世不错又年龄适合的女子应了这样的巧合,说不得还有福气能讨得中宫欢喜, 因此入太子东宫占上一个分位。可谢瑾华是侯门庶子,这样的巧合就不被看重了。 且谢瑾华的生日不设宴不饮酒不聚乐, 岂能与皇后千秋相比? 开瑞帝对于皇后颇为敬重, 而他的这位发妻虽有智谋却又为人大气, 确实当得起皇上的爱重。皇上不断加恩予她, 每年的千秋节都弄得很热闹。皇后在这日还会于外殿接受众朝臣、众诰命的朝拜。 德亲王妃按照往年的习惯,早早就入了宫,先去了淑妃的甘泉宫,只等吉时一到, 再陪着亲婆婆一起去皇后娘娘面前贺喜。比起太子妃和皇后,荣亲王妃和贤妃, 德亲王妃和淑妃真是亲如母女了。 其实, 德亲王妃和淑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淑妃生于商户,长于市井。她年轻时不识一字,也没正经学过琴棋书画,倒是极擅女红。德亲王妃却生于侯府, 长于勋贵。她当年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 便是现在,也依然喜欢舞文弄墨摆局弄弦。 但这两位女子都有着极高的情商。 淑妃没什么掌控欲, 从未往儿子后院塞过女人,也不会吃饱了撑地去挑拨儿子媳妇之间的关系。德亲王妃则完全当得起“贤内助”三个字,无论是在生活上, 还是在事业上,都能把丈夫照顾得很好。 都说婆媳天生就是仇敌,但聪明的人是不会窝里反的。 德亲王妃把女儿暖暖带在了身边,淑妃有了孙女则万事皆足。至于两个孙子……王妃把小儿子和丈夫都托付给了大儿子,世子领着老爹和弟弟,啊不对,是德亲王领着两个儿子去皇上跟前请安了。 暖暖和淑妃咬着耳根,祖孙间似乎在交换什么小秘密。 王妃在一旁微笑地看着。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王妃笑着说:“听闻母妃这儿的伶官又学了新的故事,讲的是仙女献桃,暖暖入宫前就盼着这个了……”淑妃娘娘一直不耐看书,倒是很喜欢听人说书。 话里说的是暖暖,王妃却眼巴巴地看着淑妃。 淑妃忍不住说:“你这猴儿,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拿女儿当幌子,真是不知羞。” 王妃笑道:“母妃瞧着不过三十,那儿媳今年便只有十四,哪里是这么大的人了?”她这话肯定是说得夸张了,淑妃确实不再年轻,都已有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子,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可能瞧着只有三十岁。不然岂不是和她儿子一样大了?但王妃这话本就是在凑趣,说得夸张些自然有了“笑”果。 当然,不再年轻的淑妃依然是美的。她美得很有味道。 暖暖最喜欢淑妃祖母大美人了! 淑妃搂着暖暖笑了一阵,道:“就算你说尽了好话,我偏不如你意。你今儿便在我身边守着吧。” 德亲王妃起身行了一礼,伶俐地道:“能跟在母妃身边是儿媳的福分,儿媳谢赏。” 婆媳两人很有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已经在这一番婆慈媳孝中达成了共识。 王妃故意提起伶官,暗示淑妃等会儿有好戏可看。又说“仙女献桃”,仙女献桃为祝寿,这好戏应该发生在皇后的长秋宫,再不然也和皇后有关,少不得会把太子、太子妃牵扯进去。不过,王妃既然用这般轻松的语气暗示了这一点,说明接下来的那场戏不会真损了嫡系的利益。而淑妃叫王妃在自己身边守着,则暗示了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只要王妃不离开淑妃身边,她都能够护得儿媳妇周全。 淑妃年少时,以为年节时有件新衣服穿,便是好日子了。等她入了李府做妾,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好日子。因此,她很知足。正室是真贤良,身为一个没什么野心的妾,她的日子从来不曾难过。 当然,没野心不意味着淑妃没手段。为了护住德亲王府,她不介意亮出尖爪。 不多时,德亲王和两位公子也到了甘泉宫。此时距离朝拜皇后娘娘的吉时还早,淑妃便叫人把养在她宫里的几位公主都叫过来,支起三张桌子,大家一起玩叶子戏。这是一种非常流行的卡牌游戏。 淑妃仅有一位亲子,便是德亲王。但甘泉宫里还住着几位或生母早逝或生母品级不高的公主。淑妃既把她们养在了身边,那肯定不会故意去苛待她们。公主或感恩或为了日后的生活,也敬重淑妃。 吉时将至,甘泉宫的众人收拾妥当,便一起去了长秋宫。 皇后的千秋宴一共有两场,第一场设在外殿,是她接受众朝臣、众诰命朝拜的地方。第二场设在内宫,是宫内的家宴。所有的皇子皇女都算是皇后的孩子,因此皇子皇孙们在家宴上需向皇后献礼。 群宴结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王妃对着淑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淑妃便不再多问。 群宴设在下午,家宴设在傍晚,这中间是有时间差的。皇后仅有长公主和太子两个亲生的子女,在她千秋时,因长公主不再入宫,所有的事情就都由太子妃操持,而太子孝顺,也愿意尽一份心力。 说起来,自安朝建立后,长公主只参加过开瑞二年——也就是谢瑾华出生那一日——这一年的千秋宴。开瑞元年时,她以要为亡夫守孝的名义拒绝入宫。开瑞二年本无事,但自那以后长公主就半脚踩进了佛门,虽没有剃度,却也受了戒,从此再也没有出过长公主府。这事一度叫皇后伤心了很久。 太子在群宴上多喝了几杯,见家宴时间未至,他便打算入一宫殿休息一会儿,再换一身衣服。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殿里燃了某种香料,本就喝多了的太子觉得脑袋更加昏沉。而皇上的闻采女叫人引错了路,也入了同一个房间。按照某些人的算计,太子与闻采女当风雨一度。然而谢纯英盯着太子身边的人很久了,太子自己也十分配合,于是房间里竟然还有两位小皇子躲猫猫时躲在了此处。 小皇子们惊恐地叫了起来,殿外眨眼间涌进来一堆人,闻采女立刻就被拿下了。而本该入了这一房间的太子却因一时尿急去了隔间,昏沉沉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连闻采女的一片裙角都没有看到。 闻采女本是一位宫女,被皇上幸了后,只封了后宫中最末的一等。她是皇上的妾,若太子真和她有了什么,大概只能坐等被废了。就算皇上愿意饶过太子一时,但日后想起来总会觉得这事很膈应。 不管是不是被人陷害的,皇后勃然大怒,想要把闻采女拖下去打死。淑妃却想起了儿媳说的话,轻轻握住了皇后的手,然后在皇后耳边细语了几句。皇后冷静了下来,厌恶地看了闻采女一眼,却又让人去叫了太医来给闻采女诊脉。太医不怎么确定地说,闻采女疑似有孕,但再过几日后才能确诊。 一个有孕的庶妃,一个是太子,所以设局的人莫非是想要一箭双雕? 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谢瑾华并不知道闻采女是谁,但如果说“闻嫔”,他肯定就觉得印象深刻了。 若在前世,此时的谢瑾华已经以灵魂之体被困在藏珍阁内了。扫洒的太监们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怎么谈论宫里的事,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宫里发生了喜事,人人皆得了赏赐。在某位闻姓后妃生下皇子后,皇上大喜,将她抬到了嫔位,准其将皇子养在自己身边。 六十多岁的皇上新得了小儿子,证明了自己龙虎精神,当然把小儿子看作了眼珠子。 闻嫔母凭子贵,此后一直都很受宠。谢瑾华偶尔能听到有人议论说,皇上又赏了什么给闻嫔。 如此再过了三五年,太子被废。差不多是相同的时间,闻嫔香消玉殒。 宫里人对闻嫔的死讳莫如深。于是,困在藏珍阁内的谢瑾华错过了真相。 也就是说,在谢瑾华的前世,闻采女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平安生下来的,她还因此而受宠,根本没有发生在皇后千秋宴上被算计的事。但就算此时没有算计,几年后的太子被废却依然和闻嫔有关。 在那时,因为底下的几位皇子已经长成,太子在朝堂上渐渐举步维艰。又可能是因人挑唆,太子和皇上间的父子关系也不再亲密。在这个时候,太子和闻嫔在同一个房间里衣衫不整地被人发现了。太子还茫然着,闻嫔却对着皇上磕了头,哭道这一切都是太子设计的,她愿意以死谢罪,自证清白。 闻嫔利索地撞死了。 皇上本来还不信太子真的能做出逼奸庶母的事,但闻嫔死了,死前说太子害她!她一个有子又有宠的嫔妃,如果没被怎么样,如何会那般决绝地寻死!没过几日,东宫又有人揭发,说太子身边养着一个术士。这位术士曾对太子说,若想要有子,需寻属兔的女子交合,且这位女子必须有富贵之相,两眉之间需有痣。闻嫔刚好符合了这两点,她既属兔,又眉间有痣。于是,太子的作案动机都有了。 太子仅有一嫡子,这孩子在一场高热后成了傻子,太子确实迫切地想要再得一个儿子。 太子百口莫辩。 于是,太子被废,且在皇上怒气未消之前就死了。 然而,太子又确实是被陷害的。谁都不信是闻嫔害他,偏偏就是闻嫔在害他。 闻嫔身后藏着前朝势力,对于她这种被严重洗脑的人来说,只要能够达成最终的目的,能够搅得李家再也不安宁,她可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包括自己生的孩子,包括自己的命。她就是一枚棋子。 宫里一直潜伏着忠于前朝的人。四皇子、五皇子的母妃之所以野心勃勃,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这些人挑唆的。所以,当谢家被算计,谢纯英开始针对几位小皇子的母家时,尽管他还不知道这背后藏着前朝余孽,但确实毁了这些人的诸多布置。与此同时,皇上又被点醒了,开始在朝堂上大刀阔斧,于是前朝的势力进一步萎缩。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要么就此低调潜伏,要么就冒死干一票大的。 他们等了十七年!哪里愿意再等下去!于是,明明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他们依然算计了太子。同样的人,相似的局,只是提早了几年,却取得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在这一回,太子可谓是毫发无伤。 按照那些人的算计,太子和闻采女确实将春风一度。但这个事情不会在这时被人发现。 闻采女装作自己也是被陷害的,太子为了自保,肯定会把此事紧紧瞒下。等过上两个月,闻采女曝出了身孕,她可以在暗中对太子说,这孩子是太子的。太子哪怕在一开始只把孩子当作了麻烦,但如果太子嫡子出事了呢?那么以太子的身体状况来看,闻采女肚子里的就有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从此,闻采女就可以游走在太子和皇上之间了。 不得不说,这勉强也能够算个好计策。可惜的是,谢纯英在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不对。某些忠于前朝的人想要做最后的黄雀,却不知道谢纯英这只老鹰已经盯着他们很久了,只等着他们主动冒出来。 闻采女已经暴露。 拔出萝卜带出泥,经营了十七年的反安复燕势力在谢纯英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股势力在谢瑾华的前世隐藏得那么深,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就像是黑暗中最优雅的狩猎者,总是能够一击必中。可在谢瑾华的今生,柯祺这只小花蝴蝶无意间扇了扇翅膀,结局从此改写。 哦,闻采女不会被怎么样,皇后会信了她也是被陷害的,并让她好好养胎。她现在身孕很浅,距离生下孩子还有九个多月,皇后会在这些时间里好好清理一下后宫,到了时候就让闻采女母子双亡。 这个千秋节真是热闹极了。 第八十三章 因为谢纯英控制了事态发展, 皇后又全盘掌控了后宫,宫里发生的丑闻绝对传不到外面去, 或者说就算被传开了,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议论此事。于是, 远在书院中的谢瑾华和柯祺什么都不知道。 谢瑾华在接下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还时不时会担心, 太子恐有被废的危险。他却不知道, 这个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了。那些忠于前朝的人错过了一次重要机会,他们就相当于错过了永远的机会。 柯祺等着宋氏的消息。这消息至关重要。 如果柯祺对谢纯英说:“我觉得那个青莲教很有问题,说不定背后藏着前朝余孽。” 那么谢纯英肯定要问:“青莲教是什么?这里头的人员构成是怎么样的?它的基本‘教义’是什么?它目前在哪些地区比较盛行?平时多举办一些怎么样的活动?而你为何又怀疑它和前朝势力有关?” 在宋氏的消息送达之前,柯祺对于青莲教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柯祐, 他可以确定这个教派应该要被归结为邪教,却不可能回答出如此具体的问题。那么, 他就会给谢纯英留下一个办事急躁的印象。 所以, 等待是很有必要的。 宋氏收集信息大概需要三五天的时间,柯祺相信她不会拖上很久。 秋林书院很难请假,却不是不可以请假。安朝重孝,如果用上了长辈的名义, 这假多半是能够请到的。接到宋氏传来的消息后, 柯祺就立刻请假回城中见了她一面。宋氏确实尽心了,她基本上已经把兄嫂以及他们带来的下人的肚子里的货都掏空了。饶是如此, 这其中果然没有青莲教内部的消息。 外松内严么? 若青莲教仅仅是一个以骗财为目的的由乌合之众组建的邪教,为何内部会防范得如此严密? 这恰恰就证明了青莲教确实有大问题! 宋氏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您请放心, 既然舅家未曾接触到青莲教内部的那些人,这就说明他们陷得不深。不管这个教派到底要搞什么,舅家都是很好脱身的。”柯祺劝慰宋氏说,“过几日,应该会有庆阳侯府的人找上门去。” “来问话?” “不,是去商量生意合作的。”柯祺笑眯眯地说。 宋氏隐隐有些明白了。 和宋氏分开后,柯祺直接回了谢府。府里的下人把他当作正经少爷,听他说有事要寻谢纯英,立即有管事领着他进了荣兴堂。不过,谢纯英的书房不能轻易进人,于是柯祺只好坐在了堂屋里等着。 谢家大哥自书斋归来,因闻采女的事,他忽然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其实,闻采女和当初那个伪造了八字差点嫁给谢瑾华冲喜的商家女很像。如果那商家女真的嫁了进来,她肯定也会像闻采女一样无害,绝对不会轻易做出那种损害主家利益的事。但她们一出手就会是杀招。就好比说闻采女,她向来恭顺守礼,还为圣上怀了孩子,然而她却要用这孩子去算计太子。 既然宫里有闻采女,谢家差点有了那位商家女,那么别的家族的后宅呢?难道就干净了? 在此之前,谢纯英一直把目光放在了前堂。而在揪出闻采女后,他忽然意识到,那张隐秘的大网分明落在后宅中。于是,他便又去了一趟归林阁,希望能借长公主的手去查一查朝中要员的妻妾们。 面对着阮姑姑诧异的眼神,谢纯英也相当无奈。 政治这东西绝对不干净。 谢纯英能在朝堂上稳稳立足,并非只用阳谋,偶尔也会弄点阴谋。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的人,他从未盯着政敌的后院下过手。结果呢?却有人把从后宅入手当成了是一种常规手段。 这简直就是小妇行径! 谢纯英少不得还要对阮姑姑解释几句。事关太子,而长公主很重视太子,阮姑姑听闻了宫里的事后,立即表示肯定会在这件事情上竭尽全力。谢纯英再三嘱咐,让底下人办事时切忌不要打草惊蛇。 等到种种细节都商量妥当,谢纯英在归林阁中独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归家。 听闻柯祺来了,谢大哥快走两步,没刻意端着架子让柯祺多等。如果是谢三,那么谢纯英就不会这么重视了,他手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就算谢三说得天花乱坠,谢纯英也只会让他先坐那里等着! 柯祺开门见山,没有刻意卖关子。 “……据说他们的圣女两年前自南婪而来,如今主要信众都集中在兴方省的泉延县内。圣女瞧上去是二八年华,但该教故意放出流言说她已有三十多岁了,不过是受上天眷顾才能驻颜有术。”柯祺严肃地说,“所以,他们也卖一味长生药,那药倒的确有强身健体之效。我怀疑该教中有大夫,且大夫的医术不错,因此他们提供的‘圣药’确实有治病的作用。可这说白了还是用医术看病,哪里是什么神迹!” 柯祺正想要说一下青莲教的教义和他们发展信众的一般手段,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说出这个教派的名字。只怪他先入为主,直接用“邪教”称呼了。柯祺觉得自己是忙中出错,赶紧又描补了两句。 第51节 “青……莲教?”谢纯英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但他向来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连笑的时候都不会有多柔和,更遑论是其他时候了。不管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柯祺看来,谢纯英的表情就好似没有变过。 “是……据说他们那位圣女在出行时喜欢用青色莲花座。”柯祺说。 “你的意思是,这个教派背后藏着前朝……余孽?”说到最后两字时,谢纯英的语气又有点奇怪。 柯祺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下头,道:“是。” 谢纯英的眼中立即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把火气压了下去。 柯祺说的话,谢纯英是相信的。如果有前朝势力藏在暗中,那么京中近来发生的很多事就都有了解释。但谢纯英之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点,燕氏王朝已经没有血脉在世了。 啊,姻亲不算。 燕女出嫁,即为夫家的人,就算有了孩子,传的也是夫家血脉。京中有好几个家族在前朝时都尚过公主,等公主的孩子长大后又得娶妻嫁人,除非把他们九族诛尽,否则他们身上都流着燕氏的血。 可姓氏为燕的前朝皇室中人已经死绝了! 某些人想要光复前朝,打的到底是谁的名号?他们在搅扰死人的安息,在搞乱当今的世道!老百姓们只想过上能吃饱穿暖的日子而已,前朝给不了他们这样的安稳,今朝却可以。要不是前朝的吏治败坏已是末帝力挽狂澜都不能拯救的,李家夺天下时不会这般容易!燕氏的气数确实在那时就尽了。 再或者,若真的有气节,又真的有手段,当初李家篡位时,怎不见这些人竭力阻止?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们却又冒了出来。哦,当然了,或许有人会觉得谢纯英没有资格说这些人。像庆阳侯府这种从前朝平稳过渡到今朝的家族,在这些人看来是苟且偷生、叛了旧主求荣的小人。是,谢纯英确实不敢称自己君子如风,可他非常清楚一点,燕氏已经死绝了。那么,这些人到底想要忠于谁? 谢纯英的眼神渐渐归于平静,然而这团火却入了他的心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觉得疼痛。 柯祺并没有在谢府多待,等他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了谢纯英,就匆匆回书院去了。谢纯英本以为他会留在家中住一晚,但转念一想,谢小四还在书院里,柯祺大约是独自在家待不住的了。 第二日,谢二奉大哥之命约了宋氏的哥哥宋银在酒楼中商谈生意。 未免打草惊蛇,谢家不好直接派人去泉延县。但若他们看在柯祺的面子上,决定给他嫡母宋氏一个面子,在生意上照顾一下宋家呢?宋氏对自己兄弟就是这么说的,宋银只觉得柯祺真乃红颜祸水! 啊呸,祸水是“祸”了君王不做好事,柯祺明明是“惑”了夫家助娘家,好孩子啊! 宋银上头有个哥哥叫宋金,家里的生意都由宋爹和宋金照看,宋银在谢二面前就没什么底气。不过就算是换作了宋金,他在谢二面前也不会有底气,毕竟他们当初都没法在柯主簿面前为宋氏做主。而柯主簿还不过是个九品官而已。谢二却是侯门子!这里说句题外话,宋氏的小名是钱钱,宋钱钱。 “听说宋家是做粮布生意的。”谢二笑眯眯地说。 “是是是。”宋银点着头。 “可米粮和布料运到京中,需要不少运费,却卖不上高价,只怕要贴钱。”谢二又说。 “是是是。”宋银点着头。他们家的布料都是普通布料,他不觉得侯府真能和自家做生意啊。 “不过,泉延县的山核桃不错。”谢二始终笑眯眯的。 “是是是。”宋银点着头。山核桃这生意……为了搭上侯府,宋银决定马上归家包山种山核桃! “对了,听说你们那儿的七根茶也不错。”谢二又说。 “是是是。”宋银点着头。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道:“七、七根茶?这个没……没有吧?” “这个可以有。”谢二语气温和地说。 “……有有有。”宋银点着头。不就是七根茶嘛,七七四十九根茶都可以有! 第八十四章 宋银晕乎乎地回了柯家。到家后, 他从怀里掏出一双筷子,递给自己媳妇, 道:“孩他娘,快看,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筷子!这是侯爷用过的筷子啊!我偷偷带回来给你长长见识。你快来沾沾贵气。” 宋银媳妇两眼发亮地接过筷子, 当即就想要把它们供起来。 “谢二爷不是侯爷, 不能这么说的。”宋氏无奈极了, “还有,哥你怎么把酒楼的筷子拿回来了。” 宋银赶紧解释说:“没白拿!我放了二两银子在桌上呢!” 整整二两啊! 够换多少双筷子了! 宋柯两家人中除了宋氏是知道真相的,其余人都以为侯府是真有心要照顾宋家的生意。宋家人对柯祺的印象别提有多好了。再加上柯祺上次回来时还带了历年科考的卷子,柯家人也觉得他有心了。 两家人都围在堂屋听宋银在那里吹。 “就拿我们县内的县太爷侄子来说, 那真是给谢二爷提鞋都不配,结果还习惯用鼻孔看人呢!谢二爷却亲手给我夹了菜……”宋银说得唾沫横飞, “可见小九在侯府里是个得宠的, 婆家在帮他长脸呢。” 小九指的就是柯祺。 柯祐觉得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宋银说了一堆不着四六的话后终于说到了重点:“山核桃有的是,这七根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七根茶?这我知道,你问我啊!”宋银媳妇是从乡下嫁到镇上的,“这不是我们乡下人常喝的玩意儿么?说是茶, 其实是一种叫不出名字来的树上长的叶子, 在谷雨前后把叶子摘了,混上野山楂等七种植物的根, 一起炒制成茶,就是七根茶了。它味道挺好的,村里谁有些小病小灾了, 都会泡点喝。” 说白了,这就是穷人看不起病后给自己抓的万能方子。虽说乡下人家里都习惯备上一些,但他们自认为这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因此不会刻意宣传,也不觉得这从山上免费摘来的东西能够换成钱。 宋银虽是泉延县人,却从小过着富足的生活,病了就按方抓药,都不知道有这种药茶的存在。他听了媳妇的解释后,整个人都吓住了,说:“我的乖乖啊,侯府真是手眼通天,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宋氏恨不得立刻用帕子捂住宋银的嘴,“手眼通天”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柯家读书读得最好的柯福说:“舅舅!两百年前,泉延县出过一位探花,那位探花曾写过一首诗,诗里有‘最忆七根苦’一句。也许谢二爷就是从这首诗里知道七根茶的。”整个泉延县只出过这么一位厉害的人物,他不仅是探花,还尚了公主。泉延县在他住宅原址上建了一座文曲星庙,至今仍有香火。 泉延县中当然也出过一些别的秀才、举人和进士,但混得最好的便是这位探花郎。 不过,这位名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就不算是什么名人了,其实他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柯福要不是因为自己母亲来自于泉延县,读到史书上的那寥寥几字后就不会刻意去翻阅了很多资料。 宋银转了转眼珠子,道:“我的乖乖,都说贵门娶亲查三代,侯爷们查了可不止三代啊!小九去了他们家,他们竟把两百多年前的事情都翻了出来。那他们岂不是都知道我三岁被鸡撵五岁被狗追了?”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宋银媳妇说。 宋银清了清嗓子,说:“我这不是没好意思夸自己抓周时抓到大元宝,闭着眼睛都能打算盘吗?” “对对对,孩他爹打算盘真是一绝。”宋银媳妇与有荣焉。 宋氏懒得解释了,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必须要提醒宋银谨言慎行,便说:“二哥,侯门重规矩。日后和侯府做生意时,家里不许拿着侯府的名头在外头说事,只含糊说是京里的贵人便是了,有一点姻亲关系。侯府的管事若去了咱们县里收货,你们更要恭敬对待。别事情办不好给家里招了祸。” 庆阳侯府的目的就是能正大光明地把自己人送去泉延县,派管事去做生意就是个很好的理由。 “妹你就放心吧。在家时,爹常常教我的,要想和气生财,就得把人家当爷爷,把自己当孙子,我都懂的。”宋银说得义正言辞,“再说,我也不能让小九难做,是不?他是高嫁,肯定不能事事顺心。” 虽然柯祺是庶子,但最近的一些事显得他和宋氏间很是母慈子孝,宋家人自然愿意说他好话。 “小九是小子,不是姑娘。”宋氏无奈地说。 “小子养得好比姑娘还贴心。”宋银搓了搓手,“对了,七根茶这东西,连我都没喝过,谢二爷真想收了它来京城卖?能卖得出去?我怎么觉得谢二爷就是找了个借口呢?他的真实目的一定不止如此。” 宋氏心中一跳。 宋银接着说:“哎,他们是想给我们送钱吧?这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宋氏叹了一口气。她若以为家兄能察觉真相,那真是高看他了。 被宋银误以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贤妻孝媳的柯祺正陪着谢瑾华抄报纸。这手抄报只有一张a4纸那么大,只正面写着字,因此全抄一遍,也费不上多少时间。现今的读书人,谁没有一手抄书的功夫? 柯祺却忽然说:“谢哥哥,靠人工终究抄不了多,不如拿去印刷吧?”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起来:“印刷多麻烦。我们只用抄出十几份来,就够大家传阅的了。” “难道谢哥哥只把目光放在书院中吗?这样的报纸合该让天下的书生都看到!”柯祺认真地说。 谢瑾华笑得更厉害了。他觉得柯祺是在异想天开。这个时代虽有报纸的存在,但官报只在官员内部流通,并不针对天下人发行。所以,谢瑾华还没有形成相关的概念。而且,谢瑾华现在也没有狂傲到觉得自己的文章或者观点已经能像慕老那样传遍天下了。柯祺看他样样好,但世间只有一个柯祺。 柯祺握住谢瑾华的手,把笔从他的手中取出来放在一边,说:“我们来一场严肃的对话吧。” 谢瑾华看他这样子觉得很好玩,问:“难道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柯弟又开始装小大人了。 柯祺抽了抽嘴角,但他还是点着头,表示确实想和毛都没长齐的谢瑾华进行一场男人间的对话。他组织了一下言语,说:“谢哥哥,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科举做官?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谢瑾华曾经在慕老面前回答过这个问题。他无心仕途,只想著书立言。 “既然如此,这份文报不就是一个机会吗?只要努力把这份报纸推行开来,你就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你的推广渠道,你甚至可以操控天下舆论。当然,后者有些危险了,所以等到后期,我们还要去寻合作者。”柯祺给谢瑾华勾画了一幅宏伟蓝图,“忆仙楼汇天下文人,文报推谢派之言,相辅相成啊。” “谢派?” “对,谢哥哥这一派。谢哥哥日后肯定会开山立派的吧?”柯祺不怕谢瑾华骄傲,自家的小孩怎么夸都不为过。文字没有偏向,但报纸是有偏向的。谢瑾华开创的报纸,当要秉承谢瑾华的文学理念。 谢瑾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柯祺是在胡说,然而这样的胡说真叫人心潮澎湃。 柯祺继续帮谢瑾华出主意:“秋林文报,这名字倒是不用改了。但你可以去请慕老为你题字。不不不,还是请公孙山长来题字吧。虽说他在文人中的地位不如慕老,但他作为山长,其实比慕老更为适合。然后,在第一期正式对外发行的报纸中,您可以向慕老约一份稿子,让老先生帮你撑一下门面。” “你的年龄是个硬伤。”柯祺越说越觉得思路开阔,“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可以邀请书院里的先生们成为文报的名誉编辑。但总编的权利绝对不能下放。你不要急,文章以外的东西都可以交给我。” “我没有急。”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对,你没有急。”柯祺又忍不住笑了,“是我急了。” 办报纸的想法虽好,实现起来却困难重重。这和开酒楼不一样。忆仙楼能在两三个月里建好,能靠着一副对子就把名声传开,可报纸却没法在这么点时间里被天下人接受并让他们养成读报的习惯。 “莫急。我相信你说的话都能实现。”谢瑾华用力握着柯祺的手,仿佛这能传递他的情绪。 柯祺用力回握。和谢瑾华不同,柯祺相信的不是自己,他相信的其实是谢瑾华。他相信,只要给谢瑾华更大的舞台,他就会有更亮眼的表现。有能力的人永远不会退缩,有才华的人永远不会怯场。 柯祺愿意为谢瑾华搭建舞台。 有人为你拼杀,愿你平安喜乐。有人为你开疆拓土,愿你清名传天下。 —————— “在他心目中,我好像才气无双、无所不能。” “啊,那我要加倍努力,不叫他失望才行。我不舍得见他失望的样子。” 第八十五章 柯祺自认是个大俗人, 在创办文报一事上,他最多能给予谢瑾华技术上的指导, 而不能给予他文学理念方面的指导。柯祺眼珠子一转,笑道:“你写文章, 我卖报。这算不算是你主内而我主外了?” 心情很好的谢瑾华十分大度地表示, 不和柯祺做这种口舌之争。 两人松开相握的手。谢瑾华拿起笔, 继续抄着文章。他一边抄, 一边认真想着柯祺刚刚说的那些话,道:“你方才说了印刷……印刷太耗时了,还不如直接雇上几十位书生,让他们专门负责抄写。” “我们不用雕版印刷, 用活字印刷。”柯祺说。 “咦?”谢瑾华很是好奇,“可是《方源杂谈》技艺一卷中提到的活字印刷术?” “正是。”柯祺说。虽历史有不同, 但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 该有的发明还是都有了。 活字印刷术在燕朝前期就已出现,但是这项伟大的发明并没有普及开来。而在柯祺穿越前的历史中,活字印刷术身为华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在宋朝时就已出现, 却一直到清朝都没有被广泛应用。 举个实例, 清朝目录书《增订四库简明目录》中录有历代书籍七千七百四十八种,约计不同版本共两万部, 其中用上活字印刷术的只有二百二十部,占总数的百分之一左右。这是因为,考虑到时代科技的局限性, 古代的活字印刷术并没有现代人想象中的那般真的能带来远胜于雕版印刷术的便利。 当然,这无损于这项发明的伟大。 第52节 可伟大来自于后人的总结,正如哥白尼同时代的人把日心说当作异端,生活在当下的谢瑾华之所以知道活字印刷术,仅仅是因为他的阅读量比较大。在他看来,雇人抄书还是要比印刷更便捷一些。 事实上,很多书坊经营者也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话本一类的书,销售量不会很大,无论是雕版印刷,还是活版印刷,都成本太高了,他们就会请穷书生们来抄书。而如果是经史子集一类的书,虽然销售量提上去了,但圣人之言不增一字不减一字,因此只要刻好一次雕版,就能一刷二刷再刷,他们觉得这成本反而要比活字印刷的成本低。 柯祺就喜欢谢瑾华偶尔这小没见识的样儿,道:“若是每一期文报只发行几十张,你当然可以雇佣一些人专门用于抄写。但若你想要发行成千上万张呢?只靠人力真能抄得过来?我们要早作打算啊。” 成千上万张…… 谢瑾华就喜欢柯祺这偶尔盲目崇拜的模样,道:“那照你的意思……” “就算文报要在一两年后才能初具规模,现在也应该把准备工作做起来了。比如说,我们需要让工匠们马上就开始抓紧时间制造活字的字模。”柯祺说。汉字体系庞大,一副活字要满足排版需要,就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字模。好在他们要弄的只是报纸,如果是书本的话,那么对字模的需求量就更大了。 字模的制作工序相当繁复,这是活字印刷术普及率不高的原因之一。 排版过程中还容易出现各字大小不均笔画粗细不一、排字行距歪斜不齐等状况,这是活字印刷术普及率不高的原因之二。因此,柯祺决定舍弃易变形的泥活字、木活字,直接选择更经用的铜活字。 可这样一来,成本就提上去了,需要很多钱! 谢瑾华目前私产不多,除去库房中的收藏,就只有一处忆仙楼和几处庄子。这些足够他生活所需了,但办报纸需要大动作,酒楼的收益就完全不够看了。因此,柯祺还想要找到一个很有钱的同盟。 “明明你这精打细算的模样比较像主内的。”谢瑾华嘟囔着说。 柯祺装作没听见。 谢瑾华决定要表现出“主外”一方的气度,说:“库房钥匙都给你,里头的东西,你挑拣着拿去换钱吧。”他从未缺过钱,没吃过缺钱的苦,便很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意思,只要柯祺别把藏书卖了就好。 “哪里就需要典当过日子了。”柯祺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可以和大哥,和德亲王府,和丁家,和很多人合作。只要报纸的质量好,还愁没有合作商吗?”而且报纸能刊登广告,但这个暂时不太能实现。 “那库房的钥匙也给你吧。至于账本,反正一直都在你那里。”谢瑾华坚持说。 开办报纸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两人各有各的忙碌。秋林书院中的大部分书生在日后都是要走上官场的,就好比说邵瑞,尽管他本人没有什么野心,但他身后的家族已经把他未来要走的路定下来了。像谢瑾华这样没有被家族束缚住而又有能力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当谢瑾华小打小闹做手抄报时,他可以聚上三五好友一起做。但在他把这个当正经事业做时,他反而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柯祺最终还是选定了丁家为合作者。无论是谢大哥,还是德亲王府,他们的目标都太大了。报纸这东西要是办得好,日后是很能积攒名声的,谢大哥和德亲王本来就在朝中领着职务,若是有了那么大的名声,谁知道皇上到时候心里会怎么想!丁家则不然,虽是淑妃的母家,但这一家目标并不大。 而且,如果是和德亲王府合作,柯祺就不能确保整份报纸都握在谢瑾华手里了。丁家就不一样,柯祺与丁小十七和丁小十八相处了那么久,很清楚丁家人的行事风格,那是典型的“我壕,我特壕”。 于是,柯祺决定把丁家人约出来好好谈一谈。 因谢瑾华很久没有回庆阳侯府了,等到放假时,他并没有和柯祺一起,而是回家看望大哥了。 柯祺独自赴约。 因和丁家长辈没什么交情,柯祺怕贸然找去太显突兀,就先把丁小十七和丁小十八约了出来,打算先问过两位好友的意思。到了约定的时间,两兄弟一起来了,却又带了一个哈欠连天的李旭过来。 “你怎么一副晚上去做了贼的模样?”柯祺打趣道。 李旭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先趴着眯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柯祺的错觉,他觉得李旭的孔雀毛都没有以前那么鲜亮了。 谢瑾华回到家时,谢纯英和谢纬正在商量事情。因着柯祺的缘故,谢瑾华对于政治也有了一点点敏锐度,他听闻两位兄长已经在书房中关了好久,便觉得他们有可能是在讨论泉延县内的事,难道那个青莲教派的事很棘手吗?不过谢瑾华在这方面没什么好奇心,知道兄长在忙,他就回维桢阁去了。 一直等到谢纯英忙完,才有人把谢瑾华请去了荣兴堂。 如守巢老鸟一样差点就顾影自怜过的谢家大哥面无表情地问:“柯祺呢?你们怎么不在一起。” 两个恨不得能像风儿粘着沙儿的人难得分开了,谢家大哥都有点不习惯。 谢瑾华原本想说“他忙去了”,然而在正要说出口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一般地改作了:“许久未曾归家见过兄长,弟弟甚是想念。柯弟也是一样的。他原本想要和我一起回来,只是确实有事要忙。” 谢大哥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谢瑾华就顺势把柯祺要创办文报的想法说了,虽然他们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和大哥联手,但大哥一直都是谢府的顶梁柱,家里人要做什么,最好都先和大哥报备一下,以便大哥心里能够有数。 谢瑾华很清楚,有了家族,才有了他这位谢四爷。没有家族,他或许什么都不是。 所以,一切为了家族。 谢纯英当即觉得此事可行,甚至觉得他们找上丁家人这一举措都显得很聪明。 正对着丁家兄弟卖概念的柯祺反而不如谢纯英有信心。因为,所谓的《秋林文报》现在还只是一份简单的手抄报而已,即便它日后能成为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现在也只是个三头身的奶娃娃。但等到文报长大成人后再铸造字模,就来不及了。因此,现在的柯祺不得不举着个奶娃娃使劲展望未来。 对于不懂的人来说,柯祺这样子仿佛是在吹牛。 哦,吹牛就算了,他还想让听他吹牛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大笔钱来。 此时没有风险投资的概念,柯祺即便对自己有信心,却无法操控别人的想法。不过,他总要试试的。他没有因为这事可能会失败就敷衍了事。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打算给丁家兄弟详细讲解一遍。 丁小十七灌了一口茶,道:“柯兄莫说了。你欲见我家中长辈就是为了此事?” 柯祺点了点头。 丁小十七说:“那就没有必要见了。” 柯祺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没有显出什么失望的神色来。 丁小十七继续说:“我把自己的零花钱都给你吧,够你用的了。哪里还需要长辈掏钱!” “……咦?”柯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钱花不完,也是很愁的。丁小十七就曾陷入过这种烦恼中。别说柯祺需要钱做正经事,就是柯祺什么理由都没有,当柯祺开口借钱,啊不,当柯祺开口寻求合作时,丁小十七也是会同意的。因为,丁小十七把柯祺当作了朋友。壕的逻辑在于:钱没了还可以再赚,真正的朋友却是用金钱买不来的。 “铸造字模所费颇多……”柯祺委婉地说。这真的不是一笔小钱啊! “这不还有小十八嘛!我俩的零花钱绝对够了,存到现在总有……”丁小十七对着柯祺报了个数。 柯祺赶紧喝了一口茶平复心情。 丁小十七一句话,把丁小十八的零花钱都给散出去了。但小十八却对他十七哥的话毫无意见,仿佛小十七说的只是一笔小钱而已。丁家人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们有钱,但他们平时不斗富,只对着认定的朋友很大方。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银钱。快走开,不要再烦我了。我只想要一份真挚的友谊。 柯祺带着沉甸甸亮晶晶的丁家友谊回了谢府。事情如此顺利,他心里是高兴的。 谢瑾华正在看书。 心情甚好的柯祺忍不住贱兮兮地问:“半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谢瑾华原本想说“才半日不见,又不是半年不见”,然而他却再次鬼使神差地改了口,道:“我和大哥相谈甚欢,哪里来得及想你。倒是大哥颇为看重你,在我面前又夸了几回……我快被你比下去了。”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 ———————— “我仿佛……在言语上忽然有了某种了不起的技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就那么说了。” “好在,大哥很高兴,柯弟也很高兴。” “这算是……好事吧?” 在《论男人在婆媳和谐关系中的重要性》这一门课上无师自通的谢瑾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虽然大哥是大哥,不是什么恶婆婆,虽然柯祺是柯祺,不是什么小媳妇,但这不妨碍谢瑾华自学成才。 第八十六章 小夫夫凑一起交换了一下信息。 谢瑾华认真复述了大哥对创办报纸这一事的看法。柯祺则用一种飘忽的语气说了丁家兄弟的壕气冲天。丁家兄弟绝对是创业者们最喜欢的那种投资人了, 他们愿意提供大笔资金,却又表示了不会对具体事务指手画脚, 鼓励柯祺只管放手去干。这简直就是亲爹一样的存在啊!不,这比亲爹还要亲! 原以为他们会在资金投入这一块卡上很久, 结果没想到这是最容易搞定的。 这么一来, 倒是谢瑾华这边的进度落后了。他的编辑团队还没有组建起来。 谢瑾华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 问:“你觉得正平兄如何?” “学识和人品都没得说, 但他真的愿意在这件事情上耗费精力吗?”柯祺提醒道。谢瑾华需要创立一个稳定的合作团队,最好团队中的人都和谢瑾华有着差不多的兴趣。唯有兴趣相投才能一起走远。 “柯弟觉得正平兄志在仕途?”谢瑾华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你在别的很多事情上或许比我通透,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我看得准。”谢瑾华摇了摇头,“他虽一直都有心仕途, 但那是因为他没有其余的选择。若是可以,他大概也是想要安安静静做学问的。” 叶正平家境一般,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家人, 他也必须要出人头地,而像他那个阶级的人若想出人头地,就只有科考做官这一条路了。这就好比柯祺的前世,他生于穷乡僻壤, 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就算有一点别的兴趣爱好,也必须要给读书让道。但其实, 若让叶正平顺应本心,他更想去做学问。 谢瑾华早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他不算特别会识人,却在识字这方面有些天赋。 只要见过一个人的字, 谢瑾华基本上就能知道那人的两分性格了。这听上去似乎非常不可思议。谢瑾华本人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原理。书院里有位书生擅长仿人笔迹,他仿写了柯祺的字,已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就连柯祺本人都看不出区别来,然而谢瑾华只用一眼就能判断出哪张字是谁写的。 柯祺觉得这或许就是老天爷给谢瑾华开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还挺好用的。 柯祺用脑子来识人,谢瑾华就以字识人。结果在叶正平身上,谢瑾华看得比柯祺还要准。 “就算正平兄更喜欢做学问,但他依然是要参加科考的。因为这是他提升自我社会地位的一种有效手段。”柯祺却还是不看好叶正平。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了,已经是秀才的叶正平肯定要参加八月乡试。 “这正是叫我苦恼的地方。我不该耽误他的前程。”谢瑾华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情都是急不得的,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柯祺忍不住对谢瑾华说起了李旭,道:“他这些日子不怎么好过,不是在抄写经书,就是在拜神祈福。世子却比他更为辛苦,据说人都瘦了一圈了。” “德亲王府又被参了?” “并不是……皇上前些日子封了皇太孙,他们是奉了皇命要给这位皇太孙祈福。”柯祺小声地说。 谢瑾华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太子嫡子被封皇太孙,这虽在众人意料之外,细想起来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太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儿子还是嫡子,他当然就是太子的继承人了。然而,世子李昶和二公子李旭都是皇太孙的堂兄,再如何有君臣之别,也该讲长幼之序吧?堂兄去给堂弟抄经祈福?就不怕折了皇太孙的福分? 谢瑾华和世子之间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即使他们不常见面,甚至都不常通信,但作为棋友,他们一旦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棋局,都喜欢写在信里给对方寄去。高山流水遇知音,不外如是。 现在世子受此委屈,谢瑾华心里当然不会有多高兴。 “我怀疑是东宫出过点事,皇上就一方面封了太孙安抚东宫,另一方面又想要杀鸡儆猴……”柯祺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只能说世子和二公子有些倒霉吧。”生在皇家,哪里真的能有那么多骨肉亲情。 皇后千秋节时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开。谢纯英就算有心要培养柯祺,但在柯祺未有功名时,也不愿意叫柯祺牵扯太深。于是,柯祺对于时局的把握并没有特别到位。但真相却和柯祺猜测的不差多少。 如今能把闻采女和前朝势力联系到一起来考虑的人就只有谢纯英,而他还是在阴差阳错下被柯祺点醒的。其余的人,就算是正在大肆清扫后宫的皇后,都只以为闻采女是某位后妃设下的棋子。如此一来,皇后甚至不必等事情的真相被彻底调查清楚,她只要打压所有的后妃,就算是替太子报仇了。 出于对嫡妻嫡子的尊重,再加上千秋节上的那场阴谋确实过于阴毒,皇上也默认了皇后的举动。 之前太子身体有恙,最后查明原因是东宫小厨房中藏了一个前朝余孽。那时皇上并没有再往下查探了,可他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前朝余孽就算真的存在,也该如丧家之犬,哪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自然还是后妃们的嫌疑更大。 皇上甚至忍不住往深处想了想。太子的身体虽说一直不如其余的皇子那么康泰,但经过这些年的细心调养,只在换季时会生场小病,从未得过什么大病。既然如此,太子为何在子嗣上就这么艰难?而既然太子已有儿有女,就证明了他是能生的,莫不是遭人算计了?这算计还连累了皇太孙的身体? 如果柯祺知道了皇上的想法,肯定要在心里喷他一脸。太子的精子活跃度低,这能怪谁呢?能勃起,也能射精,这和精子质量好是两码事。但皇上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就越来越忍不住要阴谋论了。 不久前太子因吃多了补身的药,在床上性趣大减,这仿佛在进一步证明皇上的想法是对的。 认定了太子是被算计得子嗣艰难这点后,皇上不得不痛心地承认,能从算计太子这事上得到益处的,肯定就是他余下的儿子们。为了不让他们继续生出不该有的野心,皇上决定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第53节 于是,明知道叫贤亲王、德亲王为太子抄经祈福,叫其他的孙子们为皇太孙抄经祈福,这并不合乎礼数,但皇上依然这么做了。他在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决心,太子之位不是其他儿子能肖想的。 倒不是说皇上真的怀疑德亲王心有不忠,他只是必须要打压一下所有的庶子来彰显自己的态度。不管谁忠谁奸,反正都没有太子重要。为了保太子一个儿子,皇上只能选择给其他的儿子们难堪。现在还只是叫他们抄经祈福而已,要是其他的儿子们不学乖,日后说不定就是禁足罚俸、当众斥责了。 “为人父母者,有时候不一定真的偏心,但很可能会偏弱。”柯祺颇为感慨地说。 “此话何解?” “就是哪个孩子弱,就偏向哪个孩子,并且对不弱的那个孩子进行道德绑架。德亲王刚被封为亲王没多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太子宫里出了事,那么德亲王的春风得意就衬得太子的处境更加不妙了。因此,皇上现在肯定是偏向太子的。”柯祺细心地给谢瑾华分析着,“但等到这一阵子过去,太子依然是太子,德亲王却被打压得像鹌鹑一样,皇上回过头又会对德亲王府心怀内疚了。”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说:“道德绑架?这说法真是有意思。” “所以,我劝李旭忍了委屈,不如真心实意为那位太孙祈福,等皇上看到他为此累了、瘦了后,肯定会对他大有怜惜。既然德亲王府真的毫无野心,那就在皇上面前做个顺从的儿子,顺从的孙子吧。” 李旭在皇上面前的好感度不是白刷的,他表现得越听话,皇上日后就越会觉得亏欠了他。 谢瑾华不知道该说什么。亲人间竟需要如此算计来算计去,这样的亲情又有什么意思?好在太子确实当得起“纯善”二字,只要太子能顺利登基,德亲王府不用担心被赶尽杀绝,反而还会荣宠加身。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应该是小厨房送点心来了。我怕你从外归来肚子会饿,便叫他们多准备了一些。”谢瑾华说。 自从进了秋林书院,当谢瑾华和柯祺在一起时,不管他们聊的话题敏不敏感,都已经习惯不留人近身伺候了。厉阳原本是跟在主子身边端茶倒水的,现在却站在了外面守门。小厨房的人在三米外就被厉阳用手势拦下了。然后,厉阳敲了门。得到允许后,厉阳才领着小厨房的人端着点心推门而入。 主子们如今难得回维桢阁,小厨房中的人恨不得能使出浑身解数去证明自己的能力。谢瑾华叫他们多准备一些,他们就足足准备了能叫三五人吃饱的分量,不光有各类糕点,甚至还有小笼包和鲜菌素汤。但其实柯祺一点都不觉得饿,于是只取了一碟小米糕,其余的都叫厉阳端下去让下人们分了。 厉阳领着小厨房的人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负责送食物来的人是厨房里的帮工,一共有两个。他们不比厉阳在主子面前有体面,虽得了柯祺的话要把食物分吃了,但到底该怎么分,这是要厉阳拿主意的。其中一人便道:“厉阳哥,这些……” “倒是要对你们说声抱歉,正巧我觉得饿了。”厉阳毫不客气地说。 他今日早早驾马车去书院接了主子,早饭都没有吃多少。好在主子怜惜,他能有点心吃了。 “剩下的呢?”又有人问。他是临时被安排过来的,对厉阳不了解。因谢瑾华如今不常住侯府,小厨房虽然没有被取消,但小厨房中的下人却被裁掉了几个,先前那些帮工们大都被安排去了大厨房。 点心有三五人的量,新来的这位便觉得自己总能分到几口。老人则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厉阳不假思索地说:“剩下的我继续饿着,只能饿到晚饭时再多吃一点了。” 第八十七章 柯祺捏了一块小米糕, 自己还没吃,就先递到了谢瑾华嘴边。 谢瑾华忍不住往旁边躲了一下。 “咬一口吧。”柯祺饶有兴致地伸着手。 谢瑾华其实不怎么爱吃小米糕, 因为米糕的味道对于他来说有些寡淡。他喜欢吃味道更甜一些的点心。作为一个挑食挑得理直气壮的人,他再次往旁边躲了躲, 摇着头说:“我不要, 你自己吃吧。” “就咬一口不行吗?我肚子也不饿, 吃不完这么一碟子啊。”柯祺依然伸着手。 谢瑾华只觉得非常无语:“难道你就差这一口吃不完?” “对啊!”柯祺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 “我举得手都酸了,你真的不吃吗?” 处在某种特殊时期而不自知的人显然会非常无聊,一块小米糕都能被他们玩出花样来。若是厉阳见到了这一幕,他肯定忍不住要在心中呐喊, 不管怎么说,小米糕是无辜的, 快放开它吧, 让我来! 谢瑾华无奈地看了柯祺一眼。 柯祺伸直了手,手中的米糕已经快要贴上谢瑾华的嘴唇了。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小心翼翼地低头咬了一口,嘟囔着说:“真拿你没办法。” 柯祺这才把手收了回来。谢瑾华的一口就真的只是一小口, 小米糕上只缺了一个小角。柯祺把剩下的部分全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然而拿起了第二块。谢瑾华赶紧摇着头说:“好了好了,我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柯祺故意逗着谢瑾华说, “这块上面有枣泥。”枣泥是甜的。 盛情难却,谢瑾华决定再咬一口。 柯祺就这么很有心机地投喂着谢瑾华。很快,半碟子米糕就没有了。柯祺笑着说:“我刚刚回来时路过了小花园, 见一位嬷嬷在花园的拱门处守着,心里有些奇怪,便随口问了两句。你猜是怎么的?” “应该是二哥陪着二嫂在园子里散步吧?”谢瑾华立刻就猜着了。 谢二的妻子庄氏是去年临近春节时检出身孕的,如今月份已经大了,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她若起了兴致要去一趟园子,去之前得有人仔细开道,把小道上的石子、落叶扫得一干二净,园子的入口还得有人守着,免得忽然进了人冲撞了她。谢二虽然很忙,但每天都努力地抽出一些时间在家陪她。 “叫你猜对了。没想到二哥还挺懂得疼媳妇的。”柯祺很是感慨地说,“十月怀胎,那二嫂应该是在九月初时生产吧?这日子倒是不错,不冷也不热,又是丰收的时候,我们得赶紧把贺礼准备起来了。” 谢瑾华摇了摇头:“你错了。虽然都说是十月怀胎,其实女子往往怀胎九月多一点就要生产了。” 女子怀胎一般为四十周,在三十八周到四十二周之间生产,都算是足月生产。若以四十周计,那么怀孕周期就是九个月零十天的样子。谢瑾华作为读过医书的人,严肃地纠正了柯祺认知上的错误。 柯祺简直惊呆了。 在很多柯祺以为谢瑾华一定会懂的事情上,谢瑾华往往是不懂的;而在另一些柯祺都没有足够多了解,并且他觉得谢瑾华肯定也不太清楚的事情上,谢瑾华却偏偏表现得像是一位资深的专家一样。 谢瑾华这种奇葩的知识储备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所以,我们的小侄女应该在八月上旬出生。”谢瑾华继续说。 “你怎么不说是小侄子?” 谢瑾华立刻把柯祺的嘴巴捂上了,非常认真地说:“二哥天天‘乖女儿’、‘乖女儿’地叫着,我们就要跟着喊小侄女,不然二嫂肚子里的孩子该迷茫了,万一小侄女日后长得像侄子那样伟岸就不好了。” “……”柯祺睁着一双死鱼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瑾华。他的内心却在咆哮。他很想扯着谢瑾华的衣领大喊,为什么你知道十月怀胎的说法不准确,连女人具体怀孕多久都清楚,却又相信这种话啊! 谢二盼着庄氏生女儿,大约是因为他确实更喜欢女儿一点。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只是庶子,而谢大作为嫡子没有子嗣,谢三作为嫡子还未娶亲,他便觉得这一回还是生女儿更好一点,不扎眼。 倒不是说谢大、谢三会计较这个,但谢二要是生了儿子,主母张氏的心里肯定不会有多高兴。 谢二几乎管着府里所有的除了谢大要管的事情之外的事。柯祺想要铸造活字字模,这不仅仅是有钱就够的,还需要一批能工巧匠。谢纯英便让谢二在这些事情上给予柯祺一些帮助。但柯祺知道谢二在最近几个月肯定需要更多的时间陪伴怀孕的妻子,因此只要谢二给他指个方向,他就自己去做了。 盛夏到来时,秋林书院里放了为期十五天左右的假。 其实,这个时代的学生是没有“暑假”这一概念的。但秋林书院紧靠京城,多少被京中贵人们影响了。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其实每到夏日就如蒸笼一样,开瑞帝在宫里待不住,就会带着一批妃子和大臣住到避暑山庄去。上行下效,京城这片地方就有了夏歇的习惯,连带着书院的休沐时间都延长了。 不过,再如何延长,也才十五天而已,不比后世一放就有两个月的假。 柯祺想要查看字模的铸造进度,需要去庄子上走一趟。大哥已经跟着皇帝去了避暑山庄,谢瑾华想了想,索性就决定不回谢府了,先陪着柯祺在庄子上住两天,余下的时间就留在问草园中撸阿黄。 这庄子自然是庆阳侯府的庄子。像这种养着能工巧匠的庄子不比那种专门供主子们赏玩的庄子,庄子里没有什么优美的景致,之前也从未有过要招待主子的准备。听闻主子要来,庄头愁得头发都白了,领着他媳妇诚惶诚恐地收拾了屋子。然而,屋子里的布置依然显得有些拿不出手,只胜在干净。 这儿的院子里种的全部是蔬菜瓜果,而不是春兰秋菊。 小没见识的谢瑾华在身上涂了防蚊用的香料,终于有机会可以好好地观察一下,花生到底是树上生的,还是地里长的了。他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还亲自上手摘了一些蔬菜,打算让厨房里拿去做了。 等柯祺从作坊回来时,就见谢瑾华怀里抱着一根大黄瓜。 “你这是做什么呢?”柯祺笑着问。 谢瑾华洋洋得意地说:“你瞧,这是我摘的,最大的黄瓜!等会儿就让他们做这个吃吧。” 厉阳在一旁很配合地做出了崇拜的模样。然而,庄头的小儿子九岁的土蛋却欲言又止。他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心中却始终记得父母的嘱咐,知道什么都要顺着主子才好,因此不敢真的把话说出口。 柯祺抽了抽嘴角。 谢瑾华等着柯祺夸自己。这么大的黄瓜,藏在叶子底下,一直没有被人摘走,却被他发现了! “确实是根大黄瓜啊。”柯祺觉得谢瑾华真是太好玩了。 谢瑾华骄傲地说:“这要用来做蓑衣黄瓜,得用多大的盆来装啊!” 土蛋纠结得脸都扭曲了。 “这黄瓜已经老了,不好吃了。”柯祺笑了好一会儿,才把残忍的真相告知了谢瑾华,“你这是把人家留籽用的老黄瓜摘了。好了,你要是真的想吃黄瓜,就问问庄头的儿子,叫他帮你挑两根嫩的吧。” 谢瑾华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他低头看着大黄瓜。 这么大的黄瓜,怎么就不能吃了呢? 它有这么大! 这么这么大! 柯祺见谢瑾华的脸都晒得有点红了,就把无辜的老黄瓜塞到厉阳怀里,然后牵着谢瑾华的手进了屋子。小姐身边的丫鬟算副小姐,同理少爷身边的小厮算副少爷,同样什么都不懂的厉阳赶紧把烫手的老黄瓜交给了土蛋,问:“蛋……蛋啊,这黄瓜长得真好看,又是主子亲手摘的,你抱着玩儿吧。” 土蛋:“……” 柯祺帮谢瑾华擦了脸上的汗,又让谢瑾华自己洗了手,正要和谢瑾华说正经事时,厉阳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厉阳一脸茫然地说:“少爷,外头有个老妇人要见您,她自称是旧仆来给主子磕头的。” 谢瑾华好奇地问:“你不认识?” 厉阳摇了摇头:“不认识。” 厉阳是陪着谢瑾华一起长大的,在谢瑾华三岁之后,就来他身边伺候了,然后一直到了现在。厉阳不认识的人,按说谢瑾华也是不认识的。哦,谢瑾华倒是有过一个奶娘。但谢府有规定,等孩子独立开了院子,奶娘就要送出府去荣养。既然是荣养,那么谢瑾华的奶娘肯定也不会住在这种庄子里。 “你再去问问清楚。”柯祺说。 厉阳便去了,很快就回来,依然是一脸茫然的模样,道:“她说她当年曾在江姨娘跟前伺候过。” 江姨娘是谁?府里没有这一号人物。谢侯爷身边只有一个苏姨娘,正是谢二的生母,平日里十分低调,且并不如何得宠。谢大这一辈则都是没有姨娘的。谢瑾华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了。 从未有人在谢瑾华面前提起过他的生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那位姨娘的旧人没能留在谢瑾华身边伺候。谢瑾华小时候肯定是追问过的,但他身边的人,如厉阳这样的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或许知道一些的却从来不会当着主子的面说闲话。于是,谢瑾华从未得到过答案,久而久之就不问了。 他连自己生母的姓氏都不知道啊。 第八十八章 谢瑾华忍不住看向了柯祺, 大概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已经觉得柯祺能帮自己拿主意了吧。 孩子对于母亲都有着天然的向往,尤其是谢瑾华这种。谢大对谢瑾华再好, 他也只是大哥而已,谢瑾华或许不缺爱, 但这不妨碍他渴望母爱。此刻能有个了解生母的机会, 他在激动中又有些惶恐。 柯祺也基本上猜出了江姨娘的身份, 他捏了捏谢瑾华的手, 对厉阳说:“让她进来吧。” 庆阳侯府的庄子,庆阳侯府的旧人,谢瑾华和柯祺即便还没有见到那位旧仆,情感上已经倾向于相信她的话了。不过, 当初谢瑾华生母身边肯定不止一个伺候的人,怎么到了现在才冒出一位旧仆? 难道其余的下人真的都被处理了吗? 很快,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就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的头发已经白了, 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旧,但料子瞧上去并没有特别差劲,倒是和庄子上的其他人差不多,由此能推断出她的日子没有太难过。 老妇人自称姓高, 曾在江姨娘身边伺候过。待江姨娘去世后, 她就被发配到了庄子上,一直住到现在。如果这位江姨娘真的是谢瑾华的生母, 那么高嬷嬷主动来给谢瑾华磕头的行为也说得通,这正是她忠心的表现。毕竟,像高嬷嬷这种终身为奴的人, 旧主去世后,当然就要忠于旧主生的子嗣了。 谢瑾华整个人非常紧张,他想要开口问话,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颤音。 柯祺又捏了下谢瑾华的手心,这是在安抚他。等到谢瑾华平静一些了,柯祺叫厉阳给高嬷嬷弄了个矮凳,让她坐着回话。柯祺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嬷嬷,你口中的江姨娘可是我们四少爷的生母?” “若少爷在府里排行第四,这便是了。当日姨娘难产,老爷一气之下发作了所有的下人,老奴离府前曾有幸匆匆地抱了四少爷一回。”高嬷嬷不卑不亢地说,“四少爷的左肩背下方有一颗小痣,可是?” 谢瑾华再一次看向柯祺。他可看不到自己的后背。 第54节 然而,柯祺对此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他们虽有夫夫之名,却还没有夫夫之实,晚上虽然都在一起睡觉,但俩人黑灯瞎火又穿着中衣,柯祺确实不知道谢瑾华身上有什么。倒是厉阳一直伺候谢瑾华洗澡,当谢瑾华泡澡时,厉阳得在一旁负责添水。他在一旁小声地说:“主子,真叫这嬷嬷说对了。” 柯祺忍不住看了厉阳一眼。 厉阳缩了缩脖子。 谢瑾华对他们二者的互动一无所知,他从厉阳口中得到了答案,便立刻信了高嬷嬷的话。这果然是在他生母跟前伺候过的!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他生母的事!谢瑾华只觉得眼眶有些涩,仿佛泪水都要落下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千言万语汇在舌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好用力攥着柯祺的手。 柯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当着厉阳和高嬷嬷的面,他真想抱着谢瑾华,好好地安慰他。 “劳烦嬷嬷多说说姨娘的事。”柯祺对高嬷嬷说。 高嬷嬷虽然被赐了矮凳,却不敢全坐了,只挨着矮凳的边沿坐了一点点,看得出来是个规矩极好的人。她连连说:“如何担得起‘劳烦’二字,少爷想知道什么,只要是老奴知道的,定不会有所隐瞒。” 在高嬷嬷的口中,江姨娘是一位老秀才的独生女,家世清白却身世坎坷。老秀才去世后,家产被族中的子侄占了,那些人更诬陷江姨娘和人通奸,逼得江姨娘跳了河。好在江姨娘为侯爷所救,侯爷见她面容酷似原配陈氏,而他这些年确实对原配念念不忘,于是就把无处可去的江姨娘收在了身边。 许是因为移情,侯爷对江姨娘比较看重,虽然没有为她乱了妻妾间的规矩,但确实对她样样都尽心了。江姨娘很快就有了身孕,若是能平安诞下子嗣,她这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只可惜她红颜薄命,当初跳河时已经落下病根,哪怕是精心养着,孩子依然早产了,而江姨娘也因为大出血去世了。 听到这里,谢瑾华的眼眶彻底红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生母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幸! 柯祺不忍见谢瑾华如此难过,便安慰他说:“姨娘在天有灵,见你如今样样皆好,肯定欣慰极了。更何况姨娘虽然走了,却也在用别的方式陪伴着你。比如说,你口味偏甜,这肯定是随了姨娘吧?” 谢侯爷年轻时是个无肉不欢的人,现在老了也没多爱吃甜食,所以谢瑾华肯定不是随了他的。 柯祺看向高嬷嬷,想要让这位嬷嬷跟着劝两句。 高嬷嬷却非常谨慎地说:“老奴擅长调理孕妇,是奉了侯爷之命在姨娘怀孕后才到了姨娘身边伺候的。妇人怀孕后,往往口味变化极大。据老奴所知,姨娘甜的也吃,咸的也吃,这真是做不得准呢。” 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 为人奴婢者,一要忠心,二要谨慎。高嬷嬷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但是,口味偏甜或偏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哪怕孕期口味发生变化,那么“姨娘在怀孕时更爱吃甜的”或者“姨娘在怀孕时更爱吃咸的”这也是一句话。偏偏高嬷嬷说了那么多,却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 柯祺心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当然,这或许是柯祺多想了,也许高嬷嬷真的只是比较谨慎而已。否则,为何当初在江姨娘身边伺候的人都被处理了(这也是高嬷嬷自己说的),偏偏高嬷嬷虽被发配到了庄子上,但到底还活着。 柯祺便又笑眯眯地对谢瑾华说:“对了!谢哥哥,姨娘不还给你绣了块手帕吗?这一针一线里都藏着姨娘的心意啊。若不是母亲那边有妇人怀孕时不能动针线的说法,只怕姨娘连着小衣都给你做了。” 这全然是一句试探了,柯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假的说得像真的一样。 柯祺话中的母亲是指谢府现任的主母张氏。 原本柯祺以为古代的女人在怀孕后都不动针线,等他穿越后,他才知道自己被电视剧误导了。其实,这是存在地域差异的。在有些地方,人们相信孕期动针线会惊动胎神,对胎儿不好,说不定会导致孩子残疾;但在另一些地方,人们又相信母亲怀孕时亲手做的小衣,能保佑孩子出生后无病无灾。 主母张氏相信前一种。而谢二的妻子庄氏相信后一种。 高嬷嬷依然是一副谨慎的模样,道:“姨娘是本分人。夫人那时也喜她本分的性子。” 这下子就连谢瑾华都察觉到不对了。他哪里有什么姨娘绣的帕子啊!而且,张氏这个人吧,她最看重不是侯爷的感情,而是她贤良大度的面子。为了自己的面子,她会给谢瑾华准备通房,但谢瑾华到底睡不睡通房,她就不管了。同样是为了面子,她会提醒庄氏怀孕时不要动针线,但庄氏到底听不听,她就不管了。事实上,谢瑾华住在谢府时曾听二哥吹嘘过好几遍,二嫂怀孕时还给他做过荷包。 高嬷嬷那么说,分明就是不了解张氏!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像是万金油。 谢瑾华的面色有些难看。 柯祺觉得高嬷嬷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没有撒谎,如果她真的捏造了江姨娘的身世,等到谢瑾华把事情捅到府里去,她有几条命可以赔的?但高嬷嬷在江姨娘面前肯定没那么受重用。她说不定在当时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因此虽然知道了江姨娘的来历,却对于江姨娘具体的喜好、性情知道得并不清楚。 “谢哥哥,你莫要难过。”柯祺把谢瑾华搂进怀里,将谢瑾华的脸压在自己肩膀上。 现在能为谢瑾华提供生母信息的人只有高嬷嬷,柯祺不打算立即发作她,免得谢瑾华会后悔。 高嬷嬷虽不知自己已经露了马脚,但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人。见两位少爷做出如此情态,就知道自己不该再留下去了。索性她今日出现的目的已经达到,高嬷嬷便起身告辞,和厉阳一起退出了房间。 柯祺立刻让厉阳跟出去打探消息。 厉阳很快就回来了。 庄子不算大,庄头对每家每户都知根知底。这位高嬷嬷是十几年前住到这里来的,确实和谢瑾华的出生时间符合。她也确实有一手调理孕妇的手艺,自她来了庄子后,这儿怀孕的小媳妇都被她调理过,因此她的人缘非常好。对了,在三天前,高嬷嬷还被赶鸭子上架帮一头难产的母牛顺利接了生。 高嬷嬷的卖身契没有问题。而且,要不是柯祺忽然想要帮谢瑾华创建报纸了,因此需要大量的活字字模,要不是柯祺需要来庄子上检验工匠们的工作进度,谢瑾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涉足这个庄子。 所以,若高嬷嬷此人不可信,那除非在十几年前就有人预见了谢瑾华一定会来这个庄子,才能安排好一位高嬷嬷等在这里算计他。而这样的假设当然是不成立的。谢瑾华的身世有什么好做手脚的! “……只怕她就是有些虚荣,说不定她当初只是你娘身边的粗使婆子。”柯祺对谢瑾华说。 是人就难免会有私心,在柯祺看来,高嬷嬷自抬身价,无非就是想要谋得谢瑾华的重视。 “不怪她。”谢瑾华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只有她在我面前提起了我的生母。我反而还要好好谢一谢她。这位嬷嬷无儿无女,在庄子上又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也许只是想要从我手里多得一些赏银。” “话又说回来了,仔细想一想,她确实不能是贴身伺候的。”柯祺说。 按照高嬷嬷说的那样,江姨娘长得像侯爷的原配陈氏,那她肯定是被侯爷当作了替身。结果,原配陈氏是死于难产的,这位江姨娘同样死于难产,侯爷就相当于经历了二次伤害,他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于是一怒之下把所有贴身伺候的人都处理了,高嬷嬷只能是不受重视的粗使婆子才有可能活命。 再考虑到主母张氏的性格,她不敢反驳侯爷的任何决定,因此当江姨娘活着时,她肯定不会和江姨娘作对。但江姨娘的存在对于张氏来说确实有点膈应,丈夫对原配念念不忘甚至还找了替身,这显然是在打继室的脸。于是等江姨娘死了,她作为主母多少松了口气,就禁止府里人再谈论江姨娘了。 甚至,谢大那里的某些举动也说得通了。 据谢瑾华所说,在他小时候生病时,谢大曾经照顾过他。生病的孩童难免会在病中渴求生母。但谢大在那时并没有说起过江姨娘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江姨娘的存在比较尴尬吧。谢大对弟弟们一直抱有好感,是因为弟弟和他有血缘关系。但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长相肖似自己生母的姨娘有好感呢? 侯爷在整件事情中体现出了一种微妙的渣感,只怕谢大心里也膈应过。 柯祺将种种想法都在自己脑海中过了一遍,觉得其中的逻辑毫无破绽。 第八十九章 骤然听闻生母的消息, 谢瑾华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比起爬床的通房丫头,比起从青楼赎身的歌伎, 自然是高嬷嬷口中那位身世坎坷的江姨娘更符合谢瑾华心目中构建出来的母亲的形象。她柔弱无辜,她又坚强沉静。他甚至因此而怜惜自己的生母。 而谢瑾华的心事当然不适合和除柯祺以外的人说, 于是柯祺就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倾听者。 明明在高嬷嬷诉说往事时, 柯祺就陪在谢瑾华身边, 字字句句都听得很仔细。他们俩得到的信息是对等的。但在接下去的时间里, 谢瑾华依然眼神发亮地用“你知道吗”四个字开头,把他从高嬷嬷那里听来的事情对着柯祺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柯祺能够理解谢瑾华的激动,就不厌其烦地陪他重复着。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两人都躺在了床上, 谢瑾华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江姨娘。 柯祺原本在白天都已经想好了,睡觉前一定要看看谢瑾华左肩背上的小痣。没道理厉阳都见过的痣, 他却没有见过吧?他很好奇那痣到底长在哪里。结果, 被谢瑾华说着说着,他暂时忘了这回事。 黑暗之中,谢瑾华不知道是第几遍在重复着相同的话题。 你知道吗!我娘肯定是识字的! 你知道吗!我娘肯定特别温柔! 你知道吗!我肯定有很多地方很像我娘! “嗯,我知道的……”柯祺半睡半醒间还在努力附和着谢瑾华, “对了, 明日记得问问娘原籍何处。”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但愿高嬷嬷知道这个。”谢瑾华说。 柯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日,谢瑾华迅速地用过早饭, 就迫不及待地把高嬷嬷招到了跟前问话。他心中已经认定高嬷嬷并非是江姨娘重用之人了,但哪怕高嬷嬷只能给出一些模糊的信息,谢瑾华也愿意听她多说一些。 通过高嬷嬷的话, 江姨娘的形象变得更加直观了。 那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有些悲风伤月的性情,不爱说话,喜欢独坐。 当问及江姨娘的原籍时,高嬷嬷竟然说出了一个叫谢瑾华十分熟悉的名字。柯祺原本猜测江姨娘应该是京郊人士,却没想到她就是叶丘村的人,和他们的好友叶正平同一个村子。这真是太巧了啊! “反正这回休沐的时间长,不如我们去叶丘村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找到姨娘住过的屋子。对了,那村子里肯定还有很多人记得姨娘。”柯祺说。当着下人的面,他和谢瑾华还是称呼江姨娘为“姨娘”的。 谢瑾华的心已经飞到叶丘村去了。 叶丘村是一个大的村子,比落泉村和郝家村都要大。叶丘村的村民整体而言是算富裕的,因此村里就有私塾,这些年出了不少秀才。早几百年的时候,“叶”还是村子里的大姓,可现在这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叶姓之人了,如今村里最大的两个姓氏分别是“江”和“安”。听说,两个大姓想要给村子改名。 谢瑾华一刻都不能多等,柯祺便叫人准备好了马车。 即便修过路,去叶丘村的路依然和官道不能比,马车颠簸得厉害。谢瑾华上回去叶丘村时,柯祺被大哥叫回了谢府,他就只带了厉阳在身边。那时,因为太颠簸了,谢瑾华把厉阳当作了人形靠垫。 厉阳身为最优秀的生活助理,总是能急少爷所急,想少爷所想,这一回当马车刚开始颠簸,他就非常主动地挺起了宽厚的胸膛,说:“主子,接下去的路都有些难走,您要不要在小的身上靠一下?” 柯祺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厉阳一眼。 厉阳立刻缩回去了。 我干嘛要多嘴说这个!厉阳在心里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柯祺这才笑眯眯地对谢瑾华说:“谢哥哥,厉阳说得不错,你不如在他身上靠一会儿吧,省得难受。”厉阳那么大的个子,靠在他身上,可以完美减弱一部分震荡,简直就是出门必备的好小伙子。 谢瑾华的脸色稍显苍白,道:“谢谢柯弟关心,我……” “别犹豫了,靠着吧。我和厉阳都比你能适应。”柯祺笑得无比真诚。 厉阳能说什么呢?谢谢柯少爷拿着我的肉体讨好主子?厉害啊,我的柯少爷! 马车直接驶到了叶正平家的正门口。叶正平在后院喂鸡,他外甥女郝萱儿在院子里背书。听到动静,叶正平绕回前院。当他看到谢瑾华和柯祺时,他非常诧异。并非是他不欢迎小夫夫上门,只是对于同窗好友来说,没有下帖子就先上门了,这种行为多少有些失礼。叶正平差一点以为出什么事了。 叶正平赶紧领着人进堂屋坐了。 柯祺捏了捏谢瑾华的手,于是谢瑾华只笑了笑没说话,把一切都交给了柯祺。柯祺也不说原因,只开门见山地问:“正平兄,叶丘村里可曾有位江姓的秀才,他若能活到现在,大约有五十来岁……” 这问题虽问得没头没尾,但叶正平并没有寻根究底,道:“你们问的可是钰姐姐家?” “玉姐姐?” “金玉为钰。”叶正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他比谢瑾华大了七八岁,也就是说,他对于当初江老秀才去世时发生的事还有印象。江老秀才孝期刚过,那位名为江钰的女子就被人逼得差点没了活路。 对上了,对上了!谢瑾华激动地握着柯祺的手,叶正平口中的“钰姐姐”必是他生母无疑了! 叶正平叹着气说:“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江秀才确实是我的启蒙恩师。只是我娘……”江秀才是老鳏夫,叶正平的娘是寡妇,因此两家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走得太近了,否则唾沫星子能淹死他们。 “我娘怜钰姐姐无母,那时便在私底下常叫我姨多照顾一下她。你们若想知道江家的事,不如去问我姨。”叶正平又说。他口中的姨是指安学友的母亲。叶安两家处得好,叶母和安母就像亲姐妹一样。 “先不麻烦婶子了,正平兄还知道什么,都一并告诉我们吧。”柯祺说。 过去的事和高嬷嬷说的差不多。江秀才中年才得一女,自是如宝如玉一样养大。因此江钰自小和村里别的女孩不一样,江秀才不许她在人前抛头露面,每日都把她拘在家里念书绣花。而江钰确实是个本性沉静的人,平日只和安学友的母亲有些交流,因为她的绣品是由安母帮忙送到城里去换钱的。 江老秀才在世时拒绝了族中叫他过继子嗣的提议,打算把家产都留给女儿。但他死得突然,不知道族里最后是怎么运作的,还是把他的家产收去了大部分。等到江钰出孝时,她拿出了一本律法书,道是有女无子的人家,可以不过继子嗣,但需要把财产的三成捐给朝廷,女儿只能继承其中的七成。 江氏宗亲怕江钰真去告他们,就打算先下手为强。那时,叶正平母亲已经和安学友母亲商议好,想让安学友的父亲去江秀才几位旧友那里走一趟,他们肯定能为江钰做主。然而,江氏宗亲当天夜里就有了行动,他们觉得只要给江钰按上一个通奸的罪名,那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江氏宗亲的不是。 江钰就挣扎着跑出去跳了河。 “……后来又说江姐姐为一位贵人所救,为报救命之恩,就留在那位贵人身边做妾了。”叶正平很努力地回想着小时候听来的事,“那位贵人还派了一位管事来村子里,帮江姐姐的屋子重新翻了新,又把江氏宗亲里当初逼迫过江姐姐的那些人通通抓去报官了。不过,江姐姐本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江老秀才的家产也都被收回来了,但江姐姐已经用不上,就全部捐给了村里,用于村中私塾的日常开销,有些念不起学的人只要成绩优异还能得到补助。也因此,虽然江家没人了,村里还有人念着他们的好。江钰在村子里时很低调,不怎么和人见面,如今却被村里的人美化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 “我娘曾感慨过,她没帮上江姐姐,好在江姐姐还是有了活路,这也是老天有眼。”叶正平说着说着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江姐姐给贵人做妾去了,而谢瑾华则是庶子,此刻谢瑾华追问江家的旧事…… 柯祺轻轻拍着谢瑾华的后背,又看向叶正平,问:“江家的旧屋还在吗?我们想去看看。” “在的,在的,我这就带你们去。”叶正平说。 第55节 屋子在十几年前翻新过,既然是谢府人帮忙重造了新屋,当时肯定用上了好材料,因此如今瞧上去依然阔气。只是屋子里到底少了人烟。见到杂草丛生的院子,谢瑾华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眼泪了。 柯祺没说什么,只是把肩膀借给谢瑾华,让他好好哭了一场。 叶正平心里已经彻底有数。他把小夫夫留下来吃饭,又赶紧去好友家将安母请了过来。他也没说谢瑾华是江钰生的,毕竟谢瑾华还没有承认这点。他只说有江老秀才的旧友寻上门来了。安母是村里难得和江钰接触得比较多的人,对于那个乖巧的女孩还有印象,能说出她做姑娘时的很多生动小事。 安母口中的江钰和高嬷嬷口中的江钰差不多。不,应该说她们口中的江钰就是一样的。 谢瑾华听得目不转睛。 柯祺心中却又起了一丝异样。 举个例子来说,柯祺穿越前的人缘不错,如果有人要调查他的交友情况,去他单位时,肯定会有人说他在工作上非常勤勉。去他大学时,肯定会有人说,他总是和大家一起打篮球。去他高中时,肯定会有人说,他愿意不厌其烦给别人讲题。去他初中时,肯定会有人说,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班长。 这意味着同样的人在不同时期就算性格一样也会有不同的表现。 而安母和高嬷嬷两人说的话几乎是一样的。这就好比是,有人去柯祺的大学,大学的人说柯祺人缘特别好,因为他在初中里是个好班长!去他高中,高中里的人也说,柯祺在初中里是个好班长!虽然这确实是事实吧,但这么听着,好像柯祺只读了初中一样,后面的高中、大学就没有其他经历了。 但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也许是因为被询问的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都正好和柯祺不熟呢? 他们说不定只是恰好听说了一些和柯祺有关的旧事,高嬷嬷也是同理。于是,柯祺就没有多重视这个问题了,他已经认定高嬷嬷没有贴身伺候过江钰,所有关于江钰的事情,高嬷嬷肯定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江钰在谢府满打满算只生活了一年多。难怪高嬷嬷能拿来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柯祺很快又想到了别处。 江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而宗亲又和江家有些龌龊,只怕这些年都没有人好好祭拜过江老秀才。 这是谢瑾华血缘上的外公,谢瑾华既然知道了他,就应该给他上上坟。想到这里,柯祺没有打断谢瑾华和安母之间的交流,而是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风风火火地去准备祭拜用的东西了。 第九十章 安母是真把谢瑾华当作了江秀才旧交家的小辈, 对着他把自己能说的事情都说了,道:“……贵人派了管事帮江家翻新屋子时, 还曾给我家送了些东西。我们这样的人物,若不是钰姐儿在贵人面前提起过, 他们哪能注意到呢?哎, 钰姐儿落难时, 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却没想到她富贵后还能记得我。” 这是在说江钰心善且知恩图报了。 谢瑾华听得连连点头。 安母又说:“那管事真是个和气的人,可见主家的规矩极好。他特意对我们说,咱们叶丘村对于钰姐儿来说是个伤心地,所以钰姐儿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但若日后我家有了什么难处,可以去城里寻他, 看在钰姐儿的面上, 他主家一定能帮就帮。我哪能给钰姐儿添这个麻烦!这些年就一直没去过。” 谢瑾华心想,他们庆阳侯府的规矩确实一直都是极好的。 “不过,既然你家与江家是故交,你合该去见见她, 也不知钰姐儿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安母道。 她已经去世多年了……谢瑾华在心里说。他忽然就难过了起来。 安母说:“当初救了钰姐儿的那位贵人很是低调, 我们又没那个胆子打探贵人的消息,便未曾问清楚贵人的来历。但贵人的管事却给我们留了话, 他叫林多吉,就住在三柳胡同。你肯定能打听到的。”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安母之所以把那位管事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楚, 是因为她家当时正养着一条名叫多福的狗。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不恭敬,但多福真是一条好狗啊!可惜它几年前老死了。 “原来是林管事……”谢瑾华喃喃地说。 身为谢府的四爷,谢瑾华当然是知道林多吉的。林家是庆阳侯府的世仆。林管事以前做过谢府一阵子的外院小管事,因为办事得利,几年前被调到了谢家大哥身边,此后一直都跟着谢大。至于三柳胡同,那距离庆阳侯府的后门并不远,侯府中得脸的下人只要成亲了,大都能在三柳胡同安下家来。 既然是林管事出得面,这个事情肯定再无疑义,江钰肯定就是谢瑾华的生母。 妾的亲戚是不能被侯府当作正经亲戚处的,更何况江钰并没有亲人在世了。安学友家和叶正平家不过是和江钰处得不错的邻居,虽林管事只报了他自己的名字,但这确实已是看在江钰的面子上了。 谢瑾华心中越发难过了。 安母并未察觉到谢瑾华的情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满是唏嘘,叹道:“若是江秀才能再活几年,事事都帮钰姐儿安排好了,她何至于去做妾。不过,做妾已是好的了,毕竟钰姐儿……罢了,不说了。” 谢瑾华也无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他身为儿子,怎能妄议亲娘? 正好柯祺动作利索地把上坟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谢瑾华谢过安母,就和柯祺一起由叶正平领着去了江秀才的坟上。山路不好走,谢瑾华的鞋子上沾上了不少湿泥,沉甸甸的,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柯祺之前按照谢瑾华的年龄推算,以为江秀才若能活到现在该有五六十岁了。但其实江秀才中年得女,若能活到现在,已经快七十了。要不是叶丘村内的私塾如今在一定程度上是靠江秀才的遗产在维持,这使得他死后名声很大,当柯祺打听消息时,叶正平也不能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位江秀才身上。 同样是因为私塾的存在,其实每年给江秀才上坟的人并不少。 叶正平幼时曾接受过江秀才的启蒙,因此他也是这些年坚持给江秀才上坟的人之一。不过,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谢瑾华和江秀才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一次把谢瑾华带到坟前后,就立刻远远地避开了。 谢瑾华和柯祺点了香,行了祭拜长辈时的礼。 谢瑾华什么话都没有说。其实,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 柯祺安静地陪着谢瑾华。 等到香燃尽,谢瑾华把墓碑前的几株杂草拔了,道:“柯弟,以后我们多来……上上香。只要我们记得就好,这个事情就不要在府里提了。”整个江家只和他谢瑾华有关,和庆阳侯府已没什么关系了。 谢府的人这些年都不愿意叫谢瑾华知道江钰,肯定是因为江钰那替身的身份叫人膈应吧。谢大不愿提,主母张氏不愿提,于是谢瑾华被瞒了整整十五年。身为庶子就该守庶子的本分,谢瑾华一直都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家人对他好,他会铭记于心,会感恩,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会努力回报他们的好。他不会张扬跋扈,不会恃宠而骄,不会明知道府里人不怎么待见他的生母还偏偏怒刷存在感。 “好,都听你的。”柯祺能够理解谢瑾华。他的想法和谢瑾华很一致。 若在整件事情的最初,不是身份毫无问题的高嬷嬷,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就算她巧舌如簧,柯祺依然会对她说的话心存怀疑。若能证明江钰过去那些经历的,不是整个叶丘村的人,而是一堆没有来历的人,柯祺肯定也会觉得他们别有用心。但没有人能在算计时收买了整个叶丘村。 叶丘村是世代扎根于这块土地上的一个大村子! 既然整件事情中没什么阴谋,柯祺按照人之常情当然觉得谢瑾华的做法是最适合的。 还是那句话,像柯祺这样能和姨娘兄长一家做亲戚的庶子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个例。谢瑾华一直都承认自己的庶子身份,他会敬重生母连带着生母的家人,但是他却必须要按照府里的意思进行避讳。 假期过后,小夫夫不得不返回书院、继续学业。 夏日的天气依然酷热,好在半山上比山脚下凉快很多。书院里不提供冰盆,日子却不算太难过。 在避暑山庄伴驾的谢纯英一直等到圣上起驾回宫时才跟着队伍回了京城。他刚到家,就立刻招了负责在京中处理一些事务的林管事来跟前回话。之前谢纯英有心要调查朝中某些重要人士的后院内宅情况。这是个细致的活儿,得在暗处偷偷进行。在谢纯英离京后,林管事就负责继续在此事上跟进。 避暑山庄中人多嘴杂,林管事就算有了收获,也不能及时把消息传过去,以免消息走漏。 “江姑娘……额,是江姨娘……”林管事对谢纯英行了礼后,却先提了另一件事。 当林管事说起“江姑娘”三个字时,谢纯英还有些茫然。他即便再能算无遗策,也不会把十几年前因势利导安排下去的一步棋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他还以为林管事在说调查结果。但当林管事说到“江姨娘”三个字时,谢纯英立刻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十几年前的记忆悉数回笼,压得谢纯英胸口沉闷。 “怎么?可是有人去调查小四的身世了?”谢纯英越发镇定地问。 转瞬之间,谢纯英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着京中的很多事情背后都有前朝势力的推动,他想着在南边开始兴起的青莲教。他想起在前朝时,他也曾入宫见过末帝,那么前朝势力中可有他认识的旧人? 谢纯英努力克制着,不愿意让自己继续多想了。 小四的身世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当年的稳婆都还活着一个。 若有人问到那位稳婆面前,她仔细想一想,肯定能想起十几年前她曾在庆阳侯府为一位江姓的姨娘接生过孩子,可惜母死子活,若这位稳婆是侯府的下人,只怕也要在第一时间被发作了。好在这位稳婆身在良籍,接生时又只是做了些辅助的工作,因此就算侯府想要迁怒,也不能无缘由打杀了她。 江钰那里就更没有问题了。整个叶丘村都在无知无觉地为小四的身世作证。 只要谢府内部不自乱马脚,不管谁来调查,他们查到的真相都会落在谢纯英的安排之中。如此想着,谢纯英渐渐松了一口气。他看似想了很多,其实没有耗费多少时间,还能接上自己刚刚说的话,提醒林管事说:“以后记得莫再说什么江姑娘了,府里没有什么江姑娘,只是曾经有过一位江姨娘。” 林管事点头领命,道:“未曾有人调查四爷的身世,倒是四爷去了叶丘村,还给江秀才上了坟。” “到底还是叫他知道了……”谢纯英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让谢瑾华真认了江钰姑娘做母亲,可要瞒尽天下人,当然就要瞒着谢瑾华自己。话又说回来,其实真认了江钰做母亲,谢瑾华能更快乐。 平安且不会故作平庸地长大,这已是谢瑾华的幸运。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世上岂有两全法。 若是知道真相就需要过上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甚至朝不保夕的日子,那还不如按照已有的安排活下去。谢瑾华现在的生活多好啊,他有关爱他的家人,有爱护他的伴侣,有三五知己好友,有大儒为师……他正大光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畏展露自己的才华,日后还能继承慕老衣钵,名传天下。 然而,即使知道了这是最好的安排,一手主导了这一切的谢纯英依然心情复杂至极。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谢纯英又问。 即便谢瑾华和一位来自叶丘村的书生交往甚密,但若是没有一个引子,先不说江钰的邻居两家中都没有多嘴的人,即便这位书生真对谢瑾华说起了村子里的事,谢瑾华也不能联想到他自己身上啊! 林管事便说了谢瑾华和柯祺这对小夫夫的假期安排。也是巧了,谁叫夫夫俩正好去了高嬷嬷所在的庄子?这位高嬷嬷不是别人,高家和林家一样是谢府的世仆,高嬷嬷早年曾在先主母身边伺候过。 “这柯祺,就知道给我找事!”谢纯英都气笑了,一分的气,九分的笑。 这柯祺,果然是谢小四的福星!法严大师的批命真是不同寻常。 在这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时期,那些忠于前朝的人经营出来的势力已经在谢纯英眼中露出了冰山一角。如此,谢纯英确实不能再由着自己的私心,继续在谢瑾华面前把他的“身世”瞒得严严实实了。只有谢瑾华自己都认定他确实是江钰生的,那么日后就算有人要算计到谢瑾华头上,他也不会中招。 当柯祺发现青莲教的不对劲时,谢纯英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了。然而,不等谢纯英有所动作,柯祺已经带着谢瑾华去发现了所谓的“真相”。而这让谢纯英终于从难以抉择的境遇中脱身。 看,老天爷都觉得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 “对了,柯祺可有发现什么不对?”谢纯英忽然问。 识得柯祺一年半,这个孩子的表现总是一再出乎谢纯英的意料。 林管事摇了摇头。他们的安排在当时就看不出什么破绽,现在又过去了十几年,时间能够掩盖一切。即便柯少爷真的足智近妖,他能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发现世人都发现不了的真相?这肯定不能啊! 谢纯英摇了摇头:“是我想得太多了。”柯祺哪能如此妖孽,谢纯英觉得自己该是魔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整个安排毫无破绽。 柯祺:呵呵。[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对你抛出了一个已经露出破绽的高嬷嬷.jpg] 大哥:[对方接住了已经露出破绽的高嬷嬷,并对你抛出了一个虽已经露出破绽却被你自圆其说的高嬷嬷.jpg] 柯祺:[对方接住了虽已经露出破绽却被我自圆其说的高嬷嬷,并对你抛出了一个日后再发现疑点时我一定能把所有疑点都串起来的高嬷嬷.jpg] 大哥:…… 【以上又名婆媳の战争。】 大哥:[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对你抛出了一朵金花花.jpg] 柯祺:[对方接住了金花花,并且给了金花花一个么么哒.jpg] 大哥:…… 【以上又名婆媳の休战。】 第九十一章 叶丘村一行让谢瑾华身上有了既不明显又很明显的变化。 不明显, 是因为这种变化不是厉阳,不是邵瑞, 不是叶正平,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清晰感知到的。很明显, 是因为这种变化在柯祺眼中就像一场蜕变。谢瑾华显然是放下了一些事, 又想通了一些事。 人活在世上, 就如一棵树, 总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生活才会变得更加有意义。 每一个孩子都免不了会渴望母爱。谢瑾华肯定在心中构建过一个娘亲的形象。他或许曾偷偷盼着自己生母是温婉的,是文雅的,是美丽的, 是很好很好的。但家人的避而不提又会让他怀疑,也许生母曾经做下了什么错事。这样的怀疑看似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其实却造就了他过分懂事的性格。 当然, 如果生母真的曾经做下错事,那么谢瑾华还是要认她的,然后他会下意识变得更加懂事。 可现在,当他发现自己真有了一位温婉的、文雅的、美丽的、很好很好的生母时, 那些被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就全部飞走了。他为亲娘的早逝可惜, 然而他又为能有这样一位亲娘而骄傲。 谢瑾华其实是个重情之人。只是能为他看重的人实在太少了。 第56节 谢纯英安排好了一切,当小小的谢瑾华向大哥追问生母时, 大哥明明可以在那时把江钰的经历拿出来说给他听,因为谢瑾华只能是江钰的孩子。可大哥却选择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原因就在于此。 理智上已经懂得取舍,而在情感上, 其实谢纯英一直在拒绝让谢瑾华真认了江钰做母亲啊。 因为,如果被记住的是江钰,那么必然有一个人会被遗忘。 知道得太多不一定会快乐,比如谢纯英;知道得太少不一定不幸福,比如谢瑾华。他就像是一棵迎风而长的树,原本总是束手束脚地希望自己能长成他人眼中最适合最规矩的模样,而现在的他终于敢由着自己的心意一点点冒出那些彰显个性的枝丫了。柯祺为谢瑾华身上的这种变化感到惊喜不已。 因着叶正平的母亲曾经照顾过江钰,谢瑾华更愿意和他亲近了。 可惜的是,江钰那时总被拘在家里,轻易不见外人,叶正平即便见过她几面,对她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了。他很老实地说:“最叫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钰姐姐的发旋,因为她在外人面前总喜欢低着头。” 谢瑾华并没有因此觉得失望。 叶正平毕竟是叫过江钰为“钰姐姐”的人,离着叶正平近了,谢瑾华就觉得离着早逝的生母近了。 于是,过了些日子后,叶正平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大外甥。 外甥女多好,叶正平最喜欢郝萱儿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太早娶亲,在碰不到合适的人之前不如就先这样吧,只怕自己娶来的妻子容不得郝萱儿。可是,便宜的大外甥什么的……能不能不要啊。 天天被大外甥用略带孺慕的眼神盯着,还怎么愉快地向他请教问题?! 谢瑾华和叶正平有着相似的爱好,比起走仕途,他们都更适合做学问。谢瑾华再三犹豫后,终于用还没有彻底成立的报社的名义对叶正平发出邀请。虽然叶正平的家境确实需要他参加科考,把叶家从耕读之家转化成官宦之家。但叶正平大约没什么卯足劲儿往上爬的野心,因此是有精力做学问的。 事业上的合作又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亲密。 谢瑾华的生活重心开始渐渐向慕老的崇文馆偏移。他虽然还是秋林书院的学生,但同时也是慕老的学生。再加上他基础扎实、学识渊博,确实不适合像其他学生一样再接受集体教育,来自大儒一对一的培养显然更适合他。而且跟在慕老身边会让他认识更多的文人,日后想要邀稿时也就更方便了。 “邀稿”这一说法自然是来自于柯祺的。 柯祺最近也很忙。当他决定把报纸定名为“秋林文报”时,其实他就已经在算计秋林书院了。都说南有易风、北有秋林,秋林书院在学子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易风的山长是陈老,也就是谢纯英的外公,书院追求的教育理念是有教无类。而秋林书院在生源上把控严格,一直都在追求精英教育。 精英教育使得秋林书院为安朝输送了大量的人才。如果这些人被团结起来了,会怎么样? 所以,柯祺在忙着统计、整理秋林书院的历届毕业生数据,这些都是可以被拉拢的人脉啊!这是一笔无形的庞大的资源!不过,柯祺还要坚持学业,他自己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就把邵瑞拉来当作了苦力。反正,谢家有姑娘嫁到邵家,谢邵两家已经是天然的同盟者了,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邵瑞确实有天赋,但他是个极其正常的年轻人,他没有柯祺的自控力,没有谢瑾华的记忆力,甚至都没有叶正平的勤勉。不出几日,被柯祺过度使用的邵瑞就有了黑眼圈,他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柯贤弟,谢贤弟如今不常在书院里,你难道就不想他吗?”邵瑞决定要迂回自救。只要把柯祺哄得将注意力都投向了谢瑾华,那么柯祺一定顾不上手头的工作了,连带着邵瑞都能好好休息一回了。 柯祺却将自己埋在资料堆里,直接无视了这种无聊的问题。 邵瑞不甘心地说:“你瞧瞧,不光是谢贤弟不见人影,就连正平兄都找不见人了,他们肯定瞒着我们在做什么!柯贤弟,你这样是不行的啊。我们抽个时间去找他们玩吧。”我已经不想再看资料了啊! 柯祺叹了一口气,道:“他们最近梳理思路,已经推翻了好多原有设定,不比我们闲了多少。” 从无到有去创造一样东西,即使有了思路,这个过程也是充满了困难的。他们如今手里有钱,有能扩充人脉的路子,起点已经比一般人高了很多。但即使是这样,很多事情依然需要他们亲力亲为。 邵瑞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和谢贤弟是契兄弟,就算各自都忙,也得忙里偷闲聚一聚。否则日后若出了什么事,你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实话告诉你吧,章台中的女校书都偏爱谢贤弟那样的温柔人啊!” 柯祺见邵瑞越说越不成样子,起身又抱了一堆资料到邵瑞面前,道:“各自都忙,难道不好吗?谁规定了好兄弟就要形影不离?他要是能飞,我何必剪了他的翅膀,将他捆在我身边?我相信他,并且我觉得一对兄弟最好的状态就是,我们一起努力、各自优秀。而不是天天守在一起,然后一起平庸。” 柯祺说得认真,邵瑞都快被他说服了。 “可是……你真的不想他吗?”邵瑞问。 柯祺刚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闻言抬头看向邵瑞,道:“小明的爷爷活到了九十九。” 邵瑞不懂柯祺为何就切换话题了,但此时人均寿命不高,他虽不知小明是谁,却对于百岁老人很感兴趣,问:“难道是在饮食上精益求精了?有特殊的呼吸吐纳之术?还是懂得什么修仙炼体之法?”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从不管闲事。”柯祺说。 邵瑞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嘤咛一声,继续痛苦地埋头于资料中。 柯祺被邵瑞做作的嘤咛声雷得里嫩外焦。 邵瑞忙着忙着,渐渐就习惯了这样的忙碌。毕竟,若身体上的劳累能带来心理上的成就感,那这样的劳累就是值得的。邵瑞不是那种真正不思进取的人,在被柯祺压榨后,他很快就会自我压榨了。 柯祺作为一个穿越者,心理年龄比邵瑞成熟,在很多时候都把邵瑞当成弟弟看。见邵瑞开始上进了,他就隔三差五在炉子上炖汤,好叫邵瑞能及时补充体力。因为,脑力劳动其实也是非常耗神的。 汤都不是什么复杂的汤,毕竟柯祺不是专业的厨子。但他用的都是好料,无论是排骨加莲藕,还是乌鸡炖板栗,在炉子上小火慢炖了,香味就能馋得邵瑞直流口水。一锅汤,柯祺能喝三分之一,余下的都归了邵瑞。在疲累至极时喝上热汤,全身的毛孔都舒张了,一个邵瑞立刻舒坦成了一滩邵瑞。 当谢瑾华回来时,就见邵瑞很没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空碗。 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味,谢瑾华忍不住问:“做好吃的了?” “是啊……”邵瑞有气无力地说,“谢贤弟回来了?柯贤弟去山长那里了。” “谁做的?”谢瑾华又问。 “什么?”邵瑞没反应过来。 “我问,吃的是谁做的?”谢瑾华说。 “当然是柯贤弟了!我哪里会做饭。今天炖了老鸭笋干汤,真好喝啊。”邵瑞意犹未尽地说。 今天?也就是说,还有昨天和前天了?莫非还有大前天?谢瑾华不爱喝鸭汤。因为鸭汤太腻了。即使庆阳侯府中的厨子厨艺高超,能把鸭油都除尽,谢瑾华依然觉得鸭汤过于油腻,叫他毫无食欲。 天天吃这么腻的东西,怪不得邵瑞都胖了!上回见到邵瑞时,他的脸还没有这么圆! 邵瑞无知无觉地说:“哎呀,你回来晚了,我都把汤喝完了。早知道应该给你剩一碗的。” 谢瑾华想了想,忽然问:“先生年逾古稀却依然精神充沛,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谢瑾华口中的先生就是指慕老了,慕老确实是长寿之人。食物的香气似乎模糊了邵瑞的脑子。他一拍大腿,嘿哟,这道题我会答啊。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因为他从不管闲事。” 早年因看不惯前朝不平事几度入狱的慕老,他不管闲事? 谢瑾华故作嫌弃地看了邵瑞一眼,道:“因为他心性开阔,习五禽戏,最关键的是饮食清淡。”所以天天喝那么多汤肯定是不行的!我如此关心邵兄,这样的言下之意,邵兄肯定是能够听得懂的吧? 邵瑞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瑾华。 呵呵,你们小夫夫仿佛是在逗我。 作者有话要说:  柯祺:我没虐狗。 邵瑞:汪汪。 金花花:我没吃醋。 邵瑞:太酸了,这碗汤真是太酸了。 第九十二章 二嫂庄氏在中秋那日生产了。 这日子实在是好, 月儿圆,人团圆。庄氏是下午发作的, 待到月上柳梢,产房中终于传出了孩子的哭声。虽然谢二曾对着庄氏的肚子一口一个闺女叫得欢, 但他媳妇这回就只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按照安朝的习俗, 孩子出生后不会马上就上族谱, 也就不需要立刻起名字了。 但大名可以慢慢等, 孩子都需要一个可以被称呼的小名。 谢瑾华私底下偷偷对柯祺说,这新侄子的小名完全可以叫“团圆”嘛!于是柯祺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只黑白滚滚的形象,如果谢二的儿子真叫了团圆,他一定要叫针线房缝件黑白滚滚服给团圆穿上! 谢三那不靠谱的私底下对着大哥说:“小侄子叫胖娥如何?”胖一字是客观描述, 娥一字则应了月上仙子嫦娥之名,谢三自以为这名字真是取得太好了。虽然男孩名字里少用嫦字, 但贱名好养活嘛! 大哥认真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如果二弟要揍三弟,他要不要给二弟递棍子。 不管大家如何凑热闹,谢二夫妻很快就把儿子的小名定下来了,叫月饼, 真是应景得很。月饼的身体非常健康, 洗三时的哭声简直震耳欲聋。庄氏的舅母直说这孩子有福气,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庄氏自幼父母双亡, 被养在了舅家,边家的夫人虽是她舅母,也和亲娘不差多少了。 因此时有种说法, 刚出生的孩子魂魄轻,经不起冲撞,谢瑾华和柯祺虽然都给月饼送了礼,但在月饼满月之前,他们并不敢去谢二的闲云斋走动。不过,他们不去找谢二,谢二却主动来了维桢阁。 “四弟,我选了好些字,你觉得哪个更好?”傻爹乐呵呵地说。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给孩子取名了。 谢瑾华很有兴趣地接过谢二手里的纸,道:“月饼这一辈是……”取名时需要考虑族谱排辈。 谢二立刻打断了谢瑾华的话,摇着头说:“不入排辈。” 月饼虽是谢府长孙,也是谢二嫡子,但他却是庶子的嫡子。谢二这一辈是“纯”字辈,谢二却叫谢纬,他和谢瑾华同为庶子,在姓名上和嫡子已有区分。于是,谢二不打算让月饼跟着嫡系的排辈走。 谢瑾华忽然就明白谢二为何想要尽快给月饼取大名了。明明按照安朝的习俗,等孩子一两岁以后再起大名都是来得及的,再不然也要等到孩子满月之后。谢二是想要通过孩子的名字做一个表态吧。 谢纯英至今膝下荒凉,日后说不定要过继兄弟的子嗣,将之培养成继承人。 月饼的大名不按嫡系排行走,这意味着谢二没有让自己孩子继承侯府的野心。侯府当然是由谢纯英继承的,就算谢纯英真的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么还有谢三的儿子顶上去。谢二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二哥……”谢瑾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谢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大哥最喜欢我们心齐,齐心协力才能枝繁叶茂。” 见谢二眼中确实不见半点阴霾,谢瑾华跟着笑了,道:“若柯弟能给我生孩子,我的选择也是和二哥你一样的。”为人父母,大都忍不住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但他们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或许有人该说谢纬和谢瑾华如此小心翼翼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若他们真是如此,那谢二就不敢包揽家中的诸多事情,谢瑾华也不敢在学业上证明自己的优秀了。他们其实都清楚一点,自身的优秀不会为嫡系嫉恨,这是嫡系的宽容,于是他们尽力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他们在一些事上选择避讳,这是庶枝的本分。与其等到矛盾加深再表明自己的无辜,不如打一开始就不去制造矛盾。 谢二心里高兴,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谢瑾华和柯祺一番,开着玩笑说:“柯弟是明年六月出孝吧?你们俩若是能抓紧时间,四月四是文殊菩萨圣诞,你们还能赶上后年四月四给月饼生一个小状元弟弟。” 守孝三年并非是真的守孝三年,其实只用守二十七个月就行了。所以,柯祺是六月出孝。 柯祺在一旁非常无语。男男不能生子,真是对不起你们两位了啊!他见谢瑾华还在笑,仿佛谢二这话格外有趣,眼珠子一转,道:“可怜我真没办法生,生孩子这事只能交给无所不能的谢哥哥了。” 谢二笑着看夫夫俩斗嘴。 然而,夫夫俩岂能让他独看热闹? 柯祺掰着手指对谢二说:“二哥,现在咱们府里有月饼了,不如你和二嫂努把力,再生个汤圆、饺子、腊八粥、中和酒……”此时的传统节日很多,每种节日都对应了相应的吃食,不愁孩子没有小名。 谢瑾华也笑眯眯地说:“若二哥二嫂能在花朝节给我们生个大侄女,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谢二觉得这一对弟弟在自己面前夫唱夫随的样子真是有点……欠揍。 由着之前男男生子的玩笑话,柯祺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然后他猛然注意到一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谢瑾华和柯祺一样,都是开瑞二年生的,谢瑾华已满十五周岁了,而柯祺还稍微差了些日子。 柯祺前一两年就有过梦遗。 他的身体虽正好处在血气方刚、不经挑逗的年纪,但他毕竟在心理上早已经过了容易沉迷于快感的青春期,所以柯祺的欲望并不强烈。因为每天都和谢瑾华一起睡,柯祺为了不让自己做出尴尬的事,往往就选择在洗澡时一并解决欲望。他对这事不算热衷,忙起来的时候,两三周都顾不上一次。 柯祺直到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谢瑾华似乎还没有过梦遗啊! 如果谢瑾华有过,那肯定瞒不过柯祺这样的枕边人。他们俩同龄,谢瑾华这样的发育确实有点慢呐!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谢瑾华是不正常的。柯祺记得自己前世曾在网上看到过资料,有些发育晚的男孩会在十八岁时才有初次梦遗,这在医学上算是正常现象。当然,虽正常,这种现象却不常见。 柯祺忍不住担忧了起来,莫不是谢瑾华在那场大病中耗去的底子还没有补好吧? 然后,再想一想,柯祺又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谢瑾华隔些时间就会被请平安脉,给他诊脉的大夫是和谢府关系不错的太医。太医们都说,谢瑾华确实是一日赛过一日健康的,身体已无大碍了。 柯祺左思右想,决定有机会就给谢瑾华炖汤。 汤最养人了。 柯祺做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汤,连药膳都算不上,纯粹就是给谢瑾华加强营养了。他们现在处在发育期,每天在正餐之外都要吃点心,再加一碗汤也不会营养过剩。与其炖的肉汤都便宜了邵瑞,当然还是用来投喂自家少年更好。而谢瑾华口味偏素,所以在肉汤之外,肯定还要给谢瑾华炖一些素汤。 谢二到底还是没能挑出最叫他满意的字用作儿子的大名,拿着纸又风风火火地回了闲云斋。谢瑾华和柯祺在家里没留几日,过了中秋假期,就又需要返回书院中了。柯祺果真开始给谢瑾华炖汤喝。 第57节 三豆汤补微量元素,二米汤补气养血,这是柯祺最常做的。 因柯祺最近一月常常往公孙山长那里跑,见到山长的大宝贝讷言时难免就要逗一逗,大鹦鹉似乎和柯祺亲近了不少。它喜欢在下午时飞到柯祺的院子来巡视。头一日,鹦鹉来时,谢瑾华在喝汤;第二日,鹦鹉来时,谢瑾华还在喝汤;又一日,鹦鹉来时,柯祺刚好把汤舀到碗里并递到谢瑾华面前。 讷言恍然大悟,原来这谁永远都在吃东西啊。 嗯,这谁能享受被投喂的待遇,他一定就是那谁的鸟了!就像讷言是所有人的鸟一样! 可见之前都把这谁当作人是不对的!虽然这谁长得和人一模一样。讷言歪着鸟头观察谢瑾华,只觉得他既没有绚丽的羽毛,也不会飞,据说还和猫类交好,真是一只又丑、又没用、又古怪的鸟啊。 公孙山长最近投喂讷言时,总喜欢对它说:“你啊你啊,总吃这么多,怎么还不快点找个媳妇下蛋呢?”讷言推鸟及人,觉得那谁柯祺坚持每时每刻都在投喂谢瑾华,一定是想要拿到这谁谢瑾华的蛋! 于是,讷言跳到谢瑾华跟前的桌子上走了两圈,问:“生蛋?” 谢瑾华被鹦鹉问得非常茫然,道:“你想要生蛋?” “生蛋?” “我们不生啊。你要生蛋?”谢瑾华逗着鹦鹉说。 “生蛋?” “不生。” 讷言是一只会唱戏的鹦鹉。它用豆眼盯着谢瑾华看了好久。 既然不愿意生蛋,那么这谁一直都在骗吃骗喝啊,就和讷言一样。于是,柯祺是有心人坚持投喂感天动地,谢瑾华是负心鸟身丑心渣无情无义。讷言是典型的只管州官点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格,它飞到衣柜上面,扯着古怪的腔调唱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戏:“君既无情,妾便休~~~~啊~啊~啊~~” 柯祺好奇地问:“这鸟怎么了?” 脑补得非常起劲的讷言觉得柯祺真是可怜,学着公孙山长的样子摇摇头,然后飞走了。 于是,这出你渣我贱的戏在柯祺和谢瑾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结束演出了。 夫夫俩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 咦,主演中竟然有我。 第九十三章 柯祺给自己也舀了一碗汤。 今日煮二米汤时用的是大米和小米。谢瑾华喜欢喝半干半稀的, 就相当于是在喝粥了。柯祺却只喜欢舀清汤喝。他把这当成是解渴的水喝了。过了中秋后就一日凉过一日,喝点热汤真的特别养身。 “我觉得可以开始通过酒楼为文报造势了。”柯祺想了想, 说。 此时不同于后世,没有电脑和电视, 信息传播起来就比较慢, 这给文报的推广带来了困难。好在忆仙楼开了一年半, 靠着持续进行的一站到底比赛和《忆仙文集》, 如今已然成为了京中文人们最爱的聚会之处。所以,谢瑾华完全可以先派人在酒楼中造势,几个月后再推出文报,一定会大受欢迎。 谢瑾华和柯祺相处久了, 不需要柯祺多解释,他就已经懂了。 “对了, 明年二月的县试, 谢哥哥是要参加的吧?”柯祺又说。 谢瑾华愣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那时,你不是还没有出孝吗?” “可你已经出孝了啊。”柯祺笑眯眯地说。虽是夫夫, 但柯主簿不是谢瑾华的亲爹, 所以谢瑾华早已经出孝。明年是个很顺的科举年,要是谢瑾华错过明年的机会, 那么他在科考上又要多耗几年了。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道:“我一直以为,柯弟是想要和我一起参加科考的。” 柯祺愣了一下。 凭着谢瑾华现在的学识, 他去参加童试考秀才,绝对是没有问题的。童试中大都是些需要死记硬背的内容,只要学识扎实,就没有运气一说。因着庆阳侯府的关系,也没有敢在谢瑾华考试时使坏。 其实,若从学识来说,谢瑾华早两年就能去考秀才了。但是,在他十二岁之前,谢纯英故意压了一下他,没打算让他去考试,免得他年少时名声太盛最后为盛名所累了。他十二岁之后就流连病榻,且不管怎么医治都没有用,直到十四岁和柯祺成亲,这中间自然没有体力去参加考试。到了今年,谢瑾华已有十五,身体也好了,身上没有别的负累,他终于可以去参加童试了,结果谢瑾华却没有去。 柯祺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谢瑾华是想要去赶明年的科举顺年,却没想到谢瑾华是在等他。 作为被等待的人,柯祺心中立刻涌起了一阵暖流,仿佛他喝下肚的热汤顺着胃又暖到了心里。然而,知道了谢瑾华不打算参加童试的原因,柯祺当然不愿意再耽误他了。即便谢瑾华跨步先走了,柯祺难道日后就追不上他的脚步了吗?当然不会了!柯祺对自己很有信心,而信心源于他日常的努力。 安朝的科举共有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试。其中过了童试就是秀才,秀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乡试也叫秋闱,在八月。过了乡试是举人,有资格参加会试。会试也叫春闱,在二月。过了会试是贡士,有资格参加殿试。殿试是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段,在四月。殿试的成绩决定了考生的仕途起点。 乡试、会试、殿试都是每三年一回的。偶尔圣上增设恩科,会多举行一次会试和殿试。 童试则有所不同。童试本身又分作了县试、府试和院试,必须要三场都考过了才能成为秀才。其中,县试和府试都是一年一回的。县试在二月,府试在四月。院试则是两年一回,考期在当年六月。 为什么说明年是科举顺年呢? 因为,明年二月有县试,四月有府试,六月有院试,八月有乡试。然后转过年来,后年二月有会试,后年四月有殿试。这意味着,如果有一个考生特别厉害,他只需要一年的时间,就能成为进士。 柯家的兄弟里,宋氏所生的四位嫡子中,已有一举人两秀才。待明年六月出孝后,两位秀才可以参加八月的乡试。若是有幸都考中了,那么三位举人就能一起参加后年会试了。他们这一路也很顺。 只有柯祺是真的被耽误了。 柯祺六月出孝,这意味着他赶不上明年的县试,只能参加后年的。就算他考得很好,但院试是两年一回的,后年没有院试,他唯有等到大后年再考。这之后,他又得等上两年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也就是说,在不浪费任何机会的情况下,在皇上不设恩科的情况下,他得等到五年后才有可能中进士。 若是在某次考试中发挥失误,或者答题风格不为主考官所喜,那么这个时间还要无限延长。 好在柯祺早已经决心要走仕途,更适合走稳扎稳打的路线,倒也等得起。 “我虽想要和谢哥哥参加同科的考试,如此更能显出我们同心协力,可是机会不等人,谢哥哥不必刻意等我。”柯祺认真地说,“谢哥哥无心仕途,有个少年英才的名声更能锦上添花。可我不一样,我既然有心官场,那么在我弱小的时候,自然还是不引人注意比较好。十七岁的进士纵然风光无限,但说不定我反而会因为年纪小而被耽搁几年。因此,就算我身上没有重孝,我也需要再好好忍耐几年。” 两人的追求不同,只要大家都是在进步的,就不需要刻意保持步调一致。 谢瑾华知道柯祺说得都对,可他心里仍是想要和柯祺参加同届的考试。人又不是机器,不可能彻底摒除七情六欲只顾去实现利益最大化。谢瑾华忍不住要纵容自己的私心,他就是想要和柯祺一起。 他们若同样优秀,若共同进步,若并肩而立,那么世人就会习惯于将他们看作是一体的。 这样的认知叫谢瑾华充满了向往。 柯祺想了想,说:“谢哥哥,就算你先行两步,我也会竭尽全力追上去的。” 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中,明明是谢瑾华等一等柯祺更为省力,柯祺却更愿意叫自己耗尽精力去追。因为,他舍不得让谢瑾华停下脚步。他们不会永远都是一前一后的。不用谢瑾华等他,他会努力站到他身边去。柯祺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谢瑾华的阻力,他反而要把谢瑾华的前进当作了是对自己的激励。 谢瑾华能从柯祺的眼中看到他的决心。 “我……”谢瑾华只觉得柯祺眼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从柯祺的眼里一路烧到了谢瑾华的心里。 柯祺哄谢瑾华已经哄出经验来了。其实也不能说是“哄”吧,“哄”有说假话骗人的意思,柯祺却从不会恶意地欺骗谢瑾华。他很快又想好了一个理由,故作乖巧地说:“谢哥哥,若我和你同一科,那么你一路县试、府试、院试拿下小三元,我就算考得特别好,也肯定只能屈居第二了,还不如我们分开。” 有小三元,自然就有大三元。 乡试、会试、殿试都能得第一,就是所谓的大三元。 若只论才华,柯祺是真的相信谢瑾华有六元及第之才,但科考在很多时候特别看重运气,还看重考官们的偏好。因此,柯祺觉得谢瑾华连中小三元绝对没有问题,但之后的会元、状元就很难说了。 所以,柯祺此时没有拿大三元说事。 “我们分开考,你在前一科努力拿下小三元,我在后一科也能拼一把小三元,如何?”柯祺说。 说这话时,柯祺在心里为自己捏着一把汗。这个世界上总不乏天才。柯祺觉得自己不算天赋型选手。安朝能人辈出,他不是谢瑾华那样的学神,真想拿下小三元,接下去更需要悬梁刺股的毅力了。 谢瑾华若有所思地说:“如此甚好。” 柯祺只说了小三元,谢瑾华却直接将目标放在了大三元上。他和柯祺年龄相当,若恰好是前后两科的状元郎,世人在说起他们时,肯定会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如此不是更能彰显他们是一体的吗? 但谢瑾华知道,这样狂傲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在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之前,他不能轻易说出口,否则夫夫俩肯定是要被天下书生群殴的啊!而实现一个目标最好的方式,当然是为之不懈地努力了。 嗯,我会努力的,也会督促柯祺努力的。谢瑾华如此想到。 柯祺此时还不知道,他搬起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了自己的脚上。所以,功课又……又增加了。 聊着天的功夫,汤已经喝完了。柯祺要起身收拾碗筷,谢瑾华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来吧。”谢瑾华笑着说。 谢瑾华背对着大门站着。柯祺逆光看去,一瞬间似乎有种错觉,他仿佛在谢瑾华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生机。而谢瑾华脸上的笑容也被光线渲染得分外柔和。十五岁的少年郎,眉目疏朗,眼神清亮。 柯祺心中立刻起了一个难以克制的念头。 如果他们生活在后世,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应该已经要升入高中了,那么谢瑾华在校园里一定是个非常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吧?如果柯祺也正好处在他真正的十五岁,那么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想要…… 嗯,想要投票让谢瑾华成为学生会主席。 自己投票还不够,我还要耗尽洪荒之力帮他拉票。柯祺非常认真地想到。 第九十四章 很快就到了月饼的满月宴, 这一日的庆阳侯府十分热闹,和谢府交好的人家都接到了帖子。谢二夫妻肯定没想过要如此张扬, 既然月饼的满月宴大办特办了,说明这里肯定有谢侯爷和谢大的意思。 新生命的到来显然让整个谢府都焕然一新了。 谢府中唯一觉得心塞的大概只有主母张氏了吧。她忙乎了一整年, 想给自己的亲儿子娶亲, 盼着他娶媳妇后能上进, 盼着新媳妇进门后能分了庄氏的权, 盼着谢三赶紧生个孩子出来。结果谢三自己根本不知道争取,眼见着庄氏已经在谢府站稳了脚跟,如今谢二连儿子都有了,谢三还那么不着调! 可张氏好面子, 尽管内心十分焦躁不悦,她作为月饼的嫡祖母, 给月饼的满月礼也不差了。 柯祺觉得, 其实张氏这种性格还挺有可爱之处的。 月饼还是没有大名。因为,他亲爹谢二虽有心要尽快把他的大名定下来,然而只养养花草早已不怎么管事的谢侯爷却忽然送了话过来,只道是他要亲自给月饼起名。于是, 谢二的布置都落了空了。 谢二也心塞。如今不光是张氏盼着谢三赶紧成家, 就连谢二都恨不得压着谢三立刻娶妻生子了。 然而谢三自觉是风一样的男子,婚姻的围墙还关不住他。 “大哥刚给我布置了任务, 我正要听大哥的话好好上进一回,大家都不许拖我后腿!”这是谢三最新的拒婚理由。他倒也没有说谎,谢大确实给他布置了一些任务, 且这个任务还非常适合他的性格。 简单地说,谢大列了一份和谢三年龄差不多的京中勋贵子弟的名单,上面有十来个人名,他让谢三尽量去和这些人交好。交朋友是谢三的强项,只抱着交好的目的去和众人交好,这任务并不算难。 谢三不懂这事背后的深意,但不管怎么说,好容易大哥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他当然要努力了! 满月宴开始之前,谢大照例把谢瑾华和柯祺都叫去了他书房里检查功课。 每次夫夫俩回庆阳侯府时,他们都要去谢大书房里走一遍,这已成惯例。谢三特别同情他们。柯祺倒一点都不慌张,他其实很喜欢和谢纯英交流信息。互通有无能使得柯祺对局势把握得更加准确。 