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烂》 第1章 《直至海枯石烂》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对于家族聚会,我一向没有多大兴趣,通常在农历年前几天,大伯伯会叫伙计逐家打电话命我们参加。 祖父母已经老老,不理闲事,大伯伯以长者自居,很喜欢端架子,人到齐了,他便会自豪地自白:“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处聚头,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无异议,只得我一人听得不耐烦,惭惭不愿上门去。 况且,食物又欠佳,摆满一桌子,都是坊间餐馆叫来的自助西菜,腻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鸡腿、蕃茄酱意大利面,都藏在锡纸盘子里,随时可以扔进垃圾筒。 我们这一代经济独立已经良久,闲来对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谁还碰这个,通常饿着肚子等散会去吃别的。 今年,这个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妈说:“我不想去。” “去见见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这是真的,他自小出来学做生意,所以广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韩战时期他不眠不休,帮祖父挣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爱。” 妈看老伴一眼,不出声。 我指出真相:“爸靠奖学金在英国读了十年书,念的是机械工程,在大学任教三十年,同广生出入口行有什么关系。” 爸却说:“你想想,没有大伯伯,我走得那么容易吗?” 我说:“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去年你已经缺席。” 我摊摊手,“亲戚年年见了面都比长短阔窄,认真呛俗,我受不了。” “到时你自已出现。” 华人亲戚网之复杂,也不要去说它了,祖父庄国枢一共三兄弟,他最小,两位兄长已不在人间,他们的子女,却与我父亲同辈,我叫他们表叔伯或是表姑妈,至于表叔的子女,则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们的子女,却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亲了一层。 与我最谈得来的,本来是三叔的两个女儿思健与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惭惭也比较生分。 不过,去见见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亲叮嘱:“切勿穿得黑鸦鸦。” 我没有红衣。 红色是小孩以及老妇穿的颜色:不甘寂寞,先声夺人。 这时,母亲忽然问父亲:“听说杏友回来了。” “是,衣锦还乡。” 我好奇心顿生:“谁,谁是杏友?” 母亲笑着红转过头来,“亏你自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杏子坞时装你听过投有?” 我耸然动容,“那是纽约近十年冒起来的一只针织牌子,已经名驰国际,老朋是华人,姓庄,她的设计从不以东方热作题材来哗众取宠。” 母亲看着我,“说得好。” “姓庄,她是─?”我惊喜万分。 “正是你表姑妈庄杏友。” “哗,我去,我一定会参加这次聚会。” 父亲摇头,“听听这个口气,还说人家势利。” “庄杏友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为什么忽然回来?” “叶落归根。” “她年纪比你还小。” 父亲答:“听说身体不大好,回来休养。” 我赞叹:“在纽约成名,可以说是真正成名。” 父亲看着我,“一步步来,我女儿庄自修在本市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我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 工作到过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残年,西伯利亚又莱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见到名人庄杏友,我还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齐,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迟到,而是他们都早到。 一年不见.庄家又添了两名婴儿,胖嘟嘟,握紧小拳头,躺在褪袱里,表情似有点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对生命一向悲观,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幼婴可爱,免这个世界沉沦。 我打趣两位堂兄:“这么会生,将来还哪里轮到我们分家产。”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还同奶娃争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听到作家二字,真吓一跳,最好饮酒压惊。” 二伯伯说:“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艺工作,自修是庄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务员,性格平和,我相当喜欢他。 当下我说:“你已有六名孙子,多好福气,我爸只得我一个。” 那边有人叫:“自修来了没有,祖父想见自修。” 我连忙找到书房去。 经过客厅,正好听到大伯伯在那里同孩子们演说:“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他不喜欢读书才真,怪得了谁。 不过这些年来,租父母全赖他照顾,与他同住,也就算劳苦功高了。 在走廊里碰见三婶母,织锦棉懊,翡翠耳环,照例宫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大老倌来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到底是长辈,动弹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会我去找她们。” “自修你成为大作家之后也不大来我们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弯着腰。 三婶母终于放过我,走向客厅去了。 我走到书房,看见祖父母正在对奕。 我自心里替他们高兴,近九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适当时候装胡涂,凡事不过问,闲来游山玩水,不知多开心。 “喂,自修来了。” “自修过来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边。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绿透明的玉烛,我伸手轻轻转动。 “自修从二岁起就说:“租母将来你死了,这漂亮的手烛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汗颜至无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长进,真可恨。” “不要紧,我已写清楚,这玉烛非你莫属。” 我骇笑,“早知还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么多孩子,就是自修会逗我们笑。” “她早已自立门户,谁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几年你们也不摆寿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们有几岁,我们一惊,就急着要走。” “是吗?”我诧异,“看不出大伯伯有这般好心思。” 祖父说:“一个人打理财务久了,难免俗气。” 我连忙说:“我最近也知道经济实惠是种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罢,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挂住一个人:“杏友姑妈来了没有?” “谁?” “我自己去找。” 两老的世界已变得至明澄至简单,他俩只看到对方,并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时间。 穿金戴银的思健迎上来:“自修你在这里。” 她打扮日趋老气,还看与她母亲相似。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大伯处,这些孩子们鬼哭梆号,讨厌到极点。”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环境,就知道你混得还真不赖。” “思健,你是大家阖秀,说话口气怎么像某区小流氓。” “我不想与社会脱节,否则再过几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实难相处。 “你见到杏友姑妈吗?” “谁?” 都好象没听过这个人似的。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被大伯母缠住,不知在说什么,连忙过去解围。 “都由我们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点心,晚上还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个人,你们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连忙叫:“妈,妈,有电话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亲,“你说,将来出入口行判给我们,是否应该。” 母亲连忙说:“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气。 我讶异,“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一早就弃权?” 母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麻将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色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抽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扰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抽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水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身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 第2章 “姑妈,欢迎你回家来。” “谢谢你。” “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日文出版,值得庆幸,销路还行吗?” “那是一个包装王国,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金壁辉煌,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没有推销不出去的。” 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摇头,“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麻烦,收入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日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姑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那真好,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马上拉下来,时时抱头痛哭。” 姑妈十分吃惊,“似你这般少年得志,还需流泪?” “压力实在太大,写得不好,盼望进步,又无奇迹。” 姑妈笑不可抑,“懂得自嘲,当无大碍。” 我忽然说:“姑妈,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应当不难,你忙吗?” “我颇擅长安排时间,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闲不过,”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无事。” “好极了。” 背后有人问:“什么好极?” 我连忙叫他:“爸,杏友姑妈在这裹。” “竹友,你女儿很可爱。” 父亲却劣评如潮,“不羁、骄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双眼。 杏友姑妈笑道:“这真像我小时候。” 父亲连忙说:“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却牵牵嘴角,“记奇+書*網得吗,家父也教书。” 母亲采头出来,“怎么都在这里,找你们呢。” 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 她给我一张小小白色名片。 我双手接过,“我没有这个。” 她笑笑说:“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钻。 只见她高姚身段,长发梳一个圆髻,端的十分优雅。 我同思明说:“看到没有,老了就该这样。” 思明诧异地说:“有她那样的身家名气,当然不难办到,又独身,自然?洒清秀,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 只是简单地写看:庄杏友,杏子坞时装,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 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笑问:“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吗,听说你做了国际作家。” “十划尚无一撇,别开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妈,整日游说他人放弃祖父家当。”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弃权。” “忆,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衣。” “家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广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高,我无异议。” 其聪感动,“这─” “说服三婶母恐怕要费点劲。” 其聪但笑不语,神情不甚尊敬。 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看见了我,缠住不放。 我叹一口气,“姑奶奶不好做,来,小的们,跳到我身上来。” 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都挂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摇头,“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 “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 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高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母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母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母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父亲说:“然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最基本社交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第3章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失意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骚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姑妈的思潮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文凭,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长,家父在国内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政府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姑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摸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欲,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 姑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欲望便我们维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高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奇+書*網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时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身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母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父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父亲说:“嗯,有道理。” 母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父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母亲顿足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母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父亲谈了几句,翻翻他学生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禁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父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血结晶,你以为是爱情小说?” 我讪讪地告辞。 为什么不发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对父母发脾气。 我们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邪教,总坛上祭看八个大字:入我门来,祸福莫怨,还有什么可说。 回到公寓,发觉接待处代我收了一只包裹,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顿时呆住。 那是一座卫星电话,附着山口的说明:“修,不需电话线也可以通讯,请与手提电脑一起应用,把最新稿件传给我们,明。” 我几乎感动,是“我们”两字出卖了他,山口仍然是为出版杜做事。 我把电话放到一旁。 真没猜到杏友姑妈会是一个说故事的高手。 头三天,我们并没有说到戏肉,只是暖身,闲聊,培养感情,彼此熟络了再说。 我们谈到孩子问题上。 “喜欢孩子吗?” 我答:“开始喜欢了,对于女性来说,那是原野的呼声,不受理性控制的遗传因子发作,心底渴望拥抱幼儿。” “你还有机会。” “我同其聪其锐的孩子厮混算了。” 姑妈笑,“看得出你同他们亲厚。” “我有一女友,气质外貌没话说,一日打电话来求救,叫我载她母子到医院看急症,她抱着幼儿,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似难民一般,没声价求医生救治,你知道是甚么病?不过是中耳发炎,烧到一o四度,为娘的已经失心疯,这是干其么?自尊荡然无存。” 姑妈侧然。 “况且,也很快就长大,重蹈我们的覆辙,浪废光阴,什么地做不出来。” 姑妈家的食物却极不简约,我爱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酿橄榄。 先把油泡橄榄除核,酿进碎鸡肉,放入面粉打滚,过鸡蛋,再沾上面包慷,在滚油内炸至金黄。 这样子吃下去会变胖子。 我们又说到节食。 “需长期压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继,家徒四壁。” “原来,努力半生,目标竟如此荒谬。” “为什么那样怕胖?” 姑妈答:“人家问我,我一定说是健康问题,脂肪积聚,百病丛生,实际仍是为看外型,肥胖多难看。” 对小辈这样坦白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么?”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与事,时光飞逝,抓紧今日,得不到的东西不要去想它。” 是这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开的话,在录音机留言,让我带回家细听。 我深信每一个人都拥有动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过去更加吸引。 在这个时候,我才后悔没有练好一枝笔。 以下,是庄杏友的故事。 第2章 认识周星祥那一年,庄杏友十九岁,大学二年生。 杏友有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说“像一只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怜爱”,她身段偏瘦,更显得秀丽。 母亲经已去世好几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静。 父亲随家人南下,学历不被承认,只得在一种私人专上学院里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们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区的公寓里,地方还算宽敞,可惜到处堆满了庄老师的书,一些有用,大多数无用,但是都不舍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亲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着学英文,英文用不着又学法文,庄郁培真正学贯中西,经济学专家偏偏不懂经济。” 第4章 父亲一身绉绉的衬衫,绉绉的长裤,说也奇怪,杏友一直负责洗慰父亲的衣服,但无论怎样努力,一上身就稀绉。 可是同事与学生都尊敬庄郁培老师,他与世无争,被人伤害,也从不还击,凡事顺其自然,做好本份,这样一个好好先生做起学术研究起来却势如猛虎。 杏友记得,那是一个初夏。 年轻的她来不及已换上短袖短裙。 母亲遗下一架老式缝衣车,杏友喜欢亲手缝制衣服,节省得多,款式又新颖。 她温习功课完毕,正在裁剪一件外套,电话铃响起来。 “是庄府?” “是,找哪一位?” “庄郁培老师是否住清风街十四号地下?” “正是。” “我约了庄老师下午二时正,他会在家可是?” “他若约了你就不会爽约。” “谢谢你。”电话挂断,并没有留下姓名。 清风街,一个亲戚曾抱怨:“怎么住到清风街,已经两袖清风,还要现身说法。” 杏友不禁笑了,这些亲戚嘴巴真尖。 二时左右,有人按铃,杏友没有去开门,父亲自会请客人到书房。 