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泪》 第1卷 第1章 椒房殿内红烛耀 过了十四年的非主非婢生活,突然却成了众人的中心,尤其又要面对那些繁文缛节,我有些茫然。 “母亲!”规规矩矩地坐着,我的肩膀端得一样平。照理说,这个年纪仍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我怎么见了自己的母亲却没有一点亲热的感觉呢? 究其原因,是个秘密。我并非眼前这个美丽娇柔的贵妇人所生,是父亲在外面带回来的。但她是个公主,尤其是一个爱着自己夫君的公主,她或许可以包容父亲犯下的错,但却不会任由他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女人。于是,我成了她的亲生女儿。这桩秘密本来不为我所知,只是我走路脚步特别轻,总会不经意撞见。 我的父亲,一切以大局为重,所以才会有君家今天的非凡。父亲因为辅佐当今皇帝登基有功,又因为母亲是先帝看重的妹妹,新皇登基之初便拜他为大将军王,我大哥常年驻守西北边陲重镇。在天朝曾经流行过一句民谣:“烈家天朝半君山!”这个君指的就是君家。此乃是帝王家的忌讳,然皇帝在听闻这样的谣言之后,反而在朝堂之上宽慰我的父亲说道:“爱卿不必多虑,朕相信此乃有心之人所为!”一句话便教云淡风轻。 有心之人没有盼到他们所期待的结局,几日之后,一顶大红的花轿将我的三姐抬进了宫,那个集美貌才气于一身的女子。那年我才八岁,对她最深的印像仅止于她那双极冷的眸子。 她的一切都来自母亲的遗传,所以母亲自然是漂亮的。孙子都已经九岁了,可她看起来仍然很美。美人亦喜欢美的人,美的事物。据说我的大嫂就是因为长相够不上美不得她的青眼,可大哥喜欢。 母亲除了美,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也令人生畏。记忆当中,母亲从来没有失仪过,总是典雅端庄的。除了半年前,宫中的人来说贵妃没了,她从昏迷当中醒来之后便抱着父亲嚎啕大哭。三姐是她最疼的孩子,大哥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她感情不是很深。二哥离家出走之后,母亲似乎已经忘了这个儿子。也只有在三姐面前,我才能感觉到母亲为人母的慈爱。在别人面前,她是个公主。 “你要进宫,身上也该有几件值钱的首饰。这里的东西,挑几样喜欢的吧!”那些华丽的饰物,让我有些眼花。 我对这些不懂,但也不愿意拂了母亲的兴,只是随意拣了几件。 “管言,云裳的师傅几时会到?”母亲说着,眼睛不是在看我。 管言是随母亲从宫中带出来的宫女,总喜欢斜着眼睛看人,似乎人人都欠了她多少似的。 “公主,这会该到了!” “我累了,你下去吧,让师傅给你做几件像样的衣裳!”母亲合上了眼,疲惫的靠在蝶戏牡丹枕上。 在退出房门经过窗外时,我听到管言轻轻地说:“公主,不是奴婢计较,她是什么身份——” “管言!虽说四皇子要人照应,但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吗?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 四皇子是三姐的孩子,不过三岁。三姐就是生了他之后才被晋为贵妃的。 她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走远了。 * “小姑姑!”九岁的侄儿迎面行了一礼,身后跟着的是我的大嫂,浓眉大眼的,并不算娟丽。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表现得像自己这个年龄的样子。掐了掐侄儿粉嫩的小脸,我的表情看起来极是满足。 大嫂拉开我的手,吩咐:“祺儿,你先进去,娘和小姑姑有话要说!” 祺儿很乖,大嫂常说笑,说他跟在我身后久了,连性子都有几分相像。 我们在回廊坐下:“原本想帮你,可你大哥连个信也没有,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你才十四岁怎么进宫呢?我本来想皇上素来听他劝,若他——” 我打断了她的话:“大嫂,什么能劝什么不能劝,大哥有分寸。”大哥是武将,怎能干涉后宫之事? “哎!”大嫂皱着眉,一切尽化作了一声叹息。 “这有什么,我明年不就及笄了吗?”我轻描淡写,并不以为然。虽说天朝律法,女子及笄才可婚配,但亦有先行订下亲事的。 “可皇上——”她欲言又止,眉头也皱得更紧。我知道她的担心,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与大哥同龄,他的大皇子也仅比我小了一岁。 * 裁过衣裳,正巧父亲下朝回来。久经风霜的脸上仍有当年英姿,看不出来有丝毫心事,只一味地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管言侍候他换下朝服,又端来茶水。 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神无波无痕:“皇上甚为重视此次亲事,你多费心!” “这是我份内的事!”他们的谈话内容实在无趣,也难怪母亲说完正事就回房了。 换作普通人家,同样的对话兴许又是另外一番模样。相公!娘子!倘若再恩爱些还会直呼其名。可他们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 父亲看我,一直用着怜惜的目光,将我送进宫大概亦非他本意,只是当得到越多,失去的便也越多。譬如他,得到太多的权势,自然需要多花点心力去巩固自己的权利。 沉默了许久,他才叹息着说道:“其实别的父亲都不担心,你太过文静了!” 我垂首一笑,并未作解释。也只有二哥知道我其实并非文静之人。并非不爱说,只是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皇上宽厚仁和,这是你的福份!” 怜惜的最后往往都化作苍白无力的话语,充其量也只起到一些安慰的作用。我想告诉他,对于进宫,我并不难过,相反,还有一丝期待。既然都是不认识的人,皇上与他人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我对皇上的印像并非一片空白。母亲也对我说过:“你三姐生前极得帝王宠爱,你若进宫,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这我清楚,若我得宠那是皇上爱屋及乌,若不得宠,那是我没福份。 *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瞻卬昊天,有嘒其星。 仰望星空,会让人心生感慨,但没有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星辰会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国师夜观天象,天朝中宫已出。而当我的生辰八字送进宫时,一切就成了定局。于是帝王一朝诏下,君家再次成为天朝瞩目的焦点。莫说旁人,便是父亲和母亲接了圣旨也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于我来说,不过是进宫路线不同,唯有皇后才可以从正门入宫。 想起父亲的震惊,母亲的隐怨,我又是一阵茫然,天上皎洁的星辰就如此轻而易举的将我拱上那万众嘱目的位置? 在这之前,天朝经大婚礼册立的嫡皇后仅有一位,即轩辕帝的生母。据传她在世时,几乎专宠后宫。只叹红颜薄命,在诞下轩辕帝后即血崩而亡。所以先帝对轩辕帝又爱又恨,那种复杂的感情注定了帝王之路的坎坷。 轿子离宫墙越来越近,一贯平静的心湖开始起了点点涟猗。几日前,宫中的教习宫女去了私宅教导宫中规矩及帝后礼仪。临走前又交给管言一卷轴子,管言红着脸接在了手里。我知道那是专门用来教导后妃宫女如何侍寝的,但我未到侍寝的年岁,是以教习宫女并未直接给我。 轿子经由前殿正门,停在了未央宫。我跪在东有日晷西有喜量的大殿之中,耳边是九韶之乐。这里是朝议的地方,只是父亲每日上朝下朝亦从来不曾想到他的小女儿会在这里成为天朝的皇后吧?凤冠上的珠帘遮住了眼,只能看见远处高位上,端坐一人,身着龙袍。 宦官宣读册文:“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蒙天佑,得大将军王女君氏,坤载万物,德合无疆,履中居顺,贵不可言。宜奉宗庙,为天下母。特赐中宫册宝,位列诸妃之上,居椒房殿。天朝轩辕十年九月初十。” 我恭恭敬敬地行足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心里却是一声叹息。我曾经梦过自己嫁人,我和那良人皆身着玄色礼服,同心而结的红绸,一端连着他,一端牵着我,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媒。而不像现在这样,那个成为我夫君的人,四平八稳的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一身明晃晃的黄,亮得刺眼。 一阵响动之后,隔着珠帘看到他正向我走来,宦官、女官立即跟在了身后,鱼贯而下。 他的手伸了出来,白静而修长。我不假思索地将手递了过去,果然小很多。 有微微的叹息声,细弱得让我差不多以为是在幻听。这段时间经常听到别人在我身前身后叹息,意义各异。 他牵着我的手起来,向殿外走去,步子缓慢。我不知道该往哪走,但教习宫女说册封典礼之后要宿在椒房殿,也是以后我住的寝宫。她还一直交待说椒房殿里的龙凤喜烛是万万不能灭的。 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但在看到喜烛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双烛较之普通的烛要大上数倍,极显皇家气派。宫女伺候我们在龙凤喜床上坐下便各自退去,独留下了帝后二人,唯有菱花窗外隐隐有身影来回走动。 皇上一直拉着我的手,指尖传来微微的热度,温润却不滑腻。和二哥不一样,二哥的手因为练剑所以有许多茧,硬硬的咯手。 我就一直这样神游太虚。 “你的闺名叫芷颜?”皇上开口了,声音很好听,柔柔的,但有力压乾坤的气度:“朕以后叫你颜儿如何?” 我的心一紧,家人都喊我小颜。只有二哥管我叫颜儿。颜儿,颜儿,有宠溺味道。 “是,皇上!”真想抬头看看他,可教习宫女一直说了不可直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他的语气绝对没有带迫的意思,但我立刻就照做了。因为我还不懂矜持,也正想看他。 在他看我的同时,我亦不眨眼,虽然现在的我只能仰视。 他与大哥到底是不同的。他五官柔和之中却有刚毅,身材颀长却不失力道。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黑若子夜,仿佛人间疾苦都含在了里面。若问一世的情缘由何处开始,许多年后我常想,大概便是这双凝视着自己的深邃眸子吧。 他的眼中没有太多的波澜,有的也仅只是像二哥一样的宠爱。“你与贵妃并不像!和辰华倒有几分相像!” 辰华是我大哥的名字,亦是他儿时的伴读,感情自是不一般。对于他的自呼其名我也没有意外。 “臣妾随父亲!” “嗯!”他略带赞赏地点头:“听闻君大人当年是天朝第一美男子,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天朝后宫最美丽的女子!” 我低下头来,倒不是因为他的夸赞,其实父亲在酒醉后曾痴痴地看着我,嘴里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想那大概是父亲的心魔,所以才会对我冷淡,更带了几分害怕,我也不奇怪,心里想着这不过是他保护我的一种方式。 室内一下寂静起来。皇上已经和衣躺了下去,随后又拍了拍身边:“来,睡在朕身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靠了过去,只是眼睛却瞄向了龙凤红烛。 “怕烛火灭了?”他侧着身子望我。 “嗯!”我承认,人总是会将不能确定的事情寄托在可以一目了然的事物上,我也不例外。那红焰忽高忽低的直教人心惊肉跳,红烛印照在我眼里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睡吧,不然明儿眼睛该肿了!”他突然伸手过来,将我肩膀搂住,向怀中一带,我便靠着他的身子一动不敢动。他身上有淡淡清香,区别于浓郁的檀香以及艳丽的粉香。脚尖暗自比划了一下,只到他的膝盖。他似乎觉察到了,轻笑了一声,手上力道有加了几分。 我听着上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虽然安心,却无法入眠,整夜整夜的胡思乱想,天将破晓才有了困意。 * 不过眯了一小会,便不知何时身上盖了一床薄薄的丝被,身旁已经没了皇上的身影。我慌忙起床,几乎是跳下来的,果然双眼是肿的。 “小姐!” 是从君家带来的丫环,我本来多数住在大嫂屋里,也没有专用的丫环,只是母亲前些日子把她给了我,好像叫知秋。 “皇上呢?” “在外头呢!” 我微微有些气馁,转念便将一切归咎于水土不服,也可能是椒房殿的床太舒服的缘故。却没注意到知秋的脸色有些异样。 穿好吉服,头发仍梳成了双鬟,然后戴上凤冠。出了寝殿,迎着薄曦,我看到了他,傲然孤立于椒房殿中央,一手按于脑后,指尖轻轻抚摩。正出神之际,他似已知道我就站在身后,很快转过身来。看不清楚面容,却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传来:“朕的小皇后醒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 我们一同去长乐宫的慈训殿给皇太后请安,天朝也只有皇后才能这样与帝王站在一起,妃子位分再高都只能跟随其后。他仍是牵着我的手。 太后固有威仪,眼角带煞,让我想起母亲。 行过了六肃三跪九叩的礼节入座之后,众嫔妃便按着位分高低一一上前给帝后行礼。 最让我瞩目的是那名女子柳眉细腰,眼底有几分凌厉,她身后的男孩比我小不了多少。想必就是淑妃和她的皇长子了! 自三姐过世,她便是这后宫之首,如今不得不居于后下:“臣妾封氏叩见皇后金安!” “儿臣焰炽给母后娘娘请安!”虽做了万全准备,但真让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喊我母后时,他不自在,我亦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皇上给解了围:“皇后年纪尚小,你们随意些吧!” 我一眼便瞧见旁边一个稚龄幼儿,眉眼分明像极三姐,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笨拙地跪倒,奶声奶气:“焰行给母后娘娘请安!” 我的喉间有些哽住了,这个有着君家血脉的孩子让我忘了规矩,一伸手,便将他拥入怀抱。 皇上没有开口,却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一年纪较轻的妃子笑容灿烂:“到底是老夫疼少妻,皇后好福气!” 我一愣,便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这宫里头,也有敢这般说话的人?莫非便是太后的亲侄女——嬉嫔甘氏? 果然,太后轻咳了一声:“嬉嫔不得口无遮拦!” 然而却转过来问我:“皇后觉得皇上老吗?” 我站了起来回道:“皇上与臣妾大哥一般大,却比大哥看来要年轻许多。” 皇上笑了起来:“因为你大哥常年在西北边关,那儿风吹日晒的,不比关内。” 嬉嫔又巧笑出声:“原来君家的女子都这么会说话!” 我心中一动,就见太后沉了脸:“皇后,你虽是君家的人,这宫中的规矩该有的还是要有!怎能将皇上与你大哥作比!” 气氛顿时沉闷了起来,唯有焰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望着他,我想起三姐冰冷的眸子,嬉嫔方才说她甜如蜜。 第1卷 第2章 东宫殿稚儿揪心 大婚过后,便不常看见皇上。除每月十五、月末晦望二日,其余每日女官会将皇帝御幸之事记录上册交由我验毕盖印,方收入文书房。都说岁月催人老,我却觉着宫廷更甚,民间男子三妻四妾也很正常,但夫君若要宠幸谁还得带着点偷偷摸摸的,哪像宫里,还要正妻亲自过目。还有我听说帝王若是看上了宫里的女官,还会先征求皇后的同意,还好轩辕帝从来不曾给我这样的经历。之前因轩辕帝说皇后年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因此免了宫中嫔妃的请安。当时就见众妃皆松了一口气,我亦不例外。 焰行多数时间会待在椒房,直至用过膳食才随乳母回东宫。东宫现有四位皇子,大皇子焰炽,二皇子焰炔,三皇子焰华,四皇子焰行,其中二皇子和三皇子皆由嬉嫔所出,侍寝的妃子以她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另外一位纪贵人也常常出现在册子上,其父是尚书省工部尚书,从一品的大臣。封淑妃那儿不过三五日。 焰行的乳母原是三姐进宫前的丫环,后来嫁了人,产下一子,未足月便夭折了,于是三姐如她入宫做了焰行的乳母。因有这一段关系,我看她对焰行十二分的上心。 小孩子不喜欢整天待在殿内,于是我带了他去御花园玩。这时已步入初秋,御花园内独有菊花灿烂,有的丰满鲜艳,有的端庄明丽,有的英姿潇洒,有的娇柔妩媚,在园子里竞相绽放。 我与焰行互相追逐,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唯想起幼年时与二哥在君家花园里相逐嬉戏的热闹场面。 牵了焰行的小手,让他学着我的样子藏在花丛之中,然后突然奔出,一身花香袭人,落英纷飞。焰行咯咯大笑,我亦有些气喘。 “母后娘娘,真好玩!” 我没有回应,只将他拉近了身前,朝花丛彼端深深鞠了一躬。 艳阳高照菊花傲,帝王出游美人笑。御用华盖下,贵人媚眼如丝,举手投足之间皆有着成熟女人的风华。 皇上看到我们,一步当先走了过来。贵人面有郁色,却身形不滞。 “皇后带皇儿来赏菊?”皇上抱起焰行,替他拭去额边的汗珠。 “是!”我敛眉低腰,一收方才的嬉闹模样。 他眼中含笑,温和地说道:“朕方才见花丛中小儿追逐嬉戏,还道是看花眼了!纪氏,你说呢?” “皇后母仪天下,妾纪氏不敢妄评!”她比封淑妃多了几分自信从容,比嬉嫔少了几分恃宠而娇。 他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皇后陪朕一道用膳吧!” 午宴摆在了菊华台,皇上的膳食很简单,却少不了一壶好酒。 宦官先替皇上斟了酒,走到我跟前时却犯了难。皇上微笑着摇头:“皇后不可饮酒!”那宦官这才走至纪贵人处斟酒。 我没动几筷便放下了,他皱起了眉头:“皇后怎么就吃这么一点?”说罢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焰行,他吃的都比我多。 我浅笑:“臣妾在娘家时只用两餐,此时并不觉得饿。” 纪贵人闻言有些吃惊:“妾身听闻只有耕作之人和奴仆才用两餐呀?” 皇上亦放下筷子:“朕并未听贵妃说起过。” “家中只臣妾一人如此,父亲也觉得怪!”自幼便不喜欢与家人同桌用膳,吃饭的时候得心情愉快,营养才能完全吸收。所以我宁愿在厨房里与奴仆一同吃饭,也就是那时养成了习惯,后来一直都没改过来。 皇上扑哧一声笑道:“没想到朕的皇后这么好养活!朕真是如获至宝呀!”许是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忍俊不禁的表情,引得焰行也在一旁跟着笑,边上的宦官亦是强忍着笑意板着脸,只是嘴角已抑制不住的翘了起来。反观,纪贵人的脸色则更阴郁了几分。 哎,果然不能说! * 不过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翌日一到晌午,皇上便摆驾到了椒房殿。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端着酒杯,却被他夺了去:“朕不是说了,你不要喝酒的吗?” 我连忙站了起来行礼。他先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后又靠近闻了一下,才奇道:“这是什么?” “回皇上,是用葡萄酿造的酒。”我低声回话,眼睛却望向门外,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哦?”他饶有兴趣的举杯便喝,我连忙拦住:“皇上乃万乘之躯——”仍是慢了一步,透明的白玉杯中的红色葡萄酒已然一滴不剩。 “颜儿喝得,朕就喝不得?”他细细品味,点头道,“色泽艳丽,酒香浓郁,酸中带甜,过后仍有余香,与朕平日所饮之酒迥然不同!颜儿,你从何得来?” “臣妾在家时见有葡萄吃不完,扔了又觉可惜,臣妾就大胆仿照吴刚,将这吃剩下的葡萄拌入庶糖装进瓶中,隔段时间打开一看,果然酒香浓郁,却不醉人。”一说到这些古灵精怪的玩意,我的话才会多。本来是想给二哥喝的,但他已经走了。所以大嫂成了第一个试喝的人,之后便也喜欢上了这味道,祺儿就更别提了,只是今年秋天,他们喝不到我做的葡萄酒了。 皇上一脸的不可思议,却端详着晶莹剔透着玉杯许久没有说话。 “皇上?” 待我出声喊他,他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朕只是想起朕像你这么大时,也和你一样。不过不知道颜儿可舍得再给朕一杯呢?” 我莞尔一笑,他喜欢喝我酿的酒,我自然十分高兴。不单因为是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高兴。 以后,每日晌午,他都会从大殿过来,在椒房殿用膳,并且独独要喝葡萄酒。他喝酒只是品个意,并不多量。纵是如此,秋天过完的时候,那寒玉瓮也空了。 * 冬天来的时候,皇上住进了温室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百姓在过年的时候,讲究团圆和祝福;皇帝家过新年虽然排场,但也和平民百姓一样,图的是喜庆和吉祥。元日,我早早地便托着金瓯永固杯候在温室殿外,那杯子用黄金镶嵌珠宝特制,极重。轩辕帝喝了屠苏酒才上大殿接受百官拜年。 之后,父亲和大哥进宫朝拜。 我身着华丽的中宫礼服,头戴凤冠,坐在椒房殿上看着父亲和大哥谦恭的行跪礼,面上生动的挤出一丝微笑,看不出一丝疲惫。我不想受他们的礼,但如今的我不单单是他们的女儿妹子,更是天朝的皇后。多少双眼睛在望着椒房,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君家? “父亲,大哥,不必拘礼!双亲近来身体安好?” “是,都好!”父亲上了年岁,日渐苍老,眼神中少了壮年时的坚决,更多了一份儿女情长。大哥却越来越像几年前的他了。 “大哥是年前从西北回来的吗?大嫂和祺儿都还好?” “是,他们都好,谢娘娘挂心!”大哥一如既往温润的微笑,西北的风霜下,还有几分柔情。他与二哥是截然不同的,他像是天边的圆月,虽没有温暖但并灸人,而二哥则恰如暑日,总是倾其所有。我张张嘴想问些什么终是没说出来。大哥看着我,眼神里有警告。 史官在一旁细细记录,让这原本应该和乐融融的场面变得有些如刺哽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这时,知秋走了进来。 父亲与大哥都同时抬头看她,却均未说话,知秋把头垂得更低了。 * 正月过后,宫中开始筹备我的及笄礼。生辰那日,母亲进宫同太后一同主持笄礼,大嫂亦被准许一同入宫。及笄礼上,当听到赞礼唱“开礼——”时,我穿着襦裙从东房走出,面向香案,恭敬跪下。有人念诵祝辞:“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礼声在大殿中悠然回转,久久不绝于耳。大嫂欣慰含笑,纤手为我束起如云秀发,双鬟变作单髻,髻上簪了一枚桃木发笄,然后有女官扶我回东房,着上红色曲裾,再缓步出来。母亲脸露微笑,颇合时宜,她动作优雅地将一根桃心玉簪别入我的发髻一侧。而后又回东房,穿上层层镶金丝凤栖牡丹花纹的华服,再由太后将一支凤头金簪固住我前额束起的秀发,露出白玉般光洁的额头。之后,由母亲申以戒辞,教之以礼,又有太后身旁的女官高声诵唱“妇德、妇容、妇功、妇言”,然后母亲交给我一卷东西,便是那日教习宫女交给管言的卷轴。在赞礼的唱声中,女官搀着我徐徐起身,娉婷立于殿中,刹时日月隐耀,只余我一人独放光华。一回首,便望见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隐于西殿。 这样,礼便成了。 我与大嫂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只见她含笑望我,亦掩不住心中的伤感。 椒房今日格外耀人,只因殿前红灯笼高高悬挂。 坐在殿内,当听到宦官唱声时,心中一乱,竟将一块玉环碰落在了地上。 玉环脆响声不绝于耳,半晌才消逝于殿宇之中。之后,门外已然寂静无声。 隔了一会,知秋进来了。 “皇上走了?” 她点头,竟和我一样松了一口气。 之后亦不见皇上来椒房殿,便是原本每日必至的御幸记录也多日未见呈上。 * 慈训殿,太后正襟危坐。我,跪在下首,许久也不曾听到她一句“平身”。 “皇后,哀家听说皇上去椒房的时候,你居然摔了东西?”原来,不说也是错的,不知道皇上若听到这样的话会作何想? “臣妾不敢!”我伏在地上。 “哀家只怕皇后忘了这不敢二字是怎么写的!”太后戴着金护甲的手重重的拍在了案上。 我无语,这并非审判的过程,乃是直接要宣判了。天朝以孝治国,自古皆是如此,即使眼前这位太后不是皇帝亲生母亲,亦不妨碍她在天朝的德高望重。 她站了起来,未看我一眼,女官立即上前搀住。 她转而向内室走去,不容置疑的声音从上空飘来:“皇后言行有失母仪风范,尚不自知,念在你年少,就在哀家这好好思过吧!” 阳春三月,京都寒意未消,青石砖的凉意瞬间渗透上来,直要吃进骨髓里。 若皇上那段时间没有留在椒房殿内用午膳,或许我此刻的日子要好过些。可惜我已习惯了晌午那顿饭。 下半身已麻木,所以被人拉起来的时候,一阵钻心的痛随之而来。再度恢复知觉时,已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天地之中。四周阵阵暖意袭来,教人昏昏欲睡。但天不从人愿,眼睛一睁开,便有人扶我坐起,一勺温热的甜粥喂进了嘴。 这时才回过神来,便看见皇上一手执碗,一手举勺,喂得不亦乐乎。 我叹了一口气,闭紧了嘴巴。 “乖,颜儿,先吃点东西!” 喉咙一紧,脸上便有凉意顺流而下。 侧边纪贵人柔柔软软地说道:“皇后才过及笄之礼,小小的身子哪里吃得消呀,也难怪皇上会心疼!”我迎声望去,她的眼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皇上顿了一下,头未回:“纪氏,你做得不错,朕和皇后会好好谢你的!” * 从温室殿出来,是去慈训殿,手心被他攥得紧紧的。 封淑妃带了大皇子正在那儿,太后一见我们脸就沉了下来。 “皇上如今江山坐稳了,便不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了!连个声音都没有就把人从哀家这带走了!” “母后所言差矣!”皇上微微一笑,放开我的手,坐在了她身旁,“万民皆知母后功德,为天朝母,朕岂敢轻视!” 太后冷哼了一声,封淑妃凑了上来打圆场:“皇上平日最敬重的就是太后了!” 太后的脸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皇上见状朝我招一招手:“朕把皇后喂饱了再来领罚,也省得教世人说母后的不是。” 太后不再好提处罚之事,只单留了皇上说话,我便与封淑妃、大皇子一同出了慈训殿。 “皇后请留步!” 我回头看她,落寞地站立在午日之下,散发着冷冷的光芒。 “妾封氏有话要说,若有冲撞之处,望皇后恕罪!皇后虽为中宫之主,可这宫里头的事,妾身自认还是有资格说的。宫中的脉络千丝万缕,无一不相互制约。皇后莫再自恃年幼无知,乱了这宫中的秩序!” 她一番话语义正言辞,身旁的大皇子眼中同样闪耀着异样光芒。 “谢淑妃提点,本宫自当铭记在心!”我说着符合皇后身份的话语,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然而,转身离去的时候,大皇子轻轻的一句却教我筑起的堤防轰然倒塌。 “母妃,她挺可怜的!” * 椒房殿中,弥漫着甜蜜的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定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小姐!” 我一摆手,让她退下,偌大个殿中独留下我一人。 我可怜吗?从来我都不这么认为。 朦胧中,我想起皇上的眼睛,温柔如渊,望不见底。皇后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妻子?爱人?抑或是——脉络? “颜儿?”是皇上吗?我摇头,皇上怎么会一身白衣呢? “二哥,你回来了?” * 椒房殿的天朝皇后在及笄礼后,慢慢又归于沉寂,每日御幸记录也照常呈上来。 纪贵人常来走动,偶尔也会教我一些女红。我笨拙地给焰行绣了一个肚兜,知秋看了脸涨得通红。 “没什么,想笑就笑吧!”说实话,我也想笑。 焰行却不觉得可笑,高兴的拿在了手里,到处炫耀:“是母后娘娘给我绣的!” 我让知秋把他拉回来,小声地说:“别让你父皇知道!” 小家伙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仍是很用力的点点头。 纪贵人描了个图样给我:“这是绣在荷包上的,皇后娘娘不妨试试!”上面是一条盘龙。 我笑笑,搁在了一旁。 女官慌慌张张地跑来说焰行和三皇子在东宫打起来了。 我到东宫的时候,场面已经平静下来。太后、皇上以及嬉嫔都在场,乳母跪在地上。三皇子比焰行大两岁,自然吃不到亏,焰行的脸上赫然一条鲜红的指痕,似在我心中抓了一把。 皇上将焰行抱在了怀里,柔声地安抚。 焰行一见到我,便伸来一手要我抱,我抱过来的时候却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的是我绣的肚兜。 “焰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沉声问道。 三皇子一指焰行:“父皇,他的肚兜明明好丑,儿臣不过如此一说,他就扑上来了!” “才不是这样子的!”焰行哽咽着,“三皇兄要抢我的肚兜,父皇你看,还撕烂了呢!”说罢,已经将手中的肚兜扬了起来。 我微叹着闭上了眼,这下,见光了。暗自强忍的笑声,不屑一顾的嗤声都起来了。 “焰行,这是谁给你的?”皇上强忍着笑,靠上前低声问焰行。 “是母后娘娘!”焰行一扬头,十足骄傲的说道,被他的神气劲一鼓,我的那点自卑也跑掉了。 皇上未说话,嬉嫔已经啧啧有声:“焰行撒谎,你母后娘娘怎么可能做这么丑的东西给你呢?” “我没有!母后娘娘做的是最好看的!”焰行倔强的扭着头,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皇上。 我的眼中有泪花涌上,便轻声的安抚他:“焰行乖,母后再做许多给你好不好?” 这时他才有了笑意。 我吃力地抱着他,向太后与皇上行了一礼便退出了东宫。 没走几步,手中一轻,焰行已被人抱了去。 第1卷 第3章 帝王之后初长成 椒房殿里,笼罩着淡淡的清雅之香。 乳母取来了伤药,为焰行细细涂抹。 “颜儿的绣工别具一格,朕很喜欢!为朕做一个可好?” “是,皇上!”不知道他是喜欢上哪一点,但已经释然了。不是说黎明前的一刻最黑暗吗?现在已经过了那一刻了。后宫上下必然都已知道了皇后的涂鸦功夫吧?好在现在出入都不是一人,脚步声也够响,不必担心会听到一些令心情不好的话。掩耳盗铃者又岂止我一人? 赶了几天的工,为他绣了金丝盘龙的荷包。他拿在手上看了半天才问:“颜儿绣的可是盘龙云海?” 我浅浅一笑,本只绣盘龙,却多了云海。不过他能看出原形倒也算造诣高的了。自此以后,我便懒碰绣线。多数时间仍拿来看书或是练字了。入宫前母亲给的《女儿经》以及大哥的一些书都被我翻得滚瓜烂熟。晨昏的时候,最爱练字,我的字沉着有力,仿佛执笔的手仍被二哥握着,一横一竖都是他的模子。 春去夏来,日月消长。 除去春衣换上蚕服时,我的身体越发的成熟。家中带来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裁衣的女官为我量身时,我的身体僵硬,脸上亦是红霞满布,半天也褪不掉。 用过午膳的时候,知秋看着我的裙子突然就变了脸色。我不知所以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时腿间一股暖流,旋即明白过来了,当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颜儿,怎么了?”皇上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退无可避,当下提了裙子就冲进了内殿。 早在入宫前,大嫂就曾经常问起我这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乃至及笄时仍未至。之后皇上并未临幸于我,故这事也就淡忘了。 太医来了,隔着卷帘立于红绳另一端,半晌才缓缓说道:“皇后娘娘十有五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甚,月事以时一。” 之后知秋服侍沐浴更衣。缥色下衣一片艳红,无不在向我诉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完全了,可以为人qi,亦可以为人母。太医说:“能得子!” 坐在浴桶里,我将头深深埋下。腹部微微涨痛,坐在撒满玫瑰花瓣的温水之中,才有了缓解。 身后屏风轻响,进而一双大手伸入水中将我圈住,粉红的宫墙,大红的玫瑰,散发着白雾的温泉水,印衬出一片明黄。 有人在我耳边低语:“朕的小皇后长大了!”一片温情脉脉! * 中旬的时候,皇上令各宫嫔妃即日起恢复中宫请安,椒房殿一下子热闹起来。 纪贵人原本就常来,倒不显得突兀,请了安之后便热络的与我叙话。封淑妃冷眼旁观,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略带着敷衍的味道。另外几个没有说话的份,不知是惧我还是惧她。只有甘嬉嫔到的是最迟。来了亦并未先向我请安,而是对着众妃嫔埋怨起来。 “众位姐妹怎么也不等我一下?太后一早便召了我去,问些皇子的事!”她面上难掩得意之色,末了,才身姿绰约地向我请了安。 “太后娘娘搬去长乐宫,甘氏你费心了!”除了皇上,太后已免了众后妃的请安,去的也多是讨她欢心的妃子。 这二位有皇嗣的皆未将旁人放在眼里,我若不是皇后,比那些个贵人常在也好不到哪里去。饶是如此,她二人仍是匆匆离去。之后,旁的人也借故退下,唯独留下纪贵人。这样也好,我是喜欢清静的人,人多了反而变的不自在,绞尽脑汁的找话说,比干活还要累。 “皇后娘娘的字不拘一格,竟有男子之风骨!”众人走后,她又随意了很多。 我腼腆一笑:“家人也这么评说,看来贵人是专家。” 她忙谦声道:“不敢,不过是打发闲暇时间罢了!皇后娘娘是清心之人,连这墨亦有清香!” “这是本宫娘家送来的,据说是民间制墨名家所出。贵人若喜欢,拿去便是!”说罢便命知秋去取一盒来。 她正笑着,突然就掩口干呕起来。我原还以为是身子不适,望着她喜上眉梢的模样,心下便有了几分底。太医来的时候正巧皇上也过来了。 “恭喜皇上,贵人乃是龙脉!” 皇上一脸平静地抬手:“赏!” “皇上!”纪贵人泪水涟涟,满怀激动。她入宫三载,至今才有了身子,富贵指日可待。 “纪氏,你辛苦了!”皇上面带微笑,较纪贵人少了一些惊喜,“我天朝至今未出公主,但愿你不负朕望,朕亦不会亏待你。” 纪贵人面上白了一白,身子摇摇欲坠,终还是娇娇弱弱的福了下去:“妾纪氏谢皇上恩典!” * “小姐,这午膳——”知秋托了壶酒,进退两难。 我一摆手:“撤了吧!” 她依言欲退出去,又被我唤住:“知秋,那墨没交给贵人吗?” 壶身一倾,滴出几滴酒来。 暑日的椒房殿内,知秋脸上微微沁出了汗珠:“贵人此时怕没了那份心思了吧?” “我岂能言而无信?你寻个机会给送去吧!” 她迟疑了片刻,才低低地应了。 * 次月初,帝携后妃皇子前往甘泉宫避暑。酷热之下,好像人人都愿意蜇伏,每日的朝议总是早早就结束了。轩辕帝留在后宫的时间也长了很多。 才子执笔,红袖添香。我常常被迷惑,疑在凡间。他的字不单单有傲人风骨,更多了一种君临天下的大度。 “朕自小在尚书房,书法由华敬初大师授业,受益匪浅。朕像焰炔这么大时,已能出口成章,像焰炽这般大时,已是运筹于帏幄。朕的这几个皇子,没一个像朕的!”他是嫡长子,自生来便优于旁人。我听说居住在陪都的晋安王,二人年龄相仿,却有若云泥。他是云,晋安王是泥,这与晋安王生母位分不高自然也是有关系的。 “臣妾以为大皇子心思缜密,对人体贴,不失仁者风范。二皇子天资聪颖,只是甘氏至今仍居嫔位,他的几位师傅不成气候。我朝家法,皇子、皇孙六岁,然后就外傅读书,三皇子明春也该拜师了。四皇子尚在稚龄。”墨在砚里发散开来,墨香浓郁,与椒房殿内的迥然有异。只是再喜欢那清香,也是不能给皇上用的,皇宫里,阶级分明得很。 皇上搁下笔,拉了我的手:“颜儿说的不错,焰炔若在尚书房又是一番光景。甘氏太过骄纵,朕不过是有意压她一压,如此一来,于皇子倒是不利。”封氏原是陵容,因诞下皇长子而晋为淑妃,三姐入宫便是德妃,之后又因焰行晋为贵妃。而嬉嫔连生二子皆未晋位,原来中宫无人,太后与她倒还安静,现在眼瞅着我坐在了这位子上,恐怕她们以及甘氏家人再也坐不住了吧?嬉嫔近日频频召娘家人进宫,也经常去往长乐宫,于宫规不符,女官都会报告于我,只是,我无心理会,亦不想理会。 “原来皇上都想到了!”转念一想,哪会有他想不到的事?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的事。 “颜儿有何主意?”他漫不经心的手上一用力,我便坐在了他的腿上。常在一处用膳,对于他这些亲昵的动作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甘氏已为皇上育有两位皇子,可谓劳苦功高,仅一嫔位实难服人心。可皇上心系天下,思虑的又岂会是一朝一夕。眼下正巧纪氏得龙脉,依臣妾看不如一同晋位,甘氏自会明白皇上的甘心。”我娓娓道来,恪尽皇后职责。 语音未落,已见他徐徐笑开,有若饮下一碗冰镇甜汤。 * 择吉日,甘氏和纪氏一同晋位,册封甘氏为惠妃,列封淑妃之下,纪氏为贵嫔。看着她二人跪谢皇恩,我才意识到,皇上不仅仅是夫君,更是一架天平,这天平是后宫的,是朝廷的,亦是天下的。 礼毕,二妃一齐到皇后宫中接受训导,然后是家宴。众人按着位分依次落坐,焰行坐在皇上与我的当中。 今日在坐诸位,淑妃是唯一没有讨彩的,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眼底更有流光溢彩。通常在这种时候,我感觉自己更是像个局外人。皇上与众嫔妃有说有笑,不时的问起各位皇子的近况,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一丝倦意。 大皇子其实像极了他的父皇,温润若水。我望向他的时候,他也在望我,有些愣怔。我不禁想,皇上十四岁时可也是这般模样? 到底是不同的,大皇子身边有生母淑妃,便若温室里的花朵,皇上十四岁时身边有谁呢?顺境使人安逸,逆境催人进取。 宴至一半,皇上起身,正出神看歌舞的惠妃立时便转过身来仰望他。我也差不多以为,皇上今晚是要宿在惠妃处的。 跟着缓缓起身欲行礼恭送,却怔住了。他已将焰行抱在了怀里,淡淡地说道:“朕累了,皇后与朕一道吧!”* 第1卷 第4章 心动伊始英雄归 虽然开始有些吃惊,但转而一想,皆在情理之中。一个帝王,尤其是像他这样骄傲的帝王,如何愿意受制于人?只是,他虽骄傲,但更深沉,只怕荣华过后已经有了危险的讯息。一路上,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我不愿意去多想,甘家如此,君家又何尝不是呢? 刚在殿中坐下,皇上身边的乔公公已紧紧跟进,弓了腰小声问道:“皇上,殿前的红纱灯笼是否卸下?” 此时我的脸一定很烫,却不敢抬头望他,只装作没有听见顾自与焰行逗着玩,室内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陷入无比的寂静,乔公公在猜测在皇帝的心思,皇帝似乎又在猜测我的心思,而我,亦同样在猜他的心思。 半晌之后—— “不用了,退下吧!”他的声音有些无奈,却有一丝异样情愫如潮水般涌进我的心中。知秋正欲焚香,闻言也愣住了,立时就有乳母反应过来,将焰行带了下去。 “过来!”他斜躺在寒玉制成的靠椅上,朝我招手。 我依言走了过去,靠近时,却被他带入怀里,传来浓郁的酒意。急欲挣扎着起身:“皇上不是累了吗?” 他的力道隐忍而坚决,似有无比的韧劲环住我,将头埋在了我的颈前,轻轻的嗅着少女体香:“是啊,朕累了,朕这里累了!”说罢抓住我的手贴在他的心前,感觉帝王强有力的心跳,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分明布满倦色,无人观处才是真性情,而此时,这个帝王忘了在我面前筑起一道防备的高墙。我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轻轻摩挲。他突然便将我揽入怀中,久久没有放开,当我感受到由他传来的那种孤独到了极致的心情时,不禁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抚。或许现在的我,能做的,愿意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原本是想多安慰他一下的,一如当初安慰二哥那样,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是我先于他沉沉睡去。再醒转时,人已经在极具奢华的大床上了,星辰退去,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 八月,暑气渐渐退去,甘泉宫里开始热闹起来,为了一年一度的校猎,这是自轩辕帝登基以来才有的。这本没有皇后什么事,但是今年不同往年,在天朝大军下,匈奴已自请成为藩属国,还有西南的蛮夷之族也见风使舵,归于我朝之下。故此时匈奴单于和蛮夷的族长都千里迢迢赶来朝觐。 匈奴的单于很年轻,以致于常常在无形之中露出一股霸气。我在心中暗叹,这样的人,又岂是甘愿久居人下者?他比之轩辕帝少的不过是一份历炼,胸怀天下的大志却是如出一辙的。 西南蛮夷的各位族长表现平平,唯独伊洛族长一副笑脸迎人,和和气气的模样,这与我所了解的蛮夷之人大相径庭。是否如此尚不知,但是与不是,皆可看出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大哥从来都说我不该看那么多的兵书,以致于草木皆兵,哪里有小孩子样子?可是他的书房里除了兵书还是兵书,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若二哥没有离开,想必今日的我又是另一副性情了吧? 伊洛的乐工唱的是俚歌俗语,一时间将众人都吸引了去:“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那乐工身着自族服饰,又是一番味道。轩辕帝亦觉有趣,让人赏了去。 匈奴单于站起来说道:“这歌里的佳人难道不是天朝的皇后娘娘吗?” 鼓声,乐声戛然而止。皇上的眼里有隐忍不发的怒意,面上的笑容正一点点消失。 大皇子站起来施了一礼:“单于此言差矣,母后娘娘乃我朝国母,此是天意,岂可比作红颜祸水?” 单于微微一笑:“大皇子误会了,本王绝非此意!皇后娘娘的贤德本王早有耳闻,本王自愿罚酒三杯!” 我盈盈一笑,四两拨千斤:“单于谦虚了,若说有倾城倾国之佳人,本宫自认不如单于的苏林阏氏!” 单于举起的酒杯登时滞在了面前,脸上的得意之色也消失殆尽,只余了三分气恼。 席上的气氛顿时又变了一派风向,焰炽亦含笑微微向我致意。席下,小手已被轩辕帝紧紧握住,拇指尖在手心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圈。我知道他是在问我,怎么想到了苏林阏氏?那个女子,据说生的是雪肤冰姿,清艳妩媚,只可惜,真是应了歌里面的义了,单于为了她与大阏氏决裂。那大阏氏是何等人物?当下带了自己一族的大队人马直奔西而去了。 单于到底是心思极重的人,只一转瞬间的功夫,已经泰然自若,大笑声中双掌一击,便见游牧歌女鱼贯而入,身上皆着了短袖短裤的马装,显得十分的精神,她们嗓音嘹亮,英气不输男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一曲唱罢,席间掌声不绝于耳,草原的苍莽似随着女子的踏歌声感染了众人。 * 宴罢,我在竹宫见到了大哥。 他与皇上饮得正酣。皇上饮着酒,若有所思:“朕听说晋安王仍不愿意参加校猎,朝中有几位儒官亦有怨言!” 大哥背对着我:“晋安王目光不及长远,至今仍未明了皇上的苦心!”他的声音不若在家里那般清冷。 “今rb妹都看到了,那胡单于虽口称臣服,心中仍存着狼子野心,这些个王室宗亲倒都风花雪月起来了!”皇上的手重重顿下,酒杯的酒溅了一身,“伊洛等蛮夷一族虽然不善征战,但好蛊惑之术,那伊洛族长亦是狡猾奸诈之辈,仍需多加防范!” 他脸上的那种神情是我没有见过的,温柔褪下之后,是略带残忍的杀气。只是在看到我的时候便已悄然隐去,复又一片漫漫如水的光芒。 大哥察觉到他的异样,才转身,便看见立于门外的我,吃了一惊,急急地欲起身回避。我倒没有,因为是皇上宣我过来的。果然,皇上将他按住,淡然说道:“你我好不容易才欢聚一堂,不必拘礼了!皇后是朕请来的。”我挨着他身边坐下。 “大嫂和祺儿好吗?”父亲每日出入朝堂,没有消息即是最好的消息。母亲对于我来是一个外人,她并不需要我的关心。二哥出了君家想关心也关心不上。只有大嫂和祺儿仍是我心底仅存的柔和。 “都好,谢皇后娘娘挂心!”依然是这段对白,都有些腻味了。于是相对无语,恍如隔岸而望。 皇上见状,无奈一笑,随即唤了乔公公伺候他去更衣。席上独留了我与大哥二人。 “小颜,你长高了不少!”左右无人,大哥温声说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他不像父亲亦不像母亲,他们都不是温柔的人,他的温柔来自皇上。 “妹子进宫快两年了!”我宽颜一笑,亦随着他改了居家时的口吻说话,仿佛不过是昨日情景,恍惚中,仍挨着大嫂睡在一张床上,祺儿调皮的挤进我们中间。 “是啊,都两年了。你和皇上——”大哥欲言又止,只是我已读懂了他的眼神,却也无言以对,又是一片扼死人的寂静。 “你大嫂和祺儿,也常念着你!”及笄礼中,大嫂随母亲离宫时,远处的回眸一望,带出多少牵挂,至今还时时在梦中出现。 皇上已换了一身柔白的常服走了出来,面上微微笑着,却见我眼中点点莹光。他坐下来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将我的手握住。 “辰华,你这妹子不好欺负!”他意有所指,大哥亦是隐忍着痛快的笑意。 “本宫做了些葡萄酒,大哥给大嫂和祺儿带些回去吧!”我轻轻抹去眼泪,重新换上笑颜,“祺儿一定长高不少了!” 我唤了知秋进来,让她回我的宫里拿些葡萄酒给大哥带回去,大哥也同时起身:“天色已晚,臣也该告退了!” * 围场里,击鼓声、呼喝声震耳欲聋,有野兽仓皇逃生。一贯平静的天地间,有若布帛被生生撕裂。方才湖水深蓝,绿草如茵的诗境已全然不见,变成了生死争斗的猎场。武士们持械牵犬,在围场里追逐激战,他们的械不过是一把匕首而已。 在武士将匕首刺入困兽的咽喉时,我极力抑制住想要捂上双目的冲动,任由那嗜血的场面侵略心灵,皇上带我来不就是让我来见识的吗? 匈奴单于不甘示弱,亦卷起了袖子,赤手空拳与一头野猪博斗。围场里的他几近疯狂,当弯月形的银刀捅入野猪壮硕的身躯时,匈奴人欢呼起来。轩辕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兵书上说,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贻。 武士拖着一具具战利品回来的时候,围场外响起一片惊呼声,远处有银狐掠过,引得轩辕帝豪气顿发,直指丛林深处对着我说:“它——是朕送给皇后的礼物!” 语罢,人已疾步而出,提弓上马飞奔而去,身后有几十骑亦前呼后应着追随而去,车驰马奔,呼声震天,场面较方才更为壮观。那是帝王的霸气,比歌舞更鼓动人心。直至那一队英姿勃勃的劲旅消失在丛林之中,我的心情才平复过来。 大皇子就坐在我的旁边:“父皇真不该夸下海口!” 我侧过身去望他,果然是在百般呵护之下生长的名贵植株,人是好人,总会为别人着想,只是在这里却显得少了股飒爽英姿。他见我望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相信皇上,你,也要相信他!”平静的语气中,我复将目光投向丛林,那里,是我的信念。此时,我亦将我的信念传达给身边这位少年。他虽只比我小了一岁,但在我看来,其实已成了两代人。 丛林中一骑飞奔而出,马上之人正是轩辕帝,他明黄色的龙袍在林风中猎猎飘舞,马上的猎物遍体白毛、灿如银雪,登时照亮了场外众人。在“万岁”的高呼声中,他,成了今日当之无愧的英雄。我的脸有些红,是酒红,亦是心动。 整理容妆,我徐徐站起,迎向胜利之师。 第1卷 第5章 天路难行情何堪 我知道许多双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尤其当惠妃说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有些事情,即使不想做还是要做的。 她在我之前迎向了皇上,有人露出诧异目光,也有人不以为意。或许,在他们心中,也如惠妃一样,并没有将我这个中宫放在眼里。当然,淑妃绝对不会那样做,因为她是大皇子的母亲,一言一行全部是照着太后的标准来的,贵嫔也不会那样做,因为她是个聪明人。 皇上看向了我,脸上犹存着一丝胜利的兴奋:“皇后喜欢吗?” “是,皇上!” “皇上,妾身常听太后提起,说这银狐皮是狐皮中的珍品,细柔丰厚,御寒性强,极为稀有!”惠妃的脸上挂着媚笑,倒是与那狐狸交相辉映。 我看着那银白的东西,心里叹息着,果然是好东西!可惜惠妃讨的不是时候,即使是搬出了太后。若在平日,以我的性子,怎么会说半个不字?但是今天我却说了。 “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听闻淑妃在生下大皇子后,手上落了宿疾,一到冬寒,便不能见风,一般的护手无济于事。臣妾想请皇上恩准将这宝贝赐给淑妃!” 虽然有一丝不舍,那毕竟是那个人第一次要送我的东西,当你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他摘下月亮来送给你,你也不稀罕,当你在乎的时候,他只是对你微微一笑,便已足矣。所以我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皇上一愣,但随即恢复了笑容:“皇后体恤后宫,是朕的福气!” 惠妃的媚笑自始自终,都没有入到他的眼里。一个帝王太骄傲,眼里就只有他的江山。锦上添花,花再美,不过替锦作嫁衣。 帝王的权威不容动摇,他的皇后也应该是骄傲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 校猎结束的时候,我大哥亦带着他的三千骑兵回驻西北。那一日,在三爵观送行。西北的风徐徐而至,似是边疆催行的战鼓。壮士即使心中有千万不舍,但在三爵观前,仍是豪迈畅言,将一双双黯然的目光抛置身后。 他们是为了帝王争战,亦是为了百姓争战。许久以前,我曾问二哥为什么要打仗,二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后来当思考比说话多的时候,我想,不单是人,世间万物不都是如此吗?只是,有的是权利之战,有的是生存之战。 我看到了大嫂及祺儿在将士的家眷中间,她刻意地将身形矮下,除了离别的神伤,脸色也不是很好。祺儿长高了很多,也壮实了很多,他的唇紧抿着,一只手放在大嫂背后做着本该由大哥来做的事。我想顺着三百石阶飞奔而下,冲到他们面前,对大嫂笑一笑,而后使劲摇一摇祺儿,将他隐藏在平静五官下的离愁尽数抖落出来。 然而,我只是将目光紧紧地投在他们那一处,身形丝毫未动,脸上亦有端庄的笑容。 皇上洒下了为壮士饯行的酒,我看到大嫂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未到离别已挥泪,从此朝夕盼君归。妾心难有知音会,只愿日西更无悔! * 当经历了无尽哀思的离别之后,夏天悄悄落幕,甘泉宫的短暂繁华亦随暑气淡下。 我在竹宫,盯着宫女们收拾皇上日常使用的物品。她们训练有素,用心的在宫里过日子,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份内事,真的不用我太操心。直至一个宫女翻出一件东西,却犹豫起来不知道去留,拿到了我的跟前。 只一眼,便噎住了,一贯端庄的我居然口吃了:“这个么……”不单是口齿不清,甚至脸上也火热火热的。 我以为皇上早就扔了呢,毕竟是戴不出去的东西,没想到是收在了柜子里。 那抹熟悉的明黄迈进竹宫时,我迅速起身将宫女手中的那只盘龙云海的荷包抢了过来,宫女亦被我吓了一跳。她们所熟悉的皇后虽然年少,但绝不幼稚。 “朕已经看到了!”他的手伸在我的面前,笃定地说道,“颜儿已经送给朕了,怎么能反悔?” 我没说话,第一次违背了圣意。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只有我的好,不好的,能忘就忘掉吧。 他欺身上前,笑着看我:“莫非是怪朕没有戴在身上?那朕戴好了!” 皇上身上哪用得着戴荷包?本来就是认为他用不着,所以才大着胆做了一个。但可一不可二,于是那只荷包极为夸张的挂在了帝王的腰际,倒显得我是真的因为他没戴在身上所以才收回的。 我终是无可奈何,却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是在御前,就止住了。 “颜儿笑的时候,真年轻!”他抬手抚上我的脸,眼中有迷离的神采,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是。 可是,我的笑容又回复到以往,端庄,平静。 “如果没有让你做朕的皇后,你会是什么样子?”他有一丝不舍,像是父兄。 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好像总是处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我的眼中此刻一定充满了迷茫,因为那个为我拨开云雾的人不知去向何方。 “如果朕没有做皇上,会是什么样子?”他续又问道,只是这个答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带了一丝惶恐:“皇上乃天子,天命所归!”这话一定要说,虽然连我自己也不信,天命所归是用鲜血来铺路的。 他摇头:“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 我只知道甘泉宫后是甘泉山,连绵的山脉蜿蜒雄伟,这儿是烈家天朝的龙脉所在,故守军远超过皇宫禁军,除非要变天,否则他们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无尽的深渊有一条人工凿成的石阶,仅容一人而过。我行走在石阶上,仿佛踩在刀尖。 当行到开朗之处,轩辕帝大手一挥,阻断后面随行之众的前进之路:“你们,都留在这里!” 一干人面面相觑,有管事之人战战兢兢地出言:“皇上?” 他不予理会,只牵了我的手柔声说道:“前面还有一段路途,颜儿还走得动吗?” 我点点头,心早已飞向终点处。 待崎岖的山路一转,底下的人便消失在身后了。他回头一笑,转过身就将我抱了起来:“这样快点!” 从来不知道山中原来竟有如此美景,四周的山紧紧围绕,谷底,茵茵绿草的尽头,是一池湖水。 湖上有风吹来,带着清新的味道。 “臣妾只知道甘泉山有昆明池,却不是在这里!”我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龙脉之地,怎么会有不见记载未听人传的湖? 他迎着湖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在大笑声中直直向后躺倒,“轰”的一阵响,庞然身躯已卧在了草地上。 不疼吗?我心里纳闷着,却依着坐在了他的身旁。 “这里,是朕一个人的!”他的骄傲总是无处不在。孤独的人,所以也找了个孤独的地方,孤独的享有。 我有点心疼,因为孤独的人最能体会。 “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时常来这里。只有在这里,朕才会觉得离天最近!”他翻了个身,以肘托脸,似回到少年时代。 我微微叹息,因为看到他的孤独,所以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天路难行!” * 湖水涨满了,几乎要涌上湖堤,未到秋到却已有了微微的凉意,我掬起一捧饮了下去,看见皇上也在我身旁蹲了下来,水中倒影成双。 我看他,他也在看着我,随后伸手入湖,顽童似的带出几点湖水向我泼来。 我躲闪不及,樱唇微微张着,脸上的几滴水珠让我有些错愕。 他故技重施,我的脸上已有水珠顺流而下。 我的嘴张得更大,但在最后都转作了无奈的笑容。 望着他变本加厉的笑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索性双手入湖带着水泼在他略带着得意的脸上,而后,看着他闭上眼睛躲闪的模样,笑出了声。 直到他痴痴地看着我,任由我将水泼在他身上,不躲也不闪,我这才反映过来。 薄薄的衣裳贴在了身上,露出日渐成熟的妙曼曲线。 在感觉到凉意的时候,他已拥我入怀,力道之大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的小脸在他的大手下,出奇的滚烫,眼神也开始迷离,却没有躲闪。然后他的唇落了下来,轻轻的,柔柔的,像羽毛轻拂,亦像蜻蜓点水。 我的眼盯住他的唇,在想,这就是爱的味道? 他的眼神中有爱恋,他的呼吸声中有情yu。 当他的唇再次覆上来时,变得热切起来,带着帝王的霸气。 他的手指,轻轻解开我的衣裳,在微微发抖的身上慢慢游走,似是有火在每一处点燃。 我想控制住自己发酸的鼻子,却终究没有忍住——“啊嚏!” 第1卷 第6章 重阳佳节释怀夜 因着了秋凉,椒室内的中宫再次进入到人们的眼中。娇小的君皇后被轩辕帝从山中抱出来,身上居然披着一件龙袍,皇帝则仅着一件白色的中衣。 本来我是该带领在甘泉宫里避暑的嫔妃们一道回宫的,可御医说,皇后受了寒气,不适合在甘泉宫养病。于是,我便随着皇帝的车辇回到了椒房殿。 若和甘泉宫温室中的花朵相比,我充其量只能算是移入温室的野韭,不过是小病小灾,还能抗过去的。但我是皇后,于是御医每日几遍的请脉,掩帘卷起又放下,如此反反覆覆。更折磨人的是那一天卯、午、酉三时的汤药,苦不堪言。皇上像是已窥探到我的内心,每日待我喝完了药才上朝,午时、酉时亦是一顿不落。 我在心里哀叹,是药三分毒,难怪宫中妃子多病多灾,大半是被折腾的。不过望着他从不曾展现过的细腻,我像是上了瘾似的在想,那另一半或许是为了帝王的柔情吧? 他的话语像极了哄自己的小女儿:“乖,颜儿来把药喝了!” 一直到嫔妃们俱已回宫,他仍夜夜宿在椒房殿,甚至每日的奏折宦官都不再送往清凉阁,而是直接送到了椒房殿。 他批折子的时候,我则看自己的书,女儿经已抛在了一旁,倒是兵书看得有滋有味。他瞅着直摇头:“辰华就这般放任你?”我笑而无语,我小的时候与大哥并没有多少来往,放任我的是二哥,那个有着夏日阳光般灿烂的男子。 “你看得如此入迷,那朕来考校你一番!双方对垒,须经哪五事而校计?”他信手拈来,仿佛早已在脑海中落地生根。 “回皇上,所谓五事,乃道、天、地、将、法,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我不过是将记忆当中的句子重复出来而已,远没他那般运用自如。如果在前线,我只能是照着命令行事的卒,而他,才是宽衣长袖指点江山的王! 他的手拢过我的发丝,无限感慨:“教朕如何相信,朕的皇后不知女红,却将这兵书看了个通透?” 我苦笑,若是可能,我宁愿像父兄一样,坐在战马上跨过沙场,在无边广阔的天地下找寻自己的方向。 “你总是在朕的意料之外,让朕会迷惑,也让朕心疼。”他将我自案边抱回了床上,如同我是初生之婴儿,又替我掖好了被子,柔柔的声音传来:“早点睡吧,朕会陪你!” “皇上——”我的眼中有困惑,从湖边回来,他一直将我当成瓷娃娃般对待,甚至让我以为那日的动情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可是他的手指在我身上燃起的火苗仍不时烧噬着我的心,怎么会是错觉呢? 他俯身吻我,而后移到我耳边轻语:“颜儿不一样,所以朕想等,等着我们都确定心意才好!” 于是每晚,我躺在床上,看着幔子边上透过来的烛光,安心的入睡。 夜半,会有温暖拥我入怀,早起的时候身旁仍有余温,这样的日子渐渐已成习惯。有的夜晚我想等他来,可终是没有等到。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嗜睡还是他少眠?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在他身旁,最初的不安已由依赖取而代之。 妃子们晋见的时候,我从惠妃明目张胆的嫉恨当中嗅到了不平常的气息,向来与我多有亲近的贵嫔此时亦不多话,她抚着已出怀的肚子作壁上观。 * 九九重阳,大清早皇上便率着文武百官祈仙台登高望远,与百官同欢,以诗言志,因示群官。 各宫照例赏了重阳花糕碌,嫔妃们留在后宫,为晚上的夜宴忙碌。原本得见君颜的机会就不多,何况还要横里分成几份,现在恐怕是更少了。今天,巴不得将脂粉盒里的粉全部抹到脸上才甘心。 我这个年纪本来是不施脂粉自清纯的年龄,但药喝多了,脸色有一丝清减。于是让知秋将平日不用的姻脂取了出来,细细的涂描。一旁的焰行也挤了上来,拿着红纸就往脸上抹。 只涂了几笔,就气馁了。我本不是此道高手,人家是锦上添花,我是画蛇添足。 知秋笑说:“小姐,还是让奴婢来吧!” 我摇摇手,太不习惯了,从小到大也就大婚那日给人摆弄了一回,已算是容忍到极限了。 宦官唱着“太后驾到”的时候,我怔了一会,才想起出迎,算是慢了一步,未出殿门,太后已到了门口,脸上愠云密布,身旁两侧各随了一位腰粗力壮的女子,手中各执一物。 太后来意不善,椒房殿中每一个人都有所觉察,焰行一个劲地往我怀里靠,我只得吩咐乳母将他带回东宫。 “皇后性妒,后宫罕得进御。屡训敕,未有改之。哀家于重阳之日处以宫规,以正后宫。皇后,你可有异议?”她的话怕是来之前便已想好了的,滴水不漏。气势有如泰山压顶,无处躲闪。 我拢拢裙裾,伏身拜下:“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宫规有尺有鞭,尺掌面,鞭策背,我选了鞭。执鞭的女官步上前的时候,我看到太后脸上有一丝轻蔑的笑。于是有些了然,看来她是算好了我必定会选鞭,女子,莫不爱自己容颜的。 鞭子触到背上的时候,实心实意,不带一点水分,我吃痛的咬住嘴唇,却没有吭出声来。敢对皇后动刑,也只有太后身边的女官了。只是鞭长莫及,长乐宫的鞭再长伸不到椒房殿来,除非,是有人借了鞭。 “一,二,三——”当心里默数到三的时候,鞭风静止住了。女官平静地报告说已见皮肉,这刑罚便算是结束了。当一干正义之师鱼贯而出时,我扑在知秋的怀里。她梨花带雨的清丽容颜,一脸焦急。 我趴在床沿,一股浓烈的伤药香气扑鼻而来。我撑起身子,止住了她:“去尚药房要那没有味的!” 她错愕地说道:“这药的功效——” “我知道!”到底是女子,又隔着衣服,三鞭下来,大概还没到皮绽肉开的地步,一般的伤药顶多好的慢一些,“你只管去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应了。 我复又趴回床上,等着她的伤药。 很久一会儿,背后有异样的响动,我想大概是知秋回来了。 很快,就有手指在我鞭伤处轻轻的涂抹,伤药果然没有味道,只感觉一丝丝凉意。 “知秋,尚药房的人没问什么吧?”背后没有吱声,仍是抹着药。想也是,她是中宫的人,怎么会有人过问呢? “今天的事,不要让皇上知道!”表面上我是在担心他知道后,会在后宫里掀起一波风浪,但内心更深处,我是害怕,他知道后会无动于衷。我曾经问过自己,我对于他来说,是什么?皇后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他所要确定的心意又是什么?我自己的心意确定了吗?如果他只是他,不是皇上,不是我命定之人,我的心意又会是怎么样的? “所以你就去拿了这个药来搽?”身后的声音清冷,略带了一丝痛心,居然不是知秋! 我急急地回转过去,才发现室内只有皇上一人,哪里有知秋的影子! “你——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面一边在埋怨自己的不够慎重,看他那样子,分明是已经知情了。他眼里的痛,看在我的眼里,带给我的是一丝欣喜,不敢表露出来的欣喜。 “趴好!”他的声音失了一贯的温柔,独留下不容反驳的霸道。 我噤了声。 背后的手力道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声脆响,药瓶已经被摔成粉碎,而皇上转身便往外走,挟带着冲冲的怒气。 我顾不得上身未着寸缕,亦从床上跳了下来,“咕咚”一声冲向前去,正好赶上还来得及拽住他的衣角,我顺势跪了下去。 “你做什么!”皇上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怒气。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不能让他去,至少不能让他就这么去。太后因何地位稳固?轩辕帝一向让她三分面子,只因甘家在天朝的地位比之君家差不了多少。唯一有区别的是,我所了解的是父亲因被皇上重用所以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哥因着幼年之情对皇上更是绝无二心。而甘家则不同,他们早就习惯了翻手云覆手雨,在他们看来,若不是太后无所出,皇上又怎么能够坐上天朝的皇位? 头顶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后一双大手将我扶起:“颜儿,朕不愿意你委屈!” 此时的我,一定多了些妩媚,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到底是青春飞扬:“皇上对臣妾的这份心,臣妾铭记在心!” 他拥我入怀,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我裸露的肌肤贴着他明黄的龙袍上,瞬间感到极大的安心。或许,我只要他的一句话就够了。女儿家,往往只要自己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 晚宴设在了御花园,席上已架起了烤具,宫女川流不息,很快便将各色烤肉摆满了桌子。 我身着五彩华服,头顶凤冠突显我与众妃的不同。皇上执了我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就感到有许多束目光同时射来。皇上的手在同一时间紧紧的握住又放开,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然落座,言笑晏晏。我也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赏菊花、插茱萸、吃花糕,当然也少不了喝菊花酒。只是,今晚的轩辕帝似乎有些陌生,他一杯接一杯的将手中的酒喝尽,目光看向众妃的时候,都是柔情脉脉,比菊花酒更醉人。 他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惠妃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薄纱衣,里面是一袭白色的绸纱菊花衣,在秋风下显得有些单薄,更衬出了一分柔弱美。反观自己,早已经将中衣裹了个密不透风。 惠妃亦端起酒杯迎向皇上的目光,巧笑倩兮。 “皇后年少,未娴宫中礼节,惠妃不生妒,反处处维护,朕得此贤妃,心甚欣慰!”他的话十足的帝王味道,温情仅止于眼中。 淑妃和贵嫔都有一丝错愕,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我。连带惠妃也闪过一丝丝的不自在,但不过是转瞬即逝,随即又露出得意之色。我也不知道这是何意,但皇上说的,就是对的。 歌女略带挑逗的乐词轻唱出来:“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歌未罢,酒未干,皇上侧身对我说:“皇后身子未大好,平素又喜早睡,且先回椒室安寝吧!” 那一晚,皇上没有到椒房殿来,向来容易入睡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命知秋将外面的蜡烛点起。我在床上看着幔子外面的烛光,不知何时,终于沉沉睡去。夜里,在睡梦中,到处去循那一丝温暖,直到天明,才发现自己居然窝在了床角。偌大个床上,空空荡荡。 翌日,女官呈上御寝记录。我平静地手持皇后印缓落在印泥中,而后移到了御寝的记录上面。红红的“皇后之玺”下面记载着:“天朝轩辕帝十一年九月初九日戌时,惠妃甘氏御前侍寝,亥时归昭阳宫。” 戌时亥时间,我突然明白了帝王的无奈。 第1卷 第7章 无奈生于帝王家 菊花凋零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秋天我都未曾想起过它。直到失了花影,望着空空的枝头,才一阵惆怅。御寝的记录仍旧每日呈上,虽说“皇后之玺”依然是亥时归,但上面时时出现的嫔妃名号仍如利刃一般,带给我不可思议的伤痛。每晚总不超过亥时,清凉阁那边会传来宦官的唱声,我知道,是送侍寝的妃子回各自寝宫或者掖庭了。于是赤着脚下地熄了烛火,再回到床上,伸手一拽被子,然后沉沉睡去。秋凉更甚的夜里,我渐渐习惯了冰冷空洞的被褥。 满怀心事的不单有我,还有淑妃,那个一贯自视甚高的女子,此刻却因为她的儿子坐立难安。 皇上要赐大皇殿,又准备赏侍妾,大皇子不愿意,说要行了冠礼之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终身到老。我知道时下有很多的文士都有这种愿望,心里也觉得是天朝女子幸事。但他是皇子,若等到冠礼,还得六年。六年的时间,对于皇子来说是很宝贵的。于是皇上一怒之下让大皇子马上就行冠礼,否则就送到西北边关去。没想到那大皇子平日里看着和和逊逊,使起性子来和他的父皇一个样,当时竟一口应承了下来,还要马坊使带他去挑选战马。 天颜盛怒,前朝后宫都如履薄冰,每个人的脸上战战兢兢的。当然,也有例外的,便是那甘惠妃,连着几日来,她走路的步子都快要飘起来了。 有一日,纪贵嫔来椒室的时候,似在无意之中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大皇子写的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不知怎的给皇上看见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些冷笑,连我也有些纳闷。皇上向来不喜欢这些,或许在他看来,成日里摆弄那些东西如何能成大气候? * 淑妃特地待众人都走了才来请安,神情似有些恍惚。自我入宫,从未见她有过这种神情,以往的她总是带着雷厉风行的眼色,冷观身旁的每一个人,努力捍卫自己的地位。 但是,皇上的心意,如何能拗? 她的语气带了些恼恨:“没想到皇上会对焰炽狠心至此!” “淑妃,皇上这般对大皇子,用心良苦,你可知道?”我轻声问道,亦是劝解。心中仍叹了一句,女人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枉她平日里那么精明慎重的一个人,一提起儿子的事便乱了方寸。帝王家再薄情,再寡义,又岂是你一个嫔妃能说的? “眼看着皇上马上要过三十大寿了,前朝也越发忙碌。虽说后宫不可议政,但凡事都得以皇上为重,才有我们这些女人孩子的平安喜乐。”我的声音虽仍带着几分稚气,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含糊。整日里都是这些个话对来对去的,任你如花年华也消磨殆尽了。 “皇后的意思,焰炽不听我的劝,当真要把他送去西北?他才十四岁!”我的话被她全部否定,眼下她的心中只有孩子,忘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淑妃自皇上十五岁的时候就是侍妾了,你想一想,皇上那会在做什么?”我柔声问道。 她一窒,没有回答,我知道她是想到了许多事情。她十五岁即侍奉皇上至今,我不知道年少时的柔情是什么样的,但一定是教这宫廷的岁月都磨去了棱角,亦磨去了别的。 “其实皇上对大皇子的疼爱,较淑妃也不少一分。只是他心系朝堂,难免心有余而力不及。让大皇子去西北一说,即使你舍得,皇上也未必舍得。”若是舍得便不会这般震怒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这般吧。“你平日太过维护大皇子,对他并非好事。他是天朝的皇长子,该担当的还是要担当!在你眼中还是孩子,在他人眼中就未必。你若再这般一力承担,一味维护,只怕反成其害!”说到最后,我的言辞带了几分严厉。 秋风阵阵拂过,带着清爽的味道,她的脸上又重新现出希望的神色:“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封氏刚走?聊什么聊了这么久?” * 刚送走淑妃,便见皇上自椒殿一侧走了出来。 他高兴的时候会来椒室,不让人通报就到了我跟前。顾不上一旁的侍应,一把将我抱起转上几圈,难后双双坐在榻上,从来也不告诉我他为什么高兴,我只是知道他很高兴。 他心烦的时候也会来椒室,一声不吭,还是不让人通报。四下找我,找到了,就拉着我的手,在榻上坐下,然后圈住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怀里。 久而久之,连知秋都了解了他的这个脾气。他高兴的时候,知秋会送进来一壶香茶,几块点心。他心烦的时候,椒房殿的人一下子都消失了。你无论大声小声说话他们都听不见,你一喊他们的名字,总是会慢半拍才出现在你面前。 今日这样子,大概是心烦吧。不知道是因为前朝的事心烦,还是因为看到了椒妃。 “因为大皇子的事,与臣妾多聊了几句。”我避重就轻,但绝不隐瞒,因为在他面前,我从来都无可隐瞒。他时而炙烈时而柔和的目光下,教人无处藏身。但是只除了一件事,不过不是我刻意要隐瞒,因为从来没有人当面同我说过。 腰上的手搂得更紧,头也埋得更深,有闷闷的声音传来:“颜儿也认为朕做得过分了?” “不!臣妾不认为皇上做的过分,淑妃也不这么认为。”我执着于他话语中的那个也字,即使淑妃没敢当着他的面说些什么,但以他的睿智,岂会不知道? “朕想,她是听了你的话才不这么认为了吧?”他终于从我怀中抬起头,拉着我坐在了他的腿上。我惊讶于他的每一句话往往直指靶心,利落干净。而当这个时候,通常他的怒气已被他自己成功的压制下去了。 “大皇子确实也该成家立业了。但成家之意义,不外乎繁衍生息;立业之意义,不外乎实现价值!成家立业也好,立业成家也好,岂有相悖之处呢?” “你说的不错,朕亦觉如此。可是,真正教朕生气的,是他的想法!他居然抱着和底下的文士一样的想法!是朕让他过得太安逸了,学起晋安王来了!”晋安王的生母卫氏是先帝后来比较宠爱的女子,只是先帝碍着原是皇贵妃的甘太后,一直未晋她的位。晋安王子享母福,日子过得比身为嫡皇子的他安逸得多了。皇上的双眉拧得很紧,差不多要将浓浓的怒气锁住,再也挥散不开。 我心下了然,真正让他生气的,不过是大皇子“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想法而已。连我也觉得,那种想法,真的不合适在宫中生存滋长。若是可以,我也愿意啊! 我不出声,或许是让心情影响了自己,只盯着他发愣,直到他的眸子突然深幽起来。 “颜儿?” 我一愣神的功夫,心中的话不由脱口而出:“这怎么能怪大皇子呢?换做谁都愿意呀!” 话音落下的时候,泪也涌了上来。寂寞的深秋,枯黄的深秋,满园子、满屋子的深秋,都化成了眼中的泪水,是否秋天的仙子是泪水做的?我突然很委屈,到底是他在等我,还是我在等他?若觉得大皇子是不可思议的,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说什么等我们的心意都确定。你要确定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我是痴了,所以怨了,竟然枉想着皇上对我的心意是那美丽聪明的女子所吟唱出来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在这寂寞深秋的后宫里,枉想着一个骄傲的帝王会对我生出那样的情意!会吗?我无声探询。 他无语,只是锁住眉头,静静地看着我眼中直欲滚出的泪终是被我忍了回去。 * 东宫殿里,唯独焰行在和乳母玩,大皇子将自己关在房中,二皇子都去了尚书房,三皇子说是在惠妃那里。 我问焰行:“告诉母后娘娘,你最喜欢哪位皇兄?” 焰行不假思索就回答了我:“皇儿最喜欢大皇兄,最讨厌三皇兄!” 我抿着嘴轻轻一乐,稚龄儿不若大人想得那么多,心里有什么便是什么,难怪小儿无心事,因为都教嘴给说出来了。 “吱呀”一声,东首的房门开了,出来的是大皇子,有些日子没见,他的脸色清减不少,较先前脱去了一份稚气,也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也是,正如夏季是杨柳的时节,而现在正是他的时节,转眼功夫就窜出一大截。 “儿臣参见母后娘娘!”我进来的时候没有通传,他定是听到我与焰行的对话才出来的。 “大皇子有些日子没去尚书房了吧?”不过是多此一问,其实我知道是皇上禁了他的足。 他没说话,只是将挨着他站着的焰行抱起来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脸平静的逗着他玩。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一阵心酸,想起自己儿时的模样。大我十岁的二哥也是这般怜爱的让我坐在他腿上,给我说着有趣的事儿。……非此地,非此人,却又是那般相似的……似那地,似那人。 “见你待焰行的兄弟情谊,本宫甚觉欣慰!焰行有这样的父皇,又有这样的皇兄,是福气!” 他回过头来,有些不敢苟同:“母后娘娘认为生在皇宫里是福气吗?” 每一回他称我为母后娘娘的时候,我的脑子好像就差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他,脑中想起史书上记载的一位儿皇帝对着世上嘶喊出最后一声:“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每当看到那里,我便止不住的落泪,是心酸的泪。 “大皇子难道认为生在普通人家就一定有这样的福气?” “可是,没有这么多无奈!” “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种无奈!因为凡人总是有欲有求,不能自足,所以有许多不满。常常为三餐发愁的穷人总想着要能饱食终日便是幸福的了,而衣食无忧的富人则想着要飞黄腾达,官至高位的人总会不满足自己的权势。你看,这世上哪有事事尽如人意的呢?便是到了如意那一地了,你又滋生出来许多的不如意!大皇子至少是高枕无忧的,不必担心明天会如何。” “母后娘娘呢?也有自己的无奈吗?”他一直瞅着我,似是不明白为何我眼中有晶莹的雾气,才轻声地问道,年轻英气的眼神中总有一丝东西我看不懂。 我?我无奈吗?好像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生在君家是无奈吗?