忆仙楼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持续为即将要创办的文报造势,这连谢纯英都有所耳闻了。柯祺把整理好的方案拿给谢纯英看,告诉他哪些工作是已经完成的,哪些工作是正在进行的,哪些工作是即将到来的。如果顺利的话,第一期秋林文报将在明年春天时发行,暂时定为月报,以后可以向周报发展。 谢纯英很满意地点点头。 谢瑾华又说了自己打算在明年参加童试的事,谢纯英也点头应了,觉得这个时机不错。 谢纯英知道柯祺会因守孝错过明年的童试,便对柯祺说:“侯府中有一个荫生名额,你若是等不及,当然可以拿了名额,和小四一道参加明年秋闱。但我觉得,你现在年岁还不大,不如耐心等一等,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考。这对你是有好处的。”安朝的荫生和前朝不同,是可以直接参加乡试的。 柯祺知道谢纯英是为自己好,便说还是想要自己考。 谢瑾华想着三哥的拒婚理由,鼓起勇气说:“大哥,你叫三哥做的事……那份名单上有两位,是国子监中的学生,我在雅集上见过,和他们有过交谈。若是大哥需要,我也可以尽一份心力。”他是真的想要帮上谢纯英的忙。当然,如果谢家大哥只是想要历练谢三,那么谢瑾华就不会抢着去做这事了。 谢纯英道:“让你三哥独自忙吧,他能够应付。这十几家都可交好,我只是让他先行试探一下。” 谢瑾华懂了,大哥果然是想要历练三哥啊。 谢纯英扯了扯嘴角,又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莫要在他面前说漏了。我确实想让他成为突破口帮家里拓展人脉,但这几家中正好都有适龄的姑娘,他若是好好表现,难保不会入了某些人的眼。” 第58节 也就是说,按照谢纯英的算计,在谢三帮家族拓展人脉的过程中,他说不定能正好脱个单。 谢瑾华:“……” 柯祺:“……” 以为自己正走在自由之路上的谢三一定想不到大哥竟然这么坏! 姜是老的辣!谢三这是被谢大卖了,还要帮谢大数钱啊! 三人并没有聊多久,宴会很快就开始了。柯祺身上还有孝,肯定要避讳下,就独自回了维桢阁。谢瑾华则由几位兄长领着去前头招待客人了。女客们则由张氏和庄氏招待,长公主也派了女官过来。 柯祺叫人泡了一杯茶。下人问他想喝什么,他只说是随便。 等到茶端上来时,柯祺倒了一杯在茶盏里,只觉得这茶的味道闻着和其他的茶不同。但这种味道确实很好闻,植物的清香中带着些许苦涩,这苦没有将香味掩盖过去,反而衬得香味更加遗世独立。 “这是什么茶?”柯祺好奇地问。 “是二爷叫人从南边带来的七根茶。”下人老老实实地说。 一说南边,柯祺立刻就懂了。在他向大哥说了青莲教后,大哥肯定是派人去过南边了。大哥用做生意掩盖了他派人的真实意图。所以,生意肯定是真的要做的,生意越好,这些人就越不引人注意。 这七根茶什么的,应该是谢二想出来的,没想到味道如此新奇,说不定真能卖上价去! 柯祺觉得谢二也是相当厉害呢,他在做生意这事上还真是有些天赋啊。就算他这一回的主要目的是为大哥的人遮掩一二,谢二也不愿意真亏了钱,依然在努力寻找商机呢!这七根茶要是能在京城中流行起来,那么到时候,不仅是青莲教的事能顺利解决,谢家又能多了一条商路,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管怎么说,柯祺真的很喜欢这七根茶。 就是不知道邪教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柯祺默默地想。但这种事情肯定是急不得的。邪教虽是这两年才兴起来,可他们肯定布了多年的局,估计谢纯英目前只想要收集信息,不能立刻出手打压吧。 慢慢来。 柯祺对自己说。 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 他也好,谢瑾华也好,谢大哥也好,都要在最合适的时间去做最适合的事。 茶壶中添了两次水,喝到第三泡时,谢瑾华踉踉跄跄地被谢三扶着从前院送回来了。柯祺见状,立刻迎了上去,把谢瑾华从谢三的怀里搂过来,看着谢三问:“三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点,真的!”谢三赶紧说。 谢三没说假话。他要是真让谢瑾华不小心喝多了,只怕又得挨大哥的一顿揍。只是谢瑾华的酒量有些浅,才抿了一小口,脸就红了,喝完半盏,他就一直面带傻笑了。谢三真是服了四弟这酒量了! “谢哥哥,你喝醉了吗?”柯祺又看向安静待在自己怀里的谢瑾华。 谢瑾华的眼睛亮亮的,说:“我没有醉。” 柯祺仔细观察了一下谢瑾华的眼神和表情,觉得他确实没有大醉,但肯定也有两三分醉意了。酒醉的人被风一吹容易着凉,柯祺赶紧把谢瑾华扶到屋子里。谢三帮不上忙,就在后头慢慢地跟着走。 明明谢瑾华的个子还高点,柯祺扶着他却能走得稳稳的。 谢三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有些羡慕。 柯祺把谢瑾华扶到椅子边坐下,又叫人赶紧打了温水来。 谢瑾华就那么乖巧地坐在那里,眼珠子随着柯祺的移动转来转去。 谢三看得有趣,对柯祺说:“在你面前,四弟一下子就变乖了,看上去倒是不曾醉酒了一样。刚刚在前头,他非要找柯弟,同桌的客人问柯弟是谁,他也不答,就说要找柯弟,我只好把他送回来了。” “可在客人面前失礼了?”柯祺问。 谢三摇着头说:“这倒没有。四弟说要柯弟,大家都恨不得立刻找出柯弟绑上蝴蝶结送给他。” 柯祺:“……” 柯祺帮谢瑾华洗了脸,又帮他擦了手。这些事是柯祺已经做惯的,谢瑾华也非常配合。 谢三实在没眼睛再看下去了,赶紧找了个借口又回了前院。 因只有三分醉意,谢瑾华除了脑袋有些昏沉,就没有别的症状了,倒是不用喝解酒汤。柯祺就帮他脱了外套,打算扶他去床上躺一会儿。谢瑾华老实地照做了,等他躺好,他却扯住了柯祺的衣角。 “行,我也陪你躺一会儿。”柯祺说。 谢瑾华这才把衣角松开了。但他的眼睛还盯着柯祺在看。 要是柯祺不守诺言,谢瑾华肯定要重新抓住他的。 柯祺并不困,就拿了一本书,半坐半躺地在床上翻看起来。谢瑾华滚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身子,闭上眼睛睡着了。这酒是有后劲的,睡觉前明明才两三分醉意,睡梦里的谢瑾华却觉得自己更醉了。 酒能乱性。 过了好一会儿,谢瑾华并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他睡得越来越沉。 柯祺觉得自己好像被谢瑾华拿枪顶着了。 不,不是好像。 第九十五章 柯祺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 柯祺是很欣慰的。之前谢瑾华一直没有过这方面的动静,柯祺总担心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变着法子给他加强营养。另一方面,柯祺又觉得很尴尬。毕竟, 现在被枪顶着的人是他柯祺啊! 用个很老套的说法, 柯祺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两个小人, 一个是小天使, 一个是小恶魔。 小天使说:“不要动,千万不要动,不能吓到金花花,不能让他有个非常糟糕的初体验。” 小恶魔说:“三年起步, 最高死刑。” 小天使说:“别听恶魔的,只要保持圣洁的心, 你就是在帮助自己的好兄弟啊。” 小恶魔说:“三年起步, 最高死刑。” 小天使和小恶魔吵了起来。 小天使说:“你除了那一句,还会说什么?能不能换一句?” 小恶魔说:“能。” 小天使说:“那你换啊!” 小恶魔(学着谢瑾华说话时的声音)说:“不约,叔叔,我们不约。” 柯祺黑着脸把两只不靠谱的小东西甩出了脑海。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动, 全身都僵硬了。谢瑾华的身体毫无章法地耸动着, 但他下半身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反而是他的脑袋使劲在往柯祺怀里钻。 温热的鼻息喷在柯祺的身上, 就像是一簇簇小火苗,叫人情不自禁地起了战栗。 谢瑾华的唇舌间泻出了若有似无的呻吟,似难受, 又似欢悦。 柯祺只能很努力地装死。 谢瑾华在做梦,梦里有一片暖洋洋的日光。梦里不知今夕何夕,谢瑾华似乎回到了前世,他是被束缚在藏珍阁中的幽魂,但这回的他不再是单独一个人了,有另一个魂体陪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亮,谢瑾华总看不清楚陪伴他的那个人的脸。但心中的满足感是做不得假的,他们相处得很快乐。 太暖了,太暖了,暖得就像是要烧起来了。 谢瑾华的体温渐渐升高,投射到梦境时,梦里染上了一片火红的颜色。 那是谢瑾华重生前的场景,太监们奔走疾呼。是谁放火烧了宫殿?火势已经不能控制了,大火顺着房屋烧了过来。无数的真迹典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谢瑾华惊慌失措,他想要逃跑,然而他却被限定在了这片注定要被烧成废墟的地方。不生不死不病不痛的灵魂在这一刻竟然感受到了难忍的灼热。 太热了,太热了,热得仿佛就要魂飞魄散了。 那陪伴着谢瑾华的魂体想要拉着他一起逃命。然而,他们已经被无处不在的火焰彻底包围了。谢瑾华忽然就不觉得害怕了,他紧紧抱着那个陪伴着他的人,好像对方是自己在世间唯一的救赎一样。 “别怕。”那人说。他的声音就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天际。 “我好渴,我想喝水。”谢瑾华说。火苗已经缠上了他的四肢。比起死亡,竟是这种干渴感更叫他觉得难以忍受。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此时能有一口水喝,他肯定就死而无憾了。 这太疯狂了。 高热,干渴,不灭的火焰,垂死的拥抱。 “我想喝水。”谢瑾华喃喃地说。 那人闷笑一声,用自己的嘴唇贴着谢瑾华的嘴唇。谢瑾华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道灵光。有一个词叫相濡以沫。谢瑾华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出于本能,他就像小猫喝水似的伸出舌头勾了勾。 从对方口中偷到的津液,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却一下子泛滥成了洪灾。 天地之间只剩下滚滚的洪水,嚣张的火焰瞬间熄灭,谢瑾华被这水浇了个透心凉。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他更用力地去拥抱着那个人。火海也好,水灾也好,他们都不会分开的。 “柯弟……”谢瑾华在半睡半醒间叫出了柯祺的名字。 那杆枪已经收了回去。但是,谢瑾华并没有醒。他的脑袋依然埋在柯祺的怀里。他的大腿还是紧紧地贴着柯祺的大腿。柯祺非常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装死比较好,还是把谢瑾华推醒比较好。 小天使和小恶魔又手拉手地出现在了柯祺的脑海中。 小恶魔说:“处男的第一次……真是太快了。” 小天使说:“是啊是啊。” 小恶魔说:“差评!紧张的情绪刚酝酿起来,他就结束了。” 小天使说:“是啊是啊。” 小恶魔说:“唉,真没意思,都没能看上好戏。” 小天使说:“是啊是啊。” 柯祺木着脸再次把两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东西甩出了脑海。 谢瑾华并没能继续睡上多久,因为他做梦时热出了一身汗,中衣潮潮地黏在身上,叫他觉得非常不舒服。而且,裤裆那里也湿湿的。谢瑾华即便在梦里都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慢慢睁开了眼睛。 做好了心理建设的柯祺用一种非常开心的语气说:“恭喜你,你终于长大了!” 作为读过医书的人,谢瑾华懂得这种事情的原理,所以他不会问出“我是不是尿床了”的问题。同样的,还是作为读过医书的人,如果柯祺遇到了这种事并被谢瑾华撞见了,谢瑾华肯定会一脸淡定地对他说:“柯弟莫要多想,这是正常现象,医书上有云……”他一点都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觉得尴尬呢。 但是,相同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谢瑾华这一刻就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他红着脸,恨不得能重新睡过去,等睡醒后,最好一切痕迹都消失了,他也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谢瑾华想要起床,又想要闭上眼睛,因为此时的他不敢去看向柯祺。 柯祺拍了拍谢瑾华的后背,说:“我先起床,叫厉阳他们赶紧准备好热水,你快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我再和你说说……说说……你以后若是遇到了……这种事,自己应该怎么动手解决。”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当初念高中时,柯祺的寝室里一共住了八个人,其中有三只“禽兽”。夜聊时,这三只禽兽偶尔会在聊天中交换撸一撸的技巧。柯祺从来没有加入过他们的讨论,但柯祺毕竟单身了那么那么久,已在实践中将这门绝学修炼得非常完美了,在教导谢瑾华时肯定不会误人子弟的。 “你……你快去。”谢瑾华没用上什么力气地推了柯祺一下。 柯祺顺势就起床了,披上衣服跑到外间去叫人,并没有多想。然而谢瑾华还记得睡觉前的事,那时明明是他扯着柯祺的衣角,让柯祺陪着自己一起睡的,现在他却又推着柯祺走了。他真是太坏了。 待谢瑾华洗好澡,柯祺已经叫人把床重新收拾了一遍。 被热气一熏,谢瑾华的脸红扑扑的。洗澡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冷静的过程,谢瑾华努力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觉得他可以坦然面对一切了。然而,当他一看到柯祺,他就立刻想到梦里那道模糊的影子,就想到他们在火海中交换的津液。然后,谢瑾华的脸就重新烧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 第59节 是啊,这太奇怪了。 虽说早已脱离了梦境,但谢瑾华又开始觉得渴了。 他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柯祺轻咳了两声,说:“这是我刚刚写好的……你可以看看。”他想来想去,觉得要是自己亲自上手教谢瑾华怎么去解决生理欲望,总有调戏自家少年的嫌疑,所以还是写在纸上让谢瑾华自己看吧。 谢瑾华喝光了杯中的水,接过纸对折两下放进了怀里。 两人步调一致地松了一口气,很有默契地避开此事不提了。 当天晚上,他们又很有默契地分被子睡了,好像回到了他们最初刚成亲的时候。 然而,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少年人的身体有过一次体验后,以前那种清心寡欲的生活状态就彻底一去不复返了。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晨起时也总是会出现一些叫人觉得不好意思的状况。 哪怕谢瑾华总觉得自己早应该就是个大人了,但他不像柯祺,他其实是第一次面对青春期中经常会出现的那些问题。于是,他的身体是非常敏感的,是容易情潮涌动的,是容易沉迷于快感之中的。 白日里越是克制,梦境中的火就会烧得越烈。 但谢瑾华还没有自力更生过。万事开头难,他似乎很难跨出第一步。于是,其实他一直都在被动承受快感,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快感。他觉得自己不该再这么下去了,他要问问别人都是怎么做的。 不能问柯祺,他现在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不敢看柯祺,如何还能和他探讨这个问题呢? 不能问兄长,大哥太有威仪,二哥、三哥则一定会笑话他的,于是谢瑾华把他们三人都排除了。 不能问师长,这种问题得问同龄人,才没有那么多尴尬。 谢瑾华盯上了邵瑞。 “你……喝酒之后也会口渴吗?”谢瑾华问得非常隐晦。他肯定不能直接问,喝醉了后会精满则溢吗。在谢瑾华看来,他的口渴往往就伴随着某种隐秘的欲望而产生,因此只要问出这个问题就够了。 “会啊。大部分人喝醉了后都会觉得口渴吧?”邵瑞老老实实地说。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喝酒后肯定会留人在身边照顾吧?” “嗯,会留的。”邵瑞家境不错,身边肯定有丫鬟小厮伺候,他若是醉了,屋里的丫鬟们肯定要把他伺候得妥妥当当。这“伺候”是正儿八经的伺候,若有人趁机爬床,邵家可容不得那种心大的丫头。 谢瑾华从邵瑞口中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邵瑞也会口渴,就说明邵瑞也会做那种梦了;邵瑞会留人照顾,就说明他被柯祺照顾也是正常事了。于是谢瑾华心里那些说不清的压力就立刻都消失了。 “你还想问什么?”邵瑞说。 谢瑾华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喜欢喝酒吗?” ———————— “邵兄喜欢喝酒,厉阳也喜欢喝酒,正平兄偶尔也喝酒。” “喝酒必口渴,口渴要做梦,做梦会溢精……人人都是一样的,我不必再刻意避着柯弟了。” 第九十六章 当天晚上的床是谢瑾华铺的。 柯祺擦着头发走到床边, 见床上的两个铺盖又变成了一个,说:“咦, 不分开睡了?” “天气冷,书院里没有家里暖和, 我们还是一起睡比较好。”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言辞间显得非常坦荡, “当然, 你要是想分开睡,那我就把床重新铺一下。”话虽这么说了,他的手上却没什么动作。 “还费那什么麻烦劲儿,一起睡吧。”柯祺比谢瑾华更坦荡。 那事发生时, 柯祺确实是有些尴尬的,因此默认了谢瑾华要分被子的举动。但谢瑾华这一躲就躲了快两个月。月饼满月是九月十五, 现在都十一月了, 他们俩还分着被子,柯祺心里就有些不得劲。 好在谢瑾华终于从蜗牛壳里钻出来了。 “嗯!”谢瑾华用力地点了下头,安静燃烧的烛火仿佛又在他的眼中洒下了无限的星光。自白天和邵瑞谈过后,他就给自己做了不少心里建设, 现在见柯祺果然又答应一起睡了, 他真是特别地开心。 “你快去洗漱。我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先进被窝帮你暖暖。”柯祺说。 谢瑾华一阵风似的卷出去洗脸漱口, 又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柯祺果然已经进了被窝,却只是坐在床上,并没有躺下。谢瑾华习惯睡里头, 脱了衣服就要往里头爬。柯祺故意在谢瑾华腰上戳了一下。 男人的腰是不能随意戳的! 谢瑾华被偷袭了这么一下,四肢立即卸了力道,整个人直接趴在柯祺身上。 两人一起睡了那么久,柯祺偷袭过谢瑾华很多次,有时候是戳戳腰,有时候是挠挠胳肢窝,还有的时候甚至抓着谢瑾华的脚直接挠他的脚底板,然而谢瑾华始终没学乖,每次被偷袭时还是会中招。 两个自以为心理年龄很成熟的人一旦幼稚起来,真是特别幼稚! 他们在床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谢瑾华忍不住在柯祺的肚子上打了一下,当然他只是玩笑似的拍了一下,没真舍得用力打。他哆哆嗦嗦地说:“别、别玩了!真是好冷啊,快把被子掀开。” 柯祺用被子把谢瑾华整个裹了进来。他把被角掖好,被子中就成了一个封闭小空间。谢瑾华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阵阵暖流持续不断地从柯祺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果然睡在一起暖和多了。 “之前故意躲我呢?”柯祺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把某些问题挑明。 谢瑾华讨好似的笑了一下。 柯祺心里清楚,青春期的男孩一方面会沉迷于快感,另一方面又会把勃起、手淫等当作是件非常羞耻的事。别说是在这种信息不发达的时代了,就算是在后世,人们什么消息都能在网上搜到,可还是有男孩子把产生欲望当作是一件非常罪恶的事情,甚至因为越来越大的心理压力都挥刀自宫了。 柯祺在穿越前就曾看到过相关的新闻,他的下身都忍不住跟着幻痛了一下。 为了防止谢瑾华走上这种极端的道路,柯祺自然想要好好开导一下他,且早在心里想好了理由。 男生寝室中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流言,比如说两直男也能互帮互助啦,大家一起撸感觉更爽啦,等等等等。但柯祺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他念大学时,虽然同寝的人会凑在一起看av,但当大家来了感觉后,他们不会当众脱了裤子开撸,而是会一个个先后躲到寝室自带的卫生间里去爽一下。 柯祺不爱凑这种热闹,大家拉上窗帘看av时,他就躲去小阳台中背单词。阳台紧挨着厕所。于是柯祺能常常见到某位室友夹着腿缩着腰拍着厕所的大门,狂喊道:“里头的好了没有!到我了啊!” 一帮无聊的禽兽们。围观了一切的柯祺只觉得这一幕很搞笑。 殊不知,他的室友们也在心里笑他呢。直男中的唯一的性冷淡。哦不,唯一的深柜。 柯祺其实没有真见过直男互撸,但是,为了减轻谢瑾华的心理负担,他已经想好了要把那些说不定是以讹传讹的话全部当成是真实的案例说给谢瑾华听,好叫谢瑾华能够相信,只要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就可以在这种事情上互相帮助,好叫谢瑾华能够相信,即便他用枪顶过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谢瑾华却没给柯祺这个机会。因为,他已经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了。 “以后不躲了。”谢瑾华把手脚都毫无顾忌地挂在了柯祺身上,“之前是我想岔了,其实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就像是厉阳和厉桑,还有邵兄和正平兄,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我们两,但是他们……” 柯祺听着这话只觉得非常不对,整个人都吓傻了,忙问道:“你说的谁?” “我问过邵兄……他自己说的。”谢瑾华信誓旦旦地说。 邵兄说,很多人在醉酒都会口渴,这意味着酒果然能乱性,会叫人产生欲望。邵兄爱喝酒,他肯定就爱这种感觉。他如今和正平兄住一起,喝醉了只有正平兄能照顾他,于是他们俩之间应该会有点什么。厉阳、厉桑也是同理,厉阳若喝醉了,肯定是他同屋的厉桑照顾他,他们说不定也有点什么。 柯祺并不知道谢瑾华那“喝酒=放纵情欲”的神逻辑,还以为邵瑞真说了自己和叶正平如何如何。 柯祺只觉得这一对真是深藏不露啊! 哦,更叫人想不到的就是厉阳、厉桑这对了。 柯祺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说:“看样子,是我太单纯了。”身边竟然有那么多对奸情不曾发现! 谢瑾华自以为已经把其中的问题都弄清楚了,并以为他能在这种事情上引导柯祺了,说:“确实是柯弟太过单纯了。总之,这是很常见的事。就算我们再坦诚相对一些也没什么,你莫要有心理负担。” 柯祺原本就希望谢瑾华能想开些,听谢瑾华这么说,他立即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都很努力地说服对方。 “对了,既然厉阳他……以后你沐浴时,不许再留他在身边伺候了。”柯祺忽然想到了什么,说。 “可我若想泡澡,肯定需要有人在一旁负责添热水,没了厉阳,也有其他人。”谢瑾华有些为难。因为书院中不是那么方便,谢瑾华已经习惯洗战斗澡了。可一旦回到家中,他还是更喜欢泡热水澡。 柯祺毫不犹豫地说:“我帮你。添水这事又不难。”必须要把厉阳那基佬隔离出去!让厉阳继续伺候笔墨没什么,让厉阳继续端茶送水也没什么,但洗澡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再让厉阳贴身伺候了。 “好啊!”谢瑾华高兴地应了。 心情彻底放松,自然一夜好梦。 纵然屋外霜雪寒,被子里却非常暖和。 第二日天亮时,两人两杆枪互相顶着。 夫夫俩默默对视,起先还有点尴尬,但回想起头天晚上的聊天内容,慢慢地竟真坦荡起来了。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需要多少时间? 只需要一个早上。 谢瑾华搂着柯祺的腰,说:“你……写的那些,我虽看了,却还是不好意思自己弄。不如,你给我演示一下。我学着点……就、就学会了。”他虽做了好几场叫人羞涩的梦,其实还没自己动过一次手。 “不、不方便吧?”柯祺欲哭无泪地说。他没想到谢瑾华竟存着这个心!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奇怪,说:“可是很舒服啊……你不想舒服吗?” “也、也就那样吧。”柯祺都已经麻木了。凭着前世的经历,他都能去参加花样撸管大赛了。 谢瑾华却误解了柯祺的意思。 谢学神已然是把自己当做中老手一样的给柯祺传授着经验,强忍羞涩地说:“你、你若单纯想着发泄当然就没什么意思了,但若是你……你能在脑海中想着要和一人相濡以沫,就、就会很有感觉了。” 他始终记得那个灼热的梦,嘴唇碰着嘴唇,他在一刹那间竟觉得自己像是喝下了琼浆玉液。 柯祺叹了一口气,所谓的限制级春梦中其实就只是亲了个嘴而已,自家少年果然还是太单纯了点吧?柯祺不想拔苗助长,于是顺着谢瑾华的话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感觉你说得很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了,你真的可以试试。”谢瑾华眼神发亮地怂恿着柯祺。 柯祺犹豫了一下,问:“谢哥哥,你既然这么说了,肯定试过吧?你在脑海中想着的那人……”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谢瑾华就像鸵鸟似的把脑袋埋了起来。 “那你总该告诉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吧?”柯祺试探着问。 “咦?还能是女人吗?”谢瑾华大吃了一惊,“哦哦,阴阳调和,确实更应该是女人啊。” 柯祺一时无语地望着床板。 得,什么都不用说了,自家少年已是彻底弯了。 医书上确实说了阴阳调和,唯有阴阳能够互补,然而谢瑾华有过梦里的体验后,竟觉得男女之事有些奇怪了。他努力地说服柯祺,道:“其实,想着男人还挺舒服的,真的!不骗你!你也试试吧。” 第九十七章 碍于柯祺在某方面极高的道德感, 在被谢瑾华缠得不行时,他故技重施, 又用被子将谢瑾华裹成蚕宝宝,然后脱身起床了。谢瑾华觉得柯祺一定是害羞了, 所以他要给予柯弟大人式的包容心, 还要给他成年人的引导。哪怕柯祺在某些事上的技巧更娴熟一点, 谢瑾华总觉得还是自己懂得更多一些。 然而, 柯祺也是这么想的。他绝对不会任由自己当着谢瑾华的面做什么,也不会主动对谢瑾华做什么,但如果谢瑾华需要他在这方面的教导,他会尽量秉承教书育人的原则给予他教科书般的教导。 总之, 两人都在很努力地教导对方。 夫夫床上的事尽可以用“胡闹”二字加以概括。书院里每日要上课,留给他们胡闹的时间不多。当谢瑾华去慕老身边读书时, 就剩下柯祺形单影只, 当然更不可能胡闹了。所以,其实他们不常胡闹。 而且,这胡闹也是有限度的,尺度比起校园传说中的直男和直男们的互帮互助还要小一点。 第60节 但即使只偶尔胡闹那么一两下, 谢瑾华的心中总能觉出一份充盈心田的甘甜。 很快又到了年关, 这是柯祺和谢瑾华在一起过的第二个年。因谢瑾华打算要参加年后的县试,谢纯英就叫他们夫夫俩直接搬回了庆阳侯府, 毕竟府里的消息更灵通一些,下人也伺候得更周到一些。 天气越来越冷,谢瑾华窝在维祯阁内看书, 对于别的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柯祺在假期中本该要接受季达教导的,但季达不愿意进到侯府中,只送了几本书给柯祺,他本人却选择留在了问草园。柯祺不愿意勉强季达,本以为能陪着谢瑾华看看书,却被谢纯英带在了身边。 于是,大家都知道,谢纯英是真的有心要培养柯祺了。 张氏在私底下恨不得能拧着谢三的耳朵,叫他正经做人、勤勉做事,莫要被柯祺这样一个不姓谢的人比下去。谢三觉得自己真可怜,二哥生了孩子,挨训的是他,柯弟被大哥看重,挨训的还是他。 谢三知道母亲是盼着自己能好的。但在被管教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心烦气躁。 柯祺几乎是把整天整天的时间都耗在了谢纯英的书房中。在很多时候,谢纯英也不问他有什么见解,只是让柯祺帮他整理书桌。桌上摆着各种文书信件,能被谢纯英摆出来的,就是留给柯祺看的。 某些涉及了前朝势力的事,按说是不能叫柯祺插手的,因为这些事情都太危险也太重要了。但这根线头一开始就是被柯祺抓住的,因此谢纯英没有刻意瞒着他。谢纯英有幕僚,有心腹,这些人对于当前的局势肯定了解得更深刻。但不知道为什么,谢纯英似乎在这一事上更愿意听一听柯祺的想法。 “淳春伯在十年前当他还是世子时纳了一房小妾,这女子新丧其父,因在街上被混子调戏而被淳春伯救下;承恩侯家的二爷,外出春猎时救了一落水的女子,因有了身体接触,便纳了她做妾;兵部的钱大人在四年前纳了一房小妾,这女子原是孤女,进京为要寻亲,最后机缘巧合下入了钱府做妾……” 这份名单上牵扯了几十家的后院之事! 这些事情单独来看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凑在一起就叫人不得不心存怀疑了。世间哪能有这么巧的事,恰好就有这么多的孤女,恰好她们都年轻貌美可堪为妾,恰好她们都是柔顺贤淑的性子……恰好她们或得男主人看重,或得主母信任,就如那位要陷害太子的闻采女一样,像是枚恰到好处的棋子。 谢纯英有心想要查一查这些女子的真实来历,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目前只查到藏春楼疑似和这股势力有关,许是他们的据点之一。”谢纯英又说。 藏春楼是一家妓院,它的规模能在京城的众多妓院中能排上前十。柯祺把资料翻了两页,看到了和藏春楼有关的信息。这是开瑞元年建起来的妓院,原身是清风阁,是一处茶楼。前朝灭亡时,有不少家族跟着倒了霉,这些家族的产业自然都被其他人瓜分了。清风楼就是这种情况,原主家覆灭,新东家买下茶楼后改建成了藏春楼。藏春楼幕后的老板据说是姓李,正巧是当今圣上的某一位兄弟。 李家人肯定不愿意覆灭李家的王朝,圣上的兄弟难道会为前朝做事?这里面肯定还有古怪! 柯祺皱着眉头说:“这事不简单,若是大哥再查下去,说不定会被人反泼了脏水。” “所以,我已将这件事托付给了长公主。”谢纯英语气平稳地说。 柯祺愣了一下。两三秒钟以后,他终于领悟了谢纯英的意思。自从知晓大哥和长公主的这一段婚姻后,柯祺也曾怀疑过,长公主是不是大哥的真爱。但在这一刻,他绝对不会再产生类似的想法了。 谢纯英不能沾手这事,难道长公主就能沾手了吗? 长公主虽是开瑞帝的女儿,看上去很得皇上看重,但只要她有点什么超出常规的举动,皇上一定会怀疑她的用心!可是,谢纯英依然把长公主推出去了。而长公主为了李家江山,不得不要站出来。 柯祺隐隐有些懂了,长公主和大哥之间应该一直都是纯利益式的合作关系吧!所以,在遇到某些事情时,他们会互相掩护,互相给予方便,但他们其实都不算朋友,终究要以自家家族的利益为上。 藏春楼的事,谢纯英可以不管了,但青莲教那边还需要他盯着。 “青莲教那边如何?”柯祺忍不住问道。 谢纯英说:“目前可以知道的是,看似刚刚兴起没两年的青莲教派确实是个庞然大物,他们自南婪而来,我怀疑他们在南婪那边已经建立了一套足能自给自足的资源体系……”南婪是地名,在安朝国土的最南面。在时人认知中,那是蛮荒之地,除了被流放的犯人和当地原住民,没有人愿意到那里去。 柯祺来自于后世,知道的要比谢纯英更多一点。他知道南方的粮食资源会很充足。 除非先找到青莲教位于南婪的大本营,否则即便泉延县的教内高层都被捕杀了,肯定在别的地方又有新的圣女冒出来。于是,谢纯英现在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好在青莲教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 “青莲教要发展,就肯定需要吸纳一些人成为他们新的高层,我已经在安排这个了。”谢纯英说。 柯祺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一人,问:“大哥,季先生……他过去十几年中生活在哪里?”季达肯定被流放过,就是不知道他是被流放到了苦寒的西北,还是被流放到了被京中人觉得未开化的南婪。 谢纯英顿了一下,道:“是南婪。” “那能不能……” 谢纯英摇了摇头:“南婪很大,自偆溪县以南都被称之为了南婪。那里地形复杂,据说只要隔开五里地,两地的方言就截然不同了。季达虽在那边生活过,但在青莲教一事上,不一定能帮上多少忙。” 不一定能帮上忙,不等于一定帮不上忙。但柯祺隐隐察觉到了谢纯英在让季达牵扯进这事上的抗拒,于是咽下了口中话,什么都没说。他转而问道:“大哥,藏春楼势力和青莲教势力可同属一支?” “现在还不得而知。”谢纯英说。 柯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把话题重新绕回藏春楼上,道:“大哥,那些为妾的女子,她们的户籍一定都没问题吧?”达官显贵们虽然不拿妾当一回事,多个妾、少个妾什么的,只要不宠妾灭妻,只要不推庶贬嫡,那么就不引人注意。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妾的,孤女能为妾的前提得是她们确实家世清白。 谢纯英赞同了柯祺说的话。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我觉得户部的官员可以好好查一查了。”柯祺笑眯眯地说。至于到底是大哥出手查,还是长公主出手查,还是长公主借太子的势力出手查,这就需要大人们自己协商了。 等到柯祺回到维桢阁时,谢瑾华正坐在暖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轮值的厉阳已经被柯祺叫他离开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当主子的,柯祺直接毫无形象地趴在暖榻上,叹了一口气,说:“好累啊!” “真累了?”谢瑾华笑着问。 “是啊……一整天都在动脑子,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有很多东西需要记。” “我帮你捏捏肩膀?” “这倒不用了……我是脑子累,肩膀不酸。”柯祺说。 谢瑾华想了想,说:“那不如来陪我下盘棋放松一下脑子吧!” “说吧,你究竟对自己存在着怎样的误解?”柯祺睁着一双死鱼眼。陪你下棋,还能放松脑子? ———————— 厉阳踩着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厉桑见他回来了,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在主子身边伺候了?” 厉阳茫然地说:“主子叫我回来陪陪你。” “陪我?” “是啊。” 两位小厮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中。 第九十八章 谢瑾华对于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不过, 他很愿意找话题和柯祺聊天。有时候人们能聊得热火朝天,并不是因为话题本身, 而是因为那个能陪着聊天的人。对于谢瑾华来说,柯祺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话反过来说也可以。当谢瑾华品诗论画时, 柯祺每一次都能听得很高兴, 这并不是因为他真被诗画所吸引了, 他只是被那个神采飞扬的谢瑾华所吸引着。因为你开心了, 所以我也变得如此开心。 谢瑾华任由柯祺在暖榻上赖了一会儿,问:“今天跟着大哥都忙了些什么呢?” 若要以花喻人,谢瑾华正该是盆兰花。他要么养在温室中,被人精心呵护;要么就干脆独自长在幽谷里, 无纷争也无动荡。但就算是这样,柯祺也不会打着为谢瑾华好的旗号故意把他往单纯了带。 只要谢纯英并未特意强调过某一些事情是不能说给谢瑾华听的, 那么柯祺就不会隐瞒谢瑾华。在柯祺看来, 唯有能够做到明辨是非并且还具有一定判断力的人,他才有资格单纯,否则就是单蠢了。 柯祺便挑拣了一些重点说给谢瑾华听。 谢瑾华有些不解地问:“前朝都已经灭亡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愿意为它百般谋算?” “你是说那些孤女们吗?她们应该都是被洗过脑的, 是棋子。”柯祺掰着手指算给谢瑾华听, “前朝灭亡时,肯定有一小批人躲起来了。他们虽不能改变天下大势, 但藏在某个地方收养一些孤儿,这还是容易实现的。孤儿不能年纪太大,太大的不容易被控制。如果第一批孤儿处在一岁到八岁之间, 现在是开瑞十七年,他们小的也已经十八岁,大的都二十五岁了。这些人肯定都先后被派上用途了。” 在这个时代,一场小小的天灾就能让无数家庭破碎,所以无父无母的年幼孩童不能算是什么稀缺资源。再不然,他们还能去那种偏远山村向穷苦的家庭购买孩童。培养孤儿不怎么会引起别人注意。 谢瑾华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问:“我不能理解……这些‘棋子’们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有自己的想法就不能算是被洗脑了。”柯祺叹了一口气,“据说前朝皇室养着暗卫呢,为了确保这些暗卫们的忠心,皇室中肯定有一整套洗脑的法子,能将被他们选中的人从身到心牢牢地控制住。” 穿越前的柯祺在新闻中见多了被邪教洗脑跑去自焚或者被传销洗脑主动献钱献身的人。正常人是无法理解那些被洗脑过的人的想法的。前朝势力既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说明他们的洗脑非常成功。 柯祺看了眼棋盘,手痒痒地在上面落了一子,又说:“不过,某些人的格局也就这样了,只知道盯着别人的内宅下手……眼看着就要开瑞十八年了,皇上的位置越来越稳,我看他们能搅出什么花来!” 谢瑾华本来一直都在和自己下棋,现在见柯祺选了一边,他就配合地和柯祺下了起来,说:“既然他们都能在众人的后院里安插女子了,那有没有可能在朝堂上安插官员?他们肯定也培养了男孩吧?” 朝堂上肯定有听命于前朝势力的人,要不然那些孤女的户籍为何都没有问题?这些人倒不一定是被洗脑了,他们有些或许是因为贪婪,有些或许是因为被抓住了把柄,有些的说不定只是愚忠而已! 但谢瑾华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会送孤儿去念书,再让他们来考科举?这种情况或许存在,但绝对不会多见。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他们在选取孤儿时,肯定不会选择那种年龄很大的。现如今二十三岁以下的进士能有多少?就算他们都被洗过脑,也没二十个吧?所以,培养男孩远不如培养女孩方便啊。” 安朝进士的平均年龄在三十二岁左右。 谢瑾华不知意味地叹了一句:“自古都是男人的野心叫女人来填命,偏偏还要说什么红颜祸水。” 柯祺默然。 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男人,此时则更为严重。他们成功了,那是因为他们有手段;他们失败了,则全部是因为女人拖后腿。就拿前世的灭亡来说吧,明明整个王朝是断送在几代燕氏男人手里的,偏偏又有人说当今的长公主是红颜祸水。她为皇后,岂是她自己选的?她为长公主,岂是她自己要的? 没过多久,柯祺眼看着就要输棋了。 谢瑾华无所谓输赢,就把棋盘翻转了一下,自己要了颓势尽显的这边,让柯祺领了原本属于他的形势大好的那一边,然后两个人继续下了起来。就算是这样,下着下着,柯祺眼看着又快要输掉了。 “你心不静。”谢瑾华说。 “我想了想,觉得你前面说的那种情况有可能出现。他们应该也培养了男孩,男孩年纪轻轻,考进士太难了,但只要能吃苦,考个秀才就简单多了。”柯祺脑子里全在想着这些事,下棋时自然分心了。 “秀才?秀才能有什么用?”谢瑾华问。 在安朝的官场制度中,成为举人就可以被授官了,却只会是一些小官。 秀才则没有当官的资格。 柯祺说:“勋贵子弟若成了秀才,只要继续用功读书就好,家族中定会为他铺好路。但对于那些没有人脉的寒门子来说,他们不光要继续读书,还要考虑日后的出路,所以他们有些会选择先给贵人当几年幕僚。”而一个成功的幕僚往往能知道很多隐秘的消息,并且还能在某些决策上影响主子的想法。 内有妾,外有幕僚,京中的众位势力就这样被渗透了。 “这事值得调查一下。大哥会去查吗?”谢瑾华问。 眼看着棋盘上又形势大好了,谢瑾华陷入了苦恼之中。他皱着眉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落子。柯祺今日不在状态,下棋时总是丢三落四,谢瑾华若不精心计算、尽力谋划,只怕柯祺很快就要输了。 要不,再交换一次棋盘? “大哥不能再插手了。如果大哥调查别人家的心腹幕僚这事被人发现了,世人会怎么想?他们才不会信大哥这是在调查前朝势力,只会觉得大哥是想要对他们出手了,到那时大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倒也是。”谢瑾华想了半天,终于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柯祺跟着落了一子。 谢瑾华转而说起了别的,笑道:“对了,今日二嫂叫我帮她写了几份礼单。” 年前年后正是送礼的时候。庄氏如今管着庆阳侯府的内宅,送礼必须要送得面面俱到。她让谢瑾华帮忙写礼单,一个是因为谢瑾华的字好看,另一个则是为了要给谢瑾华一个十分隐晦的表现机会。 柯祺的脑子里却立刻绷起了一根弦。 收礼的往往是大家主母,她们大都出生不错,有着一定的文学修养,通过礼单岂能看不出谢瑾华在书法一事上很有天赋?等到谢瑾华在科举中崭露头角,她们会不会因惜才而送庶女到他身边为妾? 柯祺的脸都黑了。 关心则乱,其实柯祺在这一刻完全是想多了。 庄氏是个聪明人,大多数人情往来的礼单都是她自己写的,这是她作为当家夫人的责任。她让谢瑾华写的那几份礼单,都不是出于姻亲的交际,仅是出于人脉的交际。若是姻亲之间的往来,主母收了礼,就能直接封进库房了。但出于人脉维系送的礼物,比如说有一份礼是送给公孙山长的,那么当公孙夫人收到礼后,肯定要给公孙山长过目,好叫公孙山长能够做到心中有数,不会坏了爷们的事。 也就是说,谢瑾华写的礼单大多是能够被各家家主看到的。 庄氏这么做,不是因为有谁授意,也不是因为她见谢瑾华前途无量而想巴结他,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安排是对家族最好的。她如今和谢二成了夫妻,私心肯定会有,但在大事上绝对不会糊涂。 如今她能在一些事情上帮助谢瑾华,日后谢瑾华岂能不在一些事情上提携她儿子月饼? 第61节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啊。 柯祺一走神,棋盘上的僵局反而活了。他似乎又有了一点赢面。 谢瑾华等着柯祺落子呢,柯祺却酸溜溜地说:“你写的礼单本身就是一份大礼了吧。” 谢瑾华并未多想,只以为柯祺是在夸自己的字写得好,道:“二嫂不是这个意思……她寻我帮忙,肯定是想要在这些事情上提点我,好叫我们日后送礼时能有迹可循、不必抓瞎。柯弟,若你是女子,二嫂肯定要寻了你去帮忙,也好在这些事情上教导你。但现在,你为大哥看重,只能我勉力顶上了。” 送礼这事固然可以交给心腹管事去办,但做主子的一定要能做到心中有数。庄氏这个做嫂子的真是非常尽心了,她肯定考虑到了一点,在夫夫俩的小家庭中,他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是懂这个的。 不过,庄氏有一点算错了,她以为柯祺跟着谢纯英身边,日后肯定是要主外的,那么谢瑾华便是主内的那个了。其实,柯祺完全能够内外一把抓,然后谢瑾华只用看看书、习习字、养养花草就好。 柯祺一听这话,心里又高兴了,道:“二嫂果然心思缜密。”只要不是让谢瑾华纳妾就好。 两人这一盘棋下得不像战争,反而像是一曲探戈。柯祺一直在梳理信息,想着今天有没有被遗漏的事,想着明天需要做什么事。而谢瑾华一直专注在棋盘上,终于把一盘千疮百孔的棋下成了和局。 “不容易啊不容易。”谢瑾华摇着头把棋子捡回了棋盒里。 柯祺好不要脸地说:“谁叫你一定要下和局的。” “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谢瑾华都气笑了。 这一盘棋,其实两人都无所谓输赢,下成和局完全就是情趣了。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思路果然更为清晰了,和你下棋确实能够得到放松。” ———————— “柯弟这是典型的恃宠而骄吧?” “啊,确实是我宠的。” 第九十九章 春节前祭祖时, 庆阳侯府开了祠堂。谢侯爷一笔一划把月饼的大名写进了族谱里。 月饼的大名叫谢玉宁。名字是谢侯爷取的,但“宁”这一字真是叫谢纬满意极了。要是老侯爷想不开非要给头一个孙子起什么“玉树芝兰”的名字, 谢二哪怕碍于孝道不敢说什么,心里也一定很郁闷。 谢二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但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别人的过分注意中。 这大概就是一位父亲的矛盾吧。 过年时很热闹。柯祺因为守孝, 再次错过了不少待客的机会。但谢府算是柯祺主场, 谢纯英只要在客厅的隐秘处设个屏风, 柯祺完全能够不动声色地坐在暗中观察客人。当然,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不多。毕竟这不够礼貌。只有当一些谢纯英想让柯祺特别注意的客人上门时,他才会把柯祺叫过去。 正月里客人多。 谢纯英有时候也会把谢瑾华叫过去。比起需要藏在暗处的柯祺,谢瑾华就正大光明多了。谢纯英面无表情地对客人们说:“这是我家的孩子, 年纪还小,书念得一般般吧, 字也写得一般般吧, 棋也下得一般般吧,总之都是一般般……胜在听话懂事,也十分勤勉。哦,这挂墙上的勤学说就是他写的。” 客人们当然要很给面子地夸上几句:“哎呀, 没想到你还藏着一个这么好的弟弟!但你对他太严厉了!这字有某某大家的风范啊!若这样的字都只能算一般般, 那么我家的孩子就真是拿不出手了……” 谢纯英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说:“孩子经不起夸, 他今年才刚打算要下场一试,不比你家那几位公子,年纪轻轻已经是……”像大哥这种看上去非常正经的人, 他夸人时辞藻并不丰富,但特显真诚。 客人肯定又要夸回来,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词语用在了谢瑾华身上。谢瑾华是秋林书院的学生,消息灵通的又早知道他已经被慕老收为关门弟子,因此客人夸他时,确实都存着真心,并不显得虚伪。 谢瑾华全程安静地坐在一边。 其实谢瑾华不习惯这样的热情,他只好在心里一篇又一篇地背诵古文,显得非常乖巧。 柯祺还见到了谢纯英的好基友,边家的二爷边仲英。他在大理寺任职。 为什么说边二爷是谢大哥的好基友呢?因为,当谢大哥对着边二爷像对着其他人一样显摆谢瑾华时,边二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悠悠地说:“得了,我已经知道你家小四有多优秀了。你心里肯定特别地高兴吧?赶紧的,想笑就笑出来吧,想正经夸就使劲地正经夸吧,我就见不得你这虚伪的样儿!” 听听这话!这要不是相爱相杀的好基友,敢说这样的大实话吗! 值得一提的是,边二爷的年纪比谢纯英还要大一点,是庄氏的二舅舅。也就是说,从庄氏这边来算,边二爷也是谢纬的二舅舅。可边二爷偏偏一直和谢纯英平辈相交……这辈分就显得有一点乱了。 这么看来,大哥果然是府里的大家长吧! 谢二能娶庄氏过门,这门亲事肯定是大哥在背后推动的。亲爹也不过这样了! 边二爷直接解了腰间的一块玉佩,送给谢瑾华,道:“你这孩子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继续保持,千万别学了你大哥那副好像谁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臭样子。啧,我的宝贝花儿都被他吓得不开了。” 边二爷是位爱伺弄花草的人,他的花房叫整个京城的人都惦记着。 谢瑾华微笑着说:“待到春光明媚,花自然就开了。”所以,这种事情别推我大哥头上。 边二爷看了看谢瑾华,又看了看谢纯英,最后对着谢纯英语气哀怨地说:“到底是亲兄弟,就欺负我一外人。”这要不是边二爷早早娶妻生子了,柯祺真怀疑他其实特别想要变成庆阳侯府中的“内人”。 正月二十,皇上开笔设大朝。谢纯英这种吃皇粮的官员的春节假就结束了。 谢纯英邀了三五平日里接触比较多、关系比较好的官员上酒楼吃饭。酒过三巡,他语焉不详地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只说自己趁着年假时把府里的人又清理了一遍,结果发现有一位幕僚身世造假了。 这幕僚身世如何造得假,他又为何造假,谢纯英通通都没说。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因此只听谢纯英说了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当官的都习惯说话只说三分,剩下的随大家联想。这些人要是够谨慎,等到酒席散了之后,就该好好地去查一查自己府上的幕僚。 但其实,谢纯英是说谎了。 谢纯英身边的心腹都没有任何问题,倒是谢纬新招揽的管事中却有一两个身份可疑的。顺着这几个人往下摸,他们又隐隐触到了类似于后宅女子那样的一张网。于是,谢纯英赞同了柯祺的想法,觉得某些人的幕僚中也极有可能被前朝势力渗透了。他确实不便去查,就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了大家。 索性谢纯英根本没想要利用这一点做什么,这样的大公无私都是为了减少麻烦。 这酒席上的三五人若是信谢纯英的提点,回去真好好地查了一遍,查不出什么也就算了,但若是真查出了什么,他们又有自己的知己好友,肯定要用此事提点自己的知己好友吧?而知己好友们又有知己好友。这么一来,等过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整个朝堂上的人都能把自己的心腹队伍清理一遍了。 到那时,有谁发现了什么,又有谁是不是想要借刀杀人,这些事就和谢纯英通通没有关系了。 一月底,童试中的第一试县试的考期定下来了,今年的考期设在了二月初十。县试的考试内容其实不难,但整个考试过程却非常麻烦。它不是一场考试,有时候考四场,有时候考五场,这由当年的考官自行决定。而每两场考试之间都有时间间隙,只有上一场考试成绩优异者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 二月还很冷。不,应该说是特别冷。 此时的二月相当于是公历的一月,而现在又没有什么温室效应,早晨的温度还在零下呢。谢瑾华是特别怕冷的一个人,在家时总待在暖房里不出去,可现在却要去穿堂风呼呼吹的考场里待两天……谢瑾华吸了一口气,他就当是“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了,但柯祺却要比他这个当事人更为紧张。 京中的科考棚座北朝南,虽然新朝元年时修过,可这也又过去十几年了,房舍都有些破旧。 柯祺把考试需要的东西再次检查了一遍,衣服是加厚的,手炉里的炭是最好的,自带食物里准备了姜末和羊肉,若是谢瑾华觉得冷了,他就可以煮点姜汤和羊汤喝,这样身体就能从内部暖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柯祺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机智了! 若谢瑾华还是那个五谷不分的小少爷,他这几天就只能吃考场里发的粗粮饼和白开水。但谢瑾华在书院里已经锻炼出来了,如今会自己做点简单的吃食,他在考场里就能够吃一口叫自己满意的了。 考生需要提前进场,柯祺将谢瑾华送到了考场外。 考生排队入场时,排在谢瑾华前面的那位是个小胖墩。小胖墩由他亲爹、亲娘陪着,一家三口看上去像是一组俄罗斯套娃,胖墩他爹最胖,胖墩他娘次之,胖墩和他爹娘一比,竟然算是苗条的了。 胖墩他爹嘱咐胖墩说:“儿啊,你要细心些,万不可大意啊……” 柯祺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他也想以此嘱咐谢瑾华,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了。但他转念一想,谢瑾华应该不会犯低级错误,他要是这么说,反而会加深谢瑾华心里的紧张,不如就让谢瑾华随便考吧! 就在柯祺犹豫的这会儿功夫,谢瑾华开始嘱咐柯祺了,道:“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阿黄了,你这两日若是得空,就帮我回去看看它。”柯弟每回看到猫后都会变得特别活泼,说不定就能不焦躁了。 胖墩他爹继续嘱咐胖墩说:“儿啊,爹在外头等你!等你考完,咱们就去忆仙楼定酒席吃!” 柯祺凝神看着谢瑾华,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抢了话头。谢瑾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柯弟,你这几日要听话,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我考完试很快就能回家。等我出来,别叫我觉出你竟然瘦了。” 一旁的胖墩他爹还在说:“儿啊,在爹心里,你是最好的。” 柯祺也要对谢瑾华说“等你凯旋归来”什么的,谢瑾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柯弟,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你一定要好好完成。字也是要继续练的。大哥那边虽然事多,但你学业上依然不可放松呐。” 胖墩他爹、他娘和胖墩都好奇地看着谢瑾华、柯祺这一对仿佛身份颠倒了的奇怪兄弟。 “我……”柯祺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考生们入场的时间就到了。 谢瑾华接过柯祺手里的篮子,对着柯祺挥了挥手,很快就进了考场。他们得在入门处接受检验。因为是几个考生一起检验的,执勤的大兵不会给谁特别优待,唯恐叫人检举了。但他们也不会刻意折辱谁。因为就算是此时衣衫褴褛进了考场的学生,说不定过上十年、二十年他就能锦帽貂裘在身了。 今上登基时曾大力整治过科举这一块。选拔人才的过程比前朝不知道公平多少了。只从这一点来说,前朝确实比不上今朝。前朝已经从根开始烂了,末帝再如何想要当好一个皇帝,这个王朝的腐朽却是非一场重大的革命而不能消除的。处处受制于人、受制于局势的末帝早就没有了天时地利人和。 看着谢瑾华潇洒的背影,柯祺在寒风中欲哭无泪。什么都被谢瑾华抢着说了!他那些嘱咐的话,祝福的话,鼓励的话,抒情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虽说谢瑾华心态这么好,确实是件好事吧。 但我这一腔无处安放的父爱该怎么办!怎么办! 第一百章 在前朝时, 县试只用考一天。今上登基后,做了一些改革, 变成了三天。本来考生搜过身后就能开始考试了,但今朝对于作弊之事抓得非常严厉, 验身、正名、查履历就要耗去差不多半天的时间。 京城的考场查得格外严。 考生不光要提供具结(本县廪生具保)和亲供(曾祖父母, 祖父母, 父母三代存殁履历), 还要填写互结(同考场五位考生互相作保)。与此同时,考官们需仔细核对每位考生的体格、样貌特征。 等到这些都弄完了,确保每位考生的身份都没有任何问题后,考生们才能排队入座位。 到了这时, 考试还没有开始。 考生们要起身向诸位考官致敬,向圣人画像致敬, 并一起聆听、背诵圣人的传世之言。这一通完了之后, 考生们刚坐下,又得站起来继续听礼部官员的讲话。一般被派到县试上来讲话的都是小官小吏,但他们讲话时代表的却是皇上,于是等大家一起恭敬听到最后, 还得朝着皇宫的方向跪拜一次。 要是身体不好的人, 这么一套复杂的流程走下来,估计他已经没有体力考试了。 谢瑾华是清晨时入场的, 等他拿到试卷正式开始考试时,都已经是下午了。此时并没有中饭的概念,所以要等到傍晚时, 考场才会提供吃食。这食物是最简单的杂粮饼,能充饥,味道却真是一般。 谢瑾华没有急着答题。 每个号舍里都已经点上了炉子,这炉子能供考生们取暖,还能供他们热些茶水。谢瑾华便先把羊汤煮上了。这羊汤本就是半成品,凝成了肉冻,此时只要往里面加点考场提供的热水,等它自行在炉子上煮开就可食用了。谢瑾华的考篮里还放着肉干和蔬菜干,还有一小撮一小撮按比例配好的调料。 对了,柯祺连药丸子都给谢瑾华准备好了。 中药的药丸子原本都很大颗,这样的药丸在搜身时肯定会被大兵们掰碎了检验。他们担心药丸中间会藏着小纸条。柯祺想到了这一点,就叫人把药丸搓成了很小的一粒粒,按种类分门别类地装好。 若谢瑾华忽然觉得胃不舒服了,或受风着凉了,或情绪太紧张了……他都有药丸能够吞服。 谢瑾华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真是……我不过是要在号舍内住两个晚上而已,柯弟竟将东西准备得如此齐全,倒像是我要出远门了似的。难为柯弟有巧思妙想,每样东西用起来时都如此方便。” 明明要参加考试的是谢瑾华,紧张的却是柯祺。 在考前的那几天中,柯祺时不时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原地转两圈。他总是担心考棚里的环境不好,担心谢瑾华夜间睡觉时会被冻醒,担心他在食物上会不习惯,担心他没出考场就生病了。 明明在别的事情上那么沉得住气,在和谢瑾华相关的事上,他却不由自主地焦虑了。 所以,谢瑾华真不担心自己,却担心自己出考场时会见到一个憔悴万分的柯祺。 别人要是如此犯蠢,谢瑾华一定会怀疑他脑子错乱了。可柯祺表现得关心则乱,谢瑾华却觉得受用……很好,他这样傻乎乎的表现竟成功激起了我心底那种疑似老父亲般的感情。谢瑾华如此想到。 老怀甚慰啊。 谢瑾华把小手炉放在怀里,不紧不慢地展开了卷子。 入场之前排在谢瑾华前面的那个小胖墩姓于,叫于志。他的鼻子特别灵,比常人都灵!按说谢瑾华煮汤时盖着锅盖,虽然确实有点味道,但影响并不大。可坐在谢瑾华左前方的于志却馋得受不了。 真香啊…… 于志忍不住喝了一口白开水,咽下了口中的唾沫。 第62节 好香啊…… 于志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白开水,压下了腹中的馋虫。 太香了…… 于志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白开水,脑子企图欺骗自己的肉体,他喝得其实是羊汤。 于是,这么喝着喝着,开考还不到半个时辰,于志终于忍不住尿意汹涌,憋不住要上厕所了。他把代表要上厕所的那面小旗子插在了号舍门上。很快,就有一位小吏走到他面前,领着他去上厕所。 这一点又比前朝时人性化了。 在前朝,每个号舍里都设有一尿盆,小解就在号舍里解决,经常有人踢翻尿盆,弄得骚气熏天。如果要大解,那么会有小吏收起考生的卷子,领着他去厕所解决。这看似没问题吧?但当试卷送回来时,卷子后面已经被戳了个黑印子,此印又叫“屎戳子”,阅卷官看到有这种印子的卷子时,会直接忽略不看,因为嫌它晦气。又想上厕所,又不想盖屎戳子怎么办?那就拿钱贿赂那些监考的小吏们吧! 这贿赂所需的可不是一笔小钱! 对于没钱的考生们来说,为期三天的县试还能忍一忍,接下去还有为期六天的考试,谁能憋着不去大解?但不能忍也只能忍了,于是他们会尽量少吃、少喝一点,怪不得一场考试能晕倒好些学生。 到了安朝时,这种所谓的约定成俗的惯例已经没有了。每一排号舍的最后一间就是厕所。考生若是想要解决生理欲望,只要让小吏跟着就行了。厕所旁边的那间号舍因为临近厕所,是所谓的臭号。 谁要是被排到了臭号,那真是倒了大霉了!五谷轮回的味道简直一言难尽。好在县试年年有,考生不比乡试多,考场中没有坐满,因此“臭号”就没安排考生入住。临近厕所的三五个号舍全部空着。 于志正要一脚踏进厕所间时,忽然吸了吸鼻子,问:“这位大人,您可闻到了什么?” 小吏抽了抽嘴角。他常年监考,就没见过这么心大的考生!考生会在开考前抓紧时间上过厕所,因此基本上不会有人在开考不到半个时辰时就又想要上厕所了。这小胖子是他监考时遇到的第一个! “能有什么味道?你是头一个上厕所的!”小吏没好气地说。 于志有心想说,他闻到的并不是臭味。可是,这小吏的态度不好,他就没敢继续往下说。他赶紧进了厕所间,解开了裤腰带。这一泡尿憋得时间有点长,因此他尿得有点慢。于志的眼神四处乱瞄。 厕所间里放着好几个恭桶。 之所以有这么多恭桶,倒不是因为需要供几位考生同时上厕所。而是因为考场封闭后就不能轻易进人,因此在考试结束之前,是没有人倒恭桶的。一个恭桶肯定不够用,所以就干脆多准备了几个。 于志动了动鼻子,他果然还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吧! 于志的眼神落在了那几个恭桶上,厕所间里没别的什么家具,能装东西的就只有这几个恭桶了。他进来时,因其余的几个恭桶都盖着盖子,只有一个恭桶敞着,他就理所当然地尿在了这个恭桶里。 于志终于尿完了,动作利索地提上了裤子。 按说此时当以考试为重,但人的好奇心一冒出来,有时候真不是理智能够控制得住的。于志对自己说,我就掀开看一眼,只看一眼,肯定费不了多少时间,那位小吏肯定不会因此把我赶出考场吧? 于志就一只手系着裤腰带,另一只手掀开了某一恭桶的盖子。 这恭桶是空的。 不该啊……我确实闻到味道了。于志动了动鼻子,朝着厕所间的里面又走了两步。还有七八个恭桶的盖子没有掀开过。于志懒得一一试了,只凭着自己的感觉,掀开了最靠近里的那只恭桶的盖子。 味道更加浓郁了! 于志探头一看,站在门外等着的小吏见他这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做什么!” “大人!您快过来看,谁在这里放了半桶的油啊!”于志转身对小吏说。 厕所间里竟然放着半桶油?那小吏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其妙的,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了又激动又惶恐的表情。他立刻走进了厕所间,朝着于志手指的恭桶看去,里面果然装着半桶油。 “你好了没?好了就快回号舍去!”小吏的声音中似乎有些颤抖。 于志的好奇心已得到了满足,他刚刚聚起来的胆子立刻泻得一干二净,因担心小吏生气便有些后怕,忙不迭地对着小吏点头,说:“好了好了,劳烦大人把我送回去。”考生不能单独在考场里行走。 回到号舍内,于志又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 于志有些走神。这是谁煮的羊肉汤啊……又是谁在厕所间里藏了油啊……那油并不是什么好油。于志用鼻子一问就知道,肯定是放了几年的陈油了,油渣子都还没有滤干净。而且,在厕所间里放过油还能做什么用?考场中提供的粗粮饼不会就是用这种油做的吧?天呐,那他绝对一口都不要吃了! 太恶心了……即便恭桶是崭新的恭桶,那也是恭桶啊!怎么能和油桶混了呢? 这样的油还不如全部倒了,最好再放一把火烧掉! 等等! 放一把火烧掉?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二月,于志的后背却在一瞬间渗出了冷汗,把他的衣衫都浸湿了。 第一百零一章 几百年前, 那时燕朝都没有建立,某一届科考中出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事故。 在那时, 为了防止学生作弊,等到考试开始后, 考场大院会从外部被彻底封上, 只有等考试结束后, 大门才会重新打开。结果, 因为耽误了逃生的时机,一场因意外而产生的火灾烧死了几百考生! 当时的皇帝还为此下了罪己诏。 要不是皇上无德,怎么会天降大火阻止他选拔人才?天灾只能是皇上的错。 而那次是天灾,这回就是人祸吧?那些油是有人藏起来放火用的吧?于志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件事。他安慰自己说, 现如今考场的院门已经不会被彻底锁死了,而且围墙下还放着那么多蓄满水的大缸, 就算真起了大火, 他们也一定不会有事的。更何况,监考的大人已经在他的提醒下发现了问题。 我不会被烧死的。于志一边战战兢兢地安慰自己,一边吓得嘴唇都白了。 可是,如果监考官忽略了那半桶油, 这该怎么办?如果心怀不轨的人没有被抓到, 又该怎么办?如果大火还是烧了起来,他们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一部分逃不出去吧, 难道就坐等被烧死吗?于志越想越觉得害怕,他却又不敢直接起身离场,因为要是被扣上了藐视考纪的帽子, 他就绝了科举之路了。 在这样的害怕中,于志吸了吸鼻子。 若我此时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我一定会冷静很多。于志如此想到。 有一些人抗压能力强,情绪越是紧张,脑子就越是清晰。于志一面分神留意着考场中的动静,以便能在突发情况下立刻逃命,一面竟也十分流畅地开始答题了。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爹娘失望啊。 傍晚时,于志又去了一趟厕所。装着油的恭桶竟然还在那里! 不过,这恭桶已经被人用封条封上了。 领着于志去上厕所的小吏换了一位,每当于志想说什么,新的小吏就摸一摸自己的腰牌,一副“你若话多,我就记你违纪”的模样。于志吓得什么都不说了。他想,既然用上了封条,应该就没事了吧? 可是,为什么恭桶还在这里! 这天晚上,于志理所当然地没有睡好。 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接下去两日,他都活在惶恐之中。 于志战战兢兢地忍到了考试的最后一刻,当锣鸣声响起时,这小胖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监考官收走试卷后,考生们依次出了考场。强撑了这么久的于志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了考场外。于志的爹娘都在考场外等着。当于志看到亲人时,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痛哭了起来。 于志搂着他爹,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于家是镇国将军府的于家。于志他爷爷是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他原本是燕朝的大将军,然而燕朝官场腐败,戍边军的军饷被克扣得很厉害。那时战乱不断,士兵们棉衣里塞的却是柳絮,他们吃的是糠。将士们无惧牺牲,但他们应当死于战场,而不是死于自己人的算计。于是李家称帝时,于老将军立刻就响应了。老将军或许对不住燕朝皇室,但他对得住自己手里的兵,对得住受他庇佑的百姓。 于志他爹上头本该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死于战场了。于老将军接连死了两个儿子后,就收养了一位义子在身边,当作继承人培养,如今这位义子已经接了他的班了。而于志他爹是老将军四十多岁后生下的幼子,自小被养在京城。老将军不求他文成武就,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 见儿子神情萎靡、精神不振,还哭得如此伤心欲绝,于志他爹吓坏了,忙不迭地安慰于志说:“没考好就没考好吧,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你这是随了你爹我啊!你爷爷若是要揍你,爹帮你拦着。” 于志他娘也说:“儿啊,好端端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哭了一通后,自认是死里逃生了的于志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来不及说考场中的危机一刻,来不及说这几天的心路历程,甚至来不及说自己究竟考得如何了,于志打着哭嗝说:“爹,我想喝羊肉汤。” 于志他爹愣了一下。 于志他娘试探着问:“儿啊,你这是馋了?” 于志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顺着亲娘的话往下说,说:“可馋了!” 原来是馋哭了啊?于志他爹黑着脸松开了于志。身为一个大胖墩,这位爹艰难地弯下腰,打算脱下脚上的鞋子。于志他娘吓了一跳,赶紧拦住自己丈夫,说:“孩他爹,这还在外头啊,你忍着点!” “老子忍个屁!看我不抽死这没出息的小混蛋!”于志他爹觉得自己好好一番父爱都被糟蹋了。 于志也觉得自己的心被伤透了。 大难不死后要一碗心心念念的羊肉汤,这难道很过分? 不过就是一碗羊肉汤而已! 父子之情竟然经不起一碗羊肉汤的考验! 谢瑾华在考试的第二天就答完题了。此时没有提早交卷一说,他只好坐在号舍里自娱自乐。他其实是在发呆,一会儿想着好久不见的阿黄喵,一会儿想着香喷喷的月饼侄儿,一会儿又想到像老妈子一样的柯祺,然后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他得努力地端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声,仅仅上提了嘴角。 考试中途,谢瑾华也去过厕所。他的号舍和于志的号舍不在同一排,但他这排的厕所间中也有一个恭桶用封条封上了。谢瑾华并没有多想。也许那恭桶是哪位很有名的大人在当初还是考生时用过的吧?这或许就是一种纪念。啧,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如此自恋,用过的恭桶都要让后来的考生瞻仰。 和于志一样,谢瑾华在出考场时也非常积极。于志是因为怀着重见天日的激动,谢瑾华则是因为能见到柯祺了!谢瑾华很有信心,他觉得柯祺一定在考场外面等着他,说不定因此站成了一块石头。 望夫石什么的…… 谢瑾华赶紧把这念头甩出了脑海。 谢府的马车相当显眼,谢瑾华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自家的马车,也看到了立在马车旁边的柯祺。驾车的厉阳明明是个大块头,却直接被忽略了。谢瑾华急走两步,他觉得柯祺看上去真有些憔悴了。 旁边人群中,有谁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谢瑾华即便想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柯祺身上,依然免不了被那哭声吸引。他朝那处望去,就见到一位小胖墩搂着亲人嚎啕大哭。这样的场景在乡试、会试后很是常见,但这一场不过是县试啊! 谢瑾华摇摇头,再回过头来看向柯祺时,竟觉得柯祺的眼睛也有一点点红。 这是错觉吗?谢瑾华来不及细看,柯祺就难以克制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怎么瞧上去比我还要憔悴?”谢瑾华轻轻拍着柯祺的后背,姿势参考了谢二抱着月饼哄他入睡时的样子,“好了好了,我这不是顺利出来了吗?你老实说,这两天有好好吃饭和好好睡觉吗?嗯?” 庆阳侯府的消息总是比一般人要灵通些。当那位有问题的杂役被抓住时,不多时,这消息就传到了谢纯英耳朵里。那杂役已在考棚中待了好几年,身份按说没有问题,他是被长期雇佣的,平日里需要做些科考棚的维护工作,等科考开始时,就和另几位杂役一道,负责给考生们发放粗粮饼和热茶。 谁能猜到这样老实的人竟存着要火烧考棚的心思! 县试时,因考生相对要少一些,临近厕所间的那些号舍都空着,厕所间的利用率也不高,就很适合被人做手脚。要不是有人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藏着油的恭桶,只怕现在整个考棚都已经被烧没有了。 如果柯祺手里有权利,他真想立即叫停考试,就算有了一定保护措施,科考棚着火也不是玩的!但科举的不利往往都能被转化为对皇上的攻讦,于是当纵火嫌疑人被控制后,考试还是继续了下去。 这该死的时代!太该死了!科考的神圣难道能高于人命吗!万一还有罪犯没有被控制住呢?柯祺知道,负责科考的官员肯定有把握不出事了才会继续考试,否则他们自己都将性命堪忧,但万一呢? 谢瑾华在考场里,柯祺又怎么吃得下去,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好在谢瑾华终于平安归来了,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柯祺的一颗心这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考场外人多嘴杂,柯祺不便解释什么。面对着他的拥抱,谢瑾华自有一番理解。 “他果然很在乎我,看不到我时就要想我。”谢瑾华在心里对自己说,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嗯,以至于他这几日定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的。”谢瑾华在心里附和着自己的话。 柯祺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你终于出来了,我这几日真是寝食难安。” “啊啊啊,难道我刚刚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吗?”谢瑾华吓傻了。 “不不不,我确实是在心里说的。”谢瑾华迅速冷静了下来。 “所以,这意味着我和柯弟心有灵犀?”谢瑾华的嘴角又忍不住翘了翘。 “柯弟现在一定特别高兴,因为他终于见到我了。”谢瑾华有些自恋地想到。 第63节 柯祺没有在意谢瑾华的沉默,就着拥抱谢瑾华的姿势,继续说:“我现在很高兴,真的。” “我我我……我和柯弟间又一次心有灵犀了?”谢瑾华真担心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我心里想什么,柯弟就会说什么吗?”谢瑾华陷入了思考中。 赶车的厉阳心里很苦恼,主子们到底要抱到什么时候啊!他该怎么开口说话,才能不被嫌弃? ———————— “柯弟一定最最最在意我。”谢瑾华如此想到。 “……” “‘我最最最在意你了’,柯弟怎么不说这话了?” “说好的心有灵犀呢?” “怎么不说了?” “怎么不说了!(⊙o⊙)” 第一百零二章 马车的帘子从里面被撩了起来, 谢纯英露出一张脸,道:“上车。” 谢瑾华立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了起来。他隐隐觉出了一丝奇怪。大哥怎么也来接他了?不过是场普普通通的县试而已, 大哥向来公务繁忙,若非遇到什么重要的事, 在家中等着他就是了。 顶着谢纯英的目光, 柯祺没好意思继续抱着谢瑾华。 柯祺先跳上了马车, 然后伸出手拉了谢瑾华一把。等到他们坐稳, 马车缓缓地朝家驶去。谢纯英见谢瑾华气色不错,心里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他面上不显,只示意柯祺把有人要纵火的事说了。 监考官中有个四十来岁的小吏, 名叫乔路。多亏他发现号舍的厕所间里藏着油,这才使得一场大祸消于无形。这小吏也不贪功, 老老实实地说了, 他监督考生上厕所时,有位于姓考生闻到了油味。 “那位考生是于老将军的嫡孙。”谢纯英补充了一句。 考生进场时都被严苛审查了身份,于志的身份不低,小吏心中肯定有数。这回的事情严格说起来应该算是被于志误打误撞碰上的, 因此小吏肯定不敢冒领了他的功劳。不过, 就算是这样,小吏这回也是立了大功了。他这样的末流小吏原本是没什么前途的, 经历了这种事后,肯定能够得赏升官了。 谢瑾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差点落入了险境中,心中起了一阵后怕。 柯祺赶紧握住了谢瑾华的手, 并用力捏了两下,安慰他说:“都过去了。” “叫你们担心了。”谢瑾华颇为自责地说。 “这哪里是你的错?”柯祺连忙说。有错的是罪犯!自家的少年只是差点遭了无妄之灾而已。柯祺又看向谢纯英,问:“大哥,那个被抓住的杂役……现在落在了哪些人的手里?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礼部和刑部都插手了,皇上要彻查此事。”谢纯英说。 既然已经上达天听,谢纯英就不好再插手了。不过,主事者知道谢纯英的庶弟也在考场中,因此若查出了什么,他们肯定愿意给谢纯英漏点消息,这也是一种卖好。谢纯英就是因此而知道于志的。 谢纯英只说了一句,这说明关于此事的调查还没有多少进展。 谢瑾华想了想,问:“需不需要送份礼物到镇国将军府上?”于志也算是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了吧? 谢纯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了柯祺,他要知道柯祺是如何应对的。即便谢纯英愿意照顾谢瑾华一辈子,日后陪在谢瑾华身边的人也是柯祺。因此,他们的事需要他们夫夫俩自己商量。 柯祺笑着说:“不必刻意去道谢。若于公子的功劳被传扬了出去,那么不独是我们,其他考生肯定也要对他表示感谢,那时我们顺着大流送份礼就好了。可若于公子的功劳并没有传开,我们表现得太过积极,倒是显得大哥的消息格外灵通似的,叫有心人注意到了,难免要编排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柯祺又说:“当然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可以在别的方面不动声色地照顾一下于公子。”这不是在说大话,谢瑾华确实有能力照顾于志。镇国将军府如今看上去还很不错,但真的只是看上去而已。 谢纯英点了下头,赞同了柯祺的话,道:“于家人,可交。” 于老将军已有八十多岁了,虽说身体还硬朗着,但早在开瑞二年他就卸下了军职并回到京城中养老。军中的继任者是他义子,这位义子确实很敬重于老将军,但在军中掌权的毕竟不再是于家人了。 于老将军身上虽然还有着大将军的封号,但这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而已。 没有实权又后继无人,在很多人看来,镇国将军府已经没落了。 谢瑾华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很少参加勋贵子弟间的聚会,也就未曾见过于志。他不知道考场外嚎啕大哭的小胖墩就是于志,还以为于志身为于家人肯定长着一副像厉阳那样魁梧高大的好身板。谢瑾华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道:“没想到于老将军的孙子竟选择了从文……还以为他们家又能出一位将军。” 谢纯英的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对柯祺说:“你来告诉小四,这是为什么。” 谢瑾华的眼睛立即瞪圆了,看上去和阿黄有些微妙的相似。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听着就像是对柯祺很满意一样。大哥仿佛是在说,终于有个柯祺是懂事的了,所以谢瑾华继续单纯下去都没关系。 柯祺没有辜负谢纯英的信任,道:“今上登基时,于老将军是他最大的助力之一。”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要是李家人手里没有兵权,那么前朝皇室再如何作死,也轮不到李家人来坐皇位。因此,于老将军的支持对于开瑞帝来说特别重要。那时,于老将军在戍边军中的威信极高。 “那怎么……” “老将军是聪明人,正因为他的功劳很大,所以他及时退了下来,免得落到鸟尽弓藏的下场。”柯祺仔细地分析着,“老将军对前朝皇室寒了心,为了给戍边军找条活路,他背叛了燕氏,投靠了李氏。这是他无奈之下的选择。但既然已经背叛了一次,在世人眼中,他就有可能会背叛第二次、第三次。” 倒不是说开瑞帝就真如此小心眼了,但如果老将军还继续把着军权不撒手,那么这对君臣间迟早要出问题。开瑞帝清楚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他也许会心虚,会担心有人用同样的方法取得皇位。 万一有另外的人再去拉拢老将军呢?开瑞帝真的能一直信任老将军吗? 老将军索性就让自己荣养了。 他避嫌避了个彻底,亲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反正已经是彻底废了,好在人品上还算过得去。到了孙子这一辈,他也没让于志习武,但又舍不得真把孙子也养废了,于是就让他去学了文人的那一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老将军果然深明大义、全无私心啊!”谢瑾华非常佩服地说,“他当初选择了皇上,并不是为了什么从龙之功,仅仅是为了手底下那些被苛待的兵将和边境生活不易的百姓。” 所以,皇上一登基,军饷一到位,身为功臣本该可以捞好处的于老将军却立刻放弃了权利。 谢纯英眼中的笑意更甚,却又对柯祺说:“你再教一教小四。” 有点理想主义的谢阿喵眨了眨眼睛,难道他又说错了? 柯祺仿佛捏上瘾似的又捏了捏谢瑾华的手心,道:“老将军在大是大非上的果决确实叫人敬佩,但也不能因此说他就彻底没有私心了。他如今可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人之一,皇上偶尔会邀他入宫下棋。” 有了皇上的信任,于志日后的发展肯定也会非常不错。 不过,若用游戏来打个比方,皇上的信任算得上是一件神级装备,于志现在还在新手村里转悠,为了不让神级装备早早出现磨损率,于家暂时还不能给于志装备上。而于家在文官中毫无根基,便是在武官那里都已有些人走茶凉的意思了,所以谢瑾华若是有心,他确实能够在一些事情上照顾于志。 于家人可交,谢纯英的意思就是让谢瑾华抓住这个机会和于志成为朋友。 “我明白了。”谢瑾华说。 马车的轮子稳稳当当地碾过路面。谢瑾华忍不住陷入了回忆中。科考棚着火这种事情能直接动摇民心,谢瑾华即便被困在藏珍阁内,也肯定会有所耳闻。但在前一世,他确实没有听过相关的信息。而这又存在着两种可能,一种是前世这场人祸同样被于志撞破了,一种是前世确实没有发生这种事。 今生和前世已有诸多不同。别的不说,前世的德郡王在此时还是郡王呢。 开瑞十八年……前世的开瑞十八年都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呢……谢瑾华努力回想,倒真是叫他想出了一件事。现在是二月,八皇子满月了。八皇子是皇上的老来子,皇上对这个小儿子可重视了! “八皇子……”谢瑾华忍不住说。 谢纯英有些奇怪地看着谢瑾华,问:“八皇子?今上只有七位皇子。” 谢瑾华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追问道:“那宫里有没有一位闻姓的娘娘?” 谢纯英越发觉得奇怪,道:“没有什么闻姓的娘娘,倒是有过一位闻姓的采女。不过,她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据说一尸两命。你日后莫要在人前提起,后宫的事不该是我们外臣能探查的。”采女还当不得一声娘娘。而闻采女的死亡中自然有皇后的推动,谁叫她在去岁千秋节上用自己陷害了太子! 被皇上当成眼珠子来疼的八皇子没有了,因母凭子贵而在宫里异军突起的闻嫔娘娘也没有了……谢瑾华在这一瞬间非常吃惊,他没有死在开瑞十六年的春天,而这造成的影响竟然还延伸到了宫里? 谢纯英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从哪里听到什么八皇子、闻姓娘娘的?” “依、依稀听人说起过,具体记不清楚了。”谢瑾华含糊地说。 谢纯英不知道有没有信了谢瑾华的解释,他只认真地看了谢瑾华几眼,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柯祺好似察觉到了谢瑾华的情绪有点不对,小声地说:“是不是累了?要不要靠在我肩膀上眯一会儿?” “不累……等到家了,我们再一起睡一会儿。”谢瑾华也小声地回答。 看着柯祺哄谢瑾华的样子,谢纯英仿佛看到了一只幼狼把一只猫崽扒拉到了自己的肚皮底下。 大哥因这样的想象而笑出了声。 柯祺和谢瑾华面面相觑。有什么好笑吗?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吧?他们刚刚的对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吧?而面对着两双茫然的眼睛,谢纯英觉得他们更像小兽了,就笑得更厉害了。小夫夫只能从笑声中听出大哥的愉悦,看他的表情是看不出来什么的。毕竟,大哥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反正不像好人。 真是没想到,大哥的笑点竟然这么莫名其妙。 啊不,竟然这么高深莫测。 第一百零三章 维桢阁里早早就备好了热水, 谢瑾华到家后能在第一时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因为考场中差点出现的意外,柯祺特意叫人准备好了柚子叶。身为一个穿越者, 柯祺这位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毅然扛起了封建迷信的大旗,想要用柚子叶去一去谢瑾华身上的晦气, 顺便还能祈福。 别人去晦气时, 都是用柚子叶沾着水往身上洒两滴。柯祺却一脸庄重地把几十片柚子叶都倒进了浴桶里。热气一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甜中泛着酸,透着一股独属于初恋的青涩味道。 啊不,是独属于植物的青涩味道。 见水上浮着那么多叶子,谢瑾华只当自己要洗个特殊的花瓣浴。他低头正要解开衣服上的扣子, 见柯祺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明明他们一日比一日亲密, 但那些当着柯祺的面坦坦荡荡脱了衣服的日子反而一去不复返了。谢瑾华的手搭在扣子上, 纠结了半天还没解开。 “我帮你脱?”柯祺问。这话中真是没有别的意思,特别纯良。 谢瑾华却红着脸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对了,你不用在这里等着我。我今日不想泡澡。” 谢瑾华抿了一下嘴唇, 又说:“我有些困了, 想要早点洗完,好早点去床上躺着。” 柯祺信了谢瑾华的话, 以为他在考试中没有睡好,现在肯定是累了。谢瑾华推着柯祺去了隔间,怂恿着柯祺说:“反正热水多, 你也洗个澡吧。我们俩的动作都快一点,等会儿就能在一起睡觉了。” 说是隔间,其实还在同一间屋子里,只是屋子中间设了一扇屏风作为隔档。也就是说,当谢瑾华坐在装满了柚子叶的浴桶中,用布巾擦着自己的身体时,他能够清晰地听到柯祺洗澡时发出的水声。 柯祺喜欢冲浴。哗啦一声,那是他用瓢舀了热水往身上泼;沙沙几声,那是他用布巾擦着自己的胳膊和后背;滴滴答答,那是水珠顺着他的身体落在了地上……谢瑾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过了有一会儿,谢瑾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洗澡水有些热?谢瑾华的脸都被热气熏红了。他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但这只是车薪杯水。有那么一瞬间,谢瑾华恨不得能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浴桶中,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个够。 “我洗好了。你那边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柯祺说。 “我、我也好了!”谢瑾华赶紧说。 谢瑾华三两下弄完,迅速擦干身体。不多时,夫夫俩就双双躺在了床上。柯祺很快睡着了。要知道他这几天担着心,几乎都没怎么睡觉。而说着自己很累很累的谢瑾华却在柯祺睡着后睁开了眼睛。 其实谢瑾华并不觉得困,他的身体不累,精神甚至可以说是亢奋的。而他一直想要睡觉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觉得柯祺需要一场睡眠。过去的三天中,他在考场中无知无觉,柯祺却一直在为他担心。 从始至终,谢瑾华都只是想要让柯祺能好好睡一觉而已。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维祯阁内悄无人声。谢瑾华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体,让自己面对着柯祺。 柯祺的眼下有一片青灰。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了。不用说,我也知道。”谢瑾华小声地说。他在此时有一点不符合他性格的得意,还有那么一点隐约的不甘心。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但如果能说出来就更好啦。 很快,得意的情绪占了上风,将若有似无的不甘心都挤散了。 谢瑾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柯祺的睡颜,一直看到他自己真的困了为止。 荣兴堂。 第64节 谢纯英把自己的心腹之一招到跟前问话,道:“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接近小四?” 谢瑾华身边肯定有谢纯英安排的人。关于这一点,谢瑾华和柯祺都心里有数。但夫夫俩对此接受良好,因为他们知道这并不是来自大哥的监视,而是来自大哥的保护。有大哥看顾,这不是更好吗? 而谢纯英确实给了夫夫俩很大的自由,他不在意孩子们忙什么,只在意孩子们会不会遇到危险。 谢瑾华的生活很简单,也很有规律。宫一并不觉得四爷会接触到什么可疑的人。但既然谢纯英这么问了,宫一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才谨慎地回答说:“能让四爷接触到有较多外人的地方只有可能是书院里。但书院人的背景都有据可查,就算是杂役,也大都来自于在半山下生活了好几代的平民家庭。” 这话不错,所以谢瑾华身边按说不会出现什么可疑分子。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听到八皇子、闻姓娘娘这样的闲话的呢?最让谢纯英觉得可疑的是,这话还恰好只让谢瑾华听到了,跟着谢瑾华形影不离的柯祺却没有听到?谢家大哥觉得这是有人在利用谢瑾华,而那些人大约是觉得柯祺不够好骗? 谢纯英皱着眉头,说:“再盯紧些。” “是。”宫一领命。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么四爷身边的人就都需要再仔细排查一遍。 县试一般需要考四到五场,今年定了四场。等第一场成绩出来后,成绩合格的学子才能参加第二场。第二场合格后才能参加第三场。等到四场全部考完,主考官们会按照成绩公布县试通过的名单。 这么折腾下来,整场县试要拖到三月份才能彻底结束了。 因要等待成绩公布,谢瑾华索性就以闭门读书的理由彻底绝了交际。距离下场考试最多只有五天的空闲时间,他只想窝在家里陪着柯祺一起读书习字。家里人也很有默契地不来维桢阁打扰他们俩。 即便谢三有事要找谢瑾华,都特意挑在了吃饭的时候。这是他难得的体贴了。 “三哥一起吃点?”谢瑾华招呼道。 谢三也不客气,道:“行,给我舀一碗汤。” 柯祺拿起了勺子,正想要尽地主之谊,谢瑾华却笑眯眯地说:“柯弟,你又不知道三哥爱喝稠一点的,还是稀一点的,这么积极做什么?三哥不是外人,让他自己来吧。”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谢三。 谢三这才注意到四弟夫夫俩没有让人在桌前伺候。他赶紧接过柯祺手里的勺子,道:“对对,我自己来就好了。”四弟好可怕啊!重夫轻兄就是他这样的了!当着谢瑾华的面,谢三是不敢使唤柯祺了。 谢三这回来找夫夫俩确实有事。他有个关系不算太近但也处得不错的泛泛之交,名叫冯良,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表少爷。冯良忽然约了谢三出去喝酒,谢三赴约了,然后从冯良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冯良的表弟和四弟同一个考场,这回冯良表弟不是阴差阳错撞破了一场阴谋吗?我原本想通过冯良隐晦地对镇国将军府表达一下感激,却没想到冯良反过来感谢了我……”谢三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 按照于志的逻辑,他要不是被羊肉汤馋得不行,就不会喝那么多水。而他要不是喝了那么多水,就不会开考没到半个时辰就去上厕所了。据说,那纵火者原本是计划在开考后一个时辰左右放火的。 这真是太惊险了! “四弟,你真是……坏人的千般算计就卒于你的一锅羊肉汤啊!你说说,你这是什么运气!”知道真相的谢三只觉得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但冯良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 谢瑾华赶紧看向柯祺,道:“那羊肉冻是柯弟让大厨房折腾出来的。” 柯祺已经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谢瑾华放下筷子,紧紧握住柯祺的手。能有柯弟陪在身边,果然是他的福气!柯祺反握住谢瑾华的手,他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又吓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诸般巧合,谢瑾华这次真危险了! 谢三顿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他起身道:“我还要去一趟大哥那里,先走了。” 冯良请谢三吃饭,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表达感谢,他其实是奉了老将军之命在对谢家进行试探,若是谢家同样有意,那么于谢两家就能借着此事任由小辈们渐渐加深往来了。谢三可以自己做主和冯良做朋友,但涉及了整个谢家,他就不敢随随便便把话应下来了。这种事情肯定是需要大哥拿主意的。 冯良的年纪比谢三小了一岁,比起于志要大几岁。他自小在于家长大,跟着老而弥坚的老将军学过武,身手很是不错。谢三能和他相识,源于一场英雄救美。半点武功都没有的谢三是那个英雄啊! 冯良此人对于女子向来比较尊敬,虽有武艺傍身,但是从不对女人动手。有一次他竟是因此陷入了仙人跳难以脱身。谢三正好从附近路过,带着一帮纨绔子弟把冯良捞出来了。他们二人就此相识。 “大哥,我当时还以为救了个美娇娘呢……他真是长得比姑娘还秀气!我回回见着他,都忍不住要盯着他的耳垂看上许久。哎,看来看去都没有多出耳洞来……这真是太叫我失望了。”谢三叹着气说。 谢纯英听了半天,谢三翻来覆去讲他英雄救美的事迹,真正有用的话半句都没有。 谢纯英慢慢摸上了放在桌上的戒尺。 揍,还是不揍,这是一个问题。 第一百零四章 县试第二场的前一天, 柯祺的表弟刘亚找上了庆阳侯府。 因柯祺很重视刘家人,谢瑾华自然不会看刘家人不起。这两年他以心换心, 刘家人在面对他时,虽然知道彼此间身份差距很大, 但已经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战战兢兢了。话也说回来, 刘家人虽是“穷亲戚”, 但他们一直都很本分, 正所谓无欲则刚,既然从未想过要从谢瑾华身上捞好处,就逐渐自在了。 刘亚这回来找柯祺,是为着刘园的亲事。 刘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像刘亚,他都没有参加科考的资格。不过, 等刘园嫁人后, 她的丈夫、孩子倒是不会受此影响。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谢府中苏姨娘的亲人都是仆从,自然低人一等,但苏姨娘生的谢二却是府里的二爷, 是府里的主子!刘园懂识字、会算账, 比起村里其他的姑娘优秀多了。 “……爹娘都说表哥看人更准,他们便想要问过你的意思。”刘亚不好意思地说。这回有意要和刘家定亲的人勉强能算是柯祺的熟人吧, 柯祺见过那人几回,正是和叶正平同村并和他交好的安书生。 柯祺相信叶正平交友时的眼光。 安谦,字学友, 叶丘村人。他这个表字在身为穿越者的柯祺看来真是槽点满满。柯祺和安学友接触不多,但柯祺和安母有过直接的交流。在柯祺看来,安母绝对是位慈善温和、通情达理的好长辈。 女人嫁人时并非只是嫁给了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了一个家庭。此时的男人都不管后院事,从某种角度来说,有个好婆婆比有个好丈夫更为重要。安母应该不会成为恶婆婆,而安学友本身也很上进。 谢瑾华好奇地问:“这位安书生……我记得他前两年就开始议亲了,难道一直挑到了现在?” 刘园虽然也是从前两年就开始考虑亲事的了,但那会儿刘园的年纪并不大,刘家人只是存着“慢慢找,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去找个好的,决不能事到临头把自家姑娘胡乱嫁了”的心思在挑女婿。可安书生不一样,他两年前就快二十了,安母那时就急着要聘儿媳妇,要是没点特殊情况,不可能拖到现在。 刘亚是知道真相的,道:“安家去年定过一门亲,定的是一位周姓人家的姑娘。这门亲刚定下没多久,周姑娘就死了。周家人咬死了他们家的姑娘是被安家克死的,非要安家赔钱,闹得人人都知道安书生命硬……差不多是相同的时间,我爹跟着小商队去南边进货,在船上碰着了一对私奔的小情人。” 这对小情人在外人面前以表兄妹相称,但其实人人都瞧出了他们是怎么一回事。那男的起初对女的不错,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想要把女的卖去那种地方。女的见刘舅舅敦厚老实,就向刘舅舅求救。刘舅舅又不是真傻,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搞仙人跳啊,于是就没应。那女的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让刘舅舅给自己娘家人捎句口信。尽管这也很麻烦,但刘舅舅还是应了,回到京城就去了周家送信。 周家人却说刘舅舅在信口开河,拿起扫帚就把刘舅舅打了出去。 又过了两天,饱受流言之苦的安家找上了刘家。 “……后来事情就都弄清楚了,周家姑娘果真没有死。”刘亚义愤填膺地说,“自家姑娘不检点,周家竟然还好意思去勒索安家!要不是我爹正好撞上了……安家哥哥岂不是就要真的坐实克妻之名了?” 而随着刘安两家的接触,他们渐渐就起了结亲的心思。 谢瑾华十分谨慎地说:“安学友天资一般。”凭着安学友的实力,考个秀才还是容易的,但之后的举人、进士等就要看运气了,运气好说不定再花个十来年就能考上了,运气不好说不定要蹉跎半生。 好在刘家并不在意这个。 “我娘说了,若我们过分挑剔别家,那别家还要反过来挑剔我们家呢。就算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好,肯定还有些人嫌弃我们是改贱入良的。所以,主要是看人品,我们就盼着我姐嫁人后能过得舒心。” 因柯主簿的事,刘家人不敢把闺女嫁给书生,但安家确实诚意满满,他们就动心了。 柯祺想了想,说:“安学友的人品肯定是过关的。要不,我再抽空去正平兄那里旁敲侧击一下。” 送走刘亚后,谢瑾华对柯祺说:“我们赶紧去正平兄那里要一份安学友的墨宝。观字识人,我擅长这个。”他在这方面仿佛被老天爷开过金手指一样,评断起别人的字时自有一番标准,准确率百分百。 柯祺点头道:“你先安心准备明日的考试。其余的事情我来做。对了,表弟带了几样我舅母做的点心,你要吃吗?我去给你弄个拼盘。”刘亚上门时,肯定不会空着手,不管带了什么,多少都是心意。 谢瑾华眼睛一亮,问:“有雪果吗?” “有!” “我要看书,两手不便……” “我喂你吃?” “好!” 心满意足地被柯祺投喂着雪果,谢瑾华忽然说:“三哥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尽管谢三自己一点都没有想要成婚的意思,但张氏不会再继续拖下去了。她之前愿意纵容谢三,端的是一番慈母心肠,希望能挑上一个叫谢三满意的。然而谢三不愿意配合,那么张氏很可能要独断专行了。姻缘一事,讲的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张氏铁了心,那么谢三只能委屈做新郎了。 张氏肯定想要一个听她话的儿媳妇,然而性情太柔顺的姑娘肯定降不住谢三这匹野马啊! 啊不,降不住谢三这只超凶的幼犬啊! 柯祺真心觉得,谢三可能需要一枚女汉纸。 第二日天还没亮,柯祺又坐着马车,把谢瑾华送去了考场。谢三起了个大早,非要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信誓旦旦地说:“冯良肯定也会送他的表弟去考场,你们不认识他们,我正好能帮你们引见。” 因着之前差点出事,考场戒备森严。皇上竟是拨了一队御林军来维持秩序。 入场检查变得更加严格。 谢瑾华算是到得早的,他们在考场外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了镇国大将军府的马车。马车上下来四个人,三个胖墩外加一个雌雄莫辩的年轻人。谢瑾华都愣住了,他真没想到于家人会是这个画风的! 因于父、于母也在,他们是长辈,谢三就领着弟弟们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眼看着谢瑾华越走越近,于志激动地攥着冯良的胳膊,说:“是羊肉汤!是羊肉汤啊!”在谢瑾华不知道的时候,他在于志那里竟然多了个羊肉汤的外号。冯良已对自家弟弟这没出息的样子无语了。 两家人友好地交流了一番,彼此面带微笑,笑得就像是喝了羊肉汤一样温暖。 考生们进场之后,考场外面围着的人就陆陆续续都散了。柯祺和于家人要各自回府,谢三却对冯良说:“上回你不是说想去古玩街见识一下吗?择日不如撞日,正巧我今日有空,不如一起去看看?” 于父、于母闻言脸色都有些许变化,似乎并不是很乐意让冯良跟着谢三走。 冯良从暗兜里掏出一包肉干,递给谢三,说:“今日不去了。这是……上回你说很好吃的肉干。” 谢三连忙用双手接过,眼神又忍不住绕着冯良的耳垂转了一圈。怎么就不是姑娘呢! 冯良送的肉干是于家秘制,真的特别好吃!于家以前世代投军,打仗时需要用肉干填饱肚子、补充体力。于府的厨子或许不擅长做别的,但熏制肉干绝对是一绝!谢三觉得冯良对自己真是太好了。 回谢府的马车上,谢三没做别的,尽啃肉干了! “三哥,好吃吗?”柯祺问。 “好吃!” “哦……” “你要是不信,我吃给你听啊!”谢三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咬了两下。 柯祺忽然很想把谢三踢下马车。 到家时,肉干还剩半袋。谢三琢磨着大哥快要下朝了,就把剩下的肉干放了起来。等到谢纯英回到家后,谢三实在克制不住想要炫耀的心思,冲到了大哥的书房里,将晨间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由此可见,虽然谢三总被大哥揍,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害怕大哥。一旦有了什么心事,他还是很愿意和大哥分享的。在不知不觉间,谢三已经习惯于依赖大哥,并且还把大哥当作了是能够信任的人。 谢三说得眉飞色舞,不知道灌了多少茶水。 “……冯良要是去考武科举,状元之位肯定会是他的。他送的肉干真好吃。”谢三说着说着,又想给自己倒一杯茶,才发现茶壶中的水都被他喝完了。谢三拎着茶壶晃了晃,道:“哎,怎么没水了?” “没水了?”大哥问。 “是啊!”谢三说。 “你晃一晃脑袋。”大哥说。 谢三两眼茫然地看着自家大哥,难道晃一晃脑袋就不渴了?还是说晃一晃脑袋,大哥就命人添水了?出于对大哥的信任,谢三果真晃了下脑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于是,他忍不住再晃了一下。 “大哥?”谢纯杰好奇地看着谢纯英。 “难道你没听到水声吗?”谢纯英问。 “什、什么?”谢纯杰越发迷茫了。 “我以为你能听到海浪汹涌的声音。”谢纯英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在内陆,怎么可能会听到千里外的海浪声?谢纯杰从出生都现在就没见过海,只听说书人说起过龙王和鲤鱼精在海中不可言说的二三事。他呵呵一笑,觉得大哥的说话内容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等等! 第65节 谢纯杰忽然想明白谢纯英话中的意思了。大哥难道是在怀疑我的脑子里有一片大海吗?明明我的脑子里有一片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谢纯杰觉得很有必要消除一下大哥对自己的误解。 “大哥,难道我不是你弟弟中最机智的一个吗?” 谢纯英沉默以对。 大哥,你这样的态度很容易失去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冯良:你家那位煮羊肉汤馋我弟弟,我让你三哥吃肉干馋你,没毛病! 柯祺:…… ———————— 小纯洁:大哥,敢不敢好好地爱我一次? 大哥:…… 小纯洁:大哥,你已经失去我了。 第一百零五章 今日下朝时, 有人偷偷提点了谢纯英几句。科考棚纵火一事已有眉目。 果然和前朝势力有关! 比起同僚们的大惊失色,谢纯英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毕竟, 其实他早已经洞察先机,在去年时就隐隐摸到了前朝势力的痕迹。不过, 谢纯英手上的证据摆不上台面, 再加上他确实有些别的算计, 于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并没有把这一点泄露出去,只是在暗中借力打力地做了一些手脚。 直到现在,前朝势力终于自己在人前漏出了马脚! 皇上知道了这股势力,朝中消息灵通者也知道了这股势力。 据说, 前朝的这股势力自称春阳门。燕是候鸟,秋日飞去南方, 春日飞回北方。前朝皇燕, 皇城在北,所谓春阳,暗合了想让前朝皇室重新入主皇城的意思。他们的目的和野心已经写在名字中了。 谢纯英之前查到的藏春楼就和春阳门有关。孤女是他们训出来的。 在谢瑾华的前一世,春阳门在暗中步步为营, 虽然他们到最后同样会走向灭亡, 但太子确实毁于他们之手,那场惨烈的夺嫡也始于他们的算计。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报复了李氏, 拉着无数人陪葬了。 而在谢瑾华的今生,夫夫俩因为想要帮助叶正平的姐姐而弄出的《行善记》竟然让皇上重拾了刚登基时的铁血作风。而柯祺在一些事情上的敏锐也使得谢纯英过早地把目光投向了后宫,注意到了潜伏在小皇子母妃身边的那些人。皇上的一通乱拳打下来, 再加上谢纯英的挑拨,春阳门在过去十几年中的精心布置被毁去了五六成。他们便开始着急了,失去了猎手的耐心,失去了胜利者才有的优雅。 狗急就会跳墙! 去年千秋节上发生的闻采女陷害太子一事,就是春阳门的放手一搏。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他们大概又走了一步好棋。可是,他们偏偏失败了。于是,他们面临的局势越发险峻。随着他们布下的棋子一颗颗被拔出,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先机。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此选择蛰伏,再重新花上数十年的时间去布置,使出万无一失的必杀技,要么就利用有限的资源给自己创造一些机会。 春阳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他们选择了创造机会。 他们之所以盯上了县试,原因之一是县试的检查不如后面几场考试严密,也因为县试是年后的第一场考试,春阳门的暗桩有足够的时间把燃油偷渡到科考棚的厕所间中去。暗桩身为考场的杂役,需要对考场建筑进行日常维护。他随身带着一个小酒瓶,每次借着轮值的时间会带一小瓶油到考场中。 除此以外,春阳门盯上县试还因为两位特殊的考生。 按照安朝科考制度的规定,想要参加考试的学生们需备齐档案提前向礼部的下属单位县署礼房报名。也就是说,只要在县署礼房中安插人手,就能知道今年的考生具体都有谁,分别是什么家世了。 被盯上的是于志和谢瑾华。 春阳门痛恨于家人。 于老将军对今上登基的帮助有多大,春阳门就有多恨他。不,他们加倍恨他!在这种时候,春阳门想不到戍边军曾经流的血和泪,他们只知道于老将军背叛了旧主,于家人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所以,只要一想到“弄死于志能让于老将军痛彻心扉”这一点,春阳门就巴不得这把火越烧越烈! 第二个被盯上的人则是谢瑾华。他之所以被盯上,不是因为庆阳侯府,而是因为慕老。 春阳门的最终目的不是烧死考生,也不是要报复于老将军,他们是想要给开瑞帝安上一个“天道不容”的名声,他们是想要掀起天下书生的愤怒!所以,有什么能比慕老的关门弟子葬身火海更容易实现这个目的呢?这是老天爷不愿让李氏王朝选拔人才!他们甚至想把舆论往慕老主持的修书一事上扯。 知道这一真相后,谢纯英愤怒极了。可惜,春阳门的高层已经全部逃走了。 考场的暗桩被捕后,负责审讯的人一开始并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他甚至想要直接自尽。直到用上了特殊的手段,耗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勉强撬开了这个人的嘴。但这暗桩知道的消息其实一点都不多,顺着他提供的线索查下去,和他直接接触的春阳门人已经自尽,整个据点已经人去楼空了。 由此可见,不管这次的事情成不成,春阳门都决定要暂退京城了。火烧考场算是他们临走前的最后一个大阴谋。他们只牺牲了几颗被洗过脑的棋子,这些棋子无关紧要,高层们早就溜走不见踪影。 皇上也相当愤怒。他决定要彻查到底。 然而,春阳门一直隐在暗处,现在人们只知道两点。其一,春阳门确实打着推翻今朝光复前朝的主意;第二,春阳门暗中经营十几年,已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安插了被他们洗过脑为他们所用的人。 一时间,京中的百姓们或许还没察觉到什么,然而京城上空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谢纯英把柯祺叫到了书房。 除了在谢瑾华的身世上有所隐瞒——这种事情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谢纯英并不打算继续制造知情者了——谢纯英在一切涉及了谢瑾华的事上,已经很少会瞒着柯祺了。夫夫一体,谢瑾华的安危会影响到柯祺,柯祺也会影响到谢瑾华。所以,谢纯英大概比柯祺本人更盼着他能尽快地独当一面吧。 柯祺相当冷静。 等到谢纯英说完,柯祺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怒色,反而沉稳地问:“这春阳门和青莲教应该分属于两股不同的势力了?”虽然都打着光复前朝的主意,但从两者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们的高层不是同一批。 谢纯英回想着从南边传来的消息,道:“他们各自经营了十几年,此前未有什么联系。” 青莲教是在南婪那边发展起来的,等有了一定规模,才渐渐朝北方转移。但就算是这样,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相对于京城来说还是南边。而春阳门应该从一开始就蛰伏在京城,然后一直隐忍至今。 按照柯祺的眼光来看,青莲教是在打着“用农村包围城市”、“团结群众力量”的主意,而春阳门则直接针对京中的达官显贵们。青莲教想要搞起义,而春阳门则在搞暗杀。青莲教的重点在于发展势力、光复前朝,而春阳门的重点则在于安插棋子、报复今朝。青莲教更为理想主义,而春阳门更为疯狂。 “那我们能不能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柯祺问。他们肯定都自诩正统吧?为了这个正统,两者肯定要努力地争出一个高下来吧?不过,他们也有可能会联合到一起去,所以必须要有人在其中挑拨。 谢纯英道:“此事不好操作。不过,事在人为。” “不急,慢慢来。”柯祺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因为春阳门在这次事件中要针对的人之一是谢瑾华,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弱化谢瑾华在此事中的存在。这笔账,谢纯英会记在心里,柯祺也会记在心里。他们有足够的耐心,会把账慢慢算清的。 镇国大将军府。 冯良和于父、于母回到家时,天刚刚大亮。于父抱着自己的肥肚子,匆匆朝他父亲住的伏枥堂跑去。于母艰难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有冯良走得轻轻松松的,这点运动量对于冯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老将军已经穿着一身铠甲在院子里等着了。 冯良、于父、于母站成一排,接受老将军的检阅。 于府中实行军事化管理,仆从们每天早上都要操练一回。于父等小辈给老将军请安时,他们这些做主子的也要被老将军操练一回。冯良站在最前面,因为他在府中的虚拟军职比于父、于母都要高。 老将军是这么说的:“我手里的兵,只论贡献,不论家世。我亲儿子也得从小兵做起!” 于是,最胖的于父军职是最低的,一切都得听从“长官”冯良的领导。明明于父现在是家主啊! 老将军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了,但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仿佛还能提刀上马再战几回。晨练结束后,老将军站在原地,看着小辈们陆续离开了院子。他的背很挺直,就像是一棵苍劲有力的松柏。 “都走了?”老将军问。 “都走了。”老管家说。老管家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那么一点想笑。 老将军松了一口气,说:“快快,帮我把铠甲卸了。”铠甲太重,他已经没法自己卸了。 这是一个秘密。 老将军还有很多类似的秘密,比如说坚持用淘米水洗脸因为据说可以除皱,比如说年轻时爱吃大饼卷大葱但又怕嘴巴里有味因此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再比如说每天都要穿上铠甲虽然这很受罪。 非战争时期,形象高于一切。 老管家上前帮老将军摘了头盔。 老将军松了一口气。这铠甲真是太沉了!不过,这是他最爱的铠甲啊!它还未破,他已经老了。 第一百零六章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政治正确的氛围中。 明面上, 上至皇上百官,下至贩夫走卒, 都必须要认同“春阳门是一帮不足为虑的跳梁小丑”这一观点;然而,皇上其实十分膈应这股势力的存在。所以, 整个京城都开始戒严了。在大街上巡逻的人多了起来, 入城出城的检查也严厉了起来, 隔三差五还有小吏去各家各户检查是否窝藏了可疑人物。 不过几天的时间, 官府就抓捕了不少人。但这其中到底有几个真是春阳门人就不得而知了。 朝廷的态度已是非常明显,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柯祺这几日都未出府,却也嗅到了空气中那越发明显的风声鹤唳的味道。 问草园。 季达作为柯祺的先生, 又是谢纯英引见的人,在问草园中向来很受尊敬。尽管下人们都觉得这位先生的脾气非常古怪, 可是这关他们什么事呢?先生喜欢窝在小院里不出门, 那就随他窝着;先生喜欢把花园改成菜地,那就随他改了;先生喜欢穿着麻衣草鞋,那就随他穿吧……这都是先生的自由。 因谢瑾华要备战科举,他和柯祺从去年年末时就住回了庆阳侯府中,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回过问草园, 于是问草园中勉强能算得上是主子的就只有季达一位了,虽然季达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主子过。 柯祺曾想过要把季达接到维桢阁中一起过年, 但季达摇头拒绝了。谢瑾华和柯祺都猜季达在改朝换代时曾受尽苦楚,然而季达不提,他们就不问。季达不愿意凑热闹, 他们就从不做强人所难的事。 问草园中很安静,季达似乎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不过,季达有时候也会出去走走。每次出门时,他都会带上小童当归。这当归是侯府中的下人,世代效忠侯府,全家的忠心都能得到保证。当归已有十一二岁,长得白白净净,瞧着很是机灵讨喜。 季达喜欢赏景观色。 问草园靠近红林山,而红林山上多雅集。 有些雅集是露天的,谁都有资格参与。季达带着当归看风景时,有时碰上了雅集,就会驻足听一听别人的高谈论阔。若有人注意到他,他称自己只是乡野村夫,什么都听不懂,自然就没什么高见。 红林山下还有个红林镇。这镇子是依着雅集而生的。文人来参与雅集时,总不能当天就回吧?他们得找地方住几天,还得找地方吃吃喝喝。红林镇子不大,镇上仅有的几家人做的都是文人的生意。 季达有时候会在镇上的酒馆里歇脚。他不喝酒,好在酒馆也提供茶水。花一两个大钱就能喝上一碗用茶叶沫子泡的热茶了,若是客官们肯花一二两银子,那店里还有各种名头很好的茶叶任君挑选。 酒馆中常有文人高谈论阔。季达并不会参与其中。他喝过茶,歇好了,就领着当归回去了。 总之,尽管季达会出门,但他从不和陌生人交流。 当归已经把季达的习惯都摸清楚了。季达平时不留人在身边伺候,但他出门时,当归肯定是要跟着的。这一日,季达忽然又想出去走走。当归知道季达出门不带钱,他当小厮的自然要帮主子带着。 和前几次出门时的行程一样,他们先坐马车赶到红林山,然后四处走走看了看风景,接着季达进了红林镇上的酒馆,要了一壶碧螺春,他还帮当归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瓜子,免得当归坐着无聊。 文人汇集之处总是不乏高谈论阔者。 只不过比起往日里的热情,今日大家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受到了京中戒严之事的影响。季达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强从他右后方的那几个人的口中听到了“纵火”、“前朝”、“今上贤明”等字眼。 季达在心底嗤笑了一声,脸上却毫无波澜。 碧螺春很快就上来了。季达端起茶盏,掀起盖子吹了吹。茶盖并没有完全掀起,对着季达的方向呈四十五度角,因此只有季达能看到茶盖的内侧正粘着三片茶叶,这茶叶的排布颇像篆体的“止”字。 止,停也,息也。 季达神色未变,动作自然地呷了一口茶水,就把盖子重新盖上了。 当归再如何机灵,在这时也什么都没注意到。 季达不动声色地把这杯茶放回了桌子上。在放的过程中,他的手微微晃了一晃,茶盏中的茶水立刻起了波澜,虽然没有水泼出来,但盖子内侧的茶叶肯定被卷入了茶水中,于是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一帮蠢货! 第66节 季达在心里如此想到。 明明告诉了他们要小心行事,偏偏还要自作聪明以为能靠一把火就寻了李氏的晦气!这些人暴露了也是活该!季达是一点都不可怜他们的,他只可惜那些被迫放弃的据点,多年的算计毁于一旦啊。 季达有雄才大略。他知道,光复前朝是个笑话;他知道,李皇对百姓们来说是个明主。但傅家的几百条人命该怎么算?傅家难道就该死吗?若不是存着为家人报仇的心,季达大约也熬不到现在了。 季达姓傅。身为傅家唯一还活着的那个人,他痛恨造成了这一切的李氏,但也同样痛恨将江山玩完了的燕氏。李氏残虐,燕氏昏庸,季达将傅家家破人亡的原因归结在他们身上。春阳门的人视季达为智囊,却不知季达只想狠狠地报复李氏,他对光复燕氏毫无兴趣。季达不过是在利用春阳门而已。 结果,春阳门却蠢得让季达都用不顺手了。 若那把火真的烧起来也好啊,李氏不痛快,他就痛快了,偏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 季达在心里肆意地嘲笑着春阳门。 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反驳季达。 还好,还好那把火从未烧起来过。 一直以来,季达作为春阳门中神出鬼没的“先生”,只在“门主”有求时给春阳门出一些主意,他整个人其实是超脱于春阳门之外的。春阳门中除了门主以外的人只知道“先生”的存在,却都没有见过他。 正因为如此,尽管季达早就知道春阳门在蠢蠢欲动,但是按照他明里暗里对门主的挑唆,他以为春阳门应该会发动宫墙内所有的棋子去刺杀皇上或者太子,却没想到他们最后竟是选择了火烧考场! 聪明人是算不到穷途末路者的孤注一掷的。 差一点……差一点那个孩子就要死于大火了。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季达压下了心中的庆幸,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无数刻薄的想法。尽管谢瑾华身上流着傅家的血,但季达绝对不承认他是傅家人!前朝有傅家女入宫为妃,此妃诞下一女,受封静妍公主。她是末帝的妹妹。燕朝国破时,静妍公主所住的宫殿起了大火,但季达知道她没有死。 不光没死,还在出宫后生下了儿子。 谢纯英以为能瞒尽天下人,却瞒不过年少时就与他相交相知的季达。更何况,季达同样是少年英才,末帝因静妍公主的缘故,更是把傅家少年看作为自家子侄。因此,季达当初也是宫中的常客啊。 季达端起碧螺春又喝了一口。 春阳门就此暴露了也好,诸多门人知道门主不堪为用,那日后门中的决策就更要仰赖于先生了。而若整个春阳门都能为季达所用,最多三年,他会仔细布局,让开瑞帝好好尝一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等当归把花生米和瓜子都吃完了,季达才体贴地说:“走吧,该回去了。” 当归高兴地说:“是,先生!” 四场县试一直考到了三月份。在这个过程中,刘家和安家的亲事定了下来。订婚时,谢瑾华还在考试,柯祺独自去了一趟刘家。而刘园和安学友具体的婚期定在了七月。这个日子特别好。柯祺六月出孝,七月能带着谢瑾华一起参加婚礼。而安学友八月要参加科考,七月成亲刚好不耽误他的学业。 三月中旬出成绩,谢瑾华是当之无愧的县案首,小三元成就已达成三分之一。 县案首年年有,而且每一年全国上下都会出现几十位县案首,庆阳侯府若是大肆庆祝,倒是显得他们张狂了。于是,府里只设了小宴。谢瑾华的几位好友,包括德亲王世子在内,都给他送了贺礼。 县试过后,就该备战四月的府试了。 比起被关在家里看书的于志,谢瑾华要自由得多。《秋林文报》的第一期经过了大半年的筹备终于要发行了!第一期中印有慕老及另三位大儒的文章,前期造势很足,文人们都已是非常期待的了。 谢瑾华作为主编,却在自己的署名上犯了难。他这会儿还未取字,但就算取了字,若是直接用字或者本名的话,他的名字和一堆大儒的名字挤在一起,竟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就想自取一别号。 “本名是你,别号不也是你吗?”柯祺作为一个取名废,真想不出什么特别适合谢瑾华的别号来。 谢瑾华摇了摇头,说:“不一样……若我用了本名,他们知道我是谁,会小看我的年纪,会质疑文报的权威性。而若我用上了别称,尽管这别称很陌生,他们却会猜这应是哪位大儒新取的,就算有心要探究我是谁,也不会真的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等到日后我已有所成绩,再曝出我的身份,人们接受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知道谢瑾华是文报主编的人只有慕老、公孙山长等人,他们自然不会多嘴。 柯祺低头想了想,道:“其实‘半山居士’这别号就很好,可是能自号半山居士的只有山长了吧?” 同理,红林居士、秋林居士等别称都不能用了。 谢瑾华也很苦恼。 “你若是不怕被人当做女子,可以自称柯谢氏。哦,还有柯家夫人……”柯祺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谢瑾华瞪了柯祺一眼,道:“正经点,这是正事!” “柯谢氏怎么就不正经了?”柯祺嘟囔了一句,“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以你之名冠我之姓,要不干脆叫柯华吧。人们查不到柯华是谁,自然知道这是一个假名了。等到我需要取假名时,我就叫谢祺。” 柯祺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谢瑾华认真琢磨了下,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已有不少人知道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纵使没有见过我,也听说过我的名字,知道我姓谢,知道我夫……我良人姓柯。这假名太容易想到我头上了。” 虽说男子间可以结契,但这种情况在达官显贵中并不多见。就算有人只喜欢男人,也不耽误长辈非给他们娶个妻子放家里摆着。倒是穷苦人讨不上媳妇,结契的情况更多些。但穷苦人不讲究,结契后就“我家夫人”、“我家相公”混叫着。谢瑾华却知道另一种缱绻的叫法,结契者可以互称对方为良人。 既为我良人,便知我情深。 谢瑾华只觉得脸上发烫。 柯祺伸手摸了摸谢瑾华的额头,关心地问:“怎么脸红了?你不会是着凉了吧?” ———————— “柯弟真是太关心我了。” “是啊,太、关、心、我、了。” 第一百零七章 别号还未想好, 柯祺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道:“既然文报上可以不用真名, 那么先生也可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我知他心中有沟壑,只可惜身份有异……好好操控下, 他未必不能迎来事业巅峰。” 柯祺对于季达向来是很尊敬的。 也许在最起初, 季达之所以愿意教导柯祺, 仅仅是因为看在了谢纯英的面子上。但他们师徒已经相处了快两年, 就算季达在很多时候都显得不冷不热,柯祺却知道季达是真的很用心地在教导自己。 柯祺这个人,谁对他好一分,他肯定要回一分。 “你这想法不错。先生有真才实学, 用了别号,就不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我们仔细引导下舆论, 还能叫世人把先生当作是不重虚名的隐士。”谢瑾华高兴地说, “如此,先生的才华就不会被埋没了。” 夫夫俩虽不知道季达的具体来历,但他们隐隐能够猜到,季达本该有个煊赫的家族, 而这个家族却在燕末安初时分崩离析了。像季达这样的人, 是开瑞帝得位不正的证据。所以只要开瑞帝还在皇位上坐着,他就绝对没有出头的机会。