到了三时许,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试,忽然听见父亲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扑出去跑进书房,发觉书桌旁废纸箩有火舌浓烟冒出,父亲如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立刻镇定地走进厨房,掏了一锅子水,走进去淋在废纸箩上,再顺手取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边又连忙安慰父亲:“没事没事,一会我会收拾。” 庄老师跌坐在椅子上,“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弹烟灰到字纸箩引起火头。” 杏友说:“你用烟斗真的要小心点。”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还没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亲还在这时候介绍道:“杏友,这位是周星祥同学。” 杏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好,我,我还有事……”一溜烟走回房间。 耳朵都烧成透明,一边脸麻辣辣。 看看镜子,身上只有内衣短裤以及一件缝到一半的外套,虽然没有泄露春光,已经失礼到极点。 杏友懊恼得几乎哭出来。 又过半晌,父亲在外边叫,“杏友,周同学告辞了。” 杏友只得扬声道:“再见。” 对方也说:“再见。”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杏友知道已经安全,缓缓走出来收拾残局。 却看见书房已经清理妥当,湿地拖干,烧剩的废纸倒掉。 杏友知道这不是父亲做的,庄老师从来不懂收拾。 “是谁那么勤快?” 父亲回答:“周同学呀。” “怎么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么关系,”他不拘小节,哈哈大笑起来。 杏友看见一件簇新男装外套被烟熏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亲又重新吸看烟斗,“周同学从美国回来渡假,真是个用功的学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绍来,他有疑难。” “是什么解决不了?” “博士论文题目。” “咄,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吗,这岂非请枪手。” “不,只不过是帮他拟一个题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该请教导师才是。” 庄郁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来了。 杏友这次比较留神,她发觉他开一辆铁灰色欧洲跑车,人实在潇洒,做简单的动作如上车落车都那么好看。 不过穿白t恤,粗布裤,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叠文件来按铃。 杏友见父亲立刻开门迎他进来,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双手泡在胸前,十分纳罕,这人很有办法呀,把庄老师哄得那么高兴。 他们关在书房谈了很久,杏友在厨房做点心。 忽然书房门打开,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问:“什么东西那样香?我再也无法专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来。 庄老师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面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给他。 那大男孩几乎把鼻子也埋进食物里,狼吞虎咽。 这是对厨子最佳赞礼。 杏友问:“功课进展如何?” 他笑容满面,“庄老师已经帮我选到题目。” “你的教授会赞同吗?”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紧在任何发表文字上自动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吓一跳,“这不是侵占版权吗?” “利用学生心血壮自家声势他们当作应得利润。” 杏友问:“爸,这是真的吗?” 她父亲沉吟一下,“是有人会这么做。” “哗,高等学府都那么黑暗。” 庄老师笑说:“杏友你还是专攻家政预备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主妇吧。” 杏友尴尬地说:“父亲从来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么呢?” 杏友不回答,笑着把桌子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听见书房里吵起来。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庄老师,请你笑纳。” “我帮你不是为看金钱。” 原来如此,杏友想,父亲的老脾气发作了。 “可是─”“再不听我讲,明天你就不必再来。” “是,是,老师,你请息怒。” 杏友觉得好笑。 半晌,杏友听见父亲吩咐:“送周同学出去。” 杏友看着他出来,伸一伸手,“周同学,请。” 周星祥搔搔头,“差点得罪师傅。” “他炼金钟罩,铁布衫,是个死硬派。” 周星祥说:“庄老师清风亮节。” 咦,说得好,所以住在清风街。 “你可以帮他收下酬劳吗?” “家父说不收,就是不收。” 虽然家俱已经破旧,杏友再亲手缝制衣棠,父女从来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无佣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说:“人穷志不穷。” 这时,周星祥转过头来看着杏友,他说:“庄家不穷,庄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庄老师满腹学问,庄小姐温婉娴淑。” 杏友睁大双眼,惭惭感动,说不出话来。 同星祥轻轻说:“请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踌躇。 “我代你去问过庄老师。”这也是激将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么,来呀。” 杏友笑了。 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视线总离不开对方脸容。 半晌,杏友觉得太过着迹,轻轻别转头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视周星祥阳光般笑脸。 她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这样?她还听见自己对他诉说心事。 “我对美术,设计,绘图十分有兴趣。” 周星祥问:“你在学堂念什么科目?” 杏友颓然,“商业管理。” “别气馁,打好底子,以后方便做生意,百行百业,都得先学会推销经营。”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杏友诉说:“时常梦想坐在熏衣草田里写生,肚子饿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后在夕阳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着她微笑,”这个愿望也不难达到。”“也得是富贵闲人才行。“周星祥开车到近郊沙滩陪她散步,忽然之间,杏友发觉太阳落山了。甚么,她看看手表,这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对了,怎么可以过得这样快?她注意手表上秒针,发觉它仍然移动,没坏,她茫然抬起头来,诧异地说:“已经六点钟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舍。 很明显,周星祥的感觉亦一样,他轻轻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声不响,发生了什么事?她内心一片迷悯。 下了车她鼓起勇气往家门走去,可是忍不住回头,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视她。 花圆裙,白布鞋,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孩实在不多见,他为她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气,用锁匙开了门。 父亲在小怡灯前工作,连客厅的大灯也忘记开。 杏友连忙替他打点晚餐。 “去了什么地方?” 杏友却说:“我替你做笋丝肉丝面可好?” 他伸一个懒腰,“好呀。” 黄灯下杏友发觉父亲的头发白多于黑,苍老许多,不禁侧然。 换衣服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只信封,咦,谁放进去的,又几时放进去? 一张便条上这样写:庄老师,薄酬敬请笑纳,学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张现金支票,杏友数一数零字,是一万块。 那时,她父亲的薪水只得两千多元,这是一笔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觉放进她口袋。 他希望他们收下,并且,大抵也看得出他们需要它。 不过,父亲说过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面食端进去给父亲,又替他按摩双眉。 门铃响了。 “我去。” 杏友掩上书房门。 来客是房东沈太太。 杏友连忙招呼她进来。 “庄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静静坐在她对面。 “加房租的事,势不能再拖,已经是便宜给庄老师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讲得非常婉缚,“可是,庄小姐也别叫我们吃亏。” 第5章 杏友微微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好。 “难为你,庄小姐,母亲辞世后你就当家至今。” 不不,她庄杏友不需要这种同情。 她很平静地说:“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你说的数目也很合理,我们无所谓,这清风街住惯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张支票,交给沈太太,“我们预缴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数目,不禁一呆,随即满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间:“听说广生出入口行是你们亲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庄国枢拥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谢,笑着离去。 杏友轻轻关上门。 老父走出来来问:“谁?” 杏友看看父亲已白的发脚,觉得需要保护他,她坚决地说:“找错门,已经打发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开窗户,可以听见小贩叫卖面食的声音:母亲在生的时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静下去,如今母亲墓木已拱。 杏友轻轻叹口气,面孔枕在双臂上,到底年轻,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叔伯对我们颇为客气,只是父亲死硬派,母亲去世,也不允他人帮忙。” 周星祥忽然问:“年幼丧母,一定很难熬吧。” 杏友听了这样体贴的话,泪盈于睫。 “对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经好过些,做梦,有时仍然觉得好象是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周星群侧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橱窗或是隅隅细语,说不出的难受与妒忌,可是人生有什么没有什么,大抵一出生已经注定,想到余生都需做无母之人,往往痛哭失声。” “坚强些。” “多谢你的鼓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惊,缩回双手,低下头,耳朵烧得透明。 是在恋爱了吗,一定是。 一时高兴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时又紧张得想岖吐,情绪忽上忽落,但也有极之平和的时刻,觉得幸福,充满盼望。 这时周星祥也别转了面孔,自幼在外国长大的他很会调笑异性,但是对庄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难堪。 半晌杏友问:“你的论文进度如何?” “庄老师正在助我拟大纲。”他讲得很坦白。 “只得一个月时间?” “或许,我可以留久一点。” “方便吗?”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没有问题。”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妈住纽约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点点头,那么远,她有点怅惘。 “可喜欢到西方生活?” 杏友据实说:“从未想过,我不会离开父亲。” “是。那当然。” 杏友这时也发觉两个人当中有许多阻隔,数道鸿沟。 他给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发现,“令堂与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电影布景似的人沙发里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游说老姐当电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宠爱,不过,我爸老说:替这个女儿办嫁妆,身家不见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听。 不久,连父亲都问:“你与周星祥约会?” “是。” “喜欢他?” “是。” “杏友,齐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实,“他只比我大三岁。” “周家做航空事业,极其富有。” “爸,你也管这些?”杏友讪笑。 “为了你呀,杏友。” “你听谁说的?” “他的介绍人。” “谁介绍星祥来你处学艺?”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庄国枢,他们有生意往来。” “还说什么?” “周星祥在美国有女朋友。” “阿?”这倒是新闻。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继人,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两人关系。“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吗?”“周星祥同我不过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这么婆妈。“庄老师笑,”这些话,本应由你母亲来说才是。“妻子去世后,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头不出声。”杏友,我得回学校开会。“杏友迭父亲到门口。庄老师忽然缚头间:“房东太太有无来催租?” “有,全数付给她了。” “家用够吗?”庄老师有点意外。 “在别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难为你这么能干。”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来采访她。 “爸出去了,稍后才回来。”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话说?”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是否与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内心闪过一丝凄徨,“你的感觉如何?” 他微笑,“我爱上丁你。” 杏友也笑,“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是有点傍徨,认识你不多久,表明心迹照实说呢,十分冒味,不讲出来,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听看,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阴凉,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这是好事呀,他说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安定。 他俩紧紧拥抱。 周星祥说:“我要你收下这个。” 他兴奋地从口袋裹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闪耀生辉的钻石戒子。 “看看大小对不对。” 刚好套进左手无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贴放在脸上,“这双美手属于我了。” 杏友受到震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头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亲说明这件事。” “她会同意吗?” “一定!你到东部来与我一起读书,毕业后迅速结婚,”周星祥滔滔不绝谈到将来,“你索性转读纯美术,我陪你到欧洲写生。” 杏友笑出来,“那我父亲呢?” “庄老师届时已退休,同我们一起住,颐养天年。” 他一派热情,说得那样简单、真实,对杏友的耳朵来说,这番话像音乐般动听,他俩的前程一片光明,康庄大道等看他俩携手漫步。 杏友感动得不住领首,满心欢笑,内心从来没有那样充实过。 “爸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应由我求亲。” 杏友笑,“他不知几时才肯离开学校。” “那么明天才亲口同他说。” 杏友高兴得再三落泪。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太顺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庄杏友都没有想到。 年轻就是这点累事,不过,年轻也是这点好。 周星祥自跑车后尾箱取出冰桶进屋,开了香槟,斟在杯子里,与杏友碰杯。 他轻轻说:“直至海枯石烂。”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一把缠绵的女声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不再梦想,直至该时我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希望你亦爱我,直至……” 他俩不约而同探头出窗外张望。 原来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贩的三轮车,他开启了小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这首歌。 庄杏友与周星祥相规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岁,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并没有等到庄老师回家,他在深夜告办。 杏友累极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觉得不安,惊醒,立刻起床去看父亲,他的挂室却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时间,是早上七时正。 她浑身突然冰凉,有不烊兆头,双手颤抖地拨电话到学校找父亲。 校务处电话响了又响,无人接听。 杏友连忙更衣,匆匆出门,预备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她开门冲出去,一头撞到一个大汉身上。 那人连忙扶住她,杏友无比惊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问:“你是庄郁培先生的女儿?” 杏友一颗心自胸膛跳出来,“是。” “请随我来。” “什么事?” “庄先生在校员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发现,已经送进医院。”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忽然之间,耳朵不再听到声音,只会险险响,接肴,双腿渐渐放软,她缓缓蹲下,终于咚一声跌坐在地。 一边理智还微弱地间:庄杏友你怎么了,快站起来,父亲在医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挣扎半晌,双腿就是不听话。 她急得满面通红。 幸亏那大个子警察见义勇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来。 “不要怕,庄小姐,你父亲已经苏醒。” 杏友双手不住颤抖,她口吃:“我、我……”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 警车把她载到医院,她走进病房,看看父亲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着管子。 杏友惊上加惊,只见父亲一头蓬松白发,双颊深陷,一夜不见,宛如老了廿年,她几乎不认得他。 但是忽然之间,她的步伐稳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亲。 第6章 她握住父亲的手。 庄郁培睁开眼睛,看到杏友,欢畅地微笑。 “如璧,你怎么来这裹,杏友由谁照顾?” 如璧是她母亲的名字,杏友连忙说:“是我,爸,是我。” 庄郁培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讲下去:“如璧,别担心,我会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庄郁培微笑,长长叮出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像是筋疲力尽。 杏友整个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样,她想寻个黑暗的角落缩看躲起来,永远不再面对天日。 此刻她却勇敢地握紧父亲的手不放。 庄郁培犹自轻轻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医生进来,“庄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杏友只得走过去。 “庄小姐,你父亲情况十分严重,你得有心理准备。”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说话。 “他脑溢血,俗称中风。” 杏友张开嘴巴,又再合拢。 医生再也没有话可说,杏友静静回到父亲身边。 庄郁培反复地说:“如璧,你来了,杏友由谁照顾?” 杏友这才醒觉,也许母亲真的在病房里,她特地来接丈夫同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杏友跪在父亲病床边,“妈妈,你真的在这里吗?”想到父亲终于可以与爱妻团聚,也许不是坏事,他苦苦思念她多年。 “妈妈,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来吗?” 没有回音。 这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叫:“杏友。” 她转过头去,看见周星祥站在她面前。 “杏友,”声音中充满怜爱,“不要怕,你还有我。” 杏友再也忍不住,号淘大哭起来。 周星祥紧紧抱住她,把她的脸按在胸前,“嘘,嘘,别吓到庄老师。” 杏友不住抽噎。 “我一早到你家,没人应门,急得不得了,找到庄老师学校去,才收到坏消息,我已与医生谈过了,否友,我会接手,你别害怕。” 庄郁培一直没有完全苏醒。 下午,学生络绎不绝地来采望他,多数只在床边逗留一刻便离去。 杏友这才知道父亲是这样受学生尊重。 第二天,庄国枢太太先来。 看到周星祥,有点意外,颔首招呼。 这位端庄大方的太太努力与病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尽力安慰杏友。 “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么表示?” 杏友冷冷地摇头。 “杏友,我们愿意鼎力帮忙。” 杏友倔强而坚定,“谢谢你,我自己会办妥一切。” “有需要通知我。” 