离开生母是无奈吗?二哥的离去是无奈吗?成为中宫是无奈吗?或者,爱上帝王也是无奈吗? “大皇子为何这般执着?莫非是有喜欢的人了?”我本以为在淑妃百般呵护下长大的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至少没有这样的主见,除非,他是已经动情了。 “也许是吧!”他淡定如水的目光里还始有了隐隐的愁思,可能是为了那朦朦胧胧的心动,也可能是为了明暗不辩的未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你父皇?”讶异于他的用辞,一时也顾不上揣测那有可能存在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她(他)不会愿意的!”他飞快地说着,我竟不清楚他所指的是皇上还是他心中的女子。 外间有人急冲冲地小跑进来,是乔公公。他行了礼之后忙说:“皇上宣大皇子觐见!” 第1卷 第8章 桃花幔落琴瑟和 那晚,皇上饮着葡萄酒淡淡地对我说,大皇殿定下来了,侍妾终究是免了,西北之行也再没提。我默默地听他说话,最后求了他一件事,就是在椒房殿内辟个地下的储藏室,这样就能多酿一些葡萄酒存起来了。 我对他说:“若能如此臣妾每天都能陪着皇上喝葡萄酒了!” 酒红红的,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也都是红红的。 他伸手拭过我的樱唇,许是上边还有残存的酒汁,而后将我抱起放在床上,而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 外面,有幔子放下的声音,然后是关上殿门的声音,然后是卸下灯笼的声音。末了,只剩下飘摇的烛火忽明忽暗,亦只能听到我们二人的呼吸声。 良久,他轻叹了一声,似有惆怅:“朕所以怪他,是因为羡慕他,可以如此轻松地说出来,只怕朕,终其余生,都是枉想了!” 我翻了个身,错愕地望向他:“皇上?” 他却未看我,仍自顾自地说着。 “朕自懂事以来,每日皆生活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之下,所想的都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女人对于朕来说不过是工具,只是功能各异而已,淑妃如此,惠妃如此,贵嫔亦如此。” “朕常想,假如我们早早就相遇,朕也一定会像焰炽那样,只愿与心爱之人相守终老,又想倘若当初没有让君大人送你入宫,兴许我们二人再无交集,朕的日子亦会好过许多!” “可是那时候你父亲有他的盘算,朕也有自己的盘算。朕觉得君四小姐亦是个不错的工具,为此,朕甚至不惜给了你皇后的位子。” “可颜儿来了,梳着长辫戴着凤冠进入到朕的眼里。看到大殿下跪着的瓷娃娃似的一脸迷茫的小人儿时,朕被震撼了,当握住你不带一丝迟疑和造作伸过来的小手时,朕忍不住发出叹息,我们的盘算都没有将你的感受算在内。” “进椒房殿的时候,你下意识地靠在朕的身边,突然让朕觉得无比的安心,朕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你顾不上看朕,只紧盯着喜烛看,亦教朕欣喜不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朕终日伤神劳碌为的不过如此简单而已。” “你看朕的时候,眼中不掺一点杂念,只是妻子在看着自己的丈夫。你眼中淡淡的忧愁,朕突然想伸手抚去,想知道这么点大的小人儿心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忧伤?” “拥你入怀的时候,我再次惊叹,原来十四岁的孩子真的很小,小到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了。但是当你伸过脚尖抵在我的膝盖上时,我又释然了,甚至想在那一刻将你揉进我的生命之中!” 他一直说,一直说,连我都未注意到他已经用了“我”来自称。 “你的葡萄酒让我心醉,你的盘龙云海我视若珍宝。长乐宫中你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木然的样子让我心疼。甘泉山上你的天路难行让我想到了从未谋面的母后。” “我再难面对后宫里别的嫔妃,于是,恣意妄为了,日日与你厮守,夜夜与你相拥,可换来的是椒房殿里,你背上的鞭痕同样伤到我的心。” “朕再次回到属于朕的路上,只有每个亥时之后,看着椒房殿中烛光一闪而灭,朕的心随之空了。就在这个时候,朕的皇子跟朕说要与心爱之人相守终老!颜儿,就如你所说,若可以,朕也愿意。可惜,朕知道不可以。朕就像是多年的积怨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直到看到你眼中的泪。” “皇上!”我捂住他的口,不能再听他说下去,只怕说得越多,会觉得失去的更多,“臣妾不是一直在椒室里吗?无论多远,无论多晚,臣妾总是在等。即使看不到,即使不会来,臣妾也愿意等。相守终老的方式有很多种的!此情若有长久时,又何必争朝朝暮暮?” “颜儿!”他的眼中是扫却空虚之后的舒展,似乎长久以来秋愁的堆积,都在此刻被卸下,我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与我一致,内心亦感安定而温暖。 然后他低头问我:“这是颜儿的心意?” 我轻笑着点头,含羞带怯,眼中亦藏着无尽的柔情。 * 似经历过千山万水,他的吻终于落了下来,带着淡淡醉人的葡萄酒香,火热而霸气,向我诉说一个帝王的心意。我生涩的回应他,舌尖交缠,却引他吻得更深。脑中一片混乱,直到身上有了微微的凉意时才发觉我和他已然袒裎相对。 他起身,绣着桃花红霞的薄绸床幔翩然落下,烛光将幔子内的天地罩在一片情yu纷飞的光晕里。 他轻轻地吻遍我身上每一处,心头早已熄灭的火苗又重新被点燃。我闭上眼睛紧咬住自己的唇,拼命不发出声,却流下了泪水。 他吻去我的眼泪,覆上我颤抖的身子…… 秋末的夜,无尽的夜,椒房殿中却是春色缠绵绯侧,教月儿也藏进了天边。 直到所有的热情尽数释放,痴缠的身子才静静地互相依偎在一起。烛台上烛泪层层叠叠垂下,宛如簇簇红云。我洁白柔软的肌肤仍泛着阵阵红潮,眼中不知有残存的醉意还是余情未了,只觉得周遭都是一片粉红色的雾气,眼角还有残泪,是因他的进入而情不自禁。 “对不起,是我心急!” 他拥着我,无限温柔情意,让我的泪水再次滑落。 “你终于是我的妻了!”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听到“妻”这个字了。于是猛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脸的困惑:“妻?” 他眼中有笑,带着些无奈:“你难道不是我烈炎唯一的妻吗?无人时,我就这么喊你好不好?” 我无言以对,心中却说“不好!”我宁愿平平淡淡,如细水能长流。 小的时候,二哥疼我宠我,更衬出大哥的冷漠无动于衷,我曾经为此深深难过。但长大了,我才知道,他的冷漠,他的无动于衷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二哥的疼,二哥的宠,现在看来,都不合时宜,所以只能是昙花一现,乃至过去这么多年我仍无法释怀。 我的默默无语,我的浅浅思愁,在皇上眼里,都成了最美的。他一次又一次的索取,在我身上留下的味道,汗水淋湿了我的前胸,带着他淡淡的体味,教人无比的安心。 这一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在他的臂弯中沉沉睡去,梦中的白衣男子仿佛已离我远去。 * 醒来时,他正坐在床边笑着看我,如同看宝。我想用被将脸蒙起,又觉不妥,才小声地问他怎么没有上朝。他哈哈大笑,旁边的知秋亦垂下头去偷偷的咧嘴。 “已经下朝了!”他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满脸的宠溺。我心中涌起小小的感动,一下朝就回来看我吗?这就是新婚夫妻的感觉吗? 沐浴的时候,知秋对我说恭喜,眼里有终成正果的喜,亦有不明意味的愁,只是室里雾气升腾,让我以为是错觉。。 当酸软的身子浸在飘着片片花瓣的温水之中,我想,即使浓情只存于昨晚,只止于今日,我仍不怨不悔,只为是他的唯一的妻! * 大皇子迁往明宫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九,十一月初十日正式上朝入列封为淮王,各宫都送去了贺礼,我也不例外。 初九日,淑妃早早便来到椒房殿,她一改往日的清高,眼里亦少了许多厉色。请过安之后不过是说些晚宴的详情,直至惠妃过来才打住了话头。 惠妃请了安坐下,淑妃才又徐徐说道:“妾身刚才忘了一事,真是该死!”说着慎重的跪下:“多谢皇后娘娘赏的银狐!” 我淡淡一笑,我在惠妃讨要在先的情况下给了她,她又当在惠妃的面谢我,淑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谨慎了? 心中虽想了这么多,仍挥挥手示意她起来:“淑妃为我天朝诞育皇长子落下宿疾,本宫理应如此!只是本宫以为这东西应该早就送到你宫里去了。” 一旁的惠妃一脸的不屑:“皇后娘娘不知道吗?这银狐的皮毛要制作起来是极繁复的,而且还有女官在一旁监督,要保证上面的毛一根都不能脱落呢!” 我摇摇头:“原来是本宫孤陋寡闻,倒教大家看笑话了!” 淑妃冷脸对她:“皇后娘娘身在中宫,岂能面面俱到?妹妹说话也太放肆了些!” 惠妃有些不以为然,仍扯着嘴角露出不甘示露的笑。 只是淑妃言语中明显的帮护让我略有了些意外,不禁抬眼看她。 她面带严厉,含了几分热切,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望,快速地低下头去,似是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皇后娘娘现在深得圣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脸上仍是一如最初淡然的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若都似她们这般存着心思,苦未必尽,甘亦未必来。喜乐贵在自给,烦恼不都是自寻的吗? “也难怪啊,姐姐不觉得皇后娘娘越发长得像先前宫里的君贵妃了吗?”惠妃面上带着骄傲的得意,“皇上那时候多疼她呀!” 淑妃又低了头没有回话,亦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三姐?我已经好久没有想到她了。似乎这个宫里并没有存在过她似的,连焰行也都将她淡忘了。 耳边响起母亲的话:“你三姐生前极得帝王宠爱,你若进宫,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不会太难过,是吗?是别人忘记了什么?还是我忘记了什么? 第1卷 第9章 初雪纷飞情醉人 礼宴自是设在明宫,意味着大皇子以后就在这里开始他臣子生活。同样是十四岁,同样被推入另一个阶段,我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感慨,不言自明。 席间,皇上依然是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不过以往总是我独在他身旁,而今日,我坐在右侧,封淑妃居于左侧。因为她是皇长子的生母。 皇上连日来似乎心情不错,总是温和的笑着,不时的对焰炽说上一两句训导的话。淑妃从旁帮腔,脸上始终有贤德的笑容,亦是心满意足的。 “焰炽,明天朝诏之后,你就是淮王,再不可任性妄为了!”皇上的话里带着不可辩驳的威严,无时无刻不让人想起,他是父亲,亦是皇帝。 淑妃飞快地看了一眼皇上,而后对焰炽说:“炽儿,父皇的话,你要铭记在心!” 焰炽轻轻一笑,像极了皇上,但眉眼之中有淑妃的影子:“皇儿谨遵父皇教诲!” 我想,此刻若缺了我,一定是极为和美的画面。淑妃的笑,淑妃的语,就像是联结皇上与皇子的纽带,在此时显得犹为重要。 之后,因着几个小皇子的嬉闹要轻松了不少,他们说要去看看大皇兄收到的宝贝,焰炽脸上是平静的带着爱护的笑。 只是,那笑容在一声纸张撕裂的轻脆声响之后化作了满布的青云。 焰炔和焰华争着将手上的字画扔在了地上,焰行一脸的不知所措。 焰炽一步冲上前去,将地上的字画捡了起来,沉声问道:“谁干的?” 焰炔和焰华有些发怵,焰行飞快地跑到了我的身后。 淑妃走过去,将那字画拿了过来,边看边说:“不过是幅字画,何至于对几个弟弟这个样子?明儿起你就是王爷了,怎么还……”她的话音顿住了,眼睛定在了字画的落款处。 那上面,“皇后之玺”、“君氏芷颜”二印红白分明。 惠妃跟上了去,一巴掌拍向焰华:“怎么这么不小心毁了皇后的东西?” 声音之大,怕是别人听不见她说的话,尤其重中之重是那皇后二字。 皇上侧过身子来望我:“哦,是皇后写的?” 本就觉得没什么,所以漫不经心地回道:“大皇子封王,臣妾略表心意,希望大皇子不负皇上的期望。” 惠妃接过了字画,小心的拼凑,一边笑道:“难怪大皇子这么宝贝呢!皇后与大皇子相去不过岁余,想是最能体会大皇子心思的人,知道那些个宝贝都入不了他的眼的!” 皇上更来了兴致,一挥手:“呈上来,让朕瞧瞧!” 我虽曾在他面前练过字,但是他未看过我的字,我倒是在想,会不会让他大吃一惊。 “操千曲而知音,观千剑而识器。”他轻声的吟着,最好朗声一笑:“好字!好辞!”说罢,话峰一转,指向焰炽:“焰炽,你母后娘娘的苦心,你可知道?” 焰炽单膝跪地:“皇儿知道,只是——” 我打住了他的话:“大皇子不必挂心,明日我再重写一幅便是!” 贵嫔凑了过来,露出一脸乖巧的笑:“原来皇后娘娘闺名之中有一芷字,真好听啊。” 中宫名讳……哎! 果然,皇上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窒色,虽是稍纵即逝,但仍是让我捕捉到了。 场面上很静,贵嫔像是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安的抚着肚子。 * 是夜,冷得可怕,椒房再暖抵不过初冬乍寒。我想着晚宴上的情景,寒气便从脚心上来。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难道我是因,所以才有了果?还是这宫廷是因,才有了果?思前想后睡不着,索性起来完成自己的承诺。 那幅字,我依样重新写了一遍,然后盖上玉玺。“皇后之玺”孤单伫立,再没了小家碧玉相伴,冷冷清清。 脚步声轻轻传来,是从外而入。皇上一月只有几日在椒房殿,其余在温室殿的夜晚,过了亥时他总会过来悄悄钻进被窝在我身旁睡下。于是,一直是等他来了之后才上栓。 今夜,本来曾让知秋上栓,转念一想便作罢了。他来与不来,我都是等他的,这是我的心意,亦是我的承诺。 “怎么起来了?”他自后面拥住我,身上的暖意瞬间将我紧紧包围,寒气跑得了无踪影。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将玉玺收起来,然后便欲将字画卷起,却被他拦住。 他看了看字,又看看我,复又将字摊平铺在了案上,然后将我装有玉玺的盒子取出来,拿了私印,慎重的落在了上面。 “皇后之玺”、“君氏芷颜”如影随行,犹如暗夜中双双绽放的红梅,格外耀眼。 “皇上?”我欲取他手中的私印,却反被他握住了小手。 “为何却步?”他看着我,低低着问,眼中有心疼。 “人言可畏!”我浅浅的说出几个字,其实更怕他不高兴。 “人言岂有人心可畏?”他将印放回,抱我起来回到床上,“但颜儿何惧?朕是天子,天子的心在你这儿!” 他握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前,静静深夜,心跳声亦格外清晰,我只有轻轻蹙眉,那丝不悦,我明明看见了啊。 第二日—— “朕看纪氏身子不便,以后各类礼宴皆可免了!” 之后,更不常看到贵嫔,直到皇上三十寿辰才见到她,整日处在掖庭,脸上几乎透明的白,我拉着她的手对皇上说:“听老人说怀了身子的人要多走动才行,皇上虽心疼,可是于她不利啊!” 皇上端着酒杯含笑点头,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因为这是他头天晚上让我说的。 我知道,他为了我很辛苦,真想告诉他,其实我要的并不多,可后来又一想,帝王的心,难道还算要得不够多吗? 我只有苦笑。 寿辰之后,迎来了今冬的初雪。只消一个晚上,第二日起来已是一片明亮亮的银白。好多年未有因雪而兴奋了,大嫂和祺儿都极怕冷,这样的天绝对是窝在坑上不愿意出来的,我只得望雪兴叹,在脑海里追思雪带来的快乐。 但我想起皇上曾对我说起,他小的时候在雪地里嬉闹的事,真的难以让我将故事里面的人与他重叠。 焰行今日没来,乳母早早过来说淮王接了几位皇子去明宫玩。 妃子们过来请安的时候,乔公公也来了。 “皇上宣皇后娘娘温室殿觐见!” 只是,当我跟在他后面越走越生疑,温室殿怎么会是这个方向? 直至走近东门,我止住了脚步:“乔公公,本宫不能再往前了!” 乔公公顿了脚步,却未回过身子,眼睛看向前方。 东门边,有男子长身而立于阙外,一袭白裳,在漫天飞雪里却很清晰。他回过身来,笑容若初雪般纯净,片片晶白偶尔停驻在他的眉梢,随即化去。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再看不见东门那道鸿沟,脚步也轻盈起来,恨不能身如飞雪。 宫墙外的雪地里,我们相伴而行,地上留了两串长长的足印。 我偶尔回头,看那一大一小如影随行,笑道:“像是一辈子!” 他执了我的手靠在嘴边哈着暖气:“就是一辈子!” 我们的一辈子么?我笑,却在低下头时有泪水悄悄滑落。 “还要往前走吗?”已看不见东阙里乔公公的身影了,我有些迟疑。 “再转过一条街,便是君府!”他伸手遥遥一指,眼中有询问。 “原来这么近!”我有些怅然,从来都不知道,竟是这么的近,感觉隔了很远。宫墙太高,隔的不止是距离,更有人心。 “不想回去看看吗?”他是即兴而起还是有心为之? 我看他一袭常服,再低头看自己,是宫服披风摇拽生姿,越看越觉得融入不了这周围之景。于是摇头,黯然转身。 “听说你大嫂怀孕了!” * 帝王不过为博美人一笑,不料引得君家上下忐忑不安。 “皇姑母身体安好?”他和声与母亲说话,却是十分的疏离。原来母亲的清冷并非天性使然,而是环境所致。 “谢皇上关心!”母亲虽与他说话,眼睛却看向我。 我没与她眼神交会,怕见她眼中的问责。只是四下张望,大嫂怎么还没有过来?有些情急,便起身说道:“我去看大嫂!” 父亲紧张地唤着我的名字,让我意识到现在是在御前,而非寻常的回娘家。 皇上笑着示意他不必紧张,转而对我说:“去吧,朕在这里等你!” 像是得了赦令,我提了裙子就往外小跑,正遇上小心行走的大嫂,肚子已经出怀,身边有祺儿搀扶着。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她见到我,有惊喜,有释然,却在转瞬都化为恭敬的一跪。 我无言以对,只是拉了她和祺儿起来。祺儿见到我,也有些兴奋,却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 “恭喜大哥大嫂!”坐在厢房的坑上,我拉着大嫂的手极为高兴。 她垂下头,低低地说:“希望是个女孩儿,可以陪我说说话!” “祺儿不可以吗?”祺儿在一旁撅了嘴。 我笑着刮他的脸:“祺儿长大了,怎么能一直待在你娘身边呢?” 祺儿突然像是受到了伤害,倔强的挽住他娘的胳膊:“我要陪我娘!” 我无话可说,祺儿一贯懂事,大嫂的苦他又岂会不知?只是,即便是有个人在跟前说说话又如何?该思念的仍旧会思念。 临出门的时候,父亲瞅了空悄悄对我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一举一动皆牵扯众多,凡事不可任意妄为!” 我点点头,像是保证。 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雪中仍旧只有两串脚印,一大一小。 皇上一路笑着,像做了好事挖空心思要讨赏的孩子。在雪中,我仿佛随他倒回了十几年,那些没有我在他身旁的日子。 临近年关,京都的雪一场连着一场,将所有视线可及之处皆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在暗光中打开椒房的门,身后知秋出声喊道:“皇后娘娘要出去?”她自很久以前便改口了。 我回身一笑,轻轻说道:“外头积雪颇深,本宫去温室殿一趟,省得皇上又跑来。片刻即回,你不必跟来。” “不如让外头的侍卫去说?”她虽替我取了披风来披上,仍是有些担心。 我轻轻摇头,身子已隐于门外,寒风夹着干雪呼呼地往披风里钻,只觉身上每一处都灌得透凉。 走到清风阁,里头居然还有亮光,我有此诧异但却未驻足。走进清风阁的复道,这里直通温室殿的暖阁,要比平时走路近了一半。皇上每晚去椒房多半也是走这里,因而这一路上连一个侍卫也未碰到。我且走且看,夜幕下的雪地,发出耀眼的白光,不用灯笼,复道里都是一片明亮。 及至走近暖阁,我停了下来,站在避风处,将披风裹得更紧,耐心等待亥时来临。 复道下的回廊里有侍卫来回走动的身影,却无一点声响。夜显得更幽静,暖阁中的人声清晰可闻。 第1卷 第10章 缘未到时暗伤神 “妾身每到此时,只有在暖阁里才能写出字来!”惠妃的声音,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柔媚,“皇上笑什么?一定是在笑妾身的字没有皇后娘娘的好看!” “皇后的字是概然大气,你的字是清秀娟丽,不可同日而语!”皇上的声音有一丝淡然。 “妾身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小小年纪,却能写出如此好字。性格也与先前的君贵妃大不相同,不过长得倒有几分相似,皇上您说呢?” 我本来没有偷听旁人说话的习惯,此时却侧过身来,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皇上说道:“或许是吧!惠妃——” 心中轻轻一震,似有某种心思浅浅浮起,又被暗自压了下去。 “今夜太冷,皇上还要妾身回昭阳殿吗?”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一声紧似一声,暖阁里皇上的话语传来:“惠妃难道要朕做昏君吗?——乔布!” 再听不见惠妃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乔公公的唱声,再往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站在了暖阁的门外,正准备举手叩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我被笼罩在了一片厚重的阴影之下。 四目对望,是惊喜,是浅怒,是安心,是怜惜。 下一刻,我被带入一个有如春末夏初般温暖的臂弯,寒气全被摒弃门外。 暖阁果然温暖如春,不单暖人,也暖心。 “外面多冷!”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气恼,亦有藏不住的惊喜,边说着边拍去披风上薄薄的雪花,。 “是,今晚才知道!”我溺在他的怀里,肆意的索取着他的体温。 他抱着我坐在暖炉旁边,而后圈住我的身子:“是因为心疼朕吗?” “臣妾不喜欢走路,所以觉得人人都是不愿意的!方才站在暖阁之外,臣妾更心疼!”若是不喜欢,若是不愿意,我可以不作声,一切也就过去,况且身处在他默然直视的椒房殿。但是他不同,每天要面对很多人,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每天也要说很多话,有真心的也有言不由衷,他的前面,无一屏障。身体上的累可以用很多方法去消除,可心中的累呢? 累多了,便成了伤,往往是别人看不见的内伤,只有用心才能体会得到。对他,我用心了,所以心疼。 身旁有片刻的寂静,只听得到呼吸声,抬头看他,眼中是一片怔然,像是心防被攻陷一般。 过后,他轻轻笑着,下巴抵住了我的脑袋:“傻丫头!朕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两样东西,失去一些又何妨!” 这一刻,换作我怔住了,最好的两样东西? 回去的路上,不顾我的反对,他执意要背我。 “听说民间婚俗,新郎倌要背着新娘子进门。朕没有给你常人一样的婚礼,这个便当作补偿。知道你心静如水,但是别拒绝!” 我提起披风,趴在他的背上,泪水却顺着他的衣裳流下。 第二日刚起床,便被知秋灌了一碗姜汤下去,说是皇上临走前吩咐的。面对她的时候,我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省去皇上的功夫的,却帮倒忙,最后竟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 大年初一,当饮尽我递上的屠苏酒后,轩辕帝大笑着将我抱起来转了几圈:“朕的小皇后又长大一岁了!” 刹那间,五彩华服在大殿中旋出漫天的绮丽,教人不敢直视。初春的第一缕朝阳将我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之下,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以致于看不到隐藏之下的晦暗。 * 正月未过完,纪贵嫔临盆了。那天,我因身体稍有不适一直窝在床上。 当到掖庭的时候,她尖锐的声音穿过厚重的屋顶,刺激着我的耳膜。稳婆战战兢兢地说贵嫔是头胎,怕不太好生。 惠妃自作主张,要去请皇上来,被我挡住:“皇上与淮王在清凉阁商议国事,命任何人不得见驾。” 此言一出,正忍着痛的贵嫔突然睁开眼睛向我望来,眼神复杂难陈,令人不寒而栗。我无言以对,只得走了出去,在堂中早已备好的交椅上坐下,强自撑住身子的不适。 贵嫔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直接撞击着我,像是带刺的钩子,在我心头一下一下的挂着。若皇上在这,里面人的心情或许会好过些吧?毕竟是为他生孩子,为他受苦。可是,偏想不到事有如此之巧,皇上几日前便出宫了,只告诉了我和焰炽知道,他说是去见一个故人。焰炽留在了清凉阁,替他挡住朝臣。 我的下腹开始阵阵坠痛,脸色也越见苍白。知秋以为我是被里头的声音吓住,不停的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 直到傍晚,当贵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的心提得更高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云宵,瞬间抽去我身上所有残存的力气。 稳婆抱了婴儿出来,朗声说道:“恭喜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 我强打精神,接过那个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第一个反应是惊叹,好小!五官尚未长开,瞧不出来到底是像谁,但是小嘴一个劲的呶着十分有趣。 内室,贵嫔无力的躺着,脸色白的像是纸。她勉强睁开眼睛,有心满意足的笑容。 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被下腹一阵撕裂的痛楚打断,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 * 正巧出现的皇上将我抱回了椒房殿,他的怒火差不多要将整个掖庭都烧毁掉。贵嫔,以及那个刚出世的孩子都被抛诸身后。 当御医如履薄冰的样子映入我眼中时,我心中有了底,他的话更让我知道,这个孩子存在于我稚嫩的身子里不过月余。 只是,御医眼中闪过的一丝震惊,随即被他自己掩盖了过去。 我心中是悔恨,是自责。如果我早些发现,是否就不会失去? 皇上铁青着脸坐在床边,淑妃则大声的斥责知秋,殿中众人皆像是末日来临一般。 “都出去!”他的手有些颤抖,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心中有痛。可是,他与我又不能一样。今日,另外一个女人为他生下了孩子。我怎么能任由我的悲伤带给他,然后再带给别人,还有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皇上,是臣妾没用!”悲伤藏在心里,反而让人担心,说出来,会让人放心许多。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嗯,臣妾想休息一会!”我闭上眼睛,却没有感觉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再睁眼,他依然坐在身旁,巍然不动。似是看穿我的心意,便抚上我的额头,轻轻说道:“朕在这里陪你!” “皇上,贵嫔的孩子,臣妾很喜欢!”我摇头,露出一丝笑,“皇上去看看吧!” * 宫里有一种说法在蔓延,贵嫔的孩子不祥,生来便克死了自己的兄弟。皇上对于流言一事,嘴上虽不说,但终究是介怀的。那孩子被取名嘉寅,字中无火。 太后来椒房殿探视,眼中没有一丝怜惜,她的尊贵让她从来不戴假面具。而且我听说她还是皇贵妃时,也曾怀过几个孩子,但是都流掉了,无一幸免,后来便再不能怀孕。所以在她眼里看不到什么,也许是习以为常了。 无非说了些训导的话,说我护嗣不力之类的,我看着边上的皇上眼中快要滴出火来了,忙微笑着附和她,却引得她一阵侧目。 末了,她说一句:“你那孩子,想是与我们皇家缘份未够!” 很久之后,当我想起她这句话时,渐渐也认同了。把无奈变成是宿命,心里会觉得有些释然。 小产过后第三天刚能下床的时候,便让知秋取来红纸,剪了许多的婴儿衣裳,在椒房殿外无人处一件一件的烧掉。想起他会孤伶伶地一个人,无人替他添衣加被,心里就泛着异常酸涩的苦,袅袅烟灰伴着滚滚泪水陪我度过那个凄冷的清晨。知秋惶恐地跪在一旁,眼中有遮不住的惧怕。 嘉寅满月宴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他,已经和初生时大不一样了,虽然眼睛仍不是很活泼,但是一直手舞足蹈着,似乎世间的纷拢与他无关。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红了,生怕被人瞧见,便转过了身子。再回头,盈盈浅笑着将一只金木鱼挂向了他的颈间。 贵嫔的女红极好,那孩子身上的百家衣宛若天然天成,每块布料大小相仿,颜色各异,图样也纷繁复杂,有花、鸟、鱼、虫。 我心底又想起那个与自己无缘的孩子,可惜我不能给他做出这样一件祈求长命百岁的吉服。御医的语焉不详以及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让我有些明了,我的孩子,一定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但,也绝对不会因为眼前这个孩子。 怀揣着极重的心思,在众人面前依旧展示属于我的最尊贵、最端庄的笑容。泪,只会在无人处悄悄滑落。 觥筹交错中,听到惠妃华丽的一声笑:“真羡慕皇后娘娘少年不知愁滋味,还是年轻好啊,身子恢复得也快,妾身还担心——” 我滴水不漏地打断她:“心宽养得青丝发,皇上得子乃是大喜,本宫自然好得快一些!” 或许在她看来,年轻好,总是不设防!但是我不同,早在十岁的时候,便长大了。 说这话的同时,案下的手,被皇上紧紧握住,似欲向我传递无限力量。 我转而面向他,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可是心中很痛,痛的时候,无论再笑,都是痛。 * 这样的痛彻心扉,皇上也只能默默的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 于是,他决定将去甘泉宫避暑的日子提前至六月。就在我们将欲前往的时候,却传来大嫂产下一女的喜讯,将我心头的阴霾除去不少。 我在宫里忙着准备孩子满月的礼物,这个孩子,弥补了我心头的缺撼,情之重,礼之盛,甚至超乎我自己的想像。 皇上也给了极重的礼,调大哥回京任职,并赐元帅府,封大嫂为诰命夫人,此种殊荣,天朝再无第二人。 当他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无奈的摇头:“皇上的宠,臣妾不要!臣妾的大哥应该在皇上需要他守护的地方!” 他将我搂在怀里,带着心痛的力道:“只要是朕能给的,爱也好,宠也好,朕都给你!颜儿强颜欢笑的样子,朕不想再看到!” 暗自伤神,我要的,不是荣华富贵,可是只能默默接受,这样子,或许他会好受一些。 他像是宽慰我:“辰华驻守西北十载,成效已著。如今,朕更需要他在朕的身边,在颜儿的身边!朕爱颜儿,也爱天朝!” 椒房殿中摇曳的烛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漫漫长夜,唯剩下美丽的纠缠。 当朝臣提出异议的时候,皇上气压山河:“君辰华是皇后长兄,更是镜华大长公主的长子,凭此,有何不妥?” 此言一出,朝中鸦雀无声。 他向我转述的时候,微微有些得意。母亲是先祖皇帝最疼爱的女儿,也深受先帝爱护,在这些臣子的心里,地位可想而知。可是这话听在我心中却是一寒,我似乎忘了,在他眼里,我是大长公主的女儿! 望着他的深情,我有些却步了。 第1卷 第11章 半缘江山半缘君 直到大哥大嫂带着孩子进宫谢恩,我才有机会见到他们的女儿,叫贝娆。粉嫩的小人儿躺在大嫂的怀里,犹自喷香的吸着手指头。祺儿规规矩矩地站在大哥身旁,眼睛瞅着机会就瞟向娆儿。那神情,有一点熟悉,有一点温暖。 我将自小随身戴在身上的那一只金木鱼取下,给娆儿戴上:“这是母亲送给我的,护了我很多年,以后就来守护她吧!” 大嫂推却:“这是你贴身戴的东西,怎么能……” 我打断了她,露出任性的微笑:“就是自己宝贵的东西才拿来送给娆儿!” 大哥的身子震了一下,眼神在木鱼与我之间传动。他有些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这只金木鱼是自小就戴的,我一直以为是母亲送给我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我听人说,满月送金木鱼,好像南方才有的习俗…… 时光如梭,又一载寒暑,这一年,我似乎是虚度,多数时间窝在椒房殿中写写画画,人长高了不少,纸也用掉不少,知秋为我整理的字画撂了一大堆。皇上看了,宝贝得很,又让人装订起来放在了清凉阁。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妥,清凉阁,妃子们经常出入侍寝的,若是看到了,不知会作何想。皇上揪了一下我的脸颊:“颜儿是在吃醋!”居然是欢喜的。 我无奈的笑了,原来这样子他都能察觉。 只不过若真是吃醋,会是酸中带涩,涩中带苦的,可是,我却在这后宫淡淡的苦涩之中品出悠长的甘甜来…… 他执笔在纸上洋洋洒洒:“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江山半缘君!” 罢了,指着那个“君”字无限深情地说:“颜儿,你看!” 二月,焰行进入宫邸学读书,偶尔我会悄悄地在学堂外面听几个皇子朗朗读书声。 贵嫔经常抱着嘉寅过来玩,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总是在大人不经意的时候作出惊人之举。比如说会将自己的眼睛捂起来,却以为我们大家都看不到他。一不小心将榻上的褥子尿湿的时候,他就会悄悄挪开屁股,任我们怎么喊都不理睬。 贵嫔的眼里似乎只看得到满足,一如生下他的那一刻。然而,我却忘不了她剧痛时的那个眼神,我曾向皇上说过,总觉得很亏欠,皇上打断了我,说:“朕曾经许诺过,若生下帝姬,必不亏待她,可她生的是皇子!” 我不明白,皇子和帝姬有什么区别? 正在逗他玩的时候,外间传来焰行的哭闹声,我有些吃惊,这个时候是应该在宫邸学的,怎么会……于是未作多想便迎了出去。 殿外,焰行被焰炽背着走进来,哭得一塌糊涂涂,我忙将他接过抱在了怀中。 “怎么了这是?”贵嫔抱着孩子迎上前去。 焰炽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原来是和焰炔焰华起了争执。至于为何起争执,他倒是没说。 焰行现在正是顽皮的时候,有的时候说东,他偏要西。 于是我也没有细问就责备他:“为何不在宫邸学好好读书?” 不说还好,一说,焰行哭得更大声了,焰炽皱了皱眉头,回身对贵嫔说:“贵嫔先回吧,免得吵到嘉寅!”言语中已隐隐有了王爷的气度。 待贵嫔走后,他才细细对我说了事情的大概。原来焰行说我就是他的母亲,焰炔焰华自然要反驳,一来二去,便争了起来。 我哑然,方知焰行为何这般难过,于是伸手便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焰行开始转成小声抽泣,边哭边说:“母后娘娘不喜欢孩儿了吗?” “母后娘娘当然喜欢你了,可是生养你的母亲也一定不可以忘记。”那个有着冰冷眸子的我的三姐,一生活得那么骄傲,付出的也不比别人少,为何人人都将她淡忘?难过皇宫里,真的只有眼前,而没有过去将来吗? “她不跟我玩,我不要想她!”难道焰炽和焰行都随了皇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胡说!”我的声音难免有了些严厉,焰行一怔,缩到了焰炽的怀里。 焰炽无奈地对我摇摇头,而后柔声对焰行说道:“你的母妃在天上,她很漂亮,是天上的仙女!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星星上看你,你乖不乖她都知道!” 不禁讶异于他的说辞,竟将一件如此残酷的事实描述得这般美好,是啊,也许对我们来说,是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可是对孩子来说,伤害永远是伤害。 我再伸手,焰行又很快一点不迟疑的投入我的怀抱。我想起皇上说的话,因为初见时的不迟疑让他很感动,一定就是像现在焰行给我的感觉,有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他的冲动。 “你的母亲是母后娘娘的姐姐,和母后娘娘一样疼爱你,所以说我们焰行有很多人喜欢啊!”孩子的心思很简单,烦恼也很浅,一句话已让他眉飞色舞。 我站起来对焰炽道谢,他正出着神,直到再喊了一声,才见他面上绯然一红,说还有事要办便急急地走掉了。 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喊我“母后娘娘”了! 岁月的车轮缓慢而又沉重,不过是轻轻辗过,我已从一个稚嫩少女变成了仪静体闲的后宫女子,而他也由少年皇子成长为卓越超群的淮王。 如今,宫里最多的话题大概是关于淮王妃的人选了。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他曾经说过也许已经喜欢上的那个女子,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关于给淮王选妃的事,皇上不提,淮王不急,可是封淑妃却急了。 我们在御花园里赏菊喝酒时,远远地就看见淑妃带了一女孩过来,看年纪,竟比我刚入宫时还要小一些。 那女孩远远的站着,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瞄向这边,没有一丝拘谨。 淑妃再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模样,因着淮王,她的骄傲一下子都显现了出来。 “皇上,这就是妾身前几日提过的外甥女,柔言!” 命里终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皇上是,皇子也是!他们必须得为自己的尊贵付出代价。 “哦!”皇上轻轻的应着,却折下一朵菊花插在了我的鬓边,神情中带着陶醉:“即使是菊花,到了皇后身边也顿失颜色!” 龙袍的明黄,菊花的灿黄,此时仿佛都变成了我的绿叶。而我,是众人眼中那朵红花。 那个叫柔言的女孩子略带稚气的眼睛一直望向这边,一抹明黄耀在她的眼中,映出了羡慕,还有向往。 花香易醉人,似乎因此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是真的。尤其是这菊华香,浓烈而怪异,带着一丝药味。 当淮王从花丛后面出来时,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头看,才想起知秋回去取衣裳了。 “我在躲人!”他毫不避忌,大大方方的承认。 于是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别的人影。 “现在没有人,也许不久之后就有人来找了!”他一脸的讳莫如深。 “所以说,你是在躲还没有来找你的人?”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难不成皇子考虑问题都与常人不同? 他低下头来,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是啊,多找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熟练一下。” 笑的时候,多是不由心的。于是我接不上话了,只能干站着。 “呃,你的……葡萄酒很特别!”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登时就傻眼了,葡萄酒?他喝过吗?什么时候的事? “清凉阁里,父皇赏的!”他看出我的困惑,飞快的解释。 “哦!若是喜欢,让人去椒房殿拿一些!”椒房殿里的地窑早就造好了,皇上还别出心裁让人做了架子和木桶。每年葡萄成熟,我总会做很多,够大半年的了。 他的脸有些红,似是回味葡萄酒香,声音也有些沉醉:“父皇说,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醉?” 我的脸也一样红了,皇上在我面前还从来未曾说过这话呢。虽是喜欢,但由旁人口中转述,总觉得不自然。他定是喝多了。 “若是醉了,也一定不愿意醒来!”他的语音漂渺,像是在九天之外传来。 我神情一凛,仿佛已看到他心中的孤独。才十六岁的少年,却一次又一次被父亲,或者是母亲推向另一个看似繁华的世界。 他们,都是为了各自的理由,而且每一次的理由都是为了他。 “不愿意醒来,其实根本就没醉!”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说,“既然不能醉着去逃避,倒不如醒着来面对!”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眼中有许多的迷茫,话峰一转:“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柔言?挺好!”以我的立场,能说的,就只有这个了。如果是焰行,我会做得多一些,可是他是焰炽,当然不一样,皇上不是还没有说话吗? 他不再看我,只是伸手去揪那枝头上盛放的菊华,似乎与它有仇,口中喃喃自语:“是吗?挺好!” “这花,开着多好,愉悦人心,不喜欢也别糟蹋了!”我伸手护花,却意有所指。 他的手在缩回时似不经意的碰触到我的指尖,传来滚烫的温度。我像被火烧到一般,飞快的缩回了袖中,却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再去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炙热的眼神紧跟着我,挥之不去。 我暗自心惊,却拼命的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猜,但愿一切都是空。有些事情只存在于意念之中,和实际付诸行动是两回事。若此时伸手去挡,那无疑是引他往前走一步。就像是落于石缝中的种子,没有甘泉滋润,没有阳光普照,只有压迫,却越是茁壮。 我心中千回百转,知秋终于拿着衣服姗姗来迟,丝毫没有察觉花香中散发开来的异样。 他的眼神中复又是一片清明,年轻秀气的脸上唇角轻扬,在秋风中洒下寂寞的种子。 第1卷 第12章 指若柔荑断人梦 在柔言的身上,我似乎可以想见一点淑妃年轻时候的样子,很会讨长辈喜欢,也十分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她的骄傲总是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合适之人面前。我看到她在我面前的模样,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另一个她。 她常来椒房殿请安,甚至比掖庭的女子都要勤快。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的一定就是皇后娘娘!”她的嘴十分的甜,像是抹上了春天的槐花蜜,极端地盛赞我的美丽。 以前的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君家是美女如云的地方。母亲是美女,三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亲从宫中带去的侍女也一应是美女。 只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初入宫时的模样,青涩的五官早就有了几丝成熟妩媚,眸中淡淡的离愁更是平添了些许韵味。肌白胜雪,肤若凝脂,别说北地鲜有,即使是在江南,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吧? 小的时候因为体形圆胖苦恼,二哥笑呵呵的托着我的腋下举我起来:“一白遮三丑,咱们的颜儿是玉娃娃!” 只有二哥看着我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美丽的。 现在,皇上看我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美丽的。所以,女为悦已者容。 想归想,微一侧头,在少年面前,对她肯定的说道:“韶华易逝,怎能与你们相比!”声音是优雅的。 “皇后娘娘也很年轻,就像是柔言的姐姐!真不知道表哥怎么喊你母后娘娘,换成我,绝对喊不出口!”她一气说了一大通,然后捂着嘴嘻嘻的笑着,继而又冲我调皮的吐着舌头,连我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喊不出口?若是成了淮王妃自然就喊出口了,她这么说,似乎改口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担心自己对着我这个“母后娘娘”是否会喊得顺口而已。 女人的自信,缘于她对于一件事的认定。柔言,大概是那种永远不会相信命中注定一说的女孩子吧?所以,她才会活得这么努力,即使是在宫中,即使是这么年轻,也丝毫不能掩住她的活力,丝毫不能减掉她的自信。 我轻轻一笑,只是静静地听着,却未多言。 “哎,柔言天生野惯了的,皇后娘娘的静心雅致,学都学不来!”她有些夸张的叹气,又引得我忍俊不禁。 听多了夸赞的话,就会用更多时间去思考,我是这样子的人吗?话反而更少了。 迎驾的时候,她自作主张地挽了我的胳膊一同出去,那亲热的模样看在皇上眼里,有些惊讶。 “难得你与皇后投缘,以后多来陪陪皇后!” 她高兴的应下了,眼中有跳跃的火焰。 * 有人欢喜有人忧,知秋蹙起了眉头:“皇后娘娘,依奴婢看这个小女娃心思不简单!” 宫里头向来缺的就是心思简单的女子,知秋突然起了这样的担心,倒是让我有些奇怪。只是,她是母亲特地送进宫来照应我的,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是不会对君家有恶意。 “那你说,她的心思是什么?”伸手将发上的金镶玉步摇取下,登时觉得轻松不少。上面的五瓣梅花金丝镶边,灿然入眼,就像是少女的心思一般,教人看得那么通透。 “她与淮王的亲事,不过是淑妃那边剃头担子一边热,淮王不乐意,皇上也不上心,她们只能干着急。可若是皇后娘娘也替她说上几句话,那就不一样了!”知秋分析的头头是道,冷静中透出几分精明,登时让我想起一个人,母亲身边的管言,细瞅之下,眉眼之间也有些相似之处。 我再看一眼她,脸色微沉:“你的意思是,凭着本宫说上几句话,就能改变皇上的想法?” 心中一叹,若真是那样,皇上成了什么?我又成了什么?难道都是他人的棋子不成? 知秋有些急了:“奴婢不敢!奴婢的意思是,淮王向来敬重皇后娘娘,您说的话,他或许会——” 我打断了她:“知秋!淮王敬重本宫,难道会甚于他自己的母亲?” 语言,往往是最值得商榷的东西。不过是毫厘之间,若是有心人稍稍的一推敲,便又是千里之外。 知秋止住了话头,恭身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沉默了良久,我微微一叹息:“古来帝王者,要成其事或许没有理由,可是,要不去做一件事,就一定有理由!知秋,不要去看顾别人的想法,本宫看到的,仅仅只有皇上而已,也只能是皇上!” 皇上,才是这宫廷的主人,旁的,无非都是过客。 无人时,皇上问我:“颜儿,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心中微微一叹,这一父一子,为何问的话都是一样? 可是,不同的人面前,答案自然也不尽相同:“要说她的性格,自然是好的……” “那若不说性格呢?”他放下笔,拉我坐在他的腿上,饶有兴趣的问。 每当到这时,他脸上露出的那种会心一笑,我便知道,他心中其实是有主意的。 “不论自身,那自然是要论家世了!” 我,不就是因为家世而入了轩辕帝的中宫么?倘若我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今日能在这里与他并肩而站吗?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冰凉起来。 * 柔言连番热情示好,我却仍是无动于衷,淑妃终于出面了。每次有事找我,她总会推到很迟才来请安。一番情来理往之后,她抛出了正题。 “柔言那孩子,说来也奇怪,怎么就单单跟皇后娘娘这么投缘呢?连皇上也夸她!”淑妃的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与我投缘的是她自己,皇上夸奖的也是她自己。 “她兰心惠质,本宫确实喜欢!”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但绝不多说一个字。 “妾身也觉得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说着,不忘观察我的神色,“皇后娘娘您看皇上那儿——” 想着连日来,皇上隐于眉际那抹淡淡的愁,我开口将话头接了过来:“柔言只比本宫小四岁,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颇投缘,况且是你的外甥女,家世也不错,本宫正寻思着跟皇上说,让她来椒房殿做司簿女官。淑妃,你觉得本宫这样安排如何?” 淑妃张张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她的柳眉杏目,也在瞬间失却了风采。 封家在朝中一直小权小势,淮王峰芒初露,淑妃此举摆明是想借儿子之力提封家一把。但是——皇上可以容下一个甘家,是因为甘家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再容下一个君家,是因为君家可以为他所用,牵制甘家。难道,帝王的心中还有更多的地方能再容下一个封家吗? 淑妃就是忘了这一点,才心急火燎地将柔言接进宫,以为一切势在必行。疏不知犯了轩辕帝的大忌,选淮王妃,干系到朝堂的平衡,岂能容后宫女子插足? 聪明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能容易看到利益所向,但是他们急功近利,看不到载着利益的道上荆棘密布。所以,希望落空的时候,会更失望。 司簿女官,这对柔言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吧?到底才十三岁的孩子,心气比天高,若真是送她出宫,只怕,是要成为一辈子抹灭不去的耻辱了。留在宫里,对于她,不知道是仁慈还是残忍,可是,我能做的,也止于此了。 当她一身官服来到椒房殿时,我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心若止水”! * 十月初五是焰行的生辰,难得不用到宫邸学读书,便带着他去西苑的南山坡上放纸鸢。这里地势高,风大,正适合,纸鸢一会儿功夫便已直达云端。 焰行乐得直拍手,纸鸢在我们的视线中越来越小,好像真的飞到九天之上了。 “母后娘娘!”焰行突然大声问我,“它能飞到孩儿的母妃那吗?” 只一个愣神,纸鸢的势头便有些失控了,直直的偏向一边去了。 焰行急得直跺脚,我忙定下心神,边控制线车边说:“是啊,焰行有什么想对你母妃说的话都告诉这纸鸢好了!” 他一听,忙拉着我的手,非要那纸鸢回来。只是风大,又岂是一时半会能收回来的? 正觉着吃力的时候,一只大手伸来,将我手中的线车夺去,不慌不忙的绕了起来。 我揉着发红的手,看着似从天而降的人嘴角边犹噙着一丝微笑,怔怔地问:“皇上怎么过来了?”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吃力的样子,一边收着线一边仍是谈笑自如:“朕在清凉阁看见了,便猜到定是颜儿,所以就循着纸鸢过来!” 说话间,纸鸢已到了他手中,迎着风发出呼呼的声音,似是在抗议。 他向我一挑眉,进而走到焰行身旁说道:“焰行,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焰行接过纸鸢,看看他,又看看我,却说不出话来。 他摇头叹道:“你看,这孩子,只认你了!” “宫邸学里规矩甚多,他也就只能在臣妾这儿撒撒娇了!”我扑哧一笑,是为了他语气中那淡淡的失落。 “颜儿,你一定是朕的解语花!”他丝毫不避忌焰行在一旁,拥抱住我,“司簿女官!哈哈哈,朕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想到了!” 我挣开他的怀抱,脸上已是涨得通红。焰行见我们如此,也大声嚷嚷着要抱在一起。皇上大手一扬便将我二人全部纳入怀中,他的笑声在青山绿水之间,传扬开去,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的怀抱也若苍穹下的帐篷,让我有了家的感觉。 清风自来,总有温情伴君绵…… 第1卷 第13章 旧梦如刀催人老 焰行的庆生辰宴摆在麟德殿的东亭,因他是进宫邸学的第一个生辰,故宫邸学的几位经师亦位列在席。 宴上,几位经师轮流说教,不过是些五经的内容,照例肯定是要花上不少时间的。我听着觉得有些乏味,便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出了席。 殿外,清华池波光鳞鳞,像是整齐的簪梳在心头轻轻理过。坐在池畔青石上,被眼前的光景迷醉,犹如一幅浓描淡写的山水画。 身后知秋“咦”了一声,就见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伴着清香而来,十分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愕然回首,便看到焰炽,刚还见他端正坐在席间,想必是同样遁遛出来的。他的眉梢挑起,一双凤目中带着温暖和善的笑意,手上执的正是那朵小花。 “淮王怎么也出来了?经师们说得很好,你应该多听听!”我摆出母后娘娘的架子与威仪,不过是略显单薄的身子在华服下强撑着。 “这是灯笼花,你看像不像?”他对我的话似充耳不闻,径直将自己手中的花递了过来。 灯笼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接在手中细细端祥,它没有娇艳欲滴的华丽,薄薄的花瓣,由深红羽化为绛紫,几片拱成一簇,果然像极了灯笼,而花中嫩黄色的花蕊探出头来,极似灯笼的坠儿。 “我在西苑看到的,管园子的人说这花会说话!” 我讪讪地笑道:“哪有此事?淮王真是小儿心性!” “不想知道它会说什么话?”他伸手将花夺了回去,放在耳边细细地听着。 “淮王应该与诸皇子一道听经师训导,而不是在这里与花对语!”我的语气中略显出一丝严厉,连自己都觉讶异。 他耸耸肩,似乎对我的反应不以为然:“儿臣谨遵母后娘娘教诲,这就回东亭听课!”前后差别之大,倒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还是记忆里一贯熟知的皇长子吗? * 回到席上时,焰炽已坐在了皇长子的位上,双手规矩地垂放在案上,那朵灯笼花已不见踪影。焰行正当着大家背诵《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几位经师脸上皆露出赞赏之色,皇上神情亦尽带满意,反观淑妃和惠妃,倒是难看了一些。 散了席,我将仍陶醉其中的焰行带回了椒房殿,对他说:“贤者读书,乃为修身养性,若是用以炫耀,岂不和戏台上的戏子一般无二?” 焰行有些似懂非懂,仰着脸瞪大了眼睛望我,一脸的无辜。 我突然就泄了气,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懂呢? “你母后娘娘的意思是说,焰行的书读得很好!”皇上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无一丝预兆。 焰行听了,得意的神色马上就飞扬起来,像是得了十二样的珍宝欢天喜地的跟着知秋下去了。 殿内的人亦退了个干干净净,像是收到了什么讯息。 正欲说话,他却将我搂住:“焰行有颜儿照顾,朕放心!” “姐姐的孩子臣妾自然看重一些!只是,怕有负皇上所望!”我坦诚,对于焰行还是有私心的。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唯一的妻,朕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像似在保证,他低头在我凝脂般的领间布下点点吻痕,强烈的男子气息带着淡淡的墨香,笼罩在我周围。 “谢皇上!”我沉醉在他迷人深吻之中不能自拔,“臣妾很喜欢孩子!” “朕知道,你放心,朕一定会再给你一个孩子!”他声音低沉而极富魅力,让我似乎觉得那其实不是多遥远的事情。虽然将近两年未孕,虽然御医每次诊脉都是面带滞色,但因着他的话,我仍是充满信心。喉中不自觉逸出娇yin,纤纤玉臂攀上他结实的颈项。他挥手拨弄,鸾钗脱落,凤髻松散,如水的秀发与他狂放的黑发纠缠,分不清彼此。 “一个只属于颜儿和朕的孩子!”他低哑的嗓音滑过耳垂,瞬间引爆体内的所有热情。 暖房中一时的缱绻,似幻化作了一世的缠绵。若时间只在此刻停留,心间只存于美好,此生又有何求? 只是,时光一刻不停,总是匆匆地将这花朝月夕无情带走。 * 在晨曦中醒来,身边依旧空空如也。我挪了身子,眷恋着上面仍存留的余温,脑中幻想着他起身更衣的情景,又想着他会以什么样的神情离开这里?是否也如我一般有着深深的不舍?几载寒暑,我已渐渐习惯在他身旁,看他饮酒,看他谈笑,看他挥毫,又或者只是默然相偎。即使他不在椒房殿,即使每至正月末他单独出宫的那两天,我亦备觉心安,总能感受到他就在身旁。 我像是习惯了家人一样,习惯了与他的守候。在这幽静繁华的宫中,我波澜不惊的娇容下带着热切的盼望,盼望着与我相守的每一人。 嫔妃请过安各自回去之后,我便和往常一样在如意案上练字。淡淡的墨香让我想起皇上的气息,只是一个庄严,一个平和,总让人想起这其中不同之处。他身上有着清凉阁中的墨香,我身上是否也有椒房殿中的墨香呢?若是有,岂不相得益彰? 想到这里,不由得嘴角向上咧起,一滴墨落在了柔黄的布纸之上,溅出一片黑白分明。 我叹气,好好的毁了一张纸呢! “皇后娘娘是舍不得纸么?”清丽的声音在案侧响起,我扭头一看,便撞见柔言似笑非笑的眸子,伸手过来便将那张纸揉在了手中,“这有什么的,难道比人更心疼?” 我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话,她已恭身退了下去。十三岁的孩子,身高尚不及我肩膀,却已出落得阿娜多姿。只见她徐徐走至高垂的绣有百鸟朝凤的纱幔之处,蓦然回首,一双本该水灵的杏目含怨带煞,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手中的笔也掉落在案上。再看她,已宛若平常,只是,嘴角边噙了一丝笑。我想,那便是寒冷之源吧。 * 长乐宫里,我静听太后垂训,惠妃站在太后下首, “哀家听说皇后新收了司簿女官,嗯,你做得不错!身为皇后,就该知道,皇上才是摆第一位的!哀家平素看淑妃也是懂事明理之人,怎的这回如此糊涂!”太后的声音慢条斯理,衬着她的风韵犹存,在这空旷的宫殿里发出淡淡的回响,悠然沉入心底,撞击出点点浪花。淑妃或许是尽心讨她喜欢的,但是,一涉及到利益,便是翻脸无情! “臣妾不过是在尽自己的本份。”似乎淑妃的怨忿,惠妃的得意,都不过是中宫本份的附带。对我而言,椒房殿中,柔言冰冷的双眸,唇边若有似无的笑,却一直挂怀,想到这些,我的腹部便一阵抽搐。 太后脸上盈盈笑开了,先前隐含不见的皱纹略略抬头。她的眼睛,年轻的时候或许是美丽的,单眼皮,眼尾上翘勒出勾魂夺魄的线条。但美人迟暮,一双丹凤眼早已因后宫倾轧失却了神彩,剩下的只有高贵:“哀家就喜欢守本份的人,皇后可不要让哀家失望!” “是!”我一直恭着身子回话,隐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搭着,却用了我不少的力气,以致有些微微的颤抖。 惠妃眼尖,出声问道:“皇后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我侧脸看她,正欲宽慰一笑,腹部却再次传来那种熟悉的痛楚,几乎将我撕碎。 倒地的瞬间,脑子里全是皇上一个人。因为熟悉,所以被突如其来的恐惧重重击倒。 意识剥离的刹那,脸上有冰凉的泪滑过。 带着绝望的气息,再一次意识到,正有东西从我体内离开,那是——我的孩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何又悄悄离去了…… * 椒房殿外,天空飘洒着细雨,淅淅沥沥,似是在诵唱着葬歌。秋雨的凉袭来,如贴上了青石板,直侵入五脏六腑。 我的脸更加白皙,似被抽离了最后一丝血液,连唇色也都黯然。往日无物隔纤尘如琥珀色琉璃的双眸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神采,心碎成泥,万念俱灰。 那日御医在太后面前说的话,只换来我颤抖的冷笑:“皇后娘娘由于气血虚弱等原因损及冲任,导致冲任不固,不能摄血养胎,是以小产。” “等原因”?这话说得多轻巧!我平常连个伤风都难得,怎么会气血虚弱? 只觉胸中一窒,一口腥甜的血气涌上嗓子口,却在看到皇上冲进来的身影时被压了下去。 “颜儿!”他如一阵飓风,狂卷而来,带着不敢置信的心痛。知秋被他撞到了一旁也浑然未觉,“怎么会这样?” “皇上,怎么办?我看不到他……”像是陷进藻泽地的孩子看到上方出现了藤草,我几欲起身,却让下身传来的痛楚再次撕碎。 他的狂燥在触到我眼中深深的茫然无助时,窒了片刻,而后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没事,我在这里,你好好休息一下!”。说罢,又轻轻放我躺下,隐藏的怒火再次暴发。 第1卷 第1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母后,皇后只来了片刻,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他直起身子,气如冰河,令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寒而栗,那个御医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身子不住的发抖。 “哀家不过是和她闲话家常,谁知竟出了这种事!”太后虽有些担心,但是当着众人的面被皇上质问,脸上亦显愠色。 惠妃也在一旁急急地解释:“是啊,皇上,太后正为前几日的事夸奖皇后。皇后身子不济,曹大人说是气血虚弱。之前不也是——” “住口!”话音未落,皇上声若万钧雷霆:“皇后身子不济,这下,你们都称心了?” 惠妃脸色煞白,只是向来骄纵的她从来不肯低头。太后双眼怒睁,一向站立于后宫矗峰的她怎么能容许别人的置疑。她的眼睛,年轻的时候或许是美丽的,单眼皮,眼尾上翘,能勾魂夺魄。 我再次陷入意识的迷藻之中,自小二哥便夸我,胖冬瓜,胖冬瓜,风吹雨打都不怕!何以入了宫,我便成了身子不济之人了? “颜儿!”最后,四周只余一片黑暗,耳边,仅传来皇上焦急的呼喊声,似风雨之中的惊雷!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已躺在椒房殿中熟悉的龙凤花床上。我怔怔地看着皇上,泪水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紧紧抱起我,似乎是在害怕我会随着那个孩子一同离开。 “颜儿,听话,哭出声来!”是的,我会哭,脸上的泪止不住的流,为什么却都是无声无息?心中所有的声音聚集到唇边都被死死咬住下唇的一行贝齿所挡住,鲜红的血滴终于自唇边溢出,绽放出朵朵绝美的朱花。 “朕命你哭出声来!”他使劲地晃着我的胳膊,声嘶力竭的吼着,却无法让我发出一点声响。我的身子像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直到他颓然坐在床边,眼中只看得见心痛,我才出了声。 “皇上,你说我是恶毒之人吗?”甫开口却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怎么会?颜儿是上天赐给朕的仙子,赤足而来,不沾一丝尘埃!”破碎的迷离爬上他一贯温柔的脸,被风沙吹过的脸现出坚定刚毅。这样的一个男人,如何能够让人不爱上?可是,一旦爱上,便是至死不休的痛。 宫中的人与事,是与非,他经历得比我更多,是否看得也就比我更透? 我轻轻摇头,却有泪水伴随着笑容:“贵嫔临产的时候,我本不应该那么说的,所以,那个孩子没了。现在,我又将柔言的念想生生掐断,却安然在长乐宫接受褒奖。我一定是太坏,所以——” 兀自说着,小手却被他硬生生抓过去紧紧握在了手中:“颜儿,若真是有报应,那也该是报应在朕身上!”我看到他的眼中的憔悴伤神不比我少一点,这个在椒房殿中曾傲然孤立的男子,此刻恐怕也是极力隐藏自己的脆弱吧? 再也抑制不住,像是稚儿,扑倒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椒房殿上空,那痛断衷肠的哭声 “纵是千错万错,朕都会护你!”他的手抚上我的背,一下一下的拍着,带着沉重的气息。 此刻的我像一叶浮萍,经历的许多事情亦像浮萍一样随风飘去,却有许多东西深深扎根于逐渐沧桑的心灵深处。 * 身子大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待在佛堂,日渐消瘦的脸庞任谁看到都心疼。 我匍伏在地上,虔诚的背诵经文,生怕有一丝亵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读百遍,其义自现,纵然我是愚钝之人,也悟出了些义理。 只是菩萨能照见本空,可以善用行思等五蕴,不被所转,可是凡人肉胎呢?反被束缚,生了偏见。环境不如意时,我怎能够一切好坏皆随缘?我又如何能够乐亦不喜,苦亦不恼? 本以为在这后宫之中,保有中庸之道便是自保之策。谁知道,原来竟不过是策,而非上策!我以为不争宠,不骄纵,便能立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地,谁知道,也是错了,大错而特错!在这里,只要存在,便是争了,不争也是争! 就这般好想坏想,直到皇上下了朝来佛堂寻我。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跑来了!”他伸手将我扶起,语气中有淡淡的气恼,还有无奈的心疼,左手环过,便带我出了佛堂。佛堂外,早已跪了一大堆的丫环侍卫,自小产以后,椒房殿内外除了知秋,差不多都换成了皇上亲点的人。 我有些错愕,抬头对上他的眼:“他们——”我记得只带了知秋一人过来,她一直在佛堂内陪我。 “谁叫你乱跑的?你若心疼他们,便乖乖听朕的话!”他脸上有要挟的神情,我知道那不是在开玩笑。 缩在他的怀里,没有再说话。上了复道,秋风已逝,取而代之的是冬日如刀的北风在他脸上重重刮过。我细细地瞅他,曾经柔和的五官而今轮廓分明而深邃,熟悉的温柔神色也渐渐消失。我所钟爱的男子,此时浑身上下散发着隐忍已久的凛冽寒气。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 佛堂便不再常去,偶尔也不过是驻足片刻,心中却是一片空白。 “你好些了?” 我回头,便看见焰炽一袭暗红朝服,脸上,是不带一丝杂质的关切。 “淮王怎么到这边来了?”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刚下朝吧,不论是去清凉阁,还是去明殿,抑或是淑妃那,都不该经由这里。 “心里想事,不觉就走到这来了!”他呈现出无奈的苦笑。 我心下明了,如今皇上对他期望甚高,许多事情都交由他去处理,想来,必是政务繁多吧。 “淮王受皇上信任,委以重任,本宫甚感欣慰!” “是啊,在这宫里,得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谁是信任自己的才行!” 我微微一怔,再去看他的脸,却已恢复一片平静,或许,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应景而生罢了。 但,细细想来,又暗藏了多少的玄机?他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是否是为了这句话? 焰炽,在后宫前朝的波涛汹涌之中,已然成为了淮王。而是否只有我一人,仍停留在当地,驻足不前? 就在我怔然之中,他轻轻抛下一句话,又疾步离去,只是,我仍处迷汤之中,竟未在意。 * 岁末,平息了三年之久的西北边境战事再次打响,究其原因,在我看来,似乎有些荒唐。 匈奴单于不知由何得知,当年天朝下嫁的常静公主竟然是由歌妓假扮,遣使来问,怒达天朝。而轩辕帝轻描淡写:“尔等不过茹毛饮血之辈,又尊萨满,天朝公主岂可屈嫁?歌妓,足矣!” 我听了,十分的震惊,难以置信他说出这等话来,不同微微叹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他亦是叹气,带着无奈,伸手将我冰凉的身子搂入怀中:“朕岂会不知?只是一日是敌,终久是敌,他们既然选择与朕为敌,接下来就由不得他们了!路由自己选,生命自己定,有几人能做到?” 我心下一惊,他们?究竟是谁? 未几,匈奴单于听了使者带回去的话,倍觉屈辱,当下命左贤王率兵二十万直抵天朝边境。 天子一道圣旨,命征西将军率西北全线合力抗敌。自大哥回京赴任之后,接掌西北边境军务的是太后侄儿、惠妃的二弟甘文勃。甘文勃原是四安将军之首安东将军,后升为征西将军驻守上郡。 * 皇上日渐忙碌,我唯有在午夜被恶梦惊醒时,才发现自己蜷身于他的怀中。满脸疲态的他卧在身旁,紧闭的双眼关上所有心事,将旁人拒在了千里之外。我一动,手便被他握住,寒星般的双眸微张,似梦呓又似在对我诉说:“颜儿,不要怕,朕在这里!” 极冷的夜里,暖炉的热度也驱不散心中的寒意,可是,我却已不觉得冷…… 当千思百转望眼欲穿的时候,夜晚似乎姗姗来迟,椒房殿苦等也等不来良人的影子。我缩着身子窝在龙凤床中,却迟迟不愿睡去。直至知秋已剪了五次烛芯,我仍硬撑着早已发粘的眼睑。 “请皇后娘娘早些安置,不然,皇上又该怪罪下来了!”知秋的话语中含着隐忧。 “知秋,皇上平时都是什么时辰过来?”我有些纳闷,也有些明了他这些日子的困乏。 知秋略一回神,便说:“往日里这时候也该到过了,今夜许是有事吧!不如奴婢去温室殿看一下?” 我摇了摇手,取了一个瓶子递给她:“你随本宫一道过去吧!” 知秋有些惊讶,我浅浅地笑了,一扫往日的忧愁:“皇上日夜辛劳,本宫不该关心一下?” 瓶子里有夏天做葡萄酒,是他爱喝的,我特地少放了庶糖。而从前我爱喝的,是放了几倍庶糖的,当时他喝了直皱眉头:“甜的发苦!小孩子都爱吃甜食,果然不错!朕以为你长大了,谁知还是没长大!” 我端起白色琉璃杯一饮而尽,眼中已有了醉意:“我,没长大吗?明明长大了!我到老了都喜欢吃甜食!” 他夺去酒杯叹道:“再怎么喜欢也不能这个喝法!等你老了?那还要等多久啊?”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纤纤素手在他脸上比划着:“这么老——” 他又气又笑:“朕很老吗?”说罢便拂去一切将我压在了身下……那天,我们是从君府回来的,脸上都盈着笑。 那个时候,我爱喝的是那甜得发苦的味,可现在,我更爱上了他所钟情的味道。 * 上了清凉阁的复道,隐隐听到左侧屋顶上有人声。我回身止住了知秋,悄悄的迎着冰冷的月光踮起脚尖探身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傻了—— 第1卷 第15章 风云际会一悬间 猎猎狂风呼啸而过,将大殿四周的铃铛吹得“叮叮铛铛”的响。屋顶仅有二人,一人迎风而立,正是皇上,而一人盘腿而坐,居然是大哥! 此时早已过了宫禁的时候,大哥怎么还在宫里?我心有生了疑问,故而探起身子暗暗偷听。又因我是迎风而立,他们的声音正好随风而至。 “这么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皇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是,略略多了一些兴奋,像是寻觅到了久违的猎物。 “是!”大哥的态度让我有些了然,果然是像极了父亲,连对帝王的尊崇都如出一辙。 “好!朕拭目以待!”一丝甜笑在我的唇边窒住,说这话的哪里是椒房殿中互诉衷曲的良人?分明是不认识,分明是坐拥天下,指点江山的霸主!天子为了太平盛世藏起的灼热锋芒,却因敌人的叫嚣冲天而起! “不过,太后那边——”像是在打哑谜,大哥的话语中只是透出隐隐的担忧。 “朕就怕她不来!”皇上的自信盖住了一切,饶是大哥那般优秀出众的人物,也不由自主的为之折服。 “皇上英明!” 见他们在商议国事,我便回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得皇上的声音顺风而来:“朕能担天下事,却保不了自己的孩子,何来的英明?”那当中隐隐的一丝苦涩让我登时便顿住了身子,怔在当地,心中泛起同样苦涩的感觉。 原来,我竟不知道,他的在意亦不少于我。再回头看他,执着酒壶狂饮,似欲将所有的不如意都随酒一道饮下,神情已不复方才的气吞山河力压乾坤之势。 我多想冲上前去,夺下他手中的酒壶,却因为哥哥在场,滞住了身形。 “是皇后福薄,皇上不必太在意!”大哥淡如止水,似乎在说着一件家常琐事,“恕臣直言,她是天朝皇后,注定要站在风口浪尖上,而不是被皇上护在身后!” “辰华,你和你夫人相处时,难道不是想着处处护她?” “这——”大哥迟疑了片刻,而后长叹一声:“这怎么能一样?” 是啊,不一样,终究还是不一样!后宫,本来就不是滋长爱情的地方,更不是情爱的温室!只是,皇上于我,到底应该是怎样? * “皇上,若是早知今日,当初还会一意孤行娶她入宫,封她为后?”良久,寂静得只剩下铃声和风声的屋顶传来大哥的询问声。 一意孤行?怎么会是一意孤行呢?我在复道上探出了身子,害怕自己会错过他的回答。 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味,过了很久,才听到他的回答:“纵能再回到过去,朕还是舍不得错过!” 大哥再无言语,只是一味地喝酒,临了便起身辞退,我连忙拉过知秋退到楼道的阴影中去。 皇上蓦地出言:“回去请长公主进宫来看看皇后吧,贵妃是她生的,颜儿就不是她养的么?” 我当时就崩紧了身子,而知秋突然失手将瓶子掉在了复道的楼板之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音。 楼上两人双双跃下,大哥沉着脸逼视知秋:“怎么回事?” 知秋吓了一跳,“扑通”跪下:“奴婢该死!不小心打翻了皇后娘娘特地送给皇上的葡萄酒!” 皇上皱着眉,正欲说话,却被楼道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是乔公公,从未见他这副急躁的样子,只见他急步上前踮着脚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 皇上闻言与大哥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了然的笑意,却在转向我的时候有一丝犹豫。 我盈盈跪下,柔声说道:“臣妾恭送皇上!” 纵然,我只能被他护在身后,却也不愿意他需要离开的时候,挽住他的脚步。因为我时常想,若是想要离开的脚步,会因为你的挽留而停下来吗?既然不能如此,为何不放开,然后目送?那样子,或许他回来的脚步会更快。 他伸手扶我起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为我系上,又以手掌轻轻划过我稚嫩脸庞,指腹上面隐隐已有了粗粝。 我突然了然,我不愿长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要留住他。 * 二月,西北战报频传,却仍是忧多于喜。 定襄守将莫河突然向匈奴递上降书,这本是诱敌之计,然不知为何却又被匈奴人看出了破绽。匈奴左贤王楼颂生性多疑,当下舍了定襄,转而攻击甘文勃驻军之地上郡。那莫河诈降之计,甘文勃也是知道的,故而上郡防御松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甘文勃亦被生擒过去。 京都一下子就炸开了窝,惠妃哭哭啼啼地跑来找皇上,丝毫不顾忌他正在我的椒房殿中,连乔公公都没能挡住她。 惠妃扑通一声跪倒:“皇上,您一定要救出妾身的二弟!” “朕要怎么做,难道要你来教?征西将军落入匈奴之手,朕亦担忧!”皇上面色平静,一仰头饮尽了琉璃杯中的酒。 “皇上若是担忧,怎么还待在椒房殿中?”她咄咄逼人,似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不禁微微叹息,这个女子,大概是出身太好,自小也是被家人如掌上明珠一样捧着,所以看不到天高地厚。看到她,我有时候就会想,如果我也如她一样被父母百般呵护,今日的我会如何自处?又或者,二哥从来都没有离开,而我一直在他的宠爱之下成长,今日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思绪最终止于皇上的勃然大怒之中:“好,既然惠妃出口相求,朕这就回清凉阁,下旨救人!”罩着明黄紫龙的身子突地站起,大手一挥,流光溢彩的琉璃杯瞬间化作满地光芒四射的碎玉。 我闻言忙让知秋取来他的冕冠,仍带着怒意的他顺势低头,正好让我够到将冕冠戴上他的发髻,又以玉笄穿过,将丝带在颌下系结,并将允耳慎重顺至他的耳旁。隔着整齐垂下的十二道冕旒,我竟看到他目中有柔和,有满意,还带着不着痕迹的笑意。 大殿之内,又一道圣旨颁下,命惠妃的二哥甘文展率二十万大兵,赴雁门外。惠妃当时就傻了眼,她断然不会想到是这个结局。 皇上面不改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有谁比你二哥更合适?”一句话便堵住了悠悠众口。 然,又是大败而归,甘文展更是溃逃在了部队的前头,而西北要塞上郡便被匈奴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前朝后宫皆惶惶不可终日,而椒房内,皇上的脸上依旧只有阴沉,只有略略扬起的嘴角,传递着危险的信号。 所有的指责都归咎于甘氏兄弟身上,甚至有人直面上书,要求军法处置。这对于甘氏一族来说,无亦于重重一击。