就算前几年开瑞帝大赦天下时, 季达趁机把自己的身份洗白过,但他安心当个小老百姓还行,若他想要有所作为, 一旦被人注意到他的身份存在异常,他就危险了。 不过,季达也不是彻底没有了出头之日。 在开瑞帝执政时期,他确实绝无可能冒头了;一旦开瑞帝死了,皇位换他儿子来坐了,若是新皇欣赏季达的才华,他的家族就很有可能平反。政治这东西就是这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柯祺想了想,说:“若是先生用别号先靠着报纸有了名气,日后……换了天地时,他未必不能入朝为官。不过,这是往好了想。我们也得往坏了想。总而言之,这个事情还是要先生自己拿主意的吧。” “对了,先生默了那么多族书给你,你还没猜出他的身份来?”谢瑾华问。 族书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族中的长辈给小辈们写的信,或提点,或训诫,信里肯定要说到一些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的事。通过这些事情,再联系下前朝历史,说不定就能知道季达的出身了。柯祺摇了摇头:“族书中涉及具体事例的地方都含糊带过了。我想,先生肯定不愿意让我去探究他的身份。” 季达的身份说好查也好查,因为他的家族在前朝时一定很有名;说不好查也不好查,因为改朝换代时,李氏是踩着血雨腥风登上皇位的,那一阵子天天有人被抄家灭族,被毁的可不是一两个家庭。 “可惜了……”谢瑾华叹息般的说。他是真的为季达感到可惜。 柯祺忽然皱了眉头,说:“我……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春阳门,你是知道的吧?” “嗯,怎么了?” “你觉得一心要光复前朝的都是些什么人?”柯祺心中豁然开朗,“有可能是自诩正统的前朝皇室,他们想要把祖宗基业夺回来。但是,李氏当年把燕氏杀光了,应该没有漏网之鱼。所以,春阳门的高层中应该都是一些前朝的臣子。你觉得他们是靠着什么坚持到现在?忠心吗?不,他们靠的是仇恨。” 燕氏都已经不存在了,忠心给谁看? 李氏手中的冤魂太多,那些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人岂能让李氏好过? 谢瑾华立刻领悟到了柯祺话中的意思,学着柯祺的样子也皱起了眉头,道:“你怀疑……先生?” “不不,我没有怀疑他。”柯祺赶紧否认了,“我的意思是,春阳门中很可能都是像先生这样的人。他们的一切都毁于李氏之手,他们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于是他们要不折手段地毁了李氏。” 有些人面善心恶,有些人面恶心善。柯祺自认会看人,他真的没怀疑过季达。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先生不是坏人。我喜欢他的字。” “差点忘了你还有一手以字识人的本事,看出什么了?”柯祺总觉得谢瑾华拥有的这份天赋不太科学。但既然他本人都穿越了,而且他和谢瑾华之间靠着冲喜就能治病了,以字识人好像也没什么了? “隐忍坚韧。”谢瑾华说。 柯祺点了点头。季达要不是个隐忍坚韧的人,他活不到现在。 “心存正气。”谢瑾华又说。 柯祺再次点了点头。虽说季达平日里教他的都是一些阴谋诡计,该怎么挖坑,该怎么布局,又该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地跳进陷阱里还要反过来感谢他,但是季达在言语间透露出来的三观还是很正的。 谢瑾华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犹豫了好久才又吐出两个字:“……矛盾。” “矛盾?”柯祺重复着谢瑾华的话。 谢瑾华说:“是啊,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杯苦茶。你尝到口中,是苦的,是涩的,回味时才会有一丝甘甜泛上舌尖。但他在刻意隐藏这份甘甜。其实,这又怎么藏得住呢?反叫我看到了他的痛苦。” 柯祺觉得谢瑾华这段话说得太文艺了。 谢瑾华也不多解释,又道:“总之,大哥还说先生算是我们的子侄辈呢。他心里不痛快,我们就多哄哄他吧。等会儿马上给先生去一封信,若先生愿意提供大作,我就在第二期文报上给他留个版面。” “这么大的侄子不好哄啊……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成亲的打算。”柯祺说。 此时的人对于传宗接代一事非常看重,若季达整个家族都只剩下他一人了,那么他肯定是要为家里留后的。不过,季达自己好像又没有这个意思。难道他喜欢男人,不愿意为了生孩子去耽误女人? 柯祺计较着季达是gay的可能性有多大。 谢瑾华摇着头说:“先生这样的人物……若他的家族还在,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勋贵之家精心养出来的姑娘。”在谢瑾华看来,季达的眼光肯定是高的,要是给他配个丫鬟当妻子,简直就是辱没了他啊! 柯祺默默收回了季达是gay的脑洞。 动不动就脑补别人是gay,显得他自己很gay一样。 “若先生愿意,其实在京郊村子里寻个家世清白的姑娘也是可以的。”柯祺说。 “总要先生自己愿意。”谢瑾华说。 夫夫俩都是很有决断力的人,既然想到了季达,娶妻生子这事不方便提,但报纸这事却是可以直说的。于是,谢瑾华铺了信纸,以文报主编的身份写了一份信,又让柯祺用徒弟的身份写了另一封。 柯祺写信时,忍不住问:“我的字是不是又有进步了?” “是啊……”谢瑾华对于柯祺总是不吝夸奖,“不过,万万不能得意,每日的练习还是不能停了。” “那你现在能从我的字里看出什么来?”柯祺又问。 谢瑾华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儿,道:“从你的字里……嗯,能看出你是一个闷着骚的人。” “什么?我哪里闷骚了?” 闷骚这个词语,是谢瑾华从柯祺那里学来的。谢瑾华怜爱地拍了拍柯祺的肩膀,说:“你对自己存在着很深的误解啊。”明明都吃着厉阳他们的飞醋了,却还总是装得不曾心悦于我,这难道不是闷骚? 自从有了遗精的经历后,谢瑾华就屡屡梦见和男人唇齿相连。那个人的形象在他的梦里越来越清晰,谢瑾华醒来后对柯祺也越来越渴慕……结果,柯祺太闷骚了,至少谢瑾华觉得他真是太闷骚了。 有时候闷骚得让人生气,有时候又闷骚得让人好笑。 好在谢瑾华有的是耐心。 他就是要等着看看,看柯祺能忍到什么时候才开始明骚! 柯祺只当谢瑾华在开玩笑,继续埋头写信。 等到信纸晾干,夫夫俩叫人把信送去了问草园。 第67节 季达收到信后心里具体是什么想法,外人不得而知。不过,几日后他回了信,信里领了夫夫俩的好意。柯祺和谢瑾华收到回信后,只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他们真心实意地盼着季达能够有所作为。 三月底,《秋林文报》的第一期正式开始发行。 报纸暂时分了四版,日后会酌情增减。第一版是大儒之作,谢瑾华每一期都会向众位大儒邀稿,作品内容不限,作品题材不限。第二版开设了辩论模块,每一期都会提出一个议题,投稿者可以从正面破题,也可以从反面破题,写得特别好的文章就能被刊登在下期报纸上。与此同时,这一版还有美文美作选登模块,同样是面向所有文人征稿的。第三版是每月新闻总结。第四版则是小说故事连载。 第一版的存在确保了文报的格调,第二版的存在能引天下文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第三版、第四版的存在使得报纸的面向群体不局限于清高的文人。总得来说,这份报纸高得上去,也低得下来。 自从《行善记》这出戏大火,柯祺就意识到了一点,此时的人特别缺乏娱乐活动。所以,在发行报纸前,柯祺已经叫底下的人去和京城中几位有名的说书先生谈合作的事了。一旦报纸上的故事能通过说书先生们的口传扬开,即使贩夫走卒们不识字,他们也会知道文报的存在,并向往文报的存在。 这些人或许不会来买报纸,柯祺要赚的却也不是卖报纸的钱,他要的是国民知名度和认可度! 夫夫俩合作默契,谢瑾华确保了文报的质量,柯祺确保了文报的推行。他们又赶上了好时候。此时距离县试纵火案过去没多久,开瑞帝知道前朝余孽想要坏了他在文人中的名声,在这样的情况下,文报这种能够宣传政治正确的媒介肯定会为开瑞帝看重。朝廷官方悄无声息地给报纸一路开了绿灯。 于是,人人争买《秋林文报》,这仿佛成了一种潮流。 一时间,京城纸贵。 谢瑾华,自号未名居士,随着这份报纸的推行就此在历史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第一百零八章 为了在普通民众中推行报纸, 第四版上的连载故事肯定是重中之重。 第一个故事叫《从戎记》,这故事不是柯祺主笔的, 但大纲却是他提供的,简单地说是个废柴升级流故事。主角是个叫邢大的普通农家汉子, 生母早逝, 继母不慈, 先遭退婚, 又遭村人污蔑,因走投无路不得不背井离乡投奔在军中当伙头兵的表舅,然后一路升级,一路打脸, 最终走向人生颠覆。 这样的爽文套路在后世的网络小说中不知道有多少,可在这个时代就显得很新颖了。 虽说悲剧更容易成为经典, 但其实人人都爱爽文。 因为, 人们在听故事时,总会下意识地站在主角儿的立场,并把自己的感情代入进去。 在《从戎记》之前,不是没有说书先生讲过金戈铁马和大漠孤烟, 但那些故事中的主角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主角们一开始就已经站在了普通人所不能及的高度,虽然故事够曲折, 内容也够爽,但听众不会把自己代入主角。而现在,《从戎记》的主角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户, 他没有了不起的家世背景,只能从一个小兵开始奋斗。这样的主角太适合让贩夫走卒们代入自身了。 主角够接地气!故事又虐中带爽!《从戎记》绝对是能火起来的。 在创造《从戎记》大纲的过程中,柯祺尝试着把小胖墩于志约了出来。因庆阳侯府和镇国大将军府间已经达成默契,很愿意让小辈们加深联系,再加上小胖墩对“羊肉汤”很有好感,于是欣然赴约。 待于志得知柯祺想要写一本和戍边军有关的小说后,于老将军就亲自和柯祺进行对话了。 身为于家人,老将军自十二岁时亲上战场,一直到了开瑞年间才不得不选择回京中荣养,这一生中有五十多年的时间都在军队中度过。他的父兄、祖父、曾祖等,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老将军见过了太多的胜利,也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他见过了太多的舍生取义,也见过了太多的背叛。 他是经历者,他也是见证者。 听过了柯祺的计划后,老将军坐在院子里擦了一夜的长枪。 《从戎记》不是柯祺一人的作品。提供素材的人是于老将军,准备大纲的人是柯祺,写作小说的人则是冯良。没办法,比起每日请安时都要被操练一回但还是锲而不舍长成了胖墩的于家主和于志,自小在于老将军身边长大的冯良对戍边军有着更深的感情。他虽未见过战场,但他能懂老将军的心。 在第一期的《秋林文报》上,《从戎记》的情节只堪堪进展到了刑大被迫投奔表舅这一地方,他的军旅生活还未来得及展开。不过,完整的故事大纲早已经借着德亲王家二公子李旭的手被呈到了龙案上,叫开瑞帝看过了。而这也是柯祺创造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目的。他在用这种方式向上位者卖好。 报纸能操控舆论。如果没有上位者的扶持,那么等到上位者反应过来后,主创者就危险了。 这不是言论自由的后世,别说什么文人风骨。报纸宣扬的价值观必须是符合上位者心意的主流价值观。当然,夫夫俩用不着去吹捧开瑞帝,用不着去吹捧李氏王朝,但他们必须要保证政治正确性。 前朝余孽的存在已经暴露,在这种时候,开瑞帝急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皇权天授”,好将前朝势力彻底打成乱臣贼子。《从戎记》虽然主要讲的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但故事的社会背景会真实还原燕朝末年至安朝初年时的情况,站在戍边军的角度揭露燕朝的黑暗,将李氏的行为正义化。 这也不算是拍李氏的马屁。 对于戍边军来说,对于那些被压迫的老百姓来说,如今的日子确实比当初好过多了。 其实,《从戎记》的出现本就是柯祺从春阳门那里得到的启发。 春阳门不是深恨于家人吗?不是想烧死于老将军的孙子吗? 柯祺偏偏要为戍边军造势,从而为李氏王朝背书。 《从戎记》的故事后期,主角因军功累积,在军中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他见兄弟们饿着肚子、穿着单衣上战场,以命博来的功劳却被人轻易夺去,甚至后方还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和敌人勾结……主角见越来越多的兄弟死不瞑目,见边境已经渐渐守不住了,终于决定要投靠明主。这明主就是开瑞帝。 开瑞帝对此真是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了。 于家人也很感激柯祺。因为,《从戎记》的出现可以说是变相宣扬了于老将军的功劳,尽管老将军在故事里会是个布景板一样的存在。在于家人已经放弃了对戍边军的掌控的多年之后,就算于老将军的名声再上一层楼,也不会叫开瑞帝心存忌惮。而日渐走向没落的于府却可以因此焕发出生机来。 而《从戎记》带来的好处还不仅仅如此。 因为技术方面的局限问题,此时办报纸的成本是很高的。夫夫俩之前已经在铸造活字字模上投入了一大笔金钱,虽然这笔钱来自于丁家,丁家人并不需要他们短时期内就还钱,但丁家也不是白给钱的啊!柯祺已经身负“巨债”了。目前距离报纸盈利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然而每个月收稿、排版、印刷等上面依然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钱投入。卖报纸得到的那点收入和成本比起来,只能算是零头了。 也就是说,每出一期报纸,夫夫俩就得亏一大笔钱。 诚然,谢瑾华可以问谢家要钱。报纸办好了,受益无穷,却只是亏点钱而已,谢纯英肯定愿意帮他们一把。但这里面却又涉及了一个问题,报纸严格说起来算是谢瑾华的独立事业,不能算是整个谢府的公产,却又需要谢府往里头砸钱,纵然谢纯英愿意,柯祺却还是希望报纸的财政能够独立一点。 《从戎记》的出现既然讨好了开瑞帝,皇上当然愿意大方地掏钱了。 开瑞帝很有钱。李氏在没有成为皇族前,就是一个大世家,岂能不富?而在开瑞帝登基后,他继承了燕氏的国库和私库,尽管那时国库和私库里都不剩什么东西了,可开瑞帝抄了前朝好些大贪官,大大丰盈了国库,又将不少忠于燕氏的家族屠尽,将这些家族的一切都纳为己用,因此充盈了私库。 开瑞帝的拨款一下来,至少在接下去的三年里,柯祺都不用自己往报纸上贴钱了。 一切都在按照好的方向发展着。 四月,谢瑾华参加了府试,成为了府案首。 六月,谢瑾华参加了院试,成为了院案首。 至此,谢瑾华县试、府试、院试皆为第一,小三元成就轻轻松松达成。 院试后,整个童试就彻底结束了,谢瑾华已有秀才功名在身,能够参加八月的乡试。 慕老身为谢瑾华的师父,对此非常欣慰。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若谢瑾华乡试、会试、殿试又皆为第一,那就是六元及第啦。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六元及第的?每出现一个都是活生生的“祥瑞”啊!到时候,就算谢瑾华的年纪还是不大,也不用继续隐瞒他那文报主编的身份了。因为,既然有六元及第之才,就不能以常理论之。不过,所谓的六元及第,慕老真是当玩笑话来说的,并不觉得这容易实现。 小三元能轻松达成,是因为童试中都是客观题。 大三元却真是需要撞运气了,因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中大都为主观题。 六月底,柯祺终于出孝了。他想吃肉!特别想吃肉!谢纯英在给谢瑾华办庆祝宴时,特意把时间定在了柯祺出孝后。这样一来,柯祺终于能够在宴会上正式出现在人前并和谢瑾华一起招待客人了。 宴会的前一天,谢瑾华站在衣柜前思量了很久。 柯祺在床上等了又等,见谢瑾华始终不上床,问:“怎么了?还没想好明天穿什么衣服?” 这其实是属于特级生活助理厉阳的工作,谢瑾华只用说个大方向,厉阳就会负责主子们每日的具体穿着搭配。柯祺那直男审美不说也罢,他不觉得自己的眼光会比厉阳这种专业人士更好,因此没有抢走厉阳所剩无几的饭碗。如今柯祺的衣着都是由厉阳打理的,直接一套一套搭配好放在了衣橱中。 谢瑾华扯起一件绯红色的衣服的袖子,给柯祺示意着,问:“明日穿这个吧?” 柯祺说:“衣柜里什么时候有颜色这么艳的衣服了?”他之前都在守孝,衣服的颜色以素色为主。谢瑾华虽早就出孝了,但是谢瑾华并不喜欢穿得太过艳丽。这种深红色的衣服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格。 “是刚刚添置的,我有一件,你也有一件,我们穿这个吧?”谢瑾华又说。 柯祺笑着摇了摇头:“日后再说吧,明天不适合穿这个。谢小三元得穿得素雅才好。”明日的宴会上多文人,所以谢瑾华必须穿得要有品位。他身为主角,穿得这么艳,说不定会叫人觉得他张扬了。 谢瑾华不得不承认柯祺说得是对的,只好放弃了在宴会上和柯祺穿得像一对新郎的打算。 唉,好叫人失望啊。 ———————— “来日方长。” 第一百零九章 虽是为庆祝谢瑾华得了小三元而办的宴会, 但因为这是柯祺第一次在庆阳侯府出席正式场合,于是他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关注。见谢纯英把柯祺带在身边, 又得知柯祺亦是秋林书院的学生,宾客们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看重柯祺, 面上都要想办法说些好听的话, 就变着法子夸一对小儿是佳儿佳婿。 谢瑾华只觉得说这话的人都太有眼光了! 只可惜, 早早让针线房准备好的绯衣没能用上。绯衣自然不能真做成新郎服的样子, 但样式确实过于正式了,谢瑾华在心里仔细计较了一下,发现接下来比较正式的场合就只有刘家表姐的婚礼了。 结果,真到了七月那一日, 厉阳笑道:“主子们若是穿了这套绯衣,在喜宴上八成是要喧宾夺主的了。”在厉阳看来, 主子们原本就生得龙章凤姿, 再穿得艳丽点,只怕当天根本没新郎新娘什么事了。 谢瑾华立即凶狠地盯着厉阳。 厉阳知道自己多嘴了。在别人的喜宴上,穿一身绯衣肯定是失礼的,这么简单的事情, 主子们岂能没有想到?哪里用得着他自作聪明地去提醒呢?于是, 厉阳赶紧动作麻利地把两件绯衣收了起来。 谢瑾华继续无比凶狠地盯着厉阳。 厉阳心里非常高兴,并且还很骄傲。主子果然还是看重我的, 所以才会这么热切地看着我! 柯祺和谢瑾华在刘园亲事的前几日就住到了落泉村中。刘家要嫁女儿了,柯祺肯定要好好帮衬一回。还是那句话,当初要不是舅母忍着柯府姨娘们的白眼仔细照料了柯祺, 他不会平安顺利地长大。 刘家虽然也在落泉村中安家,但是他们已经自己建了房子,柯祺的屋子里就住着他们夫夫俩。既然如此,柯祺索性就把季达接了过来。季达一直都不愿意住到庆阳侯府去,但也许是因为落泉村中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也许是因为此处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他倒是不介意来落泉村里小住几日。 有一年的正月,季达就是在村子里过的。他和刘家人相处得还算不错。 这一次因知道刘家的姑娘要成亲了,季达还特意准备了一份贺礼。 不贵重,胜在心意。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师父,季达计划着要利用这几日的空闲,当面检查一下柯祺的功课。于是,他刚到落泉村,只歇了一会儿,就把柯祺叫到跟前进行谈话了。柯祺注意到,季达手边还放着几本书。 这倒是特别符合季达的性格,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上一副棋盘和几本书,用以打发时间。 师徒俩一问一答,再问再答。十几个问题后,季达满意地点点头。 柯祺见自己过关了,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一些。他注意到桌上那几本书的下面正压着一张叫他非常眼熟的纸。正要仔细一看,季达发觉了他的动作,主动把几张纸抽了出来,放在了柯祺的面前。 果然是《秋林文报》!确切地说,这应该算是剪报。 季达每次都会买上两份报纸,一份是用来看的,一看是用来剪的。 柯祺本以为季达会把报纸第一版上的大儒之作剪下来收藏,再或者第二版中也有不少能叫人眼前一亮的好文章,却不想特意被季达剪下来的竟然是第四版上的小说故事。柯祺有些疑惑地看着季达。 如今报纸已经出了四期,《从戎记》也已经连载了四期。 季达翻着那几张纸,笑道:“几月不见你,没想到你都和镇国大将军府有交情了。”虽然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根本没有于家人出现,但季达是什么人?他只看了四话,就知道柯祺在谋划着什么了。 柯祺也笑着,道:“三哥和于府上的表少爷有些交情,赶巧瑾华又和于府的少爷同届参加县试,如此才就有了些往来。那表少爷到底是寄人篱下的,三哥身为他好友,想要在前程上帮他谋划一二,我看在三哥的面子上,便让他主笔讲故事了。”他这话其实并不算假,却把于老将军的存在彻底抹除了。 柯祺确实信任季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事情都要和季达说。 柯祺的行事准则一直如此。他信任一个人,代表着他不会欺骗这个人,但不欺骗不代表着要和盘托出。只说三分真话,加上七分假话,这是假话;只说三分真话,但留白了七分,那这也是真话啊。 季达并未深究,道:“我不耐听你说这些……总之,你这个鬼精的,竟是什么都被你算计到了!” “全赖师父教得好。”柯祺毫不客气地应下了季达的话。他很清楚,他的那些个算计肯定逃不过季达的眼睛。嘿嘿,以前季达还口口声声叫他为主子呢,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两人终于能开玩笑了。 季达把剪报收起来,重新夹到了书里面,又说:“你……想要给四爷造个六元及第?” 柯祺的眼睛微微一眯,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从戎记》的出现能一箭数雕,藏得最深的目的就是季达此刻说得这个,他确实为着这点在努力着。但关于这一点,柯祺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起过。 季达够敏锐的啊!师父到底是师父! “先生说错了,他原本就有这样的才华,若有幸真做到了六元及第,那也是实至名归,哪里是我造出来的?”柯祺根本不想应下季达说的话,“先生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啊,免得叫人误会。” 第68节 在明知道季达已经洞悉了他的计划后,柯祺还能继续装傻,这脸皮也是够厚的了。 季达好脾气地说:“是我说错了。”话虽这么说,他的眼里却藏着戏谑。 柯祺端着一副无比正直的模样。他才不会在话中留把柄呢,就算此时没有外人也一样。 季达摇了摇头,也许是拿着柯祺这无赖模样没办法了。 有很多话确实不用说得那么透。你懂,我也懂。 若真出现了一位六元,得利的不仅仅是考生本人,还有皇上。古往今来多少考生,六元及第的能有几个?这非文曲星下凡而不能做到啊!因此,所谓的三元及第、六元及第都代表着是一种“祥瑞”! 能得文曲星下凡来辅佐的皇上必定是位贤明的皇上,也是位得老天爷庇佑的皇上。开瑞帝最是看重这种虚名,就算他这些日子对待御史们不如以前宽容了,但若能有好名声,他也是不愿意放过的。 所以,需要“祥瑞”的不仅仅是谢瑾华,还有皇上! 或者说,只要有人能给皇上一点点暗示,皇上比所有人都盼着安朝能出现个六元! 柯祺已经借着《从戎记》让《秋林文报》在皇上那里挂上号了,他想要一点一点把开瑞帝的目光引到谢瑾华的身上,并激起开瑞帝对六元的渴望。而皇上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会左右主考官的判断。 当然了,柯祺之所以会有这番算计,是因为谢瑾华确实足够优秀。 如果谢瑾华本人并没有六元及第的才华,那么不管柯祺如何谋划,都是没有用的。诸葛亮够厉害了吧?碰上扶不起来的阿斗照样吐血!柯祺不敢自比诸葛亮,但他家的少爷可是学神一般的存在啊! 师徒俩正说着话,刘亚跑来叫他们去吃点心了。 谢瑾华已经坐在堂屋等着了。舅母真是特别特别好,又整了好多他爱吃的! 很快就到了刘园成亲那日。在此时,结婚时有很多礼要走,柯祺看着都累,他现在只觉庆幸,还好当初和谢瑾华成亲时,一切都从简了,否则他们真能够累趴下。谢瑾华却看得非常眼热,这样热热闹闹、忙忙碌碌、充实美满的过程才是成亲啊,哪里像他和柯祺当初那样,一点喜庆的感觉都没有。 回想起自己的成亲日,谢瑾华觉得他就像是囫囵吞了个人参果,明明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的稀罕物,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到,真是叫人心中郁闷啊。 谢瑾华只能羡慕地看着表姐和表姐夫啦。 村人嫁娶时,并不会准备八抬大轿,如果两家离得近,会直接让新郎把新娘背回去,但若两家离得远,就得准备牛车了。安家为了显出对刘家姑娘的看重,特意准备了轿子,引得整村人都来围观。 此时的婚礼不同于后世,娘家归娘家办喜宴,夫家归夫家办喜宴,并不合在一起。 安家特意在叶丘村里连摆了十天的流水席。谢瑾华因柯祺的缘故,算是刘园的娘家亲戚,但又因为他姨娘江钰的缘故,和安家也勉强有些交情,他和柯祺便在流水席的第九日一起出现在了叶丘村。 夫夫俩送上了贺礼,被安排在了叶正平同一桌。早在安刘两家定亲时,安母就知道柯祺是谁了,也知道了庆阳侯府、冲喜等一系列的事,但她至今没有把谢瑾华、江钰、庆阳侯府联系到一起来想。 安母一直把谢瑾华当作是江家故交的后人,也知道他是叶正平书院中的好友,并不知道他其实就是江钰的儿子。她知道谢瑾华有时候会来叶丘村给江老秀才扫墓,却也只当谢瑾华是奉了家人之命。 见柯祺和谢瑾华一起来吃酒席,安母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谢瑾华是庆阳侯府的四爷啊。但就算是这样,安母还是没觉出江钰和谢瑾华的关系来,毕竟她只知道江钰给贵人为妾了,却不知贵人是谁。 叶正平是猜出了一些真相的,但他并不是多嘴的人。只要谢瑾华自己不说,他就不会多说什么。而谢瑾华之所以一直不说,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和安家人说得太细。他宁可叫安母觉得姨娘还活着,也不愿意亲口对着安母道破真相,告诉她姨娘身为替身在府里不是很受待见,并且其实早就不在了。 但今时不容往日。 安家已和刘家结了亲,大家就有了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谢瑾华觉得他应该把身份坦白了才好。 “钰、钰姐儿的孩子?这不可能!”安母下意识就摇头否定了。 第一百一十章 安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又赶紧否认,道:“不不不, 我的意思是……哎,我就是有些诧异!” 谢瑾华动了动嘴唇, 似乎想要说什么。柯祺赶紧抢了先, 道:“姨娘当初确实进了庆阳侯府, 那时来村里为姨娘办事的林姓管事就是庆阳侯府的人。虽然姨娘已经故去多年, 但府上还有老人记得她。” “是啊,我们不是来冒认身份的。”谢瑾华也说。 安母愣了一会儿神。她一直以为江钰过好日子去了,却没想到竟是逝去多年了。 流水席摆在了院子里。此时酒席已经散了,吃席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留下满桌狼藉。谢瑾华和柯祺因为早就打算好了要在叶正平家借宿一晚,倒是不用急着回去, 安母就把他们领到了屋里。 若江钰还活着, 安母倒是能问一问她近来的生活。谁知世事难料,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母信了谢瑾华的话,信江钰确实入了庆阳侯府,也信谢瑾华确实是江钰的儿子。然而, 虽是儿子, 却不一定是亲生的。别人生的,记在了江钰的名下, 这不也是江钰的儿子吗?听说大家族中常有这样的事,只要养得好,不比亲生的差。这少年既然都坚持来给江家人扫墓了, 可见是个有良心的。 对于此时的人来说,礼法上的母子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比血缘上的母子关系更为重要。 因此,安母才会觉得自己刚刚失礼了。 于是,安母满怀内疚地再次道歉了一回:“我实在没能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奇妙的缘分。我家新娶的儿媳妇,她表弟的契兄弟竟然就是钰姐儿的儿子,我就是有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到这个啊!唉,我刚刚说错了话,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钰姐儿若泉下有知,见你这般好人品,定是非常欣慰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谢瑾华见安母语气真诚,便微笑着说:“该道歉的是我,竟是一直瞒到现在。” 柯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们现在所待的堂屋,只见桌椅都上了新漆,上面贴着红艳艳的喜字,看上去又干净又喜庆,可见安家确实花了大力气娶媳妇,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 夫夫俩虽是因着江钰的关系来安家吃酒席的,但既然柯祺是刘园的表弟,安母就赶紧从里屋把刘园唤了出来。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堂屋门大开着,新嫁娘陪着娘家表弟说说话,也不碍什么。 刘园气色极好,新婚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幸福。 安母特意找理由避去了厨房,就是想让儿媳妇能和娘家人相处得更自在些。 不多时,安学友终于把所有的客人都送走了,也半是兴奋半是拘谨地进了堂屋陪着夫夫俩说话。安学友从叶正平那里得知谢瑾华学问极好,见此时的机会实在难得,就忍不住要在学问上讨教一二。 谢瑾华很是耐心地陪着安学友说话。 见自家少年和表姐夫聊得不错,柯祺起身说:“婶娘莫不是又给我们张罗吃的去了吧?一家人何必要这么客气!这才刚吃完,不必再做了。你们先聊着吧,我去厨房看看。”他口中的婶娘就是指安母。 厨房里,安母在洗碗。除了她,还有另外的几个妇人在帮忙。 柯祺走近叫了一声“婶子”。 见柯祺似乎有话要说,安母三两下洗了手,在围裙上擦干了,领着柯祺走到角落里。 柯祺压低了声音,说:“姨娘当初是因为长得像先夫人,才有机会进庆阳侯府的。这事儿一直是继夫人心上的一根刺……唉,姨娘去得早,其实府里人一直对谢哥哥瞒了姨娘的事。”他这话说得真真假假,虽说对不起张氏,甩了一口莫须有的锅给她,但为了套话,他也只能在心里对张氏说声抱歉了。 安母果然顺着柯祺的话脑补了很多,眼睛微微红了,道:“钰姐儿当初肯定很不容易。”她想到了戏文里的妻妾纷争,把张氏想成了那种特别凶恶的人物,甚至觉得江钰的早逝都有可能是张氏害的。 柯祺又说:“……谢哥哥虽还被人叫一声四爷,其实已经从府里搬出来了。” 安母又不知道脑补了什么,道:“这又是何必!再如何看钰姐儿不顺眼,她都死了,也该一了百了了啊,为何还要作践了哥儿去!唉,哥儿是好哥儿,是钰姐儿拖累他了。钰姐儿……她是怎么去的?” “生谢哥哥的时候……”柯祺试探着说。他故意在这句话里省略了主语。 安母恶狠狠地咬了下牙齿,道:“是了,继夫人原本就看钰姐儿不顺眼,若钰姐儿一直没有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侯爷将一个哥儿记在了钰姐儿的名下……”要不然,钰姐儿怎么在花一样的年纪就去了? 柯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顺着他说的话,安母都想不到江钰是难产而亡的,反而觉得是因为江钰得了别人生的儿子才被主母害了。所以,安母前面说的那句“不可能是江钰的儿子”不是“不可能这么巧就是江钰的儿子”的意思,而是“江钰不可能生儿子”的意思。那么,她为何认定了江钰不能生儿子呢? 涉及了谢瑾华的身世,柯祺肯定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柯祺想了想,继续半遮半掩地说:“婶娘,谢哥哥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江姨娘生的……” 安母愣了一下,道:“这、这样啊……” 人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安母已经认定了谢瑾华是别的什么丫鬟妾侍生的儿子却记在了江钰名下这一点,而现在江钰早已经离世了,安母肯定是希望谢瑾华能看重江钰这个养母的。如此,江老秀才也能得着一点外孙的祭祀,不是?再说,这些都是贵人府里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哪里用得着她多嘴? “婶子,这事儿还有谁知道?以后谢哥哥还要到村里常来常往,若是被人说嘴了……”柯祺又说。 安母连忙道:“你放心,只要我不多嘴,别人肯定都以为那就是钰姐儿自己生的孩子。钰姐儿出生时,是我婆婆接的生,那时我刚刚生了姑娘,是我给我婆婆打得下手。我们这些年都没有对外说过。” 安母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被套话了,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净。 安学友上面还有一哥一姐,安母生安学友时已经年龄不小了。这时候婴儿的夭折率很高,安学友的哥哥并没有养活,安家就只有安学友一个男丁。江钰出生时,安母估计是刚刚嫁到安家还没两年。 柯祺微微眯了下眼睛。 听安母这话里的意思,江钰应该是有什么天生的缺陷。柯祺知道有一种人被称之为“石女”,石女大致上分两种。一种是外部器官正常,但是没有子宫和卵巢,于是不会来例假,也不能生孩子。还有一种是外部器官就发育得不好,虽然能平安长大,但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江钰应该属于后一种。 而事实正如柯祺猜的这样。 好在安家的两位女人嘴巴都很严,且她们都有着慈悲心肠。她们都清楚,若是她们把事情说了出去,江钰就要在风言风语中长大,会被人歧视,会被人欺辱。所以,她们瞒下真相,还一直都很照顾江钰。而江钰这种情况肯定是不能嫁人的,如果江秀才没有死得那么突然,他应该会把江钰的户籍转成女户,靠着他留给女儿的那些家产,江钰一个人也能把日子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可惜世事难料。 安家婆婆已经去世多年,如今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就只剩安母了。 当初知道江钰因容貌酷似贵人原配而去给贵人做妾后,安母觉得这是江钰的幸运。贵人看中的仅仅是她的长相,又不图其他。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妾,在内宅中说不定过得比能生孩子的妾更加安稳。 却没想到,江钰竟然早早就去了。 安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柯祺表情严肃地说:“婶子,你把这事忘了吧,莫要再对外说了。就算有人问起……算了,应该不会有人来问。但万一有人拿着这个事情来问你,你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让谢哥哥心里难受。” “你放心……哎,我去给你下一碗糖水鸡子吧?”安母道。 安母之所以要生硬地转移话题,是因为有位帮忙洗碗的妇人脸色匆匆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柯祺连连拒了安母的好意,见那妇人和安母有话要说,就借机收拾了脸上的表情,慢悠悠地朝堂屋走去了。 柯祺其实是不愿意怀疑谢瑾华的身世存在问题的,但他也相信安母并没有撒谎。 那么,事情的真相可能有三个。 其一,江钰刚出生时,身体确实有点问题,后来慢慢就养好了。再或者,等她进了谢府后,侯爷请来太医帮她把病看好了。反正,凭着后世的医学技术,情况不特别严重的石女确实是能够通过手术恢复正常的。但问题是,现在的医疗技术真的达到了这种水平吗?还是说,江钰只是有一点轻微的畸形?要知道,无法过正常的性生活,不意味着彻底不能过性生活了,只是不太适合过性生活而已。 如此,谢瑾华就真是江钰生的了。 其二,江钰确实不能生,于是用了借腹生子这一招,就像安母猜得那样,把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她的名下。不,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很低,毕竟庄子上的那位高嬷嬷可是咬定了她是难产而亡的。 柯祺渐渐觉得全身发冷。 夫夫俩查过那位高嬷嬷,她的身份毫无问题;而叶丘村里和江钰有关的事,当初确实是庆阳侯府的管事来处理的。这意味着,庆阳侯府确实纳了江钰为妾。但如果从始至终,江钰只是一个幌子呢? 若非安母这里出了纰漏,谁能知道江钰其实不能生呢? 这就是第三种情况了。如果谢瑾华真的是谢家人,谢府又何必绕上这么一大圈用如此复杂的方式为他伪造身世?所以,谢瑾华很有可能不是谢家人,而且他的真实身份并不能被拿出来放在阳光下。 柯祺已经走到了堂屋前,谢瑾华和安学友的说话声清晰可闻。 柯祺叹了一口气,转瞬间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边抬脚朝屋里走去,一边说:“真叫我料到了,婶娘还想给我们下糖水鸡子吃呢!好悬被我拦住了,否则今日肯定要撑得出不了你们家门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瑾华正和安学友谈到科考的事, 安学友下月就要下场一试了,如今都在家里温书。听到柯祺的声音, 谢瑾华笑着说:“指不定婶娘就是这么想的,想把我们都留下来!由此可见表姐的面子大呢!” 这话是在打趣刘园了, 表姐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眉目羞涩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村人显示热情的方式就是给客人准备各种吃食。柯祺是刘园的表弟, 安家人要不是看重刘园这个新媳妇, 何苦费尽心思招待他?别小看了一碗糖水鸡子,糖很贵的,这是安母在给自家媳妇做脸啊! 柯祺笑着应和了谢瑾华的话,仿佛他出去一趟真的只是为了应付安母的热情而已。 夫夫俩轮番打趣。很快, 别说是刘园了,就连安学友都忍不住脸红了。 傍晚时分, 夫夫俩终于从安家辞别, 然后住到了叶正平家里去,这是早就和叶正平约好的。他们这回来得突然,因安家每日都还要招待客人,他们怕给安家添了麻烦, 不然完全可以直接住进安家。 叶正平已经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 床上的被罩、枕巾都是新的。 第69节 柯祺只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开着玩笑说:“怎么还特意换上新的了?不过是在你家住一晚, 你就如此破费,日后我们可不敢再来了。”他们和叶正平已是很好的朋友了,大家相处时完全可以随意一点。 叶正平连忙说:“这不是我弄的, 是我姐姐收拾的。你们救她脱离苦海,她心里一直记着恩呢!” 叶家姐姐能在不拖累叶正平和她女儿郝萱儿名声的情况下和那个拎不清的前夫和离,这里面少不了柯祺和谢瑾华的帮助。叶家姐姐自觉没什么好回报他们的,得知他们要来住一晚,自然无比尽心。 柯祺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功劳,明明是叶正平这个做弟弟的有良心,叶家姐姐才能否极泰来。 谢瑾华关心地问:“你那小侄女如何了?”他记得郝萱儿身上存着病根,小姑娘的肺不太好。 “多亏你们介绍了好大夫,她一直吃着药,只在今年初春时咳了一阵,却也没伤筋动骨,比往年好太多了。”叶正平高兴地说。正是夫夫俩对他家帮助良多,他才会在没有看到《秋林文报》的前景时就全心全意跟着谢瑾华了。谁能想到这份感恩之心又反过来叫他收获良多,文报的未来很值得期待啊! 夫夫俩就这样在叶家住下了。 睡觉前,夫夫俩照样要聊一会儿天。 谢瑾华颇为感慨地说:“安学友的基础还是很扎实的,眼界却有些狭隘了,这也是没有得遇名师的缘故。即便今科秋闱得中,明年春闱也悬得很。好在,他这人颇为……有趣,竟是已经选好退路了。” “哦?他想做什么?” 谢瑾华笑着说:“他虽没有对我明说,话里话外却透露出了那个意思,作为一个已经成家的人,他不能读死书、死读书,总该做些养家糊口的事。所以,他已想好要在叶丘村的私塾里谋一份差事了。” “这想法倒是不错。只要秋闱得中,他就是举人老爷了,很有资格在乡间私塾内坐馆。” 天底下的读书人那么多,有柯主簿那种忘恩负义的,自然也有安学友这种脚踏实地的。 “确实如此。”谢瑾华言辞间暗含着一点得意,“这是一份好差事。叶丘村是个大村,每年入学的孩童不少,先生可得的束脩自然不少。有了我外祖捐出的那份田产,先生每年还能额外得几百斤米粮。” 私塾里原有的先生年纪大了,安学友正好能顶上去。因为先生的待遇好,叶丘村的私塾才得以长长久久地办下来。所以,整村人都念着江秀才的好。谢瑾华自以为是江秀才的外孙,当然与有荣焉。 黑暗中,柯祺神色难辨。 柯祺并不打算把他从安学友母亲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告诉谢瑾华。因为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就算告诉了谢瑾华,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什么用呢?有时候,知道得一知半解还不如彻底一无所知更好些。 就目前可能存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江钰因为某种原因恢复了生孩子的能力,谢瑾华真是她生的,那么这个事情真是没有必要和谢瑾华说了。但如果江钰就是一个幌子,谢瑾华很可能不是谢府的人,这背后定干系重大,是半点玩笑都开不得的。所以,就算柯祺有心要坦白,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坦白。 是的,柯祺已经开始怀疑谢瑾华的真实身份很可疑了! 这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江钰只是一枚棋子,那么这枚棋子的存在越是天衣无缝,就越说明谢瑾华的真实身份很危险!否则,谢府没必要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去把谢瑾华的存在合理化。这其实就是心虚的表现。而现在的事实是,如果没有安母这一环,那“谢瑾华是江钰所生”这一点真是毫无破绽! 安母和她婆婆的嘴巴太严了,所以当初布局的人才会忽略了这一点。 “柯弟,怎么不说话了?”谢瑾华忍不住问。 “有些困了……”柯祺打了个哈欠,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慵懒,其实脸上毫无困意。 谢瑾华信以为真,道:“那我们睡吧。” “嗯……”柯祺含糊地应了一声。 要是顺着“江钰确实是枚棋子”这一点继续往下想…… 那么,谢府应该只是借用了江钰的身份,真正的她很有可能在被逼跳江后就死了。难怪那位高嬷嬷说到江姨娘时,虽然“江姨娘”在性情方面和江钰非常符合,她却没能说出什么更为具体的细节来。 庆阳侯府已算是有权有势,谢纯英更是简在帝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仍需要小心翼翼地掩盖谢瑾华的真实身份。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谢瑾华的真正身份一旦被揭开,会连着侯府一起倒大霉! 所以,谢瑾华的真实身份有可能不容于开瑞帝。 谢瑾华生于开瑞二年的五月,他的生辰八字是做不得假的。 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 开瑞帝是某年九月发动政变的,接下来的十月、十一月都在大开杀戒。虽他在九月就已彻底掌握大权,成了名义上的皇帝,但古人看重天命,他一直到了该年年底才通过一系列仪式正式登基为帝。 转过年来被称之为开瑞元年。 所以,从开瑞帝掌权到谢瑾华出生,这之间足足有二十个月的时间! 前朝末帝在政变之初就被杀掉了,就算当时有妃子怀孕,也不可能一怀就怀了二十个月!因此,谢瑾华肯定不会是末帝的血脉。最最要命的一个假设就这样被排除掉了,柯祺真是大松了一口气。 那么,谢瑾华应该就是当时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家族的遗留血脉了? 对了,江钰长得像先夫人这一点会不会也是捏造出来的? 江钰在村里一直都很低调,常年闭门不出,真正见到过她长相的人寥寥无几,而见过江钰的人又都没有见过谢府的先夫人,于是自然是谢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此时没有照片,人物画像又很抽象,美人在画像上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而就算真出现了什么问题,还可以用“女大十八变”来搪塞过去。 谢府之所以强调“江钰像先夫人”这一点,是为了把谢瑾华的长相合理化吧? 想到此处,柯祺心里又是一跳。 谢瑾华乍一看不像谢家人,但他若是和谢纯英以及谢纯英的同胞妹妹站在一起,仔细看去,会觉得他各像了他们两分。以前,柯祺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他们同为谢家人才会如此;现在,柯祺却有了另一种想法,也许谢瑾华像了谢纯英以及他妹妹的地方,不是随了侯爷,而是随了先夫人陈氏呢? 所以,谢瑾华真正像的其实是陈家人吗? 被抄家,和陈家有关联……柯祺确定了他的探查方向。不过,柯祺不会贸然去查这件事。因为,谢瑾华的身世目前毫无破绽——安学友的母亲肯定不会再往外透露疑点了——要是柯祺动作大一点,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反而觉得这里面有秘密可挖,到时候就坏事了。柯祺才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总之,一定要请安学友的母亲严守秘密,柯祺本人更不能轻举妄动。 夜间,谢瑾华做了噩梦。柯祺原本就睡得不太熟,即便谢瑾华的动静不大,他依然被闹醒了。 柯祺把谢瑾华揽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问:“做噩梦了?” “嗯……我梦见,我不是姨娘的孩子,是从乞丐窝里抱来的。”谢瑾华心有余悸地说。 柯祺有无数的话挤在嘴边想要说出口,即便他在怀疑谢瑾华的身世,但在这种时候他依然能拿出好几条理由哄着谢瑾华说“你就是江姨娘生的,如假包换”。不过,正要说出口时,柯祺意识到一点,他说得越多反而越显得心虚啊!面对噩梦,其实他只用说一点就行了,便道:“傻啊,梦都是假的。” “对,是假的。我还梦见大哥要把我赶出府去,这怎么可能。”谢瑾华说。 柯祺松了一口气。 忽然,谢瑾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着头说:“不对不对,有些梦是真的!”比如说,你若在梦里亲到了一个人,而你在现实生活中就也想亲到那个人,这就是真的了。但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柯祺正是无比心虚的时候,他哪里知道谢瑾华都想了些什么呢,见他摇头否定了,还以为他在患得患失,连忙说:“梦都是假的啊!我还梦见过天上有铁鸟在飞呢……别想太多了,我们继续睡吧。” 谢瑾华嘟囔着说:“有些梦确实是真的啊。” “梦都是假的!”柯祺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 谢瑾华哼唧了两声。 总说梦是假的,这也太不吉利了;如果梦全是假的,那岂不是亲不到了?不行不行,必须要让柯弟把话收回去,有些话不能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惊扰了梦神就不好了!谢瑾华立刻凶狠地瞪着柯祺。 怎么还和孩子似的闹脾气了呢?柯祺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若是夫夫俩反穿了…… 金花花指着飞机:看,铁鸟在飞。 柯祺:那是飞机! 金花花:所以你做的梦也是真的了! 柯祺:…… 金花花:[我很喜欢你这样含蓄的邀请.jpg][憋说话,吻我.jpg][有机会一起睡觉.jpg]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柯祺觉得自家少年最近有些青春期的小情绪。 还好我没有更年期。否则真是一场大灾难啊。柯祺如此想到。 柯祺虽记挂着谢瑾华的身世疑点, 但他不想影响府中的气氛,从而影响谢瑾华的考试情绪。于是从叶丘村回来后, 他的日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地过,并未有任何改变, 在谢纯英面前也没有漏了口风。 但影响还是存在的。 柯祺忍不住观察着庆阳侯府中的所有人。他观察得很小心, 只是比以往多看一点, 多听一点, 最重要的是,他还多想了一点。而只要有心观察,他或许能从那些早已熟视无睹的事情中发现点什么。 距离八月乡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从叶丘村回来后, 谢瑾华再次过上了与书香为伴的生活。身为柯祺眼中的学神,谢瑾华不需要在功课方面临时抱佛脚, 他需要看的是各位主考官的资料和他们往日公开的文学作品, 这是为了避免在回答主观题时犯了忌讳。当然,若是能挠到主考官们痒处就更好了。 因为庆阳侯府有门路,所以这些资料都不难收集。 在谢纯英的默许下,夫夫俩把资料往柯府送了一套, 又给叶正平和安学友各送了一套。 而除了准考生的身份, 谢瑾华还是文报的主编。 《秋林文报》是一月一期的。谢瑾华和叶正平是主要审稿人,但因为他们都需要备战乡试, 时间上就不如以前那么充裕了。谢瑾华就在公孙山长的牵头下和礼部达成了第一次合作。七月、八月的报纸上将会大篇幅刊登历届乡试的优秀文章,而九月份的报纸上将会刊登本年各省份解元的优秀文章。 这个决定在六月份的报纸上就公布了,算是报纸自己给自己打的广告。 所以, 对于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们来说,七月、八月的报纸是必买的,因为这上面印着的是重要的复习资料啊!而如果他们有幸得了解元,他们的名字和才学将会被刊登在九月的报纸上广而告之! 因着这件事,但凡有些野心的学子都忍不住做了会儿白日梦。 而《秋林文报》在读书人心目中的权威性也越来越强了。 安朝的乡试一共要考三场,每一场考三天。考生需要提前一天进场。 第一场考试设在八月初十,考生初九进场,十二日下午离场。因八月十五是中秋节,第二场考试往后推延设在十八日,考生十七日进场,十九离场。第三场考试设在二十一日,考生二十三日离场。 朝廷很重视这次的乡试,考场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考试中并未出什么岔子。 十二日,当谢瑾华考完第一场从考场中走出来时,他整个人还非常精神。待他回到家中,甚至还有精力把自己的考试内容默出来。第一场考试中需做四道四书题,需写两首五言八韵诗,还需写四首经义。所谓的经义,就是后世人常说的八股文。这其中,谢瑾华的强项是作诗。总之,考试很顺利。 柯祺把两首诗品了又品。作为一个优秀的吹,如果谢瑾华的诗作辞藻华丽,那他就会夸是妙笔生花,叫人读来酣畅淋漓。如果谢瑾华的诗作较为朴素,那就是朴实无华,字字句句都带着真情实感。 总之,无有不好。 柯祺觉得他这种行为不能叫吹。实话实说能算是吹吗? 谢瑾华留在家里过了中秋。 中秋节正好是月饼的周岁。在侯爷的示意下,中秋团圆饭就和小家伙的抓周宴合并了。 谢二挺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既然是吃团圆饭,自然是直系亲属的小规模团聚,没必要宴请其他人,于是月饼的抓周宴就有些低调。与此同时,正因为吃的是团圆饭,抓周宴不大办就有了理由,没人敢因此说侯府轻视了月饼。 在孩子抓周前,亲人们都要往准备好的抓周物品中再添一两样吉物。 柯祺和谢瑾华夫夫一体,他们一起往红绸上放了一组精致的文房四宝的小模型,是用玉雕的。这添物既显出了他们对月饼的美好祝福,因为用了上好的玉石也不觉寒碜,可以说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侯爷添了印章,张氏添了随身玉佩,谢纯英添了儒释道三教经书,谢纯杰添了组刀枪剑戟模型。 月饼趴在红绸上傻乐。 月饼被庄氏教得很好,虽然还是个小不点,但一点都不怯场。一岁的孩子还不怎么会说话,但月饼见人就会笑,看着可讨喜了。柯祺原本对这种据说破坏力极强的幼小生物无感,但他很喜欢月饼。 柯祺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饼。 月饼似乎注意到了柯祺的目光,抬头看向柯祺的方向,然后对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柯祺戳了下谢瑾华,洋洋得意地道:“嘿,月饼肯定很喜欢我!” 第70节 谢瑾华也很喜欢月饼。他已经有了自己不会有亲生孩子的觉悟,因此看着谢府中目前唯一的小辈的目光可以说是无比慈爱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饼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说:“月饼更喜欢我。” 柯祺小声地反驳着:“明明更喜欢我,你看月饼还在对着我笑呢!” 谢瑾华轻轻地拍着手,用声音吸引了月饼的注意,然后说:“月饼现在对着我笑了!” 夫夫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好不要脸,决定冷战三秒钟不能更多了。 坐在他们身旁的月饼的亲生爹娘对此非常无语。月饼明明最喜欢他亲爹亲娘了! 小娃娃不懂抓周有什么意义,大人们逗他,他就只管笑,笑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只见他手里拿了这个丢掉了,拿了那个也丢掉了。好在大人们有耐心,等到最后,见月饼抓着一本谢大放到红绸上的书就要往嘴巴里塞,于是大家就默认他抓了一本书。谢三很失望,他准备的小刀小剑竟然没用上。 谢纯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侄子,心里却很……荡漾。果然他才是府上最招小孩喜欢的那个! 每逢这种热闹的时候,谢三总免不了要被张氏说教一回。果然,等吃完了寿面,张氏就把谢三招回了她的双桂院说话。张氏无非就是盼着儿子能尽早成家立业,眼看着立业是不太可能的了,那就赶紧成家!张氏絮絮叨叨地说:“过两日,我借着赏菊的名义在府里办一个宴会,你不许偷偷往外跑。” 谢三抓了抓耳朵,说:“办什么宴会!四弟要读书的,家里还是清静些好。” 谢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张氏将眉一挑,眼睛一瞪,道:“怎么?他要读书,我儿还得给他让路?我不拦着他去挣前程,就已算是对得起他的了。他参加乡试重要,我儿娶妻就不重要了吗?”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谢三赶紧说。 张氏便又唠叨了好久,叹着气说:“我知道你不爱听我多嘴,可你仔细想想吧。你们四兄弟,你大哥……那是侯爷看重的,迟早整个侯府都是他的。老二这两年跟着你大哥,家里的生意和外头的人情往来都叫他管着,也没人能小看了他。老四会读书,迟早能金榜题名。那你呢?告诉娘,你有什么?” 所以,张氏盼着谢三赶紧娶妻生子,要是她亲孙子能继承侯府,她也就不担心什么了。 谢三有心想说,他也很厉害啊,不是一直都照着大哥的意思在外头结交一些能结交的同龄人吗?可是说到底,他确实是个纨绔。谢三自己真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但显然他的亲娘对此并不满意。 见儿子不说话了,张氏又怕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她想了想,无比艰难地说:“你……要是我把你的亲事交给你大哥,你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娶妻生子,明年春天叫我见到儿媳妇,年底叫我抱上孙子?” 张氏其实不怎么会看人。 除了谢三,张氏还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的第一门亲事就是她一手负责的,她拼了命地要把女儿往好了嫁,而她认为的好就是家世好。结果,她精挑细选了一门外好内奸的亲事,好好的姑娘嫁过去很快就被磋磨得不行了。最终在谢侯爷的默许下,谢纯英做主和离,并迅速给妹妹重新挑了一门亲事。 之后再嫁女儿时,张氏就不敢插手了。 本以为娶媳妇时能娶个合自己心意的,但见谢三这么不配合的样子,张氏只想叹气了。 十七日,谢瑾华需去考场参加乡试的第二轮考试。在柯祺看来,第二轮考试就是让考生们写议论文,每题不少于三百字,议题从各类经书中出。柯祺送谢瑾华去考场时,谢三又挤进了他们的马车。 “哎,今日天气真好,阳光明媚,不冷也不热……”谢三说。 “说人话。”柯祺说。 “这可是要紧的时候,我也想送送四弟,尽一份心意。”谢三说。 “说实话。”柯祺说。 “我约了冯良好几次,他都没有出来,可能是在故意躲着我。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着我。我觉得他今天应该会送他那个小胖子表弟去考场,我要去考场外头堵他!”谢三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但当见到冯良时,谢三却又不敢兴师问罪了,他成了一只大写的怂货。在于父、于母探究的目光中,谢三结结巴巴地说:“冯、冯良,你要不要去我家玩?我侄子正是好玩的时候,他可喜欢我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冯良自然还是拒绝了谢三的邀请。 回家的路上, 谢三生无可恋地窝在马车里,好似被伤透了心。柯祺实在看不过眼了, 只好各种寻思理由安慰他,道:“明年是考武举人的年份, 冯良身手了得, 应该会下场一试。他需在家勤练啊。” 开瑞帝登基后, 对官场进行了一些改革, 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官位,整个朝堂比前朝时精简很多。礼部的官员少了,于是文武科举的大比就特意错开了一年,免得两科同时进行, 让官员们忙不过来。 冯良现在毫无功名,而他今年没有参加文科举, 那应该就有志于武科举了。既然于家选择要培养他, 而他确实有些真本事,据说从小跟在老将军身边习武、学兵法,于家总不会让他做个普通人吧? 谢三好似被柯祺的话吸引,强打起精神, 道:“冯兄定能金榜提名!” 冯良正在《秋林文报》上连载军旅小说, 柯祺就算和他不熟,透过文字也知道他确实擅长兵法。而谢瑾华以字观人, 觉得冯良是那种比较豁达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受得住寂寞, 也撑得起大场面。 柯祺本以为谢三会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夸下去,没想到谢三只说了一句,又颓靡了。 柯祺叹了一口气,问:“既是需要在家勤练,自然不是故意避着你的,你不要再伤心了。”放在后世,要是入学的年纪晚一点,谢三估计还只是一个高中生,还是一个家境好、没什么压力的高中生。 谢三努力瞪圆了一双眼睛,说:“你在说我吗?我没有伤心啊!” “那你为何要做出这一副……好似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我这是困的!今天起得太早了……我好想睡觉啊。”谢三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柯祺觉得自己的一颗真心被糟蹋了。他竟然以为谢三这个逗比在伤心! 谢三哈欠连天地说:“他一直都是这么个木头似的性格,习武之人的端方持礼嘛!而且你这么一说啊,我就明白了。他应该就是在准备武举吧!他忙他的,我倒也不怪他。只是多日不见他,怪想的。” 柯祺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三迷迷瞪瞪快睡着时,柯祺说:“据我所知,冯良是于夫人娘家那边的远房侄子,算是穷亲戚那一挂的。他要不是被养在了于府,这些年怎么可能衣食无忧,还习得一身本身?” 谢三迷糊地应着:“啊……” “我有个猜测……于志有个姐姐,你知道吧?据说从小身体不好,而且是很不好,所以一直没有在闺秀圈子里露过面。”柯祺慢慢地说,“据闻这姑娘因吃多了药物而身材痴肥,我虽不愿意在背后说人长短,但于姑娘在婚嫁一事上确实不被看好。所以,冯良有没有可能是于府给于姑娘培养的未婚夫?” 谢三一激灵,醒了过来,道:“于家长辈的眼光真好,冯良一定会善待于姑娘的。” 柯祺认真地看着谢三,只见谢三的脸上一片真诚。柯祺的试探就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谢三是世家子,从小接受的都是家族为重的教育。所以,就算谢三把冯良当作自己的好友,他私心里也觉得那位于姑娘肯定配不上冯良,但他却很理解于府长辈,并且不会觉得他们做错了。于府当初肯定有多种选择,他们既然选了冯良,就说明冯良肯定是同意这样的安排的,所以这件事不能算于府挟恩求报。要是冯良忽然反悔了,不愿意娶那位于姑娘了,那么谢三反而要质疑一下冯良的人品。 谢三说完,继续靠着车壁,放任自己睡过去了。 柯祺恨不得能捂上自己的脸。 他的想法真是越来越gay了啊,竟然会误会谢三对冯良有意思。 庆阳侯府中,张氏见谢三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气得撕了两块帕子,最后咬咬牙去找了侯爷。于是等到谢纯英下朝时,侯爷就把他叫去谈话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把谢三的亲事托付给谢纯英了。 谢纯英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亲爹。 亲爹心虚地错开眼,低头伺弄自己的那几盆宝贝花儿。 谢纯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谢三彻底扒拉到了自己怀里。管一个也是管,管三个都是管。管一时也是管,管一世都是管。谢三的亲事彻底由他负责也不错,他挑的人家应该不会破坏府内的和谐。 不过,谢纯英真是太忙了。 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谢纯英当初借着做生意的名义派去南方的人已经收集了不少关于青莲教的资料。青莲教中有圣女,有护法,看似处处以圣女为尊,但其实暗中还藏着一个关键人物,人称姑姑。 谢纯英的人现在还没有资格接触到这位“姑姑”,只知道她在教中的地位十分超脱。 因为青莲教和前朝势力有关,所以“姑姑”这个叫法立刻让谢纯英联想到了宫廷之中的人。贵主子跟前得宠的女官都会被人尊称一声姑姑。所以这“姑姑”会不会是前朝皇宫中偷跑出去的某一位女子? 当然,其实这不重要。 不管姑姑当初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反正她现在只是逆党。 更叫谢纯英心惊的是,青莲教中的某些护法,他们的行事叫谢纯英看上去颇为眼熟,细细想来,竟和长公主身边的云骑十六卫有些相似。这云骑十六卫一点都不普通,他们是前朝燕氏秘密培养的暗卫,他们的存在几乎不为人所知。不过,他们再如何厉害,也只有十六人而已,能挡住刺杀,却挡不住整个王朝的大厦将倾。末帝自尽后,把十六卫交到了长公主手里,想让他们护得长公主平安一世。 对于长公主来说,十六卫更像是末帝留给她的念想。 虎毒不食子,开瑞帝其实没打算把长公主怎么样,于是十六卫在长公主手里闲置了,只偶尔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之前谢纯英想要调查各位大臣的后院时,就是通过长公主把事情交给了十六卫去办。 然而,南方却出现了云骑十六卫的活动痕迹,这意味着什么? 谢纯英不信长公主会是青莲教的幕后主使。她确实死了丈夫,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她亲爹,日后要继承皇位的是她亲弟弟!她就算心里恨着开瑞帝,唯一的报复方式也是盼着太子尽快登基而已。 如果是夫家、娘家同时摆在天平上,长公主可能会偏向夫家,也可能会偏向娘家。但现在夫家彻底毁了,只剩下娘家了,长公主心里再恨,也不可能让娘家人以死谢罪。所以,她才会避入佛堂中。 长公主在为自己的身不由己赎罪。 那就是十六卫擅作主张了? 不,这也不可能。 十六卫是暗卫,暗卫最重要的品质是忠诚和服从,他们现任主子是长公主,就不会背叛长公主。 所以,最有可能存在的情况是,末帝手里当初握着的根本就不是云骑十六卫,说不定是云骑二十四卫、三十六卫、七十二卫!末帝留给长公主的只是一部分暗卫,剩下的则全部被他分派了出去。或者说,他给长公主的那点人手说不定只是在掩人耳目而已,掩饰了他临死前布下的疯狂的报复之举。 哪真有那么多的情深意长呢? 末帝在位时,虽和长公主举案齐眉,可身边也有其他的女人,并没有为长公主守过身。而在他临死前,他已经知道了长公主的母家谋朝篡位了,被逼死的他对长公主还能剩几分情谊?所以,说不定他故意用所谓的遗言给长公主编造了一个情深不悔的陷阱,其实早就算好要给新朝制造一些混乱了。 失败者的反口一咬,有时候还挺疼的。 谢纯英可以不在意末帝对长公主的算计,但他不能不在意谢瑾华。即使这孩子的出生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他看着他长大,他已经习惯将自己的情感灌注在他身上,就不能任由魑魅魍魉把他毁了。 青莲教中的云骑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又都知道哪些秘辛呢? 谢纯英能肯定,青莲教人目前不清楚谢瑾华的真实身份,因为他们若是有过这样的怀疑,肯定早就找上谢府,用这个把柄把谢府绑上他们那条破船了。由此可见,当初的诸多安排确实尽善尽美了。 而这会是谢纯英的机会。 “待到明年,若是小四科举顺利……我必须要外放了。”谢纯英如此想到。 柯祺留在府里的这几天并未见到谢家大哥,也就不知道大哥心里的焦躁。等到十九日,他迫不及待地去考场接谢瑾华。他早到了点,却没想到于府的马车到得更早。柯祺下车和于府人打了个招呼。 于府、于母下意识朝柯祺身后看去,没看到谢三,于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冯良一眼。 冯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既然谢三对冯良只有纯洁的兄弟情,柯祺就觉得有必要帮他一回。 能让谢三乖乖留在家里的神秘力量是什么? 是大哥? 不对。 是张氏? 不对。 是大夫啊!谢三受了凉,正乖乖在床上窝着呢。 柯祺先是对着于家人客套了一番,然后说:“三哥这几日病了,这病……唉,一言难尽。” 确实一言难尽,毕竟谢三之所以会生病,都是他自找的。那天出门太早,他到家就想睡觉,结果却在花园里碰到了被奶娘抱着玩耍的月饼,他就搂着月饼交流了一下感情。月饼扭了扭身体,谢三以为月饼是想要跟他玩,就把月饼举高高了。结果,月饼宝宝没能忍住,只能高兴地尿在了他的身上。 谢三赶紧跑回自己的院子里去洗澡,他脑抽了没有留人伺候,然后就坐在浴桶里睡着了。 这样的生病理由真是说不出口啊!被侄子尿了一身然后睡在了浴桶里……这种事情,自家人知道就行了。柯祺希望冯良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谢府探病,却没敢擅自在冯良面前破坏谢三的形象。 然而,这样语焉不详的话落在于父、于母耳中,这对正直的夫妻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完蛋了!真是完蛋了!谢家三爷果然对冯良有意思,他这都相思成疾了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71节 冯良犹豫了一下, 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柯祺说:“这是从崇灵寺里求来的平安符。” 这平安符肯定不是给柯祺的, 而是让柯祺捎给谢三的。 柯祺愣了一下。好兄弟之间有互相送荷包的吗?他是不是有点跟不上潮流了?如果他因此觉得谢三和冯良之间很gay,那么到底是他们确实很gay呢, 还是他自己gay得已经见什么都是gay的了? “之前谢三爷约我去崇灵寺里吃素斋, 然而我实在不得空, 倒是想起很久以前曾上寺里求过一枚平安符, 一直放在我家的小佛堂里供着……请你替我捎给三爷吧,愿他早日康复。”冯良不卑不亢地说。 这意思就是说,他不去探病了。 不过,冯良不可能提前算到谢三生病了。所以, 这荷包一开始就是打算要送给谢三的。 柯祺接过荷包。他注意到,这荷包的边角处绣着“玲珑”两个变体字。也就是说, 荷包是从玲珑阁中买的, 而不是什么人自己绣的。而这种买来的荷包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手提包,只是容积比手提包要小一点。可能冯良只是觉得用荷包装平安符比较方便呢?毕竟荷包的原始用途就是用来装东西啊。 柯祺因此松了一口气。 看着假装四处看风景而没有阻止冯良的于父、于母,柯祺只能默默地检讨自己。 果然还是他自己太gay了吧。 不多时,于志和谢瑾华就出了考场。于志一副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娇花模样, 见到了亲人, 就往他们怀里扑。于父、于母哪有这个力气,站一旁的小厮赶紧上前扶住了少爷。然后, 冯良像提溜小猫似的,掐着于志的后脖颈,倒是没有真把于志提起来, 却能够推着于志往马车走去。他的力气真大啊。 谢瑾华的精神也不太好。他和柯祺一起向于家人道别,立刻上了谢府的马车。 “怎么了?这回考试这么累?题目很难吗?”柯祺问。 谢瑾华摇了摇头:“只是没睡好而已……我隔壁那位考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昨天半夜忽然哭了起来,哭得非常凄厉,都把自己哭晕过去了。我从睡梦中被吓醒,后来就一直睡得不太好。” 柯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瑾华叹了口气,非常自觉地缩到了柯祺的怀里,说:“回家的路不长不短,我打个盹儿。”他抱住了柯祺的一条手臂。柯祺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叫谢瑾华能睡得更舒服。两个人在这方面默契十足。 谢瑾华眼睛闭上还没一小会儿,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这么睡不舒服?再换个姿势?”柯祺贴心地问。 谢瑾华没理会柯祺的问话,整个人坐了起来。但他还继续抱着柯祺的那条手臂。他伸手去柯祺袖子上的暗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枚瞧着很陌生的荷包,狐疑地问:“我说什么硌着我了……这哪来的?” 前一秒还困得马上就要睡过去的人这一刻非常精神,若柯祺不给个合理的说法,他就不会罢休。 柯祺无比坦荡地把荷包的来历说了。这是冯良给谢三的。 谢瑾华“哦”了一声,瞪圆的眼睛又渐渐眯了起来,刚刚聚起来的那一点点精神气立刻散了。他把荷包胡乱地塞回去,重新将自己团进了柯祺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放任自己陷入了不清醒中。 柯祺抽了抽嘴角。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进着。 柯祺喃喃地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们gay里gay气的。” “给里给气?”谢瑾华迷迷糊糊地问。 柯祺有时候会把现代词语故意说成是某个小地方的方言来糊弄谢瑾华。他赶紧解释说:“这又是一句方言啊,gay里gay气的意思呢,就是说有一个人他特别注重衣着,还很注重同性对自己的看法。” “然后就是审美比较好,或者干脆长得比较好看。哦,有时还特别会撒娇。”柯祺补充说。 这样的解释当然是不到位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对的,不过柯祺常常这么逗着谢瑾华玩。他甚至都把“卧槽”给谢瑾华翻译成“棒棒的”了,于是这样的解释好像也就没什么了?正经的解释没法说出口啊! 对于学神来说,每学到一个新词语,都会忍不住要立刻运用一下。 于是,睡意朦胧的谢瑾华努力地调动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思考能力。照着柯弟这个解释,侯爷和大哥都是给里给气的,毕竟他们时常要面圣,所以需要特别注意衣着,不能让自己穿错了。夫人也是给里给气的,毕竟她最要面子,特别注重同性对自己的看法。二哥和二嫂也是给里给气的,二嫂的审美很好,连带着二哥和月饼都穿得很有品位。三哥也是给里给气的,家里最会撒娇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咦,原来我们全家都是给里给气的啊。 谢瑾华想着想着,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结论。他只觉得非常欣慰。 柯祺挖了一个坑,害得谢瑾华冤枉了很多人。 谢瑾华其实并没有彻底睡着,一路上都是半睡半醒的。因此,等到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时,他揉了揉眼睛,就主动下车走回了维桢阁,并没有叫软轿来抬他。柯祺之后又绕去了谢三所住的兰芳院。 谢三可怜兮兮地窝在床上。他按照一日两顿吃的药,屋子里泛着一点点苦涩的味道。 柯祺把荷包递给谢三。谢三颇为嫌弃地说:“你来探病,竟然只送我一枚荷包?都不给我带些糖,嘴巴里苦死了。”张氏特意派了自己的贴身嬷嬷过来照顾谢三,据说吃糖影响药效,于是就不让他吃。 柯祺呵呵一笑,把荷包重新塞回了袖子里,说:“不要就算了,这可是冯良求来的平安符。” 谢三立刻坐了起来,整个人缠在柯祺身上,伸手去他袖子里掏东西,说:“我的,快还给我。” 柯祺没有再欺负谢三,任由他轻松拿到了荷包,又看着他把荷包压在了枕头底下,问:“没想到你和冯良的关系这么好……我的意思是,冯良和你之前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啊,你交朋友的口味变了?” 谢三仔细想了想,说:“友不知所起,一见如故。” 这显然是化用了“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这一句。柯祺抽了抽嘴角,决定不管谢三这档子事了。 “骗你的啦!”谢三趴在床上笑了起来,“其实,我一开始怀疑过他是女扮男装的,于是总忍不住要盯着他的耳垂看,看啊看啊的,后来慢慢就熟悉起来了。嗯,他可以说是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看在谢三是病人的份上,柯祺温柔地说:“下次大哥要揍你时,记得派人去叫我。” “你帮我拦着吗?”谢三感动极了。 “不,我要带上瓜子去围观一下。”柯祺笑眯眯地说。 待柯祺回到维桢阁,谢瑾华已经去床上休息了。不过,等吃晚饭时,柯祺立刻用温热的布巾擦着谢瑾华的脸,用这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把谢瑾华叫醒了。要是放任他现在睡得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 晚饭以清淡为主。因为,谢瑾华一旦累着了,他就总是没什么胃口。 吃过饭,针线房的人用托盘端着八套新衣服过来。这是刚做的。谢瑾华和柯祺每季度都有份例。府里的针线房自然很尽心,而他们又都不是过分注重穿着的人,略略看了两眼,便说:“好,赏吧。” 针线房领赏退下了。 谢瑾华起身去书房看书。柯祺把躺椅搭在书房门口,躺着,消食。 即将要到来的第三场考试非常重要,考试中一共有五道时务策,考生们需要结合经学理论对近来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这就是实践题了。如果一个考生只会读死书,那么他就会比较悲剧。 为什么秀才那么多,举人一下子就少了?因为,秀才只用背书,举人却需要有独立的思考能力。 谢瑾华以前对庶务不甚了解,好在这两年跟着柯祺,他的这种情况已经改善了很多。再加上他现在还是《秋林文报》的主编,而报纸上就有时事新闻追踪这一板块,拥有不可思议阅读量的他还能以史为鉴,因此对于第三场考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更别说,柯祺早就结合实际帮谢瑾华猜过题了。 夫夫俩分工明确,你帮我补文学,我帮你补时事。 厉阳重新整理了衣柜,按照天气把马上就能穿的衣服放在最上面,把旧的拿走。当他托着几件旧衣服即将离开时,柯祺将他招到自己面前。柯祺眼尖,伸手在旧衣服里一勾,勾出了一件绯色衣服。 柯祺记得谢瑾华一直很喜欢这件衣服,只可惜总找不到合适的场合穿。于是,这衣服还是新的。 “把这个放回衣柜里去吧。”柯祺说。 厉阳有些为难地说:“可是……主子们又长高了,这衣服已经不合身了。要不让针线房照着这个做一件样式不错但更合身的?”像庆阳侯府这种人家,衣服只要有一点点不合身,就必须要换掉重新做。 “长高了”三个字显然戳中了柯祺心里的某个点。 柯祺从两件绯衣中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件,往自己身上一套。果然,袖子变短了,肩膀那里也有点紧。这衣服是初夏时做的,距离现在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月,没想到穿着就小了。他果然长得很快啊! 前世的一米八好身材马上就要回归了! 柯祺套着衣服冲到书房里,说:“谢哥哥,你看!” 谢瑾华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看什么。 柯祺提醒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 “嗯,这颜色很衬你。”谢瑾华试探着说。 柯祺摇摇头,脸上还是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他忍不住在谢瑾华面前挥了挥胳膊,抬了抬腿,又转了一圈,问:“谢哥哥,难道你还没发现什么吗?你仔细看。你看这件衣服!你有没有觉得我……” “觉得了。”谢瑾华说。 柯祺高兴地等着谢瑾华继续说下去。 注重穿着,注重同性对自己的看法,长相不俗,还会撒娇。谢瑾华笑着说:“你今天很给里给气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柯祺确实开始长个了。 半夜里, 柯祺梦见自己在游泳,游得正高兴呢, 忽然腿就抽筋了,让他直接疼醒了过来。醒了以后, 腿还是疼的。原来他确实抽筋了。柯祺立刻搞清楚了自己的状况, 他这是长个期间缺钙导致的。 柯祺的发育期来得比较晚。在这之前, 他守了整整二十七个月的孝, 期间半点荤腥没沾,想要补钙就只能吃木耳、海带等,而这时的木耳、海带产量都不高,他吃得少, 营养就有点跟不上。其实芝麻酱的含钙量也很高,可惜柯祺不爱吃。好在现在出孝了, 他决定在自己的饮食中加点虾皮和牛奶。 不过, 再怎么调节饮食,那都是之后的事了,现在柯祺得解决自己的抽筋问题。 抽过筋的人都知道,这种痛感难以言喻, 疼起来特别要命。因为怕吵醒谢瑾华, 柯祺还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波痛苦尽快过去。要知道谢瑾华头天晚上就没有睡好, 如果今天再把他吵醒了,乱了他的生物钟,影响了后天的考试怎么办?柯祺只能咬牙忍着, 不敢轻易动,也不敢出声。 太疼了。 柯祺努力把腿绷直,却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这声音其实很小,小到柯祺自己都怀疑是幻听了,但谢瑾华却醒了。谢瑾华本来还没觉得怎么,迷糊间在柯祺的脸上摸到一手汗,立即就彻底清醒了。他忍不住坐了起来,问:“柯弟,你怎么了?” 睡在外间守夜的厉桑听到了里屋的动静,立刻起身点了一盏灯。 柯祺很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来,说:“抱歉,还是把你闹醒了。我小腿抽筋了。” “你真是……若我没有醒过来,你是不是就靠毅力忍着了?”谢瑾华只觉得非常无语,“有什么能比你的身体更为重要的?”这话说着,他已经掀开了被子,绕到了床尾,将手按在了柯祺的小腿肚子上。 厉桑站在门边,小声地问:“主子?” “你快去打些热水来。”谢瑾华说。 厉桑立刻按照吩咐去弄热水了。谢瑾华让柯祺用力伸直脚,又让他先五个脚指向上然后努力用手够到自己的脚趾。也许是这方法很管用,也许是那股疼痛确实过去了,柯祺很快就觉得小腿没事了。 柯祺赶紧说:“好了好了,我不疼了。我们继续睡吧。” “不急,再等等。”谢瑾华坐在床尾,把柯祺的小腿架在自己腿上,帮他轻轻地按着穴位,“怎么好端端就抽筋了?是我睡觉时压到你了吗?还是你最近太累了?我在考试时,你在家里都忙了些什么?” “没别的问题,应该就是要长个子了。别按了,快睡吧。”柯祺说。 谢瑾华却不听柯祺的。 厉桑动作利索地打来了热水。谢瑾华让他洗了布巾,然后把温热的布巾盖在柯祺的小腿上。两块布巾接替着。在热敷的同时,谢瑾华又帮柯祺按了几遍穴位。等到一盆热水转凉,他才觉得可以了。 也许人在夜深人静时总是特别容易感怀吧。 柯祺忽然想起了奶奶。还好他是在奶奶过世后才穿越的,否则奶奶该多伤心啊。 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整个村子的小孩都起了疹子。他们大山里头的人都不兴去医院看病,家长们上山采了某种植物的叶子,加水煮了,然后用纱布蘸着热水,一点点擦遍小孩的身体,疹子很快就会消退。只是,那种叶子煮出来的水不太好闻,蘸着热水擦身体时,又会让人觉得烫烫、痒痒的。奶奶怕小柯祺难受,动作就特别轻,特别温柔。谢瑾华此时的动作也特别轻,还特别温柔。 记忆中的奶奶和现实中的谢瑾华重合了。 因为,他们是唯二会毫无保留对柯祺好的人。 真想把谢瑾华带回现代去让奶奶看一看啊……柯祺如此想到。 夫夫俩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继续睡觉。好在接下来他们都睡得很安稳,直接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72节 第二天,谢瑾华招了大夫给柯祺把脉。这不能说谢瑾华过于小心,也不能怪柯祺矫情。在这个小感冒都能致死的时代,平民百姓们没有那个条件就算了,贵人们稍微有点不舒服就会招大夫来看病,以免把小病拖成了大病。像柯祺这种情况,没必要去麻烦太医们,让家养的大夫把个平安脉就行了。 等到大夫说柯祺没事,谢瑾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三场考试设在二十一日,但因考生需要提前一天进场,谢瑾华只在家里歇了一个晚上,就又需要去考场了。照样是柯祺送他。他们出门时,谢三又来蹭马车了。本来就不是大病,谢三只是有些着凉而已,他身体素质一直很好,这回吃了三四天的药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脸色略微有点苍白。 柯祺拿出两个样式奇怪的布罩子给谢瑾华看,说:“本来想用棉花直接帮你填充好的,但考场搜身时肯定会把布罩子重新拆开,也就不费那道功夫了。你进了考场后再自己装吧。来,你现在试试看。” “这个有什么用?”谢瑾华把布罩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晚上睡觉时,把这个罩耳朵上。虽然不能隔绝所有的声音,好歹能让声音小一点。”柯祺说。 谢三笑着说:“柯弟啊,你这样细心,特别像我娘……” 柯祺面无表情地盯着谢三。这熊孩子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话!柯祺头天晚上才刚把谢瑾华比作自己的奶奶,现在心里还虚着,谢三竟然又把他比作是“娘”了。谢瑾华一定会把这个当成是保留笑话的! 谢三无知无觉地继续往下说:“……身边的嬷嬷。什么时辰吃药,什么时辰吃饭,吃饭时要先喝几口什么汤……她都给我定好了。被这么折腾一回,我再也不敢生病了。当然,柯弟你比嬷嬷强多了。” 柯嬷嬷爱怜地抚摸了一下谢三的狗头。 因为早晨请大夫耗了一点时间,谢府的马车比于府的晚到。见到谢三从马车上下来,于父、于母又对视一眼。昨天还病得下不了床呢,冯良送了个荷包,今天就能出门了……他们深深地叹了口气。 考生们排队入考场时,柯祺和谢三陪着谢瑾华。冯良陪着于志。 因为于志和谢瑾华前后脚排着队,谢三正好能凑到冯良面前和他说话。先说谢谢你的平安符啦,又说自己什么时候都有空,只要冯良忙完了,他们随时可以约着出门啦,还夸冯良看上去更精神了。 柯嬷嬷心眼不大,呵呵一笑,道:“三哥,你和冯兄感情真好!你这样,特别像个贤良的小媳妇,一直在丈夫面前做小伏低,就为了挽回新婚夜把他踢下床的劣势。啊,冯兄不介意我的玩笑话吧?” 直男们肯定是不会介意这样的玩笑话的。柯祺以自己曾经的直男经验发誓! 冯良似乎笑了一下,道:“不介意。” 于小胖墩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纠结地看了看柯祺,看了看冯良,又看了看谢三。可是小胖墩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无奈地把目光转开了。平常心,平常心,反正谢三肯定打不过冯良。 柯嬷嬷和谢小媳妇间电闪雷鸣。 考生们再次经历了复杂的入场过程。待第二日拿到卷子后,谢瑾华扫了一眼题目,心里乐了,一共五道时务策,柯祺竟猜中了两道,还有一道虽然没有彻底猜中,但也沾了一点边。剩下两道则都是类似于“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比较空泛的题目,算是经典题,只要以史为鉴就能回答了。 柯祺对于政治相当敏感。且现在安朝建立还没有几年,前朝逆贼一闹,开瑞帝不得不加大力度继续推行改革。这就给柯祺指引了猜题的方向。若现在是平和年间,上面没什么动静,那就不好猜了。 柯祺猜的题只让谢瑾华一人做了,并没有分享给叶正平等人,更没有分享给柯祐的两位亲哥哥。因为若猜题正确率低了,显得柯祺自以为是;猜题正确率高了,万一有人因此怀疑他们舞弊怎么办? 柯祺当初一共猜了十九道题,每道题都让谢瑾华做了一遍,然后又让谢纯英帮忙批改。谢纯英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不说前朝如何,只算今朝,他也在朝堂上混了十八年,指导一个谢瑾华绰绰有余。谢瑾华在文字运用上不需要谢纯英再润色,但他有些观点没有完美结合实际,都被谢纯英点出来了。 就拿那道没有压中但沾了边的田地改革题来说,如果谢瑾华对现有的土地制度不了解,就算满腹经纶又有什么用?而现在,他不光知道安朝的土地情况,还知道皇上的决心以及主考官是个改革派。 猜对的两题中,一题涉及了戍边军,一题涉及了治水问题。只要摸清楚上位者的心思,再结合下实际情况,又有柯祺给予的创新观点——这些观点是得到过谢纯英认同的——这样的题目很好回答。 谢瑾华看着卷子,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了。 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最好状态,就是能够并肩作战。这一刻的他不是一个人在考试。 巡考官甲用手肘撞了撞巡考官乙:“那考生傻了吧?对着空白卷子乐什么?” “慎言!那是庆阳侯府上的公子。”巡考官乙说。 “额……” “竟对着卷子春情荡漾……你继续看着,我去叫人准备好担架。”巡考官乙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巡考官们经验丰富, 已经能够很淡定地面对“考生突然疯掉”这种情况了。 对于后世的学生来说,就算文化课成绩不好, 也能选择艺术生方向。高考成绩上不了本科,那也还有专科。只要认真勤勉学本事、学技术, 那么总会拿到毕业证、资格证, 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但对于此时的书生来说, 如果不能在科举中获得成绩, 那么“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他们。 要么立即成为人上人,要么继续一无所有。 考试时的心理压力太大,再加上考场内的环境不是特别理想,总有那么一两个考生承受不住, 或疯狂大笑,或嚎啕大哭, 然后被巡考官赶出考场去。还有人会在考试中途晕倒, 甚至有因此猝死的。 所以,见谢瑾华神情不对,巡考官并没有少见多怪,又看在他是侯门子的份上, 若他真控制不住自己要发出声音影响其他考生了, 那么巡考官会尽量温和地用担架把他抬出去,而不是把他赶出去。 担架已经准备好了。 谢瑾华提笔沉思, 不出片刻,就在稿纸上如有神助一般地写了下去。巡考官们只当这是疯狂前最后的一丝镇定。不怪巡考官们小瞧谢瑾华,实在是他年纪太小, 现在才不过十六岁。大家族中娇养出来的孩子,就算文采斐然又如何,就算拜得名师又如何,第三场考试要考的是阅历、眼界和智谋啊。 他们甚至还觉得,也许这少年就是因为之前被捧得太高了,此刻才会受不住打击。 嗯,担架应该是能够用上的。 巡考官们等啊等。等到傍晚,谢瑾华合上卷子、稿纸,稳妥地放在了一边,然后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准备了晚饭。他的考篮里装着不少半成品,稍微处理下,就能美美地吃上一顿了。不紧不慢地吃过晚饭后,谢瑾华发了一会儿呆——其实是坐着消食,脑子里还是在想题目——等到天真的快要黑了,他用布巾蘸着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然后拿出两个怪模怪样的罩子套在耳朵上,就这么睡觉了。 整个考场只有谢瑾华一人选择在这种时候睡觉! 考场给学生们准备了蜡烛,就算天黑了,号舍中依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别看一共才五道题,此时的考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考生们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时间上并非是那么充裕的。因此,像谢瑾华这种刚刚天黑就睡觉的人,要么就是太自信,要么就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我倒是知道,他考前面几场时,也是如此镇定的。配给他的蜡烛从来没有用过。”巡考官乙说。 “还用特意盯着他吗?”巡考官甲问。 “盯着吧!若他身体不适,我们也好及时发现。”巡考官乙说。 被重点盯着的其实不止谢瑾华一人。巡考官们根据经验已列出好几个“可能会疯”的考生名单了。谢瑾华却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缩在窄小的号舍中,打算在临睡前默想考题来打发时间。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走神了,他竟想到了昨日夜间的事。柯弟好端端就抽了筋,他不得不抱着柯弟的小腿按了很久。 怎是小腿抽筋呢? 若是大腿抽筋就好了。 若是大腿根抽筋就更好了。 啊,我真是太坏了。谢瑾华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被子里去。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不过他还记得柯祺的提醒,考场提供的被褥肯定不会特别干净,最好不要把口鼻掩到被子里去。 号舍的床板太小,没法滚来滚去。 谢瑾华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他很努力地让自己继续想些正经事。 巡考官乙从谢瑾华的号舍路过时,听到了“啪啪啪”的声音。这声音倒是不大,并没有影响周边的考生。所以巡考官没有对考生的行为进行干涉。然而,这种行为在巡考官看来实在太过诡异了。庆阳侯府的这位公子是扇自己耳光吗?竟是要开始自虐了?巡考官乙摇了摇头,觉得这少年病得不清了。 第二日,谢瑾华继续神采奕奕地答题。 考生们连着三日都要住在考场中,巡考官却是轮换的。巡考官乙昨日夜间和同事换了班,再换回来时,谢瑾华已经把所有的卷子答完了。为了方便管理,考生不许提前离场,谢瑾华便又坐着发呆。 巡考官乙不信他真有这样的速度,只觉得他肯定是自暴自弃了。 出考场时,考场外头很乱。也许因为这是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吧,有几位考生坚持到走出考场就晕过去了,还有几位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守门的大兵摇了摇头,这才哪到哪儿啊,等到放榜的时候,肯定还要再疯掉一批。小胖子于志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走路时全靠冯良撑着他的体重。 谢瑾华对着柯祺伸出三根手指,笑容满面地做出了一个“ok”的动作。 柯祺愣了一下。他没教过谢瑾华这个啊! 谢瑾华想了想,收回三根手指,又重新伸出两根,比了个“v”字,做出了代表胜利的动作。 柯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尽管他相信自家少年考试时一定非常顺利,但这两个动作是怎么回事?他家少年不会是被谁穿越了吧?这么现代化的动作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考场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谢瑾华朝柯祺走近一步,柯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谢瑾华茫然地看着柯祺。考场外人多嘴杂,他只能用手势告诉柯弟,他一共猜中三道题,如果沾边的那道不算,那也猜中了两道,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柯弟怎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于是,谢瑾华又一次先比了个ok,再比了个v。 柯祺在这一瞬间脑内剧场跌宕起伏。他这个胎穿的要不要和这种嚣张的半路穿越者同归于尽? 终于解决了现代人和古代人因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误会后,夫夫俩双双把家还。 放榜日在九月,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谢瑾华在家歇了一天后,拿着自己默写的所有三场考试的答案,去了慕老那里。身为弟子,他原本就该定期上门拜访师父的,只是这一年都被科考耽误了。 慕老仔细看过卷子后,只说了一句话。未来可期啊! 可以说,不管这次乡试的结果怎么样,谢瑾华是名落孙山也好,还是头名解元也好,这二者都在慕老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知道自己徒弟的才华,只是偶尔仍会担心他阅历不足,所以得看今年考题的侧重点是什么。如果侧重点在于对四书五经的理解,谢瑾华肯定没有问题;但如果直接和朝廷动向挂钩,谢瑾华就有可能悬了。却没想到,卷子真的侧重于时事政务,谢瑾华却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到了放榜的那日,谢三怂恿夫夫俩去放榜处等着,以便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夫夫俩都摇着头不愿意去。 “去吧!要不去忆仙楼等着也行。”谢三兴致勃勃地说。忆仙楼现在已经成了书生首选的聚会点。想想看吧,一帮书生坐在那里等结果,却有人忽然冲过来说他们这桌有人中了,这感觉真是美妙啊。 “不去不去,外头乱死了。放榜的地方肯定都是人。”柯祺说。 “人确实多,但人多热闹啊!”谢三说。 柯祺拍了拍谢三的肩膀:“要是你四弟被榜下捉婿了,你能赔给我一个小相公吗?” 谢三无话可说。 庆阳侯府早早就安排了机灵的人去看榜。待到名单一公布,小厮一眼瞧见了谢瑾华的名字,立刻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从正门口一路高喊着进了内院。本不该如此高调的,可四爷这回拿到了解元啊! 一时间,整个侯府都很热闹。 没过多久,礼部安排的专门送喜讯的小吏也上门了,又是好一番贺喜。 对于柯祺来说,谢瑾华的乡试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乡试是省级考试,会试是全国级的。既然解元已经拿到,那么为了确保接下去的会试、殿试能一如既往地顺利,他必须要开始操控京中舆论了。 不过几日,各茶馆中的聊天内容就变成今科京城解元的轶事一二三了。 据说,这位谢解元一心向学,将书本当作是自己的知己,见卷子如见美人。 据说,这位谢解元才学惊人,下笔时如有神助,胸有成竹便能一稿定乾坤。 据说,这位谢解元毅力非凡,考试时为了确保思路清醒,竟不惧疼痛、击打己身。 此举是另一种形式的悬梁刺股啊!谢解元身具古人遗风啊! 书房里,舆论战略推进与后勤保障局的唯二成员碰头开了个会。身为局长的柯祺问:“大哥,城中最近传得纷纷扬扬的那些事……是您做的?”见卷子如见美人是什么鬼!虽然老百姓们确实爱听这个。 “不是你做的吗?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副局长谢纯英说。 两人四目相对,无比茫然。 巡考官深藏功与名。谢瑾华当初那些被人误以为是疯了的举动,待到他成为解元,就都成了“怪不得他能拿到解元”的证据。大概下届乡试时,会出现不少先对着卷子花痴笑,然后自拍巴掌的考生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开瑞帝刚处理完政务, 正捧着一杯茶喝,外头就有人传报, 德亲王家的二公子来了。 这两年,开瑞帝和李旭之间的祖孙关系已越发亲密。李旭自从被柯祺点醒后, 对待开瑞帝时就慢慢摸索出来了一套别样的方法, 会撒娇, 会卖萌, 心直口快,不那么成器,眼神中带着孺慕和敬仰,言语中透着对皇爷爷的崇拜, 偶尔还闯点在大人看来无关紧要的小祸,求着皇爷爷帮他收拾烂摊子。 所以, 哪怕在所有的孙子里, 开瑞帝最看重的是太子家那位刚开蒙的皇太孙,但他绝对最宠爱李旭了。而李旭这种讨巧卖乖的方式又是别人模仿不来的。现在唯有荣亲王、德亲王和太子有儿子。荣亲王家都是庶子,荣亲王妃肯定要拦着不让庶子们冒头。皇太孙要是表现得像李旭这样不成器,那肯定会流言蜚语缠身了。就是李旭的亲哥哥, 德亲王世子都不能故意做出像李旭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第73节 当然, 德亲王的毫无野心,也是让开瑞帝能放心宠爱李旭的原因。 开瑞帝刚把茶盏放下, 李旭就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最受皇上宠爱的孙子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被叫起后,嬉皮笑脸地凑到皇上身边, 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摸了摸茶盏,道:“不冷不热正合适,可见皇爷爷身边的人伺候得尽心。”这话说得太有技巧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能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就没有不是人精的,李旭这话把宫人们都捧了一捧。 开瑞帝是个掌控欲强烈的皇帝。他处理重要政务时,伺候他的人必须站在三米之外,不得他的吩咐不能近前。这意味着宫人们不能主动为他添茶。虽然开瑞帝真的想喝茶时,肯定会叫人上前把茶换了,但之前李旭把开瑞帝气得摔过茶盏,开瑞帝当然不舍得真砸了李旭,茶盏落在李旭脚边,有几滴茶溅到了李旭的手背上。李旭太会抓住机会了,竟第一时间脱口而出,道:“皇爷爷这茶怎是冷的?” 绿茶本就性寒,冷茶恐伤脾胃。 被长辈斥责了,却能在第一时间通过细节来关怀长辈的身体,这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孙子啊!即便能当皇帝的都得是冷硬心肠,可在那一瞬间,看着孙儿眼中的关怀,开瑞帝实实在在被感动了一回。 自那以后,李旭时不时就会明着在细节上关心皇上。这些事情由他做来,真是半点都不突兀。 所以说啊,李旭能在皇上跟前获得极大的体面,这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开瑞帝很受用来自孙儿的孝心,道:“你这是又去哪儿寻摸了好东西?竟高兴成这样!” 不怪开瑞帝这么说。别人不敢开口问开瑞帝要东西,李旭却是敢的。用李旭的话来说,他虽没有能做宫廷秘制点心的御厨,也没有前朝传下来的青铜镇纸,更没有小国上供的新奇玩意儿,但他有皇爷爷啊!他的皇爷爷坐拥天下!因李旭每次要的东西正好都是开瑞帝愿意给的,开瑞帝给的很开心。 李旭笑道:“皇爷爷慧眼如炬,竟是一眼就看穿孙儿心里正开心了。我那小舅舅今年不过十六,竟在乡试中得了头名解元,可不是一件大喜事嘛!当然,最大的喜事便是皇爷爷明年春闱又能广纳贤才啦!孙子昨日去酒楼中听人说书,说书人还道,正是皇爷爷您治下清明,科考时才能有贤士辈出啊!” 这马屁其实拍得不高明,但正因为不高明,就显出李旭心直口快的真性情来了。 每个省都会出一个解元。在皇上眼里,解元并没有那么值得关注,但因着《秋林文报》的存在,开瑞帝对李旭口中的小舅舅自然有印象,知道他是慕老的关门弟子,还知道他是谢纯英的庶出幼弟。 “哦,照你这么说,谢家的这位就是贤士了?”开瑞帝故意问。 李旭道:“可不是嘛!他在童试中已经连中小三元,这回乡试又中解元,这便是四元了!唉,可惜他年纪小、阅历缺,明年的会元、状元是不敢想了。但若小舅舅能精心钻研几年,两三届科举后,他再下场参加春闱,说不定就能有一拼之力了。”这话同样说得很有技巧,李旭嘴上说着六元及第是不可能的话,却偏偏引着开瑞帝联想到了六元及第这件事。且他没有过分贬低谢瑾华,不叫人觉得虚伪。 开瑞帝心里隐隐一动。 李旭说着说着就转移了话题,道:“正所谓宝刀赠英雄,金赞送美人。皇爷爷,我小舅舅读书如此厉害,说不得孙儿也能被熏陶出三分文气。孙儿觉得,皇爷爷该赏孙儿一套文房四宝的点心才好啊!” 御膳房中有道点心,被做成了文房四宝的样子,样式精致,味道也不错。 开瑞帝气笑了,道:“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厚脸皮,扯着什么事都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皇爷爷,孙儿可是正经的龙子凤孙,是沾了皇爷爷身上的龙气,得您庇佑的。就连这天下至尊至贵的皇族之气,孙儿都沾得了。小舅舅身上的文气,又如何沾不得了?”李旭挺直了腰背,得意地说。 把“抱大腿”这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满天下大约就李旭一人了,偏偏开瑞帝就吃他这一套。 谢瑾华并不知道大哥和柯祺已经开始为他接下来的春闱铺路了。 几家欢喜几家忧。谢瑾华得了解元,小胖墩于志却落榜了。不过,于志的年纪比谢瑾华还要再小些,落榜倒像是于家意料之中的事,小胖墩并没有特别失落。除此以外,在谢瑾华和柯祺的好友中,叶正平得了经魁,安学友的名次很落后,但好歹也考中了。柯家的两位哥哥,考中一位,落榜一位。 柯祺猜题一事,从始至终就只有谢纯英和谢瑾华知道。 即便慕老赞扬谢瑾华时,谢瑾华觉得受之有愧,但他也没有把柯祺供出来。这真不是谢瑾华要打压柯祺,他其实恨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柯祺的厉害。只是,柯祺的年纪摆在那里,他之前又没有特别大的名声,本身甚至都没有参与过科举,若说他猜题猜中了,还针对每个问题都提出了绝妙的看法,人们是愿意相信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谢纯英通过某种方法弄到了考题,让谢瑾华作弊了? 柯祺那么优秀,谢瑾华却不能说,他真是憋得心里难受。 柯祺自己却不觉得如何。明年二月,谢瑾华要参加会试,而柯祺也该要参加县试了。因记得自己和谢瑾华约定了都要考小三元,如今谢瑾华已经做到了,他更该努力些,这些日子就老实地看着书。 大家的技能点不一样。谢瑾华能轻轻松松拿到小三元,柯祺可不一定,所以安心读书才是正理。 倒是有一件叫柯祺觉得烦心的事。 如今谢瑾华已经初具风姿了,病气全消后,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枚世间难得的珍珠,温润而饱满,明明贵气十足,却又不叫人觉得他锋芒太露。与此同时,他还是慕老的关门弟子,是被谢纯英看重的幼弟,是今科的解元……最妙的是,他身边还没有过女人,只有一位因为冲喜而结契的男人。 于是,或是想要攀附侯府,或是想要对谢瑾华进行投资,竟有人暗示愿意将自家的庶女送给谢瑾华做妾。哦,还有那种熬了半辈子还是末流小官的人家,他们抓住机会,竟是舍得把嫡女都送过来。 柯祺被气坏了。整个京城的风气都要被这些人带坏了! 二嫂庄氏在外走动时就接过不少暗示。但她是个聪明人,清楚谢府众位主子心里的意思,打着马虎眼就把事情都推了。可还有那种特别自以为是的人,在谢瑾华外出赴宴时,竟直接对谢瑾华提了。 谢瑾华也被恶心坏了。这些人简直就是在折辱他! 夫夫俩因此都不爱出门了,不是在家里待着,就是去书院里待着,只偶尔好友间需小聚时,才出去走动走动。如此,落在那些真正的有为之士眼里,倒是叫人觉得他们不骄不躁,更高看他们一眼。 谢瑾华想到了柯祺曾经写过的话本子,只用了一出戏就暴露了郝大善人的虚伪嘴脸。他便想着自己也可以创造个话本子,排上一出戏好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和柯弟乃是天作之合。要不然,等到柯弟日后功成名就了,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如今是如何恭维巴结他的,日后就会如何去恭维巴结柯弟。 只这话本子该如何写,需要好好想想。 谢三已经知道自己的婚事落在大哥手里了,谢纯英最近终于腾出手来忙这事了。谢三依旧没有成亲的心思,但出于对大哥的信任,心里的排斥少了几分。他好奇大哥会给他安排一位怎样的妻子,此中心事不好对那些狐朋狗友们说,只好跑来谢瑾华和柯祺面前,拉着夫夫俩,求他们帮忙参详一二。 柯祺道:“除了那几家上赶着要给谢哥哥做妾的,我们哪里认识什么闺秀们,如何帮你参详?” 知道谢三是不敢直接去问大哥的,谢瑾华也道:“你不如去二哥那里试探一下。大哥心里若有了合适人选,他却不能轻易进别人家的后院,肯定要叫二嫂暗中去相看一下,亲眼见一见那姑娘的好坏。” 谢三摇着头说:“不能问,这一问倒像是我迫不及待要成亲似的。你们就随便帮我猜一猜吧!” 这也不好猜。柯祺和谢瑾华对那些闺秀们真没什么了解。柯祺便开着玩笑说:“这两年也没见你对什么人用过心,除了那个冯良。若是你和冯良恰好为一男一女,这事不用再猜了,合该你们是一对。” 谢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真是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就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柯弟这话说得有意思。我若为女子,即便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定也是个清秀佳人。配冯良肯定是够了。” 柯祺:“……” 谢瑾华:“……” 大兄弟,你可真自觉哎! 正常人顺着柯祺刚刚那话,不应该把冯良假设成女子吗?而且,谢三不还一直难以克制总打量人家的耳垂吗?难道就是因为不管怎么打量,都看不到耳洞,所以谢三觉得自己是女子还更现实些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谢三的婚事有点难办。 如果他和谢二一样是庶子, 那么大家族中的庶女、小家族中的嫡女都能与他门当户对;如果他和谢瑾华一样有功名、有才华,那么肯定也有人愿意投资他, 想要把自己的嫡女嫁给他。偏偏谢三虽是嫡子,但上不袭爵, 下不进学, 排除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家, 他在婚事上真有些高不成而低不就了。 张氏之所以迟迟没有能给谢三定下亲事, 不仅仅是因为谢三的不配合,还因为她挑中的看不上谢三,而那些巴结到她面前来的,她又看不上了。她之所以咬咬牙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谢大, 心里必然藏着很重的私心。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一点,在与外人交际时, 谢家长子比她这个继室夫人有面子。 说白了, 张氏就是想要让谢纯英牺牲自己的面子为谢三谋益处。 谢纯英对继母的算计心知肚明,但他对这种行为没有什么恶感。不说他与张氏原本就没有什么特别不对付的,就算真有龃龉,他也不可能会随随便便给谢三找门上不台面的亲事。家族内斗不可取。 出于谢纯英的本心, 他当然希望弟弟们都能有一段美满姻缘。 没过多久, 谢纯英那边就隐隐露出了口风,他欲要与镇国大将军府结亲。谢三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砸到了他的脑袋上。于家适龄的姑娘只有一位, 从未在社交圈露过面,据说身体奇差、长相痴肥。 谢三哭哭唧唧地找上了谢瑾华和柯祺。 谢瑾华正在纸上涂涂改改。 谢三艰难地把忧伤憋了回去,懂事地问:“四弟, 我是不是打扰你用功了?” 谢瑾华把凌乱得写着很多字的纸压在空白宣纸下,道:“不妨碍,我也没做什么。”他其实是在构思话本,但想来想去,总觉得故事的创意都不够好。不过,话本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叫《良缘记》。 在谢瑾华的设想中,《良缘记》肯定不能直白地照搬他和柯祺的生活日常,只能是暗喻。最好故事设置得比较新奇,却能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和柯祺之间的情比贞坚,乃是处处都很般配的天作之合。 话本这事,谢瑾华是悄悄做的,不愿意提前让柯祺知道。 谢三又看向坐在谢瑾华对面的柯祺。 柯祺笑着说:“可是你的亲事有消息了?说说看,大哥为你定了哪家?” 谢三哭丧着脸把自己得来的消息说了,控诉地看着柯祺,道:“你不是说过,冯良和于家的长辈间早有默契吗?那于姑娘应该是冯良的才对。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他?大哥怎么就……” “说不定你的消息是错误的。”柯祺安慰谢三说,“而且,我当初只是私底下有些猜测而已,并没有料定此事。如今看来,这猜测是做不准的。若于姑娘真与冯良有婚约,大哥肯定不会让你去掺一脚。” “即便婚约一事是你猜的,可……外头那些传言总不会都是假的。”谢三说。 谢三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虽对于婚姻一事不热衷,但既然知道此事已不可避免,他心里对于未来的妻子肯定有过些许期待。就算他能明白娶妻娶贤的道理,可于姑娘那样的肯定不在他的期待中。 柯祺其实也觉得叫谢三娶个身体极差的媳妇是委屈他了,他只能想各种理由安慰他,道:“既然说了是流言,那说不定有很多内容都是以讹传讹的。大哥肯定不会害你吧?也许于姑娘这两年已经把身体养好了。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就拿我自己来举例子吧。我父亲生前只是九品小吏,我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如何能配得上谢哥哥?若谢哥哥当时因此而心有不满,只怕我早已经与他一拍两散了。” 谢瑾华急得站了起来,恨不得能捂住柯祺的嘴,道:“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谢三摇摇头,说:“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有大师批命的。” “有了大师的批命,不过是锦上添花。生活其实是需要自己一点点经营出来的。”柯祺说。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谢瑾华心里的某个点,他忽然有思路了。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可以在《良缘记》中虚构个三生三世的情缘,前两次都以悲剧收场,两人牺牲了所有,只盼着今生能得一个喜乐良缘。不对,索性就往多了写,写个十生十世吧,九世的牺牲只为一世的团圆。 在前九世中,每世的结局不是我因护你而死,就是你因救我而亡,如此才能显出他们的情深义重来。想着在某世的故事里自己为柯祺挡刀后不治身亡,柯祺悲痛中一夜白头,谢瑾华顿时就心疼了。 谢三见谢瑾华脸上悲痛交加,忍不住问:“四弟,你怎么了?” 谢瑾华吸了吸鼻子,道:“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他被自己的想象虐到了。 谢三以为四弟是在心疼自己,见向来沉静的谢瑾华难得有如此真情实感地流露,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说:“其实也没什么……我相信大哥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那你直接去问大哥吧,我们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柯祺说。 谢瑾华继续走神想着自己准备要写的《良缘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行,既然前九世都那么虐了,好容易这一世终于修得圆满,若是谁敢从中破坏,到时候肯定要被众人一口一唾沫淹死。 如此想着,谢瑾华终于心满意足了。 谢三见四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便觉得他也是支持自己去找大哥的,就一手攥着柯祺,一手攥着四弟,道:“不如你们陪我去找大哥吧?我一个人……万一说着说着,大哥忽然要揍我怎么办?” 在谢三的坚持下,三人一起去了谢纯英面前。 “大哥,据说你与镇国大将军府已有默契,这消息是不是真的?”谢三期期艾艾地问。 谢纯英看了谢三一眼,存着要逗弄他的心思,道:“是真的。” 谢三沮丧极了。柯祺暗中戳了戳谢三的后背。谢三一激灵,坐直了身体,期待地看着谢纯英,又问:“大哥莫不是觉得于家家世显赫,觉得我能有这样一门姻亲相助是件好事,所以才会……” “不是。”谢纯英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 其实,于家虽然还挂着镇国大将军府的匾额,这在安朝算是个了不起的爵位,可惜这个爵位是不能往下传的。也就是说,等到于老将军去世了,于家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于志身上的那一点功名。 这样的家世当然算不上煊赫。 谢三的一腔热血都要被谢纯英的不是二字泼冷了。但他不信大哥真会对自己不好!于是他很快又想出了一个理由,不死心地问:“大哥莫不是觉得娶妻娶贤,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教育我,让我尽量不在意女人的样貌?免得我日后在女色上犯下大错?”这理由其实有些牵强了,但他还是期待地看着大哥。 “不是。”谢纯英又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 谢三再次沉默了。理由什么的很难想啊,大哥为什么不给个面子痛快说“是”呢?不管理由站不站得住脚,只要大哥说是了,他就愿意信,这样他的心里也就好受些了,能安慰自己说大哥是为他好。 谢家大哥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三面色变幻,其实心里藏着的恶趣味都快要溢出来了。 谢三想了好一会儿,抹了一把脸,懂事地说:“大哥,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叫于家捏住了把柄?我心里有数了,不管于姑娘如何,我日后肯定会善待他的。只是这把柄,大哥还是尽快销毁了比较好。” 如果谢纯英此刻正在喝水,他大概要一口茶喷出来了!现在的孩子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啊! 可是,见到谢三脸上那副郑重的表情,谢纯英难得被他感动了。说不定傻弟弟是真觉得于家要挟了谢纯英。谢三愿意为谢纯英牺牲,善待于姑娘,而不是怪谢纯英自己在外头闯了祸,拿他抵了债。 谢纯英心里顿时有了些许内疚。他似乎逗得有点过了。 谢三仍是期待地看着谢纯英。 谢纯英叹了口气,说:“不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小三儿的狗头,道:“你身上一直挂着于姑娘送的荷包……当然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敲定,你若是真不喜欢于姑娘,那这个事情就当我没有提过。” 第74节 荷包? 谢三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腰间。这是冯良送得荷包,里头还装着护身符。 柯祺和谢瑾华对视一眼,迅速猜到了某种真相。 谢三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荷包,悲愤地说:“冯良太坏了吧!他们表兄表妹一块儿长大,这荷包肯定是于姑娘送给他的。他却把于姑娘的荷包转送给了我,这是个什么意思?他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他小三爷堂堂正正做人,绝对不会夺了兄弟的妻子! 谢纯英叹息般得再次抚摸了一下谢三的狗头。这傻弟弟大约是没有救了,真是没有救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于家的姑娘, 小名真柔,娇娇弱弱惹人疼的一个名字。 假名冯良。 于真柔刚刚会走路时, 闲赋在家的于老将军大病了一场。开瑞帝把最好的御医都派到他床边来守着,又大开私库赐了好药, 可老将军还是日渐虚弱了。于家人急得团团转。医术最好的蒋太医私底下对于家人说, 老爷子这是心病, 是闲的, 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一旦忙起来,这病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可老将军已经不能再去带兵了。于是,整个于府进入了军事化管理模式。老将军是最高长官。 于鹏, 也就是于真柔和于志的亲爹,他自小被放养着长大, 虽然没养成什么纨绔习性, 可确实是个不能吃苦的人。每天早起请安时被老爷子拉着训练小半个时辰也就算了,要是整日整日练下来,他可受不了。正好于真柔根骨奇佳,他和妻子就存着“死贫僧不死道友”的心, 啊不, 是存着“一切烦恼,为子代其劳”的心, 把于真柔送到了老爷子的院子里。老爷子一心一意培养小的,于鹏就能松口气了。 于鹏和他妻子倒是没真想把女儿坑了。按照他们最开始的算计,等到女儿五六岁时, 他们肯定生了第二个孩子,到时候就用老二把老大换回来。而五六岁的于真柔正好可以跟着于鹏妻子学女红了。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于志是个娇气包,从一蹲马步就哭发展到一看到老将军的脸就哭,再发展到一靠近老将军的院子就哭。而于真柔呢?这孩子能吃苦,有毅力,喜欢学武,老将军也舍不得她。 于是,于真柔就跟着老将军继续学下去了。 于鹏的妻子很忧心。练武是件需要持之以恒的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于真柔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于习武,学琴棋书画、女红女戒、礼仪管账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这样的女儿以后可怎么嫁出去啊? 而且,这练武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女孩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 所以,于家就给于真柔弄了个冯良的假身份。为了防止有人看出其中的破绽,于真柔并没有穿耳洞,而且既然冯良总是会在外人面前出现,于真柔就干脆神隐了。这两年,随着于真柔的年纪越来越大,冯良在人前出现的次数已经渐渐少了。等到冯良彻底消失了,于真柔就可以出现在社交圈里了。 虽说于真柔在外头被人传作身体虚弱、长相痴肥,但她只要穿女装出去走走,这样不靠谱的说法肯定就一扫而尽了。而于家也没打算把她高嫁,只想在武将家中找个不用继承家业的嫡幼子就行了。 真没想到谢三和于真柔能有这样的缘分! 两家悄悄议定了亲事后,于老将军去了一趟皇宫。过了几日,皇后在宫中设宴,京城众诰命齐齐赴宴。宴会过半,皇后招了一位姑娘到跟前问话,赞这位姑娘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又因她是功臣之后,便收了她为义女,封她做淑慎郡主。这淑慎郡主自然就是于真柔,这事是开瑞帝暗示皇后做的。 皇后既然都这么说了,从此在贵妇们的交际圈里,于真柔就必定是性行温良、淑德含章的了。又因为是皇后的义女,皇后在皇上那里很有面子,宗室但凡懂事机警些,日后都不敢在细节处为难她。 第二日,开瑞帝为新封的淑慎郡主赐婚,郡驸马乃是庆阳侯府的嫡幼子。 于老将军什么都不要,只求给孙女一个体面,皇上能不给吗?而因着郡主的身份,又因着是皇帝赐婚,张氏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否则,若于真柔只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张氏估计得闹腾一下。 婚期定在明年三月。这日子有些赶了。但既然是圣上赐婚,时间就得按照钦天监测算的时间来。 谢三开始折腾他的兰芳园。要不是顾及了张氏的感受——张氏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武艺高强,轻轻松松就能一打十——他很想把花园改造成练武场。没了练武场,谢三觉得特委屈他媳妇儿。 好在皇家给淑慎郡主赐了嫁妆,其中有几个皇庄,都能好好改造一下。于家肯定也会陪嫁庄子,但谢三日后不能总陪着媳妇去她娘家的陪嫁庄子住,而皇家赐的庄子,不去住几回才会显得不恭敬。 装修嘛,多少会有点吵。谢瑾华和柯祺就搬回了问草园。 谢瑾华忙着构思他的《良缘记》。今生的团圆先不用说,九世的前缘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一想,他就被自己的脑洞虐到了。为什么两人总是阴差阳错要分别呢?为什么最终的结局都是生离死别呢? 好文会把自己先感动了,好话本会让自己先流泪了。 柯祺觉得谢瑾华这些日子怪怪的。 有一次,谢瑾华独自坐在书房里。柯祺推门而入时,谢瑾华正站在窗边看着一盆来年春天才会恢复生机的兰花,他的背影看上去那样纤弱,整个人都仿佛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柯祺吓了好大一跳。听到柯祺的声音,谢瑾华缓缓地转过身,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声音颤抖地说:“真好,你回来了。” 所以,我往厨房走了一趟的短短半个时辰中,到底发生了点什么事! 还有一次,谢瑾华坐在井沿上,看着井中的倒影发呆。阿黄喵趴在谢瑾华的脚边。谢瑾华忽然叹了一口气,对阿黄说:“你想他了吧?我也是。又是一年春去秋来,提醒我天凉加衣的人却不在了。” 柯祺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到底在想谁啊!是哪个小妖精?姓嘛,叫嘛,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家里有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说啊!你倒是坦白啊!还有,阿黄是什么时候成共犯的? 还有一次,都大半夜了,谢瑾华好好地却不睡觉,只合衣坐在床边,一脸慈爱地看着柯祺。柯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说:“你做什么呢?快睡吧!”谢瑾华却说:“我只想抓住机会好好地看一看你。” 柯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等天亮了随你看个够,现在先安心睡觉,不行吗? 这样的事遇到的多了,柯祺也就琢磨出来了。谢瑾华大约是患上青春期表演综合症了,据说这是中二期少年的标配。嗯,按照谢瑾华这个锤炼演技的用心程度,这要放在现代,他已经能够出道了。 柯祺觉得自己的心态确实有点老了,跟不上谢瑾华这种真少年的思维跳跃程度,搞不懂这个年纪的少年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于是也就随谢瑾华去了。反正,等过了青春期,这病会不药而愈的。 偶尔,当柯祺有兴致时,他还会配合谢瑾华的演出。 比如说,谢瑾华喃喃地说:“不,你不要走!”柯祺见他神情悲壮,知道这个时候演得应该是不可避免的别离,就十分配合地说:“我必须要走了。但我的心始终留在你这里。日月不灭,我心永恒。” 再比如说,谢瑾华自语道:“石倘能言,也应似我,悲风增呜咽。”柯祺想不出诗句来,只好照着这意境握着谢瑾华的手,背了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谢瑾华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直说:“这位苏轼真是懂我,旧人梦中见,此中辛酸苦楚都叫他说尽了。上回那句但愿人长久也叫我生出无限的感慨。” 再再比如说,谢瑾华大约是演到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戏了,情绪一上来,就什么荤腥都吃不下。柯祺觉得有必要同甘共苦下,在装着梅菜扣肉的器具上贴了张“清水白菜”的纸,他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又看向谢瑾华,问:“清水白菜要不要?”