杏友送她出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本来已在弥留状态的庄老师忽然伸了一个懒腰,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哎呀,大梦谁先觉。” 杏友连忙过去叫他,“爸,爸。” 庄老师微微笑,声音像一条丝线般细:“如璧,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笑容?那间凝住,有点诡秘,有点凄惶,杳友立刻知道父亲已不在这个也界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尖叫渲泄心中的悲痛,可是一时间只能够呆呆地站着。 周星祥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天晚上,庄国枢亲自到清风街来表示关切,杏友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好意。 他放下的一张支票,也被杏友稍后寄返。 周星祥办事能力叫杏友钦佩,他镇静敏捷,从来没有提高过声线,已经十分妥当。 家里继续有庄老师的学生前来慰问。周星祥一一招呼,他说:“我也是庄老师的学生。” 家裹热闹了一阵子,整天都有人客陪杏友说话,周星祥唤人送考究的茶水糕点糖果,客人坐得舒服,一两个小时不走。 杏友的悲伤得以压抑下去。 这才想起,“星祥,你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吗?” 他笑笑,“没关系,这里有要紧事,我多陪你一阵子,杏友,我们到欧洲散心可好?” 杏友征住。 “先到伦敦,再去巴黎,你不必带衣物,我们买全新的。” 对周星祥来说,讲同做一般容易,他立刻替杏友办妥旅游证件,带着她上飞机。 那一个星期,无异是庄杏友一生中最恢意的几天。 他们住在皇家伦敦摄政公园的公寓内,天天到最好的馆子吃各式各样名菜,杏友一切听他的,他从不叫她失望。 有时一掷千金,有时不花分文,逛遍所有名胜,他们同样享受露天免费音乐会,可是也到夜总会请全场喝香槟。 自早到晚,两个年轻人的双手部紧紧相缠,从不松开。 “杏友,快乐吗?” 杏友用力点点头。 第3章 去巴黎前夕,周星祥说:“来,我同你到一间拍卖行去。” “阿。” 显然已经预约好,经理立刻出来招呼他,“周先生,有关对象可有带来?” 周星祥十分从容地取出一只普通的棕色纸袋,交给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伸手进纸袋,“哎呀”一声低呼。 杏友好奇,只见他手中拿看只小小白色陶瓮瓶子,瓶子外用银网络套住,纠结她镶着许多宝石。 那人似乎惊魂未定,“这是世纪初新艺术时代贝基斯的手制品!” 周星祥说:“我有一对,求沽。” 经理立刻说:“一对,我立即付一万镑现金支票。” 周星祥笑着自另一边口袋襄掏出另一只。 经理马上进房去。 杏友轻轻问:“是古董吗?” 经理匆匆出来,手中已拿看支票,像煞怕周星祥改变主意。 周星祥二话不说,签了字据,拉着杏友便走,笑说:“可以去巴黎了。” 杏友有点顾虑地问:“你变卖的可是家中之物?” 周星祥答:“是我早年的收藏品,买下来等升值,果然有得赚。” 他拉着她到巴黎。 那五光十色的都会叫杏友目眩心驰。 他俩在旧书档一蹲便大半天,逛美术馅,在路边喝咖啡,或净在公园蹦践,累了,躲酒店套房整日不出来,听音乐、睡懒觉。 “真不想回去。” 杏友间:“不走行吗?” 他吻她额角,“不行,学校假期已过,我得回去报到。” 杏友微笑,“我等你回来。” “我交待过后马上接你过去结婚。” 杏友衷心觉得她的噩运已经过去。 他送她回到清风街,把手头上所有现款都掏出来放到她手上。 “我即去即回。”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杏友,祝我幸运。” 杏友看看他出门。 周星祥到了那边,还打过一次电话给她。 接着十多天过去,毫无音讯。 呵,是叫什么绊住了? 杏友这才发觉,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是,她有坚强信念,他的确爱她,她每天等他来接。 一日,正在收抬父亲旧书,听到门口有汽车停下。 她探头出去,看到的正是周星祥的跑车。 “星祥!”她兴奋得太叫。 忙不迭去拉开门。 从跑车里下来的却是一位秀丽的少妇,她上下打量杏友,“是庄小姐?”杏友讶异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周星佯的姐姐周星芝。” 杏友连忙满面笑容,亲切地叫一声“姐姐。” “我有话同庄小姐你说。” “请坐来。” 周星芝走进屋去,目光略为游走,像是不相倍这狭窄简陋的一角就是客厅。 她挑张沙发坐下来,再一次端详屋主,“你就是庄杏友?” 杏友已经有点坐立不安,“是,我是。” “你同星祥认识多久?” “呃─”她看看她:“说。” 杏友为她气势所摄,不得不答:“个多月。” “荒唐,才个多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周星芝并没有提高声线,她不像责备杏友,最使人难堪的,是她不过在指出事实。 “我不能置信,”她说下去:“短短个多月,他为你荒废学业,离家失踪,还有,花掉巨款,还自家中擅取古玩变卖。” 杏友呆住。 周星芝冷冷她看住她,“你对他的影飨,好得很呀。” 这时,周大小姐看到客厅一个角落奇*书*电&子^书里还堆着尚未拆开,购自巴黎著名服装店的纸袋。 “他怎么会像流水般花掉那么多钱?我打听下来,原来他挺身而出,义助你家办丧事,他同你什么关系,你家难道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姐夫公司伙计支使得团团转,就为着讨好你。” 杏友退后一步,背脊已经贴在墙壁上。 她汗流陕背,其没想到她已引起家人这样大反感。 “短短个多月,你几乎毁掉周星祥,我现在才明白,他人为什么叫某种女子狐狸精,实在有超人能力,害死异性,我唯一庆幸的是,这次碰见你的是我弟弟,不是我丈夫。” 杏友吓得浑身颤抖。 庄家虽然清贫,可是庄郁培一向受到学生尊重,杏友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 今日,她挨到毒骂。 “我……”她挣扎,“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那还用说,你并没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会设法把钱都还给你们。” “庄小姐,你别空口讲白话了。” 杏友摇手,“我说真的。”这个姿势使周星芝看到了她手上耀眼生辉的戒子。 第7章 她屏息,然后真正的动怒,“把指环脱下来。”她喝道。 杏友脸色煞白,“这是星祥给我的订婚戒子。” “胡说,这指环是我丈夫送我结婚十周年礼物,化了灰我也认得,纽约铁芬尼珠宝店出品,e色,无瑕,证书还在我家中,指环内侧刻有g字,那是我英文名第一个字母,一个月前在我家失踪,我已报警,还连累两个老佣人遭到开除,真没想到在你手上,好好的周星祥为着你的缘故竟成了家贼!” 杏友曾无数次爱抚这枚指环,她当然知道周星芝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她以为g字是珠宝店的一个记号,现在才知是原主人名字缩写。 杏友头晕脑胀,眼前有一点点金星飞舞。 “把戒指脱下来,否则我即时报派出所。” 杏友默默除下指环,交到周星芝手上。 “他还是一个学生,下次,请你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周星芝转头就走。 杏友听见自己问:“他……几时回来?” 周星芝背看她说:“对,差点忘记同你说,他不会再见你,父亲雷霆震怒,已经将他禁足,他要走也可以,”冷笑,“光看身子出来,由你养活好了,从此周家一切与他无干。” 杏友张大了嘴,耳边嗡嗡声。 周星芝自头到尾没有再转过身子来,“你有那样大的魅力吗?划不来呢。庄小姐。” 她拉开门走了。 很明显,那辆跑车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学生,尚无经济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属于家里。 杏友怎么没想到。 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有花不完的资源。 为着讨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资产。 杏友稍后跑到电讯局打长途电话找周星祥。 半晌,服务人员同她说:“小姐,纽约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 杏友颓然回家。 这一等,又过了个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会在门口出现。 “让我们一起闯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们可以找工作,独立生活。” 这番话,庄杏友反反复覆不知讲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终没再出现。 他交给杏友的现款渐渐花光,杏友困惑地想:这是她的终局了吗,才廿一岁多一点点,她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母亲要是知道她今日那么吃苦,不知道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一个大雨天,有人敲门。 门外是庄国枢太太。 她轻轻问杏友:“好吗?” 杏友傻气地笑,看上去有点痴呆。 庄太太有点心酸,进屋子坐下,低声说:“你的事,我听说了一点。” 杏友不语。 “杏友,眼光放远一点,让周星祥毕业再说。” 杏友低头,不发一言。 “我见过他,他说等父母息怒,然后再想办法,叫你等他。” 杏友牵牵嘴角。 “他被大人关牢,行动不便,整日受司机监规,护照同驾驶执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统统没收,十分吃苦,又愧对你,不能解释。”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们其实都还是孩子罢了。” 杏友忽然开口:“不,我已是大人,只不过我比较愚蠢。” 庄太太叹口气。 “你打算怎么样,上学呢,我们可以资助你。” “不,我会找工作做。” “杏友,为何多次拒绝我的好意?” “人是独立的好。” 庄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会记住。” “你同你爸是一样硬脾气。” 杏友站起来送客,精明的庄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经约好医生,只是筹借不到费用,现在问题已经解决。” “不,杏友,请你三思。” 杏友抬起头来,“我还有什么选择,了然一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能拖着一个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毙。” “胡说,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我怎么好造成他人的负抢。” “让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请别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我已决定爬起来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这样满身血污,也是我自己的错,我太会做梦,太相信人,我吃了亏,一定学乖。” 庄太太实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泪。 人客终于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气。 她一直微微笑,当一个人不能再哭的时候,也只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简单衣物,预备到医务所去。 一打开大门,看到庄太太自车子下来。 杏友后悔没有早五分钟出门。 “杏友,我有话说。” 即便在这种时候,杏友也还是个识好歹的人,她低下头轻轻回答:“我已经决定了。”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未曾预先征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见她。” “谁?” “是周星祥的母亲周荫堂太太。” 杏友一听,马上说:“我约会时间到了。” “杏友,可否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杏友十分尊重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心动物,已经受了重伤,急于要逃命,一听见敌人的名字,更吓得脸色煞白,使劲摇头。 庄国枢太太说:“有我在这里,我会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摇头,挣脱庄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这个死亡约会,给自己及胎儿十分钟时间。”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这时,黑色大房车门打开,一位中年妇人下车来。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长得完全像他们的母亲,四十余岁的人仍然漂亮夺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庄杏友,也呆住半响,听星芝说,这年轻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于不义,真正闻名不如目见,她面前的庄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闻片中的难民女,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敌意不觉减了三分。 庄太太拉着二人进屋子里坐下。 她们连手袋都没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觉得地方太简陋,不放心搁下随身携带的东西。 庄太太有话直说:“杏友,给多五个月时间,把孩子生下来。” 杏友嗤一声笑出来。 周夫人忽然发觉这女孩子有一双炯炯倔强的眸子。 “杏友,让周太太负责你的生活直到孩子来到这个世上,然后让她送你出去读设计,这样,你多条出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褪,这时的她已经瘦得眼睛深陷牙床微凸,像骼体似,似笑非笑更加怪异。 “这也是一个选择,你看怎么样?” 杏友张开嘴,她听得她自己问:“星祥─”周夫人没等地讲完,立刻说:“星祥下个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订婚。” 她语气肯定,不会再让步,“庄小姐,我会小心爱护这孩子。”想到婴儿可爱的小手小脚,不禁微笑,“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时,也使我们周家安心。” 庄太太无奈地对杏友说:“他们只能做到这样。” 周夫人说:“孩子生下来,我会正式收养他,我已通知律师办合法手续。” 周家大小办事方式其实全一样快捷妥当,有钱易办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说:“男女都一样。” 三个女子都停止说话,沉默下来。 夏季已经过去,秋风爽朗地吹进客厅,一并把街外小贩叫卖声也迭进来。 庄太太咳嗽一声,把杏友拉到房内。 她轻轻说:“留下余地,将来也许可以转寰。” 杏友惨笑起来。 “来日方长,杏友,请你点头。” 杏友缓缓坐下来,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电话到医生处取消约会。” 杏友抬起头,“你对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际照亮我心。” 庄太太忽然流泪,把杏友拥抱在怀中。 两位太太终于满意地离去。 杏友忽然觉察到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门,一个长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满脸笑容地说:“我姓彭,庄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来服侍你起居。” 当然是周夫人叫她来办事的。 杏友已经倦得不能拒绝什么。 半夜,杏友双足忽然抽筋,正在呻吟,彭姑一声不响过来替她按摩擦油,并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来,见彭姑在编织浅蓝色小毛衣,看见杏友注视,笑说:“一定是男孩。” 杏友觉得这彷佛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闭上眼睛。 “太太决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么样,周元立,既响又亮,笔划也简单,即使被老师罚写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见彭姑说得那么遥远那么生动,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顿饭,家居打扫得干干净净,兼联络跑腿,是个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还得开车陪杏友去医务所检查。 最难得的是她全不多话。 一日,杏友忽觉晕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声问:“庄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医生?” 杏友见她真情流露,不禁轻轻说:“我没事,你别怕。” 第8章 彭姑忽然听到她声音,一征,“庄小姐,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 从那天起,两人也偶然聊几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过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说:“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经蹒跚。 彭姑说:“替你选择的设计学校在纽约,两年毕业,应该可以在当地制衣厂找到学徒工作,以后,以后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机会,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强,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圆滑不可,有时吃亏即是便宜。” 杏友点点头。 彭姑忽然叹口气。 “庄小姐,这段日子来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错,令尊是读书人,只是……命中有劫数。”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谢谢你。” 彭姑说下去:“周星祥由我带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头来。 “他不是坏人,但是娇纵惯了,又年轻,肩膊无担待,什么都靠家里,父亲一吼,他马上软伙。” 杏友默默地听着。 “这些日子,老实说,他要走,不是走不动,连一封信都没有,由此可知,是乐得将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无限感慨,“鱼儿离不开水,他哪裹舍得优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声不响。 “他不值得你挂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这么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经同王小姐订婚。” 故意把这些都告诉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具行尸。 “我见多识广,你要相信我,你的际遇可以比此刻更坏,”彭姑叹口气,“现在你至少获得应有的照顾。” 杏友仍然不出声。 幸亏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话,两人共处一室,大多数靠身体语言。 冬日竟然来临。 杏友十分诧异,时间并没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滞留,世界不住推进,她若不开步,将永远被遗忘。 否友的行动惭惭不便。 一日,午睡醒来,听见客厅有两个人说话,一个是彭姑,另一个是好心的庄太太。 “有无人来看过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无,庄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实庄家人口众多。” 彭姑感慨,“一个人际遇欠佳,亲友争向走避。” “她还年轻,一定有将来。” “很多人觉得一个女子到了这种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众人眼光浅窄。” “庄太太你是个好人。” “彭姑你何尝不是。” 两人沉默一会儿。 “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我已经都准备好。” “周太太怎么吩咐?” “我可以侍候庄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学。” “你见过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来,待下人十分亲厚,有教养,好脾气,大家都喜欢她。” 庄太太叹口气。 “周王两家将合作做生意,发展整个东南亚市场。”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总管。” 杏友一直在房内听两位中年妇女娓娓闲话家常,这些都与她有关吗?太陌坐太不真实了。 忽然之间,胎儿挣扎了一下。 杏友醒觉,咳嗽一声。 彭姑敌敌门,“庄小姐,我去银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经走了。 第4章 那天晚上,种种迹象显示,她应当进医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发一言。 彭姑警惕而镇定,紧紧握着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这里。” 杏友感激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过是听差办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发乎她内心。 周家的司机驶出大房车来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释:“最好的医院,最著名医生,你会得到最佳照顾。” 杏友看着车窗外不发一言。 彭姑?出一口气。 她的任务即将完毕,这是她在周家任职三十年来最艰辛的差使,无奈也承担下来。 车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机:“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准备我说的各种食物,稍后拾到皆院来。” 下了车,彭姑又想起什么,同司机多说几句。 杏友一个人站在晚风里,忽然看见一个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脱口而出:“星祥,是你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驾,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没事吧。” 彭姑也实时赶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个晚上第一次开口。“你看我,失心疯了。” 生产过程并不顺利。 天接近亮的时候,杏友轻轻同医生说:“我已尽力,随我去吧。” 彭姑握着她的手,“请勿气馁。” 杏友浑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谁知臀生哈哈笑起来,“没有这种事,有我严某在此,我们准备进手术室。” 严医生充满信心,轻轻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术室,杏友反而镇静,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与父母团聚。 她回忆到极小极小之际,刚学会走路,蹒跚地开步,慈母在不远处蹲着等候她走过去,笑着说:“这边,杏友,这边”,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记得很清楚,母亲年轻、娟秀、梳鉴发,穿著格子旗袍与绒线袜子,那一定也是一个冬日。 她极之渴望再扑到母亲怀中。 她失去了知觉。 