而如此局面,我却觉得奇怪,甘文展、甘文勃兄弟二人均是久经沙场之将,纵无大能,却也不致于落得如此下场,难道说那匈奴真的有如洪水猛兽? 精明的太后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会原地不动坐以待毙?虽说,她是天朝最尊贵的女人,可是,没了甘家,她不过只是一件徒有其表的华丽外衣,正如甘家若没有太后撑腰,亦不过是金玉在外。 听说,太后到了清凉阁…… 那夜他拥着我说:“颜儿,是他们在逼朕!可是他们忘了,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么会打无把握的仗?!”言语中哪有一丝温柔,我隐隐觉得,在我身旁的分明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已作扑状,势不可挡! 是啊,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 朝中,风云顿起。原来,人心的变化,可以如此之快!不过须臾,甘家的半壁朝堂已不复往日风光! 父亲递上奏折,恳请皇上派大哥领兵出征,复我河山。 战事像是突然被置了临界点一般,峰回路转。每日大殿之前总有信使飞奔而至,带回的皆是喜报。满朝文武皆齐颂轩辕帝圣明,而后宫也为之欢腾起来。 那种欢腾让我有一种错觉,所有的事情似是沿着某一条早已规划好的线而前进,而这条线的两端,皆掌握在轩辕帝的手中。 或许,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第1卷 第16章 似是而非平常事 大哥很快将匈奴左贤王击退,且趁胜追击二百里,终将匈奴赶回了漠北。如今的后宫,人人脸上含笑,唯一笑不出来的便是惠妃了。她动辄前去长乐宫,竟将未央宫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四月初,大哥的军队在初夏的阳光下浩浩荡荡班师回朝。按例,轩辕帝及文武百官应在宣德门迎接功臣凯旋而归。乔公公低声问皇上是否要在宣德门前楹当中设帐幄座位,却被皇上淡淡的挥手止住。 乔公公虽面上露出一丝错愕,仍是依礼退了下去。 我起身去拿酒壶,却已经空了。 “不喝了,我们聊聊天!”他夺去手中的壶,将我抱起坐在他的腿上,许久未用过这个姿势了,我反倒有些不习惯。 “怎么了?”他瞧出我的异样,搂在腰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笑着扭开:“臣妾现在重多了,怕皇上累着!” 他怔住,然后手上一用劲,仰头作思考状,末了才说:“好像是的!” 一转头,知秋捂着嘴笑:“皇上,皇后娘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都看长呢!” 皇上若有所思,而后将我自榻上扶起,徒步行至椒房殿玉阶之下:“颜儿长大了,所看到的和三年前是否一样?” 椒房殿外庄严肃穆,一片青砖灰瓦,不似昭阳殿有诸多华饰,中庭彤朱,殿上髤漆,白云阶,黄金壁,明珠翠羽。 “臣妾只记得当时看见昭阳殿,深深感叹后宫细靡绮丽;现在,臣妾看见的是立于京都巅峰的前殿!” 他轻轻一笑,大手抚上我不过才及他肩膀的头:“昭阳殿,原本平常,后来先帝为了甘皇贵妃屡增华仪,乃至后宫未尝有焉!以致当时的椒房殿,因为母后早逝,竟被人遗忘。后来,你的三姐晋为贵妃时,亦曾告诉朕希望可以住进昭阳殿。但,朕没有赐给她,而是给了当时只是嬉嫔的惠妃。她为这事耿耿于怀,终落下了病根。朕并非不愿意赐她一座华美的宫殿,可是,昭阳殿不行,朕对那里,亲近不起来!” 我摇头:“上古穴居的时候,又何尝想过这些?只求可以遮风挡雨,不至风餐露宿。世人虚妄追求,到了最后,还是不能满足!先人有云,世有无妄之福,亦有无妄之祸。可能是臣妾初进宫便住进了椒室,是以不曾痴想!” 环着我柔弱肩膀的手似微微一震,良久,才听他一声叹息:“不想并非是因你不需要,而是本身不想!” 我将身子转向他,脸上略现坚定:“臣妾并非不求之人,只是各人所求不一!” “朕知道你的所求,你求的,便是朕求的!无论何时,你只要看着朕,就会知道朕的心意!”他长叹了一口气,直欲诉说无尽情意。他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月色的中衣,似乎曾入到梦中。我轻轻替他整好衣襟,柔声说道:“皇上该去宣室殿了吧?臣妾就在这里恭送皇上了!” 他展颜一笑,转身欲走,却顿了一顿,又回过头来,按住我的肩膀将我转向椒房殿方向:“颜儿,你先进去!朕不希望你以后想起来总是朕离去的背影!” * 在知秋的帮助下,我将地窖中的木桶清了个干干净净,唯余下只够两日的葡萄酒了。只是,秋天还远,离葡萄成熟的季节也还远。 我微微颦眉,知秋反笑:“皇后娘娘,皇上不去宣德门迎接大公子凯旋之师您倒不愁,反愁起这葡萄酒来了!皇上的心在这椒房殿,还怕会计较没有葡萄酒给他喝吗?” 我默然无语,皇上若是去宣德门,同去的势必有文武百官。而此次大哥不单凯旋而归,更是押了甘氏兄弟回京问罪。皇上喜,太后忧,这一喜一忧之间,世人该会如何看待? 只是本该进入京城的大哥在京城之外便被惠妃的叔父以一纸手谕拦住,那手谕之上盖上了太后的印缓。 乔公公将此事告知皇上的时候,皇上不怒反笑:“好,朕也下一道圣旨,看看这天朝到底是朕的还是甘家的!” 圣旨到了北门外,甘氏兄弟即刻被押入天牢,听候发落。惠妃的叔父托着那纸手谕灰溜溜拾阶而返,一望便知是去长乐宫覆命了。 乔公公又呈上来消息,说是太后又召了天朝右相亦即惠妃的父亲入了长乐宫。 * 甘氏的命运尚未成定论,宫中却出了一件大事! 御医曹大人死了! 本来,宫中死个御医也不会掀起如此滔天风浪,但是他不同,他是负责椒房殿诊治的御医。 而且,据说他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分明是毒发身亡。 而且,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下压着一封信。 那封信,不但告诉世人,他是迫不得已服毒自尽,更提到了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 中宫流产,并非意外,亦非体虚,而是有人背后指使。 而那幕后指使之人,竟然是太后! 知秋转述的时候,我浑身冰凉,总觉得哪里连贯不上,似是而非,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如古朴淳厚的乐声当中突然起了一个激烈而直露的音符,轩辕帝龙颜终于大怒,下令宫廷禁卫营即刻封锁长乐宫,皇上亲临审查,而我亦一同前往。虽然在去的路上,我略有瑟缩,但成长的路上,岂会一味阳光通途? * 长乐宫的前殿,汉白玉石栏杆围护着硕大的台基,望柱上龙翔凤舞,无不向世人昭示这里的绝世非凡。殿内,太后僵坐在金壁辉煌的屏榻之上,她面前的案上仍摊着一卷文书。右相大人正跪于堂下,身上一袭明黄蟒袍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蟒袍,色彩图案与龙袍几乎一致,只是挑去了龙身上的一爪,以示区别。而这件是由先帝亲赐,他在先帝朝中的显赫可见一斑。 皇上慢步踱至案前,将那卷文书拿起,太后与右相脸上皆是一片死灰。 皇上不动声色细细看完,才冷笑数声:“上尊天示?顺从众议?”笑罢,拿起案上的太后印缓,重重盖上,复又将那卷东西抛回案上,“朕要看看谋害天朝嫡出皇嗣的太后如何上尊天示,顺从众议!” 我越听越心惊,原来那卷东西竟是一道逼皇上退位的懿旨! 天朝以孝治国,太后平日虽不干政,可是却可凭一道懿旨直接令皇帝退位。 冰凉的手掌心微微沁出了汗珠,若是没有曹御医这一出,如今又会是何局势?皇上,君家,我以及跟随皇上身后的这些人,会被置于何地?一股没来由的后怕涌上心头,却驱走了之前的一丝寒意,额前华胜定住,凤鸣朝阳礼服之下的娇柔身躯在前殿之中毅然挺立。 太后攸地起身,怒目相向:“皇上,你说哀家谋害皇嗣?可有证据!” “你要证据,朕就给你证据!” 皇上双掌一击,乔公公便带领一行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宫女手中一个托盘,托盘之内是一封信,上面还带着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之后是御医,而紧随其手的宫女看起来有似乎有点面熟。 * 先由乔公公宣读了信上的内容,再是宋姓御医上报曹御医的死因以及他在信中所说的药性。据说,他手中的那一包药粉正是太后授意曹御医配制,然后交由椒房殿中的宫女。 直至那宫女跪道:“奴婢是椒房殿中专事膳食的仆人,在此之前,是太后宫里的,太后搬去长乐宫之后,便将奴婢安在了椒房殿!”我心中一动,安在椒房殿,这话说得有些值得推敲。不过,经她一说,我才有些印像,之前,她确实是负责我的膳食的。 皇上已紧跟着问道:“哦?安在椒房殿?仔细说来,谁安了你在椒房殿?” 那宫女看了一眼太后,才匍下身子:“回皇上,是太后娘娘让奴婢去椒房殿的!” 紧接着,专管宫女的吴夫人上来确认了她的话。 我坐在左侧,直觉有一张天衣无缝的大网正在向太后、向甘家迎头罩来。 第1卷 第17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乔公公压了嗓子问道:“集采,你从实招来,太后娘娘为何特地安你去椒房殿?有何用意?” 太后大怒,将身旁一只顶好的玉彩飞马推落在地:“你个贱婢!当日因你手脚笨拙,才将你留在椒室,你敢胡言!” 皇上不动声色,沉声问道:“是吗?原来太后是将手脚笨拙的留在了椒房殿啊!” 太后身形一窒,半晌作声不得。 那叫集采的宫女复又回道:“那日,太后传唤奴婢,让奴婢留在椒房殿,说是要留心皇后娘娘一举一动,并让底下的女官交给奴婢一包药粉,每日放于皇后娘娘膳食之中,若有差池,奴婢的家人性命不保。奴婢决不知那是害人流产的东西,她们亦只说是不致怀孕的!” 太后闻言气急攻心:“你!贱婢!哀家当初就应该废了你!” 然,纵是她再声厉色荏,已是成定局了。 于是又让集采指认,集采当下便指在了太后身旁的女官身上。那女官一见此景,两眼翻了翻,便绵绵地倒下了。 至此,似乎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皇上下旨,甘太后身为太后,居然谋害中宫之子,愧居太后之位,幽禁于长乐宫永宁殿。甘氏一族恃宠而骄,外戚干政,扰乱后宫,战事不利,祸害天朝,罪无可恕,十六岁以上男子除去一切爵位,发配滇南。 一声令下,即有侍卫上前,脱去甘右相身上的蟒袍,架了下去。那曾在天朝不可一世的万人之上的相王终于垂下了他的头颅。 我十分平静的站轩辕帝之右侧,仅以中指掐住自己早已麻木的腕部。长乐长乐,原来不在于名字,而在于人心。 当右相的身影消失于长乐宫外时,太后再也是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她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瞬间尽显老态,大殿上空回荡着她苍凉的笑声。 “崇武帝,你果然选的好皇帝!是你——你亏欠了我甘露凝一辈子!”崇武帝是先帝的尊号,甘露凝是太后的闺名,听在我心中荡起一阵涟猗,是否也曾春光无限,是否也曾纯洁无瑕…… 长乐宫门外,贵嫔抱着嘉寅深深跪下:“天可怜见,还妾身母子清白!”我知道,她一直耿耿于怀当日众人纷说她的嘉寅克凶一说。 * 轩辕帝在光华殿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在这里,他将君家推上了无与荣宠的高位。父亲以异姓王爷官拜丞相,且无左右之分。大哥为护国元帅。 虽已临近盛夏,但在皇恩堆砌下的荣耀中,我感到莫名的寒意,即使轩辕帝望向我的目光温暖如春。 世人纷纷评说,轩辕帝是至高无上的朱雀,甘家和君家是象征权力和威望的青龙白虎,而如今青龙不在,唯有白虎。皇上对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微微一笑,岔了开去:“那玄武是谁呢?” 果然,他不再说青龙白虎,而是被我的问题吸引:“玄武是谁?朕也想知道!” 我想起居于陪都的晋安王,由此又想起惠妃的两个儿子。 那日庆功宴之后,皇上又在后宫小宴。席上原本和乐融融,直至焰行一声怒吼:“你的母妃是坏人,害我的母后娘娘!” 我们闻声望去,焰行一掌打在了焰华身上,焰华吃痛但是不敢吱声。焰炔大步上前一把将焰行推倒在地,而后将自己的弟弟护在身后。 “胡闹!”轩辕帝一声呵斥,我却看见他眼中深深的歉意。 再看焰炔与焰华,双双含着泪珠被焰炽牵着坐到了侧席之上。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 待到一切平息之后,酷暑已悄悄来临。 甘泉宫内,我躺在皇上广阔的怀中,享受这片刻恣意的宁静,同时,心里波涛翻腾。 曾经盘踞天朝达五十年之久的甘家终于下台,世人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曾经风光三朝的家族,如今百姓津津乐道的只有轩辕帝的君皇后以及她身后的君氏一族。就如情人眼里,永远都是只有新人笑,哪有旧人哭? 太后和惠妃,曾一度是我不可跨越的鸿沟,宛如那个为所欲为的女子,才是轩辕帝后宫的女主人。 而如今,她置身于未央最北端的思守宫之内,那个几乎与世隔绝,仅一扇门便堵住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宫殿。 焰炔和焰华跟着我们一同到了甘泉宫,渐渐从最初的无从适应转变了过来。见到皇上与我时,眼中的目光已经木然,也会恭敬的行礼,口中喊着父皇母后。 是是非非之中的虚虚实实,我渐渐看不真切。 “皇上,不能让惠妃回昭阳殿吗?” “朕没有想到替她求情的竟是你!”他拂去我额边一缕被他汗湿的秀发,轻轻吻上。 “臣妾并非为她求情,皇上定有自己的主意。只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这已是朕最大的让步了!”他复又吻上我的唇,将我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那些话,他亦是不想听到的吧?又或者,他仍在顾忌着什么。 对我而言,他们是两个孤独的孩子,可是,对他而言,他们与他更是血脉相承。 这个夏天,我们暂且将一切凡尘琐事忘记了。 * 思守宫内,秋意比外面更甚,阳光似乎更早远离了这里。小的时候曾想过,冷宫里面是否只有冰冷的冬天,又怎知道即使是秋实九月,却已经这般寒冷刺骨,似是被砌起厚厚的冰墙,如今才知道冷宫的冰冷是源自人的心底! 推开红漆剥落的宫门,印入眼帘的是一顶高大的梧桐树,苍劲挺拔,只是叶已枯黄,更衬秋凉! 惠妃就大刺刺地坐在梧桐树下,瞪着连连飘落的叶子,口中喃喃:“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眼见我进来,登时就站起了身子,眼中离愁不复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恨意。知秋带着戒备,护在了我面前。 对此,我早有预见。她从来就不是内敛的人,想起我大婚翌日她的一句“老夫少妻”,便是什么也能料到的了。 所以,轩辕帝不准我来思守宫,大概是怕她伤了我。 她身上一袭浅红色的百鸟朝凤云锦宽袖礼服,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大约是她入宫时所着的衣裳。我入宫时也是这样的百鸟朝凤礼服,却是朱红。 如今,她仍有期待吗?若有期待,那又是什么?她的期待是否就是皇上的顾忌? * 脸上突然一点冰凉,知秋惊呼:“皇后娘娘,起雨了!回去吧!” 雨丝细细密密落下,而惠妃竟然不察,我不由分说拉了她便奔进内殿。 内殿中央,一只玉壶被摔得支离破碎,溢出浓浓酒香。有宫女迎面出来,一脸的懒散,直至见到我才大惊失色。 “你们就这般伺候惠妃娘娘?”我冷着脸,着实无法对这些趋势如洪水之辈露以柔和之色。 那宫女慌忙拜倒:“皇后娘娘恕罪,实是惠妃娘娘她——” “住口!”知秋怒斥,“娘娘就是娘娘,岂能容你们在这里挑三拣四?” 我轻声摒退了知秋与那宫女,殿中独留下我与惠妃二人。 “我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心思竟与你的姐姐一般无二!”她一脚踢向地上的破碎玉片,似乎还不解恨。 “你们若无害人之心,又岂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作辩解,只是反问。 “你以为害你腹中胎儿的是我们甘家吗?你错了!我害你的孩子有什么好处?即使中宫无子,皇上还有淮王!告诉你,害你孩子的是皇上!是皇上!太后当年是皇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没的孩子!哈哈哈——” 我的背脊又像是那日在长乐宫大殿,生出了阵阵寒意。这个女人,像是在我面前翻开了一部天书。 她笑到最后,突然就流出泪来,语气有些惶然,“太后还是皇贵妃的时候,先帝赐她一种香,只准她一人用,人人都道是皇恩浩荡,却不知,这是夺子的毒!皇上最爱的是什么?是江山!最顾忌的是什么?是外戚!你以为他看中你?这宫里头,什么样的女人不缺?他为什么就看上你一个小丫头?你除了是君家的女儿,还有什么?你以为你真的得到了帝王的宠爱?你真是痴心妄想!你看这繁华宫墙里,人心还有情爱吗?哼,我会笑着看到你们君家就像甘家一样,鸟尽弓藏!” 一口气说完了所有,她才平静了下来,冷冷地接着:“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宋御医,他定知道那曹御医到底是怎么死的,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漠然地打断她:“你说的,本宫全都不信,本宫也不会去查曹御医的死因!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看不透?若还是这样一味的偏执,在宫中造谣生事,不得安生的是你的二位皇子!你也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该知道,能与谁为敌,不能与谁为敌!” 我知道,那一定是她的软肋。因为,我也曾经有过孩子。 她的眼神在瞬间焕散,语气也带了些惊恐:“你居然能泰然处之!果然,果然像极了君芷容!” 第1卷 第18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自那冰冷的屋子里急奔而出,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丝毫不理会知秋焦急的呼唤。 “朕以后叫你颜儿如何?” “颜儿,你怕不怕朕?” “颜儿,还疼不疼?” “颜儿,到朕这里来!” “颜儿,……” “颜儿,……” 恍惚之间,皇上温情的呼喊转瞬又化作了惠妃的声声凄厉:“是皇上!是皇上!是皇上!” 那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我拼命的捂住了双耳,像是躲避鬼魅一般逃离了那里。 而后,我倒在了雨水茫茫的大殿之前,倒地的瞬间才想起来,他还在甘泉宫,后天才会回来。 * 三天之后,我从连连噩梦中清醒过来,却似变了一个人。 “皇上,您路途劳累,请回去歇着吧,皇后娘娘这里有妾身就好了!”是纪氏,她现在已经是贤妃了,还是这般娇柔可人。 “下去!”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见身边没有动静,又咆哮起来,“都下去!”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四周陷入一片宁静,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一呼一吸如此的缓慢。我依然紧闭双眼,只有睫毛微微跳动了几下。 “颜儿,朕就在这里,那么大的雨,你为什么要跑去大殿?以后,我们同进同出,朕在哪,你就在哪好不好?” 同进同出?看来,知秋并未将我私见惠妃一事说出来。心中一动,眼睛也跟着动了一下。 身旁突然没了动静,我正有些纳闷—— “来人!把知秋那丫头给朕捆起来,棍刑!” 我登时就睁开了眼,惊道:“你!” 然而却看见他略显瘦削的脸上,带着戏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调皮?非把朕急死才甘心?” “对不起,让皇上担心了!”原来他知道我醒了,方才不过是诈我的。 “小丫头,脑子烧坏了?朕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宠溺地笑着,大手抚上我的额头。“御医!” 御医早已在外面候着,一听到皇上的声音马上飞也似地进来了。隔着帘子,我看到换成了年纪稍小一点的医官,不是宋御医。 “宋御医呢?”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又开始思索另外的可能。 “回皇后娘娘话,宋御医前日告老归乡了!”前日?那不正是惠妃同我说了那些话的第二日吗?怎么会如此巧合? 我心思一动,转而看向皇上,他脸上现出一丝迷惘,而后又开始勃然大怒:“荒唐!皇后昏迷不醒,谁准他告老还乡的?” 吓得那御医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我叹了一口气:“皇上,您把他吓着了,可怎么给臣妾瞧病?” 皇上看着我的表情似乎有些被吓到。 * 渐渐地,连知秋也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笑着问她:“是吗?” 她点点头脱口而出:“像是变成了小的时候!” “哦,你还记得本宫小时候的模样?”我有些惊讶,“本宫自己差不多都忘了!” 依稀想起那时,二哥在大哥的院子里驮着我去摘树上的果子,我胖乎乎的小手却怎么也够不到,气得一个劲地打二哥的头。不经意间却看到知秋也在是一脸的遐思,那模样,确实是像极了管言。 “管言姑姑——”我顿了一顿,“是你什么人?” 她捶着背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奴婢和管姑姑并无任何关系,皇后娘娘为何有此一问?” 我摇头笑笑:“不过是看你二人有些相像罢了。”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在府里的时候就常听人这么说!” * 这个秋天,似增了几许诡异之色,连灿烂菊华都失了几分颜色。地室之中的葡萄酒不知为何亦多了几丝苦涩,而轩辕帝竟然越发的爱喝起来。就在这般菊淡酒香之中,梧桐叶已然落尽了。思守宫那里,我再未去过,只是每日再见不到飘落的梧桐叶,心知树上已经空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还未到立冬,我已经像是要过冬的动物,整日里窝居在了椒室内。粉红色的墙壁散发出淡淡的椒香,带来浓浓的暖意。 而就在大伙都愿意闲坐居室之时,长宁殿却越发不安宁起来。 终有一日,我坐在妆台前细梳丝发,皇上立于身后为我拢起了一头青丝,那情景如痴如醉。此时,长乐宫方向突然响起浑厚的钟声,沉闷悠长,一下,再一下撞击着未央宫。 本来,生老病死,不过平常事,却经了有心之人披上一层外衣,给涂抹上了别样的色彩。 于是听说甘太后驾鹤归西的那夜,西方上空有紫光乍现。 “臣妾愿去佛堂伺奉佛祖七七四十九日,背诵经文,抄写经书,以化长乐之戾气,为天朝求祥瑞!” 他突然用力将我拥抱入怀:“七七四十九日,你怎么说得跟从前门到后院那般简单?” 只是虽有不舍,终还是准了。 * 为示虔诚,我在佛祖面前立下决心,坐草席,吃斋饭,宿佛堂,连一应日需用具都搬去了佛堂西侧的一间陋室。 一切都力求清心寡欲,却在研墨的时候,有一阵熟悉的糜糜之香扑鼻而来,不由让我皱起了眉头。 顺口欲喊知秋,才想起此刻身在佛堂,为的是伺候佛祖,岂还是椒房殿中呼儿唤将的皇后? 于是将那墨锭收起,换上了佛堂内原本就有的平常墨锭。 再研墨时,微微有些墨臭味达于鼻端,虽不好闻,却将心头一丝莫名的燥动压了下去。 于是静下心来抄写佛经,好在佛堂之内有暖炉,不至将一双手冻得生疼。原本想弃置不用,可那冻僵的手写出来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 到了第四十九日,我早早将抄好的佛经整理好,慎重的呈在了香案之上,又跪下念完了九九遍大悲咒,才起身回到西厢之中。 躺在榻上,心中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下子突然轻松起来,又因为这突然的轻松而感觉空落落的,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就这样直到子时,两眼仍亮如星辰。 隔着屏风,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丝笑意涌上我的唇角,这个时候,还会是谁? 他蹑手蹑脚的进来,摸到了床沿。熟悉的男子气息越来越靠近,直至一双大手抚上我的脸颊。 “朕怎么会答应你?朕一定是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靠近,直至化作耳边的低声呼唤,“颜儿!颜儿!” 我故意装作熟睡中被喊醒,半张开眼睑,脸上微现嗔意:“嗯?” 他见我醒来,欣喜一笑,似乎有孩子般满足:“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了!” 说罢痴缠的吻便如狂风暴雨而至,我使足了劲才终于将他推开:“皇上,这是佛堂!” 他停住,却有灸热的情yu溢满双眸。不过只脱身了片刻,他便将弃置一旁的披风罩在我身上,打横抱起。 待我终于接触到实实在在的地面时,才发现已经在了宣室殿的寝宫。 而他的龙床,近在咫尺。 没有征兆的,我就不自在起来。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椒房殿的凤榻。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他似看出我的心思,俯耳过来:“朕从未在宣室殿与妃子同寝!” 我低笑一声想自他身边躲开,却被他牵住了小手拉进他温暖的怀抱。 “颜儿,朕思念你!原来只有相思之人才可解相思之苦!” 那个凌晨,我们在彼此怀中寻找温暖,极尽缠绵,直至东方已微微泛白。 * 我刚回到西厢,知秋就带着一拨人过来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到被搁在一旁的墨锭,有些吃惊:“皇后娘娘,这些墨锭——” 我凝视于她,微微有些不悦:“佛祖面前,怎可用这奢华虚荣之物?” 她没有说话,神情却有些复杂,似有不安,又似在自我宽怀。 突然想起,这墨锭,她好像比我还在意许多。每回,尚仪局的司籍女官询问是否需要墨锭时,她总是推了去。而每回,家中带来的墨锭快用完时,她总是千方百计的捎人托带。 其实,这墨香,我似乎并未喜欢到如此地步! 尤其,思守宫内那一声“夺子的毒”,更让我对椒房殿内的每一种香都含了隐忧。 想到了这一怪,心中便像是被焦雷劈过,半晌不能动弹。若真是那样……那么皇上……我不敢想,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于是,我的右手一不小心被汤药烫伤了,无法握笔。 我虽不动声色,但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强颜欢笑时无人替你分忧。皇上抱怨我不小心的时候,我亦只有苦笑,却吐露不得分毫。 第1卷 第19章 有情不是一心意 第二日嫔妃们来椒房殿请安,便听有人在说,皇上在偏殿之外邂逅一女子,深夜携她入宣室殿同好。那名女子,就如当年的君皇后被皇上从甘泉山中抱回来一般,身上也是披着皇上的衣裳被抱去宣室殿的。又说那女子生的是如何的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暗笑,那日被他捂了个严严实实,如何能看出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淑妃听说这事时,脸上未见多大波浪,或许这在于她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而贤妃则似乎更注意我的神情。 皇上不知道听说了这传言没有,只是几日后封了宫里的一位顾姓宫女做了昭仪。这似乎更印证了大家的猜测,那一晚,确实有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发放玉碟的时候,我微微有些怔愣,心中却是五味难陈,原来,只有隔了距离,才能看得真切,不过是七七四十九日,便已物是人非了。 既如此,那日带我去宣室殿又是为何?当时只道是相思,却不知相思原来分了许多种。 若那佳人在怀时,不知他思的是谁,念的又是谁? * 皇上向我说起这事的时候,轻描淡写:“那顾昭仪实在聪明!” 他看上了自己后宫里的女子,给了一个名分,实在不需要什么理由。聪明也好,美貌也罢,我不过是云淡风轻一笑:“恭贺皇上喜得佳人!”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颜儿,朕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 他的心意,我岂会不知?只是,曾经的一心人,是否永远都是一心人?心意耐不住寂寞,又有几分能当真?于是仍是笑面如花:“皇上的心意,臣妾自然知道。皇上本就该雨露均霑,才是后宫之福,臣妾亦能得贤名!” 他伸过来的手窒在了半空,最后郁郁缩回,端起案上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知秋替我卸下头饰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真是不懂情爱之心!皇上是男人,你表现得这般不在意,他岂能受得了?” 望向镜中的我,云鬓散开,青丝洒落双肩。长长的睫毛在晶莹的眼眸之上洒下一片如梦似幻的阴影,似合微启的朱唇,吹气如兰,再无半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稚嫩。如今的我,已经是名符其实的轩辕帝的君皇后了,那般恣意灿烂的年月似乎离去经年。 烫伤的右手传来一阵阵抽痛,都说十指连心,竟分不清到底是手痛,还是心痛…… * 除夕夜,堂上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仍是一派宇内呈祥之瑞气。 那新封的顾昭仪眉目传情,眼神一刻也离不开皇上。 纪贤妃带着些调侃微笑道:“昭仪,你该多向皇后娘娘学习!皇后娘娘若是你这性子,咱们还见得着皇上吗?” 顾昭仪一边向皇上投去嫣然一笑,一边回道:“还望皇后娘娘见谅,妾身情不自禁了!” 贤妃站了起来,将嘉寅抱回怀中:“原来是因爱生妒,没想到妹妹是张巧嘴!也是,皇后娘娘是清心之人,这爱呀恨呀的自然也就看得淡了!” “是吗?妾身正担心,皇后娘娘知道了侍寝的事会责怪妾身呢!”昭仪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很难不叫人心疼。 “昭仪尽心尽力侍候皇上,本该如此!本宫岂会责怪?你只需将心意放在皇上身上即可。”我露出一贯的端庄笑容,将心中泛起的不快掩的是天衣无缝。突然左手心传来一阵痛,原来皇上竟在案下掐了我一把,笑意登时因为吃痛而僵在了脸上。 我有些莫名其妙,转而看他,却见他脸上亦有一丝郁色。 我轻轻将手抽回,举起面前的金樽,朝他一致意便以袖掩住一饮而尽。一股辛辣顿时似化作两条火龙,一条窜上了脸,另一条直窜心底。 * 当晚,皇上居然去了温室殿,而且宣昭仪侍寝。 我有些愕然,因为几年来的除夕夜,他都是留在椒房殿与我一同守岁的。每年,辞旧迎新的鼓声敲响时,他总会对我说:“你又长大一岁了!”然后给我一串压岁钱,一根红绳上串了八枚大压胜钱,正面是龙凤图腾,反而是“去殃除凶”几字。我会笑,心里也想,你又老一岁了!我就这般追赶他的脚步,过了一年又一年。早就习惯了这样追随他,却突然无所适从起来。不知道,变的是他,还是我?但我记得知秋分明曾说过,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知秋愤愤不平:“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就是存心的!” 我又何尝不明白,皇上脸上的那一丝郁色,我看的再明白不过了。 我有一点顿悟,他毕竟是骄傲的帝王,后宫就算起火,能耐他何?只是,他为何如此?难道后宫起火才是他所乐见的? 封妃,宠幸,对于帝王来说,都是名正言顺。后宫那么多女子,以后也还会有更多。难道要我一一去嫉妒?即使心中已燃起了熊熊烈火,却只有用自己的冰冷去浇熄。我的心,亦如寂寞多变的深宫,渐渐冰冷。 虽泛起阵阵酸楚,脸上却未表露分毫,如今的我,不露声色的本领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这椒房殿啊,炼人的狱!以致知秋急了:“皇后娘娘,你不会是信了惠妃的话了吧?” 我一震,猛然从妒海中惊醒过来,原来她听见惠妃说的话了! 难怪,她没有将我私见惠妃一事说出来!难怪,宋御医…… * 正月初一寅时刚过,宫内华灯已上。身着华服的我端着屠苏酒站立于温室殿寝宫之外时,乔公公已经向里面通报了两回。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未听见皇上回应,只有顾昭仪甜媚之声:“皇上累了,还想再睡一会!” 乔公公皱着眉头欲再叩门,被我止住:“乔公公,还是皇上龙体要紧,这屠苏酒,不喝也罢!” 说罢,便作势欲将金瓯永固杯中的酒倾倒出来。 乔公公慌不迭止住我:“皇后娘娘,这屠苏酒万万倒不得呀!” 我微微一笑,正赶上轩辕帝的声音如惊雷震耳欲聋:“进来!” 当我端着屠苏酒稳稳当当地进到寝宫之内时,对上昭仪幸灾乐祸的表情,却在见到我手中的屠苏酒时窒了一会。 我的笑容如同画在脸上一直保持不变,金瓯永固杯中的屠苏酒,我怎么舍得倒掉呢? 只是,那股怪异的酒味传来时,我突然一阵想吐! 皇上接过酒杯浅饮一口,眼神触及到我脸上的苍白,突然就有了悔意:“乔布,送昭仪回去!” 顾昭仪神情一萎,有些不依不饶:“皇上不是说要带妾身去大殿吗?” 乔公公闻言大惊失色,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冷气,似是不相信自己方才所听见的。小心的看看皇上,又看看我,生怕出了什么乱子。 “放肆!”皇上将酒杯重重搁下,这几日他的怒气似随身携带,一个不经意便爆发了出来。 我盈盈福下:“皇上,今日是吉日,莫要动气才好!” 乔公公催着顾昭仪往外走,直到到幔子外,才听他轻声斥责:“顾昭仪,你怎的这般糊涂?大殿岂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 我低着头,任谁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直至一双大手伸来将我扶起。 “朕的贤后,请起吧!”语气中带了些戏谑,眼睛却盯着旁边的屠苏酒,我知道他想起我方才佯怒一事,脸上便微微泛上些许红意。 “臣妾愧不敢当!” “不敢当就不要当!朕不要你做贤后,朕倒宁愿你是妒妇!”他剑眉倒立,手上的力度似恨不得要从我身上抖出点什么来。 我被他的直白惊住,有些东西放在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难道是想要确定我的心意?这个傲然孤立俯瞰天下的帝王,何时也有了这不自信的一面?只是,不能够被尊重的心意,就算是被看重,那又如何?难道让我不计自尊?想到这里却有些凄惶,若是爱一个人,还带着自尊去爱,那么究竟是爱还是不受?或者,根本是我爱的不够? 不愿再深想下去,只是仰头疑问:“皇上难道要臣妾遗臭万年吗?” 帝王的智慧永远超乎想像,对于任何一切的反应总是如奔跑中的猎豹:“颜儿身上很香!” “皇上,文武百官都已经在大殿里候着呢——” 他依依不舍的放开,而后自怀中掏出一物递过来:“给你的!” 我接在手里,登时愣住了:“皇上还记得?” “嗯!”他轻轻一笑,“早就备在了身上,本打算昨夜与你一同守岁的,谁知你不稀罕!” 那仍是一根红绳上串了八枚大压胜钱,正面仍是龙凤图腾,反面的字是—— “凤凰于飞”! 第1卷 第20章 寂寞深宫暗筹谋 大殿之上的轩辕帝举手投足间更显气宇轩昂,而我站立于他的右侧,如小鸟依人,头上凤冠金丝翠羽,龙凤珠花及博鬓姿态生动,珠宝金翠光彩照人,与五层龙凤呈祥朝服相印呈辉,母仪天下的高贵被充分彰显。 殿下文武百官齐声恭贺新禧,声音穿过大殿的琉璃瓦直达云宵。 小的时候二哥总是会说:“颜儿,将来你一定富贵逼人!”我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笑着掐着我脸上的肉:“你多富态啊!” 越大反而越见瘦了,没想到真被二哥说中,富贵逼人! 胃中又是一番翻山倒海,带给我阵阵惊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窥视站于明处的我,他们手中握的到底是药?是香?还是墨?或者,不单单是药,不单单是香,不单单是墨。 只是,可一,可再,不可三。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些阴影之下的魑魅魍魉伤了也许已经悄悄来临的——我的孩子! 接连几日都忙于接受后宫嫔妃以及家人进宫拜年,我暗自强撑,竟没让人看出身子上的不适。 父亲与大哥入到椒房殿朝拜时,我在轩辕帝面前直哭得如海棠带露,于是他允我正月十五上元之日省亲。本来,天朝祖制,后妃只有为皇上诞下皇子之后,才有可能被恩准省亲。但此时,无论是前朝后宫,已经没有人可以出言反对。 父亲脸上是不自禁的喜色,而大哥则面带隐忧。或许,高处不胜寒? * 佛堂之外,早已立了一人,仍是一袭暗红色朝服。 “你让我帮忙找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找来了!不过,你要这东西作甚?”他递过一个小的白瓷瓶,狐疑的问。 我脸上一红,将那瓷瓶隐于宽袖之中,却未直接回答他:“若是可以告诉你,本宫也不必找你帮忙了!” “我知道!”他急急的接道,像是怕我会反悔,“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在这等你!” “嗯!”我飞快地点头,眼前这个人,变成了我盟友。可是,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后来我想起小产之后他在佛堂之外告诉我的话:“不论如何,你总可以相信我!”正是为了那句话,我大着胆子找上了他。 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他唤住,我愕然回头,他一尘不染的声音传来:“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万事小心一点!” 我展颜一笑,而后,重重地向他点了点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我们之间突然便有了某种默契。 “正月初五,椒房殿皇后君氏葵水至!”文书上如是记载着。 常御医来诊脉的时候,我将红线压在了玉枕之下,透着帘子看到他出去的时候,脚步有些呆滞。 * 以往每到这时,腹部便会有隐痛,于是今日也不例外,早早的上床休息了。 却未料皇上会过来,带着浓浓的醉意,是被乔公公搀着进来的。 我忙披衣起来,让知秋去熬醒酒汤,又问乔公公:“皇上从来饮酒不多,今日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乔公公一边帮忙着扶皇上进去,一边回道:“今日晋安王携王妃入宫,皇上赐了宴,王爷也喝了不少,直到方才离去。” 不禁微微讶异,皇上对晋安王一向不待见,今日怎么倒像是久逢知已千杯少了? 正想着,他突然就伸手抚上我的脸:“颜儿,你生气了?”只是突然像失了劲头,朝侧边跌了下去。 猝不及防之中,我也随之倒地,连忙下意识地曲起膝盖护住了自己的腹部,却正好压在他身上。 乔公公及几个宫女忙来扶,却被皇上一声怒吼震天:“滚开!” “皇上?”地上虽已铺上了毛毡,但寒意想必不会少,到底还在正月,冬天并未完全被春天替代。 “你生气朕也烦,你不生气朕也烦!颜儿,朕该拿你怎么办?”他的身上火热,隔着衣服仍能感受到。他的眼中尽是醉意,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上了。我轻轻摇他,再无动静,原来竟是睡着了。 不由又是叹气,都是醉话!你为什么要说这些醉话来烦我呢? 乔公公将皇上背上了床,我则替他脱去了衣裳靴袜,正自忙碌时,却听乔公公低着头咕哝了一句:“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皇上因何缘故封了顾昭仪吧?” 我身子一顿,手上也僵了,不过须臾便已恢复自若:“顾昭仪聪慧娇憨,皇上喜欢她自是情理之中!” 乔公公一顿足,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原本已经熟睡的皇上突然睁开朦胧醉眼,带着忽如其来的怒气,一把便拍掉我正替他掖被的手:“传顾昭仪来伺候朕!” 只是说罢又沉沉睡去。 我无奈地在他身边坐下,难怪皇上从来不喝多,终于知道原因了。 这时候的他,一点不像那个总是站在我身旁为我遮风挡雨的大人,而是——像个孩子! 抚着他微微潮红的脸,看着光洁的下巴上,胡茬子却硬硬的有些扎手,让我感觉到他的真实存在,不禁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到底你们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 “明日不用来了!”接过焰炽递来的东西,藏于袖中,才如释重负地对他一笑。 “为什么?”他神情一怔,随即闷闷地问道。 “那东西用不到了!”我有些歉然,为他眼中浓浓的失落,也为自己方才涌上心头的轻松,补上了一句,“下月此时,或许还可用到!”又眼尖地看到他的左手拇指上缠着布条,“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碰到的!”他将手缩了回去,带着一丝释然。 “小心一点,别再叫你母亲担心!马上也是要选妃的人了,怎么不注意一点?”眼瞅着他的及冠礼越来越近,再不是遥遥不可及了,选妃似乎迫在眉睫。 他含着一丝苦笑:“你才多大,怎么跟母妃一个样!只知道说我,你自己的手呢?” “我是你母后!”不指望他行礼恭送,我扭头就走。早就习惯了在他面前当大人,自然不再觉得有多别扭了。想起初次见面,反倒是他,虽有些不自在,但仍是大大方方地给我行礼,喊我“母后娘娘”!光阴似箭,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而他,再也不愿意喊我母后娘娘了,除了他生气的时候。 低头看看被烫伤的手已好了大半,但我仍每日涂抹上一层厚厚的伤药。 知秋迎了上来,面有郁色:“皇后娘娘,这要教人看了去,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 我打断她:“身正不怕影斜,左右不过是我与淮王皆喜佛法,在佛堂之前谁敢造谣?” * 回椒房刚坐定,贵嫔便抱着孩子过来了。 知秋拿了好多水果点心出来,嘉寅看得眼都乐开了花。 我们聊些各宫内的趣事,贵嫔突然“咦”了一声:“皇后娘娘,你莫不是怀上了?怎么这般喜吃酸食?” 我一怔,才发现面眼已经吐了一大堆的杨梅了,讪讪一笑:“本宫怕酸,所以尽拣些不酸的吃!” 嘉寅将小嘴巴凑了过来:“小皇子吃酸的!”大家都喊他小皇子,他便也这么说自己。我记得祺儿小的时候管自己叫宝宝的。 挑了一粒最大的塞进他的嘴里,见他那馋样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我感慨:“一转眼,嘉寅都这么大了!”说罢又沉默下去,贵嫔知道我是想起从前第一个失掉的孩子了。 她伸手又取了一粒杨梅塞在嘉寅嘴里:“皇后娘娘放宽心,您还年轻,又得皇上宠爱,一定生养众多!”话说着有些黯然,我知道近日来皇上多是召顾昭仪侍寝,她那里,半月也不见一回,反倒和淑妃有得一比了。 见我未说话,她又说道:“皇上为国事操劳,妾身自是不会有什么想法,如今,有了嘉寅更无那争风之心了!倒是皇后,真该为自己想一想!妾身斗胆说一句,虽然太后与惠妃倒了,可是这宫里,不愿意中宫产嗣的还有人在呀!” 我一惊,倒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复又想到,当初她怀孕的时候,曾让知秋送了一盒墨锭过去,莫非…… 思及此,忙出口接道:“是本宫的肚子不争气,哪有什么旁的!” 她见我如此反应,似在预料之中:“说句不敬的话,妾身当皇后娘娘是自家姐妹才说的,如今淮王在朝中声望日渐高涨——” 话未说完,便已教我打断:“本宫也当贤妃是自家姐妹,咱们就只说些姐妹之间的私房话!” 此言一出,她纵是再有心也无语了。 末了,我随口一问:“本宫近日来因手伤不得练字,余了好些墨锭,你若喜欢再拿去一些!早年送你的一盒早该用完了吧?” 她一怔,脱口而出:“妾身没有拿呀!” 拿着杨梅的手微微一颤,便有紫红色的汁液滴下,污了衣裳也未察觉。 午膳的时候,知秋低声问了一句:“皇后娘娘想吃什么?” 我张了张嘴,终究是将到了唇边的“酱黄瓜”咽了回去,重新说了一样:“四喜丸子!” 第1卷 第21章 嗅来馨香迷离恨 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宫女们彩带飘飘端上了团圆元宵。 心中只顾想着心事,皇上突然出声了:“皇后,你近日为何老躲着朕?”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咬着一只汤圆,手一颤下唇便被滚热的糖汁烫到,苦不堪言。 待抬头看四周,淑妃闻所未闻,贤妃却笑出声来,唯有昭仪,出神地望我,眼中竟有浓浓恨意,带着绝望的悲哀。我莫名又是一惊,那道目光像是糖汁再次浇在我的心中,与冬日的寒风一道。 过了正午,凤辇由正门而出,不过片刻,已近君府。 透过卷帘,君府的大门更加鲜红夺目。我轻轻拉了拉焰行:“到了!” 这孩子,好容易才求了皇帝允他同我一道,这会却有些胆怯,朝我怀里缩了又缩。 越来越近,已能看清楚父母兄长均着了朝服,跪在大门口,呼声直达于耳。 我回来了,然而——近乡情更怯!或者,这样形容合乎我现在的心境吗? 他们身后是君家的宗亲们,老少亦跪了一地。 父亲脸上兴奋异常,他声若铜钟:“皇后娘娘,西边的凤仪阁已备好,请娘娘迎驾过去稍事休息!” 凤仪阁?待走近前,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就是原来的燕喜楼吗?我还在家的时候,焰行出生的时候,母亲特地起盖,为迎接三姐回家省亲的。可是,三姐没有回来过,那幢楼便一直空着。现在,叫凤仪阁了。 * 晚上,府上挂起了灯笼。焰行与琪儿熟得极快,琪儿让娆儿坐在他的肩膀上,在灯下穿梭来回。娆儿咯咯笑着,胖乎乎的手抱住琪儿的头。焰行则在后面追得不亦乐乎。我不由想起小的时候二哥也是这样子将我扛在肩上,去够树上的叶子,我够不到,气得直捶他的头。 只是,现在,我只能端坐在这儿,看众人花灯之下流连,笑话翩翩。然而近到我这里,便又恢复了恭敬之态。 一朝是雏菊,一朝是祥凤,相去千万里。不变的,却永远不变。我,融入不了他们,即使贵为皇后,即使置身他们簇拥的中心,依旧只有我一人被孤单笼罩。 第二日,我说想与大嫂叙叙话,母亲未曾多说什么,只顾着拉着焰行的手问长问短。 穿过侧门就是大哥的府第,倒也方便。 祺儿见我未带焰行过来,便带着娆儿找去了。 “皇后娘娘似有心事?”虽房中只剩下我二人,她仍是以礼相待,半分也不逾矩,但关切之情却丝毫不曾减少。 我自是拿出了当初在家的那一套,拉了她的手来央求:“大嫂,我想出去走走,你找一套丫环的衣裳来可好?” “您现在是千金之躯,若万一出了差池——”她面露震惊,亦有后怕。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没有万一,若你不帮我,可就真有万一了!” 没多久,大嫂拿了一套衣裳过来,我立时就变了个模样。 * 虽自小在京城长大,京城的路却不熟,打听了几回才找到了一个医馆,连那郎中的姓名亦牢记在心。他青衣秀丽,一派儒雅之气,指腹刚触上我的腕部,便已了然:“夫人,你这是喜脉!” 我微笑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只四蝶金步摇:“先生,妾身匆忙行路,未带银两,以此物当作诊金,它日必来赎回,你一定要记住不可变卖了去!” 那郎中十分好说话,也是个老实人,听我这么一说,也未多说什么,只将那步摇小心的收了起来。 我又自怀中掏出一物,正是椒房殿与日相伴的墨锭:“烦请先生再替我瞧瞧,这墨还能不能用?” 他面有疑色,却未多问,只伸手将墨锭拿在手中,细细观看,而后又闻了一下,脸上有惊讶之色:“这墨锭里面似乎——” 说到这,他便顿住了,又在案边的砚上研磨了一会,鼻子凑了过去,边闻边思索着。 良久,他才直起身来正色说道:“夫人,这墨万万不能用!” 虽然心中已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但眼前仍是黑了一黑,却在失神之余又有一丝窃喜。 果然,不是皇上—— 难道,真的是她—— 于是暗自稳住心神:“这又是为何?” “说到制墨所配的香料和药材,各家不同,常常秘而不宣,至少有一千种以上。而这锭墨,应该含了瑞雪!” 我登时起了疑问:“瑞雪?” “瑞雪,亦即天花粉,是一味中药,经常被施以死胎引产之用。而且,若长时间服用,会致人狂躁!这,这分明是害人的东西!”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亦如我一样,有些发白了。 我脚下一踉跄,原来如此!为何经常静不下心来好好练字?亦是因了这墨的缘故! 这香,夺子的毒!却让我恨不起来了!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在母亲看来,都是三姐的吧?包括我的孩子! * 离朱门越近,心绪越是纷乱,脚步也越来越快,只想快一些见到大嫂。 没想到,在小门便看到了神情紧张的大嫂来回不停的走动,直至看到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 “父亲方才差了人来说要到这边来!” 拍了拍她的手,我宽慰道:“我马上进去换衣服。今日之事,连大哥都不要告诉!” 起码,在我还未理清思绪之前,一切都不能说! 关于这墨锭,关于这孩子! 方换上朝服坐定,父亲就进来了,免不了一番三跪九叩。而后我进到内室换上常服,又出来拜见父亲。 这一来一往,已耗去不少时间。 父亲两鬓已斑白,似沾染了无数风霜,曾经不怒自威的浓眉星目已随着岁月渐渐失了神采。唯一不变的,是他眼中隐藏的关怀:“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否宫中生活太辛苦?” “不辛苦!”这话从我的口中极为自然的说了出来,虽然明知道他不会相信。 “小颜,难为你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慈祥地在我头上拍拍,我不知道他眼中的疼爱是对我还是谁?很想问,却在到了唇边时生生咽回去。 那个女人,那个他在醉酒之后喊出她名字的女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名字很好听,人,也一定很美吧? 我宽颜一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父亲,皇上待我很好,仗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份,我过得不错!” 他的手大力一颤,突然就俯身咳了起来。 我忙抚上他的背轻轻拍着,心中却一阵心酸,原来,父亲老了这么多! 当年的天朝第一美男子,而今不复存在,是否那许多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小颜,父亲能护你到何时?你母亲她——” “父亲,不要为女儿担心,女儿打小就是知道照顾自己的。反倒是您,该注意身子才是!” * 凤仪阁内,早有人候立多时。 “大哥?” 欣长挺拔的身姿逆风立在吊楼边缘,回过头不再是自信潇洒的俊容,却仍有浓浓愁绪被锁在眉际。 “见过父亲了?” “嗯!大哥,每回见你总是愁眉不展,出了什么事吗?” “小颜,你二哥他——”他欲言又止。 我立时就站了起来,前倾的身子将心情渲泄得一览无余:“二哥?二哥怎么了?” 他却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摇了摇头:“没什么,人走了音讯全无,大哥同你一样担心他!” 茫然跌回椅中,泪水已滑落脸庞,二哥!二哥! 此刻的我,不再是椒房殿中端庄清冷的皇后,又成了寻常人家受了委屈的小女儿。 “二哥,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突然一夜醒来,往日成天赖着的那个人像是化作了空气,无影无踪,不论我如何努力,都再找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只能想起头几日他突然抱着我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很长一段时间,我仍将这当作是他在和我玩藏猫猫的游戏,经常在大嫂的怀中哭着入睡,又哭着醒来。 大哥突然声色俱厉:“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不论如何,你是君家的女儿,更是天朝的皇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关系着天朝,还有君家!” 我垂泪不语,心中却想着,这似乎就是我的宿命,总是在最需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焰行……才是君家的希望吧? 母亲的想法一点没错,若是三姐仍活在人世,立于中宫的那个人怎么会是我呢?陪伴在轩辕帝身旁的又怎么会是我呢?怀上他的子嗣的又怎么会是我呢? 如今,我腹中的孩子,又是什么?不是希望,而是灾难吗? “那个丫头,我是说知秋!”大哥已经告退,却又突然折返,“年纪也已经不小了,皇后娘娘给安排个好人家吧!”当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再留在这里亦是多余。如今的君家对于我而言,不是可以省亲的娘家,更像是一个我欠了几世也偿不清债的地方。 无论我如何想还债,却不想用自己的孩子来偿还。 既如此,我就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还偿还! * 知秋跪在我前面,苦苦的哭求:“皇后娘娘别赶奴婢走,奴婢愿一辈子侍伺您!” “本宫的手伤已大好,可以练字了,但是想换一种墨,你可愿意?”我抚着右手,仍是白嫩一如往昔,不留一点疤痕。后宫果然是个好地方,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难怪有人挤破了头想进来。 她闻言登时就止住了磕头:“皇后娘娘?” “你该知道,本宫不能再留你!我问过皇上了,那沙校尉是可靠之人。将你许给他,也算是报答你这些年为君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沙校尉不单可靠,而且,不久之后,即将被皇上封为征远将军,去的是极远的南方了。听说,南地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 她再无言,只是跪拜谢恩,然后便欲退下。 “宫里的事,就都忘了吧!” 她一顿,复又跪下:“谢皇后娘娘大恩!”椒房殿少了一人,却似少了一段岁月。那个年岁比我大,却仍梳着双鬟的女子,无论顺境逆境,回首时,总有她的相伴。虽然,她的眼神总是看不清,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为所不欲为的痛。 “小姐,皇上喜欢你呢!”那是大婚第二日,她偷偷告诉我,一整晚都是皇上抱着我睡的,结果第二天起床,他的脖子扭到了。我才想起,出寝宫的时候正看见他在抚着自己颈部。 “小姐,皇上来了,快!”婚后皇上第一次来椒房,她慌慌张张地从殿外跑进来,手忙脚乱的替我穿朝服。 “小姐,下一回可不能这样子了!”那是及笄礼后,皇上来椒房殿时,我打碎了玉环之后。 “小姐,往后奴婢就得改口喊皇后娘娘了!”那是初夜翌日,她收起了龙凤榻上的鸳鸯戏水垫单。 后来我想,她的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椒房又来了新人,原来在宣室殿的丫头,叫初荷。我却总是喊知秋,实在无可奈何,便对她说:“初荷,初荷,本宫以后就叫你知夏吧!” 小丫头年岁小,却很机灵:“谢皇后娘娘恩典!” 第1卷 第22章 梅妒菊羡究竟谁 接下来我成日里思索的便是该如何向皇上开口我怀孕的事,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现在的局面,是因为起初我对他的不信,而后来,是因为君家,或者现在只能说是因为我的母亲——大长公主。 在我未及笄的时候,他们将我孤伶伶地送进了未央宫,我从来不怨。 而如今,被置于如此境地,我仍然恨不起来。 于是,我总是刻意回避皇上。 而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意,倒是经常召顾昭仪侍寝,白日里还常与她游御花园。于是,西苑成了我常去之处。那儿也是一样的春光明媚,只是,少了许多人的目光,这当中,包括皇上的复杂难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当然,如果一个帝王这么轻易让人窥破内心的话,只能说他很肤浅。以前,我的懂,或许是他愿意让我懂。还有顾昭仪的目光,也是奇怪,走到很远,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行。或许,不止是一道。 西苑比起御花园要小许多,只有一个管事的,没事打理些花草。不过,看那里的亭台楼榭,依稀仍见当年风采。帝王的目光总是带着无穷尽的力量,到达哪里,哪里便是不同一般。 西苑的右边紧挨昭阳殿,亦如这里,明日黄花。 知夏手中端着葡萄酒,亦步亦趋。 原以为这里是清静的,却不曾想会碰见焰炽。 “知夏?你既然舍不得,为何还要放她出宫?”他望着跟在我身后的知夏,有些不解。 “舍不得的东西有很多,总不能都留下!”我笑他突然犯了傻。 他也笑笑,这时才像过去那个少年,有一丝羞涩:“这几日我总是生怕你会出什么事!” 本来溢满愁绪的心情突然便生出了一丝暖意:“本宫会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无病呻吟!” “可你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似不苟同我的说法,变得严肃起来。 我正欲掩饰,胃中再次排山倒海,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弯着腰一味的干呕。他和知夏都手足无措,好半晌我才好受一点。 喘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我无力的笑笑:“是有点不舒服!” “我就说嘛,你分明是在逞强!”他的笑有如春风,一如初见皇上时的模样。而他的发十分柔顺,前面一缕流海随风飞舞,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自然的亮泽。 我想起皇上的长发散落在我胸前时,也是这般乌黑柔顺,挑动心弦。 曾听老人说过,发如黑漆者,能得人间富贵,发软如丝者,则夫妻和陆。“皇后娘娘?淮王?”一声故意拔高的女子尖叫声在耳边响起,“可真巧呢!” 我回头,正对上皇上的冷然不语,而顾昭仪,显得有些兴奋,竟站在了皇上身边。 皇上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凝神而望,他的目光落在知夏手中的装着葡萄酒的瓶子上,眼中冒出的寒气足以将场上众人冻僵。 “儿臣参见父皇!”焰炽退到我身后,躬身请安,声音平静,丝毫未被周围影响,不禁让人备觉心安。 我亦行礼,然后起身。 顾昭仪柳眉高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总见皇后娘娘言语甚少,却原来与淮王趣味相投,都喜欢西苑的风景!” 我脸上的微笑窒住,不是因为她的话语,而是因为本身就有些诧异,她居然没有向我行礼! 不禁叹道,帝王的宠爱真是撩人的毒,是毒,却也是真撩人。 只听到身后焰炽呵呵笑了两声:“巧!一个巧!两个巧!真巧!”他连着说了几个巧,顾昭仪的脸上已微微有些发白。 皇上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眼中似笑非笑。 “顾氏,看见皇后为何不先行礼?你难道不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 “皇上?”顾氏的脸更显苍白,眼中已有了惊恐。 皇上未看她,却将目光转向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废去顾氏昭仪之位,遣到浣衣局!” 抽气声顿起,顾氏“咕咚”一声跪了下去,却已不能成言。我亦愕然,她虽不对,可并未让我计较到要如此惩罚她的地步。“皇上,顾氏错不致此!” “皇后!你是天朝国母、后宫之主,难道真以为凭着一颗良善之心便可天下太平了么?你不能永远十四岁!”他的神色突然严厉,脸上温柔不再,似乎我犯了比顾氏更大的错。 我倒吸一口气,将呼之欲出的话吞了回去,像是刚从宿醉中醒过来的人一样。“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他撇开顾氏,向前一步靠近我:“你怨朕?” “臣妾不敢,只是在这后宫里,所有的目光看到的都只是皇上,皇上比臣妾更清楚!” 他逼视着我,半晌没有作声,四周寂静,连风都止住,只听到他的呼吸声。 然后,他背着手,转过身去:“顾氏,你说朕过分了吗?” “妾身不敢,是妾身不该求皇上来西苑赏景!” “你是不该!不该求!不该忘!” 园风稍起,带着些许清新,却带不走那股子沉闷。 皇上抬脚欲走,又顿住了身子,回头向我望来。 我故意忽略他眼中的一丝期盼,低头弯下腰去:“恭送皇上!” 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宽袖挥洒出一抹黄色的光晕,消逝于眼际。 经此一搅,意兴阑珊,人虽未去,心却随着去了,带着一丝酸痛,为了他眼底的骄傲。 * 最后,顾氏还是回到浣衣局了。 纪贤妃过来开解:“想那顾氏得宠之后,越来越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她现在不过是小小一昭仪便敢如此,怕以后更不得了!” 我笑笑,伸后将嘉寅抱了过来,左右看了两眼,皱起了眉头:“小皇子最近怎么着见瘦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照顾他的那个宫女生病了,换了别人,可他认生,也不肯好好吃饭!” “不吃饭那怎么成,定是宫女服侍不周,反倒怪小皇子认生!”我的眉间锁得更紧,“本宫这里有个丫头,倒挺机伶,你带回去吧!” 我伸手一指,便将那群当中较高挑的一个指了出来,贤妃的笑滞在了脸上,不过刹那功夫,已缓过神来:“谢皇后娘娘!” 那宫女冷不妨被我一指,吓得有些惊慌失措,腿一哆嗦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知夏将她一拉,小声斥道:“娘娘没跟你说话,你谢什么恩?” 我只顾着逗嘉寅玩,似乎没有瞧见方才这一幕。 原来觉得奇怪的事,现在倒也不奇怪了。我去西苑,怎么顾氏就跟着求皇上带她去西苑呢?难道真如焰炽所说,都是一个巧字?只是他的话提醒了皇上,亦提醒了我。一个是巧,两个难道还是巧吗? 顾氏刚从一个宫女升为嫔妃,恐怕没这个本事。而贤妃,她的巧笑嫣然,经常让人不设防。我也是突然想起焰炽赐殿礼宴上她的一句“皇后娘娘闺名”,才想起,原来不是无心之错,而是有因之故。 我抱着忐忑的心,真到知夏告诉我椒房殿的一名宫女与贤妃私下见面的事情。 纪贤妃一直望着我与嘉寅逗笑,脸上也微微笑着,带着慈爱友善,似乎再真心不过。她走之后,我仍是闷闷不乐。知夏在身边走来走去,我也浑然不觉,索性倒头大睡。 近来总是贪睡,较以往更甚,不待亥时便已入梦了,却在半夜突然被说话声惊醒。 “皇上!” “嗯,皇后睡下了?” “是,奴婢侍候您安歇吧!” “不用了,别吵着她!” 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到床边,幔子被掀开,我连忙闭上眼睛假寐。 有人在身边轻轻躺下,直觉有一道目光直视了我半晌,然后微微的一声叹息,胸前的衾被掀开,他温暖的身子带着初春的夜风小心翼翼地拥我入怀。他的身上仍只有淡淡的熟悉体味,带了些许的葡萄酒香。 早晨醒转时,身旁空空如也,仿佛昨夜不过是我一场春梦,而那酒香却仍留在身边,挥之不去。 知夏磨墨的时候,表情怪异,总是欲语还休,我故作不见,只顾认真练自己的字。墨是宫中的墨,与他身上常常沾染上的墨香是一个味道。 到后来,她憋不住了,搁下墨锭,将砚台捧在了手中,迫我望她。 “知夏,有话你就说,何必跟本宫的墨过不去!” “皇后娘娘,您是因为顾昭仪才不愿意侍寝的吧?那是因为您不知道她为何被封了昭仪!” “本宫待你不薄,何以说这话来编派?”我佯怒,“难道这椒房殿里都是外心人吗?”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听乔公公说,皇后娘娘在佛堂的时候,顾氏也整整在佛堂外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所以——” 我怔住,当时去佛堂为表诚心,连知秋都未带去,这顾氏怎么会在佛堂外跪着呢? “奴婢万万不敢骗皇后娘娘的,而顾氏原是在御膳房,负责佛堂的斋饭,每日将饭菜送进去之后,她就一直在外面跪着。皇后娘娘在佛堂时,皇上一直是宿在宣室殿的,宣室殿的寝宫,皇上只带了皇后娘娘进去过!” 她说罢又将砚台放回案上,我木然执笔沾墨,却再写不出一个字。 第1卷 第23章 旷宇情空凤还巢 难怪他说顾氏不该求,不该忘,可他是否曾想过,有因才有果,顾氏的求,顾氏的忘,都不过是果罢了。 他醉酒之后那一句:“你生气朕也烦,你不生气朕也烦!”在这一时间我便释然了。 不禁苦笑,原来皇上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生气是不相信他,不生气是不在乎他。 “皇后娘娘?”知夏见我怔然许久,便小心的叫了一声。待我回过神来,又继续说道:“皇上自娘娘进宫之后,便一直没有再纳妃了,可见还是疼爱娘娘的!” “你这丫头,倒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我面上一热,低声嗔了一句。 又或许,她确实看得比我明白。而我,身在其中,却怎么也穿不过那一层迷茫薄雾。一只野兽受了伤,它可以自己跑到一个山洞躲起来,然后自己舔舔伤口,自己坚持惯常了的。可是一旦被嘘寒问暖,它就受不了。我想,我一定是不习惯这样子的日子,所以更加的患得患失。 心思之中,突然便有一朵温暖的春花慢慢绽放,带来满室的馨香。 * 是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夜太漫长,心中一遍遍焦急万分,那宣室殿外的更声怎么还未敲响?难道是那更夫搞错了时辰? 回转身,又不禁哑然失笑,何以我如此自信,知道他今晚一定还会来?他对于我,是怎样的耐性?而这样的耐性,竟是深深隐藏于他的骄傲之后的。 终于,外面更声响起,如同边疆的战鼓击打在我心中,引起共鸣。我轻轻抚上仍然平坦如初的小腹,似要从那里得到力量,原来,开口真的很难。 殿门被推开,仍是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有宫女柔软的布鞋声和着,在寂静宫殿之中拨开圈圈泛开的波纹。 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我听不清楚,只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睡了……不用……要走……” 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当我意识到这是他要离开时,殿门又被打开了…… 他要走了?来不及思考,我像是要追赶随时间逝去的风一般急迫,一把就掀去了身上的锦被,顾不得夜露更深,赤着双足便穿过幔子向外飞奔而出。地上仍存着的寒气如利刃割在足底,却挡不住我的脚步。 纵然是如时光飞速,最终我所见到的仍只是他隐于门外的一缕衣角。 愕然驻足,任寒气直侵而入,想开口,却又无力,我终究是追赶不上他的脚步,无论是这样的一段距离,还是我与他相隔的那一段岁月。殿门轻轻合上,只余下我在幔子边上无声蹲倒。 “皇后娘娘?!”宫女在起身回头时望见中宫寝衣散发,惊呼出声,细嫩的嗓音暗压着小心的讶异划破长空。 殿门再度大开,那个久违的熟悉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除去了明黄的龙袍,只一身玄青色长裳,那暗色更衬出他的孤单。脸上仍存有宣室殿遗留的冷峻,满目的难以置信在看到我赤裸的双足时转为怜惜与不舍。 我踮起脚尖,飞奔而去,像是归巢的小鸟。 “颜儿!”他迅速将我腾空抱起,冰凉的双足在离地的瞬间已被埋入他宽大的衣襟之中。他低头看我,眼中的眩惑最后化作无奈的斥责:“胡闹!” 我有些委屈:“谁让你要走的!”声音柔柔的,连自己也被幻惑。 以前,父亲训斥二哥时常教育说:“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 而帝王,他的骄傲是如此被消融的。 * 夜更深,龙凤榻上的我们俱无睡意。 我就坐在他的怀中,任他替我细细梳理散乱的青丝。 “都说你还是个孩子,春捂秋冻,怎能赤足下地?这满殿的宫女拿来是做什么用的!”他梳着头发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发丝将我的头靠向了他的怀里。 “臣妾听说怀孕的人火气大,不惧寒气的!”我仰着脸低低的笑着,随即秉住呼吸。 在经历了短暂的寂静之后,身子突然被转了个向,正对上他的脸,俊朗的五官已略见风霜,毕竟他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尤其长子已经将近及冠。然而就在那里,却浮起不自禁的茫然,仿佛是初次经历。 我小心地与他对视,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内心又是忐忑不安,直到他的脸上现出狂喜才跟着笑了出来。 “颜儿!你说的可是真的?朕没听错?可宣御医来了?” 我摇头,在他挥袖的瞬间拦住:“皇上,明儿起早再宣吧!” 他点头同意,嘴角仍隐着笑意:“咱们的皇子也不急这一刻!” “现在如何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再说了,皇上不是想要有个公主吗?” “你还惦记着朕和贤妃说的话?”他低头,正好看见浓密平直的眉间之下,星目已满含笑意,“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翻身坐起,夺过他手中的梳子,自顾自梳理起来,隔了一会才说:“臣妾当然与她们不一样,臣妾是皇后嘛!” “你知道朕指的不是这个!还在为那日西苑里朕说的话生气?” 我没说话,却微微皱了皱鼻子,这个习惯自小就有,因为二哥没事便喜欢捏我的鼻子。他经常笑我,说我高挺的鼻子是经他改造出来的,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鼻子趴得像只小狗似的。 正为往事忡怔,冷不妨凉凉的鼻尖已被捏住,叹息声随之而来:“朕自己也总是将你当成小孩子,又如何能去怪你?” “臣妾正在努力,皇上看不到?” “当然看到!”他的手抚上我的腹部,慢慢按摩,“朕希望你做自己,但是,朕总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皇上!” 第1卷 第24章 幼鹰离巢为翱翔 “别怕!朕没有旁的意思,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朕都是一人走来。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许多事情自然也看得淡了。” “都说皇宫险恶,其实都在人心,有人在的地方,哪有清平乐道?古来帝业,成王败寇乃是天道。朕在位十余载,有颂名,亦有骂名。你是朕的皇后,与朕同尊共荣,自入中宫便不可免。前朝一双双眼睛盯着朕的同时,你在后宫亦不会轻松。朕已经历练,你呢?” 我不会忘记,因为家族利益,我进了宫;因为国师一言,我又成为中宫。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我虽只愿相信我双目所能见到的力量,但不论是谁,总还是在命定的轮转之中。 “凤凰生来便是凤凰,即使浴火,亦能重生,那份尊贵任谁也夺不去!国师既然说臣妾天命中宫,臣妾又岂会惧怕檐间乱飞的乌鸦?” 他的傲然自信,不因玄青而减一分,更因此而凝重。他的双目如星,更似隐于夜空的明火,令人无法直视,却又一心向往。 “朕要的便是你这份自信,你若有了自信,谁也奈何不了你!朕有你,也有天下。朕因为有了天下而得到你,朕有天下,才配有你!朕曾想起,前朝怀帝文意仁为了宠妃散尽后宫,最后引起外戚祸乱,落了个亡国的下场,而他的宠妃亦不得保全,最终自刎而死。母鸡只会张开双翼将自己的子女护在身后,而苍鹰则是将幼鹰抛出巢外,迫其成长。” …… “朕十四岁封王,兄长们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二十岁即位时,外有匈奴强敌,内有儒官挡道,连朕之恩师华太傅也背道而驰,朕用了十年时间平息内忧外患,所经历之事无人可以想像。朝中甘、华、君三派各成体系,盘综错杂,朕纳了甘氏女、君氏女、华氏甥女,唯独未立中宫,为的便是他们互相牵制。而后,华氏不为朕所用,而朕除甘氏心意已决,唯留君家。” 我听他细细道来,才知道直如淑妃所说,宫中脉络千丝万缕,三姐已烟消云散,所以,我必须入宫。而惠妃果然是随着甘家一道沉寂了,如今还有贤妃——太傅华敬初的甥女。 “你已置身此地,又正孕育嫡出龙脉,风浪所向。朕会护你,但激流汹涌之中,朕只愿做苍鹰!” 他的话多少让我有些惶惑,又生出些安心。原来,这是他护我的方式,而我,就是被他这样护着,渐渐长大…… 我的手一直被握于他的掌心之中,白静修长的五指弯曲将我包容。我曾听说轩辕帝七岁即能拉强弓,而他的手心却如此柔软。 * 一直以来就相信,奔跑速度最快的不是猎豹或者千里马,而是人言,就像现在—— 皇上免了早朝,坐在一旁看御医替我诊脉。常御医到底年轻,连腰都不敢直起来。不管什么事,只有定下自己的心才能做好, 而他这个样子—— 我不免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以为我是不耐烦了,沉声问道:“还没诊出个结果吗?” 那常御医忙磕了头:“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脉——” 这厢话音未落,那边已有人笑道:“妾身来得正及时,给皇上、皇后道喜了!” 皇上微微笑着,吩咐乔公公赏了下去。贤妃已请了安:“原来妾身没猜错啊,皇后娘娘猛吃梅子的时候妾身就犯了嘀咕了!”说罢,又是一阵掩口轻笑。 “多亏贤妃吉言,本宫在此谢过了!”我坐在榻上,知夏过来将腕上的红绳解下,又取燕盏莲子羹过来,眼中是无比欢喜的自豪。甜羹是一大清早皇上便吩咐椒室膳房做的,于是,整个中宫殿的人都知道了。 贤妃盯着我手中的镀边金碗,美目一转,巧笑嫣然:“对了,这么看来,皇后娘娘这身子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吧?” 皇上和常御医同时一愣,都看着我,尤其是常御医,身子抖缩起来,显得更加害怕。也难怪他这般模样,上个月我葵水如期而至,他亦未诊出喜脉,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他有得苦吃。 不假思索,已有说辞脱口而出:“可不是么,这阵子把本宫憋苦了,还不都是听老人们说怀了身子,得藏着掖着不出声,到时候才好生!皇上别怪常御医,都是本宫的主意!” “有这事?那朕还不能大肆张扬普天同庆了?”皇上转而去看常御医,脸上仍是微微笑着。 “万万不可,皇上!臣妾自打见了贤妃生产之后,害怕得紧!就怕到时候万一——”我咬咬牙,索性诅咒了自己一回。 还好,那不吉利的话让皇上截住了:“没有万一!有朕在,皇后不必害怕!” 我盈盈浅笑,目光直视贤妃,嘴唇上弯的孤度一成不变,如湖面上结起薄冰将心思冰封。却又想,这常御医,虽是糊涂帮了忙,但我却不能让这么糊涂的人留在身边了。 心思尚在动,皇上已将他身边的姚御医派了来,另又差了两个年岁稍大的姑姑,一个姓曾,一个姓金。 淑妃的贺喜姗姗来迟,她云鬓高堆,脸上脂粉略重,似要隐藏什么。 * 春天后母心,正好被皇上拿来当说辞,要曾金二位姑姑每日里轮流看顾我,以致足足在椒心殿闷到了肚子出怀。这时,已有夏暖,终于等来柳暗花明,草长莺飞。 皇上专门在御花园里赐了宴,嫔妃皇子们都坐在了一席。焰行离我远远的,想走近越又有些害怕。 我朝他招手,皇上便开口道:“小儿顽皮,离远些好!” “他还小,哪里明白这些,只怕又当是他的母后冷落他了!”我心下不舍,执意招他前来。焰炔和焰华相伴坐于焰炽身侧,那模样让我想起皇上所说的幼鹰。 女人们在一起通常是最热闹的,尤其皇上心情好,只顾着喝陈年的葡萄酒。 柳妃微笑注视着我的小腹,然后皱着柳眉说道:“原来贵妃怀孕的时候,大长公主可是三天两头寻着由进宫,怎么这回皇后娘娘得了龙脉,也没见她来一次?她在这皇宫里是长辈,出宫入宫都是极自由的!” 我心一惊,眼波流转,淑妃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之色。莫非,她知道什么—— 却见皇上似乎闻所未闻,当下沉下心思浅笑:“哪有母亲不牵挂子女的?只是,本宫是皇后,不同于后宫嫔妃,母亲她是皇宫里的长辈,岂会不明白这当中的道理?!” 第1卷 第25章 丹青传韵韵无形 五月初,皇上决定去甘泉宫避暑,因我怀了身子之后极怕热。临行前,想不到母亲入宫了。 我看着她,说不清心里涌上来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连开口都难,所以声音是枯涩的:“有劳母亲费心了!” 管言的手上是一个包裹,一看即知包的是云裳坊的布料,我的箱底还有几件,不过已是小了的。 “听说你怕热,极爱出汗,这是云裳的珍品雪纺,不妨拿来做里衣穿!”她仍白皙的手腕自朝服宽袖中伸出,指尖上的丹寇几欲耀痛双眸。 知夏接了过来,在我面前展开,水蓝质地的料子几近透明,上有凹凸褶裥,外观清淡雅洁,看起来只觉飘逸、舒适。 “这料子叫雪纺?似乎不是天朝所产!”我轻轻抚摸,又备感惊奇,这与往常惯穿的丝绸料子迥然不同,连料子上的花纹也浑然天成,似先以夹缬染色,然后用丝线勾边而成,连一旁的曾姑姑也啧啧称奇。 “这是云裳的商队从西南小国带回来的,仅此一块。饶是云裳的师傅也仿制不出来!”母亲的言语中带着几乎直白的傲然贵气。 我点头,心下亦即了然:“西南虽是蛮夷之地,可素来人杰地灵,巧手如云!”轩辕帝登基以来,一直推行武政,可是对于西南仍持保留态度。那一带丛林密布之中,总是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 知夏小心的捧着料子站在我面前轻声问道:“皇后娘娘,这料子是否立即拿去制衣局裁衣?” 