谢瑾华想了想,镇定地说:“要。” 厉阳和厉桑觉得自家两位主子都病得不轻。 读书人玩儿的,真不是他们这些粗人能懂的。 这一日,当柯祺走进书房时,谢瑾华又坐在椅子里发着呆——其实他是在想《良缘记》的剧情。虽知道柯祺靠近了,但谢瑾华早已经把写满字的宣纸压在了下面,现在最上面的那张宣纸上还没有写几个字,不怕泄露什么。于是,谢瑾华就维持着发呆的姿势没有动。他正想到了某个最关键的地方。 柯祺走近一看,谢瑾华在宣纸上做了几个叫人看不懂的记号,除此以外,还写了个“三”字,又写了个“药”字。柯祺看不懂这都是些什么。他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尖在谢瑾华背上写着字。 确切地说,柯祺是用指尖把宣纸上的字符照搬到了谢瑾华的背上。 谢瑾华觉得有些痒,就扭了下身子,阻断了柯祺指尖上的动作,问:“柯弟,你要做什么?” “我在输入验证码,看看能不能解锁新姿势。”柯祺说。谢瑾华刚刚那一动不动的样子都快赶上机器人了,他就忍不住开了个让人听不懂的玩笑。就是这验证码长得有些古怪,可惜没自带刷新功能。 “……” ———————— “柯弟总是会说一些奇奇怪怪叫人听不懂的话。” “哎,有点搞不懂这个年纪的少年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 因住回了问草园, 夫夫俩和季达的交流就多了起来。柯祺像以前一样,隔上一两天就会去面对面地接受教导。谢瑾华原本和季达没有过多交集, 但他十分想要给脑洞阶段的《良缘记》找个分享者。 大侄子能说什么呢?叔叔有如此兴致,大侄子只能奉陪啊。 此时的戏本不是光有情节就够的, 唱词、念白都必须要做到语句优美, 而在优美的同时还得通俗易懂, 要是太过晦涩, 在民间是火不起来的。所以,谢瑾华需要找个人帮他把握一下其中的度。他原本想过要找下人,可是又怕他们瞒不住消息,万一让柯祺提早知道这件事, 那就没什么惊喜可言了。 还好有大侄子!大侄子人品贵重,肯定能瞒住消息的! 于是, 当柯祺独自刷题看书练字时, 大龄未婚的季达侄子就被谢瑾华“伤害”着。亏得此时根本没有烧烧烧的fff团,否则大侄子一定能打败世间万千单身狗,出任fff团的团长,先捐一千斤木柴! “概括地说, 这一世的故事就是两个生活在敌对家族的人, 相爱却不能相守,最后被逼相拥殉情的故事。”季达对谢瑾华某一世的设定点评说。谢瑾华的创造速度惊人, 这一世的故事已经完成初稿了。 “没错。先生觉得如何?” “我觉得……总体而言还行,但在细节上缺乏冲突。”季达非常认真地说。 “哦?还请先生赐教。” 季达毫不客气地说:“相识的过程可以改一改,改成两个人都隐瞒了身份, 他们在外游历时用假身份相交,迅速成为了密不可分的挚友。然而在他们坦白的那一刻,天塌地陷了。这是第一个悲剧点。” “嗯,先扬后抑。我懂了。”谢瑾华说。 季达又说:“虽来自于敌对的家族,但两人依然不愿意放弃这段友谊,于是他们联手破坏了第三方对他们两个家族的算计,然后为了更好的合作,两个一直敌对的家族决定要联姻。联姻的对象是……” “我和柯弟?” “不不不,是他和你的小叔叔,或者是你和他的小叔叔,总之不会是你俩。”季达老神在在地说。两人成了堂婶和侄子的关系后,自然是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这样的设定简直突破了谢瑾华的三观。 哪怕是先和堂兄有牵连,后面都能圆回来。但堂婶和侄子,这是要乱伦啊! 季达说:“第二个悲剧点,正要成亲时,那位叔叔被毒死了,所以这场婚事不成立。但因为他和你叔叔有过名分,你们二人没可能了。在这个时候,家族调查那位叔叔的死因,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 “我?” “没错!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正是因为你们已经有了私情,你才会铤而走险毒死自己的叔叔。于是两个刚刚有了和解苗头的家族重新敌对了!你们家族的人虽恨你,却觉得你是被他蛊惑的,就要求他们家族把他交出来,然后以命偿命……”季达说着说着就兴奋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不免有些心虚。 谢瑾华却听得入神了,催着他问:“然后呢?” “你不想连累他,最后决定用死亡来自证清白。你喝下了毒药。”季达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冲到你面前时,你的身体已经凉了。虽然你们从未互许过终身,但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对你的感情。只可惜,你已经永远不在了。他在悲愤下举刀自戕,很快也死了。这就是第三个重要的悲剧点。” “这就结束了?” “不不不,这哪里够呢!等他死了后,你醒了。” “我不是死了吗?” “其实你吃下的是假死药。” “哪有假死药这种东西!” 季达不慌不忙地说:“戏本里就有。但是,当你醒来时,却见他鲜血淋漓地趴在你身上,你以为他还是被你家族的人逼死了。然后,你就疯了,用同一把刀自杀了。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悲剧点。” 谢瑾华沉默不语。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荡涤了一遍。 季达以为谢瑾华猜出了什么,更心虚了。然而当他定睛看去,却见谢瑾华眼眶红了。于是,他重新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他才不是因为见两位少年感情太好,才想要在戏本中尽情折腾他们,才不是! 安朝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就这样在两人的讨论中诞生了,此中很多细节还需要慢慢完善。 十月中旬,庆阳侯府收到了来自江南的信。 信是陈老爷子寄来的,他是谢侯爷原配的父亲,是谢侯爷的岳父,是谢纯英嫡亲的外祖父。老爷子年逾古稀,身体已经渐渐不如以前康泰。他在信里说,将于明年春日进京,日后就在京城定居了。 陈老爷子此生只娶一妻,妻子只生一女。如今妻女都不在了,谢纯英和德亲王妃这对外孙和外孙女就是老爷子心里最为牵挂的人。所以,即便他久居江南,早已经习惯了那地的气候、饮食和风俗习惯,可是当他以身体不适辞去易风书院的山长一职后,他还是选择要进京。因为,他的亲人在这里。 当然,除此以外,陈老爷子愿意进京也和慕老有些关系。他们文人相惜,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慕老正主持着崇文馆的工作,奉朝廷之命领着一批文人修书,他早就想要让自己的好朋友来帮忙了。 自从谢侯爷收到这封信,他整个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陈家在京中原有旧宅,只是几十年没有正经住过主子了,只留着两三位忠仆看家,以至于屋舍院落都有些破败了。谢侯爷就雇了一帮能工巧匠,天天往陈家旧宅中跑,几乎把整个陈宅都推翻重修了,只为了陈老爷子进京后能住得舒坦一些。 张氏见状,心里不免有些泛酸。 可这位继夫人转念一想,先不说她身为继室在礼法上原本就低了原配一头,就说如今侯府里是谢大掌权,庆阳侯府就不可能不对原配那边的姻亲不尊敬。她要是继续黑个脸,倒是显得她不大度了。更何况,她亲儿子娶亲在即,她自己都是一堆的事情忙不过来呢,谁有那个心思去管着侯爷做什么! 于是,庆阳侯府中依旧一派和谐。 谢瑾华也很期待陈老爷子进京。按理,他们四兄弟都得叫老爷子一声外祖,可是谢瑾华心里对这一点没什么深刻的体会,他更尊敬老爷子的另一重身份。这可是慕老的好友,也是一位当世大儒啊。 柯祺却问:“先夫人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兄弟姐妹了?”他还记得当初从安学友母亲口中所获知的有关谢瑾华的身世疑点,那时他猜测谢瑾华或许和陈家有点关系。可是,陈家的人口实在是太简单了。 谢瑾华其实对于陈家了解不多。毕竟,当他懂事时,先夫人都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第75节 “老山长对他的夫人真是情深义重,细细想来,都叫人羡慕不已。他便是为子嗣计都不曾纳妾,这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谢瑾华颇为感慨地说,“所以,老山长确实只有先夫人这唯一的女儿。” 看着谢瑾华眼中的向往,柯祺那一句“没有庶出的兄弟姐妹,那私生的有没有”就问不出口了。 谢瑾华最近很容易感动,此刻又被他自己脑补的陈老爷子夫妻二三事感动了。有一种效应叫孕妇效应,即偶然因素随着自己的关注而让人觉得会是个普遍现象。比如说,怀孕的人会觉得大街上好像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孕妇。而沉迷于《良缘记》不可自拔的谢瑾华能从很多事情上联想到美好的爱情。 从有限的消息来看,陈家有点类似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家,连着几代都子嗣不丰,陈老爷子就是想要过继一个儿子,都得往上倒啊倒啊倒啊,倒到他高祖那一辈,陈家才是一对兄弟分作两支。按照人们的算法,同一个高祖才算是五服内。陈家是高祖那一辈分支的,两支都已经是五服之外了。 谢纯英总不会为了陈家某个五服外的亲戚顶着危险保护谢瑾华吧? 柯祺只觉得一团浓雾罩在自己心头,拨开浓雾,还是浓雾,不知何时才得见清明。 天气又渐渐转凉了。 夫夫俩这几月都宅在问草园中,不知道京城中已经兴起了好几个“读报会”。所谓的读报会,就是读书人自发兴起的一起研读《秋林文报》的聚会,不同的读报会有着不同的准入门槛。这是学子们一同交流心得、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可以说,《秋林文报》已经渐渐成为了安朝书生不可或缺的读物。 柯家的几位读书人就会定期去参加读报会,小胖墩于志也是。 柯祐身上没有半点功名,自然没资格参加读报会。但这一日,他正好在外头的铺子里查账,算着时间兄长们参加的读报会快结束了,就去了集合点接他们。到了那地时,柯祐见一小胖子独自神伤。 柯祐身为一个热心青年,见状不能不理会。 于志小时候就是个哭包,现在长大了,泪腺也没有弱化多少,只在人前忍着不哭而已。小胖子难过地说,前面听到有人成亲时的鼓乐声,便想起自己的姐姐明年春天要嫁人了,心里就有诸多不舍。 柯祐只好搜肠刮肚找词语好好安慰了一下小胖墩。 “你和你姐姐的感情一定很深。”柯祐说 “是、是啊……她揍我时,都专挑不怎么痛的地方下手的。睡一觉,第二天就不疼了。”小胖墩骄傲地说,“我这几年也存了一些钱,就去玲珑阁给我姐订做了一条很结实的绳索,当作是新婚礼物。” 这话让柯祐没法接。他特别同情小胖子的未来姐夫,不知道那位壮士还能不能好了。 “好了,快振作起来吧。”柯祐又说,“你难过得就像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 “胡、胡说!才、才没有那么重!”小胖墩急急反驳。 “……” “胡、胡说!你、你胡说!” 这是重点吗!大兄弟,我哄了你那么久,这是重点吗! 十月初冬,在寒风中,谢三媳妇的娘家人和谢四媳妇的娘家人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作者有话要说:  傅季达,字xx,号oo居士,安朝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教育家,天雷狗血文爱好者,他独立创造的《xxoo》是戏本界的狗血流代表作。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没过多久, 这期读报会就散了。柯家大哥从院子里走出来时,正瞧见自家小弟柯祐在欺负一个小胖墩。柯大虽不知这小胖墩的来历, 却知道他是被张正培引到圈子里来的。柯大不愿意得罪张正培。 这张正培是谢瑾华通过邵瑞为于志引荐的人。谢于两家既然已经是准姻亲了,于志就是谢三的准小舅兄, 谢家当然要在各方面尽力照顾一下他。帮助于志慢慢融入读书人的圈子, 就是谢家的善意。 于家和柯家虽然都和谢府有些关系, 但这两家是不一样的。 柯祺已经分家了。所以, 谢家对柯家的照顾会更克制一点。当谢瑾华手里有了实用的科考资料,他会往柯家送一份。若柯家出了事,谢家也一定能帮就帮。但谢家人不会费尽心机给柯家人铺路。这样的关系其实不能说是不好,柯家人确实一直不想给柯祺惹麻烦, 这样的相处反倒让他们更自在些。 这张正培是邵瑞那边的人,而邵瑞是谢三亲姐姐的夫家侄儿。谢三一共有三位亲姐姐, 其中一位就嫁到了邵家。所以, 谢府可以把于志托付给张正培照顾,却不适合把柯家的几位读书人托付给他。 柯大不知道这其中的勾勾绕绕,见柯祐在欺负于志,他恨不得上前去拧住柯祐的耳朵! 当然, 柯大虽在心里觉得柯祐欠揍, 但在人前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家弟弟的。他走上前,和小胖墩打了个招呼, 见小胖墩不像是要找柯祐麻烦的,心里松了口气,说了番客套话后, 便领着柯祐走了。 柯祐像鹌鹑似的跟在自家大哥身后,柯大以为他学乖了。却不想,柯祐忽然回头对着于志做了个鬼脸,十分欠揍地说:“其实,一百七十六斤和一百八十斤是一样的,你接受现实吧。”反正都是胖! “胡、胡说!明明差了四斤呢!”小胖墩说。 等到柯祐走远了,小胖墩才回过神来,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也不管柯祐能不能听见,冲着柯祐的背影喊着说:“才、才没有那么重!也没有一百七十六斤那么重!”更何况,他最近都轻了一斤了! 自从冯良的婚期定了下来,于志就难受得茶饭不思,确实瘦了足足一斤了!多么不容易啊! 回家的马车上,柯大教育自家弟弟,道:“人家好好的,虽说确实有点胖,但又没吃咱家的米,你非逗着他做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万一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不等你见着我,就先被人揍一顿了。” 柯祐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不管他是谁,以后肯定没机会再碰面了。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我在口头上胜了一回,他估计这辈子都没机会赢回去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然而,几个月后,问草园中,柯祐的脸都要被打肿了。 柯家大哥转而说起了读报会上的事,他知道自家弟弟不爱听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就直接对柯祐说起了文人间的八卦,道:“最近几个月的报纸上刊登的都是各省解元的文章。而近两期报纸上都有谢四爷的诗文。哎,我对这位谢四爷真是服气的。不光是我,我们读报会的所有人对着他都是服气的。” “他很厉害吗?”柯祐的好奇心果然就冒出来了。 “和谢四爷一比,我竟是痴长了这些年岁!”柯家大哥此时的语气就像是在描述心中挚爱。 柯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柯家大哥说:“他在乡试第一场中写的诗,真是灵气十足啊。这还不算什么,最叫人惊艳的是,第三场中的五道时务策论,我已经读过两篇,确实辞藻华丽又内容详实,最重要的是句句都言之有物。” 在读报会上,主持者会大声读出报纸上的文章,然后众人或品、或思、或议、或辩,将针对这篇文章发表自己的看法。读完谢瑾华的时务策,整个会场都安静了。大家竟然都陷入了沉思回味之中。 虽说文人相轻,但读报会是一个群体性聚会。 若有人觉得报纸上的文章写得不好?可以啊!请说出你的理由!若你能言之有物,那么你说不定就能在读报会上一举成名了。但如果你说得没道理,这脸也就丢大发了。人们会这么想,你连文章的好坏都看不出来,非要把好的说成坏的,想必肯定是没什么真本事的,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的丑角。 所以,读报会的氛围一直相当不错。一篇好文章,会让所有人都心生向往。 “……我现在就盼着下期的报纸能快些出来,谢四爷还有三篇时务策没有被刊登上报。”柯家大哥砸了砸嘴。可以说,柯家大哥所在的这个读报会,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被谢瑾华的文采和思想征服了。 而在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读报会有多少呢? 明年二月是会试之期,在各省乡试中取得了会试资格的考生都将要汇聚京城。他们是全国最优秀的一批考生。或许现在的他们还很青涩,但其中有一些将会在日后成为或朝堂或清流里的中坚力量。 此时的交通很依赖水路,冬季河面会结冰,路上恐有诸多意外,为了不耽误考期,考生大都在年前就已经赶到京城了。他们到了后,也不是死读书的,会按照惯例想尽办法去结识权贵,并且还会想尽办法去文人集会中扬名。这是为了给未来铺路。而读报会就是借着考生进京的这场东风兴盛起的。 所以,这读报会只多不少。 真金不怕火炼。谢瑾华的才名就通过各读报会迅速传扬开来了。 其实,报纸上不光刊登了谢瑾华的文章,还刊登了其他省份解元的文章。可就算同为解元,水平也有高低。世间确实有文无第一的说法,但如果第一名的水平超出其他人很多呢?举个非常夸张的例子,如果让某个刚刚弄懂声韵的人去和诗仙李白比写诗,那么这一点萤烛之火,又怎能与日月争辉? 谢瑾华竟是成为了众多解元中最为耀眼的一个。 柯祐不能算是读书人,他不读《秋林文报》,但他常在市井往来,知道茶馆里的说书人现在都爱说谢解元的故事。柯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小九读书也很厉害的,只可惜他今年被守孝耽误了。” 柯家大哥其实不觉得柯祺能比谢瑾华更厉害,但他知道柯祐和柯祺关系好,就顺着柯祐的话往下说,道:“小九确实可惜了……身为秋林书院的学生,他若今年能参加童试、乡试,肯定也很顺利。” 柯祐点着头说:“哎,等我们回到家,我跟着娘去小佛堂烧点香,帮他临时抱一抱佛脚,盼着他下一届时也能一举金榜题名。”柯祐再没心没肺,身为和柯祺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他总是盼着柯祺好的。 很快这一年又走到了头。安朝各地流言四起。 春阳门自二月那场并未成功的纵火案之后就全都避出了京城。即便开瑞帝一直在抓捕他们,可他们人少,散入各地后,就如藏水入海、藏木于林,竟是直接没了踪影。一直到了年底,他们才重新活跃起来。而他们其实也不能把朝廷怎么样,只能传些开瑞帝得位不正的流言,说他不得老天爷眷顾。 柯祺陪着谢瑾华回庆阳侯府过年时,才得知这件事。 柯祺愣了好一会儿,私底下找谢纯英聊天时,感慨说:“春阳门这回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前朝贼逆闹腾得越厉害,开瑞帝就越有可能把目光放在谢瑾华身上,盼着他身上能出现一个六元及第。 因为,这是洗刷流言较好的方式之一。 在柯祺和谢纯英一心一意为谢瑾华铺路时,他们一直都只能从正面去突显谢瑾华。虽知道流言的作用,但他们不能去制造对今上不满的流言。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种流言哪里是那么好传的,他们绝对不能冒这个风险。却没想到,春阳门竟是直接把机会送到他们手里来了。有了他们在各地添加的这把流言之火,只要谢瑾华自己不发挥失误,那么主考官绝对不会故意和他过不去! “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这也太顺利了……”柯祺忍不住说,“谢哥哥简直是老天爷的亲儿子。” 谢纯英凉凉地看了柯祺一眼。 柯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把嘴巴捂上。在此时,老天爷能指代皇上,说谢瑾华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岂不是说他是龙子凤孙?这话要是被传出去,碰上皇帝严苛的,谢家人都得进文字狱。 谢纯英盯着柯祺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整个事情确实很顺利,小四定是得了上天眷顾。” 柯祺:“……”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大哥!我前面那话是开玩笑的,你这话却很认真啊! 离开谢纯英的书房后,柯祺独自走在谢府花园里。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他抬头望向冬日的晴空。天上没什么云彩,也没什么小鸟在飞,干干净净的一整片,那种清静空灵的感觉和谢瑾华很像。 岳父也是父。 柯祺鬼使神差一般地对着天空叫了一声—— 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冬日昼短, 最适合围着火炉看书。 谢瑾华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就听见了外间有人开门的声音。他微笑着等了等, 却始终不见柯祺走进内间。他觉得有些奇怪,便放下手里的书, 打算走去外间看一看。就在这时, 柯祺终于进来了。 柯祺身上正裹着一件披风。 斗篷和披风是两种不同的衣物, 斗篷常穿于室外, 而披风室内外均可穿。谢瑾华特别怕冷,所以内间的炭火烧得很足,他就把披风脱下来放在了外间。而现在,柯祺身上裹着的正是谢瑾华的披风。 “你这是做什么?”谢瑾华笑着问。 “我们俩的身高已经齐平, 衣服可以混穿了。”柯祺低头打量着自己,只觉得非常满意。 这不是披风, 这是属于老天爷亲儿子的玄学之袍。 在柯祺穿越之前, 大学的班上有阵子很流行一款需要抽卡的游戏,他其实已经忘了那款游戏叫什么名字了,反正他没有玩过,却记得大家在抽卡前总叫嚷着玄学什么的。而这所谓的玄学, 当然没什么道理, 在很多时候也没什么大用,大家玩笑似的信了玄学, 不过是为了从中得一点心理安慰而已。 谢瑾华纵容地看着柯祺,又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大哥留我多说了一会儿话。”柯祺说。他打死也不会说,其实是在花园里做傻逼事给耽误了。 谢瑾华没有细问, 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坐我身边来。这儿暖和。” “我不冷。” “你不冷,做什么还穿着披风?” “我就是想穿给你看看,以后我们换着衣服穿吧?”柯祺兴致勃勃地说。 过年时,家里又要热闹一阵。到时候走亲访友诸多亲戚,指不定又会有那种没眼力劲的人非要给谢瑾华塞点烂桃花。柯祺特别厌烦这种事,偏偏没眼力劲的人还真有不少。不过,只要夫夫俩换了衣服穿,这行为可以说得上是非常亲密了,他们就能用实际行动叫那些人知道,他们是不分彼此的了。 当然,柯祺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小心机的。他觉得自己换衣服穿就是为了蹭玄学。 在某方面道德感极强的柯祺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想要和未成年人谈恋爱,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想要和谢瑾华混着衣服穿来秀恩爱,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别有企图。于是,他都推到了玄学头上。没错,他就是这么迷信的一个人,决定紧密地团结在谢瑾华身边,对着老天爷爸爸求罩! 柯祺的自我洗脑功力也是蛮强的。 谢瑾华笑着说:“不如直接吩咐针线房,以后把我们的衣服都做成一样的。” 柯祺想了想,说:“衣服可以做成款式一样的,然后我们还是各穿各的,毕竟衣服得合身才好,不然就失礼于人前了。但斗篷和披风不一样,大了一点或者小了一点都无所谓,我就想要和你换着穿。” 第76节 “行,都随你吧。”谢瑾华说。当面对柯祺时,他在除学业之外的事上,都没有什么原则。 柯祺忍不住伸出手,在谢瑾华的头上揉了一把。 照着安朝某些地方的风俗来看,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被人摸的。古书有云,头是一身之尊,百骸之首,诸阳之会,五行之宗,居高而圆,象天地之德也。头是男人权利的一种象征。只有长辈可以摸孩子的头,否则这就是一种不尊重,是对男人的一种轻视。可以说,头代表着尊,是男人的自尊心。 然而,柯祺的动作中透着一股宠溺。 于是,谢瑾华心甘情愿地低下头,似乎怕柯祺摸得不痛快,他还更主动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了柯祺的手底下。他甚至还像猫儿似的,在柯祺的手心里蹭了蹭,又顺着柯祺的手心蹭到了柯祺的肩膀。 柯祺只觉得一股痒意顺着自己的手臂传到了心里。 谢瑾华已经半个人扑进了柯祺的怀里。 “月饼都没有你会撒娇。”柯祺笑着说。已有两周岁的小侄子最近很喜欢装大人。 谢瑾华又蹭了蹭。很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子像猫了。可惜柯祺并不是什么撸猫的高手,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捏捏猫儿的爪子,顺着猫儿的脊背往下摸,拍拍猫儿的圆臀,再揉揉猫儿的肚子。 不过,柯祺虽不会撸猫,但他会撸狗啊! 柯祺一般都是怎么撸狗的呢?阿黄汪还小的时候,他会将整只狗抱起来,然后亲亲狗的额头。后来阿黄汪大了,体重加剧了,柯祺抱着它有些吃力,就会使劲揉阿黄的脑袋,最后亲一下它的额头。 谢瑾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脑袋已经被揉过了,额头还没有被亲。 谢瑾华忽然伸出手搂住了柯祺的脖子,他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柯祺的视线齐平。两人脸对着脸,只要凑近一点点就能亲到了。然后,谢瑾华张开嘴唇,轻轻地叫了一声—— 汪。 柯祺……柯祺恨不得能落荒而逃。这实在是太犯规了啊! 一刻钟以后,柯祺像是一只雨后的蘑菇,裹着披风蹲在两面墙的夹角中。谢瑾华原本是有些害羞的,见柯祺怂了,他反而就坦荡了,一边扯着柯祺身上的披风,一边语气欢快地说:“虽然现在还不到晚上,但既然你都已经……憋着肯定很难受吧……你可以自己解决一下的。还是说,你希望我帮你?” 新手司机横冲直撞,不懂老司机心里的痛。 老司机哪里是不会开车啊,他怕的是违章开车啊!老司机的内心无比煎熬! 厉阳算着时间进来给火盆添炭时,他觉得屋子里的氛围有一点奇怪。谢瑾华表情惬意,似乎刚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而柯祺瞧着却像个小媳妇似的,显得特别委屈。难道是主子欺负柯少爷了? 不该啊!主子不是最喜欢柯少爷了吗? 单纯的小厮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两位主子一直都不是什么严苛的人,于是厉阳也敢在他们面前开些小玩笑,便道:“主子,你们俩瞧着像是一出戏,内容是恶霸调戏了良家女子,哈哈哈哈……” 谢恶霸:“……” 柯良家:“……” 这小厮没法要了! 二月初,陈老爷子到了京城。 虽说老爷子年前就送了信过来,可谁也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到了,都以为他得等到三四月天气暖和起来了以后才会抵达京城。老爷子毕竟那么大年纪,身体状态很一般,这一路奔波真不是开玩笑的。 陈老爷子并没有住到谢府来,而是直接住进了陈宅。 即便他已是孑然一身,但确实没有岳父住到女婿家去的道理。就算谢侯爷有心要照顾他,按照规矩,也应该是谢侯爷先去陈宅向老爷子请安,在征得老爷子的同意之后,再把老爷子接到谢府小住。 老爷子脾气犟,小住什么的就不必了。 谢纯英和德亲王妃身为老爷子的亲外孙,自然都在第一时间赶去给老爷子问安了。像谢瑾华这样的,虽然在礼法上也叫老爷子一声外祖,然而老爷子不发话,他们实在不必特意去陈宅彰显存在感。 不过,谢瑾华仍是在会试之前见到了陈老爷子。 两人并不是特意见的,只能说是赶巧了。见面的地点在慕老的府邸,谢瑾华早先就和慕老约好了时间,他抱着自己最近刚做的文章,打算在会试前最后一次向老师请个安,真没想到陈老爷子也在。 慕宅中当然不止一个待客之所。但是慕老得了谢瑾华这样一个好徒弟,肯定会忍不住要对着陈老仔细炫耀一番。于是,他约见陈老时,选择了书房中。等到谢瑾华来了,谢瑾华也被引到了书房中。 谢瑾华这是第一次见到陈老爷子。 老爷子不发话,谢瑾华不敢轻易攀亲戚关系,就按照学生见大儒时的礼,对着他行了个大礼。 陈老爷子算是那种从年轻时一直儒雅到老的人。即便现在已是古稀之年,人们一眼瞧去,依然觉得他是个美美的老头子。陈老爷子年轻时有一把美须,现在年纪大了,胡子白了,也稀疏了,他却总舍不得剃,依然留着,每日起床后都得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梳理好半天,每掉一根都让他心疼好久。 谢瑾华低头行礼时,陈老爷子下意识摸了一把胡子。 这一摸……啧,竟然掉了一根。 陈老爷子真是好心痛的! 于是,在接下去的时间里,老爷子的兴致一直不怎么高。虽说,他没有故意为难谢瑾华,但确实对着谢瑾华不算有多热情。慕老为谢瑾华点评文章时,陈老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断须,疑似在发呆。 当谢瑾华告辞时,陈老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谢瑾华,说是见面礼。 虽说长者赐不可辞,可谢瑾华看着那样东西,一时间心情无比复杂。 陈老爷子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上正拿着一把玉质的小梳子,是他日常打理胡须用的,已经跟着他几十年了。他无比坦然地把小梳子塞回了袖子里,摸出一块平安无事牌,说:“啊,刚刚拿错了。” 平安无事。 谢瑾华便又行了一礼,谢过长者的这份心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怎么样?我徒弟!”待谢瑾华走后, 慕老就忍不住炫耀上了。情绪极其高调。语气极其欠揍。 平心而论,陈老在教书育人的工作岗位上坚守了大半辈子, 确实没有见过比谢瑾华更有灵气和天赋的学生了。慕老能拣到这样的好徒弟,陈老觉得真是老天爷瞎了眼了。好徒弟应该是他的才对啊! 可是, 在面对谢瑾华时, 陈老却又有另一番复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慕老洋洋得意地说:“说起来, 我最开始对这孩子另眼相看, 多少有一点你的原因。他是你那侯爷女婿的庶子。你那女婿啊,也是个痴情人。纳妾时肯定都是照着……总之,这孩子和你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那时的我们才刚相识没多久吧?这一晃眼就过去五十多年了……哎,你们真是长得太像了。” 现时的价值观不同等于后世。对于此时的人来说, 像谢侯爷这样的,在原配去世后一直拖了好几年才续娶, 纳的妾都是照着原配长相找的, 就算是非常深情的好男人了。至于为什么慕老能肯定谢侯爷的妾是照着陈老女儿的样子找的,这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谁叫妾生子谢瑾华长得这么像陈老爷子? 能看出谢瑾华长得像陈云的人,在这世上肯定不多。 因为, 谢瑾华长得像十几岁时的少年陈云。 二十岁的青年陈云已经开始蓄须了。有胡子和没胡子的差异很明显。此时的人均寿命不高, 对少年陈云很熟悉的那些人,他们中还活着的早已经不多了。所以, 至今看出了这一点的只有慕老一人。 陈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摇头道:“你说像就像了?他连毛儿都没长齐,我偏要说不像。” 这听着像是一句玩笑话。 把现在的谢瑾华和现在的陈云摆在一块儿, 他们瞧着确实是不那么像的。因为陈老爷子已是满脸皱纹,五官都因为皮肤松弛而有些变形了。甚至,他因为衰老而骨质疏松,所以脸型都已有了改变。 最重要的一点是,谢瑾华没胡子,陈云有胡子。 千万别小看了胡子,这胡子其实让两人有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确实不像了……快瞧瞧你那一脸的老褶子吧,哪有我徒弟赏心悦目?”慕老打趣道。 “你还有脸说我?瞧你自己吧,我差点以为你是我那盆绿水秋波成精了!”陈老机智地反驳说。绿水秋波是菊花的名字。他的夫人在世时很擅长伺弄花草。等到夫人去世后,他就寄情于花草之中了。 两老头子斗了会儿嘴,直白的人身攻击是有的,隐晦的指桑骂槐也是有的。引经据典了好几回,可惜谁也没能赢过谁去。最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很有默契地休战,把话题引到崇文馆上去了。 离去的谢瑾华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忍不住把陈老送的平安无事牌拿在手里把玩。 这平安无事牌已用细绳穿好,可以直接佩戴在腰间。细绳显得有些旧了。这并不是说陈老随便给了谢瑾华一个不甚珍惜的旧东西,恰恰相反,只有陈老很喜欢这块玉牌,他本人常常佩戴,细绳才会变得那么旧。玉牌是用上好的白玉制成的,牌头上刻着简单的祥云纹路,这似乎暗合了陈老的名字。 谢瑾华摩挲着玉牌。玉牌渐渐染上了他的体温。 陈老爷子在掏玉牌时,一开始还拿错了,先拿了把玉质的小梳子出来。 时人喜欢在袖子的暗袋中放东西,这暗袋也是有讲究的。像谢瑾华自己,他就习惯于让针线房把暗袋一分为四。这样一来,他可以把一些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分开放。当他想要从暗袋中取东西时,就可以直接去相应的暗袋中找了,而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暗袋里,然后非常不雅地掏上半天。 陈老的袖子应该也是这样设计的。 所以,陈老第一次之所以掏错了,肯定是因为小梳子和玉牌被放在了同一个小暗袋中。梳子这种东西,是陈老每日都要用的,算是他的私密之物。这意味着,和梳子放在一起的玉牌也是私密物品。 像陈老这样的人,他身上肯定放着一两块玉是预备要送人的,而且玉的质地还不差,非常送得出手。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那么看重谢瑾华,送那种玉佩就够了,没必要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送出去。 然而,陈老确实心甘情愿地送出了平安无事牌。 谢瑾华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谢瑾华看来,陈老能对他特殊照顾,一定是大哥在老先生面前说过了什么吧?他不觉得自己优秀得能让陈老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于是就自然而然把原因都归结到了谢纯英身上。 会试的考试时间很快就到了。 谢瑾华排队入场时,已经注定没法低调了,排着队的其他考生们都忍不住把目光投放到了他的身上。因为读报会的存在,也因为京城中流传的那些轶事,谢瑾华已经是这届会元最有利的竞争者了。 会试和乡试一样,需要连考三场。每一场的题目类型设置也是一样的。只是二月实在太冷了,每一场考完,谢瑾华的状态都不如他考乡试时的状态。脑力劳动也是相当耗体力的,据柯祺所知,在后世的国际围棋赛事中,选手们每下完一局棋能轻掉三四斤!谢瑾华连着考了三场,整个人都憔悴了。 好在有柯祺盯着,谢瑾华倒是没有生病。 柯祺在乡试之前猜过十几二十道的时务策论题,会试中竟然又被他猜中了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题目显得有些奇怪,竟是一道假设题,假设安朝某地忽然发生了地动,问考生们应该怎么办。被柯祺和谢纯英轮番提点过的谢瑾华当然知道这道题存在的意义,这分明就是开瑞帝在试探考生们呐! 谢瑾华已经有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 从历史上的真实案例来看,每次地动后,赈灾过程虽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当时的皇帝必须要下罪己诏。要不是皇上做错什么惹怒了上天,怎么会发生地动呢?可是,结合安朝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考生们要真敢在卷子上让开瑞帝下罪己诏,不管主考官怎么看,皇上肯定不会满意。 开瑞帝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这两年,前朝余孽越是兴风作浪,皇上越想要证明自己从来都没有错。 所以,谢瑾华答题时,就对着开瑞帝拍了一记高明的马屁。 他用词简洁优美,翻译成大白话是,地动是天灾,想要在天灾中降低损失,就要竭力避免天灾后的人祸。人祸为何存在?吏治败坏时,救灾物资被贪污,百姓疾苦被忽视,这就是人祸。但安朝政治清明,圣上英明,自然就没有人祸了。然后,谢瑾华就着如何展开地动灾后救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压根没有提罪己诏三个字! 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能说,谢瑾华这样答题是错误的。他夸当今圣上,难道夸错了?和前朝比起来,今上确实当得起爱民如子四个字。再清高的文人也不能说谢瑾华谄媚,主考官们还得端着李家的碗吃饭,更不能说谢瑾华错了。而他后面提出的那些措施确实行之有效,这回答算是言之有物了。 三月初,谢瑾华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会试的成绩还没有出来,谢三的婚期就到了。 迎亲时,谢二、谢瑾华和柯祺,谢家分支的一些堂兄弟,谢三亲外祖张家的一些表兄弟,都陪着谢三去了,整个队伍极其浩荡。当于家人按照习俗堵门时,谢三原本是不担心的,他这边有谢瑾华,什么诗词做不出来!什么难题解不开!结果,于家人不走寻常路,他们请了习武的好儿郎们来堵门。 柯祺赶紧把谢瑾华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谢家堂兄们和张家表兄们也都笑嘻嘻地退了一步,决定让谢三独自面对那些壮士。 谢三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怀着对谢纯英的感激,勇敢地迎上去了! 凭着这些年他在大哥手里下挨揍的经验,他一定可以的! 谢三累死累活才终于把冯良迎回家了。他骑着马,笑得像个小傻瓜。而在于家的大门口,艰难地把姐姐背出门的于志哭成了一只小傻逼,他哽咽着说:“舍不得……是姐姐一手揍……带大了我啊!” 洞房花烛夜。 谢三掀了盖头,终于换了女装的冯良,也就是于真柔,落落大方地冲着他笑。自从两人定亲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尽管知道了冯良是位姑娘,但这其实是谢三第一次见到她穿女装的样子。 原来真是一位姑娘啊!谢三还有些晕乎乎的。 第77节 谢三只觉得于真柔怎么看都是美的。他的视线落在于真柔的耳朵上。 新娘子带着一对粉珍珠耳坠。 “我有个问题。”谢三的好奇心忽然就冒了出来,怎么都抑制不住了,“你、你不是没有耳洞吗?” 新娘子扑哧一声笑了,道:“难道就不许我新穿了耳洞?” “哦哦……”谢三也觉得自己是习惯性犯傻了。 新娘子主动解下其中一枚耳环,放在谢三的手心里,说:“骗你的,其实我依然没有穿耳洞。这对耳坠是特别设计的,可以扣在耳朵上。”在新娘子的内心深处,其实她还没有真正放弃冯良这个身份。 新婚夫妇就着耳坠子展开了无比和谐的讨论。 守门的老嬷嬷很担心。她了解自家的姑娘,若是有人偷袭她,她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能直接把那人打个半死。好容易姑娘嫁人了,万一两人在床上妖精打架时,姑娘觉得难受了,姑爷还能好吗? 于是,老嬷嬷忍不住听了会儿壁脚。 “还能这样吗?这有点神奇啊!”这是姑爷的声音。 “嘿,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可以帮你。”这是自家姑娘的声音。 “我、我就不用了吧……”姑爷似乎很犹豫。 “来吧,试试吧!你放心,我动作很轻的,不会弄疼你的。”自家姑娘非常豪迈地说。 两个人不知道做了些什么。 “疼!疼!疼!这也太疼了!”姑爷叫了起来,“哎哟,再轻一点啊!” “我已经很轻了。”姑娘似乎有些无奈。 “我怀疑都快要出血了。”姑爷弱声弱气地说。 老嬷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样子是顺利圆房了,自家姑娘应该已经顺利破了姑爷的身了,不枉她收集了那么多春宫图给姑娘压了箱底。老嬷嬷退开几步,守着门,等着里头主子传热水的吩咐。 等等! 老嬷嬷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性别不对啊!她家是姑娘嫁了姑爷,不是少爷娶了媳妇啊!新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房中,谢三揉着自己的耳垂,委屈地说:“就算只是扣在耳垂上也很疼啊。我就试了这么一下,都觉得受不了,小扣子快要扎到肉里去了。还好没有真的出血。哎,这东西不好,你以后别戴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夫妻闺房之乐】 谢大:…… 谢二:嘿嘿嘿嘿,心满意足。 谢三:搞懂了没有耳洞也能戴耳环的原因,心满意足。 谢四:和柯弟从诗词歌赋谈论到人生哲理,心满意足。 第一百二十四章 礼部尚书在早朝后被留了下来。 开瑞帝是个勤政的皇帝, 每日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处理政务。朝中的一些重要官员常在早朝后被他留下来协助处理政务,有时工作任务太重, 皇上还会留他们在宫中用膳。这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纵观最近朝堂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会试是重中之重。而会试是礼部负责的。 既然皇上如此关心会试的进度, 礼部尚书当然要事无巨细地汇报了。 不过, 现在会试的最终成绩还没有出来, 礼部尚书能说的, 无非就是本届会试的过程如何顺利,礼部的官员们又如何用心等话。在这个时间点,考官们正全部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日以继夜地批改着卷子。什么时候批改完了,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从院子里走出来。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卷子动手脚。 把能说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遍,皇上却不叫他离开, 仍是做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礼部尚书不由心里一紧,脑子高速地运转起来,思索着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话,而皇上又到底想要听些什么。 好在开瑞帝并没有想要为难礼部尚书, 他见气氛拿捏得差不多了, 就出言肯定了礼部的工作。 礼部尚书松了一口气,赶紧行礼谢恩。 “对了……”皇上似乎又有话要说。尚书刚松掉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不过这位天下之主接下来的话都不是对着尚书说的。皇上看向了书房中的另一人, 道:“朕听闻,明俊家中幼弟似乎也参试了?” 谢纯英行礼道:“回禀圣上,家弟今科确有下场一试。” 明俊是谢纯英的字, 是陈老爷子取的。英者,俊也。谢纯英的样貌和品性都没有辜负这字。能让皇上以字唤之,说明开瑞帝不仅仅把谢纯英当作了可靠的臣子,还对谢纯英有了点属于长辈的爱惜。 从谢纯英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皇上笑着说:“听闻明俊的这位幼弟还是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老先生平日就对他多有赞扬。他小小年纪就能为慕老先生看重,假以时日便又是一位俊杰英才啊!” 谢纯英先得按照惯例谦虚一下,谢过皇上的看重,又说谢瑾华年纪小当不得皇上这么夸。 皇上再金口玉言地说,年纪小算什么,只要真有本事,年纪不是问题,身份不是阻碍。 谢纯英又行礼谢恩。 整个过程都没有礼部尚书什么事了。然而,能爬到尚书位上的,必然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皇上看似是在关心谢纯英,连他家中的弟弟如何都知晓了,礼部尚书却忍不住要顺着皇上说的话多想一下。 年纪不是问题? 于是,当考官们辛苦了一上午,终于到了开饭的时间,训练有素地仆从们迅速把饭菜摆好,其中的一位仆从偷偷给主考官带了一句话,这是礼部尚书对同僚的一句提醒。皇上说了,年纪不是问题。 卷子是糊名批改的,该录取的录取,该淘汰的淘汰,皇上这一句暗示肯定不能用在这里。但在所有的卷子批改完后,考官们会选出最优的几份卷子,正所谓文无第一,因会试中大都是主观题,而主观题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因此每届会试的前几名就需要考官们好好商议一番了。很多时候,考官们的意见不能统一,即便他们都是文官,但吵到最后没有定论,他们说不定真能为会元的人选打一架。 这里面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说,如果有两个人,一个人才十几岁,另一个人已经二三十岁了,他们的卷子都答得很好,实在分不出高下,考官们大都想要压一压十几岁那位的风头,把二三十岁的那位定为会元。因为,文人们都信奉一点,要多给年轻人制造一些波折,这是为了年轻人好啊! 然而,现在皇上说了,年纪不是问题。 即便开瑞帝特别盼着安朝能出个六元,可他不是一个不着调的皇帝,他不会直接暗示考官们把谢瑾华点为会元,只能在谢瑾华自己表现得很好的基础上,让他尽量不要因为某些不成为的规定吃亏。 当然了,如果谢瑾华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那么会元必然就是他了!要知道,现在有了《秋林文报》的存在,会试前几名的卷子到时候也会被刊登在报纸上,这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会试的公平。 柯祺不需要谢瑾华被优待,他只要谢瑾华能拥有公平。 所有的殚精竭虑不过都是为了不叫谢瑾华自身的优秀被一些所谓的世俗规则辜负了而已。 新婚第二日,是新妇敬茶日。 柯祺和谢瑾华早早就起了,和三嫂正式见过面以后,吃了新婚夫妇的狗粮,才回到维桢阁。厉阳一脸兴奋地等在院门口。见两位主子回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道:“成绩出来了,恭喜……” “难道是我记错日子了?这不是会试放榜的日子吧?”柯祺立刻打断了厉阳的话。 厉阳愣了一下,说:“不是会试……是县试啊!” 二月,不光是会试的考试日子,也是童试中县试的考试日子。县试年年有,柯祺去年六月出孝,今年才有机会参加县试。因为谢瑾华之前的精神状态不好,府里又忙着谢三的婚事,柯祺虽然参加了县试,却忘了出成绩的日子。他光惦记着谢瑾华是不是能得会元了,把自己的县试结果抛在了脑后。 谢瑾华倒是记得柯祺的事,可去年他参加县试时,明明一直到三月中旬才出成绩,还以为今年也是一样的。却没想到,今年的县试因为撞上了会试,所以考试的时间提前几日,出成绩也更快一点。 谢瑾华几天前还问过柯祺,县试是不是三月中旬出成绩。 柯祺那时也许是走神了,回了谢瑾华一个无比肯定的“嗯”。 谁能想到,柯祺是真把自己的事情忘掉了! 因着这件事,谢瑾华心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个脑洞。他是正道的武林盟主,柯祺是魔教教主,他们阴差阳错下互相隐瞒身份成为了好朋友。忽然有一日,谢盟主的身份暴露了,他被正道背叛了,人人都以为他拥有一件绝世神兵,得神兵者得天下,正道的伪君子们故意陷害他,坏了他的名声好来追杀他。只有柯教主还坚定地站在谢盟主身边,他不介意谢盟主早先的隐瞒,愿意为他与整个武林为敌。 然而,四拳难敌众手。逃亡到最后,他们只剩了最后一匹马,于是只能共乘。柯教主把谢盟主抱在怀里,骑马朝安全的地方奔去。终于到达目的地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心弦一松的柯教主差一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原来,他的背上早已经中了两箭。他忽略了自己的伤,只求谢盟主能平安。 那箭虽然没有射中要害,可柯教主受伤后依然带着谢盟主逃亡,这伤拖到现在已是很严重了。 到底要多在意一个人,才能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只为了能护他周全呢? 谢瑾华再一次被自己的脑洞虐到了。 这一番想象看似花了不少时间,其实刚够厉阳说出县试的结果。柯祺拿到了县案首呢! “恭喜啊,柯弟。”哪怕自己已经连得四元,谢瑾华却为柯祺的一个县案首感到无比高兴。 柯祺摸了摸鼻子,叹着气说:“革命刚刚开始,同志继续努力啊。” 谢瑾华觉得柯祺这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真有大将之风啊,不愧是年少有为的魔教之主啊! 柯祺是真觉得小小的县试没什么好在意的。随着会试的放榜日越来越近,他心里才有了一些紧张之感。谢瑾华与他相反,先为了柯祺的县案首大赏下人,然后就满脑子的前世今生了。会试算什么,他已沉迷于话本的创造不能自拔。他把新脑洞记下来,寄给了季达。没过两日,季达的回信就到了。 季达把脑洞扩充了一下,加入了强取豪夺的元素,先虐身再虐心,再虐身又虐心,谢盟主和柯教主被虐得死去活来。在季达的构思中,盟主和教主的相处过程中,还充满了“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我骗你我不爱你”、“我真的爱你,误会让我们不能相爱”、“为了你好,我不能爱你”等等狗血。 谢瑾华看完了季达写的那长达十页纸的盟主和教主间的纠葛后,十分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学习能力很强的谢学神现在已经能熟练运用不少方言词语了。这方言就是柯祺教的来自现代的词语了。柯祺觉得自己的萌点坏掉了,他竟然觉得谢瑾华一本正经地说现代词语的样子,特别特别萌! 谢瑾华还挺喜欢说方言的。一来,这不知是哪地的方言,周边只有他和柯弟能听懂,就好像把他们两个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了。这叫他心里无比欢喜。二来,谢瑾华觉得自己的口音学得挺标准的了。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按照先生这样的写法,剧情冲突是足够了,可是也有了不少八哥。而且,柯弟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会做强取豪夺之事呢?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啊,都喔喔兮了。” 不过,最终神功大成的谢盟主倒是和我本人挺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瑾华无比自信地想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媳妇进门, 其实家里最紧张的人是庄氏。她是庶子媳妇,又是掌家媳妇, 如果新媳妇比较难相处,她倒是愿意放权, 但如果新媳妇把她当假想敌处呢?庄氏不怕斗, 却厌恶那种斗来斗去的生活。 不过, 庄氏很快就没有这种担忧了。 于真柔进门没几日, 两儿媳妇一起给主母张氏请安,正要离开下台阶时,庄氏扭了下脚,于真柔眼疾手快地抱起庄氏转了个圈圈。庄氏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隐隐觉得自己又怀孕了,只是月份还很小。她不愿意抢了新婚夫妇的风头, 打算过上月余再请个太医来把脉。她要是摔了, 可是非同小可。 当时,庄于二人身边围着不少人,大家都为于真柔的大力气惊呆了。她的反应力还那么快! 于真柔放下庄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庄氏认真看了弟媳妇一眼, 也跟着笑了。她们俩就这样直接省略了试探过程, 迅速成为了亲亲热热的好闺蜜。于真柔不擅长女红管家,身为嫂子的庄氏可以一点点教她。而庄氏自从知道弟媳妇从小学武, 在征得弟媳妇的同意后,直接把月饼塞进了她怀里。 月饼就这样开始了水深火热的习武生活。 会试的放榜日很快就到了。和之前的那几次考试一样,谢瑾华照样没打算去外头感受人挤人的氛围, 只安心地坐在家里等着。他自己是很镇定的,柯祺却忍不住想要在最后的关头拜一拜诸天神佛。 夫夫俩很有些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不过,该句话在这个时代是不能乱用的。 在柯祺的坐立难安中,负责去看榜的小厮终于骑着马一口气跑回来了。他飞身下了马,连气都来不及喘匀,就一路跑进了大门、二门、内门,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中了!中了!四爷中会元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瑾华中乡试后,小厮也是这么一路报着喜讯跑回来的。 不过,会试的榜下显然有着更多的人,所以小厮的发型被挤乱了,衣服被扯坏了,就连鞋子都被跑掉了一只。而这忠心的小厮显然已顾不上这些了。随着他的报喜声,府中的热闹气氛更胜过往日。 柯祺心里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因为情绪实在太过激动,柯祺忍不住搂着谢瑾华,冲着他的额头亲了一口。然后他松开谢瑾华,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又接连抱了抱立在他们身边伺候的厉阳等人。 谢瑾华目光超凶地看着厉阳他们。 厉阳只觉得主子一定是太高兴了,所以眼中才能酝酿出如此激动的情绪。 柯祺把小厮们都抱过了一遍后,又回过身来继续抱住谢瑾华。他激动之下,还把谢瑾华抱起来转了个圈圈。然而,三嫂抱着二嫂转圈圈的样子特别美,柯祺抱着谢瑾华装圈圈的样子却显得特别傻。 第78节 柯祺迫切希望自己的身高能在接下去的一年中猛窜一节。 有了身高,以后抱着自家少年转圈圈时应该会好看一点。 所有人都替谢瑾华觉得高兴。对于仆从来说,只有主子们好了,他们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因此他们是高兴的。而对于主子们来说,庆阳侯府内原本就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众人一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谢瑾华能得一个会元,就连主母张氏都觉得面上有光。当然,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泛酸。 很快,官府的送喜和亲朋好友们的道喜就轮番来了。 即便对谢瑾华来说,接下来最要紧的是准备四月的殿试,他也不得不在府里设了几场宴。 三月初,谢三成亲。三月中旬,谢瑾华中会元。三月下旬,庄氏又检出怀有身孕。谢府在整个三月的每一日中都是热热闹闹的。京城中的侯府有不少,却没有一个侯府能像庆阳侯府这样生机勃勃。 进入四月后,谢瑾华终于能用读书做借口,继续闭门不出了。 四月初有府试,这回终于轮到谢瑾华把柯祺送去考场了。原本由柯祺操着的心现在都换了谢瑾华来操。柯祺不在家的日子,他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身边少了什么。他怀疑自己是太闲了,才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努力让自己忙起来。正好慕老这几日休沐,谢瑾华就日日去他那里请教学问。 即便殿试要到四月下旬才开始,但在慕老这些人看来,谢瑾华的前途已经定了。 安朝每届会试录用的考生不多不少,在两三百人左右。殿试几乎不减人数,只是重新排个名次而已。谢瑾华已中五元,除非他在殿试发挥失常,或者当着皇上的面连放十八个屁,或者皇上忽然抽了风,否则状元之位肯定非他莫属。皇上现在那么盼着能出一个六元,他是不会在关键之处掉链子的。 而殿试一甲前三名按惯例都会入翰林领职,所以说谢瑾华的前途已经定了。 慕老已经想好了,等谢瑾华入了翰林,他立刻申请把徒弟借调崇文馆,这样就能把徒弟带在自己身边,让他参与修书的工作了。而这对谢瑾华来说,确实也是最好的安排。他们师徒俩是能共赢的。 凭着谢瑾华的博闻强识,他其实真的特别适合参与修书的工作。所以,慕老已经开始就着这个方向培养谢瑾华了。他开始对着谢瑾华说他的理想,他的理念,他的安排,好叫谢瑾华的心里能有数。 当谢瑾华到慕老跟前报到时,他总是能见到陈老爷子。谢瑾华都怀疑陈老是直接住在慕宅中了。 别看陈老对着谢瑾华不怎么热情,谢瑾华本人也觉得陈老对自己并无多大兴趣,可慕老了解自己的好友啊,当谢瑾华离开时,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老友,问:“你是不是在觊觎我的好徒弟?” 陈老摇了摇头,说:“你多想了。” “怎么能是我多想呢?前些日子,我约你品茶,你说没空。我约你赏花,你说太累。结果,我徒弟一来,你就跟着天天来了,你怎么不说没空了?你怎么不说太累了?”慕老觉得自家老友的良心真是坏透了,“我好容易收了一位这么合心意的关门弟子,你竟然觊觎上了?我是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陈老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我原本真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也算是提醒我了。他也算是怀珍的后辈……不用特意拜我为师,我都是愿意教导他的。”陈怀珍就是陈老的女儿。 庶子都得叫嫡母一声母亲,陈老这话也不算错。 慕老抽了抽嘴角。 其实慕老并非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他没打算真拦着陈老,只是嘴巴上忍不住要傲娇一下而已。如果陈老真的看重谢瑾华,有心要教一教这孩子,反正都是谢瑾华得利,其实慕老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徒儿明日不来了。”慕老说。明日府试第一场结束,谢瑾华肯定是要去接柯祺的。 “哦,那我明日也不来了。”陈老故意顺着慕老的话往下说。老头子幼稚起来,比小孩幼稚多了。 谢瑾华回到侯府时,谢纯英把他叫去了书房谈话。身为大哥,谢纯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弟弟们聊天,问一问谢二的工作,揍一揍谢三,再查一查谢瑾华的学业。而他平时找得最多的其实是柯祺。 谢纯英问什么,谢瑾华答什么。 说着说着,谢纯英忽然说:“你和柯祺……听说你们有时候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道:“那是方言。不知道是南方哪地的,柯弟小时候跟着某个下人学的。”南方的方言种类杂多,有些地方隔开五里地,就互相听不懂对方的方言了,所以这理由十分站得住脚。 “你们学这个做什么?”大哥完全不能理解。 “就……就是好玩吧。”谢瑾华眨了眨眼睛。这些都是夫夫情趣啊。 大哥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的。 谢瑾华忍不住要和大哥分享一下自己的机智发现,道:“其实,我早就猜出来了,柯弟有时候是瞎编乱造糊弄我的。他小时候学的方言,到现在肯定记不住几句了,里面有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现编的。” 自己编语言好玩吗?面无表情的大哥内心很茫然。 其实是很好玩的。后世的宅男们看了《魔戒》学人造精灵语,看了《星际迷航》学人造外星语,没什么实际用途,这一切就是因为爱啊!同样的,谢瑾华跟着柯祺学“柯氏方言”,也都是因为爱啊! 谢纯英不忍让谢瑾华失望,只好顺着他的话问:“你怎么猜出来他是自己编的?” “有一个词,是好的、优秀的的意思,他跟我说,那个词念狗的。狗的?怎么不是猫的呢?不就是因为他最喜欢狗吗!”谢瑾华说,“歪狗的,就是特别好的意思。私心太重了。肯定都是他编出来的。” 谢纯英已经接不上话了。 谢瑾华又说:“如果由我来编……好,猫的。特别好,肥猫的。是不是比狗的、歪狗的强多了?” 面对着谢瑾华一脸“哎呀,其实我早就看穿了,但我还是要纵容他啊”的表情,谢纯英慢慢摸上了放在桌上的戒尺。家里的孩子们一旦沉迷于秀恩爱,多半是停不下来的,大概只有揍一顿才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歪狗的=very good 第一百二十六章 柯祺被关在考场中考府试的第二场时, 谢瑾华开始迎接殿试了。 四月的夜晚还有一些凉意,柯祺坐在狭小的号舍中, 先悠哉悠哉地给自己弄了一碗热汤做夜宵,然后简单地漱了口, 一边掀开铺盖铺床, 一边想着第二天就是谢瑾华进宫参加殿试的日子, 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种……老婆大人已经在考博士后了, 我却还在小学里蹦跶的酸爽感是怎么回事? 柯小学生钻进被窝,把外套团成一堆搂在怀里当抱枕。 柯祺以前根本没有抱着东西睡的习惯,可现在若怀里空空荡荡反而睡不着了。他记得自己前世曾在书上看到过一个小故事。一对夫妻,丈夫睡觉打鼾, 妻子刚结婚时不胜其扰。过了几年,妻子就习惯丈夫的鼾声了, 等到丈夫出差后, 妻子一人安安静静的反而睡不好了,只好把丈夫的鼾声录下来。 习惯啊,真是一种既可怕又可爱的东西。 安朝的殿试在文和殿举行。 天还没亮,考生们就要在宫外等候入场了。在谢瑾华认识的那些人中, 叶正平和柯祐的大哥都有资格参加殿试。谢瑾华和柯家大哥不算熟悉, 因此只打了个招呼,却拉着叶正平在一旁小声地说话。 叶正平的手格外凉。谢瑾华直接把自己的小手炉塞给了他, 道:“正平兄,你莫要紧张。” 叶正平叹了一口气。读书多年只为这一日,他如何能够不紧张?再说, 殿试是皇上亲自主持的。对于此时的人来说,面圣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出于对皇权的敬畏,考生大都神情严肃、内心惶恐。 “你竟连小手炉都准备了。”叶正平努力寻找话题,以便能转移注意力,好缓解紧张情绪。 这都已经四月了,虽说还没彻底暖起来,可少有人想到要准备手炉。但考生在宫外等着,正站在风口处,他们又穿着统一的单薄的学生服,为了避免殿前失仪,还饿着肚子没有吃,其实真有些冷。 谢瑾华骄傲地说:“是柯弟叫我带的。” “柯贤弟真是心细如发,再没有比他更周全的了!”叶正平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谢瑾华的面色忽然有些古怪,骄傲之中又难掩羞愤。柯祺确实是个周全人,周全到什么程度呢?他竟然还想过要让谢瑾华裹上尿布!要不是谢瑾华宁死不从……谢瑾华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考生们是不敢在殿试中途去解决生理问题的。因为这点,他们一整日都将会不吃不喝。不过,就算如此小心了,尿意真来了时,有时候还真不是想憋就能憋的。柯祺来自于后世,知道有成年纸尿裤这种东西,他虽没用过,但他用过卫生巾(大学军训时用卫生巾垫鞋底),节操在那时就随风而逝了,所以他才灵机一动想让谢瑾华垫上块尿布。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谢瑾华震惊极了。 如果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别人,谢瑾华一定会觉得那人是个变态。 但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柯祺,谢瑾华虽然没有采纳,却很护短地觉得柯祺是个机智的……变态。 所以说,太周全了也不好啊。 等了好一会儿,宫门才开。谢瑾华和叶正平就不说话了。考生们历经验身、入场、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过程后,终于拿到了卷子。殿试只考一场,且只考一题。这一题是由皇上所出的策问。 谢瑾华叩拜皇上时,心里其实也有点紧张,他还做不到真正的心如止水。但他只要一想到柯祺说的话,把考场中的所有人都想象成萝卜,考生是穿着挥舞着萝卜须奋笔疾书的萝卜,太监是被虫子啃了口的萝卜,侍卫是挺拔一点的萝卜,而皇上也不过是一颗明黄色的萝卜而已,他就忍不住想要笑。 谢萝卜打开卷子一看,这一题问的竟是如何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这道题目其实很好答,想要实现长治久安,上位者必须要做到勤政廉洁、爱民如子,至于如何廉政、如何爱民,这在经典中都有着明确的回答。但这道题也不好答,因为没法别出心裁答出新意来。 谢瑾华想了想,决定从正反两方面入手。先总述观点,再用实际例子说明,如果这么做了,就能千秋万代;如果不这么做,就很有可能亡国。正面,当然是以安朝为例;反面,就是以前朝为例了。 当然,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朝代能真的做到千秋万代,谢瑾华之所以这么说,归根究底还是在投开瑞帝所好。文人嘛,就算是以前不太接地气的谢瑾华,他也知道当着谁的面就该说什么样的话。这并不能算是拍马屁,不过是有一点审时度势的本事而已。真正清高到目空一切的人注定了不可能走远。 文和殿很大,能坐下约六百左右的考生。不过,安朝的殿试从来没有那么大的规模,这回也只有两百三十一位考生而已。考试次序是由抽签决定的。开瑞帝在贴身太监的提醒下,注意到了坐在中排的谢瑾华。他仔细看去,因考生低着头,都看不到他们的脸,一时看不出谢纯英这位幼弟长得如何。 皇上盯着谢瑾华看了好一会儿,见他十分沉稳,好似胸有成竹,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考试的时间很宽裕,要到日落时才收卷。考生们大都还在构思,谢瑾华却已经在稿纸上洋洋洒洒地往下写了。皇上见他下笔时特别流畅,很好奇他都写了些什么。按说皇上完全可以放任自己的好奇心,走到谢瑾华身边去看一看。在前几届科举的殿试上,他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但此时的皇上却又担心自己靠近后会让谢瑾华心生压力。万一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害到嘴的六元飞走了呢?皇上不敢赌。 皇上站了起来,又重新坐了下去。 文和殿的太监对皇上不算了解,认真琢磨了一下,觉得皇上应该不是尿急了。 其实,皇上虽然看重谢瑾华,但这种看重只是因为他想要把谢瑾华摆出来当个重要吉祥物而已。他治国靠得是能臣,而不是文人。比起谢瑾华,皇上作为一个统治者、领导者,他反而更看好柯祺。 皇上当然是知道柯祺的。 当《秋林文报》的策划书被摆在龙案上时,皇上不看重这份报纸的文学价值,只看重这份报纸的政治价值。因此,虽然谢瑾华是报纸的灵魂人物,皇上却对藏在幕后负责行政工作的柯祺更感兴趣。 于是,皇上小小地调查了一下柯祺。 这一查就把忆仙楼查出来了,这如今已是文人心中聚会首选之处的酒楼也是柯祺一手建起来的。然而柯祺这才什么年纪,竟能当得起一句老谋深算了!尤其是报纸这东西,皇上真不觉得是个小小少年能弄出来的。当然,他更不觉得这些事都是谢家做的按在了柯祺的头上,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再往前查,《行善记》和柯祺的关系也暴露了,他创造《行善记》的目的当然也暴露了。 只能说柯祺确实有超过他年纪的眼光和谋略。 当然,皇上手底下不缺能用的人,他虽看好柯祺,却也不到非用柯祺不可的程度,所以他有耐心等着柯祺一点一点往上考,而不是立刻把柯祺叫来面圣。但不管怎么说,柯祺已在皇上心里挂号了。 在皇上看来,柯祺这样年轻,其实完全可以留给太子培养他的班底。 想到太子,皇上忍不住皱了眉头。他对太子唯有一点不满意,那就是太子至今只有一位病怏怏的嫡子。这孩子若是能像李旭那样健健康康也就算了,偏偏隔三差五就得喝药,喝得一身都是药味儿。 太监恭敬地站在皇上身边。皇上面色如此古怪,心中有些忐忑,所以皇上到底是不是尿急了啊? 殿试结束后,考生们依次退场。卷子封存,等到阅卷日才会被打开。 谢瑾华不在意成绩,他终于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柯祺身上了。 要问庆阳侯府中谁的日子过得最苦?不爱读书的谢三觉得是柯祺最苦,天天被他四弟督促着要上进。柯祺却觉得是谢三最苦,因为谢三每天被他媳妇提溜着蹲马步,腿软得像面条,只能飘着走了。 按说于真柔这么对待谢三,张氏心里肯定不舒坦。但拦不住谢三他自己说要上进。而且张氏不知道于真柔有武功,只以为她手里有来自于府的兵法秘籍。张氏私下好好琢磨了一回,于府战功赫赫,拿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假,连二房都眼巴巴把孩子送到她儿媳妇面前了,总不能便宜都让别人占了吧? 于是,张氏每日盯着厨房给谢三炖汤进补,其余一概不管了。 柯祺和谢三在花园里碰面时,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满是同情。 等等,这倒霉孩子凭什么要同情我?柯祺和谢三很有默契地想到。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后,柯祺和谢三彼此微笑了一下,然后很有默契地转开了脑袋。呸!他肯定是在嫉妒我!他媳妇对他那么狠,所以他肯定嫉妒我媳妇对我这么用心!嫉妒啊嫉妒,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柯祺的第三场府试刚刚考完, 皇帝就于文和殿举行传胪大典,宣布殿试结果。 谢瑾华等众多参加殿试的考生们再次排队入宫。 考生们其实挺不容易的, 他们照样是天还没亮就得在宫墙外等着,经历了搜身、验身等程序后才能入宫。文和殿外正对着白玉铺成的广场, 周围没有树木的遮挡, 考生们就站在广场上等候宣读。吉时一到, 礼部的官员手捧皇榜站在高阶之上, 先念三甲得中者的名单,再念二甲,最后才念到一甲。 这种情况与前朝相反。在前朝,最先被宣读的其实是一甲名单。 第79节 比较来说, 当然是安朝的这种宣读方式更刺激人心。 礼官每念到一个名字,该考生就会出列, 在鸿胪寺官的引领下, 于御道指定地方行跪拜大礼。这一跪需得跪到整个名单宣读结束才行。也就是说,谁考得好一点,谁就能少跪一会儿。所谓御道,就是只有皇上才能走得道。这天底下除了皇上, 其他人就只有在考中进士的那一刻, 才能触碰到御道。 后世的人或许很难理解,但对于此时的人来说, 能跪在御道上,这就是一种荣耀啊。 在前朝,原本只有一甲进士及第才有资格跪御道。到了今朝, 开瑞帝才准许所有的进士都可以跪御道。这就是他看重考生的表现了,此举为他在文人中取得了不小的赞誉。柯祺对此觉得挺无语的。 三甲的名单很快就念完了,接下来是二甲。叶正平是二甲传胪,也就是第四名。 探花郎是一位江南的考生,二十六七的样子,样貌端正。榜眼是一位来自西南的考生,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其貌不扬。状元果然就是谢瑾华!谢瑾华按照鸿胪寺官的指引,往前走了好几步,一直走到所有考生的最前方,才按照指示掀起衣摆行大礼。他这礼行得丝毫不错,脸上的表情也依然淡定。 谢瑾华之所以能如此沉稳,是因为他在这之前已经听过柯祺的分析,在他顺利拿到会元后,状元之位基本不可能旁落。夫夫俩其实还偷偷分析过叶正平。谢瑾华觉得叶正平学问极好,就能力而言,是可以入一甲的,但究竟能不能入一甲,就得看运气了。柯祺却说,叶正平无论如何都进不了一甲。 柯祺的理由很简单。皇上需要均衡。 在谢瑾华得了状元的基础上,如果叶正平得了榜眼或者探花,那么一甲中就有两位都出自秋林书院了,而且他们还都是京城的考生。就像后世高考需要按省份划分数线一样,此时的科举虽然没有明确划分出录取比例来,但柯祺研究过以前几届的录取名单,知道皇上明显考虑过地区上的均衡问题。 此外,同科进士本来就容易结派。出于一些上位者的小心思,皇上也不喜欢领头羊们搅在一起。 殿试前十名的名次安排,很多时候都和才华无关,需要考虑的往往是政治因素。毕竟,本来就是全国最优秀的三百名考生凑在一起考试,前十名是最优秀的学生,要说才华,谁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而结果正如柯祺所料,叶正平只得了第四。 谢瑾华对柯祺心服口服。正因为柯祺猜中了,于是科举的神圣性在谢瑾华心目中有所下降。一直活在象牙塔的他本以为科举是绝对公平的,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着种种与才学无关的算计。谢瑾华虽没有就此变得愤世嫉俗,但在通晓了很多所谓的成人规则后,他不可能一直保持着单纯的文人之心。 这大概就是一种成长吧。 然而,谢瑾华的平静却无法掩盖他人的激动。这不是普通的状元!这是六元及第!考生们跪了一地也就罢了,官员们都在用自以为隐晦其实很热烈的目光打量着谢瑾华,仿佛要瞧出个三头六臂来。 一甲三位要进入殿中面圣。 一番见礼后,开瑞帝先说了些很笼统的话,大意就是赞三位考生是国之栋梁,希望他们日后要为国尽忠、为民尽责等等。榜眼和探花被皇上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能立刻拜倒表决心,发誓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的。谢瑾华其实也很激动,不过他想着柯祺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激动时又有些分神。 皇上终于看向了谢瑾华。按照面圣的规矩,谢瑾华不敢低头,但眼眸却要垂下来。皇上觉得这小吉祥物的样貌比探花郎俊逸多了,若他有适龄的公主,谢瑾华又不曾成亲,这会儿倒是适合赐个婚。 赐婚不行,那就赐个字吧。 谢瑾华心中一叹,竟然又被柯弟猜着了。他面上却不显,只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 榜眼和探花在圣上面前不敢擅动,心里却对谢瑾华非常羡慕。能得皇上赐字,谢瑾华的未来简直是一片坦途。这不光是件荣耀的事,还是护身符。新人刚入官场时,多少会被老人为难,功劳会被抢占,不小心得罪人了更会寸步难行,可若这新人得了皇上赐字呢,若这新人在皇上心里挂上了号呢? 皇上的文采其实很一般,笑道:“古往今来,三元及第就很难得,你这六首状元更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不如就……” 谢瑾华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不会真应了柯弟的玩笑话,皇上要赐字六元吧? “……赐字文贤。”皇上道。 谢瑾华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再次谢恩。 面圣之后是状元游街。谢瑾华身为状元,领着众多进士朝宫外走去。走到某处时,他忽然朝不远处的宫墙看去,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走在他身边的榜眼十分好奇,小声问他怎么了。 “你看!那儿趴着一只猫!”谢瑾华开心地说。虽然天底下同花色的猫似乎都长得一样,但谢瑾华总觉得那只猫会是他前世的好伙伴之一。那时他的灵魂被禁锢在藏珍阁内,常来常往的只有一些猫。 榜眼顿时觉得一言难尽。 说真的,尽管上位者如皇上,看似对六首状元很重视,其实他心里只把谢瑾华当作是个吉祥物,最多因为谢纯英、李旭的关系,觉得谢瑾华还是个不错的后辈。可对于书生们来说,从古至今第一个六首状元,这真是会叫人疯狂的!因谢瑾华沉稳冷静、礼仪得体,榜眼便觉得他不愧是仙君下凡啊。 结果,谢仙君因为一只猫就仙气尽散了。 榜眼不由想到了家中幼子。幼子撒娇时的样子和此时的谢状元挺像的。 游街是有固定路线的。在进士们跪御道时,还有一份皇榜已经被送出宫,于放榜处张贴了。这所谓的游街,就是状元领着众进士,从宫中一路走到放榜处,接受大家贺喜后,他们就能各回各家了。 一甲三位有资格骑马。马都是驯好的,不会被炮仗惊着。 忆仙楼正好在这条路线上。 柯祺早早就在忆仙楼上等着了。他们定下了视野最好的包间,屋子里坐满了知己好友。谢纯英并没有凑这个热闹,但谢二、谢三都在。谢二还把月饼抱在身边了。从楼上往下看,路两边站满了人。 去前头探路的小厮飞一样地跑了回来,道:“来了来了,状元来了!” 于是,大家都凑到了窗边。谢三往柯祺手里塞了一个橘子,说:“呐,等会儿四弟骑马从这儿过,你就用橘子丢他。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筐子橘子里头,就这个长得最圆了,配得上四弟!” 时人有用新鲜的瓜果鲜花丢状元的习惯。不过,以往都是探花郎被仍得最多,谁叫探花郎长得最好看?今年可就不一定了,先不说六首状元的名头有多响亮,光论长相,谢瑾华也不输给其他人啊。 柯祺觉得谢三的这份好意真是叫人难以消受。这橘子真砸到了人,该多疼啊! 道路两边的人发出了欢呼声,状元领着众进士终于走过来了。柯祺眼中再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领头的谢瑾华。谢瑾华好似心有所感,也抬头望来。两人遥遥相望,一瞬间真有些一眼万年的意思。 状元走过去后,柯祺就坐不住了,也匆匆往家赶去。 谢二、谢三随柯祺一起回府。 “这回得好好庆祝一下了!咱们连摆十天流水席吧!”谢三兴致勃勃地说。 “哪需要那么高调,不过是刚达成了一个小目标而已。”柯祺翘着嘴角说。 小目标。 嗯。 谢二、谢三觉得柯弟真有幽默感。 柯祺这话其实不完全是玩笑话。六首状元的名头固然能让谢瑾华成为新一代的全民偶像,可柯祺不希望史书对谢瑾华的记载就只剩下一句“第一位六首状元”,他应该还有更多东西被历史记载下来。 所以,他们确实只达成了一个小目标。 第二日,月饼去三叔的院子里想要跟着三婶练武时,就见三叔已经在蹲马步了。他这不是一般的蹲马步,手上竟还提着两桶沙子。谢三一边蹲马步,一边重复念着:“要脚踏实地,不可好高骛远。” 月饼很是人小鬼大地问:“师兄,你是不是又惹师父生气了?”小孩子固执起来,往往比大人还要更固执一些。月饼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一套认知,叫于真柔为师父,却不叫谢三为师公,只叫他师兄。 嗯,战场之上无父子,武场之中无叔侄。 “我没有……我只是定了个小目标而已。”谢三气喘吁吁地说。 月饼似懂非懂。 “你师父的幽默感就像你一样……还没有长大啊。”谢三欲哭无泪。 第一百二十八章 状元游街的第二日是明光宴。 这明光宴的性质其实和柯祺穿越前的那个时空中的琼林宴一模一样, 都是庆功宴。只不过琼林宴是在琼林苑中举行的,所以才会被人叫了琼林宴。而明光宴则是在安朝的皇家园林明光园中举行的。 皇上要在明光宴上宴请新及第的进士。 谢瑾华打扮得体去赴宴, 走出大门时,竟见到有几人在庆阳侯府的围墙外跪拜。那些人倒也不敢靠得太近, 远远地跪在了街角, 但确实是对着谢府的方向在磕头。谢瑾华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厉阳小声地说:“从昨儿开始, 这条街就没平静过。管事们去问过了, 他们都觉得主子您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想要来拜一拜。现在这种时候,别人都盯着咱们府上呢,管事们也不敢下狠手驱逐他们。” 谢瑾华目瞪口呆, 道:“他们……跪的是我?” 厉阳一脸认真地说:“是啊!这些人也有分寸,只是远远磕个头而已, 磕了头就会离开了。”来磕头的几乎都是穷人, 他们家里有孩子,孩子却不一定念得起私塾,于是只能磕个头,寻些心理安慰。 谢瑾华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塞进了马车里。他觉得大家都疯了。 厉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他可是从小跟在主子身边一起长大的, 仙气早就沾了不知道多少了! 等谢瑾华到了明光园中, 引路的小太监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领着他往园子里去。众人的位置是早已经安排好的, 上首的位置空着,那是为皇上预留的,两排的前几个位置也空着, 那是为主考官和大儒们留的。谢瑾华则坐了新科进士中的第一个位置,榜眼坐在他的对面,探花坐在他的旁边。 面对谢瑾华这种年纪轻轻、样貌俊逸、能把别人衬得黯淡无光六首状元,按说榜眼和探花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偏偏探花是易风书院的学生,不久前还拜访过老山长陈云。探花知道谢瑾华论理该叫陈山长一声外祖,那便是自己人了,就笑眯眯地说:“文贤兄,你快瞧瞧大家,可瞧出什么来了?” 既然皇上已经赐了字,大家为同榜进士,探花自然能叫谢瑾华一声谢文贤。 谢瑾华被探花这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他朝大家看去,不多一会儿就摇了摇头,略有歉意地说自己眼拙,真是没瞧出什么来。此时宴会还没开始,但大家都已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看着都很正常。 谢瑾华也不敢仔细看,毕竟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他要是看向了谁,就绝对会和那人的目光对上。然后,那人就会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就仿佛谢瑾华的目光成了先生拿在手里的戒尺。 探花笑着说:“你仔细瞧大家的发冠。” 谢瑾华便又飞速地扫了几眼。这一看,真被他看出一些名堂来了,大家头上都戴着木簪啊! 探花仍是笑着,道:“不论是前几日的殿试,还是昨日的传胪大典,文贤兄都戴着样式古朴的檀木簪。大家便觉得文贤兄定是喜欢木簪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很直白。因为觉得谢瑾华喜欢,于是大家跟风了。古人也会追星,这种学谢瑾华戴木簪的行为有点像后世“转发这条马云沾点财运”的意思。 参加殿试和传胪大典时,考生们需要穿统一的考服,所以只在发冠和发簪上有所区别。因为入宫前需要搜身,柯祺就没有让谢瑾华戴那种尖锐的簪子,而是用上了边角处特意磨圆了的檀木簪,免得搜身的侍卫觉得簪子可以当凶器,从而给他拔了。但真的搜身时,侍卫们其实并没有严格到这份上。 也就是说,连着两次的檀木簪都是因为柯祺心细啊,真不是因为谢瑾华自己喜欢! 不,说喜欢还是喜欢的,毕竟那簪子是由柯祺帮他插好的。 探花郎笑语盈盈,谢瑾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神下意识落在了探花的发髻上。 还好,探花戴的是玉冠和玉簪。 谢瑾华不知道为何松了一口气。 探花注意到了谢瑾华的眼神,很是坦白地说:“说来不怕文贤兄笑话。文贤兄前两次戴的簪子都作了修竹样式,我这玉簪是从家父那里新讨来的,也是修竹的样式。”探花也跟风,只是跟得另辟蹊径。 除了保持微笑,谢瑾华还能做什么呢。 和探花郎聊天其实很有意思。探花这个年纪,早已娶妻了,膝下已有一子一女。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小儿的教育问题上去,谢瑾华很是认真地点着头说:“基础一定要打好,这一点非常重要。” 探花见谢瑾华小小年纪,却没想到他还会教孩子,不免有些惊异。 谢瑾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补救道:“家中子侄已经到了要启蒙的时候。”其实月饼还差几个月才需要启蒙的。谢瑾华的教育经验都是从柯祺这个学生那里得来的。别人教子,他教夫啊! 探花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很快就到了吉时,负责开宴的是本届的主考官。给皇上预留的那个位置还空在那里。事实上,虽说明光宴是皇上宴请新科进士的宴会,但皇上本人并不经常出现在明光宴上,只是占了个名头而已。 三年前的明光宴上,太子倒是露过面。当然,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没有皇上的准许,太子自己肯定不好出现在这种能拉拢未来朝臣的场合。从这一点来说,太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非常稳固。 明光宴的重点不在于宴,宴会中有作诗、写赋的机会,这都是留给众人表现的。 文人嘛,或真情或假意,在外头总要表现出自己谦和有礼的一面。明明谁都想要表现自己,肚子里分明已经有了底稿,却偏要等着别人点到自己的名字时,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然后“苦思冥想”片刻,这才将文章脱口而出,最后还得谦虚一两句,说自己是在抛砖引玉。谢瑾华是人人都想引的玉。 谢瑾华向来是不怵这种场合的。该他作诗,他就做;该他出风头,他就出。到了这时候,就算他想低调,都已经没法低调了。官员们似乎也很偏爱他,总是对他举杯示意,他就不得不喝了好几口。 等到宴会快散了时,皇上竟然领着太子露面了。 众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当皇上举杯邀众人共饮一杯时,伺候的太监们先把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新科进士激动得一饮而尽。这杯酒喝完,又说了几句勉力的话,皇上就离开了。但是,在场的谁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了,毕竟那可是皇上啊!恰恰相反,他们的心里都久久难以平静,因为他们竟然喝到了皇上亲自敬的酒。 太子留了下来。 太子对谢瑾华这个六首状元很感兴趣,便把他招到了跟前说话。虽说两人有一点亲戚关系,但因为彼此身份差距过大,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太子视谢纯英为可靠友人,对着谢瑾华就很和善。 谢瑾华的礼仪学得很到位,先是一丝不苟地对着太子行了礼,然后静静看着太子。 太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六首状元是这个画风。谢瑾华看上去乖巧极了,眼睛澄净如同冬日的湖面,又如同是初生的懵懂的小兽。有那么一瞬间,太子甚至怕自己吓到了这孩子,于是软了语气。 第80节 太子问什么,谢瑾华就答什么。 太子自然不能问朝政,皇上虽让他参加了明光宴,但他不可能真的迫不及待地去拉拢新科进士。所以太子问的只是清风明月。他唯一的嫡子已经开始念书了,于是就问谢瑾华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的。 太子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后世的那些父母,见邻居家的孩子成绩比自己孩子好,就想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然而,面对着太子的一番慈父心肠,谢瑾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太子是个好脾气的人,见状不免反思了一下,难道是他这问题叫状元郎为难了? 谢瑾华终于开口了,道:“这问题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要不学生用纸笔写下来吧。” 明光宴上自然不缺纸笔。谢瑾华拿起笔,只写了几个字,太子就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别看谢瑾华年纪不大,但这一手字已经胜过在场的所有人了。等到谢瑾华写满了半张纸,太子心中越发佩服了。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果然不假,只有刻苦才能造就一位六首状元啊。 原来谢瑾华把自己督促柯祺念书的那些经验全部写纸上了。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待到宴席散了时,谢瑾华总结的一套学习方法已经彻底传开了。大家看着谢瑾华的眼神中都不免有些佩服。如果一个人有了天赋的同时,还比一般人刻苦勤勉得多,别人又有什么资格不敬佩他呢? 谢瑾华稳稳地走出了明光苑,走的是直线。 叶正平和谢瑾华并排走着,探花郎因之前和谢瑾华聊得不错,也和他们一起走着。叶正平和谢瑾华关系密切,因知道柯祺已经开始下场参加童试了,就忍不住对着谢瑾华问了一下柯祺的考试情况。 谢瑾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神秘地说:“嘘,莫要说柯弟。” 叶正平愣住了。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我没有醉,真的。不能在人前提起柯弟,免得叫人听见了。” 叶正平:“……” 探花郎:“……” 谢瑾华喝醉了以后的表现很乖,不哭也不闹,就是忍不住要找柯祺。家里人都已经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因此都嘱咐过他,如果是在外人面前喝醉了,千万不要动不动就把柯祺挂在嘴上,那就闹笑话了。谢瑾华将这一点铭记于心。其实,在皇上敬酒时,他就已经醉了。太子问话时,他都醉糊涂了。 谢瑾华的酒量实在是太差了。可是,考官的敬酒、皇上的敬酒是不能不喝的。 叶正平把谢瑾华扶到了谢府的马车上。厉阳见主子喝醉了,便叫车夫走得稳当些。可今日真是不巧,回家的某段路上正堵着。车夫去前头查看了一下情况,知道是有马车撞了人,有说是那人自己冲到马车跟前来讹钱的,也有说是那马车走得太快才撞到人的,总之两方各执一词,这路就被堵住了。 谢瑾华见马车停了,还以为已经到家了,也不听厉阳说什么,掀起帘子就往外钻。 他这会儿酒劲上头,已是醉得更厉害了。 谢府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位中年人,似乎也是在等道路通畅。因谢府马车上有自家的徽记,所以都不需要谢瑾华表明自己的身份,有眼力的人自然知道他出自庆阳侯府,再看谢瑾华这个年纪,基本上就能猜到他是谁了。那中年人忍不住朝谢瑾华看了好几眼,只觉得他这副乖巧的模样确实叫人喜欢。 这中年人是慕老的二弟子,他笑道:“竟在这儿碰到了小师弟,真是叫人高兴。” 谢瑾华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礼仪气度,真诚地说:“嗯,我也替你高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师弟如此真诚, 二师兄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包括谢瑾华在内,慕老一共收了三位弟子。大弟子当年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可惜已经因病去世了,叫慕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真是好不伤心。二弟子名叫王祥, 字文吉, 王文吉是慕老一位故交之子, 当初慕老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才收下他为徒的。王文吉的天赋其实相对一般,胜在踏实勤勉、品性不错。几十年的相处下来,慕老对二弟子也是很满意的, 尽管他常常说二弟子朽木不可雕。 王文吉不是做学问的料,志在仕途。早两年, 他就已经官至知府了。他这回进京是为要述职。 安朝的官场制度规定了外放的官员们必须每隔三到五年回京述职一次。因为地方上的官员的数量并不少, 所以述职期一直从春天延续到了秋天,不同地区、不同品级的官员回京述职的时间不一样。 厉阳并不知道王文吉的身份。不过,既然王文吉敢叫谢瑾华一声小师弟,厉阳就不敢怠慢了他。于是, 厉阳扶稳了谢瑾华, 赶紧帮自家主子收拾烂摊子,小声地对王文吉说, 谢瑾华其实是喝醉了。 王文吉愣了一下。他虽闻到了酒气,但见谢瑾华眼神清明,还以为小师弟不曾醉酒呢。 不过, 知道谢瑾华是喝醉了以后,王文吉再仔细一看,便知道他是真的醉了。王文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别说长子比谢瑾华年龄大,就是幼子都比谢瑾华大一岁,看着谢瑾华真的就像是看着个孩子似的。他肯定不会和一个酒醉的孩子计较,便叫厉阳赶紧把谢瑾华扶进马车里去。 醉酒的人若是吹多了风,是很容易着凉的。 厉阳对着王文吉感激地笑了下。 前头那桩马车撞人的事,也不知最后是怎么解决的,道路很快就通畅了。谢瑾华这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厉阳就以为他并不是很难受,谁能料到,当马车进了谢府,谢瑾华下车后立刻抱着树吐了。 周围的下人见他这样,急得团团转,好在大家分工明确,并不显得慌乱。这个去找了柯祺,那个去寻了府中的大夫,也有人跑去小厨房里提醒他们赶紧把解酒汤煮上的,还有人飞快地抬来了软轿。 柯祺比大夫还要来得快一些,见谢瑾华吐得不成样子,他也不嫌弃,从厉阳手里扶过谢瑾华,就连珠似炮地问:“怎么醉得这样厉害?难道明光宴上有人欺负谢哥哥了?正平兄有对你说什么了吗?” 厉阳赶紧回答说:“并没有人欺负主子。叶大人说,是皇上敬的酒,主子喝了满满一杯。” 谢瑾华以前虽然也醉过酒,但每次都是只有三四分醉意的那种,不像现在已是十分的醉意了。只是,即便柯祺很心疼谢瑾华,他却也知道一点,来自于领导的敬酒是不能不喝的,这就是职场规则。 谢瑾华终于吐完了。自有机灵的小厮给柯祺递上清水,柯祺哄着谢瑾华漱了口。 软轿已经抬来了,谢瑾华却不愿意坐,他想自己走回维祯阁去。天大地大醉鬼最大。柯祺只好让厉阳上前帮忙,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谢瑾华走路。厉阳小声地把路上碰到了的那位二师兄说了。 柯祺虽没见过王文吉,心里却有个关系谱,想了想便说:“这位师兄的家不在京城,你派人去打听一下他现在住哪里,备份礼送去。这不年不节的,就用上回谢哥哥默的书当礼物,其余的你看着加。” 厉阳应了一声。 柯祺在心里慢慢地思索起来。这位王师兄已有将近二十年的外放经历了,从苦寒地一路或平调或晋升到了富庶的江南,算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这次回京述职,他若是能留京,官位肯定要升一级。 “还遇到些什么事了?”柯祺问。 厉阳正要摇头,谢瑾华抢先说:“没有了。” 柯祺笑着说:“不难受了?没问你呢,你都醉成这样了,哪里知道什么。” 谢瑾华认真地说:“柯弟问了,要回答的。” 柯祺一直都知道谢瑾华喝醉酒了以后特别乖,没想到这次更乖。问什么,就答什么?柯祺心里一动,忽然问:“那谢哥哥快告诉我,你最喜欢谁?”这个问题应该算是送分题,他只是想逗逗谢瑾华。 谢瑾华认真地想了想,却语气坚定地说:“喜欢大哥。” 柯祺:“……” 柯祺倒是犯不上吃大哥的醋,他才不会那么无聊呢。他伸出一根手指笑着点了点谢瑾华的鼻子,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只是,他们此刻正走在园子里,夫夫俩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于是谢瑾华这回答在傍晚时就传到大哥谢纯英耳朵里去了。谁也不会知道,大哥因此在他自己的书房中独坐了半宿。 谢瑾华吐了以后,身上就沾了酒臭味,肯定不能直接把他扶到床上去睡觉。可他醉得这样厉害,柯祺也没法给他洗澡。于是就折中擦了擦身。柯祺让谢瑾华老实地窝在椅子里,叫下人抬来了热水。 屋子里就剩下了夫夫俩。 柯祺一边帮谢瑾华脱着外袍,一边问:“你……做那种梦时,都梦到了是谁在亲你?”其实他早已经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就是想要从谢瑾华的口中再听他说一遍,谁叫他平时总不好意思说。 谢瑾华无比乖巧地看着柯祺,说:“教主。” 卧槽!教主是哪个妖艳贱货!柯祺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谢瑾华主动抬起了胳膊,好让柯祺脱衣服时更加顺利。 柯祺迅速恢复了思考能力。他郑重地问:“快告诉我,谢哥哥你现在是谁?” “我是盟主。”谢瑾华十分严肃地说。 “是是是,你是萌主。”柯祺把脱下来的衣服丢在一边,又帮谢瑾华擦了擦脸。教主、盟主什么的听上去就像是一对。柯祺明白,谢瑾华肯定又开始他的表演了。自封的柯教主少不得要配合一二。 擦完脸,又擦脖子,擦完脖子,要擦爪子。 谢瑾华主动把爪子放进柯祺的手里,说:“你问完了?该我问了。” “行,你问吧。”柯祺很有耐心地说。他其实很期待谢瑾华问出来的问题。一直以来,夫夫俩互相都觉得对方是个闷骚的人。于是,不觉得自己闷骚的柯祺期待地等着谢瑾华暴露他闷骚的内心世界。 谢瑾华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似乎他的问题很难问出口。 柯祺用手巾在谢瑾华的眉间点了一下,说:“不要皱眉。快问吧!” 醉得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的谢瑾华盯着柯祺的眼睛,十分在意地问:“有山居木西,不知其高。山去木五十三里,木高九丈五尺。人立木东三里,望木末适与山峰斜平。人目高七尺。问,山高几何?” 这题是谢瑾华从一本残缺不全的古籍中看来的,他还没想出答案来,于是一直在心里存着。 安朝的科举不考算术,朝考时才会考一点,因此这方面的书籍在市面上不怎么常见。 柯祺:“……” 这题可用勾股定理来解,对于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柯祺来说,简直是道送分题。可是,为什么谢瑾华要问这个?在这种气氛下,为什么要讨论数学问题?于是,柯祺颇为无语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答不出来,要罚!”谢瑾华很有原则地说。 柯祺更不愿意回答了,忍不住要逗一逗自家的少年,问:“罚什么?” “罚……罚你抄书。”谢瑾华板着脸说。 “这算什么惩罚?你怎么不罚我脱衣服、打屁股?这只擦好了,把另一只爪子伸出来。”柯祺说。 谢瑾华依言换了另一只爪子,两只眼睛中仿佛透着光一样,问:“可、可以吗?” 柯祺本以为谢瑾华会不好意思,没想到他还跃跃欲试了。 擦完身,柯祺哄着谢瑾华喝了些解酒汤,才让他去床上躺着。谢瑾华却不愿意睡,动不动就要考柯祺各种问题。数学题也就算了,柯祺连高数都会,还怕谢瑾华不成?问题是,谢瑾华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很多他从藏珍阁内的古籍上看来的内容。其中有些书,柯祺只听过书名,他哪里能回答得出来? 再这么问下去,柯祺的衣服都快要脱光了,难道真要被谢瑾华打屁股? 这肯定是不行的。 柯祺知道没法和醉鬼讲道理,就说:“谢哥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谢瑾华乖巧地看着柯祺:“你问。” “你知道一加二加三加四加五一直加到一百,一共是多少吗?”柯祺奸诈地问。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几秒钟以后,他委屈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宛如智障。 手指不够啊! 柯祺主动把自己的手指借给了谢瑾华。 手指还是不够啊! 谢瑾华是个重诺的好孩子。他努力地爬起来,跪在床上,把屁股露出来,说:“你打吧。” 柯祺:“……” 柯祺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痒。手痒难耐的柯祺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但他又不能真的对谢瑾华做一些什么。他觉得还不到时候。于是,他把谢瑾华拽回被子里,很是心灵手巧地帮他换了个全新的发型。 谢瑾华越发乖巧了,一点都没有挣扎。 这天晚上,谢瑾华数着手指睡着了。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柯祺被既单纯又无辜的谢瑾华弄得彻夜难眠,现在谢瑾华好容易酒醒了,他决定要欺负回来。柯祺就故作激动地问:“谢哥哥,你昨日说得那些话,是真的吗?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没有骗我吧?” 谢瑾华猜着自己都说了什么,强忍着不好意思,说:“酒、酒后吐真言……是、是真的吧。” “嗯,你那时说……要不管不顾地把我压在床上,弄乱我的衣服,抓住我的胳膊……” 谢瑾华把眼睛瞪圆了。 柯祺故意停顿了一下,整了个大喘气,说:“……让我帮你扎麻花辫。” “酒后说胡话。柯弟不必当真。”谢瑾华甩着两根麻花辫,一脸冷漠地说。 第81节 第一百三十章 安朝的新科进士并不是马上就会被授官的, 他们还需要经过朝考这一过程。 相对于科考来说,朝考并没什么难度。朝考的题目一般都选自真实案例, 题型类似于某地发生了某某事,当时情况如何, 若你为主事者将如何做等等。这考的是一个人的办事能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有人总结了应对朝考的经验, 在朝考时, 只要记住了“忠君、爱国、勤政、廉洁”等中心思想,答题时把这些政治正确的内容体现出来,卷子的分数就不会太难看。久而久之,朝考已经流于形式了。 但不管怎么说, 朝考是进士授官前的最后一道坎,进士们还不能彻底松懈下来。 谢瑾华就以朝考为借口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 柯祺的府试成绩已经出了。因童试中多是一些死记硬背的东西, 基本上都是客观题, 只要勤奋一些,看得书多一些,背的知识点广一些,成绩自然就会比常人好一些。有谢瑾华帮忙划重点, 柯祺又因为和谢瑾华的约定而努力着, 终是得了府案首。要是明年的院试也这般顺利,他就连中小三元了。 至于连中六元什么的, 柯祺是不敢想的。他是务实派,真的不是做学问的人啊! 对于柯祺来说,只要能进二甲, 这对于他的政治生涯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了。他既然志在仕途,状元的名头对于他来说就并不那么重要。这么说吧,古往今来有多少权臣,他们中有几个曾是状元郎的?可偏偏就是他们爬到了权利巅峰,为史书铭记,当年和他们同科的状元却都泯然于众人了。 趁着朝考前的那一点空闲,柯祺给谢瑾华上了几堂数学课。 勾股定理、一元一次方程、二元一次方程、等差数列求和、等比数列求和、各种图形的面积计算公式、各种立体的体积计算公式、圆周率……这些知识点对于现代人来说都不难。其实,对于精于算术的古代人来说也不难。毕竟聪明的古人能自己推导圆周率,而柯祺不过是站在了巨人肩膀上而已。 但谢瑾华再如何博览群书,数学绝对是他的弱项。 面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时,谢瑾华是心存敬畏的。于是,他越发崇拜柯祺了。 对于男人来说,被人崇拜绝对是件能让他们兴奋的事。但柯祺的心里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毕竟他只是拿出了小学、初中的知识点而已啊!谢瑾华越崇拜,柯祺越觉得……他被穿越之神讽刺了。 “这些都不难的,我也是书上看来的。”柯祺对谢瑾华说。他这么说也不算错,这些知识点在《九章算术》里都有,在柯祺穿越前的那个时空中,《九章算术》在汉朝就已成书了。虽然这个时空中没有汉朝,也没有《九章算术》,但历史的发展进程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肯定也有其他的数学著作。 谢瑾华用星星眼看着柯祺,说:“我懂。”我家柯弟就是这么谦虚哒! “……你不懂。”柯祺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好好好,我不懂。”谢瑾华一脸宠溺地看着柯祺。 柯祺放弃挣扎了。 五月朝考,谢瑾华被授职翰林院翰侍读,从五品。一般情况下,状元都会被授职从六品修撰。但谢瑾华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六首状元,他的起点比以前的状元高了两级,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叶正平同样进了翰林院,是正七品的编修。 翰林院中的官员大体上被分为两种。一种是阁老预备役,他们年少有为、潜力无穷,负责起草日常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有“天子私人”之称,是天子近臣。另一种则是专心做学问的,负责修书撰史,在每年秋天举行的经筵典礼上担任讲师等等。有能力的人可以兼任两种职能。 谢瑾华的翰林院侍读一职是翰林院学士之一,最基本的职责在于刊缉经籍,发展到了现在,又多了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的职责,能够时时面圣,必要时还需要充当顾问,是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位。 在谢瑾华这个年纪,很多人连乡试都没有过,他却已经是从五品的官员了。这也就罢了。能进翰林院的,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他们中有不少已经在翰林院内蹲了几年,职位却比谢瑾华这个刚出茅庐的新人要低,纵然知道谢瑾华确实优秀,可到底有些意难平。于是谢瑾华的职场氛围并不是很好。 但要不怎么说谢瑾华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呢? 当职场老人们还没来得及试探职场菜鸟时,慕老就求得一纸调令,把谢瑾华和叶正平这两个早就看好的苗子都抢到了崇文馆中,一起负责修书的工作。修书是件大事,没个十年八年的根本做不完。 人人都知道,一旦书修成了,修书人必能名留青史;然而人人也都知道,修书是个苦差事,不是谁都能耐住寂寞去修书的,在成果没出来之前,说不定谢瑾华接下去十年都没有晋升的机会了。一时间,大家也不知道是该羡慕谢瑾华好,还是该同情他才好。但谢瑾华自己却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 家已成,家庭氛围是谢瑾华所喜欢的;业已立,事业工作也是谢瑾华所喜欢的。有娇妻,虽说柯祺越长越高,但每日叫着“谢哥哥”的样子勉强能算是“娇”吧;有幼子,咳咳,这个虽没有,但谢瑾华有时候完全是把柯祺当儿子来宠溺着。总之,谢瑾华每天都精神满满地去上班,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 柯祺又有了一种“我还在念书,老婆大人却已经辛苦养家了”的酸爽感。 谢瑾华的二师兄王文吉入了户部,皇上将他任命为正三品侍郎。户部掌管天下户籍和国家财经,算是民政部和财政部的结合体。皇上很优待王文吉,身为他顶头上司的户部尚书已经年纪不小了,快要致仕了。也就是说,如果王文吉能尽快做出一些实事,凭着他的资历,完全可以顶了尚书的位置。 不过,想要在户部做出实事来并不容易。 前朝灭亡时,开瑞帝抄了那么多贪官,安朝的国库里就没有缺过钱。至于户籍人口,老百姓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人口年年都在稳步增加。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户部的官员一直受到集体嘉奖,但个人想要出彩是很难的。王文吉是个很稳妥的人,他不会为了挣功劳而盲目激进,只能静候时机。 王文吉不是北方人,在京城中没有房产。 因为王文吉是谢瑾华的师兄,再加上柯祺确实有心要交好王文吉,柯祺就主动揽了这件事,找了点关系,帮王文吉把房子都顺利打点好了。王文吉这才能在夏日天热起来之前就把家人们都接过来。 有了这一层联系,王文吉虽是谢瑾华的师兄,却和柯祺接触得更多一些。 王文吉原本觉得,像小师弟那样的人物,几百年里都出不了一个。十七岁的六首状元,这哪里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但当他和柯祺聊得多了,就不得不承认,除了谢瑾华,这世上还有一个柯祺啊! 柯王两人渐渐成了忘年交。 谢纯英已打算好要在秋季述职期过后谋求外放了。家中诸事皆安,几个弟弟俱已成家,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又有柯祺在暗中成为庆阳侯府的新一任大脑,谢纯英对于自己要外放这事看得很开。 于是,柯祺暂时歇了学业,一直被谢纯英带在身边。谢纯英不再像以前那样,遇到事情时只是让柯祺发表一下他自己的看法,而是真正放手让柯祺去处理一些事情。柯祺的手段被锻炼得越发圆滑。 这一日,谢纯英带着柯祺外出访友,回到家时在家门口见到负责接送谢瑾华上下班的马车空着回来了。谢纯英自然要问车夫这是怎么回事。车夫不敢瞒着谢纯英,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总之都给说了。原来谢瑾华确实已经下班了,却被同僚们拉去喝酒了,据说还请了芙蓉阁的姑娘作陪。 谢纯英立即朝柯祺看去。大哥知道小两口感情好,柯祺听到这话只怕心里会不舒服。 柯祺有点担心谢瑾华,说:“既然是同僚相邀,谢哥哥自然不好拒绝。”这都是职场中的潜规则,算是一种正常的社交应酬,柯祺能够理解。他想了想,打算再帮谢瑾华说点好话,道:“会叫芙……” 在这一瞬间,谢纯英的眼神都变了。如果他现在正喝着茶,只怕一口茶就要喷出来了。 柯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由地结巴了一下:“会叫芙……芙……” 大哥木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柯祺猜测大哥是老父亲心态发作,担心孩子在外头学坏了,因此而觉得生气,便说:“会叫芙蓉阁的姑娘,肯定是崇文馆里那帮风流文人们出的主意!好在他们虽风流不下流,谢哥哥不会被带坏的。” 大哥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抬脚朝府里走去。 柯祺叹了一口气。他特意关注过崇文馆中的人,那些人确实有才华,但同样也很有个性。其中有一位是上上届的状元郎,现在是谢瑾华的顶头上司,工作起来会废寝忘食,然而一旦工作结束了,却又最喜欢流连于青楼楚馆,是章台路上的常客。别说是谢纯英了,就是柯祺都担心谢瑾华被带坏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家长面前,柯祺还是要坚定站在谢瑾华这一边的! 柯祺却不知道,其实大哥心里想的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谢纯英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好险”。他的脑子转得太快,听见柯祺说“会叫芙”三字时,心里已经自动把接下去的几个字都补齐了,差点就以为柯祺要说的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句,一时间百感交集,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柯祺。小四在外头胡闹,柯祺在家起了闺怨,大哥对此真觉得很尴尬啊。 可见脑子转得太快也不是一件好事。 还好,没人知道我心里想了些什么。 嗯,大家长的威仪气度始终如一地保住了。 面无表情的大哥再一次感谢了自己的面无表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谢瑾华回到家时, 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柯祺早就叫人准备好了解酒汤和热水。 谢瑾华的酒量不好,但在酒桌上, 若是用“我酒量不行”这个借口来挡酒,多半是挡不住的, 因为劝酒的人会说, 酒量是练出来的, 所以一定要多喝。于是, 谢瑾华只能说自己最近脾胃不调,大夫交代了要忌酒,这才没有被人拉住很劝。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只用嘴唇沾了沾酒杯,回到家时还很清醒。 洗了澡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后, 谢瑾华坐在床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脾胃不调这理由不能次次都用, 下次再约喝酒时,我该怎么办?柯弟,我们得想个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柯祺一边铺着床,一边说:“要不让太医给你开点那种……吃了对身体没有害处, 只是会让脸上起两天疹子的药?你喝酒前先把药吃了, 等喝了酒以后身体起了疹子,别人就知道你是不能喝酒的了。” “有这种药吗?”谢瑾华问。 柯祺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过两天去找李旭问问。”中医的神奇不是他能懂的。 等柯祺铺好了床,谢瑾华滚着上了床,很乖巧地滚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躺好。夫夫俩睡觉前照样要聊会儿天, 先简单地说说自己白天都做了些什么,然后交流下碰到的问题,偶尔还要聊一聊八卦。 柯祺纠结地说:“正平兄的亲事有着落了,国子监的毛祭酒看中了他做女婿。”此时的人议亲时往往都是静悄悄的,既然柯祺都听说了这件事,说明叶正平和毛祭酒二女儿的亲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 “是吗?正平兄都这个年纪了,确实该成亲了。”谢瑾华打了一个哈欠。 叶正平比夫夫俩大了差不多十岁。结果夫夫俩都已经成亲三年有余了,叶正平还单着身。柯祺侧过身,看向谢瑾华,说:“可是……你不是说,叶正平和邵瑞是那种关系吗?他怎么就成亲去了呢?” 要说叶正平和邵瑞之间有什么暧昧,柯祺是看不太出来的。用他曾经的直男眼光去看,他只觉得这两人是关系比较好的兄弟。但有关他们有一腿的话是谢瑾华说的,柯祺太相信谢瑾华了,只觉得谢瑾华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的人,于是柯祺在心里就默认了叶正平和邵瑞是一对,厉阳和厉桑是一对。 这就是所谓的色令智昏。 谢瑾华一激灵,刚刚酝酿出来的困意就消失了。他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犯得傻,没想到竟然叫柯祺一直误会到现在,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那个……我那时是哄你的。他们是清白的啊。” “太让人震惊了……”柯祺说。 “额……你不相信正平兄的清白吗?”谢瑾华心中涌起了对叶正平的无限歉意。 柯祺摇了摇头:“不……叫我震惊的是……”我竟然被金花花这个傻甜白给骗了!骗了!骗了! 因为柯祺这话只说了半句,谢瑾华便误会了,还以为柯祺在知道叶正平的清白后就开始动摇了。他赶紧抓住了柯祺的手,急切地说:“正平兄是和男人成亲,还是和女人成亲,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选择和女人成亲,所以男人和男人成亲就是不对了的吗?怎么可能呢!” 在谢瑾华看来,在他和柯祺的关系中,是他诱拐了柯祺。因为是他先病了,柯祺才不得不给他冲喜;又是他先别有心机地要对柯祺好,柯祺才舍不得离开。他明明活了两世,柯祺却是真正的少年。 与此同时,柯祺也是这么想的。在柯祺看来,他是成年人,而谢瑾华未成年,这就足以给他定罪了。柯祺觉得自己利用了谢瑾华的懵懂,利用了谢瑾华的信任,所以他有时会唾弃自己像个诱拐犯。 面对着谢瑾华的紧张,柯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抱紧了谢瑾华,说:“你说得很对。” 黑暗中,谢瑾华试探着亲了亲柯祺的脸。 柯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谢瑾华以为柯祺这是在表示拒绝,身体跟着僵硬了。 柯祺的心里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心疼,他快要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谢瑾华一动都不敢动。 柯祺摸了摸谢瑾华的脸,问:“谢哥哥,听说你们今天喝酒时,请了芙蓉阁的姑娘来作陪。你见到那些姑娘们了吗?不说她们的身份,只说她们的样貌才情,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不会喜欢上她们?” 谢瑾华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遇到柯祺,他现在就是藏珍阁内的一抹幽魂了。 “对不起……”柯祺的语气中藏着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谢瑾华被他这一声道歉吓住了,他正要说什么,柯祺却凑到了他面前含住了他的嘴唇。于是,谢瑾华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额头被亲过,脸颊被亲过,嘴唇碰嘴唇却是第一次。 柯祺心中的欲望就像是出笼的猛兽,他用舌头撬开了谢瑾华的牙关,如铁骑一般长驱直入,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而这一切都出乎了谢瑾华的想象,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真正的亲吻是这样子的。起初的他只被动承受着,但男人在这方面总是能无师自通,于是很快就跟上了柯祺的节奏并加以配合。 这个亲吻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人的身体都起了反应。 明明已经身处黑暗中了,柯祺却好像害怕和谢瑾华对视似的,多此一举地用手盖住了谢瑾华的眼睛。谢瑾华想要把他的手拿开,试了一下没成功,也就随柯祺去了。他向来很纵容柯祺,无论什么。 “睡觉吧。”柯祺说。 谢瑾华不太清楚床上的事,他不知道具体都是怎么做的,见柯祺停下了动作,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委屈地说:“好吧……那就睡觉吧。不过,能不能以后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像刚刚那样一下?” “……”柯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假装打起了鼾。 谢瑾华退了一步,说:“那等到休沐,我们睡觉时就像刚刚那样一下?” 柯祺的鼾声更加响亮了。 很快就到了朝中大臣休沐的日子,谢瑾华依然邀约不断。纵然他更喜欢待在家里,但有些应酬是不可避免的,于是他不得不外出赴宴。至于柯祺,他早几天前就已约了王文吉,两人有事情要商量。 聚会的地方是王文吉定的,正好定在了忆仙楼。柯祺提早到了。很快,王文吉也来了。 第82节 凭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柯祺和王文吉完全可以省略很多试探,直接进入主题。柯祺拿出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心血,递给王文吉说:“师兄不妨看看整个。”他这一声师兄当然是跟着谢瑾华叫的了。 王文吉已经很清楚柯祺的能力,所以不敢小看柯祺拿出来的东西,就先把手边的茶杯推远了些,免得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把纸张弄湿了,然后才翻开第一页慢慢看了起来。王文吉这一看就看住了。 柯祺根据现代的体育博彩提出了一套为国库搂钱的方法。 现代的博彩体系当然是不能被直接照搬到这个时代来用的。柯祺只是借用了点现代博彩的概念。他交给王文吉的策划案中的具体内容都是他在过去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一点点构建出来并加以完善的。 不过,想要在安朝推行体育博彩,这里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安朝并没有成熟的体育竞技活动。尽管此时的人会打马球,会玩蹴鞠,甚至还会打高尔夫球(捶丸),民间也偶尔会有相应的友谊型比赛举行,但这些比赛都不成规模。广大人民群众也还没有对这些运动爆发出浓烈的激情来。 也就是说,博彩之花缺乏相应的土壤。 但这个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此时的人相当缺乏娱乐活动,因此只要宣传到位了,点点星火就能燎原,群众的激情很快就会被调动起来了。而身为《秋林文报》背后的男人,柯祺还怕搞不定舆论吗?至于体育竞技活动本身的不成熟,只要朝廷方面愿意在这一块投入精力,各类的球队、运动员以及重大比赛很快就能准备到位。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王文吉确实看好柯祺的策划案,并且开瑞帝也看好这个策划案。 “我只有一点点私心……”柯祺微笑着说,“如果最终真能成事,和金钱有关的部分当然要由户部负责,但和竞技相关的部分,我觉得朝中的众位大臣完全不必插手,或者就算要插手也只用负责把握一下大方向就好了,具体的事务比如说组建运动队伍,不如就让各家族中那帮不成器的纨绔们去搞吧。” 纨绔们擅长吃喝玩乐,他们或许没有别的本事,但一定把“玩”这一件事弄好。 而谁家没有一两个纨绔呢?偏偏纨绔之所以会是纨绔,往往是因为他们是家里最受宠的大孙子或小儿子。至少,谢三身边围绕着的那群纨绔大都是这样的。如果能给这些纨绔找点正事做,他们背后的大家长就很可能会对博彩这新事物持肯定态度。这样一来,博彩业务就能够相对顺利地推行开了。 再有一个,谢三在他那帮纨绔中的号召力是很强大的。柯祺等于是给谢三创造了一个机会。如果谢三愿意,他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开创一番事业。如果谢三不愿意……嗯,他媳妇会让他愿意的。 谢三现在每天都跟着他媳妇练武,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如果谢三有一些运动天赋,他说不定可以成为安朝版的科比或安朝版的罗纳尔多。而就算他没有运动天赋,只负责竞技背后的工作,也未必不能成为安朝版的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或者先做科比,后做主席,这也行。 继大哥之后,柯祺也开始为这一家子操碎心了。 并非是因为柯祺太有奉献精神,但若是能共赢,又何乐而不为呢?此时的家族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庆阳侯府中并没有什么藏污纳垢的事,它就是谢瑾华的坚强后盾,柯祺愿意为后盾加固。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以王文吉的眼光来看, 柯祺给出的这份东西具有很高的可行性。 前朝留给百姓们的阴影已经渐渐远去了,安朝开国已有二十年, 而这是休养生息的二十年。对于官员们来说,开瑞帝是一个铁血的皇帝, 但对于老百姓们来说, 开瑞帝却是一位仁君。因为他们现在能够吃饱了饭, 手里还有余钱了, 这在前朝的末后几十年是不敢想的。有了余钱,就想要追求娱乐。 为什么现在戏班子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有说书人的茶馆总是爆满,为什么街上多了很多卖玩具的摊子……因为百姓们的日子好起来了。解决了温饱问题以后, 人类总会下意识地要去追求精神文明。 想要推行博彩,就需要先组建各类专业的运动团队并且要将比赛制度规范化。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去做的。整个大框架铺下来, 最起码还要再耗上两年。在这两年中, 整个国家还在继续欣欣向荣。 王文吉把册子合拢,推回到柯祺手中,说:“你的想法很好,可是……” 因为这想法很好, 所以王文吉不懂柯祺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把它拿出来了。如果等柯祺自己入了官场以后再提出这个想法, 那么大部分功劳就是柯祺自己的。柯祺这是要把一份功劳让给王文吉啊! 王文吉很心动,但他很重视慕老, 连带着很重视谢瑾华,也珍视他和柯祺的友谊。所以,他想要和柯祺好好说一说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不能把柯祺的付出当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虽说柯祺也提出了他的要求, 想要让谢三成为其中的关键人物,但这个要求相对于整份功劳来说是不值得一说的。 柯祺把策划案重新推到了王文吉的面前,说:“既然师兄觉得可行,那么这事宜早不宜迟。” 王文吉急需要一份功劳让他能爬到尚书之位。谢三急需要一份差事让他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而柯祺自己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王文吉难道会独吞整个想法,在皇上面前半点不提柯祺吗?他不会。 王文吉心中暗叹了一声,这柯祺明明是像他儿子那般大的年纪,却比他更能沉得住气。 柯祺又笑着说:“既然我厚颜叫您一声师兄,日后肯定还有需要倚仗师兄的地方。难道那时师兄就不愿意管我了?”上位者最不愿意看到官员们拉帮结派,然而对于官员来说,互帮互助是必不可少的。 王文吉不再犹豫,笑道:“既然你舍得,我便却之不恭了。” 他们两人都是爽快人,别人是在酒桌上谈正事,他们却是在酒菜上齐之前就把正事谈完了。忆仙楼是柯祺自家的酒楼,柯祺身为东家肯定有点特权。在他们这里,二师兄爱吃的辣条能无限量供应。 饭吃到一半,隔壁的包间中闹出了一些动静。柯祺存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别管隔壁的人在玩什么,反正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没过多久,店小二却在外头敲响了柯祺他们这个包间的门。 