等地醒来的时候,浑身被痛的感觉占据,只会得呻吟。 “庄小姐,一切无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个男婴。 杏友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室鲜花。 真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好。 她永远不会忘记,严医生爽朗的笑声,“我怎么说?保证没问题。” 的确是好医生。 杏友侧过头去,咬紧牙关抵受剧痛。 “我帮你注射。” 一针下去,剧痛稍减。 严医生吩咐:“把婴儿抱进来。” 彭姑却说:“慢着,待精神好些再说。” 杏友不出声。 医生与看护都出去了,彭姑才说:“不要看,看了无益。” 杏友维持缄默。彭姑取出文件,“庄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她把笔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庄小姐,别踌躇,大好前程在等着你。周元立会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顾他,你母需有任何挂虑。” 这时,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签下去。 然后,她折好文件,交给在门外等待的律师,东家叫她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妥。 律师匆匆离去。 彭姑满脸笑容,“最早下个月你可以出去留学了。” 杏友没有理睬她。 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后,她在浴室镜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体,皮肤呈紫灰色,头发干枯,整个人已没有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看?红颜?时枯稿,伤口痛得她举步艰难,她一蛟蟀倒,晕了过去。 苏醒后杏友决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决不能半死不活拖着。 三天后她离开医院。 手脚仍然浮肿,由彭姑扶着她走出大门。 车子驶返清风街。 司机开着收音机,本来电台有人报告新闻,忽然之间,悠扬的音乐传出来,幽怨的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停止梦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乐于奉献……” 杏友很疲倦地说:“司机先生,请你关掉收音机。” 司机立刻照做。 好了,车厢内静寂一片,杏友一声不响到了家。 她同彭姑说:“你的工作完毕,可以回去了。” 彭姑说:“不,我还得留下照顾你多一个月。” “不用,我从来不信那些古老传说,我会打理自己。” “太太没有吩咐我走。” 杏友无奈,“请同周夫人说,我随时可以启程,请把飞机票及学费给我。” 彭姑说:“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问:“报纸呢,我都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彭姑告诉她:“两年学费已帮你汇到学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给你,养好身体,立刻可以飞出去。” 杏友略为安心。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还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终没有回复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来,头发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双大眼睛,从前旧相识恐怕不易把她认出来。 她把清风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饯行李。 彭姑送她到飞机场。 真没想到庄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来,“杏友,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庄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报答庄太太关怀的最佳方法。 庄太太四边看了看,“他们都不来送你?” 杏友轻轻答:“我不关心那些人。” “好好读书,妥善照顾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第9章 庄太太拍她的手背,“这是什么话,你大伯与我都叫你不要见外,有事尽管找我们,还有,过几年名成利就了,记得请我们吃饭。” 彭姑在一旁说:“我也是。” 世上好人并不见得比坏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为着这两位女士,否友决定挺起胸膛,仰着脸。 可是上了飞机,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张脸就挂下来,且佃搂着背脊。 彼时没有直航飞机,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飞了一辈子,杏友吃不消,终于呕吐起来。 呵,怪不得说健康最重要,这副残躯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脱下外套,发觉口袋里有一只信封,打开一看,是庄太太一张便条及一叠美金,更附着庄家电话及地址。 杏友为她的好心感动,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钱塞到她口袋里。 庄杏友大抵一直给人一个等钱用的印象,太不济了,但愿将来经济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亲靠友。 抵涉后她我到了小公寓,进大门后上木楼梯一共三户,古旧但干净。 放下行李,又连忙到设计学院报到,接着买些简单的食物回去。 她不会用那老式煤气炉子,只得请教邻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轻人金发蓝眼,自我介绍,是哲学系学生,立刻过来帮忙,要杏友请他吃苹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乐观、热情、善谈。 不久他的伴侣回来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挣扎中的演员,此刻在某闲著名饭店任职侍应生帮补生计。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设计科学费不便宜。” “请介绍我到餐厅任职。” “开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卖雪茄女郎空位”“我愿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却那么瘦削。” 杏友颓然。 “不急,慢慢来,先熟习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再说。” 他们讲得对,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庄杏友已死。 庄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开始感激周家,她这才知道都会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学校都不简单。 她完全心无旁驾,用心赞书。 在班上,头都不轻易抬起来,亦不与人打招呼,往往眼睛只看着足尖。 呀,冬去春来,她脱下沉重的大衣,换上单布衫。 那对金发年轻人搬走了,搬来一位新进歌星兼模特儿,衣着打扮奇突,单位里老传出麻醉剂燃烧的味道,不久也被房东赶走。 变迁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饮食衣着,可惜无论怎样吃,都绝对不胖。 她没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觉得配不上整个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只壳中,静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张卡片给她敬重的庄国枢太太,庄太太也回她片言只字。 设计学院惯例将期考成续展览出来,许多厂家都派人来参观,寻找可造之材。 聪明的资本家最擅利用年轻人的活力心血,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乖乖卖命,把最好的奉献出来。 已成名设计师,那里还会如此尽心尽意。 许多同学未毕业已经被厂家拣中。 一次、两次,无论杏友怎样用功,老是被筛下来。 同学苏西教她:“你是华人,应当有花样,弄些吉卜赛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见,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贴了。” 杏友笑笑。 “你走这种朴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夸耀,不讨好,怎么会有出路?” 杏友仍然坚持。 不久苏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贺她。 苏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头,本市太抵有一百万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轻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毕业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尔听到婴儿啼哭声。 那孩子像是受到极大委屈,一声比一声响亮,哭个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惊醒。 一额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过去了。 周元立,那个陌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吧。 天惭惭檬亮。 杏友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变过。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也颇积聚了点杂物,大部份是参考书,一叠叠堆在工作怡边,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总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面包饼干……看得出她没空吃,也吃得不好。 还有几只威士忌瓶子,有个牌子叫庄尼走路,打开小瓶,喝一口,立刻镇定下来,又可以从头开始。 在这个清晨,杏友特别害怕迷茫,她是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来,发臭也没人晓得。 街角传来警车鸣鸣哗哗的响声,一天又开始了。 杏友只得起来梳洗出门。 上午上课,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厂家,厂房与办公室挤在一起,缝衣机前坐看的一半是华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板看过庄杏友带来的各式设计样板,不出声。 杏友尴尬地坐着等候发落,如坐针毡,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人问:“庄小姐可有本国护照?” 杏友据实答:“无。” “居留权呢?” “亦无。”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请工作证?那是十分麻烦的一件事。” 杏灰阶笑。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老板站起来送客,“有事我们会通知你。” 杏友还得向他道谢。 已经多次遭到滑铁卢,几乎有点麻木,但是不,内心仍然惊怖,自尊心荡然无存。 杏友放轻脚步,悄悄离去。 一路经过轧轧的缝衣机,大不了做车衣女工,总有办法找到生活,还有两只手是她最好朋友。 这两年真正时运不济,没有一件顺心事,路上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钓得双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厂外,猛不提防,被一个深色皮肤的少年扑上来,一掌搁到她面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随即强抢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乱冒,下意识拚命挣扎,不让贼人得逞。 手袋肩带扯断,杂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际,忽然有人见义勇为,奔过来喝止。 那少年大声咒骂,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浆地里,坐在拯中,难以动弹。 那个好心人连忙帮她捡起手袋以及落在脏水沟里的各种图样。 他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坐着不动,把泥浆当沙发椅,不禁大为纳罕。 他趋近一点。 她抬起头来。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深深震荡。 啊,鹿一般圆大悲哀的眼睛充满傍徨,瘦削小脸,短发凌乱,嘴角被贼人打出血来。 这个像难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护。 他说;“我拉你起来。” 她忽然笑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轻轻说:“我不打算爬起来了。” “什么?”他愕然。 “我没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让我一辈子坐在这里也罢。” 他既好气又好笑,“咄,这罪恶都会的居民谁没有遭遇过抢劫非礼之类的事情,人人都坐路边不动,放弃、抱怨,那还成什么也界。” 杏友觉得这个人非常可爱。 她打量他。 他是一个棕发棕眼的年轻人,皮肤微褐,一时不知是何种族。 他伸出手来,“我是阿利罗夫。”一把将杏友自地上拉起来。 她的衣服全脏,狼狠不堪,饶是这样,仍然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孩都秀丽。 他把图样交回给她,忽然看到是时装设计图款。 “喂,你是设计科学生?” 杏友叹口气,“是,刚刚见工失败。” 她抖抖衣服,唉,这下子浑身血污,又该上哪里去? “贵姓名?” “我姓庄。” “庄小姐,我的办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虚来喝杯热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扰。” “怕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杏友有点感动,这不是坏人。 “你是华裔吧,我原是法属犹太人,这两个民族问有许多共同点。” 原来是犹太人。 她跟着他身后走。 他的办公室在刚才否友见工的厂隔壁,同样是制衣厂,规模大许多,而且机器也比较上轨道。 “请坐。” 秘书进来,他吩咐几句。 一下子来了热茶及两件四号的女装。 “你若愿意,可以换件衣服,这是敝厂的荣誉出品。” “谢谢你。” 杏友到卫生间换上干净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湿血渍,梳一梳头,才出来喝茶。 她发觉阿利罗夫正在看她的设计。 “见笑了。” “哪里,我很欣赏。” “处处碰壁。” “为什么?” “他们说没有特色。” “有呀,朴素大方,永恒的设计,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个知音人。 她换上的是套炭灰色针织裙,略为收腰,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阿利罗夫看得发凯。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辞了。” “喂喂喂,不急着走,刚才你说,你要找工作?” “是呀。” 第10章 “庄─”“庄杏友。” “庄小姐,我们这里正等人用。” 杏友张大了嘴。 他把秘书叫进来,“安妮,请替我们添茶,有无蛋糕?拿些进来。” 然后转身问杏友:“愿不愿意考虑?” “我没有护照,只持学生证件。” “不怕,我们可以帮你申请工作证,你什么时候毕业,先来做见习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问:“当谁的学徒?” “我呀,我是厂主,你别见笑,小规模,我一个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么爽快,那么慷慨,这个人难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给她一张职员数据表格,“你可以在道里填写。” 杏友又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机会难逢,反正带若整套数据,使到会客室填写。 秘书送了苹果馅饼进来,香气扑鼻。 她笑,“这是罗夫太太手艺。” 杏友一征。 有一把声音急急补充:“你别误会,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书诧异地笑了,小老板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连同证件一起递上去。 阿利说:“我送你回家。” 他个子不高,衣着随便,很予人一种亲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太多的涩意。 “住哪里,”他不给她推辞。 杏友讲了地址。 他意外,“呵,近村里,那边公寓很舒适。” 看样子环境不算太坏。 一会回来,非得把她的数据履历背熟不可。 到了门口,她轻轻向他道别。 “明天放学记得来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连忙淋浴洗头,把借来的衣服挂好,预备明日归还。 找到工作了。 再蟀多一蛟也值得。 第二日她与同学苏西说起这家公司。 “罗夫针织薄有名气,可是厂主叫约瑟,不叫阿利,我替你打听一下,看两家公司有无联系。” 下午,消息来了,“约瑟,是阿利的叔叔,二人均有声誉;两家公司赚钱。杏友颔首。”不过罗夫家族是犹太人,十分精明。 “谢谢忠告。” “恭喜你找到工作。” 杏友肺踪,“已是班上最后一个找到出路学生。” “他们要花样,你就给他们弄花样,别太固执。” “是。” “杏友,我看好你。” “多谢鼓励。” 杏友那日到罗夫厂报到,阿利有事出去了,秘害招呼她在小房间坐下,给她工作指示。 “阿利过一刻就回来。” 杏友连忙把昨日的衣服归还。 安妮讶异,“阿利叫我收抬了一大堆四号样板出来给你,不用还了。” 真是周到。 杏友在这小小办公室内找到归宿。 稍后,阿利回来了,只在房门口张望一下,没有打扰她,各忙各的。 他没有规定她的工作时间,她老是超时。 所有老板都喜欢勤奋的伙计,阿利甚感安慰。 杏友一直以为他对下属一视同仁,直至一日。 那天下大雨,复活节前后天气不稳定,杏友做了一杯中国茶,边喝边看雨景解闷。 她站在小会客室旁边,忽然听得房里两个人对话。 “阿利,我不明白这件事。” “叔父,你照我说的做好了。” 那叔父却说:“那是一个支那女,阿利。” “我知道。” “两个民族风俗习惯完全不同,你有何寄望?” 杏友征住,这不是在说她吗? 她立即涨红面孔,预备走开,可是一时间双腿不听话。 “阿利,你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呢,她可分得清什么叫议那肯,什么叫勇吉波?” 阿利罗夫不出声。 “花这样的的人力物力替她参展,助她出名,值得吗?” “庄的设计实在典雅。” “好,人人都好,人人都真材实料,人人均勤力工作,照你这么说,人人都可以出名?” 阿利却说:“我已经决定了。” “支那人十分聪明,你别入了她圈套。” 第5章 “我俩自始至终才说过十来句话,你别误会。” “阿利,你莫把父亲遗产全丢了才好。” “叔父到底肯不肯做推荐人?”他已经不耐烦。 他的叔父大为诧异,“你着迷了。” “没有的事。” “你与表妹玛莉亚之事肯定已经告吹?” “玛莉亚一向像我亲妹子般。” 叔父叹息一声。 “这样吧,”他不得不让步。 “我至少也该见一见我保荐的什么人。” 阿利声音中带笑意,“我叫她进来。” 杏友连忙走开。 安妮在茶水间找到她,“原来你在这里,阿利请你过去一下。” 杏友略为整理衣饰便过去敲门。 雨下得更大了。 门一开,杏友看到一个肥胖的大胡子,这便是约瑟罗夫了。 阿利为他们介绍。 他说:“叔父想拿你的作品去角逐新人奖。” 杏友心知肚明,只是微笑。 大胡子约瑟先看见一张雪白的小脸,接着被一双忧郁大眼睛吸引。 他困惑了,华裔怎么会有那样的眸子?这可是犹大人的眼睛呀。 他听见自己毫无因由地间:“庄小姐,你穿四号衣服吗?” 阿利笑,“叔父老说世上哪有四号腰身。” 杏友一直陪笑。 约瑟显然改变初衷,“杏子,你几时到我们家来吃顿便饭。” 杏友连忙点头称好。 片刻她说有事要做,有礼地告辞,这次她匆匆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杏友没听到他们叔侄接住的对话。 “好一个美人儿。” “我只看她的办事能力。” “是吗?阿利。”约瑟哈哈笑。 “当然,我一向公管公,私归私。” “她深若无底的大眼里有什么心事?” 阿利十分遗憾,“我不知道。” “还不去寻根问底?” 阿利下班之际,看到杏友还末走。 他过去说:“叔父相当喜欢你。” 杏友笑,“我知道勇吉波是你们一年之内最圣洁的节日,需禁食析祷。 还有,逾越节为纪念你们出埃及记。” 阿利一愣,随即十分高兴,说不出话来。 “老板是犹太裔,我自不敢托太,多多少少翻书本学一点,最近在看你们的历史。” 阿利轻轻坐下。 杏友调侃他。 “大卫的子孙,公元前已有文化的犹太裔,可也想知道华人渊博的历史?” 这是杏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俏皮,巧笑倩兮,真将他迷住。 她的心灵不再沉睡,有苏醒迹象。 小伙子开心得说:“家母是土生儿,不注重这些风俗,她自己也吃汉堡。” 杏友拍拍阿利的手,“下次,该轮到我告诉你什么叫做七巧节。” “中国人节日也很多。” “简直繁复深奥无比,我们以农立国,天天在田里苦干,哪有假期,就靠过节来透透气。”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聊天。 “杏友,快毕业了吧。” 杏友一征,收敛笑容,“日子过得真快。” 也情愿是这样吧,难过是度日如年的好? “假使不打算继续进修,我想与你订两年合同。” “哟,是死约吗?” “当然。” “有何权利义务?” 阿利想玩笑几句,但是在他爱慕的女子面前,不敢造次。 只是笑说:“躬鞠尽痹,唯命是从。” 杏友颔首,“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罗夫制衣厂将致力捧你出名,作为招牌,从中得益,互相利用。” 杏友放心了。 至要紧无拖无牵,大家有好处。 她搁下了对阿利罗夫的警惕之心。 毕业那日,她收到庄国枢太太寄来的卡片。 “恭喜你,终于毕业了,见习工作进度如何?希望看到你的近照,并且期望将来在国际新闻上让到你的名字。” 这位可敬的长者是她生命中一颗明星。 渐渐杏友也悟出一些做人道理:人家对你不好,随他去,人家若对你施有滴水之恩,则必定涌泉以报。 阿利罗夫与她非亲非故,竟这样竭力帮忙,庄杏友又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毕业那日,只有他来观礼。 “杏子,你的亲人呢?” “我父母早已辞世。” “没有兄弟姐妹?” “在这世上,我只得自己。” 阿利侧然,“还有我呢。” 杏友笑笑,“我知道。” 他替她拍了许多照片,一定可以挑奇*书*电&子^书到一张好的寄给庄太太。 “杏子,过去两年你生活靠谁提供?” “一点点遗产,此刻已经用尽,非有工作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阿利不虞其它。 庄太太的回复来了:“知道你已获新人奖,不胜欢喜,许多华裔艺术工作者都得到犹太裔支助,甚有渊缘,请把握机会,照片中的你气色甚佳,但仍然瘦削,需注意饮食。” 也不是没有麻烦的事。 租约满了,杏友不舍得搬,可是薪水又不够付房租。 还有,工作证只得一年,她自比黑市劳工,命运控制在老板手中。 第11章 秘书安妮开玩笑说:“杏子你别生气,嫁给小老朋岂非一了百了。” 杏友不但不气。 反而说:“难怪那么多女子一抵?就立刻抓住对象结婚。” “真假结婚都无所谓。” 杏子笑,“需付给对方一大笔费用。” “什么,”安妮睁大眼睛,“你看不出来阿利罗夫对你一见钟情?” 杏友推她一下,“嘘,背后别讲老板是非。” “喏,我当看他面都这么说。” 杏友笑笑。 “考虑做罗夫太太吧。” 拿了奖,身份骤然提升,又签约成为正式职员,开会次数忽然多起来。 