我凝视雪纺,几乎要被那一片柔软打动,然终究是摇了摇头:“本宫如今身子蠢笨,这么难得的料子若只拿来做里衣,太可惜了,留待以后再用吧!” * 甘泉宫的竹苑内,我自顾自剥着葡萄吃,真不知道口味变化如此之大,这葡萄尚青,皮亦不能剥,旁人闻着都觉得酸涩不可入嘴,我却甘之如饴。皇上坐在案前,提笔涂描,间或看我几眼,星眸中有宠溺的笑容。 不消多时,便见他长身玉立,朗声说道:“成了!” 什么成了?我亦随之起身,迈着笨拙的步子过去。他星眉陡扬,左手一抬,本在案上的纸便呈在我的面前,一览无遗。我目瞪口呆,那上边腆个肚子,啜着果子的不正是我吗? 只是,那女子眉目含情,仪度娴婉,便是他眼中看到的? 我伸手去夺,被他闪了开去:“朕许久未习丹青,倒有些生疏了。但看在朕至今仍将你绣的荷包随身携带的份上,也别将这画毁去!” 我脸上一红,低低说道:“没有的事!臣妾自觉没有这般美,尤其现在怀着身子,更添几分愚鲁!” “谁说的?在朕眼里,这画像之美不及你万分之一!丹青传韵韵无形,韵点丹青形在心。你的美不在这里——”他以手指画,然后又指向自己心口,“而在这里!” 脸上仍是火烧火燎,装作仔细看画的样子,那画中人渐欲熟悉起来,似乎经常能在他的眸子中看到。 “朕早年爱画,然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朕还只是个闲散王爷,每日里多的是空暇时间,故而这些琴棋书画是样样学来。不过,画者,唯重心情,还有意境,朕已多年未有过这样的心思了。今天,看你的模样突然就有了画兴。颜儿,是你给了朕灵感!朕自小在宫中长大,所见过的美人何止一二?朕的姑母你的母亲是朕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人,但是不够打动人心的美。朕的母亲也很美,虽未曾见过,单看画像可窥一斑。不过,画像实在不能作准,你之前送进宫中的画像就与你相差甚远。” 纳妃之前宫中画师都会入私宅画下女子画像,送入宫中,我亦不例外。宫中至今仍有传言,皇上见到我的画像之后才起了立我为后的主意。所谓国师之言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住悠悠众口。那画像我从未见过,是以,也未曾放在心上。 皇上未登基前的那段岁月,我并不是太了解,唯一知道的是君家的荣宠便是从那个时候积累而来的。我不得不佩服父亲,或许他早已洞悉先帝心中的盘算吧?或许,先帝赏赐给皇贵妃的香他根本就是知情的。那么,母亲送来的墨锭—— 我不敢再想下去,然而就在这时,乔公公急急步入,立在门口,面有虑色。 “皇上,月氏——” “颜儿,你先回去休息!”皇上脸色微沉,乔公公即止住不语,立时知夏便上前扶了我退下去。 我握着画,无言地由知夏引路,似心无旁骛,然而,他的那份沉重却在我心中荡开,久久挥之不去,直至淑妃已迎面请安,仍未察觉。 * 淑妃细细地端祥着我手中的画,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皇上擅长丹青,妾身已多年无缘再见,皇后娘娘好福气!”她眼中闪过一丝神采,却不是嫉妒。 “皇上不过是兴致上来了,而本宫凑巧就在旁边!” “妾身知道,皇上日理万机!” 我慢慢的将画卷回,她的手已从绛紫纱衣中伸了出来,挡住了那画的卷向,她的眼神,开始漫出一丝笑意,我从来未曾在她眼中见过如此自信满满的笑,带着迫人的讯息。 只见她薄唇轻启,出语缓慢,宛若要将每一字每一句刻入我的心中:“可是妾身更知道皇上心底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的!” 园内,除了我二人再无旁人踪影,远处偶见几个婢子屈膝弯腰。池中,有菡萏伸于足下,戴着尚未出苞的羞涩,引人垂怜。间或,有歌女唱辞:“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绿水呀相伴,清净呀不染尘埃……” 音色圆润,吐字却有些怪异。 淑妃不知我心底流连,径直说道:“许多年前,妾身刚成为皇上的侍妾,曾见过他闭门造画,画的是个宫女,比他大四岁,自小便一直服侍他。后来,便突然从这宫中消失了!自那之后,皇上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之后就搬去了桂宫。那幅画,至今仍存在桂宫。” 至此,她眸中那点若隐若现的笑意渐欲清晰,我莞颜一笑:“本宫听闻桂宫之内存了不少画像,文周太后的画像便在其中。皇上是长情之人,更遑论一个自小侍候在他身边的人了。” “对了,那个宫女——姓颜!” 第1卷 第26章 菡萏新人美如玉 夏风无力,连柳枝也无法拂起,难道也想停下脚步来听我们的谈话? 我像是遇到危险的刺猬,已崩紧了身子:“淑妃,你想要告诉本宫什么?” “妾身不过是想起前程往事,随口说说!”她隐隐一笑,柳眉垂下,覆上眼睑,那份不言而明的落寞竟让我想起了焰炽。 “若说起来,皇上现在较之以往轻松许多,这都归功于淮王!”我收起画卷,终结了一段我所不愿意再继续的谈话。我宁愿做冬兽,隐藏起自己的敏感,而逃避一个话题的最好方法往往是开启另一个对方比较有兴趣的话题。淑妃,对于她来说,焰炽才是最重要的吧? 以后,我的孩子生下来,我也一定会这样子。想到这里,心中便不由升起一种温情。 果然,封氏眼中油然而起自豪的光芒,当然,一丝戒备如影随行。 “炽儿身为皇长子,这些都是他份内的事,皇后娘娘过奖了!” “淑妃一定很欣慰?为人母的心境,我多少能体会一些了!” 她盯着我的腹部,隔了一会才出声:“皇后娘娘以后将体会更多!” * 葡萄渐已成熟,在经历了简单的青色与温暖的红色之后,慢慢向紫色过渡。天朝的画师们迄今仍画不出那种韵味的色彩,让人一看就会联想到欲望的色彩。而在众多果品当中,它也给人以阳春白雪和者寡之感。这个时候,我开始计划着回椒房殿应该开始酿制新的葡萄酒了。因此,忽略了常常浮于皇上眼中的那一丝烦燥。 更没想到的是父亲会托人送了一封信进来,那上面只有几个大字:“棠梨宫”。 棠梨宫?是甘泉宫南面的宫殿,父亲为何写下这几个字却又什么都未说? * 我便籍着烦闷的借口,在各宫之间流连。越近棠梨宫,歌声越清晰可闻。我猛然想起,那日莲池畔,听到的便是这一曲娓婉。 未到近前,早有侍卫迎了上来,俯身行抱拳礼:“皇后娘娘,这里面住的是月氏国的使者!” 哦,月氏国? 正回味间,一道红影自宫门中闪出,那红色鲜艳夺目,连我身上的华服亦被比了下去。 那是一名异邦女子,看服饰应该就是月氏国的人吧。可是,一看她的装束便知地位不凡,难道说,月氏国此回的使者竟是女子? 那女子褐色长发仅以一黑绳捆缚,形似马尾别样飘逸,高鼻深目,眸中是眩惑人心的琥珀之色,宛如一洌深涧。她一笑,竟将夏日也掩盖了下去,只露出两行齿如编贝:“月氏国休密候王女树提伽参见天朝皇后殿下!” 难怪这几日听女子唱歌,虽动听却总觉得生硬,原来是月氏女子。但是,能说得这般也是相当不易了。 “本宫循着歌声而来,但愿不会令远方而来的使者感到唐突!” “皇后殿下今日不来,树提伽也是要去拜见的!”她褐眸夺目,一颦一笑皆是这般新鲜,巧笑倩兮间流露万般风情,举手投足时,连腰肢亦如风拂柳,线条阿娜多姿。 这般异国风情,连我都觉赏心夺目,更何况男子!是啊,男子…… * 回到寝宫,越想越觉不对,若那棠梨宫内单单只是住进了月氏的使者,父亲又何必如此曲折地差人送信?八月校猎,甘泉宫内必定是各国使者云集。 而有所不同的不过是月氏国的使者是这个名叫树提伽的美丽女子。依我对父亲的了解,他也绝对不会是为了让我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提高警惕。 那么,父亲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那日,皇上一听乔公公提到月氏,脸上突然显现的沉重,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我是否忽略了什么? 于是,想起了一个人。 * “你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只是好奇!” “父皇说过此事不要让后宫知道的!” 原来果然有事! “你当我是后宫皇后吗?连声母后娘娘都没有的人!” 他仰头一笑,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好像是这样!” 他果然没了禁忌,一五一十道来。但我仍是听得云里雾里。 “原来是月氏有意联姻。可既然皇上无意接受她,为何又愁眉不展?” 他瞄了我一眼,用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屑的眼神:“天朝如果能跟月氏联合起来,切断匈奴跟西域各国的联系,这不是等于切断了匈奴的右胳膊吗?” 我恍然顿悟,原来竟还有这一出:“可是,匈奴老上单于时,杀死了月氏王,用月氏王的头骨做饮酒器皿,这种血海深仇,难道不足以让月氏与我天朝联手吗?” 他闻言微微有些诧异地望着我,隔了半晌才叹道:“那么血腥的事情,你都知道?”说罢,眼睛又移向我的腹部,轻轻摇头。 “两蚌相争,谁不想坐收渔翁之利呢?” 我登时便明白了,父亲一纸书信,单单三个字的用意! 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父亲,你也是很了解我的,一定知道我会怎么做吧?我像是纸鸢,而线的另一头,是在父亲的手中。 皇上对于天下的定义,我比谁都要了解。 古有诗云: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轩辕帝心中一定也是有着收兵铸金人,函欲正东开的壮丽画面吧? 只是,我能做骊山脚下等待他的女人吗? * 树提伽晋见的时候,她的双目中满是期盼。 也是,像轩辕帝那样的男子,任世间女子哪个不心存了期盼? 只是,帝王也有悲哀,他拥有的女人必须具备太多的条件,哪怕他可过尽千帆。 她显然对于皇上的事情十分的热衷,甚至不放过一些私密的内容。我这才知道,原来月氏女子如此大胆开放,是否月氏人都是如此?近年来月氏国力大增,是否与他们的民风有关? “皇后娘娘一点看不出来是怀了孕的,身材真让我羡慕!”她搔首弄姿的撩人模样若在天朝必会遭人非议,然衬着她的褐发晶眸,却也说不出的舒服。 我浅浅笑开,不带一丝假意:“王女过谦,你的腰身盈盈不及一握,何用羡慕本宫?” “这些日子在棠梨宫闲得很,都起了赘肉了!”她皱眉娇嗔,身子便挪了过来,撩起外衣向我展示。 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她粉红的中衣,那料子,与母亲送我的雪纺一模一样。* 第1卷 第27章 万物自在天地中 这女子真是天真浪漫,问她年纪已二十有一,却仍保留了一份清纯,一种似置于闹市之中的清脆。 我虽然喜爱她,却并未到可以效仿娥皇女英的地步,尤其她无意露出的雪纺中衣,让我有了如刺在喉的感觉。我不明白父亲的用意,难道真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在他的眼里,我是他的女儿,还是天朝的皇后?只是,他的用意,我却不能置之不理。 后宫仍然静谧如初,前朝却已掀起轩然大波。轩辕帝保持缄默,朝堂上已自成两派。 一边是崇武派主张联姻,一边是尚儒派反对联姻。手握兵权的君家与决定士族言论的华家极其自然地成为了这对立二派的主导。 华敬初,将甥女送进宫,却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晋安王妃,仅凭这点,便已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崇武派认为匈奴不除,边境不平,国难以安,所以与月氏联战势在必行。而尚儒派则认为目前天朝国富民强,再起战事,劳民伤财,实属不智,况且月氏国为异邦,难以教化,若纳其女为妃,实在有损天颜。 在旁人看来,轩辕帝正是处于这样的争执之中,举棋不定。也难怪树提伽沉得住气,她现在只是在等一个结果而已,不论过程如何,似乎不在她关心之列。 难道,她如此悠然,是因为她相信会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我想,以她的美貌以及那份放任不羁要有这样的自信其实并不难。 午日的寝宫,我在绵长梦境中醒来,仿佛是亲身经历。梦中,棠梨宫漫天遍地的玄朱,映出我眼中血红一片。 知夏小步上前:“皇后娘娘,贤妃在外等候晋见!” 贤妃?我杨眉微挑,似乎已猜到她的来意。 * “妾身给皇后娘娘带了些果脯来,是开胃的好东西呢!”贤妃身后宫女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美轮美奂。 打开来,果脯酸酸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拿了一块在手,却不急着品尝,只咽了咽口水说道:“这不是宫里的吧?似乎是玉金香的出品!” 她脸上适时出现一丝惶恐模样,却有仪态端庄的笑容打底:“皇后娘娘恕罪!这些是前日里妾身兄长托人送进来的!” “你何罪之有?”我笑脸看她,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她脸上亦是平静如湖水,想必是做了万全准备,不然的话,怎么会将宫外私送进来的东西往我这送呢? 她低头不语,只轻笑着细细嚼着果脯,又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贤妃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果脯终于入了口,第一口上去,便有一股美妙滋味四散开来,我的心境平和。 只是,纪氏的兄长单单是送了果脯来吗? “皇后娘娘,听说棠梨宫住进了月氏国的使臣——名为朝拜,实为联姻而来!” 原来与果脯一同送来的是这个,一个红花,一个绿叶。 “本宫知道,贤妃也有所耳闻了?”这果脯吃到最后,连一丝渣儿都不剩下。难怪玉金香的名号这么响,原来在家时,母亲唯一只愿吃那里的师傅做的糕点。贤妃,她知道的可真多。可是,在家时,我真没吃过玉金香的东西,今天,是托她的福。 贤妃见我脸上流露出满意之色,媚眼如丝,带着娇嗔:“那异邦女子,身有狐媚之气,要是也入了宫里,可怎么才好?” 树提伽有狐媚之气?“你的说辞倒与你的舅父华大人一致!” 她一愣,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皇后娘娘,太傅大人是出于国计民生,而妾身,不过是出自小小私心罢了!” 我嫣然浅笑,将手中甜粉拭去干净:“私心都是出自欲望,谁没有欲望呢?你有,别人也有!” “可是,皇上似乎也并无此意!妾身真为皇后娘娘担心相王的处境,相王就算不清楚皇上的心思,可为了皇后娘娘您,他也不该有这样的立场啊!” “谢谢贤妃的一番心意,只是前朝自有皇上和众位大臣在,是以不用我们担心!” * 我凝神于殿内的山水画出神,依稀记起几年前,皇上带我去甘泉山上,只有我二人独处于一谷深幽之中,面对半壁清洌湖水。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皇上已批完奏折,走至身后将我圈入怀中。 我转身躲闪,低声笑道:“没有,皇上已经处理完政事了吗?” 他眉头轻皱,闪过一丝郁色:“左右都是这些事,朕没兴致了!” 我诧异起来,这怎么会是他所说的话?这几日的折子一定都是关于树提伽的,他却如同事不关已似的。 “皇上难道就一直放着树提伽在棠梨宫吗?” “你知道了!”他沉下脸,盯住我的深邃黑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皇上以为能瞒多久呢?”我撇开了脸,故意对他脸上的霁色视而不见。 他将我的脸扳了回去,迫我面向他,他的脸亦靠近过来,那之上是极为认真的表情:“不言语不代表未有主意,朕沉默是因为想要看到更多!说话的时候,往往什么都看不见!” 这么说来,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我登时明白过来,所谓的牵制便是今天的局面吧!只是—— “皇上在担心什么?” “朕不担心,朕要做的是如何掌控全局!没有决定的事情,朕不会说。同样,朕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我们身处的位置,必然导致会听到许多不一样的声音,在这嘈杂之中认准自己的方向才是最重要。” “臣妾见过树提伽,无论美貌或是性情,都令人赞叹!”思来想去,我只能说这个,前朝之事,后宫如何干预?既然皇上早有主意,那么,照他的心意,一定是——不期然的,我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境,心中似缺了一块。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脸上挂着笃定的笑容,双目如炬,似要直直看进我的心中,“若是真心话,一早便说了,何必到现在!” 我有些心虚,不敢与他对视,他又说道:“朕没有说她不好,只是,朕不愿处在被动的位置!朕做梦都想着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但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月氏国以联姻的手段成为盟友,朕不想,亦不能!朕的一个想法,决定的是天朝无数的子民,无数的家庭的未来!朕对盟友的定义很严格,如果没有绝对的信任,朕宁愿只靠自己!如果自身够强大,一切都不是问题!百官们今日会起这样的争执,说到底还是对我这个天子不信任!” 我樱唇微张,半晌才明白他的决定,心中不由涌上阵阵暖意:“臣妾甚感羞愧!但是臣妾并非因为维护自己的父亲才这么说,这么说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皇上!” “你的父兄皆为武官,放眼所看处乃是他们所驰骋的天朝边疆,而士族们看到的是自己家中的良田沃土。唯有朕的眼中,展望的是天下!颜儿,朕对你所说过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而你,只要听见朕说过,就要一直相信。朕会做到,为了你,也为了我们的孩子!”他的大手在我隆起的腹部上来回安抚,似要将我心中那一抹悸动抚平。 我终究是无言了,本来已想好的说辞被他的一番话全盘打乱。于是心下叹气,看来对于父亲的信任我只能辜负,我不是父亲,没有办法站在君家的立场去看待问题,他们眼中有这有那,而我眼中只有皇上。 父兄主战是为了拓展君家的权势,士族主和是为了自己的安生,而皇上,他的眼中,是天下!胸怀天下者,得天下! 试问那匈奴的单于,何以会与这样的帝王作对?试问那月氏的国王,居然乘这样的帝王之危。 我臣服于他眼中的坚定:“皇上为什么对臣妾说这些?” “朕是怕,如果朕不说,你就不会明白!原以为你生了个七巧玲珑心,朕的心意不说也能传达给你,到现在才知道心思全然不用在朕身上,在你面前,朕就变得多话起来!” 我正要辩解,他却以食指压住我的双唇:“你刚才盯着画出神,是否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什么?”待我问出来,才看到竹帘外,焰炽正向我们走来。 “天池!可惜,今天不能带你去了!你若觉得闷,就在在附近走走!不过,棠梨宫那儿,你不要去!” 第1卷 第28章 梧桐叶送雨声来 “呃——”我正想问为什么,焰炽已进来了。 他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这一声母后倒是稀奇,我抿起嘴角,一丝笑意现于。他起身看见,愣了片刻,脸便红了起来。 皇上也笑了起来,回头对我说:“你看,在朕身旁占到便宜了吧!别让他白叫了,也得替他操心不是?” 我一愣,旋即有些接不上话,皇上这么说定是知道焰炽私底下不称呼我为母后之事了?他皓然俊雅的脸上仍是温和的笑容,我才稍稍释然。而后一想,这操心的事情不是指—— 再看焰炽,他的脸上更加的红了。 是啊,明年正月他就该行冠礼了,选淮王妃一事不能再拖了。 不经意的,我便想到了柔言,那个女孩子,在宫中担任司簿女官也有两年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不知道她是抱着何种心情渡过的。 * 深夜,自酣梦中惊醒,小腿疼得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轻轻的呻吟起来。 知夏闻声赶来,在她一番按摩揉捏之下,不适感已消去很多。但总是如此反覆,早晨醒来,眼睛像是泡了水似的。 知夏详细地向御医描述了我的状况,御医请我宽心,说这是怀孕之人常有之事,末了又给我开了药。 然而那药实在难以入口,细问之后才知道原来其中主要的一味是以黄瓜籽碾成的粉。 平素爱吃黄瓜,可不知为何自怀孕之后便不能闻那瓜的气味,更别提这黄瓜籽粉了。 知夏急道:“皇后娘娘,吃了这药晚上才能休息好啊!” 我仍是眉头紧锁,虽徐徐饮药,却如饮毒鸠。 一个浅青色的身影飘然而入,快言快语:“服药也得配合心情,若皇后娘娘对这药粉心存反感,好药也失了三分效了!” 我才抬眼看过去,她已福下身子:“小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再不复当年清清甜甜的模样,隐于她那双清亮眼眸中的一丝冰冷,早与她的人融为一体。在宫里,她多与书籍为伍,身上的骄纵渐渐褪去。 我放下了药,问道:“柔言,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她右手一抬,露出一包东西,不慌不忙徐徐道来:“皇后娘娘,黄瓜籽粉青气太重,若是与黑芝麻粉同服,不但效果加倍,而且口感也会改善很多!” 我身子朝后一靠,侧着脸望她:“本宫只记得你是司簿,何时成了御药房的女官了?” 她抿嘴轻笑着将芝麻粉和了进去,然后又添了一句:“知夏姐姐,还得麻烦您吩咐膳房,往后皇后娘娘的膳食得清淡一些,盐的量再减少两成!” 知夏笑着打趣:“皇后娘娘,您瞧她还是御膳房的呢!” 寝宫内一片和乐融融,我端过知夏试过的药粉,轻抿一口,眉头顿时舒展开来,那药粉的青气果然减淡不少,入口夹着芝麻浓浓的香味,不由得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在经历了最初的残酷之后,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说什么六宫三千粉黛失颜色的女孩。 “柔言,你做得很好!古人总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本宫瞧着用在你身上一点也没错!” 她落落大方,弯腰言谢:“谢皇后娘娘夸奖!” 放下药碗,我突然想起:“下个月你就及笄了吧?” “呃?”一直平静的她,脸上突然飞上一抹红霞,看得我心中一动,莫非—— 为此事,上个月封家已呈上奏疏,皇上读完,笑看我说:“这些人,可真是惦记着呢!” 说罢,吩咐下去:“皇后身子不便,命淑妃代为主持笄礼!” “本宫真想亲自为你主持笄礼,可惜,身子不便!淑妃代我主持,倒也算是锦上添花!” “皇后娘娘若能驾临观礼,小女感激不尽!” 观礼么?她眼中闪过的神采我不忍拒绝,便微笑着应下了。 * 夏日的夜多了些蛙鸣,可若静下心来,那原本杂乱无章的嘈杂声也是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我坐在镜前,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慢慢的沁出点点水珠。而我,则盯着披在前胸的那一缕出神,水珠沁出然后滴下,而后,发梢又沁出水珠…… “为什么不把头发擦干?小心着凉!”镜中的我,一头乌黑长发已被一块白布包起,而握住布的是皇上的手。 起身时才看见他的发际隐隐有汗珠,忙让知夏端来了冰镇酸梅汤给他。 “朕才替你推掉,你倒好,又应下来!女孩子的及笄礼繁琐复杂,你的身子吃得消吗?若是觉得闷,朕改日陪你出去转转可好?”他满是商量的口吻,听得我一阵窝心。 “皇上不用担心,臣妾不是瓷娃娃!” “朕知道,君家三小姐,四丫头!你唷——”他无奈一笑,手指抚上额头,“朕的丫头皇后!”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三小姐,四丫头,这是君府的下人们私底流传的一句话,怎么连皇上也知道? “朕还是不放心,那日让焰炽一同去吧!”说罢,他便低头吻上,如同夜空一般深邃、神秘的眼睛闭上,那压抑的渴求悄然隐藏。 我愣了片刻,他的舌头就长驱直入,伴着冰凉的梅子甜腻,驱散了心中的疑问。 * 柔言的笄礼设在了偏殿,场面自是不能与我那时相比,甚至没有一点皇宫的华丽。但这个时候,柔言内心对于成人的激动早已盖过一切,一贯敏感的她似乎看不到四周的一切。内官总是能够分清各人的身份,而后给予各自的礼遇,无人会有异议。 淑妃与柔言的母亲共同主持笄礼,我看到封夫人眼中晶莹的泪花时刻都在闪耀,金制的发笄印入她的眼中,别样一番暗涩的辉煌。 封夫人向我行大礼时,端正而工整,在她的眼里,我居然看到的是感激。 我就在想这怎么可能?是我,亲手将柔言的王妃梦掐断,又将她留在了宫里。 礼毕的时候,她弯着腰身独自恭敬地退下,在踏出门槛抬头转身的一刹那,我见到她脸上浮起的一层担忧! 是了,就是这种表情,才是一个做母亲的心情! 柔言她会知道她的母亲抱着何样的心情跨出这道宫门的吗? 她跪在地上,眼圈红红的。方才与封夫人从东间出来之后,她就一直保持这个模样。 淑妃站在一侧,身子未动,声音先到:“炽儿,还不快将言儿扶起来!” 焰炽正犹豫着,柔言已经迅速地站了起来:“不敢劳烦王爷,是小女失仪了!” 淑妃望向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 华盖之下,我托着日益见大的肚子且走且停。笄礼上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已感觉吃不消。焰炽一直跟在后面,不落下一步。 见我停下脚步,便马上唤人端了椅子上前,又叹了口气道:“父皇真是有先见之明!” 我以丝帕拭汗,歇了一会才道:“本宫也不想操心太多的事,你能不能替我省一桩?” 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俊脸之上现出些许恼意:“谁要你操心了!” 我摇头笑笑,对他的反应不置可否,而后认真地说道:“你的表妹,与初入宫时大不相同!” 他将头一转,只留给我一头浓密的黑发,藤黄的发带长长地垂下。他的声音闷闷的:“不清楚!父皇让我来不是去看她的!” “你怎么就知道你父皇没有这个意思?你曾经说过有喜欢的女孩,可是这几年从未见过你与哪个姑娘亲近,你若说出来,或许我也可以帮忙!” 他突然回转身子,定定地看我,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眼中有一丝忧郁,语气却十分地烦燥:“谁说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我没在意他的异样,只在脑中反复浮现柔言离地而起的那一幕,却有一片梧桐叶飘落裙摆之前。 那叶子—— 已经枯黄!? 时值盛夏,正当梧桐枝叶扶苏,何以飘落枯黄? 我立刻敛了笑容,旋开目光,只顾去看落叶,清池云墙外有梧桐的枝桠伸到这边,上面的叶子青青黄黄,像是被烈日烤焦了一般。惊疑间,只见乔公公疾步跑来,勿勿行礼后转向对焰炽说道:“皇上有旨,召王爷即刻至御前觐见!王爷请随奴才来!” 他一头一脸的汗,甚至来不及擦拭。 心念一动,待他们走后便对知夏说:“这叶子稀奇,捡来给我瞧瞧!” 她皱着眉头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我再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 * 寝宫内,我彻夜难眠,想起百年前曾经流传的一句谚语。 那是在前朝惠帝在位时,他为了对付皇后外戚,于是培植宦官权势,结果造成宦官**局面。朝中良相怒而直谏:“王者任用贤良,则梧桐生于东厢”,结果为惠帝所杀。 不久之后,宫中梧桐离奇病死,更有一句话流传开来:“梧桐不生,九州易主”!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说是那良相的亡魂讨债来了,前朝由此开始加速了其灭亡的速度…… 不能!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可是——我又开始乱想,自上午皇上将焰炽叫进竹宫,至现在仍未出来。 这种阵势,我从未见过! 于是坐起身来,披上中衣,将那枯叶又拿了出来。 凑在烛光之下,我意外地发现,这梧桐叶的梗部中间颜色有些怪异,比其余地方更深上一些,白日里竟然未曾发现! 一抹灵光在我的心中迅速敛聚! * 第1卷 第29章 万里江山万里尘 若叶子应季而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颜色,晦暗、诡异,分明不是自然而就的模样! 只是,到底是什么在捣鬼?又是以何种手段,才能令这绿叶枯萎呢? 这梗子中心的颜色,像极了被冻坏的甘蔗。 盛夏之时,如何会被冻坏呢?除非是——冰! 我开始燥热起来,蛙声入耳,竟异常的嘈杂起来。便对知夏说:“今儿青蛙太吵了,你带人去池子里赶一赶!” 知夏掩口笑道:“皇后娘娘,您终于觉得这蛙声吵了?奴婢原觉高兴,咱这宫的娘娘比起来别的那些可好伺候多了!瑶露宫那些个婢子们天天晚上蹲在池子边赶青蛙!” 瑶露宫住的是贤妃,也难怪,自来甘泉宫,她便将嘉寅带在了身边,这样子是怕吵着了孩子。 知夏带着人出去的时候正碰上皇上迎面进来,他们忙跪下行礼,直见到我朝他们点头示意才站起来出去忙了。 皇上仍未出声,只是牵着我的手一同坐在榻上。 “皇上?” “嗯?”他抬头,若有所思,半晌才回过神来:“哦!奇怪,今天这里怎么这么安静!人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替他卸去冕冠:“方才不都跪在这里的吗?” 他一愣,温柔的目眸带着倦意,此时涌上了歉意:“对不起!” 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缓缓拿捏,口中柔声说道:“臣妾忧皇上所忧,何需说对不起?” * 翌日,我只带了知夏,绕过竹宫的云墙,徐徐步至林荫小道,状若无意的散心。 待近至梧桐树处,却见已有士兵三五步站立一个将曲径拦截。我心中不禁狂跳起来,百年前的谣言至今仍有人记住,看来必定是皇上重视起来。 早有侍卫长迎面上来,行礼说道:“皇后娘娘,皇上与人在里面对奕!” “不知皇上与何人对奕?” “回皇后娘娘,是国师!” 国师?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想掉转回头又觉不妥。他既然装作无事,我又何必如临大敌?便让那年轻的侍卫长进去通报,不多时,就见乔公公跑过来请我进去! 迎风亭内,皇上与国师正认真对奕,而迎风亭外,几棵梧桐形单影只。这里原是梧桐成林,只因百年前那场浩劫,前朝惠帝下令将宫中所有的梧桐树尽皆伐诛。这几棵大概是那时留下的苗,逃过一劫,成长起来了。半青半黄的色泽在烈日之下,泛着怪异的光芒,像是青面獠牙的妖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乔公公走至距亭外有百米远,便停下脚步说道:“皇后娘娘请进!” 我诧异地望他,他又笑道:“皇上命奴才守在这里,怕搅了棋兴!不过皇后娘娘来了便是助兴!” 我了然一笑,不置可否。待走进亭中,却见楸木棋盘上的局势无非一盘散沙,哪里有真心对奕之像? 心若静不下来,便如凡人参禅,不过是个形式。 国师起身,朝我行礼:“贫道参见皇后娘娘!” 之后只见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愣地看着皇上,一脸的为难。 皇上漫无目的地将玉石棋子落下之后开口说道:“国师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天地之道,一盈一虚之道。盈极则虚,虚极则盈,自有其时,而能克消其阴,生息其阳,始谓知盈虚消息之机矣。夫克消其阴者,即虚之机也,生息其阳者,即盈之机也。然消之息之,总不离真知之情、灵知之性……” 我不知道是夫子在背书,还是沙弥在念经,国师的嘴一张一合,那些莫名其妙的词便随之而出,渐渐已有不耐。终于—— “好了好了!朕命你拣重要的说!” 国师忙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地回话:“是,皇上!依贫道看,当下是要举行日月正祭,即祭日于东,祭月于西!”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的自信,仿佛是应对之言,于是我忍不住插口问道:“国师,为何要祭日于东,祭月于西?” “皇后娘娘,日出东方,月落西方,生而不息!” 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为何是东出西落?为何不是东出西落,而后西出东落?东出是出自哪里?西落又是落于哪里?” “皇后娘娘——” “皇后!” 我不顾皇上的疑问,缓缓地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国师,本宫愿闻其详!” “这——”他的额头上已有大滴的汗珠落下。 皇上叹气,将手中握着的一把棋子放回了玉盒中:“国师,你先退下吧!” “颜儿,胡闹!”他虽这么说,却没有责备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否说我刁难国师。 于是,将掩于袖中的一截甘蔗拿了出来:“皇上,您看臣妾给您带来了什么?” 他明眸一闪,接在了手中却有些纳闷:“甘蔗?” “是甘泉宫内以冰窖藏的,要不然这个时候哪能吃得上?” “可惜坏了!”他一脸的不忍,也确实是一脸的可惜。 我故意夸张地说道:“哎呀!臣妾方才怎么没有发觉?是了,定是窖内的冰放多了,所以甘蔗被冻坏了!” “你怎么知道?” “这些东西遇害不外乎两类,一类是由外表侵入,比如虫蛀,一类是由根部侵入,比如水涝、冻伤。若是虫蛀,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可是这甘蔗,外面看上去如新收的一般,没有一点虫眼,所以臣妾猜测是冻坏了!这么酷热的夏天,居然有东西能冻坏,也就只有宫里面会出这种事!”说罢,我眼波流转,婉转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丝狡诘。 他浅笑着点头,将甘蔗放回去,突然一顿,随即转而看我,脸上渐渐有了会心的笑意:“颜儿什么时候也学会这般跟朕说话了?” 我装作不明白,在他侧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腹部,以躲避他的观察:“臣妾如实所说,哪里说错了?” “你想告诉朕,这梧桐树并非偶然,而是人为是吗?” “臣妾不过是大胆猜测而已!” “你又在操心了!”他垂下眼睑,长长地叹息,而后无奈地摇头:“你放心,朕不会让百年前的事情重演!无论天灾人祸,朕都不惧!找国师来不过是为安抚人心,朕不怕不代表底下那些人不怕!” * 我的猜测没有错,乔公公果然在树下的泥土里发现了深埋的异物,是以粗麻布包裹着的。 打开来,便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皇上高大俊挺的身形迅速上前一步,正好将我挡在了身后。我在他胳膊探出脑袋望去,只见麻布中的东西奇形怪状,黑如煤,亮如晶,一块一块呈菱花状,如梧桐叶一般给人以诡异的感觉。 皇上俊容冰冷,嘴角紧紧抿着,剑眉拧成了一团,想必饶是他见多识广,对此物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在身后不自觉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乔公公以树枝左右拨弄了几下,脸上渐渐变色。 皇上立觉他面色有异,沉声问道:“乔布,你是否认出来是什么了?” 乔公公倒抽了一口气,神情凝重:“皇上,这东西名字叫黑冰,奴才曾在蜀地之南见过!是以极寒的毒草、毒汁与一种类似寒玉的矿石炼就而成,至阴至寒!” “蜀地之南?那不是蛮夷?”我惊呼出声,随即以丝帕掩住了口。 皇上回过头来,大手轻抚上我的额头:“有的放矢,何惧之有?” 乔公公皱着眉头:“南蛮之地向来多乌烟瘴气,像蛊、毒等秘技层出不穷。天朝百姓一向不愿意与之来往,许多人不了解南蛮的东西,于是他们便有恃无恐!” 然而,我的惊讶不是因为这黑冰,而是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同是来自西南蛮夷之物——雪纺。 世间居然有如此的巧合! 直至回到竹宫,我才将心中的惊讶说了出来:“臣妾突然想起曾听说云裳坊的商队前些日子去了西南,他们会不会——” “深宫内苑,平常商户如何能进来,并且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完成?”皇上断然否定,已将矛头直指向避暑行宫之内的人。 然而我心中总是莫名地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被我遗望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 第1卷 第30章 画里画外皆人生 我的思绪被皇上打断,他将我拉入内室,双手控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了床上,双目含水,无限温柔,仿佛方才那触目的寒黑已历经年之久:“颜儿,你只须好好的养胎,旁的事交给朕!难道,你不放心?” 他这么一说,我还有何话?只得叹息:“臣妾只是心疼,只道后宫不平静,皇上不还是一样?皇位,朝廷,后宫,哪里都是暗流汹涌!” 他轻轻的笑着,嘴角微微的上扬,露出一丝不屑:“乱世才出英雄,若都是太平盛世,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同苦共甘,人生才是全了!朕让你在身边长大,就要让你看到帝王之路而成长!” 他豪气勃发,就像是丛林之狼,因为嗅到了血腥的气味,而睁开了似乎一直困顿的双眼,那里面,只有黑暗。 “这个时候,朕需要一场盛大的欢宴!” 盛大的欢宴?距离校猎尚有半月时间,此时的气候仍不适宜。我实在想不起来朝堂后宫有什么可值得帝王将相隆而重之的事情。 但既然他说需要,那就一定会有!我只需要静候一旁,与他相伴即可。 * 夏日的清晨,凉风自卷帘而入,带着静谧潇闲的脚步。我在鸟语花香中醒来,乏力的肢体沐浴在泉水之中,才稍稍轻松了一些。 东方才露出第一缕曙光时,行宫之内已有人来人往,内官们手捧卷轴行色匆匆。 而这些人脚步匆忙不停赶往的方向都是皇上所居住的竹宫,正如我一样。 盛大的欢宴,此由最好不过。 轩辕帝的皇长子,至今连侍妾都没有,这似乎说不过去,而一切的缘由只因他自己那番话像是一堆火药,令人望而却步。 于是,皇帝颁旨为淮王选妃。顷刻,名门闺秀的画卷纷至沓来,单看那裱画的功夫,也足见朝堂对淮王选妃的重视之程度了。 也对,淮王如今日益被皇上重用。前日南方急报水患,皇上随后派他前往视察。轩辕帝的用心良苦,谁不知道? 竹宫内,淑妃已经先到,她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神采飞扬。 见我到场,皇上颔首未语,下巴轻抬之间,已有女官上前将案上高高垒起的卷轴依次悬于架上。缓缓展开之际,朱樱羞杏一览无遗,杨柳风姿各异。 皇上笑而不语,我亦是平常掠过,唯有淑妃细细端祥,似要将画中人看活了! 到得第十几幅的时候,一华装女子入到众人眼中。那女子柳眉凤目,粉颊樱唇,香腮染赤,肤若凝脂,耳坠明珠摇曳。高髻挽起,有金步摇,贯白珠,虽静若动,无一不彰显她的气度非凡,家世雄厚。然而最美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看题字,原来是王姬长公主家的女儿,闺名尚静婉。 我由衷叹道:“画以传神,竟不知是神入画中来!” 淑妃冷冷一笑:“皇后娘娘说的是!真不知是该赞这姑娘生得漂亮,还是该赞那画师笔力非凡!画师所画终是不能相信,皇后娘娘想必深有体会,听说皇后娘娘的画像也有所失真。皇上,您说是吗?” 皇上仍是凝神而望,脸上未现一丝心绪,半晌才望向我,和声说道:“朕看到皇后的画像时,仍是梳以双鬟,十分的可爱,别的竟未注意!幸而未曾注意,不然岂不是被那画师蒙蔽了去,差点步了古时元帝后尘!” 他曾在私底下对我说过我与画像并不相像,此时在淑妃面前却否认此事。古有元帝,后宫佳丽如云,不得遍寻,竟想出一法,命画师将宫中女子容貌画出呈至御前,元帝看画择幸。一时间,画师成为后宫之中人人巴结的对像。唯有一女,本有沉鱼落雁之姿,却因不愿随波逐流,未有贿赂,画师竟在她的画像之上点上落泪痣。女子三年不见君颜,后自请前去匈奴和亲,元帝这才得见落雁之容,悔之晚矣。这虽说的是女子的凄凉,然帝王的**荒唐亦可见一斑。 没想到淑妃一番话,竟让皇上自比元帝,她登时便住了口。 再无多言,只顾看画,只觉如身置万花园中,若非有至奇至美,均失了本身的颜色。这些画像,若单来看,哪一幅不是倾城倾国,可是今日,我只觉都是一般般,幸许是见过了尚静婉的画像。 直到另一幅画展现出来,我是大大吃了一惊! 那女子,平常宫装打扮,容貌虽秀丽却失了几分聪颖,尤其那双本该濯濯吐秀的眸子暗涩无光! 反观别人,亦有惊色。 只是皇上不过片刻便已将异色隐藏起来,脸上复现一派深不可测的无思无绪。淑妃的脸上先是现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狐疑,而后细细看了题字,不是柔言是谁?她眼中有震惊,须臾之后又化作了隐隐的怒气。 莫怪她如此,这画哪里有柔言真人的神采?容貌虽真实,却有刻意的呆板。 只是,柔言在宫中已有几年,谁会天真的以为仅凭一幅失了真实的画,便能左右皇上的判断? 会是谁呢? 正想着,腹部一阵异动让我不禁皱眉轻轻弯腰,小手覆了上去。如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皇上紧张起来,心思由那画像全然转移到我这边。 “怎么了?” 我真起身来,舒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是腹中孩儿,踢了臣妾一脚!” 淑妃亦回过神来,双目注视我的腹部,精光顿闪,而后化作垂眸一笑:“请皇上宽心,想必皇后娘娘的孩子是在舒展筋骨呢!” 皇上闻言松了一口气,却仍有些后怕:“既然如此,先送皇后回宫休息吧!” * 躺在寝宫之内,我却如何不得平静,毫无生气的柔言,聪慧静逸的柔言,渐渐在我的面前重叠。 一朝风雨一朝晴,此番,恐怕她胜出的几率高出很多!因为无端端出来一个尚静婉。 只因为那尚静婉是王姬长公主的女儿!而长公主与东山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东山王是早年与皇上争夺皇位最为激烈的一个!东山王至今仍在守着皇陵! 只是,那画像—— “皇后娘娘召小女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吗?”我已说出事由,她仍是十分平静,于是我便明白了,那画像定是她自己的主意了! 我沉然不语,只是看她。此举实在是画蛇添足,但如果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不论目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再过问。 她被我盯得有些胆怯,跪了下去叩首说道:“小女故意此为,便是要告诉皇上,小女不愿意参选淮王妃!” 我轻轻抿作一笑,任何心事都隐于莞颜之中:“柔言,本宫仍记得你最初入宫的目的!” 柔言长跪不起,连头亦埋在双臂之中,看不到她脸上的任何波动,只听得她银铃之声娓娓道来:“人在成长,小女亦不例外。起初,小女为了一已私欲,看不到周围一切。而后遭挫,怀着未泯灭的心愿痛苦渡日,并不知耻的抱着恨意。而后,小女在尚文局中,埋首浩瀚书海,才深觉自己的渺小。如今,小女只恨不能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做事,一半读书,恐怕才能够用。所以,顾已且不暇,何暇顾人哉!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一定不希望淮王妃是如今的我这样子的人吧?” 她的一番话,于我,莞颜之中微微有了震慑,我也爱看书,只是,许久未看了! 那种如饥似渴,我亦曾经历过。 半晌之后,我才叹道:“起来说话吧!” 她叩谢之后站立于我面前,目光一眨不眨,全然没有畏缩。 那是勇者的目光,然而,还有少女的爱恋!或许,这爱恋起初便是有的,我却以为自己将之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尚未来得及轰轰烈烈,便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今天看来,那一道迷茫又是什么? 微一抬手,赐她落座,然后缓声说道:“古人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如此说来,你固然没错!只是,读书为了什么?难道单单只是为了读书?” 她微微一愣,似冰无波的眸中有了些茫然。 我想,所谓读书不过是她的托辞,应该还有另外的隐由吧。 “之前,小女一心只想成为表哥的正妃,对于未来的遥想亦仅止于正妃之位。而如今,小女生怕自己未成王妃便已先成妒妇!有心,也得心心相印才行!” 我在心中叹息,到底满腹经纶是益她还是害她?“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关于淮王妃一事,你做不了主,本宫也做不了主!事未成定局,且走且看吧!” 朝堂后宫烟波飘渺,谁胜谁负,岂能预料? 她依言退下,至拱门处,便听有人低低说道:“封司簿,淑妃娘娘请你过去!” 淑妃? * 然后,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焰炽站在雨中,一身红衣在雨中变成了玄色,他似笑非笑着对我说:“你们算计得真好啊!” 我惊醒,才知道是梦,然而却真实到让我犹在梦中。 窗外,日头高悬,哪有一滴雨点? 是啊,焰炽应该在华南洪涝之地吧?那里,就是他的战场! 但愿,他初战即告捷! 但愿,他也经历了成长! 我唤知夏进来问询:“皇上怎么还没来用午膳,你去瞧瞧!” 知夏稍候回来告知,是王姬长公主进宫求见皇上,仍在竹宫呢! 这么快?!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当真是快的,焰炽回来的时候,就跪接了圣旨。 接过圣旨之后,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平静无波,没有我们预料的那一场疾风暴雨。 忆起前程往事,花样少年,伫立风中,无限遐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心人未得,少年人只朗看乾坤:“……水治则邦兴,水患则邦衰。江南水患,历来治理不力,儿臣深觉以往堵截之老法已不可用,唯今之际,开渠引流方是上策!” 一番话说罢,贤妃之父纪大人顿觉脸上无光。治理水患本是他份内事,多年来循规蹈矩,竟教焰炽全盘否定。然焰炽是皇长子,如今正处上风上水,纵是他心有不满,也只是敛在了腹中。 这是皇上说给我听的,他脸上有冷冷的笑容:“苍鹰的巢中岂容拙禽?!” 林光宫内,光华四射,大殿中有暗渠通过,内置巨冰,寒气自底而上,驱走了一众人等身上的暑热,只觉身处天堂。奇珍异果、山珍海味在冽冽雾气之中散发出诱人的香甜甘美。 如此的盛宴,当之无愧! 而今天的主角,除了帝后之外,又多了一对新人。 淮王焰炽玄色礼服,头戴玉冠,面有微红,似是饮了些酒,脚下有些微颤。 而新人盖头覆脸,只看得着阿娜的身姿,步履生花。 拜堂的时候,焰炽看着我,眼睑不垂,徐徐弯下腰去,我有些心虚,又想起那个梦境。 淑妃脸上是强自挤出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而长公主面带笑意,差不多要溢满出来。 我想起柔言自淑妃那回来的第二日,我见她脸上清清楚楚一个火红的五指印! 我又记起皇上告诉我淮王妃人选的时候,面色阴沉:“有心人做有心事,无心人做无心事,有心无心,朕只要有用的心!” 我不知道他所说有用是指何意,但是一定是有什么事的。 满殿流光异彩,君臣把酒言欢,那暗黄的梧桐叶,那黑黝的寒冰已被抛置了脑后。 * 树提伽也在受邀之列,以贵宾的身份坐在我的下侧。 我让宫女将御用的葡萄送至她的案上,她笑以致意,轻轻取了一个,便投入口中。 我本已收回了视线,却又注目望去,只见她眉头轻皱,而后以手掩嘴,将已经咬开的葡萄连皮带子整颗吐了出来。又轻轻叩齿,原来是教葡萄的籽儿磕疼了牙。 “怎么?不合口味吗?”我软语关切。 她抬头望我,目中有闪躲:“谢皇后殿下关心,我很喜欢!” 哦,喜欢吗?这葡萄乃是月氏等西方国家特产,先帝初期才引进天朝,至今仍是皇宫贵族的专享,平民百姓甚至连一睹尊容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尝到了。只是,难道月氏国产的葡萄没有籽,所以树提伽会被葡萄籽磕到牙? 我终于想起来一件我差点要忘记的事情,而之前那件事情一直悬在我的心上,想又想不起来,忘又忘不掉。 * 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1卷 第31章 七星龙渊今犹在 正自前后连贯时,一股寒流涌了过来,未待我反应,焰炽已一脸醉相的趴到我的案前,桌上的食物泼了一地,我身上的华服亦未能幸免。焰行惊叫了起来,张开双手将我环住。而始作俑者却仍未察觉,只在口中咕哝:“傻瓜!傻瓜!” 他的声音被酒气所笼罩,低低地压在了嗓子眼上,再加上焰行在一旁惊叫连连,是以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这连番的敬酒劝酒,不醉倒才怪! 我的身子靠着焰行微弱的扶持之力后倾,皇上的手已伸了过来将我扶住,速度之快让人吃惊:“焰炽不胜酒力,你们将他扶回新房吧!” 焰炽站直了身子,脸上醉意隐了大半,只有眼中仍是朦胧,当中一揖,口中说道:“儿臣告退!” 淑妃亦挺直了上背,双唇微张,担忧地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在焰炽身形消失于殿外之后,她的目光才收了回来,堪堪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柳眉高挑,眼中却是空洞,空洞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直到殿中气氛恢复大半,我才起身禀了皇上回内殿更衣,就在入帘的瞬间,席上有一束目光直射过来。我循着感觉望去,原来是父亲,他的眼中带着质询,往日沧桑病残之势了然不见。而坐在他一旁的大哥,只是自饮自斟,似乎未曾发觉。 我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撇开了双目,匆匆离去。 之后几日,宫中仍是忙碌异常。皇上微微叹息:“焰炽这回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他的亲事,略显仓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焰炽此番出宫,一为水患,二为梧桐。去华南之前,朕曾提起过他的亲事。他问朕,宿命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逃脱开去?朕对他说,宿命是天道之根本,而不是让人绝望的东西。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古人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便是时不同。他垂首而不语,朕连自己亦未能说服,如何能信去说服他?” 我笑而不语,焰炽的一句“傻瓜”至今言犹在耳,不知道是不是在说他自己。 知夏捧了一个铜钵进来,展示于我面前:“请皇后娘娘过目!” 我凑近闻了闻,微微一皱眉,说道:“大约是这样子吧!” 皇上亦挨了过来,左看右看之后,也学着我的样子闻了一下。刚靠近钵旁,便有一股刺鼻的酸味迎面而来,他登时就仰起了身子,脸撇得极远,一副嫌恶模样:“这是何物?” 我笑而不语,只嘱咐知夏将那钵中之物好生放着,留待后用。 回转身,却见皇上低头看我,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朕听说怀孕之人,味口都会变怪。可没想到颜儿会变得如此之怪!”说罢又凑近我跟前故意吸了吸鼻子…… 我笑得撇开了脸,末了才回他一眼:“臣妾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什么?”他不敢置信的指着知夏离去的方向,“堂堂天朝的皇后竟用些腐坏的东西来招待客人?” 待我说出客人是谁时,他才慢慢收起了玩性,脸上复又呈现一贯的漠然,教人分不清他的喜怒:“她?”树提伽今日换了一身无色的薄纱服饰,所谓的纱真的是纱,不若天朝,虽也有这样的料子,但亦带着几分朦胧。而树提伽身上所着,简直可以用透明来说了。 纱的里面是一袭白色长裙,似贴着身子剪裁出来,妙曼肢体尽现眼前,连内官见了都不禁脸红起来。 她左顾右盼,神情失了原先的自然,直到我让知夏传膳,她眼中的失望一览无余。 此时,她的自信恐怕已被消磨贻尽了吧?而更多的是焦虑。皇上仅在宴席上接见过她,除此之外再无交集。眼看校猎的日期临近,皇上对于联姻之事仍是只字未提,便是朝臣们曾经争得热火朝天也渐渐看出了苗头,慢慢趋向平静。 当宴席上摆满的时候,那本来盛于铜钵之中的东西也被厨子花了一番功夫做成了菜。 我与树提伽一味的闲聊,她略带生硬的口音或许是在葡萄酒的作用下也渐渐婉转起来。知夏则在一旁热情的为我二人添菜。 直至……宾主尽欢! 直至……知夏送树提伽出门。 皇上自凤舞九天纱幔之后缓缓步出,眼睛落在了席上,那一道酸菜已被吃去大半。 其实就是普通的青菜,但却以特殊的方法制成了特殊口味的菜肴。 将青菜先以水煮软,而后用淘米水浸泡两日,待其散发出酸味时,原料就算是制成了,而后厨子以麻辣佐料烧就。听我说得是色香味俱全,其实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菜酸中带着些许臭味,又有些霉味,常人连近到跟前都不肯,更别说入口了。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曾听说西南蛮夷之人喜欢以此法泡制酸菜,并且妇孺皆爱。当时啧啧称奇,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方才,知夏间或为她夹上几箸酸菜,她入口的瞬间,浑然未觉,如我们吃平常菜肴一般,眼中没有丝毫的不适。 素闻月氏国喜甜食,这又是哪一出? 正准备说话,乔公公进来了,行了礼之后便附于皇上耳边轻轻嘀咕。 我就站在一侧,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传入耳朵:“来了……候着……” 皇上脸现惊喜,他点了点头迈步即走,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顿住身形,转身看我,黑眸清亮:“颜儿,你也一道来!” ……竹宫的偏殿内,我坐于屏风之后,绣有桃花流水的裙摆四下散开,花朵丰腴,色彩艳丽,清流漴漴,馨香暗然。我透过屏风,两眼注视前方。镶有珐琅的水晶屏风之上,警世箴言反透进来。轩辕帝当屏而立,自有一股威凌天下的气势。 脚步声传来,坚定沉稳,铿锵有力,似乎还带着对帝王的虔诚,伴着一声欢快的口哨,有人进来了! 我心下惊疑不定,这会是何人?竟是如此的不拘礼节?皇上让我隐于屏风之后,是为了不想让他见到我,还是不想让我见到他?隔着屏风,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形,高大壮硕,带着原始的粗犷。 “你让赤鹰找我?”这男子声音略带沙哑,让人想起隐藏于暗夜之下的忍士。伴随着他抱拳的动作,是一柄长及二尺的剑。我更是吃了一惊,皇宫内苑,除了皇上亲赐,岂能佩剑而入? 这人到底是谁? 正思忖间,皇帝哈哈大笑:“年初我没去,你来得倒挺快!” 沙哑之声再度响起:“马上就是校猎了,我已经十年未见到。今年正好趁你失约,有了托辞,岂能错过?” 皇上笑声一止,肃声说道:“怕又要令你失望了,赤鹰既出,你还能闲住?” 那人亦随之敛声,双手执剑:“你以甘泉之铜所铸之七星龙渊剑赠我,我岂有白白受之的道理?说吧!” 七星龙渊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皇上自袖中掏出一物,我看不清楚,却听那人已了然出声:“百年浩劫又要重演了吗?” 百年浩劫?我心中一惊,便知皇上定是对他说梧桐落叶一事。此事只有皇上、我、焰炽、乔公公知情,一切皆在暗中进行。 皇上“嗯”了一声,大概说了始末,连我宴请树提伽一事也在其列。这一来,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震惊。 只听那人不以为然笑道:“你的小妻子为你省不少心哇,难怪你心中只有她一人!” 一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他或许不知我在屏风之后,所以出言无忌,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如此。但那一句“小妻子”听得我心中一阵暖流,在别人眼中,我们是帝后,坐于绝然高位身后千丝万缕的两个人,何曾有人当我们是一体同心的夫妻! 皇上也笑,只是笑得有些不自然:“你今天话多了!什么时候也成了燥人一个?” 那人道:“我是帮你说给别人听的!”我又是一凛,随即悄然将散开的裙裾拢在了一起,又微微摒住了气息。他已转开话题:“且不说这个,先说正题吧!你要我做什么?” 皇上两手一搓,手中之物已成粉碎,落于殿中。他自己亦沉声说道:“你暗中去调查月氏使女的真实身份,只怕并非单单与西南蛮夷有关!” “难道……” “若是冲着天朝而来,他们大可在宫外布下黑冰之毒,岂不比在宫内更有效更直接?朕要知道对方冒充月氏王女联姻,又以黑冰扰乱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我明白了!” 眼皮一阵跳动,我暗自压下心头的不安。若只是敌国间谍倒还简单,若真是异心人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待再抬头,殿中哪还有那人的身影,真真是来若铜钟,去若飞鸿! 正犹疑,一只熟悉的大手伸了过来:“出来吧!” 我依言从屏风之后转出,胸中顿觉开朗许多,而轩辕帝仍执着我的手转到了屏风之前。 方才的事,他不说,我便不问。他停下脚步,单手将我揽入怀中,以另一手指于屏风之上,我顺着望去。 “围师必阙?” 围师必阙,那便是在死境中放开生路,以动摇其决心进而让敌人自投罗网?我抬头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狩猎者的笑容,炯炯双目直视远方,落于方外。 ……校猎之时,我因身子不便仍留在甘泉宫,斜靠在屏榻之上,因腹部的重量只能侧着躺着,知夏小心地替我揉着小腿。 行宫之内又回复空旷宁静之景,想必此时,上林苑内定是舆车骠骑,雷声震天。龙骧校猎邵陵东,野火初烧楚泽空那是何等的快意!那种场面,我自见过,便有了向往。 倒是知夏,一开始的时候还闷闷不乐,难道一颗心也飞向了茵茵绿草之处? 今年的上林苑最出彩的应该是淮王妃吧?成亲第二日,她与焰炽双双来奉茶,我细细打量,果然是绝色天姿,不过若是将她画像的神韵减一点匀到柔言的画中,好像才贴切一些。 之前颁发玉碟的时候,手捧册文的柔言一脸忡怔全然落入我的眼中,她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 该怎么说她呢?因噎废食?好像又不全然是!后宫再次给了她希望,却最终让她失望,她大概早已料到这一点,所以一开始便拒绝了! 她一直还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女孩,用自己的骄傲将自己关在了幸福之外,以自己的幸福为代价捍卫着自己的骄傲。 不自觉得,想起了淑妃遥望过来的目光。 就这般神游太虚,突然知夏尖叫一声:“啊……” 第1卷 第32章 如花娇容竟成空 猝不及防之中被她的叫声一惊,我猛然便自榻上坐了起来,崩直了腰身。 知夏面露惊恐,浑身发抖,目光只盯住一处。 我顺着望去,也不禁粉腮失色!不知何时,自殿中菱花窗旁的幔子中竟钻出一条蛇来!那蛇体长只六七寸,头略呈三角形,顶部有一深色三角斑,背褐腹白,暗藏黑斑,宛若泥土的颜色,此时正昂着头,吐着信子慢慢游移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恐惧,而知夏几乎要哭出声来,站在榻旁一步也移不开。 说时迟那时快,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拽上了榻:“快!蛇爱扑火,把火石点着然后抛到幔上去将它引开!” 知夏不敢迟疑,抖抖缩缩地跪在榻上去点烛火,因为手一直在颤抖,打了几次也未将火石点着。 眼看那蛇离榻越来越近,突然就停了下来,它的头略略后仰,嘴巴张大,露出了长长尖尖的牙。我倒吸一口气,这是蛇即将要发起攻击的征兆,而且显然现在位于我们前方是一条剧毒无比的蛇,它的牙比平常的蛇要长上许多。我不自禁的护住了肚子,却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知夏终于将火石点着,毫不停顿地撒手向左侧的幔子上扔去。夏日的幔子都换成了薄纱,本就容易点燃,一时间,便呼呼地烧了起来。 那蛇被侧边的火光吸引,竟在瞬间转移了方向,朝那火光遁去。 这时,侍卫已听见响动,赶了进来,看到这情势,亦不由大惊失色。不待他们动作,一道黑影扑楞楞直飞而入,仿佛一支利箭射向了那正昂首得意的毒蛇。毒蛇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不过须臾已是血肉模糊…… 一切平静下来,我才看清,那不期而至的是一只黑爪蓝鸟,体形比信鸽略大,有些像鹰,肩羽赤色,喙尖钩状,暗褐色的瞳孔散发出淡淡的火一样的光芒。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它已经衔着战利品展翅向殿外直飞而去,速度之快教人瞠目结舌。 知夏“噫”了一声,便瘫软在了我的身上。 这种阵势我又何尝见过,撑着知夏的腿在暗自发抖,却又不得不在侍卫面前藏起了怯意。 侍卫们一阵手忙脚乱,几下便将即将烧尽的幔子扯落下来。知夏这才缓过气来,下了榻,一手撑着榻旁的烛台,一手指着那些侍卫们愠道:“你们这些废物!若非皇后娘娘睿智,将那蛇引走。不然出了事,你们死一千遍都无济于事!” “属下无用,让皇后娘娘受惊了!”那回话之人是侍卫守领,从他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出,如果不是知夏及时将幔子点燃,恐怕…… 行宫之内怎么会有蛇?这蛇从何而来?它是自己爬进来的还是…… 还有,那不知名的鸟儿,为何从来不曾见过? 然后,曾姑姑也闻讯赶了过来,自我怀孕这后,皇上便让她和金姑姑二位一同照顾我的饮食。他虽未说明,我亦能想到。她们是宫中的老人了,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到过呢?如此一来也好,替我多长些心眼。我又将内官宫女一一唤来问询。 好在平日里就不喜人多,来了甘泉宫身边留的人更少,来来去去总共也就那么十几号人。 直至问到一个名叫宛空的宫女,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件事,说是头天曾看见过一个面生的内官在我的寝宫外面出现过。 曾姑姑提起神来,厉声问道:“为何昨日不曾听你报告?” 宛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看那个公公好像是……”她语带惊恐,没有再说下去。 我自椅中站起,徐徐走至她旁边,将她扶起,手上微微用力:“但说无妨!” 她看了我一眼,又极快的垂下头去,低声说道:“好像是淑妃娘娘身边做事的公公,所以也未曾在意!” 我的心中“嘎登”一下,殿外是青山绿水,亭台楼榭,美不胜收。而我的心底如千年寒潭,万年冰窟,凉不自禁。 为何偏偏是她? 我但愿不是她! 她的目的是什么?是我?还是……我这腹中的孩儿? 我抚着肚子,感觉到里面一阵一阵的闹腾,手甚至能感觉到孩子的动作,不知是他的手还是脚抵在了我的肚皮之上。笑容渐渐回到了脸上,是温情而慈祥的:孩子,娘亲一定护你!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残酷,我若产下皇子…… 浮现于我脑中的是焰炽的脸庞。佛堂外,他的铿锵警示:“在这宫里,得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他的无私襄助:“万事小心一点!”他的淡定平和:“无论如何,你总可以信我!” 于是……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声张!”曾姑姑会意,吩咐内官将殿中清理干净,又让宫女们重新换了幔子,方才惊险的一幕似乎不过是惊魂一梦。侍卫们里里外外仔细检查,生怕漏过了任何一个可能藏有危险的角落。 我唤住了那个宫女,将她叫到跟前:“昨日之事,切不可乱说!呃,对了,你叫宛空?” 好奇怪的名字! 行宫所到之处,鸟语花香,仿佛极乐世界。 季秋之月,菊有黄花。现在是初秋,池中的荷花早凋了大半,园子里已有菊露初香。我在花丛中流连,直至衣襟沾满了花香。 知夏挨近我身旁,不安地说道:“皇后娘娘,您慢些走!” 她对于毒蛇之事仍心存恐惧,一时半会是放松不了的。 我笑着宽慰她:“你是初荷,又不是秋荷,怎的也这般没劲?” 初荷是她原来的名字,让我给改成了知夏。 她莞颜一笑:“幸好皇后娘娘给我改成了知夏,没改成晚荷!”说罢,自己觉得可乐,掩着嘴笑了起来。 我撇了她一眼,有些不解:“本宫有那么坏心?” 她止住了笑,不安地看我,嗫嗫说道:“奴婢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到宛空……” 听她一提,我也想起来了:“是啊,宛空!难道说她的名字也是后来改的?” 她吐了吐舌头,面有难色:“奴婢多嘴!” 这丫头有些蹊跷,平日里数她最直爽,有什么事都藏不住,叽叽咕咕就给说出来了。于是我沉下脸盯着她,佯装不快。 她经不住我一唬,赶紧说道:“奴婢说了,皇后娘娘可不许怪我!那宛空原来名叫宛容,容字可是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贵妃娘娘就让她改成了宛空!”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刚才不敢说,原来是因为三姐的缘故。 “可是,改什么不好,偏偏改成个空字?听起来倒有点像出家的姑子!” “奴婢也不清楚!贵妃娘娘虽说是您的姐姐,可是性格却大相迳庭!” 我沉默无言,三姐的脾气像母亲,骄傲而任性。 抬脚欲走,却猛然停了下来,只觉脑中有异采闪过,忙吩咐知夏:“去请封司簿过来!” 秋初仍暖,花蕊吐芳,我无心徜徉花树之中,只坐在竹宫内,单捧着一卷《六韬》,拂去心中杂尘。 殿外脚步纷纷,紧接着便听到一熟悉男声:“颜儿,朕回来了!” 我站起来迎向了出去,粉色华服在风中展开,《六韬》落于地上,在风中柔软的飘扬。 他,步伐稳健,有力压乾坤之势,声若龙吟,有气吞山河之像。 他身着束腰劲服,穿过日光向我走来,只觉天地唯在此间,万物亦远离了我们。 “皇上!” 他的肤色略略黑了一些,却依旧不失俊朗本色。星眸中有焦虑,在看到我的时候才稍稍释然。 他的手向我伸来,束紧的袖口之下青筋突起,似蕴含无限力量,将我娇柔的身躯用力揽入怀中。 “没事就好!”他下巴摩着我的额头,缓慢而轻柔,微微扎人的髯须,传递无限的牵挂。 我就沉浸在这小别重逢的爱恋之中,想起上次这样子还是省亲,不过那时我们心存了芥蒂,纵是心中有情,也是各自压抑。 脚边突然有异动,我挣开他的怀抱,俯头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此刻,伏于我裙裾之侧的竟然是一头灰色小狼,毛茸茸的,还站不稳。我的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时而触碰到它的鼻尖,它则皱着鼻子拱了回来! “别怕!它是朕救回来的,不会伤害你!”皇上弯下腰去,将小狼抱于怀中,又执了我的手,引我去抚摸狼毛。 柔柔软软,说不出来一种舒服的感觉,我不禁大起胆子来。在我的抚摸下,小狼顺着我的手蜷曲着身子,十分的温顺。 我兴奋的抬头望皇上,他亦笑了起来:“你看,它喜欢你!朕见到它时,母狼正与黑熊嘶咬在一起,奄奄一息。朕射死黑熊,将它带了回来!你看,送给咱们的孩子作为礼物好不好?” 我含笑点头,将幼狼抱在怀中,它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我心中不禁对这小动物起了慈爱之心,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皇上摇头,无奈一笑:“你呀!” 或许是女人天性,又或许是慈母心软,自怀孕之后,特别是感觉到孩子的存在之后,我原本清冷的性格之中又多了一丝怜悯。 寝宫内,曾姑姑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为由,让妃子们单独进来请安。 淑妃请安的时候,冷冷淡淡的,连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自从焰炽立妃之后,她便一直如此,仿佛所有的人都欠她几分似的。我也不以为然,尤其在今天,我更怕她说话。 随她一同前来的淮王妃,客客气气的,没有一点骄气,令我刮目相看。 她们退下之后,贤妃便进来了,嘉寅跟在身后,一颠一颠的跑到我身旁:“母后娘娘!” 焰行连忙抱住冲过来的他,笑着说:“好弟弟,哥哥带你玩!” 待坐下之后,贤妃面色焦灼,语带关切:“皇后娘娘没被吓着吧?这怀了身子的可不比常人,那是一点都不能担惊受怕的!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把蛇放到娘娘寝宫来了?” 正在喂嘉寅吃果脯的焰行愣了一下,转头问我:“母后娘娘,您看见蛇了?” 第1卷 第33章 拨开乌云见明日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紧盯着贤妃看。她娇媚的粉颊上,略略有些红晕,宛若春日红花。她的眼中堆砌着关爱的神情,亦似春风。 稍稍平了心绪,我开口欲说,却见嘉寅扑入她的怀里,含着果脯口齿不清:“母亲,孩儿怕蛇!” 她正等着我的话,突然被嘉寅吓了一跳,然后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口中温声哄着:“不怕!不怕!” 这幅温情画面,让人心中百转千回。 贤妃待哄了嘉寅之后,皱眉看了焰行一会,美眸中若有所思。不过瞬间的功夫,她已回过神来,温婉笑道:“娘娘,这甘泉宫外没了月氏王女的歌声,可清静许多呀!” 树提伽?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吧。皇上围师必阙,到底意欲如何? 只是,这宫中梧桐叶到底是熬到了初秋,即使再落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贤妃又说了些校猎的事之后,只字不再提毒蛇一事,然而,我却看到她的笑容中,十足的牵强。见我意兴阑姗模样,她忙起身告退,逃一般的要离开我的寝宫。唯有嘉寅,依依不舍才让她的脚步慢了些。 知夏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才皱了眉头对我说:“皇后娘娘,您为何——”她欲言又止,显然隐忧于心。 我收回目光,垂望自己的腹部,那儿,是我的安慰。寝宫内一片寂静,良久,才听到我一声叹息:“你看,五皇子也长这么大了!” “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心中一震,便想起浣衣局中的顾氏,那个时候,皇上对我也有这样的警告。 难道,是我还未成长为他心目中那个能独挡风雨的皇后?我心中一阵颤栗,若那时候知夏未引燃幔子,后果又会如何?我只顾着怜惜别人的孩子,谁又曾怜惜我这腹中的孩子? 柔言查了两日,方才查出,宛空原来确实叫宛容,在君贵妃身边伺候。而关于她的改名,簿册上如此记载:“淑妃封氏献言,贵妃君氏采之。”难怪!一箭双雕!本来如此也就罢了,然而仅凭着一个宫女心怀怨恚便能部署如此周详?柔言再往前查,簿册上记载:“羽辽人冯氏女宛容,轩辕六年入宫,年十六。” 当时,我心中一动,羽辽,那不正是陪都晋安王的封地吗?晋安王……晋安王妃……王妃父亲华敬初……是贤妃的舅父…… 于是我派人送给皇上一封书信,里面不过是写了些身子不适的话,关于毒蛇一事则只字未提。而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竟自己落入我所布的陷阱里了。若与她无关,难道她能未卜先知?现在才知道不是我多想了。 知夏的怀中,幼狼嗷嗷叫,口中尚未长出利牙,和普通的小狗似乎没啥区别。焰行不喜欢它,连靠近都不让,幼狼的眼中如婴儿一般满是委屈。 想起皇上说,那母狼垂死之际,眼中居然流出泪水。 狼会流泪?闻所未闻!皇上也是因此而动了恻隐之心,拦下了旁人的弓箭。 * 临近中秋,皇上站于轩辕台上注视着漫天的梧桐黄叶,沉声说道:“回未央!” 我亦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摆脱了困人的牢笼般轻松。 然而贤妃却要求留在甘泉宫,说是嘉寅身子不适,不宜车马劳顿。 皇上沉默片刻,随即准了她的所求:“留下来也好!朕赐你妃号贤字,好好为嘉寅护住你的妃号吧!” 她伏拜地上,身子却猛地一震。我亦一惊,皇上为何这么说,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旋即我便明白过来,定是有人暗暗报告给他了。知夏,曾金二位姑姑不都是有可能的吗? 他如此不喜欢惠妃,尚且因为焰炔、焰华而保留她惠妃名位。更何况贤妃,原就会讨他欢喜,后又为他生下了嘉寅,岂能毫无情分?这样子,大概是最好的吧。知道,却故作不知,又适时提醒,他的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再次让我惊叹! 这时,龙辇上空,有飞鸟盘旋,轩辕帝微微抬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亦随之望去—— 分明便是那日寝宫内衔蛇而去的怪鸟! 原来如此! 最后看一眼贤妃,她也正在看我,却没有往日的娇媚或者亲热。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复杂难陈的神情。 在乔公公“起驾回宫”的唱声中,皇上当先上了龙辇,一路上,再没有回头。 而回宫的队伍之中,亦没有宛空。宛空,碗空,这个因为我三姐而被宫人耻笑了十年的女子,我命人将她送去陵阳的寺院。在那里,希望她能找回自己的平静。我对她说,如果想要活命,就不要让别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出宫的时候,是被卷在草席里送出去的。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将会带给我什么样的际遇。然而,此刻我不顾知夏的反对这么做了,至少,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贤妃来请安的时候,知夏正巧进来报告说死去的宫女宛空已经埋葬了。 * 椒室殿,椒粉暖心,到了这里,才像是站在了地面上。 皇上深深闻着葡萄酒香,惬意一笑:“只在椒房才有这个味道!” “臣妾听说月氏国的葡萄酒比这更香,可是树提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想起请树提伽赴便宴时,在看到葡萄酒时,她眼中的惊讶。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放下酒杯,俯头看我,薄唇轻吐之中迷漫着浓郁醉香。 可她毕竟曾经给我那么天真浪漫的感觉,不禁问道:“她人呢?” 他脸上露出诡异一笑,我有片刻的失神,若是树提伽看到这个笑容一定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收起了笑,轻描淡写:“自然是回去了!她是西南滇国之人!” “滇国?”曾听父亲说过,西南有族名滇,难道就是他所说之滇国? 他摇摇头:“弹丸小国,何足挂齿!只是,颜儿如何知道她是假扮的?” 我怔了一下,正欲说出雪纺之事,却对上他的眼神,不禁咽下想要说的话,转而说道:“臣妾见她不识葡萄,才心下起疑的!” 他仍是看我,只是看不到脸上有任何的色彩,似乎心神已处于飘渺之状,半晌才点点头,转开视线:“哦,原来如此!” 我心下长长吁了一口气,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君家和滇国,怎么可能会联系到一块呢! 思及此,我展颜一笑,然而,就在这时,却被一阵刺痛揪住,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皇上身子一紧,而后抓住我的肩膀,止住了我慢慢下滑的趋势:“颜儿?” * 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我渐渐喘不过气来,额头上的汗珠亦大滴大滴滑落下来,只觉得粘乎乎的难受,但平日里不能忍受的这些在此刻看来都成了微不足道。腹部传来的那种疼痛难以言语,所谓壮士割腕亦不过如此吧?我想拼命的大叫,却只是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有人惊呼:“皇后娘娘!” 接着,神思恍然之中,有人摇着我:“颜儿!” 一声“颜儿”将我的神智恢复大半。我勉强睁眼,一道明黄身影就在我的旁边。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我一把将他的手甩开:“你……快……出去……放心……我,我……没事!” 手心突然一凉,似乎被塞进了一样东西,可我无心去看,只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哀求:“出去……出去……我的样子……难看!” 旁边也有人苦劝:“皇上,请出去吧!您在这里,皇后娘娘也无法安心生产!” 手仍是被他紧紧攥着,过了一会,才听到他俯身在我耳边低低说道:“这个给你……无论如何……你父亲……承担……都收着……只有你……长相守!” 不是他说的断断续续,而是我听得语焉不详,只有最后一句“长相守”撞进我的心中,荡起片片浪花。 未央宫,椒房殿,骄傲的轩辕帝对我说了长相守吗?是长相思长相守,还是长相伴长相守? 手一松,周围的突然一空,一股暖流随着空气的流动随之而去,我知道,是他出去了。于是,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那里,有一样东西,装满了我的心。 只觉过了千年万年,疼痛却不减丝毫。 稳婆的叫声像是厨房里沾满了油的菜刀,无论刀锋刀背,都让人悚然一惊。 我会死掉吗?我张大双眼,抵挡着又一波剧痛袭来,稳婆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清醒。我不能睡着,不能睡着! 