店小二进来后,先为难地看了王文吉一眼。 “但说无妨。出什么事了?”柯祺问。 店小二这才恭敬地回话,道:“谢大人在隔壁包间,已是喝醉了。” 柯祺第一反应是谢家大哥喝醉了,大哥那么有自制力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外头喝醉呢?他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店小二说的其实是谢瑾华,要知道如今谢瑾华在外头也会被人尊称一声“大人”了。 如果谢瑾华是一般的客人,店小二肯定不会多这个嘴。但因为他知道谢瑾华和柯祺之间的特殊关系,再加上谢柯二位还是酒楼的东家,所以他才会特意过来提醒柯祺,这也是为了要给柯祺卖个好。 柯祺立刻站了起来。 王文吉很是理解地说:“你快去看看小师弟吧。”谢瑾华那点酒量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柯祺抬脚走出了包间,他怕谢瑾华被人欺负啊!隔壁包间的门虚掩着,站在门口就能听到里头的动静。柯祺站门边听了一会儿,抽了抽嘴角,伸手敲了敲门。听见有人说请进后,柯祺才推门而入。 柯祺正要进行自我介绍,叶正平就抢着说:“哎!柯贤弟,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快,文贤喝醉了!”他对柯祺说完了话,又赶紧为其他人介绍了一下柯祺的身份。柯祺全程只用保持微笑就行了。 这是一个大包间,屋子里坐着小二十人。 柯祺是不认识这些人的,他虽然仔细了解过谢瑾华的工作环境,清楚谢瑾华的同事中都有一些什么人,但他暂时还没法把人名和人脸对上。柯祺是个白身,眼下似乎低人一等,然而大家看向柯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救世主。其中有一人,当柯祺进门时,他正对着自己的手吹气,似乎在缓解疼痛。 谢瑾华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柯祺。据说已经喝醉了的他正拿着鸡毛掸子当戒尺,表情严肃地盯着众人,说:“下一题该谁答了?”哪里有人欺负他啊,这场景分明是谢瑾华在欺负屋子里的其他人。 柯祺很清楚谢瑾华在醉酒时问出的问题会有多刁钻。即使这间屋子里的都是些学富五车的人,谁的学问都不差,但他们的阅读量比不过谢瑾华啊!谢瑾华曾在藏珍阁内看过多少孤本——尽管柯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都不用出什么难题,只考背书,就能难倒一堆人。大家都被他问得绝望了。 众人只想开心地聚个会,结果当谢瑾华喝了一杯酒,轻松的氛围就一去不复返了。喝醉的谢瑾华变得十分较真,逮着人就问题目,回答不出就揍,回答慢了也揍,逃避回答更要揍。他这种耍酒疯的方式也是叫人闻所未闻。这才没一会儿,大家已经深受其害。然而,他们又不能真和一个醉鬼计较。 “下一题该谁答了?”谢瑾华又问了一遍。 离着柯祺近的人赶紧把柯祺推到谢瑾华面前。谢瑾华似乎已经醉糊涂了,连柯祺都不认识,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猫腻,见有人主动站出来了,就开始提问了。这问题很难,大家都等着谢瑾华揍柯祺。 柯祺的目光闪了闪。他承认这题确实很难,但他偏偏能够回答得出来啊!因为前几天他和谢瑾华聊天时聊到过这个问题!柯祺怀疑谢瑾华根本就没有醉,于是现在是借机在给他创造表现的机会吗? 谢瑾华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的计划中原本没有柯祺,他只是想一劳永逸解决被人劝酒的问题。但当柯祺出现,他忽然灵机一动,觉得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一定要让众人知道,他的柯弟如此优秀! 夫夫俩不需要事前商量就能配合默契。 柯祺当然不会拒绝谢瑾华的好意,但是他却在一瞬间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走上前,扶住了谢瑾华的肩膀,说:“谢哥哥,这道题不是我们前两天刚刚讨论过的吗?怎么现在又要再考我一遍了?” 柯祺要是直接说出了答案,固然会得到众人的惊叹,但是也容易留下隐患。若是别人误会了他和谢瑾华一样有着六元及第的才华,他一旦被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日后说不定会下不来台。而现在柯祺却说他和谢瑾华前两天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一句话中其实存在很强的暗示性,说明他们平时讨论的都是这么高大上的题目哦,又说明他们在学习方面一直很勤勉哦,这当然会给夫夫俩带来好名声。 谢瑾华似乎认出柯祺来了,任由他抽出了自己手里的鸡毛掸子放在一边。柯祺略有歉意地对众人笑了一下,道:“既然他喝醉了,我这就把他领回家了,改日再向大家道歉。这顿饭就由我来请吧。” 叶正平也帮忙打了个圆场,于是柯祺顺利地扶着谢瑾华走了。 坐进回家的马车里,谢瑾华还在继续装醉,只为了能赖在柯祺的怀里不起来。柯祺捏了捏谢瑾华的后脖颈。谢瑾华觉得有些痒,往旁边躲了躲。柯祺却乐此不疲地捏了起来。谢瑾华终于不装醉了。 “你是怎么骗过他们的?”柯祺问。 “我提前和掌柜说好了,让他在暗中做了准备。我那杯酒中几乎都是水,只稍微沾了点酒味。他们见我喝了一大杯,自然就相信我喝醉了。”谢瑾华高兴地说,“这以后,他们肯定不敢再让我喝酒了。” 谁让谢瑾华喝酒,谁就是在找虐。没有人想要被谢瑾华拉着考校问题,因为这也太伤自尊了!没有人想要被谢瑾华用鸡毛掸子打手心。估计日后就算谢瑾华主动想喝酒,大家都会想办法拦住他了。 柯祺觉得谢瑾华真是坏透了,然而他喜欢谢瑾华这一副坏透了的样子。 柯祺装模作样地对着谢瑾华拱了拱手,说:“厉害啊,谢大人!” 谢瑾华回了一礼,也对着柯祺拱拱手,道:“一般一般,都是柯先生教得好。” “不不不,是谢大人您自己天资卓绝。”柯祺说。 “哪里哪里,柯先生这话真是叫在下受之有愧。没有柯先生的细心教导,就没有学生的今天啊。” 这吹捧来得太浮夸了,柯祺直接把谢瑾华按进自己怀里,然后捏了个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待到七月底, 谢六元的酒后怪癖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朝中的大臣是早就已经知道的,因为谢瑾华这种耍酒疯的方式真是太值得说了, 大臣们私底下也有喜欢说八卦的,一个个“来, 我给你说件趣事吧”就把这个事情传开了。据说, 这个事情甚至都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谢瑾华窝在崇文馆里修书, 不经常面圣, 但他大哥谢纯英身为小内阁的成员,却几乎是每天都能见到皇上的啊!据说,皇上指着谢纯英的鼻子笑了好一会儿,就因为谢瑾华这一怪癖。 柯祺觉得, 说不定皇上大大就是被谢瑾华萌到了。 不过,这个事情之所以能在在七月一下子大幅度地流传开来, 却和大臣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主要还是因为七月的《秋林文报》上刊登了一篇由叶正平写的散文。叶正平的文笔自然是不用说的,他写的散文,从文字层面来说就是一篇佳作,更何况这散文还是一篇人物传记, 写的就是谢六元啊! 只要有了六首状元这个名头, 就注定了这篇文章不会被埋没。 如今书生中都流行戴木簪、着素衣,不就是因为据说谢六元喜欢这么穿吗?别看谢瑾华因为被爱惜他才华的慕老重点盯着, 每日沉迷于修书,很少去外头参加雅集了,可是外头依然处处都有和他相关的传说。就算谢瑾华从此泯然于众人, 身为六首状元的他,在未来十年都是书生们心目中的大大。 “大大”这个词是柯祺说的。 “大大是什么意思?”谢瑾华好奇地问。 “意思就是……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柯祺说。 “……那我真是太闪了。”谢瑾华叹了一口气。 继续说叶正平的文章,他妙语连连将他和谢瑾华相识的过程娓娓道来。他说了谢瑾华沉迷于念书时发生的趣事,赞了他和柯祺之间的美好感情,又讲了谢瑾华和柯祺一起联手创办报纸时的艰辛。没有错,这篇人物小传记相当于是把谢瑾华那一重《秋林文报》主编的身份揭开了。除了这些以外,叶正平还把谢瑾华醉酒后的怪癖说了,感慨道酒后露执念,谢瑾华的执念一定是好好读书、研习学问。 这期报纸真的要卖疯了!加印了一次,结果又卖疯了! 有很多不识字的人,虽然看不懂报纸,但已经养成了在报纸发行后的几天去茶馆中听说书人讲故事的习惯。本以为这次会继续讲《从戎记》,却没想到说书人把讲《从戎记》的日子往后推了,他们连着几天说的都是谢六元的故事!说书人就好像身临其境了一样,把叶正平那短短几百字的文章讲得绘声绘色,连谢六元当时是怎么想的,周围人又是原先怎么不服气后来怎么拜服的,说得一清二楚。 出门在外,谁要是不跟风聊一聊谢六元,就好像是落伍了一样。 事实上,这篇文章是柯祺拜托叶正平写的。当然,这主意虽是柯祺出的,文章本身自然是叶正平自己写的了。整篇文章看似在调侃老友,其实字里行间夹带着大量的私货,虽没有明着说谢瑾华如何如何优秀,但看完了全文的人都将会心一笑,对谢六元充满好感,偏偏叶正平从头至尾也没有说谎。 柯祺觉得叶正平真是一个人才啊。 就这样,谢瑾华厚积薄发,靠着他自己的实力,也靠着柯祺的手腕,终于奠定了他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后,只要修书的工作顺利完成,只要《秋林文报》始终保持逼格,这地位就不会往下降了。 柯祺真替谢瑾华感到高兴。 谢瑾华却有着自己的苦恼。 在六元的精心雕琢下,《良缘记》已经完成七个小故事,只差两个前世和一个今生没有写了。然而,这出戏却暂时不能投入排演。因为,在外人眼中,柯祺现在的身份和谢瑾华的身份是不对等的。 谢瑾华写《良缘记》的初衷是什么?他想要开个小号去秀恩爱。戏本是以夫夫俩为原型写的,但主人公用的却不是他们二人的名字。谢瑾华只是希望所有人在看完《良缘记》后都能联想到他们夫夫俩身上,从此觉得他们确实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最好再也没有那种缺眼力的人给他们送小妾了。 而在谢瑾华的心目中,柯祺当然是最优秀的。他太清楚柯祺心目中的山河沟壑了。所以,在《良缘记》中,以柯祺为原型塑造的那位主人公就是一位很聪明的人。这样的柯祺配得上那样的谢瑾华。 然而,普罗大众却还不知道柯祺的优秀。被守孝耽误了的柯祺收敛光芒,一直藏在谢瑾华身后。 所以,在这个时间点,《良缘记》不适合被拿出来给大家看。在《良缘记》中,谢瑾华把柯祺写得太好了,但在柯祺没有崭露头角时,人们不会觉得那位无比优秀的主人公和柯祺有什么关系,硬要把他往柯祺身上扯,只会让人心生讽刺,觉得是某些人眼瞎了。唯有柯祺彻底绽放光芒,等到那时,人们在看完《良缘记》后,甚至都不需要有人刻意引导,就能自然而然联想到柯祺和谢瑾华的身上。 所以,谢瑾华只能继续等。 好在柯祺一定不会让谢瑾华等上太久的。别说柯祺已经在皇上心中挂了号,与谢家交好的人也都知道这位少年不简单,就说叶正平在《秋林文报》上写的那篇散文,虽然文章主要是关于谢瑾华的,但因为文中也提及了柯祺,有识之士当然能知道提出文报这个概念并将它创造出来的柯祺有多厉害。 谢瑾华无比盼着下一科的科举快点到来。科举之后,柯祺就能正式进入朝堂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皇长子荣亲王新得了女儿。他是最年长的皇子,早就已经成亲了,这些年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只不过都是庶子而已,所以就算多得了一位庶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小女婴出生的日子太好了。她竟然和她的曾祖母,也就是当朝太后,是同一天生日,这就显得不一般了。 荣亲王的母妃原本就是太后娘家的远房侄女。太后经常会抬着侄女打压皇后。荣亲王特意进宫为女儿求了名字,还打算把女儿养在太后身边。这个事情一传开,现在外头都在说着荣亲王的孝顺啊。 柯祺觉得这里面的逻辑有点醉,荣亲王怎么就孝顺了?但荣亲王确实通过这件事得到了好处。 第83节 太后是开瑞帝的亲娘。要是太后对着皇上一直说荣亲王的好话,即便皇上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也得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在一段时期里对荣亲王稍微重视一点,比如说多给荣亲王找一些活干。 刚刚出生还没几天的小女婴都被封为了郡主,但是没有具体的封地,只有一个名号而已。柯祺私底下对谢纯英说:“大哥,你觉得……荣亲王家的小郡主和太后同一天生日,是巧合,还是人为的。” “只怕是人为的可能性大一点。”谢纯英面露讽刺地说。 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荣亲王有个小妾怀孕了,太医估摸着孩子出生的时间应该在七月底八月初,荣亲王便灵机一动,决定就让孩子在太后生日那天出生,然后命人通过药物、针灸等手段控制了孩子的出生。反正怀孕的只是一个妾,就算真出了问题,在深门大院里悄无声息死掉的女子还少吗?但如果孩子顺利出生了,荣亲王就多了一个由头,可以让他去太后面前卖好,从而得到不小的好处。 柯祺叹了一口气,说:“太短视了。” 柯祺此人,手段、心智都是成熟的,但他不敢说自己真的就能玩得过所有的古人了。只是,柯祺有时会把自己当做是历史的旁观者,因此就算他真的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依然能跳出全局看问题。于是他能真正地做到旁观者清这一点。在柯祺看来,荣亲王这上蹿下跳的模样只怕已经引得皇上不喜。 谢纯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没有说话。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和柯祺差不多。 柯祺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笑着说:“小郡主这事不提……其实这世上还有一些事,是真正的巧之又巧了。大哥你知道吗?我和谢哥哥去崇灵寺吃素斋时,曾在观音大殿里看到过一块平安牌。那牌子上写的生辰八字和谢哥哥的一模一样,竟然有人和谢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可是真正的巧啊。” 要不是碰上了荣亲王家里的这件事,柯祺还想不到要把平安牌的事情说给谢纯英听。毕竟大哥威仪赫赫,这种类似于八卦的问题哪里适合对大哥说了?柯祺和大哥要谈论的话题一直都很不接地气。 谢纯英果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端着茶杯说:“是有够巧的。” 柯祺说:“我原本以为那块牌子是咱们府里谁给谢哥哥立的……不过还真不是,应该是一位母亲给她的孩子立的吧,只说愿大郎平安喜乐什么的。落款只有一个‘青’字。我觉得……怎么了,大哥?!” 谢纯英失手摔了杯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柯祺有一个好习惯, 当他和别人聊天时,他总是习惯于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会让对方觉得备受尊重,也可以从对方神色变化中发现很多秘密。当谢纯英这杯子一摔, 他的视线忍不住跟着往下移。 茶水是温的, 杯子先砸在了谢纯英身上, 留下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然后眨眼睛就滚落到了地上。哪怕谢纯英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他的面无表情在这时是一种最好的伪装,但杯子已经摔了,他的失态已经被柯祺注意到了。就算谢纯英努力做出一副不曾狼狈的模样, 衣衫湿了一块的他已经很狼狈了。 柯祺原本就已经对谢瑾华的身世存疑。谢纯英的这种表现让他不得不往深处想。 大哥的失态是在他听说那块平安牌上的落款为“青”时发生的。所以,难道他认识那位信女青吗?如果他们真是认识的, 那么这块平安牌很可能不是给一位和谢瑾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立的, 而就是给谢瑾华立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信女青到底是谁,她是个什么身份,为什么要称呼谢瑾华为大郎? 这一番思考只用去了柯祺几秒钟的时间。 而这一点时间足够谢纯英做出一些反应了。他几乎是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并且还攥着柯祺的胳膊, 将柯祺也从椅子里拉了起来。他极具压迫感地靠近了柯祺,压低了声音问:“你发现了什么?” 身为成年人的谢纯英当然比正在发育期的柯祺要长得高大。 柯祺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大哥肯定不会杀我灭口。柯祺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危险,就好像忽然间被猛兽盯上了,又好像有一柄锋利的剑架在了脖子上。谢纯英是文臣, 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优雅的,因为性情冷淡,至多有一点高不可攀。他就算是一柄剑,也一直被装在了剑鞘内。而现在,这柄剑出鞘了。 每个人都有逆鳞。柯祺隐隐觉得自己是触碰到了谢纯英的逆鳞。 “你发现了什么?”谢纯英再一次问道。 柯祺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纯英紧盯着柯祺不放。 柯祺无比坦然地看着谢纯英。 怎么说呢,其实谢纯英已经清楚地知道,柯祺肯定意识到了什么,就算柯祺以前一无所知,但透过谢纯英刚刚的表现,他也一定会往深处想。而柯祺呢,他很清楚地知道,谢家大哥肯定已经知道自己知道了些什么。这话说起来真是有些拗口了,但他们两个人确实在一瞬间都把对方的心思猜透了。 可就算是这样,柯祺不会借机打探谢瑾华的身世。因为,就算他问了,谢纯英也肯定什么都不会说。谢纯英现在要的就是柯祺的一个态度。柯祺说自己不知道,于是谢纯英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它永远放在肚子里,对着谁都不要提起。 谢纯英松开了柯祺,说:“你是个有分寸的。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是最好的。” 柯祺点了下头。 “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吧。”谢纯英已经无心再教导柯祺。他之所以这么干脆地放柯祺离开,是因为他对柯祺还是放心的。首先柯祺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而不是那种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所以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柯祺就已经心领会神了。其次恢复了理智的谢纯英相信柯祺确实不会知道得太多。 谢纯英还不知道,其实他为谢瑾华安排的生母江钰姨娘是个不能生的,马脚早就露出来了。 柯祺对谢纯英行了一个告别礼就退出了书房,慢慢地走回维桢阁。关于谢瑾华的身世问题,他不会主动去查。因为好奇心是能够害死猫的,而柯祺不能任由谢瑾华陷入危险之中。但如果有线索撞到了柯祺的手里来,那么他肯定要仔细盯着。这秘密被他发现,总好过被庆阳侯府之外的一些人发现。 接下去的几天,谢纯英总是早出晚归。他马上就要外放了,因此他本来打算要在离京前的最后两个月里抓住一切时机培养柯祺,他想把自己的人脉介绍给柯祺,想看看柯祺在某些事上的处理手法。结果他却忽然顾不上柯祺了。就算同住一个府里,柯祺忽然间就碰不到谢纯英了,只知道大哥很忙。 莫非是那块平安牌真的存在问题?大哥难道是在调查这件事?信女青到底是谁?柯祺私底下琢磨着这件事,可惜他手里有用的信息真是太少了,因此虽心里冒出了好几个假设,却依然猜不到真相。 不过,柯祺很快也没空再想这件事了,因为他要练习骑马。 开瑞帝在位将近二十年,他或许有很多能让别人非议的地方,但有一点确实值得大家颂扬。他不是一位喜欢劳民伤财的皇帝。所以,他在位时从来没搞过什么南巡,也没有搞什么秋狩,最多是夏天时去避暑山庄消消暑气。而这避暑山庄还是前朝留下来的建筑,到了本朝后,只是简单翻新了一下。 但今年,皇上忽然就想要去秋狩了。他这心思也不知道是怎么冒出来的。 皇上要去大草原上秋狩,自然不会是一个人去,他会带上后妃和大臣。谢瑾华有资格伴驾。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京城的“土包子”,一想到这回能去大草原了,谢瑾华就忍不住诗兴大发。 其实,在谢瑾华前世的记忆里,这一次秋狩是不存在的。他那时作为一抹幽魂被禁锢在了藏珍阁内,如果皇上真的去参加秋狩了,那么他一定能够知道。不过,前世没有发生的事,今生却发生了,或者前世发生过的事,今生并没有发生,都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连宠冠后宫的闻嫔娘娘都没有了,又还有什么改变是不能存在的呢?谢瑾华本来在面对改变时还会觉得恐慌,渐渐却开始习以为常了。 随驾的大臣是可以带上一二家眷的。谢瑾华自然要带上柯祺。 柯祺会骑一点马,但骑术并不高明。这回去草原,在路上要耗费不短的时间,如果不努力提升骑术,他们到时候只能全程坐在马车里。这实在太影响看风景了。柯祺还想带着谢瑾华策马奔腾呢。要是只有自己就算了,如果带着谢瑾华一起骑马,柯祺可舍不得让谢瑾华摔了,所以每天练得很起劲。 夫夫俩各自心里都有一些想法,但总归都是想要把公费旅游当蜜月来过。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蜜月重要吗? 没有! 在八月的上旬,庆阳侯府中的男人,除了老侯爷,其余的都在早出晚归的。就连谢三都很忙,因为王文吉递上去的提案已经通过了。柯祺特意给谢三创造了机会,谢三又不是真一块烂泥扶不上墙,他之前闲着无事只是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而已,这回要做的事是他喜欢的,他卯足了劲要好好表现。 要是自己真做出了一番事业来,日后皇上再去大草原,说不定自己也能随驾了。谢三如此想到。而如果他能随驾,他就可以带着媳妇一起去!他媳妇那么厉害,整日窝在后院里,实在太委屈她了! 所以,疼媳妇的谢三每天都很有斗志。 过了八月中秋,秋狩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谢纯英原本肯定是要随驾的,但他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推了,这回便只让谢瑾华和柯祺一起出门。又过了七八日,谢纯英看完了从南方传来的一封密信,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离开书房后就直接去了长公主府。 谢纯英和长公主是夫妻,但他们却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见过面了。在谢瑾华出生后,谢纯英更是再也没有踏入过长公主府的地界。就算他们有时候需要合作,谢纯英也只是和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接触。 但是这一次,谢纯英却像是要兴师问罪一样地怒气冲冲地直接进了公主府。不管怎么说,他都有一个驸马的身份,下人们都不敢狠拦他,只好派个腿脚机灵的,赶紧跑过去给长公主打个招呼。在这个时间点,长公主肯定是待在佛堂里念经。谢纯英来得太突然,长公主只好在佛堂的偏厅里招待他。 长公主就像是一口枯井,身上染着檀香,那味道圈圈绕绕就像是把她困死了一样。谢纯英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一个鬼,他盯着长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暗哑地说:“你那时告诉我……她死了。” 长公主自然知道谢纯英说的是谁,淡淡地说:“她确实死了。” “那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纯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在了长公主面前。如果柯祺在这里,他就能看得出来,这样东西就是崇灵寺中的那块平安牌。它到底还是被谢纯英拿到手了。 平安牌上的字迹属于故人,可以肯定就是那人留下的。长公主说她死于难产,可如果她真的死于难产,那么她怎么可能去给谢瑾华立这块牌子!这牌子肯定不是提前准备的,因为她要是不先生下孩子,又怎么能精确地知道孩子的生辰八字?也就是说,她生完孩子以后,肯定还活着并去了崇灵寺! 长公主的眼神从平安牌上划过,却还是那副淡然出尘的样子,说:“她真的已经死了。”她在这之前应该不知道平安牌的存在,可她现在知道了,却又一点都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这事很正常。 但长公主的这种表现本身就很不正常。 谢纯英似乎是在看着长公主,似乎又透过长公主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仿若自语地说:“南方出现了一个青莲教,应该是多年前就出现了的,只是一直隐藏至今。青莲教中有一关键人物,人称姑姑……” “她死了!”长公主第三次说,“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尸体是由你埋葬的。” 谢纯英的说话声止住了。 “你该知道,她确实死了。”长公主说。 谢纯英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是啊,她已经死了,是由他埋葬的。她的遗容并不好看,但可以确定那就是她。那么,这块平安牌又是怎么回事?谢纯英有理由相信,长公主一定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有说话。偏厅中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长公主闭上眼睛,不急不缓地捻着佛珠,无声地念着经文。 就在这时,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阮女官从外头冲了进来。这行为太失礼了,但阮姑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冲到长公主面前,说:“主子,围场传来的消息,皇上遇刺,太子为皇上挡箭危在旦夕!” 穿着佛珠的线断了,珠子滚了一地。 长公主睁开眼睛,悲恸之下竟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点正好落在那块平安牌子上。 阮姑姑惊呼着扶稳了长公主,但长公主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她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谢纯英听见了长公主的话。她像是在咬牙切齿,又像是在后悔:“报应!这是报应!这就是对我的报应!”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长公主晕厥了过去。 谢纯英无比担心小夫夫俩。他们在伴驾的队伍中, 却撞上了皇上遇刺、太子濒危这种事,即便谢纯英相信柯祺一定有能力保全他和谢瑾华二人, 可是谢纯英依然忍不住担心。他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在这一刻,平安牌这事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谢纯英的理智因为这份担心而一点一点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只想尽快了解到谢瑾华那边的情况, 想知道谢瑾华和柯祺在这场动乱中能否平安无事。 但谢纯英却暂时不能离开长公主府。因为, 阮姑姑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在长公主吐血晕厥的时候, 谢纯英这个做丈夫的, 明明一开始还在,却在太医没到来之前就离开了,这个事情若被传出去,就与他之前给开瑞帝留下的“谢纯英深爱着长公主”这一形象不符。所以, 他必须在长公主府里坐着。 长公主和谢纯英的婚事算是一种利益层面上的结合。谢纯英不能坏了他们这些年中的安排。 再说,谢纯英确实也担忧着长公主的身体情况。除掉有名无实的婚姻, 他们还是朋友, 是守着某个共同秘密的朋友,是一直配合默契的合作者。就算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谢纯英也会关心长公主。 太医很快就来了,开了药, 也施了针。 知道长公主并无大碍后, 眼看着天色将晚,谢纯英便要告辞了。阮姑姑在内间服侍着长公主喝了药, 走到坐在外间的谢纯英面前,低眉敛目地对着他行了一个礼,道:“谢大人, 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纯英隔着衣袖摸了摸那块染血的平安牌,道:“还请姑姑带路。” 阮姑姑把谢纯英领到了一处小花园里。花园中景致不错,被下人们打理得很好。但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很少赏景的缘故,各色花草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寂寥。这花园中有个面积不小的人工湖,湖中间有一座小小的观景亭。两人只要站在亭子中说话,因四周都很空旷,这说话的内容就绝对传不出去。 阮姑姑跟着长公主很多年了。她极为忠心,是长公主最为信任的人。 傍晚的余晖给谢纯英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阮姑姑一直都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就算有着长公主的倚重,她依然守着上下尊卑。可现在,她看向谢纯英的眼中却暗含一些同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孩子和皇后娘娘是同一天生日。” 谢瑾华和当朝皇后是同一天生日。而当朝皇后是长公主和太子的母亲。 “谢大人可知道,这是为何?”阮姑姑问。 谢纯英摇了摇头,却说:“小四本不该生于五月,只是她平日忧思过重,又跌了一跤,小四才会早产。”若是按照十月怀胎来算,谢瑾华本应该在八月份出生。但因为种种意外,他早产足足有三个月。 阮姑姑说:“那孩子和皇后同一天生日,是因为在这一天,长公主入宫参加千秋宴去了,于是那位的身边没有人看着。自燕主死后,长公主心如死灰,绝了一切对外的交际。但皇后娘娘是她的亲生母亲,做母亲的苦苦哀求,长公主身为女儿,纵然心里不愿意去参加宴会,却还是入宫给皇后祝寿了。” 阮姑姑口中的燕主就是指前朝末帝。长公主身边的人对于末帝向来都是用尊称的。 长公主只参加过开瑞二年的千秋宴。开瑞元年时,她以要为亡夫守孝作理由,拒绝戴孝入宫。皇后盼啊盼啊,好容易盼到了开瑞二年,这时候长公主已经改嫁给了谢纯英,皇后终于盼到她入宫了。 但在这一年,长公主府里却出了事。 其实,那位据说在国破时就纵火身亡的前朝静妍公主一直就藏在长公主府内。 静妍公主是末帝的妹妹,小了末帝好几岁,是傅氏女所出。 “谢大人可听明白了?”阮姑姑残忍地道破了真相,“长公主因得了燕主的遗命,一直都想着要好好地照顾燕氏,盼着燕氏能平平安安诞下孩子。所以,她平日里对燕氏极为关心,燕氏根本没有能够动手脚的时机。只有在皇后千秋这一日,长公主终于离开了公主府,所以燕氏就在这一日找到了机会。” 阮姑姑口中的燕氏就是指静妍公主。 第84节 “她故意的……”谢纯英确实听明白了。 阮姑姑道:“燕氏喝了药。她是故意的。好在孩子最后平安无事。”最后一句话明显意有所指。到底是曾在宫里待过的人,一句话能透出几个意思。她这话其实就是在说,静妍根本就没顾忌过孩子。 不久前,荣亲王新得了一位庶女,小郡主正巧和太后同一天生日。谢纯英心里清楚,这样的巧合很可能是人为制造的。荣亲王为了能有个可以讨好太后的由头,估计是让孕妇吃药了。医书上有很多种药配合着针灸手段都能达到这种效果,只是有些药对身体伤害大一些,有些药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而现在阮姑姑告诉谢纯英,谢瑾华之所以会和皇后同一天生日,这也是人为制造的。 荣亲王那边,是荣亲王为了自己的野心逼孕妾喝药。谢瑾华这边,却是他的亲生母亲趁着长公主不在府里自己喝了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七个月,早产下来不一定能活,但她却自己喝了药! “为什么?”谢纯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他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无比空洞。 谢瑾华的存在其实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是静妍公主自己设计来的。得知静妍因难产而去世时,谢纯英抱着瘦瘦小小的像猴子一样丑的谢瑾华,不知道静妍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求来这样一个孩子到底值不值。而现在,谢纯英却知道了另一种真相。静妍公主自己喝了药,使得她怀胎七月就生了孩子。 人心都是偏的。 在谢瑾华刚出生时,谢纯英偏向静妍公主。而现在,谢纯英毫无疑问肯定偏向自家小四。 如果真是静妍自己喝了药……谢纯英的心里有着滔天的怒火。然而,这怒火中又带着一丝悲凉。 “人死如灯灭。燕氏已经死了,有些话原不该从我的口中说出来。”阮姑姑说。 谢纯英压下心里各种翻涌的念头,沉默地看着阮姑姑。 阮姑姑冷笑了一声,道:“谢大人是个聪明人,难道还想不到为什么吗?燕氏趁着长公主入宫,立刻吃药早产生了孩子,她命人把孩子抱出产房,产房就着了火。等到火一灭,当我们见到房间中烧焦的尸体,只以为她真的死了。其实,她不过想要再一次死遁而已。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利用我们。” 谢纯英紧紧盯着阮姑姑的眼睛。 “您和长公主一直都把她当成是最初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其实她早在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如果不是长公主提早离宫,及时发现了不对,那么她真的就死遁成功了。”阮姑姑的言辞间透着对静妍公主的不满,“而如果她成功了……可以想象得出,她要做的将是什么。所有人都会跟着完蛋。” 如果静妍公主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长公主肯定不会薄待她。她完全能改头换面,弄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新身份,然后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可是,当静妍公主逃出皇宫后,她首先以要守孝为名躲在了长公主府里。因为前朝皇室只剩下了静妍一人,长公主心里对她充满了愧疚,自然任由她予取予求。然后在出孝后,她设计得到了一个孩子。最后,她主动喝药早产生下了孩子,打算要死遁离开。 有脑子的人基本上能想象得出来静妍公主打算做什么了。 之所以要死遁,是因为想要做大事。这大事只能是和复仇有关。她会躲在某个地方积聚力量,像青莲教和春阳门那样,以光复前朝、倾覆今朝为己任。而如果她死遁成功,长公主肯定不会薄待了她的孩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孩子好好养大。等她卷土重来时,她可以通过这个孩子转而利用长公主。 这就是让阮姑姑感到愤怒的地方。 不过,静妍公主确实已经死了。 “长公主手里握着云骑十六卫,当她发现不对时,她立刻追了出去。”阮姑姑神色淡淡地说着,“追逐中,燕氏的马车翻了。她刚刚生产过,从车上翻下来后……长公主从那时起就一直活在自责之中。” 当谢纯英埋葬静妍时,她的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了。所以,他以为她是难产而亡的。长公主对谢纯英隐瞒了真相。也许在长公主看来,这样的隐瞒是善意的,她希望在谢纯英的心里,静妍还是最起初那单纯的样子。但那时的长公主肯定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某一日,一块平安牌就揭开了所有的秘密。 谢纯英继续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听着阮姑姑的诉说。 阮姑姑眯了眯眼睛,道:“长公主是个善心的。此番太子生死不明……长公主觉得这是报应,觉得是因为她当初害了燕氏,所以现在才连累得太子遭了难。”长公主常年念佛,特别信因果报应这回事。 原本静妍是可以跑掉的,但长公主命人追回了她。这里的逻辑其实很简单,长公主愿意救静妍一命,但是她却不愿意让静妍成为不受控制的存在。因为,夺了前朝江山的是李家人。长公主再恨李家人,她也不可能让刀尖指向李家人。长公主的内心是矛盾的,如果可以她希望静妍好好活着,自己的亲娘和弟弟也能好好活着。可是,静妍早就已经死了,而长公主最在意的太子依然还是陷入了危险。 长公主觉得这就是报应。她想要两全,最终却是两两失去。 阮姑姑摇着头,又说:“奴婢却并不这么认为。长公主有长公主的难处,她不曾做错什么。她当初之所以追出去,也仅仅是以为燕氏是不想拖累大家才选择不告而别,她自然不能任燕氏牺牲自己。所以,燕氏的死不能算到长公主头上。更何况……在过去这些年中,长公主确实护着那个孩子长大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谢纯英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冷冷地说:“你在威胁我?” 阮姑姑低头行礼,道:“奴婢不敢。” “静妍的孩子已经跟着她一起葬入了坟墓,小四的身世已经抹平。他是谢家的孩子。他和前朝没有任何关系。”谢纯英平静的声音中压抑着怒火,“他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六首状元,又早已和男人结契,这辈子都不会留下孩子了。所以,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所谓的真相。他们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如果有人对开瑞帝说,路边一个乞丐疑似前朝血脉,开瑞帝或许会存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把那个乞丐杀了。但如果有人对开瑞帝说,安朝的六首吉祥物疑似前朝血脉,开瑞帝却肯定要那人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就算开瑞帝心里因此存了疙瘩,他只可能先命人监视谢瑾华,而不是杀了他。 而静妍公主的坟墓里确实葬着一个死婴。她生的孩子只能是那个死婴。 阮姑姑眼里只有长公主一位主子,她担心谢纯英会因为静妍的死迁怒于长公主,于是言辞间隐隐透出了要以谢瑾华身世做要挟的意思。但谢纯英并不担心这个,先不说谢瑾华的身世已被彻底洗白,就说他和长公主早就是一条船上的,阮姑姑出于对长公主的忠心就绝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谢纯英转身离开了湖中小亭,走出了长公主府。 阮姑姑说的那些话,绝大多数内容肯定都是真的。比如说,静妍确实自己喝了早产药,她也确实计划着要死遁。但因为阮姑姑站在了长公主的立场上,所以她要把静妍说成是一个品格卑劣的人。谁叫静妍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长公主呢?阮姑姑说的那些话中肯定存在着不少主观臆测的内容。 谢纯英摸着袖子里的平安牌。 静妍确实利用了谢瑾华的出生,但她并没有想要利用他到底。她死遁时,特意绕去崇灵寺求了这块平安牌,肯定是发自内心希望谢瑾华此生平安喜乐。说不定就是因为要求这块牌子,于是她被长公主的人追上了。否则,她说不定早就顺利死遁了,然后一直到现在都还活着,躲在某处谋划着大事。 静妍对谢瑾华大概确实是有几分母爱的。 可这话反过来说也行,就算存了几分母爱,她依然要喝下早产药。虽民间有说法是七活八不活,但这只是说七个月的早产儿比八个月的更容易活下来,不是说七个月的早产儿就全都能活了!在这个时代,足月生产的孩子中都有不少会夭折,七个月靠着药物早产的孩子几乎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谢纯英无比地愤怒。 真相来得太过残忍。 如果静妍只把谢瑾华当作是一样工具,那么他谢纯英这将近二十年的坚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就像是一个笑话。他用爱和责任教养长大的孩子,在别人的眼中,只是一样工具而已。这多么悲哀啊。 阮姑姑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她寻谢纯英说话时,眼中带着某种同情。 在这个世界上,负责任的人总是被背叛,重感情的人总是被辜负,敢于付出的人总是被利用。少年时期的谢纯英其实是个典型的文人,清高而又单纯,所以他就是被背叛、被辜负、被利用的那个。 末帝其实是个好皇帝,或者说,他其实一心想要做个好皇帝。 可光有心是不够的!燕氏的江山传到末帝手里时,早已经千疮百孔了。末帝想要推行变革,这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于是他寸步难行。末帝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年轻人,他打算慢慢培养自己的班底。 谢纯英身为陈雁回的外孙,有着很高的读书天赋,在那时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那时的他,还有季达,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常常被末帝召入宫廷中。谢纯英就是这样认识静妍公主的。因为男女大妨的存在,其实谢纯英和静妍公主并没有实际的接触。他只是年少慕艾,在惊鸿一瞥中渐生了一些好感。 这样的好感其实未曾叫任何人发现过。 如果燕朝没有灭亡,如果局势一日日好起来,那么得了末帝看重的谢纯英说不定会在未来某一日尚了公主,从此恩恩爱爱就是一生。也有可能,谢纯英自持守礼,少年心事未向任何人吐露过,静妍公主最终嫁给了别人,谢纯英对她的那一点点似云似雾的好感就此封存。但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李氏得了天下后,并没有找到传国玉玺。 天子有很多印章,皇上平日处理公务时只用上信玺、行玺、天子私印等就行了,但传国玉玺依然无比重要。因为这是代表了“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信物,是国之重器,得之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没有拿到传国玉玺的皇帝,会被后人讥为白版皇帝。开瑞帝原本就得位不正,传国玉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然而,他们把整个皇宫都翻了一遍,依然没能找到如此重要的传国玉玺。 开瑞帝有理由相信,传国玉玺已经被秘密送出宫去了。于是他就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经常被末帝召唤入宫的人。傅家,以及很多坚定的前朝保皇党就是因此而被抄家的。开瑞帝怀疑玉玺在他们那里。 谢纯英也是被盯上的那个。 开瑞帝发动政变时,一共就只用了几个小时,很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庆阳侯府就是这样。谢纯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半夜时却被忽然惊醒,一队人马冲到了他的家里,他的书房被突击检查了。 传国玉玺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谢纯英的书房里有一首含蓄的情诗。 那真是一首很含蓄的诗,学问不好的人只怕都看不出来是一首情诗。就是这首写着少年心事的诗差点叫庆阳侯府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因为,诗中隐隐透露出了一点,谢纯英的心上人在宫墙之中。 长公主在这时主动站了出来。她说,谢纯英入宫时,曾与她在御书房中见过一面。长公主这话是在暗示,谢纯英的心上人是她。与此同时,她又对谢纯英说了静妍还活着的事。谢纯英顺势认下了长公主的话,承认自己确实对当时还是皇后的长公主一见钟情,但此情只敢埋在心里,不敢唐突佳人。 最后,谢纯英确实尚了公主,尚的却是本朝的公主。 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计策,庆阳侯府才被保住了,没被当做前朝保皇派而覆灭。所以,谢纯英感激着长公主。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上了长公主的船就下不来了。所以,长公主要保全静妍,他便要保全静妍。当然,在那个时间点,出于一点点私心,谢纯英也是愿意去保全静妍的。 一转眼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也许那一点年少时的朦胧爱恋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但谢纯英却还是要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他别无选择。他活着,不为情爱、不为名利,只是希望整个家族能够平安。 这原本就是他身为嫡长子的责任,更何况他还亏欠了自己的家族。他曾让整个家族陷入险境! 谢纯英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走到一处路口时,他见到了谢侯爷。谢纯英愣了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亲爹。他开口叫了一声“父亲”,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 谢侯爷说:“你前面匆匆出了府,多少年没见过你那般慌张的样子了,出什么事了?” 谢纯英摇了摇头。 谢侯爷太了解自己的长子了,若没有出事,他又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纯英的眼神却渐渐重归了坚定。他一字一句地说:“并没有出事,父亲。” 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别人的算计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知道一点,小四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至少还有他,至少他是全心全意为着小四好的。他错付的信任和感情不会牵连到小四身上。 小四幼年时流连病榻,甚至曾经病得快要死了!呵,既然他不是她怀着爱意生下来的孩子,既然她先舍弃了他,那么他就真的不再是她的孩子了。他是江钰姨娘生的,是庆阳侯府排行第四的庶子。 就算世上真有神佛,但那些平安喜乐哪里是能被求来的?信徒们能求到的只是一个心安。唯有亲自为小四铺路,谢纯英才能够彻底放心。所以他依然要按既定的路线走下去。他不觉得这会是牺牲,因为这是他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想要的就是侯府的安稳,是家族的传承,是谢瑾华一生的平安喜乐。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没事就好。”谢侯爷说。如果谢纯英自己不愿意说, 那么谢侯爷是什么事都问不出来的。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谢侯爷却一直给了长子谢纯英很大的自由, 这其实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谢侯爷身后跟着轿子。父子俩钻进了轿子一起回家。 谢纯英牵过谢侯爷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了“皇上遇刺”四个字。谢侯爷被吓了好大的一跳, 他看向谢纯英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这叫没什么事?如果皇上遇刺都说是没什么事, 那什么事情重要? 谢纯英拍了拍亲爹的手心, 就像是在安抚他一样。 谢侯爷的心情却哪里还能平静下来!谢瑾华可是伴驾去了, 皇上遇刺会不会牵连到他? “父亲,柯祺那小子精明着,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妹妹那边。”谢纯英非常冷静地说。皇上带着太子秋狩去了,政务都丢给了内阁大臣们, 又命荣亲王和德亲王在旁协理。在这种时候,比起谢瑾华那边, 当然是德亲王府更危险。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有一盆脏水就泼到了德亲王府中。 风雨欲来啊! 回到庆阳侯府后, 谢纯英重新把过去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交叉着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青莲教中一些高层的行事手法很有云骑卫给人的感觉。这是谢纯英通过关注青莲教而得到的信息。这意味着,长公主身边的云骑卫是不全的。末帝在临死前肯定撒谎了,他告诉长公主, 云骑一共十六卫, 从此以后都听长公主的调令,他们会保护长公主。但其实, 云骑卫远远不止十六个人,长公主身边的十六卫确实只忠于长公主,但他们是掩人耳目用的, 剩下的大部分云骑卫则悄无声息地散出了京城。既为暗卫,他们不可能没有主子。那么这大部分云骑卫的主人会是谁呢? 谢纯英猜测,他们应该听命于静妍公主。 在多年前那个发生政变的晚上,长公主一直以为,是她偷偷摸摸地救了静妍,是她将静妍偷梁换柱地弄出了宫。谢纯英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事情的真相只怕是,静妍在那时就已掌握了末帝留下的大部分人马,她在一开始就利用了长公主。所以,当她藏在长公主府时,她才有能力做出很多事。 哪里是什么情难自禁呀,她分明就是在步步为营! 当静妍出孝并怀孕后,她得了长公主和谢纯英的双重保护,于是她将自己手上的云骑卫分派了出去。这些人去了南方寻找落脚点。等到准备工作就绪,静妍选择了死遁,打算去南方和那些人汇合。 只可惜静妍终究还是死了。 谢纯英猜测,当初云骑卫肯定不是单独去了南方的,同行的人中应该有静妍的心腹。这心腹也许就是她的贴身侍女。静妍死后,这位忠心的侍女按照主子生前的意思依然把青莲教弄出来了。青莲教中那位人称“姑姑”的关键人物,很可能就是这位侍女。毕竟,“姑姑”是对宫里得宠的女官的一种尊称。 静妍谋划了这么多,她手里肯定有着某种倚仗。 谢瑾华的存在是她的倚仗之一。她相信谢纯英和长公主一定能保护好这个孩子。这样一来,她所做的事不管能不能成功,她终究是为燕氏传下了的血脉。也就是说,她把谢瑾华当作是自己的退路。 静妍的手里肯定还捏着别的底牌。她的倚仗之二很可能是……传国玉玺。 自燕朝国破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传国玉玺,能够代表皇权天授、最为正统的传国玉玺,从千年前一直流传到现在经历了好几个朝代的传国玉玺,总是被欲谋大宝之位的人抢夺的传国玉玺……开瑞帝抄了那么多前朝保皇派的家,却始终没有找到这枚象征意义很重的传国玉玺,它很可能在静妍手里。 可是,静妍死了以后,长公主应该整理过她的遗物,却没有发现玉玺。那么,这枚传国玉玺很可能早就让静妍叫她的心腹带去了南方,说不定现在就在青莲教里!而这一切大概都在末帝的算计中。 末帝确实是死了。可他却在死前留下了种种后招。 自以为被末帝深爱着的长公主,以为末帝深爱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以为末帝对她的爱超越了对她家族的恨,这大概真的只是她自以为吧。长公主也不过是枚在末帝临死前被他摆上棋盘的棋子。 谁相信燕氏的爱情,谁就会被利用到底。 谢纯英摸了摸袖子里的平安牌,似乎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他叫人点了个火盆,等火渐渐地烧起来了,就把平安牌丢进了火里。火舌舔上了木质的平安牌,一股浓烟冒了出来,熏得人眼睛疼。 如果传国玉玺真的在青莲教中……谢纯英想,他这一步外放的棋倒是走对了。 从京城到大草原上的狩猎场大约有八百里左右。若是八百里加急,那么两地之间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可是,大部队行进时,肯定不能用这种极端的速度,所以其实皇上的车架还没有走到大草原上。 平时在练习中骑马和赶路时的骑马,根本就是两回事。柯祺以为自己已经能适应马上的生活,结果当他带着谢瑾华一起赶路时,立刻就对骑马这项运动失去了兴趣。马上风尘大,一日马骑下来,头发里、嘴巴里、衣领里都是沙子。这也就算了。因为这是高强度运动,柯祺两条大腿像是废了一样。 第85节 头天刚下马时还不觉得,在床上睡了一晚上后,柯祺第二天走路时,因大腿肌肉酸疼,又因大腿内侧磨破了一点皮,走路的姿势就非常奇怪。而谢瑾华也是一样的,尽管他骑马的时间还要少一点。 同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夫夫关系,见着柯祺那样走路,忍不住暧昧地笑了一下。 没过多久,谢瑾华也收拾妥当从驿站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也是那样的走路姿势。大家惊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暧昧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年轻人啊,玩儿的花样真多!一些很懂的人忍不住在心里想到。 谢瑾华被大家看得心里发毛。 虽然一直都在床上散发着老司机的气场,但谢瑾华在理论知识这块确实相当懵懂,他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什么,只好攥着柯祺的袖子,小声地问:“柯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眼神都好奇怪啊。” 柯祺当然觉得了!柯祺还知道那些人都脑补了些什么! 柯祺觉得太冤了,明明他和谢瑾华之间一直都很纯洁啊!面对未成年小朋友的问题,柯祺心里有一些尴尬,面上却不显,灵机一动说:“他们在看我们感情好。对,他们就是觉得我们感情太好了。” 谢瑾华闻言,心里有些高兴,说:“这哪里还用看啊,你我之间……本来就很好啊。” 夫夫俩一个假镇定一个真懵懂,吃过早饭,就用那种奇怪的走路姿势走出了驿站,跟着大部队再一次出发了。这一次,他们不逞强了,决定老老实实地坐马车就好。哎,大腿那块儿实在太难受了。 一连坐了几日马车,大草原离着他们越来越近,空气里似乎都开始多了草木清香了。 但他们却没有走到大草原。 整个队伍戒严时,柯祺和谢瑾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谢瑾华有资格伴驾,但也只有皇上把他召去说话时,才能靠近圣上的明黄色大马车。其余的时候,他都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按照他的官职和资历,他的马车排在大队伍的中后方。这样一来,当队伍停止行进时,他只隐约知道前头出了事。 最开始,夫夫俩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会不会是有人拦了圣驾告御状了?”柯祺说出了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皇上身边跟着很多保护他的人。为了确保皇上的安全,若真的有人敢拦圣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射杀。这个时代的人命贱如草芥,一点都不值钱啊。 谢瑾华打了一个哈欠,说:“昨日那驿站里的蚊虫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有睡好……背上还痒着,你帮我挠挠吧。”说着,他就稍微松了松衣带,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柯祺,示意柯祺将手伸进他衣服里去。 他们坐在小马车里,只要帘子没有被掀开,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柯祺的手从衣领中钻了进去。 “左边一点……不对,是下面一点。对对,就是那里。重一点,你用力一点。”谢瑾华小声地说。 柯祺摸到了一个因为蚊虫叮咬而出现的小突起,说:“我给你上点药吧。”药是自带的。 谢瑾华摇了摇头:“进了驿站再说。”估摸着时间,队伍的前端应该已经进驿站了,很快就会轮到他们。谢瑾华忽然整个人僵了一下,回过头对柯祺说:“别乱摸!”柯祺的手竟然顺着脊柱往下摸了。 “我没有乱摸。我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蚊子叮出来的包。”柯祺特别无辜。 没过多久,队伍继续行进。夫夫俩便以为什么事都没了。结果大家进了驿站后却没能再离开。柯祺这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却也没想到皇上遇刺这事上去,因为皇上身边的侍卫太多了。 整个秋狩的大队伍都被关在了驿站里。 柯祺出去张望了一下,见外头的气氛十分凝重,也不敢打探消息了,回来对谢瑾华说:“难道是有奸贼混入我们之中了?外头有侍卫盯着,轻易不能随便走动。皇上这意思,是要将所有人都禁足啊。” 谢瑾华心里也没底,却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耐心等着吧。” 这一路上的驿站虽然都因为要接驾而修过,但条件依然有限。他们停留的这处驿站的规模不算很大,若秋狩的大队伍只是路过,还勉强能招待。可因为突发情况,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各类资源就渐渐供应不上了。当然,皇上、娘娘和重臣们那里还能供应上好东西,就是苦了像谢瑾华这样的小官。 很快,连熏屋子、驱蚊虫的香料都没有了。 谢瑾华的脖子里起了红斑,就是被一只小虫子咬出来的。虽然柯祺及时给他涂了药,红斑却不容易消下去。因为谢瑾华的皮肤底子不错,这红斑就越发显眼。衣领都遮不住它,几乎都露在外面了。 柯祺用指尖碰了碰那块红斑,欲哭无泪地说:“这是虫子咬出来的啊!” 谢瑾华觉得柯祺这话说得非常奇怪,道:“当然是虫子咬的,不然还能怎么来的?” “你不懂……”柯祺已经预料到别人都会怎么想了。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 “算了,本来就是合法夫夫,有衙门认证的结契书。虽他们怎么想吧!”柯祺决定不再自寻苦恼。 谢瑾华又眨了眨眼睛。 ———————— “二哥、三哥常说,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真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 “我有时候也搞不懂柯弟在想什么。” “柯小姑娘……” “啊,这话不能当着柯弟的面说。他一定会气坏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即便皇上就近在咫尺, 但柯祺知道皇上遇刺这事却还是比谢纯英要晚上几日。 皇上遇刺的当天,这消息就通过八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中。因为, 皇上急着要把留在京城中的那些御医们都召到太子身边来。当然,为了避免恐慌, 京中能接到消息的人是极少数的。总之, 长公主几乎是在事情突发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谢纯英也是如此。而柯祺这些人反而被瞒了好几天。 柯祺和谢瑾华面面相觑。他们不敢出声议论此事, 只好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据说太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为皇上挡了箭;据说刺客来势汹汹,在箭上抹了毒;据说太子当场就昏迷了过去。当夫夫俩知道这事时,太子已经昏迷了好几日,在几次病危后, 将将苏醒过来。 据说皇上也受了点小伤,被箭头擦破了胳膊。既然破了皮, 箭上的毒自然也进了他的体内。但他中毒的剂量很浅, 当时又有人第一时间站出来用嘴为他的伤口吸掉毒血,再加上皇上身边一直有随行的御医能帮他处理伤口,总之皇上这边并没有出什么事。他甚至还有精力在太子的床边连守了几日。 太子的伤就重了很多。 被太子挡下的那一箭原本是冲着皇上的心脏去的。太子比皇上高一些,他用身体护着皇上后, 箭头从肋下穿过, 直接射穿了他的身体,箭上的毒迅速融入了他的血液中。箭伤加毒伤, 他几度病危。 好在御医们的医术确实高超,各种珍稀的药材就像不要钱一样地往太子口中灌,太子终于醒了。虽说他的身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但总算是没有了性命之忧。皇上这才终于腾出手来调查刺杀一事。 刺客已经当场自尽。皇上瞄准的是那些怂恿他生出了秋狩念头的人。 在皇上看来,这场刺杀肯定是暗中谋划了许久的,否则刺客不可能在侍卫的层层保护下成功伤害到他。刺客能根据皇上的行程找准埋伏之处,能根据御前侍卫的轮值换班表找到漏洞,说明皇上身边肯定存在内奸!说不定这场秋狩就是刺客算计中的一环,只有皇上离开宫廷,他们才有机会接近啊! 然而,在那些支持皇上去秋狩的人中,又有不少确实是忠臣良子。人都有从众的心理。也许率先提出秋狩这事的甲有问题,但接下来附和的乙丙丁就是无辜的了,他们只是真心觉得秋狩这事确实可行而已。甚至有可能,就连这个甲也是无辜的。只不过,甲在无意间被他身边的某个人利用了而已。 所以,整个事情调查起来的难度很大。 但既然皇上下定了决心,太子又因此差一点没救回来,那么不管这个事情有多复杂,肯定是要调查下去的,并且还必须要尽快拿到调查结果。在调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说天子近侍暗中结交朝中大臣、收取贿赂什么的。开瑞帝平时可以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嘛,但现在却觉得不能忍受。于是,皇上还没有起驾回京,他身边的近侍就先换了好几轮。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叫常得儿的太监受到重用。这是个年轻太监,机灵中又有几分稳重,也擅长钻营,早早就认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常全为干爹。且他就是那个第一时间想到帮皇上吸毒血的人。 这些事情却都和夫夫俩没有关系。他们算是小人物,在这种要命时刻,只能尽力让自己低调、不扎眼,至于立功建业什么的是不能想的。虽说富贵险中求,但这也要看这富贵是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只是,谢瑾华心里有些不好受。在他的前世,太子因为宫廷阴私被废。到了今生,宫廷阴私没有了,本以为太子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到最后,成为下一任皇帝,却忽然多了一场秋狩,太子又倒霉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大手,能把那些已经错开的命运重新拨回到既定的命理线上。 因为夫夫俩一直在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字,即使他们尽量地长话短说了,桌上也很快就没有了干的地方。柯祺见谢瑾华神情不对,以为他害怕了,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来,你坐这里。” 谢瑾华摇着头说:“那像什么样子!” “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又没有别人在一旁看着。”柯祺将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 谢瑾华还是摇着头:“我太沉了。”万一把柯弟坐坏了怎么办? “你全身上下也就屁股上的肉多一点,能沉到哪里去?别犹豫了。”柯祺伸出手,用力却又不失温柔地抓住谢瑾华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谢瑾华总学不会拒绝柯祺,就这样跌进了柯祺怀里。 嘴上说着拒绝的谢瑾华顺势就抱紧了柯祺。 夫夫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柯祺咬着谢瑾华的耳尖说话,道:“你脸色不太好,想什么了?”这样细小缠绵的说话声,就算此时有个人站在他们身边,那人都不一定能听得清楚他们说什么,屋子外头的人就更不可能会听见了。 “柯弟,你信命吗?” “我姓柯啊。” “……” 这个笑话实在太冷了。谢瑾华无可奈何地问:“能好好说话吗?” 柯祺猜不到谢瑾华是重生的,就以为他是被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吓住了,毕竟已经有不少人陆陆续续丧了命。柯祺想了想,认真地说:“命运这种东西,其实是由性格决定的吧。一个能吃苦、懂进退、有原则、脑子也不错的人,只要不被人刻意针对,不管在什么境遇下,他总能想到办法获得成功的。” 前世的谢瑾华不惧死亡,而今生的他却已经舍不得死了。他掰着手指慢慢数。他能吃苦,也懂进退,除了对柯祺纵容一点,在其他的事情上向来很有原则,脑子应该也不错。于是,他渐渐放心了。 皇上遇刺这件事,其实也并非无迹可寻。在谢瑾华的前世,春阳门在京城中的布置从未失手过,所以他们能将太子拉下马,能引导着开瑞帝的儿子们斗得你死我活。今生,他们的布置屡屡被破坏,于是太子没有毁于后宫阴私。在这样的情况下,春阳门肯定要努力制造新的机会,才有刺杀这回事。 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一群复仇者的困兽犹斗罢了。 既然太子已经醒来,皇上就打算起驾回京了。若他不尽快回朝中坐镇,等到流言四起,也许事态会变得越发难以控制。皇上走得很急,来时走了七八日的路,回时只用了三日。不过,太子这身体不适合赶路,好在皇上在召集京中御医时,又招来了一队人马,就让他们跟在后面慢慢护送太子进京。 本以为能蹭到公费旅游度蜜月的夫夫俩连草原的草香都没有闻到,就跟着回了京城。因为回程太赶,当他们回到庆阳侯府时,两人都是一副灰头灰脸的样子。不过,能平安归来,这已是件幸事了。 谢纯英这些天一直在早出晚归。等他知道小夫夫俩已经回到家的消息时,夫夫俩其实回来有一会儿了。谢纯英坐在书房里等了等,却没等到柯祺过来说说具体情况。他只好起身,亲自去了维桢阁。 在维桢阁的门口,谢纯英碰到了三弟谢纯杰。 谢纯杰瞧着比以前黑了一点点,整个人却更精神了。谢纯英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三弟妹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这才多久啊,三弟就被调教成这般模样了。当然,在谢三这事上,柯祺也是功不可没。 “大哥,你也来看四弟和柯祺啊?”谢三笑着问。 谢纯英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维桢阁。 厉阳正急得在一间屋子的门边团团转,见府里的两位爷走了过来,他眼睛一亮,赶紧上前行礼。原来谢瑾华和柯祺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屋子里洗澡了。他们洗澡时也不留人伺候,所以厉阳只能在外头等着。结果,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洗澡所用的时间,厉阳始终不见屋子里的人走出来,就有些担心了。 犹记得谢三就曾睡死在浴桶里把自己冻出病来,厉阳怕谢瑾华和柯祺也睡过去了。 谢纯英显然也记得谢三那事,说:“敲门无人应?去叫人过来撬门。” 这种木头的门很容易就被撬开了。谢三率先冲了进去。浴桶里的水自然早已经凉了,好在浴桶里没有人。谢三又往里头走了走。洗澡间也分了内外间,内间很小,摆着一张很小的床榻可供人躺卧。 柯祺搂着谢瑾华,在小榻上睡得正熟。外头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他们吵醒。 谢三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却没看到大哥。他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原来,大哥还在大门口守着,神情十分纠结,一副想进不能进的模样。谢三嘿嘿一笑,说:“大哥放心,他们都穿着衣服呢!” “……”大哥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是男人怕什么!更何况,还是一家子兄弟。”谢三作死地说,“大哥,你这也太容易害羞了啊!” “……”大哥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痒。天凉了,让谢三抱窝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窝:鸟类伏在卵上,使卵内胚胎发育成雏鸟。谢三抱窝:谢三趴在床上,使受伤的屁股慢慢好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当谢三晃悠悠地回到兰芳院时, 于真柔正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看陪嫁来的全能侍女做鞋子。等到鞋子做好了, 于真柔象征性地补上一两针,就算是她亲自给婆母张氏准备的孝心了。倒不是于真柔想偷这个懒, 但她确实不善女红。她自己做出来的都是破烂儿, 真拿去孝敬婆母, 张氏肯定会气坏的。 见谢三回来了, 于真柔挥挥手就让侍女下去了。 屋子里没有了其他人,谢三就像小奶狗似的蹭到媳妇面前,说:“大哥真是太……” 听着这话有抱怨大家长的意思,于真柔挑起一块水果, 塞进谢三嘴里,说:“定是你又做了什么叫大哥生气了。”世人常说长兄如父, 于真柔嫁到庆阳侯府后, 才真正弄明白“长兄如父”是个什么意思。 第86节 谢三咽下了水果,说:“哼,大哥一定是闻不惯我身上与你恩爱的酸腐味道。” 于真柔吓了一跳,连忙扯着谢三的袖子递到自己的鼻子下闻了闻, 说:“你从外头归来时, 就应该先回自己院子里沐浴一番。怎么可以带着一身汗味去面见大哥呢?我闻闻……倒是也没有什么异味。” 谢三默默吃了一块水果。 “我难道说错什么了?”于真柔问。 “不,我只是觉得……月饼都一日日长大了, 你的幽默感怎么就没学着他一起长呢?”谢三说。 幽默感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夫妻俩转而说起了外头的事。谢三最近真是挺忙的。 最受安朝上层人士欢迎的运动是马球。但马球运动却不易被推广开。因为,马是很贵的!普通的老百姓们根本玩不起。他们存上半辈子的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一匹好马。在这样的情况下,这项运动就真的只有贵族参与其中了。而想要把某项运动推广成全民运动, 首先就要降低这项运动需要的成本。 谢三正在努力地在想办法克服这个难题。 于真柔心疼谢三总这么累,就指了指床榻,说:“你趴那上面去吧。” 谢三下意识就想摇头,身体却很诚实地朝床榻走去了。没过多久,屋子里响起了谢三那像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原来,于真柔有一套松散筋骨的按摩手法,按过之后确实能叫人通体舒畅,只是按的过程中却让人疼得非常酸爽。等他们夫妻俩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于真柔活力四射,谢三则成了小娇花。 谢娇花接下来几天都没有出门。 皇上遇刺、太子重伤是件大事,在这种特殊时期,什么娱乐活动都要往后排,大家都跟着低调了起来。谢三正好能趁此机会休息几天。如今京城里传着很多小道消息。有靠谱些的,据说这次刺杀是前朝贼逆春阳门策划的。也有不靠谱的,在各种真真假假的流言中,几乎把半个朝堂都牵扯了进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像庆阳侯府这样的可以选择低调,但德亲王府却是怎么都低调不起来的。 太子虽是醒了,距离彻底痊愈却还差得远。有消息说,太子的身体很可能就这样毁了。即便太子这回救了皇上、立下大功,可身体彻底毁了的太子又如何能继续担当继承人?如果太子就此倒下,那么目前已经入了朝堂处理政务的皇子就只有荣德两位亲王,众人自然忍不住把目光投放到他们身上。 如果德亲王一直野心勃勃,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但德亲王确实没有那种想法。 于是,德亲王府的处境就有些为难了。 谢瑾华和德亲王世子李昶是棋友,柯祺和德亲王家二公子李旭的关系也很好,庆阳侯府和德亲王府更是姻亲,因此夫夫俩在私底下就忍不住说起了这事。柯祺道:“世子这年纪,也该有所作为了。” 世子虽是谢瑾华的外甥,年龄却比谢瑾华还要大一点,确实应当要考虑成家立业之事了。太高调肯定是不能的,但太低调就显得假了。雍正皇帝那不争即争的一套确实很值得皇子学习,可有关不争这一点,也是需要把握好分寸的,过了那个度,不争就显不出他们的淡然出尘,反而就显得刻意了。 谢瑾华摇着头说:“成家不急,世子那样的人物,岂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自然需要慢慢挑着。倒是立业这一点……若是世子入了朝堂,真是太扎眼了,荣亲王家的几位公子,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 世子李昶是个相当自恋的人,当然他也确实优秀。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性转版的世子爷,估计他要孤独终老了。所以尽管他在前两年就已到了适婚年纪,王妃却一直到现在还没给他挑到可心人。 婚事可以用“世子眼光太高”这个理由往后推,反正他是男人,又是皇孙,不怕坏了名声。入朝做事却只是皇上的一句话而已。事实上,在秋狩之前,皇上就曾点过世子李昶的名,觉得这个嫡孙已经到年纪能入朝堂做事了。在所有的孙子里,他最为看重太子嫡子,但他确实偏爱李昶和李旭两兄弟。 “自从遇刺后,有关太子的事,皇上一句话没说,只底下人跳得厉害。要是德亲王故意避出朝堂,清静是能够清静了,但皇上心里未必不会有别的想法。”柯祺分析说,“第一,太子现在还是太子,如果德亲王匆忙做出躲避姿态来了,皇上有可能会这么想,难道德亲王真以为要挑中他当新太子了?这不是在咒现太子吗?第二,德亲王一退再退,是保不住亲王体面的,他们日后该如何在勋贵中立足?” “这确实叫人头疼啊。我只盼着太子爷能尽快好起来。”谢瑾华叹了一口气。 太子痊愈,他的太子之位就相当稳固,等开瑞帝驾崩后,整个朝堂都能平稳过渡到新皇登基。庆阳侯府虽是保皇派,却是保皇派中的太子嫡系,肯定能得新皇看重,于是能再享几十年的富贵平安。 可若太子真出了问题,接下来就有得乱了。乱局求生总要危险得多。 柯祺觉得前朝那些人真是不干好事,有种就直接把开瑞帝干掉啊,现在开瑞帝屁事都没有,只连累得太子不知是个什么状况,这算什么啊!当然,柯祺是不能把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口的。他玩着谢瑾华的手,说:“下期的报纸上留一块空白版面吧,号召大家为国祈福,顺便抨击一下春阳门。” 其实,本该是给太子祈福的,但皇上还在,要是着重宣传太子,说不定皇上心里会多想,所以干脆就为国祈福好了。再有一个,他们这种外臣按道理是不该知道太子具体的身体状况的,就是连猜都不能猜,所以只用在大方向上表明一下政治正确就好了。谢瑾华应了一声,想着这事如何具体操作。 想着想着,谢瑾华觉得有必要把要点写下来。 只是,谢瑾华写字时惯用的右手还被柯祺捏在手里玩个不停。 谢瑾华搞不懂,这手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他并没有把右手收回来,而是选择了用左手写字。 这年头,不会左手写字的,都不能好好地对自家人表示宠溺了。 没过几日,皇上果然再一次点了李昶的名。他甚至还难得亲切地问李昶想要先进什么部门历练。这难保不是一种试探。李昶不能选太重要的部门,也不能选太边缘的部门。李昶直言,愿意入户部。 户部掌管着天下户籍和财经,当然很重要。但李昶却表示想要去王文吉手下历练。王文吉刚领着几个人成立了一个新的小分部,忙的正是体育博彩那些事儿。谁也不知道这事的前景如何,所以,李昶这个选择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皇上对此十分满意,大笔一挥,就点了李昶做王文吉的副手。 博彩是花,体育竞技就是土壤。因体育竞技这块是谢三在忙乎,李昶自然要找谢三协商事情。 谢三身为纨绔舅舅,面对世子爷这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外甥,心里真是虚虚的。他想了想,决定去媳妇的娘家搬救兵。于老将军老而弥坚,至今还能挥舞大刀,这样一个人才,只在家里训练下人,实在是太浪费了。若是能把于老将军请出来,请他负责选拔、训练人才这一块的工作,岂不是正好! 听了谢三的提议后,于老将军确实很有兴趣。 只是,于老将军的身份有些特殊。虽然他手里早就没了兵权,但他毕竟曾是戍边军的灵魂人物。像他这样的人,要是和皇子皇孙们走得太近了,不能算是一件好事啊。于是,老爷子心里有些犹豫。 谢三道:“祖父,您可以先去皇上面前报备一下,若皇上都没有意见,看其他人谁敢说什么!”他们这是要去训练队员,又不是去训练士兵,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地方,皇上是不可能不同意的。 再说,于老将军已经致仕快二十年。都说人走茶凉,他或许还有些人情,但权力是彻底没有了。 老将军就是太小心了啊! 于老将军想了想,又问:“不知德亲王世子……性情如何?”他避出朝堂的时间太久了,现在那些有为的年轻人中,他已经不认识几个了。若是想要和世子共事,当然就要仔细了解一下世子的为人。 谢三说:“世子嘛,品性、能力、样貌、礼仪都无一不好。只有一点……”这大外甥就是太自恋了一点啊!谢三毕竟是世子的舅舅,手里捏着不少关于世子的料,此时就一股脑儿地都倒给了老将军。 老将军听得一惊一乍的。 谢三好好卖了一回外甥,拎着大包的肉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媳妇娘家。 送走谢三后,于老将军从袖子里摸出一面铜镜。 老爷子一边遥想自己当年的玉树临风,一边揽镜自照,叹道:“只怕德亲王世子不会喜欢我。” 自恋的人肯定不愿意瞧着别人比他更优秀。毕竟,面对更优秀的人,他就自恋不起来了啊。老将军摇了摇头。他把铜镜递给老管家,道:“我只好在那位世子面前低调些了,莫要太过打击年轻人。” 唉,长得太好了也是一种错。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场未成行的秋狩造成的不良后果在短时间里根本消不了, 谢纯英为皇上看重,外放之事又已到了最要紧的关头, 自然忙得脚不沾地。于是柯祺这几日闲得很,李旭约他吃饭, 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定了具体的时间后, 正巧那日谢瑾华休沐, 李旭索性就约了他们夫夫俩。 李旭给柯祺倒了酒, 却只给谢瑾华倒了茶,说:“原本早就想约你们出来聚聚了,可我前些天被皇爷爷拘在了宫里……唉,什么都别说了, 大伯父家的那几位堂兄弟,如今见到我时眼里都冒着刀子。” 柯祺抿了一口酒。酒是李旭自带的。古代酒的度数原本就高不到哪里去, 结果李旭准备的还是甜酒。柯祺觉得这最多只能算是酒精饮料。他放下杯子, 问:“你若是方便说……那位的身体如何了?” 李旭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意思是说太子的身体依然不太好。 不过,其实李旭对太子的身体情况了解得不多。因为,太子还没有回到京城, 据说是留在半路养伤了。皇上封锁了这方面的消息。李旭也不敢过多打探。只从皇上的心情来看, 太子应该不是很好。 朝中有不少擅投机的人,隐隐嗅到了什么, 拜帖接二连三地递到德亲王府。德亲王全家都很烦这种事。李旭在宫中的日子更是过得小心翼翼,时不时要面对来自堂兄弟的挑衅,以及某些人的试探。 若是李旭真能无欲则刚也就算了, 偏偏李旭心里确实有些小心思。 如果太子身体健康、地位稳固,李旭绝对举起双手双脚支持太子叔叔,因为他敬重太子的人品。但如果太子不行了,李旭却不愿意看到荣亲王上位。若是荣亲王行,那么他们德亲王府为什么不行? 一堆的叔叔伯伯里,李旭只服太子一人。 当然,这种念头始终只存在于李旭的心里,他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不提那些烦心事了……话说,我父王前两日去皇爷爷那里求了个恩典,如今被调去了工部。然后他借口要闭关改进农具,就带着几位工部的大人一起躲在内院中,闭门谢客了。我原本以为他真能做出什么来。结果,你们猜他都做了些什么?”李旭说着说着,就先乐了起来,显然是觉得亲爹在胡闹。 德亲王遗传了外祖丁家人的天赋,最擅长做木雕。他躲在家里又雕出了一堆新颖漂亮的首饰。德亲王妃总是不缺新潮的首饰戴,各种紫檀木、花梨木、黄杨木等材料做的首饰都已经有几大箱子了。 谢瑾华忍不住笑了,说:“德亲王确实雕工非凡。但擅雕刻和会改制农具,这是两码事吧?” 柯祺面色有些古怪。 谢瑾华灵机一动,不怎么确定地问:“柯弟,这……难道是你的主意?” 柯祺说:“我只是对着大哥提了两句而已。至于大哥他们后来又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六部之中,工部相对而言是最不受重视的。德亲王选了工部,就是在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工部中有两种人。一种确实有真本事,能够专注搞研发,他们是工部的灵魂人物。但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混官场,就算真做出了成绩,也不一定能升官,也许一辈子就只是个小郎中。另一种则是别的部门都不要的“废物”,他们就是来工部混日子的,有点类似于《红楼梦》中的贾政。后一种人的数量更多。 贾政的爹在皇上那里有点体面,临死前上了道折子,给儿子求了个官职。皇上得给老臣一点面子啊,但贾政这个人,“不谙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于是就在工部蹲了好些年。 可以说,安朝的工部里绝大多数都是像贾政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工部又是一个特别适合背黑锅的部门。此时的人很难和大型的天灾抗衡,然而如果真发生了天灾,黑锅还是需要有人背的,而在这种时候把锅甩给工部已经是惯例了。若在位的皇上喜欢享受,今天造别宫,明天修园林,那么工部倒是能从中捞钱,但开瑞帝根本就不是一个奢侈的皇帝! 总而言之,安朝的工部确实是个很苦逼的部门。 “……但我们换个角度想想,德亲王选择了工部,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柯祺小声地说。首先这算是解了德亲王的燃眉之急,他降低了各方对他的注意。但德亲王也不是彻底就退了,如果他在工部做出成绩来,完全能够更进一步。此时的人对于工部存在误解,柯祺却觉得工部是真能出成绩的。 就拿这农具改革来说,只要真研究出了什么,那必然是功在万民的。 可惜柯祺穿越前并没有特意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毕竟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能穿越。要不是他来自于农村,估计他会比谢瑾华更不接地气,因为城市里的孩子见到的更多的是已处理好的食材。 要是那时就能算到自己会穿越,柯祺绝对要把各种实用性很强的方子、制造图纸背个滚瓜烂熟! 不过,柯祺倒也不是彻底就帮不上忙了。作为理科生,他自初中时学到的那些基础力学的知识还没有都还给老师。这些基础科学将是发明的根基,由他总结出来,交给专业的人士,自然能在那些人的手里发挥巨大的作用。德亲王那里现在已经汇聚了科研人员、老工匠和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等人。 德亲王看似退了一步,其实却没有真的彻底就退了。 不过,搞科研是个长期的工作,短时间内是看不到什么效果的。德亲王忙里偷闲雕刻一些首饰用以充盈王妃的首饰盒,就当是他科研之外的娱乐活动了。谁叫这是德亲王身上唯一的一点点癖好呢? 柯祺分析这些时,谢瑾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好似有漫天的星光。 李旭故作郁闷地说:“我们年纪差不多,他们却愿意找你商量事情,然而什么都瞒着我。” 柯祺笑着说:“我们辈分不一样吧。我毕竟是你舅舅啊……乖外甥,你还没有叫过我舅舅呢!” “喝你的酒吧!宫里带出来的梅花酒都堵不住你的嘴!”李旭又给柯祺满上。 三人渐渐换了话题。他们习惯性地约在了忆仙楼,这是自己人的地盘,安全性很高,说话内容不怕被别人听去。聊着聊着,李旭又问起了体育博彩,他知道这个概念是由柯祺提出来的,因此问得很仔细。年轻人对于吃喝玩乐这些事有着天生的热情,李旭只觉得这事很好玩,就求着柯祺多说一些。 谢瑾华见另外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就偷偷拿自己的茶杯换了柯祺的酒杯。 因为自己的酒量并不好,所以谢瑾华不喜欢当着外人的面喝酒。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谢瑾华不喜欢酒。他舔了舔嘴唇,心里觉得自己只喝一点点肯定是没事的,于是就拿起柯祺的酒杯偷偷地抿了一口。然后,他就像是做了坏事害怕被人发现的孩子一样,非常心虚地把酒杯放下了,悄悄地抬头观察着柯祺和李旭。见他们二人的注意力依然不在自己身上,谢瑾华松了口气,立刻就变得坦然起来了。 谢瑾华很快把一杯酒偷喝光了。他把杯子重新倒满,把酒杯放回到了柯祺面前,将自己的茶杯换了回来。然后,他抱着一杯茶慢慢喝着,偶尔吃几口菜,大部分时间就认真听着另二人之间的对话。 柯祺说着说着,顺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柯祺放下酒杯,转头看向谢瑾华,问:“你喝了我杯中的酒?” “我没有!”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你的杯子本来就是七分满,现在还是七分满,我没有偷喝。” 柯祺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喝了。” “证据呢?”谢瑾华说。 “话说,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后,就不能帮我重新倒杯酒吗?你给我倒的这是茶啊!” “……”谢瑾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柯祺转头看向李旭,说:“抱歉,你小舅舅他应该是已经醉了。我扶他去里间躺一下吧。” 李旭战战兢兢地问:“他是不是要开始提问了?我回答不出来,他会打我吗?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哎,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我也该回家了。”这话说着,他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准备好了要逃命。 第87节 谢瑾华盯着李旭看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现在一片混乱,忽然就想起了谢二和庄氏在一起教育月饼时的场景。李旭现在就好比是月饼,当月饼被故作严厉的谢二吓住了时,二嫂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于是,谢瑾华拍了拍柯祺的手背,温柔地说:“瞧你,都把孩子吓坏了。” 柯祺:“……”这口黑锅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李旭:“……”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醉? 柯祺把谢瑾华哄去里间休息了。他和李旭则继续喝酒聊天。这种宫廷梅花酒是给后妃们喝的,度数很低,所以等到傍晚时,柯祺和李旭散了席,谢瑾华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夫夫俩坐着轿子回家。 谢瑾华靠着柯祺怀里,闭着眼睛由柯祺帮他按着太阳穴,问:“我向来知道你是有大才的……那些东西,你为什么不等到自己进入官场后再慢慢拿出来,偏偏现在就送了王师兄,送了德亲王他们……” 体育博彩也好,农具改造也好,这些只要真弄出了成果,就都是能立功的啊! 尽管王文吉是谢瑾华的师兄,德亲王是谢瑾华的姐夫,但人都是偏心的,谢瑾华再如何盼着王文吉好、盼着德亲王好,他更愿意柯祺好。所以,他舍不得见着柯祺拿了自己的东西去成全了其他人。 柯祺捏了捏谢瑾华的鼻子,说:“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小心思。” 谢瑾华心里顿时起了一点点羞愧,但更多的还是理直气壮,说:“我还不是怕你吃亏了!” 柯祺很享受这种被谢瑾华保护了的感觉,道:“若我没有认识你,没有和你成亲,只是一个从柯家分出去的庶子。就算我很努力,等到我有资格进入官场后,当把我肚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时,上峰肯定要分走大部分的功劳,并没有多少会落在我头上。但当我认识了你,我日后要走的路就顺畅了很多。” “所以,你在……回报我?”谢瑾华感动极了。 柯祺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如今背靠着庆阳侯府,大哥他们就不说了,我们只说外人。无论是文吉师兄这层关系,还是德亲王府的关系,我最初能有资格和他们接触,原因都在你身上。用文吉师兄来举个例子,因为你是他的师弟,所以我才能认识他。而我选择和他合作,是因为我想要加强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使得我在他心目中成为了一个能合作的人,而不是你的附庸。” 谢瑾华用星星眼看着柯祺。 柯祺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还没有听明白吗?我其实是在把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人脉势力一点点都发展成我自己的啊。或者说,我是在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柯祺忍不住想要把自己说得卑鄙一点。 谢瑾华摇了摇头:“话不能这么说的。如果你做了伤害我的事,然后从中得到了益处,这才叫踩着我往上爬。可现在,你根本就没有伤害我。当然,其实我甘愿成为你的阶梯,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 当柯祺和王文吉成为了合作者,难道王文吉就不再是谢瑾华的好师兄了吗?不是的,王文吉依然会关爱谢瑾华。也就是说,柯祺在为自己争取资源时,借助了谢瑾华的资源,却没有掠夺他的资源。 而在谢瑾华看来,就算柯祺真的掠夺了他的资源,那也没什么。他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柯祺。 柯祺觉得谢瑾华真是个傻孩子。他忍不住亲了亲傻孩子的额头。 傻孩子又说:“所以,你是……在拉帮结派吗?” “可以这么说。”柯祺笑道。官场中存在着各种派系,孤臣也是有的,但孤臣背后必然站着皇上,否则他肯定走不远。柯祺虽要等到下届科举后才能正式进入官场,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就为自己铺路。 在官场中,总是独木难支,这个时代的官场尤为如此。柯祺做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他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就能拿到别人的全力支持。利益层面的结盟才是最好的最不易背叛的结盟。 “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谢瑾华郑重其事地说。 柯祺忍不住把谢瑾华按进自己怀里,然后再一次捏了个爽。 谢三的运动事业正一点点走上正轨。安朝的贵族们喜欢打马球,但马是贵重物品,所以马球这项运动注定是推广不开的。谢三就考虑着是不是要把马换成骡子。然而,如果真换成了骡子,贵族们觉得骑着骡子太掉身价,肯定不愿意再骑了。而平民们依然觉得买只骡子的耗费太大,照样买不起啊。 谢三某天灵机一动,说:“那就不要马了,骡子也不要,让他们直接用脚踢!” 纨绔们纷纷鼓掌,很不走心地拍着马屁,道:“谢三爷真是机智!” 谢三也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他发明了一项新运动啊!直到某个纨绔一语道破了真相:“这不就是前朝初年流行过一阵子的蹴鞠吗?当然,形式规则上和蹴鞠有不少的区别。但蹴鞠也是用脚踢的。” 谢三:“……” 谢三想了想,说:“不,这不是蹴鞠。我要创造一个新的名词来称呼它!” “三爷,不如就叫三儿球吧!说明这是三爷您想出来的球!”又有纨绔说。 谢三对着那人肩膀捶了一拳:“合着我就当个球被你们踢来踢去啊,亏你想得出来!” 于老将军被谢三请出山后,原本只用负责运动员的体能训练这项工作。然而,老将军看着一群白斩鸡似的纨绔,眉头一皱,正所谓一群羊也是赶,两群羊一样赶,他就连带着这些纨绔们一起训了。 被虐得死去活来的纨绔们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谢三,三爷真是把他们坑惨了啊! 苦是真苦,然而没有一个纨绔选择退出。这些一直跟着谢三混日子的少爷们,他们既然接了体育博彩这活,说明他们心里还是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的,并不是好逸恶劳到了无可救药地步的那种人。更何况,他们的头儿谢三爷都坚持下来了,他们这些叫着谢三为老大的人又怎么可以说自己不行呢? 于老将军认真观察了这些孩子和谢三以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嗯,宝贝孙女没有嫁错人。 这一日,德亲王世子忽然说要过来视察工作。于老将军再次摸出镜子照了照,决定要给年轻人们留一条活路,于是就带着老管家回家去了。他原本就是谢三请来的外援,确实不必向世子汇报工作。 纨绔们围着谢三急得团团转,道:“世子要来了啊,我们该怎么办?”世子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但世子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因此他们从来玩不到一块去。他们混的圈子从来没有重合过。 谢三佯装镇定地说:“你们放心,世子还要叫我一声舅舅呢!” 纨绔们看出了谢三的色厉内荏,谁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而谢三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他可以对着于老将军出卖世子的喜好,那是因为于老将军是长辈,而且于老将军算是他们自己人。但在一帮不着调的纨绔面前,谢三就不能说自己外甥是个很自恋的人了。这话说出去,实在影响世子的对外形象。 于是,纨绔们就按照套路给世子准备了一场酒席。 酒席上不能没有美人。纨绔们原本想请春风阁的姑娘,那儿的姑娘肤白貌美。然而,他们转念一想,世子那样高雅的人物,肯定更注重内在的一些东西,于是最终请来了芙蓉阁的姑娘。文人雅士确实会更偏爱芙蓉阁的姑娘一些,她们不仅长得漂亮,还个个都会琴棋书画,有不少是卖艺不卖身的。 以防万一,他们还请了男伶。 纨绔们准备得这么多,然而酒席真开始了以后,谢三和世子都表示不要人服侍。 别人不要妓伶服侍,那是因为他们假正经,但谢三和世子绝对不是假正经。纨绔们先瞧了一眼谢三,心里纷纷想着,三爷这怕媳妇的毛病真是没法治了啊!他们又看向世子,世子的脸真好看啊,世子端着酒杯的手真好看啊,世子喝酒的样子真好看啊,世子不要妓伶服侍肯定是因为他品性高洁啊! 品性好高洁的世子端着酒杯,眼神从那些女校书、男伶身上划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呵呵,绝对不能让他们占了本世子的便宜! 第一百四十章 九月里菊花开, 谢纯英的调令终于落实了下来。 因为出了太子遇刺这档子事,其实现在并非是一个外放的好时机。但谢纯英年初时就开始为外放之事活动了, 不能因为出了意外就临时更改自己的计划,否则会显得他的目的性太强了一些。事实证明, 虽然人人都关心太子的身体情况, 但皇上把消息封锁得那样厉害, 大家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临行那天, 谢二、谢三、谢瑾华和柯祺都去送谢纯英了,一送就送到了京城十里外的驿亭。 谢纯英的目光依次从家里的孩子们身上滑过,先对谢二说:“你最为年长,也向来稳重, 最叫我放心,以后要照顾好弟弟们。”后对谢三说:“遇到事情时, 先问问你媳妇, 你媳妇决定不了的,再问问老二和柯祺,别擅作主张。”又对谢瑾华说:“跟着慕老好好修书,活到老, 学到老, 功课也别落下。” 三个弟弟乖巧地点头说是。 谢纯英最后看向了柯祺,提醒道:“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事, 你可以去寻边二。”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家里发生了什么让谢侯爷都撑不住的大事,非要向外人求救不可, 柯祺可以去寻边二爷。 边二爷名叫边仲英,名字里也有一个英字,是庄氏的舅父,也是谢纯英的好基友。 谢纯英和柯祺交换了一个略显复杂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告别的话说上再多,也显得不足。大哥干脆挥挥手,直接坐着马车离开了。一时间,被留下的几人心里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惆怅。此时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脑,只能靠原始的信件交流,实在太没有效率了。大哥这一走,除非是京中召他回来述职,否则在任职期满了之前,他都轻易不能离开岗位。 谢瑾华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大概是因为谢瑾华看上去太显得难过了,原本也有几分不舍的谢二只好努力地安慰他,说:“四弟放心吧,大哥此行一定会很顺利的。我已经把那地的情况都摸透了,都整理成书面文字交给了大哥。” 谢二管着庆阳侯府中的庶务。他早两年就派人去南面用做生意当幌子打探了不少消息。当然,虽然他派了人去南面的最主要的目的是查探消息,但生意上的事并没有落下,侯府的进益年年在增长。 谢三也跟着劝慰谢瑾华,道:“大哥身边带着护卫呢!其中有两个还是我从你三嫂娘家借来的。” 柯祺闻言有些感慨。先不说庆阳侯府自己培养的护卫了,那真是要忠心有忠心,要能力有能力。只说从于府借来的两个护卫吧,在柯祺看来,那简直就是特种兵中兵王一样的存在!真是太厉害了! 谢纯英这一次离京赴任,带着不少的人,一队马车浩浩荡荡,看上去非常壮观。 谢瑾华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我不担心大哥。我就是……”就是有些舍不得大哥。 在谢瑾华的上一世,他和大哥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像这一世这么好。额,这么说其实不对,应该说是,上一世的谢瑾华还来不及感知大哥对他的好。那时的谢瑾华每日只管守在家里读书,大哥只会隔上几日检查一下他的功课,别的话一概不说。谢瑾华见大哥表情严肃,在大哥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 但这一世不一样。谢瑾华熬过了那场令他差点死亡的怪病,他和大哥的相处时间多了起来,大哥不仅会给他学业上的督促,还会给他生活上的指导,他渐渐就发现大哥的面无表情下藏着的温柔了。 当然,柯祺在其中也发挥了巨大作用。此时的人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了确保长者的威仪,父与子、兄与弟之间是存在距离感的,然而一个柯祺就轻而易举地消除了这种距离感。身为穿越者的他有时候没那么严守规矩。可以说,柯祺的到来,使得大家和大哥的相处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大哥仅仅是离开几年而已,谢瑾华就已经觉得如此舍不得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想,上一世的他没能活下来,那大哥该多伤心啊?这样的假设是不能说出口的,但谢瑾华确实觉得很难受。 已经长高了并且还在持续长高的柯祺把谢瑾华揽在怀里,像哄月饼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不要脸地说:“虽然大哥走了,但我不是还在吗?而且,你可以给大哥写信。”《秋林文报》早已经不局限于在京城中发行,一些较为繁荣的城市都有了报纸的经销点,用送报纸的渠道送信,速度会快很多。 四人坐着马车回了庆阳侯府。 谢二忽然说:“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不是不对劲吗!大哥怎么是坐着马车走的?他要去南面赴任,难道不是坐船更方便吗?”这时候的水路交通比陆路方便很多,是人们远行时的首选。 柯祺想了想,说:“大哥晕船吧。” “晕船?”谢三问。 柯祺斩钉截铁地说:“对啊,大哥肯定是晕船的!不然皇上每年组织赛龙舟时,大哥肯定有资格参加吧?可大哥一直是看客。”皇家的龙舟上选的都是最为皇上看好的年轻臣子,但谢纯英从未被选上。 谢三觉得柯祺这说法很有道理,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终于发现看似无所不能的大哥的弱点了。 谢二的目光闪了闪,却也按下了这个话题不提。 其实,谢纯英之所以选择坐马车,是因为他这一路上都需要暗访。他已经和皇上通了气,皇上知道他此去的重点是要对付前朝余孽。皇上对前朝余孽无比痛恨。因此,等到远离了京城后,皇上那边派出的一队侍卫将会和谢纯英汇合,大家乔装改变之后,才会继续一路南行。这其中自然危险重重。 柯祺是知道真相的。 但谢瑾华此时就已经很为大哥担心了,若是谢瑾华跟着知道了真相,只怕他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都要坐立难安了。再有一个,谢家大哥要做的事,原本就是隐秘中的隐秘,就算是在家人面前,也都是不能提起的。柯祺是凭着自己的洞察力猜出来的,但柯祺要是把自己的猜测往外说,那就犯忌讳了。 于是,柯祺就随便找了个什么晕船的理由,先糊弄了过去。 长子走了,向来不管事的谢侯爷非常难得地从他养花的院子里走出来,在府里刷了几天存在感。后来他见内院之中一派祥和,外头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于是又重新缩回他的院子里去养花了。 庄氏怀着孕,月份渐渐就大了,她有心要拉于真柔一把,便带着于真柔一起管家。虽说于真柔确实没这方面的天赋,但她的陪嫁中有几位全能侍女和全能嬷嬷,管家时便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但她依然有烦心事,她嫁过来已经有半年了,在二嫂怀着二胎的节骨眼,婆母张氏天天盯着她的肚子瞧。 谢三记得媳妇被封了郡主后陪嫁中有个皇庄,于是就找了个理由带着媳妇去皇庄住了。说是要在皇庄住上月余,其实刚到皇庄,他就带着换了男装的于真柔又杀回了京城,终日混迹于众纨绔之间。 有了德亲王世子的重视,又有于老将军的鼎力相助,谢三很快就组织了一场试验性质的友谊赛。 谢三拿了一把票回家,塞给了柯祺和谢瑾华,让他们带着朋友们一起来看比赛。入场票据说是世子的弟弟李旭设计的,柯祺拿起票一看,口中的茶就喷了出去。要不是谢三躲得快,肯定就被喷了。 谢瑾华没觉得入场票有问题,还以为柯祺是喝水呛到了,说:“柯弟,你慢着喝。” 柯祺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谢三,又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入场票。 谢三洋洋得意地说:“足球!没听说过吧?其实就是马球没了马和长棍,改用脚踢了。” “那不就是蹴鞠?”谢瑾华好奇地问。前朝就有蹴鞠这项运动了,但在前朝末年时早已经没落,贵族们都更偏爱打马球。不过,蹴鞠也没有彻底绝迹,民间有一些人会用各种烂布头裹个球踢着玩儿。 谢三摇摇头:“足球和蹴鞠的比赛规则、比赛方式都不太一样,是我新想出来的。他们就非要用我的名字来给这项新运动命名,但我是那种高调的人吗?我就说,既然是用脚踢的,不如就叫脚球吧。” 谢瑾华发自内心地说:“三哥,你真厉害。”像谢三这种不爱读书的人,谢瑾华相信他在此之前真没听说过蹴鞠这项早已经绝迹于贵族的运动,所以脚球什么的,肯定是谢三根据马球重新想出来的。 “那怎么又叫足球了?”柯祺的心情非常复杂。 “世子说,足这一字比脚更文雅些。脚球脚球,听着显得粗俗了。足球就好听很多。对不对?”谢三摇头晃脑地说,“足,脚也,又有够量、增益的意思,多好的一个名字啊!”谢三对此非常地满意。 确实是个好名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个鬼啊!真是吓死个人了!柯祺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有这么欺负穿越者的吗!有吗! 第88节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谢三组织的第一场足球比赛完全就是一场试验性的比赛, 柯祺和谢瑾华为了给他捧场,当然是呼朋唤友去看了。柯祺不得不承认, 这比赛已经搞得有模有样了。真是没想到穿越后还能看足球赛啊! 不过,其实这种安朝足球和现代足球的差别挺大的。 首先, 比赛人数就不一样。安朝足球每队有十六人, 两队一共三十二人。其次, 球门的设置不一样。安朝足球的球门很小, 平地上竖起了一根杆子,杆子上立了个圆环,圆环的直径只半米多一点。这圆环就是所谓的球门了。球场的四个方位各有一个球门,只要能把球踢进任意的一个球门就得分。 柯祺觉得这比赛的难度实在太大了!球门小得都不能称之为球门了, 应该算是球眼。不过,也因为是这样, 球场上就没有设守门员。大家没有防守, 只有进攻。球眼是公用的,并没有分你方我方。 比赛开始之前,裁判先上场讲了一下规则,这规则中也有很多和现代足球不一样。谢三那帮人考虑得已经很细致了, 规则都已经具体到了, 身体哪些部位碰球进眼能得分,哪些部位碰了球算作弊。 因为是试验性比赛, 场下的观众并不多。但等到比赛正式开始后,大家还是迅速融入了比赛的紧张氛围中。混着汗水的赛事果然能激发男人的热情。柯祺一边看比赛,一边用炭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比赛结束后, 谢三擦着汗水说:“果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平日训练时不觉得,真到了比赛关头,一个裁判显然是不够用的。”他并没有上场,但因为要跑上跑下观察比赛过程,也出了一身的汗。 柯祺说:“你们应该设置一个主裁判,再设置几个裁判助理。” 谢三点着头说:“确实如此。” 柯祺想了想,又说:“既然想要把足球这项运动推向全国,那么裁判的培训和球员的培训最好从一开始就分开弄。你已经负责了球员培训这一块,就把裁判培训让给户部吧。省得日后再出什么乱子。” 谢三连忙请教道:“柯弟,你还发现了什么问题没?只管说!我听着呢!” 柯祺不打算对运动本身发表什么看法,便摇了摇头。不过,他对于运动的推广很有想法,就把自己手里写满字的纸递给谢三,说:“报纸那边的推广先不说了,反正我们早就有了具体方案。我刚刚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三哥,你和你的那帮好友们不是都正在接受于老将军的训练吗?既然如此,下一场比赛,不如就由你们上,你们和那些专业的球员进行比赛。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一定不会缺观众的。” 纨绔们都是家里受宠的小儿子大孙子,他们都要参加比赛了,家里人总要抽时间来看看吧?而他们大都身世显赫。姻亲连着姻亲,这样的一场比赛如果真能施行,能把京城中过半的勋贵一网打尽。 从古至今,都不乏上行下效的实际例子。只要把勋贵们吸引过来了,足球这项运动的成本又不是很高,加上官方有意推广,很快就能蔓延到全国各地。到时候,谢三他们就能组织全国级比赛了,让每个省份都推举一支参加全国赛的队伍。至于各省内部,府官们当然也可以先想办法办场省级比赛。 谢三觉得柯祺这想法不错。既然他们已经被老将军操练得死去活来了,要是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的艰苦训练!谢三打算等会儿就把大家聚在一起开个会,先总结一下不足,再展望一下未来。 柯祺和谢瑾华先回了家。谢三就带着他穿男装的媳妇找大家商量事情去了。 在谢三说出柯祺的建议后,纨绔们纷纷表示,干干干,就这么干!不放过任何能出风头的机会!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德亲王世子听闻纨绔们想要组个队伍下场比赛后,竟表示他对此也很有兴趣。世子能文也能武,和纨绔们不像是一路人。不过,他虽然优秀,纨绔们却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倨傲,因此随着大家接触的加深,世子早就通过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纨绔们。对于世子的加入,纨绔们纷纷表示很欢迎。 谢三心想,大外甥之所以会这么平易近人,从来都没有轻视过纨绔们,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反正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优秀的人了,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何不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大家? 谢瑾华觉得谢三真相了。 既然世子要参赛,那么世子就要跟着纨绔们一起训练。 于老将军终于和世子正面接触了。他虽然训练时很严厉,但私底下看着纨绔们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大孙子一样,有时候还亲自操家伙烤肉串给大家吃。老爷子烤得肉串实在是太太太好吃了。世子第一次来时,老将军远远见到了世子,飞快啃光了一串肉,将签子丢进了装垃圾的筐子里,对自己的老管家说:“原来那就是德亲王世子啊,果然是个俊美、优秀的年轻人。但比我年轻时还是要差一点。” 老管家下意识低下头看向了脚边的框子。完蛋,主子的脸大概和废签子一起丢垃圾筐里了。 快点找出来,认真洗一洗,估计勉强还能用。老管家忧心地想。 老将军是长辈,世子又敬重老将军的为人,于是难得想要说几句好话,夸一夸老将军。他把老将军当年的事迹拿出来说了,夸他如何用兵如神,夸他如何爱兵如子,又说年轻人都得向老将军学习。 老将军心里特高兴,挥了挥手,佯装不在意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已经多年不领兵,当年的玉面将军如今只剩下玉面还在了。”老管家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继续在筐子里找着将军的脸。 世子:“……” 玉面将军,只剩下玉面了,老将军这意思是要世子往玉面的方向夸啊。世子对此心知肚明,只好努力做出一副真诚的样子,道:“老将军……眼睛很有神啊。还有……额……嗯……眼睛很有神啊!” 老管家:“……”所以,除了眼睛有神,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夸了吗? 老将军:“……”年轻人的嫉妒心实在是太可怕了。 等到训练开始后,于老将军重点关注着德亲王世子。别人都只是被老将军训得死去活来而已,世子却被单独拎出来,被老将军训得死去活来又死去活来。纨绔们很同情世子,但见世子坚持下来了,他们又很敬佩世子。于是,整个训练场上,竟然没有人喊“苦”了。他们再累,还能累得过世子去吗? 谢三私底下找世子聊天,问:“你竟得了老将军的青眼了?是怎么做到的?” 作为于家的女婿,谢三对于家人非常了解。老将军这么折腾世子,绝不是因为他看世子不顺眼。恰恰相反,他肯定是把世子当作了可塑之才。没瞧见老将军加训世子时都把于家的枪法拿出来了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世子说。优秀如我,自然人人都爱我。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年底。留在外地养伤的太子低调地回了京城。但他依然没有在人前露面。年末宫里设宴时,太子都没有出来。荣亲王前头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原本一直都是太子领着兄弟们向皇上恭贺新年的,这回则是由荣亲王领着弟弟们做了这事。荣亲王红光满面,看上去很得意。 荣亲王家的几位公子一直看不惯李旭在皇上那里的得意。这一次,荣亲王得意了,连带着他几个儿子们都得意了。其中一个在见到李旭时,忍不住讽刺了几句,大意是说李旭的哥哥如今只配与京中的众多纨绔为伍。若这个堂兄说的是李旭自己,李旭说不定就忍了。可他偏偏拿世子李昶来说事,李旭最敬重自己的哥哥,就直接撸起袖子,把这个堂兄揍了一顿。事情因此闹大,传到了皇上的耳中。 皇上确实偏爱李旭。但恰恰是因为这份偏爱,皇上忍不住多想了一下。他觉得李旭的脾气有些急躁了,应该适当地压了压。身为安朝好家长,皇上就把李旭禁足了。当然,荣亲王的儿子也禁足了。 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各打了五十大板,显得非常公平。但皇上的每个小动作都会被过度解读。在众人看来,凭着皇上过去对李旭的偏爱,这一回的公平恰恰证明了皇上这一回其实偏向了荣亲王一家。 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庆阳侯府内却没什么浮躁的气氛。谢家大哥在任上,过年时没有回来。别看大哥不是什么会折腾的人,但真少了大哥,大家都觉得这个年有些冷清了。家里唯一的矛盾在于,庄氏在十月里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出生那日正好下着大雪,小名就叫了瑞雪,瑞雪的到来让张氏紧迫地盯着于真柔的肚子。 待到春日暖和起来时,纨绔们和专业球员的友谊赛终于开始了。 谢瑾华刚刚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找好位置坐下,就被一个白面无须的人唤了起来。谁能想到皇上竟然微服私访来看比赛了!皇上对于足球这项全新的运动不够了解,就把谢瑾华招到了跟前当解说。 谢六元是个吉祥物。皇上笑着让谢瑾华不要拘束。 比赛暂时还没有开始,但双方队员已经入场。两队成员都在队长的带领下做着准备活动。谢瑾华先指着德亲王世子,说:“皇上,世子的手臂上系着红色的布条,这说明他是奔月队的队长,是球头。皇上您再看,那边手臂上系着黑色布条的,就是裁判们了。还有系着白色布条的,那是急救组的。” 皇上一边听,一边点头。又见场上还有一个系着蓝色的布条的,皇上就问:“那位是……”看来看去,整个场上就只有这么一个系蓝色布条的,但这人却没有穿队服,难道是领了什么特殊的职位吗? 谢瑾华朝柯祺看去,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真切了起来。他高兴地说:“皇上,那是臣的契弟。” 皇上:“……” 谁问你这个了?朕只想好好看个球而已。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谢瑾华迅速反应过来, 眨了眨眼睛,无辜地说:“系蓝色布条的是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当然也是由柯祺提出来的。记, 是指按照时间顺序记述历史史实或事件的一种行为。谢瑾华只觉得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太好了。柯祺只好语气复杂地说:“没有足球这个名字取得好。” 为了防止无关人士进入赛场影响比赛过程,所有能进入赛场的工作人员都要带上臂章, 也就是不同颜色的布条。柯祺在谢三的一再邀请下, 负责这一次比赛的宣传工作, 因此也就有了蓝色的臂章。 皇上听完了谢瑾华的解释, 忍不住点了点头。 谢瑾华以为皇上是听明白了,正要继续往下讲,却听见皇上说:“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配得上朕的状元郎啊!”谢瑾华立即两眼放光地看着皇上, 只觉得皇上果然英明睿智,不愧为安朝的开国皇帝啊! “皇上, 您再看那两边的看台!”谢瑾华说。 皇上虽然身着平民便服, 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此刻坐的位置自然比较特殊。皇上的周围还站着一堆忠心耿耿的禁卫军。他们特意换了普通的侍卫服,看上去就像是在球场上维持秩序的侍卫一样。 距离皇上不远处,是勋贵们的位置。他们中有一些已经认出了皇上。 谢瑾华此时所指的看台在另外两边, 距离皇上的位置颇远。开瑞帝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 不是很懂球场上的安排,道:“坐在那边的人, 他们手里似乎拿着什么?脸上花花绿绿的又是些什么?” 谢瑾华笑道:“他们手上拿的是小旗帜,等到喜欢的球队进球了,就可以尽情挥舞小旗帜了。至于他们脸上的纹路, 那是球队的队徽。他们画了哪一队的队徽在脸上,就表示自己想支持哪一只球队。” 拿旗帜的人很多,但脸上画队徽的人则不是很多。 此时的人暂时还没有追球星、捧球星的概念,所以旗帜是谢三叫人准备好的。他派人在入场处免费发放。至于脸上画着队徽的那些人则是谢三训练好的托。他们的任务是要调动起周围观众的情绪。 不过,属于勋贵们的看台上却没有人拿着旗帜,谢三也没有安排托坐到这边来。因为,谢三觉得勋贵们一定会自持身份,就算很激动也要装作一点都不激动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在比赛时大喊大叫。 皇上自觉今日就是来与民同乐的,应该和普通老百姓一样,便说:“也给朕准备一面小旗子吧。” 很快,旗子就送到了皇上的手里。 皇上默然无语地盯着旗子看了一会儿。这是一面浅红色的旗,正中央绣着一只小白兔。皇上有些后悔了。这娘兮兮的旗子是谁做出来的?还是说,这面旗其实是应该发给女眷的,结果拿错给他了? 谢瑾华认真地解说道:“一共有两种旗。支持奔月队的,就手持这种旗。” 开瑞帝抬头朝正在场上认真做着准备工作的德亲王世子看去。李旭虽然被禁足了,却还会时常写信进宫。他在信里常说,世子李昶在训练时有多么刻苦,人都瘦了、黑了,而且身上还受了一些伤。 亲孙子都这么努力了,皇上觉得自己肯定要支持孙子所在的奔月队。他今日就是为此而来的。 他怎么可以辜负亲孙子的努力呢! 于是,皇上对谢瑾华说:“给朕换面黑色的旗吧,另一支队伍叫什么来着?朕很看好他们。” 奔月队的对手叫勇士队,名字虽然普通,给人的感觉却很气派。他们的队旗是黑色的,上面绣着一只苍鹰。皇上把浅红色的队旗塞给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大太监,拿着黑色的队旗,只觉得通体舒畅。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 奔月队首先拿到了球权,某队员直接把球踢给了世子,世子一个神龙摆尾,球进了!皇上忍不住挥着黑色的小棋,大叫了一声“好”!勋贵们原本都很矜持地鼓着掌,见皇上反应如此激烈,转身对着身边的小厮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勋贵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面旗子,像皇上学习,都是黑色的。 等到奔月队再进一球时,谢三作为奔月队的队员站在世子身边,指着勋贵们所在的看台,说:“明明是我们进球,他们却挥着勇士队的队旗欢呼。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简直是太……”太贱了啊! 世子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贱到没边了。 柯祺在场边跑来跑去,也注意到了某边看台上的奇观。他以为勋贵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打压勇士队的士气。正如后世会有足球流氓喝倒彩、打架闹事,没想到这个时代也会出现足球流氓这种生物啊! 但不管这么说,这场比赛是很成功的。别看足球的球眼那么小,看似比现代足球更难进球,但其实安朝足球赛的比分往往能达到十几分比十几分。真本事都是练出来的。柯祺很想把他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国足运动员们都拉到这个时空来训练一番。他们的训练量要是和世子一样,冲向世界没问题! 最终的比赛结果是奔月队险胜一分。世子一人独占了九分。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谢瑾华,问:“今天的比赛很精彩啊!你觉得最精彩的是哪一段?” “自然是最后关头了!奔月队原本还落后一分,没想到世子竟能力挽狂澜。”谢瑾华说。 皇上又说:“你与……记者,是叫这个吧?你与记者关系亲厚,他定是要问一问你观赛感想的。” “会问的。”谢瑾华老老实实地说。他和柯弟向来无话不聊啊! 皇上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下一期的《秋林文报》一定很精彩。” 谢瑾华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皇上是什么意思。您想让柯祺写篇文章去赞扬世子就直接说呗!谢瑾华心想,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非要扯上自己和柯弟关系亲厚这点,真是……叫人怎么好意思呢! 瞎说什么大实话啊! 各自忙完回到家中,柯祺好奇地向谢瑾华打探消息,问:“到底是谁想出来要挥舞黑旗的?” “漏油虎呗!”谢瑾华不假思索地说。 “谁?” 谢瑾华想了想,觉得自己说错了,又连忙改口,道:“油漏虎。”这话说着真拗口。 “……” you-know-who。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是足球场上的流氓头子! 柯祺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总拿后世的英语单词调戏谢瑾华,万一哪天带着谢瑾华穿回现代社会去了,习惯了这种中式的发音谢瑾华还怎么去考四六级?怎么拿大学文凭?学霸一秒变学渣啊。 哎,穿越回去什么的是不敢想的,柯祺也就在肚子里自我调侃一下而已。 足球赛事展开得如火如荼。因为前期的铺垫已经够多了,所以等要举行全国赛事的消息一传开,所有人都在热议这件事。全国赛之前是省内选拔赛,而选拔赛是面向所有人的。据说冠军队伍能获得大量赏赐,甚至有机会得到官职!尽管这种官职肯定是一种虚职,但无数人都要为这个消息疯狂了! 但这些都和柯祺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得关在家里安心读书了。因为他要备战六月的院试。院试是童试中的最后一场考试,两年举行一回。柯祺在去年考过了县试和府试,今年就有资格考院试了。 第89节 就在这时,朝中出现了一件大事。 久久未曾在人前露面的太子终于上朝了!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吹过去,他就能倒了。不过,他既然能上朝,这就给太子党们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然而,太子党们没能安心多久就注定要失望了。原来,太子在大朝的最后,主动出列向皇上陈情,请辞太子之位。 谢瑾华回到家中时,脸色还不是很好,对柯祺说:“太子说,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过于操劳。” 这肯定就是太子中毒受伤后的后遗症。就算用各种珍稀药材精细地养着,太子也只能勉强恢复健康。这意思是说,太子看似是痊愈了,其实身体里已经千疮百孔。除非静养着,否则绝对不能长命。 现在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皇帝就没有不忙的,昏君和庸君除外。开瑞帝是推翻了前朝当上皇帝的,前朝之所以会被推翻,还不是因为皇帝手里已经渐渐没有实权了?