那日,阿利吩咐:“杏子,下午有气象专家前来开会,你请列席。” 杏友怀疑听错,“谁来开会?” “气象专家。” “预测什么?─下雨不上班?” 阿利温柔地看着杏友笑。 “我是生意人,生意必需赚钱,且赚得越多越好,去年专家预测会有一个严冬,我大量生产厚大衣,结果利润可观。” 杏友目定口呆,“哗。” “今年说不定受圣婴现象影响,冬日温暖潮湿,宜多生产雨衣风衣。” 原来有这样的学问。 他们的生存靠市场,必需密切注意人客的需要,光是设计精美有什么用。 杏友汗颜,要学习之处不知还有多少。 “杏子,你最要紧任务是帮罗夫制衣厂打响招牌。” “我当尽力而为。” 他改变话题,“家母说,请你到舍下晚餐。” 之前已经问过好几吹,杏友老是觉得她没准备好。 阿利静静看着她表情变化。 半晌他说:“我知道,你工作忙,没有空。” 杏友笑,“我可以同老板商量一下。” 阿利大喜过望,“我批准你放假半日。” 罗夫太太闺名玟瑰,黑发棕眼,容貌娟秀,个子小巧,看上去有点像东方人。 她十分开通大方,满脸笑容招呼庄杏友。 丰富的晚餐及甜品后他们坐在书房看照片簿。 罗夫太太说:“像中国人一样,我们家庭希望得到众多男丁。” 杏友唯唯喏喏。 “杏子,你喜欢孩子吗?” 阿利这时发觉杏友脸色忽然阴暗,她不再说话。 他连忙打圆场:“女性也应发展事业。” 罗夫太太很识趣,“是,是,我思想太古老。” 杏友又展开笑脸。 她没想到罗夫家那么舒适,管家做得一手好菜,老房子足有六问卦室。 花园的紫藤架最适宜夏天坐在那里喝冰镇香槟,孩子们自由自在跑来跑去喧哗。 摆着现成的幸福,还有什么可嫌。 阿利又具那么体贴的一个人。 自家里出来,他说:“家母话太多了。” “哪里哪里,她很亲厚,同你一般知情达理。” 他忽然问:“你对异族通婚的看法如何?” 杏友没想到他会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她这样回答:“同所有婚姻一般,需详加考虑。” 这种答案,与“家母不赞成”、“我家不喜欢”,以及“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一样,是推搪之辞。 阿利罗夫却不知道。 他微笑,“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怎么会呢。” 送了杏友回家,他折返听母亲意见。 罗夫太太说:“非常聪明美丽的女子。” “还有呢?” “有教养,够静,开口却幽默。”罗夫太太赞不绝口。 阿利满心欢喜。 罗夫太太接着说:“可是─”阿利大急,“可是什么?” “阿利,”她看看儿子,“她不是你的对象。” 阿利头上被浇了一盘冷水,半晌作不得声。 “妈,为何那样说?” “她心事重重,心不属于你。” 阿利松口气,“自她慈父辞世后,她一直放不开,我已习惯。” 姜是老的辣,“她的理由就那么多?” 阿利笑。 “我们相识的日子还浅,将来我会知道得更多。” 罗夫太太凝视儿子,“你已交了心。” 阿利肺胭,“瞒不过你,妈妈。” 罗夫太太叹一口气。 过两日,阿利与同人开会。 意大利米兰一间著名家族针织厂发展二线较廉价衣物,想觅人合作。 “条件颇辣,分明是想利用我们同东南亚工厂熟悉关系,可是又摆足架子。” 生产部说:“我们未来三年计划已定,管他呢。” 阿利说:“我觊觎米隆尼这只牌子。” 人到无求品自高,想利用人,自然得先给人利用。 “这几只是他们设计的样子,杏子,过来看看。” 杏子过去一看,不出声。 她最佳品质一直是少说话。 “怎么样?” 杏子把图样传给各同事看。 “嗯,”有人说:“款式过于飘忽。” “领口大大,裙又太高,不宜做上班服。” “针织品不够挺拔,根本只是消闲服饰。” “采取何种合作方式?” “干脆我们只接生意,不作投资,稳健得多。” 阿利又说:“可是,我想冒险博取更大利润。” “我们生意很好,去年同事们年终奖金达百分之四十。” “我却觉得可以一行。” “那么,先部署接触吧。” “派杏子做代表。” 阿利说:“杏子经验尚浅。” “可是,杏子长得最好看,这一点在我们这个行业有多重要,也不劳我多说,杏子,你千万别多心以为我们利用你设美人计。” 杏子只是微笑。 当然这一下子部署计划的责任也落在她身上。 阿利说:“他们都没有兴趣,将来,功劳也是你一个人的。” 杏友日以继夜工作,倦了,只伏在办公桌上一会儿,睁开双眼再做。 本来清秀的她越来越消瘦。 阿利十分担心,“杏子,卖力不卖命。” “下一句是什么?”杏子侧看头,“对,叫卖艺不卖身。” 阿利无奈,他不是说不过她,只是不想赢她。 意大利人终于来了,兄妹俩,年轻、斯文、长得俊美,可是隐隐约约透露着无比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在什么地方经历过? 杏友有点恍憾,啊是,周家。 她不由得发猷,怎么会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时刻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米氏兄妹对罗夫厂第一印象欠佳,只见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犹太人,另一个是神不守舍的华裔女,顿时起了丁轻蔑之心。 尤其对庄杏友大感踌躇,那样水灵镶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如何做生意? 渐渐言语间对阿利罗夫有点不敬。 待杏友回过神来,只听见柯莉安娜米隆尼讽刺地说:“我们可不想人家误会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国去制造成衣。” 她兄长维多笑,“一日我六岁的儿子问我:‘爸爸,支那人是否特别勤力,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制造?’”阿利罗夫只是干笑。 他不是不敢反驳,而是没有那种急智。 杏友看到阿利只有挨打的份儿,似缩在一角不出声,觉得生意成功与否还是其次。 她忽然大胆仗义执言。 她提高声音,用标准英语沉着答话:“货物在中国制或以色列制都无关重要,你我不过是扮演中闲人角色,把最好制品以最合理克己价格推荐给用家,人客满意,大家都名利双收。” 杏友像保护小同学一般,母性大发,差点没把阿利藏到身后。 她说下去:“合伙人毋需爱上对方,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如不,根本不用谈下去。” 米氏兄妹静下来。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并无实时拂袖而去。 杏友取出计划书,简约陈述。 她秀丽的脸容忽然溅出光辉,大眼炯炯有神,直言不讳,指出米氏设计上的谬误,并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 “华人说:满招损,虚受益,罗夫制衣对北美洲东西两岸适龄女性口味比你们有更多了解,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过。” 本来,她还想多解释几句,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不可能签得成合约,索性豁出去,收拾文件,鞠躬,退出会议室。 她深深失望。 整个月不眠不休,换来这种结果,叫她难受。但,总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乌气。 她跑到附近小酒馆去喝上一杯解闷。 座位上不知是谁遗留下一本过期的中文杂志,封面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诱惑地媚笑。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本来杏友无暇拜赞这种彩色小册子,可是来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不禁对之生了好感。 她信手翻阅。 目光落在一页彩照上,大字标题这样写:“周星祥王庆芳新婚之喜”。 杏友发征。 所喝的酒忽然在胃里发酵,她读到记者夸张地标榜周王两家的财势,接着详尽形容婚礼豪华的铺张。 杏友看看杂志出版日期,在今年年头,刚好是她到处找工作的时分。 杏友喝干手上的酒。 老好庄国枢太太并没有告诉她。 是为她设想,一切已与她无关,知来作甚。 照片上穿小礼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同一般新郎没有什么不同。 杏友合上杂志。 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半晌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 第12章 然后猛地想起来,喂,庄杏友,还没有下班,回罗夫制衣厂去继续苦干呀,上帝待你不薄,那裹正是你的家。 她站起来走出酒馆。 抬头一看,鹅毛那样的大雪自天上飘下来,街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雷白的天然糖霜。 杏友微笑。 呵秋去冬来,不知不觉,流年偷逝。 群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并不觉得尴尬。 喘一口气,刚想扶看电灯柱起身,有人在她身边蹲下。 “杏子。” 是阿利罗夫。 他用力拉起她,拍掉她身上的雪花,紧紧拥抱她。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我到处找你。” 杏友到这个时候才征征落泪。 “喝过酒了?” 杏友点点头。 “哭什么?” 杏友不出声。 阿利褐色眼睛里有十分喜悦。 “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意大利人叫你骂得心服口服,已把计划书拿回去详加考虑。” 杏友征征看看他。 “不过他们也有一个条件:以后不同庄杏子开会,他们实在害怕。” 杏友不禁破涕而笑。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用动气落泪。” 二人站在雪地里,眉膀与头顶都一片白。 “来,回公司去,还有工夫需要过年前赶出来。” 杏友点点头。 离远看到roth四个字母,那里,便是她的归宿。 第6章 一个星期之后,米氏决定接纳罗夫作为伙伴。 消息一下子传开,通行都知道了,若间老字号沉得住气,不贵可否,只装作看不见,小家子气一点的行家则妒忌不已。 阿利感慨地同叔父说:“这三十年来第一次有意大利人看得起我们,应当大家庆幸,可是你看,同行如敌国,反而惹来一大堆闲言闲语。” “自家争气就是了。” “真是一盘散沙,根本不知团结就是力量。” 杏友忽然笑了,“这是他们形容华人的惯用词。” 约瑟罗夫劝道:“你赚到钱,自然有地位。” 阿利说:“也只得这样想。” 杏友赚到第一笔奖金,阿利劝她置地。 “一定要有瓦遮头,方能谈及其它。” 他陪她去找公寓房子。 秘酱安妮诧异,“还不求婚?也是时候了。” 阿利微笑。 “别给她太多自由,抓紧她。” 阿利答:“待她长胖一点再说。” “胖了就更多人喜欢。” “我有信心。” “是吗,那就好。” 她也爱他,平时一声不响的瘦弱女,看见他被欺侮,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维护他。 那一次真叫他感动落泪。 他了解她,她甚至不会为自己辩护,为他却毫不犹疑。 一定会娶她,但还不是时候。 她搬离了周家替她租的公寓,自立门户。 阿利让她成立一个独立部门,设计个人作品,招牌叫杏子坞。 开始有外国杂志要访问庄杏友。 “庄小姐,杏子坞的坞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低洼的花床。” “啊,多么美妙,那处种杏花吗?” “不错,杏子是我名字。” “你喜欢杏花?” “中文裹杏与幸同音,杏友,则是幸运之友。” “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杏友双目中忽然闪过极其寂寞的押色。阿利看在眼里,暗暗诧异。 只听得她说:“是,我极其幸运。”但不似由衷之言。 “运气在你的行业裹可占重要位贵?” “在任何环境里,运气都非常重要,你需十分勤力,做得十分好,还有十分幸运。” “庄小姐,听说你快与罗夫先生结婚。” 杏友忽然笑了,在阿利眼中如一朵花蕾绽开那般娇美,他想听她如何回答。 杏友却道:“我尚未决定什么时候求婚。” 记者也笑,“告诉我们,华裔女打天下的苦与乐。” “哗,你可有六个钟头?” “有。” 约瑟罗夫劝说:“你这样宠她不是好事。” 阿利只是微笑。 “女人宠不得。” “叔父好似相当了解女性。” “?,她羽翼既成,一飞冲天,你留不住她。” 阿利沉默。 “你还不明白?” “我了解杏子,她尚未准备好。” 约瑟罗夫扬扬手,“你一向精明,阿利,这次可别走宝。” 阿利低下头,略觉无奈,平白添了心事。 “你表妹初夏出嫁。” 他抬起头,“恭喜叔父。” “请杏子代为设计一袭礼服,记住,需庄严秀丽,不得低胸露背。” 阿利大笑,“一定可以做到。” 知道后杏友大感意外。 “结婚礼服?我不会那个。” “叔父点名要你帮忙。” “那么,让我儿见你表妹罗萨琳。” 罗萨琳身段娇小,皮屑白哲,一头大雾发,长得似拉斐尔前派画中女主角。 她诚意拜托:“尚有两位伴娘。” 杏友点点头。 “全交给你了。” “我画几个样子给你挑。” “不,杏子,一件足够,我信任你。” 杏友十分感动,这一家人就是这点可爱。 她在工余四出选料子,样子心中早已经有了,她曾同自已说过,结婚礼服一定会亲手设计。 既然自己一生都不会用得着,那么,就让给可爱的罗萨琳吧。 杏友找到一匹象牙色英国诺丁咸制的真丝,有十多年历史,可是抖出来依然闪闪生光。 她先用白布制成样子给罗萨琳试穿。 整件礼服并无突出之处,可是船形领口上有巧妙花瓣装饰,使得新娘子的面孔就似花蕾,无比娇俏。 罗萨琳看到镜子哗一声,忍不住哭起来。 杏友吓一跳,“不喜欢?” 她紧紧拥抱杏友,“谢谢你,杏子,谢谢你。” 她美得似小仙子。 “头纱用什么式样?” “叫令尊送一顶小小钻冠给你。” 说完,杏友吐吐舌头。 谁知约瑟罗夫进来看见女儿,泪盈于睫,“好,好。”一口应允。 可是阿利罗夫才是最高兴的一个:杏子竟与他家人相处得这么好。 罗萨琳问:“杏子,你爸也疼爱你吧。” “是,他虽然清贫,可是深爱我,可是,他已不在人世。” “可怜的杏子。” 杏友无奈地微笑。 阿利过来,轻轻握住杏友的手,杏友抬起头来看看他,不说话。 礼服制成那日,刚巧有一本着名家居生活杂志来访问,记者看到了,站在那里发猷,一定要拍照,杏友问过罗萨琳,她说没问题,杏友又征求约瑟及阿利同意。 安妮在一旁说:“庄小姐做事如此细心,我们真学不到。” 大家都决定让礼服出一阵子锋头。 记者问:“全部手制?” “是。” “多少工人,用了几多时间?” “我一个人,约两个星期时间,遂针做。” “真是一件最美丽的新娘礼服。” “新娘比衣服还要漂亮。” “你可打算接受订单?” 杏友笑,“不不不,这是为一个好朋友所做,只此一件,下不为例。” “多可惜。” 束腰大裙子上没有一块亮片或是一粒珠子,也无花边蕾斯,罗萨琳穿上它,就是像图画中人。 犹太式婚礼仪式只比中国人略为简单,已经入乡随俗,可是仍叫杏友大开眼界。 婚礼上有室乐团演奏音乐,并且有歌手唱情歌助兴。 杏友穿看淡灰紫色套装,十分低调,心情还算不错,坐着喝香槟。 阿利形影不离,“一会儿我教你跳婚礼庆典之舞。” “好呀。” 就在这个时候,歌手忽然改口,轻轻地,充满柔情蜜意地唱:“我爱你直至蓝鸟不再唱歌,我爱你直至十二个永不,那是好长的一段时间……” 杏友发猷。 过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说:“谎言。” 阿利莫名其妙,“什么?” “没事。” 婚礼到最后进入高潮,新郎与新娘踏碎了包在布块里的玻璃杯,然后大家手拉手一起跳舞。 杏友喝得酪町。 回程里她一动不动睡着。 阿利把车停在她家附近,在驾驶位上陪她纯着。 天渐渐亮了。 杏友睁开双眼,“忆,头痛。” 阿利也醒来,微笑,“早。” “昨夜我们在车上度过?”杏友惊问。 “别告诉任何人,请照顾我的名誉。” 杏友看着他深情的眼睛,“放心,我会对你负责。” 他自口袋里取出一只天蓝色盒子,“那么,请接受这件礼物。” “我─”杏友按着太阳穴。 “是叔父感谢你为他爱女缝制嫁衣。” 杏友松了口气。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心型钻石耳环。 “呵,真漂亮。” 她立刻照着汽车倒后镜戴上,“我永不除下。” “杏子,下个月我陪你去欧洲开拓市场。” 杏友摇摇头,“欧人刚腹自用,对外人成见深,门户观念太重。不易为。” “一定得设法把那围墙打一个洞。” “我不会抱太大希塑。” “尽管尝试一下,至少也让人家知道你是谁。” 第13章 杏友微笑,“你是决意棒红我。” “凭你自己本事,杏子,各行各业,没有谁捧出过谁,均靠实力。” “是,先生。” 杏子坞在游客区设有小小一家门市店面,杏友不常去,平日交安妮打理,那日,特地把罗萨琳的礼服带回店去密封装盒子,遇到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年轻华裔妇女。 站在玻璃橱窗外,猷凯地看杏友折好婚纱。 片刻,她们推开玻璃门进店。 安妮连忙上前招呼。 杏友看清楚两位小姐都廿多岁模样,衣着考究,分明是环境富裕的游客。 进门来都是客人,杏友放下手上工夫。 只见其中一位像着魔般指看婚纱说:“我在家居及花园集志上见过这件礼服,原来它在这里。” 安妮头一个笑出来。 “我愿意买下它。” 安妮解释:“这是非卖品,再说,它已经有人穿过。” 可是那标致的女郎恳求:“请让我试穿一下。” 她的同伴有点不好意思,“她下个月结婚,找不到礼服。” 呵。 女人同情女人。 杏友问:“有无到欧洲几家名店去看过样子?” 准新娘懊恼,“不是太平凡,就是太新颖,况且,我不喜欢暴露。” 另一位问:“这件礼服由谁设计?” 杏友答:“我。” “对,你姓张。” “不,小姓庄。” “庄小姐,我们姓王,这位下月出嫁的女士是我表妹。” “庄小姐,求你帮我设计一件。” 杏友笑,“对不起,我不做婚纱。” “这件呢?” “这件特别为好友缝制。” “她真幸运。” 那位年纪略轻一点的王小姐抓起礼服就自说自话走进试身间换上。 出来时鼻子通红,“这就是我要的礼服。”都快哭了。 她坐下,不愿动,也不肯脱下人家的礼服。 杏友笑,“我介绍几位设计师给你,安妮,把爱德华及彼得的电话地址交给这位王小姐。” 那女郎撒娇,“我只要这一件。” “庆芝,别这样,人家要笑我们了。” 安妮斟上一杯茶,“不要紧,我们的针织便服也很漂亮,请看看。” 那庆芝说:“庆芳,你帮忙求求人家嘛。” 杏友一征,王─王庆芳。 她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四周圈的声音?时消失,杏友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余王庆方三个字。 是她吗? 一定是她,秀丽的鹅蛋脸。好脾气,一派富泰的神情,错不了。 杏友定一定神。 只见安妮把杏子坞招牌货取出给她挑选,她也不试穿,便应酬式选了两件外套。 她表妹仍然穿著婚纱,“真没想到有这样可爱的小店。” 安妮笑,“不算小了,去年制衣共七万多打。” 杏友不发一声。 那王庆芝小姐终于依依不舍脱下礼服。 王庆芳取出名片放下,“庄小姐,幸会。” 杏友连忙接过道谢。 王庆芝说:“快叫星祥来接我们。” 她表姐却道:“他在谈生意,怎么好打扰他。” “碎,要丈夫何用。” “你应当嫁司机,全天候廿四小时服侍。” 安妮笑得合不拢嘴。 只见王庆芳拨电话叫家中车子出来接。 扰攘半天,两位王小姐终于离去。 安妮这才诧异地说:“天下竟有这种富贵闲人。” 杏友忙着收抬,不置可否。 安妮取过名片读出:“王庆芳,台塑公司美国代表,”她问:“那是一家大公司吗?” 杏友不知如何回答。 安妮发觉杏友神色不对,“你不舒服?不如回去休息,我替你收抬。” 杏友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她喘息着,像是被猛虎追了整个森林,虚脱似跌坐在沙发里。 过了许久,杏友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苦涩笑意,是嘲弄自己儒怯。 全都过去了,庄杏友已再世为人,还怕什么。 电话铃响,杏友抬头,发觉暮色已经合拢。 她顺手开灯,灯泡坏了,不亮。 电话由阿利打来,“安妮说你不舒服?” “现在好了。” “我这就过来看你。” 他带来丰富食物,见灯坏了,迅速替她换上新灯泡。 杏友凝视他良久,忽然说:“阿利罗夫,让我们结婚吧。” 阿利一征,佯装讶异,“什么,就为看这盏灯?” “为什么不呢,世人还有更多荒谬的结婚理由。” 阿利颔首,“你想享福了。” “可不是。” 阿利佯装狞笑,“没这么快,罗夫在你身上花的本钱需连利息加倍偿还,你还得帮我打天下。” “我想回家做家务。” “洗烫煮全来?” “是,洗厕所都干。” “那岂非更累,逃避不是办法。” “谁说我逃避,我喜欢管家。” “孩子呢,打算生几个?” 杏友忽然噤声。 半晌她才说:“告诉我关于你欧洲的计划。” 阿利点点头,“幸好马上苏醒过来。” 阿利策划替她猎取奖项。 怎么样进行?当然是请客吃饭拉关系,巧妙地说好话送红包。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没有付出,何来收获。 在巴黎的一个星期,杏友天天穿著华服钻饰陪阿利外出晚宴。 妆扮过的她犹如一名东方公主,公众场所内吸引无数目光。 女子出来打天下,长得好,总占便宜。 账单送到酒店来,杏友看了心惊肉跳。 “落手这样重,可怎么翻本。” “在所不惜。” “古巴雪茄十盒,克鲁格香槟二十箱,送给谁?” “这些细节你不必理会。” “人类的贪念永无止境。” 阿利答得好:“我满足你,你满足我,不亦乐乎。” 他的算盘精彩,往往叫杏友骇笑。 她身上的珠宝全部租回来戴,耀眼生辉,天天不同,可是用毕即归还首饰店。 不过送给有关人士作为纪念的却毫不吝啬,颜色款式,全部一流。 颁奖那日下午,阿利同她说:“你稳操胜券。” 杏友答:“那多好。” “为什么不见你兴奋?” “得意事来,处之以淡。” “你总是郁郁寡欢。” “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理。” 杏友笑了,他的权威用不到她身上,他无奈。 他为她挑了一袭桃红缎子极低胸大蓬裙,她无论如何不肯,只穿自己设计的半透明小小直身黑纱礼服。 “听我的话,杏子,你上台领奖需吸引目光。” “我不需要那种目光。” “固执的骤子。” “彼此彼此。” 他取出首饰盒子。“戴上这个。” 盒子一打开,“哗,”杏子说:“如此枪俗。” 阿利发怒,“再说,再说我揍你。” 杏友连忙躲到一角。 这次所谓金针奖并非欧洲大奖,可是见阿利花了这么多心血,她不忍拆穿。 没有一步登天的事,打好基础,慢慢来。 她趁一丝空档,独自出外??。 几个旅游热点与初次观光的感觉完全不同,冷眼看去,只觉陈旧、老套、因循。 露天茶座的咖啡递上来,半冷温吞,杏友没有喝,老怀疑杯子没洗干净。 她买了一支棒冰,在亦皇宫门外轮候排队人内看塞尚画的苹果。 售票员估错年龄,对她说:“请出示学生证。” 杏友暮然抬头,才发觉时光已逝,永不回头,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庄杏友。 她喏然退出队伍,回酒店去。 她发觉阿利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几天他也真够累的。 杏友过去坐在他身边,这小个子做起生意来天才横溢,充满灵感,什么时候落注,其么时候撤退,均胸有成竹,百发百中。 太精明的他无疑给人一点唯利是图的感觉,因此庸俗了。 世人都不喜欢劳碌的马大而属意悠闲的马利亚,可是若没有铢锚必计辛勤的当家人,生活怎能这样舒服。 这时阿利忽然惊醒,“哎呀,时间快到,为什么不叫我。” 杏友梳妆完毕,启门出来,穿的正是阿利挑选的桃红色缎裙,毫无品味,却万分娇艳。 阿利心里高兴,嘴巴却不说出来。 在电梯里。男士们忍不住回头对杏友看了又看。 颁奖大会不算精彩。欧洲人最喜亲吻双颊,熟人与否,都吻个不已,杏友脸上脂粉很快掉了一半。 她那件束腰裙子最适合站着不动,一不能上卫生间,二吃不下东西,整个晚上既渴又饿,因此有点不耐烦,可是年轻的她即便微愠,看上去仍然似一朵花。 阿利有点紧张,抱怨场面沉闷。 他完全是为她,与他自己无关。 杏友站起来。 “你去哪里?” “洗手。” “快点回来。” “知道了。”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示意他镇静。 杏友牵起裙据走到宴会厅外的小酒吧,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再叫一个。 有人在她身边说:“好酒量。” 杏友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像舞男般的欧洲人,惯于搭讪。 “难怪你出来喝一杯,实在沉闷,听说几个大奖已全部内定。” 第14章 杏友微笑。 这个时候阿利寻了出来,看见杏友,瞪那男子一眼,“快进去,”他催促她,”轮到你了。” 杏友挣脱他的手,这是他为她编排的一条路,但不是她要走的路。 在该?那,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呵是她敬重他。 她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故此不会让他知道她的不满。 两人重返会场,已经听到司仪宣布。 “金奖得主,是罗夫制衣的庄否友小姐。” 她连忙展露笑容,小跑步那样抢上台去,粉红色裙子似飞跃的伞。 答谢辞一早准备妥当,且操练过多次,镁光灯闪闪生光,她得体地,半惊喜地接过沉重的水晶玻璃奖状,在掌声中顺利下台。 阿利兴奋到极点,“大功告成,杏子,恭喜你。” 杏友放下奖状走到洗手间去。 酒气上涌,她用冷水敷一敷脸。 身漫站着一个外国女人,染金发,深色发根出卖了她,眼角皱纹如鸟爪一般,正在补鲜红色唇膏。 她忽然说起话来:“犹太人捧红你?” 杏友一征。 “当心,犹太人付出一元,你还他一千,他还说你欠他一万。” 这是说阿利罗夫吗? 我认识他们家你别以为鸿运当头。“杏友不禁好笑,拿一个这样的奖,也有人妒忌。她说:“太太,我想你是喝多了。” 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 人人都年轻过,趁少不更事之际多吃一点,多玩一点,多疯一点。 到了她这种岁数最适合陪孙儿上幼儿园,乐也融融,还当风立看喝干醋争锋头干什么。 杏友不去理她,静静回到座位。 忽然她伸手过去握住阿利的手。 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她代他不值。 “明日,我们先开记者招待会,然后,回请这班人。” “什么,还有?” “当然一直长做长有。” 有人过来敬酒,不知怎地,杏友一一喝尽。 她空着肚子,很快喝醉。 第7章 先是坚持要到街上散步。 阿利扭不过她,只得陪她在湿滑约石板路上闲荡。 那样夜了,街角还有拉手风琴的街头音乐师讨钱。 她走过去。 “请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请吩咐。” 杏友抬起头想一想,只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受回忆所累,她感觉悲枪。 “直至海枯石烂。” 少年搔搔头,“我不晓得这首歌。” 阿利丢下一张钞票,“我们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会,我哼给你听。” 但阿利已经拖着她走开。 他随即发觉她泪流满脸。 阿利罗夫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街头,他同她摊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这几年来你也算是名利双收,难道这一切都不足以补偿?” 杏友忽然痛哭,泪如两下。 她狂叫:“没有什么可以补偿一颗破碎的心!” 阿利气恼、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头算数。 但是?那间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愿意为她过千山涉万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温柔地说:“过来。” 他紧紧搂着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几时开始下雨,杏友的缎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汤。 他吻她额角,“你这疯子。” 他爱她,爱里没有缺点。 回到酒店,杏友脱下晚服,昏睡过去。 醒了浑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间被腰封束得一轮一轮的皮肤。 “那种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规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坚决地说:“一定是高兴得昏了头。” 阿利颔首,“毫无疑问。” “我想家。” “今晚十二时乘飞机回去。” “好极了。” “来,杏子,给你看一样东西。” 杏友心惊肉跳,生怕又是一只小盒子,盒内载着一枚求婚指环。 他轻轻取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条针织羊毛大围巾。 杏友好奇,伸手过去抚摸,她吃惊了,“这是什么料子,如此轻柔。” 他将那张平平无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觉得暖和。 “这是凯斯咪抑或是维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脱下一只指环,把围巾一角轻轻穿进去,像变魔术一样,整件约两?乘六?的披眉就这样被他拉着穿过一只戒子。 杏友张大了嘴,“哗。” 试想想,用这个料子做成针织服,何等轻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设计人梦想成真。 “这到底是什么?”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记起来了。” 阿利点头,“我知道你一定听说过。” “不是早已绝迹了吗?” 阿利说:“这只料子。叫谢吐许,在印度近喜马拉亚高原有一种黔羊,它颈部的手非常柔软,可以织成衣料,因为羊群濒临绝种,不准猎捕,同鳄鱼皮与象牙一样,会成为国际违禁品。” “阿。” “趁它还可以买卖,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说怎么样?” “来价太贵。” “贵买贵卖。” “那么,只出产大围巾及披肩,越贵越使客人趋之若惊。” “对,告诉他们,迟些有钱也买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来,“同客人说,披肩不用的时候,需放进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里储藏。” “咦,的确是好方法。” 他们大笑起来。 阿利看看她,庄杏友真的浑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俩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张定单,杏友有点兴奋。 “阿利,看,希腊的马利香桃公主来订我们的出品当圣诞礼物。” 阿利嗤一声笑。 “咦?” “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国一间连锁当铺东主的女儿,十分富有,嫁妆二亿美元,故此有资格嫁给希腊流亡王孙康斯丹顿。” 杏友颓然,“拆穿了没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纳可格烈毛地家族不过是赌档老板。” 杏友颔首,“这的确是事实,而我,我是罗夫厂小伙计。” “不,你是罗夫厂的灵魂。” “你真的那样想?” “从前,我们不过是中下价针织服制衣厂,大量生产,纵有利润,不受注意,自从你加入之后,我们出品惭渐在时装店占一席位,这是你的功劳。” 杏友泪盈于睫。 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干最近无辜还患上近视,开车需戴眼镜,都是后遗症。 “听安妮说,门市部生意也相当不错。” “托赖,算是一帆风顺。” 阿利摊开双手,“杏友,你还有什么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说得对,我心满意足。” 比起从前,她算是运交华盖了。 第一批披肩出来,她寄一件给庄国枢太太,获得她极大赞赏。 “杏友,下个月我路过你处,要是你愿意的话,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时在华道夫酒店接待处见,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谓之列。” 可是,杏友的梦中,从来没有阿利罗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将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侠小说中女主角穿来护身的软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应求,客人轮候名单是有一年半长,每个名媛都想拥有一件,价钱抢高,杏子坞出品忽然成城内最著名的秘密,十分传奇。 九月是大都会一年内天气比较好的一个月。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号下午没有空,她需赴一个重要约会。 “见什么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坚持,这么些日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有权追问私事,不必卖弄涵养风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亲戚?”他表示讶异。 “唯一关心我的长者。” “我以为你没有亲人。” 杏友还有什么瞒着他? 杏友微笑,“许多年没见了。” “你说你四年多未曾回去过。”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号下午,皇帝来也不会劳驾你。” “谢谢。” 阿利发觉杏友脸上那种苍茫的神情又悄悄回来,当初他爱上造种凄美,今日,他却情愿它不要出现。 晚上,他母亲催他:“还不同杏子结婚?” “彼此有太多历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妈妈,我是说两个国家。” “异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说华人的瓜皮小帽同我们犹太人的礼帽相似。” “讲得很对呀。” 阿利笑了,“怎么会相似呢?” “那么你慢慢同她解释。” “好好好,我试一试。” 九月十二号杏友一早准备妥当,去华道夫酒店采访庄太太。 她穿一套本厂出品的套装,略为妆扮,早十分钟到。 在大堂内端坐像一个小学生,双手互握,有点紧张。 “杏友。” 杏友跳起来,一回头,看到熟悉和蔼的一张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庄太太一点也没有老,保养得真正好。 她俩紧紧拥抱。 第15章 “杏友,见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点头。 “杏友,来,陪我去一处地方。” 杏友纳罕,“你想买珠宝还是时装?” “都不是,稍后你便明白。” 车子与司机一早在酒店门外等,庄太太有备而来。 “去何处?” 庄太太没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紧紧握住杏友的手。 车子驶到目的地,杏友抬头一看,大为诧异,卡纳基音乐厅。 庄太太见到她,不好好叙旧,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着地一看,庄太太仍然不出声,拉她下车,走进音乐厅。 古色古香的演奏厅刚集资装修过,厚厚地毯,簇新座椅,庄太太挑一个中间靠边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厅中约有三四十人,有家长,有学生。 这分明是一场试音考试。 只见有学生调校小提琴,弦声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芦内卖什么药,只得耐心坐着,脸带微笑。 老师上台了,咳嗽一声。 接着,钢琴师坐好,然后,杏友看到一个小小四五岁男孩抱看小提琴上来。 立刻引起观众小小一阵骚动。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么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师又咳嗽一下,大家静了下来。 小男孩站好,鞠躬,连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开始演奏,杏友洗耳恭听,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弹得如行云流水,难得的是那样小小提琴,声音洪亮,感情充沛,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罢,掌声如雷。 小男孩脸带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圆圆脸蛋,圆圆大眼,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庄太太在这个时候忽然轻轻说:“我答应过你,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在该?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击中,既酸又痛,顿时冒出泪水。 她握紧座位扶手,想站起来,可是一点力气也无。 周元立,这孩子是周元立。 只见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拥着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无意往庄太太这边转过来,似要让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顽皮,原来有音乐天才的他私底下不过是个活泼的五岁儿,他拉着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彭姑例着嘴笑了。 杏友已经泪流满面。 席中还有周夫人及她媳妇王庆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过去搂在身边,待他如珠如宝,不住抚摸他的小手,庄太太说得正确,周元立的确得到最好的照顾。 这时其它小朋友轮流上台表演。 庄太太低声说:“这位大师傅只录取三名学生,看样子周元立会独占鳌头,周家啧啧称奇,不知这天份遗传自何人,他们三代做生意人家,对乐器没有研究,可是现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声。 她母亲,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对音乐甚有造谐,曾是室乐团一分子,弹中提琴。 她轻轻拭去泪水。 庄太太轻轻说:“杏友,我们走吧,陪我吃晚饭。” 杏友低声说:“还没宣布结果。” 庄太太微笑,“一定会录取,你替我放[奇書網整理提供]心,周家已经给学校捐了十万美金。” 杏友低下头。 他们家作风一成不变,一贯如此。 庄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听庄太太的话,否则,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她俩悄悄离去。 走到大堂,后边有人叫她,“庄小姐。” 杏友一回头,原来是彭姑,她追了出来。 “庄小姐,看见你真好,我时时在外国时装杂志读到你的消息。” 杏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庄太太说:“我们还有约会。” “是,是。”彭姑给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转礼堂去。 杏友上车,打开信封,原来是周元立的一帧近照,小男孩神气活泼,大眼睛圆溜溜,长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还是好人居多。 庄太太叹口气,“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连她也落下泪来。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轻拍她手背。 两人都无心思吃饭,就此告别。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电话。 “庄小姐你快来染厂,他们把一只颜色做坏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赶着去。 可不是,紫蓝染成灰蓝。 说也奇怪,将错就错,该种颜色非常好看,似雨后刚刚天睛,阳光尚未照射的颜色。 杏友正沉吟。 她终于说:“我们就用这个颜色好了。” 染厂内气温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际,才放声痛哭。 第二天,双眼肿得似核桃,只得戴着墨镜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声。 中饭时分她揉着酸痛双眼。 阿利进来说:“当心哭瞎。” “不怕,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乐。” “我并非不快乐。” “可是,要你快乐也是太艰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乐揽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来,正想教训她几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双银相架,里头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大奇,“这是谁?” 杏友轻轻问:“你准备好了?” 阿利发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来,“你有这么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么地方?” “他与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又怎么样?” “去把他领回来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动。 “所有孩子都应同母亲一起。” “不,阿利,他与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为什么,因为物质享受高?” 杏友膛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着我,叫油瓶,跟他们,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牺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爱我,所以视我为牺牲者,其它人只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坏女人。” “你管人怎么说。” “我早已弃权。” 杏友把脸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过来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过那样的苦,可怜的小女人,怎样挣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紧紧拥抱他。 真没想到他因此更加疼爱她,庄杏友何其幸运。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园的人单位里。 阿利说:“现在是打官司的时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来。” 杏友摇摇头。 “我同夏利逊谈过,他叫我们先结婚,才申请抚养权,有九成把握。” “律师当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开,要不积极争取。” “我总得为小孩设想。”杏友别转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见面。” “是。我也想那样。” “我立刻叫夏利逊去信给周家。” “可是─”“别儒弱,我撑住你。” 杏友惨笑。 半晌她说:“欠你那么多,只有来世做犬马相报。”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为我做许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说:“先开个空头支票,大家心里好过。” 阿利见她还有心情调笑,甚觉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俩结婚,我实在没有颜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会我别理闲人说些什么。” “可是这件事对我有益,我想结婚。” 他说得那样坦白,杏友笑了出来。 “来,别害怕,我答应你那只是一个小小婚礼。” “一千位宾客对罗夫家说也是小宴会。” “那么,旅行结婚,一个人也不通知。” “妈妈会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马上与夏利逊谈谈。” 阿利见她转变话题,暗暗叹口气,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话题。 安妮进来,“庄小姐,看看这个模特儿的履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个唐人娃,黑眼圈,厚刘海,名字索性叫中国,姓黄,客串过舞台剧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说:“我在找一个国际性,真正不靠杂技可以站出来的模特儿。” 阿利抬起头来,“外头已经多次说你成名后不欲提携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耸耸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对安妮说:“请黄小姐来一趟,嘱她别化妆,穿白t恤牛仔裤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现了。 长得秀媚可人,嘴层与下巴线条尤其俏丽,比相片中脓妆艳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么?” “黄子扬。” “好名字,从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国人,试用期三个月。” “谢谢庄小姐。” 杏友同安妮说:“请安东尼来化淡妆,头发往后梳,让吏提芳拍几张定型照。” 说完之后,自己先吃惊,为什么? 第16章 口气是如此不必要地权威,像一个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静静自我检讨,这简直是未老先衰,有什么必要学做慈禧。 转身出来之后,她的脸色详和许多,也不再命令谁做些什么。 过两日夏利逊律师带了一位行家出来见他们。 那位女士是华裔,叫熊思颖,专门打离婚及抚养权官司,据说百战百胜,是位专家。 她一听杏友的情况,立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头不语。 阿利紧紧握住她的手。 熊律师铁青着脸,“始乱终弃,又非法夺取婴儿,这户人家多行不义,碰到我,有得麻烦,庄小姐,那年你几岁?” “十九岁。”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这场官司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这样,”熊律师按住她的手,“对你有好处,可以争取抚养权。” 杏友苍茫地低下头。 阿利同律师说:“你看着办吧。” 熊律师颔首,“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杏友抬起头,想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受尽委屈穷女孩的影踪,举手投足,她都足一个受到尊重的专业人士。 想忘记丢下过去,也是时候了。 把旧疮疤重新拾起来有什么益虚? 熊律师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这要紧关头轻轻说:“是你的,该归你所有。” 杏友终于点点头。 这一封律师信对周家来说,造成的杀伤力想必像一枚炸弹。 因为数天之后,对方已经主动同庄杏友联络。 先由庄太太打电话来,“杏友,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决?” 杏友不出声。 “杏友,周夫人想与你亲自谈一谈。” “我不认识她。” “杏友,这是我求你的时候了。” “伯母,你同他们非亲非故,一直以来不过是生意往来,现在,你应站在我这边。” “我何时不偏帮你?说到底,闹大了,大家没有好处,孩子首当其冲,左右为难,你把你要求说出来,看看周氏有无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气。 “下星期一,周家司机会来接你。” 熊律师头一个反对,“你若去见她。我就雏以办事。” 杏友不出声。 熊律师异常失望。 杏友没有赴约,周夫人却亲自到罗夫厂来找她。 下雨的黄昏,杏友正与阿利争执。 “不要为省一点点料子而把纸样斜放,衣服洗了之后,会得走样,缝线移到胸前,成何体统。” 阿利答:“庄小姐,通行都普遍省这三?布,一万打你说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坞。” “你吹毛求疵,有几个人会洗凯士咩毛衣?” “我。” 阿利举起双臂投降,“我真想与你拆伙。” 他走出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周荫堂夫人在门口出现。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历尽沧桑,她却依然故我,保养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认出来,“请坐。” “那我不客气了。” “喝些什么呢?” “那纸包苹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进来吩咐她几句。 周夫人微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开门见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师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这是事实。 “杏友,为什么,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记吗?” 杏友征住,没想到她在必要时会那样幽默。 “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 这时,雨势忽然转太,天空漆黑一片,雷声隆隆。 