我这么提醒自己,可是真奇怪,肚子这么痛,怎么还想睡? 一定是我平时太贪睡了,瞌睡虫也比别人多一些! 怎么办?我不要睡觉! 然而眼皮似乎越来越重,重的都抬不起来。好想睡一觉啊,多长时间没合眼了?让我先歇一会吧! 四周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安静,稳婆尖锐的命令声、四周端盆递水的嘈杂声也渐渐离我远去。 都离开了吗? 突然眼前霞光万丈,朦胧之中被劈开了一片新天新地,一个模模糊糊的形体迎光颤颤巍巍而来。 我怔怔地看着,忘了眨眼。突然—— 左手臂一阵钻心的剧痛传至,登时将我从迷糊之中拉了回来。伴着那撕裂的痛楚,我“啊”的叫出声来,体内的最后一丝气力也随之宣泄出来,刹时,只觉一股热流从我的体内喷涌而出,阵痛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莫名的亢奋涌上我的心头,却有如泉水般的泪水流下。 产室之内,众人欢呼:“生了!生了!” 我侧身望去,首先入眼的居然是幼狼,呃,它的嘴上微微沾了些血丝。 “哇——”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长空,我越过它,才看见了稳婆。她小心翼翼抱于怀中的,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吗?那样的粉红、柔嫩,带着朝阳的清新,小脚丫不安份地在稳婆的手中踢打着,开始一声又一声起劲地啼哭,像世间最美的天籁之音。 “砰”的一声,产室门被撞开,我看到轩辕帝一脸怔愣地立于门口,最终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向他挤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而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1卷 第34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我用了太长的时间才等到这一刻。 从轩辕十年到轩辕十六年,那么漫长的一段路,从黑夜到白昼,再从白昼到黑夜。 烈烨轩……我的儿子,天朝最尊贵的皇子,在“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祖宗法制之下,他的出生即预示着皇权!他的名中亦被赐予了轩辕帝的轩字。 我原以为中间是一“焰”字,正如几他几位皇子。但皇上凝神摇头,挥毫在文官托于头顶的金盘内写下了烈烨轩三字,并为这个孩子颁下了轩辕朝第一道大赦天下令。 据说上一次大赫天下已是三十几年前,先帝册封皇后时候的事了。之后,便再也没有过。 满月那日,宣室殿中,我将一只金木鱼挂向了轩儿粉嫩的颈项。 皇上掂着那只小小的金木鱼对着轩儿小声说道:“你的母后太小气,难怪人家说是四丫头!”罢了见我面有异色又问我:“朕从来没见人送这个的,怎么你尽是送这个?嘉寅满月宴的时候就见你送的这个,后来辰华的女儿你也是送这个。朕心下纳闷极了,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心中一震,将那红绳头上的如意结顺了又顺,才作漫不经心状:“臣妾觉得喜欢便送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追问,又继续逗弄着轩儿。 他送给轩儿的东西早已送往椒室殿,有金印封上,谁也不知内有何物。 轩儿的手上下挥舞,一会儿又开始掐起自己的脸来,他忙伸手将那嫩如莲藕的小手轻轻拨开。 内官在外面唱道:“相王携大长公主觐见!” 知夏上前将轩儿抱去,我为皇上整理龙袍刚妥当,父亲母亲便一同进来了。 “老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自家人,不必多礼!” 我将轩儿抱来给他们看,父亲喜不自禁,伸手在孩子脸上细细抚摩,口中喃喃说道:“真像啊!” 大家看了都这么说,确实,轩儿才不过满月,已渐有轩辕帝的轮廓。 母亲双手拢于袖中,微笑注视,而后清亮亮说道:“小儿无正相,说不定长大就变成像皇后娘娘了!” 父亲悬空的手微微一震,咳了两声,紧接着马上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这是老臣祖传之宝玉乾坤,特献给嫡皇长子!”那是一个金制的项圈,年代久远,已被磨到更加锃亮光滑,圈外镶有五颗圆润的墨绿色玉石,微微发着幽暗的青光。 皇上笑说:“好!祖传之宝,至祥之物!” 父亲的手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将那玉乾坤打开给轩儿带上,合下正好贴着他的颈部。或许是金质冰凉,一贴上孩子娇嫩的肌肤,他马上就皱了淡淡的眉毛,小手一阵挥舞,浅粉色的嘴唇慢慢瘪起来,哼了两声便“哇”地哭出声来。 娇儿憨态,将殿上众人都逗乐了。 父亲亦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额上有点点溢出的细密汗珠。 随后,轩辕帝怀抱着轩儿立于前殿之上,接受群臣膜拜。他的脸上挂着光辉灿烂的微笑,似要用双手将自己所缺失曾觉遗憾的一切都要补偿到这个幼小的婴孩之上。 他对我说:“轩儿出世,便与众不同,前朝后宫众目睽睽!朕即位初期,依附外戚势力,故中央权政大多转移在了士族朝会所在的未央宫前殿。虽历经几番波折,皇权被重新摆在了高位,但还是不够!自今日起,朕要彻底终结王候士族门阀政治的时代,在宣室殿建立起真正属于天子的朝堂!” 王候士族?晋安王?华敬初?还是,我的父亲? 我有些困惑,轩儿的出世,到底是改变了我,还是改变了他? 他的霸气越来越彰显出来,似乎要将天下囊于胸中。 然而眼底仍有柔情,我心下稍宽,君家虽出身王候,但对于轩辕帝来说,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母亲,他的姑母,父亲,他的相王,大哥,他的挚友,而我,他说过长相守。 “皇上,后宫诸事,臣妾的眼睛在看着!” 通天冠遮住了他宽阔睿智的额头,更衬剑眉浓挺,星眸之中,有我淡定若水的身影。于是,他释怀一笑:“美妻贤妇,朕兼得二者!” 想起产室之内,他塞在我手心的那样东西,然而,再次醒来,却没有发现。 那东西圆润冰凉,似玉。 我问知夏,她茫然不知,只说我昏迷之后,他一直在我身边。 心下虽怅然所失,但已无暇关注。 轩辕帝一十七年二月,淮王行冠礼。依次授缁布冠、皮弁、爵弁,赐字仁炽。 之后,封地河西郡,并赐建淮王府。 为此,朝中有人提出异议,河西郡与匈奴接壤,几朝几代来历经争战,当地百姓大量减少,田地荒芜。况且只是封地,淮王仍可留京,何必大兴土木。 不过,这中间,华太傅经贤妃一事,态度转化了许多,士族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而晋安王又乐见于此,大臣们也是作作样子便又消声下去,河西淮王府建事如火如荼。 接着,轩辕帝又颁下法令,在王候贵族中以各法选拔奴隶,优胜者即可脱离奴籍,成为平民百姓,由朝廷拨河西荒田赐给这些人,并免除头三年的赋税,从此世代农耕。同时,为了安抚王候贵族,补偿他们的损失,朝廷又规定后三年的赋税全部赏赐给他们。 轩辕帝在这个时候如此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初春的花英刚刚绽放,柳条垂下千丝万缕,而青年却束起了发冠,专注于河西地域图之上。 一转身,春去秋来,冬往夏至,轩儿已开始蹒跚学步,不大会走却要跑,所以经常摔跤,好在有阿泽跟在后边,经常速度更快一步咬住他的衣服。那只小狼,现在也有了名字,叫阿泽。稳婆说我陷于昏迷危急万分之际,是它一口咬向我的胳膊,当时便将我从黑暗之中拉了回来。这个小东西,利齿尚未长出,如何咬得这么疼?至今我的左胳膊上还有一圈牙印。 防不胜防,于是,我想到将椒房内的桌案椅榻换成圆角软木制成。 皇上见我此举不禁摇头:“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 我扑哧一笑,却又沉思,想到当初我规劝淑妃的话,更换一事便就此做罢。 我像是一颗陀螺,整日围着轩儿转,竟忽略了许多人和事。 而皇上也经常整日地待在宣室殿,他像是紧崩于弦上的箭,时时关注着河西的一切。 河西郡因淮王府的造就,以及一系列惠政布施,慢慢开始人口密集起来。 前朝皇权如日中天的同时,宫中亦是风平浪静,未如皇上所说风起云涌。 焰行渐渐不爱到椒房殿来,来了也是默默看着轩儿,难得吭上一声。他与焰炔焰华仍住在东宫,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邸学渡过。 而轩儿是嫡出皇子,椒房殿中便专门设有他的寝宫。 皇上即使很晚过来,也必要去看看他。有的时候叹声对我说:“真想把他喊醒陪陪朕!” “其实轩儿的眼睛与朕的母后非常相像!” “文周太后?” “是啊,朕带你去看她!” 我有些不明所以,宗庙里供有文周太后的画像,我是见过了的,眼角上行,凤目凌威。 他看出我的疑惑,捏了一下我的手:“朕还未老到犯糊涂的地步!宗庙里的画像刻板得很,你没瞧见都是千篇一律的那副模样?” 那么,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是?桂宫? 桂宫亦有文周太后的画像,这我是知道的。那里据说还有一幅画…… 穿过高高的院墙过去,宫殿便落入眼帘。他停下来笑说:“这是桂宫,别人都以为有桂花成林,其实不是。我朝乐景帝为宠姬建下此宫殿,金玉珠玑为帘,壁嵌夜明珠,昼夜光明,如悬明月,故名桂宫。朕初搬来的时候曾想植下桂树,风静桂宫雾润透,更染桂香万千重,岂不正合了这宫殿的名?然而,父皇却不允许!” 我不发一语,只是单单听他叙述,那一段没有我的过往。 登上高高的台阶,桂宫已不再有往日如月般光辉。侍卫合力一推,殿门徐徐打开,如夜雾之中张开了漆黑的大口,诱人深入。里面朦胧一片,而风中夹着浓厚的霉味。 进到里面才发现,原来壁上夜明珠仍在,只是被蒙上了黑布。 皇上只掀起一块,便已令满殿生辉。 “三十五年前,朕在椒房出生。之前,母后一直住在桂宫,她家乡在南方,受不了椒香之味。一直到怀了朕之后,才搬去椒室。可是,椒室不适合她,但为了嫡出的尊贵,亦只有勉强。” 皇上边说边走,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壁上所画,皆以帘子蒙了起来。当中一幅,想必就是文周太后吧? 果然如我猜想的一样,皇上走近当中,轻轻拉开了幔子。 “后来,桂宫一直空着,直到朕搬进来,才看到这幅画。是父皇为母后所作的,朕看那年月竟然是母后入宫之前的时候。” 我脸上未见异彩,心下却啧啧称奇,看来先帝与文周太后竟是早就情有所许了。据说文周太后出身南方的微末士族家庭,一夕之间便飞上枝头变凤凰,却自愿居于桂宫。轩辕帝并没有稳靠的舅亲,所以才有甘氏后来的风光。 文周太后的画像逐渐在我面前展开,在宝珠的明媚白光之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呀! 轻逸罗裙如斑蝶飞舞,明媚春光,遮不住她绝色脸庞,梨花漫天,掩不住她妩媚笑颜。蓝天白云间,不带一丝雍容华贵的风采却如此端庄。尤其那眉目中的一丝情意,欲语还休。 若将之前淮王妃的画像在此一比,也顿失了情意。 无怪乎皇上对于美人难以心动,我心下暗叹,好在我不是极美的,此刻不至于太失落。 画上题了几行字,我凑近去看:“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底下还有一行,字更小些,费力才能看清是“安广四年江南烟雨长歌”。 在画的底部却有两个大字龙飞凤舞,赫然是“兰若”二字! 我大吃一惊,倒退了一步!兰若! 父亲醉酒之后在我面前喊出的那个名字!兰若! 皇上正自出神地看画,见我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我半张着双唇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指着那两个字问道:“这是……这是文周太后的名讳吗?臣妾记得……” 他看了看那二字,伸指弹了我一记,笑道:“当然不是!父皇大概要写的是‘若兰’吧!父皇生前便爱兰,他喜欢母后,所以将她比之为兰也是情理所在!” “哦!”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跳也慢慢平复。然后,却总有一丝怪异的感觉浮于心头,挥之不去。皇上重新将画像的幔子拉上,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开。直至到了边上一幅画前时,又停住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眼睛注视着这幅略小一些的幔子,紧紧抿住了双唇。 这,会不会就是那颜姓宫女的画像呢? 第1卷 第35章 龙腾傲世帝王业 这,会不会就是那颜姓宫女的画像呢? 那纱幔之下,究竟隐藏怎样的红颜?竟令君王也停下了脚步? 是否也如文周太后的倩影,舞步含情? 都说画境在于画者的意境,先帝落笔必是带了无比的情意,所以才能描出文周太后的那一抹缠绵吧。 身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有凉凉的风拂过耳根,之后,“回去吧!马上就到轩儿周岁,你要受累了。” 是啊,我猛然从臆测中回过神来,马上就到轩儿周岁了! 这一年的风平浪静,竟让我紧崩的那根弦日益放松下来。 皇上已当先一步向外走去,我亦拢手于袖中,端正步伐。就在这时…… 风吹起了浅白纱幔一角,露出了浅蓝的底色,那是宫女的冬衣。 风息止的刹那,幔子正好卷起露出宫女的脸庞…… 那是一张姿色平凡的脸,毫无惊人之处。唯一出采的是那双眼睛,虽然略小了一点,但透着倔强的光采,衬着嘴唇微微上扬的一丝笑意,露出无比的自信。 “颜儿!”轩辕帝拿起明珠之旁的黑布,转头见我仍在原地,又唤了一声。 纱幔已垂下,风继续移走,如调皮的顽童,又吹起了另一幅纱幔,画中一角,郁郁葱葱之中,有垂髫稚儿蜷于地上,侧着身子张望,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惊奇。 夜明珠的光华被黑布遮住,桂宫复又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轻轻将我握住。 天朝嫡皇长子周岁盛典,自是非同一般。一切都要新制,包括周岁宴上轩儿所着的礼服。 然而,尚衣局送上来的周岁吉服却无论如何不能令轩辕帝满意。 依例,皇子周岁宴所着礼服为大红色锻制,上有金黄丝线绣成的断尾猛虎。而他却总见瑕疵,尚衣局的人一筹莫展。 轩辕帝大手拍向汉白玉案,案面嗡嗡作响:“皇宫尚衣,一味的口称礼制,朕看他们是江郎才尽!” 我将轩儿抱在怀中,忍俊不禁。何时曾见皇上为衣食之事如此计较?轩儿是嫡皇长子,与他幼时同样身份。然而,却有云泥之别。他的周岁宴,亦是文周太后的忌日,更是先帝心中的痛处。史书亦只记载了忌日,而未提周岁宴之事,想必是被刻意地忽略了。就连皇上登基之后的寿辰,亦从来不曾大操大办过,即使有,那也是因为甘太后的缘故。 只此一刻,心中突然起了主意,于是小声说道:“尚衣局的人常年身处宫中,不与外界交流,也难怪!” 他坐下来看我,眼中含笑:“颜儿这么说,必是有了主意?” 我点头:“京都有成衣坊名云裳,为王公贵族所喜,且价值不菲。他们的师傅遍行天下,搜罗各地的技术、布料以及纹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他抚掌一笑:“妙!云裳坊朕亦有所耳闻,原来你三姐在世时,只着云裳坊的衣裳!” 三姐,遗传了母亲的所有。 很快,云裳坊的掌柜被召到了椒室殿,隔着卷帘,只能看出她约莫四十开外,单衣简裳,并未有多少商人的气息,反倒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绣女。 她匍匐于大殿之中,静静地听完我的要求,而后叩首道:“民妇竭尽全力也要完成皇后娘娘所托!” 透过卷帘,我微一抬手,知夏会意,便对那女子说道:“皇后娘娘让你起身说话!” “谢皇后娘娘恩典!” “云裳坊若是能完成本宫托付,让皇上满意,对你们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她俯首称是,并进言道:“民妇一定用最好的布料,最好的绣线,亲手制作。” “如此甚好!当家的出手,本宫自然放心!”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若是用雪纺布料作中衣,燥秋之际穿着最为凉快的!” 她闻言一顿,上身前倾,似有难色:“不敢隐瞒皇后娘娘,那雪纺乃西南秘技所制,民女亦只有耳闻却未曾亲见!” 我一愣,卷帘一侧的知夏也似乎怔了一下,而后云眉轻竖,小声斥道:“大胆!皇后娘娘面前也敢撒谎!几年前就听闻你们的商队去西南曾带回过那名为雪纺的布料!” “民女不敢欺瞒!想那西南蛮夷之地,诸多毒物瘴气,商队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那里的人生性多疑,从来不与外人交换这些秘技之物的!云裳坊再重利,也不会拿自己人的生命开玩笑!” 说罢双手一伸,伏于地上。知夏见状将目光转向我,神情迷茫。但看那女子声音急切,似不像有假。我只有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待那女子走后,知夏急急地进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此刻我心中亦是千头万绪,纷繁复杂。 雪纺?母亲送来的时候说是云裳坊的,可云裳坊的掌柜却矢口否认此事。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若母亲说的是真的,那云裳坊便是假的了?只是,她有何理由说谎? 若云裳坊是真的,那母亲便是说谎了?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想起母亲送雪纺进宫,紧接着假冒月氏国使女的滇国女子便来了。父亲一纸书信,我见到了那个女子,身子里面穿的也是雪纺。 这中间,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皇上派神秘人去追查树提伽的来历,后来便不见下文,我也再未见到那携七星龙渊之人。 但皇上说树提伽背后必定有朝廷中人,这朝廷中人会与父亲有关系吗? 皇上不是那种马虎之人,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便一定要知道。那人究竟为他查到了什么样的真相? 我想起生轩儿之际,皇上在耳旁的一席话,似乎也提到了父亲。 但当时我疼得死去活来,脑子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对于他说的话竟然没有一点印像。 不愧是云裳坊,速度之快让人惊讶。第三日,便已有了回话。 当那一整套周岁吉服呈在皇上面前时,我看到他脸上终于浮出得偿所愿的笑容。 礼服是大红锻制,但以双条黑线镶边,吉祥色下有皇权的庄重。双袖两侧是双龙戏珠图腾,而吉服当中绣的也是虎,但与之前断尾之虎不同,此回所绣居然是白虎。 轩辕帝的笑声中豪情万丈:“白虎乃西方神兽,为朕所得!此乃天助我也!”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如今的一切似乎都在为攻打匈奴作准备。河西的广增耕田,周岁吉服的天助王道,越来越清楚地将他的宠图展现于我面前,展现于天下人面前。 儿女情长,私心杂念在此时都显得过分的小气。 云裳坊不但得到了重金赏赐,更有皇上为其亲笔字“云裳花容”! 而轩儿的周岁盛况空前,无不在向世人昭示,他的尊贵! 只是,月氏国的使者却没有到场,消息传来,乃是匈奴伏击使臣,并将进贡之物悉数拦下据为已有。轩辕帝的脸上异常平静,只有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轩辕一十八年,是否对匈奴用兵成为朝堂之中争议最为激烈的话题。 此时,反对声音最响的当数晋安王与华太傅,当然,站在他们身后有为数不少的朝臣。 并搬出了先帝生前以文治国的方针。 如此一来,父亲身后的声音便轻了许多。 然而,皇上有话说了,先帝尊号“崇武”,用意再明显不过,何人有异议? 众人皆愣住了,尤其是华太傅。 “先帝虽定下以文治国的方针,但目的是为休生养息,岂是为了一味求和?文以安邦,武以强国!这是先帝临终前对朕所说。匈奴以游牧为主,他们居无定所,且族人贪婪凶悍,垂涎天朝疆士与财富已久。轩辕五年,匈奴老单于病死,新单于为借助天朝之力假意求和,而后又出尔反尔掳我边疆,置天朝威严于何地?六年,朕赐君相长子辰华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全力抗击匈奴,匈奴战败,又写下降书。然而不出两年,故态复萌。河西郡原是富饶之所,竟成了民不聊生之地!如此反复小人,怎可与其谈和?你们居于自己安乐宅地之中,可曾想过边疆百姓水生火热?” 一番措辞慷慨激昂,朝中主战之声顿起,不少将士纷纷表态,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大哥表示愿带兵征西,然而被皇上否决:“唯有后顾无忧,征西才能无往不利!眼下西南蛮夷之族阳奉阴违,还有包藏祸心之人使诡计挑唆我天朝与邻邦关系,不得不防!君卿虽然对战匈奴有丰富经验,然而为朕守护后方更显重要!此次对匈奴用兵,朕决定亲征!” 朝下一阵纷乱,华太傅质疑:“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如今是万乘之躯,怎可与当年身为皇子时相提并论?” 皇上不看他,目光注视远处,“朕决心已下,由君相辅佐淮王监国!若有上书反对者,皆视动摇军心,以军法论处!” 掩帘之后,有凤榻雍容。这里,原是轩辕初年甘太后垂帘听政之处,后少年天子风芒渐露,甘太后便不来。此刻,我坐于掩帘之后,看着他发号施令,心中一阵颤栗,犹有最初他私底下告诉我要亲征时的震惊。 “若朕回来,你将是天朝史上最尊贵的皇后!若有万一……” 我急忙伸出纤纤素手,掩住他即将出口的话,颤声说道:“没有万一,臣妾等你回来!” 他摇头:“朕是天子,你是皇后,比常人要面对的更多,哪有时间去顾忌?朕是说万一……” 我再次打断他:“若有万一,臣妾也将跟随皇上于天上地下!”我没有说出殉葬一词,只觉一旦开口,便似乎真的有那一天。 “胡说!”他声色俱厉,待看到我眼中已有泪花,又放柔了声音,“朕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们母子。这些年来,朕看着你一路走来,细微谨慎,伸屈有度,倒也放心不少。只是轩儿尚年幼,但他是天朝皇权的正统,若朕不在你们身边,只怕道路艰险。所以朕决定让焰炽监国,由你父亲佐政。朕踏上征途之后,前朝之事,你亦要清楚于胸!从明日起,你随朕一道上朝。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为了轩儿,你必须熟悉前朝的风浪!朕一旦离开,你便不再有这机会!” 第1卷 第36章 西门一别硝烟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番安排押运的任务落在了贤妃父亲工部尚书纪大人的肩上。 战事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 大哥亦率军起程卦西南边境,以防蛮夷之族趁我天朝攻打匈奴之际从后方攻入。 而西征大军动身前晚,椒房殿中,我止不住泪流,双臂紧紧将皇上环住,像是眷恋母亲怀抱的婴孩,久久不愿放开。 轩儿尚不知离别滋味,瞪着无邪双眼,搂住阿泽的脖子看着紧紧抱在一块的父母。他聪颖之至,未满两周已会识字,看到“父皇”二字便知道指向皇上,只是至今仍不会说话,成了我的隐痛。淑妃笑容自得,有心宽慰:“贵人语迟,皇后娘娘莫担心!”她的微笑端庄典雅,在我的眼中点点灼伤…… “颜儿,这个给你!”良久,皇上解开我的双臂,自怀中取出一物无比慎重地放在我手掌之中。 冰凉!圆润! 我定了心神,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和田籽玉佩。玉匠灵巧,依着玉坯雕琢,有仙鹤、荷叶,还有穿梭于荷间的红鲤,一切仿佛浑然天成。 “这是母后遗物和合如意,多年以来朕视之为护身符随身携带。你在产室迟迟不能生产时,朕怕你会像母后一样,情急之下就将这玉佩解下放于你手中。后来你平安产下轩儿,朕定下心神,不免暗笑自己一时慌张,乱了方寸,所以又拿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还道他是为了别的因由。之前的一丝疑虑悉数烟消云散,于是摇着头递了回去:“既是护身符,还是皇上戴在身上吧!” “朕有这个!”他掀起皂色中衣一角,露出腰间的荷包,盘龙云海。 我会心一笑,却有红云浮上双颊:“皇上的丹青,臣妾也定视若珍宝!” 他眉心一皱,而后又舒展开来:“那是朕随兴所至,以后,朕再认真为你描上一幅!不过……”他顿了一顿,似下了一番决心之后才说道:“其实桂宫里有你的画像!” 我一愣,尚未明白他所指的究意是什么,他已取了我手中的玉,系在我的腰间,叹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迷醉于他眼中的深情……帝王家最奢侈的东西,我亦轻呤:“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 “和合如意给你,你要一直戴在身上!朕虽不舍,但以后你会明白朕御驾亲征的理由!答应朕,好好守护自己,守护轩儿!”他控住我的双肩,如雪压青松,是为了来年的茁壮,“无论何时,为了朕,为了轩儿,多替自己考虑!” 初春已至,朝阳明媚,冰河解冻,暖风徐徐,九洲生机盎然。 西华门外,战旗迎风猎猎,盔甲明亮,一副整装待发阵势。御驾亲征的轩辕帝一身甲胄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比校猎围场又多了几分气势恢弘。他的嘴唇紧抿,露出坚毅的表情。他的双眸清冷,更让人明白他的决心。 而我,私下里满心惆怅,在众人面前却又觉无比自豪。那种复杂的心情,时时啃噬着我。 部队渐行渐远,送行的队伍仍高呼“轩辕帝万岁!”震耳欲聋。 接下来,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椒房殿中,而乔公公则会将每日最新战况报告给我。皇上特意将他留了下来。 我曾问大嫂,为什么大哥在军中对她和琪儿不闻不问,往往回来的书信当中都是公文般的语言,她笑着回答,中间分明夹了一丝无奈:“军心至要!” 到了现在,我才算是明白了。大哥如此,皇上亦是如此。 不久,大军就到了河西前方。接下来频传捷报,不过都是匈奴的小股势力。 我的心一直悬着,直到…… 淮王焰炽来找我! 此次,皇上命他监国,更是难看到他的身影。每每有事,也只是让乔公公递来消息。现在,他亲自过来,必是有了要紧的事。果然,他一改往日的随意,十分慎重的请安,而后神情严肃。 “据前方急报,后续粮草队伍屡遭匈奴伏击!” 我一惊,粮草乃后勤保障,皇帝率大军攻打匈奴,若粮草不敷,只能勒兵不进。而作战贵在神速,一旦失了先机,就有可能全盘皆输。所以,在这一环节上,轩辕帝可谓慎之又慎,怎么会这样? “纪大人他们的路线比大军更为隐蔽,而且派出的也是精锐……” 焰炽重重的哼了一声,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此中疑点颇多,让人费解!” “你是指……” 他压低了声音:“兹事体大,我亦不敢妄猜。但与战事攸关,不得不防!” 如此一来,我心领神会,于是点头说道:“你先暗中派人去甘泉宫打探一下动静,咱们再作打算!” “也只有如此了!” 焰炽刚退下,他的王妃便来请安了,面上有一丝疑惑,定是在外面遇见焰炽了。 我伏于榻上,轻按着额头。轩儿自己在玩,阿泽已经长成了一匹大狼,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常与他嬉戏,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在他身后趴着,两耳却高高竖起,如同备战。 心绪不宁,突然便想到了皇上为我作的画,便叫知夏取来。 他说桂宫里也有一幅我的画,可是除了这幅,他什么时候为我作过画? 展开画卷,孕妇拙态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从前,在他的目视下,怡然自得。 他说我入宫的画像与本人并不相像,究竟不相像到何种地步? “柔言,你去尚文局将本宫入宫时的画像取来!” “是!” 两幅画放在了一处,相形之下,画师所作顿觉毫无生气。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左看右看,半晌…… 眼睛! 画上的眼睛! 我的眼睛大而水灵,睫毛之下,眼廓极深,如一潭深渊。而画师所作,似丹凤眼,细细长长,但又嫌小了一些。 如此一来,整个面貌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像是另一个人! 我细瞅着那双眼睛,想起宫中曾有传闻,说是皇上因为我的画像而起了封我为后之心。但此时看来,那画竟不比真人十分之一,难道皇上真的没有爱美之心? 又想起皇上所说若是以画像度人,恐怕就被蒙蔽了。 突然,我像是被惊雷击中! 那眼睛,分明在另一幅画上见过! 就是我在桂宫所见到的那幅画中的女子! 顿时,如被一股冰冷浸透。 于是,我对柔言说:“去将君贵妃的画像也给本宫拿来!” 三姐的画像拿来了,柔言慢慢展开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为我和三姐作画的,是同一个画师! 幽幽深宫,清清暖风,引纱幔飞舞九天,撩人遐思。 我端坐于椒室殿中,明眸紧锁那一道宫门,似乎身处的不是深宫,而是一个局,一个权利欲望充斥的局。而那个设局人……到底是谁? 一道清唱,父亲着玄色相服自明亮处走进,当中而跪。 “不知皇后娘娘急召,所为何事?” 我早已摒退了众人,椒房之中,独留下他与我二人。 “父亲,此时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今日请您前来,是给您看样东西!” 父亲徐徐而起,双手拢于宽袖之中,面有疑色:“请皇后娘娘示下!” 我走至案前,将三姐的画像托起,正面迎向他:“父亲,此人是谁?” 他抬头一看,震了一下,而后垂下头去,谦声说道:“回皇后娘娘,此乃贵妃画像!” 我低下头来,露出一丝微笑,又换了我的画像:“那此人呢?” 他复又抬头看画,便如被定住似的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回道:“此乃皇后娘娘!” 我轻笑出声,将那画像放回,而后转身:“父亲,此地只有你我父女二人,女儿且问一句,是否父亲有意而为之?” 他本来略微有些佝偻的腰身直起不少,之前的老态似隐了大半,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我,目光中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颜歌在哪里?”如此沉默对峙片刻之的,我突然出声相问。 父亲的身子震了一下,我开始有些不忍。 想起曾姑姑的话:“那个姓颜的宫女?眼睛小小的,容貌一般,好像叫颜歌,江南建业人氏,一点点大就入宫侍候皇上,后来便不知所踪了。哎,宫里头,内官宫女的命贱,谁会去在意呢?” 我心犯嘀咕,眼睛小小的,容貌一般,看来我的猜测不错,那幅画上的女子果然是她!江南建业?那是文周太后的故乡啊。 此时,父亲脸色阴晴不定,唇边胡须微微颤抖,半晌才问道:“小颜,你在说什么?那颜歌又是何许人也?” 知夏在外面禀道:“皇后娘娘,画师来了!”声音不大不小。 “父亲,请入内殿稍事休息!” 当画师颤抖着双手将刚才所作画像呈上时,我不过看了一眼,便将先前所作画像抛在他面前。 “画师,你为本宫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惊疑不定地将地上之画捡起来,瞄了数眼,而后连连叩头:“皇后娘娘恕罪,小的亦是受相王所托,绝对不敢有亵渎皇后娘娘之意!” 我峨眉微挑,低声怒呵:“大胆!相王鞠躬为国,舍身忘已,岂是你口中所说之人!” 他脸上已有豆大汗珠顺颊而下,频频的叩首作揖:“皇后娘娘,小的所言千真万确,相王爱女心切,他这么吩咐必是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他的道理?不明白的人还道是不愿让女儿被选入后宫,所以故意露出瑕疵。纷传谣言之人也定未想到皇上所看到的皇后娘娘的画像竟然比本人还要逊色几分! “他的吩咐?这么说来,你是依了什么东西画出本宫的眼睛的?” “是……是……一幅女子肖像!” “是何女子?” “这个,小人不知!” 画师敛腰的身影刚消失在椒房殿之外时,父亲阴沉着脸自纱幔之后踱出,那模样与我印像当中父亲的形像相去甚远。 他双袖一挥,两掌相搓:“小颜,你在怨父亲?” 我拿起画师新作,投于香炉之内,顷刻,便化作了灰飞烟灭。 “父亲,女儿没有怨言,只想知道其中原由。皇上是女儿的夫婿,亦如您的半子,他待您如何?” “你呀!”他叹了一声,“少年不知愁滋味!帝王的信任不过朝夕,敌不过三人成虎!若为父不替君家谋算,只怕将来亦如甘家一般无二,鸟尽弓藏!” 我心中一阵颤栗,这宫廷深深,何处才有信赖依靠:“甘家是自取灭亡,父亲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 他冷哼一声,依旧仍见当年天朝美男子的遗风:“你以为当年匈奴如何得知天朝和亲乃以歌妓假冒?” 我愣住,他又接着说道:“曹御医早不死晚不死,何以偏偏死在了那个时候?” “父亲?” 他不再答我,眼中流露出的是我幼年时期常常见到的冷峻,我曾以为岁月已经渐渐磨去了的,谁知道仍在。 犹疑了片刻,仍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那,颜歌的失踪是否与父亲有关?” 父亲一甩袖:“过去二十几年的事了,皇后娘娘又何必费心伤神?眼下,西北战事才是你要关心的!”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为之一空,看来,颜歌的失踪果然与他有关!难道,二十几年前,他便开始谋算今天? 西北战事?他一直主张对匈奴用兵,是否也是为了他的筹谋? 皇上临别之前说以后我会知道他御驾亲征的理由,难道是指…… 越想越惊心,突然听到知夏一声惊叫:“王爷,您不能……” 说话间,焰炽已闯了进来,火烧火燎:“前方八百里加急传回父皇秘函……” 第1卷 第37章 大漠孤烟思远道 不过转眼功夫又回过神来说:“军中秘函,粮草还可撑三日!” “三日?”父亲与我同时出声,光阴飞速,三日,已是极限了。 我转眼看父亲,他亦看我,波澜不惊,沉声说道:“请皇后娘娘宽心,三日的时间应该是足够了!” 我点头,平静了自己的惊容,而后婉声说道:“时候不早,宫门要下匙了,知夏,派人送相王出宫!” 父亲微颦了眉头,欲言又止,终在苍苍暮色之下匆匆离去。 焰炽仍在,星目微沉。 “你召相王入宫,太过冒失!”他语带责备,有点像他的父皇。 我泛泛一笑,不置一辩,转而问道:“甘泉宫如何?” 他微微抬眉,言简意赅:“毫无动静!” 我深思片刻,而后果断地说道:“依我看立即令纪大人将粮队分为二股,一股空车伪装照原路行进,另一股趁夜改道,操近路直往西北!要由靠得过的人去送信,以免外露。本宫明日会暗中将贤妃及五皇子接回未央,你将原来守在甘泉宫的人调往陪都,密切注意晋安王。” 大军一日粮草耗需可观,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如此一来,假若纪大人有问题,贤妃及嘉寅在未央,他亦会投鼠忌器,再派人盯住晋安王,以保万无一失。若是再出闪失,就不得不怀疑旁人了! 焰炽看着我,有些吃惊,而后开怀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知夏跟着“吃吃”地笑着,嗔道:“王爷,您当自己是英雄,奴婢没话说,可咱们皇后娘娘那是金枝玉叶!” 焰炽白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要你多嘴!” 知夏的脸刷的便红透了半天。 我亦浅浅笑开,然而却想起一件怪事,皇上临走之前,曾下旨让父亲辅佐焰炽监国,何以方才焰炽见到父亲面色有异? 心中,有圈圈涟猗泛开,是一种不好的预感。皇上所说的御驾亲征的原因难道是君家?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君家有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哥,大嫂,琪儿,娆儿…… 一切都似在沿着既定的路线在走,翌日,便有消息传来说,照原计划行进的粮队全军覆没! 而又有秘信,自近道而行的粮队顺利将粮草送至大军。 当时,我在椒房殿中,正在喂轩儿赤豆糊,听到消息时,心中一颤,赤豆糊洒了一手。 登时便泛起了一片潮红!轩儿皱着小眉头看了看我,而后俯身圈起小嘴对着我的手吹气,温暖而又窝心。 对我而言,这自然是个好消息!然而,我的心中却是一片紊乱!纪大人,被排除在了嫌疑之外! 抚着轩儿的头,我柔声说道:“乖,自己玩!” 知夏闻言便过来抱了他下去,轩儿扭了两下,终是同意了。阿泽晃着尾巴跟在知夏后面。 放下青瓷碗,捧起镂花杯,杯中暗红色的液体迷醉人心。这段时间,轻啄小酒成了我的习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这般慢慢的饮着。 突然…… “咣当……”“轰隆……”“哗啦……”接连一片重物坠地的声音、瓷器破碎、液体倾出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的心亦“咕咚”一声随之而空,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储酒的地窖! 摔下酒杯,提了裙子便往内殿之后的地窖奔去,知夏愣愣地站在地窑的出口,手上捧着一壶酒,而轩儿亦受了惊吓,紧紧搂住她的腿,“啊啊”的叫着。见到我,便松开了她的腿,直直张开双手向我冲来。 我将轩儿抱入怀中,轻轻拍着,而后皱眉正欲张口。知夏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再往前几步,地窑满目狼藉,原本落于架上的酒桶、酒罐差不多都摔在了地上,阿泽“嗬嗬”地闯着粗气,正对着角落里一只比较大的木桶又踢又咬。暗红色的汁液流了一地,直似鲜血般触目惊心。 我的心中又惊又痛:“阿泽!出来!” 知夏跟了进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阿泽是怎么回事,方才进来的时候就像是疯了一样!” 轩儿挣脱了我的怀抱,站在浅浅的酒液之中,一跺脚,溅起一身红花,然后一挺胸,口中“呃”地大喝一声,说来也怪,阿泽居然平静了下来。轩儿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一举一动却像极了轩辕帝,霸气十足。 不过,我已无心顾及其他,只瞪着一地的葡萄酒,缓缓地流淌,却无计可施。不一刻,满室的果酒只余了片片沉渍,在这密封的酒窖里,本该水渗不入,可那满窖的葡萄酒就在我的眼前流得干干净净! “皇后娘娘,再过月余,甘泉宫温室里的葡萄又该出来了,到时候又有新酒了!” 我无言,只是看着满目的暗红,心想着,若皇上在,这酒窖已经差不多该空了,也就不至浪费了。 深夜,我自噩梦中惊醒过来,眼前是酒窖的暗红刺目,一转眼,又幻化成了西北大漠,铺天盖地的风沙。 我看到轩辕帝骑在战马之上,于是大声地喊他,他回过头来,目光穿过我落在了茫茫远处。而后,他策马飞驰,我拼命地喊着,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了天地之间。而漠北的风沙渐渐不再是昏黄,而是椒室中那满目的暗红! 待惊觉是梦魇,已是大汗淋漓。 我掩面沉思,心绪仍未从方才的梦中平静下来。乔公公,有三日未来椒房殿了。这三日,轩辕帝出了什么事情? 我穿好礼服,悄然步到椒室大殿。清冷的月光自菱花窗格中洒入,夹着如水的夜风,远处,仍有灯光。 我轻轻开门,知夏闻声而来,我伸手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椒房殿的复道连着清凉阁,简简单单屏廊,曲曲折折人心。 那灯光的源头,是清凉阁。 未到近前,已有侍卫恭迎:“皇后娘娘!” “王爷还在里面?” “是!” 不一会,侧厢门开,有玉立男子倚于门边,带着丝丝倦色。侍卫应声退下,黑暗涌动,将我们包围于夜空之下。 不待他开口,我已出声询问:“乔公公呢?这几日都不见他!” “里面说话!”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颀长的手一把拉了我进去,门被关上。 我没有计较他的不合礼数,非常时期,有些东西自然要非常对待,尤其在此时,心焦如火。 他拉了我进入内殿才放开沉声说道:“父皇最后一封军书传回是三日前的事,之后,再无音讯!” 三日前?我亦是知道的,。“那时他们准备进入大漠!” “正是!匈奴左右贤王均为我军击溃,唯有他们的主力部队一直未曾迎战,其目的便是要将我军引入大漠之内。我现在担心,父皇进入大漠之后……” 我稍微定了下来,一改来时的不安,反而出言相慰:“此值春末夏初,沙漠气候最为平和的季节,皇上亦做了万全准备,你不要担心!” 他靠在案边,本来微眯的双眼此时突然睁开,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而后撇开:“你就那么有把握?” 此时的我,又回归于平日模样,敛了敛衣裳,答非所问:“本宫回去了!” 刚走至门前,厢门徐徐打开,焰炽懒懒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你是作噩梦了吧!” 脚步微顿,他又低低地笑道:“真是爱逞强!” 回到椒房,睡意全无。大漠流沙,曾吞噬过天朝多少热血男儿? 皇上此次出征,与前番不同,以前都是出于自保,将匈奴赶出天朝领地即可。而此番,轩辕帝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匈奴彻底消亡。他早已将大漠定为此次出征的主战场! 父亲一直拥护皇上主战、亲征,而事实,也总是朝着他所希冀的方向发展。 下一步,他希望怎么走? “知夏,本宫要出宫一趟!” 君府,管家的声音在低低的回旋:“老爷,宫中来人!” 见宫女服扮之人原来是我时,一身朝服的父亲微张了口,而后有些不悦:“这个时候你不待在宫里,怎么跑出来?若是被淑妃他们知道,不正落了口实?” “父亲,军中断粮,而且皇上三日未有消息,您不是一直主战的吗?此时为何不见上书支援?” 他搂着渐已花白的胡须,哼哼冷笑了两声:“为父的人马自有用处!” 胸部像是被重锤击中,许久,才可以发出声来:“父亲,伏击粮队之事是否你指使?”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丝厉色,半晌才果决地说道:“不错!” 心跳声随着激愤的心情而剧烈跳动,连呼吸亦急切起来:“人人都怀疑是纪尚书心怀怨贲,伺机而反。却没想到,竟是父亲……” 我的话被他冷冷打断:“小颜,为父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嫡皇子虽是正统,可继位之路远比你想像的艰苦!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上哪一天不高兴起来……” “女儿原以为父亲是为了让君家上下过得好一点,为了儿孙荣华富贵,可现在,实在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皇上待君家哪一点差了?您这么做,置母亲于何地?又置女儿于何地?” “你不懂!与你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早已不是用谁欠谁就能说得清的!为父该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与为父想要的东西相比,荣华富贵不值一提!更别说这将相王候之虚名!”他眼中堪堪露出直白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我无力再听下去,只是伴着泪水轻声地问道:“是那个叫兰若的女子?”我永远也忘不了,相思树下,月色点点映相思子双双,仍是中年的父亲提壶酣饮,他遥望月宫,如痴如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兰若,兰若,你可知道!” 果然,当“兰若”这两个字从我口中吐出来的时候,父亲像是被闪电击中般,猝不及防。他怒睁的双眼更睁大几分,带着狂风骤雨般的急切:“你怎么知道?” 我退后一步,靠在了厅中支柱之上,以其支撑我所有的重量,幽幽地开口:“她是我的生母吗?” 第1卷 第38章 繁华落尽不归路 “她是我的生母吗?”这个问题盘旋在我的胸中许多年了,至今,才出口。似有千山万水阻隔,直到真的问了出来,方觉得原来不过是如此简单,双唇一张一合之间,便已是另外一片乾坤。 父亲闻言镇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才说道:“什么都不是!” 不是?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仿佛多年以来的信念在顷刻之间轰然崩塌,暗地里,我早已将那个名字视作了我的母亲。于是,我困难的启齿:“那——我的生母是谁?” 这个问题已经退无可避了,我期盼着答案,然而却又害怕父亲给我的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再度问我,脸上的皱纹不是很深,语气却是苍白无力。 我笑了,带着一丝意味难明:“所谓隔墙有耳,我就是隔墙的那个孩子!” “无论过去有什么事,你都不需要知道!如今你是天朝的皇后,作为镜华大长公主的女儿的身份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嫡皇子考虑!父亲作这一切难道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天下都是要由嫡皇子去继承的!” 我轻声冷笑,双肩抑制不住的颤抖:“从我丈夫手中夺过了东西给我的儿子,然后要我来感因戴德,是吗?” “小颜?”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是我的父亲!是你,将我陷入这般痛苦境地!我宁愿自己不是皇后,宁愿轩儿不是嫡皇子!” “你疯了!”父亲扬起了巍巍大手,几欲挥下,却滞在半空,面色痛楚,“只能是轩儿!如果不是他,为父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倔强的昂头迎上,生平以来第一次这般激动显诸于形:“你以为布置这一切,皇上会毫无差觉?” 他面上一呆,而后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转开身子迫使自己不再去看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身后有如泰山压顶般沉重的叹息声,父亲的声音如沐沧桑:“小颜,命运的转轮一旦运转,岂有停止之理?父亲也是如此!在四十年前如水韶华时就开始了!” 我攸地回转身,青色宫装亦难掩母仪天下的气势:“停止吧!本宫不会让你得逞!嫡皇子系出正统,自有国家宗庙护佑!” 轩儿只有两周,幼年登基,这不正是历朝皇权落于外戚之手的开端吗? 多年以前轩辕帝曾说过,他所珍惜的,之一是我,而之二则是天下! 他御驾亲征之前,要我守护好自己,可若是守护不好他的天下,我又如何算是守护好自己? “已经由不得你我了!西北战事不利、大军失去通讯的消息能捂得住几时?即便我们不动,别人也会动!”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一切都似是而非,命运的转轮又是掌握在谁手里呢? 四十年前的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那个兰若,那个他相思在远道的兰若,曾经与他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吗? 而君府里那个母亲——镜华大长公主又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招致了父亲如此的决绝? 而那名叫颜歌的宫女去了哪里?离开皇宫的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皇上,你不在的时候,天下,由我来守护! 我不再回头,直接由侧门而出,亦不顾旁人侧目。 * 元帅府内,冷冷清清,间或有娆儿的浪漫笑声传出,夹着大嫂温暖如初的吩咐声。 “母亲,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 “玄鸟南飞时,你父亲就会回来了!” “母亲,孩儿很想念父亲!” “你是想念前日里父亲在书信里提到的火龙果吧?” 又是一阵盈盈轻笑,传入耳中即在脑海里幻化作温馨祥和的画面,无人注意我的到来。我眼眶微湿,敛起了腰身,步过宽庭,隐于柴门之外。 若依大嫂所言,大哥确实在西南。那么,父亲秘行之事是交由谁的呢? 遥望君府,心中只顾思索,不经意被一路人撞到,那人一袭劲装,斗笠掩面,身形粗犷,却难掩士族子弟的贵气。他急急说了一声:“对不住了!”便又匆匆朝君府方向而去,风流涌动,夹着一缕淡淡的桂花馨香。 那声音十分的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听到过。待我醒过神来再看,那人已成了远处的背影。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我细细地回味,突然便顿住了身子——对不住了…… 那么熟悉的声音,曾陪伴我多年。我的幼年之中,因为有了这个声音而多了一丝阳光,每当这个声音响起便有笑声如影随行,后来,这个声音只成了我梦中的风景……我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才回想起来? 二哥! 来不及细细思考他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地,我转身向他离去的方向奔去,却在近到跟前时,发现他绕过正门,到了侧门旁。 难道—— 我驻足,因身子正好在树下,成了天然的屏障。 他敲门,而后有人探头出来,正是管家,嘴一张一合说了几句,便一齐进去了。 我的心冷了又冷,如秋叶在风中飘摆。 *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侧门合而复开。当中走出一人,正是二哥。我已经将他当作了二哥,虽然未看见容貌。 他从我身边走过,却浑然未觉树下有人,显得心事重重。 我轻轻随其身后,却在转角后突然失去了他的踪影。我四顾徘徊,在转身之际才惊觉他就在我的身后。 “啊二——”我一声惊叫,竟不知自己当时是“啊”了一声还是只喊出一个“二”字。 斗笠之下,长发散落,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千百回梦中熟悉的容颜,只是少年的稚气已尽数褪去。玉面悬鼻,剑眉凤目,薄唇微启,似有无尽的惊讶,而后又微微了然。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已转了九曲十八弯。 虽是劲服,却是一如既往的白色。记忆中,他只爱穿白色衣裳。 我终于从无尽的往思之中醒转过来,脱口失神喊道:“二哥!” 他嘴唇微微动了两下,星目闪动,似乎在躲闪什么终是躲不过:“颜儿!” “真的是你?二哥!”我笑出声来,脸上犹挂着泪珠。又紧紧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吃痛的感觉让我知道这是现实。惊喜交加之后,我抡起粉拳便如雨点般砸向他的胸膛,哪里还有一点往日的端庄淑静? 他毅立不动,任由我拳打脚踢,却在最后,扶住了将要倒下去的身躯:“颜儿?” 流云亭,人烟稀少,间或有人走过,也只是匆匆一瞥。 我紧盯着他,生怕他会再次凭空消失:“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 他松开握住我的手,侧过身去,良久,才回转过来,故作轻松地笑道:“云游四方,潇遥自在!” 然而,他的眼神却不像他所说的如此轻松。 轻叹一声,我拉着他的手,望着他劲装的白衫,袖口亦套有武士的护腕,微微摇头:“那时我不懂事,你或许随便掐几句便能诓住我,时至今日,你还打算这么应付我吗?” “颜儿!”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换成了一脸的严肃,“真相较之谎言残酷千万倍,有的时候知道了并不能够让人宽怀!” 我凛然一惊:“什么真相?如此残酷?莫非你早知道我不是母亲所生!” “父亲对我说你已知真相,原来是真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就知道了!可还记得有一回母亲不知为了何事罚你,让管言将你锁在柴房。我偷偷去她屋里拿钥匙,就是那个时候听到的!” 他微微沉思,似乎想着久远的事情,眼中有一丝伤痛一隐而过:“那么久了?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 “你们不说,我便不提!我想你们总有不能说的理由!” “既然小的时候都明白的道理,怎么现在却又不明白了?” “二哥,你——” “怎么都不要问,遵照父亲的意思,二哥要看着你成为天朝最尊贵的女子!” “难道我现在不是天朝最尊贵的女子吗?难道在二哥看来,我不过是以色事君王吗?你——还是我的二哥吗?那个一心护我,说要永远让妹妹的笑脸比春花还灿烂的二哥吗?” “颜儿!在你心中,轩辕帝如此重要?你心心念念护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已年近四十,等到你的儿子能独挡一面的时候,又是多少年?如今他在朝中重用淮王,为其聘长公主之女为妃,且后宫之中淑妃多年宠辱不惊,稳若泰山。未央之内,君心难料!” “这都是父亲告诉你的吧?可是,皇上待我真的很好,他看轩儿也极重,根本不是你所听说的那样!他重用淮王,因为淮王确实能胜他所任,为其聘王妃亦是长公主出言相求,对于淑妃,跟随他多年,难道不该有情有义?” “你说的有理,但事到如今,皇上深入大漠,生死未卜。万一驾崩,前朝后宫还有你们母子的立足之地吗?” “可是,母亲心里面有焰行,怎么会同意父亲拥嫡而立的举措!” “颜儿,你难道怀疑父亲?” “我不知道可以相信谁!只是,凭我的直觉,轩辕帝已经对父亲起疑心了!这是一条不归路!二哥,难道你要眼睁睁的,跟着父亲一直走下去?” “颜儿,为与不为之间不是可以任自己选择的,有时,在命运之始已经注定了的!殿上君王堂下臣,距离的是人心!轩辕帝对君家的防范已不是一天两天,若非如此,甘泉宫内,他为何不借宛空之言打击太傅一派?” “你知道?” 他身子一震,凤目微闭,沉声说道:“是,我都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就该明白我对皇上的心意!即使他现在身陷大漠,我还是坚信他会回来!在此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以轩儿的名义号令天下!”语毕,便转身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决绝的语气说道:“你,若还是我的二哥,为与不为自然可以选择!” 他伸手拉我,被我推开,一推一搡间,有东西从他怀中落出。我垂首一看,是一块玉佩,样子极为眼熟,仿佛在哪里还见过。 他脸色苍白,缓缓蹲了下去,将那玉佩拾在手中。 “知秋!”对了,这与知秋身上戴的一模一样,知秋出宫的时候,与我一同沐浴,我亲眼所见。 我捂住口,惊讶地看着他滞住的手,不敢想像!“二哥和知秋?” “不要再说了!”他怒吼一声,将玉佩紧紧握在了手中,几近颤抖。 * 赶回未央,正是华灯初上之时。微垂的夜色遮掩了我满脸的疲倦与痛心。 知夏急急迎了出来,脸色焦灼:“皇后娘娘,淮王在里面等好久了!” 见我一身青衣宫装,焰炽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两眼,便不再说话。 待我换了衣服出来,就见椒室之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内官小声唱道:“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我看了一眼焰炽,这母子二人怎么会如此巧合? 焰炽神情一变,看了我一眼后便迎了出去,挡在淑妃面前:“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正襟危坐,正看见淑妃推开了焰炽走了进来,步履快速,夹风带火。她挺直了腰身,厉声说道:“征西之军杳无音讯,外面已在疯传皇上失利之谣言,更有异心之辈蠢蠢欲动!妾身要来问问皇后娘娘,到底怎么办才好?” 她口中虽说是来问我,然而却是成竹在胸,没有一丝疑虑的味道。 焰炽冲了上来,一把拉住淑妃,压低嗓子喝道:“母亲!”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1卷 第39章 烟雨江南情和泪 我坐于屏榻之上,抬手微整华仪,纤荑过处,仍有桂香,正好掩去了心中的一丝烦燥。 却未曾留意,炎炎夏日,何以有桂香? “淑妃,两军开战之时,你身为后宫夫人居然说出这番动摇人心的话,不怕军法论处吗?” 事情太过凑巧,有如戏文。皇上率大军刚刚进入大漠,便无只言片字传回。 得了消息的王公大臣们蠢蠢欲动,真是应了皇上那句话了:大臣们的争执源自于对皇帝的不信任! 只是,焰炽一直很小心的捂着这些事情,何以流言满天飞?究竟是谁,传出了大军失踪的消息?是无意还是故意?宫墙何其深,竟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掩不住旁人的耳聪目明。 皇权诱人,似撩人的毒药之外覆着一层香甜的诱饵。 殿外夏蝉争鸣,声音略显稚嫩,在传入椒房后已转作“知——了——”低呤,撩起心中的波浪。 然而不管她心中有何想法,我都要止住她的口,不能说出来。一个君家够我分神的,淑妃又何苦跑出来?她若是闹将起来,不更是落了父亲口实? 焰炽亦开口:“母亲,朝廷之事,后宫勿议!来人,送娘娘回宫!” 淑妃的焰气在刹那间遁于无形,她昂然迈步,风姿绰约,柳眉高挑,渐见下垂的眼角含有威仪:“炽儿,你父皇既然命你代摄朝政,便如储君,那母亲自是能说话的!” “母亲!”焰炽拔高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我渐有笑意浮于脸上:“淑妃心系皇上安危,本宫颇感欣慰。只是关于你所烦忧之事,淮王早有对策,对于他的能力,本宫绝对相信!” 淑妃愕然,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哦,是吗?炽儿,你想到了什么好对策?” 焰炽先是支支吾吾,而后一顿,露出一丝不耐的撒娇:“母亲,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 斗转星移,更阑夜深,椒室的烛火却一直在跳动,间或知夏进来剪去残芯。 我坐于屏榻之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姿势。 淑妃平日里为人严谨,今日则太过反常,像是极欲表现什么。 椒房殿的我,目断鳞鸿,仍是空归,手中唯有和合如意,独留我的体温。 父亲已如箭在弦上,而淑妃也作势待发,接下来,还会有谁? “啪”的一声,烛花跳起,印出我的峨眉,犹如关山万重。 光晕之外,流烟浮动,袅袅娜娜,似几缕丝线,将烛火引入不知名的深渊。 有飞蛾过往,无所顾忌,赴火而去,瞬间幻化成一缕轻烟。 他们,难道不像这扑火的飞蛾吗? 而又是谁,燃起了**的熊熊烈火? 知夏频频进出,烛芯被她剪了又剪,烛火渐渐小了下去。 “再剪,干脆熄掉了!” 她被我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肩膀一缩,差点连剪子也拿不稳了,口中忙小声说道:“娘娘恕罪!” “你有事想说?” “奴婢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想说又不敢说,你胆子到哪里去了?” 她瞄了我一眼,吐了吐舌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白天您出去的时候,封司簿来过。奴婢问她做什么,她说是替娘娘整理一下书籍,奴婢就让她进去了。可是后来奴婢见她一个人偷偷地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奴婢觉得奇怪,就偷偷的让人跟了她出去,说是去了封淑妃那里!” 我的心咯噔一下,慢慢的连贯着,我出去的时候,柔言就来找东西了,没找到,又去了封氏那里,而后焰炽过来了,再然后,封氏也来了。 是在找什么东西呢?椒房殿里有什么东西是她们所需要的呢? * 夏夜无风,而门窗轻动,引烛火突然朝一侧伸展,有人进来了! 我递给知夏一个眼色,她立即明了,翩然向东殿轩儿的寝室悄悄移去。 而阿泽也早已闻风而动,眼中映着烛光通红,前爪紧紧扣在地上,如拉满的弓。 “是我!”刻意压低的嗓音中透着疲惫,熟悉亲切,原来是焰炽。 我起身,他已从幔子之后缓步而出,轻拍两下,拂去身上的浮灰,一丝不苟:“我自复道直翻而入,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还有心思去拂灰,自是心中空明,晓得我不会怪他。但此时此刻,风口浪尖,实在不智。 若被有心人看了去,不知道编派成什么样!原来的顾氏就是最好的证明。轩辕帝虽信,但信不过悠悠众口。 我柔柔抚过阿泽的头,它的须发皆张顿时消了大半,只是仍弓着身子蹲伏在我的身旁。 焰炽见我不语,复又道:“我母亲之言,你莫放在心上!关于储君一事,我从未有过邪念。” 搁在阿泽头上的柔荑微微震动,缘于他的直白。我转眼看他,仍未接腔。 他有些着急:“你不信?在你心中我是那种人?” 我嫣然一笑,带着无奈的轻叹:“你以为本宫会怪你对储君之位起意?” 他恼了,情急之下竟捉住我的手:“我是真心话!” 我大窘,急忙甩开手,脸色微霁,半晌才理清了头绪:“紧要关头,外人就是盼着我们出些波浪,才有可趁之机!你母亲若是单单出于担心皇上,我不怪罪,但是,她若是与外人联手,扰乱宫廷,我决不姑息!又或者她想伺机挑起一些事端,亦是我所不容的!这些道理,想必你都明白!现在不是争储君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安乐都是因为有皇上!” 他轻轻一摊手:“你将问题抛给了我,母亲岂会不知道!我警告她不可妄动,因为乔公公——” 他欲言又止,像是有难言之隐。 * 早晨,东边才露鱼肚白,居然听到殿外有鸟鸣之声。 我推开知夏的妆盒,冲出殿门,只见宣室殿上空有飞鸟盘旋而去,赤背蓝身,转瞬间已化作了一点黑影,消失在茫茫朝雾之中。 赤鸟现身,那么皇上—— 这时,知夏急急地追出来:“娘娘——” 不待她说话,我已拾阶而下:“我去宣室殿!” 宣室殿因为皇帝的远征而冷清不少,内官宫女也显得比较倦怠。见我过来,纷纷行礼请安,十分紧张。其中一个年老的内官,腰弓得极为厉害,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脚步却没有停顿,大力推开幔帘,直直向内室而去。 幔帘一掀就见乔公公正在里面看什么东西,听到有人进来,慌忙将那东西藏起,而后脸上堆起和气的微笑:“皇后娘娘,这么早,您怎么到宣室殿来了?” 我有些不悦,走向前去:“本宫已经瞧见了,就不要再藏着掖着!” 他面上露出一丝为难,弓着身子,小声地说道:“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有些宽慰,乔公公,如影子般跟随轩辕帝多年,果然是忠仆!于是,便也释然:“本宫只问你一句,皇上是否平安!” 他微怔了半刻,眼珠转动,而后用力地答道:“是!” 似长久以来紧崩于项背的一根弦终于被轻轻松下,这才发现自己妆容未整,于是歉声说道:“既如此,本宫便不再问!” 转身,提裙,心里涌上一阵淡淡的酸楚。腰间的和合如意仍在,随着缓缓的步伐发出清脆的环佩之音。 而君王的心,便如同这环佩,虽近在咫尺,但你永远捉摸不透它会如何起伏。 身后传来乔公公的声音:“皇后娘娘请留步!” 我停了步子,却未转身,只是淡淡问道:“你还有话说?” 他向前几步,立于我身后一步之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皇上临行之前吩咐娘娘的话?” 他的话?我不太明白,于是侧过身子去看乔公公,只见他脸上挂着一丝了然的微笑。我微微屏息,想起那个傍晚,皇上的温情脉脉:“为了朕,为了轩儿,多替自己考虑!” “娘娘若还记得,就当照皇上吩咐的去做!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皇上对娘娘的心意,娘娘一定要记牢!老奴恳请皇后娘娘与皇上共进退!” 他说完了这番话之后,便突然跪下叩首,引得我一阵发怵。 围师必阙! 一阵天悬地转,我立刻明白过来,皇上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围师必阙!从梧桐叶的时候,甚至是树提伽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这么做! 我依稀想起生轩儿时,他在产室之内说的话,原来记不真切,也不愿去深究,可如今,都浮于水面:“这个给你,无论如何朕都要你平安,朕虽恨你父亲,但是不希望恶报由你来承担,你的一切朕都收着,只有你,才能与朕长相守!朕不许你有事!” 长相守,长相守,原来是这样的长相守!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能安然自若与他长相守吗? * 半晌,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清冷如冰:“乔公公有父母吗?” 原本伏在地上的他突然震了一下:“老奴是孤儿!” “原来如此!”我轻轻叹息,“所以你不知道!哦——本宫说错了,你在宫中多年,侍奉两朝皇帝,应该什么都知道!” “娘娘想问什么?” “起来说话吧!你跪着,我倒问不出来了!” “是!” “听说二十多年前,宫里有个宫女失踪,你可记得此事?” “娘娘是指颜歌?” 居然一下就猜到我指的是颜歌,可见当年这个女子确实有一番故事。 我微微颔首,等待他的下文:“皇上与相王的恩怨,是否因为这名叫颜歌的女子?” 他缩起了脖子,侧过脸去:“娘娘,这个还是以后由皇上告诉您吧!” 了然一笑:“那本宫再问你,颜歌与兰若是什么关系?” 他微微一滞,脸上神情大变,正待说什么却又突然止住,半晌不曾言语。 “本宫直呼文周太后的名讳,你没觉着是犯了忌讳吗?” “娘娘,其实,文周太后入了宫,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叫兰若的女子了,因此谈不上是犯了忌讳!” 果然是叫兰若! “这是为何?” 他微微摇了摇头,像是要唱响一曲千年的绝恋:“兰若,姓文!”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1卷 第40章 传位诏书引纷争 “文氏?那不是前朝——” “正是!这个秘密老奴原本打算是要带进棺材去的,但娘娘问了,奴才就说了!皇上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文周太后至死都不肯看他一眼!刚刚出生的他,怎么知道上代的恩恩怨怨?” 我有些骇然:“怎么会是这样?!” 他痛心疾首:“安广四年,还是储君的先帝游历江南遇到一名叫兰若的姑娘,一见钟情,后来待知道她是文氏之后已经迟了!那兰若姑娘乃先朝皇朝遗孤,家仇国恨,怎可入宫配于储君?更何况先帝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是暗探文氏动向。文氏遗族被灭时,兰若姑娘误会先帝是故意接近于她,而害其族亡,自是不能原谅,竟然投湖自尽了。那些日子里,先帝就像是一尊雕塑,整整几个月都将自己关在寝宫里,老奴看了都心疼。几年之后,先帝登基。突然有一天晚上,他杀了桂宫里的几个宫女。不过月余,有江南士族之女入宫,老奴送礼服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士族之女竟然就是已经自尽的兰若姑娘!可是,她居然认不得老奴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文周太后竟是前朝遗孤!想不到从前的过往如此曲曲折折!桂宫的梨花飞雨原来是在相识的最初,那个时候,先帝和兰若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将来吧?否则,宁愿从来不曾相遇! 我无心再去追问她与颜歌的关系,突然浮于脑中的是另一个极大问题,若世人知晓当今皇上带有先朝文氏的血脉,那么—— 于是,我沉声问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连皇上也不知道吗?” “先帝行事谨慎,此事再无人知晓了!老奴也从未告诉过皇上!”崇武帝行事到底有多谨慎,从甘太后无出一事便可以得知的,但是—— “朝中没有人认识文周太后?” “调查文氏时,应该有人见过她,但是她自尽而亡,也就再无人提及。而且文周太后入宫以后一直居于桂宫,鲜少以中宫身份与皇上同进同出,再见到她的机会自然少之又少!她的娘家无权无势,也就无人在意起她来!” 先帝行事果然缜密,一个没有强势后台的皇后,很容易被人忽略。 “当时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调查之事?” “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相王应该知道,当时,相王也是一道的!” 一道?!我渐渐对于这事有了个大概的模子,想必不知后来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先帝不能忘情,而父亲——竟已用情! 那么父亲一定知道文周太后就是兰若! 我的脊背又开始窜上阵阵凉意,皇上一定不知道,我父亲处心积虑的原因——极有可能是为了他的母后! 父亲的恨意,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田。 ……“兰若,兰若,你可知道?”…… 可若是轩辕帝知道,会如何自处?当然黯然颦眉对乔公公说道:“你考虑得很周全,此事不能告诉皇上!” 乔公公闻言松了一口气,眼中是绝对赤诚的忠义,我心中一动,婉声问道: “那么,曹御医的死是否与你有关?”他连文周太后的事情都知道,那么甘太后的事,先帝也必不会瞒他。 他不吭声,又跪了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本宫没有怪罪于你,套你的话说,又是不得已而为之!” * 回到寝宫,左思右想,心里总不得安宁。 觉得这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连贯起来,却又在哪里少了一个环节。 太阳穴隐隐泛疼,不禁皱着眉去揉,轩儿机灵,跑过来趴在我的膝盖上,使劲的举着手,想要帮我按摩。 轻笑一声,将他抱起,坐在我的腿上。 他举着稚嫩的手抚向我的额头,小脸也微微皱着,越看越和他的父皇相像。 我不禁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小声地说着:“轩儿,想你爹吗?” 因为心急,我一般都是教他说爹、娘的。 他噘起了小嘴,作思考状,而后用力点点头。 皇上在的时候,常常把他逗得咯咯大笑。那清脆的笑声时时让我安心,我的轩儿会开口说话的。 有多长时间,我没有留意他的笑容了? “轩儿,你爹快回来了!” 皇上应该快回来了吧!大漠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已经结束了?他曾经告诉我:“……兵贵神速!我军需远赴千里之外,车马粮草均耗时耗力,时间越久,被敌人掌握军情的危险就越大。所以必须轻车简装,加速行军,这样获胜的机率就越大……” 轩儿闻言脸上飞扬着兴奋的笑容,俩手“啪啪”的拍着。 这时只听“咕咚”一声,殿外传来异响。 我下意识地将轩儿抱紧,却见殿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半天才红着脸喊道:“母后娘娘!” 原来是焰行,是我让知夏带他过来的。 脸上不由涌上温馨的笑容:“快进来!” 待他走近,才发现他脸上表情严肃,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 轩儿早已从我的腿上哧溜下去,缠着要他抱。 轩儿喜欢他是天性,可他对轩儿,却总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远比不上他对嘉寅的亲热。 轩儿有些察觉,憋着嘴想哭。 将轩儿抱了过来哄了一会,才会焰行说道:“焰行,这几日你要与轩儿在一起,知道吗?”父亲所能倚仗使之名正言顺的就只有焰行和轩儿,我实在担心,他见我如此态度会从焰行和轩儿直接着手。父亲为官一生,颇有盛名,他也爱惜自己的名声,绝对不会冒然行事。而焰行或者轩儿,是他最好的籍口,尤其轩儿,还是嫡皇子的身份。 没想到焰行别扭的一挥说:“不要!” 我愣住,不敢相信他是那个只会在我面前撒娇的孩子:“焰行,听话!” 说罢向知夏递了一个眼色,她自是有办法将他留在椒房殿。 夜入未央,等待太漫长。 * 清凉阁内,凉风徐徐,立于栏杆之侧,整个未央内外皆收入眼中。 难怪皇上总喜欢在此,登高临下,顿觉胸中郁气如激流转至开阔河床,“哗”的一声便平复下来。 御花园中的菡萏又开满了湖心,粉红嫣然,如美人玉立。偶尔有灸热的夏风轻轻拂动我的淡彩华服,丝带飞舞。 景美由人心,可是心中烦闷,景便留不住人。 我想,若此际身旁伫立的是轩辕帝,又是一番别样心情了吧? 然而却不是,焰炽今天穿着一身浅青色常服,淡紫色玉带绕腰而过,更显年轻俊朗。我想从他身上看到轩辕帝的过去,然而,却没有痕迹。他与轩辕帝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吧!轩辕帝的性子沉稳内敛,心怀天下,往往于无声之中已统摄全局。而他,虽看来峰芒外露,其实却是随心得很,将一切都看得淡然。 他猛然自远处收回了目光,灼灼注视:“柔言,她有的时候略显偏执,你不可不防!” 我不避忌,大大方方地问道:“你是指她在我那里找东西的事?” 他点头一笑,美目微斜,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母亲要她找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父皇的传位诏书!” “传位诏书?我都没见过的东西她怎么能找到?” “可近日却有流言传出,说父皇早已将传位诏书放于椒房殿!” 我一惊,传位诏书一事确实从来不曾听说,只有可能是有心人杜撰。但会是谁? 他见我脸上惊疑不定,也吃了一惊:“难道说,没有此事?” 我看着他,不能言语。传谣者是为了何种目的?若有此事,那淑妃便是因此而有所行动,而乐见于此的人,父亲必然是一个,因为他更有了出师之名;还有一拨人,那便是晋安王他们,鹤蚌相争,他们必可坐收渔翁之利。 见我不说话,他秀眉微蹙,似也想到了什么:“不论这人出于何种目的,眼下都是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你要小心!” 我故作轻松一笑,转而问道:“陪都那边有何消息?” “王府里暂时没有动静,但是回来的人说这几天王府外面经常有江湖人士出没!” 江湖人士?他们口中的江湖人士是否也如同二哥一般打扮? 焰炽眼尖,看出我的异样,微微低头探询:“你想到什么了?” 我惊醒过来,忙掩饰自己的失神:“呃——没有,只是奇怪!”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良久都没有说话。 我被看得不自在,立刻转移了话题:“你说柔言她偏执,可曾想过原因呢?” 他不以为然:“我这表妹生性便是如此,在她家里也是一等一的要强!没人劝得好!” 一等一的要强?好像确实如此! 清凉阁复道之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近前停了片刻,复又响起,然后两个侍卫打扮的人便入到我们眼帘,呼吸急促:“淮王殿下!淑妃娘娘突然不舒服,让您赶快过去!” 焰炽一愣,看了看我,沉声说道:“我得马上过去!你们送皇后娘娘回宫!” 侍卫对视片刻,而后抱拳齐声道:“是!” * 寝宫内,轩儿趴在焰行身边睡着了,我提了裙裾蹑手蹑脚的步入。焰行没听见,他的手轻轻拍在轩儿身上,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睛直直注视着轩儿稚嫩的小脸,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终是见到了我,脸上一愣,又微微板起,作出一副小大人模样。 我笑出声来,他急忙朝我一竖食指:“嘘——” 于是噤声,也朝他做了同样的动作。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扭了一下他的小脸,佯装生气:“焰行长大了,没有小的时候可爱!” 他有些急了,又怕惊醒轩儿:“我就知道,母后娘娘有了弟弟就不疼孩儿了!” 我一惊,皱着眉头低斥:“谁说的?!” “外祖母说的!”他一昂头,十分的倔强。 叹了一口气,却已无言。母亲对一个稚儿说这样的话,用意何为?我虽不介意,只是,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其实伤害了焰行的心? 将他小心搂在怀中:“轩儿小,母后自然花多了心思!等他长大了,母后也会像对你那样对待他!孩子总在母亲的怀里,永远长不大!母后希望焰行和弟弟都成为像父皇一样的男子汉!” 他认真的听着,而后眼圈有些红了,撇着嘴说道:“父皇什么时候回来?” 我无言以对,仍是说了一句:“就快回来了!” 心中却是风雨飘摇,皇上什么时候回来?他要等到局势成什么样才会回来?难道,真要将君家逼上绝路吗? 轩儿轻轻嘤咛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双眼之上洒下浓浓的阴影,小嘴露出一丝微笑,像极了他的父皇。 * 已过辰时,仍不见淑妃来请安,椒房殿中异常的寂静,这突然的空旷恰如暴雨狂风来临之前的沉闷,教人步步惊心。 “知夏,随本宫一道去看看淑妃!” “是!” 开了殿门,才见往日不过五六人的殿外此刻居然齐遛遛站了十几二十人,而且面生得很。 见我出来,其中一人迎了过来,正是头日送我回宫的侍卫之一!他单手按住剑柄朗声说道:“皇后娘娘请留步!” 知夏挺身而出,喝了一句:“大胆!” 那人一步不让,理直气壮:“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有旨,由淑妃娘娘代为统摄六宫!” “哪来的圣旨!” 那守领从左侧的甲馕之中掏出一卷东西,布帛略略有些发白,但一看就知是圣旨。他微微于我面前展开,我便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着淑妃封氏代掌六宫事务”云云,后面皇帝御玺清清楚楚。