所以,开瑞帝不可能让一个不能操劳的儿子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以至于培养出臣子的野心来。太子的身体若真不好,迟早要被废。 也就是说,尽管在今日的大朝上,皇上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太子的请辞,但太子肯定是要被废的。 柯祺的脸色也不太好,说:“竟是真走到这一步了?单单是太子被废也就算了,可皇上已经封过皇太孙了。”如果没有封皇太孙,他仅仅是太子的嫡子,那么太子改封王爷后,这孩子就成了王爷嫡子,日后成为王爷世子也就行了。可是,皇太孙已经是皇太孙了,就算太子不是太子,他也是皇太孙啊! 这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除非太孙之位跟着太子之位一起被废掉。 谢瑾华叹了一口气,说:“太子党们肯定不会甘心,没了太子,他们一定会去捧太孙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春日万物生发, 季达扛着锄头给地里种着的几茬菜除了草,就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了。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脚, 鞋上沾着湿泥,就连裤腿上都不能幸免。季达又伸手看向自己粗糙的掌心, 忍不住笑了。 季达有时总克制不住要回忆过去。他也曾是风流少年, 为了讨母亲欢心而进了花圃, 沾了些许尘土就觉得受不了了。而现在, 他坐在这里,这满面风霜的样子大约会被人当做是真正的乡野村夫吧。 问草园中的下人皆知季达是柯祺的先生,且柯祺很敬重这位先生,于是下人就把季达在园子里种菜的行为当作是一种文人怪癖。唯有季达自己知道, 种地这行为对于他来说是把伤口再一次撕开了。 不,应该说, 他的伤口从未愈合过。 他是傅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所以, 他要自己始终都记得。每一次下地干活都是一次回忆。 他记得刑场上的血,记得流放路上的哭声,记得侄子侄女们因为缺医少药一个个死在自己怀里。他记得所有的悲苦,记得数不清的伤痛, 记得最深的绝望。而这一切最终都化作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谢纯英眼中的他坚韧而内敛, 柯祺眼中的他睿智而通达,但其实他却觉得自己早已经腐烂了。 季达不觉得自己是春阳门的一员。春阳门其实早已经存在, 而季达是在回到京城中,才慢慢接触到这个组织的。春阳门也没那么信任季达。于是,当他们真正有所行动时, 他们从未想过要和季达商量。他们曾想火烧考场,结果不但没有成功,还使得整个春阳门都暴露了,最后不得不避出了京城。 自那一次行动以后,春阳门对京城的掌控力大减,季达这才算是真正有了话语权。 去年秋狩时的刺杀事件就是由季达一手主导的。本以为就算不能干掉开瑞帝,也能让他去了半条命,却没想到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被他自己的儿子挡了灾。当太子重伤的消息传回京城,季达便喃喃地说了三个字:“可惜了。”这话就算被别人听见,也会以为他是在为太子感到可惜。但其实季达是在为他自己可惜,可惜刺杀这种行为可一不可二,以后大约再也找不到机会能直接杀死开瑞帝了。 太子自请退位让贤在季达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很清楚那支箭上抹的毒有多么厉害。 季达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点,心里有个计划慢慢完善着。宫里经过一番清洗后,春阳门在过去十几年中慢慢塞进去的人已经不剩多少,经不起过多的折损。仅剩的这些人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季达这回打算从皇后和太子妃的娘家入手。太子请辞,皇后的娘家人能甘心吗?太子妃的娘家人能甘心吗? 只要他们不甘心,就给了季达可乘之机。 到底是师徒,柯祺的脑回路有一部分和季达连上了,他也正和谢瑾华讨论这件事,道:“其实,如果皇太孙的年纪再大一点,哪怕现在已经有个十来岁了,皇上都可以从现在开始培养太孙。日后皇位还是能够传给太子的,只要太子尽快把皇位传给太孙就可以了。只是……皇太孙的年纪实在太小了。” 太孙现在的处境和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朱允炆有些相似。朱元璋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孙子朱允炆。其实朱允炆并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结果他的皇位依然坐得不稳,最后被叔叔朱棣夺了。 如果开瑞帝真要抬举皇太孙,那么像荣亲王、德亲王这样年长的伯伯们,他们会服一个小奶娃娃吗?像四皇子、五皇子那些虽然年幼却还是要比太孙年纪大很多的叔叔们,他们母妃的家世比荣、德两位亲王的母妃的家世显赫很多,这些皇子背后的人会甘心支持太孙,而不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吗? 所以,如果真立了皇太孙,很多纷争就会接踵而来了。 不过,皇太孙和朱允炆虽处境相似却并非是处境相同。朱棣是位高权重的藩王,开瑞帝的几个儿子却都不是。荣亲王也好,德亲王也好,他们始终生活在开瑞帝的眼皮子底下。别看有时候荣亲王蹦跶得挺欢的,在朝中也汇聚了不少的人脉,可是他手里没有兵权。他就算真想造反,也没那个本事! 开瑞帝因为自身的经历,一直牢牢把持着兵权没有放。 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太孙就安全了。皇太孙本就是个身体孱弱的人,这是他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虽说现在看似调养得差不多了,一年比一年健康,可如果皇太孙在这种关键时期忽然“大病”一场呢? 只要干掉了皇太孙,那么其余的皇子们就都有了机会。这够不够大家联起手来铤而走险呢? 甚至于…… 柯祺都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谢瑾华注意到柯祺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柯祺觉得自己似乎想得太多了一点,但他心里确实生出了一个念头,道:“我们一直觉得会有人为了皇位对皇太孙动手脚。那么,会不会有人为了皇太孙对皇上动手脚?这个事情拖得越久,皇太孙就越危险。但如果……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如果皇上明天就……不管怎么说,皇位还是由太子继承,日后自然要传到皇太孙头上。”如果开瑞帝马上就死了,那太子反而就不用请辞了,太子一系都安全了。 太子为什么要请辞?因为他的身体不行了,皇上不会满意这样的继承人。他主动请辞,还能留一些体面,得到皇上的愧疚和心疼。那太子为什么身体不行?因为他给皇上挡了灾。如果当时那箭射中的是皇上,那么说不定太子都已经登基了。也就是说,太子全心全意为了皇上却换得自己处境尴尬。 按照这样的逻辑来看,太子一系中会不会已经有人恨上了皇帝呢? 对于皇上来说,没了太子,他还有那么多个儿子,睁着眼睛好好选一选,总能再选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的。但对于皇后来说,她只有太子一个亲儿子,其余的皇子各有母妃,怎能与她亲儿子相比?对于太子妃来说,她也只有太子一个丈夫,只有太孙一个儿子,整个太子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有那些早早就选择要追随太子的人,他们或为名利,或真是出于忠心,已经是彻底的太子党,现在出了这种事,半路转投其他皇子门下,肯定不会得到重用。名禄皆成泡影。这些人又岂能甘心? “还好大哥已经外放了。”谢瑾华沉默良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还好你现在只需要跟着慕老修书,不用在御前行走。”柯祺说。 风雨欲来。如果开瑞帝立了皇太孙,那么整个朝堂就会有一番动荡;但他若直接把太子、太孙的位置都废了,那么整个朝堂依然会有一番动荡。这个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很难让所有人都满意了。 庆阳侯府是不打算挣什么从龙之功的,他们只会更加低调。 “若有人当着你的面,问起太子请辞一事……”柯祺说。 “我什么话都不说?” 柯祺摇了摇头,道:“你要对着太子大夸特夸,夸他侍君至诚、待父至孝。若是什么都不说,难免会让人觉得你太过谨慎,想要半点波折不沾身,只会落得日后人人都疏远你。但你若是说了其他的,又难免有站队的嫌疑。而你夸太子的品性,一来这本就是事实,二来……太子现在依然还是太子啊。” 总之,只用使劲夸太子就行了,而且只夸他孝顺、仁义。这样一来,大家也算是从谢瑾华口中得到了答案。但他们事后想想,其实谢瑾华半点有用的话都没说,他依然没说自己是不是要支持太孙。 谢瑾华一点就透,道:“我懂了。” 此后的一个月中,太子隔三差五就要请辞一回,开瑞帝却依然舍不得就这样废了太子。太子觉得自己愧对父皇的栽培。皇上则为嫡子感到心痛。据说父子俩曾在御书房里抱头痛哭过。与此同时,各地忽然冒出了种种祥瑞。荣亲王敬献了祥瑞,后妃们的家族也敬献了祥瑞。皇上最近总能收到祥瑞。 用祥瑞来讨好皇上? 皇上却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就颁布了一道圣旨。将圣旨的内容翻译成大白话,大意是:祥瑞有这么多,肯定是天佑我朝啊,但是再多的祥瑞也比不上一位清官、好官,所以我要加设一次恩科。希望这些祥瑞真能保佑我在本次科举中寻得有才、有能之士,大家一起为安朝的建设添砖加瓦么么哒。 这话简直就说到了天下书生的心坎里。 加设恩科对柯祺的影响挺大的。他原本还得再闭门读书,等上两年多才有机会参加乡试。而现在只要他能过了六月的院试,八月马上就能参加乡试了,要是乡试也很顺利,转过年来马上就是会试。 也许开瑞帝是在隐晦地打那些敬献祥瑞的人的脸,也许他想要用恩科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但不管怎么说,柯祺是实实在在得到好处了。他抱着谢瑾华使劲蹭了蹭,觉得老天爷真把自己当女婿了。 ———————— “柯弟又在撒娇了。” “但我心似铁,马上就是乡试了,功课还是要继续往上加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六月院试, 柯祺自己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在谢瑾华强忍着紧张故意装出的淡定中, 轻轻松松拿到了案首。自此,柯祺顺利达成小三元成就。他知道自己的头名之路到此已经告一段落, 之后的乡试就要尽人事听天命了。但只小三元也很了不起啊, 说明柯祺是真的下了苦功去背书、巩固各类基础了。 要不是有谢瑾华陪着读书, 光是柯祺自己, 他其实从未想过要拿什么小三元。 优秀的人总是能够互相影响。 院试过后,乡试就近在眼前了。谢瑾华决定要靠着一己之力,为柯祺量身打造几本复习读物。谢瑾华在官场中已经交到了三五好友,与他同科的榜眼是位大叔。榜眼大叔拿起谢瑾华写到一半的复习计划, 随手翻了几页,说:“文贤兄, 你这东西写得有些偏啊, 乡试中最重要的部分其实是策论吧。” 只要勤学、擅背,就能过童试。想过乡试却需要考生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了。像柯祺这样在童试中获得小三元的考生,他的基础已经非常扎实,因此在备战乡试时, 他的侧重点应该要放在时务策上。 谢瑾华摇摇头, 语气中透着骄傲与欢快地说:“时务策这一块不需要我为他操心。事实上,在我考乡试、会试时, 柯弟在时务策上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最担心的,反而是柯弟的诗词写作这一块。” 榜眼吃了一惊。然而他仔细想一想,却觉得谢瑾华这话十分可信。 和谢瑾华相处久了, 大家就能慢慢感知出来了,他其实是个非常纯粹的文人。当然,这并不是在说谢瑾华单纯、没心眼,只是他身上确实一直都保留着属于文人的天真。这样的人,能做锦绣文章,却不一定懂得治国。榜眼通过《秋林文报》仔细研读过谢瑾华在乡试、会试中的文章,他相信那样言之有物的时务策确实是谢瑾华自己做出来的,但他也十分能肯定一点,谢瑾华身后必然有名家指点。 榜眼一直以为这“名家”会是慕老,会是陈老,却没想到竟然是谢瑾华的那位契弟。 “乖乖,这人小小年纪,到底长了多少个心眼啊!”榜眼在心里感慨道。要是他知道了柯祺的猜题能力,估计他的眼珠子要惊得掉在地上了。可以说,榜眼再如何信谢瑾华的话,还是低估了柯祺啊。 认识谢瑾华的人都知道他和柯祺这一对契兄弟之间的关系非常好。榜眼也是如此,却故意开起了玩笑:“哦,听文贤兄这般说,你那一位契弟确实是个才智双全的人物。文贤兄可会觉得夫纲不振?” 夫纲不振这种调侃,几乎没有男人愿意认下。 谢瑾华却不一样。他恨不得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柯祺的好。而柯祺那样好,谢瑾华却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卑。因为他们在过日子时,从未想过一定要分出高下,一定要谁压过谁。他们始终是平等的。 谢瑾华大大方方地说:“何为夫纲?既已结契,自然要爱他、敬他、宠他、尊他、怜他、依他。若是不爱他,叫他心中凄苦;若是不敬他,叫他心里蒙羞;若是不宠他,让他受人厌恶;若是不尊他,让他沦为卑下;若是不怜他,不懂他所想;若是不依他,不明他所需……我又如何敢自称是大丈夫。” 这话叫人听着心里震撼。榜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谢瑾华忽然有些扭捏起来了,低下头小声地说:“更何况……他既尊我如兄,又怜我如弟,他对我也是一样好的。”他说这话时明显很不好意思,但语气却又很坚定。因为,他一直相信柯祺对他的好。 榜眼老脸一红,咳嗽了两声,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好。我刚刚想起来,我那儿还有一点事没忙完,先走了。”榜眼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许他今天归家前该绕去首饰铺子里给娘子挑枚簪子。 崇文馆内的工作任务其实很繁重。慕老非常重视应卯一事,于是崇文馆内几乎没有人敢在早上迟到。但慕老总是会忽视放衙的时间,于是崇文馆内几乎没有人能在傍晚准时离开。谢瑾华也是一条悲催的加班狗。为了能和谢瑾华多一点时间相处,柯祺就养成了放衙时来崇文馆接谢瑾华下班的习惯。 夫夫俩也不是真黏糊到了这份上,主要还是因为在下班回家的这一路上,谢瑾华能帮柯祺排疑解难。他们把路上的时间利用起来,晚上就能早一点睡觉了。免得晚上太过用功,时间长了就伤身体。 在崇文馆中,谢瑾华绝对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因为,要做好修书这份工作,是需要大量的知识积累的,而这种积累需要时间,所以其他人再如何年轻,大都有三十多岁了。他们基本已经成家立业。 看着年轻人在那里无意识地秀恩爱,大伙儿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 “和谢文贤一比,我竟像个孤家寡人了。”某甲说。 “就是!我昨日想叫老妻帮我做件长衫,她都不肯。”某乙跟着抱怨说。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怜爱了一下。 刚刚抱怨过的某乙却忽然说:“不过,我娘子答应了会先给我做条裤子。” “……”某甲心痛地注视着某乙,那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叛徒。 京中的一些娘子们——她们的相公都在崇文馆里修书——忽然发现相公们竟变得体贴起来了。本就是老夫老妻的了,平日里能相敬如宾就已经算是夫妻关系极好的了,谁能想到相公忽然就开了窍?这些娘子们起先还因为相公的态度变化而吓了一大跳,渐渐也就享受起了相公们笨拙的体贴和关爱。 对此一无所知的柯谢夫夫深藏功与名。 七夕乞巧节很快就要到了。安朝的七夕节又叫小儿节。因为乞巧、乞文等习俗面向的人群大都是少女和童子。刚进入七月,京城中就开设了专卖乞巧物品的市场。大家一般将这种集市称为乞巧市。 榜眼家有小闺女。哪怕知道妻子一定会给女儿准备好乞巧之物,榜眼却还想尽一尽当爹的心意。于是,他就打算在休沐时去逛一逛乞巧市。谢瑾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也抽出时间去了乞巧市。 榜眼和状元在乞巧市碰上了。榜眼有些不好意思,状元则是无比坦荡。 “好巧啊,我给我小女儿买些得用的东西。”榜眼说。 “确实很巧,我给柯弟买些有用的。”谢瑾华说。 榜眼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来错集市了?这里是乞巧市。”虽然会有男孩参与乞巧一事,但那都是七八岁以下的小童子。像柯祺那么大岁数的,他要是学姑娘家乞巧,那真是太……奇怪了。 谢瑾华说:“我知道这里有乞巧市,才特意要过来的。”他想要给心目中的柯小姑娘一个惊喜。 “你来这里……你契弟知道吗?”榜眼问。 第90节 谢瑾华摇了摇头:“我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说句实话……你这行为有点欠啊!”榜眼作为中年大叔,忍不住要劝导谢瑾华几句。 “不会啊!柯弟说不定真会喜欢的。” “……”因谢瑾华说得信誓旦旦,榜眼就信了。 榜眼只远远见过柯祺几次,虽没有和柯祺正经相处过,却知道柯祺的长相。此刻,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往柯祺头上插了一朵红花。榜眼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大约有才之士总会有一些无伤大雅的怪癖。 “他们这是……比翼双欠啊。”榜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这倒也是一种般配? “如果柯弟不喜欢……我就当是做件蠢事博他一笑了。”谢瑾华又说,“临近考期,他有些紧张。” 榜眼只觉得状元的套路太深。 跟着榜眼把乞巧用的东西买齐了,谢瑾华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到家后,他先把乞巧之物都藏了起来,叫厉阳他们偷偷布置在庆阳侯府的一处花园里。等到月亮出来,谢瑾华就拉着柯祺出了维桢阁。 在后世,七夕被商人们炒作成了情人节。柯祺穿越前,都习惯把七夕当虐狗节过了。虽然安朝的七夕节没有这一层含义,但被谢瑾华领着往外走时,不妨碍柯祺有个好心情,把这一切当作了约会。 直到柯祺看到那一堆精致的乞巧之物。 柯祺的面色有些复杂。谢瑾华神神秘秘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要对月乞巧?真没想到谢瑾华竟然会有如此的少女心!难道他身为汉子的身体里正住着一位小姑娘吗?柯祺努力接受着谢瑾华的新画风。 谢瑾华不知道柯祺都脑补了些什么,他看了看四周,知道花园里已经清空过了,除了他和柯祺再也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小声地给柯祺鼓着劲,说:“柯弟,趁此佳节,我们一起乞巧吧。我陪你。” 柯祺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要舍命陪一陪君子,道:“你若是喜欢,我确实可以陪陪你……” “那你呢?你不喜欢吗?”谢瑾华的眼中闪着星光。 “等等……”柯祺心里划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你这……难道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谢瑾华点了点头,说:“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夜凉如水。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月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柯祺手上还提着灯笼,所以他能将谢瑾华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些哭笑不得,不愿意顺着谢瑾华的心意说自己此刻特别特别开心。 于是,柯祺沉默了一会儿。 谢瑾华等着柯祺的回应。 “谢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柯祺说。 “好啊。”谢瑾华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柯祺说:“这个故事是……锄禾和当午,城春和木深,弯弓和大雕,黄河和海流,我和你。” 咦,这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啊……谢瑾华无比茫然地看着柯祺。 ———————— “锄禾日当午,此诗道尽了为农的艰辛,告诉我们要珍惜粮食。柯弟定是在说,他能够体察我的付出,而他愿意珍惜我的付出。弯弓大雁……柯弟一定是对去年未成行的秋狩充满了遗憾。柯弟这是在告诉我,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遗憾。黄河海流什么的……嗯,柯弟一定是想告诉我……我……” “我编不下去了。qaq” 第一百四十五章 柯祺很想把谢瑾华按在花园里的树上亲个爽。不过, 他克制住了。 急刹车的感觉并不好。如果亲吻是一种惩罚,等亲到最后, 受罪的肯定是柯祺自己!于是,面对听不懂故事的谢瑾华, 柯祺眼神飘忽地说:“我们回去吧。今天早点睡, 明天可以去看一站到底了。” 忆仙楼的一站到底已经连着办了很多期。 现在一站到底中的题目不再是由谢瑾华来出的了, 毕竟他很忙的。忆仙楼前设有一个结实的大木箱, 任何人都可以出题,他们只要把题目写在纸上投进箱子里就行了。经过初步的筛选,这些题目就会成为比赛用题。不过,这容易导致作弊——某人可以先往箱子里塞上大量的题目, 然后再报名参加比赛,这样比赛中的问题就都是他熟悉的了——所以更多的时候, 忆仙楼还仰仗着各位大儒来出题。 忆仙楼的名气已经起来了。大儒们给一站到底出题时都是无偿的, 但他们大都很积极。 明日谢瑾华休沐,正好就有新一期的一站到底要举行。柯祺便打算带着谢瑾华去围观一下。这样的安排可以称之为是约会。最佳的观赛场地其实是对家的酒楼,柯祺早在几天前就预定了一个包间。 听到柯祺说起明天的安排,谢瑾华陷入了沉思之中, 面上跃跃欲试, 仿佛有了什么好主意。 柯祺手里提着灯笼,烛光打在谢瑾华脸上, 使得他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谢瑾华无疑是个好看的人,而柯祺在这一刻忽然拥有了一种难以磨灭的信心,谢瑾华一定能从现在好看到八十岁! “想什么呢, 这么入神?”柯祺问。 谢瑾华还是没弄懂城春木深和江河海流的含义。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柯祺的心意——柯祺特意给他讲的故事,他竟然没有听懂——但秉着不懂就问的原则,谢瑾华老老实实地说:“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典故?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我……我觉得你一定不愿意帮我把刚刚那个故事讲得具体清楚了。所以,不如明天的一站到底中加设个问题吧,我想听听看别人都是怎么理解的。” 柯祺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在无数围观群众的注视中,主持人从箱子里抽出一张纸,看着纸片读出问题,说:“今有一对契兄弟,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锄禾和当午,我和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柯祺觉得自己的蛋有些疼。 谢瑾华一脸纯良地看着柯祺。 “我觉得……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是不适合说给别人听的。你觉得呢?”柯祺艰难地说。 谢瑾华恍然大悟地说:“所以,这是你给我出的谜题?像是懿慈皇后当年对江武帝做的那样?”江武帝是江朝的皇帝,那是比燕朝还要早的一个朝代。这个皇帝的后宫中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位皇后。 据说,懿慈皇后总是会写一些叫一般人读不懂的话,来向江武帝传达情谊。这个事情一传开,当时的婚假习俗中就多了一条,女方可以向男方出题,男方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才证明他们是知心人。 而现在,柯祺在向谢瑾华出题。 果然是柯小姑娘啊……谢瑾华在心里说。 “你说什么?”柯祺问。 “咦,难道我刚刚说出口了吗?我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谢瑾华无辜地说。 柯小姑娘把灯笼往地上一放,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先把谢少女压树上亲个爽再说! 不远处的屋顶上,于真柔条件反射一般地捂住了谢三的眼睛。三哥三嫂原本打算在屋顶上赏月,三嫂力拔山河气盖世,把三哥拎了上来。结果月亮哪有四弟夫夫好看,他们就默默地围观到了现在。 “你瞧见没有,柯弟在欺负四弟!”谢三把媳妇的手往下压,还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于真柔红着脸说:“你小声点!” “媳妇,你也欺负一下我呗。”谢三说。 过了好一会儿,谢瑾华和柯祺手拉着手走回维桢阁了。于真柔也抱着谢三下了屋顶。 第二天,夫夫俩早早就出门去了忆仙楼。他们在对家的酒楼定了包间,进了酒楼正要爬楼梯时,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恭恭敬敬地叫住了夫夫俩。那人虽穿着普通的衣服,但举手投足间尽显正气。 “谢六元,我家大人想请你走一趟。”那人说,语气恭敬却也不容置疑。 柯祺下意识攥紧了谢瑾华的手,有意无意地用半个肩膀把谢瑾华挡在了身后。柯祺眼尖,很快就注意到那人的腰间隐隐露着一块深色的木牌。这是御前侍卫?御前侍卫的官阶比谢瑾华都还要高啊! 御前侍卫口中的“我家大人”能是谁?别是皇上又来微服私访了吧? 柯祺松开了谢瑾华的手。谢瑾华对着那人拱拱手,道:“还请大人带路。” 那人却说:“我家大人有命,还请柯小先生一同前来。”先生这词是一种尊称,柯祺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而已,这人却称呼他为先生,即便前面还加了一个小字,但也根本不是一般人当得起的。 这回就轮到谢瑾华担心柯祺了。柯祺用眼神安抚着柯祺。 疑似皇上相邀,夫夫俩只好跟着这位御前侍卫出了对家酒楼,进了忆仙楼,然后进了一个包间。 屋子里坐着的果然就是开瑞帝。除了开瑞帝,下首还坐着几个中年人,应该都是开瑞帝的心腹臣子。柯祺不敢多观察,只在进入屋子的那一瞬间飞快地扫了眼全局,行完礼之后就始终低眉敛目着。 然而,柯祺这样的表现还是显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若是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当他们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就算礼节都很到位,但总会在细节处显出他们的激动或者惊慌来。和他们相比,柯祺的表现就可以称得上是非常淡定的了。开瑞帝在心里点了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人小小年纪不光有很多奇思妙想,就连性子都如此稳重,确实是个难得的。 因为太子的事,皇上这几个月的心情都相当糟糕。他今日凌晨时就已微服外出,先是去寻了法严大师参悟佛法。回宫时,忽然有位臣子说起了忆仙楼前的热闹,他们这一行人便又转道来了忆仙楼。 然后,当柯祺和谢瑾华经过楼下时,皇上眼尖瞧见了他们,就派人把他们请了上来。 一站到底还没有开始。开瑞帝把谢瑾华招到了跟前聊天。知道谢瑾华一直忙于修书,开瑞帝就特意问了问修书的进度。谢瑾华老老实实地说了。开瑞帝又说《秋林文报》办得不错。这个不错,当然是指舆论引导得不错。话锋一转,开瑞帝忽然说:“据说,这份报纸得以创立,有不少是你的功劳?” 这话是对着柯祺说的。于是,柯祺又得行个大礼,道:“学生柯祺见过皇上。” 开瑞帝就和柯祺聊起了创建报纸时发生的一些事,似乎对此很感兴趣。柯祺一面谨慎地回答着,一面在心里思索着开瑞帝的用意。他自觉近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中都并无不妥,因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开瑞帝要扮演一个爱提携年轻人的慈爱长者,那么他就跟着扮演一个愿意被提携的年轻人吧。 很快,一站到底的比赛就开始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朝楼下的高台看去。 柯祺和谢瑾华退回角落里。在这间屋里,他们是地位最低的人,座位就被安排在了最远离皇上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了,开瑞帝能想到叫人给他们赐座,这已经叫屋子里的其他人都高看他们一眼了。 随着忆仙楼的名气越来越大,天南地北的书生都愿意来挑战一站到底。这活动也就越办越精彩。 皇上看着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也该叫太子一起来见识下。”他这话一说,屋子里其他人的注意力就立刻从外面的高台上拉了回来,即使都还装作是在看比赛,其实心里却想着要如何回话。 柯祺轻轻捏了捏谢瑾华的手心。谢瑾华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柯祺。 这种场合轮不到柯祺和谢瑾华主动说话。那几位重臣陪着皇上感伤了一下,然后这个说待太子身体痊愈了再出来看比赛也不迟,那个说谢六元文采非凡,不如叫他进宫给太子讲讲此次的比赛过程。 皇上觉得这方法可行,于是命谢瑾华在比赛结束后入宫一趟。皇上还开着玩笑说,谢瑾华一定有本事让太子只听了他的描述就能身临其境的。不过,谢瑾华临时有了任务,就需要柯祺自己回家了。 几位重臣不知道足球赛上的那些事,没想到皇上还会开小夫夫的玩笑。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柯祺当然又得站出来回话。他先站在家人的立场,替谢瑾华谢过皇上的看重;又站在安朝百姓的立场,说皇上的旨意比什么都重要。最后,他顺着那几位重臣刚刚说的话,诚恳道:“太子殿下乃天下第一纯孝人,又有皇上身上的龙气庇佑,一定会好起来的。” 几位大臣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年轻人不简单啊,这马屁拍得够娴熟的啊! 皇上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柯祺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撩起衣袍跪在地上,说:“皇上,学生以为,此时当召集天下名医啊!” 有位大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在为柯祺感到可惜。他觉得柯祺短视了,竟在这时候犯了傻。生活不是戏本,戏本里常有神医隐居世外,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但其实,在现实之中,民间的大夫肯定是比不过宫里的御医的。因为,宫里有最全的医学典籍。民间有的传承,宫里已经都有了。 召集民间大夫什么的,那反而是对太子身体的一种不负责。 开瑞帝却很快就领会了柯祺话中的深意。 其实,太子的身体只要好不起来,他的太子之位就肯定是要被废的,不过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但开瑞帝直到现在还没有废太子,甚至还找理由开了恩科拖延此事,这也许是出于父子之情,他在怜惜太子,舍不得废了这个儿子,但更有可能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开瑞帝就是在拖延废太子这一事! 而现在,柯祺给了开瑞帝一个继续拖延的借口。 柯祺的提议看似是为了太子的身体,其实就是在顺应开瑞帝的心意。 召集天下名医是需要时间的。即便人人都知道民间大夫比不上御医,但皇上要召集,谁敢拦着?谁敢保证民医就真的看不好太子了?谁敢在这当头继续提废太子这事?谁这么做,谁就是在咒太子! 等确定太子的身体确实看不好了,这怎么又过去了大半年、甚至是一整年的时间了。 柯祺这方法很简单,但在其他人都被故有思路限定住时,他这方法简直太棒了。开瑞帝看着柯祺那还显得有几分瘦削的肩膀——柯祺正处在发育抽条期——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给了自己一场惊喜。 第一百四十六章 在柯祺看来, 太子的身体应该是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现代医学的发展够厉害了吧?却依然有那么多病治不好。若太子身上还留着箭伤,或者体内还存着毒没排干净, 那么只要大夫们医术高明些,这病总是能够看好的。然而他现在面临的情况是, 伤口已经愈合了, 毒也排干净了, 但是毒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这种后遗症是很难好的。 第91节 凭着柯祺的主观臆测, 太子有可能是肾脏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柯祺提出要召集天下名医,确实不是为了太子的身体考虑——柯祺不是神, 他很有自知之明,就算盼着太子好, 也没办法让太子好起来——而是在用隐晦的方式为皇上排忧解难。 开瑞帝不愿意轻易废掉了太子, 原因很简单。 首先,开瑞帝确实看重太子这唯一的嫡子,他还非常敬重皇后。虽说开瑞帝的后宫中不乏美人,但在这个纳妾合法的年代, 是不能用后世的标准来评价一个人的。在开瑞帝这里, 妃子们再如何能讨他欢心,后宫的女主人就只有皇后一位。他遇到事情时只会和皇后商量, 因为和“夫”平等的只有“妻”。 太子确实是个极好的继承人。虽然他有些过于仁义了,但在铁血的开瑞帝之后,这个国家正好需要一位仁义的新君。开瑞帝对太子一直非常满意, 更何况太子受此劫难,全是因为他为皇上挡了箭。 在这样的情况下,开瑞帝舍不得废了太子。 第二,开瑞帝肯定观察过剩下的几个儿子们,然而,根据柯祺的猜测,皇上应该始终都没能从中挑出像太子一样叫他满意的新继承人。所以,皇上有心要多观察一下。而最佳的观察期,就是皇子们知道太子要被废了却还没有真正被废的这一段时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既想做点什么动作,以便能在太子被废后能及时上位;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因为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们就不能过了某条线。 所以,通过他们在这一时期中的表现,开瑞帝完全能评估出剩下几位皇子的心性和手段。这么说吧,开瑞帝正把太子当作是其余皇子们的磨刀石。好在开瑞帝很重视这块磨刀石,没想用过就丢了。 第三,秋狩那场刺杀背后有春阳门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所以,在将他们彻底铲除之前,开瑞帝只想以不变应万变。改立储君一定会引起朝中的动荡,因此开瑞帝希望这里面会有一个更为平稳的过渡,而不是在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急匆匆地跳进了春阳门设下的陷阱。 不过,柯祺毕竟不是开瑞帝肚子里的蛔虫,他虽然猜到了皇上在拖延废太子一事,却不敢百分百地确保自己就猜对了。所以,他刚刚的这种行为也算是在赌博。人的一生中会面临很多选择,若是每一次都必须有了万全的把握以后再下决定,那么一定会错过很多机会,这一辈子也会变得碌碌无为。 柯祺把后果想得很清楚。赌赢了自然不必说,赌输了也不过是叫皇上觉得他小小年纪有些过于异想天开了,并不会危及了谢瑾华。这样的坏结果是他可以接受的,因此他才毅然站出来说了那些话。 更何况…… 心性坚韧如开瑞帝,他在看一站到底的比赛时还要心痛地提起太子,这真是出于父子之情吗?要知道皇上身边正坐着好几位心腹重臣啊!皇上大概是想要用这种方式,通过这些重臣的口,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对太子的看重,好让那些沉迷于改立储君、妄图谋求大功而不可自拔的人醒一醒脑子吧? 既然猜到了开瑞帝的用意,柯祺就有很大的把握觉得自己能赌赢。 事实证明,他确实赢了。 得了开瑞帝的几句赞扬后,柯祺就恭敬地坐了回去,瞧着依然是一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模样。等这期一站到底结束时,因忆仙楼前人太多,皇上就通过后门低调地回了宫,顺便把谢瑾华带走了。 柯祺送走了皇上,却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谢瑾华被御前侍卫送到了太子东宫。太子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脸上却还是留着一点病态的苍白。谢瑾华到的时候,太子正坐在椅子里,小太孙站在他面前,这场面瞧着很像是父亲在教育儿子。 “并非是本王太馋了。”小太孙据理力争地说,“是糖糕太香了!” 前朝没有过封太孙的旧例,封太孙算是开瑞帝的首创。既然没旧例可循,开瑞帝在这个事上就有些任性,干脆就让太孙能位比郡王、享亲王例。因此,还是小小幼童的太孙确实可以自称为“本王”。 太子无语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看向谢瑾华。 谢瑾华恭敬行礼,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太子先起身朝着皇上的宫殿方向拜了拜,谢过皇上的美意,然后笑着命人给谢瑾华赐座。 听到太子叫谢瑾华为“谢六元”,小太孙一脸惊恐地看着谢瑾华。娘,就是这个坏人!就是他!小太孙觉得委屈极了,他不过是多吃了几块糖糕,皇爷爷竟然把大坏人派过来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谢瑾华却已经忘了,他曾在明光宴上送过太子一套学习方法,是他醉后亲笔写下来的。 太子命人给谢瑾华上了茶。太孙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学着太子的样子,命人给谢瑾华上一份糖糕,要多撒糖霜,务必叫六元满意。太子低头看向儿子那张严肃的包子脸,忍笑忍得很辛苦。 等到茶点上齐后,谢瑾华就先品了一小块,然后郑重地谢过太孙的招待。柯祺说了,在上位者面前,不需要时刻都小心翼翼着,有必要在九分恭敬中显出一分的真性情,这样容易博得他们的好感。 于是,谢瑾华就显出了他那一分热爱甜食的真性情了。 “你也馋了吗?”小太孙高兴地问。 谢瑾华低头看着小豆丁,认真想了想,说:“不,是因为糖糕太香了。” 小太孙那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能绷住。太子实在忍不住了,侧过头笑了两声,引发了一阵咳嗽。 等谢瑾华离开东宫时,皇上那道召集天下名医的圣旨已经发了下去。谢瑾华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笑,也许是在为太子感到高兴,但更多的还是在为柯祺感到高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科举东风了。 八月秋闱很快就来了。 谢瑾华把柯祺送到考场门口。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踌躇满志的人由谢瑾华变成了柯祺,而紧张的人由柯祺变成了谢瑾华。柯祺排队入场时,谢瑾华就站在路边看着他,打算等他入场后再离开。 考场正门口挤着很多人。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道:“那边不是谢六元吗?呵呵,有些人不过是沾着谢六元的光而已……”柯祺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因为人太多了,他一时分辨不出这话是谁说的。 有人在针对柯祺。大约是某些愤世嫉俗者想要乱了他的心志? 柯祺微微一笑,对排在他身边的小胖墩于志说:“我曾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于志非常配合地问:“哦,是什么故事?” 装了一肚子现代鸡汤的柯祺张口就来,道:“一尊佛像前有一条铺着木板的路,人们踏着木板去膜拜佛像。木阶想,它和佛都是木头,为什么它要成为踏脚石,佛却让人膜拜呢?它觉得这样不公平。佛说,这没什么不公平的,成为木阶只需挨六刀,而它挨了千刀万剐才能成为让人们膜拜的佛像。” 这个故事里太有禅机了,周围竖着耳朵偷听他讲话的人都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这故事有理有据,简直让人无可辩驳。 柯祺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话。谢瑾华的套学习方法早就传了出去。谁不服气,谁先照着做一遍! 等到柯祺出考场时,他说的这个木板与木佛的故事已经传开了。又有人凑到他面前来,说是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以后念书时一定要照着六元说的话做!柯祺一听这话不对啊,要是这人自己天资不够,日后没能取得什么好成绩,是不是得反过来怪谢瑾华的学习方法不好,觉得谢瑾华藏私了啊? 柯祺便说:“世间事不能一概而论。佛纵然挨了千刀万剐,但切菜板说什么了没有?” 那人惊呆了。鸡汤立刻变成了毒鸡汤。是啊,切菜板每日都要被刀切,可它哪有什么地位呢? 切菜板这话再一次传开了。人们苦思冥想,觉得这话依然无可辩驳。 叶正平作为夫夫俩的友人,便直接问到了柯祺的面前,道:“你先说了木阶和木佛,意思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你又说了切菜板,却把前头那话都推翻了。那么你觉得究竟哪个更有道理呢?” 这样矛盾的话都叫柯祺一人说出来了。柯祺到底是怎么想的? 柯祺笑着说:“这二者其实是不矛盾的。木阶只挨六刀,所以被践踏。佛像挨了千刀万剐,所以被推崇。切菜板呢?别看它时时刻刻被人用刀切着,但从木头变成切菜板,其实也只挨了六刀而已啊。这就好比有人年少时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到老了穷困潦倒、受尽苦楚,但那些苦楚是他自找的,并不能带领他走向成功。因此,只有年少时的苦不算苦,我们都要在年少时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而不是年轻时只顾玩乐,等到老了以后才一事无成,然后被迫去吃苦。” 叶正平琢磨着柯祺这话,觉得太有道理了,真是让人无可辩驳。闻着浓郁的鸡汤味,叶正平使劲拍着柯祺的肩膀,被柯祺这话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再努力奋斗二十年! 待到叶正平离开后,柯祺说的话再一次传开了。 这一碗鸡汤灌得一波三折,然而每回都让人心甘情愿地咽了下去。 安朝第一嘴炮王的地位由此奠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在叶正平离开后, 谢瑾华忍不住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柯祺。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眼里不光出西施, 还出英雄。柯祺剪个指甲,谢瑾华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柯祺动动嘴让厨师做了一道新菜式, 谢瑾华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柯祺会吹口哨, 谢瑾华的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而当柯祺展露了他的聪明才智时, 谢瑾华更是要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了。 这种崇拜是真的出自于内心的。 明明谢瑾华是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他一直为别人所崇拜着,但是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在柯祺的身上发现闪光点,然后让自己成为柯祺的小迷弟。谢瑾华的心里总是有个小迷弟在激动地转着圈圈。 面对着这种热情无比的眼神,柯祺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广告词。 在看我!还在看我!怎么一直在看我啊! 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谢瑾华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身体下意识往旁边微躲了一下,又把桌上放着的几本书往柯祺的方向推了推, 说:“柯弟, 你是不是应该看书了?”乡试要考好几场,柯祺现在还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柯祺故意逗着谢瑾华,说:“你若是能亲亲我,我看书时肯定会更有效率。” “嘘!”谢瑾华赶紧起身捂住了柯祺的嘴。他慌张地把桌上的书都收了起来, 一本本放进书架里, 又把防尘用的布仔细盖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道:“这些都是圣贤书……你当着它们的面说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柯祺正处在考试的关键期吧,谢瑾华这两天有些……过于迷信了。万物皆有灵,举头三尺有神明, 要是他们现在对着圣贤书不够尊敬,万一柯祺考试时出现了什么纰漏,那该如何是好? 柯祺抽了抽嘴角,故作惊慌地说:“可是,我都已经说了。” 谢瑾华赶紧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只要你心诚,圣贤书自然不会怪你的。” “既然要心诚……那么,当着圣贤书的面,我们是不是……不能撒谎?”柯祺问。 谢瑾华点了点头。 柯祺的眼中闪到一丝狡黠,说:“既然不能撒谎,那为了我接下来更有效率,你确实应该主动亲亲我啊。不然,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就成了假话了吗?”柯祺故意抬起下巴,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谢瑾华再一次用手捂住柯祺的嘴。柯祺却趁机亲了亲谢瑾华的手心。 “如果我接下来看书没有效率,那一定是因为……”柯祺故作委屈地说。 谢瑾华当然知道柯祺是装的!他故意装成了这种小媳妇的模样!因为和柯祺本身的气质不符,柯祺装得不是很好,这故作委屈的模样根本无法让人心生怜惜,只会让人觉得他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 谢瑾华不敢让柯祺的人设继续崩下去,只好飞快地在柯祺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生怕柯祺会得寸进尺,谢瑾华赶紧转移着话题,说:“那日在考场外头喊了那些话的人,我后来命人找去了,那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小混混。他只说,是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做这种事情的。” “我早就猜到了。”柯祺说。 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柯祺听的,就是要乱了他的心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考场外头站着那么多考生以及考生家长、友人等,要是柯祺应对得不及时,那混混说的话或许会引来一部分人的赞同,到时候整个舆论环境都对柯祺不利。要是柯祺因此发挥失常,那他的这届科举就算是被十两银子毁掉了。 “你猜到了?” “很多人都在等着太子被废,他们好从中谋利。结果,皇上忽然要召集天下名医了,这些人的算盘就落了空。你觉得他们心里能痛快吗?”柯祺笑着说,“他们不痛快了,自然就要想办法找我的麻烦。” 那日忆仙楼中,皇上身边有侍卫,有重臣,皇上又没有下禁口令,所以柯祺说的话,应该已经被传出去了。有渠道的人都知道柯祺在这个事中发挥的作用,他们不敢对上皇上,还不敢对上柯祺吗? “那你岂不是危险了?”谢瑾华紧张极了。 柯祺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危险。在这种特殊的时期,他们就只敢使些小手段来对付我。就好比这一次,要是我的情绪受到影响,在考试时发挥不好,从而乡试落榜,那就是我自己没本事,活该被人算计。但他们却不敢直接买通主考官来对付我。因为,他们真那么做了,他们就把自己暴露了。” 现在看柯祺不顺眼的是哪些人? 是荣亲王那条船上的人,是四皇子、五皇子等船上的人。总之,谁盯着太子之位,谁就会看柯祺不顺眼。敌人很强大,但柯祺不是一般的学子,他身后有庆阳侯府,还有谢六元。甚至于,他在皇上那里也挂了号。如果是柯祺自己心态不好倒了霉,那无论是庆阳侯府,还是皇上,对此都没话可说。但如果柯祺被人严重地打压了,庆阳侯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事情被捅到皇上那里去,万一皇上因此觉得要对付柯祺的人就是在盼着太子永远好不起来呢?那么,他们还要承受来自于皇上的怒火。 为了太子之位,谁敢在这种时候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这几方势力不光不敢,还要互相盯着,如果谁耐不住真对柯祺动手了,其实都不需要庆阳侯府为他出头,另几方就会去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告密。他们确实等着废太子,但他们同时也要打压对手。 所以,柯祺其实是安全的。只不过,他偶尔会遇到一两只苍蝇而已。 谢瑾华松了一口气。但没过多久,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说:“希望等到明年授官时,皇上还记得你。”要是皇上不记得柯祺了,柯祺按正常渠道被授官,到时候说不定要撞那些人手里去了。荣亲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其余皇子们的母妃娘家也各有势力,叫人给一个刚入职的小官使些绊子是很容易的。 官场老油条们有的是本事让新人有苦说不出。就算传了出去,也只会让人觉得是新人没本事。 柯祺轻轻地弹了谢瑾华一个脑瓜奔儿,说:“皱什么眉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连乡试都还没考完呢,还得再经历会试、殿试、朝试,才能被授官。谁知道在接下去的几个月中又会发生些什么。” 谢瑾华没想到柯祺会忽然偷袭,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柯祺笑着说:“更何况,只要你在,皇上哪里能忘记我?” 谢瑾华摇了摇头:“皇上能记住你,可不是因为我。” “怎么会不是因为你呢?”柯祺认真地说,“话说那一日皇上在殿上点了你为状元,心里就好奇啊,听闻状元已有家室,不知世间有哪一位奇男子能入得了状元的心。皇上想啊想,想得百爪挠心……” 谢瑾华原本还认真地听着,见柯祺越说越不靠谱,恨不得能去捂住那些圣贤书的耳朵。 啊,圣贤书没有耳朵。 夫夫俩正闹着,书房外有小厮来传话,道是大爷送的中秋礼到了。 第92节 谢纯英自外放后,就没有回过家,但年礼、节里却都不曾落下过。中秋礼原本早该到了的,但据说是路上天气不好,又碰上水匪作乱,就耽误到了现在。谢瑾华和柯祺赶紧整理了衣服朝大厅走去。 侯爷在大厅里坐着,正听着送礼来的管事说着长子在任上的事。 谢二因在外头有事要忙,此刻不在。谢三倒是比谢瑾华和柯祺到得更早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谢纯英特意嘱咐过了,管事也只是报喜不报忧,先说谢纯英那边一切都很顺利,又说谢纯英心系家中,盼着侯爷身体康泰等等。谢瑾华听得认真,恨不得每个字都掰开当两个字来听。 侯爷按照长子的意思,让下人把节礼分了分,给各院子送去。 谢三满怀期待地说:“不知道大哥今年能不能赶回来过年……” “等你大哥回来揍你吗?”侯爷毫不客气地问,“你娘心里一直不痛快,总是在说你不孝顺她。”能让张氏不痛快的,无非就是于真柔至今还没有怀孕这件事。张氏心里急了,就想要往谢三屋里塞小妾。 谢三缩了缩肩膀,没说话。 “你娘说得没错,你就是个怕媳妇的。”侯爷说。他这话里其实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 谢三不服气地说:“我怎么怕媳妇了?平时我媳妇说我一句,我敢回十句!话虽这么说,但我媳妇很懂事的,平日里很少说我。她对我好还来不及呢!”能用蹲马步解决的问题,于真柔都懒得说谢三。 谢瑾华羡慕地看着谢三。说一句,回十句,三哥真有本事啊!像他,他就永远说不过柯祺。 然而,柯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拆穿了谢三:“都是在心里回的吧?三哥你肯定不敢真说出口。” 谢三死鸭子嘴硬,道:“在心里说又怎么了?我这一招叫以柔克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侯爷:“……” 柯祺:“……” 谢瑾华:“……” 第一百四十八章 随着节礼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谢纯英在信里说,过年时不打算回来了。大家都有些失望, 但其实他们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交通不便,一来一回要在路上花去数月, 确实耽误不起。但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外放的时间不过三五年, 现已过去一年多的时间, 说不定大哥明后年就能回来了。 乡试很快就全部考完了。 柯祺原本没有拿解元的信心,但连着三场考试考下来,他估摸着自己的成绩,觉得自己这一次发挥得特别好。策论部分自然不必说, 经义部分也全都是他平时读到过的,在这回考试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生僻的题目。因柯祺自己极为用功, 又有谢瑾华的指点, 于是经义这一块也没什么问题。 唯一让柯祺有些拿捏不准的就只有诗词部分了,但这一部分在乡试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重。 穿越这些年,柯祺在写诗这事上进步很大,绝不是穿越前“大海啊, 你全是水”所能比的。但他写诗就像是在解数学题, 直接套用平仄规则,极为工整, 却也只剩下工整这一优点了,显得匠气十足。 谢瑾华却是个很擅长作诗的人。他随口一吟,便是妙句。 如果柯祺想取得好成绩, 完全可以让谢瑾华多写一些诗,由他背下来,然后在考试时套用上去。而如果是先由柯祺自己写诗,再由谢瑾华帮他仔细修改,然后柯祺把修改后的诗背下来,这甚至都不能算是作弊了。这就好比是后世的学生在考试前猜了好几道作文题,他们按照猜的题目准备了作文,并且请老师帮忙修改过,如果他们最后真的猜中了,这能算是作弊吗?但柯祺却从未想过要这么做。 倒不是柯祺的道德水准真高到了那份上,而是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不叫你帮我改诗,绝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写得太烂了,怕污了你的眼睛。”柯祺信誓旦旦地对谢瑾华说,“再说,我不能让上位者觉得我太风雅……他们若觉得我风雅,我就得去书堆里熬资历了。” 谢瑾华觉得这都是借口。柯祺分明就是不打算在写诗这一块用功了! 乡试放榜那日,谢瑾华早早就命小厮去放榜处守着了。他还偷偷叫管家准备好了庆贺之物,只等柯祺高中的消息一传来,就立刻让全府的人都陪着高兴一回。二嫂庄氏身为管家媳妇,自然知道谢瑾华都忙了些什么,私底下对谢二说:“四弟为了柯祺……终于沾了一些烟火气,张罗得井井有条的。” 小厮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解元! 这完完全全是一种惊喜了。柯祺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拿下解元! 不过,仔细想想,这其实并不能算是一种意外。柯祺一直都是个聪明人,能吃苦,又有谢瑾华的提点,加上这次的考题不偏,拿下解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柯祺的字写得相当不错,这是优势啊! 谢三嗷了一声,恨不能抱着柯祺举高高,问:“柯弟是不是也要六元及第了?” 柯祺很有自知之明地摇摇头:“除非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乡试毕竟只是省级的考试,以柯祺的水平,他拿个省级头名还可以。但会试是全国级的考试,一场会试把全国最优秀的一批人聚到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拼用功程度已经不行了,因为大家都非常用功,所以归根究底只能拼天赋。柯祺对自己很了解,他的天赋技能点从来都不是点在这种方面的。 谢三怕给柯祺造成心理负担,赶紧说:“柯弟,我刚刚是开玩笑的。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 “嗯,我也很激动啊。”柯祺说。 谢三盯着柯祺那淡定的模样看了好久,心想,真没看出来柯祺哪里激动了。 今科解元是谢六元的契弟,人人都知道谢六元,这位契弟倒是低调了很多。但若有谁对新鲜出炉的解元不了解,立刻就会被人拉到一边去科普,说一说那一波三折的木板与木佛的故事。若有谁听了故事后觉得这不算有本事,不过是巧舌如簧而已,便又有人把去年某期的《秋林文报》拿出来,叶正平曾在报纸上写过一篇老友记,写的是谢瑾华,却也提到过柯祺,证明了报纸是他们俩一起创办的。 柯祺身上的光芒终于一点一点就此展露人前了。 谢瑾华开始着手买房子。 早几年为了谢瑾华的身体,夫夫俩其实已经搬出去住了。只是,后来先谢瑾华要参加科举,再是他当了官每日要去衙门报到,住在问草园中实在不方便,于是夫夫俩又住回了维桢阁中。眼看着柯祺明年要参加会试,只要一切顺利,明年五月时,柯祺也要被授官了,谢瑾华就打算在京中买个房子。 柯祺很支持谢瑾华的这一决定。房子总是要买的。 倒不是说夫夫俩这就打算彻底搬出去了,但有些东西确实应该提前准备好。就像柯祺在落泉村的房子,其实柯祺拢共就没回去住几次,可在他算不到未来的发展时,他总要先给自己准备个落脚点。 再有一个,随着夫夫俩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日后想要招待某些人,那些人又不适合往侯府中带,那么在侯府外找一处能安置人的地方就真的很有必要了。柯祺比谢瑾华更需要这种交际。 谢瑾华一边挑着房子,一边对柯祺说:“要是我们搬出去了……在新府里,我就是大老爷,你是二老爷。柯弟,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把胡子蓄起来了?免得有人小看了我们年轻,觉得我们压不住场子。” 柯祺看着谢瑾华光溜溜的下巴,说:“一共就没几根毛,还蓄胡子呢!” 谢瑾华很是异想天开地问:“可以贴假胡子啊!” “说实话,我觉得……留胡子不好看啊。”柯祺说。 谢瑾华认真地说:“可我们是大老爷和二老爷了啊,就没有老爷不留胡子的。” “留胡子的话……万一吃饭时,胡子挂到汤里怎么办?”柯祺说。 谢瑾华被逗笑了,说:“怎么可能会挂汤里!” “那万一我们亲亲的时候,胡子蹭得对方很痒怎么办?”柯祺说。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不……不会的吧?” 柯祺摊开了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要是真蹭得对方痒痒的,那绝对会破坏亲亲时的气氛啊。 “不蓄了!”谢瑾华立刻说,“就算没胡子,只要我多学学大哥那种表情,应该也能压得住场子了。” 柯祺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觉得谢瑾华真是太萌了。 在此时的语境中,萌当然还没有可爱的意思。甚至于,此时的可爱都不是后世那个意思。柯祺有一次对谢瑾华说,在柯氏方言中,像月饼那样的就叫萌。柯祺的原意是,月饼真是太可爱了。谢瑾华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像月饼一样……难道是像月饼一样冰雪聪明吗?谢瑾华便觉得自己也是很萌的! 月饼已经正式开始启蒙了。府里有教书先生,但谢瑾华也会时常关心一下月饼的功课。 年底祭祖时,月饼的弟弟小名叫瑞雪的那个孩子终于也有了大名。月饼的大名是侯爷取的,叫谢玉宁。瑞雪的大名则是谢二这个亲爹取的,叫谢玉康。谢二就盼着儿子们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皇上封笔后,官员们也就迎来了年假。 谢瑾华去慕老那里请安时,又看到了在慕宅做客的陈老爷子。在书院里当了一辈子山长的老爷子忽然对谢瑾华说:“那位叫柯祺的小年轻,若是不怕老夫府上的清冷,倒是可以让他过来走动走动。” 谢瑾华只觉得惊喜万分,回到家就开始帮柯祺准备上门礼,恨不能立刻把柯祺打包送到陈府去。 陈老爷子并没有收徒的意思。他年纪大了,现在总有些随心所欲,对着花房里的花花草草都比对着人有耐心。柯祺第一回 上门,陈府的管家直接把他领到了后院的花房中,老爷子正忙得热火朝天。 虽是爱花人,陈老爷子却没有葬花的爱好,落下来的花瓣,他都命人做成了糕点。待到老爷子忙完了,他带着满裤腿的泥点子,领柯祺走回了待客厅,叫人上了茶,又上了好几盘用花瓣做的点心。 糕点闻着很好吃。 陈老爷子说:“只许你吃一块。” “啊?”柯祺愣了一下,哪有这样待客的啊! 老爷子又说:“当然是骗你的了……” 柯祺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想着,没想到大哥的亲外公竟然是个这么活泼的老头儿! “其实你一块都不许吃。”陈老爷子说。 柯祺:“……”大哥,你外公活泼过头了,你要不要管一管? 在陈老爷子这种年老成精的人面前,柯祺当然藏不住自己的情绪。老爷子捏了一块糕点,见柯祺始终没有愤懑和焦躁,就在心里点了点头。至于柯祺那种“哎,老年人都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顺着你啊”的无奈心态,则直接被老爷子忽略了。他不想承认自己被个年轻人宠溺了。 “你来时,我在花房……”陈老爷子说。 柯祺很有眼力劲地接上话:“学生厚颜,想来是您没把学生当外人。” “点心不许你吃……”陈老爷子又说。 柯祺说:“学生惭愧,叫您担心了。大考在即,未免吃坏肚子,学生自然是只吃常规食物为好。” 陈老爷子:“……”人才啊!这马屁怎么就能拍得如此清丽脱俗呢? 陈老爷子摸了摸胡子。柯祺的目光被那把胡子吸引了。 老爷子有意要卖弄自己的一把美须——确切地说是曾经的美须,现在已经稀疏了啊——就忍不住多摸了两把。他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可还是不小心摸掉了一根。老爷子心疼地盯着掉落的胡子。 “这是虬念。”老爷子说。 柯祺不解地看着陈老。 “它们本来是被统称为一把的,现在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名字了,唉。”陈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摸着剩下的胡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虬念是最长的,陈老爷子就盼着它能够争气些,结果它……它掉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陈老爷子之所以把柯祺叫到家里来, 并不是想要在功课上给予柯祺某些指点,而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和柯祺亲近一下, 最好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在为人处世上给予柯祺一点点引导。他当了一辈子的山长, 从庆阳侯府那边来算也是柯祺的长辈, 年纪更是足以当柯祺的曾祖了, 他有这种心态不算拿大。 在这之前, 陈老爷子并没有和柯祺见过面。但老爷子交际广泛,有关谢瑾华或柯祺的三两事总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一直是欣赏这两位年轻人的。直到陈老得知皇上要召集天下名医这事由柯祺而起,他便有些放心不下了。他担心柯祺年轻人太过急功近利。若是过于锐气,总有天会伤人伤己。 所以, 陈老才打算和柯祺好好谈一谈。 而陈老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番长者心肠,是因为他始终在怀疑着谢瑾华的身世。老爷子认为自己年纪不小了, 不想在这事上寻根究底, 于是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却希望谢瑾华和柯祺能保护好自己。 再说谢瑾华的身世,陈老爷子隐隐有过一些猜测,但猜测始终都是猜测, 他其实并没能掌握什么证据, 也不打算把怀疑说出口。老爷子只是能够肯定一点,他坚信谢瑾华绝不是他的侯爷女婿生的。 谢侯爷年轻时是家中次子, 世子之位轮不到他坐,祖宗基业轮不到他担,所以他才能在少年时离家去易风书院求学。陈老观其品行, 将他收为入室弟子。谢侯爷这才能和陈家女儿青梅竹马地长大。 前朝末后的几十年中,官场倾轧十分厉害。那时是燕氏的倒数第二位皇帝当政,庆阳侯府也不知是惹了什么祸事,谢侯爷的父亲和兄长死得很是蹊跷,谢侯爷这才赶鸭子上架似的继承了整个侯府。 都说女婿如半子,因为谢侯爷是长在陈老爷子面前的,他这女婿和儿子也不差什么了。 陈老从不后悔把女儿许给了谢侯爷。虽然侯爷女婿后来续娶了,房中也有了小妾,但陈老见侯爷女婿是过了好几年才续娶的,又把他女儿留下的一双子女都安排得很是稳妥,心里便没有什么不满。 谢侯爷现有一妻一妾。那妾起初是张氏在连生了三个女儿觉得生子无望后用来借腹生子的。 时代不同,人们的很多观念也是不同的。 第93节 对于后世的男人来说,有了妻子,还要去搞三搞四,那就是个大渣男。但对于此时的男人来说,在妻子已经明确表示她一定要有儿子的基础上,她准备的女人,你要是不睡,那就是不给妻子面子。 张氏是这个时代中最为传统的那种女人。在她看来,儿子比丈夫重要多了,她可以不虐待原配留下的儿子,但她觉得原配的儿子不能和自己贴心,她就是非要个儿子记在自己名下不可。而谢侯爷对于继室始终都有几分尊重。当然,妾生了谢二后,张氏又怀孕终于生了谢三,后来种种就不必说了。 简而言之,谢侯爷身为这个时代中土生土长的传统男性,他虽然在原配去世多年后,并没有坚持要为原配守身,但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一边自诩情深,一边对着继室无情无义,一边又广纳美妾的人。 女儿都已经去世多年了,陈老其实不在意谢侯爷房里是不是多个妾、少个妾,但凭着陈老对侯爷女婿的了解,谢侯爷绝不会打着难以忘记原配的旗号纳个和原配长相相似的妾,这是在折辱原配啊! 虽然,这种找替身的行为要是传了出去,按照此时的主流价值观来评判,绝大多数人还是要赞扬谢侯爷一句情深的。可少年时的谢侯爷在陈老跟前待了足有十年,陈老不可能料错侯爷女婿的心思。 陈老由此猜出谢瑾华的身世有隐情。 然而,人老了就该难得糊涂,只要小辈们都能平安,陈老就不打算说破这件事。 再说回陈老约见柯祺这事,陈老原以为柯祺身上总该有些傲气,毕竟这孩子确实心思灵巧胜过旁人,而这个年纪的青年大都想要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本事。陈老有心要磨一磨柯祺的心性。然而,在被柯祺用包容的心态淡淡宠溺了一回后,陈老就知道自己之前都是杞人忧天了。 柯祺见老爷子实在心疼那根掉落的胡子,想了想,便说:“先生,您这名字取得不好啊!”瞧他这话说得,好像给胡子起名字对于他来说是件司空见惯的事,竟然还陪着老爷子讨论起名字的好坏了。 “这名字怎么不好了?”陈老爷子觉得柯祺这话是在怀疑自己的专业素养,“虬,龙子无角者螭,一角者蛟,两角者虬也。念,铭记于心也。虬念这名字哪里不好了?难道名字里需要化用什么典故?” 柯祺很是真诚地说:“您取的这个名字确实风雅,但……好叫先生知道,民间向来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若是先生想长长久久地留着它们,这般风雅的名字可不行,不如再给它们取一些……小名。” 陈老爷子:“……” 贱名确实吉利,然而一位大儒抱着自己的胡子喊“狗剩”、“猫蛋”什么的,这能听吗?于是,这个话题暂时按下不表,老爷子面不改色地说起了别的。柯祺微笑着,很有眼力劲地顺着新话题接了下去。 柯祺陪着陈老爷子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 等他回到家中时,谢瑾华迫不及待地问:“老先生都教导你什么了?他有没有赠你几句箴言?他一定很欣赏你吧?他……”谢瑾华一直替柯祺感到高兴,但他也知道,老爷子不太可能会收柯祺为徒弟,因为谢侯爷就是他的徒弟,若再收了柯祺,那就错辈分了,总不能让柯祺和谢侯爷以师兄弟相称吧? “你问了那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个问题?”柯祺笑着问。 “那你慢慢说。我给你倒茶。”谢瑾华说着就要转身去拎茶壶。 柯祺果断拉住谢瑾华的手,说:“别……这样吧,待晚上睡觉时,我再和你慢慢说。” 谢瑾华不懂,有什么话是现在不能说的,非要留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但既然柯祺都这么表态了,他也只好按下自己的好奇心。好在现在就已经是傍晚了,谢瑾华便打算今日提早一些时间上床休息。 天黑了,床帏放下来了。 夫夫俩躺在床上,谢瑾华怀着期待的心情等着柯祺讲一讲从大儒那听来的真知灼见,柯祺却捏了捏谢瑾华的肚子,说:“今日也没说什么正经的……倒是聊了取名字的学问。来,我给你取名字吧。” “什、什么?”谢瑾华不是很理解这句话。 柯祺抱紧了谢瑾华,先碰了碰谢瑾华的脖子,坏坏地说:“脖子修长如雁颈,我觉得可叫它白鸿。不对不对,得取贱名,那就叫……勺儿吧。胸口雪里藏红梅,我记得咱家有套瓷盘就是这个颜色,那就叫盘儿吧。肚子紧实……这肚子手感真好,我再摸摸,得给它取个好名字啊,我看不如叫它……” 谢瑾华被柯祺摸得全身发热,道:“你在做什么!” “在学以致用啊!老先生教了我如何取名,我正好能用在你身上。”柯祺故作无辜地说。 “你胡说!先生怎么会教你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这不是还没摸到茶壶嘴呢……” 茶壶嘴这个比喻很是形象,谢瑾华立刻知道了柯祺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柯祺却还不愿意放过他,说:“你知道茶壶嘴叫的是什么吗?不过那玩意儿比茶壶嘴大多了……” “闭嘴,闭嘴,快闭嘴!”黑暗中,谢瑾华主动凑过去,用自己的嘴把柯祺的嘴堵上了。 柯祺享受着来自谢哥哥的投怀送抱。嗯,取名这个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嘛! 很快就过年了,柯祺时常会去陈宅走动,余下的时间则窝在家里念书。因谢纯英不在,谢侯爷就以不喜热闹为理由,尽量减少了府里设宴请客的次数。如今储君之位不稳,谢府确实也该这般低调。 人在忙碌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很快又到了会试的时候,天还冷着,柯祺虽没有谢瑾华那样怕冷,但也怕自己会在考场中冻出什么病来,就带了好几包干姜粉,时刻准备着煮了姜汤给自己灌下去。柯祺不挑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喝姜汤了。等他出考场时,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了一块行走的生姜。此时的考生真是太辛苦了啊! 几场会试考完,柯祺好好睡了一觉。等他歇过劲,陈老便叫他把卷子默下来。 往届、应届的举人都有资格参加会试,而在每一届乡试中,每个省份都会产生几百的举人。因此会试的参考人数一直居高不下,而录取人数却总在三百人左右。这样的录取比例是很低的。柯祺发挥得还算不错,默了卷子给陈老送去,陈老觉得他考中的几率很高,就是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样名次了。 即便对柯祺很有信心,出成绩时,陈老还是吃了一惊。 柯祺榜上有名,高居第七! 陈老自言自语道:“可见有一手好字是多么重要!”会试的卷子在批改时,受主考官的主观影响太大,按照陈老爷子的预估,柯祺的成绩应该能进前五十名,但究竟是第五十名,还是第十名,这就要看主考官心里是怎么想的了,却没想到柯祺竟然稳稳当当地拿了一个第七!他的字肯定给他加分了。 要知道,自冲喜进了谢府后,柯祺每天都要练字,一日都没有落下过。 倒不是说柯祺能得第七全是因为他的字。但在文无第一的情况下,字写得好确实能加分。在柯祺穿越前的时空中,就有考生因为一手好字被康熙点为状元,那位的文章真的只是平平,靠字压天下。 柯祺的文章原本就做得很好,只是诗词上差了点,但又靠他的字弥补回来了。 “之前是老夫想岔了啊,能静得下心来好好练字的年轻人,又怎么会是那种急功冒进的人?”陈老对柯祺的评价越发高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爱须们,拈着其中的一根说,“是吧,臭蛋?” 第一百五十章 最艰难的会试过后, 柯祺反而不担心殿试了。 殿试由皇上出题,只考一题策论。这是柯祺最擅长的!而且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见过皇上, 心态一直保持得很好,绝不会因为紧张而误事。殿试对于他来说, 比会试要轻松不少, 比所有考试都轻松。 近一年的时间, 朝中重臣都紧盯着储君之位, 但朝中并不是只发生了这件事,不久前户部和吏部出台的一系列政策便都和南方的盐市有关。这一次的考题就是从盐市引申出来的经济问题,如果考生们只知道读死书,这样的问题肯定是回答不出来的。而柯祺拿到了这样的题目后, 只觉得如鱼得水。 柯祺很快就打完了草稿。 当初谢瑾华考殿试时,皇上虽想过要走近围观谢瑾华的考试过程, 但又怕自己的靠近会让谢瑾华发挥失常, 以至于六元吉祥化为乌有,只好在高位上坐着。到了柯祺这里,皇上觉得柯祺十分稳重,应该不会害怕他的靠近, 就十分任性地离开座位, 走到了柯祺身边。柯祺写一个字,他就看一个字。 柯祺只当自己大学里考试时被监考老师重点关注了。 反而是柯祺前后左右桌的几位考生, 见皇上始终站在这一处不离开,他们的心脏跳得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尤其是柯祺左边的那一位,这倒霉的考生, 因为过于紧张,额头上冒出了阵阵虚汗。 伺候皇上的小太监在心里默默地想,不知道这位考生做得了怎样的锦绣文章,皇上竟然就在他身边一站到底了,要知道皇上平时到哪里都坐着,很少有机会站这么久的,尊贵的龙脚就不觉得酸吗? 等到柯祺终于把所有的内容的写完,皇上直接把他的卷子拿了起来。 就当我提早交卷了。柯祺心里这般想着。 待到考试结束时,柯祺左边那一桌的考生是被小太监扶着走出去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软掉了。柯祺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万一这位考生发挥失常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怪到他柯祺头上。可是,柯祺能怎么办呢?柯祺也很无奈啊。开瑞帝那么任性,想围观就来围观了,这并不是柯祺能够阻止的啊! 好在此时的人对于皇权的敬畏远远超出了柯祺的想象。 要是有人迁怒于柯祺,岂不是在说皇上这种围观的行为不好?而皇上怎么可能会不好呢?既然皇上没有错,那柯祺就没有错,于是柯祺做的文章能吸引皇上从头看到尾,这传出去只会是一场佳话。 这种事情恰恰是最容易传开的。 就像谢瑾华当初考完试后,从此茶馆酒楼中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到了柯祺这里也是一样的,柯祺最近的话题度本来就不低,皇上如此看重他,便叫他在说书人的口中“慧心妙舌”、“老成练达”了一回。 到了公布成绩的那天,柯祺穿着谢瑾华为他准备好的衣服,表情沉静地入了宫。 礼官念名次时,柯祺忍不住开了一下小差。既然皇上都提早拿走他的卷子去看了,这说明他确实写到了皇上的心坎里,那么殿试的名次总要比会试时更好一点吧?或者说,不该比会试时差上很多。 果然,二甲之内没有柯祺的名字。 柯祺的心松了一下,马上又是一紧。然后,他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连被礼官念了三下。再淡定的人在这种氛围下都忍不住要激动几分。他心里加粗描黑了一句话:奶奶啊,您孙子全国第三呐! 奶奶,您孙子是探花郎啊,就是和您最爱看的那个电视剧里的卷毛帅哥一样的探花郎啊! 晚上一定要拉着谢瑾华一起给奶奶烧柱香! 一甲前三名要面圣,柯祺略落后于状元、榜眼,由礼官领着,朝殿中走去。 开瑞帝显然把他们的殿试卷子都读过一遍了,先夸了状元,说他心里装着百姓,能看到百姓的疾苦,接着又赞了榜眼,说他心思缜密,策论中提出的几条想法都切实可行。最后,皇上看向了柯祺。 柯祺正等着皇上夸完自己,他就能像状元、榜眼一样谦虚地说一声“皇上谬赞,学生惶恐”了,结果他却听见皇上说:“探花郎……嗯,面如白玉、颜若春花,真是样貌非凡,不愧为朕的探花郎啊!” 柯祺:“……” 夸别人时都夸才能,轮到柯祺时竟然只剩下脸了,那皇上您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的卷子拿走一看再看啊!柯祺认真反省了一下,他明明一直是靠才华征服他人的,肯定是皇上抓错重点了!要是他真长得像小白脸也就算了——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美男子必须是小白脸——明明他这两年个子长得特别特别快,而且他都已经快要把自己前世的腹肌找回来了,面如白玉、颜若春花什么的能用在他身上吗? 柯祺觉得自己被皇上玩了。 开瑞帝在心里为李旭点了个赞。用了李旭出的主意,果然就看到沉稳如老头的探花郎变脸色了。 真是不容易啊! 皇上是金口玉言,即便柯祺长相丑陋,既然皇上赞他面如白玉、颜若春花,那么他都得想办法用白玉做个面具扣自己脸上,再在面具上描上几朵花,好叫皇上说的话不落空。更何况,柯祺确实长得还不错。于是,当皇上赞美他容貌的话被传扬出去后,柯祺就莫名其妙成为了……安朝第一美男子。 有很多其实并没有见过柯祺的人按照传闻纷纷把柯祺脑补成了一朵娇花。 因为起居舍人的记录,柯祺这安朝第一美人的头衔还一直传到了后世。 很多很多日子以后,第一美人柯祺总会收到仰慕者为他作得画,那些画大都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想象为他画的。柯祺看着画上的娘炮,朝着皇宫的方向默默竖了一根中指。开瑞帝真是把他坑大发了。 要是柯祺知道未来的事,此刻的他一定会哭着喊着让皇上把话收回去。可惜他不知道。 紧接着便是状元游街,虽然皇上捉弄了柯祺,但柯祺确实比状元、榜眼好看,于是街道两旁的人纷纷把花丢在他的身上。柯祺带着一身花香回了谢府,和谢瑾华腻歪过后,第二天要去参加明光宴。 明光宴名义上是皇上为宴请新科进士们而举办的宴会,但开瑞帝往往只赐一道圣旨下来,并不会亲至现场。上回的明光宴就是太子代替皇上主持的。关于这回的明光宴,众人口上不说,心里都很好奇,不知道有谁能代替皇上出席。也许是太子,据说太子的身体好些了;也许是……其他的皇子们。 除了皇室代表,主考官们也会参加明光宴。除了主考官,亦有礼部或者翰林院的官员参加。 柯祺心里隐隐有些可惜。如果谢瑾华的资历更深一点,或者他没有被借调崇文馆,那么他今日说不定就能以官员的身份出席明光宴了。如此一来,他们夫夫俩同为宴中客,这说起来就是一场佳话。 然而,谢瑾华不在。 柯祺按下这一点点小遗憾,耐心地和坐在自己身边的状元说话。 状元笑道:“你等会儿要献花,可想好要摘什么花了?”探花郎献花一直是明光宴上的传统。满院子的奇花异草都随探花郎挑选,他挑中了哪一朵,就要亲自把那一朵剪下来,然后当场进献给皇上。 去年皇上未至,花是太子代收的。 柯祺说:“哪朵开得好,便挑哪朵吧,总要挑个好兆头。” “这话说得很是。”状元点头表示赞同。送给皇上的花必须要挑个好的。 很快,官员们就都到齐了。再然后,只听见礼官一声高呼“皇上驾到”,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这回的明光宴竟是引得皇上亲至了!皇上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把除太子以外的儿子们都带了过来。 皇子们由荣亲王领头,瞧着很是春风得意。 柯祺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柯祺献花时,他的预感成真了。开瑞帝果然又给他找了事!这花本应该是献给皇上的,皇上却摆了摆手,说:“往年都把花献给了朕,今年就换个花样吧。不知谁能有幸接到探花郎送的花了。” 大家本以为献花是件得脸的事,因此都有些羡慕柯祺。待皇上这话一说,大家就只能同情他了。 皇上和皇子都在这里坐着,这花不献给皇上,就只能献给皇子了。若太子也在,那么献给太子也说得过去,毕竟是皇上自己说了不要花的,而太子是正统。可现在,太子不在,却值储位动荡的特殊时期,这花献给随便哪位皇子都不合适啊!假使柯祺把花献给荣亲王,是不是意味着他看好荣亲王? 柯祺的脑子高速运转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探花郎的身上。荣亲王似乎已经志在必得了。他是皇长子,探花郎若是懂得何为长幼有序,就该把花献给他。而只要他在明光宴上收到了花,这以后可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柯祺仿佛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能慌张!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 有主意了! 第94节 柯祺飞快地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然后微微一笑。 皇上,学生也不想在这种严肃而正经的场合撒狗粮,都是您逼我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虽柯祺心里已经有了后路, 但为了表明对皇上的尊重,他必须要时刻展现出自己的忠心, 于是他故意做出了一副年轻人心直口快、耿直醇厚的模样,道:“学生惶恐, 这花就该要献给皇上才是啊!” 柯祺是新科进士, 已经能用“臣”来自称了。但他没有受过朝考, 也没有被授官, 因此自称学生并不算错。别小看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称呼,他现在之所以要自称学生,就是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无害些。 面对柯祺这样的表现,皇上心里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其实, 皇上的辞花之举看似是在为难柯祺,但未必不是给柯祺制造了一个机会。最近有几位皇子蹦跶得格外厉害, 皇上对此相当不满, 就有心要敲打一下他们。于是,柯祺成为了皇上手里的棋子。像柯祺这样的职场小新人,被上位者当作棋子不算什么,这恰恰说明了他身上有能被利用的价值啊。 不过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显然还不足以让皇上满意。于是, 他笑着说:“朕知探花郎的心意, 也心领了……不过,朕都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今年就不抢年轻人的风头了。探花郎不如瞧瞧朕这几位皇儿。” 状元郎真是替柯祺捏了一把汗。皇上前头那话还只是在暗指,现在这句就是在明说了。皇上这是非要让柯祺从众位皇子中选一位不可了啊!新科进士不敢张望,皇子们却都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柯祺。 德亲王眯着眼睛看了柯祺好一会儿。不错, 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柯祺的脑海中一片清明,语气真诚地说:“皇上雄心未老,就如宝刀锋芒正盛。”都先别管献花的事情了,皇上说他自己老了,难道臣子们就能顺着这句话应下来吗?绝对不能啊!先哄好皇帝再说! 状元郎简直要为柯祺的急智叹服了! 谁都知道要夸皇上,但不是谁都能在第一时间说出像柯祺这样有水平的话的。皇上说自己是老头子,臣子要真顺着往下说皇上您确实是老了,这就等着卷铺盖回老家种红薯吧!但如果柯祺说,皇上您一点都不老啊,看着风华正茂才三十岁不到啊,皇上您万岁万岁万万岁啊,这又显得太假了一点。 于是,柯祺用雄心未老四个字直接把老不老的话题避过去了。 柯祺正要继续往下说,德亲王笑道:“本王七兄弟,探花郎手中的花却只有一朵。好在这朵宝华玉兰能够被分作一片一片,叫我们都能沾了父皇治下的文昌鸿运。”花只有一朵,但一朵花有很多花瓣。 德亲王是庆阳侯府的女婿,柯祺也是庆阳侯府的“女婿”,他们可以算得上是连襟 。 柯祺心里有一些感动。不爱出风头的德亲王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他本人也担了一些风险。因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怀疑德亲王是在借机拉拢新科进士。要不是为了帮柯祺,德亲王才不会多这个嘴。 不过,德亲王这个主意确实可行。皇上想让柯祺把花献给皇子,而柯祺谁也不能得罪,索性就把花瓣一片片地取下来,然后每个皇子那里送几片,这样谁都收到了花,又相当于是谁都没有收到花。 开瑞帝的重点在于他想要敲打那几位不安分的皇子。虽然现在也算是敲打过他们了,只要皇上立刻对着德亲王这个主意大夸特夸,皇子们就该心中有数,其实皇上不乐意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个冒头。 皇上无非就是想要表明一点,除了太子,他对剩下的儿子们一视同仁。 如果皇上觉得这种程度的敲打已经够了,那么他现在完全可以顺着德亲王架的梯子爬下来了。然而皇上有时候可以更任性一些。他觉得这样的敲打程度还不够,而且他对于柯祺也有着更多的期待。 于是,皇上又笑着说:“好好一朵宝华玉兰,聚天地间的灵气而生,汇明光苑中的贵气而长,玉瓣纷纷就如霓裳羽衣,朕瞧着只觉得甚为圆满啊。若是刻意叫花瓣分离,那就不美了。老二你觉得呢?” 老二就是指德亲王。 皇上这意思就是说,柯祺必须要找一个人献花,还是献整朵的花。 柯祺:“……” 虽然柯祺心里早早就想好了要洒狗粮作为退路,但这条退路是轻易不能走的。 身为臣子,肯定免不了要在上位者面前卖弄聪明,但有时卖弄得太过了,就会叫上位者不喜。比如说,曹操和杨修间就曾发生过一件事。曹操拿了一盒酥,上书“一合酥”三字,杨修拿起点心就吃,称这是“一人一口酥”。曹操虽在当时肯定了杨修的才智,然而这件事却已经为杨修之死埋下了伏笔。 柯祺不知一盒酥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人杜撰,却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一点,绝对不能因一点小聪明就在上位者面前洋洋得意。为了展露自己的小聪明却丢了皇上的看重和信任,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可现在情况紧急,皇上步步逼近,柯祺是不得不选择走非常之道了。 于是,柯祺啪得一声跪下了,眼神中透着决绝和哀伤,他诚惶诚恐地说:“皇上,学生寒窗苦读十几载,四书五经铭记于心,今得高中,本以为有幸侍君,却不想……皇上您是英明之君,学生人小而位卑,心里也存了敬仰……”他不怕肉麻地把皇上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这话竟有些交代遗言的意思了。 皇上有些摸不准柯祺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他至少被柯祺的马屁拍得通体舒畅。 “好了,朕已知探花郎的忠心。”皇上坐在高位,将所有人的脸色都一览无余,“该献花了。” 柯祺面露犹豫。 “怎么,难道给朕的皇儿献花,还为难了你不曾?”皇上说。 柯祺听出皇上这话中其实根本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心中大定。 柯祺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两片薄红:“玉兰花能寄情。有道是,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增君。学生曾对家中契兄发誓,此生再不将整花赠予他人,好全了学生对他的心意。若我违誓叫天打雷劈。” 这一句话联合前一句话,意思是:皇上您叫我献花,那我就献了,若我被天雷劈死,我也认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样的展开确实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皇长子本以为自己肯定能在明光宴上出一次风头,柯祺却不配合,他冷笑一声,道:“既发过誓,刚刚为何还敢给皇上献花?是想要招下天雷,还是你这些话都是现编出来的?呵,这可是欺君之罪!” 柯祺便又行了一个大礼,说:“学生对契兄的心意天地可鉴!然,情爱二字高不过忠孝。先有天地君亲师,后有其他。在学生的心里,契兄重于学生的生命。然,天地君亲师重于一切。求皇上明鉴。” 这当然不是真话。 谢瑾华在柯祺心目中的地位当然比开瑞帝重要了不知道多少。然而,在这个时代,在这种场合,柯祺必须要说这种政治正确的话。这话既显出了他对家中契兄的情深义重,又显出了他的忠孝节义。 按照柯祺这话里的意思,他的花能献给天地,能献给君王,能献给亲人长辈,能献给师长。但除了这五类之外,他就要守着对谢瑾华的诺言,再不能将花朵献给他人了。否则,他愿意被天雷轰顶。 众位新科进士都为柯祺捏了一把汗。 柯祺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然而,仔细想一想,柯祺这行为中却又没有什么错漏。安朝重嫡,柯祺和谢瑾华是合法的契兄弟关系,柯祺如此看重谢瑾华,愿意发下那样的誓言,不能说他不对。而且柯祺没有直接说自己不愿意献花,只说自己献了花以后可能会被天雷劈死。柯祺再如何胆大,他并没有直接拒绝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笑道:“哈哈,没想到朕的探花郎竟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柯祺低着头,心里缓缓出了一口气。 过关了。 “看来这花只能是由朕收下了。”皇上心情很好地说。 新科进士都是皇上的人。皇子的地位再高贵,能高过君王吗?他们再如何争,能争得过皇上?献花一事不过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重点不在于花,始终在于大家的态度能不能叫皇上心中满意。 柯祺给大家做了一个好榜样。在座的人回头仔细琢磨下,就知道皇上这出戏唱的到底是什么了。皇上还夸柯探花和谢六元是天作之合,听听,这要不是柯祺叫皇上满意了,皇上能说这样的话出来? 德亲王用眼睛的余光瞄了荣亲王一样。他这位心量向来不大的兄长只怕已经记恨上柯祺了。 柯祺只觉得这几分钟过得非常漫长,好在事情终于解决了。他恭敬把花献上,慷慨激昂地说:“圣上受命于玄穹,厚泽于环宇,乃为天地也。万民当鞠养皇王之高上,亦感念陛下爱育黎首之父恩。我等门生既承君亲恩威,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则当以生徒之礼报之。我朝素以殿试招贤,旨为不附权贵,不朋比为奸,盖此蘤葩唯献与陛下一人,才能谓之形端表正,不逆天和。惇信之士方可以安心。” 柯祺这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皇上受命于天,治理地上万民,是天地的化身,是君王,是万民之父,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皇上自然也是新科进士的师长。于是,天底下唯有皇上您一人把天地君亲师都占了,这花不献给您,还能献给谁呢?新科进士们不敬仰您,还能敬仰谁呢?万民不视您为至高至尊,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这话说得简直太有水平了! 在皇上接过玉兰花的瞬间,德亲王从他位置上站起来,撩起衣袍跪在了地上。他心里想着,就柯祺这个段数,大哥肯定是玩不过他的,只等着柯祺接下来平步青云吧。心里这般开着小差,德亲王口里却及时地喊着吾皇万岁。王妃说了,别的事情不要上赶着凑热闹,但拍龙屁的机会是不能错过的。 众人纷纷把膝盖献给柯祺,齐齐跪地,顺着德亲王的话,对皇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明光宴后, 柯祺独自坐着马车回家。 明明出尽了风头,柯祺心里却没有半点得意。他今日能全身而退, 还从皇上口里得到了关于他和谢瑾华之间的夫夫关系是天作之合的称赞,归根究底在于他看透了皇上的心思, 挠到了皇上的痒处。 是因为柯祺尽力配合着皇上达成了皇上的目的, 所以他才会是皇上口中的“性情中人”, 才能在明光宴上留下一段佳话。否则就算他说破了天, 一个藐视皇威、不遵圣旨的帽子扣下来,他就完蛋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柯祺到家时,谢瑾华并不在。这并非是休沐的日子, 谢瑾华还在崇文馆里忙于公务。柯祺觉得有些累。昨日金榜题名,今日明光设宴, 他的心情一直处在兴奋之中, 直到现在松懈下来才觉出了累。 因有谢瑾华那次从明光宴上酒醉归来的经验,维桢阁里已经把解酒汤和热水都准备好了。柯祺几乎没怎么喝酒,快速洗了个澡后,就打算去床上躺躺。他原只想小憩一下, 却不想一觉睡到了晚上。 柯祺醒来时, 大概是怕晃了他的眼吧,屋子里只远远地点着一盏灯。 谢瑾华洗过澡, 头发却没有干透,正坐在灯下看书。 橘黄色的烛光给谢瑾华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仿佛不那么真实的温柔,岁月在这一刻被模糊了。所谓灯下看美人, 柯祺只觉得心里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就如春日的野草一样疯长。 金榜题名后,就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柯祺坐了起来。 “你醒了?炉子上温着吃的。你想要喝粥,还是想要喝面汤?”谢瑾华问。 “想吃肉。”柯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已经不早了,吃肉不利于养身。”谢瑾华笑着说,“不过,我叫人给你炖了排骨汤,喝一碗吧?” “肉汤喝得不少了,该吃肉了啊。”柯祺小声地嘟囔着。 谢瑾华放下手里的书,亲自去端了食物。除了一小碗肉汤,还有切片的馒头和两碟小菜。柯祺的饭量肯定不止这么一点,可晚上吃太多不利于养身。虽然柯祺没吃晚饭,谢瑾华也没叫人准备很多。 柯祺吃东西的时候,谢瑾华就坐在一旁看着他,随口就问起了明光宴上的事。 在这会儿,很多消息都没有传开。谢瑾华不知道柯祺还在明光宴上洒了狗粮,而在谢瑾华面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柯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明明更没脸没皮的事他都做过,忽然就不好意思了。 柯祺赶紧低头灌了两口肉汤。 “我听说,皇上带着除太子以外的几位皇子都去了?”谢瑾华问。 柯祺“嗯”了一声,道:“谢哥哥,今天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若有人问起来……你就对他们说,我曾经对着你发过誓,此生再不愿意送花给别人。若他们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的誓,你就说是两年前吧。” 口供是一定要对好的,否则柯祺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谢瑾华愣了一下,笑着说:“若真有人问,那我自然是这么答。可你何时发过这样的誓了?” “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啊。”这是柯祺的甜言蜜语,也都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我现在马上就能给你补上。若有违誓,叫我天打雷劈。”这话说着,柯祺就放下筷子,举起了右手,正要指着天发誓。 谢瑾华赶紧拦下了,用玩笑般的语气说:“这点小事都要惊动天地,小心折了福寿。这样吧,你快快重新发个誓,以后只给我一个人送花,若是违反了誓言,就叫你……叫你再也不能长得比我高了。” 好容易才把前世的大长腿重新长回来的柯祺觉得这个誓言有点毒。 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说!这个誓,你到底发不发?”谢瑾华洋洋得意,让他去抓柯祺的软肋,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发发发!”柯祺重新举起了右手。 谢瑾华立刻就心满意足了,说:“行了,我和你开玩笑的。”在谢瑾华看来,他和柯祺之间的关系不在于誓言,而在于他们自己的本心。所以柯祺没必要发誓。他说的每句话,只要他说了,他就信。 而且,谢瑾华不是那种心里只想着情爱的人。他不觉得让柯祺给别人送花有什么不对,文人间互相赠花是种正常交际。他舍不得让柯祺倒霉,就伸出双手抓住柯祺右手,不让柯祺有机会指天发誓。柯祺明白谢瑾华的心意,干脆就着谢瑾华这动作,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说:“谢哥哥你真好。” “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要发誓。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会遇到那么多事,说话时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我什么都不怕,因为谢哥哥就是我的全世界啊。”柯祺已经化身了油嘴滑舌的柯小撩。 谢小姑娘被撩得毫无招架之力。 夫夫俩笑闹了一阵。谢瑾华装作不经意地问:“好端端怎么就扯到誓言什么的了?”难道是宴上有人对着柯祺大献殷勤,还想要叫柯祺送花给他,柯祺脱身不得,于是只好编了几句不算谎话的谎话? 第95节 柯祺吃完了夜宵,自己把碗筷收了,说:“此事一言难尽。” 谢瑾华只觉得自己刚刚的猜测成真了。他倒是想要知道,究竟谁能有这样的……眼光!但那人眼光再好也不行,柯祺是有主的。谢瑾华想着被藏得很好的《良缘记》,恨不得它第二日就能上演了。 柯祺打水重新洗漱了一下,谢瑾华则起身去铺床。 躺到床上后,柯祺的某些念头又开始疯长了。然而,谢瑾华明天还要上班。若像后世一样是朝九晚五也就罢了,九点钟不算早,就算两人晚上闹得过了,第二日总能爬起来的。偏偏谢瑾华的应卯时间很早,天刚刚亮就要出门,所以他这个点该睡觉了。于是,柯祺心里念着佛经,强迫自己也睡了。 有些消息是传得很快的。 第二日上午时,谢瑾华还觉得一切如常。到了下午,他就被同僚们轮番打趣了。 “文贤兄你与柯探花真是琴瑟调和叫人羡慕啊!”有人说。这人是翰林院的,却不是崇文馆的。 谢瑾华心里一琢磨,依然以为是有谁在明光宴上纠缠柯祺了,他便觉得自己借这个机会正好能宣誓主权,就笑着点头承认,大大方方地说:“您又何必羡慕我和柯弟,您与嫂夫人不也是故剑情深?” 正因为谢瑾华这种态度,他和柯祺之间的夫夫情深就彻底坐实了。 被打趣得多了,谢瑾华才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拉着叶正平问:“正平兄,你可知道昨日明光宴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为何大家都……”叶正平闻言十分诧异,道:“难道柯贤弟还没有和你说吗?” 叶正平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谢瑾华恨不得能捂住自己的脸,道:“竟是这样……”如果他早知道了真相,在被大家打趣时,他肯定就不是刚刚那种表现了。偏偏他想错了,于是刚刚的他就像是小狗撒尿一样圈了好大一块地盘。 柯弟真是太坏了! 又过了两三日,明光宴上的事连带着之前开瑞帝赞探花郎容貌殊丽的话一起传了开去。官场中的老狐狸们大都在琢磨着皇上的意思,民间的百姓们可管不了这么多,说书人前不久才说了柯祺在殿试上答的卷子叫皇上叹为观止,现在一下子添了这么多素材,立刻醒木一拍,说起了柯祺的感情生活。 老百姓们不就是爱听这些吗?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讲,柯探花如何面若好女,和谢六元之间又如何美满幸福。谢三在外头听了满耳朵的故事,回来就对着正准备朝考的柯祺复述。柯祺指着自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问:“我这样的,面若好女?到底哪个说书人乱说的?这不是逼我亲自上门砸场子去吗!快告诉我茶馆的名字。” “大家都是这么说。源头在哪里,已经不可考了。”谢三忍着笑说。 “状元游街时,街两边不是有很多人见过我吗?他们怎么还能瞎编乱造呢?”柯祺很郁闷。 “游街时,你骑在高头大马上,人们只能仰视你,当时阳光那么好,你就是一分的姿色,都能被人瞧出三分来。更何况你这届的状元榜眼都比不得你,你就被衬得格外显眼了。”谢三很不走心地安慰着柯祺,“大家都说,四弟那样的古往今来第一个六首状元正要你这样的第一美人来配。这不挺好的?” 柯美人被雷得里嫩外焦,忍不住给了谢三好大一个白眼。 等谢瑾华从外头归来时,见柯祺心有不爽,便眼珠子一转,故意说:“现在好了,外头的人都恨不得能冲进咱们府里来瞧瞧你这人间殊色。世人都爱美人,柯弟这般好,我要成为他们最记恨的人了。” “这种醋可以不吃的。”柯祺认真地说,“全世界和我无关,我只在意你啊。” 谢瑾华:“……” 柯祺幽怨地说:“结果你还和外人一样,竟然要开我的玩笑。” 谢瑾华更加幽怨地说:“全世界和你无关?你前两天还说,我是你的全世界。”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互相捏着对方小把柄的夫夫俩很有默契地各退了一步。夫夫之间有了矛盾——很多时候此矛盾非彼矛盾, 不过是夫夫间的小情趣而已——没有什么矛盾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一觉不行,那就两觉。 柯祺有心要做一些健康的运动, 然而谢瑾华却已经习惯了亲亲抱抱蹭蹭的简单模式,每当亲过抱过蹭过后, 当柯祺想要更进一步时, 谢瑾华就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打算睡觉了。柯祺还能说什么呢? 之前谢瑾华未成年, 这是用柯祺的眼光来看的。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 能够遗精并且还成了亲,他就是个大人了啊!所以,柯祺若是用“你还小”这个理由来拒绝谢瑾华的求欢,这根本是行不通的, 只会让谢瑾华觉得他另有心思。但柯祺又确实一直都把谢瑾华当作是未成年。他本来就过不去心里的坎,又觉得过早进行某些运动会伤害身体, 于是他就骗谢瑾华说, 两个人互相撸出来就是全套。 这么一来,在某些方面一直很单纯的谢瑾华就觉得他已经做过全套了。毕竟,他确实爽到了啊。 柯祺搬起的石头把自己的脚趾头都砸肿了。 “总觉得柯弟最近在预谋一件大事。”身为大事的谢瑾华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 趁着谢瑾华去崇文馆时,柯祺翻箱倒柜找一本男男春宫图, 那是谢三在几年前送的, 是叶正平临摹的前朝某位大家的作品。柯祺仍记得,那本春宫图的内容非常……非常到位。正因为太到位了, 他当时不准谢瑾华仔细看,就把春宫图藏起来了。结果,现在正需要用了, 柯祺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莫非是放在问草园里没有带过来? 柯祺就打算回问草园一趟,正好可以和先生季达一起见个面、吃个饭。自皇上开设了恩科以后,柯祺就一直在备考,虽然他和季达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但师徒两个人之间确实有很一阵没见面了。 但就算要回问草园,这个事情也得拖到朝考之后了。 新科进士在被授官前要统一接受朝考。朝考倒是没什么难度,柯祺很顺利就过了关。身为一甲探花的他不出意外就会进翰林院。在正常情况下,状元会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会授正七品编修。之前谢瑾华是状元,但他情况特殊,是祥瑞一般的六首状元,因此一入职就是从五品的侍读。 到了柯祺这里,开瑞帝确实想过要给他搞搞特殊待遇,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对于朝臣间的暗流涌动已经很是了解,为了不叫柯祺成为众矢之的,于是柯祺最后还是按照惯例成了正七品编修。 按照柯祺的理解,翰林院可以算是皇上的秘书机构,编修就类似于是秘书办公室里的实习生。 实习生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编修的主要工作是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这里面其实很有说头的。如果实习生没什么人脉,或为人木讷,或干脆得罪过一些人,或不讨上峰喜欢,那么只要将他打发去纂修史书,他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但如果实习生天天被皇上叫去伴驾呢? 所以,有人能在编修这个位置待到死,有人却能以此为起点迅速地飞黄腾达。 柯祺早在两年前就在皇上心里挂了号,不久前的明光宴上又和皇上配合默契,所以他入职的第一天,刚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上峰正要把一堆工作分摊给他,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就来传他伴驾了。 皇上心里烦得很。 有关储位之事,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朝中的官员现在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坚定的拥嫡党。一派则盼着皇上立刻废了太子,改立其他的皇子。前者坚决维护嫡系正统,坚定地支持太子、太孙的继承人地位。后者则觉得既然太子的身体不足以继续担任太子了,那么就该早立新储君。前者不一定有私心,也许只是觉得正统二字重要。后者同样不一定有私心,说不定只是觉得既然太子能力不够就该退位让贤,如此才能确保国家安稳。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有私心的,都想从中谋求一场泼天的富贵。 至于皇上本人,即便他舍不得太子,但他太过了解太子的身体情况,已做好了要废太子的心理准备。只是,他虽要废太子,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废太子,也不愿意废了太子后马上立新太子,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们和朝中的大臣们为了储君之位上蹿下跳。得是他愿意给,而不是那些人自己争。 所以,皇上一直在像放风筝那样遛着其余的皇子们。 这是一种提醒,同时也是一种磨砺。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皇上面对坚定的拥嫡党,他心里也特别烦躁。这帮拥嫡党在搞什么?太子的身体是好不了了,若是太孙现在年纪合适,身体又很健康,那么皇上还能把太孙拘在身边培养一下。可问题是,太孙的年纪太小了,并且他还天生体弱,皇上觉得自己已上春秋,是等不到太孙长大了。若皇位真传给了太子,那么以后做决策的到底是太子,还是那些遇到弱主就变得强势起来的朝臣们? 皇上只觉得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能让他觉得顺心的人。而且他对着那些枯树皮似的老脸看腻了,就决定把年轻的探花郎提到跟前来洗洗眼睛。探花郎还特别会说话,这一点又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 凭着柯祺现在的资历,要说给皇上分忧,那真是抬举他了。皇上就是拿他当个树洞而已。 “朱兴和黎宏朗这两老贼,生生把大朝会吵成了闹市!你说,他们怎么就一个个不知消停呢!”皇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朱兴和黎宏朗都是阁老。朱兴为人固执,是内阁首辅,也是拥嫡党的中坚力量。 给柯祺一百个胆子,他现在也不能顺着皇上说两位阁老的坏话啊。 柯祺想了想,说:“请皇上允许微臣打个比方。” 皇上很感兴趣地看着柯祺,示意他尽情地往下说。 柯祺便说:“微臣初入官场,正应当多看多听多做且少说。若是微臣说得不对,就请皇上当微臣是在胡言乱语吧。在微臣看来,朱阁老好比是恪守规矩、为人严厉的婆婆,黎阁老则是活泼的小媳妇。” 皇上:“……” 柯祺又说:“无论是婆婆,还是儿媳妇,既然嫁到了同一家族中,自然都是盼着这个家族能欣欣向荣,越来越好的,肯定不会做那种吃里扒外的事。”这意思是在说两位阁老都对着安朝皇室忠心耿耿。 夸了两位阁老以后,柯祺接着说:“但婆婆和儿媳妇性情不同,又涉及了管家权之争,自然就会看对方不顺眼。最重要的是,婆婆盼着儿子好,还希望儿子能敬重自己;儿媳妇同样盼着丈夫好,又希望丈夫能关爱自己。她们都想要成为那男人心里最重要的女人,渐渐就会因为同一个男人生了矛盾。” 朱婆婆因为是婆婆,占据了舆论的优势。黎小媳妇想要干掉朱婆婆,就需要另辟蹊径。 皇上没话找话地说:“你这番话说得真是……精辟啊。” “谢皇上。”柯祺立刻把皇上的表扬认下了。 “依着你的意思,朕就是……”皇上的面色忽然古怪了起来。顺着柯祺刚刚说的话往下想,合着朱兴那老东西是他的娘,黎宏朗那矮冬瓜是他妻子?皇上被自己这想法雷出了血。他拒绝再往下想了。 柯祺想了想,又说:“皇上当然是家里的老祖宗了。”柯祺赶紧把皇上的辈分拔高。 皇上挥挥手,让柯祺坐到一边去了。翰林院的人因为时常要伴驾,所以御书房里就专门设有一个位置,是供翰林院秘书坐的。当他们帮皇上处理政务、起草诏书时,就会坐在这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柯祺是新人,除了陪开瑞帝聊天,好像暂时就没有别的事情做了。等到了饭点时,他顺利蹭了皇上一顿饭。能陪皇上用饭,这是一种莫大的殊荣。柯祺吃得津津有味,御厨炖肉的本事真是一流啊! 这其实是一种策略。柯祺已经给皇上留下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印象,若是叫皇上觉得他心机深沉就不好了,那时的他会被上位者忌惮。因此,柯祺要在细节上再给皇上留下一个虽机智也率真的印象。 开瑞帝就着柯祺吃东西时的兴奋劲,多用了半碗饭。 皇上若有所思,人老了,有时胃口就不太好。为了能让自己有个好胃口,他可以时常把柯祺拎到更前来陪膳啊!就着探花郎这吃饭的模样,他大概短时期里是看不腻了,让御厨给探花郎多做些肉! 柯祺第一天的工作还算圆满地结束了。 第二天,皇上召集众位阁老议事时,看着朱黎这一对吵得眼红脖子粗的“婆媳”,忽然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在皇上一脸“我看热闹,你们继续”的神情中,朱兴和黎宏朗这架肯定是没法再吵下去了。 “婆媳”俩动作一致地看向开瑞帝。皇上好容易止住了笑,见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家不明白皇上在笑什么。有那种胆子大的,只好在肚子里诽谤一句,皇上八成是有病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皇上八成是有病了, 皇后娘娘这般想到。 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就像这个时代中大多数的夫妻一样, 虽然两人间从没有过那种爱来爱去的念头,皇上却一直很敬重皇后, 对她多有信任。即便后宫多美人, 皇上却从来没有忽略过长秋宫。 但皇上这两日来长秋宫的次数也实在是太多了一点! 皇后姿态优雅地陪皇上喝着茶, 脑子里却想着各方面的事, 忙得不可开交。嗯,夏日的宫衣已经裁好了,这个月的份例也全都发下去了,原本这些宫务都被交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确实也干得不错,可如今太子妃需得安心照顾太子的身体, 皇后又不得不接手了过来。虽说宫务都是她做惯的, 可身为皇后还得考虑到别的事情,比如说宫外哪位超品老诰命的寿辰要到了,皇后就得叫人把贺礼准备好。 为何说妻贤夫祸少?这送礼都是一门学问,皇后的送礼代表着皇上给老臣的体面。 皇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默默地放下茶杯。她那么忙, 哪里有时间陪皇上聊八卦! 而且,瞧瞧皇上最近爱听的都是些什么! 哪家婆媳面不和心也不和, 叫全京城的人看了笑话;哪家婆媳面和心不和,婆媳间如何斗法,如何闹得家中乌烟瘴气, 家主又如何站了出来,他都做了什么才叫她们终于消停了;皇上甚至还很感兴趣地问起了皇后和太后之间的相处,皇后能说什么?她能说太后一直在给她找麻烦从来没消停过吗? 也不知道皇上是从哪里得了这样的兴趣! 皇后决定要祸水东引,笑眯眯地说:“皇上,说起婆媳间的相处……妾一直羡慕淑妃妹妹,老二家的那位是个孝顺孩子,她对妾向来很恭顺。淑妃是极喜欢她的,两人正如一对亲母女。皇上不如去淑妃妹妹的甘泉宫坐坐。”皇后在年轻时就没什么争宠的心思,只要小妾是恭顺的,那么她就是贤良的。 皇上就这么被大老婆赶去了小老婆那里。 皇上早已经不怎么临幸后宫了,这都是为了养身的缘故。但他平时会去有子的宫妃那里坐一坐。淑妃虽不知皇上大白天的又抽什么风,却也实话实说,道:“秀儿是个好孩子,妾一直都很喜欢她。” “你们难道就没有吵过架?”皇上问。 淑妃笑着说:“老二刚刚成亲时,妾在那个时候虽已经知道秀儿是个好姑娘,但到底没有怎么和她相处过,妾那时愿意对她好,只是想到她是要陪着老二过一辈子的人,对她好,也就是对老二好了。” 这话说得在理,皇上点了点头。 淑妃继续说:“想必秀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愿意孝顺妾,一个是因为庆阳侯府把她教得很好,她确实是个孝顺的孩子,一个则是因为她知道老二孝顺皇后,也孝顺妾,她若有什么小心思,岂不是叫老二为难。妾和她都盼着老二好,自然就和睦了。待到日久见人心,妾就真把秀儿当作是闺女了。” 大多数婆媳都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变得不和睦,淑妃却给了开瑞帝另一种说法,她和德亲王妃偏偏是为了德亲王而相处和睦。开瑞帝立刻就觉得茅塞顿开,不和的婆媳是因为她们都有私心,而淑妃和德亲王妃如此和睦,是因为她们没有私心啊!她们心里都盼着德亲王好,所以舍不得让他为难啊! 开瑞帝忽然有些羡慕自己的儿子了。德亲王真是何其有幸啊! 在开瑞帝看来,柯祺那番婆媳的比喻非常精辟。虽说内宅手段有时上不了台面,有时又有些小家子气,但其中的人心算计、胡搅蛮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皇上从后宫女人那儿取到经,心里有了诸多坏主意。等到大朝会时,朝臣们忽然发现,皇上看着他们的目光有些诡异。而且皇上变得好难缠啊。 作为让皇上变得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罪魁祸首,柯祺的日子却过得很是逍遥。 第96节 京城中,说书人还在说着柯探花和谢六元间缠绵悱恻的恩爱故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天作之合,甚至这场天作之合快要传得天下皆知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灵机一动,想起柯祺和谢瑾华之间是法严大和尚算得八字。一时间,法严大和尚就成为了京城中未婚男女们竞相追捧的对象。 起先是说,法严大师怀有神通,能给人算出美满姻缘来。渐渐地,流言越传越离谱,竟有人说法严大师是天上的月老下凡,得他一根红线,就有美满姻缘。好好一位得道高僧就被世人捧成媒婆了。 法严大师如今住在皇家寺庙。 寻常的百姓轻易接触不到大师,但达官显贵们还是能寻着机会凑上去的。见越来越多的人来找自己为他们的子孙测算姻缘,大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端着一脸的庄严宝相,只觉得非常无奈。 大师是南方人,他讲得方言没有人能听懂。他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用家乡的方言说:“每见一次人,我都要换上法衣,换上严肃的表情,真是没有舒坦日子过了!而且月老是牛鼻子老道们拜的神仙吧?我一个念阿弥陀佛的,真找我算了姻缘,他们难道就不怕道家的天君天将们半夜去他们家闹腾!” 小沙弥听不懂大师说的话,茫然地看着大师。 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换了一口京话,说:“阿弥陀佛,老衲刚刚是在说,近来寺里香火十分鼎盛,这都是菩萨保佑的缘故。我佛慈悲,老衲决定要闭关参禅,修慈心将一切功德都回向众生。” 出家人不打妄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沙弥双手合十,对着大师顶礼膜拜。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大师遥望京城的方向,仿佛见到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不过几天,朝中的大臣就都知道,柯祺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虽然皇上并没有每天都招他去伴驾的,但隔三差五总会有那么一次的。皇上还一再留他陪膳!每次柯祺陪膳,皇上的胃口都会好一点。 皇上一高兴就给柯祺赐了个字,叫明贤。皇上大约也是个取名废,谢家大哥字明俊,谢瑾华字文贤,结果柯祺被赐字明贤,听着像他们二人的结合体。有了皇上的赐字,柯祺就可以提前行冠礼了。 一千年后的历史课上,老师对同学们说:“……大家肯定都很好奇,柯明贤作为当时的第一美人,究竟美到了什么程度呢?史书记载,当时的皇帝,每到吃饭时,就把柯明贤叫到跟前来陪膳。对着他那张脸,皇上的胃口都变好了。你们想想看,一个人要是美得像水煮牛肉、铁板羊肉、白切鸡肉、梅菜扣肉、栗子烧肉、莲藕炖肉一样,能让人顿顿多吃几口饭,那该是怎样的秀色可餐、人间绝色啊!” 因为皇上频繁的召见,柯祺虽是小小七品官,人们却不敢真把他当小官看。 官场上总是不乏踩低捧高的现象。柯祺这不必说,就连谢瑾华都感受到了某种特别明显的变化。他身在崇文馆,按说离着各类纷争都比较远,但柯祺受到皇上的看重,而人人都知道柯祺和谢瑾华夫夫关系好,于是他们对着谢瑾华都恭敬了几分。谢瑾华私底下对柯祺说,他现在是被柯祺罩着了啊! 不过,柯祺也不是没有苦恼的。 如果是正常的官场小新人,他们一般都会先在自己的部门里低调做人,然后在这个过程中结识同僚、熟悉上峰,从而打开自己的交际圈。官场上是很看重人脉的。柯祺却没有这个机会,他一下子就有别于其他的小新人,别说抓住机会结识其他人了,他现在和自己同期的状元、榜眼都没有熟起来。 于是,当同僚们请柯祺喝酒时,柯祺即便更想早点回家陪谢六元,却还是笑着应了下来。 约着喝酒的都是翰林院的人,大家的官职等级差不多,其中身份最高的也只是六品官。其他人已经多少有了交情,只柯祺和他们不熟。但柯祺会做人,又会说话,待酒过三巡,大家就不再拘束了。 其中有一人姓祁,他是高门庶子。并不是所有的嫡母都能容得下庶子出头的,祁编修为了获得家族资源,再加上他确实更喜欢男子一些,便在几年前主动提出要找男人结契,此生不留后代。他的契兄弟是位商家子。祁编修一直苦于和自家契兄弟不够亲密,此时喝多了酒,就忍不住要向柯祺取经。 祁编修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柯祺。这道题只有柯祺能解啊! 柯祺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他找到融入集体的突破口了!他可以借此机会和大家玩到一块。 于是,柯祺放下酒杯,笑着问:“祁兄问得太过笼统,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这样吧,我说几个具体事例,祁兄说不定能有所得。打个比方,若是祁兄家里那位忽然想要吃棉糖了……” 祁编修其实已经有些醉了,否则他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问柯祺要夫夫相处的秘笈。听见柯祺这么说,他张了张嘴,就想要反驳,道:“他不爱吃……”这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自己身边的人拦住了。 拦住祁编修的人赶紧说:“原来谢六元爱吃棉糖吗?谢六元真是富有童心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柯祺说。 大家都用一种“好好好,你就是在打比方,我们都信了”的眼神看着他。 棉糖是安朝民间的一道传统甜点,就算吃得小心翼翼,也特别容易糊到嘴巴上。因此,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吃的,唯恐在人前失礼了。柯祺继续说:“若那棉糖只有一份,祁兄如何和家里那位分吃?” “这还不简单!分作两碗就是了!”祁编修说。 柯祺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我,就该把棉糖都让给妻子吃,我就不吃了。”又有人尝试着回答。 柯祺还是摇了摇头。 “我赶紧再派人出去买一份?”祁编修问。 柯祺继续摇头。 祁编修一拍大腿,说:“我明白了,不能派人去买,得是我自己亲自去买。这回对了吧?” “还是不对。”柯祺笑着说。 翰林院里都是聪明人,现在一帮聪明人就着这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他们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又想出几种方案,柯祺却始终在摇头,只好求柯祺公布答案。古人追求一个君子端方,其实私底下可以很有情调的,夫妻间若是感情好,相处起来并不比现代人腻歪。但是他们到底还是玩不过柯祺啊! 柯祺端着一派高手姿态,说:“夫妻、夫夫相处时,确实要表现出自己的心意。但光有心意是不够的,还得有行动。你们想得主意再好,都不如……趁着他刚刚吃完来不及擦嘴时,凑上去尝上两口。” 服!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祁编修站了起来,满怀敬佩地敬了柯祺一大杯酒。 一帮翰林归家时,路过糕点铺子,你一份,我一份,把铺子里的棉糖买光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身酒气的柯祺回到家中, 谢瑾华正在看书。 确切地说,谢瑾华是一边看书, 一边在等着柯祺。 谢六元接过柯探花手里的棉糖,先叫柯祺喝了解酒汤, 再推着柯祺让他快些去洗澡。解酒汤不冷不热, 正好能入口。洗澡水也不冷不热, 正是柯祺喜欢的温度。柯祺觉得谢瑾华真是他的田螺姑娘。 等柯祺洗完澡, 谢田螺正心满意足地吃着棉糖。 棉糖其实是一种糖糕,特别容易碎,又特别容易糊嘴,但味道确实不错。柯祺不爱吃甜食, 但他喜欢在谢瑾华吃甜食时,凑到谢瑾华面前去尝上一两口。他享受的不是甜食本身, 而是被谢瑾华投喂的过程。久而久之, 谢瑾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正吃东西时,只要柯祺凑过来,就会喂柯祺一口。 “这是在柯祐那家铺子里买的吧?”谢瑾华十分肯定地说。 柯祺笑道:“就知道你舌头灵, 肯定吃得出来。我今日领着一帮同僚去了柯祐的店里, 把他们家的棉糖都买光了。”在柯家的兄弟中,柯祺和柯祐算是一块儿长大的, 柯祺一直没有断了和柯祐的联系。柯祐不喜读书,而且确实没有读书的天赋,母亲宋氏就分了几个铺子给他管, 盼着他能有出息。 “你为了照顾柯祐的生意,还真是能见缝插针啊!”谢瑾华觉得柯祺真是厉害。 这才哪到哪啊,要是让柯祐的铺子成为翰林院的指定合作商家就好了。 柯祺笑了笑,说:“我还想吃。” 谢瑾华闻言便要再喂柯祺一口,柯祺却凑过来偷到一个吻。一吻结束,夫夫俩甜蜜地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喝得醉醺醺地祁编修也提着棉糖晕乎乎地回了家。他的契弟姓楼,在家排行第四。楼四正在对账,本以为祁编修那里有丫鬟小厮们服侍,可他的算盘刚打到一半,祁编修忽然进了他的屋子。