接看,电光霍霍,不住打转,像是采射灯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时人们一直以为那是天兵天将要把罪人撤出来用雷劈杀。 果然,格隆隆一声震耳欲龚的轰天雷,厂里的灯光闪两闪,归于黑暗。 呵打断了电线。 因为尚有街灯,不致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轻轻站起来。 这时,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无动于中。 “杏友,我问你要什么?” 安妮敲门,“庄小姐可需要蜡烛?” 周太太先转过头去,“不用,我们有事要谈。” 杏友轻轻开口:“我想采访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帮了她的忙,那样她更方便说话。 “怎么样采访?” “无限制采访。” 周夫人一口拒绝,“不可以,你自由进出,会影飨元立情绪,防碍他生活及功课。” “我是他母亲。” “你不错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权利,因为你未能尽义务。” “当年我没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应当设想到道一点。” 杏友没有退缩,“我没有设想到的是有人会欺骗我,接着遗弃我。” 周夫人语塞。 隔一会儿她说:“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还来争夺元立,犹太人对你不薄,不如忘记过去,重新组织家庭。” “我只不过要求见他。” “我可予你每月见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时间地点。”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两星期一次,这是我的底线,我可随时奉陪官司,我并不怕麻烦,我怕的只足叫五岁的元立出庭作证,会造成他终生创伤,你若认是他生母,请为他着想,不要伤害他。” 杏友颓然。 这时,安妮推开门来,放下一盏露营用的大光灯,室内重见光明。 杏友抬起头,看见周夫人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如临大敌。 “杏友,你是个太忙人,两周一吹采访,说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访时间地点,无论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对你清心白说,我媳妇王庆芳不能怀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孙儿,我纵使倾家荡产,也会与你周旋到底,我不会让他跟着犹太人生活。” “杏友,我俩当以元立为重。” 杏友静下来。 天边的雷声也渐渐隐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额角上青筋暴绽,面目有点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脸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间她轻轻问:“元立几时开始弹小提琴?” 他祖母的语气声调完全转变,“两岁半那年,看电视见大师伊萨佩尔文演奏,他说他也要弹,便立刻找师傅,凡乐章,听一次即会。” “呵,天才生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我们一直不对外界宣扬。” “其它功课呢?” “与一般幼儿园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将进酒,琅琅上口。” “顽皮吗?” “唉呀,顶级淘气,喜涂鸦,家中所有墙壁布满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赏。” 杏友听着这些细节,眼泪慢慢流下脸颊。 “也许你不知道,我疼爱元立,远胜星芝及星祥。” 当中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这两个名字,遥远及陌生,但却改变了她一生。 “杏友,我们可有达成协议?” 杏友木无表情。 “杏友,犹太人办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试一试,你若想自立门户,尽管与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别叫他控制你,我听行家说,你的名气比罗夫大。” 杏友低下头,“我心中有数。” “杏友,告诉我一个肯定答案,别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应你撤回律师。” 周夫人松口气,“我代表元立感谢你。” 杏友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经那样富有,为什么还一定要与王家结亲,以树寓贸?”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资失误,情势危急,不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气,“那么,”杏友问:“周星祥是为着爱家才同意与王小姐结婚?” 周夫人却摇头,“不,我不会要求子女牺牲他们幸福,一切属他自愿,王小姐妆奄丰厚,他可无后顾之忧,他一向喜欢花费,他父亲伪此与他争拗多次,几乎逐出家门。”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来如此。 周夫人轻轻说下去:“星祥一生爱玩,女朋友极多,从不承担责任。” 杏友,颔首,“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需告辞了。” “我送你。” “这是我房内私人号码,你需见元立之时,可与直接联络,我亲自安排。” “谢谢你。” “杏友,”周夫人终于说:“对不起。” 杏友惨笑,一直送她到大门口。 阿利走出来,在杏友身后看着周夫人上车。 这时,天仍然下着萧萧雨。 “老太太说服了你?” 杏友不出声。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双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来说:“电线修好了。” 杏友转过头去,“各人还不下班?” 她与阿利晚饭,什么都吃不下,只喝酒宁神,一边静静听阿利诉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护费的事。 第17章 可是那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这两年他明显发福,却不想节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饱。” 大家都变了很多,年纪越大,越无顾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来,不住饮泣,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悲伤莫名,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一颗破碎的心。 天亮之后,她用冰冻茶包敷过眼睛,才敢出门。 与周元立第一次见面,本想安排在游乐场。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杂,不是好地方。” “那,你说呢?” 杏友忽然与她有商有量。 “真是头痛,去你家呢,陌生环境,会叫他感到突兀,必需两个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颓然。 “不如到琴老师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听计从。 周夫人笑了。 如今,这女子已经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听说身家不少,他人对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个名利双收的奇女子,怎么会没承担没人格呢。 第8章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齐传统,内心志忑。 彭姑已经在等地,招呼她说:“太太已经吩咐过,琴老师不介意我们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给他,陪她说话。 “彭姑,你对我真好。” 忠仆彭姑却说:“庄小姐,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环顾四周,“琴老师是犹太人?” “本是俄裔犹太,早已移民本国。” 杏友颔首,“流浪的犹太人。” “我们也终于都安顿下来。” 杏友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别害怕,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问好,不用急,慢慢来。” “他会怪我吗?” “他只是个小孩。” 杏友泪盈于睫。 “也许会,也许不会,都是以后的事了。” 杏友的手籁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风景,这时,琴老师的书房门打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抱着小提琴走出来。 那女孩衣着考究,安琪儿般容貌,随着保姆离去。 杏友告诉自己,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没人说过有教无类,交不起学费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头几年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实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认识他。 窗下,一辆黑色房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开门,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着走出车子。 彭姑说:“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觉庄杏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庄小姐,庄小姐。” 哪里还有人影,经过千辛万苦,她还是做了逃兵。 彭姑为之侧然。 这时,周元立已经咚咚咚走了土来,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楼梯逃一般离去。 她心底无限凄惶,她有什么资格去与元立相认,当年她原可带着他走天涯,母子楼征一起熬过贫病,或是搪不过去,索性共赴黄泉。 杏友黯然回到办公室。 中午时分,职员都去了吃饭,倒处空荡荡。 她没有开灯,轻轻走回自已房间。 经过阿利的办公室,忽然听到女子轻浮的笑声。 “嘻嘻嘻嘻,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接着,是阿利的声音:“代价如何?” 对方反试探,“你说呢?” “你想要钱呢,还是出名?” “两样都要。” “那,你需要认真讨好我。” “我可以保证你满意。” 无限春光,无限媚态。 杏友忽然决定把内心郁气出在这两个人的头上。 她用力拍门,“黄子杨,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然后,门打开了,黄子扬轻轻出现在她面前,头发蓬松,化妆模糊。 杏友扬声:“安妮,安妮。” 安妮刚吃完午餐,立刻赶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劳工法例算给黄小姐,即日解雇。” “是,庄小姐。” 那黄子扬扁一扁嘴,十分不屑,“庄小姐,别装作高人一等,你我不过是一般货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业还有许多好色的犹太人,我不愁没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离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办公室坐下,独自沉思。 讲得正确,通行都知道庄杏友是罗夫的支那女,他联合同胞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红她。 这是应该分手的时候了。 她致电熊思颖律师。 她这样说:“熊律师,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没有关系。” “又有一件事想劳驾你。” “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要与罗夫拆伙,你得帮我争取应得资产。” 熊律师吓一跳,半晌没作声。 “怎么样,你愿意吗?” “好,我答应你。” 杏友笑说:“拆伙比离婚略为简单。” 熊律师没想到她还有心情说笑。 杏友放下电话。 这并非她一时冲动,她采思熟虑,计划周详。 阿利罗夫在她面前出现。 “我只不过是逢场作兴。” 杏友不出声。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会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头,“我的律师会同你说话。”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简直是你的创造主,我自阴沟里将你抬起,捧你成为女神,你竟这样对我?” 他心里那样想,全世界也那样想,想证实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话,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无家累,怕什么。 这时才知道,把元立双手送给他人,确是唯一的办法。 阿利忽然问:“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轻轻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不。” “你曾否爱过我?” “不。” “你纯粹利用我?” “不,罗夫在这几年也有得益。” “一点感情也无?”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我仁尽义至,我将终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变许多,我也改变许多,名利使我们狰狞。” 阿利说:“杏子,让我们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来再说话。”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这句话。 杏友掷烛回家。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灿烂的万家灯火,只要能够住在这闲公寓一日,她都不应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来,冷得直打侈噱,额角却滚烫,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兴,真好,名正言顺可以躲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爱装病。 她蹒珊回到室内做热茶喝。 这时,门铃响了,那么早,是谁? 门外站着阿利的叔父约瑟罗夫,杏友连忙开门。 老犹太人,一进门便说:“阿利在我家哭诉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运,我只得一个人发闷。” “真的要分手?” “是。” “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没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杏子,其实你个子不小,长得比阿利还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觉得你楚楚可怜,想尽办法要保护你。” 杏友不出声。 “我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 约瑟是智能老人,目光准确。 杏友间:“对我,你有其么忠告?” “学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欧洲参观展览,注意市场需要。” “谢谢你。” 约瑟站起来。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还有话说?” 杏友奇问:“不准备责备我?” “咄,男女之间缘来缘尽,各有对错,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将来有事请你帮忙的话,切勿推搪。” 庄杏友收敛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窃喜,他一直不赞成阿利同异乡女往来。 杏友突感脱力,她觉得视觉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独居,有什么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立刻拨电话叫医生前来。 医生起到时她喘息地去启门。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让我作初步检查。” 杏友乖乖平躺。 医生替她详细检查。 “什么事,可是脑生肿瘤?” 医生坐下来,“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 “你双目的视网膜脱落,所以视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声,惨叫起来:“我可是变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医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补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松下一口气。 “视网膜剥落因素众多,你以后要小心用眼,切勿过度劳累,我现在立刻替你办入院手缤。” 杏友长叹一声,上天似还嫌惩判得她不够。 当晚,阿利来探望她。 杏友听得有脚步声走近,睁大双眼,只见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视她,“可是你要离开我的,并非我嫌弃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气又好笑。 “即使你一辈子不能视物,我一样爱你。” 第18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这是真话。 “几时做手术?” “稍后。” “成功率几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 “熊律师已与我接触,她说你要求很简单,只想得到杏子坞。”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师来开仗。” “我还要罗夫厂历年利润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应你,那本是你应得的红利。” 杏友松口气,这些资本已经足够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头做得不高兴,可随时回来归队。” “谢谢你。” 他站起来说:“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头等你?” “是。” “黄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来如此,“我愿意帮新娘设计礼物。” 阿利还是赌气了,“谁稀罕。” 他才走到门口,杏友已经听见有人迎上去与他絮絮细语。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来坐下,席无虚设,好象不过是廿四小时之前的事,嘴巴一边挽留,手臂却已钩住新女伴。 千万别戏言说要走,话才脱口,对方已经开欢送会恭祝阁下前程似锦。 看护进来替她注射,检查。 “别揉动双目,医生一会就来。” 又沦为孤寂的一个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际,总有人来救她,虽然也付[奇書網整理提供]出高昂代便,但终于度过鸡关,今日却需她孤身熬过。 医生进来,“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睁睁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气,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横,“好,我听你话。”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医生说:“我担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烧,需住院数日。” 下午,手术做妥,杏友回到病房,双目用纱布蒙住保护,医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来,也不知是日是夜,只觉有人轻轻同她说:“庄小姐,有人来看你,你可愿意见她?” 杏友声音沙哑,“谁?” “一位周太太。” 杏友挣扎着撑起,“马上请她进来。” 周太太脚步声传来。 “医生说手术成功。”声音中充满笑意。 “劳驾你来看我,愧不敢当。” “前日你为何爽约?” 杏友呆半晌,据实说:“我没有面目见元立。” “胡说,一个人,为看存活,当其时只能做到那样,不够好,又能怎样。” 杏友没想到周太太反而帮她说话,她维持缄默。 真好,朦着双眼,流泪亦看不见。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杏友有点纳罕,“谁?” 又有访客自外头走进来,一直到她床边停止。 是彭姑的声音:“庄小姐。” 杏友连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间,发觉那不是彭姑的手,这只手小小,但是也相当有力,摇两摇,童稚的声音说:“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突然松手,仰起头发猷。 元立,元立来了。 只听得周太太说:“元立,你陪阿姨说一会话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两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发觉她双手籁籁地在发抖,连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强镇定,她问元立:“功课怎样,最喜欢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问:“科目是什么?” “喏,算术、英文、音乐、体育。” “体育,我会跳绳、游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干。” “你呢,”小元立问:“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绘画。” “你画得可好?” “还不赖。” 小小孩儿忽然悄悄问:“告诉我,朦眼阿姨,画怎样才可以挂在博物馆里?”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怎么才可著名?”问题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运。” 小元立居然说:“你讲得对。” 杏友畅快地笑出来,这孩子的声音清脆可爱,百听不厌,天天与他笑语相处,简直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他又关怀地问:“你的眼睛没有事吧?” “很快就复元,别为我担心。” “那好,我得去上学了。” “元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记得勤练小提琴。” “我最讨厌练琴。” “不练不得纯熟,隔生有什么好听?非勤练不可。” 彭姑的声音:“元立,听到没有?” 他老气横秋的说:“是是是。” 由彭姑领着走了。 周太太过来笑说:“真巧,这次你看不见他。” “下次纱布除下,就可以见面。” 周太太忽然说:“多谢把元立交给我,在这之前,周家没有欢笑声。” 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听话,亦不体贴,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时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现必定是不景气,满腹牢骚,要求岳家帮忙。” 