皇上远在千里之外,怎么突然出现这样一道圣旨?难道是临行之前便安排好了的? 不对,那布帛之色分明显旧,我心中一动,伸手向圣旨抓去,他猝不及防,便被我抢到了手中。 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1卷 第41章 多情自古空遗恨 御玺之下,分明记载“轩辕九年腊月十五”! 我冷哼一声:“假传圣旨,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圣旨,应该是君贵妃去世时,轩辕帝下的旨意。而后来,我入主中宫,这道圣旨自然就被收回了尚文局。 那侍卫脸色发白,另有一人上前来:“跟她罗嗦什么!把她关起来,消息一放出去,还怕姓君的不来吗?” 如此言语,毫无礼数可言,分明不是宫廷禁军中人!我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然后,立刻便想到了是淑妃!放于尚文局中的圣旨,柔言最方便拿到的。 定下心神,翩然一笑:“淮王也知道吗?” 他愣怔了片刻,而后立即否认:“淮王尚不知此事!” 椒房殿的两扇大门再次被重重合上,知夏焦急万分:“那日柔言之事,奴婢就觉出不对劲了!眼下怎么办才好?” 我按住她的手,示意不要惊慌,以免让两个孩子害怕。自己也坐了下来,细细思考对策。 方才,那人说不怕姓君的不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以我为饵,诱父亲出兵,再安以逼宫罪名? 这是谁的主意?淑妃?还是皇上?亦或是听命于皇上的乔公公? 若是皇上,他既然用围师必阙之计,就必定已经知道我父亲心怀叵测,起兵只是早晚之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但淑妃一介后宫夫人,如何有这么大的能耐? 偏偏是淑妃,若换作别人…… 我想着当务之急是怎么阻止父亲的入宫,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一转眼便看到了阿泽! 阿泽虽自小在宫中生长,较之野狼少了些凶残,但是与生俱来的机灵劲一点也不少。 殿外的侍卫们睁大眼睛盯着椒房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椒房的暗渠之中有狼悄然而过。 它的嘴上衔着一块玉,正是皇上临走前留下的和合如意,它的项圈里有一封信,上面不过廖廖数语: “忆往昔,廊桥独舟,犹见残月,故人入梦来。思今朝,桂宫孤影,唯怜新叶,旧情风摇树。勿入!” 我不能说太多,唯愿父亲识得这玉。不念及我们,就念及故人吧! 然而等来的却是阿泽将那玉原封不动的衔了回来,项圈里有另外一封信:“物犹如此,情何以堪!” 寥寥数字令我胆颤心惊,我是否弄巧成拙?这和合如意难道说又有一番故事? 难道说一切都是天意? 不行,我得想办法出去!可是,外面几十号人守着,连飞鸟也难逃,我又不会缩骨功,怎么能从这暗渠之下潜出呢? 知夏突然拍了一下手:“有了!每日不过巳时,浣衣局总有人送干净的衣物过来,到时候,咱们再见机行事!” 这丫头,实在是灵巧,难怪皇上将她放在我的身边。 果然,没过一会,便有声音在外面响起:“奴婢是给皇后娘娘送衣物过来的!”声音十分的熟悉。 跟着,便有侍卫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是手捧衣物的婢女。 知夏使了个眼色,朗声说道:“寝宫之内有些衣物要拿去清洗,你随巧儿去取!” 而我,现在就是一身宫女装扮,被唤作巧儿的宫女身着华服,头戴金丝凤冠端坐于大殿之上的屏榻之中。 进到内间,我正欲对那宫女说话,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原来是顾氏! 见到我,她也有几分吃惊。 我略一迟疑,当机立断,稳住她不得出声,然后将我目前的处境告知于她,只说是有不明来路之人将我软禁在此,却未说明是谁。 她的脸吓得有些变了颜色,嘴唇抖抖缩缩,也开始发白:“皇后……娘娘……怎么办?” 我将换装的计划告诉她,她过了半刻才恢复了平静,毅然说道:“奴婢全听皇后娘娘的吩咐!” 我一愣,微张了双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褪去了浣衣局宫女专属的灰白色单衣,露出雪白肌肤,臂上鲜红嫣然。 我怔怔注目,亦被她察觉,顺目望去,敛声萎然道:“皇后娘娘不必惊讶,其实奴婢被封为昭仪时,皇上从未宠幸过奴婢!” 我随着侍卫顺利地出了椒房殿,手上堆得高高的衣服差不多挡住了我的脸庞,真乃天助我也。 第一个想到的是焰炽,但是待我赶到明宫,那里同椒房殿的情况一样,士兵遍布。 不禁心下骇然,淑妃背后能支援她的只有封氏一族,但封氏一族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明宫是不能去了,所幸众人皆瞪着明宫,无人注意到此时一身灰衣的我。 转身欲走,却有环佩声声入耳,忙跪在地上并将头垂得更低,直欲埋进了衣服。 眼角能及之处,华彩云裳徐徐而往,青衣简褛如影随行。 正琢磨着是否该去找乔公公,突然轻盈脚步止住,而后上方有声音传来:“浣衣局的宫女,我们王妃有些要清洗的衣服,过来取吧!” 我依言站起,随着她们前行,尽量让自己的步子迈得急促些。 入到她的寝宫之内,突然宫女们退了个干干净净,只见淮王妃“扑通”一声朝我跪下:“臣妾恳请母后娘娘恕罪!” 沿着宫墙一直往东阙走去,便出了宫。我已换作平常宫女打扮,又带了明宫的腰牌,侍卫并不阻拦。 尚静婉的话让我吃惊,然而,她的深明大义却是更回令我吃惊。望着她,我有些惭愧。似乎一直以来,我看清楚了某些事情,却总是不愿意去面对。 临近君府,异常的气氛迎面袭来。朱门亦发红得夺目,似用血染。匾上“相王府”三字金华灿灿,光耀无限。 后花园中,烈日灸人,父亲便站立于梧桐树下,沉思不语。 见我到来,微微讶异,不过片刻便恢复泰然。背手而立,须发苍苍,两鬓早已有了萧然之意。 他凝神定目,熠熠生辉,在我开口之初便换了铁青脸色:“事已成定局!尤其我们现在师出有名,你让父亲停手?” 眉头紧蹙,苦口婆心:“父亲,您是久经沙场之将,怎的如此糊涂?单凭一个封氏有这等能耐?若是淮王与她同一个鼻孔出气倒也罢了,现下淮王也被拘在了她的寝宫之中,您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就算他们通通联起手来,又能耐我何?为父等这一天已经四十年了!十年磨一剑,霜刃今初试!我不允许任何人挡去我的道路!也没有任何人能挡住我的去路!” 父亲须发皆张,杀气尽显。当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时候,仇恨就变成了欲望的工具。 只是,我不能却步:“父亲,前尘往事,若浮云流水,过去多年,难道还要分个谁对谁错?故人已逝,韶华不再!” 他微微冷笑,往事不堪回首:“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为父亲眼看着她被送入宫中,却奈何不得,那种滋味谁能体会?多年以来,每当想起,便如虫蚁啃噬!和合如意本是我二人定情信物,可也见证了为父的耻辱!” 我微微颤动,寒声说道:“女儿以为父亲见到旧物,会念及故人!皇上是她的骨肉,她怎忍心?何况是您!” 父亲微微一窒,我又说道:“况且,逝者已矣,父亲须善待眼前人才是!母亲跟随您多年,纵是当年有什么错,也念在她为您生儿育女的份上,不与计较。还有大哥,军营拼搏二十寒暑,难道是为了让君家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二哥,自及冠便隐于人后,过得岂是正常人的生活?父亲,纵然再不甘心,他们总是您的亲生骨肉!还有焰行和轩儿,以后如何面对您?” “父亲,女儿已打定主意,并非危言耸听!若父亲跨出那一步,女儿是绝不愿苟活人世了!” 他闻言一惊,眼中满是失望,却又闪过片刻的心疼:“你……” 树影轻摇,日光透着密布的枝叶洒下宝石般的光彩。随风而至,有浓浓脂粉馨香。 耳边,威严不失端庄的声音珠圆玉润:“好啊!你认为你父亲很舍不得你吗?” 父亲朝我身后一望,须眉微皱:“公主!” 她手执香扇,徐徐摇摆,身姿虽日渐丰腴,却仍不掩贵气,尤其一双美目,透身出冷冷的光芒,在这烈日之下亦能让人如沐寒冰。 我亦颦眉,愕然出声:“母亲,皇上是您的子侄!” 她不屑一笑,清冷更甚:“东山王、晋安王都是本公主的子侄!可我最看重的是谁,你知道吗?是焰行!你若不生下嫡皇子,好好顺从我的安排,将焰行当作嫡皇子抚养,一切不都没事了?” 墨锭一事,她竟然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天经地意。我心中气极,微微抬高了声音:“母亲!” 她突然脸上一变,连冷笑亦不再有,语声尖刻:“不要再叫我母亲,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个贱人!” 父亲沉声喝道:“镜华,你不要过份了!” 她欺身上前:“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心中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她不是烈炎为了拉拢你助他登上皇位,故意派来勾引你的吗!” 我捂住了嘴,将呼之欲出的尖叫声堵在了喉咙口处。过了半晌,才轻轻移开,仍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父亲,是真的吗?颜歌……就是我的生母?” 父亲正欲开口,又被她抢了过去,脸上复现笑容,得意至极:“呵呵,你还不知道我的侄儿吧?他当初以那个宫女可是死心榻地。我原以为是和皇兄一般无二的痴情种,结果,为了个皇位,就拱手送人了!你还当他简单?还有你父亲,念念不忘初恋情人,偏那颜歌也是建业人氏,也会那轻歌小调,霓裳曼舞,结果一拍即合!” 父亲止住了她的话:“公主,注意你的身份!” “我怕什么?四十年来,你当我是公主吗?你当我是你的发妻吗?”说罢,她用手一指我又道:“那贱人生下她之后,你取名芷颜,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芷颜,芷颜,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惦记着她,可我知道,你这分明是叫给皇上听的!” 我渐觉虚脱,仿佛从一个局走到了另一个局,二哥说真想最残酷,难道我想要得到的是残酷?如此不堪的真相? 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然而,却是不由自主:“皇上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第1卷 第42章 上卷尾声凤去台空江自… 父亲面上迟疑,却未出声。 而母亲则飞快斜了我一眼,神色极为不屑:“不然你以为,皇上凭什么会封你做皇后?真的是天命中宫?你生母屈屈一贱人,如何能生出天命中宫的女儿?” 父亲闻言突然敛胸怒目,大手高举,掌背青筋暴起。 母亲吃了一惊,但仍强作镇定:“你敢打我?我乃堂堂大长公主,连皇上都礼让三分,你敢打我?” 她的举止神情,优雅之中略显狼狈。 我对这一幕视若无睹,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拼命想要迈开步子,却动弹不得。 父亲顿住手,脸色阴沉,眼中布满红丝:“现在还不到你搬弄是非的时候!你若想得偿所愿,就不要跟我撕破脸!” 搬弄是非?得偿所愿?忘着母亲心虚的表情,我冷冷笑了:“父亲,颜歌,我的生母,她现在何处?” 人人都存了心,我怎能因她的一面之辞便自乱阵脚? “颜儿?”一声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自身后传来,随之而至的仍是淡淡桂香,如花香在侧。之后无力垂于身旁的柔荑被一双大手包容,有粗砺剑茧磨擦,较记忆中更甚。我虽已习惯皇上温润若玉的感觉,但此时却仍觉有了依靠。绵绵地缩在那个熟悉的怀中,脑中飞转。 风未动,云未动,唯有父亲脸上风云突变:“辰枫,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这里!” 二哥未答他,只是扶我在一旁坐下。他的脸近在咫尺,鼻息沉重,清晰可闻,想必是赶了远路。一双凤目只注视母亲:“您曾说过皇室有帝师,还有七星龙渊剑?” 母亲面上微露狐疑之色,而后平复点头道:“正是,帝师乃我朝开国先祖所建,与一般军队不同。他们隐于山谷,除了执政君王,无人知其左右。没有兵符帅印,唯独听命于七星龙渊剑,作战时也以假面示人,手段狠辣超乎常人想像。但后来经我父皇夺嫡一战,损失惨重,后来便再也不曾出现过。” 七星龙渊剑?我曾见过!竹宫偏殿,屏风之外,陌生男子说轩辕帝将七星龙渊剑给了他。 父亲眯着眼,疑道:“你为何提及这个?” 二哥闻言,美目半张,隐含着危险的气息:“七星龙渊剑出现了!” “帝师!”父亲脸上略现惊恐,但稍纵即逝。他对我冷笑:“你看,轩辕帝防我们君家又岂是一朝一夕!他给了君家兵权,却将帝师隐藏起来!又让你大哥驻守西南!哈哈哈,那又如何?父亲也早就防了一手!”说罢眼看二哥,神情之中有明显的得意之色。 又是一个棋子!我亦注视二哥,他在看我,目光平静如水,似已掩藏所有。 我蓦地站起身来,语气冰冷:“我,要回宫了!” 二哥拦我,困声说道:“颜儿,你还回去?” 他的眼中有深深不舍,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那个少年捏着我的圆脸,乐呵呵的说:“玉做的娃娃!” 我略觉心安,然而父亲的眼中却带着期盼。 深深一点头:“我若不回去,如何能成你们美事?” 此话一出,二哥眼中的不舍顿时化作点点心痛,如万箭齐穿。 豆大的雨点倾盆覆下,教人无处掩藏,衣裳湿透,和着雨,或者还有泪。我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多少道宫门,才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 椒房闷热,连阿泽都显懒散。 知夏长吁了一口气:“皇后娘娘——” 我挥手止住她的话头,已是乏力至极,抬至一半便直直落下来,头痛欲裂。 她忙托住我的手,惊呼出声:“怎么这么烫?” 是啊,她的手,在我看来,凉得怕人! 君家听到的一番话,直如在我面前亮起明晃晃的阔刀。轩儿如此稚龄,父亲拥嫡不过是为了建立一个傀儡严王朝,以解他多年心头之恨。再看父亲与母亲似已有默契,如果父亲成事,母亲会允许轩儿的存在吗? 帝师,我此刻竟然希望它真实存在,七星龙渊剑给了我莫大的希望。 我反掌握住知夏的手:“今夜必定有事,福祸难知!他们认为是机会,难道不会是陷阱?我本该担心他们,现在却愿皇上大获全胜,内外皆安!如此,轩儿无事,本宫也别无牵挂!” “皇后娘娘!”她瞪大双眼,亦牢牢握住我的手跪了下去,“皇上定会凯旋归来!嫡皇子吉人天佑!” 听她这么一说,便像是奔涌而至的洪水找到了突破口,心中顿时少了些什么。我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倒在屏榻之上,头仍然剧烈的痛,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动,疼至牙根。 开始,还知道身边是谁,后来就渐渐的模糊了。 恍惚之中有人将我的手心掰开,丝丝冰凉沁入。 而后,有人长长叹息,我抬手摸索,所到之处,也是冰凉的。 殿外有刺耳的碰撞声传来,动天撼地。呼喊声、马蹄声几乎离我很远,然而却拼命地向我冲来。 而殿内,似乎也不安分起来,间或有物件倒地的声音,夹着模糊不清的斥责声。 后来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又开始迷糊,朦胧之中,好像看到殿门大开,五彩祥云款款而至,金光闪耀。 外面有歌声传来,声音崭齐,激情高昂。 我拼命地挣扎,却陷入坚固的牢笼。 * 如此反覆,直到回复知觉,室中一片昏沉,只有半明半暗的烛火洒下一片阴影。知夏俯在床尾,发丝凌乱。 转身,就看到轩儿亦伏在身侧。小人蜷着,丝被已经踢到一旁。我抬手想为他盖上,却酸痛难忍,抑不住低呼一声。 知夏闻声抬头,眼中惊喜掩不住:“皇后娘娘,您醒了?” 我点头,朝轩儿一递眼,她会意:“嫡皇子怎么哄都不愿意回去,这两日都歇在这里!” 两日,我竟昏睡了两日?!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外面——”我看向遮得严严实实的纱幔,隐隐有松油的气味,“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有些瑟缩,神情躲闪,然而我的问话却让她避无可避。半晌之后才小心的抬眼看我,轻声说道:“是相王!” 到底是来了!有了出师之名,甚至忘了投鼠忌器!传位诏书已在椒房的传言,都抵挡不住他进军未央的决心,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何人守宫门?” “御林军!” 我不禁狐疑:“只有御林军?你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难道二哥所见有误?但是我亦见过持七星龙渊剑之人。难道真如母亲所说,帝师经夺嫡一战,从此一蹶不振? “昨夜,淮王曾来看您,将外面的事情略说了一二,又让奴婢好生伺候着!” 我昏迷的时候,他来了?我无暇细问,只关心战况:“眼下情形如何?” “奴婢也不清楚。”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观淮王神色,似乎轻松得很。” 我微微一沉,他怎么能故作轻松? 帝师若不出现,御林军的压力太大。以父亲往年的作战经验,这些御林军根本不值一提。即使能守,又能守住几时? 那持七星龙渊剑之人,为何还不出现?难道,他还在等待什么? 我想起那日在竹宫偏殿,他高大的身影、沙哑的嗓音,若有似无的轻笑,渐渐幻化作守候猎物的冷笑。 轩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小嘴嚅动了两下,似做了什么好梦,朝我身边拱了两下,又复平静。 我小心的起身,快速的梳洗,心里只想去一个地方。 桂宫! * 穿越重重防护,我终于再次来到与未央仅一墙之隔的桂宫。第一次,是皇上带我来的。 那个时候,他牵着我的手,笑容中如带了清新的夏河之风:“颜儿,朕带你去看母后!” 那个时候,我是略带羞赧的,如同初见公婆的小媳妇,虽然,明知道,那不过是立于画轴之中的故人。 而今天,我身着常服,青丝简单挽成单髻,略略泛黑的眼圈,透着一丝青色。心情复杂,无法以言语铺叙。 桂宫已封闭二十余载,只有年长的宫女才识得里面的路。紧随身后的是一个罗姓姑姑,神情慌张,一不小心居然绊倒在了石兽旁边。我独自上前,殿门虽然晦涩,但只需轻轻一推,满殿的黑暗便如潮水涌来。 夜明珠亮起的时候,我的目光定在了那幅画上。 纱幔掀起,容颜再度浮现,心中只存苦涩。我细细的观摩,寻味当年皇上是以何种心情画下这幅画? 浅蓝衣裙在冬雪之中,犹见清冷。她的五官平凡无彩,但粉颊通红,连鼻尖也泛红,备觉可爱。她的眼神让我觉得熟悉,一般无二的清冷,但透着无比坚定的温婉。那一刻,我的泪水无声滑落。想像中的母亲的眼光就如这般,只是,她看的一定不是我。 画上有题字,字迹熟悉。曾经红袖添香,看他龙飞凤舞,只是这里的霸气还未大成。 “满园绒雪添情趣,面上红梅应景来!崇武十六年为颜歌作于西园。” 颜歌! 稚气未脱的诗句透着淡如菡萏的温馨,是我从未见过的轩辕帝。 带着茫然落下纱幔,我仍在室中游走,“其实桂宫中有你的画像!”他临别之语言犹在耳。 或多或少还有期待,我顺手掀起下一幅画的纱幔。 调皮稚儿仍蜷在画中,脸上的好奇遮掩不住。上面没有题字,但明显有旧色。在我即将放下纱幔的一刻,却看到—— 画中小儿颈中所戴正是我独一无二的金木鱼! 是我从小便一直戴在身上,后来送给了娆儿做满月礼。是以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我的金木鱼! 这——便是他所说的我在桂宫之中的画像?儿时的我,他已经知道? 脑中一片空白—— 海深有底,河长有流,水充流千遭终归大海。原来,不论我行了多少路,穿过多少人群,最终还是走到了原点。 * 身后,一阵冷笑传来:“你终于来了!可惜,明白得太晚了!帝王心中,哪里有情,哪里有爱?只有江山才是永恒。到头来,你发现自己不过是替代,亦只会被冠上一个恃宠而骄的罪状!我只羡慕,何以你的神情会与她如此相像,竟教皇上也迷恋?” 我转身,眸子里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冰冷:“清者自清!” 她微一怔愣,而后皱着柳眉:“你倒是镇定!只可惜,你父亲太贪心!否则,我也不会有空子可钻!” 我不置可否,转身欲向殿外走去,随行的那名年长宫女脖子伸得老长,见我有回去的意思,突然便起了劲。 淑妃却将我拦住:“你以为相王肯定能赢?” 我步下一滞,面上却仍是不带色彩,徐徐说道:“物有生死,理有存亡!什么事情能够长长久久?即使今天得到,明天也有可能失去。为了这些虚枉的东西,而任由别人蒙蔽你的双眼,是否值得?” 她脸上渐渐浮起愕然,眼神带着探究的意味:“此刻,未央正门之外,相王背着皇上擅自起兵,就算有人袒护,也救不了君家!你凭什么能够镇定自若?” 我将目光久久定在了她脸上,平静而自然,她被我看得有一丝退缩。 其实我并不比她高,然而,此时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你威逼焰炽,禁锢中宫,引相王举兵,而后解除中宫包围,造成本宫与外戚勾结的假像,坐实罪名,实在滴水不漏!你如此心急,是因为有传言说传位诏书早在椒房,你心有不甘,还派柔言来找,找到了没有?没有!因为椒室殿并没有传位诏书!谣言背后的主使者是谁?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她为了焰炽,冲动得不似她。原来还心存希望,静静观望。不争宠,不随流,在寂寞深宫中保护着自己的地位。但流言所谓的传位诏书打乱了她的阵脚,又或者,这流言本就是冲她而来。 焰炽所以说椒房不安全,那个时候,他一定知道了他母亲的心思。不然,那日尚静婉不会这么对我说:“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被迫走上一条不归路!”她虽娴静,但不是没主见。 望着淑妃渐渐惊异的脸色,说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如此翻江倒海,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而那人,说不定便是散播谣言者。又或者说,便是晋安王!于是脸上更加平静:“你为了争储君之位,如此糊涂,出乎我的意料!” 她回过神来,厉声说道:“那又如何?只要相王罪名落下,皇上会再相信你所说的话吗?那些侍卫全不是宫中之人,你去哪里对证?到时你们母子也只有步甘氏后尘!” “贵妃在时,我笑看昭阳,对她说,只有帝王宠爱才配居住。其实,皇上怎么会让自己宠爱的妃子住进昭阳殿?他儿时的记忆,以及后来的夺位之争,昭阳殿的甘皇贵妃,虽然支持他,但却是以忍辱负重为代价。君芷容那样骄傲的人,得不到,竟冷面事君王,最后郁郁而终。” “再说甘氏,当年是我将太后失子的真相告诉她,她听了之后,以此要挟皇上,皇上才晋她为惠妃!若非如此,皇上也未必会急着除去太后一党!” 看她滔滔不绝,越说越得意,我也渐渐理出个头绪。 原来,甘泉宫封妃仪式之上,皇上席半而退,并非单单是因为甘家的强势,背后,竟然还有这一层! 我记得那天,唯一不讨彩的淑妃眼底却有流光异彩,当时略觉惊讶,现在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于是清笑两声:“即使如此,你便一定能得偿所愿吗?本宫记得你曾说过,宫中脉络万千,错综复杂。晋安王长久以来风月当歌,看似不关心朝政,但皇上一出征,他为何就如此热衷起来?还有甘泉宫中,贤妃施以毒蛇计欲加害本宫,却让人指证你。之前她亦曾三番两次引皇上猜测本宫与淮王之间暧昧,目的昭然若揭。难道你还能义无反顾?” 她脸上阴晴不定,或许在揣测我所说的话中有几分真假,但是,我不再看她,假话,我是不屑说的。真话,说多了,也懒得说了。我说这是一个局,没有人相信。即使相信了,还是争先恐后的入局。 “纵然你说的不错,但我不能冒险!之前焰炽便警告过我,此次皇上亲征,表面命焰炽监国,暗地却授以乔布秘令。他若非起了防范之心,又怎么会将焰炽撇开?你有孩子,一定也明白我的心情!他若看重炽儿,我什么都能忍!” 我还想阻止,但是无力。**面前,我太渺小。 * 有奇怪的声响在未央宫方向传来,渐渐桂宫也不宁静。殿门突然传出一阵异响,阿泽破门而入。 它看到我,双眼在夜幕之下发出耀眼的绿光,渐渐转红。而后,直直冲向我们,淑妃尖叫起来! 我没有动,畜生不比人,它要简单得多!果然,它到了我面前,发出“呜呜”的低咽声,并咬住我的衣襟往外撕扯。 轩儿! 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椒室殿出事了! 转身而向淑妃,眼中喷射出灼人的光芒:“是不是你?” 她目瞪口呆,似被我的样子骇住。 我提裙飞奔而出,身后桂宫仍有明珠清冷如夜光月,而前方未央宫椒房有暗暗的红潮涌动! 罗姑姑拉住了我:“皇后娘娘,危险啊!” 我不顾一切的将她推开,深恨她口中说出危险二字。 血一般的暗色在夜幕之下并未泛开,看不真切。但自阿泽的身上,我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因此,那一抹暗红也就显得格外刺目。 我跌跌撞撞,速度却是出奇的快。平日里的端庄此刻都变成了脚下生风,恨不能有一双翅膀,飞向椒房! 刚入未央西侧宫门,大殿那边正门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昏迷之中曾听到过的歌声再度响彻,我终于听清楚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而后又听山呼声:“轩辕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脚下步履飞驰,心中却闪过万千:帝师出现了?还是——皇上回来了? 我来不及细想,已让眼前的一幕将心撕成了粉碎,化作片片灰飞烟灭。 夜幕之下,椒房殿间有火苗从中窜出! 此时暑夜无风,火势蔓延怎么会如此迅速?松油!想起之前曾在椒房中隐隐闻到松油的气味,我心中一紧,一切都明白了! 我似疯了一般,冲到近前,便见火舌更加肆意吞吐,不断有橼木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剧烈,渐渐淹没了殿内凄厉的哭喊声。 四周渐渐嘈杂,人声鼎沸:“不好了!快救火!” 耳边隐约传来仿佛轩儿的哭喊声:“娘!娘!”一声一声揪人心肺。 阿泽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我亦不假思索冲向熊熊燃烧的火光。 火舌卷着热浪在脸上拂过灼炙,耳边“嘶嘶”声响,是我的青丝在燃烧!我的脸异常的通红,眼中能照映出整片天空。前面的火海连一片,脚下却有路在延伸。 身后有人哭喊:“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是什么人,还会牵挂我? 我回转身,乔公公在火光之外,挥舞着手中的一卷布帛,那上面以红绳捆缚,是凯歌唱响的诏书吧? 翩然一笑,陌视众生。像是扑火的飞蛾,在椽梁纷飞中,冲入熊熊大火—— * 写在最后: 父亲,你的正义之师成就了什么?仅仅是你的尊严吗?你自信敌得了帝师,但是能敌过君王的围师必阙?现在的你在做什么?是否在回想女儿曾对你说过的话? 君家生活一十四载,我于自卑之中找到平静,后宫生活近十年,我于平淡之中渐渐有了自我,而那源泉是情!可是,如今才知道,原来不过是虚无。 轩辕帝,是你燃起了**的烈火吗?是你布下了这天网恢恢的完美棋局吗?我原本就该知道,可最终,扑火的飞蛾竟然是我! 在这样的真相背后,你如何能够温润如初,情意漫然? 淑妃的骇然,贤妃的怨贲,都一一在我面前浮现!大概已经凯旋归来的你,傲视天下的时候,可知道这**的烈火已延伸至了椒室殿中? 正门之外,应该有你的忠诚帝师,他们能助你安天下!可椒室殿,瘳廖侍卫不啻杯水车薪!椒房太暖,我渐已成温室之花,失去你的支撑,我注定无法成为大树。难道,连轩儿——也要失去? 从来不曾,如此痛恨自己的尊荣,如此痛恨给了我如此尊荣的人! 很痛,可分不清是否心痛。因为火红已将我包围,烈火啃噬着我雪白的肌肤,灼热的痛感盖过一切! 这一刻,烈炎,你是否会心痛?你是否知道我的心在痛? 如果一切能从头来,你是否还会选择再伤我一次?而我,是否还会痴缠曾经的誓言,在椒房为你守候? 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2卷 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枫叶静美,生如夏花,最繁华的归期之下,草庐简单篱院。院中排列着几个架子,架子之上有层层箩筛,散发着浓浓的药草气味。两间矮矮的土坯房,靠里边的一间,有布衣女子俯身卧于席上。她的后背,大半都露在了外面,如雪肌肤中间,大红的灼伤触目惊心。 “疼吗?”我蘸了药汁轻轻擦洗着她的伤口,柔声问道。 她摇头,但是身子却不住地颤粟。 有人在门口轻轻咳嗽:“可以进来了吗?” 她的脸顿时通红,我无奈点头:“进来吧!” 金黄色的阳光斜洒进来,布帘被掀开,带着浓浓白芷的气味,气定心闲。 “我来替小荷姑娘换药,夫人帮忙压住她的身子即可!” 每一次,他都会察看是否有腐肉,而后剔去,重上新药。虽不至剜骨,但亦钻心。 她轻轻“唔”了一声,对他近前的声音似乎有如期而至的恐惧。 “别怕,先生轻着呢!”我垂下头安抚她,银丝如雪。 先生的手略略颤抖,他的脸亦有泛红,他的目光专注于伤口之上,生怕会溢出。 庭院里,孩子搂着巨兽的脖子靠在墙根,他的双瞳仍是冲满天真,不曾因世俗留下一点阴影。 先生走在我之前,直到箩柜旁停下,轻轻的舒展眉头:“昏睡的时辰已日趋减少,再有半月,可大好。” 我将箩筛捧了出来,拣了一块石头坐下:“先生的医术,我自是放心,只可惜出门的时候未带银两……” 我琢磨着那个金项圈。 他面上突然假作惊恐:“我不收你银两,可别再以物相抵,再搅我的亲事!”青衣儒雅与夸张表情实在不符,一看便知是不擅长玩笑的。 我摇头一乐:“命里她就不是你的!不相信金步摇,难道还不相信你吗?阿叶!” 墙根下的孩子先是茫然,我又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扶着身旁的狗,站起身来。 “来,坐在娘身边!” 他依言过来,走得太急,不妨脚下石子,绊倒在地,手撑在箩筛之中。 他举起一手,上面咯了些沙子,于是瘪着小嘴看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一唬:“自已起来!” 先生叹气,过去将他扶起,搂在怀中,又捧了他的小手搓去浮土:“阿叶,不怕!” 又对我说:“阿叶是否有先天不足?” 我一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这些日子据我看,他已二岁多却仍不能言,走路也时有不稳……”说着,已将阿叶的小手翻过来,把在了脉上。 阿叶稍稍挣了两下,便顺从了。先生葳湛,身材瘦高,长相斯文内敛,眼睛时时透着纯粹的温柔,还带了一些秀气,让人容易与他亲近,更别提是一个不设防的孩子了。 我放下药草,探着身子,连呼吸亦忍住。 他闭上了眼,眼皮微微跳动,而后,眉头轻轻皱起,似一把弯钩将我的心提了起来。 “你们家居何处?” “怎么了?”我心中一跳,他从来不问这个的。 “这种脉相奇怪!”他放下阿叶的手,又仔细的瞅他:“早年我跟师父游医时,曾在滇南见过一例,那户人家几个孩子都异于常人。后来师父一察,发现这家附近有着一种极为少见的矿石。那种矿石看似与普通宝石一般无二,师父将一只狗与一堆矿石关在一起,没几天,那狗便奄奄一息了。” 我紧紧握住阿叶的手:“后来呢?” “后来,师父施以针炙,长达半年,才将那几个孩子治好!要是他在就好了!” 我颦眉,脑海里浮现的是白发翁,“难道他不在了?” “他是游医,不过,偶尔会来我这里!” 偶尔会来?能遇见的机会是多少?不过,总比没有希望好。阿叶瞪着无邪的大眼睛,似乎总为我带来曾经熟悉的风景。 “我们不曾到过滇南!” 枫林愁暮,楚水堪悲。我来不及,因为身边有一堆待碾的草药。 碾轮于掌中在药碾之中规律的来回,阿叶蹲在一旁,不时的加入晒干的药草,宁静而乖巧。 葳湛说我药粉磨得又快又细,但是他不知道我是用尽了什么样的力气来碾磨。 仿佛那碾槽之中不是草药,而是别的什么。 小荷的身子已经好利索,但说话仍透着中气不足,那些伤口差点要了她的命,现在能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实在是万幸。 若不是阿泽,那头我现在当它是狗的狼,恐怕…… 我现在唯一感谢轩辕帝的,是将阿泽带到了阿叶身边。 父母送给子女的礼物,实在是宝贝!阿叶的项圈已经取下来,只有金木鱼仍戴在身上。 小荷伸手欲夺我手中的辗轮:“姐姐,您歇一会,让奴……让我来吧!” 挡住她的手,几个月的避居,我的掌心已略略起了茧,虽然仍是柔软,但不失力道:“小荷,先生说了你要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姐姐,难道您急着要走吗?” “当然了!” 无花琼月,总有避人处。 她有些着急:“姐姐,皇……” 碾轮重重划过碾槽,伴着我压低的喝斥:“小荷,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你若愿跟着我吃苦,便当记得你叫小荷,我叫白芷,是你姐姐,他是阿叶,你的甥儿。从前过往,再也莫提!” 无风无浪,天朝京都静悄悄,却物是人非,有人疑惑,那是一场天火。 她眉心向下,敛起双目:“姐姐,小荷自然愿意跟着您!” “傻丫头,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们孤儿寡母吧?”我抚上她年轻细嫩的脸庞,却为她背后的满目疮痍暗自心痛。 无论阿叶曾经多尊贵,这一声“姨娘”不屈他。 威湛步入院子,头上戴了青皮帽,背上负藤筐,手上有探路杖:“我回医馆了,过两天再来!”他对着我的时候倒是坦然得很,但却不敢直视小荷,与她说话看起来也总是吃力。 草庐乃葳湛上山采药所宿,简陋得很。没想到世间事会有如此凑巧。我的眼前一片红火,仿佛又回到数月前那个令人惊恐的夜晚。 眼前宫人分不清是谁,来不及逃走的,卷着疯狂的大火,发出凄厉的惨叫,在我面前慢慢倒下,沉寂不动,唯有火龙还在飞舞,张牙舞爪。 我欲往东厢跑去,阿泽突然自一侧冲过来将我顶在一旁。还未起身,“轰”的一声,一根巨大的梁柱倒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 我颓然于地,焰行!轩儿! “呜……” 阿泽突然嚎叫起来,拉着我的衣袖往寝宫方向拖去。 寝宫竹床旁边,一个身影弓在地上,背上火舌吞吐。我陡然扯下旁边还未引燃的幔帘“啪”的掩了上去,火被扑灭,那身上,却是一片焦色。 翻开一看,是知夏,已近昏迷,而她弓起的身下,轩儿蜷缩着一动不动,双眸刻意地紧紧闭着,睫毛微颤,直到听到我的呼喊声才蓦地睁开,强忍住的泪水猛然扑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知夏虚弱的喊了一声:“皇后娘娘!” 我喜极而泣,拥他们入怀的刹那,将祝融置之度外。 “焰行呢?” “您热症昏迷的时候,四皇子的乳娘便带他回东宫殿了!” 没事就好! 寝宫之内的烟雾越来越大,火舌越来越猖狂,一步一步的向我们侵近。 轰隆的声音不绝于耳,感觉整座大殿都开始在摇晃!横橼梁柱早已挡住了逃生的路! 绝望之中,我突然想到酒窖!那里,全是泥坯以火烤实,应该不会引火。虽然不透气,但到了这个地步,能躲一时是一时! 我朝阿泽一挥手,它极有灵性,张开大嘴将轩儿叨起往酒窖奔去。我亦搀起知夏,挪了进去。 阿泽进了酒窖,又开始像上次一样烦燥起来,不停地踢咬着里面仅剩的一只酒桶。 我不解地看它,直到最后它突然狼性大发,张开了森森白牙狠劲咬了下…… 登时,酒桶四分五裂! 在酒桶原来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凹槽,像是木桶存放的印迹。 阿泽却仍在上面不停地转着,我正欲喝斥,那个凹槽突然陷了下去,露出一人宽的洞口!阿泽应声跌入,发出“咚”的一声。 轩儿挣开我的手冲到了洞边,知夏面上露出惊喜:“皇后娘娘!” “呜……”是阿泽的声音! 酒窖的这个洞原来是与未央宫的暗渠相连,一到了底部,便有腐臭味扑面而来。暗渠的出口在哪?前时让阿泽出宫送玉的时候,我曾留意过,应该是在城外! 暗渠里极为沉闷,有的时候甚至都感觉连呼吸都困难,好在隔不了多远,上方总会有下水口,偶尔也会有微风灌入。 阿泽引路,它在每个岔口都不迟疑。 轩儿小小的身子跟着阿泽身后匍匐前进,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身子也被淋了透湿,却只敢小声的呜咽。 间或颈上的金项圈打在地上发出轻脆的声响,我才想起,金项圈对他来说太沉了,于是收在了怀里。 又在他后面故作轻松地喊着:“轩儿,娘要追上你了!” 我们不知道在里面爬行了多长时间,知夏只能伏在我的背上,行进异常缓慢。她哭着说:“皇后娘娘,不要管奴婢这条贱命了,快些走吧!求您让阿泽给奴婢一个痛快!” 我的长发尽皆散开,有的拂在脸上,刺痛了双眼,便有眼泪流出:“知夏,知夏!我不是皇后娘娘,也不是相王千金了!你救了轩儿,就是救了我,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知夏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我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下去,创巨痛深,刹时,一股暖流涌出,随即快速地送到她的嘴边:“快,吸下去!” 她挣扎着“呜呜”了两声,便不抵抗了。 包扎好自己的手腕,我声音严肃,宛若赤狼:“现在,你的身体里也有我的血了,再不许轻贱自己!” 蓦的,前方突然一阵凉风吹来,虽带了恶臭,但振奋人心。 当从那个小小的底洞里钻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夜色如此绚烂。星华争现,照在身上淡淡光彩。 这时,知夏昏昏欲睡的眼睛突然睁开,瞪着我,瞳孔放大了数倍:“啊……” 阿暮有话说:本章的标题其实和正文内容关系不大,因为是下卷的第一章,所以希望一切都若初见。 第2卷 第2章 丹枫结庐忘青山 未央方向已经没有火光,不知道我们在暗渠之下过了多久。 而下一刻,我便明了知夏惊叫的原因了。夜风飘起,带起我已散落的秀发……白如雪! 知夏眸中的倩影,娇美却诡异! 我未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一夜白头! 抚上银丝,笑脸沧然泪下:“这样,也好!” 青丝,情丝,青丝不再,是否情丝已断? 轩儿冲入我的怀抱,湿透的衣裳贴在他身上,已近冰凉,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夜寒还是害怕。 顾不得自己悲伤,我忙除去他的衣裳,将自己的衣裳脱下包裹住他,而自己仅着里衣。 “睡一会吧!” 我的力气已经透支,他们定然也是。若再不歇息,恐怕知夏等不到人来救她,已经没命了。 星移月隐,我在阿泽的咆哮声中醒来。 便见到了他……葳湛!几年前我省亲时遇到的那个郎中先生,仍是青衣秀丽。他也认出了我,对于我的满头银丝,倒没有太多惊讶。 春华秋实,总有收获季节。 椒房殿的酒窖之中为何有那个出口,我不愿去细想,酒窖是轩辕帝应我所求,但关于出口一事从来不曾听他提过。 对葳湛我化名白芷,颜字提都不提。轩儿改作阿叶,虽然他仍不习惯。叶烨同音,轩辕帝是他父亲,我还是要为他保留。知夏用了原来的一个字,荷。葳湛没有多问,他秀气的脸上永远都是腼腆的神情,或微笑,或皱眉。 我们为何衣衫褴褛的出现在那里,小荷的背上为何烧伤如此严重,他都没有问,只是将我们带到了山腰上的这间草庐。 而后几个月的时间里,都是在为小荷疗伤。 小荷的伤势严重,时常反复。多年以后,我想,若非如此,可能我会整日沉湎于怨贲之中,又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而那个时候,整日都担心她的安危,再无瑕顾及其它。 我们所在之地是甘泉山的支脉,闲瑕时候,抱着阿叶倚着阿泽坐看浮云。云至,柔美神奇,云往,苍翠欲滴。 阿叶喜欢摸着我的满头银丝,往自己脸上拂,我的发丝软如绸缎,老人家说这样的人心软。 葳湛隔几日会来,带来衣食所需,我想将阿叶的项圈当给他,可是想到他说的话,有些胆怯。 那支金步摇,竟让他未婚妻的亲戚见到,小事化大。 他笑着对我说:“所以,那时一见到夫人我就认出来了!” 话题一转移,我心中暗暗滋长的点点歉意又悄然无声了。 这样的男子,有着青竹一般的气质,又温柔若水。 他给阿叶带来了一个拨浪鼓,孩子爱不释手。又给我们买了冬衣,心思缜密。 草庐除了我们居住的那一间,另外一间隔墙边,堆的满满的书。 他指了过去:“都是师父留下来的,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都有,你若闲着,可以看看!” “听你描述,你的师父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 他面有得色,眼底意气风发:“朝廷现在广纳良才,若师父来了,我定要劝说他出仕为官!” 如春花般精致的笑容顿时斑驳:“你师父那样,定是不屑的!” “也对!”他面上一红,“依他的性格,还不把人得罪光了?朝廷之上,除了皇上,还有那些军功权贵在。说是广纳良才,不论出身,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岂能一踯而就?” 他一说起国家大事,比寻到一株千年灵芝还兴奋。 我目光微沉,洒下一片清冷:“这些事,女人家不懂!” 听说轩辕帝凯旋而归,匈奴大败,左右贤王均降,唯有胡单于带了几千人马往月氏逃去。月氏国不敢放行,他们只得渡海往西。匈奴……这个曾铁蹄横行,耀武扬威的游牧民族在中土纵横了几百年,终于沉寂了。 史书让该会如何描写这一段?应该是极尽辉煌灿烂的吧?但是,天朝寂静,朝野哀歌。 听说轩辕帝达未央,穿大殿直入后宫,到椒房只见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宫人惊见帝王泪,比血还红! 听说淮王去了封地河西,去的时候,一身白衣,形如槁枯。 听说晋安王病入膏肓,轩辕帝念手足之情,派人送其往南方别宫疗养。 听说相王上表请辞,轩辕帝念他年迈丧女,准其所奏。 听说皇上挥剑斩了一个宫人,将自己关在宣室殿三天三夜。 我听说了许多,但,那些,现在与我何干? 秋尽露寒山头来,直到枫叶落尽,我忍不住开口:“你师父,最后一次来是在什么时候?” 葳湛放下手中的药篓,掐指一算:“已有两年了!” 小荷惊呼一声:“两年?” 我默然,又坐了回去,车前子在我手中一个个滚过。 他将冲了过来的阿叶抱起来,歉声说道:“我学艺不精,否则也不会一筹莫展!” “别这么说,已经很麻烦你了!车前子,初寒必定常用到,我多为你包一些!” 阿叶搂着他的脖子,认真地看他,而后一个劲地指着外面,那意思是让他带着出去玩。 葳湛这时的笑容才略带了一些顽皮:“走,大叔带你去采药!” 这么大的孩子谁不爱玩?但是我不敢走出这间草庐,生怕被人当作鬼。深山野谷,白发红颜,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一定魂飞魄散。 葳湛想了想:“我就不怕,白发更衬肤雪,外邦还有金发者!这荒山野岭也没有人,你同我们一道吧,我教你认草药!” 我轻捋发丝,虽不好拒绝但亦觉不妥,小荷心灵,寻了一块粗麻布为我包起,除了耳旁鬓角隐露,但不那么醒目了。 阿叶拍着手,“呵呵”的笑着。 山脉跌宕,蜿延于脚下,葳湛走惯了山路,虽抱着阿叶却不觉脚步停顿。 我在后面跌跌撞撞,直至走到一块空旷地,才豁然开朗。 白发空垂,仍笑世间事。青山妩媚,堪解心头忧。 离开繁华宫阙,原来,深山野谷,便是世外桃源。且走且看,越至险峻越见青翠。 行至空旷处,我迫不及待的坐下休息。葳湛解下背篓,将阿叶负于背上,对我说:“我带阿叶去山阳看样东西,你在这里等着别走开,山里的路难辩。” 我点点头,将药篓拉近身前,似设屏障。前面不过丈远,便临深涧。 阿叶兴奋,脸上冻得通红,却仍迎着风将一颗小脑袋伸到了前面。葳湛不用顾我,步履更快,一会,便隐于山林之中。 山音回荡,林静悠远,偶尔鸟鸣啾啾,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一声异样的响动在我身边惊响。 “哗……啦……”轻微,更显得诡秘。 我抱紧了药篓,环顾四周,只有凉风割面,矮草高树齐刷刷的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也松了一点,或许是我听错了。 “哗……”这会听得真切,而后是“扑扑”的声音,我神经紧崩猛然一转头,只见一道阴影穿过树林直飞而去。 哎,原来是飞鸟出林。 “呵呵!”我轻笑了几声,心里却后悔留在这里,眼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们……去哪里了?葳湛叫我别走开的,还是再等等吧。 “呵呵!”又一声轻笑声传出!我毛发竖立,并不是我在笑,而是别人在发出冷笑声! 有足踏青草的“悉悉索索”声自身后传来,我一手紧紧抓住了药篓的边,作势待发,已值初冬,手心却全是汗。 在椒房地暗渠之下,也没有这般恐惧过!难道死里逃生的人,知道了死的滋味,就更加害怕了? 怕什么?我也不是像鬼一样的吗?别人见了我,也许会被我吓到也不一定。 声音越来越近,我再忍不住,胡乱的抡起了药篓就像身后挥去! “砰……”的一声,砸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接着再砸,然而药篓却再也收不回来,只听一声怒吼:“滚开!” 正使劲的时候,药篓突然一松,加于其上的力气刹时卸于无形。正使回拉的我猝不及防之前倒退了几步,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朝深涧滑下。 药蒌也脱手而出,再无回响。 难道,椒房的大火困不住我,今天竟要丧命于此?那始作俑者,我甚至都未看清楚他的模样! 万念俱灰,手却被握住,下滑的身子也悬在了崖上,似秋风落叶,刚才憋在喉咙口的惊叫终于出声:“啊……” “叫什么叫?死不了!再叫我就放手!”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我的上方响起,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我将另一只手撑在突起的石块之上,抬头看,悬崖上方露出一张五官粗犷的脸,肤色若古铜,轮廓如斧凿,眉宇坚硬,隐隐含着怒气。脸上有一道血痕,想必是方才药篓抡过去被竹篾所伤。而他的手正拉着我的手,却没有要拉我上去的意思。 我怒目相视:“你敢!” 他浓眉一挑,露出不屑:“没有我不敢的!” 裸露在空中的手被风刮得生疼,然而比不上他的禁锢。 山涧之中吸风,再加上我的挣扎,不一会,只觉头上一松,遮发的粗麻布便被吹得无影无踪,一头雪白丝发顿时失去整缚,随风飞扬。 他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你是谁?” “我是鬼!”然而,鬼能感觉到疼吗?我的手,支撑着整个身子,差不多快要断了。 他冷笑一声:“我就喜欢鬼!” “咔嚓”一声,我的手脱臼了。下一刻,整个人已被凌空抓起,如置云里雾里。 待身体重新有了重量的时候,竟然在他的怀中。 慌不迭一把将他推开,怒目圆睁:“大胆轻薄狂徒!” 他闻言浓眉山峰更甚,声若雷霆万钧:“你说谁?” 站到跟前才发现,这人魁梧有力,他若有不轨之心,我断难抵挡。 闭上眼睛,我突然喊了出来:“葳湛!”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平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脸庞…… 第2卷 第3章 当时只道是初识 他怒火微微平息,但眉间仍有不平:“葳湛?是你什么人?” 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禁脱口而出:“是我家相公!他就在附近,马上过来!” “早该想到!”他不再面对我,捡起地上两个包袱,一长一方,又返身将药篓捡了起来递给我。 我接过竹篓,对他的转变感到莫名其妙。 “早该想到什么?” 他低头看我,更多的是注视我的满头银丝:“早该想到,一个女子怎么会单身上山?” 我这才想起头巾已经掉落山谷,不禁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一块素色丝巾递到我的面前,上面以金黄丝线绣着“碧霞元君行宫祈福”几字。 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是现在被这个拿在手里,显得十分突兀。 我犹犹豫豫地接在手中,又看他带着行囊,像是出远门的人:“你到山上做什么?” 他似乎渐渐不耐烦起来,“路过!”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人仍有几分后怕。 这个人,十分奇怪,明明一身玄黑色布衣,却像是包裹了层层铁甲,散发着不怒自威的霸气。 遥望他的背影,突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思绪被打断,一阵欢快的脚步声踏草而来,葳湛温和的语音响起:“夫人,听到你刚才在叫我?” 我忙下意识地将那块方巾藏进了袖子,回过身去,笑的有些不自然:“是啊,看你们好长时间没回来!” 他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将阿叶凑到我跟前:“我带阿叶去看松鼠,倒有些流连忘返了!” 果然,阿叶的眼睛里还有向往,脸上写满雀跃。 回去的路上,我没了来时的兴致,脚下不停的打颤。 未到草庐,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撕打声音。 只见小荷一路小跑着出来,脸色煞白,看到我们时,异常地紧张:“姐姐!姐姐!” 她边说边将手指向了草庐的方向,我顺眼看去,猛然一震! 枫树旁边,阿泽正冲着一黑服男子嘶咬,凶猛异常。而那男子—— 竟然就是山涧旁边所遇到的那个怪男人! 他闻声转过来,一边抵挡阿泽一边怒吼:“该死!你养头狼狗做什么?!” “师父!” “阿泽!” 我与葳湛同时出声,纠缠在一起的一人一兽攸然而止。阿泽前爪扑地,向后拉伸身体,不停地“呜呜”喘气,眼中仍射出灼灼的凶光。 我转向葳湛,不敢置信的手指玄服男子:“你说的师父——是他?” 葳湛温和一笑:“正是!” 他的师父难道不该是白发苍苍?这玄服男子,顶多三十出头,而葳湛也年近三十,怎么可能做他的师父? 玄服男子不屑一顾,只向葳湛微微点头,便进入屋里。 葳湛面有忧色,歉声说道:“师父心情不太好,我先进去,待会再向你解释!” 我们坐在庭院外面,小荷不安地搓着手心,脸色还没恢复过来:“怎么办?是我叫阿泽咬他的!” “你做得没错!”那人无礼至极,谁会想到是葳湛的师父?葳湛的性子温柔至善,和那人相去甚远,“放心!说来他也是长辈,不会怪罪的。” 她仍是惴惴不安,看着阿泽叹气。 而我则在想,他的怒气是否因为我刚才在山中斥责他轻薄一事?若是如此—— 不禁伸手抚着阿叶的头,他顺势转向看我,双目清澈,似懂非懂。 但愿不会因为这一岔子令我抱憾终身,阿叶的病,若他真能瞧好,便是跪在他面前认罪我也心甘。 不过——确实是他冒失在先! 可是,我回想前情,陡然一惊,莫非,他看我身旁的药篓,误以为是葳湛?低头看自己的穿着打扮,一袭水蓝布衣,当时还以布巾裹头,他若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哎!怎么会这样子? 这误会,实在是不好解释的了!我不问清楚就以竹篓打他,在被他拉上来之后又骂他登徒子! 想到这,手腕又传来阵阵疼痛!背着小荷悄悄掀开袖子一看,已经有些青肿。 草庐书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葳湛脸色不太自然地走了出来。一抬头,看到我们几个,便又浮出笑脸。 “方才是我师父濮阳先生,因为我是半路学医,所以他并不比我大多少。” 之后的话我没太在意,正踌躇着该不该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侧身对小荷说道: “小荷,麻烦你为我师父准备一下晚饭!” 小荷闻声站了过去,待走到他身边又停下,秀眉紧皱:“先生,我若知道那是你师父,断不敢放阿泽咬他的!” 他脸上仍是春风般和煦,声音轻柔:“不知不罪,我师父不会怪你的。倒是你——”他说着脸已经转向了我,和眸中略有隐忧:“听说师父刚才在山上遇到你了?” 我点点头:“你师父恐怕是将我当作你了!” “也难怪!”他认同,“这荒山野岭,平日里也没人上来!只是——他为何会认为阿叶是我的儿子?” 我的脸登时飞上红霞,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而小荷闻言杏目圆睁:“他竟敢——” “小荷!”我低声斥道,“先生让你去准备晚饭,还不快去!” 待她走后,我才将事情始末告诉了葳湛。 他听了,眉间轻拧:“原来如此!好在方才师父问起的时候,我未直接否认。不然,以师父的性格,最恨人欺骗他!” 我抚着腕,有些委屈:“我哪是存心欺骗?在那种情况下,只能想到这么说!” 没想到他知道了缘由,脸上的担忧更甚:“是啊!你还将他当作了登徒子!” “那——”我想到的不是他师父的怒气冲冲,而是阿叶的病情,“阿叶怎么办?” 他也登时犯了难,犹豫了半天才道:“只有告之实情,然后再求他为阿叶施针!” 可是,若是告诉了实情,不等于提醒他刚才山上所遇之事?我误会他是登徒子一事,他并没有告诉葳湛,可见以他那样的人,被人误作登徒子,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如果让大家都知道了这事,他不更加火大?若他的怪脾气真的上来,不为阿叶施针又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心下一横,暗暗有了主意:“你师父每次来一般会住多长时间?” “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久!” 十天半月,转眼便过去了!我伸手两指拉住葳湛的衣袖:“要不,我们以夫妻相称,瞒过一时是一时?” 俊脸上的惊讶较之方才更甚,薄唇微微张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我不禁气馁,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我们孤男寡女,若以夫妻相称,确实难为先生!” “不!”他这才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忙不迭摇头,“怎么会?我一个人无拘无束惯常了,世俗的东西不会计较太多。倒是你,冰清玉洁,我担心——” 我释怀一笑,心中石头悄然落地:“快别这么说,先生肯帮忙,白芷感激不尽!” 主意好定,行起来却是很难,尤其是葳湛的师父——濮阳师父,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有意无意的瞅着我的时候,更是如此。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可也无可奈何,上前行了一个大礼:“白芷见过濮阳先生!” 他不看我,伸手将桌上的茶端起送到嘴边,却没有喝,良久无声。 我看葳湛,他也略显不安,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师父,白芷她——” 濮阳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警告,而后又扭头问我:“你们孩子多大了?” 我和葳湛双双一愣,葳湛正要回答,被我抢了先:“快到两岁!” 葳湛说他上回来的时候在两年半前,我飞快计算了一下,正巧是阿叶才出生的时候,若据实告之阿叶的年龄,他必然生疑。 “是吗?”他这才低头喝茶,动作极慢。 就在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又突然出声,“我瞧着不对!” 我的背顿时僵直,他又不经意的面向葳湛:“那孩子,气色不对!” 葳湛也如我一样,神经崩得紧紧的,这时听他这么说才舒了一口气,微微笑道:“师父,我探他的脉像也觉有异,和过去在滇南所遇相去无几,难道也是——” 他脸上的线条稍稍柔和:“今天我累了,明天再好好替他看看!” 我和葳湛都同时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转身欲退出去,他又出声说道:“我当时只盖了两个房间,如今我占去一个,你们怎么睡?” 我们脚下一滞,这才想到这个重要问题,不待我们回答,他的声音在身后懒懒响起:“今晚先凑合一夜,明日我再盖一间!” 葳湛转回去,勉强地笑道:“师父,不必如此,我与师父住一间,她们姐妹带孩子住一间即可!” 然而,那人已盘腿坐在床沿,双目紧闭,双掌悬于膝上,对葳湛的话竟似若未闻。 山谷寂静,心若空明,隔壁书房男子微微的呼声就在耳旁。他的话似在我心中放下了定神针。 有些兴奋,竟辗转难眠。葳湛说阿叶脉像有异的时候,我的心像似被人剜去了一块,只余空洞的疼。 睡在阿叶身边的小荷突然轻轻的“嗯”了一声。 “姐姐,睡不着?” “嗯!” 她欲言又止:“姐姐——” “嗯?” “呃,没什么!” 当我告诉她,要和葳湛假扮夫妻的时候,她吃了一惊,我记得那时她的表情十分怪异,不完全是惊讶。 “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 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问道:“姐姐,这样好吗?你和先生——” “只要能将阿叶的病瞧好,我心甘情愿!” “姐姐!”她坐起身来,长发披散,在皎洁月光下散发异样的黑彩,“你真的打算不再回宫了吗?” “嘘!”我急忙朝她一挥手,又指指隔壁,声音卡在喉咙里,吐气如兰,“往后只能朝前走,没有退路!你心里想的那个地方我早就忘记了,连人也是!” 她垂下头去,半晌不吭声,肩膀一伸一缩。 我微微诧异,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只见泪斑点点,水眸含痛! “小荷?” 她转头迎着月色,凄凄出声:“怎么可能忘掉呢?” 我一滞,思绪如潮水般被带出,椒房殿的大火,仿佛就在眼前。松油的气味,也从来不曾忘记过。 那样的天气,火势怎么会蔓延如此之快? 不知不觉,被头已被我绞成了一团! 阿暮的话:拔草的亲啊,别再以游客身份出现了啊!不然某暮吼了!正宗河东狮子吼! 呵呵,我爱乱用词,似乎是出了名的,经常有亲亲在qq里面问我:阿暮,这是什么意思啊?那是什么意思啊?汗!________爬走!今后一定注意!也欢迎各位亲亲拔草砸砖不遗余力!我照单全收,而且笑掉大牙!(某亲:阿暮,你又开始乱用词了!) 某暮(汗):呃……________继续爬走! 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2卷 第4章 假凤虚凰为哪般 一大早,我便将阿叶带到了濮阳师父的面前,眼中闪动的期盼光芒毫不隐藏。 他不多语,伸出两指搭在阿叶的脉搏之上,神情陡然严峻,而后将众人都赶了出来。阿叶有些怕他,不敢出声,两眼无助的瞅着我,直到木门被葳湛带上,屋子里良久不见动静。 等待的时间犹如暗夜漫长,虽抱着希望却仍止不住地往坏处想。我捧着箩筛,有一搭没一搭的拣选着草药,心思则完全不在上面。直到,小荷轻轻地推了推我,示意我看地上,我才发现,箩筛中大半有用的草药都被我拣出来扔在了地上。 有些心虚,朝葳湛看了一眼,而他气定神闲,捧一卷书坐于石板之上,眼角都不曾往外斜一眼。 今天……哎,我们的身份实在是尴尬。好在葳湛与我本都不是话多的人,性情淡然,互相以礼相待看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别扭。不过,要论到话少,濮阳居首,有时甚至连区区几字也能省却。他的眼神似乎比他的话更管用。 在葳湛面前感觉不到任何的压力,即使一个谎言露出明显的漏洞,我也不会太过紧张。 但是濮阳就不同,骨子中的冷峻严肃,令他的双眼如藏冰刃,只消一眼,却比外面凛冽的寒风更甚。眼神锋利,似乎能让人无处遁形。我曾听大哥描述过江南,若将葳湛比作烟雨江南,那濮阳一定是塞北的风沙。 山谷劲风吹过,枫树枝桠“呜呜”作响,像是猎人挥动鞭子的声音。也许是我心急,才会听到这样急促的声音。 葳湛终于放下了书,若有所思的看着天空那一片灰蒙蒙,良久才说:“快要下雪了!” 这时,“哇……”屋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轩儿!”冲动之下,我急急起身,竟直呼他的真名,而自己仍未曾察觉。 葳湛伸手拦我:“师父自有分寸,你莫惊扰到他!” 待我神情缓和,他才问道:“刚才听你叫轩儿,是阿叶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随便诌了个说辞:“是啊,他姓叶,叫叶轩!” “叶轩!叶轩!”他喃喃低喊两声,便不再说话。 我脑子一空,怎么能说他叫叶轩呢?轩字,普天之下只有皇上和嫡皇子才有!于是又慌忙补上一句:“是宣纸的宣!” 他点头,然后露齿一笑:“我知道!” 我突然明白什么叫画蛇添足。 过了片刻,木门再度被打开,阿叶蜷着身子被濮阳抱了出来,他的手搂着濮阳的脖子,脸上犹挂着泪花。而他的手指上赫然凝固着几缕暗红的血渍! 我骇然,一把上前自濮阳手中夺过孩子,无名怒火随之而发:“稚儿何辜?你在做什么?” 他怔住少时,脸上旋即又现出几欲暴发的怒气,葳湛观色急忙上前圆场:“白芷,师父这是以剧痛引阿叶出声,再观察病情!你不懂!” 一番话说得我顿时矮了半截,原来,我又误会他了。 而他的怒气因为葳湛的打岔而略略隐藏,然而目光仍是深沉:“我是看在葳湛的面子上,才替他儿子看病!” 潜在意思就是让我别惹恼他! 葳湛转移话题:“师父,阿叶他怎么样?” “阿叶?”他饶有兴味的念着,“你饱读诗书,怎么给儿子取了个娘娘腔的名字?” 葳湛俊脸登时胀得通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反应却是很快:“阿叶是白芷给他起的小名,他大名叫皇甫宣!” 皇甫是葳湛的姓! “皇甫宣?这个名字不错!”濮阳略一品味,由衷赞道:“人如其名!将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刚才以匕首割他中指,他也仅哭一声便止住,实在是不一般!” 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孩子,简直比夸自己还受用。我想笑,念及方才对他的误会,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身旁的葳湛此时暗暗舒了一口气,虽是寒冬腊月,他却作了个擦汗的动作。 以为就此波澜不惊,想不到这时,濮阳突然以不容否定的语气问道:“我很喜欢他,可以给我做义子吗?” 小荷立在他身后,目瞪口呆,而后急急地看我,以口型无声地说:“万万不可”! 我们也吃了一惊,葳湛还没反应过来,我已讶然说道:“这怎么行?您是葳湛的师父!如此一来,不乱了辈份?” 不单如此,还有一个原因,阿叶的身份是天朝嫡皇子。 原以为他无话可说,谁知他脸一板:“谁是他师父?我有那么老吗?” 我一顿,还准备说话,葳湛已抢了先:“就依了师父吧!有师父教导阿叶,是他的造化!” 濮阳哈哈大笑:“如此甚好!就为一声‘义父’,我也得医好他!” 头一回看他如此爽朗的笑,连先前要阻止的话也咽了回去。 离开了宫廷的嫡皇子,亦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我已不愿回去,为何还想着阿叶会回去?既然不会回去,为何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这么想着,戒心也松懈下来。 唯独小荷的脸上仍有隐忧,她如水翦瞳瞄向葳湛,带着深深的不解,还有一丝……怨尤。 招呼也没有,濮阳就带着他的长布包裹径直进了山,直到天色渐黑才回来。 只见他双肩各扛一根圆木过来,猛地放下,发出轰然声响。 昨日在山涧我就见识过他的力大,现在仍然吃惊。那两根圆木,少说也得几百斤上千斤! 他解下背上的长布包裹拿在手里,又扔过来几样东西,带着浓浓血腥气,正好落在小荷脚旁。 小荷“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我定睛一看,是几只野禽。 他横眉扫过,将小荷的惊叫声堵了回去:“明天要干力气活,不吃些荤的怎么行?” 而他所说的力气活,就是再盖一间木屋! 三个房间?我揪了揪站在旁边的葳湛,他的脸色也不太好。见我揪他,侧过脸来,带着一丝腼腆:“没事!” 第二日,濮阳和葳湛架屋柱屋梁的时候,吩咐我和小荷出去捡干草。 冬日的山林里,棕榈茅草比比皆是,不费吹灰之力。 小荷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姐姐,若濮阳师父将茅屋盖好,你当真要与先生同居一室?” 我将茅草放在嘴里,一点点咬着,语焉不祥:“见机行事!” “日后若是皇上知道了,先生难逃一死啊!”她脸上露出激愤之色,仿佛此时,只有葳湛才是骑虎难下者。 我攸地一把扯下头巾,登时满头白发飞舞:“你看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谁还会知道我的死活?” 只闻新人笑,哪有旧人哭?何况还是一个已化作飞灰烟灭的旧人!何况还是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旧人! 我冷冷一笑,玉面白发在冷冷的日光之下,说不出的诡异! 她嚅嚅道:“嫡皇子怎么办?真的要认濮阳师父作义父?” 拢起干草,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雾气升腾:“濮阳先生若真将阿叶瞧好,认他作义父也是应该的。再往后,咱们离开这里,远远寻个地方,找个生计。然后给你找个好人家,把阿叶抚养大,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她黯然垂首:“我这身子,还会有谁敢要!看了都怕!” 她背上的伤已结疤,长出新肉,惨不忍睹! 心中一动,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像是安抚阿叶一样轻轻拍着:“不会的!先生就不怕!” 怀中之人一震,幽幽抬头:“他?不一样的!” 满目放去,亦有苍翠,却多了一丝淡淡的苦涩滋味。 令我们紧崩神经的事情暂时被葳湛轻轻化解,待茅草房盖好之后,他就动身下山去了。 “若是让大雪封了山,便寸步难行了!我今晚上山,明天午后便可回来!” 至始至终,濮阳都一声不吭,他在屋中升起暖炉,而后脱去玄衣,仅着石青色中衣,与之前的一身玄黑相较,倒凭空添了几分儒雅之气。随后绑袖净手,取银针罗列架上。我看那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针,心头一阵颤粟。这针即将要深深扎入阿叶的体内,一想到这里,我便痛恨自己的疏忽。 濮阳一直都未说明阿叶的病因,但回想整个未央宫内,轩辕帝共有六位皇子,怎么就单单我的轩儿遭遇此劫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候在濮阳身旁,温柔的眼光一直放在阿叶脸上。 小人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两个眼睛骨碌碌的,不停地在我和濮阳身上之间转来转去。他其实是害怕的,小手紧紧攥着。 濮阳以左手食指中指按压穴位,而后右手缓缓将银针送入,提捻之中但见手势沉稳,又不失流畅。阿叶开始还有些畏缩,以乞求的眼神紧盯着濮阳。但随着第一根银针的深入,他小小的五官渐渐舒展,小手也不自觉的松开了。 我曾经听说,针炙的手法很重要,手法好,扎针处丝毫不感觉到疼,而是十分舒服的微胀。 而身形高大魁梧的濮阳握着纤细的银针时,实在无法让我有信任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如同当年我自己拿着绣花针。 绣花针?盘龙云海…… 正想着,一只布有厚重剑茧的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有些呆滞,看向手的主人,浓眉已经拧起,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这才意识到他是要火! 他抿唇接过,连个正眼都没有,只口中冷然命令:“心不定,气不静,于事无用,到门外站着去!” 那怎么行?我非得在这里看着才行。我敛声将火递上,露出一脸歉意,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火炉越烧越旺,屋中也越来越暖,濮阳的额上开始沁出细密汗珠。 我极自然的将旁边汗巾取起为他拭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他的身子却微微一震,反应快速地将我的手腕制住! 那正是上回脱臼的地方,仍未大好,被他一扭,雪上加霜! 第2卷 第5章 飞雪连天传惊涛 手上有接骨散淡淡紫草根的青气,但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濮阳的快速反应让我吃惊,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一介医者,因游历需要所以有些防身的功夫,但我突然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他似乎假想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尤其在全神贯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 小荷恨恨说道:“若不是看他这什么莫梅接骨散还挺有奇效,我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我忍不住笑道:“只怕他现在的耳根已经红到脖子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荷特地将一碗辣子鸡放到他的面前,巧笑嫣然:“濮阳先生辛苦了,快尝尝我烧的菜!” 我看那碗里,辣椒比鸡肉还要多,不禁皱眉:“这个能入口吗?” 小荷得意一笑:“姐姐,濮阳先生性格豪放,定能吃辣,所以啊,我特地烧辣一点!”说着不管濮阳是否同意就用拣到他的碗里。 濮阳脸上无甚表情,夹起就往嘴里送,刚入口,表情便定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小荷,眉头紧皱,半晌才开始咀嚼。 小荷云淡风清,黑眸灵动:“先生,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他瞪了一眼,没说话。 直到他饭罢离开,小荷捂着嘴笑了起来。 “怎么了?”我心下有所觉悟,看着她得意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这才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手指着那一碗辣子鸡:“奴婢……奴婢放了三倍的盐……” 我登时怔住,又想笑又想气,小荷护主心切,我能理解,但是濮阳,以他的为人,居然忍到了最后,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摇着头准备走开,猛然看到檐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心中一惊! 刚才小荷得意忘形,自称奴婢! 他是否听到了? 身影自檐下的阴暗处转出,濮阳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深暗的眸子盯着我若有所思。 不知道阿泽是不是受小荷的影响,居然趁我上山采药以及濮阳为阿叶施针的时候,将濮阳的房间折腾了个乱七八糟。 我进去的时候,它还窝在床上又嘶又咬。 连忙上前夺下它口中的东西,正是那个长形包裹,拿在手里沉甸甸硬梆梆的,是否兵器? 正欲放回去,身后突然一声雷霆:“谁让你动的!” 我错愕地回过头,对上濮阳如炬双目,寒光四射,不待我反应,已经大步上前将手中的包裹拿了回去。 “阿泽调皮,将这里都弄乱了,我本打算为先生整理一下!” 他的目光这才扫过四周,但对一屋子的糟乱似乎并不在意,表情稍稍有些缓和,语气也改善许多:“不用了,以后这里的东西不要乱碰,会伤到人!” 阿泽的眼睛仍盯着包裹,嘴里也发出“荷荷”的声音,像是看到猎物一样激动。 濮阳出神地盯着阿泽看,半晌才说:“这种狼狗,很少见!” 我淡然一笑,未作解释,拍了拍阿泽的头准备出去。 身后,他一贯的冷酷再度浮起:“不会是引狼入室吧!” 心中喀登一声,然而脚步丝毫不见停滞,我像是闻所未闻般离开了他的屋子。 濮阳的身上,有猎人的味道! 直到天已晦暗,葳湛仍没有回来,小荷坐在门口翘足引领,巴巴地望着。见我注意到她,脸色微微泛红:“先生怎么还不回来?若真要大雪封山,咱们的粮食可就危险了!” “先生必是要事缠身,否则不会失约的。你将剩下的粮食分成几分,濮阳先生和阿叶那两份是不可少的,咱们两个能省就省吧。我再去前山的甘薯地上挖点冬薯回来,应该不成问题。这两日为阿叶施针,柴火用去不少,我再顺道拾些柴禾!” “姐姐,这种活怎么能让您做?还是我去吧!” “不行!你的后背不能负重!再说了,我们既是姐妹,还分彼此吗?” 草草交待了一番,就背着藤篓上山了。 自我们住在山上,葳湛便在前山向阳的空地上种了些蔬菜。 从草庐到前山,不过几里地,这两日濮阳全心为阿叶施针,未见表情有凝重,我的心情开朗不少,连步子也轻盈起来。 我只顾着挖甘薯,丝毫未曾注意天色渐变,寒意骤剧。听老人家说,身上汗裳心不烦,果然是如此! 待冬薯挖得差不多时,天空居然开始飘起鹅毛般的雪花,没过一会,地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山路本就难行,再加上薄雪湿滑,真如葳湛所说,寸步难行,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时,一阵剧风袭来,将我连人带篓掀翻在地!暴风雪来了! 我艰难的将冬薯一个个拣回,看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心里琢磨着去那边躲一阵,待风雪稍小再回去。 这时,又一阵剧风过来,我有了防备,然而人没被掀翻,脚下却一个趔趄,藤篓飞出手去,整个人顺着山坡滑了下去。 身子磨着坡面火辣辣的疼,耳边风声呼呼,所幸这里坡面不陡,下滑的速度也不快,我瞅准前边一棵小树,一把抓住,总算是停下来了。坐起身子定睛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前面几丈远,赫然已是断开的山谷……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我爱雪,但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说不定还可挥袖乾坤鳞甲舞,仰观太虚玉龙斗。 风雪吹得我睁不开眼,仍在心中自我宽慰。倘小荷见我迟迟未归,定会担心寻找。藤篓留在上面,她必能找到我。 山坡湿滑,不得不抓住小树才能坐稳,更别说是往上爬了。手已经冻得通红,渐渐失去知觉,仿佛下一刻便会松开。我一遍遍告诉自己,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不过转眼功夫,漫天飞花直欲迷眼,身旁积雪已然深厚。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夹在风雪之中显得有些飘渺:“白芷……” 是濮阳! 我嚅唇抖雪,还未来得及应声,显然他已经发现了我:“你抓住别动,我马上下来!” 到了身边的时候,我冲他微笑致意,他怔了片刻:“还会笑?” 我仍是微微笑着,手却不听使唤。 尚来不及阻止,藤篓以及冬薯被濮阳全扔下了山谷。 我着急亦只能干瞪眼,为了那一篓冬薯,我差点命丧于此! 正要说些什么,他抛过来一记凌厉眼神:“饿不死你!”说罢掉头便走。 我想跟上,才发现腿部一阵刺痛袭来。 “怎么了?”他有些不耐。 “腿擦伤了!” 他怔住片刻,旋即过来站在我面前蹲了下去。 “你……你干……什么?”我结结巴巴。 “我看看!” “不用!小伤,不碍事,走吧!” “随便你!” 漫天风雪仍是一片灰蒙蒙,我跟在他身后,沿着他的足印前行。 想起曾经有个人也是这般,在雪地里留下足印,我踏着他的足印相随,然后执手相看,柔情无限:“就是一辈子!” 心底涌起一阵无法言语的酸楚,我们的一辈子,竟然如此短暂!那时,还以为,一辈子……会很长! 是啊,一辈子!在椒室的烈焰之中,我已经用完了我的一辈子! 脸上湿湿凉凉,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滑落下来。 濮阳刻意走得很慢,而风雪里又有人迎了上来,竟是葳湛,他迎着风雪,须发皆白。 到了近前,濮阳驻足:“你怎么会放心她独居山上?没被狼叨走真是奇怪!” 葳湛面有异色,看看我之后还是笑了出来:“今天皇城内出了件大事,不然我早来了!” 他边说边过来扶我,语气换成了嗔怪:“不是早告诉你会下雪吗?” 我缩肩,嫣然一笑:“谁会想暴风雪说来就来呢?” 我们之间有种默契,我想,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我们确实是平常夫妻。 回到草庐,阿叶已经睡下,小脸上犹挂着泪痕,显见是哭累了才睡的。 小荷喋喋不休的轻声埋怨葳湛:“若你早些回来,姐姐也不至受这样的罪!”那模样像极了为娘家人抱不平的小媳妇。 葳湛边替我清理伤口边陪着笑脸:“我也着急着呢,这不,城禁一除,便急着赶来了!” 外面濮阳出声问道:“城禁?” 葳湛看我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听说昨晚有个刺客潜入皇宫欲行刺皇上,御林军没有抓到人,便封锁城门逐一搜查!” 我心中一惊,刺客? “刺客?”出声问话的不是我,是濮阳,显然,他也是吃了一惊。“抓到了吗?” “没有听说!应该是抓到了吧,不然怎么会解释禁令?”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 “那刺客行刺成功了吗?” 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他的一切与我无关,但无可奈何,我就是开口问了! 葳湛仍是低头替我上药,只是手上滞了片刻,而后抬头笑答:“没有,我一直等在城门口,解释禁令还是皇上下的旨!” 方才片刻的空落似乎消失了,下意识的,我的目光移向阿叶,那眉眼,连睡着了都一模一样…… 天寒地冻,仅里间一屋有暖炉,我、小荷自然带着阿叶睡在了一起。 然而,心绪纷乱,看来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回想这近十年,所经之事,历历在目,何曾安逸过? 匈奴,流产,退位诏书,滇国,黑冰,毒蛇,出征,逼宫,大火…… 如今,又是刺客! 