小厮们根本拦不住他。见着祁编修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楼四扶着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祁编修捧着棉糖,就像捧着一块大金子。他拆好了包装,然后满脸期待地看着楼四。 楼四不爱吃甜食,尤其不爱吃棉糖。 祁编修忽然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赶紧说:“我……我吃!”话音刚落,也不看楼四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就埋头苦吃了起来。棉糖太容易碎了,祁编修控制不住力道,掉了不少碎渣在桌上。 楼四非常无语。但他自觉没法和醉鬼讲道理,于是只能忍了。 好容易把一碗棉糖撑下去的祁编修抬起头,声音中透着委屈地说:“嘴巴上都是。” 楼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取过一块帕子,打算帮祁编修擦擦嘴。祁编修盯着那块帕子看了两眼,恨不得用眼神在帕子上烧出两个洞。见楼四怎么也不可能亲自己了,祁编修心里别提有多失望。 失望的祁编修只好起身去洗澡。楼四继续打算盘查账。 第二日,当萎靡不振的祁编修碰到精神奕奕的柯编修时,两人都很羡慕对方。柯祺看着祁编修脸上的黑眼圈,心里忍不住想到,看来祁编修和他家那位的夜生活相当丰富啊,肯定是在床上恩爱了半宿!祁编修看着柯祺脸上的笑意,心里忍不住想到,看来柯编修和谢六元头天晚上又很幸福美满啊! 两人都觉得对方是人生赢家。 但其实,想要调情却被楼四当作是耍酒疯的祁编修在书房里睡了一整夜。他想来想去,决定要和柯祺搞好关系,希望能从柯祺那里再学到几招。柯祺正打算和祁编修搞好关系,他觉得祁编修说不定已经总结出了很多经验,比如说哪种香膏的润滑作用最好,哪种春宫图的教学意义最重,如何做才能尽可能避免肉体上的伤害等等,据柯祺所知,如果不特别注意,同性间的一些行为会引起发烧。 柯祺自觉现在和祁编修还不算太熟,得等到他们彻底熟起来,才好请教一些私密的问题。 因为各自都存着小心思,两位编修就态度友好地相视一笑。 眨眼间,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了。 因为柯祺变得那么忙,所以谢瑾华忽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一时间竟然发现不了。谢瑾华看好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子,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买了下来,算是他和柯祺的私宅。买房子的事是柯祺知道的,但柯祺还没来得及去房子里看过,于是就不知道谢瑾华买了好些伶人暂时安置在了那个房子里。 这些伶人都是专业唱戏的,谢瑾华买了他们,自然是要让他们排演《良缘记》。 谢瑾华自己其实也忙,所以没法盯着排演的进度。他便想到了季达。说起来,这《良缘记》最终能面世,里面少不了季达的功劳。正好季达平日里较为悠闲,若是他愿意,帮着排排戏也是极好的。 谢瑾华就立刻拿起笔给大侄子写了一封信。 还没有收到大侄子的回信时,谢纯英的信就先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谢纯英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以前寄信回来时,会给每个人各写一封,然而这一次却只有谢侯爷和柯祺收到了信。信是下午送到的,那时柯祺正在御书房里伴驾。皇上收到一封密折,刹那间脸就黑了。皇上狠狠地把密折拍在桌子上。 通过密折送来的消息,按说柯祺是没有资格知道的。但是,柯祺在皇上心目中的印象极好,皇上知道他是个有想法、有本事的人,知道他有时确实能出一些不错的主意。更何况,这密折还和柯祺有几分关系。于是,开瑞帝把密折甩到了柯祺面前,说:“你瞧瞧这个。呵,朕以前还是小看他们了。” 柯祺没有多言,捧起密折就看。 折子上并没有多少字,柯祺扫了两眼就看完了。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整个心脏就算是被只大手攥住了,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眼中露出惊慌,有些失礼地抬头看向开瑞帝,道:“皇上……” 原来,这份密折是从南面送来的。密折上说,谢纯英遭遇刺杀,危在旦夕。 除此以外,密折上还说了一些关于青莲教的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谢纯英遭遇的刺杀和青莲教有关。谢纯英寄到庆阳侯府的家书中很少会谈论国事,不过柯祺能够想象,在过去的一两年中,青莲教在谢纯英的各种打压下,别说是继续蛊惑民众、发展势力了,他们已经连现有的势力都保不住了。 狗急了都会跳墙。他们见大业被阻,所以要刺杀谢纯英泄愤? “一个春阳门,一个青莲教。这些人还真是忠心耿耿啊。”皇上的语气中透着十分明显的讽刺。 自从太子遇刺,春阳门就销声匿迹了。皇上从未降低过追捕力度,因此春阳门中陆陆续续也有几条大鱼落网,他们都被直接拎去刑场上砍了头。至于青莲教,因为主要都在南方活动,走的又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他们发展信众时都特意挑选那种消息较为闭塞的小镇,因此要不是谢纯英及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大约得再这么过上两年,朝廷才能反应过来。他们的存在对于皇上来说就是眼中刺。 眼中刺不致命,但叫皇上非常不痛快。 和谢纯英想的一样,皇上也怀疑传国玉玺要么在春阳门,要么在青莲教。这传国玉玺传了千年,每个王朝的开国皇帝都捧着传国玉玺登基,到了开瑞帝这里却没有了。岂不是在说李氏王朝非正统? “皇上,臣的家兄遭此大劫,臣愿……”柯祺跪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抵着地面说。 开瑞帝打断了柯祺的话,说:“你能做什么?朕会排遣侍卫和御医过去的。” “臣愿为领队。”柯祺赶紧说。 “你别拖累了行程。”开瑞帝却没有答应,“行了,朕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朕会让桓成业过去的。” 桓成业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使,隶属中兵马指挥司。安朝的兵马指挥司和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兵马指挥司不一样,相当于是兵马司和步军统领衙门重合了。也就是说,兵马司的指挥使在职能上还相当于是九门提督。像桓成业这样的副指挥使,虽只是正五品官,却非皇帝心腹不能担任。 皇上能这么和柯祺说话,其实隐隐有把柯祺当小辈看的意思。这先是因为皇上爱惜柯祺的才华,其次也是因为皇上总说他把谢纯英当作了半子,如今能这么对待柯祺,多少也有一点谢纯英的关系。 柯祺心知皇上的决议不能改变,强忍着担忧,谢过了皇上的恩典。 每到这种时候,柯祺总是特别痛恨自己生活在古代,交通不方便,信息传递也不方便。要是现在有飞机,或者有电话,他就能够及时了解到大哥那边的情况,总好过现在忐忑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柯祺不光担忧谢纯英,也担忧谢家的所有人。他们要是知道大哥遇刺,不知道有多焦急和伤心! 等柯祺脸色难看地回到家中,他才知道谢纯英还给家人寄了信。信是随着密折一起进的京,并没有在路上耽误多久。他给谢侯爷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还不得而知,给柯祺的这封信里只有寥寥数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确切地说, 给柯祺的信并不是谢大哥亲自写的,而是由他口述, 再由旁人写下来的。信里只有寥寥数语,先说了让柯祺莫要担心他, 再说了他保证自己会平安归来。但这不是大哥寄信来的重点。大哥的重点非常明确, 他特意给柯祺传了信, 只是想要强调一点——柯祺和谢瑾华绝对不能离开京城。 谢纯英身受重伤, 庆阳侯府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要派人过去照顾他,那他为什么不准柯祺离开京城?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柯祺更适合在京城中坐镇。这个理由其实很靠谱。但谢纯英又特意强调了谢瑾华同样不可以离开,于是柯祺心里立刻起了一个念头, 大哥真正要限制的人其实是谢瑾华吧? 第97节 早在两年前,柯祺就开始怀疑谢瑾华的身世了。 柯祺可以肯定的是, 谢瑾华绝对不是那位江钰姨娘生的孩子。至于谢瑾华的生母究竟是谁, 他的生父到底是不是谢侯爷,柯祺就不太清楚了。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却再也没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此时,大哥的这封来信却让柯祺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柯祺和谢瑾华都是朝廷命官, 身为京官, 他们不能擅自离京。说得难听点,别说谢纯英仅仅是受伤了, 就是谢纯英死在任上,柯祺和谢瑾华想要离京去大哥那里,都不一定能找到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谢纯英还特意命人送了信来,信里强调了不让柯祺和谢瑾华离京,可见他格外重视这一件事。 那么,大哥为何要如此重视这件事?很可能是因为,大哥觉得让谢瑾华离开京城是件危险的事。 危险又源于什么?只可能是青莲教。 柯祺有理由相信,大哥是不希望谢瑾华和青莲教对上! 青莲教是前朝的谋逆势力,谢纯英不愿意让谢瑾华踏入青莲教的势力范围,难道说谢瑾华其实和青莲教有一点点关联?难道谢瑾华身上真流着前朝皇室的血?所以,大哥才觉得万般小心都不为过? 柯祺只觉得一阵寒凉自脚底而生。 其实柯祺以前多多少少怀疑过谢瑾华和前朝皇室有关系,但那时的他不敢往深了想,就硬是存着侥幸的心理把这种怀疑压下去了。而现在,大哥的这一封简短的来信却让柯祺没法继续自欺欺人了。 也许我该私下组建一支船队,以便日后出了意外时能带着谢瑾华亡命天涯。 柯祺如此想着。然而考虑到实际情况,他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种异想天开而已。 柯祺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谢府中所有的主子都知道谢大哥遇袭受伤了。 谢侯爷把余下的几个儿子聚到一处。侯爷收到的信其实是谢纯英的心腹亲笔所写,那心腹大致说了一下谢纯英那边的情况。整件事确实是青莲教出的手,谢纯英避开了刀剑,却不小心跌入河里,那正好是河流的拐弯处,急而回旋的水流把谢纯英冲出了几百米。谢纯英受了些内伤,并且高烧不退。 “你们都振作些。幸亏有镇国大将军府送来的侍卫,老大这次才能捡回一条命。老三,你明天马上陪着你媳妇回趟娘家,代表我们全家好好谢谢老将军。”谢侯爷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给几个儿子派了任务,“老二,我已经让你媳妇收拾出了有用的药材,你马上出发去老大那里。我把老大交给你了。” 吩咐完谢二、谢三,谢侯爷看向了谢瑾华。 谢瑾华的眼睛还红着,可见刚刚哭过。其实,谢二、谢三都哭过。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亦父亦兄的大哥遭此大难,如果这还不能叫人觉得伤心焦急,他们岂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只是,真哭出来也是不行的,那样不吉利。眼眶虽不由自主地红了,但还得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谢侯爷眼神复杂地看了谢瑾华一眼,说:“小四……你若有心,就去祠堂里拜拜祖宗牌位吧,这也是给老大诵经祈福。祖宗们会保佑他的。柯祺,你看着小四一点,别让他跪太久,量力而行就好了。” 谢瑾华二话不说就去祠堂里跪着了。 祠堂的房梁建得很高,于是整个祠堂自然而然就营造出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因为庆阳侯府传承已久,牌位摆得密密麻麻。穿堂风呼啸而过,带着某种庄严肃穆。谢瑾华先给祖宗们上了香,然后就在跪在蒲团上,先向众位祖先默诵祷文,再轮番念着佛家的消灾延寿经和道家的太乙精光神咒等。 此时的人原本就信鬼神天命,谢瑾华虽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对鬼神之事也一直心存敬畏。如今大哥受伤了,他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唯有给大哥祈福,盼大哥平安,所以他的态度非常虔诚恭敬。 柯祺在一旁陪着谢瑾华。 祖宗牌位静默在那里,好似无悲也无喜。等谢瑾华的体力实在撑不住时,他的膝盖都跪肿了。然而他好像察觉不到痛一样。因为,他无比期望着一点,他这里多跪一会儿,大哥那里就多一份平安。 谢二连夜离开了京城。等谢瑾华离开祠堂时,谢二都已经坐船南下了。 柯祺扶着谢瑾华走回维桢阁。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谢侯爷进了祠堂。明明暗暗的烛火中,侯爷给众位祖宗上了香,也给自己的原配嫡妻上了香。他沉默良久,大概是因为想说的话都存在心里了。 “大哥一定会没事的。”谢瑾华说。 柯祺拿着热腾腾的帕子,帮谢瑾华敷着膝盖,说:“侯爷都说了,大哥是高热不退,才叫人觉得危险。信送得再快,也要在路上耽误几日,说不定大哥早已经退烧了。凭着大哥的心性,一旦他退烧,肯定又会寄信过来,绝不会任由我们继续担心下去。你放心,也许大哥报平安的信都已经在路上了。” 古代的信息传递就是如此不方便,要是有电话就好了。 “我想去照顾大哥。”谢瑾华又说。 柯祺不动声色地劝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去照顾大哥,不亲眼见见大哥,我心里总是不放心。只是,今日皇上派人带着御医去大哥那里时,我提出要跟着去。皇上却没有应允。平时觉得入朝为官是件能光宗耀祖的事,到了这种时候,就觉得还是不当官好,不当官起码自由,不用这么坐着干着急。” 官员擅自离京,那是大罪! 谢瑾华的眼睑垂了下来,说:“以前我生病时,大哥总会坐在床边陪着我。那会儿我还很小,但我记得很清楚。”他这语气中充满了怀念,也充满了对自己现在除了祈福就什么都不能为大哥做的无奈。 “大哥一定会没事的。”柯祺说。 这一夜,谁都睡得不安稳。柯祺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想事情,既担忧谢纯英的身体,又担心谢瑾华的身世问题。他放缓呼吸,伪装得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这是为了不让谢瑾华担心,也是不想干扰谢瑾华的睡眠。但其实,柯祺的身体虽然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心口疼得就好像有把大火在烧一样。 柯祺想了又想,决定爬起来去写折子。他一动,谢瑾华也动了。 原来谢瑾华也没有睡着,但为了不叫柯祺担心,于是他也装着睡着了。 “你做什么去?”谢瑾华问。 “去写折子。我早先就有过一个想法,原本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柯祺小声地解释着,“现在大哥受伤了,倒是一个好时机。我刚刚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抓紧时间默写出来,明天直接呈给皇上。” 总要有个人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以前是谢纯英,现在则是柯祺。 若柯祺的折子能为开瑞帝看重,那又会是一份大功劳。官场中奉行中庸之道。其实柯祺很清楚,在他这个年纪,他不该这么高调,更应该低调经营几年。但既然选择了高调,那就一直高调下去吧。 谢瑾华没有问折子的具体内容,半坐了起来,道:“我帮你研墨。” 柯祺摇了摇头,帮谢瑾华重新把被子盖好,说:“你睡吧。别忘了,你明天还要继续为大哥祈福。要是你体力支撑不住忽然倒下了,祈福一事该怎么办?就算是为了大哥吧,你必须强迫自己睡了。” 谢瑾华如今最看重祈福一事,听柯祺这么说,自然是恨不得拿块石头把自己拍晕过去。 晕过去和睡过去,其实也差不多。 柯祺披了件衣服去书房。夫夫俩早已经习惯睡觉时身边不留人伺候,但谢瑾华到底是侯门子,身边不留人也就算了,外间不可能不留人。厉桑见柯祺起来了,动作利索地点了灯,又给柯祺热了茶。 柯祺却一口都没顾上喝。他忙着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到纸上。 厉桑不会知道,其实柯祺背负着很大的心理压力。一个个不够成熟的念头写在纸上,又一条条划掉,然后重新换上更成熟的方案。柯祺的脑子高速地运转着,他的思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 压力即是动力啊! 等到天边绽开一线天光,柯祺的折子也写好了。墨迹干了后,柯祺合上折子,用手摩挲着折子丝绸质地的封皮。因心中有事而一夜未眠,他眼下青灰,整个人瞧上去分外疲惫,但他的眼神却很亮。 在这一刻,柯祺心里的想法和谢纯英心里的想法是一样的。 针对谢瑾华的身世疑点,要么就把他严严实实地藏起来,那么就为他挡掉所有的风刀霜剑。 藏已经是藏不住的了。柯祺希望谢瑾华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谢瑾华这一生能有三五知己,能有为之努力的事业,能被他人所爱也有他爱的人。谢纯英为之努力的事,现在已经被柯祺主动接手了。 柯祺一直是个有野心的人。野心勃勃听上去不像是一个好词语。有人野心勃勃,他们对权势的渴望高于一切,高于亲人,高于爱情,高于友情。但柯祺的这份野心中却始终带着对家人的爱护之心。 这其实并不矛盾。 柯祺希望自己能创造出一个无形的结界。结界以内,只有春暖,只有花开。 第一百五十七章 “民间监察机构?”开瑞帝略有疑惑地看着柯祺。 御书房里并没有留任何人伺候, 太监宫女们都退了干净。这屋子里只有皇上和柯祺两人。 柯祺严肃地说:“家兄遭此大劫,是因为那所谓的青莲教太过猖狂。臣不由有了一个想法, 若青莲教刚有些苗头时,就有人发现不对, 在源头上将这股谋逆的势力彻底掐灭, 哪里还容得了他们做大。” 因为皇上在昨日主动给柯祺看过密折, 所以柯祺现在完全可以把青莲教拿出来说事。 柯祺所提出的民间监察机构的概念完全脱离于现有的官场制度。简单地说, 就是在民间暗中挑选出一些人,他们看上去并不起眼,却有特定的途径可以把消息一层层地往上传,一直传到皇上手中。 这个概念并不难理解。 现有的官场制度中已经存在监察机构了。安朝各省中都设有三司, 分别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是省政府,提刑按察使司是监察机构, 都指挥使司则负责指挥军事, 很少参与地方政治。三司相对而言独立,又互相制约,地方上的官场因此才能保持一定的清明。 谢二的妻子庄氏的大舅舅就是按察使。 不过,这样的监察制度并不是百分百可靠的。限于此时的通信技术, 设在各省省会的提刑按察使司并不能把所有的地方都监管了, 总有偏远的地区不受重视,不得不处在监管范围之外。同样是限于此时的通信技术, 若是官官勾结存了心要欺上瞒下,那么地方上的问题很可能就没法上达天听。再有一个,提刑按察使司的监察对象是官员, 他们往往都忽略了老百姓们的声音,这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就拿青莲教这事来说吧,青莲教选择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先在一些小镇上混得风生水起,再渐渐朝繁荣一些的地方发展,于是地方上的官员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他们太脱离群众了。 老百姓们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偏远小县城中的县令究竟有没有尽到父母官的责任,某地的旱情究竟是不是像官员上报的那样严重,赈灾物资究竟能不能实打实地送到灾民手里,政绩斐然的大官究竟有没有贪了底下人的功绩……其实皇上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这时的老百姓可没法上网发帖子去。 让皇上能真正地知晓天下事!柯祺的民间监察机构的概念就是基于这一点提出来的。 千万不要小看了人民群众的力量,柯祺穿越前的那个时空中的北京朝阳区的人民群众就是伟大的榜样!按照柯祺的想法,监察员们都来自于群众,也继续藏身于群众,他们的身份始终都是保密的。 开瑞帝顺着柯祺的折子继续往下看,很快又看到了一个新的概念:“网状管理结构?” “如果不事先采取一些措施,民间监察机构发展到最后,肯定也会出现欺上瞒下的现象。网状管理结构尽可能地减少了欺上瞒下的发生。不过,这也使得机构的运转需要有更多的人手支持。”柯祺说。 在柯祺的设想中,一个监察员并非只负责监察一个地方。做个简单的假设,假如有某一、某二、某三共三个监察员,某一负责甲乙丙三地,某二负责甲丁戊三地,某三负责甲己庚三地,这样一来甲地就是一个并集,共有三位监察员负责监察它。与此同时,乙地除了被某一监察,同时也被某四、某五监察,它同样是并集。这些初级监察员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往上面递消息时就没法一起撒谎。 如果甲地发生的一些事,某一、某二、某三传递上去的消息却不一致,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与此同时,每一位初级监察员又需要同时向三位中级监察员汇报消息,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们上头的中级监察员会是谁。他们正好又处在三位不同的中级监察员的并集中。这样一层层的并集积累下去,整个监察网就是渔网状的了,而不是树状的。顺着其中一个点往下或者往上延伸,谁也不知道这个点会延续到谁身上去。除非网上的所有人都选择欺上瞒下,否则谎言很容易就被拆穿了。 身为上位者,开瑞帝立刻就意识到了网状管理结构的灵活和高效。它完全可以被更广泛的应用。 不过,网状管理结构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整个结构中需要更多的人手,而人手问题最终都可以被归结到钱上,没有钱是搞不出这样的大动作来的。柯祺只觉得非常庆幸,还好他穿越到了一个王朝的开始,国库里不差钱,老百姓们通过休养生息也恢复了一定的活力,他的很多想法才有可能被实现。若他穿越到了乱世或者一个王朝即将灭亡时,就算他有再多的想法,也会巧妇难于无米之炊。 就柯祺个人来说,开瑞帝已经是他在这种家天下的社会体系中能遇到的最好的上司了。 不过,就算国库不差钱,为了使成立民间监察机构这事具有更高的可行性,柯祺并没有脱离于实际去纸上谈兵,他的很多想法都是立足于现实的。在他的方案中,他已经尽可能把一切问题解决了。 首先,监察员从哪里来? 如果从零开始培养,先不说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工程,就说在培养监察员时把他们聚在一起,监察员的身份就暴露了,达不到保密的效果。对此,柯祺提出的解决方法是,把退伍老兵们利用起来。 因为边境不平,安朝有强制服兵役的规定。戍边军来自天南地北。每年都有不少士兵因伤退役,他们的安置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在这些伤兵中挑选一些人,让他们和别的伤兵一样领了抚恤金返回原籍,他们就完美地把自己监察员身份藏住了。因不需要另外找人手,金钱的投入也降低了。 不过,安朝的伤兵、老兵福利并不是很好,虽然这已经比前朝好了很多。这里暂且不提。 其次,传递消息的途径是什么? 想要构建一个能贯通全国的消息传递网,这是需要把真金白银往里面填的。即便开瑞帝不差钱,叫他真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他也得肉疼。对此,柯祺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把各地的驿站利用起来。 别以为快递物流是现代人的专属,其实古代也存在着物流现象。 用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的历史举例,唐玄宗时期,全国约有一千六百多家驿站,共两万多人从事驿传工作。安朝自然也有驿站。这种驿站是官方所设,主要为皇家、达官贵人们服务,能使得全国各地的农副产品集中向京城和中心城市流动。除此以外,物流业还要承担粮食的储存和转运工作,各地在此基础上设有仓储,能满足赈灾等需求。另外,在战争时期,驿站还承担后勤物资的转运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秋林文报》能在全国各地发行,也是因为报纸方已经选择和驿站合作了。各地的驿站每个月都能收到提前印出来的报纸,这报纸和朝廷的文书放在一起。报纸就在驿站进行售卖。 如果把这些驿站利用起来,那么民间监察机构的消息传递网就不需要从零开始建立了。 不仅不花钱,柯祺还针对驿站提出了一些能够赚钱的改革方案。 现有的驿站是不赚钱的,国库每年要拨出一些银子用以维系驿站的运转。老百姓们几乎不用驿站寄东西。这一个是因为驿站确实不接地气。另一个则是因为此时的人安土重迁,靠土地吃饭的老百姓们几乎不出远门,一家人始终生活在一起,嫁娶也都在邻近几个村子内,他们没有那么多信要寄。并且此时的百姓习惯了自给自足,除了食盐等要买,需要买的东西很少,各地民用物资的运送不频繁。 民间的物流业主要是靠各类镖局和商行的私人物流撑着。 靠驿站赚钱?这就好比是有人想要卖鞋,结果他到了某地后却发现当地人从不穿鞋子,于是他难过得哭了起来。然而,柯祺却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把所有不穿鞋的人忽悠来买鞋,他就赚大发了! “皇上,我们可以在《秋林文报》上增设一个‘远购’版块。”柯祺想要在古代开淘宝。 现代淘宝业发达,商品能很快送到用户手里。古代肯定做不到这样,不如每个月统一送一次。 打个比方,二月的《秋林文报》远购版块中罗列了各种商品的价格,人们可以按此选择自己要的商品。他们先交付一定的押金,由专人将他们要买的东西记录下来。等到三月时,驿站把东西统一送过来,同时再把四月远购价位表送过来。这样一来,驿站肯定是能赚钱的。以一个镇子(包括底下的众多村子)为一个单位,驿站只需要把东西送到镇子上就好,然后专人再按照记录一一发放给民众。 第98节 老百姓们愿不愿意等上一个月? 只要他们习惯了这种购物模式,他们一定会愿意等的。因为,能省几个铜板是几个铜板。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在一些偏远贫困的地方,因为交通很不发达,所以外来的商品反而就卖得越贵。这个现象在现代社会中依然存在。在柯祺穿越前,他的老家就在一片贫穷山区里,本地产的米油蔬菜卖得非常便宜,但衣服、电器等商品因为是外来的,却卖得非常贵。同样的衣服,在城市里的地摊上卖二十块钱,在他老家可能卖到六十。城市里买六七百的手机,在老家能卖一千。 这种现象会随着交通的便利和网购的盛行而渐渐消失。老百姓们也不傻,既然有便宜的,为何还要坚持买贵的?如果各类商品走驿站官方渠道,运输成本降低了,那么相应商品的价格也就降低了。 “这真的能赚钱?”开瑞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驿站一直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 开瑞帝不是那种不懂民生的皇帝,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觉得柯祺的想法真是异想天开。 “皇上,臣可以保证能够赚钱,至于到底能不能让驿站收支平衡,这就不好说了。”柯祺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驿站本来就是必须要存在的机构,如果按照柯祺的想法能赚到一些钱,即便这点钱不足以维系驿站的日常运转,但皇上就能减少对驿站的拨款扶持了,这归根究底还是给国库省了钱的啊! 开瑞帝皱着眉头说:“但这……是不是就与民争利了?” 就偏远地区的老百姓们来说,他们原本都习惯去附近的镇上赶集,因此镇上是存在一些商铺的。如果远购成为了一种流行,那么这些原本的商铺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就要被远购挤兑得关门大吉了? “皇上,他们可以选择和官方合作,成为承包商。”柯祺说。 开瑞帝虽然不知道所谓的合作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见柯祺言语轻松,就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柯祺又说:“皇上,如果远购真能实现,那么老百姓们不仅能低价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还能把自己吃自己用的土特产卖出来。比如说山珍野味,再比如说各类的果干、药材等,只要处理得当,就都可以被驿站收购。这其实是相当于给了老百姓们一个创收的机会。”这类东西在大城市里将卖得很好。 开瑞帝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他深深地看了柯祺一眼。 民间监察机构要不要建立?看过柯祺的分析后,开瑞帝其实很有些意动。就凭这一点,柯祺送上来的折子就已经有了很高的价值。至于老兵安置、驿站改革等问题,其实都不过是在锦上添花而已。 但就是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是真能实现,那都是一份大功劳! 柯祺这是在跑三千米时,顺手就拿了一百米、两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的冠军啊。 开瑞帝把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虽然柯祺的思路非常清晰,折子写得行云流水,但皇上每看一遍时,还是能发现一些点,需要柯祺仔细讲解。柯祺这一天都耗在了这件事上,他讲得口干舌燥,心里却彻底松了一口气。要是皇上不问,那说明皇上对这个事情没有太多的兴趣,柯祺才要担心呢。 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后,皇上的手按在折子上,并没有再说什么,就让柯祺离开了。 柯祺知道皇上肯定要考虑一些时间。等到下班时,他飞快地回了家。谢瑾华难得请了一天假,并没有上班。这是他们得知谢纯英受伤后的第二日。柯祺回到家中时,问草园中正好送了一封信过来。 信是季达写给谢瑾华的。 谢瑾华看到信后才想起来,他不久前买了个戏班子,安排在私宅里,正让他们排演《良缘记》。谢瑾华前几日给季达写了信,问他愿不愿意来帮忙盯一下戏班子的排演进度。然而谢大哥这事一出,谢瑾华把其他的事都忽略了。要不是此时收到了季达的信,谢瑾华估计暂时都想不起《良缘记》了。 季达显然还不知道谢纯英出事了,他在信里调侃了谢瑾华几句,然后又道歉说自己不想进京。若能把戏班子移到问草园,让他们在问草园中排演,那么他倒是可以帮谢瑾华盯一下他们的排演过程。 谢纯英受伤的事,庆阳侯府不愿张扬,但也不是必须要瞒着别人的。 谢瑾华就匆匆地给季达回了一封信,只说大哥受伤了。至于《良缘记》,他这回连提都没有提。 问草园就在京郊,找个利索的小厮套上马车,不过半日就能把信送到季达的手中。谢瑾华回了信就暂时把这事抛开不管了。结果,第二日时却又有问草园的管事来回话,道是季达先生不告而别了。 谢瑾华和柯祺对此很茫然。季达竟是一个字都没有给他们留。 “前些日子,我与先生通信时,他曾玩笑似的说了我一句,道我可以出师了。”柯祺说。难道说季达在那时就起了想要离开的心思?至于他为何偏偏选择这个时间点走,难道是谢家大哥受伤的缘故? “先生不会是去大哥那里了吧?”谢瑾华问。 柯祺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啊!季达很少会在他们面前泄露心事。 接到大哥受伤的消息的第四日,庆阳侯府终于又盼到了一封信,那信依然是大哥心腹代笔,只说大哥现在已经退烧,只要精细地养着,不出几个月就能彻底恢复健康了。大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其实大家还是想要亲眼见一见大哥的,否则他们都不可能会彻底放心。 又过了五日,皇上忽然在大朝上提柯祺为正五品右参议。 所有人都是一张懵逼脸。柯祺是谁?今科的探花郎!现在距离科考才过去多久,他这就从七品被提到了五品?纵观历史,虽然还有人的升官速度远超过柯祺,但开瑞帝这里却从来都没有开过先例! 这样的升官速度都快赶上后宫中的娘娘们了!娘娘们只要能怀个孕,品级提升就有这么快! 当然了,开瑞帝并不好男色,所以大家也只是在心里吐个槽而已。 右参议隶属于通政使司。通政使司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听上去权利很大吧?但是,因为前朝的通政使司中存着大量的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等现象,到了安朝,开瑞帝特意开设了摺奏,也就是直达皇上的奏折,通政使司的权利就被大大地削弱了,目前只有掌管文书这一个功能。也就是说,通政使司已经成为了一处清淡衙门。 但不管怎么说,右参议也是正五品的官啊!这才几个月啊,柯祺就升官了! 皇上确实爱重柯祺的才能,好在柯祺去的是通政使司,所以他这官升得打眼,却又没那么打眼。就民间监察机构一事,皇上并没有漏出半点口风。他在明面上只给柯祺安排了驿站改制的这一工作。 驿站改革又是什么鬼? 大家不知道这事的意义在于什么,只以为皇上就是想要找个理由为柯祺升官。皇上有时确实有点小任性,最近越发的阴阳怪气了,好在一个小小的通政使司右参议不能代表什么。大臣也就没说话。 在众位大臣的不看好中,柯祺脱了官服,换上一身便服,低调地找上了丁家人。 丁家就是淑妃的娘家,德亲王的舅家。 这是柯祺第一次正式地拜访丁家。 对于柯祺,丁家的长辈是久闻其名,奈何没有机会一见。这一次,他主动找上门了,丁家的老太爷,众位老爷,众位小爷,都坐在客厅里接待他,所有丁家人都顶着一张有钱得毫不单纯做作的脸。 第一百五十八章 柯祺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丁家人兴师问罪了, 毕竟办报纸时用了丁小十七和丁小十八的零花钱。 说起来,想要创办一份报纸, 只用丁家两位小辈的零花钱就够了。 零花钱就够了。 够了。 还真是……壕无人性啊! 像柯祺这样的小辈,他上门拜访时, 就算是有事和丁家掌事者相商, 只要丁家家主亲自招待他, 这就已经相当给他面子了。结果, 丁家男人中,除掉那些在外地当小官的,其余的人都坐在客厅里。 丁家神隐的老太爷都在! 柯祺恭恭敬敬地给长辈级别的太爷们、老爷们行礼问安。 丁家人心中感慨万千。柯祺是读书人!年轻有为的探花郎!简在帝心的五品官!丁家人见多了读书人那种倨傲得仿佛不屑与丁家为伍的样子,难得见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 简直喜欢得和什么似的! 于是,丁家老太爷慢腾腾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叠银票, 都塞给柯祺, 说:“我年龄大了,我给的东西,你一定要收下。我也不知道你们爱什么,想来想去还是银票趁手, 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自己买吧。” 听听!这话里真的满是铜臭味!难怪丁家人在读书人中的风评一点都不好! 柯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他只觉得丁家人太好玩了。他恭敬接过银票,谢过了老太爷的好意。见他收得痛快, 丁家人顿时看他更为顺眼,于是一个接一个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捆捆的银票。 柯祺:“……” 柯祺是个极其有分寸的人, 肯定不会泄露了什么不该泄露的秘密。他要是暗示丁家人插手民间监察机构一事,那就是害了丁家人啊!驿站的改制关系到信息网的建设, 柯祺绝不会把丁家人拖进来。 所以,柯祺这次上门是为了探丁家的口风,想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参与退役老兵的福利建设一事。 “明贤小友的意思是,我们接受一部分退伍士兵到丁家名下的产业中,让他们能够有份足以糊口的活计?这样利国利民的事,我们自然要做!”丁家家主只觉得看柯祺觉得非常顺眼,语气显得很和蔼。 “世叔高义啊!我先代表退伍的伤兵、老兵,谢过丁家慷慨之举了!”柯祺说着就要站起来行礼。 丁家的老爷们把柯祺重新按回了椅子里去,说:“这算什么慷慨!不过是区区小事罢了。” 因柯祺已经接手了驿站改革的任务,所以退伍老兵的福利问题,不会再由他接手了,至少明面上如此。而这个福利建设的工作可以交给户部,也可以交给兵部。皇上最终还是交给了兵部的一位小侍郎。因为那小侍郎的父亲曾是于老将军手下的将领。皇上心里清楚,驿站改革和老兵安置看似是两码事,其实都是为了实现同一个目的。因此,他选择了这位小侍郎,就是希望他能够和柯祺配合默契。 这小侍郎得了皇上的暗示,又有于家、谢家、柯祺这一层关系在,做事时都会和柯祺有商有量。 柯祺之所以找上丁家,并不是因为丁家“人傻,钱多”而对丁家进行了道德绑架。他不会把所有的老兵都推给丁家,只是建议丁家能站出来起一个头。这样一来,等皇上表扬了丁家后,就会有其他的家族、商行站出来,表示他们也愿意为老兵的安置问题出一份力。整个过程里,丁家不用出多少钱。 而且,丁家是能够从这件事中得到实际好处的。 起头者所拥有的好处远大于后来者。 柯祺在做一件事时,习惯了考虑周全,结果他的众多理由还没有说出口,丁家家主就立刻应下了这件事。柯祺有理由相信,虽然丁家家主看上去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肯定不会是傻甜白。既然身为家主,他肯定是个心有成算的人。这样也好,合作者粗中有细,要比合作者是个没好脑子的强很多。 若丁家抓住这次机会,当日后驿站要寻承包商时,说不定皇上也能主动想起他们了。 事情解决了以后,丁家特意设了酒席,要留柯祺吃饭。酒过三巡,丁家的男人们都更为兴奋了,说话时也就变得更不着四六了。老太爷忽然说:“想想我们丁家是如何发家的……真要多做善事啊。” 柯祺闻言,很感兴趣地看向老太爷。 说真的,柯祺一直也觉得奇怪呢,丁家为什么会这么有钱? 要知道,淑妃娘娘未出嫁时,丁家人只开了一个铺子买木雕啊!虽然淑妃娘娘成了娘娘,但她对家人的照顾肯定很有限吧?为什么丁家人给他的感觉,比皇后娘家那种传承了几十上百年的家族还要有钱?反正,丁家绝对比庆阳侯府有钱!即便丁家人很有生意头脑,但这赚钱的本事也太夸张了吧? 其实,丁家的发家史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但若是说出来,大概没什么人信。 老太爷就说:“当初淑妃娘娘被皇后娘娘看中,入了李府做妾……李家厚道,给了淑妃一些体面,也给了我们丁家一些银子。我们当时就想啊,这银子与其放在手里,不如多花出去买上一些田地。” 柯祺点了点头。 丁家虽已经在京城生活了好几代,其实他们的祖籍在西北。当时,他们得到的银子不多不少,想着老家的地价便宜一点,就叫淑妃的一位兄弟回老家置办田产。结果,他们离开家乡太久了,已经没有人能认识他们了。有人欺生,和当地的县太爷一起设了个陷阱,竟把一片荒山、荒地卖给了他们。 “那地上根本种不出庄稼!只是,契书都已经签了,我们也就只能认了。”老太爷笑眯眯地说。 柯祺不由得听住了。 结果特别出人意料,那片荒山、荒地中竟然藏着一个铁矿!铁矿是不能私自开采的,必须要上报朝廷。那时还是前朝末帝当政,开瑞帝只是末帝的臣子。丁家人就想,若他们自己去上报朝廷,大概只能得些金钱奖励,但如果把这个事情告知李家,让李家人去上报朝廷,说不定李家能升官!而李家升了官,当时只是李家小妾的淑妃娘娘不也能跟着得一点好处吗?于是,他们就偷偷地找上了李家。 李家家主那时已经在暗中经营多年,丁家把铁矿的消息送上来,李家私兵的军需就有了! 丁家因此得了李家好大一份赏。李家还把京郊的几个农庄送给了他们。 柯祺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丁家人的运气太好了,明明被人一坑到底,竟然还能柳暗花明。有了李家的钱,又有李家的暗中看顾,所以丁家人就此走上了做生意、发大财的康庄大道了吧? 丁老太爷继续说:“……李家送了钱来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回老家置办田产了,唯恐又叫人骗了。于是,我们就把京郊的几片山林买了下来,打算雇人开垦出来种果树。粮食的话,有李家送的那几个农庄,出息就够我们吃了。有一年夏天,我们觉得京城里太闷热,就全家人一起去了农庄上避暑……” 庄子分了两种。一种是可供主家游玩的庄子,一种是农庄。没有主子会想到要去农庄上玩,除了丁家这种土老帽。到了庄子上以后,丁家人见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觉得光秃秃的石板一点都不好看,就叫人把石板扒了,打算在院子里中搭个架子种葡萄。结果,这一扒,竟然被他们发现了一个密室! 柯祺:“……”说好的勤劳朴实、艰苦创业的发家之路呢? “我们不敢擅动,赶紧套车去请了李家人过来。那密室里有很多宝贝,李家把古籍字画都收了,然后只收了几个白玉做的宝贝,其余的东西都留给了我们。哎,好人啊!”丁老太爷的眼神里满是感恩。 柯祺不明真相,点着头说:“皇上厚道。” 那密室是前朝中前期某位因谋逆而被砍头的王爷所留。密室里的古籍字画特别特别珍贵,现在都被存放在了皇宫的藏珍阁内!至于那几座白玉雕,无论是玉石本身,还是雕工,还是玉石上的历史附加价值,都特别特别值钱,现在被藏在皇上的私库里!相对而言,丁家人能得到的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比如说放久了已经黄了的珍珠,再比如说已经不能用的绸缎,这些加一块都比不上一张字画。 但是,李家人却不知道,密室里砌墙用的砖……里面都藏着金砖啊!四面墙加一地板的金砖啊! 哪怕很喜欢柯祺,但就算是现在对着柯祺,丁家人也没有说金砖的事。他们又不傻! 恐怕直到现在,李家都觉得丁家吃亏了。 开瑞帝登基后,有人在京郊发现温泉,皇上立刻把那一片地方圈了起来,打算用来盖别苑,于是那地的地价飞一般地涨了起来。丁家当初购买的几片山林都在温泉的范围内,这绝对是一笔叫人眼红的巨大财富!然而,开瑞帝想到了铁矿,又想到了密室,觉得丁家人太实在了,于是温泉这事就不愿意再让丁家吃亏。丁家轻轻松松地把当初低价买回来的山林换了好多好多钱,摇身一变成了暴发户。 柯祺:“……”还能说什么呢,现在抱住丁家大腿叫财神爸爸,还来得及吗? 有了卖山林的钱,金砖的钱终于能洗白了,丁家人自觉不是当官的料,不愿给宫里的淑妃拖了后腿,索性就雇人做起了生意来。又是连着好几次奇遇,丁家闷声发了好几次财,生意终于越做越大。 第99节 柯祺听完了故事,带着满兜沉重的银票——丁家人给的见面礼——晕乎乎地回了家。 “酒喝多了?要不要帮你按按太阳穴?”谢瑾华见柯祺走路时都是飘的,问。 柯祺摇了摇头:“没怎么喝酒……我就是……我可能是被钱砸晕了。” 谢瑾华:“……” 柯祺的官职已经比谢瑾华高了。谢瑾华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柯祺走出去是个年轻有为的五品官,在家里却总是这么孩子气,谢瑾华有一种全天下都知道他很优秀然而只有我见过他冒傻气的自豪感。 庆阳侯府中诸事顺利。 谢二到了南面后,见过大哥,仔细问过大哥的身体,就立刻给家里寄了信来。收到了谢二报平安的信,大家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之前大哥虽然也来信说他已经平安,但大家担心他会报喜不报忧。 柯祺忙于政务,谢瑾华忙于修书,一转眼便从夏天过到了秋天。 百姓们靠天吃饭,秋冬季要比春夏季清闲些,因此重要的足球赛事大都设在秋冬季。谢三如今已经是一位颇受追捧的足球新星了。这也是德亲王世子没有成为职业运动员的缘故,若世子大人成了职业球员,那么世子的人气肯定是最高的,那就没有谢三什么事了。世子转到幕后成为了球协的主席。 谢三做着赛前准备运动时,猛一抬头,竟然在观众席的入场处见到了谢侯爷! 亲爹来看我比赛了!我也终于成为爹的骄傲了!等大哥回来,大哥一定会表扬我的!谢三忍不住傻笑了起来,他朝观众席跑去。球场上有不少队员都在做准备运动,见到谢三,他们纷纷叫着队长。 队长跑到了亲爹面前,乐滋滋地叫了一声:“父亲!” “嗯,好好干。”谢侯爷习惯性地学起了长子的面瘫脸。没办法,对于他来说,教儿子不是一个熟练活,他心里也虚着呢!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怯,他只好把长子教育弟弟时的那套表情借过来用了。 “是,父亲!”谢三再次傻笑了起来。 侯爷想着是不是要继续对傻儿子鼓励几句,却忽然见到傻孩子变了脸色。侯爷还以为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却原来是谢三想起了球场上的规章制度,他收起了一脸的傻笑,严肃地说:“父亲……啊不,这位观众,赛前找球员攀谈是一种不好的行为。感谢您的支持,我会努力的,我就先离开了。” 侯爷:“……”话说老大啥时能回来,他替老大把棍子准备好。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以前是京中的纨绔, 现在却是球场上的新星。不过一年的时间,奔月队的众人就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自然是好的。这是于家老将军的功劳, 是德亲王世子的功劳,也是柯祺的功劳。 消息灵通者早就已经知道, 球队的构建源于柯祺的创意。 这些纨绔们一直是各家族中颇为受宠的孩子, 就好比说谢三吧, 别看他有时在谢大手里像颗可怜的小白菜, 但作为庆阳侯府的嫡子,张氏把他看作是眼珠子,谢二和谢瑾华也会有意识地让一让他。 现在这帮受宠的孩子改头换面了,虽然他们以前当纨绔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不会为家里闯祸,但现在的他们都能为家里争光了!他们的家长在为之骄傲的同时, 对着柯祺也就有了几分谢意。 这种谢意不足以让家长们把柯祺当作是大恩人, 也不足以让他们把柯祺引为知己,更不足以让他们像三流的狗血升级流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甘情愿成为柯祺的小弟,但他们至少不会轻易站到柯祺的对立面去了。或者说,在柯祺没有触犯到他们的利益时, 他们暂时不会无缘无故就选择对柯祺动手。 柯祺已经刷爆了路人的好感度啊! 官场中其实特别忌讳吃独食。像柯祺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 偏偏他在为人处事时还如此大气,只要没有什么生死大仇,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轻易与他为敌呢?当然还是拉拢过来当同盟者更好啊! 当然,朝中也不是没有那种想要给柯祺使绊子的人。 还是那句话, 柯祺太年轻,他这样的年纪,却圣眷正隆,这难道还不叫人嫉妒吗?有那种心理阴暗者巴不得他赶紧狠狠摔上一跤。除此之外,柯祺的天然立场也和某些人对立了。柯祺遵循庆阳侯府惯有的处事方针,是忠于皇上这个大前提下的太子一派,那么其他皇子那派的人自然会看他不顺眼。 好在柯祺很有路人缘,随着足球赛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朝中不少大佬正有意无意地挺他,一时间竟没有人敢对他下手。柯祺乐得低调做事。驿站改革中可有一堆的事情要忙呢,他懒得去玩无间道。 这场比赛已经是半决赛了,谢侯爷在观众席上找好位置坐下后,发现身边竟然坐着一圈熟人。大家混的都是京城高级vip豪门圈,今天都是来给儿子/孙子/小弟加油助威的。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足球比赛总是能轻易地激起大家的热血。 见到谢三在球场上狂奔时,谢侯爷竟有几分怔愣。对于他来说,这样勇往直前的三儿子瞧上去十分陌生。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样陌生的儿子却一下子激起了他心里的骄傲。嘿,那是他家的孩子! 看吧,那是我儿子!那流着汗引得众人为之欢呼的年轻人是我儿子! 就连一直和柯祺相处得不错的谢侯爷在这一刻都忍不住要感谢柯祺,更何况是其他人呢?虽然柯祺和谢家早已经融为一体,但谢侯爷还是想要感谢柯祺对庆阳侯府的真心,感谢他为谢三做的一切。 因为安朝足球和现代足球的规则不一样,比分可以从几比几一直到十几比十几,这都不算夸张,有时候强队遇到了弱队,强队甚至可以拿到二十分以上!谢三所在的奔月队以一分之差险胜了对方。 白天时,柯祺没时间来看谢三的比赛,到了晚上时,他肯定要抽出时间来陪谢三庆祝。 谢三已经和队友们喝过一轮,晚上不愿意再跟着他们去喝第二摊,就回了家和柯祺、谢瑾华一起喝茶。队友都知道谢三“怕”媳妇,并且都习惯了谢三“怕”媳妇,见他天刚黑就急着要回家也无话可说。 谢二不在,谢三就抱着谢二家的月饼和瑞雪骑大马,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等到了孩子们要睡觉的时间,谢三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们离开。整个庆阳侯府中,谢三绝对是最宠孩子的那个!其他的人其实也宠孩子,但他们宠孩子的同时还有原则,不会毫无底线地溺爱孩子。谢三就不同了,孩子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们说了想要天上的月亮,谢三就敢架梯子去爬屋顶! 只可惜,谢三和于真柔成亲的时间也不短了,于真柔却一直没有怀孕。 谢三明明那么喜欢孩子,瞧上去却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不过子嗣缘分这种事确实强求不来。张氏之前叫嚣得厉害,甚至还想过要给谢三送小妾,最近竟然也消停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想明白了。 “我娘当然消停了,她请了太医,我媳妇身体健健康康没毛病,那问题自然在我身上。”谢三说。 柯祺和谢瑾华对视一眼,没想到三哥竟然……唉,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谢三了。于真柔在出嫁前被封为了郡主,因此来给她看病的太医的品级非常高,医术相当不错,绝对不可能错诊。 谢三笑呵呵地说:“早知道这一招管用,应该提早用上!”儿媳妇不能生,那就可劲折腾儿媳妇;但若换成儿子不能生,那讨好儿媳妇都来不及呢!否则万一儿媳妇出去嚷嚷,儿子的脸还要不要了? 柯祺听着这话好像不太对,试探性地问:“三哥你……你看得很开啊。” 谢三猛然反应了过来,是男人都不愿意被人怀疑那方面的能力,于是语气急切地说:“你们不会以为我是真的有毛病吧?哎,我一点毛病都没有,相信我!我就是……我就是……说出来你们也不懂。” “那你倒是说啊!”柯祺说。他现在特别怀疑谢三是不是和他一样都没有正式吃上肉。 谢三的脸都涨红了。他先是环顾了四周,确定这里除了他们三兄弟再也没有旁人,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真相。原来谢三一直在采取避孕措施。这时候没有杜蕾斯,但是有那种羊肠做的简易避孕套。 谢瑾华不是很懂谢三的逻辑,为什么三哥不想让三嫂生孩子呢? 谢三猛灌了一杯茶,对着柯祺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谢瑾华猛然看向柯祺。柯祺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以示无辜! 谢三提醒柯祺说:“有一回我们聊天,你是不是说过,女人在年纪太小时生孩子,对身体不好?” 柯祺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他确实有可能说过这样的话。女人太早生孩子,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对小孩大人都不好。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中,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有着不低的死亡率啊! 谢三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看得书多,说出来的话由不得我不信。我后来又偷偷调查了一下,发现女人生孩子真是太……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总之,我得等到我媳妇二十岁,再考虑生孩子。” 柯祺被谢三感动了,却提醒谢三说:“你这么想……三嫂知道吗?” 谢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道理,谁不是嫁了人以后就拼命生孩子并且非要生出嫡长子来的?她要是知道了我不让她生,心里非存了个疙瘩不可,还以为我对她有了二心。” 小夫妻们对于两性生活其实都很懵懂。见谢三用了羊肠,于真柔就以为这是一定要用的。就算是现代社会,不还有高知夫妻以为躺一张床上就能怀孕吗?在夫妻之事上,于真柔当然最相信谢三。 柯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要说谢三这事做得不好,肯定不能这么说;但要说谢三这事做得很稳妥,肯定也不能这么说。但就算是谢三再稳妥些,张氏肯定也不会理解他的真实想法。 也就是张氏战斗力不高,否则于真柔早被她折腾出毛病来了。也就是于真柔心大,否则成亲几年生不出孩子这点就能把一个女人压垮了。谢三做事时总有些顾头不顾尾,但他的出发点确实是好的。 希望三嫂知道真相那天不会把三哥揍了。三哥真是好男人啊。 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开了,谢三反而渐渐坦然了,他拍着柯祺的肩膀说:“你还说过,女人要是接二连三地生孩子也对身体不好。所以,我还把羊肠送给二哥了。你和四弟用不上,不然也可以问我要。” 谢三知道女人不能过早生孩子时,瑞雪都已经在二嫂庄氏肚子里揣着了。谢三不好对着二哥的房内事说什么,幸好二嫂生孩子时每一次都是平平安安的。但瑞雪满月后,谢三还是把羊肠给了谢二。 谢二当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别提有多好看了。 “谁说用不上的!”柯祺只觉得谢三真是一个小天使,“三哥,那羊肠是怎么弄的,以后……” 谢三茫然地问:“可是,男人又不会怀孩子。” 虽然不会怀孩子,但精液到了人体中,会让受方发烧啊!柯祺之前就想着这时代没有杜蕾斯和杰士邦,真是对夫夫生活太不友好了。见谢三有了解决之法,他勾着谢三的脖子说:“有别的用途……” 柯祺说得含糊,谢三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了,问:“能有什么用途?你们吹着玩?” 柯祺:“……” 谢瑾华不是很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但肯定是一些叫人觉得很不好意思的事。他忍不住瞪了柯祺一眼。柯祺立刻松开了谢三的脖子。他决定现在先结束这个话题,过两日再偷偷地找谢三问个清楚。 于是,话题就无缝对接到了庆阳侯府之外的事情上。 柯祺不好对着谢三、谢瑾华说具体的公务,就说起了工作中的人际往来:“……他还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早就在防备他了,就等着他跳出来。这样沉不住气,难怪干了十几年都没什么前途。” 此时被柯祺拿出来说事的是通政使司里的一个经历。经历是正八品至从五品的官职,这人就是从五品。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柯祺轻轻松松就破了这个人的算计。 “这人敢这么对你,是不是背后有人?”谢三问。 柯祺摇了摇头:“真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就算不愿意配合我的工作,现在也不能给我使绊子,毕竟皇上在上头看着。这人对付我,应该就是自发的,估计是想拿我当个投名状,好去投靠某些势力。” “那他真是蠢得不可救药。别说他根本没能给你找麻烦,算计那么多也只是无用功。就算他真算计成功了,他想要投靠的人就能护得住他了?最后还不是把他推出去用以转移皇上的视线。”谢瑾华说。 谢瑾华说得太对了。柯祺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谢哥哥说得好。做人嘛,笨一点、反应慢一点都没什么。”柯祺笑着说,“但是,若脑子不好使却还要想着去害人,那么这人不管落入怎样的境地,就都是自找的了。哎,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 “没有错!”谢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像我,我就从来不去害人。” 第一百六十章 月过中天, 兄弟三人各回各屋,各找各床。 等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下后, 谢瑾华终于释放了自己压抑了半个晚上的好奇心,问:“你要羊肠做什么?”羊肠的使用原理, 谢瑾华自然是懂的。但他却想不明白, 为什么男人和男人之间也需要用羊肠。 柯祺觉得这个问题真要命!他一直想回问草园中把那本男男春宫图拿回来, 好让谢瑾华能借助教材自学成才。只是他最近一直太忙, 总抽不出这个时间。而这件事,柯祺也不好意思叫别人代劳。 柯祺甚至都不好意思溜去书坊里重新买一本。因为他本人一直生活在说书先生的口中,万一买书时被人认出来,大概关于他的桃色流言就能迅速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了。柯祺想想都觉得可怕。 谢瑾华还在耐心地等着柯祺的回答。 柯祺转念一想, 却又觉得这是一个能对谢瑾华进行科普的好时机啊!于是,他朝谢瑾华的身边靠了靠,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了。他说:“其实……我们平时那种程度的……互帮互助, 还不太够。” “不太够?难道你想要一晚上来几次?”谢瑾华诧异地问。明明柯祺在这方面一直都很拘谨,直到最近半年才像是终于开了窍一样,难得主动一点了——谁叫柯祺之前总担心自己会带坏未成年,这心思又没法取得他人的理解——却没想到柯祺其实这么饥渴, 谢瑾华只觉得自己以前真是错看柯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柯祺赶紧解释说, “我的意思是,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进入的。” “进哪里去?”黑暗中, 谢瑾华把眼睛瞪大了。 柯祺顿时又有了一种把孩子带坏了的罪恶感。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说了!睡觉!” “你还没有告诉我,羊肠是用来做什么的。”对于未知的领域,谢瑾华一直都很富有研究的精神。 “……没什么用。快睡吧。”柯祺装出一副困顿的样子来。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可是, 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不准再说什么羊肠了!” “和羊肠没有关系。”谢瑾华对着柯祺的鼻尖啄了一口,“只问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就睡觉了。” “那你问。” “嗯……进到哪里去?”谢瑾华问。 第100节 柯祺:“……”你还不如继续问羊肠呢! “我好困了,快睡觉吧。等我有空了,我找几本书给你,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柯祺叹着气说。谢瑾华在这方面太单纯了,这样的纯真其实很要命,特别能吸引男人,但柯祺总觉得自己下不去手。 谢瑾华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眼睛,却把自己的身体往柯祺那里送了送,用下身若有似无地蹭着柯祺的大腿,颇为委屈地说:“我都这样了,你却让我睡觉。”原来,小瑾华已经有一点点站起来了。 柯祺被撩得无力招架。小祺迅速得违背他的意志力也跟着站起来了。 谢瑾华明显是感知到了,于是偷笑了一声。 柯祺忍无可忍,把谢瑾华牢牢地固定在自己的身侧,然后抱着他亲了个爽。柯祺决定要用实际行动来给谢瑾华上一课。于是他顺着谢瑾华的脖子往下亲,手也毫不犹豫地伸到了谢瑾华的中衣里面。 他们以前互帮互助时,柯祺会在心里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根本不敢放纵自己的情欲。 但这回不一样!柯祺开始做一些以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了! 谢瑾华晕乎乎地想,柯弟这是要做什么呢?柯弟为什么要脱我的衣服?柯弟为什么要顺着我的身体往下亲?等等!柯弟为什么要亲那里!谢瑾华无力地抱着柯祺的脑袋,觉得自己胸口痒痒的,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不能说是难受,但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变得非常不对劲,于是他一下子就无所适从了。 柯祺抬起头来,喘着粗气问:“弄得你难受了?” 谢瑾华摇了摇头。胸口湿湿的,痒痒的,还残留着那种被吮吸过的奇怪感觉。 柯弟……柯弟这是把我当娘了?谢瑾华简直想要委屈地哭出来。 “明天叫他们给你准备羊奶,好不好?”谢瑾华很努力地想要包容柯祺变态的爱好。 柯祺不是很明白谢瑾华的意思,正想把谢瑾华的中裤脱了。 “你……你就算是把我当……当……我也没、没有奶啊。喝羊奶吧,我喂你喝。”谢瑾华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也就是柯祺了,他已经习惯去包容柯祺所有的行为了,因此他都没有把柯祺踢下床去。 柯祺:“……” 其实一点都不变态只是做了恋人之间该做的事情的柯祺简直想要委屈地哭出来。所以,他以前为什么要那么正人君子!他为什么要哄着谢瑾华说,让谢瑾华以为最刻板不过的互帮互助就是全部了? 谢瑾华在某些事情上确实是特别好糊弄的。对于他自己不怎么了解的领域,总是柯祺说什么,谢瑾华就相信什么,绝对不会有一丝的怀疑。柯祺只觉得自己的脚趾头已经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肿了。 这个晚上,自然还是互帮互助了,谢瑾华心满意足地睡了,徒留柯祺一人哭笑不得。 因为头天睡得晚,柯祺第二天中午时就觉得稍微有些困。翰林院的祁编修正好来给通政使司送公文,见柯祺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不知道都脑补了一些什么,看着柯祺的眼神中又带上了很多羡慕。 凑巧到了饭点,柯参议和祁编修关系已经拉进了不少,索性就选择在一起吃。 像他们这种公务员,中午那顿饭是可以自带的,但如果不想带,衙门里也免费提供食物。大锅饭的味道实在一般,但荤素搭配得还算不错。柯祺是个能享受也能吃苦的人,他一般都选择吃大锅饭。 虽说安朝的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可以结契的,但其实同性恋在人群中所占的比例远低于异性恋,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不少同性恋或迫于家族或想要子嗣而选择和女人成亲——尽管柯祺很想在道德层面谴责这些人,但他的谴责没有用,同妻这种悲剧的角色一直都存在着——于是在勋贵之中,结契的人并不是很多。柯祺步入官场这么久,陆陆续续也认识了不少人,但他碰到的结契者就只有祁编修一个。 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聊的话题自然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更何况祁编修原本就一直存着想要向柯祺请教的心。柯祺在某些方面确实非常老道,端着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对着祁编修不吝指教。 祁编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所以,我与他相处时,不能太正经了。正经是给外人的,夫夫间还是要亲近些才好。适当的讨巧卖乖并非是什么丢脸的事,男人在自己丈夫面前就得不要脸,对吧?” “没错!”柯祺觉得祁编修真是孺子可教,“夫夫为一体,你要用自己最自然真实的样子去面对他。” 祁编修只觉得醍醐灌顶。他四下看了看,先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才对着柯祺拱了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明贤兄,在下还有一个问题,你看……”他似乎不太好意思问了。 作为自封的爱情咨询师,柯祺示意祁编修不要羞涩只管问! 祁编修又忍不住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明贤兄平日里都是用哪一家的香膏的……实不相瞒,我原来用着我家那位的陪嫁,那是从他老家带来的,只觉得非常好用。可那个已经用完了。我休沐时在京城中逛了许久,这香膏铺子也实在是太少了一点。而且我买了好几种,都觉得不好用啊。不是味道太香了,就是……效果不太好。明贤兄与谢六元关系那般好,肯定有路子吧?” 柯祺:“……”抱歉,我只提供感情咨询,不提供床上业务的咨询。 祁编修满是期待地看着柯祺。 柯祺的脑子转得再快,也临时编不出什么香膏来啊!他从来都没有用过香膏!谁能相信他这种业务娴熟的老司机竟然都没有真正开过车呢?柯祺打肿脸充胖子地说:“我、我们都是……嗯,叫人从南面带来的。南面的东西到底精致一点。唉,只可惜我手头已经所剩不多了,不然倒是可以分你两瓶。” 祁编修只觉得非常失望。他和柯祺不一样。他至今还在嫡母手里讨生活,在某些事情上总特别小心翼翼。若是他派人去了南面买香膏,嫡母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私置家产去了,到时候又是一番波折。 “明贤兄,你下次再叫人带时,可否多买几瓶匀给我?我高价收!”祁编修特别不好意思地说。 “好、好的。” “太感谢你了!”祁编修只觉得柯祺真是一位大好人。 冒牌老司机心虚地接下了祁编修的感激。 柯假司机转头就给谢二哥去了一封信,在南面的熟人现在就只有谢大哥和谢二哥两位啊。虽然柯祺的嫡母宋氏的娘家也在南面,但柯祺和宋家人并不是很熟,买香膏这种事情还是拜托二哥比较好。 柯祺这人多鸡贼啊,他要是直说让谢二帮他带些香膏回来,日后说不定要被二哥取笑一番。因此他决定从侧面出击。因谢二掌管着庆阳侯府中的庶务,柯祺就忽悠着二哥在京城中开一家香膏铺子。 但他这行为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 香膏又分好多种,柯祺怕谢二误以为他说的是抹脸用的香膏,就在信的末尾强调了一句,是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特殊用途的那种香膏。谢二看到最后,手上的力道没控制着,信纸都被他撕裂了一点。 谢大抬头看向谢二,问:“信里写了什么,叫你这般失态?” 谢二把信纸递给了谢大。 谢大看完信,老脸一红。其实大哥风华正茂,但这一刻唯有“老脸一红”四字能形容他的心情。 柯祺好容易求到谢二这一回,谢二肯定不忍叫他失望,只好带着随从们出门帮柯祺买东西去了。谢二跟着谢大住在衙门里,他平时都从边角门进出。出门时,他和某一人擦肩而过。谢二走出去几步路,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觉得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这不是柯祺的先生么?他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季达被人领着走进屋子的时候, 谢纯英还保持着老脸一红的状态。 因为上午时就收到了季达的信,谢纯英知道他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拜访, 所以一点都没觉得意外。但谢纯英心里还残留着几分尴尬,就将手握拳放在了唇边, 然后假意咳嗽了几声, 缓解了一下情绪。 柯祺也真是的……谢纯英很努力地把自己脸上的薄红压下去了。 季达略感好奇地看了谢纯英一眼。 谢纯英肯定不会把小儿的房中趣事拿出来说给季达听, 他立刻叫人重新上了茶点, 然后问道:“你离开京城已有多日……都够你从京城来我这里走上两个来回了。你去哪里了?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季达离开问草园后,谢瑾华和柯祺就立即写信对谢纯英告知了这件事,毕竟季达当初是由谢纯英引荐给柯祺的。谢纯英接到信时,心里想着季达大概是要来找他了, 却不想他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天。 季达似笑非笑地说:“确实有些事要做。” 这回答相当于是没有回答。下人把新沏好的茶放在二人之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出门时还带上了门。不过, 窗户仍开在那里。季达朝窗户望去,能看到窗外的景致。别看谢纯英总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外人都觉得他太过方正。其实谢纯英是个很懂生活的人。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好。 南方气候暖, 花期就长, 红红紫紫的瞧着就很热闹。 谢纯英将壶中的茶倒进了杯子里,推到季达面前, 说:“这些年也是辛苦你了。柯祺那孩子……” “辛苦谈不上。我倒是谢谢你,叫我能将一身本事都传了出去,没让它们跟着我进了棺材, 从此烂在了泥里。”新砌的茶水太烫,热汽氤氲放佛模糊了季达的面容,“你那时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好徒弟,我还不信。然而这几年冷眼看下来,就算没有我,他前途依然不可估量。这般说来,是我赚到了啊。” 谢纯英没想到季达对柯祺的评价这么高。 茶叶在热水中一点一点舒展。淡淡的茶香中,谢纯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依然是那副不像好人的模样。季达却能够看得出来,谢纯英分明是欣慰的。谢瑾华身边能有一个柯祺,难怪谢纯英这么开心。 于是,季达也跟着笑了一声。 气氛这样好,就像是老友间的久别重逢,两人却忽然就沉默了下来。谢纯英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季达也是一样的,他也有很多话要说,但同样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明明他们在年少时是无话不说的知己,但造化弄人,那时的他们又哪里能算到日后的种种生离,又种种死别? 一盏茶渐渐就凉了。 谢纯英叹了一口气,说:“我自知无法阻止你。但你别叫孩子们担心了。” “他们都已取字,哪里就还能被说是孩子了?”季达顾左右而言他。 “虽已取字,但到底没有正经行了冠礼,怎么就不能是孩子了?”谢纯英认真地说。谢瑾华和柯祺都是被皇上赐字的,他们这种情况可以提前举行冠礼,但其实他们真实的年纪都还没到二十岁。二十而冠,行了冠礼之后才是成年人。谢纯英比他们大了那么多,继续把他们看作孩子,这也说得过去。 此时的人很重视冠礼。谢瑾华和柯祺虽情况特殊,既已出仕,又得赐字,完全能提前加冠,但正因为可以提前加冠,谢瑾华就想要和柯祺一起行冠礼。可当柯祺出仕时,大哥已经外放。夫夫俩私底下商量了一回,觉得他们的冠礼上要是没有大哥观礼,肯定会留有遗憾,于是就齐齐决定往后推了。 季达深深地看了谢纯英一眼:“你这样的……大约是要操一辈子的心了。” 谢纯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色轻松,没有说话。 季达自嘲地一笑。有时候,能操一辈子的心也是件幸事吧。像他,他就是想要操心,又能去操谁的心呢?他已是孑然一身,如今和他关系最近的人,大概只有柯祺了,那是他一心教导出来的徒弟。 “要我说……”谢纯英叹了一口气,语气却很迟疑。他知道有些话不可说,但他却又特别想说。 季达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示意谢纯英继续说下去。 “你要做的事,我能猜出几分,我不好阻止你。但也许,你可以考虑娶个妻子、生个孩子。”谢纯英说。他太清楚季达背负的血海深仇了,因此他没法劝季达放下。他把季达放到柯祺身边,确实存了私心想让季达教导柯祺,但其实那也是对季达的一种限制。谢纯英不想眼睁睁看着季达去以卵击石。 政治这东西,有时候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要说谢家人冷情,这话确实不算错。冷情的人并非是自私的人,他们之所以冷情,不过是因为他们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在了特定的事物上。比如说谢纯英,他最看重的就是整个家族,他能随时为家族去死,能为家族做一切的事。那么除了家族和家人之外的人或事,就无法得到他全心全意的付出了。 若谢纯英全心全意忠君,那么前朝被灭时,他就该以身殉国。所以,他不是。于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了季达想做的事对今朝的开瑞帝不利,但谢纯英却不会站在所谓的大义上去斥责他,他只要保全自己的家族就好了。或者说,如果谢纯英处在季达的立场上,那么他的选择大概会和季达一模一样。 若谢纯英重情,那么在他找到季达后,就该全心全意支持季达的复仇大业。所以,他依然不是。明知道季达失败后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但只要季达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谢纯英就不会竭力去拦阻。 但又不能说谢纯英不忠君,不能说他不重情。 之所以留季达在问草园中住了几年,不仅仅是因为季达能猜出谢瑾华的身份,也是因为谢纯英内心仅有的温柔。他大概还是希望季达能放下仇恨的,往事不可挽回,而现有的和平日子却值得珍惜。 但当谢瑾华和柯祺来信说季达不辞而别时,谢纯英立刻就明白了,季达终究还是那个没有从噩梦中走出来的季达。外人口中说一句放下,有多容易。真正处在噩梦中的人哪里能那么轻易地走出去? “抱歉……”季达摇摇头,没打算理会谢纯英说的关于娶妻生子的话。 难得开口说起这个话题的谢纯英却打算再劝劝他,又说:“你教了柯祺这些年,他和小四向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小四肯定从柯祺那里也间接地学到了一些什么。他应该能算是你的小半个徒弟吧?” 季达又沉默了。 谢纯英知道季达口硬心软。 当初,在季达完全不知道柯祺有何资质时,他就同意了要去教导柯祺,不就是因为柯祺和谢瑾华之间的关系吗?谢瑾华究竟是什么身份,谢纯英和季达之间从未说破过,但季达肯定是心知肚明的,而谢纯英也知道了季达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季达曾说他对谢瑾华没什么善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哪怕季达曾在谢纯英面前恶声恶气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他依然把傅家族书传给了柯祺。 族书这种东西,宁可失传,不可轻传。 因为,族书中要传的是傅家的风骨,是傅家的百年荣耀。季达认为他自己营营苟苟这些年,已经没有资格姓傅,他认为自己已经失了傅家风骨。而他在初见到柯祺和谢瑾华时,却传下了傅家族书。是因为他觉得被谢纯英保护得那样好的谢瑾华有这个资格吗?然而他偏偏又不愿意亲自教导谢瑾华。 这矛盾至极。 好在不管怎么样,谢瑾华对季达始终是尊敬的,柯祺也未曾辜负季达的教导。 谢纯英不点破季达的心思,只说:“对小四这便宜徒弟,你肯定不了解他。所以你不知道他有一门绝技。他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字看到那人的内心。你常与柯祺书信往来,你知道小四是怎么说你的吗?” 季达依然不说话,他可不想踩到谢纯英的言语陷阱中。 “小四说,他喜欢你的字。他说你这人有些矛盾,他也说你隐忍坚韧、心存正气。”谢纯英说。 “他说错了。”季达面无表情地反驳。 谢纯英见好就收,装作没有看到季达眼中的复杂。 在过去的几年中,季达住在问草园,谢纯英当然不会心大到就让他那么住着,其实季达始终都活在谢纯英的监视内。不过,季达好像有本事越过他的监视去做些什么。但话得这么说,谢纯英有意监视季达,季达做事时都能不惊动谢纯英,世上大概再也没人能想到他这样不起眼的人会翻云覆雨了。 季达用恶声恶气掩藏他内心的柔软,谢瑾华却通过他的字看破了他的伪装。 “小四那样的好孩子,谁又能不喜欢他呢?”谢纯英问。 第101节 季达却无意多说,直接切换了话题,问:“你没有拿到传国玉玺?” 这没有什么可瞒的,谢纯英摇了摇头,说:“没有。”自从知道静妍当初是想要炸死的后,他就一直以为传国玉玺在青莲教中,结果他已经把青莲教铲除了大半,连那位一直很低调其实是青莲教实际掌权者的“姑姑”都已经死了——谢纯英就是因此而落水受内伤的——结果传国玉玺却依然不见踪影。 季达勾起嘴角,脸上满是讽刺。 当初傅家被抄家、部分族人被斩首、剩下的族人被流放时,季达只以为成王败寇。一直到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都是为了一块小小的玉玺。开瑞帝因为没能拿到开国玉玺,怕被天下人说他得位不正,就用尽手段想要得到它。可就算那时的他得到了又能如何呢?他不依然是由逆贼成为皇帝的吗? 死了那么多人,开国玉玺却直到如今依然不知所踪。季达只觉得这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也不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谢纯英又问。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季达也觉得没什么可以继续隐瞒的了,说:“春阳门中没有传国玉玺的消息。春阳门和青莲教不一样,青莲教的格局太小了。如果传国玉玺在春阳门,他们肯定要拥立新主的。” 即便被拥立的新主没法动摇开瑞帝的统治又如何?他们能把开瑞帝膈应死了。就好比柯祺穿越前那个时空中,朱三太子什么的不就膈应了康熙很久?春阳门有了传国玉玺,肯定会站出来自诩正统。 那么,这开国玉玺到底去哪里了? 季达一直没怎么喝水,杯中的茶已经凉透了。谢纯英拿起他的杯子,把茶水泼了,然后重新给他倒上了一杯热的。这一泡的茶似乎比上一泡更香一些。谢纯英问:“这两年,你瞒着我做了些什么?” “我只出手了一次。”季达说。 谢纯英皱了眉头,心里立刻就有数了。聪明人之间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季达说他只出手了一次,那么就是皇上秋狩时遇刺的那次了。那一次如果不是太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站出来为皇上挡了箭,开瑞帝就算不死也该去了大半条命。季达确实有手段,这局布置得很好,然而开瑞帝就是命不该绝。 那次事情后,春阳门又有不少人被抓,季达却完全没有暴露。 谢纯英仔细回想了一下季达身边的人定期送上来的监视报告,却依然想不出季达是如何出手的。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后怕,眯着眼睛说:“你曾答应过我,你在出手前会先离开京城并彻底改头换面。” 在事情的最开始,当季达回到京城时,谢纯英想过要把他远远打发走,然而季达虽没有明说,却猜出了谢瑾华的身份。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能猜出谢瑾华的身份,而不是季达,谢纯英早就弄死那个人了。但正因为是季达,谢纯英觉得他肯定有什么后手,又看在了过往的情分上,就把季达留了下来。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以及矛盾。 最为矛盾的点都集中在谢瑾华的身上。因为谢瑾华的身份,所以谢纯英始终立在悬崖之巅。所以在见到谢瑾华之前,季达根本没想到谢纯英竟然会留下谢瑾华的命。话又说回来,如果谢瑾华不是谢纯英看着长大的孩子,那么季达绝对不会把他当作是小半个傅家人,他只会把他当成燕家人来痛恨。 “那一次我很有把握。这一次我没什么把握,所以我依约离开了。”季达说。 话说到了这份上,谢纯英便知道已经没法劝阻季达了。他语气不好地说:“如果你死了,我只会对柯祺说,你去什么地方隐居了。所以,没人会祭拜你的。”他心里的火烧起来,好像怎么都无法扑灭。 季达无所谓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份叠好的纸,推到谢纯英面前。 谢纯英任由纸放在桌子上,没有接过,没有打开,只是看着季达。 “这是一份……春阳门中人的名单。最多两个月,两个月后你要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就按照这份名单去拿人。所有的事情都牵扯不到你的庆阳侯府。”季达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说,“你会立功的。” “我不缺这个。你还是想着自己该怎么活下来吧。”谢纯英说。 季达心里明白,谢纯英大概是不愿意原谅自己了。他本来也无意求得谢纯英的原谅。他们在多年之前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然而,他拿出来的东西却不会再轻易收回去了。季达想了想,说:“谢瑾华参加县试时,有人预谋纵火,虽然这阴谋最终被人阴差阳错破解了,但你难道不想为谢瑾华报仇吗?” 那场纵火案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谢纯英却始终没有忘记。 听见季达这么说,谢纯英好似不为所动,依然紧紧地盯着季达。 季达坦然地说:“我到了京城以后,才渐渐和春阳门搭上线。他们已经在暗中经营多年,而我是半路加进去的,所以他们不仅不会事事都听我的,甚至还会在某些事情上防着我。他们想要放火,我却始终被瞒在鼓里。等到事情败露后,我才听到了风声。等春阳门被抓了不少人后,我才因此掌了权。” 季达想了想,继续说:“这把火真烧起来也就算了,我就当是天意了……” 季达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谢纯英就掀了桌子。他将手握拳,狠狠地砸向了季达的脸。季达不知道是来不及躲,还是不想躲,鼻子被砸了个正着,鼻血喷涌了出来。季达却像傻子一样地笑了起来。 “你!”谢纯英又是一拳狠狠砸到了地上。他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哈哈哈哈,你当年也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在京郊的马场上,有人嘴里不甚干净,我和你一起去把那人揍了,你还记得吗?”季达笑着笑着又像是一个疯子,“不见了,早就不见了啊。你看看你现在,活得就像是一个套子里的人,属于自己的情绪都被收敛得一干二净。我都替你觉得累。” 谢纯英当然还记得那件事。那时候,现在的德亲王妃当时的谢府大姑娘刚开始议亲,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亭亭玉立时,有纨绔子弟说了几句很没品的话,谢纯英气不过就带着三五好友去把那人揍了一顿。那一架真是打得酣畅淋漓。只是,那样鲜活的少年时期早就过去了,从此就连梦里都不再有。 谢纯英攥着季达的衣领,说:“我没有活在过去,是因为我现在依然有需要我守护的东西。” 季达笑了好久才停下来。那张纸随着被掀翻的茶桌一起落在了地上。季达躺在地上,一伸手就拿到了。好在这张纸没有被茶水浸湿。季达把名单拍在了谢纯英的胸口,说:“拿去吧,你需要这个。” 这份名单其实并不完整。 季达给出的只是当初参与过考场纵火一事的人的名单。还有一些人,季达心里清楚他们在春阳门中的地位,但季达并没有将他们说出来。反正,靠着这份不完整的名单,谢纯英也肯定能够立功了。 季达觉得自己真是坏透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春阳门。 谢纯英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丢在了季达的脸上,嫌恶地说:“把血擦干净。” 季达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鼻子,说:“其实也不用等两个月,你现在就可以按照名单拿人了。加上你刚刚把青莲教铲除得差不多了,那老不死的肯定要记你大功。过些天,朝中再发生什么事,反正都牵连不到你身上了。”他这话还藏着另一层意思,名单上的人抓不抓得到,对他的计划没什么影响。 季达捡起他没有用过的帕子,还给谢纯英,说:“我用不惯这种绸质的帕子,棉布的好用。”帕子上沾了他的血,其实已经有些脏了。季达忽然想到了流放的路上,堂妹的怀里就藏着一块丝绸帕子,那是她平时惯用的,抄家时只有帕子和身上穿的衣服被留了下来。那帕子最后换了半块干硬的馒头。 半块馒头救不回一家子的命。 谢纯英指着大门说:“你走,走了最好再也别回来了。” 谢二在街市上货比三家,还派人去那种烟花地取了经,这才把柯祺要的东西买好了。谢二一共买了六种香膏,每一种都买了好几瓶。他完全不知道哪一种更好用,决定把瓶瓶罐罐都给柯祺寄过去。 当个哥哥真是不容易啊! 回到衙门时,谢二再一次在门口与季达擦肩而过。 季达脸上的鼻血已经擦干净了,却没有换衣服,袖子上是血,衣摆上是茶水。谢二不明白季达是怎么搞得这么狼狈的。但既然季达是从府里走出来,那么能把季达弄成这样的,就只有大哥了吧?谢二心目中的大哥是严于律己的大家长,是行走的《君子守则》,他真的想象不出来大哥发飙的样子。 谢二和季达不熟,就不好对着季达追问什么,只是一点头就错开了。 季达忽然停下了步子,对着谢二拱了拱手,道:“谢二爷,您若是回京,请您告知柯爷一声,小的回老家成亲了。若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我那没影的儿子能进京赶考,还请柯爷照顾一二。”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谢二不是那种爱寻根究底的人,因此等他听完这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二急匆匆地朝大哥住的院子走去。 “大哥啊大哥,原来大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那么冷静的……”谢二心里如此想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仿佛瑞雪发现了他无所不能的哥哥月饼其实也还在继续喝(羊)奶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二有一点点小兴奋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休沐日时, 柯祺偷得浮生半日闲,拉着谢瑾华一起上街玩。 天气已经凉了, 人们身上都穿上了薄薄的袄子。好在这几日阳光很是不错,确实适合逛街。 夫夫俩平时住在庆阳侯府里, 日常所需都由府里备齐了, 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买的。他们只是想要一起在街上走走而已, 就算是一场小约会吧。他们穿着样式相同的衣服, 看着就像是一对儿。 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柯祺见有人在卖糖葫芦,笑着说:“谢哥哥,你想不想吃那个……想吃的话,我去给你买。” 谢瑾华小声地回答:“哪有人在街上边走边吃的啊……”他这话的尾音还没有落下, 就有两三个男孩子举着糖葫芦欢呼着从他身边跑过去了。谢瑾华又赶紧改口说:“哪有大人在街上边走边吃的啊。” 这话说得在理。柯祺又拉着谢瑾华往街道两边的摊子走去。 京城中其实有好几个坊市。有些坊市特别高档,做的是达官显贵的生意;有些坊市就显得有几分脏乱差了, 做的只是贩夫走卒的生意。夫夫俩今天逛的街算是中等的那种, 真正的有钱人不会上这里来玩,但街道两旁收拾得很干净。这样的街道其实是最具有烟火气的,从街头到街尾一直都很热闹。 柯祺挑中的这个摊子是卖糖人的。来自后世的柯祺看到糖人时总觉得特别稀奇,毕竟后世的手艺人越来越少了, 糖人都能申请文化遗产保护了。不怎么出门的谢瑾华看到糖人时也觉得非常稀奇,毕竟他幼时身体不好, 很少吃外面的东西,谢二他们就算想给他开眼界, 也只会带玩具,很少带吃食。 再说, 谢二带回家的糖人只能是成品啊,谢瑾华就从来没见过糖人的制造过程! 于是,夫夫俩宛若一对没见识的乡巴佬,眼巴巴地看着摊主用糖浆勾了一匹马出来。那匹马是一个小孩子想要的,他拿到马,高高兴兴地跑开了。谢瑾华咽了下口水,说:“厉阳肯定想要一只猫。” “说不定厉阳还想要只狗。”柯祺忍着笑说。 谢瑾华对着摊主说:“老人家,麻烦你做一只猫,做得大一点,要像刚刚那匹马一样大。” 糖人摊主:“……” 柯祺从钱袋里数出铜板,顺便叫摊主再做一只狗。猫和狗都是常见的动物,摊主是常做的,很快就完成了。谢瑾华回头对着几十米之外的厉阳招了招手,憨厚的厉阳立刻小跑着到了两位主子跟前。 谢瑾华把猫儿和狗儿塞到厉阳手里,说:“拿着吧。” “不准偷吃啊,要带回家的。”谢瑾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叫摊主给你做只……嗯,给你做只猪吧。”猪的肚子比较圆,肯定特别费糖浆,厉阳胃口那么好,得吃一头肥猪啊。 厉阳心说,早知道今天就不抢着出门的活计了,这种差事应该让厉桑来。 离开了糖人的摊子,夫夫俩又凑到了面人的摊子上。面人卖得比糖人贵些,因为面人的工艺更复杂一些。夫夫俩凑过来时,面人摊主正在给一个小姑娘捏嫦娥。柯祺小声地问谢瑾华:“我们让摊主捏一个你吧……小小的,可以装在荷包里,然后我去衙门工作时,就可以把你揣在兜里、藏在怀里了。” 谢瑾华眼睛一亮,说:“那是不是也可以捏一个你了!” 柯小姑娘和谢少女对视一眼,夫夫间开始冒起了粉红色的泡泡。厉阳默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瑾华忽然又摇头说:“其实这主意也不好。比起面人,我倒宁可随身带着你做过注解的书。”他看重的又不是柯弟的皮囊,所以没必要带个形似的小东西放在身上。他看重的明明就是柯弟的灵魂! 面人摊主:“……”所以你们站我摊子前就是来砸场子的吗? 因为不打算做面人了,谢瑾华似有些过意不去,又把重新退到十几米之外的厉阳招了过来。他指着厉阳对面人摊主说:“老人家,你按照他的体型给他捏一个耍大刀的将军吧。哎,他最喜欢这个。” 厉阳立刻就开心了。这大块头也是好哄得很。 把厉阳留在了面人摊子上,夫夫俩继续往下一处摊位走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夫夫俩怕被人挤散,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主要是谢瑾华不好意思——柯祺就把自己的袖子给了谢瑾华,让他扯住自己的袖子。谢瑾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柯祺说:“柯弟,你觉得厉阳会把面人放哪里?我敢说,他一定会放在床头的。” “他想做一场金戈铁马的英雄梦?”柯祺问。 谢瑾华摇了摇头:“这可是厉阳的秘密。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露馅了。厉阳他……你别看他这么大的块头,其实他怕鬼。所以,以前他值夜时,非要赖在我们脚边不可。他肯定要拿面人镇床的。” “……出人意料。”一心想要把厉阳送去参军的柯祺如此说。 “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我像月饼那么大的时候,有一次听见下人们说嘴。有一人说他们家有老鼠,晚上睡觉时,老鼠会在他们脸上踩来踩去。还有一人说,他家里的一个亲戚的脚后跟都被老鼠咬了。”谢瑾华说着过去的事,说着说着自己就先乐了,“我那天晚上就没敢睡觉,非要点了灯才好。” 有人推着车从夫夫俩身边走过,车子上堆着很多脏兮兮的口袋。柯祺自觉地把谢瑾华往自己身后藏了藏,没让那车子碰到谢瑾华。他笑着说:“你竟然还怕过老鼠?这可是天底下第一稀奇的事情。”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就不信你没有害怕的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猫妖成精,怎么还会害怕老鼠呢?”柯祺说。 谢猫妖终于明白了柯祺是在开玩笑。他想了想,回击道:“我要真是猫妖,我非用法力让你帮我生一堆三花不可!”大街上人来人往,谢瑾华不想让这话被别人听去,因此几乎就是咬着柯祺耳尖说的。 探花和六元说着毫无营养的话,又走到了一个卖折扇的摊子。冬日卖折扇,这摊主也是有意思。仔细一看,其实摊主也不光是卖折扇的,还卖一些木雕的首饰。这样的首饰卖得便宜,三五文一枚简朴的簪子,样式复杂些的也不过才卖十几文,普通人都是买得起的。因此,这摊位上的生意不算坏。 木折扇做得很精致,上面镂空的纹路显得特别出彩。柯祺随手拿了一个就要卖弄风雅,谢瑾华却忽然看向了另一边的馄饨摊子,兴奋地说:“柯弟,你走累了没有,不如我们坐下来吃一碗馄饨吧。” 柯祺数出铜板递给摊主,拿了折扇就走。 馄饨摊的主人是一对老头子。谢瑾华拉着柯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做了,小声地对柯祺说:“他们都已经六十多岁啦!听说他们和我们一样,十四岁结的契,这些年不离不弃,如今也算是生活安稳了。” 柯祺忽然就明白了,来这个摊子吃一碗馄饨,大概就是谢瑾华今日出门的主要目的吧。 也不知道谢瑾华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据说两位摊主中的一位脚有些跛,现在就坐在锅前看火,另一个则在十岁时得了一场重病,忽然就哑掉了,招呼客人时都是用手比划的。柯祺忍不住朝这两位老人看去,哑老头刚送完了一桌馄饨,跛老头把他招到了自己跟前,然后用帕子帮哑老头擦了擦汗。 那一瞬间,尘世烟火,岁月静好。 第102节 谢瑾华偷偷在桌子底下牵住了柯祺的手,宽大的袖子遮去了他们的动作。夫夫俩相视一笑,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厉阳已经追上来了,很有眼力劲地选了张远离主子的桌子。 馄饨很香。但夫夫俩出门前是吃过东西的,因此两人只点了一碗。 等夫夫俩吃得差不多了,厉阳那张桌子上已经堆了四个空碗了。 这么烫的馄饨,他还能吃得这么快!所以说,想要照顾摊主的生意,只要把厉阳带上就够了。谢瑾华估摸着厉阳平时的饭量,觉得他还能再吃上两碗。馄饨的味道确实是好,厉阳决定以后常来吃。 “谢六元。”有个小孩对着谢瑾华叫道。 夫夫俩回头一看,见到了德亲王家的世子李昶和二公子李旭。他们正要起身行礼,却见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连向来跳脱的二公子都是一副稳重的模样,便只拱了拱手,道:“大公子,二公子。” 世子和二公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她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好样貌,看上去可爱极了。这小姑娘应该就是刚刚唤了谢瑾华为谢六元的人。柯祺却猜不出她的身份。德亲王家确实有位郡主,但郡主的年纪比这位小姑娘大好多。难道是丁家的姑娘?可是丁家的姑娘能够在大街上认得出谢瑾华来吗? 谢瑾华也琢磨着小姑娘的身份。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都瞪圆了。 小姑娘不高兴地说:“谢六元认不出本……咳咳,我来了?” 如今能自称本王的小孩子就只有太子东宫里的小太孙了。谢瑾华知道不能在大街上叫破太孙的身份,只恭谨地说:“没想到今日能在街上遇到您。”到底是谁想出的主意,把小太孙打扮成小姑娘了。 想出这主意的当然只能是德亲王妃啦。 太子如今想得很开,早已经做好了不当太子的准备,于是对唯一的儿子就放纵了很多。小太孙以前天天被拘着念书习礼,现在却满皇宫的爬树抓鸟。这么一来,这孩子的身体倒是健康了很多。太子私底下找皇上聊天时,还说起了这件事,只说太孙肯定就是担不起天下之重责,以前身体才会不好。 皇上大约觉得太子这话有些道理,小太孙就更自由了。 从出生到现在,太孙都没有出过宫。这可怜孩子忽然想要出宫看看。小太孙不求别人,天天求着李旭带他出宫。李旭哪里敢应下这事,在宫里都躲着太孙走了。就算太孙出宫时肯定会有很多人着便衣保护,但太孙的身份毕竟特殊,如今有很多人盯着东宫,万一太孙出事了,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德亲王妃和淑妃咬了回耳朵,淑妃就对皇上说,若是小太孙换了女装,出宫后就不打眼了。 谁能想到堂堂小太孙会被打扮成一个小姑娘呢?淑妃其实也没指着开瑞帝真能同意,偏偏开瑞帝就是同意了,还围观了小太孙换女装的全过程,然后和太子一起笑得不能自已。大人们的恶趣味啊! 皇太孙出宫以后,真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宫里的树都是矮的——高大的树冠能藏人,如果有刺客来,就会给刺客提供便利——外头的树竟然有这么高!宫里的男人只有几个长胡子——太监们当然不长胡子了——外头的男人几乎都长了胡子!皇太孙今天真是玩疯了。然后,他就碰到了柯谢夫夫。 约会二人组就这样成为了带娃五人组。 小皇孙一手牵着世子堂哥,一手牵着谢瑾华,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柯祺满是怨念地跟在了后头,李旭和柯祺并排走着。最喜欢华服美饰的李旭今天难得没穿得像孔雀一样,因为家里人叫他要低调。 李旭看到柯祺手上的折扇,接过来仔细看了两眼,说:“你这个是刚买的吧?” “嗯,前面路过一个摊子,我觉得这扇子手艺不错,就买了一把。”柯祺说。 李旭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手艺当然好了,这扇子是我父王做的。” 柯祺:“……” 德亲王闲来没事用便宜的木料雕东西,然后命府上的下人出来摆摊,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李旭解释说:“我父王他……有时候带着我娘一起乔装摆摊。丁二麻子和木雕西施听说过没?就是他们。” 柯祺:“……” 德亲王乔装成麻子脸丑男,带着乔装以后依然很漂亮的王妃摆摊子,这是一种怎样的恶趣味? 小太孙松开了谢瑾华的手,指着路边的一只棕黄色狗,兴奋地说:“快看,那狗长得也和……和家里的狗不一样。为什么狗狗的尾巴会这么蓬松?快,我们走近了去看看吧!”那狗被人用绳子拴在了树下。这是一个卖野味的摊子,摊主估计是个猎户,擅长捉活的,摊子上系着好几样半死不活的猎物。 世子没让小太孙太过靠近狗狗,只让他站在不远处看着。 小太孙好奇地说:“谢……谢,这狗不爱叫,它一直就没叫过。”他原本是想要叫谢瑾华为谢六元的,但刚刚被人嘱咐过,最好不要在人群中叫破他们一行人的身份,于是犹豫了一下就叫成了谢谢。 谢瑾华想了想,说:“我们人的性格会各有不同,狗应该也是一样的吧?我觉得,有些狗天生就是不爱叫的。更何况,这只狗是要陪着它的主人一起上山打猎的,自然是训练有素,就更加不会叫了。” 小太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懂得好多。那为什么它的尾巴比一般的狗要漂亮?” 谢瑾华想了想,又说:“人也是一样的,有些人长得漂亮,有些人长得一般。是吧,柯弟?” 柯祺十分淡定地说:“谢哥哥说得没错,这狗不爱叫,可能是因为它天生性情如此,也有可能是因为它训练有素。而它的尾巴之所以如此蓬松,则有可能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不过,更有可能的是……” 谢瑾华和小太孙都认真地看着柯祺,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两人看上去都无比乖巧。 “……它不是一条狗。它是一只狐狸啊。”柯祺忍着笑说。 摊主逮住了一只活的狐狸,打算用来卖,这有问题吗?没什么问题。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太孙看了一眼柯祺, 又看了一眼狐狸。好好的狗怎么就成狐狸了?小太孙仿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柯祺却始终都没有改口。于是, 小太孙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摊主,希望摊主能够反驳。 摊主是个寻常的猎人, 但能在城里摆摊的, 多少有些眼力劲儿, 只觉得眼前这一行人非富即贵。因此之前这一对兄妹(谢瑾华和小太孙)指着野狐狸非说是狗时, 摊主并没有急匆匆地站出来反驳。 此刻,见那小小姐盯着自己看了,摊主才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这是只野狐狸。” 皇太孙绝望极了,回头抱着世子的手, 说:“堂哥,堂嫂没有了。” 这完完全全就是小孩儿话了, 小孩子的世界里总有很多大人无法获知的奇思妙想, 所以在场的大人们都没能听懂小太孙这一句话。谢瑾华忍不住看向了柯祺,好像在说,柯弟你那么厉害,能猜出小太孙说了什么吗?柯祺回了谢瑾华一个眼神, 仿佛再说, 你堂堂六元魁首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世子摸了摸皇太孙脑袋上的小揪揪, 问:“你要见哪个堂嫂?”荣亲王的儿子们有几个娶媳妇了。 皇太孙摇了摇头,示意世子弯下腰,然后咬着世子的耳朵说:“我上回听……皇奶奶和淑妃娘娘聊天, 说该给堂哥你说媳妇了。淑妃娘娘说,堂哥你眼光高,京城里的好姑娘那么多,却总没有能叫你瞧得上的,所以她才不愿意去你面前讨那个嫌,随你怎么吧。皇奶奶就说,堂哥这样的,得天上的仙女来配。淑妃娘娘又说,仙女什么的该去哪里找呢,倒是狐狸成精还容易些。可是……这狐狸好丑。” 别看皇太孙年纪不大,这一番鹦鹉学舌倒是一字一句说得很详细。 后世的孩子们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但在皇太孙这个年纪,还会相信圣诞老人和齐天大圣,更何况是生活在这个敬鬼神而远之的时代的皇太孙呢?他听了皇后和淑妃的话以后,就一直觉得德亲王世子会找个美丽的狐狸精当妻子。狐狸修炼成精以后很漂亮,那么它成精前的本体也应该很漂亮吧? 结果,第一次见到狐狸的皇太孙觉得这狐狸……配不上他的堂哥啊! 世子不会哄孩子,干巴巴地说:“这狐狸……也没那么丑吧。”平心而论,狐狸确实不算丑,当太孙以为它是狗狗时,还觉得它那蓬松的尾巴很漂亮呢。但这狐狸和太孙想象中的狐狸完全不一样啊! 皇太孙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学着皇后的话,说:“唉,堂嫂子也好……堂嫂子也好,还是要注重品行的。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反正都没有堂哥你好看。”皇后的原话是,儿媳妇也好,孙媳妇也好。 世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堂弟的揪揪。 围观了这一幕的李旭花几秒钟怜爱了一下自己,堂弟这么会说话,怪不得亲哥对堂弟这么好!他灵机一动,指着那狐狸问小太孙,说:“妹……妹啊,这狐狸你还想不想要?可以把它养在我哥面前,让它长长久久地对着我哥那张脸,被熏陶得久了,说不定日后化形的时候,它就有沉鱼落雁之姿了。” 李旭这明显就是玩笑话了,玩笑中还拍了自己亲哥哥的马屁,不动声色地和堂弟争了宠。 小太孙却深以为然,说:“要吧,难得见到一只狐狸。能每天对着堂哥的脸,也是它的福气。” 这狐狸是野兽,兽性十足,所以世子这一行人肯定不会亲自拎着狐狸走。于是,世子就对着身后比划了一个手势,一个长相平凡无奇的人立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付了钱拎着狐狸又退回了人群中。 柯祺略有些兴奋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吗?古代的特种兵? 那拎狐狸的侍卫看上去真是特别不起眼,但柯祺观察得很仔细,就能看出这侍卫的太阳穴要比一般人略微凸出来一点,很明显是个练家子。而且,这侍卫的身材比例很好。柯祺有些羡慕地用眼神快速扫过了对方的大腿和腹部。没关系,他已经把自己的大长腿一点点长回来了,腹肌也能练回来的。 谢瑾华小声地问:“你在看什么?” 柯祺小声地说:“刚刚那个人……我也想把自己的身材练成那样。” 原来柯弟喜欢那样的?谢瑾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隔着薄棉袄也看不出什么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两下。谢瑾华抬起头,对着柯祺认真地说:“柯弟,我觉得我们更应该要有精神上的追求,不要太刻意追求外在的东西。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等我们回家,我再给你找上几本书看看。” 柯祺不知道谢瑾华波澜壮阔的脑内剧场,茫然地说:“好啊……” 带娃五人组继续逛街。拐过一个路口,柯祺眼尖,看到了谢三。谢三如今是足坛新星,因为京城里的人常去看他们的比赛,所以大家都对他那张脸不觉得陌生。谢三走在街上,是能够引发围观的。 世子赶紧带着小太孙往旁边躲了躲。柯祺和谢瑾华也是如此。 如果只有柯祺和谢瑾华两个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三哥,肯定要走过去打个招呼。但现在他们这一行人里还有个需要低调的小太孙。谢三那么咋呼,要是把谢三引过来了,他们根本就没法低调了。 正巧这儿有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摊子上架了一柄花伞做装饰,他们就躲在了花伞后面。 “三哥今天不是要留队训练吗?怎么会在这里?”谢瑾华问。 “不太清楚……说不定就是出来吃饭的,这已经快到饭点了。”柯祺说。 谢三身后跟着一帮队员。奔月队的运动员们现在很受欢迎。一路走过来,所有人热切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的身上。柯祺庆幸自己躲得快,如果他们真和谢三打了招呼,过路的人通过谢三的反应,立刻就能知道谢瑾华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谢六元了。要知道,谢六元拥有的粉丝数量绝对不少于谢三。 到时候说不定整条街都疯狂了! 小太孙好奇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世子说:“因为好玩。” 他们藏身的这个摊子的摊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四个带着小孩的大人。这摊主是个中年大娘,摊子上卖的胭脂水粉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因为物美价廉,生意一直不错。现在四个男人围在了她的摊子上,那些小媳妇、小姑娘们红着脸路过,却没有一个敢凑上来买东西了!摊主觉得这四个人好烦! 柯祺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断人钱财确实不该,但他们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 柯祺随手摸了一盒胭脂,塞到皇太孙的手里,说:“喏,这个给你玩。”他又看向谢三,对谢瑾华说:“咱们三哥在外人面前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啊。等大哥回来,见到了三哥这个模样,他会惊呆的。” 小太孙低头打量着手里的脸脂。 世子同样感知到了摊主的怨念,觉得确实该买点什么,于是也随手拿了一盒胭脂塞给小堂弟,却回头对李旭说:“我们逛了有一会儿了,该找个地方坐坐了。你叫人去安排一下。”李旭点了一下头。 小太孙低头打量着手里的口脂。 谢瑾华见柯祺和世子都给皇太孙挑了礼物,于是精心从摊子上挑选了朵鲜花,细心地插在了皇太孙的头发里。此时的女人有簪花为饰的习惯,因此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上一般都会有修剪好的鲜花卖。 小太孙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儿。 待李旭吩咐完侍卫,谢三那帮人还没有离开。小太孙对着李旭敞开双手,这是要李旭抱一抱他的意思。李旭就把小堂弟抱了起来。这样一来,小太孙就和大家高度齐平了。小太孙乖巧地笑了笑,往柯祺头上插了一朵花,往世子头上插了一朵花,又往谢瑾华的头上插了一朵花,只有李旭幸免于难。 确实挺好玩的,小太孙如此想到。 好容易等谢三那帮人走过去了,带娃五人组终于从花伞后走了出来。摊主大娘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个被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心里想着,她活了小四十年,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皇太孙确实走累了,一行人就离开坊市,到了一家戏楼。 所谓戏楼,就是楼的大堂中间搭了戏台子,可以供人们一边喝茶一边看戏的地方。这几年,因为老百姓手上的闲钱一年比一年多了,戏楼的生意也就一年比一年好了。如果不提前预定,根本拿不到座位,只能挤在楼外听一听声响。好在不管戏楼的生意有多好,总会有几个包间专给贵人们预备着。 柯祺不怎么听戏。他毕竟来自后世,喜欢的是快节奏的电影,对于戏曲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李旭却是爱听戏的,对着京城里受欢迎的戏班子如数家珍。他滔滔不绝地对大家说:“明年正月里有一出新戏要上台表演呢!虽说那戏班子不怎么出名,但据说戏本写得极好。哎,我真是太期待了。” “是什么戏?讲的大致是什么?”柯祺问。 他们已经走到了戏楼前,李旭指着一幅手绘的海报,说:“喏,就是那个!《良缘记》!”海报这种东西,都是生意人从忆仙楼那里学来的。他们不光学了海报,还学了柯祺拿出来的其他营销手段。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一些时候,戏楼却已经在给明年正月里要唱的戏打广告了。 谢瑾华有些心虚。有关《良缘记》的一切,他始终都瞒着柯祺。一来是想要给柯祺一个惊喜,二来也是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在他们两个现在各有工作,所以谢瑾华能避开柯祺偷偷弄好这些事。 “《良缘记》?听这名字,大概是要讲什么情情爱爱的事吧。我更喜欢看武戏。”柯祺说。其实柯祺连武戏都没有那么爱看,只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对比着咿咿呀呀的文戏,至少武戏瞧上去热闹啊。 谢瑾华:“……” 李旭摇着头说:“文戏要是演得好,倒是比武戏更引人入胜。不瞒你说,这戏楼的老板和我有一些交情,虽然他没有把戏本拿给我看,却对我拍着胸脯保证,说这《良缘记》特别好看。我信他这话,因为正月里听戏的人是最多的,他总不可能砸了自己戏楼的招牌。《良缘记》大概是真的挺不错的。” 柯祺笑着说:“你说的是,这肯定是一部好作品。”可惜他依然不怎么感兴趣。 谢瑾华太了解柯祺了,清楚他的言下之意,就眼神凉凉地看了柯祺一眼。 柯祺立刻说:“谢哥哥想看吗?正月里肯定场场爆满,我们要尽快定位置。” 尽管柯祺对于真相一知半解,但危机确实解除了。 五人抬脚进了戏楼。他们直接进了三楼的包间,点了一些茶点后,就坐在那里听戏了。那帮藏身于四处的侍卫中分出两人,跟着进入了包间。皇太孙晃着小揪听戏时,他们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第103节 世子选择和柯祺坐在一起。之前在大街上,他们不方便聊正事,现在终于可以了。 侍卫们是皇上的人,世子却十分坦荡,对着柯祺说:“父王一直领着工部的大人们研究农具改革,如今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效,改造后的犁比旧式的好用很多,哪怕一些穷苦人家中没有牛,只要他们换了新犁,那么只靠着人力就可以犁地了。新犁做起来不难,器匠们只要弄懂原理,立刻就能做出来。” “果真如此?”柯祺惊喜地问。 如果新犁能够被普及开来,那么不仅仅是老百姓们在料理现有的田地时能更加省时省力,他们还可以去开荒了!其实这个时代的土地资源是非常丰富的,只是人力有限。新犁推广加上合理的开荒免税政策的推行,老百姓肯定会去开荒。那么他们手里的粮食就会越来越多。这才是真正的富民之举! 世子矜持地点了点头,说:“我父王的意思是,直接把新犁的改制原理在下期的《秋林文报》上刊登出来。虽然民间的手艺匠人大部分都不识字,但我们可以鼓励识字的书生们把报纸念给匠人们听。” 《秋林文报》经营到了现在,已经能够卖往全国各地了。新犁改制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这虽是德亲王的功劳,但德亲王不会霸占技术,拿着这个技术高价卖钱。工部的那几位大人们也是一样的。 柯祺自然无有不应,说:“我会叫人在下期报纸上把版面空出来的。” 世子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的。我父王昨日刚刚给皇爷爷上了奏折,到时候会以皇爷爷的名义在报纸上刊登这一则消息。这事大约过两日就能正式传到你的耳中了,我不过是提前和你说一声。” 功劳又让给皇上了。德亲王府其实都是聪明人。德亲王作为一个艺术家兼科学家,他缺乏政治敏锐度,但好在他愿意听德亲王妃的话。而且,就算不考虑目前的政治大环境,以皇上的名义在报纸上刊登消息,其实也有利于新犁的推广。毕竟,在天下人的心里,皇上的权威性要远远大于一位王爷。 包间外有人敲了敲门,原来是小二把茶点端上来了。 世子顺势止住了话题。 侍卫们把茶点端到了桌子上。皇太孙喜欢吃核桃,自己却不会剥,就等着侍卫们伺候他。李旭摇着头说:“妹妹啊,吃东西嘛,还是得自己动手才好。你看,拿小锤子轻轻一敲,这不就敲开了吗?” 皇太孙在外头被叫了半天的妹妹,这回也没有反驳,说:“我还要看戏呢。” 李旭坏心地说:“你什么都不会,连核桃都不会自己剥,以后谁愿意嫁给你?” 皇太孙觉得剥核桃和成亲没有直接的关系。正要反驳时,他瞧见了柯祺的动作。原来柯祺在他们堂兄弟说话的时候,已经剥出了一粒完整的核桃,放在了谢瑾华手边的小碗里。整个过程都很利索。 谢瑾华正小声地对柯祺说:“你别光顾着我啊,你自己剥着吃吧。” “不顾着你哪里行啊!我怕你砸到自己的手。”柯祺说。他是真觉得谢瑾华能砸到手。 夫夫俩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腻腻歪歪的动作,当着大家的面,他们一直都很遵守公众场合的秩序。但他们之间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让别人看到他们时,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两人很是恩爱。 皇太孙朝着夫夫俩的方向努了努嘴,说:“堂哥,柯探花就愿意嫁给谢六元。”他可以像谢六元一样,以后要娶个会剥核桃的妻子!嗯,所以认不出狐狸也没什么,他日后的小媳妇能认出来就好了。 李旭朝夫夫俩看去,柯祺很显然是在纵容不会剥核桃的谢瑾华。李旭怒了。 这儿正教育孩子呢,添什么乱! 第一百六十四章 皇太孙意犹未尽, 回宫前问明天能不能继续出来玩。 然而,大人们表示明天都要上班。 皇太孙退而求其次, 问下次休沐时能不能再次出来玩。 然而,大人们表示下次休沐时已经有其他的安排了。 皇太孙失望极了, 头上的小揪揪都没有之前活泼了。 谢瑾华和柯祺确实有别的安排了。下次休沐时, 他们要去叶丘村给江钰姨娘上坟, 顺便看望柯祺的表姐刘园。表姐嫁给了叶丘村的安学友, 安学友现在是村里私塾中的先生,日子算是过得不错的。 柯祺早就已经知道江钰姨娘是个幌子,但谢瑾华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在谢瑾华的认知中,江姨娘就是他的生母, 且这个生母符合他对母亲所有的憧憬。所以,他肯定要去给江姨娘上坟。柯祺有时候觉得, 谢瑾华有权利知道真相。然而, 柯祺自己都是一知半解。他不愿意拿着这样的真相去破坏了谢瑾华现有的生活。所以,每次谢瑾华去上坟,柯祺都跟着他一起去。 柯祺对于江钰这个人依然存着一些尊敬。 就算江钰并非谢瑾华生母,她现在也担着谢瑾华生母的名头, 谢瑾华的处境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安全。既然如此, 给江钰上香时,柯祺倒也心甘情愿。过河拆桥这种事, 柯祺是不屑于去做的。 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柯祺长期以来只瞥见了片鳞半爪。 柯祺猜测,在江钰被她的同族逼着跳河后, 她可能阴差阳错被庆阳侯府的人救了上来。江钰那时大概已经不行了,只来得及对着侯府的人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侯府觉得她的身份能加以利用。江钰想要复仇,侯府需要一位姨娘,于是双方选择了合作。所以,庆阳侯府才会在叶丘村里多有布置,比如说让江钰那帮狼心狗肺的亲戚们都罪有应得了,再比如说用江钰父亲的名义一直捐赠着村内私塾。 这应该都是江钰用自己的身份换来的“报酬”。 江钰是个命苦的好姑娘。谢瑾华被记在她的名下,并不算很辱没了他。 只是,不知道谢瑾华真正的生母到底是谁,会有人记得祭拜她吗?柯祺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对于谢瑾华真正的生母来说,或许不够公平。但他能怎么办呢?世间总有太多的事情不如意,他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他要保护好谢瑾华。除了默默给那位未知的女人上炷香,柯祺再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了。 过了没两日,德亲王世子提前和柯祺说的新犁改造之事果然公之于众了。 在没有《秋林文报》的时候,若是遇到这种需要号召天下的事,往往都采用往各地去张贴皇榜的形式。如今报纸的售卖体系已经成熟,出于方便快捷的考虑,新犁之事最终选择在报纸上刊登出来。 柯祺如今还负责报纸上除文章之外的事,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要渐渐脱手了。他已是越来越忙,不可能永远都盯着报纸。但这报纸又算是他和谢瑾华的亲儿子,柯祺不愿意随随便便地交给其他的人。 更何况,报纸做大后,现在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份报纸的价值。他们不可能再吃独食了。 柯祺就和谢瑾华说起了这件事。 明明柯祺能够独自把所有的问题都悄悄解决,他却偏偏要询问谢瑾华,道:“谢哥哥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想法吗?”他这其实就是在锻炼谢瑾华的能力了,想看看谢瑾华进步了多少。 这些年,谢瑾华确实接了不少地气。他独自一人不也买了戏班子把《良缘记》排出来并且联系了戏楼了吗?在这件事上,他就没有向别人寻求过帮助。可见,谢瑾华比起从前的他更为大方老练了。 虽然,把狐狸认成狗狗这种事情,还是经常会发生的。 谢瑾华想了想,说:“既然要选择和别人合作,那不如就直接选择和朝廷合作吧。反正之前报纸上刊登乡试、会试、殿试的高中文章时,我们已经和礼部合作过了,现在也不过是把短期的合作变成长期的。哎,这事得抓紧时间去做了。没有我们,朝廷借用我们的发展模式,完全能再弄出一份报纸。” 柯祺点着头说是。 谢瑾华又说:“你最近不是在忙驿站改制的事情吗?如果我们确定了要让朝廷在《秋林文报》中掺和一脚,那么这两件事情就可以同时进行了。”报纸的售卖本来就离不开驿站的支持,二者相辅相成。 柯祺忍不住笑了。 “我说错了?”谢瑾华问。 “不,你说得很好啊。”柯祺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做什么都会想到我的样子。” “我说的是正事!”谢瑾华说。 “喜欢我也是正事啊。”柯撩撩一天不撩就浑身难受,“你敢说这不是重要的事吗?” 报纸这个事,夫夫俩商议过后,由谢瑾华上了折子。后续的问题如何解决,也都由谢瑾华独自负责。柯祺在暗中盯了一下进度,见谢瑾华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心里顿时就有了一种老父亲般的骄傲。 一转眼又到了下一个休沐日。 因提前收到了夫夫俩的信,安家特意把房间准备好了。夫夫俩会在叶丘村住上一夜。 之前有几次,夫夫俩住过叶正平家。但叶正平现在成亲了,住他家就不如以前方便了。叶正平的妻子是一位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身份相当于《红楼梦》中的李纨,嫁给叶正平绝对是下嫁了。但这姑娘性情很好,嫁过来以后,对着和离在家的叶姐姐也很和气。叶正平得此贤妻,日子过得很是美满。 每回见到刘园表姐,柯祺都觉得表姐瞧上去比上次更胖了。 嫁了人的表姐比以前要行事大方很多,因为是举人娘子,她自己又认识几个字,就常被村里的妇人们拉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主持公道。在柯祺看来,刘表姐现在就干着社区居委会主任的工作。 夫夫俩在安家休息了一下,拿着香烛、纸钱就上了山,柯祺还从安家借了一把锄头。 坟前长了新草,柯祺用锄头把周围的草大致地弄了弄。靠近坟头的草则被他们用手拔掉了。谢瑾华点了香,柯祺往铜盆里烧着纸钱。柯祺在心里默默地想到,江姑娘你安好,还有那谁也安好。他特意多带了一些纸钱,一些烧给了江姑娘,另一些则悄悄地烧给了那位不为人知的谢瑾华真正的生母。 从坟上回来,夫夫俩在叶丘村里转了转。 刘园表姐悄悄地把柯祺拉到一边,问:“上次跟着你们来的那个小厮,大块头的那个,他说亲了没有?我们村里有几家看上他了,就想托我说个亲。”有着魁梧身材的厉阳在村里的婚姻市场上很抢手。 柯祺不敢胡乱给厉阳点了鸳鸯谱,就去找谢瑾华商量。 谢瑾华摇摇头说:“我前些天刚和二嫂说了这事,让二嫂身边的嬷嬷帮厉阳、厉桑他们配一段合适的姻缘。二嫂那里估计都有眉目了。”府里的事情都由庄氏管着,小厮丫鬟的嫁娶当然也要过她的手。 “这倒是更合适些。”柯祺说。 叶丘村里有好几只散养的猫儿,这是人们养着用来逮老鼠的。谢瑾华最喜欢其中的一只三花,然而逗了半天,那猫就是不靠近。等第二天他们离开时,谢瑾华坐马车里频频回望,看上去极为不舍。 “你要是真这么喜欢,要不我们去问草园把阿黄接到维桢阁养起来吧。”柯祺十分体贴地说。 谢瑾华摇了摇头。 柯祺惦记着回问草园拿那本男男春宫图,说:“你是为了我考虑才不去接阿黄吧?我这边没关系的,阿黄这猫有灵性,我瞧着要比一般的猫更讨喜呢。”为了拿到春宫图,柯祺决定好好夸夸阿黄。 谢瑾华还是摇了摇头:“不了,阿黄生活在问草园里更自在些,跟着我们进城反而不自在了。” 柯祺只觉得膝盖上中了一支名为“自作多情”的箭。 夫夫俩到底没有回问草园,因为柯祺这一天下午已经有约了。祁编修早早就约了柯祺喝酒。地点定在了忆仙楼里面,祁编修已经知道了这里算是柯祺的地盘,不用担心他们聊天的内容被别人听去。 谢二从南面寄来的香膏已经收到了,柯祺自己留了几瓶,其余的都带给了祁编修。 祁编修得了好处,也把柯祺当自己人,说:“你和谢六元没有夫人交际,只怕对京城中最近的联姻情况不够了解,我这儿整理了一份名单,你拿去看看吧。”这话说着,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 柯祺确实没有夫人交际,但别人家的联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祁编修却特意把这一点拿出来说,就说明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还想要借机提点一下柯祺。于是柯祺接过小本子放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祁编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怎么好意思的解释了一句:“我家中庶妹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因为庶妹要说亲,嫡母一心要待价而沽,她每每心里有了人选,总要祁编修去考察一番,祁编修索性就整理出了一份青年才俊的名单。他渐渐就发现,几个主位妃嫔的娘家,如今嫁娶太过频繁了。 祁编修是个谨慎的性子。他自己谨慎还不够,因把柯祺当自己人,所以也提醒了一下柯祺。 不要小看了姻亲往来,世家的人脉很多时候就是通过姻亲这张网拓展开来的。有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到的人,通过姻亲,可能这人妹婿的舅家表妹刚嫁给了那人的妻家族弟,这两人就悄悄联手了。 祁编修这其实是在提醒柯祺,千万不要得罪了一些看似没什么背景其实根本不能得罪的人。 柯祺没有当场看本子,只开着玩笑转移了话题,道:“你总盯着外人,小心家里的那位跟你急。” 见柯祺提起了家里的契兄,祁编修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我昨天刚惹他生气了一回,都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让我进屋子。”