几句话便道尽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过做工作做事业,没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惊,真没想到权威风光背后,会是一幅这样的图画。 周太太叹息一声,“我还有约,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见元立,随时联络我。” 杏友又随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怀柔政策:诉点苦经,缩近距离,带元立来探访,给些甜头,好笼络她,希望以后再也别收到律师倍。 因为坦诚相告,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杏友还是感动了,如果再同周太太争周元立,那简直不是人。 多厉害。 看护进来检查病人。 她诧异,“哭过了?医生怎么说,叫你多休息,别淌眼抹泪,才对眼睛有益。” “我几时出院?” “明日吧。” “为什么要耽那么久?” 看护笑答:“因为是最新手术,主诊医生想见习生来实地观察病例。” “?,我得收取参观费。” “庄小姐真会说笑。” 下午,安妮来了。 杏友闻到花香,她缩缩鼻子,“桅子花。” “正是,庄小姐好聪明。” 杏友苦笑,“视觉衰退,只得以嗅觉补够。” “庄小姐别担心。” “安妮,你会否舍罗夫跟我到杏子坞?”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气。“我以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两日两夜寝食难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么久,你若不要我,即证明我无用。” 杏友笑,“我应早些同你说。” “今日也不迟。” “有你帮我,当可成功。” “庄小姐太客气了。” 隔一会儿,杏友试采地问:“那日开除黄子扬,你可觉得过分?” 不料安妮答:“一发觉她是瘾君子,当然要实时辞退,否则日后不知道多麻烦。”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知道黄子扬有毒癖?” “有人见她注射。” 庄杏友却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为着那个。 安妮离去,杏友心中好过些。 看护随口间:“看电视吗?” 杏友笑答:“看,为什么不看。” 电视上播放一套旧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过多次,听对白便知剧情,十分老套温馨动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荡子。专心恋爱,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敌,一想到明朝还要老板或客户开会。还有什么意图跳舞至天明。 她换一个电视台。 忽然听得有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世界不再梦想,百至彼时我仍然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 杏友猷半晌,按熄电视。 这时,她发觉室内有人。 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得到。 她抬起头,“谁?” 那人动了一动,没有回答。 “阿利,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谁?”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过警钟想按下去。 那人终于说话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惊。 隔了悠长岁月,隔着那么多眼泪,她仍然认得这把声音。 第9章 她侧着耳朵不语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第19章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象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第20章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奇机电子书}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姑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姑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同我说:“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 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姑妈说:“我要服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真幸运。”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读书还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个写作人。” 他扬起一条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为生活那种,还是严肃作家?” “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笔名写稿?” 我顾左右言他,“英国人也叫笔之名,或是假名,法国人则叫羽之名,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 “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真材实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阅读,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无知,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 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对不起。” “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 “然则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经足够好。” 我提高声音,“谢谢你。” 管家进来,诧异问;“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说:“庄小姐,元立是辩证狂,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园走走。” 他陪我参观,“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那边是紫藤。” 第21章 “她喜欢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齐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说过,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怎么写小说?” “写钢骨水泥式小说。”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终身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别转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他却说:“母亲病势严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 “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 “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悸怖地喊:“哎呀,这样就已经一生”。“我为之侧然。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庄小姐,请进来。” 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看得出已经有点累。眼神略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恋地告辞。 周元立送我到门口,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别浪赘,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会还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质不同,试想想,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 我没好气,接过香槟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补提高警觉。 走进书房,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发出电子邮件:“愿意见面,不反对的话速覆。”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看见周元立轻轻问:“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与我共同进退,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际。” 我抬头看去,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闪烁不已,蔚为奇观。 “看,自修,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 忽然之间,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拖者长长尾巴,“流星!” “何用恋恋事业。”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阵铃声,梦醒了。 谁,谁按铃? 我挣扎着起来,唉,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在对讲机间:“谁?”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谁?”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丝焦虑。 “我就是庄自修,我马上下来。” 我鞠一把冷水洗脸,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 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庄小姐,你好。” 啊,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 发脚已经微白,身段仍然不错,对人天生一片殷勤,谁要是误会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关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样?” 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却不以为?,微笑说:“请进车来,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妆扮,不方便出去。” 他诧异,“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 我答:“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 我拉开车门上车。 “谢谢你的时间。” 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态度诚恳,“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 “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当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说:“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斥责他:“你有什么借口,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 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 “你是一名无耻之徒。” 他看看远处,“我却也抱憾终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连忙掩住嘴巴。 “我与庆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货亡。” 我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却自顾自讲下去:“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错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妈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无数,她周适列国,享受生活,十分逍遥。”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终没有结婚。” “见过你们这种买贸婚姻,谁还敢结婚。” “不是买卖!”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经济不妥,她有大把妆蔬,一拍即合,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请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开头见到你,真吓一跳,以为你就是否友,两个人长得那么像,现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第22章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奇机电子书}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第10章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 第23章 “自修,请过来。” 我蹲到她面前。 她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大惊,“什么?” “按着一段日子,我的样子势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们吃惊,留下不良印象。” “姑妈,谁会计较那个。” 她微笑,“我。” 我顿足。 她改变话题,“故事写得怎样?” “进行相当顺利。” 姑妈点点头,“你会安排一个合理结局吗?” “我会挣扎着努力完成。” “口气像东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对杏子坞的生意可有兴趣?” 我据实说:“我只爱写作,对其他事视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够找到终身喜欢的工作,十分幸运。” 我点点头。 “那么,杏子坞只好交给下属打理了。” “姑妈,病可以慢慢医。” 她吁出一口气,“自修,替我照顾元立。” “元立已经长大,十分独立。” 她靠在椅垫上,“我常常梦见他,小小婴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总是赤着小脚。”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获得最好的照顾。” 姑妈别过了脸,低声说:“一直以为时间可以酱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烂?” 我苦笑,摇摇头,“永不。” “那么,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快乐时光,享受过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妈深深受到震荡,“呵,”她说:“自修,我愿跟你学习。” 千万别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续一生一世,这是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得失望。 看护进来了。 我抬头,“我们还想多说一会。” 看护微笑,“难得你同长辈有说不尽的话。” 我说:“长辈?不是,我觉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强壮。” “有时也在半夜烦得哭起来,不过,知道所有问题都得靠自已双手解决。” “不觉累?” “休息过后再来,至于心灵,靠一口真气撑着。” “多好。” “我改天再来。” “我或许会回美国休养。” “在哪一州,总来得到,难不倒我。” “圣他蒙尼加或圣他菲吧。” “你一唤我就出现。” “自修,难得你我投缘。” 看护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来,黯然不语。 我轻轻说:“她那颗破碎的心始终未愈。” 元立点点头。 “她已不大记得伤害她的是什么人,也不想复仇,但那伤痕长存。” “她有无告诉你那赤足幼婴的梦?” “她苦苦思忆你。” “可是我在屋内也穿著鞋子,我从未试过鞋脱袜甩。” “那是噩梦,不必细究。” “可怜的母亲。” “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补偿以往失落。” “我将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无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们找一间小白屋,住在母亲旁边,不用陪伴她的时候,一起学西班牙文。” 我笑了,对他来说,要做就做,再简单没有。 “自修,写作在哪裹不一样呢,说不定有更多新题材。” 我坦白地说:“我只能负担一个家,我不能买掉房子四处游荡。” “我怎会要求你那样做,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 “呀,”我摇摇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错误,我不会接受你的馈赠,杏友姑妈为了区区一笔生活费,失去她一生至宝贵的自尊。” 元立愕然,从前,大抵没有人拒绝过他。 我温和地说:“姑妈若叫我,我会立刻过来。” “这是性格?” “不,这叫志气,”我把脸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鲜,从来没见过?” 他涨红面孔,不出声。 有种女孩,没有正职,专门伴人到处闲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应该很熟悉这类女子。 我,我已习惯自己觅食,飞得商且远,有时伤心劳累,却是自由的灵魂。 走到医院大门,有人迎上来。 我意外,“山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对方,我帮他仰介绍,他们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会笨到建议三人一起吃顿饭。 元立说:“我需与医生详谈,自修,我们再联络。” 我与山口离去。 在车上,他自言自语:“富家子、骄傲、懒惰,与现实脱节。”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生活经验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这种长发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问:“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阴沟长大,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无异你比他成熟,过五关,斩六将,难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却是铺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荆棘。” “你在人前,会如此偏帮我吗?”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东京有事等着我。” “我通宵修改合约给你。” “别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电话就响。 元立开门见山地问:“你一个人?” “不错。” “我祖父说:中国人从来不与日木人做朋友。” “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都那样说。”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这句话好不熟悉,呵对,杏友姑妈听他们周家讲过:凡犹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快捷方式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赠友好知己敌人,书上没有定价,书局不见公开发售,这是干甚么。 没有读者,一本小说同私人日记有何分别,在外国出书唯一目标是争取更多读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晚上,我在孤灯下修改合约,说是修改,其实几乎是完全改动。 山口的电话来了。 “自修,你不是说要到荒山野岭去构思作品吗?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个地方叫白马镇,几乎人迹不到。” “总有一天,我会置一间原木乡村屋,住在那里不问世事。” “我可以来探你吗?” “欢迎之至。” “合同做好没有?” “明早交给你。” 我睡得不好,梦中看见一个赤足幼儿走来走去,他有点脏,穿得十分臃肿,像是冬天家中没有暖气的贫童,小小光脚已经长满了厚茧。 “你是谁?”我轻轻问他。 小孩还不够一岁,不懂言语,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门外掀铃。 我披上浴袍去开门,山口站在门外。 他的头发已剪成平头,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气沉着,居然有三分似华裔。 他摸摸头顶,“怎么样,还顺眼否?” 绝对是大牺牲。 “至少赢了那长发儿一招。” “平白无辜讨厌人家干什么?”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这种靠家势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东京去。” 我摇头,“我并非东洋迷,对于你们的流行曲电视剧一无所知,我只晓得源氏物语是世上第一部小说,还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贴,“你故意抗拒。” “说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别喜欢日本食品。” “你想标新立异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赏日人的地方,至少你们的前辈不会动辄对今日的流行小说嗤之以鼻:噫,根本写不过芥川龙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们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谁说的,每个月均有八百本新书面世,打个头破血流。” “回去为我努力推广,时机到时我会来看你。” 他忽然醒悟,“这叫什么,呵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却说:“这次我见到你,你也认识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计较。” “奇怪,自修,你好似对男性完全没有尊重。” 我反问:“尊重一个人因为他的性别而不是他的人格,为什么?”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