一幕一幕,教人无法忘怀,亦无法释怀! 一听到刺客行刺,我的心便揪了起来! 不禁冷嘲,所谓忘怀,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披上棉衣,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想籍着风雪让自己静一静。 屋外,突然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在“呼呼”的北风之中,若不是我刻意,根本听不到。 透过门缝,篱笆之外,一个黑影踏雪而去,身形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而看那身形……赫然是濮阳! 第2卷 第6章 浅浅情丝似芝兰 冰消雪融,迎来曙光万丈。金光点点,映出别样新容。风中若有似无寒兰的余香,蔼然飘入。 小荷轻吸一口,心旷神怡:“芝兰生幽谷,也只在这才可以品赏得到!”又说,“即使日日居此,也是不会乏味的!” 我轻笑,谁说不是呢:“无形之香,摄人心魄,若真在眼前,倒没有如此感触了!” 葳湛亦有同感:“世人多爱兰而贬蕙,道理便在于此!兰,一干一花香有余,蕙,一干数花香不足,仅此,兰便占了先机!若论花美,且不说牡丹,蕙岂可与菡萏相论?” 小荷的脸上微微现上红晕,堪比春花,眼中有光彩闪耀:“我原以为兰蕙,兰蕙,是同一物呢!不过先生所言差矣,菡萏虽美,却少了点超凡脱俗的仙气!” 葳湛秀气的脸上,柔眉轻解,带着一丝恍惚:“世俗之物,总要带着些俗气才好!我见到菡萏秀于池内有撷采一支的亲近,但见了寒兰只有肃目。” 小荷的神情跳跃,竟无比欣喜起来:“先生是这样认为的?” 我侧身看她,心下一震,新月般的脸上,细眉如黛,眼角含笑,微垂下几缕乌发及肩,温婉之中透着花雾般的向往。 那种神思,我似懂非懂,隐隐被触动了某一处的柔软…… 书庐门开,濮阳当中而立,神情一如既往,脸如刀刻,眉若重川,眸若深潭。 自雪夜外出归来之后,他便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替阿叶诊治一事上,进度神速。 此时,阿叶被他抱在怀里,看见我便发出“咯咯”的笑声,不似往常那般浊暗,带了孩童的清亮与快乐。 我站起身来,眸中雾气升腾,红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将双手伸了出去。 阿叶入怀,不解的看我,柔软的小手摸到了我的一缕白发,朝我脸上拨弄,边逗我边点头:“好!好!” 我的泪终于垂落,声音哽咽:“阿叶,叫娘!” “呀……”他喊的不清楚,但声音脆实,生生砸在我的心中,荡出一圈又一圈波澜,又似山间春花怒放,竞相吐华。 他见我哭,小手捧着我的脸,摇着头,一声一声的喊:“呀……”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小荷的眼圈红红的,又偷偷将脸撇向了一旁。 葳湛先一个笑出声来:“师父,没想到不过十日,便已好转!” 濮阳看他,神情未见多少轻松:“滇南一例,是因环境所致,所以那几个孩子全身都有影响,施治起来也费时费力。阿叶除了喉咙,并未见其它异样!” “他失语是因此而起?” “说来并不复杂,就如抚琴,手上用力不同琴音高低也不同,道理便在弦紧而声高,弦松而声低,若弦松驰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无法发声。” 听他这么说,顿时豁然开朗,阿叶原来发出的声音总是喑哑,想必是如那弦松,而他发声总比正常人都要吃力些,所以渐渐就不愿意说话,于是平了心情问道:“就像葳湛所说,是先天不足引起?” 濮阳凝眉,作沉思状:“他两岁不到,从未开口说过话,所以也不能断定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缺失!唯一能判定的是……” 说到这里,他炯目微眯:“阿叶出生的时候,哭声如何?” 葳湛一时愣住,我细细回忆,小荷已抢先答道:“他生下来的时候,哭声可大了!当时……” 说到这里便猛地打住,不安的看我,我知道,她定是回想起皇上说了什么话了,于是,笑着接道:“看来是后天缺失,好在有濮阳先生医术高明,白芷感激不尽!” 葳湛也作势要谢,濮阳已经从我怀中将阿叶抱了过去,只听暗哑的声音在他转身的一刻响起:“乖,叫义父!” 透过他的宽肩,便见阿叶仰头看他,圆眸明亮,带着好奇,嘴巴张开,如有天籁:“卜……”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雄鸟雀,春远独柴荆。 自濮阳走后,草庐又回到从前,但是春色渐暮中,阿叶的吐字越来越清晰了。他常常趴在我的膝头问:“娘,义父呢?” 濮阳那样的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又那般神出鬼没,谁见了恨不得能躲到百里之外,可稚儿无心机,偏偏对他念念不忘。 只得哄他:“义父去给阿叶买好吃的了!” 说到这里,葳湛来了,手中拿着一包东西,扬声呼唤:“阿叶!” 阿叶闻声欢快跑去:“大叔抱抱!” 阿泽摇着尾巴,小荷也自屋中迎出,手中皆沾满了白面,笑道:“巧了,先生真有口福,我正准备做扁食呢!” 葳湛朗声笑问:“果真?大年初一都没吃上,今天倒赶上了!” 我将手中的药草搁下,朝小荷递去一个笑眼,带着些调侃:“可巧着呢!” 小荷满脸通红,朝我一伸舌头,又转身进去了。 想她昨晚躲在床上还在说:“今天是都城隍庙会,明儿先生应该会上山吧?” 我转过身子去:“是啊,药草我一应都备好了。” 她两眼瞪着屋梁,半晌也不见有睡意,我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她突然嘻嘻一笑,起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只听她长长一叹:“先生上回说他母亲过世早,大年初一都没有扁食吃呢!” 这话,我也听说,没想到她一直记在心上。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人影,正纳闷着,便见她回来了,手上挎着个竹篮,满满一篮子荠菜。她的脸上明媚而朴实,眼中溢满柔情。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女子在什么时候最幸福?大概是情窦初开时吧! 虽是野菜,但经了巧手,又用了十足心思,端上来的就不再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菜了。 小荷目不斜视,直到葳湛夹一个入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味道如何?” 葳湛在她的关注之下有些腼腆,待细细嚼过之后,由衷赞叹:“我从来未曾吃过如此美味!清而不涩,滑而不腻,令人意犹未尽!” 小荷咬着下唇吃吃笑了起来,语带娇嗔:“看不出先生是这么会说话的人!你们吃,我再去包一些来!” 说罢,轻盈起身,踩着欢快的步子走出。 葳湛见她离开,忙放下了筷子。 我将盘子推了过去:“这里是先生的家,不必客气,小荷就是见你吃的多,才开心!” 如黛清眉之下,明眸灿若星辰,脸上有微微朱褚之色:“我不过无心一句,竟令小荷姑娘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她是费心!”我轻轻点拨,却不点破,“以先生的智慧,足以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 他细细盯着我,温和之中添了冷然,而后,伸手入怀,取出一物:“这是昨日庙会上所见,想来夫人能用到!” 他的手中,是一方雪白复层首帕,外层缕空花纹,四围坠有流苏,于清雅之中平添几分生动。 美则美矣,但…… “先生救命之恩,我已经无以为报,今又以帕相赠,实在愧不敢受!” “你别介意,这首帕清雅脱俗又不失高贵,我瞧着好看,就想到你了!”他面上朱褚更深,眼中又是带着期待,直直地瞧我,这种表情从来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你方才不是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吗?” 我转移视线,脸上似有火烧,却不愿将首帕接过来:“我虽白发,但深居山中不见生人,这首帕实是用不着!” 他不再言语,只是将首帕慌乱地塞到我身边,又将旁边一包东西取在手上,逗弄阿叶:“你看,大叔给你带什么来了?” 阿叶两眼发光,嘴里仍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包包!” 葳湛朗声大笑,抬手刮了他一个鼻子:“小机灵鬼!” 方才席上些微的尴尬顿时被欢声笑语驱散,只听小荷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来了……咦,怎么你们没怎么吃啊?不合口味吗?” “不是……” 我正欲说话,却看到她的目光在注视我手边的帕子,脸上略现讶异,笑容也有所收敛。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般婉转的句子从小荷口中低低呤出之时,便像是一囊的琉璃珠散落下来,随着情动心事,带着流光异彩回转反复。 她一回身,便看到了我,一张粉脸登时通红:“姐姐?我不是……” 不曾束缚,任三千白发飘散随风,心底如湖。我含笑看她,红唇轻启,浅浅呤诵:“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终晓世间无一意,已断了离人情!” 她越听脸上越见悲愤:“皇后娘娘……” 我脸上重现水墨般的淡然:“我并非悲诉,你也别存着怜悯。只是,经前事,我什么念想都断了。可你不同,我怎忍心让你因为我而断送幸福?你对先生的情意,难道我看不出来?” 小荷峨眉微颦,夹杂着愁苦的甜蜜:“迄今为止,见过我清白身子的男人只他一个……可是您都看出来了,他却视若无睹!” 微微叹了一口气,缘份是什么?相识是机缘,相识后有情是情缘,最后又能终成眷属的才是缘份,那该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心路? 收回神思,耐心引导:“当局称迷,傍观见审,他也不例外。你既然喜欢,何苦在这做无用功的猜想?” 她摇头,青丝如水,划出寂寞弧度:“奴婢如今残破之身,怎能配得起他品清玉立?再说……再说他喜欢的人是您呀!” “胡说!”我轻声斥道,“荒唐!” “皇后娘娘,您既然对皇上已心生决绝……” 我摒息,清丽水眸之中略显空洞:“我与之决绝的,难道是那个人吗?” 不!我与之决绝的,是我所有的情思啊!此情不再,覆水难收! 小荷的脸上似懂非懂的朦胧,抹不去眼底已深深镌刻的黯然。 我远眺秀峰,山间弯道,隐隐有旗帜飘扬渐向那巅峰行去…… 那里,是皇陵所在呀! 第2卷 第7章 曲长终结宴终散 望着眼前一大堆的草药书理,我只有瞠目结舌。葳湛翻着其中一本医书,神色兴奋:“这本《开宝本草》上有记载,蜀地有草药名夜交腾,能益气血,黑髭鬓!” 那草药形状极为古怪,尤其根部,弯曲辗转,一看即不是北地所产。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物啊。 只是,我虽不忍扫他兴,但仍开口质疑:“都说因症施治,我为何青丝变白发,你尚不知,如何能研治出对症之药呢?” “你不愿说的,我便不问!”他微微垂目,神有所伤,“我虽不过一平凡大夫,但少年时随师父学医几载,天南海北,也算阅人无数。四年前,你来医馆诊脉,青衣小婢打扮,出手却以四蝶金步摇充做诊资,我已断定你非富即贵。后又见你拿出瑞雪墨锭,心中更有了准星,若是普通人家,哪里会有这般复杂心思?一年前,我在城外遇到你们,小荷灼伤。那一夜,附近只有城内未央宫失火,若你们是自城内出来……” 他从来都不说,但心思却是缜密的,尤其是一双温吞的眸子,如雨后夜空星辰绽放。 而我,在那抹雪亮之下,似乎无所遁形,唯一能做的,只有否认:“我从未去过皇城!” 他神情未变,连一丝置疑都没有:“看来是我多想了。” 夜交藤被合上,“开宝本草”四个大字顿时寂静呈现:“只是这夜交藤,不妨一试!” 暮色苍苍,夕阳已落远峰,独留晚霞映白发,在我眼里已经平常。心无向往,语气也是淡定:“不论是何因由,都是过往云烟,我早已习惯。美人迟暮尚属正常,何况我不过只是白头,你又何必这般执着?” 他的平静褪下,脸上有支离破碎的神伤:“我不曾奢望回报,只想着让你恢复青丝,不愿再让过去束缚你,连心都被束缚!” 心……都被束缚? “我心有束缚,难道是为了自己的过去?小荷才是最令我伤神!她的后背,我不忍看,已经过去的灾难并未在我身上留下痕迹,都被她一人承受!她明明可以像别人一样逃生,却为了护住阿叶差点命丧黄泉!那些印记,你也亲眼目睹,难道不比我的白发更摧残人心?” “……” “她未经人事,比不得我,沧海桑田!若能回到从前,我宁愿为阿叶挡火的是我而不是她!” 说完,我再不忍去看葳湛,他若明白,就该真的明白! 山风依依,似吹奏着一曲古道西风瘦马。 月季红艳,又是一年春归去。 甘泉避暑,校场围猎,总是如此周而复始。生命对于时间略显苍白,记忆在年轮面前也嫌稚嫩。 夏天来临,甘泉山又该热闹了吧? 鸿雁已然北归至旧地,而我……该何去何从? 摸出藏了许久的金项圈,仍有灼灼光华,宝石晶莹灿烂,引人渴望。 “你随先生下山,暗中将这金项圈当了!” 小荷脸现惊色,迟疑不接:“姐姐,这……” “咱们这样白吃白住也不是道理,” 她接了过去,然而眼睛仍紧盯着我:“姐姐莫不是有别的打算吧?先生曾亲眼所见我的身体,心存厌恶也是情理。可他对您是真心实意,姐姐不会因为我而有所避忌吧?” “傻!他生性憨直,你舍身救人,只会令他敬佩,怎么会有厌恶?他对我,不过是之前招来的假戏真作,可说到底,是同情的成份居多……先不管这些是是非非,咱们有些银子在手也是好的,总不能一直麻烦他。” 父亲曾说金项圈是祖传之宝,虽然之前在君家我从未见过,不过……我所不知道君家的东西有太多,又何止这一件? 小荷将当来的银子交给我的时候,沉甸甸的一包,她有些兴奋:“那朝奉一见是宝物,眼睛都亮了,价格也开得特别高!” 末了,又补上一句:“看来的确是宝贝!” 我浅浅一笑,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知夏,对不起!我实不能看着你从此跟随着我,风餐露宿。命运之于我的残忍,不能转嫁给你。葳湛,虽然有些讷言少语,但若真能成为你的归宿,我心中的负罪便能减轻一些。 唯愿他日有缘再见,知道你是幸福的。 朝林飞鸟,流水澯澯。沿着清溪而下,尚未知路在何方。眼下出了甘泉山才是重要,耳边小荷的呐喊声声入耳,带着哭腔。 对不起,我把你托付给葳湛了! 但愿你们都是明白我的人! 阿泽前面引道,若没有它,我不知道能否走出这千年深林! 阿叶伏在我背上,脑袋歪在我的肩旁:“娘,我们去哪?” “娘带你去一个地方。” “是去找爹吗?” “不是!” “爹会来找我们吗?” “他忙!”知夏从山下回来的时候,恨不得将所见所闻尽皆说给我听,她状若无意的提起,如今皇帝勤政,天下归一,四海升平。又在未央与长乐之间建起了长信宫,那里,除了帝王无人能进!于是,流言暗暗汹涌,说轩辕帝在那里金屋藏娇。 我听了,不过付诸一笑。天意从来高难问,何苦来哉! 阿叶又凑着我的耳朵问:“爹不想我们吗?” “阿叶想爹了?” 他的小脑袋直摇:“阿叶想义父!阿叶没有坐义父肩膀!”声音带着落寞。 濮阳高大,常将阿叶扛在自己肩头,步履若飞,一点不见吃力,难怪阿叶对他念念不忘:“阿叶想坐义父肩膀?” “嗯,娘会累!” 我们沿着官道向西南而行,一则那里山高皇帝远,二则大哥在那里。 出了陪都,官道便渐行渐窄,总是依山傍水,不若北地平原明朗。我们脚程慢,历半月却只经了两座城池。 渐近西地,弯道居多,迎面漫天风沙扬起,马似的卢,轱轮飞快。 我急忙挟起阿叶躲在路旁,但已经来不及,高头骏马直冲而来,在我们面前高举前蹄,嘶鸣不已。 “吁!”一声浑厚的嗓子,马被生生拉住,离我们不过丈远。而它身后的车队也停了下来,在道上留下很深的车轱辘印。 赶车的男子臂阔腰圆,虬髯伟干,手中一根长余三丈的马鞭:“快些让开!别挡了我家公子的道!” 只怪阿叶淘气,跑到道中,我微微施礼致意:“对不起!” 那壮士微微一滞,神情缓和,语气也软了一些:“快站到一旁吧!” “邵平,怎么还不走?”一个优雅的声音自马车的华帘之内传出,似男似女,轻柔之中又带了一丝冷漠。 “回公子,这妇人带着孩子,行路缓慢。” 那个懒懒的声音复响起:“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难道广川候家的鞭子改吃素了?” 里面有女子吃吃笑声,如春莺啼柳。 “是,公子!” 那壮士脸上略有迟疑,但仍是举起鞭子,挥了下来。虽然只是作作样子,却仍有屡屡劲风挟着热浪而至。 阿泽“呜”的一声厉喝,冲了上去,狠狠咬住迎面而来的鞭子,一使劲,壮汉未防跌落下马。 华帘掀开,一阵香风飘来。 一袭素白华服男子,临风翩翩而出。年龄与我相仿,飘逸长发随风翻飞,黛眉凤目如画,冰姿玉骨,清俊绝美,竟不似红尘中人。唇边若有似无邪狞一笑,才似仙子坠落人间。 这般出尘,竟是方才在帘中发话之人? 我心中略有不屑,语音清冷:“阿泽,回来!” 那男子凤眼斜挑,出语轻狂:“啧啧!乡野村妇,倒有这样宝贝!邵平,你看你还不如人家那狗!” 被他称作邵平的壮士爬了起来,未及掸去身上的尘土,已抱拳告罪:“属下无用,请公子责罚!” “罚你有什么意思呢?”那男子转目一笑,无限温柔,“那条狗,我看上了!”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阿泽,细长的美目中略现尖锋。 阿叶闻言紧张起来,紧紧拉着阿泽的项圈,抿着小嘴,两眼怒视,一副气乎乎的模样。 邵平面露难色,手下却不敢迟疑,在那男子的浅笑声中缓步向我们走来。 我将阿叶拦在了身后,阿泽也弓起了身子…… 第2卷 第8章 夜来香袭氤氲起 然而就在此时,一片银花飞落,溅起满脸惊异,阿泽已身处白光之下。 那银白光芒,原来是一张大网,网目细密,网线光滑异常,一望便知是极韧之物。 阿泽伸爪拉扯,却无济于事。 美男子长衣飘泛,眉目轻扬:“小娘子,这等灵兽在你手中也是暴殓天物,不如就给了我如何?” 我冷冷一嗤:“公子不觉得自己本末倒置了吗?岂有先抢后问之理?再者,我们孤儿寡母,你如此强抢似乎有失广川候颜面吧!” 广川候伏申,天朝两位异姓王候之一,另一位便是我的父亲。 但父亲在朝的几十年中,几乎看不到伏家的身影。 据说伏申在娶了冲柔郡主之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经营商号之上,这几十年也并非空泛,天朝传闻广川候富可敌国。 伏申我曾见过,是在宣室的大殿之上。不过就算他在,也是认不出我的。 那男子闻言,举手抚额,似有无奈,然后现出诡异一笑,露出洁白牙齿:“小娘子好利的嘴!你既然知道广川候,又怎么会没听说过公子期呢?” 公子期?原来他就是广川候的公子伏昊期!以美名自负的公子伏昊期?天下莫不知期姣也,不知期姣者,惟无目者也。 我脸上千回百转,转作淡定笑容:“原来外界所传……” 他脸上重覆优雅,如同绝美羊脂白玉,笑容之中亦有期待:“怎么说?” 他自负美貌,此刻的神情倒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位镜华大长公主,她也是极美貌的,也爱听人家夸奖她的美貌。 “我虽孤陋寡闻,亦有耳闻广川候家财富赡,公子自称是广川候家的,有谁会信?” 他的期待旋即收起,唇角向一边斜挑,似笑非笑:“呵呵!好个聪慧女子!居然能处变不惊!可惜呀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公子太多黄金白银,想要什么买不到?不过人家求着让我买的东西,再好,也比不上我自己求着人家卖的!” 说罢,柔柔的眼神递向邵平,邵平立即会意,摩拳擦掌走向阿泽。 阿叶喊了起来:“大坏蛋!” 我扳住他,尽量不让伏昊期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阿泽前爪撑在地上,在网中仍保持凶狠,然而邵平却将那网收紧,阿泽所处的空间越来越小。 它的嘶咬渐渐疲乏,最后停止了挣扎,它的目光盯着我们,有淡淡的褐色光芒。 无力之感如影随行,我怔怔的看着它被关进马车后面的箱子,然后听见自己的嘶喊,亦是苍白的:“放开它……” 伏昊期冷冷一笑,掀帘进入车内,随后,一个小小的包裹被抛了出来,邵平拍拍双手上车,将那包裹稳稳地朝我扔来,之后,一甩缰绳,八匹高头大马分列两排扬蹄绝尘而去。 阿叶望着远去的马车,拽着我的衣裳嚎啕大哭:“娘!娘!阿泽!” 我将那个包裹抓在了手里,屈膝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安抚:“小宝不哭,娘一定把阿泽救出来!” 而我的眼中流露出来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冷洌…… 此刻,晚霞映山红,日已近黄昏,马儿也该歇歇脚了! 背一路自己下来跑一路,阿叶跟着我,终于在日落之时到达了前面的小镇,我气喘吁吁,而他更是满脸黑汗。 轻轻替他拭去黑汗,小脸也比之前隐居山中是黑了许多,看在我眼里一阵刺痛。 “小宝,累吗?” 他垮着小脸,神情楚楚可怜,声音也小了许多:“嗯,娘,阿叶又走不动了!” 叹了一口气,抚了抚他的头:“乖,马上就到了,再爬到娘背上来!” 才到地界,便见枝展优雅的古榕铺天盖地。正如书上所说,绿荫满城,暑不张盖! 我想那伏昊期的马车豪华大气,着装也极尽奢华,一看就是出手阔绰之人,便向人打听了这镇上最好的客栈,直奔而去。 终于,在荷塘暗柳之处,我看到了“悦榕客栈”。前面门楼宏伟,后面则是一排平顶二层房屋,中有榕树盘枝已伸出围墙之外。 古榕下,小厮正在喂马儿吃草,马车已经卸了下来,不见阿泽的身影! 牵着阿叶,缓步入内,柜上冷冷清清,半天才冒出来个伙计:“住宿吗?” “我要一间僻静的上房!” 那伙计两眼在我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耸肩一笑:“呦,对不起,小店已经客满了!” “方才你还问我是否住宿?”这伙计,没看清楚人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都说店大欺客,看来一点不错。我和阿叶这一路上,总是拣干净清爽小门小面的客栈住宿,何曾被人拒之门外过? 若不是为了救阿泽,我怎么会来住这种地方? 这时,身后一个银铃清脆的声音响起:“伙计,你别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你是怕她出不起银子?还是嫌她住店不照顾你酒菜生意?” 我回过头去,身后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位红妆打扮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束袖劲服,英姿飒爽,面若红桃,眉如新月,眼如青杏,唇若红樱。手上提着一柄长剑,风尘仆仆。 “哎哟,这位姑娘!您看说的是什么话?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岂有将客人往外赶的!只是,小店真的客满了,您来了也一样!” 那女子也不说话,径直走到柜前,“啪”地一声,一锭银子重重磕在桌上。 伙计退后一步,献媚一笑:“姑娘,您别闹事!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问题,实在是小店来了贵客,将后院的厢房都包下来了,一时房源吃紧……” 红衣女子闻言,火气更旺,直接就将手中佩剑掼向柜面:“银子不收,那本姑娘这把剑你收不收?” 伙计的脸上笑意渐退,缩着头陪起了笑脸:“不敢不敢,容小的再想想!……西厢拐还有一间耳房,姑娘若不嫌弃……” “赶快带路!”她收起剑,转身对我温和一笑,“这位大姐,不如我们就挤一宿吧!” 我亦舒心一笑,不作推辞:“如此,先谢过姑娘了!” 我从包裹之中取出装有碎银的丝帕,想她既然付出去了一锭银子,说什么我也该掏一半。 平日里用的都是装在丝帕里的银子,加起来也不到一锭,我全数递给了她。 她笑笑,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将那些银子接在了手里,然而,脸上却是一顿,奇道:“大姐是浮丘人士?”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踌躇未语。 她已将丝帕拿了过去,展开一看,秀眉微挑:“这不是碧霞宫的吉物么?” 那块丝帕正是濮阳给我用来遮头的,上面绣有“碧霞元君行宫祈福”的字样。 好在她也并非多话之人,用过晚饭草草梳洗一番便睡下了。阿叶没有什么胃口,我也早早的哄他睡下了。 轻声出了房门,观客栈四周,只闻后厢有靡靡之音传来,间或还夹着笑声。 那中间最为得意的声音,赫然就是伏昊期! 小心的避过众人的目光,我悄悄接近后院厢房,一阵夜来香的浓郁气息传来。 此时,月已上头,榕枝舞影,他们必然在院中饮酒作乐乘凉! 而夜来香是用作驱蚊虫之用! 只听有女柔情绵绵:“公子,这悦榕客栈住起来可比咱们广川的丝竹苑好了很多!” “哈哈哈!这可就难了!不如你想个法子,咱们怎么把这悦榕客栈搬回去?” “公子就会寻小雅开心!”女子佯怒,声音却似槐花蜜。 “生气了?那……咱们就在这多待几天,等你觉着丝竹苑好了再回去!” “咯咯咯……” 后院之中言笑晏晏,丝竹缓歌漫舞。我准备由原路潜回,多待几天?既然如此,我便好好打算一番。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忙将身子隐在了暗处,只见客栈伙计吃力地捧着一个大酒坛子过来。 刚到口子上,就听见伏昊期柔软的声音懒懒地响起:“有美女作陪,却没有美酒实在是煞风景!”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醉客么?我翩然而退,回到房中。 阿叶睡得极香,还轻轻的发出呼声,今天太累了!我拥着他,无法入眠。三岁的孩子,比起身处宫廷锦衣玉食的兄弟,他经历的太多了! 红衣女子翻了个身,咕咕哝哝,听不真切,隐约是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第2卷 第9章 一枝玉入夜来香 * 这一夜,我很晚才入睡,迷迷糊糊之中,隐隐有人在拉扯我的袖子。睁开眼一看,是阿叶。 将他抱了起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他伸手一指:“阿姨走了!” 我起身一看,红衣女子果然不见踪影。 不禁一身冷汗,她走,我竟然毫无察觉! 不过,有正事要办,也顾不得去想那么多了。 天不过蒙蒙亮,客栈里面没什么动静,只有几个勤快的伙计在打扫卫生,我带着阿叶轻步出了客栈。 原来这个镇子叫夜榕,因何叫夜榕?据说还是有故事的。此刻,我正与阿叶坐在一大娘的身旁听她说故事。 她很喜欢与人聊天,嗓门也特别大。 古时,这个镇子不叫夜榕,后来有一男一女各自从南北方向过来,男人带了北方的榕树种,女人带了南方的夜来香种子,在此地相遇。男人忘了要将树种送去南方,女人也忘了要将夜来香送去北方。于是,夜榕从此有了榕树,也有了夜来香。 说着,她一指悦榕客栈方向:“喏,就是那里!” 大娘家是开酒坊的,悦榕客栈的酒就是她家供的。 “听说大娘家的酒很不错!” “悦榕客栈那酒搁我这里也只能算中档!告诉你,本地人都知道我这儿还有更好的酒,但我不卖!” …… 从酒坊出来的时候,我雇了一辆牛车,上面装了几坛酒,酒坊里最好的美酒,绝不外卖的酒! 我给了银子,另外还奉送了制作葡萄酒的方法,大娘乐不可支。 我又故意将其中的一坛的封口撕开,顿时,酒香四溢,她果然没有夸大其词! 赶车的大爷摇头说:“太浪费了!” 我笑着将其中一坛塞到他手上:“大爷,除去雇车的费用,这是我另外送您的!” 他有些喜出望外,黑黝的脸上皱纹顿时挤作了一堆:“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笑着将阿叶抱上了牛车:“别推辞,好好替我做事便成!” “您尽管吩咐!”“娘,这是什么花?真漂亮!” “这叫一枝玉,可你要记得,漂亮的东西往往都有毒!” “婆婆也夸阿叶漂亮,阿叶有毒吗?” “小孩子没有毒!” “长大了就有毒吗?” “……” 我正犯愁答案,他已经蹦蹦跳跳跑开,北方的山多是黄土,南方的山多是黟石。阿叶看着好奇,那些山石奇形怪状,有的别样姿态皆自天成。 下山的时候,我的手上捧满了一枝玉,而阿叶手上也拿了几枝。 一枝玉的花,在空气中,娇艳翩舞,散发淡淡清香,是没有毒的。浸入酒中,那酒也不会有毒,但却有别的作用。 草庐一年,我听到很多,也读到很多,自然就知道了很多。 还比如说,夜来香…… 等到大爷再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您这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皱着眉头。 不需揽镜自照,我也晓得现在的模样有多骇人。原就不谙脂粉,现在又存心乱涂一气。如玉脂的脸上更加苍白,那抹红润必定不复再见,嘴唇也刻意描上大红,眼圈浓黑。阿叶挺起肚子,歪着脑袋看我,抬头纹深现。 温婉一笑,冲大爷说:“我得把这些酒都卖了,才有钱付车资啊!” 大爷摇头:“客人看到你这样子,都吓跑了,还会买酒?” “您不也说这是好酒吗?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何况只不过是丑女呢!” 他仍是摇着头,似乎听到了笑话,将身子背了过去。 * 出了夜榕,失去了古榕的荫蔽,暑气难当,牛车缓缓进入陵阳县的地界。当年,太祖皇帝便是在陵阳起兵。陵阳现在仍有皇家寺院百余座,香火鼎盛。 远处终于有马蹄踏声、轱辘转声传来,我的嘴角轻轻掀起一丝笑容:“阿叶,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乖乖地躲在里面,知道吗?” 他点点头,乖乖地弯着身子爬进牛车的凳子底下。 我往前挪挪,坐在赶车大爷后面:“大爷,慢着点,酒坛子簸碎了,我上哪卖酒去?” 他憨厚地笑着:“放心,不得!”但手上握缰绳的手已微微用力,速度便慢了下来。 果不其然,一声熟悉的呦喝声响起:“前面的牛车让让!” 我拳头攥紧,心里激动:终于来了! 大爷将车子赶到了道旁,眼瞅着高头大马华盖豪辇过去,我的心拎得高高的—— 突然帘内柔柔一声:“停!”虽然懒散却仍是穿过马蹄纷踏的声音,清清亮亮。 赶车的人正是邵平,他勒住了马车,恭声问道:“公子,怎么了?” 里面人没答他,只听一阵环佩轻响:“小雅,本公子又看上好东西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车窗上的金线绣花的罗缎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雪白干净的脸,樱桃小口正红,媚眼细细如丝。 她在我脸上停留一片刻,而后以丝帕掩口,娇滴滴地笑着:“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只瞅见一辆破牛车,一个老头,一个丑女,哪里有什么好东西?” 在女子的吃吃笑声中,已有人掀帘出来,正是伏昊期。他今日一件嫩黄文衫,发以玉冠束起,少了那日的邪气,添了些许斯文。 只见他轻轻击掌,随着自己打出的拍子慢悠悠的说道:“美人珠帘卷,犹抱琵琶半遮面!你们有所不知,看不到的那才叫好!老人家,你这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字一句,如弹唱诗词。哪里会让人相信,这是个掠夺成狂的怪人? 大爷实诚,照我之前告诉他的实实在在地回答:“公子,这些是要送去陵阳县的酒!” “是吗?难怪本公子酒兴大发,原来是酒虫闻到酒味了!邵平,你去瞧瞧!” 我伸手护住:“这是要送到松平县令府上,不卖的!” 伏昊期在车上蹲了下来,凤目异采流转,脸上露出极美的微笑,自始至终一成不变:“县令喝的酒本公子就瞧不得、买不得?” 他又唤了一声:“邵平!” “是!” * 我只不过作势挡了几下,倒也逼真。人为情势所逼,什么事情不能做? 阿泽有伴随轩儿长大的情份,而且,据宫人私下里传说,若不是当时它奋力咬了我一口,只怕,我也许就会和文周太后一样了。 这时,酒坛已到了伏昊期手中,他俯头深吸,表情满足,而后又微微颦眉,似隐隐生气:“客栈的伙计竟说他家的酒是附近最好的!” 语气竟隐隐有着一点孩子般的天真!我心中暗叹,有怪癖的人,多半事出有因的。 他说罢,看着我,玉面微展。那笑容,似乎隐含着别的什么,又攸然隐去,换成了嫌恶,唯有漫不经心的眸中突然闪过丝丝精光。 “这酒,没有问题吧?”边说边举手伸至头上玉冠拔出一物,探入坛中。 我脸上仍保持怒意不变,心中却暗自冷笑,你以为有银针便能万无一失了吗? 银针出来,仍白亮如初。 他似乎有些意外,柳眉仍轻轻挑起。见他如此表情,我心中惊了一拍:难道被他认出来了? 不料他反而哈哈大笑,只管仰头喝酒,动作斯文亦不掩毫气:“果然好酒!” 这与他惯常的模样实在不符,让人不禁置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不过,世人不都如此?永远戴着两副面具,不,或许有的人还不只! 我定下心神,沉着应对:“我们家酿酒的秘方是祖上传下来的,所以才能酿出这好酒,开坛十里香,隔壁千家醉!” “是吗?”他嘴角仍噙着笑,只是目不转瞬的凝视着我,半晌才若有所思的淡淡笑道,“开坛十里香本公子已经见识了,至于隔壁千家醉……邵平,把牛车上的酒全部拿来赏给大家,看看是否真的是隔壁千家醉!” 邵平一声令下,马上从后面上来几个壮汉。他们早被酒香所动,此时正得了机会,一个个如狼似虎。 我依旧怒目相向,嘴角却微微上扬。 * 几个酒坛子里的酒很快见底,而他们个个仍是精神饱满,丝毫不见醉意,我是见过海量的,也不禁微微吃惊。 伏昊期得意一笑,脸上微有红晕:“你看,咱们这几个可是一个没醉,你们家的招牌该换了,什么隔壁千家醉!” 他边说边摇头,掀帘进去了。 有人跟着附和:“对!对!照属下说,就该叫千杯喝不醉!” 我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这时,帘内“哗”的一声,然后只听一声娇呼:“公子!” 马车下的几人脸上一变,立即意识到有问题。尤其邵平,一双眼睛马上紧盯住我,似乎要挖出点什么。但不待他们有所行动,酒的效果已经出来了。 然后他们的身体软绵绵的坐在了地上,意识清醒,只是无力支撑。 大爷又惊又惧:“哎呀,夫人,您这是——” 我没答他,急忙跑到后面的马车上找阿泽的身影。打开头一个箱子,顿时金光四射,居然是满满一箱子的金锭,哪有阿泽的影子? 这时,后面的箱子里传来“刷刷”的声音,是阿泽! * 马车内,镂金的车身装饰富丽堂皇,内以浅青色绸缎装饰,令人倍觉清爽凉快。伏昊期就跌坐在内,仍镇静自如,只有双手无力垂下,略略发抖。他的凤目隐隐射出寒光,教人望而却步。那个叫小雅的女子见我进来,瑟瑟缩于马车里面,甚至不敢吭一声。 我取了绳子将小雅绑起,才掏出帕子将脸上抹干净。伏昊期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他薄唇微张,气力虚弱:“是你!”脸上光彩尽失,手指微张,作势待发状。 只是,刚才他们狂饮那酒,是用一枝玉泡过的。一枝玉泡酒,是大夫们用来止痛用的,对人体本无害,所以伏昊期以银针探试,根本无所获。但是—— 这几日,他们吸入太多的夜来香,在体内沉淀。而夜来香遇上以一枝玉泡过的酒,药性就转变成毒性了。然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只起了一点麻醉的作用。 “不错!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举起手中的金锭,“这个,就算作酒资吧!” 他唇边突然露出一丝冷笑,伸手朝我的脸上挥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中我只有扭头躲开,头上顿觉一阵凉意—— “啊——”冲入耳中的是小雅的尖叫声。 * 《君心泪》群:50228668欢迎加入!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2卷 第10章 此去西关莫问期 我回头去望,遮头的丝巾,已挂在伏昊期的手中。炙热的风吹过,如雪般银丝拂过脸上,映在那两人俱都满载震惊的眼中。 虽是酷夏,然而小雅的身子就像是秋风中的枯叶。 伏昊期细长美目之中闪过千帆,又在片刻沉寂,化作点点痴怔,轻轻昵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眼中,有惊艳,有渴求,还有落寞! “娘……” 阿叶稚嫩的嗓音在车外响起,我飞快将丝巾夺回,缚住白发,而后毅然转身出去。 赶车的大爷藏在了牛身后,不停的拭汗。 而阿泽已经恢复自如,半蹲在阿叶的面前,任凭阿叶将它紧紧搂住。我作了个手势,它立即知晓,上前将套在马上的缰绳悉数咬断。狼,生来即是狼,无论如何,它都是狼! 我取了邵平的马鞭一甩,马儿吃痛你追我赶,身上又去了牵绊,顿时脚下生风,不一会已然不见踪影,只剩漫天风沙。 这样一来,距他们药劲过去还得半个时辰,再加上必须另外去买马,套车,就算牛车再慢,他们也是追不上了。 再看赶车的大爷,半天才爬上牛车,不过赶起牛来却是利索,恨不得牛撒开蹄子跑。 很快到了陵阳县城,我将方才那一锭金子递给大爷欲充作车资,他忙不迭地摆手:“姑奶奶饶了我吧!这是官银,上面有印记的,不能花的呀!” 我这才注意到,那金锭底部果然打上了记号,竟然是“酎金”二字! 酎金? 酎金是皇帝祭天所用,确实是由王候敬献,但伏昊期明显是往蜀川方向,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这锭金子是不能让人瞧见的!于是换了普通的银子给大爷,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再回头,仰望陵阳高高城门,我牵着阿叶的小手,顿时有些茫然,原本欲直奔西南的,可经那伏昊期一搅,竟也改了道。 如今,到底是何去何从? “娘,我饿了!”阿叶抬头,脸上有几道尘土和着汗水留下来的暗沟,可怜兮兮的模样。 是啊,日已中天,大人尚且已饥肠辘辘,何况他一介三岁小儿呢? “走,娘带你去吃馄饨!” 一路南行,阿叶已经爱上了馄饨的味道。这饨馄原始于北地,但总是浑浑沌沌一大碗,皮厚肉糙,一见就失了胃口。而南方人在吃上精细讲究,所做出来的馄饨皮薄馅嫩,汤汁鲜美。尤其上面还飘着几叶葱花,绿意盎然,怎么能教人不爱?我这一说,自然换来阿叶的一阵欢呼,精神也好起来。 陵阳县本就坐落众山怀抱之中,一衣带水缓缓自城中淌过,将整座城一分为二,山灵水秀,红暗梅熟,让人无法将之与百年前的硝烟战场联系在一起。 这里是福泽天朝之地,历来君王重视有加,就如同皇陵所在地甘泉山一样,也有重兵把守。而且寺院众多,大多都是由朝廷拨款所建,自古以来已成惯例,是以这里庙宇庵堂成林,且均是气度不凡。 一进陵阳县,风气顿改,街上随处可见或黄衣或青衣的僧侣,卖香烛的商铺比比皆是。来来往往的寻常百姓也多面容平和,似无限安乐。身置其中,也不自觉心情豁然开朗。 我心中一动,若就在这般灵静之地僻居,也好过带着阿叶辗转奔波。 寻了一家干净的面店坐下来,阿泽自动钻到了桌肚底下,免得惊扰到旁的客人。 老板娘是个胖大婶,一看便知是原住民,胖乎乎的十分和气。 阿叶看到别人在吃馄饨,有些迫不及待,兴奋地指着开锅:“娘,小宝也要吃馄饨!” 胖大婶闻言笑呵呵,手脚利索:“来了!” 阿叶顾不得烫,一口一个,显是饿极了,我眼中渐渐泛起湿意。 这时,旁边有人嘀咕:“伊洛进献珠宝,以次充好,这不是没把咱们皇上放在眼里吗?也难怪龙颜大怒,把那伊洛的使者给斩了!” 我一惊,轩辕帝怎么会斩了人家的使臣呢? 另一人叹道:“哎,又不太平了!” 开头那人显然不同意他这么说,声音也略略提高:“想当年在西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是何等快意?如今匈奴尽灭,才是真正太平!怎的两年太平日子一过,你就怕打仗了?” 我微微诧异,方才进来只见邻座有两位布衣打扮之人,难道竟是将士? 又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另外一人又说:“西北战场,荒无人烟,只见漫天沙尘,以致人瘦马疲,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头一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那些算得了什么!真正让我后怕的是皇上受伤昏迷那几日!” 这时,一直埋头吃着馄饨的阿叶突然抬起头来,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爹!” 一声清脆,瓷勺自我手中落下,四分五裂。 那二人当中一人起身喝道:“怎么回事?” 我终于想起来,他是皇上近身的侍卫!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那么皇上…… 这时,胖大婶过来打圆场:“两位大爷,没事!没事!味道还不错吧?” 我抓了一定碎银放在了桌子上,拉起阿叶就往外走,连头也不敢回! 然而却被胖大婶一把拉住:“妹子,要不了这么多……” 这时,一人站起,语有惊疑:“你看,这妇人身边的那条狗好眼熟!” 另一人有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尽说浑话,这狼狗不都长得一般模样!” 另一人不再作声,然而,我仍感觉到如芒在背,似有一道目光在紧盯着我。 没走多远,后面马蹄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并且有呼喝声传来:“在那里,快,追上去!” 是伏昊期的人!怎么会这么快? 慌不择路之中,我推开了一座破旧腐败的木门,是个异常干净整洁的院子。一阵香烟袅袅娜娜飘来,间或有低沉平坦的梵音唱念,如瀑布轰响,原来是一座庵堂。 青衣小尼似被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惊到,手执竹帚半晌没有发出声响。 我歉声施了一礼:“姑子,我们路遇此地,想借贵地歇息一宿,还望姑子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她来回一打量,和声说道,“请容贫尼先问过师太再行答复!” 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我忙回身将庵门合上,再双手合十:“姑子,先让我们躲避一时,待恶人走了,我们马上离开决不打扰!” 姑子脸色凝重,朝侧边一指:“你们先到那边柴垛之后藏身!” 我让阿泽钻进去,然后让阿叶躲在它的腹部,最后才进去,透过柴垛的缝隙,看到姑子正将庵门大开。 外面有男子声音响起:“小尼姑,可曾看见一个女子带着一小孩过去?” “看见了!”姑子的声音波澜不惊,我心中一凛,正待反应对策,她又徐徐说道,“还带着条狗,刚刚过去,穿到那边的巷子里了!” 脚步声由近及远,直到…… 身前柴垛被移开,我匆忙道一声谢,姑子脸上微微带笑,隐有红晕:“出家人不打逛语,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间庵堂,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说香客了,不必担心会有闲杂之人。 仅有的几个姑子深居简出,除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位姑子叫冲修,另外还住着一位被冲修称之为师太的姑子和另外两个姑子。 她们作息简单而规律,心亦如止水般宁静。 冲修带我去见师太时,她在自己的禅室之内,盘腿面壁而坐。 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她声音细腻如丝:“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只是贫尼多年不见外人,对施主也不例外,恕贫尼失礼了,施主请便吧!” 她说话的时候,仍是背向我,视线似乎一直盯在墙上。 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壁上仅一画,不过是简单泼墨,难以辩认。但我毕竟佛缘不深,又怎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于是,我就在这间破败不堪的庵堂里住下了,柴垛旁边的一个小柴房,虽简陋,但住的挺安心。 这庵堂还有一位姑子冲平,脸上有一道刺目的伤疤自左脸下眼角过鼻梁延伸至右下颌,还好不是很深,不然可用狰狞来形容。但即便如此,也将她原有的容貌尽数毁去了。 女子莫不爱自己容颜的,这位姑子,神情冷漠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她看到我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似乎久不见阳光。 第2卷 第11章 葡萄美酒好乘凉 入夜,柴草清香,阿叶睡得很熟。我辗转难眠,不时为他驱去嗡嗡作响的蚊虫。 回想起今日所有遭遇,不禁身心俱疲。然而总有些片断如逝水流过,却抓不住。 轩辕帝的近身侍卫怎么会在陵阳出现?难道说皇上也来了?但陵阳静逸,丝毫不见君王驾临迹像。难道是微服私访?这似乎也不可能,西南不平,他一国之君岂会有这般闲情逸致。况县,也没有这时间。 还有,那侍卫说他亲征受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起那日在宣室殿,问乔公公皇上是否平安时,他明明说是。 难道是我错过了什么?那日盘旋而去的赤鹰,还有乔公公鬼鬼祟祟的身影…… 不对,那日乔公公回答时,分明略有迟疑。 不过,也许这是皇上的意思吧。 如今,我再去追究那些有什么意思呢?是或不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陵阳是个不错的地方,风气淳朴,只是,柴房之中蚊虫太多了…… 几日下来,阿叶脸上多了几个红包,看了让人心疼。 冲修一脸诧异,边取来药膏替他涂抹边问我:“冲平没有送蚊香过来?” 我一愣,冲平?并没有。此刻,她正侧身站在香炉前敬香。 于是冲修朗声询问,那冲平竟似未闻,连照面都没有转身便走了。 冲修歉声一笑:“娘子别介意,冲平一贯如此!” 然而,总觉得冲平待我似乎是刻意的冷淡,还有莫名的……戒备! 难道是我居于忧患太久,所以对身边人总是带着防范的心去看待? 但不经意之中却瞅到她隔着香炉偷偷地望我,似有暗流涌动,难以猜测人心,但那目光似曾相识。 庵门轻响,带来尘世喧嚣,进来的是庵堂里年纪最轻的姑子……冲缘。平素只见她笑,碰上阿叶也会逗玩一番,现在却是一脸的颓然。 冲修问了一番,她才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方才她去了静业庵,那是陵阳最大的庵堂,见到了香客供奉的葡萄,一时嘴馋了。 原来,是生了贪念。只是,葡萄价贵,连普通百姓尚无力购买,何况这破落庵堂的姑子呢? 冲缘性子直爽,心里藏不住话:“佛说众生平等,为何庄园里的人情愿将葡萄烂在架子下也不愿贱价卖给平民百姓?” 葡萄……烂掉…… 当初典当金项圈所得的银子已所剩不多,从伏昊期那里拿的金子又不能用,西南暂时也不宜去,难道真要等到坐吃山空那一日? 而且我带着阿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刺绣都不会,能做什么? 我还想到,既然可以教悦榕的酒坊做葡萄酒,为什么我自己不可以试着去做呢? 只是,葡萄价贵,另外准备做葡萄酒的地窖、盛具都需置办,我人生地不熟,一时去哪里弄到那么多银子? 正一筹莫展之际,冲缘的话却让我有了主意。 打听了一下,原来陵阳本地就有种植葡萄的庄园,离县城不过一里地。庄园极大,园中不单有葡萄,还有别的时令瓜果。 等了几日才得以见到庄园的主人,姓单,五十开外,身上一件枣红色的外裳,上面以金线满绣铜钱图案,到处透着财气,而眼中满是精明。 他在厅中大刺刺坐下,眼睛随意一瞟,勉强一丝笑容:“听说这位夫人来找单某?” 我从未与人做过生意,但想起那云裳坊的当家,便有样学样:“是,想来谈笔生意,不知单老板可有兴趣!” 他兴致缺缺,作势抿一口茶后才道:“请说!” “我听说单老板庄园里的葡萄可为您挣回不少银子!” 他笑而不语,开始仔细的打量着我。目光里的探究以及赤裸裸的蔑视,直接挑战着我的骄傲和自尊。 沉下心思,抛却过往一切矜持,我仍笑容可掬:“但也听说这园子里一年要烂掉不少银子吧?” 他终于给出反应,但却是嗤之以鼻:“夫人是劝说单某应该贱卖吗?可若人人都有葡萄吃,那单某靠什么赚钱呢?” 我摇头,露出轻蔑之意:“非也,我有一法,可保单老板利上加利!” 商人重利,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只是仍含着些许的怀疑:“哦,说来听听!” 我垂眸一笑,故作叹息:“若在平时,白白告诉你也无妨,但如今,我们孤儿寡母就只有这一条生计!单老板若有诚意,咱们可以合作!” “你一介女流,凭什么与我合作?” 我微微一笑,自信满满:“凭我能将这葡萄变成杯中美酒!当然,单老板若没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另找他人!于我,没有什么损失,只是替单老板深感可惜!” 单老板的庄园地处陵阳西郊,而庵堂就在陵阳西城,二者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我手中拎着半篮子葡萄,是单老板执意的馈赠,推辞不过。 然而入城的时候,气氛却与往日不同。陵阳民风纯朴,有路不拾遗之美誉,各处关卡一贯松泛。往日,百姓三三两两进城,十分随意。此刻城门口却排着两行长队,接受检查,鱼贯而入。 我有些纳闷,又有些吃惊。难道是伏昊期的主意?想想不大可能,若是他为抓我,何需等到今日? 这时,只听前边有人窃窃私语,其中一年长者卖弄:“听我那内侄说,过几日有大官员携家眷路过此地,所以城门严查入城之人,以防不明身份之人进入!” 另外的人好奇道:“究竟是来了什么样的大官员?” 那长者想了片刻,有些不太确实:“我记得他说是个将军,好像是姓沙。” 朝廷之中有沙姓将军? “喂!你是哪里人?” 我猛地回过神来:“我,我是来送葡萄的!” 那守卫一看我篮子中的葡萄,便不再盘查,头直点点:“快进去吧!” 我常常吁了一口气,这篮子葡萄,真是误打误撞! 然而这篮子葡萄,带给我的震憾却远非如此。我原以为,人的内心深处,对于渴求的东西总是不会有止境。就如我原来与焰炽所说一样,当你得到了就会看到更高处。可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竟是错的! 冲缘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光彩,却仍是浅尝辄止。 我有些吃惊,目光从她转到了篮中几乎未动的葡萄,再转向她:“怎么不吃了?” 她浅笑清清,眼神聪慧:“贫尼在佛祖面前想,葡萄定是好吃的。好吃与否,只要一颗便知。谢谢施主,贫尼尝到了葡萄的滋味,觉得非常好,这样就够了!” 原来如此! 我不由暗叹,欲望竟然可以如此简单!看破!放下!然而芸芸众生穷尽一生的光阴,却始终看不透,看不破。 而圣贤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阿叶爱吃葡萄,原在宫中就如此。于是一口一个,吃得很是熟练,提一个往口中一挤,果皮在手,果肉入口,不一会又伶伶俐俐地吐出几粒小籽。 冲修赞叹:“阿叶很会吃哦!” 我笑着点头,却在四下里搜寻另一个身影。师太从来不出房门,可冲平也不在! 一回身,蓦然看见冲平站在柴房外面的窗棂底下,满脸阴沉地看着阿叶,那条疤痕竟似也扭曲起来。 事情出乎想像的顺利,或许真的是利之所在,人咸趋之。我只不过点了一下,便引起单老板莫大兴趣,一改初见时的冷淡,也不顾我仅一介女流,且身份不明。契约上关于分利一项,他爽快,我亦不计较,最终按五五分成。没几天又将我所提出的事物备齐,并派人到庵堂请我过去。 至城门正街,热闹非常。沿途有官兵把守,看热闹的百姓挤在了道旁。我将阿叶抱了起来,阿泽跟在我们后面穿梭而行。 这时,呼喊声重重叠叠:“来了!来了!”于是,围观的人们纷纷踮起了脚尖,眼睛齐刷刷地朝着城门方向。 首先,有军仪士兵手执大旗作开道先峰,旗上分别是“天朝”“征远”。 原来是位征远将军!天朝征远将军众多,且多在驻地,怪不得我对这沙姓将军只是耳熟,却忆不起到底何人。 那军仪士兵之后有亲兵,步伐阔而齐整,威风凛凛。亲兵之后是一位英姿勃勃的壮年将领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度非凡。随后,有车辇徐行,想必便是那位将军的家眷。 这时,薄风轻起,掀起马车幔帘一角,透过里面的纱帘,隐约可见端坐之内的女子,云鬓华服,妆容娇艳。 阿叶在我怀中,愣愣地看着那马上的将领,突然横手一指,张口问我:“娘,那是不是爹?” 我一惊,虽然他稚嫩的声音被周围的喧哗掩埋,但仍有几人侧目过来。 连忙拍打他的手臂:“小宝不要说胡话!” 他噤声,然而目光却追随着马儿远去,神情萎顿,似有无限委屈。 看那马上英姿,同样铠甲裹身,而我却吃惊,阿叶为何还能记得当年西华门外他父王的模样? 难道说,真的是,血脉相连? 不禁冷冷一笑,血脉相连?轩辕帝是否知道这世上某一个角落还有他的骨肉,在破落庵堂之内过着连平民都不如的生活? 心头似一盆冷水泼下,登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我的眼神透过厚厚人墙,落在城南方向。 单老板的酒窖建在城南,这里离陵阳城最大的寺院天赐寺以及静业庵都很近,因此亦成了名流云集之地。酒窖若建在此地,不愁酒香散不出去。果然商人眼光锐利,能将一切有利因素都切实抓在手中。我来到这闹中取静之地,心中亦有几分满意。 他带我参观这一平一底的建筑时,神情自得。只是在我看来,这酒窖远不及椒房殿十分之一,所以,亦未有何惊讶之处。 他见我神情淡然,有些颇挂不住,于是又刻意让我去看酒窖的东南拐角,只见那里一个造形怪异的圆盖。 我脸上终于有些讶然,反应也慢了一拍:“这个是……” 第2卷 第12章 云水禅心点点清 他对此十分满意,慢条斯理解释:“这圆盖之下留有坑洞,经由地下将山风引入可防窖中潮湿,而且不会使地窖受外面温度影响!” 我沉思片刻,而后问道:“所有的地窖都会如此设计?” 他双眼细眯,笑容使脸上横肉向上挤作一堆:“一般瓦匠多为了节省工序以及银两而自窖顶凿洞,岂会想到这一层?但在下做事,向来精益求精,该花的银子一点也不会心疼!” 他边说边伸出胖乎乎的肉手,似不经意地拍着我的肩膀:“白姑娘,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我轻轻转身,不着痕迹地撇开:“单老板放心,定不会让你心疼这银子的!” 他呵呵讪笑,而阿泽立即吼了两声。它如今,已完全长成。除了颈部一圈纯白如雪无瑕,全身则纯黑如墨色暗夜。双目如琉璃珠略带褐黄,而在黑夜中却发出灼人的绿光。獠牙锋利如开刃之刀,隐隐散发寒气。人们都将它当成了猎犬敬而远之,却不知道它比猎犬还要危险千百倍。 它对于气味以及地形十分敏感,也多亏这一点,让我发现了椒房殿地窖之中的出口。 原来——那并非出口,只不过特殊设计的通风口。 那么——也许轩辕帝至今都不知道,椒房殿之内还有这样一条通道通向外界。 我想起那夜在阿泽的引领下,带着知夏和轩儿从暗渠之中逃出生天,想起轩儿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想起知夏的血肉模糊,心底仍阵阵寒气透出。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 回到柴房,没想到里面早已有人在等着我。 昏暗的光线之下,隐约可见那立着的背影是庵里的姑子!一袭青衣青帽,与柴房的简陋相互映衬,平添几分惨淡。 我轻咳一声,她转向我,原来是冲平,帽沿有一些汗湿。随即,我的脸色开始略略发白,因为她手中赫然拿着那锭金子! 阿叶嚷了起来:“那是我娘的!” 阿泽也闻风欲动,步伐缓慢地在冲平身旁踱来踱去。 而我,目不转瞬,直到那张原本镇定的脸隐现一丝慌张。 她定住心神,将手中金锭一掂,沉声说道:“若不想我报官,赶紧离开这里吧!” “你不是出家人吗?难道还留恋世间富贵荣华,尚未去除俗念,所以心中存“我”?”我见她神情紧张,不再自称贫尼,便出语针锋。 她若真心害我,只在发现金定便可去官府告发,可必向我示警? 如此可见,她不过是想我离开此地。 但是——我在这里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的存在对于她来说是坐立难安之事? 还是——我已经妨碍到她的利益? 只见她脸上如五色花瓷,复杂难陈,说话的时候又匆匆将脸庞移开:“我自是我,谁也不能改变!” “我知道!”我突然降低了音量,“你当然是你,你是庵中的姑子,号冲平。至于之前,你是谁,你是不是你,除了你自己,谁会知道?”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宛空!她就是当初被送到陵阳的那个宫女宛空!那个原来名叫宛容,却被我三姐改成宛空的宫女! 宛空的容貌在我印像当中已然模糊,而且脸上的那道疤痕几乎将她原本的容貌毁尽。然而她的眼神,那种做错了事情的眼神,我记忆犹新。 她足下踉跄一步,似从高处踩空,眼神空洞,却满是恐惧,语气茫然略带惊疑:“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问相识?” “果然是你!你果然知道!” 我心中一动,语气稍稍委婉:“我并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自己沉不住气,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咧嘴勉力一笑,带动疤痕扭曲,面如鬼魅,声若老鸦:“我若不在这里,只怕静业庵里会多上一缕冤魂!” “难道……我应该想到的……只是……”我闻言思转,所有的可能性都罗列脑海之中,虽已逃开那至高之离恨天,后背仍不免一丝寒颤。 她依旧是冷笑如三春桃李染冰雪:“皇后娘娘心慈手软,将我放过,别人未必就肯。宫里头,人人都戴了几张皮。便如我,明里是椒房殿的人,却听令于贤妃。然而我又不是全然因为贤妃的命令。您知道先前的贵妃娘娘因为什么改了我的名字吗?那时,我刚进宫,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侍奉的是贵妃娘娘,把别宫的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尤其是淑妃娘娘!有一回,皇上宣众位娘娘御花园小宴,席间不过夸了一下我的名字,之后,淑妃就在贵妃面前说:‘皇上对妹妹真是格外上心,连你这的宫女都不例外!’她含沙射影,于是,那之后没多久,贵妃娘娘便改了我的名字!” 淑妃的借刀杀人,我已见识过。然而没想到,对于一个普通的宫女,她也如此大做文章。 相较于轩辕帝其他几位妃子,她应该算是出身最卑微的,而帝王的宠爱也是最薄弱的,人们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咳了一声:“皇后娘娘您呢?我以为您已经——” 我挥挥手,吩咐阿叶带着阿泽去外间玩。 “我也如你一样,再世为人,过往从前,不提也罢。你的脸——” 她抚上脸颊,纤纤素手微颤,指尖在红痕处移动,和着黑眸耀眼火花:“自己划的!相较于自己的容貌,我更爱自己的性命,虽然是贱命一条!” “佛祖说众生平等,看来你佛缘不够!” “佛缘……权宜之计罢了!” “我现在需要人手,你若愿意,可以和师太商量一下。” 她语无伦次:“你……我曾经……这锭金子……”青帽之沿汗湿更甚,眼角波澜,不知是汗水浸润还是别的什么。 “你我之间,目前并无利益冲突,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点头,面露惭愧,又望着柴门之外,转为困惑:“阿叶——” * 师太依然清修,仿佛尘世红绿都被挡在了禅门之外。 我曾问冲平关于师太的故事,她也说不尽然,只是说以前好像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后来跟了一个贵族的公子私奔。本来两情相悦,欲长长久久,可后来突遭变故,那贵公子最终厌倦了她的清冷,留下一包金子便断了关系。自此,青灯古佛独卧,三千情丝皆断。而庵中其余的几位姑子都是被这位师太收留下来,实在无路可去的。 这样的故事,多让人心生悲叹。世上难有美满通贯之事,她受宠得子的时候必定风光大好,谁能料到世事变迁,会到如此光景? 只是如今看她面壁盘腿而坐,始终如一的姿势历经沧海桑田。 “施主以赢弱之躯博生存之道,可赞可叹!然酒色奢靡乃荒亡之始,还望施主好自为之!” “师太所言极是,但万物存在皆有其理,或好或坏,不能因一利而忘百害,亦不能因一害而断百利!” 她闻言微微侧目,我终于看到她半边脸,眼角下垂,眸中无甚光采。面上蜡黄,虽未垂老却已有皱纹。 突然心里便涌起无言酸楚,连自己亦觉惊讶!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她望着我,脸上亦有异色,神情悲苦:“施主……还年轻……春光无限好……” 我诧异,心事浅浅泛开。 再收神回来,她又转将回去,声音飘渺:“佛门清苦,而冲平佛根尚浅,尘缘未了,再归红尘也是好事。去吧!去吧!” 冲平盈盈拜倒,已换了一身浅白布衣的她,头上用蓝布裹住。 庵门之外,破败依旧,云水禅音都留在了身后,只有檀香徐徐绕随。冲修送我们出门,双手合十,眼圈微红:“冲平,出了此门,再见便是施主了!师太有话转告:孽海欲波,人心自渡。当舍不舍,转造烦恼。此诸业由,沉沦生死。” 冲平浅浅一笑,摊开两手:“请师太放心,如今我两手空空,有何放不下?” 冲修点头:“心之放下才是放下,需知一切皆是空!”说着又掏出一个玄布包裹,“这是师太为你准备的,日后总有用处!” 冲平接在了手中,脸上疑虑,观她神情,想那包裹里或有银两之类。 禅门静默,离步沉滞,酷热炎夏,这样的画面,令我无法轻松。 她们,或许已经是家人。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民间嫁女的情形。 * 苍山点翠暮,薄日燎霞辰。 手中嫣红点点,鼻尖醉香浓郁。眼角巧笑纷纷,稚儿言语无忌。这样的日子,平静淡然,如夏河无波。 晨间暮里,阿叶会乘暑热之中难得有一丝凉风的时候疯玩片刻,其余的时间,他多待在酒窖里,那里,着实凉快。 我忙于酿酒,无瑕顾及到他,只有在早起的时候教上他几句。慢慢的,聪颖如他,过耳能记,过目不忘,没几日,居然将三字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酿葡萄酒的工序早已了然于胸,各种配料比例更是不会有半分差池。 我将冲平叫到了身旁,其余人皆不得入内。 首先将庄上送来的已经拣选的葡萄挨个重复检查一遍,确实没有任何的伤口破损之处,洗净晾干。利用这段时间,支锅上灶,熬煮相对份量的糖水。水乃是引自清泉水,糖的量也已经过我多次试验。待糖水煮至晶莹玉色,再倒入酒桶之内晾凉。而后将已完全晾干的葡萄浸入。放置三天之后,再密封起来。 二十天过去,暑气涨至颠峰,渐向秋去。第一桶酒在众人引颈盼望之下出窖。暗红沌混的汁液经九层细纱绸流入另一干净木桶之中,几经反覆,终于大功告成。 单老板品尝的时候,眼中的喜色如同杯中酒,与脸上颤动的横肉相映成辉。 “妙极妙极!白姑娘果然没令在下失望!哈哈哈!” “单老板过奖了!” “白姑娘不要谦虚!不过在下饮了这天露甘泉,倒是突然心生一计!” 他说罢,一双贪焚的眼睛死盯住酒桶,再难舍得移开半步,至于他突发的计策,也是没有再提。 大商如他,还怕奇思妙计会少吗? 只见他白珠转动,诘诘冷笑:“哼!看她月娘子如何再去独领风骚!” 这陵阳城仲夏,是否会因为葡萄美酒而掀起波澜?那曾经独领风骚的月娘子究竟是何人,竟让单老板不吐不快的恶气?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何样的轩然大波,那都是单老板所乐见的。 * 直到所有的葡萄都封入酒桶,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于是带阿叶去街上逛逛,正逢七月三十日菩萨圣诞。 正街之上,吹拉弹唱之艺人有之,煎烤烧炸之摊贩有之,衣药金石之商铺有之,无一处不热闹。 阿叶在我前面时而奔跑,时而欢呼,足足一个精灵小人儿,阿泽随着左右绕行。 我被那些带着面具的艺人所吸引,他们正在演难佗戏,戏文精彩纷呈,但说的多是佛教故事。旁边有艺人在表演喷火,只见那人容貌怪异,身材短小精悍,似非中土之人。只见他双手一张,脖子伸长,张嘴便有火龙喷出,在空中隐隐可见夏风亦被点燃,将阿叶的目光尽数吸引过去。 突然,阿泽“呜呜”嘶鸣,声音怪异。待我望过去,它已如电光火石般消失在人群之中,而刚才就在我身旁的阿叶也已然不见踪影。 我心神俱碎,忙左右张望,只见生人。 我失声喊道:“阿叶!阿叶!阿泽!……” 一声又一声,然而,声音被淹没在锣鼓声中,就连身旁之人也是见怪不怪。 我循着阿泽的方向奔去,心好像也跟着不见了。 “阿叶!阿叶!” * 本书由潇湘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第2卷 第13章 回头却是故人来 可四周哪里有他的影子?锣鼓声、喝彩声似在刹那间都消失了,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中像是有一把大铁链在抓着,又疼又重,连气都喘不过来。 突然,阿泽的沉哼声入耳,我转过身子去看…… “娘!”阿叶怯怯地跟在阿泽旁边,他短衣的一角被叨在阿泽嘴里,正无精打采的向我走来。 我惊喜交加,一步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宝!小宝!你去哪里了?” 抱着哭了半晌,才想起来,“啪”的一掌落在他嫩而弹性的屁股上,他小嘴瘪了两下,眼眶中有泪花闪动,但硬是抿唇忍住。 我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地将他紧拥入怀,心疼得不行,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无力,连腿都软了。 “娘!娘!”阿叶柔软的小手搂着我的脖子,小脸贴在我的脸上,“娘不哭!” 许久,我才从深深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严厉:“为什么不和娘说一声就擅自跑掉?知道娘会担心吗?” 他垂着头,如霜打的茄子般:“我,我看到义父,就想去追他!” “濮阳先生?”我忙举目四看,确实没有那个身影时才松了一口气,“小宝又想义父了,所以看到像义父的人就追去了?” 他摇头,努力而倔强:“我就是看到了!” 我扭了一下他脸上软软的肉,开始有些笑容:“好,小宝看到义父了!可是,义父有好多事情要做,等他事情办好了,再来找小宝玩好不好?” 他这才点头,乌黑的眸子晶莹:“义父找不到我怎么办?” “呃……”我一时为难,眼角瞄到阿泽,马上说道,“有阿泽在,我们可以让它去找义父啊!” 他闻言晶眸顿时发出异彩,犹挂着泪花的脸开心地笑着:“好啊好啊!” 我只有轻叹一声,抬手抚上他的头,这孩子,最近似乎越来越念旧了。 八月初八,陵阳有祈月节。这一日,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聚集到环城河内河边,观看歌舞盛宴。 城中名流大多聚在临河而建的“得月楼”,近水楼台先得月。 得月楼楼高三层,正面临街,然而背后临水,实乃饮酒赏歌最佳驻处。楼宇镂刻精美,层层飞檐攒尖顶,覆盖琉璃灿若金黄。巨幅彩霞红披高垂落下,将迎宾的女子衬得比夏花灿烂,比秋叶静美。 这得月楼正是单老板的生意之一,而今日的生意更是火爆,酒楼临水的三层包厢全部座无虚席,倒显得临街一面冷冷清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葡萄美酒夜光杯,养在深闺人未识,单老板今晚,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自信满满的笑容背后,更有一丝阴狙。 冲平一身紫红纱绸裹住细软腰肢,面上蒙纱,只露出双眼,略带恍惚。我与她一同坐在临街这边的包厢之内,而我仍旧是常服打扮。同在包厢内的还有一位伙计,姓田名光,年十七,性格诙谐乐观。 冲平有些紧张,嗫嗫出声:“夫人,我……” 我覆上她的手,冰冰凉的,还有软软湿意。我已与单老板说好,自己是不见外人的。 不禁笑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她猛地攥起了手:“我相信夫人,也相信自己!只是,我脸上的伤疤也许会吓到客人!” “以纱遮面,没有人能看到。就算看到,那又如何?美酒当前,又见佳人的戏码,单老板自会做全,不用咱们操心!” 环佩声响中,莺歌燕舞,明暗闪烁中,高朋满座。 单老板伺机而立,站在二楼楼道之中,微胖的身材精神抖擞。 “今日祈月之夜,各位大驾光临,令得月楼蓬闾生辉!为表感激,单某特备下美酒助兴!” 他双手一击,便有女子手捧酒坛自后堂鱼贯而出。而在中坛之上,早已放好以夜光杯层层叠起的杯塔,精美绝仑的夜光杯映着皎洁月光,令人惊叹。 在座各位无不露出期待神采,就连楼上有些包厢之中也有人伸出头来。 只见妙龄女子素手高举,如莲藕白嫩,兰花指妙翘,酒坛之中的暗红色琼浆已然流下,缓缓溢满夜光杯,一层又一层,杯体顿生星辉,光彩熠熠。 四周皆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视着这一幕,连呼吸也敢大气,生怕会惊到女子,而撞破了这般良辰美景。 直至所有的夜光杯都溢满红色汁液,几位女子手中的坛子也空了。这时,只听赞叹声不绝于耳,更有人即兴赋诗。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素纱女子们穿梭来回,不一时,这葡萄美酒便已端在客人的面前。 有人慢慢流连,有人细细品赏,有的慨然长叹,有的羡慕菲然,千姿百态,莫不因为一杯葡萄酒而失神。 这时,一儒生打扮之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原来喝月娘子的桂花酒,只觉已非凡物,今日得赏葡萄酒,才知道,什么是仙琼!” 一时间,附和声此起彼伏。月娘子!桂花酒!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动,转而去看单老板,只见他的脸上只有得意,是啊!名利双收,才是最大赢家吧! 此时,众人的兴趣都从外面的歌舞转移到葡萄酒上了。 突然,对面正中包厢有人匆匆掀了帘子出来,朝外面大声喊道:“我家公子请掌柜入内说话!”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而衣着装饰比较讲究,举手投足颇有豪放之气,明显不似南方之人。 单老板唯唯诺诺地进去,不消片刻便又出来,朝我们这边一招手:“水公子请冲平师傅过来一见!” 冲平看我,犹疑片刻之后,还是过去了。她步子缓慢,如履薄冰。 不一会,她从里面出来,面纱之上露出眼神苍白,神情惊悚,像是失了魂落了魄一般。 然而,在对上我的目光时,只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我正待开口,她已迫不及待的打断,对田光说:“方才那位水公子要葡萄酒一坛!” 田光闻言欢天喜地的出去了。我看她,却对不上她的目光,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这时外面,唤伙计添酒的声音络绎不绝,我的葡萄酒在单老板精心的布置之下,带给世人惊艳的感觉! 从前,只在椒房殿的葡萄酒,如今,来到尘世间,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一阵箫声悠然,不紧不慢地自远处传来,饱满但不失柔绵,如潺潺流水仿佛来自天幕,亲切而温馨,慑人心魄。河中方向突然灯火通明,顿时喝彩声连连。随之扑面而来的是花香四溢……桂香缕缕! 单老板面上一变,就听外面有人在喊:“月娘子!” 几次三番听人提到这个名字,我渐渐心生好奇。从我这边是看不到河上的,但却开始揣度起这个几次三番听到的月娘子来,总觉得还带了神奇色彩。 冲平说:“这月娘子是陵阳城的风云人物!尤其是她酿的桂花酒,一直以来被人们津津乐道。” 这时田光过来,神情兴奋:“月娘子站在河中间搭起的莲台上耍剑舞呢!” 连自家的伙计都被她吸引,难怪单老板脸色如此难看堪比锅灰了。 不过还是在心中暗叹这月娘子棋高一着,只短短的一瞬间便又将单老板的风头压了下去。单老板脸上线条僵硬,嘴角略略抽动,双眼放出凶狠的光芒。 这时,得月楼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得意之色在单老板的脸上再度风生水起。只见他重振精神,迎了下去,朗笑声随之传来:“不知沙将军及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快请到楼上雅座!” 我瞥了一眼,果然是那天见到的那个将军,只见他换了一身常服,却仍是手持佩剑,威风不曾减少一分。而他身边的女子,低着头,姿态温婉,似小鸟依人。 田光悄声嘀咕,神情似有不屑:“这个沙将军有什么可威风的?听说是托了裙带关系才当上将军的!” 冲平不敢置信的望他一眼:“什么裙带关系?” 田光压低了声音:“听说沙将军的夫人……”他顿了一顿,四下一探,确定无人才又说道,“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这桩婚事也是先皇后给定的!他原来是个校尉,娶了夫人之后不久就被封作征远将军了!这不明摆着的吗?” “咣铛!”一声,震惊之中,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我拂在了地上。 冲平看我,我却转身默然走了出去。 唯有田光不知就里,仍在身后絮絮叨叨:“咦,这个沙夫人和月娘子倒有几分想像啊!” 沙将军……将军夫人……先皇后……贴身侍女…… 知秋! 河道栏杆之旁,早已堆满人山人海,远远望去,便觉喧嚣不堪重负。 河道之中果然有霓裳拢月翩然起舞,妙曼身姿灿若莲花。如九天仙女一样的美好,实在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漫天桂花雨散,女子手持桂枝,时而飞天,时而拂水,似在表演酿造桂花酒的场景。田光说她与知秋有几分想像,但我这样远远望去,实在看不清楚容颜。 而她身后,一长身玉立男子,和着舞步独自吹箫,音律中略带悲凉,与残月遥相呼应。不由让我想起男子栖月宇,少女炫霓裳那般浪漫的诗句。 而桂花的清香正是来自那里。 这样的意境,才真正当得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我的葡萄酒未必不如她的桂花酒,然而,意境上是输了一筹了! 于是转身,背离人群而行,且走且想。 世间事,多是玩笑,兜兜转转,没想到还会再次听到知秋的消息。 不堪往事再度浮现,世人都道先皇后为知秋主婚,恩德深厚。却不知道,这背后的血色残阳。 于是迷茫,究竟是否一开始我便错了? 最初知道墨锭含毒的时候,我是否不该包庇元凶? 我的软弱,最终又为自己带来了什么? 思绪繁乱纷飞中,突然,一个熟悉的音律传来:“是你……”而后那人抚掌大笑:“明月照我见佳人!”声音略带醉意! 我惊疑侧目,居然是他…… 第2卷 第14章 桂影晚色秋绰约 伏昊期! 那个如潜伏在花中的蛇一般的男子! 他依然一身纯白,在月光下更显俊逸。微眯的凤眼如水波荡漾,显然喝了不少的酒,连上衣也敞开了两个扣子。 “我的银美人,又见面了!” 银美人? 我向后退了一步,暗中观察四周环境。可惜,四周除了暗夜混沌,竟空无一人。 这里已是向南偏街,又是祈月夜,似乎所有人都涌向了环城河,街上反而只廖廖三两行人。 天上新月如玉弓,微微洒下冷露清秋。 他俯身靠近,便有暗香袭来,夹着酒香醉人,神情认真严肃: “城外一别,朝思暮想,空思美酒,不见佳人!” 我侧身躲开,正好看见他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戏谑,当下敛声说道:“公子若思的是美酒,这陵阳城之内有桂花酒、葡萄酒,若念的是佳人,环城河菡萏美人献舞,独领风骚!何必与我区区一个妇人过不去?” 他仰头轻笑,又趋前一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招摇山桂,岂能入本公子青眼?而你……”他顿了一顿,白皙长指轻挑,我的头巾已落在他的手中,银丝顿时一泻千里。 “红颜为谁笑,白发为谁愁?我以为是梦,是幻,原来生生在眼前!” 我复又退后一步,欲避开他无形的桎梏,却被他伸手纳入怀中动弹不得。 “再退后,你可就成了泥美人了!我虽爱猎奇,但尚算得上是怜香惜玉,我府中的女子,大多满意现状!”他眉眼轻笑,薄唇轻轻一抿,便是迷人弧度。 这样的男人,眼角暗泛桃花,只怕不知有多少女子甘心情愿为之疯狂。 他府中的女子,大多满意现状……为何要说这些话给我听? 我使力挣脱,他已经松开,险些又要向后倒去。回身一看,果然有秋雨之后的泥潭,但是方才不曾注意。 “如此,可喜可贺!” “我的财富难道不够令你心动?” “公子难道认为自己仅能以财富打动人心吗?” “呵呵……还是这般伶牙俐龄!”他故作无奈一笑,皎如天上月,“本公子最不济也是这一项,可不也是最直接最省时省力的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又怎么能对别人的财富动心?” “那你说说,本公子怎么样才能打动你?”他露出足以魅惑人心的真诚,一张俊脸离我不过一掌之远。 “小雅姑娘,你来了?”我作势向后一望,他果然上当转回身去。 我转身便跑,身后传来他清朗而略带邪气的笑声,像挥之不去的符咒:“你跑不掉的!” 头发已无物可蔽,在月色下不知有多诡异。我尽量的隐藏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直到看见酒坊门口阿泽毅然伫立的身影,才完全松了一口气。 冲平还没有回来,今夜的陵阳,不知道会欢腾到何时。 阿叶卧在我的膝上香甜入睡,我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过他稚嫩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洒下烛光青晕,安然不动。 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是冲平回来了。 “酒楼后来情况如何?” “今天送去的整整一桶葡萄酒全部卖光了!”她有些兴奋,却有遮掩不住的忧虑。 我看在眼里,细心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她正身过来,脸色愁苦:“夫人,那沙夫人,正是知秋,她并没有认出我,只是见到杯中葡萄酒时,脸色苍白,形似鬼魅。如果这葡萄酒传入宫中,那我们的身份……” 我蓦地一惊,知秋! 不!不!不! “你放心,她即使有所反应,也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不会想到的,因为我是已死之人啊! 冲平轻轻点头,然而眉宇间的一丝忧虑仍未减去分毫,目光呆滞,似已神游太虚。 一缕晨光薄薄洒入,冲平已经送酒去得月楼。我则带着阿叶备了一些斋食去庵堂。 祈月夜之后,陵阳城内关于那一晚的话题久久还在继续。葡萄酒、蒙着白纱的美女、还有白发女鬼! 冲修和冲缘对于我们的到来显然有些兴奋,尤其是冲缘,一直在说她所听到的祈月夜的盛况。 冲修拿一包桂花糕给阿叶,说是师太给的。 阿叶欢天喜地的接了过来,然后问我:“娘,我去跟师太婆婆说谢谢,对吗?” “嗯!” 冲修温婉一笑:“这孩子,真是聪明伶俐!” 阿叶静悄悄地走到师太的禅房,轻轻敲过门之后才进去。 我仍与冲修说话,突然“啪嗒”一声,念珠散落的声音传来。 待我们进到禅房,只见师太怀抱着阿叶,轻轻地拍着,口中昵喃:“不怕!