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那样子看上去很是凄凉。 “咦……你这性子,竟然还能惹他生气?能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柯祺问。 祁编修说:“昨日他派人去天香楼里买了酱肘子,你也知道的,天香楼的酱肘子十分难买。难得排队买到了,我们又让厨房里弄了两个小炒,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肘子……哎,那肘子确实是香啊!” 柯祺点了点头,这气氛听上去不错啊。 祁编修继续说:“他私底下喜欢玩核桃,我就想办法弄到了两个品相好的,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送给他。昨日喝了酒,我趁着酒意把核桃拿了出来。他瞧见了以后,果然非常开心,还说要好好谢谢我。”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也没什么问题,柯祺搞不懂祁编修是怎么搞砸的。 祁编修再次叹了口气:“我当时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你该怎么谢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为着一些小事讨赏也是夫夫间的情趣啊。”柯老司机安慰祁新司机说。 祁编修用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眼神看着柯祺,继续说:“他那时就冲着我笑了,反问了我一句,那你想要让我怎么谢你?我一听这话,就想起了你说过的,在自己的契兄弟面前不能太过正经了。” “所以,你做什么了?”柯祺问。 祁编修抹了一把脸,说:“我对着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想谢我就肉偿吧!” 柯祺差点把嘴巴里的酒都喷了出去,对着祁编修竖起了大拇指,连连赞叹说:“你这话不是说得很好吗?还是说,你家里的那位其实是一位十分正经的人,因此听了你这话以后,觉得你不够尊敬他?” 这撩的程度不算过分啊,夫夫之间如果不能撩,那还如何去增进感情? “不,他听了我这话并没有生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祁编修说。 柯祺怒了。按照这样的发展,祁编修接下去肯定是滚了一夜的床单啊,难道是因为他做得狠了,他家里那位才会生气的?对于柯祺这种没吃上肉的人来说,祁编修这种行为分明就是在狂洒狗粮啊! 第104节 柯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徒弟都已经出师了,这一手撩得真是相当有水平,把柯祺总结出来的撩之精髓都用上了。而他这个做师父的却还在原地踏步。这么一想,柯祺看着祁编修就不怎么顺眼了,这样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状态太过可恶,这样炫耀的嘴脸真是太过丑陋,必须要断绝友谊三分钟! 这里说句题外话,柯氏撩之精髓就是不要脸,不要脸,坚决不要脸。 然而,柯祺是真的误会祁编修了。 祁编修绝望地说:“我见他没有反对,就伸出筷子把他碗里的最后一块酱肘子夹走了。”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祁编修灌了几杯酒后, 态度诚恳地向柯祺请教今天晚上能回房睡的秘诀。 柯祺摇着头说:“你态度再诚恳也没有用啊。老实说,套路已经救不了你了。”柯老师很想把祁同学开除学籍, 因为祁同学的这种资质注定了他肯定会被留级的。这不是影响柯老师手里的升学率吗? “明贤兄,你再帮帮我。”祁编修就差把柯祺当成亲哥哥了。虽然他的年纪比柯祺的大。 面对祁编修办的这么不靠谱的事, 柯祺只想毫无同情心地笑出来。他想了想,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就含着一口酒声音含糊地说:“负荆请罪吧。”柯祺估摸着, 祁编修家里那位是恼羞成怒了。 恼羞成怒其实是很好哄的,毕竟人家又没有真的生气。 祁编修愣愣地看着柯祺。他的脸已经有些红了,他们的酒量都不如柯祺好。 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祁编修的脸更红了。他其实特别想要问清楚, 这附近亲嘴到底具体要怎么做,在谁的附近亲嘴啊?然而, 他却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了。亲嘴这种事情, 怎么能拿出来详细说呢? 总不能躲在长辈的附近亲嘴吧?那就只能是在丫鬟小厮附近亲嘴了。 祁编修脸上发烫,唯恐叫柯祺看出他内心的慌张,赶紧低头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把酒杯满上,然后二话不说又灌了一杯。他以为自己这番掩饰的动作十分流畅, 其实柯祺看着他, 心里已是非常奇怪。 柯祺心想,他只说了负荆请罪四个字, 祁编修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总不会是个抖m吧? 越抽越兴奋? 柯祺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柯祺哪里知道,人一旦脑抽了,那真是深陷泥潭怎么都拔不出来的。有时候明明是个很常见的词语, 一旦脑抽了,就硬是没法领会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祁编修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一心等着柯祺给他传授经验,以为柯祺一定能给出什么绝世好主意,正好柯祺说话时声音有些模糊,祁编修硬是先听出了“亲嘴”两个字,才把剩下的两个字塞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好好的负荆请罪就成为附近亲嘴了。 祁编修的心情无比复杂。他一会儿觉得,柯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呢;一会儿又觉得,柯祺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果真是把他当朋友了啊。他一会儿觉得,在别人附近亲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做呢;一会儿又觉得,正因为躲在别人附近亲嘴,家里那位不想被人发现,就肯定不敢挣扎,于是…… 想了想去,祁编修觉得这主意……真是太坏了,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啊。 柯祁两人都比较顾家,他们聚得时间不长就分开了。待柯祺回到维桢阁时,谢瑾华正在指导着月饼练字。柯祺忍不住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月饼坐得十分端正,表情严肃,后背直挺,手架得很稳。 谢瑾华抬头看向柯祺,问:“站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身上有些酒气,别熏着了孩子。”柯祺摇着头说。 柯祺又第一时间夸了月饼:“月饼不错嘛,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别夸他,我刚说过他这两天懈怠了。”谢瑾华一直都是个严厉的老师。 每一天的柯谢夫夫都很慈父严母呢! 柯祺自己能吃得了苦,却有些同情月饼,说:“小孩子嘛,在外头多跑跑跳跳,身体反而会更健康一些。我倒是觉得,月饼没必要总是在书桌前坐着。也不看看他现在的先生是谁,他肯定能学得好。” 月饼:“……”夸我的时候,能一口气夸到底吗?请不要中间忽然就拐弯了! 谢瑾华摸了摸月饼的头,笑着说:“月饼确实比某人有天赋。”在诗词上,月饼很有灵性。当然,现在让月饼去作诗,其实也是难为孩子了。谢瑾华陪着月饼一起鉴赏诗词时能感觉到他领悟力不错。 谢瑾华夸月饼时,故意没有说出“诗词”这个限定条件。这是在鼓励孩子,也是在调侃柯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应该的。”柯祺笑着说。 这样的对话真是越来越具有生活气息了。柯祺在穿越前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见多了别家夫妻的生活。夫妻间好像就是这样的,彼此间不用多说就会拥有默契,然后家里还会有一个孩子跑来跑去。 虽然,临时cos了他们孩子的月饼其实是谢二的。 柯祺跑去洗了个澡,等身上没有了酒气,才重新走到书房。谢瑾华叫月饼自己练字,他则小声地问着柯祺,道:“那位祁编修……你们今日都聊些什么了?我听说,他是个万事周全不惹事的性子。” 柯祺把小本子拿了出来,递给谢瑾华,说:“他给了我这个。” 谢瑾华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某家纳某家庶女为妾、某家将外姓表姑娘嫁于某家的外姓养子等等。这册子上记载的都是一些嫁娶之事。谢瑾华不明白这些内容有什么用,就一脸好奇地看向柯祺。 柯祺说:“赶在这时候嫁娶,这些人分明就是在站队啊。祁编修是好意,想叫我避开他们一些。” 祁家是新贵,新贵在某些时候可以同等于是暴发户。而说祁家是暴发户,还真没说错。祁父当年拥立开瑞帝有功,这祁家满打满算不过才富贵了二十年。因此,祁编修的嫡母在行事时颇有些唯利是图的意思。她就是想要用庶女谋利,无论是嫁给老头子当填房,还是嫁给贵人们做妾,她都无所谓。 所以,祁编修给出的这本册子上才会有很多被二嫂庄氏忽略的内容。 庆阳侯府中真正能走出去做夫人交际的人只有庄氏,张氏和于真柔这对婆媳的身份是够了,但张氏过于短视,而于真柔几乎就不懂女人间的各种试探,因此还得由庄氏出马。谁家与谁家联姻了,庄氏心里都是有数的,也会把这些消息整理出来交给柯祺,这样柯祺他们在外头做事时就不会摸瞎了。 可是,庄氏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她到底是侯府的管家媳妇。 谁家娶亲了,肯定会给侯府送一份帖子来。但哪有谁家纳妾时给侯府送帖子的?哪有谁家悄无声息嫁表姑娘时给侯府送帖子的?于是庄氏忽略了这种暗地里的……不能说是联姻了,应该说是交易。 祁编修却把庄氏的消息漏洞补齐了。他有心了,提供的这小本子对于柯祺来说确实很有用。 “真正的联姻,肯定要考虑门当户对,而且娶媳嫁女都需要时间,不可能如此仓促。像这样在暗地里匆匆纳妾什么的,我只能想到他们这是在暗中表明立场。”柯祺对谢瑾华解释说,“他们都在抱团。” “这么说,祁编修帮了大忙了。”谢瑾华说。 这样的消息,如果他们自己愿意花时间去打探,倒也能打探出来。但祁编修的心意不能作假。 柯祺赞同这话,道:“他这人不错……我觉得可以深交。对了,他和他契兄弟感情也很好,日后若有了机会,我们可以四个人一起聚一聚。”大家私底下互相交流交流,说不定谢瑾华就能彻底开窍了。 因为月饼就坐在一边,所以夫夫俩的聊天内容并没有特别深入。 等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柯祺就叫月饼站起来走走,又让他盯着院子里的大树看了一会儿。谢瑾华由着柯祺这么带孩子,却又小声地埋怨他说:“你为了让月饼偷懒,竟然还编出这么多的歪理来。” “这不是歪理。”柯祺反驳说,“月饼还小,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就得精心呵护着。” 谢瑾华笑了笑,没有说话。夫夫俩并排站着,静静地看着月饼在院子里活动手脚。 到了年底时,谢二终于从南面回来了。他是独自回来的,大哥依然没能赶回来过年。谢二带了几船好东西。可见,谢二在照顾大哥的同时,也抽时间去找了一下商机,这一回南下的收获相当不错。 谢二回来那天,谢侯爷的情绪很激动。 虽然谢侯爷基本上没打骂过孩子,但他同样不是一个会随便夸孩子的人。结果当谢二回来后给谢侯爷请安时,侯爷破天荒地赞了谢二好几句,说:“这两年辛苦你了,城南的那间铺子就奖给你了。” 谢二晕乎乎地谢了赏。城南的那间铺子是侯爷的私产,是侯爷的老祖母去世前留给侯爷的,没想到现在给了谢二。谢二第一次觉得,这爹确实是亲的啊!好吧,这说法夸张了,但谢二确实很激动。 为什么侯爷忽然对谢二这么好?因为他终于认识到了老二的重要性! 原本整个侯府都在谢大的掌控之下,侯爷只用种种花养养草就好了。他这二三十年都在享儿子的福啊!等到谢大要外放的时候,大哥培养出了一个柯祺,需要动脑子的事就都移交给了柯祺,侯爷那时虽想过要站出来主事,但后来见府内府外风平浪静,他就默默缩回去了。等到谢大出事,谢二跑去照顾谢大的时候,一直交由谢二负责的庶务忽然没人管了,侯爷只好又站了出来,一站就站到现在。 这些庶务交给谢三是不合适的,谢三能把他自己照顾好就算是不错的了,更何况他还要忙于球队的训练事宜。交给谢瑾华也是不合适的,谢瑾华大概能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交给柯祺更加不合适,虽然柯祺他有这个能力,但柯祺正值事业的上升期,他都已经那么忙了,怎么可以再给他增加工作? 侯爷只能自己默默地扛着了。 默默地扛着了。 扛着了。 扛……不住了。老二啥时候能回来?老二这个不孝子是不是赖在老大那里不回来了?老大的身体明明已经好了,太医都说没事了,怎么还不把老二赶回来?老二再不回来,那些四季海棠都要颓了! 就这样,侯爷数着日子盼谢二回家。 在这种时候,连着柯祺五个儿子,唯有谢二是贴心棉袄,其余都成破大衣了。谢三和谢四最破,已经没法补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老父亲的一颗心啊,在寒风中被冻得拔凉拔凉的啊。 唉,到了年底时,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特别多! 所以,谢二到家后,一天都不带休息的。 侯爷火速地把账本还给了他,高高兴兴地缩回了花圃里。冬天原本是个无聊的季节,因为天气冷了,很多花都谢了,侯爷待在花圃里也闲得很。然而,侯爷这一回再不嫌弃冬日给人的无聊感觉了。 这才是神仙日子啊。被能干的儿子们养废了的侯爷默默想到。 临近春节时,皇上封了笔,谢瑾华和柯祺这样的官员终于迎来了假期。三嫂于真柔作为郡主,陪嫁里有几个皇庄,其中有个很小的庄子,布置得十分精巧,最妙的是那是个温泉庄子。谢三知道谢瑾华特别怕冷,就先去媳妇那里得了准许,然后跑来对谢瑾华说,让他和柯祺两个去庄子上住到过年。 谢瑾华有些心动。 柯祺立刻收拾了行李,准备了马车,把谢瑾华打包到了马车上。 厉阳和厉桑刚刚成了亲,柯祺按照后世的员工福利给他们放了假,他们得等到年后才会回来继续伺候,所以夫夫俩身边最近是新人在伺候。新人们虽然训练有素,也把主子的喜好都记牢了,柯祺和谢瑾华却不是很习惯。于是,他们这回去温泉庄子时,就只带了一队护院,并没有带贴身伺候的人。 温泉庄子面积小,内里却五脏俱全,有主院,有次院,还有外院。每个院子里都有温泉。 夫夫俩住了次院。次院本来就是为家人们预备的。 柯祺去外院逛了一圈,回来对谢瑾华说:“外院才是真正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我仔细看了看,觉得各样设施都很齐全,招待客人是绝对不会失礼的了。临行前,三哥特意和我说过,若是我们俩住得无聊了,可以约上三五知己,大家一起来凑凑热闹。不如,我们就邀请祁编修和他契兄弟过来玩吧?” 谢瑾华自然无有不应。 祁编修最近正好烦得很。祁家的家庭氛围不是很好。祁编修这一辈里头,最有出息的就是祁编修本人了,虽然他选择结契,还对着祖宗牌位发过誓,说此生不留子嗣,但几个嫡出的兄弟依然看他不顺眼。过年时大家齐聚一堂,祁编修总免不了要听到一些不中听的话,连带着楼四都跟着他受委屈。 柯祺的邀约简直是救祁编修脱离了苦海。柯祺是谁,皇上身边的红人!都不用祁编修自己争取什么,祁家人就迫不及待地替他应下了邀请。反正,像祁编修这样的庶子,年底祭祖时都不指望着他。 祁编修带着楼四坐上庆阳侯府的马车到了温泉山庄。 楼四和柯谢夫夫是第一次见面。楼四长得很漂亮。虽说漂亮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有些微妙,但楼四确实很漂亮。他的亲娘出身于烟花之地,因此楼四在家里特别不受宠,才会到了年纪被嫡母“嫁”了出去。祁编修和柯祺寒暄时,楼四就微笑着站在一边,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漂亮的、没有脾气的花瓶。 见面的第一天,大家在友好的氛围中一起吃了饭。 晚上睡觉时,谢瑾华对柯祺说:“楼悦太温柔了,祁编修真是好福气。” “温柔些好,不然你和他一起玩时,我还要担心他欺负你。”柯祺开着玩笑说。瞧着楼四那样子,真不像是能把祁编修赶去书房睡觉的人。明明吃饭的时候,楼四一直在给祁编修夹菜,对他特别好。 外院客房里,祁编修对楼四说:“我说得没错吧?他们是真把我当朋友的。你莫担心。” 楼四应了一声,说:“瞧着柯探花那沉稳的样子,真想不出他竟然常给你出些不靠谱的主意。” 见面的第二天,大家各自泡了温泉。 外院里共有两个温泉池子。本来嘛,他们四个都是男人,完全可以一起去泡大的温泉池子。但作为有夫之夫,大家坦诚相见就有些不合适了。因此,他们就选择了小温泉池子,两对夫夫各泡各的。 这种小温泉池子是自带了房间的,房间里设有床榻,能让大家有机会做些不可言说的事。 整个上午都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柯祺和谢瑾华就只泡了半个时辰不到,因为温泉泡久了对身体不好;祁编修和楼四泡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谁知道他们究竟是泡了这么久,还是在屋子里浪了这么久! 下午时,谢瑾华拉着楼四下棋去了。柯祺和祁编修喝茶聊天。 据说楼四的棋下得不错,反正祁编修肯定是玩不过他的。不过,楼四常被拘在内院中,因此遇不到什么对手,很少有下得尽兴的时候。在楼家人面前也好,在祁家人面前也罢,楼四很少展露自己的真性情,总拿着一个算盘拨弄不止,大家就以为他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整个人都掉进钱眼里去了。 柯祺有意让谢瑾华和楼四多接触接触。说不定他们聊着聊着,谢瑾华忽然就开窍了呢?祁编修也有意让楼四和谢瑾华多接触接触。因为楼四一直没什么朋友,若是能和谢六元交好,也是他的运道。 很默契地没有去打扰谢瑾华和楼四,柯祺和祁编修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民以食为天,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晚饭时吃暖锅子。 “吃暖锅子时,我喜欢沾辣酱,辣得才够味。”柯祺说。 第105节 “我也爱吃辣的……但今天不行,我这几天还是吃得清淡些吧。”祁编修老老实实地说。 柯祺:“?” 柯祺:“……” 柯祺:“!” 柯祺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卧槽,我得去把我家金花花救回来啊,谁知道楼四会给金花花灌输一些什么不可控制的认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柯祺风风火火地进了暖阁。 谢瑾华手执白子, 正要落子,听到动静后, 朝柯祺看去,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们在聊什么?”柯祺一本正经地说, “对了, 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糕点, 我让厨房里的人提前准备着。庄子里到底不如家里方便, 要吃什么得提前说,不然厨房里临时弄不出来。” “让他们拣着简单的点心做几样吧。”谢瑾华说。 柯祺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进屋时见到的场景,谢瑾华和楼四在下棋,两个人下得很认真, 应该没精力再聊一些别的什么话题了。于是,他就放心了, 笑着说:“行, 我大致知道让他们准备什么了。” 柯祺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谢瑾华把注意力重新收回放在了棋盘上。 白子落下。 楼四忽然说:“很辛苦吧?” “什么?”谢瑾华有些不解地看向楼四。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楼四其实是在说柯祺。楼四觉得谢瑾华和柯祺相处时会比较辛苦。谢瑾华忍不住笑了, 语气中带着不自知的得意, 说:“他总这样……有时候才分开没多久,就说想我了, 然后会找各种理由来见我。”他能怎么办?当然还是要宠着他啊。 楼四颇有些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祁木头也是这样的。”说着,就在棋盘上落下了黑子。 谢瑾华是个擅于倾听的人,觉得楼四可能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就默默地看着楼四。 楼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他总做些叫我哭笑不得的事。”原本还只是哭笑不得而已,自从这块大木头认识了柯探花以后,那就不仅仅是哭笑不得了,这木头简直就成为了一个大龄的熊孩子啊! 都是被柯探花带坏的! 如果柯祺知道了楼四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会觉得很冤。因为,他教给祁编修的套路明明都是一些很实用的套路。谁知道祁编修在具体操作的时候都自由发挥了一些什么!有时候,某个学生的考试成绩太差,真的不是老师的水平不够啊!然而柯祺不知道楼四的想法,于是也就无从辩驳。所以,楼四眼中的柯祺是一个外表稳重其实内里相当不靠谱还能把别人家的乖孩子都一起带坏了的超级熊孩子! 楼四因此觉得谢瑾华一定很辛苦。 家有熊孩子,可不是会变得很辛苦吗! 楼四略有同情地看着谢瑾华,说:“想来……柯探花也总叫你哭笑不得吧?” 谢瑾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家的孩子明明很乖的,好不好!但此时的人以谦逊为美德,两个家长在聊到自己的孩子时,如果一位家长始终在说自己家的孩子不好,那么另一位家长出于礼貌,就不能拿着自家孩子使劲炫耀了,也得跟着来一句:“孩子都一样,我家那个臭小子也让我操碎了心啊。” 谢瑾华便摇了摇头,说:“他就是……总有一套又一套的歪理,我说不过他的。”确切地说,柯祺的这一套又一套的歪理都是在撩谢瑾华的时候源源不断甩出来的,谢瑾华总是被柯祺撩得无力招架。 楼四不知道谢瑾华其实又洒了狗粮,只觉得柯探花果然在私底下很熊。 庄子里的生活其实很惬意。谢瑾华棋逢对手,只觉得十分尽兴。说到棋,像慕老那样老谋深算的长者,在体力上就比不过谢瑾华了。而像柯祺这样的年轻人,又在棋力上比不过谢瑾华。因此谢瑾华长期以来只遇到过两位能叫他觉得对弈起来十分畅快的对手,一位是楼四,另一位则是德亲王世子。 可惜不能贸然地把楼四引荐给世子。谢瑾华如此想到。 第三日,有从庆阳侯府而来的传话小厮在大清早敲开了温泉山庄的门。 京城里又出了事。 此时的人很注重年节。皇上那么勤政,过年时也停了笔,总要让大家好好过个年的。就算哪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大家也会很有默契地等过完了这个年再说。所以,柯祺没想到京城里又出事了。 柯祺住在庄子上,消息不是很灵通,在这种时候就得尽快往城里赶。 天气太冷,柯祺不愿意让谢瑾华跟着吃这个苦,就叫谢瑾华在庄子待着,让祁编修和楼四夫夫陪着他,然后柯祺自己立刻快马加鞭进了京。他到了庆阳侯府正门处从马上跳下来时,脸都要冻僵了。 谢二正等着柯祺,语速飞快地对柯祺说:“只知道是宫里出事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探听出来,也不敢派人继续探听了。”顿了顿,谢二又说:“昨天傍晚,一队禁卫军把整个贾府都给围了。” 良妃姓贾,她是四皇子的母妃。谢二说的贾府就是良妃的娘家。 五皇子、六皇子则都是袁氏德妃所出。兄弟俩只相差了一岁。 至于七皇子,他的年纪要稍微小一些,据说两个月前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还在养腿。 太子静养,余下的皇子们那儿都热闹了起来。不说荣亲王这位皇长子,就是小皇子们,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都到了要娶亲的年纪,在这种特殊时期,这正妃、侧妃的人选可不是得好好挑一挑? 庆阳侯府并没有凑到这堆事情里去,府上的姻亲也没有凑进去。 “王妃有没有送消息来,她怎么说?”柯祺问。 谢二压低了声音说:“王妃只叫人送来了四个字,静水流深。” 静水流深的引申含义是用来形容人的,但抛开引申含义不提,只从字面来理解,词语的意思是通过表面平静的水并不知道水底下会有多深。德亲王妃是在暗示,现在的局势远比大家想得还要复杂。 谢二的脸色有些发木。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谁能想到这到了年关时忽然就出事了? 明明是该阖家欢乐的日子,结果现在人人都提心吊胆。 柯祺安慰谢二说:“既然王妃这么说了,我们更该谨慎些。二哥,你不叫人继续探听是对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牵连不到我们身上。不过,你先预备好一个机灵的小厮,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他赶紧去长公主府上报信。”长公主一直吃斋念佛,她有多低调,皇上就对她有多内疚。 柯祺虽没有见过长公主,不知她的心性如何。但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凭着他对开瑞帝的了解,长公主的面子是可以借来用的。当然,惊动长公主是下下之策了,那是庆阳侯府的最后一条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柯祺不会这么做的。也就是说,一旦他这么做了,那就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谢二说:“我这就去安排。你进屋烤烤火。” 因为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派兵围了贾府,所以柯祺虽然赶回来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坐在府里等着外头的局势变化。京城里像他一样觉得莫名其妙的人还有很多。柯祺叫来一位小厮,让他赶紧去温泉山庄传信,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谢瑾华留在山庄里别回来。 事实上,谢瑾华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柯祺一想到谢瑾华的身世疑点,始终觉得这是个炸弹。 这小厮领了吩咐,立刻出了门。但是他很快就回来了。原来整个京城都开始戒严了。城门口现在轻易不许进出。柯祺再一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过,既然城门戒严,谢瑾华倒是真回不来了。 上一回全城戒严,还是春阳门这股谋逆势力打算火烧了考场刚刚暴露的时候。 这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宫里出了事,高位妃嫔的娘家被围,总不会是宫里死人了吧?或者就算没死,也半死不活了? 多想无益,但柯祺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多想。他是临近中午时赶回谢府的,到了下午,德亲王和世子受诏入宫。谢府大姑娘是德亲王妃,要是德亲王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谢府肯定要被卷入其中。 谢府的男人们都围在一个火炉上坐着。 谢二看了谢侯爷一眼,问柯祺道:“要不要派个人去德亲王府上探一探消息?” “要。”柯祺说,“不过,我们别抱太大的希望,我估计我们什么都探听不到。”按说庆阳侯府现在应该以不变应万变,但德亲王毕竟是谢府的女婿,要是谢府什么都不做,反而显得他们不对劲。因此,他们确实该派个人去下德亲王府。但凭着柯祺对德亲王妃的了解,只怕他们什么消息都不可能弄到。 派的人去了,很快就回了,只说德亲王府已经闭紧门户,谁上门都不招待了。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谢三拨了拨炭火,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一个字,等。”柯祺说。 谢三点了点头,叫人送了几个红薯过来,塞进了炉子里。 “老三,你这是在做什么?”谢侯爷问。 谢三洋洋得意地说:“烤红薯啊!反正我们现在也无事可做,我烤红薯给大家吃吧,嘿嘿。今年这鬼天气真是太冷了。”球队里有那种来自穷苦家的少年,谢三和他们混到一起,如今掌握了不少技能。 “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吃!”谢侯爷恨铁不成钢地说。 半个时辰以后,红薯的香味充盈了整个屋子。 谢侯爷立刻改了口,笑容满面地说:“吃吃吃,都这种时候了,大家一起吃。” 谢三弱弱地说:“爹……还没熟。” 第一百六十七章 没有什么难题是一顿烤红薯不能解决的。如果有, 那就两顿。 柯祺是吃过烤红薯的人,他穿越前就在山村里长大, 烤红薯的技巧只怕比谢三还要更好一点。因此,虽然红薯很好吃, 但柯祺依然能保持淡定, 最多就是觉得这红薯让他想起了童年, 想起了奶奶。 但侯爷和谢二就不一样了!他们之前就没吃过这么平民的食物! 在这个时空中, 红薯是在前朝末期传入这个国家的。一开始只在沿海地带有所种植,当地的地方官敏锐地意识到了红薯对百姓而言的作用,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上递交奏折,官位就被撸了个干净, 接替他的人完全不通庄稼之事,红薯就没有得到官方推广。几年后, 因为气候异常, 北方闹旱灾,南方闹水灾,一大批的老百姓吃不上饭,生命力极强的红薯才以星火燎原之势, 迅速得到广泛的种植。 老百姓们靠天吃饭, 轻易不敢尝试种植别的粮食,因为万一新品种的收成不好, 他们这一年就真的吃不上饭了,那真的会饿死个人的!所以,他们宁可循规蹈矩, 不敢轻易创新。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敢把田地都种了红薯。结果,到了灾年,红薯却救了无数人的命,老百姓们这才彻底爱上了它。 但也是因为这样,人们形成了一种误区,仿佛吃不起饭的人才会去吃红薯。红薯也就没了资格成为勋贵之家的主食。侯爷和谢二之前即便吃过红薯,也应该是把红薯当个时令菜蔬,吃它一个新鲜。 他们就从来没有吃过烤红薯,趁着热气吃,每吃一口都觉得烫嘴,但依然要呼哧呼哧吃下去! 看着侯爷和谢二这副没见识的样子,柯祺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吃惯豪华大餐厅的霸道总裁能被吃路边麻辣烫小摊的清纯灰姑娘吸引,为什么喝惯了现磨咖啡的王子会觉得超市里两块钱速溶很香浓。 “对了,这红薯哪里来的?”柯祺问。 这话题简直就是送到谢三手里去了,谢三憋了一肚子话正想说呢!他洋洋得意地说:“我们球队新招了一个小子……哎,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表扬一下自己了,我真是有眼光啊,那天走在街上……” 大家等了又等,等谢三兴奋地说完了他伯乐识马的故事,才终于等来了重点。 谢三说:“那小子家里好几口人,田地却没多少,穷得很。他如今跟着我们,虽只是做替补,但也有钱拿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他爹娘一激动,非要杀了家里的猪,想给我们球队送半扇猪肉来。我们哪能要这个,我就随口说,我还没吃过红薯呢……他爹娘实诚,就拉了整整两板车来送我。” 柯祺抽了抽嘴角。其实红薯这个东西,要是当时的朝廷能推广得当,是很能赚民心的。他刚刚穿越的时候还想过,如果老百姓的餐桌上还没有红薯,说不定他能用红薯立个大功。结果,红薯都自己传到这个国家了,朝廷依然那么不作为,最后还是百姓们自发把红薯推广开来的。前朝亡得不冤啊! 肚子饱了,身体暖了,侯爷打了个哈欠,说:“天都黑了,大家回去歇息吧。” 谁知道皇宫里都出了些什么事!就算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但他们总不能为了李家人的事,就此不吃不喝不睡觉了吧?侯爷率先起身,慢悠悠地走出了屋子。儿子们对视一眼,得了,睡觉去吧。 维桢阁里有些安静。谢瑾华不在,处在婚假中的厉阳、厉桑也不在。 屋子里黑黑的,柯祺没叫人点灯,只就着走廊中那一点朦胧的烛火,迅速脱了衣服,抹黑爬上了床。他心里担忧谢瑾华,不知道谢瑾华今天后来有没有往回赶,要是被堵在城门,那就白走一趟了。 不知道京城到底要戒严几天。 “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柯祺对自己说。 如果宫里只是发生了某娘娘给某娘娘下毒这样的事,那么这场地震再怎么震,也不可能会震到庆阳侯府。如果宫里发生了政变,这个情节要严重很多,但开瑞帝对于兵权一直盯得很紧,无论是戍边的几十万大军,还是京内的守城军和皇宫里的禁卫军,这些始终都在皇上自己手里握着。皇子们根本碰不到兵权,而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算他们要对皇上动手,皇上应该也能很快地把局势稳定下来。 所以,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宫里依然没能传出什么消息来。德亲王和世子在宫里住了一夜,没能出宫。荣亲王坐不住了,跑到宫里去求见皇上,却没有得到应许,在宫门口跪了一会儿后,又灰溜溜地回了荣亲王府。 庆阳侯府的男人们则聚在一起又吃了一顿烤红薯。 “我觉得,这个东西蒸着吃,味道应该也是不错的。”谢二说。 “蒸的没有烤的香,不过也是另一种风味。”柯祺说。 “试试呗,两板车呢!”谢三说。 第106节 侯爷守着老父亲的威严,不轻易参加讨论。 “还可以把红薯切成块状熬粥喝,红薯粥挺好喝的。”很有生活经验的柯祺说,“对了,还可以把红薯洗成淀粉,淀粉可以做凉皮,可以摊鸡蛋饼……我想起来了,要是有了淀粉,我们还可以做果冻!” 果冻做起来并不复杂,只要有淀粉和白糖就能做,现在是冬天,都不需要特意花心思冷藏了。 “洗淀粉?”侯爷、谢二、谢三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柯祺。 柯祺念初中时帮奶奶洗过淀粉。他们家每年就靠着卖淀粉、玉米粉赚一点钱。洗淀粉的过程一点都不复杂,把红薯切块加水用石磨碾碎了,隔着纱布过滤就得到了一种乳液,把这乳液放在木桶里静置,淀粉会慢慢沉淀。然后把木桶里的水倒掉,木桶底部的厚厚一层就是湿淀粉,晒干就是干淀粉。 柯祺说着说着也有些兴奋了,道:“果冻嘛,晶莹剔透,月饼和瑞雪肯定很爱吃。别说孩子们了,说不定二嫂、三嫂也会喜欢吃的。”说着说着,柯祺意识到侯爷也在这里,就加了一句:“夫人也是。” 谢三心直口快,道:“行了,别把月饼和瑞雪拿出来当幌子了,明明是四弟爱吃吧?” 谢瑾华爱吃甜食,这在家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柯祺也不反驳,坦坦荡荡地笑了一下。 “要是真的能把那个什么果冻做出来,那月饼和瑞雪就算是沾了四弟的光了。”谢二也说。 “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做,这么干坐着还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就试着做做看吧。”谢三的屁股上就像是长了针一样,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这几天不能往外跑,他快闲得长蘑菇了。 柯祺说:“淀粉我知道怎么洗,但果冻里的原材料配比就不是很清楚了,得让厨子们多试几次。” “也没指着一次就能做出来……”谢三说着就跑去门边吩咐下人,叫他们把两车红薯都拉过来。 他们现在待在侯爷住的院子里。侯爷搞不懂三儿子在想什么,问:“都拉过来做什么?” “洗淀粉啊!叫下人洗多没意思,正好这院子里有口井,我们自己洗吧。”谢三兴致勃勃地说。 禁卫军围了贾府,禁卫军撤离了,禁卫军从袁府里抓了几个人,禁卫军又撤离了。德亲王和世子没有离开皇宫,他们还是没有离开皇宫,他们一直没有离开皇宫。荣亲王再次请求入宫,荣亲王再再次请求入宫,荣亲王再再再次请求入宫。宫里出了圣旨,撸了一个官,撸了一个官,又撸了一个官。 每天的局势都在变化,然而依然叫人抓不住头脑。 在全城风声鹤唳的氛围中,谢府的男人们齐聚一堂,终于发现了红薯的十八种吃法,还发现了过滤淀粉时最好用的滤布是庄氏打算用来给府里人做中衣的散花棉,掌握了用石磨磨汁的技能,还掌握了用淀粉摊鸡蛋的技能……柯祺把淀粉和白糖按新比例倒进大碗里加水搅拌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是谁都有谢府男人这样的大心脏的,荣亲王想要进宫的请求再一次被无视了,他就想要带着亲王府上的侍卫一起冲进宫里去。正在宫门口发生冲突时,宫门大开,一道圣旨如同惊雷劈呆了众人。 皇上废了太子、太孙之位,然后迅速把德亲王立为新太子了! 荣亲王当场表示不服。不提他如何跳脚,消息传到庆阳侯府时,侯爷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柯祺。谢二、谢三也都看向了柯祺。柯祺摇了摇头,说:“我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柯祺曾经考虑过德亲王上位的可能性,却没想到德亲王这太子之位说来就来了! 其实,德亲王本人也很茫然啊。他进宫后,刚见到皇上的面,没说两句话就被派到了太子东宫。太子的身体一直没能彻底恢复健康,这次又生病了。德亲王接了皇上的口谕,负责照顾生病的太子。 至于德亲王世子,他和皇太孙一起,被留在皇上面前尽孝了。 德亲王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太子生病了,有太医,有太子妃,哪里需要他这个亲王来照顾?但既然皇上这么吩咐了,他这个做哥哥的确实也该照顾弟弟,德亲王就在东宫里安安心心地住下来了。 王妃说了,皇上的话是一定要听的,皇上的吩咐是半点不能敷衍的。 德亲王直接在太子的床前支了一张床,整天整夜贴身照顾太子。太子醒着,他就陪太子聊天。太子身体好些了,他就扶着太子在殿内走走。太子睡着了,德亲王觉得无聊,就守着太子的床做木雕。 当然,太子身边肯定不止德亲王一个人照顾着,还有几个太监也贴身守着。 德亲王不知道,这几个太监确实是在照顾太子,同时也是在监视他啊。当德亲王叫人找了一把刻刀来后,太监们如临大敌,连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德亲王心里想,太子不愧是太子啊,把下人们训得真好,一个个竟然都如此负责。但其实,这几位太监之所以如此警醒,是怕德亲王对太子不利啊! 在德亲王这种艺术家的脑子里,刻刀是他的好伙伴;在其他人眼里,刻刀能杀人啊! 说起来,德亲王之所以能在宫里带刻刀,还是早几年特意向皇上求来的恩典。 太子这一场病并不严重,渐渐就好了。德亲王忙里偷闲雕了一组十二生肖。 当皇上把德亲王召去,叫内阁首辅宣读圣旨时,德亲王还以为是自己照顾太子有功,皇上要赏一些东西给他。德亲王高兴地想,女儿未来的嫁妆又丰富了。结果,太子之位忽然就砸到了他的头上。 现在是年假中,整个朝堂都放了假,内阁几位大臣虽被叫到了宫里,但毕竟没有祭太庙,没有告天下,所以这封太子的过程并不完整。但君无戏言,既然圣旨已下,后续的步骤都可以在年后补上。 德亲王愣了好一会儿,就着跪下的姿势爬到皇上面前,抱住皇上的腿开始大哭:“父皇三思啊!父皇,求您收回成命啊!”他才不要当皇帝呢!当皇帝要天天被人管着,以后就没法愉快地做木雕了啊! 开瑞帝抽了抽嘴角,说:“晚了。”儿子虽然多,一共有七个,但开瑞帝没得选啊! 自从太子遇刺后,大家就都知道,太子只是占着一个太子之位,他这位置做不长久了。除了德亲王,剩下的五个儿子都在蠢蠢欲动。开瑞帝本来想要好好观察一下,从中选出最适合的那个。他以为自己有着足够的时间,结果刚封了笔休了年假,他就病了一场。这场病来势汹汹,开瑞帝头昏脑沉。 良妃忽然跳了出来,呈上证据说皇上身边的太监常得儿是皇后的人,常得儿给皇上下毒了。 这常得儿是个年轻太监,他是在太子遇刺后得到重用的。在那时,虽有太子维护及时,皇上依然被毒箭擦破了一点皮,常得儿反应迅速地站出来,帮皇上吸了伤口的毒血。皇上有感于他的忠心,就把他调到了自己身边伺候。而这常得儿不负皇上看重,因性格谨慎、做活利索,越来越得皇上喜欢。 皇后为什么要给皇上下毒?因为皇上要是现在死了,那么别管太子是不是身体虚弱,依然会是太子继位,太子之后还有太孙。这样一来,皇后一派的人就能得到最大的好处了。这理由似乎说得通? 可皇上很信任皇后,不觉得她会这么做,反而觉得良妃别有用心。 这就是皇上派人围了贾府的真相。 但皇上再如何信任皇后,关系到自己的身体一事,他还是要调查一下。良妃虽被禁了足,皇上依然看了她递上来的证据,并叫人顺着这些不知真假的证据查了查,这一查真查出了一些什么,原来常得儿和太子妃的娘家有些牵连。这么说起来,良妃似乎没说错,难道常得儿真是皇后那一派系的人? 而太医也查出了皇上的病因,他不是生病,是中了毒。 就在这时,七皇子的生母也跳了出来,原来七皇子两个月前的落马一事也有疑点。那马所食的饲料原本是要被送去五皇子那里的。他新得了一匹好马,最是宝贝不过,每天都要亲自喂一喂那匹马。 宫权一直在皇后的手里,这马饲料的事也直指皇后。 皇后是不是在打着把其他皇子一个个弄死或者弄残的主意,好确保太子的地位? 季达很擅长玩弄人心。他作为中途投靠春阳门的人,并没能掌控整个春阳门,手里的势力并不是很多,组织一次刺杀就损失了大半。那次刺杀没把开瑞帝怎么样,却使得开瑞帝身边的守卫更严了,也就是说季达已经不可能组织第二场刺杀了。他手里只有零星的钉子,不能杀人,那就只能攻心了。 常得儿并非是季达的人,但常得儿身边一个小太监却是。 一个小太监能做什么呢?他成不了大事,却可以故布疑阵。 季达算计了众位娘娘和皇子们的野心,算计了开瑞帝的疑心。 如果开瑞帝再自私一点,再怕死一点,遇到这种情况肯定要直接对上皇后。毕竟危及了自己的生命,上位者大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皇后为了保全太子,肯定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其他人再借机浑水摸鱼一回,皇上大概就能尝到众叛亲离的恶果了。然而,开瑞帝在这种时候却还保持了清醒。 皇上没有直接对上皇后,而是派人调查了自己是如何中毒的。 皇上的饮食每日都有专人检查,因此给皇上下毒的人不能用那种见血封喉的重毒,只能用那种没法被轻易检查出来的微毒。这一查就查到了太后那里。原来,皇上每天都要去给太后请安,有时会陪着太后用些点心。而太后那里新得了一位擅长做糕点的宫女,是由贤妃娘娘献上来的。再仔细一查,贤妃之所以想到要献宫女,是因为皇后先献给了一个擅长按摩的宫女给太后,贤妃是想要打擂台呢! 若是皇上已经开始怀疑皇后了,查到这种结果,肯定会觉得贤妃其实是被皇后设计的。 这毒不致命,如果不是皇上封笔那天喝多了酒,这毒大概发不出来。可是,一旦发作过一回了,皇上的身体就变得像太子一样了,再也不能承受过重的压力,不能情绪激动,更不能体力消耗过度。 如果是现代人,就能知道皇上是得了因中毒引起的脑溢血。脑溢血严重起来是能致死的。脑溢血犯过一回后,如果不注意保养,会有很大的复发几率。把皇上变得和太子一样,皇后的嫌疑更大了。 在算计人心这方面,季达简直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春阳门于宫里的布置在那年千秋节设计太子不成时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季达这次只动了一个宫女、两个太监共三枚不起眼的暗棋,却在宫里折腾出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戏。如果开瑞帝落入了他的攻心圈套,他接下来只用等开瑞帝自己作死就好了。 但开瑞帝没有陷入愤怒的、疯狂的情绪中。在这种时刻,他首先考虑到了如何确保朝堂的稳定。 只要不想死,开瑞帝就不能继续操劳,他不可能继续霸着皇位不放了。他得考虑把皇位传给谁。 荣亲王?皇上知道自己这长子心胸狭隘。而且,不管怎么说在太后宫里给皇上下毒的宫女都是贤妃找来的人,即便贤妃不是故意的,皇上这时候肯定也要迁怒于她。所以,荣亲王就被排除在外了。 四皇子?贾家野心太大,四皇子耳根太软,日后天下到底是姓贾,还是姓李? 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如果皇上还有足够多的时间,那么他未必不能从这几位皇子中挑选出一个继承人出来。但皇上现在缺乏的就是时间。他要是现在立了这几个小的,他们根本就无法服众。 皇上并没有考虑多久,就把目光放在了德亲王身上。 但是皇上也知道德亲王这个儿子不堪重用,于是德亲王入宫后就被他打发去了东宫,反倒是把德亲王世子留了下来。世子的年纪其实比四皇子都还要再大几岁。皇上真正看好的人其实是这个孙子。 德亲王给太子侍疾,皇上要考察的就是他的品性。 而德亲王世子和皇太孙一起为皇上侍疾,皇上就是在冷眼观察世子的能力。 仔细想一想,确实也只有德亲王最适合成为皇上的接班人了。因为,皇上是因为身体垮了,才不得不着手放权的。但皇上这一种情况,他并不是马上要死了,如果保养得好,说不定他还能再活二三十年呢!要是皇上找了一位野心勃勃的继承人,接下去的二三十年里,他们肯定要发生各样的冲突。 于是,铁血的开瑞帝,没有丝毫野心的德亲王,有能力的德亲王世子,这三人反而组成了一个比较好的传承。开瑞帝想明白后,他的一系列举动,比如说罢免某些官员,其实都是在为德亲王铺路。 要说开瑞帝甘心吗?他肯定不甘心!但为了尽可能避免整个国家的动荡,他只能这么做。 如果开瑞帝的儿子里没有一个像德亲王这样的人,那么就算开瑞帝想得再明白,季达的算计也不一定就失败了。因为,就算开瑞帝现在舍得放权了,只要他没有死,那么钻营小人依然有可趁之机。 而现在,这个最适合当继承人的德亲王正抱着开瑞帝的大腿大哭。 开瑞帝被这个儿子哭得脑袋疼。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德亲王这么能折腾?德亲王妃和世子平时一定很辛苦吧?守在一边的太医立刻伺候着皇上平躺了下来。脑溢血患者必须要长时间保持平躺的姿势。 开瑞帝闭着眼睛说:“行了,别哭了。” 德亲王不敢哭了,呆了一下,说:“父皇……” “朕被你哭得脑袋疼,你要是孝顺,就坐在一边不许说话了。”开瑞帝说。 德亲王立刻闭上了嘴,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坐到了远离皇上的位置,从袖子里摸出小刻刀,想要雕点什么。然而,他身上带的木料已经用光了。德亲王想了想,把他现在坐的椅子的腿给卸了下来。 开瑞帝其实没想要睡觉,他也不是真觉得难受。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木屑掉在地上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响动。开瑞帝偷偷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的新太子正坐在三条腿的椅子上,拿着卸下来的那条腿,不知道在雕些什么。开瑞帝顿时觉得无比心累。 儿子生那么多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在这一刻,开瑞帝无比感谢庆阳侯。多亏侯爷生了个好女儿啊,他才能有个好孙子!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德亲王稳稳地坐在三条腿的椅子上。 为什么能坐稳了?因为三点确定一个平面!(柯祺教的简单平面知识和力学原理。) 每当德亲王想要思考一些什么问题时, 他总喜欢在手上雕刻点什么东西。这也是他选择在这种时候雕椅子腿的原因。德亲王心里想,父皇太胡闹了, 怕是已经老糊涂了吧,他得雕点东西冷静一下。 如果这个太子非当不可…… 后宫的事可以交给亲亲王妃, 朝堂的事可以交给乖乖世子, 兵权什么的可以暂且放在父皇手里不要动, 那么他好像可以继续玩木头啊……唔, 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把国家玩坏了。德亲王松了口气。 想着想着,德亲王手里的木雕渐渐有了雏形。 这显然是一座仕女木雕。 正所谓熟能生巧,德亲王闭着眼睛都能雕出自家美丽的王妃来。不过,这木头原本是椅子腿, 虽然皇宫里的椅子都是好木头做的,但怎么说都是椅子腿啊, 椅子腿怎么能配得上自家美丽的王妃呢? 德亲王有些心虚地把刚刚成形的木雕削去了一大片, 改雕小猫了。 皇上这些天先是身体不适,又因为心里有着太多的事,他总在辗转反侧,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如今大势已定, 虽说德亲王看上去不是个靠谱的人, 但皇上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后悔了。这么一来, 皇上的心情反而就松懈了一些。他原本只是想平躺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躺就躺得睡着了。 等皇上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掌了灯。 德亲王还在和椅子腿较劲。额, 其实已经看不出椅子腿原本的样子了。 见皇上醒了,习惯性要拍一拍皇上龙屁的德亲王高高兴兴地凑到皇上面前,把手里快要做完的木雕递到皇上面前,说:“父皇您看,小猫扑蝶,我刚刚做的。等我打磨好了,就送给父皇,好不好?” 猫蝶音同耄耋,而耄耋有长寿、高寿的意思,祝寿图中就常常出现小猫扑蝶的场景。 开瑞帝有些感动。他一直知道老二是有孝心的。 第107节 德亲王心里想,父皇真好哄啊,拿着父皇殿里卸下来的椅子腿送给父皇,父皇竟然就高兴了。可见老天爷是公平的。德亲王三省吾身,觉得他自己当爹时,就是个不折腾的好爹,所以才能被世子一哄一个准。老天爷一看,哟,这爹当得不错,那我也给他安排个好爹吧,于是皇上也变得很好哄了。 幸亏开瑞帝不知道德亲王都想了些什么,否则他真能气死了! 原太子封了安亲王,原皇太孙封了福郡王。安亲王的安字重了国号安,福郡王的福字更是开瑞帝的私心,这足以表明他对原东宫的重视。其实,如果福郡王的年纪再大一点,比如说和李旭同龄,那么皇上都可以不改立太子,然后重点培养太孙。可惜,皇上现在这情况,已经等不了福郡王长大了。 原太子成了安亲王,按说皇太孙应该是安亲王世子。但作为太孙时,他已经位比郡王,享的还是亲王俸禄,这会儿只封他做世子,就有些委屈他了。开瑞帝在某些事上向来任性,于是重封了太孙。 京中的戒严还在继续。 皇上不相信宫里的事情都是凑巧发生的。他觉得这一切肯定会有一个幕后推手。因此这戒严大概要持续到整个事情彻底结束的时候。不过,戒严也分很多种,虽然还戒严,但戒严等级下降了一些。 谢瑾华叫人在城门口等着消息,见能顺利通行了,就立刻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庆阳侯府。 府里自然一切平安。 “我在庄子上,什么消息都探知不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谢瑾华说。 “我们在京城了,也没能探到什么消息。”柯祺说。 “那你们这些天都做了什么?”谢瑾华问。 柯祺没有正面回答,道:“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柯祺说得没错。谢瑾华在上午时回到了谢府,他刚在火炉上坐下缓口气,柯祺就叫人做了一碗红薯粉条端上来。然后,下午的点心是烤红薯,晚饭是全薯宴,晚饭后的甜点是终于研制成功的果冻。 餐桌都被红薯占领了的谢瑾华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么担心简直就是浪费了情绪。 这个年过得真是跌宕起伏,很多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年上了,他们都想等着年后开笔找皇上问问清楚。皇上这种在封笔时爆大雷的行为有点像是一位任性的姑娘忽然在电话里通知了男友要分手然后就关机失踪了。身为男友的大臣们疯狂地想要打通电话,小姑娘皇帝却躲在宫里开开心心地过大年。 这不是过分了吗? 这不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了吗? 庆阳侯府作为新任太子妃的娘家简直门庭若市。那些要试探的、讨好的、巴结的、不怀好意的人都找上了庆阳侯府。这大过年的,侯爷想装病又觉得不吉利,没法把所有要上门的客人都挡在外面。 柯祺只好给侯爷开设了一个紧急培训班。 于是,客人们发现,这庆阳侯不显山不露水,却真是一只老狐狸!你对他说恭喜恭喜,他就说同喜同喜,说好容易培育出了一盆翡翠海棠,确实值得高兴。你要试探地问几句,他就装傻充愣地对你说家里的孩子真孝顺,知道他牙口不好,特意给他做了新鲜的吃食,然后开始大赞果冻这样新甜点。 来的人抱着各种目的而来,等他们回去时,人手一份果冻,这算是什么收获? 侯爷没忘记给女儿们送一份果冻去。柯祺想了想,叫侯爷直接送果冻方子,再送几斤淀粉。德亲王妃亲手做了果冻,进宫去给长辈们请安了。因着年前的那一堆事,宫里的娘娘差不多都禁足了。高位的妃嫔中,也就皇后和淑妃是自由的。皇后尝了德亲王妃的手艺,笑着叫王妃帮她一起操持年宴。 德亲王妃笑语盈盈地说:“要是母后觉得儿媳手艺不错,儿媳就厚颜把甜点的差事揽了。” 皇后叫德亲王妃接了年宴的事,其实是在表明她的态度,表示她并不会苛责德亲王妃这位新太子妃。德亲王妃却只当自己还是德亲王妃,因为德亲王虽被封了太子,却还没有祭过太庙啊!她只接了甜点这一事,就是不愿意和皇后争权。倒不是说皇后看重这点儿宫权,但原太子刚刚成了安亲王,宫里最不乏踩低捧高之事,要是皇后利索地把宫权都送出去了,那么安亲王那里说不定会受一些委屈。 就算是为了安亲王,皇后都得继续坚挺几年。 而德亲王妃真心实意地盼着皇后能继续坚挺。凭着皇上对安亲王的看重,只有宫权依然在皇后手里,皇上才会相信不会委屈了安亲王。要是德亲王妃非要在这种时候出头,说不定就要被人陷害了。贤妃、良妃她们确实禁足了,但她们在宫里经营了这些年,给德亲王妃找点麻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想让德亲王府和原太子一系撕起来? 淑妃娘娘豁达,德亲王没野心,德亲王妃聪颖,德亲王世子品性高洁,皇后更不是笨蛋,哪里就撕得起来了?德亲王妃自觉地不插手宫务,皇后自觉地不折腾德亲王内院,她们已有了这样的默契。 在很多人的不痛快中,皇上过了一个痛快年。年后的第一次大朝,众位大臣犹豫着是不是要对皇上这种任性封太子的行为表示一下不满,是不是要劝诫皇上三思而后行,皇上忽然说,他要退位了。 晴天霹雳啊! 开瑞帝是真想退位了。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要平躺着,比起死在皇位上,他觉得还是保养身体更重要。要不是早想好了要退位,他又何必匆匆封了新太子?继续拖着,坐看儿子们八仙过海不好吗?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臣们哪里舍得让皇上就这么退了,一个个都唱念俱佳地求皇上收回成命,仿佛皇上退位比死爹死娘死妻子还要惨。他们顾不上德亲王当太子到底好不好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阻止皇帝退位啊。 皇上哼了一声,退朝回去歇息了。 德亲王乖乖地守在皇上身边,哪儿都不去。皇上吃药时,他就守在一边递糖块。然而,其实皇上是硬汉子,吃药时从来都不需要用糖块甜嘴。皇上吃饭时,他就守在一边布菜。然而,他夹的菜都不是皇上爱吃的。皇上还没法和德亲王生气,因为太医说了要忌口,而德亲王严格遵照了太医的叮嘱。 皇上处理政务时……唔,皇上现在没法处理政务。所以,一般都是德亲王坐着念奏折,皇上平躺着听奏折,最后奏折传到了德亲王世子手里,一皇上一准太子就静看世子批奏折。世子能者多劳呗! 德亲王妃觉得,儿子的亲事该提上议程了。再拖下去,儿子的亲事可能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了。 好容易寻到了一个世子不那么忙的时机,德亲王妃拉着世子在宫中梅园里散步,然后试探着从东家的女儿说到了西家的儿子。世子看着满园子的冬雪红梅,抽了抽嘴角,道:“娘,强扭的瓜不甜。” 王妃被噎住了。 母子间安静了一会儿。世子有些走神,他最近太忙了,睡眠严重不足,脸上都出现了黑眼圈,额头上也冒出了两粒红疙瘩。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虽说他天生丽质难自弃,但后天的保养也很重要的。 世子想着是不是该找几个人来分担他的工作。 找谁呢?大伯父荣亲王家有十几个儿子,虽然其中有几个叫世子颇为瞧不上眼,但都是自家的堂弟,说不定里头能寻摸出一两个有用的呢?其实四叔也不错,虽然他的耳根子有些软,但最近被皇爷爷吓硬了一些,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要听良妃娘娘和贾家的话了。要不就把四叔拉来充壮丁? 忽然,王妃停下了脚步。世子看向他好美丽的娘亲,打算折一朵梅花插在娘亲的鬓角。王妃叹了一口气,语气幽怨地说:“苦瓜虽苦,却有清暑清热、明目解毒之功效,对身体是极好的,你说呢?” 世子:“……”娘,我说认真的,您有些调皮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皇上铁了心要退位, 无论大臣们怎么哭爹喊娘也没有用。 处在漩涡中心的准太子却有些无所事事,他好像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件事, 就像是接受了人肚子饿了就要吃饭的设定一样,整个人颇有些“看庭前花开花落, 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宠辱不惊和去留无意。 但准太子却又好像还没接受这件事, 因为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开瑞帝恨铁不成钢地说:“天天对着朕做什么, 朕这里难道缺人伺候了?忙你该忙的事情去吧。” 德亲王低头精修着他那小猫扑蝶的木雕, 语气认真地说:“照顾父皇不就是儿臣最该做的事吗?” 开瑞帝很感动,然后用手指着德亲王的鼻子笑骂道:“要不是看在昶儿的面子上,朕立马废了你的太子之位。”这儿子真是半点用没有!开瑞帝可怜自己一条劳碌命,都病成这样了, 还要受儿子的气。 德亲王学着二儿子李旭的样子,用故作可怜的眼神对着开瑞帝卖了个萌。 这简直是没眼看啊! 开瑞帝闭上了眼睛, 告诉自己眼不见为净。 人类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皇上则是最矛盾的人类。 其实,如果德亲王高高兴兴地当了他的太子,今天宴请宗亲,明天面见大臣, 每时每刻都盯着皇上退位的进度, 时时刻刻盼着自己马上就能成为天下之主,那么开瑞帝估计会看他更加不顺眼。就算德亲王是开瑞帝自己亲手选出来的, 时间长了,他也不会再把他看作儿子,说不定会看作一位仇人。 试想一下, 一位习惯了说一不二的皇帝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选择退位,结果身为继任者的儿子天天在他眼前蹦跶着,他心里能够舒坦?他老了、病了,儿子却高高兴兴的,这难道不是在戳他的心? 因此,德亲王没出息归没出息,开瑞帝生气归生气,他心里因被迫退位而产生的不甘心却少了很多。开瑞帝顾不上对自己英雄迟暮的感伤,一门心思想着该如何把不怎么靠谱的新太子调教出来。 为了给新皇造势,开瑞帝开始频频招一些人进宫说话,崇文馆的人也在其列。 谢瑾华私底下对柯祺说了原因,道:“皇上想让我们尽快弄出一部分成果来,好在新皇登基后刊印成册、推行天下。”这就是在为新皇刷名声了。可以说,开瑞帝能想到这一招,确实很疼爱德亲王了。 崇文馆要修的书叫《崇文全书》。能以“全”名命,就说明这是一部内容丰富的丛书。柯祺有时候听谢瑾华说起他的工作,觉得这本书完全可以称为《开瑞人文大百科》,经、史、子、集均有涉猎。 不努力个十年二十年的,这套书根本修不完。现在开瑞帝想要了,崇文馆就只能提供第一部 。 “皇上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大家,他这退位不是开玩笑的。”柯祺说。 “嗯?”谢瑾华想让柯祺详细讲讲。 柯祺小声地说:“不管皇上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他能迅速确立太子并提出要退位,肯定是盼着朝纲稳定的。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不把这些事情尽快安排好,万一哪天不行了,整个朝堂是不是就得乱起来?而他既然选择了退位这条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他在明面上都要明确自己的态度。” 要是皇上表现出一副不舍得放权的样子,那么大臣们就会觉得这里头有空子可钻。日后,大臣们不服新皇了,就能跑去太上皇面前挑拨离间了。这样一来,开瑞帝选择在此时退位的意义就消失了。 所以,开瑞帝就是演都得演出一副他要开开心心当个不掌权的太上皇的样子来! “皇上倒也大气。”谢瑾华感慨道。 柯祺摇了摇头,说:“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选择德亲王?德亲王是个几十年如一日没野心的,哪怕皇上做出了全然放权的姿态,德亲王难道就真接住了?他们在外人面前演好了戏,私底下德亲王肯定还会事事向皇上汇报,皇上若是身体好一些了,照样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接过去,而不会起矛盾。” 谢瑾华听明白了。天家父子啊,感情再好,这里头依然透着算计。 “我给你打个比方。”柯祺忽然有了一个脑洞,“大臣们就好比是婆婆,德亲王是丈夫,皇上就是刚刚进门的新媳妇。在婆婆面前,新媳妇故意做出一副以夫为天的模样,想方设法去维护丈夫的面子,好叫婆婆满意,不找他们小夫妻的晦气。等到小夫妻关起房门来以后,丈夫却啪得一声就给新媳妇跪下了,还给新媳妇捶着腿说,媳妇您在外头演得真好,媳妇您累了吧,媳妇您看我这个力道怎么样?” 柯祺这比方打得十分生动,就是有点太不正经了。 偏偏柯影帝忽然就戏精上身了,一边说着,一边还演上了。他真的半蹲下来,在谢瑾华的腿上捶了两下,最后那几句话一语双关,其实每个字眼都是在调戏谢瑾华啊。谢瑾华忙不迭地把脚往后缩。 “你快起来!”谢瑾华说。 柯影帝委委屈屈地说:“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都听媳妇的。” 谢瑾华:“……” 因为皇上的突发奇想,整个崇文馆都得赶进度,所以谢瑾华变得特别忙,甚至一度得住在崇文馆里。好在崇文内条件尚可,有地方住,有地方沐浴,食物也算精细。柯祺隔一天给谢瑾华送点吃的。 工作强度虽然大,如此加班加点也显得不够人道,但崇文馆众人的工作兴致却很高。因为只要顺顺利利在新皇登基时把《崇文全书》的第一部 呈上去,他们肯定要得赏,应该会不同程度地升个官。 本以为地熬个十年八年才能升官的众人都激动了! 谢瑾华在仕途上没有什么野心,但得了升官的机会总归是一件好事。再说,虽然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了,柯祺却能隔三差五给他送些点心来。有了这些点心,谢瑾华就觉得誊抄典籍时充满了干劲。 这一日,德亲王妃叫人给娘家送了一篮子水果来。熬了一个冬天,春天还没到,水果都成了稀罕物,估计德亲王妃也是从宫里得了赏,才有这些水果的。庄氏把水果分了分,维桢阁里分到了两个。柯祺直接叫人把水果切成了丁,又做了一些果冻,然后趁着午间休息时,从通政使司绕去了崇文馆。 谢瑾华是第一次吃到有水果丁的果冻。他把果冻分成两份,一份留着到晚上吃。 柯祺觉得谢瑾华都累瘦了。谢瑾华同样觉得柯祺累瘦了。 “之前你想要去戏楼看戏,我就特意定好了位置。结果你这么忙,应该是去不了了。”柯祺说。 “什么戏?”谢瑾华问。 《良缘记》原本是要在正月里开场的,结果皇家的事情一出,整个京城都在戒严,到了正月里也依然不同程度地戒着严,《良缘记》的演出就暂时被取消了。接替《良缘记》的戏是《从戎记》。这原本是在《秋林文报》上连载的小说,经由小说改编,由京城中最有名的几家戏班子联合排成了戏。 《从戎记》能顶替掉《良缘记》,是因为这部戏十分政治正确,朝廷暗中在推它。 面对着这种情况,谢瑾华自然非常失望。 柯祺却不懂谢瑾华的这种失望,道:“虽然没有你想看的《良缘记》,但我觉得《从戎记》也是相当不错的,先不说那小说就是我提供的大纲,改编的人也是戏园子里的大家,就说这部戏里有不少的武打场面,看戏时一定会觉得非常热闹……不过,既然你没有时间,我就只能把票送给三哥三嫂了。” 谢瑾华往柯祺嘴巴里塞了一勺果冻。 柯祺不知道自己已经踩了炸弹。他真的对一看就是在讲情情爱爱的《良缘记》不感兴趣啊! 谢瑾华暗自生了一回闷气,决定等到《良缘记》真正上演后,再给柯祺好看! 午休的时间不长,通政使司距离崇文馆也不近,柯祺没能留多久就离开了。谢瑾华和柯祺分吃了一份果冻,拎着剩下的那份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他把果冻放好,然后就全神贯注地投入了工作中。 期间,谢瑾华需要查一个资料,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等谢瑾华回来时,慕老正坐在他的位置上。谢瑾华知道老师是来查看工作进度的,走上前对着慕老行了一个礼。现在所有人的时间都很赶,师徒间就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谢瑾华直接开始汇报工作。 “很好。”慕老十分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选择你来做最后一轮的校对,果然是选对了。” 崇文馆里有不少人曾不服于谢瑾华的年纪,最后都折服于他的才华。 第108节 谢瑾华腼腆地笑了一下。忽然,他眼神一转看到了一个空掉的食盒。他的果冻呢?! 慕老咳嗽了两声,说:“你当初拜老夫为师时,老夫曾送你一个字。你可还记得是什么字?” 谢瑾华眼神放空,无比心痛,然而还是要回答先生的问题呢。他恭敬地说:“是仁字。” “不错,正是这个仁字。天地人共三才,仁从二,不从三,是在告诉我们,做人要效法天地,必须化去人心,只怀天地心,以天性善良、地德忠厚的心来为人处事。”慕老循循善诱地说,“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们要时刻准备着为仁的实现而献身,要博爱,更要包容啊。” “好了,我不怪先生了,虽然您吃了我的果冻。”谢瑾华懂事地说。 慕老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好徒儿。 谢瑾华看向彻底空掉了的盒子,又语气幽怨地添了一句:“但是,您怎么能独自吃完,一口都不给我留呢?”他们师徒间的关系很好,因此谢瑾华不需要太过拘束,有时候可以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慕老认真地说:“老夫愿修仁心,不能接受它死无全尸的样子啊。” 谢瑾华:“……”先生,我说认真的,我可能要叛出师门了。 第一百七十章 又过了几日, 柯祺被召进了宫里。 召见柯祺的人是德亲王世子李昶。开瑞帝自从说了要退位后,就不常在勤政阁里出现了, 如今不得不在这里坐镇的人是李昶。额,其实本应该是准太子在这里坐镇的, 然而准太子想要去孝顺亲爹, 大家还能拦着他不去吗?准太子孝顺乃国之大幸, 乃是万民之楷模。李昶只能站出来帮亲爹擦屁股。 李昶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 原来柯祺的驿站改革背后竟另有深意。 这样远大的目标就该要一点点实现!李昶很佩服柯祺的构思,并且在他看过柯祺最初递给开瑞帝的奏折后,他也产生了一些想法。他之所以把柯祺叫进宫里来,就是要和柯祺具体商谈一下这件事。 柯祺在李昶面前, 倒是比对着开瑞帝更自在些。 李昶觉得,想要更好实现柯祺的构想, 其实还应该继续修建官道。柯祺当然赞同这一点, 然而修建官道是需要有庞大的资金来支持的,稍不注意就会被某些自持资历深的老官们参上一个劳民伤财。 有些事不如徐徐图之。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人通报,皇上那边派了人来传话。李昶意犹未尽地止了和柯祺的聊天, 叫那人进来。那是皇上身边的太监, 进来后就给李昶行了礼,然后递上了一本图册。跟在这太监身后的, 其实还有一人,正好就是谢瑾华。夫夫俩没想到他们能在勤政阁内碰见,交换了一下眼神。 谢瑾华和太监不是一路的, 只是正巧在勤政阁外碰见了。 太监从皇上那里来,送来的图册上是皇上亲自挑选的给原太子现安亲王准备的宫外府邸,如果李昶没什么意见,那么工部就要按照图纸修建了。李昶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立刻就叫人转送了工部。 谢瑾华是从宫外来。崇文馆每隔几天就要派人进宫汇报一下工作进度,今天正好轮到了谢瑾华。 李昶起身对谢瑾华说:“皇爷爷一直很关心这事,我正好要去给皇爷爷请安,不如你们随我一起去吧,也好直接和皇爷爷说一说。若皇爷爷知道了崇文馆这段时间的用心,他老人家一定会非常高兴。” 说着,李昶看向了柯祺,说:“明贤也一起吧。皇爷爷见着你,说不定能多吃几口饭。” 柯祺的“秀色可餐”都已经成为一个梗了。 谢瑾华和柯祺就这样被带到了开瑞帝跟前。开瑞帝正平躺在床上,听准太子念已经被李昶批改过的奏折。见李昶带着人来请安了,准太子把床铺的一侧升高,开瑞帝就由平躺变成了半躺。这床之所以能够升高,是因为床上装着机关。机关床是工部最新的研究成果,准太子为他们提供了创造思路。 开瑞帝先听了谢瑾华的汇报,然后又看向柯祺,问起了驿站改革的事。 柯祺刚对着李昶说过这个话题,此时对开瑞帝复述时,思路更为清晰。 开瑞帝听得连连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哈哈哈,该赏!”他琢磨了一下,不知道该赏柯祺什么好。柯祺神色变化,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他对于柯祺还是有些纵容的,就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柯祺道:“皇上,臣听闻宫内的藏珍阁内有无数古籍珍典,臣想向皇上求个恩典。”他很注意掌握分寸的,求得恩典太大,那会让皇上觉得他得志猖狂;求得恩典不实用,那就彻底错过这次机会了。 “朕明白了,你这恩典是为谢六元求的吧?”皇上忍不住打趣说。 “皇上英明。”柯祺说,语气中很是佩服。他还故意做出了一副坦荡之中又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模样。他在皇上面前总是会有意识地暴露几分所谓的真性情。这样的真性情能叫上位者对他更加放心。 谢瑾华跟着不好意思了一下。 其实,他上辈子把藏珍阁内的每一本书都看了很多遍,这辈子对于藏珍阁已经没什么向往了。但柯祺不知道这一点啊!这是柯祺特意为他求来的机会,谢瑾华只要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特别高兴。 开瑞帝应许了这件事,叫李昶安排人带谢瑾华和柯祺去一趟藏珍阁,准许他们借阅三本。 夫夫俩一起谢过了皇上的恩典。他们正要跟着小太监离开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准太子忽然说:“父皇,儿臣听说藏珍阁内放着《玲珑》抄本,儿臣也想去看看……”《玲珑》是一本关于木工的工具书。 《玲珑》很有名的,它之于木匠,就相当于是《论语》之于儒生。 开瑞帝再一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挑出来的新太子。都什么时候了,看什么《玲珑》!看点史书不好吗?看点帝王心术不好吗?然而,面对着准太子那一脸期待的模样,开瑞帝还是点头答应了。 李昶微微笑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昶其实很佩服自己的亲爹,他爹装傻充愣的本事简直是天下第一。藏珍阁并不是什么禁地,他爹都已经是太子,想要去藏珍阁内借阅一本书,这完全不需要征得皇爷爷的同意。但他爹依然这么做了,这是为什么?他这是想让皇上知道,他就算当了太子,也绝对不会主动去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曾经的德亲王现在的准太子,他只是没野心而已,他并不是蠢到没脑子了。 谢瑾华和柯祺默默跟在准太子身后。准太子看不惯他们这种装鹌鹑的样子,伸出手一边一个勾住了他们的脖子,笑道:“小小年纪就这般严肃,真是不讨喜。说起来,你们还要叫本王一声姐夫呢!” 身份尊贵的姐夫领着两个小舅兄大摇大摆地晃到了藏珍阁。 谢瑾华上辈子被拘在藏珍阁内,却没有从外面见过藏珍阁的样子,只觉得非常好奇。门边守着两个小太监,见着有人来了,立刻恭恭敬敬地上前伺候。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谢瑾华愣了一下。这两人恰好就是他认识的。确切地说,当谢瑾华是藏珍阁内的一抹幽魂时,他常听到这两人在干活时聊天。 柯祺看向谢瑾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谢瑾华轻轻地摇了下头,对着柯祺笑了一下。真好啊,再一次来到藏珍阁时,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柯祺。在这一刻,谢瑾华真是无比感谢柯祺,他的美满生活好像自柯祺而始。 尽管两位小舅兄的互动很小,却依然逃不过姐夫的眼睛。 姐夫有些心塞。他想他的王妃了啊!先给安亲王陪床,再给皇上陪床,他都多久没回家睡了! 小太监们动作麻利地把藏珍阁的大门打开了。门边放着目录书。姐夫翻了一下目录,对两位小舅兄说:“《玲珑》放在这一边的架子上,本王去这边。你们不准跟着本王,你们就去那边的架子吧。” 柯祺忍着笑拉着谢瑾华去了另一边。 即便藏珍阁内总有人打扫,但空气里还是带着一种尘埃的味道。谢瑾华对于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了,而这却是他第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谢瑾华用指尖划过书架,刹那间,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意思。 “我们有半个时辰,你想要借阅什么书?”柯祺小声地问。 谢瑾华笑着说:“这太难抉择了。” “先借三本吧。以后肯定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柯祺自信地说。 谢瑾华点了下头。他朝着一个书架走去,看似是在挑书,其实是在回忆。这个书架靠近通风用的窗户。那窗户上偶尔会有猫来来往往。那些猫都是谢瑾华的好朋友。谢瑾华眯起眼睛朝窗台看过去。 唉,今天的窗台上没有猫啊。 谢瑾华又绕到了另一边。这里摆着一个花瓶,应该是前前朝的工艺了。谢瑾华前世无聊时,曾把这个花瓶上的纹路都一条一条数清楚了。也许是因为回忆得太过入神,谢瑾华竟然平地摔了一大跤。 砰的一声。 柯祺被谢瑾华吓住了,连忙问:“怎么了?没摔坏吧?”他赶紧走到谢瑾华身边,想把他扶起来。 谢瑾华皱了下眉头。他的手在地上擦破了一点皮。 “好好的,怎么就摔了?”太子姐夫拿着一本书走了过来。 谢瑾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自己绊了自己一下。”再没有比这更蠢的,在平地上自己绊倒了自己,手上都因此破皮了。他抓住柯祺的手,借着柯祺的力道站了起来。 忽然,柯祺眼神一凛。 谢瑾华摔倒时,他的后背撞到了书架。此时,那书架旁边的地上有一块木板翘了起来。 太子姐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蹲下身,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这是一处暗格啊。” 若是只有谢瑾华和柯祺两人在,他们可能不好做些什么。太子姐夫却没有这个顾虑,他的袖子里正好放着把刻刀,就拿出刻刀把整块木板撬开了,果然是一处暗格。这暗格很小,只放着一个木盒。 “你这一摔说不定是老天爷的意思。”太子姐夫调侃道,“你看,这不就找到宝贝了吗?” “殿下,您觉得这会是什么宝贝?木盒看上去挺普通的。”谢瑾华的好奇心冒了出来。 安朝的新太子拿起了木盒,不以为意地说:“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啧,盒子都被虫蛀过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在太子姐夫打开盒子的瞬间, 谢瑾华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原本属于他的一样东西从此以后再也和他无缘了。谢瑾华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 好从太子姐夫的手里接过那个木盒子。 但谢瑾华到底没有这么做。他晃了下脑袋,一瞬间升起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消失了。 “怎么了?”柯祺问。 “可能是因为刚刚摔得有点重, 头有些晕。”谢瑾华小声地说。 太子姐夫已经打开了盒子。盒子是最普通的盒子, 然而盒子里却装着一枚玉章, 方圆四寸, 上纽交五龙。太子姐夫愣了一下,没有把玉章拿出来细看,就猛地把盒子合上了。他抱着木盒蹲了下来。 “我们把它塞回去,再把暗格还原。”太子姐夫反应迅速地说。 柯祺也愣了一下, 但他的反应比太子姐夫更快,这会儿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的了, 抓住太子姐夫的手, 说:“不要慌,殿下千万不要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我们还不能确定这枚……是不是真的。” “真的假的都不该从我手里拿出去啊!”太子姐夫欲哭无泪地说。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这是传国玉玺的特征。柯祺深吸一口气, 重新打开了盒子, 然后把玉章拿了出来。他将玉章的印文部分对向谢瑾华,问:“谢大人, 你这么看,能看出来刻的是什么字吗?” 当着太子的面,柯祺不好叫谢哥哥, 索性就按照称呼同僚的办法叫了他谢大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谢瑾华喃喃地说。 这八个字的含义非常霸气,它的意思是,(既然)(我)顺受天命,当(了)皇帝,(就)应该使黎民长寿、国运永久昌盛。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天生的君王,是世间的雄主,其气度叫万民折服。 历任的皇帝都有很多枚印章。开瑞帝推翻了前朝后,他不会再用前朝的燕玺,肯定会重新刻上几枚独属于李氏的玉玺,然后作为李氏王朝的传承之物。除此以外,还有天子私玺,只要换了皇帝,天子私玺都要跟着发生变动,因为私玺只代表这个人。但传国玉玺不一样,它已经流传了上千年,是历代正统皇帝的凭证。这是一个象征物,还是一个所有人都承认的绝对不可能被轻易取代了的象征物。 得到传国玉玺,就象征物这位皇帝“受命于天”;失掉了传国玉玺,则会底气不足。 开瑞帝找了传国玉玺快二十年!大家都以为它早被送出宫了,谁能想到它一直静静地待在藏书阁的暗格内?如果不是谢瑾华摔的那一跤,也许它会继续待在黑暗里静候着时间悄无声息地走过百年。 最危险的地方果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前朝末帝在临死前几乎把他能做的事都做到了。 柯祺把玉玺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塞进太子姐夫的手里,说:“拿去献给皇上吧。” “这……”太子姐夫只觉得玉玺连带着盒子都变得极为烫手。 “殿下,您要知道,皇上还是皇上。”柯祺握着太子姐夫的手,语气沉稳地说。 太子姐夫愣了一下。是啊,皇上还是皇上,不管皇上是不是计划着要退位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依然还是开瑞帝!如果他们把玉玺拿出去献给开瑞帝,这意味着还是开瑞帝得到了这枚象征之物。 毫无太子形象的新太子松了一口气。 既然传国玉玺已经重见天日,就不适合再把它塞回暗格里了。如果他们把玉玺藏起来,除非这件事能一直瞒着开瑞帝瞒到死,否则一旦被开瑞帝发现了,开瑞帝肯定要怀疑他们别有用心。所以,他们不如把传国玉玺大大方方地呈上去,只要安排得当,能哄得开瑞帝开心,也能稳固新太子的地位。 太子姐夫直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那本王就照实说了。” 谢瑾华是开瑞年间的六首状元,他的存在证明了开瑞帝是一位得天眷顾的好皇帝。毕竟,要不是开瑞帝励精图治,又如何能引得了文曲星下凡了?别管开瑞帝是不是真信了这个,他都得把谢瑾华当成是吉祥物。而现在,这个吉祥物又一跤摔出了传国玉玺,岂不是说老天爷借文曲星的手赐福皇上? 倒是不用担心皇上会因此忌惮谢瑾华。 打个比方,开瑞帝有每逢新春佳节给大臣们赐糕点、赐菜的习惯。一般这种事情都是让太监们去跑腿的,太监作为天使,把菜送到大臣们家里,大臣们跪地磕头谢恩。现在,老天爷好比是开瑞帝,开瑞帝好比是大臣,老天爷把传国玉玺交给开瑞帝,这中间派了谢瑾华来当个过渡人,那么谢瑾华充其量就是一位小太监而已。大臣会嫉妒负责跑腿的太监吗?他们当然不会,他们最多给太监封个赏。 第109节 更何况,其实开瑞帝本人并没有那么看重传国玉玺。他要是真信了得玉玺者得天命,那么他当年就该在拿到传国玉玺以后再动手。他之所以一直在找传国玉玺,只是他需要传国玉玺来刷名声而已。而且,他不信,却自有人信,这传国玉玺要是不被李氏握在手里,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出个大乱子! 柯祺提醒太子姐夫说:“殿下,这传国玉玺乃是国之重器,谢大人虽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它的藏身之处,但是谢大人到底身份不够,承受不住传国玉玺上的浩浩气运,所以谢大人才会受伤了啊!” 谢瑾华是真的受伤了,手上擦破了一点皮。 很不着调的太子姐夫屈起手指弹了柯祺一个脑瓜奔儿,说:“你这个机灵鬼……” 柯祺笑着说:“殿下,把传国玉玺呈给皇上之前,得先将太医们都找过来。”他虽不知道开瑞帝犯过脑溢血,但他隐隐知道开瑞帝现在不能情绪波动过大。太子要是真的有孝心,就该考虑到这一点。 呈献玉玺的过程,柯祺和谢瑾华就没资格主动掺和了。他们一直跪在地上。皇上不问,就不答。 起初,柯祺和谢瑾华还是跪在外殿的。 不知道太子姐夫和开瑞帝说了什么,好一会儿后,开瑞帝才把他们召去说话。 开瑞帝确实很高兴,但还没有高兴到那种欣喜若狂的地位。柯祺和谢瑾华出宫前被皇上暗示了一下,他们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柯祺意识到皇上肯定会有一些别的安排。 谢瑾华原本还得回崇文馆,但他“受伤”了,皇上就特意赐了小轿子,把他送回了家。柯祺也跟着得到了半天的假。坐在轿子里,柯祺终于找到了机会细细查看谢瑾华的手,那点伤口都已经自愈了。 柯祺一直怀疑谢瑾华的身世和前朝皇室有关,偏偏传国玉玺就是被谢瑾华发现的,这里头会不会有些玄之又玄的联系?不过,这也仅仅是柯祺的猜想了,它会存在柯祺的心里,一辈子都不见天日。 “我猜,大哥马上就能回来了。”柯祺忽然换了一个肯定能叫谢瑾华觉得开心的话题。 谢瑾华惊喜地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吏部似乎已经有所安排,今年的春季述职期将要提前。”柯祺说。 外放几年的谢纯英确实是要回京述职了。原本他这次述职后,并不能确定自己可不可以留京,他甚至已做好继续外放的准备。因为,在德亲王成为太子并且开瑞帝即将要退位的时刻,谁也不知道开瑞帝心里对庆阳侯府这样的未来皇后娘家是如何定义的。也许,开瑞帝不会像以前那样继续重用他。 不过,想到了季达提供的名单时,谢纯英就知道,他这回必然是要留京并受到重用了。 开瑞帝一方面立了新太子并筹谋退位一事,另一方面他也在调查致使自己中毒并搅乱了他整个后宫的罪魁祸首。前一件事进行得很顺利,后一件事却迟迟没有什么进展。春阳门是开瑞帝的眼中刺,然而一旦春阳门的人化整为零,将自己藏于普通的百姓之间,开瑞帝确实没法把他们一个个逮出来。 能被抓住的都是一些小鱼小虾,高层中虽也有被抓的,但如果不能把春阳门连根拔起,开瑞帝心里的那口气就永远都出不去!谢纯英外放时将青莲教连根拔起了,而青莲教同样和前朝余孽有一些关系,也许谢纯英能有一些可以用得上的想法?因此当谢纯英回京之后,开瑞帝在第一时间召见了他。 谢纯英借着这个机会故意在皇上面前说起,他曾在青莲教中见到过一位个子矮小的人,怀疑那人是春阳门的。开瑞帝现在几乎什么重要的线索都没有抓到,听谢纯英这么说,自然把这事交给了他。 皇上也许会这么想,谢纯英能铲除一个青莲教,他应该也能铲除一个春阳门吧? 其实,青莲教和春阳门并没什么接触。但现在他们毁的毁、藏的藏,还不是任由谢纯英怎么说。 谢纯英手里线索的真正来源在于季达的名单,但谢纯英肯定不会把季达暴露了。当然,虽季达帮了忙,也别指望他能对季达有多感谢——这一句其实是谢纯英的原话,这话里显然带着三分的恼意。 季达确实帮了谢纯英,但他其实也是在帮他自己。他这有点断尾求生的意思。 这么说吧,如果开瑞帝在意识到自己中毒后的表现并没有这样果敢,那么季达的算计可以说是彻底成功了,就算他没有直接取走开瑞帝的命,但他可以从此静看李家的笑话了。但就算开瑞帝控制住了场面,选出来的新继承人也非常合适,他的身体还是坏了。所以,季达算是给傅家报了一部分仇。 季达选择就此隐匿。于是,他将春阳门中较为偏激的那部分人借着谢纯英的手推到明处,这些人一旦被彻底解决,春阳门就会成为历史。其余的人包括季达在内,他们完全能改头换面过新生活了。 所以,季达一直说自己卑鄙。但只有卑鄙的人才能在黑暗中活下来。 总而言之,季达给出的这一份名单使得他和谢纯英之间达成了共赢。抛开利益层面的利用不提,谢纯英出于本心,其实也盼着季达从此以后平安无事,或隐居,或娶妻生子,愿他此生无名也无忧。 谢纯英是在码头下了船后直接被接去宫里的,和开瑞帝商谈许久,才终于能离宫回家。 分开几年,家里人都很想念大哥啊! 除去侯爷夫人,谢府中其余的主子都在门口迎接大哥。待大哥下了马车,谢三冲上去抱住了他。大哥轻轻地拍了拍谢三的后背。大哥稍微用力地拍了拍谢三的后背。大哥重重地拍了拍谢三的后背。 不能呼吸了…… 在大哥的离家期间,谢三由纨绔成了足坛新星,他变化这么大,大哥一定会以他为荣的! 于是,谢三激动地转了个圈圈。 ———————— “我真的只是转了个圈圈而已!”谢三指天发誓。 “那老大为什么想揍你?”侯爷老父亲问。 “转圈圈时忘记先把大哥放下来了。”练出了一身肌肉的谢三如此说。 第一百七十二章 虽然柯祺和谢瑾华都得了开瑞帝的暗示, 不可将传国玉玺说出去。但柯祺觉得,这个事情还是有必要告知谢家大哥一声的。因为, 关于谢瑾华那不同寻常的身世,大哥肯定是极少数的知情人之一。所以在谢瑾华身上发生的事, 最好都能告知大哥。这样一来, 若有突发情况, 大哥也不会毫无准备。 柯祺和谢大哥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商量这件事。 谢大哥早之前就已在柯祺面前露过一回马脚, 所以他现在没有继续费心管理表情,说话时的语气都随意了很多。听柯祺说起传国玉玺,他愣了一会儿,才说:“这确实巧了……你后续的处理很好。” “这事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的, 对吗?”柯祺问。 谢大哥明白柯祺这话是什么意思。柯祺已经猜出了谢瑾华的真实身份和前世皇室有些牵连,如今谢瑾华阴差阳错找到了传国玉玺, 就算理智告诉柯祺谢瑾华不会有事, 柯祺大概还是有一点心虚吧。 谢纯英摇摇头,道:“你放心。”只要他们内部不出问题,外人决无可能发现谢瑾华身上的秘密。 柯祺说:“大哥自然稳妥,我也不过是平白多问了一句。”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止了这个话题, 柯祺换了话题说:“皇上将春季述职期提前, 是想要把众多的官员齐聚京城,如此他退位也好, 新皇登基也好,场面就可以更加宏大。皇上是真的铁了心要退位了。” 谢纯英心里有数了,道:“这些事原本就不用我们来操心。” 柯祺笑了笑, 又说起了在这几年中谢府发生的大事。其他人的变化不大,因此柯祺在说到谢三时多说了几句。柯祺成功地看到大哥脸黑了。大哥被三哥抱着转圈圈这种事,柯祺能指着这个笑一年。 谢大哥面无表情地把柯祺这个看笑话的赶出了书房。 柯祺临走前,还不忘落井下石地说:“大哥,三哥肯定不是故意的。三哥平时特别宠孩子,月饼也好,瑞雪也好,他都让他们坐自己肩膀上,给他们骑大马。三哥就是平时抱侄子们抱习惯了而已啊!” 玩命似的跑出荣兴堂,柯祺一口气跑到花园里,然后一个人疯了似的大笑起来。 看大哥变脸真是太好玩了! 柯祺没有向大哥追问谢瑾华的身世,是因为他很清楚,问了没有用,大哥不会说的。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再说,谢瑾华的身世根本就没有自外向内暴露的危机。 不过,柯祺心里多少还是有了一点数。 就柯祺来看,按照谢家人的处事风格,如果谢瑾华的真实身份和谢府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么谢家人(这里专指侯爷和大哥)就算出于某种目的要保下他,最多只会给他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然后将他远远打发走,最好就是把他放到一个偏远而又安逸的村子里,让他无忧无虑又无声无息地长大。 古代的人重忠义,所以才会有赵氏孤儿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赵氏孤儿里,有一人名程婴者,为了拯救赵氏孤儿,把自己的独子都献了出来,用以代替赵氏孤儿被人杀害。更有不少人为此慷慨赴死。 但这样的故事绝对不会在谢府发生! 如果谢瑾华是旧主之子,或是恩人之子,或是友人之子,谢家人能救下他就算不错了,绝对不可能再把他养在谢府当成正儿八经的谢氏子孙养大。这么说吧,恩情忠义固然重要,但谢家人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恩情忠义就把整个谢府置于危险的境地。唯有谢瑾华确实和谢府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那么谢府的人才会愿意冒着危险,把他养在了京城,把他养在身边,把他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如此想着,柯祺倒也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谢家人确实是谢瑾华的亲人,那么谢瑾华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算过得太过糊涂。 大哥回来后,因为秘密接了开瑞帝给他的任务,每日早出晚归十分繁忙。过了几日,大哥因“有勇有谋”又带着几分“机缘巧合”,终于把一个藏身于赌坊当老千的春阳门人抓了出来。开瑞帝心中大喜! 传国玉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拿出来的。 扯了几个月皮的退位一事也顺势定下了具体日期,在四月中旬。 这玉玺是怎么来的?如果照实说,那就是谢瑾华在藏珍阁内摔了一跤,屁股一撞,暗格暴露,玉玺到了。但这是不是显得很不曲折,很不生动,很没有故事性?而且,前朝末帝把玉玺藏在了宫里,就放在开瑞帝眼皮子底下,结果开瑞帝愣是二十年间从未发现过。这是不是显得他很蠢,很没面子? 所以,这个得到玉玺的过程肯定要被美化一下。 美化以后,故事就变成了这样: 开瑞帝连着三天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轮红日和一条金龙。红日璀璨,喻天下海晏河清;金龙腾飞,喻李氏千秋万代。到了第四日,梦境开始发生了变化。明明是红日当空,却能见满天星辰。有颗星星落下来,使得金龙身上披上了万丈金光。开瑞帝醒来后,顿觉神清气爽,仿佛年轻了几岁。他认为这是那个梦带给他的,然而他又不是很懂那个梦的具体含义,于是就叫了钦天监的人来解梦。 钦天监的人立刻跪下对皇上大呼万岁。 原来,这梦就是老天爷给皇上的预示!皇上被老天爷眷顾了啊!那颗落到龙身上的星星就是指文曲星。文曲星降世,是为了要辅佐人间帝皇,而被文曲星辅佐的帝皇在功德圆满后就能升天为上仙。 说到文曲星,大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谢六元,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六首状元。 钦天监的人又说,他根据皇上的仙梦测算出了一个模糊的方位,在皇上寝宫的西南方向,若是让文曲星往那一处去,一定能见到了不起的祥瑞。开瑞帝得此消息,半信半疑地把谢六元召进了宫里。 谢六元沐浴更衣后,又焚香祝祷,才在太子的引领下朝西南方向走去。 只说西南方向,这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谢六元走过不少地方,当他走到藏珍阁时,忽然阁内大放光芒。谢六元推门而入,那光芒就消失了,却有一枚玉章被放在了多宝阁上。这多宝阁放在这里已有十几年,上面放着不少珍玩古物,可什么时候多出一枚玉章了?难道这玉章就是天降的祥瑞吗? 谢六元定睛一看,跪地拜服,道:“此乃传国玉玺,我虽有幸得见,然身份不够,只能在此守卫,太子快快去将皇上请来,这浩浩气运都将臣服于皇上。天佑我朝,天佑吾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得传国玉玺,天下气运终能归一。 因为有官方的推动,如此奇遇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柯祺对着开瑞帝是服气的,脑洞这么好,怎么不去写小说呢?不过,谢瑾华确实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在这一事中,不仅仅是开瑞帝狠狠地刷了一把名声,连带着谢瑾华也被刷了名声。 在此之前,虽常常有人感慨说谢瑾华是文曲星下凡,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文曲星下凡,谁又能证明这一点呢?而现在,谢瑾华那文曲星的身份被官方盖戳了啊!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的,明面上都得把谢瑾华看作是真正的文曲星。否则,若他们质疑了谢瑾华的身份,岂不是在怀疑李氏没得到国运? 当然,抛开那些心思深沉的人,对于广大的人民群众来说,他们本来就信谢六元是文曲星下凡,传国玉玺这事一出,不过是加深了他们心里的向往和敬畏而已。谢瑾华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更加高了。 又有三三两两的流言传出去,说当时得见传国玉玺时,柯探花也在现场。于是,柯谢这对小夫夫在民间都被神化了,有说柯探花也是天星降世,乃是文曲星身边的辅星。但很快就有人推翻了这种说法,又有人说,柯探花乃是福星降世,有了他的看顾,谢六元转世后才能破了天劫,从此平平安安。 这说法传了好几天,又有人不服,道:“柯探花乃是圣上亲封的第一美人,是嫦娥转世才对。” “不对不对,你这说法不对!嫦娥是女仙,柯探花乃是男人……” “这有什么?神仙无法无边,自然会有万千变化,能作女相,也能作男相。”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谢六元是文曲星下凡,因此才学惊人,得了状元之位。那……柯探花既是探花,也有可能是百花仙人转世啊……”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开了一个脑洞后,别的脑洞就全开了,怎么都堵不上了。 已经练出腹肌来的柯祺在广大人民群众口中被花式传成了小娘炮。 好严肃认真的谢大哥落井下石地说:“柯祺,我最近在街头巷尾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莫要做出这种悲愤的表情来,大家肯定不是故意的,他们是真心觉得你来历非凡啊。放宽心,习惯了就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柯祺故作委屈地对谢瑾华说:“大哥竟然笑话我。” 谢瑾华摇着头说:“你别开玩笑了, 大哥最是端方不过,怎么会笑话你呢?” 柯祺对谢三说:“唉,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被大哥瞧了笑话。” 谢三围着柯祺转了一圈,把柯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说:“大哥一般不轻易瞧人笑话, 你要是真闹了笑话, 他动手揍你的可能性还高一点。我当年总被打屁股, 待我成了亲,大哥才不怎么出手了。” 柯祺见到谢二时,试探性地问:“你有没有见过……嗯,大哥开玩笑的样子?” 谢二诧异地说:“你对大哥存在着怎样的误解?” 柯祺闻言失望极了。谢家三兄弟到底还是年轻啊, 竟然没有看破大哥的真面目! 第110节 谢二继续说:“大哥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他每一回训斥三弟时,虽然表情严肃, 但我知道, 他肯定是喜欢三弟……三弟每回挨训时给他自己找的借口都特别好玩,大哥就是喜欢看三弟插科打诨啊!” “额……”柯祺根本没料到二哥竟然是这个反应。 谢二干脆领着柯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又叫人上了茶,然后对着柯祺详细说了自家大哥二三事。 根据谢二所说, 他最开始也是有点怕大哥的, 毕竟大哥那么严肃。然而,某次谢三闯祸被大哥训斥时, 谢二正巧躲在了一棵树后面。被训斥的谢三低着头,编着乱七八糟的理由给自己脱罪,大哥却不为所动。谢三到最后都战战兢兢了, 然而躲在树后面的谢二却分明瞧出来,大哥的眼中带着笑意,一脸“你编,你继续编,我看你还能怎么编”的表情,后又换上“哎呀,这傻孩子怎么这么好玩”的表情。 那会儿,谢二刚刚十岁。他忽然就不怕大哥了,并且下定决心要紧跟在大哥身后。 柯祺抽了抽嘴角。 谢二不愧是谢府中的后勤部兼外联部部长,察言观色的水平是一流的,这描述太过形象了。 当大哥说着“这次不给你个教训,你就长不了记性”时,他心里其实是在想“艾玛,我弟弟真萌”吧? 柯祺暗暗对着谢二比了个大拇指。谢二其实也很佩服柯祺。如果没有柯祺,大哥肯定放不下他身为大家长的心理包袱。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总之你懂我懂就好,就不必去拆穿大哥了。 四月,开瑞帝退位,淳乐帝登基。 京城上空自去年末就笼罩着的乌云终于一扫而空了!谢家人尤为高兴。淳乐帝登基,曾经的德亲王妃就成了皇后,只要谢府谨言慎行,作为皇后的娘家人,他们接下来至少还能得两位皇上的看重。 谢三和谢四在高兴的同时还带着一点点小私心。 谢三是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他媳妇可能怀孕了,只是月份太小,脉象上还不显。谢四是因为他酝酿了好久的《良缘记》终于重新有了档期。新皇登基是大喜事,戏楼里自然可以照常排戏演出了! 淳乐帝是个很孝顺的皇帝。他孝顺到什么程度呢? 登基要改年号。淳乐帝直接说,亲爹还在,改什么年号,继续用开瑞吧。 淳乐帝还顶着百官的不满将大朝提前了半个时辰,于是就能早半个时辰结束了。这样一来,当他下朝去太上皇寝宫时,正好能赶上太上皇起床,还能服侍太上皇穿个衣服,又服侍太上皇用个早膳。 总而言之,淳乐帝每天不是在陪开瑞帝,就是走在去陪开瑞帝的路上。 政务怎么办? 淳乐帝一登基就封了太子。太子能者多劳啊! 最重要的是,虽然换了皇帝,但各项政治政策并没有发生改动,还是循着开瑞帝在位时的旧例。这样一来,已经是太上皇的开瑞帝自然心里舒坦很多。淳乐帝还每天坚持将大事小事都向父皇禀告。 淳乐帝私底下对皇后说:“哎,我帮他哄着我爹,他就放手去做吧。挺好!”这话里的“他”自然就是指自恋到至今还没有娶妻的太子了。安朝实际的掌权者依然是太上皇,太子却有了无数历练的机会。 本以为换了皇帝会是一件影响深远的事,但有太上皇坐镇,一切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到年底时,谢大把名单上的春阳门人抓得差不多了,在开瑞帝那里,这是一份大功劳。谁都觉得等到转过年来,谢大肯定要更进一步了,谢大却提出了要辞官。他想辞官的原因有两个,主要的原因是谢府如今作为皇后娘家,淳乐帝独宠皇后,谢府不能太先势大。顺便,谢大也想给柯祺让一下路。 “光驿站改制这事,就够我忙两年的。就算我仕途顺利到叫人震惊的地步,没个五年十年的,我也追不上大哥你啊……”柯祺不是很明白谢纯英是怎么想的,好好的怎么就放弃了能入内阁的机会了呢? 谢纯英很洒脱。如果现在政局依然不甚清明,他肯定要抓住机会往上爬。但作为皇后的娘家,他应该低调些。于是,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咳嗽了两声,说:“恐是旧疾复发了,日后都要看你的了。” “……大哥,如果你演戏时能有三分真诚,我就昧着良心信你了。”柯祺无奈地说。 然而,谢纯英到底没能退下来。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爹,太子殿下为了确保自己还能有充足的睡眠时间,恨不得可以长出三头六臂来。像谢纯英这样有能力的臣子兼好舅舅,怎么能够放他离去呢? 于是,谢纯英请辞,太子挽留。谢纯英再请辞,皇上挽留。谢纯英继续请辞,太上皇挽留。 三辞三留顿时传为佳话,这体现了谢大人高贵的人格,也体现了皇室宽广的胸怀,如此君臣相宜值得载入史册啊!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柯祺已经无话可说,他现在对着历史上的那些“佳话”很是怀疑。 转过年来,太上皇不许淳乐帝胡闹,还是改了年号。 淳乐元年,三嫂于真柔生下一女。虽然张氏对此有些失望,但谢府里其余的主子都很激动。谢三站在产房外大哭大笑,高喊着说:“我、我有女儿了!我要给她起名字叫明珠,这是我的掌上明珠!” 侯爷不便来儿媳妇的产房外守着,接到已经母女均安的消息后才过来看看。一来就听见谢三说要给女儿取名,侯爷冷冷一笑,道:“这头一个孙女,名字自然是由我来取,随她兄弟们一起入排行!” 谢三满是怨念地看着自己亲爹。 月饼这一辈的孩子入玉字辈。谢瑾华小声地对柯祺说:“按照族谱排下来,应该是茂松纯玉、兰馨永存。”侯爷那一辈是松字辈,谢大那一辈是纯字辈。谢大那一辈的姑娘都是嫡出,因此也入了排行。 柯祺心里一动,忍不住朝大哥看去。 为了给孩子起名字的事,侯爷洋洋得意,谢三既无辜又可怜,谢大哥正无语地看着他俩。注意到柯祺的眼神,大哥也朝柯祺看过来,似乎在问有什么事。柯祺摇了摇头,给了大哥一个灿烂的笑容。 姑娘洗三礼后的某天,柯祺和谢瑾华又到了休沐日,他们一起去了戏楼看戏。 《良缘记》是一部好戏,故事情节生动,唱词婉转动听,然而所有的人都很痛恨这部戏。因为,它真是太虐了!夫人小姐们去看这部戏时,绝对不能化妆,要是她们涂了粉,脸上能被眼泪冲出两条泪沟来。既然这么虐,那大不了不看呗!结果戏班子的老板说,虽这一世两位主角不得善终,但他们还有下一世啊!于是,大家就等啊等,等到下一世的剧情上演了……好嘛,还是虐的,虐得心肝疼。 因为虐得有水平,虐得有深度,虽然大家恨得要死,然而也同样爱得要死。这戏越来越受欢迎。 《良缘记》从去年演到了今年,已经虐了主角们九世了。今天正要上演第十世。 柯祺已经隐隐猜出了什么,但是他不说破。只是每次新剧情要上演时,他都会托人弄来票,然后带着谢瑾华一起去看。不光是柯祺猜出了什么,其实广大的人民群众们也猜出了什么。第一世,两位主角在共同赴死时,灵魂短暂地回归了天庭,于是他们才终于明白,他们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纠缠,是因为他们要历劫,唯有功德圆满后才能回归天庭。第二世,主角忘了前世,但是观众们没有忘记啊! 既然有了“下凡历劫”这样的设定,大家就很容易联想到谢六元和柯探花身上了。 锣鼓声一响,大戏拉开了帷幕。 比起前几世剧情的跌宕起伏,第十世的剧情可以说是薄弱的。但柯祺看得目不转睛。原来,他在谢瑾华心里是这样的。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他们的相恋,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大概是柯祺收到的第二浪漫的情书了。 而最浪漫的情书自然是,陪你一生一世,许你永生永世。 ———————— “楼大哥给的画册被我藏起来了,可不能被柯弟瞧见了。” “柯弟对那些事一知半解,唯有我带带他了。” 柯祺是个很遵守交规的人,虽然他一直想开车,但他没想过要飙车。他觉得,自己就算能开车上路,开到六十迈就不错了。然而柯祺不知道,谢瑾华正计划抢过他的方向盘,飙车冲上一百二十迈。 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完结,下一章番外。番外有点长。 第一百七十四章 番外第一章 柯祺醒来时, 却依然如坠梦里。 他的身体虽然一直保养得很好,但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了, 所以每天早上起来时都觉得关节有点紧张,总需要缓上一阵, 才能活动自如。但今天不一样, 柯祺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光亮而有弹性, 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 难道我又穿了? 要不然,我就还是在做梦。 说来不怕人笑话,作为一个百岁的老头,自从老伴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晒着太阳安然去世后, 他总是会在睡梦里情不自禁地回到少年时期。有时候他匆忙醒来,一刹那间总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柯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唔……”有人在半睡半醒间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呻吟。 柯祺朝自己身边看去, 这不是他老伴儿吗?老伴儿真年轻, 瞧着像十六,不能更多了。老伴儿睡得很熟,枕着毛巾枕,盖着有大朵红花的棉被。等等, 这被套的艳俗配色是怎么回事?瞧着真眼熟! 柯祺环顾四周,黄泥垒着石块砌成的墙面, 纯木质没有上漆的床,久远的记忆慢慢涌上了心头, 这分明是他穿越前的老屋!这是奶奶和他的家啊,柯祺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期。他彻底愣住了。 柯祺再一次看向谢瑾华。 等等, 谢瑾华怀里的那个幼童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农村的老人大都习惯了早起,柯奶奶每天早上五点就起了。不管是不是农忙时期,她每天都会先扛着锄头去地里转一圈,然后再回来做早饭。她进屋把锄头放下时,忽然听到孙子的房里有说话声。 柯奶奶面上一喜,喊了一声:“二娃,你回来了?” 二娃是柯祺的小名。其实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他父母早逝,柯奶奶怕这孙儿的命也留不住,就故意叫他二娃,仿佛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希望这样能骗了阎王爷,希望他在生死簿上记名时会犯糊涂。 柯祺手忙脚乱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谢瑾华红着脸抱着孩子跟在他的身后。 “奶奶!”柯祺喊了一声。他和奶奶感情很深,这回能再一次见到奶奶,心情自然无比激动。 柯奶奶看到大孙子,也是高兴得和什么似的。她又朝柯祺身后看去,对着忽然多出来的谢瑾华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笑眯眯地打量了谢瑾华一会儿,一脸慈祥地说:“这俊娃娃就是孙媳妇吧?” “哎?”柯祺没料到奶奶会是这个反应。 祖孙俩用方言交流了一会儿,柯祺才知道,他奶奶竟然也是死后重生的。她临死前依稀听到了一个什么声音,那声音说了很多话,她都没有听懂,只知道自己能再活一遍,还能见到孙媳妇儿!奶奶是七天前重生的,重生后就一直没见到柯祺这个人,但她心里想着神仙说的话,就一直祈祷等待着。 她等了七天,孙子果然被神仙送过来了! 在奶奶回来之前,柯祺和谢瑾华已经交流过了。谢瑾华只记得自己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就处在这个时空了。柯祺也是如此。谢瑾华怀里的那个幼童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安朝生活了一辈子,然后死在了安朝。虽然他们死于不同的时间点,谢瑾华就比柯祺早死两个月,但重生的节点都是今天早上。 柯祺好像是灵魂穿了回来,谢瑾华和幼童却都像是身穿。 柯祺现在的样子就是他穿越前十六七岁时的样子,和穿越后的样子稍有不同。而谢瑾华现在的样子就是他在安朝时十六七岁时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奶奶老花眼,直接把他看作了是个姑娘。 柯奶奶又看向谢瑾华怀里奶娃娃,惊喜地说:“这是我重孙子?” 神仙果然没有骗她,她见到了孙子,见到了孙媳妇,现在连重孙子都有了! 听见奶奶这么说,柯祺的脸色僵硬了一下。这一瞬间,柯祺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想法。他肯定是要继续和谢瑾华在一起的,而且他无所谓自己有没有后代,他人生的规划中其实并没有孩子这一项。不过,谢瑾华是个男人,奶奶或许不一定能够理解他们。但如果他告诉奶奶,他和谢瑾华之前已经有孩子了,奶奶或许就理解了?奶奶都重生了,既然如此见多识广,肯定能够相信男人生孩子这一点。 孩子就是保命符啊! 于是,柯祺把幼童从谢瑾华的怀里抱过来,塞进奶奶怀里,义正言辞地说:“奶奶,这都被您猜出来了?这就是您重孙子啊!惊不惊喜,开不开心,激不激动?瞧,您重孙子和您孙媳妇长得多像啊!” 柯奶奶不怎么会说普通话,她和柯祺一直在用当地方言交流。南方方言难懂,谢瑾华和谢纯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谢瑾华紧张地站在一边,这是见家长啊!他都和柯弟过一辈子了,还要见家长! 谢纯英则生无可恋地被老太太抱在了怀里。小奶娃娃郑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柯祺和小四重生后能是少年人的模样,他却是这么一副三四岁小孩子的模样?老天爷是不是存心要看他的笑话? 奶奶低头看着“重孙子”,心里特别高兴,小心翼翼地把“重孙子”还给了柯祺,说:“你们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饭吃!我瞧着这娃娃该有三岁了,能和大人吃一样的了……我再去隔壁借碗豆腐脑。” 柯祺心虚地抱着“儿子”,僵笑了一下,说:“奶奶,我帮你烧灶头。” 奶奶风风火火去了隔壁。谢瑾华松了一口气,用安朝官话问柯祺,道:“奶奶……怎么说?” “奶奶十分满意你!她以为你是神仙赐给我当媳妇的,叫我一定要对你好呢!”柯祺笑着说。他只敢开谢瑾华的玩笑,毕竟他们夫夫都过了一辈子了。至于大哥……希望大哥短时期内不会发现真相。 奶奶很快就端着一碗豆腐脑回来了。她把豆腐脑放在桌上,让谢瑾华赶紧喂着孩子先吃一点。谢瑾华听不懂奶奶说的话,却能看懂奶奶的动作。面对着无比热情的奶奶,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因着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在奶奶这个做长辈的没有上桌动筷子之前,他作为小辈不能先上桌吃饭。 柯祺赶紧帮谢瑾华解释了两句。 奶奶觉得这孙媳妇真是太懂事了!她连忙说:“哎,二娃你快和我孙媳妇说说,我们家就没有折腾媳妇儿的传统,让她在这里就像在娘家一样就好了。孩子不经饿,让他们娘儿俩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孙媳妇长得这么白白嫩嫩,是城里的娃吧?我啊,还怕她嫌弃我们这里呢。家里的事都不用她来做!” 柯祺小声地对谢瑾华说:“大哥现在这样……估计不经饿,你喂他先吃点。我去帮奶奶烧灶头。” 柯奶奶领着亲孙子去了厨房。她怕孙媳妇抱着孩子坐得无聊,还把客厅的黑白电视打开了。柯祺少不得又对谢瑾华和谢纯英解释了一下电视是个什么东西。谢家兄弟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小方盒子。 谢瑾华和谢纯英其实都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两个人都是懵的。柯祺原本是现代人,后来又去安朝做了古代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身为安朝人,现在跟着柯祺来到了现代,这又是怎么回事? 新鲜的豆腐脑散发着一阵阵的香味。 算了,先别想那么多了,民以食为天,先吃了再说。 第111节 谢瑾华舀了一勺豆腐脑递到大哥嘴边。 大哥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白瓷勺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自、己、吃。” 柯祺待在厨房里,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奶奶虽然没文化,到底活了这么多岁数,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她说:“我比你早来几天,在外头转悠过,他们都认识我,也都知道你。就是这几天没瞧见你,他们觉得奇怪,还问我你去哪里了……哎,真是遇到神仙了,你都能把未来的儿媳妇带回来了。” 原来,柯奶奶以为谢瑾华是柯祺在未来娶的媳妇。 柯祺听着听着心里就有数了。他确实重生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但谢瑾华和谢纯英却是穿越而来的,他们是多出来的黑户。柯祺忍不住说:“奶奶,您孙媳妇和重孙子都没有户口,这可怎么办?” “没事,回头我找人帮帮忙,户口这事好弄。”奶奶说。 柯祺闻言就放心了。这时候的户籍制度比后世要宽松些。他还记得自己第一世念高中的时候,高考时需要有身份证明,他们班上有人到了那时才去上户口,都不知道他们中考时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柯奶奶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早饭做好了。 帮奶奶端着粥上桌时,柯祺朝电视看了一眼。电视里正在演一个古装剧,一个长得白白嫩嫩的男演员穿得像一只娘兮兮的花蝴蝶,正在对着众人慷慨陈词。柯奶奶满是怨念地说:“以前看卷毛探花的那个台怎么都收不到了……喏,电视里的这个人也是探花,长得就这样吧,名字还和我大孙子一样。” “啥?”柯祺定睛朝电视屏幕看去。左下角“安朝秘史”四个字直直地戳进了他的眼睛里。 柯祺顿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赶紧把粥放在桌子上,然后大步走到电视机前,换到了朝廷台。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朝廷台正好在放早间新闻。主持人报着华国领导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柯祺认识的。 听了一会儿新闻,柯祺隐隐猜到了什么。他似乎不是回到他的第一世了,而是穿到平行时空了! 柯祺赶紧换回到放“安朝秘史”的那个台。这档电视节目有观众参与环节,观众们发送短信到某个号码上,在扣掉一定的费用会,这条短信的内容就能在电视机的屏幕下方滚动播出来。柯祺正好见到一条尾号为3883的短信如此说:柯丞相万人迷美如画,这拈花一笑简直迷死人了,谢瑾华太幸福了。 看到这里,柯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平行时空很明显和安朝处在同一条时间轴上,现在是安朝后又过了几百年的现代。 去你妹的美如画! 去你妹的迷死人! 去你妹的娘炮万人迷!(╯‵□′)╯︵┻━┻ 第一百七十五章 番外第二章 柯奶奶见大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还以为柯祺喜欢这部电视剧。虽然她觉得剧中头上戴花的探花没有她以前看过的卷毛探花好看,但她还是解说了一下, 道:“隔壁的茶奶奶,还记得不?你茶奶奶说, 这个电视剧放过好几遍了。她把情节都记住了。喏喏, 刚刚出来的这个, 他以后要当皇帝的。” 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壮汉。 说是壮汉, 其实也不恰当,应该说是硬汉吧。 柯祺想了想,剧中的娘炮版柯假祺看上去还很年轻,那么下一位皇帝不是淳乐帝(德亲王), 就是凤和帝(德亲王世子)。凤和帝长相俊逸,虽然淳乐帝也不丑, 但淳乐帝的美色没有传到宫外去, 在安朝当时的舆论环境中,只有凤和帝是一位人尽皆知的美男子。所以这硬汉应该是在扮演淳乐帝。 柯祺问:“淳乐帝吗?” 柯奶奶能听得懂普通话,但不太会说。她把碗筷放在桌上,道:“蠢乐帝?哪有皇帝叫这个的?你茶奶奶说, 这个小伙子是老皇帝的孙子。他这会儿……是在上香,对, 上香时碰到了他后来的皇后。” 卧槽!老皇帝是指开瑞帝吧?老皇帝的孙子只能是凤和帝啊! 我们好美丽的凤和帝就长这胡子拉碴的模样? 对了,上香时遇到的皇后又是怎么回事? 柯奶奶说得正兴起:“这个小伙子上香时, 碰到一位姑娘,一眼就瞧中了。可是呢, 他运气不好,当他回家找他妈帮他向姑娘家提亲时,发现姑娘刚刚嫁人。这个小伙子心里难受哟……他本来当不上皇帝的,为了得到那个姑娘,他就想当皇帝了……后来他终于当了皇帝,就逼着姑娘改嫁给了他。” 柯祺:“……” 安朝秘史的编剧是谁,他想去找编剧好好谈一谈。 安朝的官话和现代的普通话的差别不是很大,所以谢瑾华和谢纯英能够听得懂普通话,但他们和柯奶奶一样,说得不太好。他们之前看了一会儿电视剧,现在又听了柯奶奶和柯祺间的对话。谢瑾华犹豫了一下,问:“这个……电视里是在讲我们、咳咳咳……那个时候的事情?”这真是大逆不道啊! 虽说时代不同了,皇帝也没有了,但谢瑾华的观念不会迅速转变过来。在他看来,敢这么编排皇室,那是要杀头的啊!凤和帝明明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后人竟然诬陷他做了强抢人妻的荒唐事! “等等,凤和帝逼着女人二嫁什么的……难道他们说的是……”柯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不会吧……这也传得太离谱了,怎么传到后世,竟然成这样了?”谢瑾华都要目瞪口呆了。 “他活该!”柯祺哭笑不得地说。 柯祺当了一辈子官,从开瑞帝开始,经历了开瑞、淳乐、凤和和盛德四朝。这其中,柯祺和凤和帝相处得时间最长。凤和帝当了五十年皇帝,柯祺就与他共事了六十年,四舍五入那就是一辈子啊! 为什么多了十年出来?因为,淳乐帝当政的那十年,凤和帝虽是太子,却一直以太子之身帮亲爹打理着整个国家。淳乐帝是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帝。他当皇帝时,上头还有开瑞帝这位太上皇。等开瑞帝去世了,棺木被抬入皇陵后的第二天,淳乐帝就迫不及待地退了位,从此当他的逍遥太上皇去了。 一辈子的君臣相得啊! 柯祺在朝堂上都敢对着凤和帝吹胡子瞪眼睛,现在说凤和帝一声活该,真是毫无心理压力。 谢纯英默默地吃着豆腐脑。他也觉得大外甥皇帝挺活该的。 柯奶奶的注意力却早已经从电视上移开了。看着重孙子才这么一点大,就能自己吃得那么好了,她心里特别美。柯奶奶用普通话磕磕绊绊地说:“我原本还想把口水兜找出来的,看来是用不上了。” 谢大哥:“……” 电视里,场景又从硬汉凤和帝跳到了簪花娘炮柯假祺,柯祺觉得这电视实在影响食欲,于是换到了朝廷台。他打算好好看看新闻。吃过早饭,谢瑾华抢着把碗筷收拾了。柯奶奶有事需要出门一趟。 等柯祺陪着谢瑾华一起洗好了碗,柯祺回客厅把大哥抱回了卧室里。 大哥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被柯祺抱着。 抱吧,抱吧,多抱抱就习惯了。 柯祺把大哥放在床上,然后搬了两条小板凳过来,他和谢瑾华坐在了板凳上,于是大哥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场。三人打算开一个会。柯祺先说:“既来之则安之。我老家这边挺落后的,只有镇上才有电脑。我过两天去查一查资料,了解一下我们现在所处时代的大背景,再了解一下安朝之后的历史。” 柯祺少不得又要对两位安朝古人解释一下电脑是什么东西。 大哥习惯性地面无表情,绷着一张包子脸,奶声奶气地说:“死后能有此奇遇,我们该感恩才是,抱怨的话就不要说了。你去弄那个电脑时,帮我借几本历史书回来。我不会用电脑,先看看书吧。” 柯祺有些为难地说:“我们镇上没有图书馆……这样吧,我想办法去借几本初高中历史书回来。” 这儿的村叫窝头村,在大山里头。窝头村属于溪口镇。包括溪口镇在内,这一片地方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罩起来了。罩子内的发展要远远落后于罩子外头。柯祺家至今都还用着黑白电视机呢! 柯祺想了想,又说:“得先把你们的户口弄好。有了户口,我就能带你们去市里了。” 谢瑾华和谢纯英都知道户籍的重要性,对于柯祺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什么意见。 柯祺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些现代社会的基础常识。对于如何帮古人适应现代社会一事,柯祺其实也没什么头绪,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运气好能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重生,总比重生在大都市里更容易适应。柯祺的家在村头,有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前院,家里忽然多了两个人并不显得奇怪。 不多时,柯奶奶就回来了。 柯奶奶看了看谢瑾华,又看了看谢纯英,问柯祺说:“他们娘儿俩是不是都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都一起吃过饭了,老花眼的柯奶奶还没有看出谢瑾华的真实性别。 “让他们先穿我的衣服。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还没丢吧?”柯祺说。 柯奶奶笑着说:“没丢没丢……那我去找出来洗洗。”其实这儿一直有给小孩穿旧衣服的习俗,一个是因为孩子皮肤嫩,穿旧衣服反而不会磨皮肤,另一个是因为孩子长得快,买新衣服觉得浪费了。 柯祺把奶奶拉到一边,说:“奶奶,不是娘儿俩,您就没看出来他是男孩子吗?这里头说起来有些复杂。总之,您孙媳妇是男的,不过您确实有重孙子了。这些都是神仙手段……奶奶,您能接受不?” 柯奶奶听得一愣一愣的,于是连重点都抓错了,说:“你表姨奶奶也叫金花,这是女孩儿名啊!” “不是金花,是瑾华。”柯祺说。奶奶不识字,柯祺也就只是着重强调了一下读音。 神仙手段,只这四个字叫叫柯奶奶十分大心脏地接受了一切。 柯奶奶晕乎乎地去收拾旧衣服了。翻箱倒柜时,她翻出了柯祺念书时用的课本,从一年级的一直到了初二的,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柯奶奶一拍脑袋,她都忙糊涂了,竟然忘了孙子还要念书! 柯奶奶站在阁楼上,中气十足地朝楼下喊道:“二娃,你还有暑假作业要做,千万别忘了!” 暑假作业? 柯祺猛然反应过来,他这个年纪,确实应该去上学啊!但是,为什么他都大学毕业过了,都在安朝任几十年的内阁大臣了,按说现在正是要大施拳脚重新走上人生巅峰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作业? 谢瑾华见柯祺面色迷茫,问:“奶奶说得什么?” “奶奶说,我还得做作业,还得去念书。”柯祺无奈地说,“书是肯定要念的,念书的过程正好是你们融入现代社会的过程。这样吧,谢哥哥你就转到和我一个班,大哥……大哥只能先去读幼儿园了。” 谢瑾华并没有什么意见。 谢纯英倒是想有意见,但他如今是个五短身材,实在威武霸气不起来,也就只能认了。 “我们一起去楼上把旧课本搬下来吧。说不定我们能从课本上知道点什么。”柯祺又说。 于是,大哥独自坐在了堂厅里,柯祺带着谢瑾华上楼搬书。 柯祺努力回想着自己的学生时代,对谢瑾华说:“我们初中、高中都是住校的。要是我们去了学校念书,那大哥只能让我奶奶照顾了。”柯祺想着,他是不是得在镇上租个房子,让奶奶也住到镇上去。 可现在的问题是,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啊!所以,柯祺还得想办法赚钱! “住校的话,多少天能回家一次啊?”谢瑾华问。 柯祺已经走到了装书的箱子前,随手拿了本五年级的语文课本翻了起来。翻了两页,柯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把课本递给谢瑾华,说:“你看,你游不老山时写的五言绝句上语文课本了。” 谢瑾华看着简体字有些费劲,但因为那诗是他自己写的,知道一两个关键字就能想起全篇了。 夫夫俩默然对视了一阵。 他们抬起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朝楼下走去。柯祺说:“你前面说什么来着?住校时见不到大哥,是不是有些担心?我们到时候买个手机吧。就是现在还没有微信,要是大哥有微信,那我们就……” 微信很好用,可以随时发语音和视频。 一楼的天花板就是阁楼的地板,这是用木头做的,所以隔音效果很差。大哥隐隐约约能听到柯祺和谢瑾华这对夫夫的说话声。在听到“大哥”、“没有微信”这几个关键词后,大哥的包子脸彻底黑了。 我的戒尺呢! 我的家法呢! 这两小兔崽子胆儿太肥了,得让他们知道,大哥永远都是大哥! 摸着你们的良心说,大哥虽然心有余而身不足,但怎么就没有威信了? 气到打嗝!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