不怕!” 那场景,令我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第一个反应便是: “阿叶,你调皮了?” 师太转过身,第一次正面看我,略显苍桑的脸上双眼迷蒙,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不是!是贫尼不小心!吓到阿叶了!”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怔怔地看她,这个水般柔和的老人是我印像当中那个清冷的师太吗? 似乎不是!然而,不是她又是谁? 阿叶从榻上蹦下来,脖子上的金木鱼随着他的动作蹿了出来。 “白姑娘是江南人?”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金木鱼的风俗。 江南建业,颜歌……我母亲的故乡!可是,我对那里一无所知啊! “不,我是北方人!” 她摇摇头,然后又微微点头,和声说道:“也许是的……也许是的……” 阿叶将那一包桂花糕当作了宝贝,吃个不停,连抱着他的时候都能闻到一股清甜的桂花香。 我恍然想起那夜环城河上迷漫的桂香,那个霓裳女子。 田光领着一女子进来,那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身着雪青色纺丝雪缎,上面绣满了点点浅黄桂花,薄薄的衬着身材略显丰满。肤白如玉瓷,眉如细柳吊梢,眼如弯月含情,丹唇未启已有笑意。不待田光介绍,我心下已有了几分清楚。因为正如田光所说,这女子与知秋实在是太像了,只是比知秋多了一点媚态,尤其随之而来的是扑面的桂香。 于是,含笑施礼:“月娘子!” 她笑意稍敛,双眸在我身上打量了片刻,然后才问:“这位是冲平师傅吗?” “冲平师傅去酒楼了!不知月娘子有何见教?” “那可真不巧!我听说,得月楼的葡萄酒,是出自这里的冲平师傅之手,是以有心来结交。”她脸上露出轻微的失望,倒是情真意切。 说罢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轻轻叹道:“你是这里的粗使丫鬟?” 田光正欲辩解,被我一个眼神逼了回去,登时不敢做声。 她未见我二人眼神交会,瞬目叹息:“丫头都有这般绝代姿色,那这里的主人……” 我避重就轻:“冲平师傅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或许是极美的,又或许是极丑的,谁知道呢?” 她剪水双瞳闪了两下,而后轻轻一笑:“祈月夜,贵坊的葡萄酒名动全城,令人景仰。特于中秋夜在桂坊备下薄酒,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原来如此! 八月十五?那不就是明天晚上?月娘子果然是十分豪爽的女子,三言两语便直奔主题。只是,在得月楼的葡萄酒成为陵阳贵族新宠的时候,她的邀请未免显得有些似鸿门之宴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也不含糊:“我先替冲平师傅谢过月娘子的盛情邀请!” 她翩然一笑,举手投足都是无比的优雅自信。 直到她走后,田光才放松了身段,悠然叹道:“哎,难道是桂花仙子?”说罢,还伸长了脖子使劲嗅了几下。 那模样,十分陶醉。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脸上有些红:“夫人,不是我瞎说!那月娘子一年到头身上都带着桂花香呢!” 我淡然一笑,原本想告诉他可能是用了香粉,但心中却突然一个激荡:那哪里是香粉的味道呢?香粉味浓,我居于后宫多年也从来未曾习惯过,而月娘子身上的香倒令我感觉十分的自然,仿佛浑然天成花香。 “阿叶乖乖听话,娘明天来接你!” 冲缘细细的眉眼之中抑制不住的高兴,她念了个诺:“阿弥陀佛,白施主总算苦尽甘来了!虽然出家人不沾酒,愿佛祖保佑你!” 我也双手合十:“一有事就麻烦各位姑子,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将阿叶搂在了身边:“不麻烦,阿叶讨人喜欢,连师太也未能免俗!” 何尝不是呢?师太虽面上清冷,却绝非心冷之人,这几日每回见到阿叶总会掏出点小玩意出来。我不免有些惊讶,清修之人,怎么会在禅室藏了这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心中虽然这么想,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倒是师太,面有隐忧:“那月娘子的为人,世人对她褒贬不一,此去赴宴,还要小心为好!只宜沉着应付,凡事莫与人争。纷争往往便是从小微起由,成大困剧。” 她脸色略显苍白近乎透明,少了阳光照射的红润,连唇色亦微微泛白。然而,眼中的关切却是火热,不由让我心中一暖。 步出庵堂,心下空明。唇边隐含一丝笑,不论鸿门宴,还是以酒会友,岂能奈我何? 冲平身上穿了一件绛紫色绸纱长裙,上面绣着深红的暗花。她偏爱紫色,与我们的葡萄酒又相得益彰。 而我,仍是粗衣麻布。 今晚主角是她,仅仅是她就够了。 拉着她的手,手心有些微湿。她便是这样子,紧张或者兴奋的时候,手心都会出汗。 而我则不同,无论什么时候总手心冰凉,除了椒房殿失火那一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们面面相觑,得月楼的酒已经送过去了,还会有谁? “夫人!冲平师傅!”是田光的声音。 听他说了个大概,原来酒楼突然来了个客人,已经付了订金,让送一桶葡萄酒去他府上。 冲平的脸色微红有些发急:“怎么这个时候要酒?月娘子已经派人来催过了!” 人家设宴款待,迟到固然不好,但若因此而失了做生意的诚信也是得不偿失。于是,我让她先去赴宴,自己则和田光一道送酒。 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大宅子门前,田光左右望了两眼确认就是这里了,我抬头看,却不见有任何匾联悬挂。 他上前扣门,很快便有人开门,一见是送酒的,忙往里面请。 有人帮着田光一起抬酒进去,我则跟在后面,虽然手上无物,脚程仍赶不上他们,几进几出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这真是处大到无以想像的私宅,且园内装饰豪奢,近山远亭高低起伏,楼阁桥榭错落有致,非富即贵。 转了两圈之后,仍未见到田光人影,便想着与其在这里瞎撞,不如出门等候。 一阵香风袭来,令我猝不及防,身后更有轻微的呼吸声,有人! 我蓦然回头,便撞入一对点漆双眸之中,眼角自然上扬,便有得意笑容溢出:“又见面了!” 白衣公子翩若惊龙,原来是他! 他眼色含笑,面色如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一次是下毒,第二次是使诈,这次,不知道我的银美人还有什么法子?” 我冷冷一笑:“伏公子真有雅兴!不得不令我佩服!” 他不作辩解,只是一味向我欺近。我心生防意,然而腰上一麻,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马蹄声响,车轮轱辘,我便在这嘈杂声中醒来。 而身边之人,正是伏昊期!只见他神采奕奕,双指如拈花般捋着我的银丝,神情痴迷。 心中一个激愣,忙看向自己的衣着,已然不是原来的粗布麻衣,赫然换成了极为了华丽的雪白丝绸缎纱长裙! 又气又急,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且双手无力! 他一手搂住我的腰部,邪气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呵呵,效果很惊人哪!” 他的身旁,白衣女子微垂着脸,听到他说话之后便将脸抬起,目中幽幽苦涩:“蒙公子不嫌弃嫣梨的手艺!” 他低笑一声,脸上堆起无限情意,然而眼中却是冰冷:“嫣梨,本公子是看重你的!” 嫣梨的头复又垂了下去:“嫣梨知道该怎么做!”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他掀帘出去,我正思索对策,一只白净的大手再度掀帘伸了进来:“爱姬,过来!” 爱姬?他将手递向我,却说爱姬?我心里翻起一阵凉意。 身后嫣梨附掌轻轻一推,我不由自主向前倒去,那姿势倒显得是自己往伏昊期怀中扑去一般。 他明知如此,却故意宠溺的笑说:“爱姬小心!” 我不知道他们所说何意,但是却发现自己的一头银丝暴露在外面,而且堆做高髻,额前有金步摇垂下!腕上玉镯,金钏绾臂,指上银戒!这伏昊期,到底意欲何为? 口不能言,手不能打,我只有狠狠剜他一眼,他竟视若未觉,嘴角泛起一丝魅笑。 我恨恨下车,抬头一看,顿时心中大喜,原来他竟带我来了月娘子的桂坊! 第2卷 第15章 银华初露无人晓 若不是巨幅匾上有“桂坊”二字,我一定会将之当作花柳繁华之地或是富贵温柔之乡。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门前的几盏灯笼已被点亮,红红地燃烧。琉璃屋顶,楼台复阁。上层红轩帘栊,雕花精细。而下层甬路相衔,山石点缀。 白发全然落入众人视线之中,成了一道妖异的色彩,更多人恐怕想到了祈月夜白发女鬼之事吧?果然,四周抽气声声,听在我耳里如无衣蔽体,但也只能作待宰羔羊,莫可奈何。 花园锦簇的月娘子显是刻意打扮了一番,只见她巧笑倩兮,全然小女人姿态:“伏公子来了!里面请!”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的是惊讶,连嘴都忘记了合上。 伏昊期朗笑入内:“月娘子盛情邀请,伏某岂不有来之理!” 一入门,我环视一周。东边首席之上,赫然便是那沙将军。而他身旁……果然是知秋!华服盛饰衬托之下,她比几年前添了几分成熟丰腴之美,面容更带着几分满意的静逸笑容。 此刻,她的眼睛也正好望向这边,我忙垂下了脸。 伏昊期的手一刻不曾离开过我的腰间,已有人将我们请至西边首席,而冲平正好就坐在下首。 这时,有人开口说话,略有不满:“伏公子好大的架子,竟要我们这么多人干等着!”原来是沙将军。 伏昊期置若未闻,只是牵了我的手坐下。 月娘子端了杯酒袅袅娜娜站起:“今日全怪桂坊招呼不周,我月娘自裁三杯!” 那月娘子岂是等闲之辈?只见她面不改色竟连喝下三杯! 众人注意力都转向了月娘子,我连连向坐在下首的冲平使眼色,她偶尔也望过来一眼,然而却浑若未觉。 我心底下有些讶异,月娘子或许因为只见过我一面,印像不深。但冲平怎么见了我也如陌生人一般呢?即使是因为她从未曾见过我的银发而有所震惊,但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啊。还有知秋,频频向我注目,却未有任何流连。 这时伏昊期端起了酒杯,朝月娘子一举:“月娘子气度不凡,令伏某敬佩!不似某些人没品味!” 只听对面沙将军冷哼一声:“说到品味,伏公子品味似乎与常人有异!” 这二人,夹枪带棍,场上的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而我,心焦于冲平的漠视,情急之中,竟将案上的酒杯碰倒。 冲平闻声望来,我向她一笑,可她见状竟有些忡怔。 伏昊期俯身靠向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在座诸位听见:“爱姬不舒服?” 爱姬?这不正好向众人介绍了我的身份吗? 月娘子脸上仍满有笑意,只是稍嫌生涩:“二位夫人都是世上难得的好福气,令月娘羡煞!”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瞟向了知秋。 伏昊期执着我的手没有作声,他细长的手指轻轻在我手背弹过,看在旁人眼里不知有多暖昧。我的手半分动作不得,手背已有青筋浮现。 只听沙将军浅浅一笑:“月娘子说这话就显矫情了,陵阳城谁不知道月娘子的风流佳话呢?” 关于月娘子的风流佳话,我也有所听闻,关于那个她为之死心榻地的男人,有人说是朝中的大官,也有人说是士族子弟,还有人说是落草的盗寇。 总之,风光旖旎,引人遐思。 月娘子媚人一笑,纤指理发,正好挡住她的表情,只听语声清丽:“沙将军真会说笑,我月娘在陵阳城混得下去,那全靠大家给几分薄面,认了我这桂坊的桂酒!今日请大家来呢,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有心结交冲平师傅!” 她不动声色,已将话题转移。如她所愿,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冲平。 好在冲平蒙了面纱,但想来面纱之下,也是红云满布了。她的眼神有些惊慌,时不时向外面瞟上一眼,这时见大家都望她,也只好强自镇定。 “不敢当,我不过是为单老板做事罢了!” “冲平师傅太谦虚了,以师傅之手艺再加上绝世之容颜,岂会久居人下?听说连伏公子都因为得月楼的葡萄酒而停留下来了!” 知秋的眼神注视着冲平,带了几分探究。 腰间的手突然一紧,身旁伏昊期突然低笑两声,意味深远。 曲终人散,我再度回到马车上与嫣梨相对,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伏昊期既然应月娘子之邀赴宴,那他急着送酒做什么?显然,是一开始便安排好了的。 只是,冲平等不到我,回到酒坊也找不到人,该怎么办? 还有阿叶,我说明天就去接他的。 马车突然停下,帘子被掀开,伏昊期长身而入。清朗的月光透过车帘跟进来,我看见嫣梨面上一闪而过的痛恨。 我被伏昊期抱了下去,隔着薄薄的中衣,他偏凉的体温传了过来,令我不寒而栗。 “公子,你们去哪里?” 伏昊期微微偏过头,在皎月之下似乎也披上了一层冰冷。 “你先回去!” 我不能出声,茫然便如滞住的潮水,发泄不出来,更加深了对于未知的恐惧。 走了一截,他突然停住,看了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后故作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我的银美人被变成了冰美人!呵呵呵!难怪!” 他的眼神有些眩惑,映着月华如水,缓缓逼近。 我心中一寒,闭上了眼。然而不待我有所动作,腰间又是一酸,而他也在同一时刻将我放了下来。 我睁开双眼,有些困惑。 “这么看着我,难道失望了?还是你在有所期待?” 我移开了目光,这种人,自以为是。 他的手如魔爪伸来,我抑制不住叫出声来。 然而,自己也愣住了,我居然能出声了?原来刚才他是解了我的穴道。 能说话,想说想问的自然一股脑出来。 “你究竟意欲何为?” “你难道看不出来?” “伏公子行事怪异莫测,我一愚妇,岂能参透!” 他突然伸手将我的肩膀控住,月光斜洒在他身上,玉面笑容之中带了一丝放荡的洒脱,戏谑略略收敛。 “本公子看上你了!” “你为什么看上我?”直面这个我认为是最可笑的笑话,我冷然逼问,“就因为我一头白发旷古未有?……没想到堂堂广川候的公子竟然是如此任性之人!” 凤目淌过不羁的神彩,他的薄唇微微上扬,浮起一个傲气的弧度,仿佛身置华山之巅:“任性之人?你说得不错,我家财万贯,又有世袭爵位,多少女子争先献媚,为何独独你却不屑一顾?难道你是怪人?反倒来指责我?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尝到思念的滋味,你可了解?” 我轻轻冷笑,似坐禅看天下的先知者:“思念?未曾眷恋哪来的思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突然,我想起轩辕帝曾经写下的那几句。原来,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仍是笑,如泰山松昂然面对我的质疑:“眷恋?就是眷恋……我也奇怪,为何会独独对你生了眷恋?……我奉家族使命去蜀川,却因为你的出现,而在陵阳停留月余。外界纷纷猜测伏氏滞留于此的目的,连朝廷都有所行动,岂知这个目的便是你?那些人若知道不过是我无来由的眷恋,会作如何想?” 我怔怔愣住,他眼中流露出的东西,带了一点狂野,我并不熟悉。 “伏公子难道认为,你的眷恋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恩赐,所以我必须得接受?任凭你侮辱我的身子?” 他的脸竟然有点红:“你别误会,你的衣裳是嫣梨给换的,我什么也没看到!”他又咳了两声:“以我伏昊期的条件,需要那样做吗?” 我猛地抬高手拔起了簪子,顺势拽过一把银丝就扯。 他脸上风云突变,失去了惯常的戏谑。再伸手阻止,已来不及。顷刻间,锥心痛过,银丝落于掌中,颓然垂下,似是断绝的琴弦。 “你不是喜欢吗?若是为白发故,我愿斩断银丝尽数给你!只求你不要再纠缠于我,我还有孩子!” “我知道!”他并未动怒,只是将那一把参差银丝摊于掌心,细细地理好,而后抬头,仍是笑容如常,“你看,到哪里了?” 我嘎然一愣,未解其意,再看眼前,居然是庵堂! 阿叶伏在我背上甜甜酣梦,我的脚步带了几分沉滞。 脑中一直还想着伏昊期临走之前的话:“我们都太骄傲,像两只刺猬。我是因为家族而不善与人相处,而你,我还不知道,你那么美丽,眸若清潭,想必也是有原因的。但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都各让一步好不好?” 各让一步?不!我……是没有退路的人! 眼前的女子,白衣胜雪,不能说不美,但却令人生厌。 出于防身考虑,我便上山来采些药草,没想到却碰到她……嫣梨! 她的手……我注视着她的手,一双宛若柔荑的纤纤玉手,丹寇点点,妖娆动人。 那天,伏昊期送我到了庵堂便离开。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脸被化得面目全非,难怪冲平没有认出来。想来,必是她的杰作! 若不是动机不良,我倒可以赞她一声丹青高手了。 那手,确实很漂亮!却令我充满戒心! 然而,更令我充满戒心的是她脸上的双眸,隐隐含恨,紧紧盯着我。胸口略有起伏,不发一言。 “你一直跟踪我?” “是!” “又是你家公子的主意?” “不是!” 这个女子当真寡言少语! 我微微有些不耐:“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靠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想避开公子!但,你怎么能避得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躲避的方法!” 我将信将疑:“你会有什么好方法?” 她抿唇一笑,言语缓慢:“当然有……” 突然,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油然而起,我急忙后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银光闪闪之中,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挟着寒光向我刺来。 我大惊之下,本能的往旁边一闪,她的匕首刺偏,肩头一阵剧痛传来。 我向后退,她步步逼近:“你逃得掉吗?我在公子身边伺候了十年,见惯了他换人如换衣裳,我能一直待在他身边,是因为他需要我。可现在他竟然为了你无视候爷的命令!而你这样的女人,对他来说一无是处!所以,你必须死!” 就像是溺爱孩子的母亲,不责其过,反推诿于他人。 我无瑕顾及她的指控,只是捂住肩头的涓涓血流的伤口,向后望,已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而回头,对上她满是恨意的双眼以及逼着寒光的锋利! 我没有退路,一咬牙,人已落向悬崖!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伴着瞬息千变万化的景像,知觉渐渐离我远去! 意识的尽头,是阿叶纯真灿烂的笑容:“娘……” 第2卷 第16章 今昔不知是何年 迷迷糊糊之中,右肩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伴随着头痛。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燃烧,依稀还有刺耳的追风之音,在耳中鸣鼓。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光明,可是光明的尽头还是黑暗。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我隐约看见天边的地平线有鲜血骇人流淌。 然后,整个身子似被烈焰包围,一如回到了椒房殿的大火之中。 我痛苦的呻吟,然后,被一片玄铁色的浓重包围。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右肩也是,然后,灼热稍稍褪去,疼痛也似乎有所减轻。 昏迷中,那抹浓重似乎成了我唯一的依赖,我抓着玄铁一角,梦呓不断…… “你醒了?”有女子询问,声音有些熟悉,我微微用力睁目,眼前模糊火红一片,却没有了梦中那一抹浓重。 “你是……”我动了一下身子,额头里似乎有小鬼打架,“这是在哪里?” “你失血过多,好在被我家主人发现,不然就没命了!你怎么会跌落悬崖?而且肩膀上还有刀伤。你儿子呢?”她一连串的话语终于让我回想起来,她便是那日在客栈遇到的红衣女子。 “这里离陵阳城多远?” “不远!你家在陵阳城吗?我以为你也是浮丘人呢。只是,你从悬崖上落下来,摔伤多处,不能移动,又昏迷两日,你就安心的在这养伤吧!” 她边说边取了碗过来,又将我扶坐起,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似冒着青烟,于是贪焚地喝水,那水简直比掺了槐花蜜还甜,似乎还有桂花的清香。 喝完水,嘴唇舒服些,喉咙也顺畅多了。我这才想起来:“还未请教姑娘姓名?方才说是你家主人救了我,请问你家主人是……” “我叫惜时,我家主人?你不认识我家主人?” 我无言地看她,目光清澈见底。 她看入眼中,站起身来将碗放回去,动作却有偏差,险些将碗掉落:“那可就奇了,我还以为……” 我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什么?” 她蓦地转身,笑容回复甜美可亲:“没什么,我家主人的名字,不说也罢!大家都称他为主人,我看他是个怪人,不解风情的怪人!” 我有些奇怪,一个女孩子说别人不解风情,可就有些参不透了。 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蔷薇色的粉红,似在为自己的莽言懊恼。 我故作未闻,开始扭头打量起四周。这是一间极简陋的屋子,恍惚之中,还以为回到了甘泉山的草庐。 茅屋低矮,光线总是差很多。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分,只知道还在白天。惜时小心地替我擦拭伤口,除了肩胛骨上的刀伤,肋骨处也有戳伤,还右腿骨也有折伤。 不过,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还有性命,已是万幸了。 突然,外面有一声异样的鸟鸣,如利箭撕破长空。 惜时面上一喜:“是主人回来了!” 她的手上没控制住,扯到了我的伤口,我忍着没出声,只见她已如一阵风冲了出去。 随着那声嘶鸣,外面也顿时嘈杂起来。 我抚着伤口轻轻吹气,脑中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到底住了多少人?惜时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人声渐渐向茅庐靠近,只觉室内光线一暗,有人进来了。 只一眼,我便怔在了当地。是他! “先生?” 惜时在前面最先听到,她停下脚步,看看我又回头看他,然后再问我:“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家主人吗?” 我没作声,原来是濮阳救了我?我怎么会知道!我认识濮阳,但并不知道濮阳就是她家主人! 濮阳侧着脸,屋外透进来的一点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似天人下凡。 他古铜色的脸上略显铁青,棱角也更显分明。积墨深眸中隐含着不为人知的情绪,令人无所遁形。那神情不像是救人的,倒像是推人下悬崖的。 他清咳两声:“惜时,你先出去!” 惜时朝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小心询问:“那个孩子……” 濮阳横扫了一眼过去,没有说话,她连忙知趣退下。 屋内再度昏暗下来,屋外寂静如幕。 我又喊了一声:“先生……”声音是喑哑的,像乌鸦穿过黑夜。 “你终于醒了,皇甫夫人?”戏谑的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却有无形的压力。 舌苔微苦,连甘泉水都变苦了。我的声音飘浮在空中:“每次遇到先生都是在悬崖边,先生又救我一命……老天爷只给了我一条命,先生倒救了三次。” 我本想说些无关痛庠的话,好教他不去问别的,其实自己也知道,在这人面前,什么伪装都显得粗糙。 他方才一声“皇甫夫人”听得我心中直打鼓,如今,我又有求于他。 果然,他的神思根本不在我说的话的上面:“为何只见你和阿叶?葳湛呢?” 我费了好些力气才躺下去,掖好被子,闭眼作休息状:“还有濮阳先生不知道的事情吗?” 才问完又蓦地睁开眼:“你见到阿叶了?” “娘……”点大的孩子从外面冲进来,衣裳还是那天我给他换上的,已显肮脏,袖口还有些褴褛了。 “主人,这个小泥孩……”惜时在后面拉住他,“他说您是他义父?” 阿叶反手一格,就将惜时的手甩开,小小圆圆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有让人震慑的气势! 阿叶靠在我身旁,那架势似乎来十头牛也不能把他拉开。我抬起尚能活动自如的手,抚过他满是泥污的脸,上面有深深浅浅的沟壑。 濮阳的声音低沉如秋风:“你没醒,我本想着上去悬崖边,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谁知道就看到他俯蜷在青草地上……阿泽跟在他身旁……我将他抱起来,他醒了,又接着哭。”他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也柔和些。 我轻轻抽气,眸中泪珠滚落下来,滴在阿叶的小手上。我跌落的山崖离陵阳城有七八里地,他……就是跟着阿泽一路寻来? 身旁的小人擦了擦手背,语带哽咽:“娘,你不要把阿叶丢掉了!” 眼泪更是不止,我的手拍着他的背,他身上的衣裳……难道他夜里也是在山上? 已过中秋,山上昼夜温差极大,他一个四岁的孩子是如何捱过漫漫凄冷长夜的?他跟着阿泽寻到悬崖时,会是什么心情? 我不敢再想下去,开始心生怨愤,自从遇到伏昊期,就一直险境不断。 濮阳留意到我的脸色,摇了摇头:“在草庐,阿叶不能言,现在陵阳,你又带伤落崖,麻烦!本来,葳湛行踪不用我操心,但与你牵连,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的人派出去找也没有音信。前日听说广川候公子携一白发美姬现身陵阳,我就猜到是你。”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回味过来:“你是说,葳湛他……” 没有音信?这是哪跟哪? “立秋前我回草庐一趟,不见一人,我下山,他的医馆也是大门紧闭。街坊说已有月余没有开门了!” 这是怎么回事?和我设想的不一样?知夏呢?是不是也一道? 草庐旁边的枫叶又该红了吧? “我早猜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与伏昊期,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外人会传你是他的姬妾?你又为何被人推落悬崖?” “都是误会!” 他转过身子,将阿叶抱起来离开我身边,“但愿是我对你估计过高!” 什么意思?我是不是摔到了脑子,以致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办法立即反应。 眼看着他即将消失在木门之外,我才艰难出声:“可不可以给我在陵阳的家人送个消息?” 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声音清洌:“不可以!你当这是哪里?”然后只留给我他抱着阿叶走出去的背影。 这是哪里?难道比皇宫内苑还森严?我能看到的只有徒面四壁,一桌一案一床而已。案上散落几本书,笔架上的毛笔也秃了头。笔架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金角弯弓,制工讲究。而弓的中间还挂着一个骇人的鬼面具,森面獠牙。而面具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钉子。 门外有时会在近处响起一阵轻轻巧巧的脚步声,而有时又从远处传来规律平稳、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无一不在向我表明,这不是山中草庐。 而阿叶起初还一个劲地黏我,几个时辰之后,便要黏着濮阳了。 倒是惜时,在端药换药的时候总与我说上几句。 她的脸离我很近,流海之下青眉如黛,聪慧的大眼被长长的睫毛覆盖,便如清水岸边的绿草。鼻梁挺直而修长,鼻翼倔强的翘着。薄而红润的双唇快言快语。 “白姐姐,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难道生来便是如此?” 生来便如此?若是生来便如此就好了。 “不是,原来也和你一样,后来就慢慢变白了。” 我没有告诉她,是一夜白头!这个回答是最没有悬疑的,果然,她不再追问。 “白姐姐,你与我家主人是怎么认识的?” “呃……阿叶生病了,正好遇到他出手相救,就认识了。” “原来是这样……”她低低地叹了一句,远山眉微挑,“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拉着主人不放手,我还以为……” 我的心突的一跳,脸登时就红了起来,直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昏迷的时候,隐约觉得身旁有人,当时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的靠一会,没想到是他。 我一时大窘,闷声咳了起来,伤口扯得发疼。 “你知道吗,这里是不准外人进入的,你是第二个入谷的人。第一上就是主人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朋友,他来的时候也是住这间屋子。” 濮阳的朋友?是葳湛?不过,我倒不觉得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啊,我想起来了,那一次见到你,你拿着碧霞宫的帕子,定是我家主人给的对不对?” 我一一回答着她的问题,也从她有意无意的话语里略略知道了这里的一些情况。 这里名叫死谷,地处陵阳、浮丘和广桂之间。所谓死谷,顾名思义,是没有出路的谷。这里四面都是陡岸峭壁,但惜时眼中却闪过一丝异彩。 死谷方圆十里,住有百余户人家。平时,以耕猎为主。有时,也会去外面接些生意。 至于是什么生意,她没说,我也没问。 第2卷 第17章 无人知处真性情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进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梦里辗转,居然还会有那个人的身影! 我惊醒过来,眼前还飘浮着他的眼神,一如从前,温润而泽。 天边快泛鱼肚白,阿叶仍在我身旁睡得香甜。伸手将床铺侧旁的拐杖拿来,是濮阳做的,他冷冰冰地塞到我手上时丢了一句:“多试着走走!” 一瘸一拐地来到屋外,清凉的山风顿时将胸中郁气吹得无影无踪。来这之后,我穿的是惜时的衣服,她的身材比我壮,衣服穿在我身上,更显得单薄。尤其山风吹来,衣裳下面空空洞洞,风全灌进去了,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拢紧了衣裳。 死谷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世外桃源,遗世而独立。这里的人简单自闭,没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 若不是心中挂念着葳湛和知夏的音信,若不是冲平还在陵阳城的酒坊之内,我大概真的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 这里的清晨来得特别迟,犹如羞答答的少女。山谷空明,偶有飞鸟啼鸣,扑愣愣的飞过高天,在雾气中远去。湿漉的晨光里,看不到人影。只有远处的矮房子里透出几点红红的光亮,隐约传来“叮咚叮咚”的金属碰撞声音,沉闷而急促。 除此之外,便是一片静谧,连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我就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浑厚悠长。 “谷里早晚风凉,你怎么在这里吹风?” 一回头,便看见濮阳,整个人如一尊黑色雕塑伫立于秋风之中,长发飘散于空中,黑裳亦猎猎起舞。 “醒了,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你大概不适应这里吧,也对,这里怎么能和陵阳城比。” “不是这样子的!我很喜欢这里!真的!有的时候我反而想,这里怎么会是你的家?” 他坚硬的脸部线条终于浮起一点表情:“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嫣然一笑,慢条斯理的说起了原因:“你看,这里多平和,无论谁生活在此地,心中一定会变得安乐。哪像你,简直是坟堆里出来的!” 他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朗面色,霎时堆满阴云,整个人也如笼罩了一层森冷的气息,连语气也变得冰冷: “你如何知道,这里不是坟堆!” 这人,脾气怎么如此古怪? 我正待说话,他突然看向我的后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柴叔!” 听惜时说过,柴叔是这里的老人,看濮阳的态度便知道了。他从来一副桀骜不驯模样,见人都是冰山模样,连发火也是冷冰冰的,却在柴叔面前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柴叔为人和气,也十分诙谐。一天到晚拄着根拐杖,其实他并不是很老。 “主人,在白姑娘面前板着脸说坟堆,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濮阳不以为然,扫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柴叔,她自己就像是坟堆里出来的,还会被坟堆吓倒?” 我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柔顺如绸缎,银华如白芒,若不是自己习惯了,陌生人倒真的是会被吓到。 柴叔敲了敲手中的拐杖,乐呵呵地说道:“白姑娘,你放心,我家主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呀,他的心可软了。他要是有什么事不听你的,你掉几滴眼泪就行了!” “柴叔,你在乱说什么!”濮阳明显有些气急败坏,低沉地怒吼着。 我也满脸绯红,柴叔把我们当作什么关系了? 我转身向屋里挪,却听到背后柴叔仍是在乐呵呵地笑着:“打你小就没见曾这么刻薄人的!” “说正事!你没事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我几乎是蹦着往屋里走,只听柴叔清咳了一声然后低低地说道:“主人,老奴夜观天像,近日紫微垣中天府帝星晦暗。相反,武曲将星光彩异常,此非吉兆,还望三思……”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想必是已经走了。我在案前坐下,脸上仍是很烫,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支着下颌,一抬眼便失声喊了出来! 濮阳冲了进来,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他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怎么了?” 我望着他,失神地指着墙上,那张弓之中的鬼面具在清幽的晨光包围下更觉诡异,尤其布满密密麻麻的钉子,备显狰狞。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那张鬼面具,眼色突然深遂起来,嘴角也轻轻抽搐了两下。只片刻便又恢复平静,和声说道:“你若害怕,等我回来替你换间屋子!” 这时,阿叶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咕咕哝哝地喊着:“娘!义父!” 濮阳伸手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望着他转身就走的身影,我下意识地问:“你要出去?” 客人?是葳湛?不不不,如果是葳淇,他会直接说出姓名。他不是那种会故弄玄虚的人。 我突然想起大雪那夜,他穿着夜行衣外出。 这个人,就像他身上穿的玄黑色罩袍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他确实是捉摸不透的,就像谷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柴叔,都让人捉摸不透,唯一的例外是惜时。 此时,惜时手中正拿着一把剑,就是在客栈看到的那把,一剑便剁下了院中飞奔的一只老母鸡的头,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之中漫延开来。 阿泽蓦地兴奋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舌头伸得老长,发出“嗬嗬”的声音。它眼中原本像琉璃珠一样透明的瞳孔顿时变得绿森森的。 我皱了皱眉头,硬是止住了想吐的念头:“惜时,你真下得去手!” 惜时撇了撇嘴:“这有什么,我四岁的时候就这么做了!” 四岁?我目瞪口呆,又转眼看了看阿叶,他也是一脸惊奇,过了一会,也和我一样皱起了眉头:“不好!不好!脏死了!” 惜时蹲在他面前,用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小东西,你不嫌自己脏?” 阿叶看了看自己身上有点破旧的衣裳,往下拽了两下,脸上有点红,也有些气恼:“不许笑我!” 惜时顶了顶他的小额头:“过两天咱们有贵客到,看不把你这小叫花子扔出去!” 阿叶有些慌张,但还是表现得很强势:“哼!义父才不会把我扔掉!” 我一愣,若在往常,他第一个想到要依靠的一定是我,怎么短短数日,天平已经偏向濮阳了? 心中微微有些不是滋味。 剥着手中的豆夹,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惜时,是什么贵客?” “是主人很重视的朋友,就是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个人。每次总是尘土满面,像是赶了几千里路。也是个奇怪的人,来了之后就和主人待在屋里不出来。不过以前都是开春时候来的,今年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奇怪。”她边说边摇晃着脑袋走开了。 阿叶看着她的背影,嘟着红红的小嘴轻轻地说了一句:“娘,阿叶好讨厌惜时姑姑!” 我捏了一把他的脸,和声说道:“阿叶,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在背后非议别人。” 他垂下了脸,不安的搓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瞪着滴溜乌黑的眼睛,嗓音清亮,笃定地说道:“那以后我当着惜时姑姑的面说她!” 天边熟悉的鸟鸣声被濮阳的大笑声所淹没,跟在他后面还有忍俊不禁的惜时。 我一脸的好笑,无奈将阿叶拥入怀中,心中,却激荡起缓缓暖流。 阿叶奋力挣开我的怀抱,冲向濮阳:“义父,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带阿叶一道?” 濮阳解下背上的东西,取出其中一个包裹向我扔来,而后又拿了一包东西给阿叶。 “这是什么?”望着手中的包裹,我有些吃惊。 他古铜色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异色,边拉着阿叶向外走边说:“是布,给你自己和阿叶各做一套衣裳吧!” 惜时正端茶过来,突然手上一抖,一整碗茶差不多都泼了出来。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木然地打开了包裹,布是好布,颜色也挺好看,可是…… 我有些茫然,随口拒绝:“呃,不用,我们都有衣服!” 他停了下来,转身看我,又看看阿叶,皱着眉头说:“客人来了,看到你们穿成这样子,会怎么想?” 原来,是怕我们丢了他的面子!可是…… “可是……我不会做衣服啊!” 他腾的转回身子,深沉睿智的墨眸紧盯着我,而后沉声问道:“什么?你不会做衣裳?那你会做什么?” “我……” 他又牵住阿叶的手,满脸的不屑:“算了!我知道了!什么都不会做,还带着阿叶到处乱跑?阿叶,义父带你去吃烤肉!” 在阿叶的吹呼声中,留下满面通红的我,还有,同样是满面通红的惜时…… 第2卷 第18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我已经丢掉了拐杖,微跛地跟在惜时后面去花生地。 惜时用锄头挖地,一大团一大团的泥疙瘩被拉出来甩在我面前。 白嫩的花生带着泥巴在我的双手翻飞之中脱落,不一会便是满满一篮子。 她拣起一粒掉落在田中间的花生,在手里把玩着,眸中异彩闪动:“白姐姐,人们管花生叫长生果,真的有长生吗?” 长生?我哑然失笑:“那只是人们的愿望罢了!” 她举手抬头间,花生米已入了口:“长生不老,真是美好愿望。但如果是一个人孤独终老,即使长生又有什么意思!” “相较于孤独而言,人们更害怕死亡。” “我不怕死,如果能与爱的人在一起,即使是死也是美丽的。”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描勒出淡淡的金红。鼻梁微翕,红唇抿紧,仿佛那便是孤独的色彩,孤独的线条。 我不禁有些茫然:“什么是爱?爱对于一个人真的那么重要?” 她苦笑:“当你爱他,就希望能够一生相随!不,一生也不够,生生世世才行!” 手上的花生掉落,我的心中似被什么扎了一下。爱情对于我来说,一辈子都是奢侈,而她,竟要生生世世! 回去的路上,远处有“咕噜噜”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 她顿住了脚步,纤手遥遥一指:“白姐姐,那边是死谷的温泉,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呢!你可以带阿叶来洗澡的!” 温泉?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青翠山崖,山林拥握,果然有雾气升腾,氤氲袅娜。徐徐秋风带来暖流,如云弥散于四周竟似仙境。 心中一动,脸上也带了几分向往,却没有留意惜时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先生,该吃饭了!”我轻叩柴门。 他开门看我,半晌才有了表情。暮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隐隐有浅浅笑意:“这颜色你穿很好看!” 我低头,藕色新衣娇嫩明亮,雪白中衣之下肤色玉润,有几缕银丝垂在肩上,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拂至耳后。 他的手指如带了熊熊烈火,烧红了我的粉颊。 晚饭一如既往的简单,只是今天多了一盆煮花生。 阿叶要吃花生,濮阳一个一个剥好喂他,吃得阿叶不亦乐乎,吃完还要。濮阳一点没有嫌烦的意思,如刀刻就的脸部线条竟变得如此的柔和,溢着笑意的眼中满是宠溺。 望着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幕,我的鼻子突然泛酸,眼眶也开始有些湿润。 惜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了我,声音拔高:“白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对啊,主人,白姐姐一定是想家了!” 濮阳剥花生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又恢复如常,声音低沉不带喜怒:“是吗?” 我正待说话,突然有人敲门,声音急促而低沉。 惜时过去将门打开,便有一个黑衣人扑了进来。灯光照耀之下,我看到那人的脸,苍白,嘴角还挂着血丝,于是,下意识地将阿叶紧紧搂在怀中。 濮阳站了起来,过去一把扶住黑衣人,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埋伏!有埋伏!”那人在濮阳的运功之下渐渐平息了喘气声,“客人说他要在陵阳城逗留几天,让我先回来说一声,没想到路上遇到埋伏。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似乎就是冲着客人而来!” 濮阳陷入沉思,额头青筋分外明显,神色也是阴晴不定。 惜时突然开口:“外人怎么会知道客人今天要来?”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我。我不禁愣在当场,难道……难道怀疑是我里应外合? 我的脸色开始苍白,眼睛投向了濮阳,他也正在看我,目光中有审度之意。 我冷冷一笑,清者自清!任何的解释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不是她!”他开口,语音沉重冷静,带着缓慢而坚定的力道。 “主人!”惜时和那黑衣人都张口欲言,却被濮阳冷冷的眼神挡了回去。 我的脸上已泛起了惊讶。 烛火仍在跳动,在墙上投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先生要出去?”夜行衣包裹之下的他,更显身材魅梧,精干敏捷都融在了夜色之中。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为了刺客一事?” 他惜字如金,仍只单单“嗯”一声。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一刹那,我问出了心中所想:“先生真的相信我?” 他身形窒住:“在我回来之前,哪也别去!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轻轻一笑,眼神有不屑之意:“既然不相信,何必说那些缓兵之语?这死谷,我纵是插翅也难逃。你害怕什么?” 他背上一震,凝神看我,目光中精光如炬:“我相信你!但我不希望被你欺骗!” 心中略略泛起苦涩的酸楚,如青梅。 我,已经欺骗了! 濮阳出谷,惜时的目光渐渐变得晦暗不明。我终于明白,濮阳的客人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因为不信任我罢了。 但是,她的眼神之中不单单是不信任,还有别的。 我觉得闷,便想起了死谷的温泉。 温泉水湿胭脂嫩,骊山夕照冰肌盈。恍惚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从前,骊山行宫神水缭绕,如雾里看花。我突然有些调皮,骊山上有日夜奔跑送着宝水的神马,死谷中是否也有呢? 阿泽在温泉旁边走来走去,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护卫。 阿叶从未见过温泉,显得十分兴奋,不待我动手,已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往温泉里探。 才触到水,他惊叫了一声:“娘,是热的!” 我无言一笑,傻孩子,温泉的水当然是热的! 慢慢去掉身上的衣裳,放在温泉旁边突起的大石之上,露出了白玉般光洁肌肤,足尖轻抬踏入暖流之内。 温泉水暖暖的,令人昏昏欲睡。 我慢慢地替阿叶搓背,他的皮肤光滑细嫩,一如初生时的精雕玉琢。 “娘!” “嗯?” “阿叶好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义父,没有坏人欺负我们!” 我心中一沉,想起他临走时说的话,想起他说的我欠他的解释。 心中渐渐泛起不安,他也该回来了吧? 直到山风骤起,天边缓缓卷起阴云,像是要变天的样子,阿叶才依依不舍地被我抱了上岸。 我将他放在阿泽旁边,自己去石头旁边拿来衣服,玉臂伸处,离衣服不过数尺之远。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我见到了匪夷所思之事……那紧靠崖壁的石块居然自己向旁边挪开了,其后露出一人高的洞口! 一股山风夹着浓浓酒气扑鼻而来,自黑漆漆的洞中走出一人,是濮阳! 我惊住,本能地抱住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 他看到我,也呆住了,含着醉意的双眸登时染上一层雾气,红红的似乎有火在燃烧。 阿叶喊了起来:“义父,我好冷!” 这一声将我俩人都从震惊中喊回神来,他攸然背过身去,带着怒气吼道:“该死,你怎么在这里?” 从泉水中出来,再被山风一吹,果然,寒不自禁。 我一时慌了手脚,又怕濮阳会突然转过身来,好在阿泽已将石头上的衣服叨过来。 濮阳又吼了一声:“快些穿好衣服!” 待我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之后,才低低说了一句:“好了!” 我的脸微微发烫,不知是不是泡了温泉的缘故,而双手也微微颤抖。 果然,秋雨狂打芭蕉,似乎在发泄怒气,而我还要面对的是濮阳的怒火。 回到村中,他一语不发将阿叶交给了惜时,另一只手仍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如铁链般牢固。 惜时惊叫一声:“主人!” 他置若未闻,在进到屋内的同时将门栓上,隔开了秋雨的淅沥,也隔开了惜时的质疑。 他的眼中仍有火红的怒气:“你为什么会在哪里?难道,你想要离开?你为什么一而再地欺骗我?” 我喉咙似被他的火烧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非,你想回到伏昊期身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先是葳湛,现在连广川候的公子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不是!” “他有什么好?地位?财富?这些也把你迷住了吗?”他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露出獠牙。 我正欲说话,却被他的唇堵住,只来得及发往“唔唔”声音。我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他狠狠地侵占,不像轩辕帝那般绵绵温漫,更多的是带了霸道。直到我们无法呼吸,我奋力的想将头转开,却被他一手按住我的身体,仍是湿漉漉的白发在他的掌中禁锢,力道之大让我一丝也动弹不了。于是,用力踹他一脚,他吃痛,浓眉紧拧,反又狠狠咬住我的嘴唇。 刹那之间,身体内沉睡的久远记忆被唤醒,我的目光渐渐柔软了。曾经,我就这样被酒香深深迷醉,沉沦,轩辕帝身上总有那种味道,靠在他怀里,那种感觉很温馨,很安全,很踏实,我一度以为是天长地久,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全部,却被现实撕得粉碎。而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又重新回到体内,我恍惚着,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椒房。 突然,门外阿叶轻轻叫了一声:“娘!” 我登时从九天云端跌落下来,狠狠推开眼前与我唇舌交缠之人。 “啪!” 他脸上多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我撇开脸去:“你……喝醉了!我不是你可以碰的女人!” 他没有反应,似乎那个巴掌并未打在他脸上,但他眼中痛意更深,像是打在了心里。 第2卷 第19章 番外烈炎 如翠烟波飘渺,几点星穹辉映。白衣潇潇,迎风入凡尘! 天朝的夜,格外静密,如轻毫泼墨,淡勒出一个太平盛世的水墨画卷。 羽衣华裳公子玉冠簪发,言语不能形容其俊美。身材健硕修长,脸白如玉,黑眸灿若星辰,挺鼻如峰,朱唇似丹。 亭内另一玉面公子,身着朱红朝服,虽俊美犹可一比,然气势低了几分。 二人对峙而坐,石几覆棋只见残局。 羽衣公子朗声一笑,清如龙啸:“辰华,我若飞象兑炮,你该如何走子?” 辰华摇头:“王爷棋高一着,微臣自叹弗如!” 烈炎脸色微沉,似意有不尽:“此局名为大鹏展翅,看似红方处以优势,实则不然。若黑方卷土重来,还有一扫颓势之虞。” 辰华惊疑:“王爷是指?” 烈炎长身而立,负手踱至亭外:“卫氏今天已经代四皇子向皇上提出,要纳华府千金为正妃!” “什么!”辰华突地站起,连棋盘亦稍带被震动,“老师他......” 烈炎身形未动,只是大手举起,止住了他的话头:“他动作倒是很快。皇贵妃刚提出让自己的侄女进宫,他就来了这一出。此人,书卷气太重,又固守礼制,冠冕堂皇,实则为自己博虚名。终难成大气候,恐他日反倒累我受梏,不用也罢。” “与人对奕,有些人开局时阵线横贯东西,颇有大家风范,攻势凌厉,但急于求成以致峰芒毕露。有些人则是用招奇险,往往在突袭之处作文章,而且掩饰得很好。只是,这两种人都无法将场面撑到最后,利欲使他们束手束脚,以致成强弩之末!” 他的声音悠长而温和,如古筝流曲清雅,却令辰华心头一震。朝中的情势,臣子各执一派,各谋已利,不正是如此吗? 难道他能看到他们的末路? “你......”辰华沉默片刻,“真准备纳甘相之女为妃?” 亭中许久寂静,只听见风声呼呼,夹杂着一声细微的叹息声:“甘氏于我,大有用处!” 甘氏如此,镜华长公主又何尝不是? 桂宫。 檀香绕影,似层层叠叠云沼。 封氏款款迎上,在她之前,白白胖胖的孩子乐不可支。 “父王,抱抱!” 他双手一伸,小人儿便扑入他的怀中,呵呵的笑着。 封氏亦浅笑嫣然,正欲为他除去玉冠,殿外宫人通报:“君大人求见!” 他神色一凛,手中的小人已塞到封氏怀中,朗声玉秀:“快请!” 封氏脸上一黯,抱着孩子默默退下。他眼中的异彩,她能看见,但是,却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那些都不属于她。 太遥远了…… 他巍然坐于上座,视线落在这个明明颇具才华却不被父皇重用的武将身上。 君厚卿玉面秀美,稳重中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辰华再过几年,一定有其父亲之神韵了。 烈炎脸上微笑,温和而谦卑。 “君大人风采不减当年!” “王爷过奖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微臣已经老朽!” “虽说浮事新人换旧人,但君大人乃国之栋梁,又是皇族长辈,这点倒不需要担心。” 皇族长辈?君厚卿望着上座年轻俊美的脸庞,依稀能见她的影子,那道令他痛彻今生的倩影。心底暗暗生寒,这个嫡皇子,比他的父亲冷静多了! 一丝青筋爬上,当初选择他是否错了? 选择任何一个皇子都可以实现梦想,但是......若换成他,意义更加不同。 他想起了自己今天来桂宫的目的。 “微臣愧不敢当!比之甘相,微臣汗颜!” 烈炎轻抿了一口茶,冷声说道:“慢慢来!君大小姐已到了金钗之年吧?” 君厚卿微微动容,一手抚着玉扳指,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再过三年,就及笄了!” 烈炎微眯了双眼,食指中指齐压眉心,声音淡然如水:“嗯,好年华!” 好年华易逝,光阴总似水。 殿外细雨靡靡,像殿内人的眼泪。 烈炎半跪在父皇的榻前,看着眼前这个给了他血脉的人,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么近的距离。 虽然自己是天朝尊贵的嫡皇长子,但他记得,靠在父皇的肩头的永远是四弟。他曾经十分渴望,但现在那种饥渴的感觉已经离他很远。 久便成自然,他都习惯了那种生疏的距离,现在离这么近,原来也是生疏。 父皇病入膏肓,御医们束手无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从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崇武朝的御医们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清闲的。 于是,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满朝的文武,阂宫的佳丽都慌了手脚。 自然,也乱了分寸。 而他......从来都是站在最远处的。为了看到远处的光茫,他不得不一直往高处行走,自然,也不会乱。 父皇弥留之际,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看着他,浅浅的笑,神情恍惚。 “兰儿,兰草又开了,你来了?” 兰儿?父皇后宫佳丽如云,他可不记得有叫兰儿的,他只记得父亲极爱兰,但......芝兰的芬芳只属于幽谷。 他的母亲,那个世间纷纷传颂的先皇后,至今宫中仍有父皇专宠的见证,到底存于父皇心中的哪个角落? 崇武二十二年,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年号轩辕。 明黄龙袍加身,皇冕彩旒流珠,从王位到皇位,仅仅数步之遥。然而,却比世上任何一条道路都要艰辛! 夜深人静,苍穹无星,只有孤月自云层中探出头来,聆听寂寞音律。 曲不成调,似有意又似无意。 拨曲人难眠,心不静,曲不清。 良久,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案。 那上面,有一幅水墨未干的画。 画中一稚儿,懵懂圆瞳,令他脸上霁云顿去,唇边悄悄爬上一丝轻笑,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你是仙人大叔吗?” “你是小仙女?” “我是玉娃娃!你比我大哥还漂亮,一定是好仙人。” 便宴上,他见到了君府三小姐,漂亮,文静,矜持,得体。总之,大家闺秀该有的她全都有,并且有着与姑母镜华长公主如出一辙的气质。 十四岁的孩子,真是难得!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原本有的一丝期待便如摇曳风中的烛火瞬间灭亡,只余一缕青烟。 “辰华,歌谣是否属实暂且不说,然出自何人之口你我心知肚明。甘氏为肃清政敌已经开始动作,君家也得有所行动!不过你放心,君芷容,朕会给她别人没有的荣宠!” 这个自幼追随他的伴读,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文殊端坐白莲台上,般若之智一尘不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嬉嫔生了,是龙子!” 乔布弯着腰跟在烈炎身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良久......帝王声音清冷又略带了然: “又是龙子?” 来报喜的宦官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大概不知道年轻的皇上为何面上无喜?若说是麻木,这也才第三个皇子呀。 乔布跟着说道:“天佑皇上,兴我皇室血脉!” 烈炎这才淡淡说道:“赏!” 乔布跪了下去,心中却是惶恐:他侍候先帝多年,先帝的心思他是摸得一清二楚。但对这个登基五年的轩辕帝,他仍如雾里看花。 他的神情总在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之间,又好像将什么事都看透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这样也许对生在帝王家的他来说是最好的吧? 想起先帝,乔布心痛,先帝看似多情,其实是被情伤得最深。 天开帝王居,海色照宫阙。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驰突。 这就是无情帝王家呀! 又过了两年,德妃在历经两次小产之后终于诞下皇四子。 那日,天气晴朗,少有浮云。烈炎立于宣室殿中,秋风拂面,衣袂飘飘。 一滴墨汁落在泛黄的宣纸之上,顷刻便被浸润成了怒放的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唇边一丝笑意若有似无,又像是在苦笑。 “赏!” 轩辕七年,德妃被晋为贵妃,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便是她。 柳眉斜扫入鬓,眉目点点含情,她眼中点点含情,站在自己的殿中遥望昭阳殿,昭阳殿前面就是椒房。 如此的荣宠,辰华,朕没有食言吧,虽然你并不在意这个。 朕不会追究她私下用药流产的罪,因为她也是可怜人,是药三分毒啊! 长乐宫,甘太后暴跳如雷。 嬉嫔抹着眼泪,眼角一道长长的青影,破坏了她原本的美感。 淑妃好言相慰:“皇上若真有意,为何不借此机封她做中宫?想必是无意的!” 太后沉思,一双利眼扫过她:“淑妃,你倒是了解皇上!” “妾身不敢!不过皇上对贵妃的宠爱,确实无人能及!” “是啊!”太后手转佛珠,眼锋如鹰,笼罩乌云:“得想个法子!” 月影突蒙,枝头花蕊怅然。 以嬉嫔的位分,还不够资格入主昭阳殿。但,自她住进昭阳殿,甘氏一族的确平静了许多,而甘相也不再频繁进出长乐宫。 昭阳殿,那个累积太多先帝宠爱的地方,渐渐变成了一种象征。 只是君氏......那个往日恬静的女子突然变得陌生,看着她眼中的绝望,他终是无言。 为了权利而背离,会吗? “辰华,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翻开掌心,是母后的遗物,和合如意。 想起从前曾有个女子对他说:“以权利换回来的人心,终究会因为权利而背离。” 那个女子,他已记不清容颜。记忆中,常常将她和母后的面容混为了一体,分不清谁是谁。 先帝禁锢她,而他却给了她自由,留下来的,只有她的话语,还深深烙于脑海之中。 但是,她并不是懂他的那个人。 如今,寰宇之内,懂他也只有......那个被称为赤鹰主人的人!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清凉阁的梅花幔帘阴影一闪,乔布的声音低低而又惶恐:“皇上,赤鹰的主人来了!” 他黯然无语,手上轻轻一推,便有宫人疾步上前送妃子出去。 有黑衣人佩剑而入,在世人看来简直就是无上的尊荣,而这人,竟似毫不在意。 所以,他也不以为意! 他拥有的是全天下人疯狂崇拜的权势,而那个人恰恰视若无物。 黑衣人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似乎不是皇上,而是自己手中的......七星龙渊剑! 黑衣人站在幔子一侧,没有说话,眼中却包含一切意思。 他点头,眼神更黯然几分:“辰华是难得的帅才,若在乱世,定有大作为。虽说此次他凯旋归来我很高兴,但匈奴发兵,实在突然!没想到果然是人背后捣鬼,可恨至极!……不动他,实难解心头之恨!动他,又可惜了辰华。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黑衣人沉默半晌,而后才道:“为一已私利居然背后煸动匈奴发兵,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他闭上了双眼,似陷入沉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飘飞的思绪,门外一阵交头接耳之后,就见乔布小步跑进来:“皇上,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 他怔了片刻,而后向黑衣人一摆手:“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再缓缓吧!” 黑衣人并未置疑,当下辞别而去,身形神速,顷刻间便消失于琉璃飞檐之间,融入滚滚夜幕。 清凉阁中只剩他一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帝王之路,何其漫长…… 第2卷 第20章 相逢何必问相思 雨已渐小,似松针落地般沙沙柔软,屋内归于平静,只有呼吸声盖过一切。 他就靠在我身边,健硕的身躯抵住木门。经我一巴掌,酒醒了不少。我想推门出去,但是手被他紧紧握住,只要我动一丝,他便加一分劲。 “你心里——”他枯涩的开口,似无比艰难,“还在守着什么?”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在淅淅雨声中听到了他的脆弱,还有将我的心剖开的**。 守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曾细想过。本该躺在甘泉山皇陵中的我,究竟在固守着什么?以前有父母兄嫂,后来有轩辕帝,到了现在,只剩下轩儿。 是啊,轩儿,我的孩子,他的名字是轩儿。 “那个男人一定伤你很深!”他悠悠一叹,伸手将满头银丝尽数揽在掌中细细抚摩,“爱之深,恨之切,能被你这样的爱过,他也算是幸福的!” 我的眼睛死死的望着地上,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另一个空间飘过来:“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濮阳终于放开对我的桎梏:“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的妻子死了,可他每天和她说话,同她一起吃饭,还要喝她亲手酿的酒。死谷都留不住你,你难道不是存着期待?” 满目伤心往事如潮水般激流涌进,最终自红唇中冷冷溢出:“先生想多了,情爱磨人,白芷没那份闲心。死谷能留住我,可我有留下来的理由吗?” 他怔怔住目,如险峰般冷峻的脸又阴沉起来:“没有理由?真的没有理由?还是要躲我?大可不必!过几日,等谷中的事忙完,我就要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出谷?有葳湛的消息了?”我登时紧张地望着他的唇,生怕漏了一点知夏的消息。 “这是其一,我派出去的人回来说,现在许多地方都贴了葳湛的通辑令!” “通辑令?!罪名是什么?” “官府在他家搜出宫中宝物,已经证实为先皇后早年丢失的一枝金步摇。” 我的嘴唇颤动着,脸色越来越白,直至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十指紧紧掐住了他的胳膊仍未自觉。金步摇!我给他的医资!冬雪尽融的初春,青衣儒雅的医者,竟被我连累! “官府无缘无故为何去搜他的家?小荷呢?” 濮阳很快察觉到我的异样,浅浅一笑:“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 我半信半疑的看他,直到确定他眼中的坚毅并非为我假扮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这么说,定是有了打算。 “你方才说这是其一,那其二是什么?” “你这是在关心我?”他眼神紧随着我,带着希冀。 我慌忙松开了手,不去回答,也不去思考。内心深处似乎不加思索便已有答案,但我不愿意去面对。 不再执着于我的答案,一声轻轻的笑音自他鼻腔溢出:“其二,与伏昊期有关!” 我猛地抬眼,眼前这人眉峰暗压,深遂的瞳孔中闪过只属于猎人的神彩,仿佛苍鹰一般锐利。 “伏昊期?!” “此事说来话长,你若留下,以后我都会告诉你。”他顿了一下,又问:“你天天喊我先生,可知道我的名字?” 濮阳是他的姓,他的名我倒是不知道,脑子里想着,嘴上也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低一笑,脸上微显赧笑:“黑曜,濮阳黑曜,是我的名字!” 黑曜……黑曜!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在……惜时的梦里! 我怔怔地看他,他亦无声地看我,神情无比轻松,似是完成了人生中某一极为重要的任务。 突然,一声苍鹰唳鸣撕破了山谷不同寻常的宁静,也如火种引燃了他眼中的火花。 “来了!” * 死谷的客人来了! 濮阳一离开,屋内顿时空旷许多,连呼吸都畅快了。 而火花也在惜时的眼中被点亮,有令人窒息的热度。 她的晶眸死死盯着我的唇,我下意识的抚手拭过,似有点点血丝已经干涸。 脸上一阵火烧火燎:“你家主人喝醉了!” 她摇头,鼓着腮帮否认,神情茫然而又可爱:“我家主人从来没有醉过!” 叹息着,遥想当年:“在你眼中,他一定如天人般完美!只是,想想自己,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样的苦等有何意义?” 她的脸上因激动升起冉冉红云:“你说什么?” “惜时,我要你帮我离开死谷!” 她的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帮你离开?没有主人的首肯,我们不能够出谷!” 我学着她的样子撇了撇嘴:“主人主人,可我认为,喊黑曜比喊主人好听多了!” 她眼中雾气升腾,弥盖了先前的异样:“你怎么知道?他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我还来不及置疑,她又接着说:“那我更不能助你出去了,主人连名字都告诉你,可见他有多重视你!” 我淡定一笑,带着笃定的气势居高临下:“在夜榕那晚,我听你在睡梦中嚷的就是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会帮我,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 她若无心,怎么会将死谷出口那般隐密之地“无意”地指给我看? 果然,她的脸色因为不安而泛着苍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你们的客人一到,你家主人必定无暇顾及到我。你只需要告诉我出口的机关在哪里就可以!” 她抿了抿樱唇,脸色复又红润,似已被我说动。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不可以!” 我们俱都吃了一惊,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弓着腰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进来。他身后,秋雨缠绵,夹着凄凉秋风呼呼地往屋里挤。 “柴叔?!”直到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的表情,满是岁月痕迹的皱纹中眷刻了坚定。 “白姑娘,若是你离开就可以让我家主人注意到别的女子,惜时丫头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我一时无语,而惜时的脸色在红衣衬托之下更显苍白。她跺了一下脚:“柴叔,你不要胡说八道,谁在等了?”说完已冲入了细雨之中。 心下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板上定钉的事,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就在此时,柴叔突然丢了拐杖,对着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柴叔,你这是做什么?” “白姑娘,我家主人今年三十了,本来我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没想到……白姑娘,您行行好,就当是可怜我老人家,留下来!” “柴叔,您先起来说话!” “白姑娘,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僵持了一阵,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但我只是留下来,并不代表别的!” 他喜不自禁,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浮灰:“这个自然!” 我这才发现,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拐杖。 * 他只是背部微驼,让人感觉步履不稳,但行走起来的速度却不慢。 濮阳的笑声才传来,他已经到了门口。 门外,阿叶突然轻轻叫了一声:“阿泽,别跑!” 然后,有重物撞击水洼的声音。 我心中一紧,连忙跑了出去。只看到阿叶小小的身子仰面躺在门外浅浅的积水之中,而阿泽已经超过柴叔向外狂奔。 那方向,正是入谷所在。 一匹骏马出现在雨雾之中,它的缰绳,正握在濮阳的手中。 阿泽的双耳竖立,然后“呜”地一声,似离弦之箭向濮阳身侧扑去! 而濮阳的身侧,赫然站立一人! 四周的惊呼声淹没在濮阳的怒吼声中,他尚不及反应,就伸出了臂膀拦在那人前面,欲要生生去承受阿泽的攻击。 然而阿泽在那人身前却停了下来,整个身子崩紧了向前,不住地“呜呜”嘶吼。 阿叶坐在地上,小拳头攥紧捶在了水里,激出点点水花四溅。他咬住嘴唇,半天才冒出一句:“笨阿泽!” 那位在雨中看不清楚面容的客人,不知是否被阿泽的气势骇住,竟也纹丝不动。 阿叶连忙爬起来跑了过去,一拳头砸在阿泽身上:“笨阿泽,快回去!谁让你咬义父的客人!” 我跟在他身后,一脸的歉意。 那人藏在宽大斗篷之下的身子猛然一震,半晌才喑哑出声:“阿泽,阿泽?是阿泽?竟是阿泽!”千滋百味都融在了声声低呼之中。 那个声音,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年轮,我都还认得。 我几乎像是凄风苦雨下的梧桐落叶,摇摇欲坠。但潜意识里,还是伸手捞了一把,将阿叶拉回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一切。 山谷的秋风夹着细雨带起千丝万缕银发,拂过我的面颊,撩拨着我的眼帘,一下子就撞入他的视线,退无可避。 刹那间,似乎风声雨声都悄然隐去,天地间只剩下我们。终于明白,原来万种别离都是为了期待这一刻的相聚。 黑色斗笠之下,一张历经岁月苍桑的脸,深遂墨眸突然睁大紧紧盯住我,害怕一眨眼,面前的容颜就会再度凭空消失,化为灰烬。 他的手自斗篷中伸出,仍旧白皙而修长,仿佛又回到未央宫大殿之上,黄袍天子缓步向我行来,伸出他的手,将我带入他的命运。 然而此时,他的手却是颤抖着缓缓靠近,像是要触摸一件精美的瓷器:“颜儿……颜儿……你是我的颜儿?” 那声音,带着焦灼,带着不安,带着喜悦,带着悲伤……人世间的滋味,都尽了! 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脸,指尖没有一丝热度,和我的脸一样冰凉:“你还活着?不是梦?” 他眼神中又带着一丝慌乱,转而抚上银丝的手仍是不住的颤抖:“……为何……你的头发……为何……全白了……”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滴泪珠悄然落下。 那滴泪珠似自火山而来,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瞬间将我烧伤。 我猛然退后,声音清冷:“你是谁?颜儿又是谁?我认识你吗?” 细雨在睫毛上洒下薄薄一层,又顺着双颊流下,不知是雨是泪,流入口中,咸咸的,苦苦的。 第2卷 第21章 未道相思已刻骨 此时,一只大鸟扑愣愣直飞而来,落在了骏马之上,马儿踢踏了两下前蹄,显得无比亲热。 那是只鹰,我数次见过!原来这里竟是帝师所在! 难道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在千山万水之外又让我们遇见? 但我已决定忘记了,忘记自己是君家的女儿,是你的皇后,是颜歌的女儿! 记忆中那个温润若水的男子,他已经去了遥远大漠,再没回到我身旁。 轩辕帝的手悬浮在半空,如同定住一般,一个个破碎的音符从他的唇中逸出:“颜儿……你……怎么了?” 而后斗笠被掀翻在地,熟悉的面容一览无遗,还有那双眸子,深邃如初。 “颜儿,是我啊!” 我移开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心也会随之破碎。 四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依次闪过。 一头雾水的惜时,眯着双眼的柴叔,懵懂不知的阿叶,震惊木然的濮阳!他,一定就是我在竹宫见到的男子,那个拥有七星龙渊剑的人! 难怪,似曾相识! 我的目光最终与他粘连,脸上丝丝浅笑不露破绽:“先生,这位是……” 他眼中闪过异色,苦笑:“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客人,炎大哥!” 我了然“哦”了一声,转而去看皇上,巧笑嫣然:“炎先生,我是白芷。” 他脸上伤神褪去,起了秋雨般冰凉薄雾:“白芷?白发?芷颜?” 心里像被针扎着,呼吸不过来,我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炎先生气度不凡,那颜儿姑娘想必也是倾城倾国,岂会是我这半人半鬼模样?” 猛然间,身子突然失重,刹那间已置身于温暖臂弯,熟悉的墨香透过半湿的衣裳传来,还有淡淡葡萄酒的醉香。 紧咬牙关将泪意压下,哪怕再多一刻,我就会沉沦了,我怎么能够再度陷入这残忍的温柔之中…… 他不理会我的挣扎,仍自说自话:“你是颜儿!虽然你已白头,可在我心中仍是最美!初见你时,你扎着两个小角辫,笑着喊我仙人大叔的模样,怎会再忘!” 我心中一惊,又想起桂宫稚儿天真无邪,冰冷的心再度被撕成两瓣。 镜华大长公主的话响彻耳旁:“不然你以为,皇上凭什么封你皇后?真的是天命中宫?” 真的是天命中宫……天命中宫……天大的谎言…… 心中所有的酸楚都齐聚在了指尖,拼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推开那个让自己迷恋的怀抱:“你认错人了!” 这时……“娘!”阿叶脆生生地在我身后喊着,登时将众人的吸引力都移开了。 “轩儿!” 我的脸色刷的煞白! 濮阳伸出来欲扶住我的手窒在了当地,本就如斧凿刻的面部线条更加僵硬,脸色也更黑了几分。 一片沉寂之后…… “轩儿,你是轩儿!”皇上从又一度的震惊中回复过来,慨然长叹,紧紧将阿叶搂入怀中,“天不负我!” 说罢将他抱了起来,和声说道:“轩儿乖,快叫爹!” 阿叶搂着他的脖子,神色困惑:“你是我爹?可我不叫轩儿,我叫阿叶!” 胸中有一股酸楚的激流在扫荡,我撇开脸去,正对上濮阳的目光,阴鸷眼瞳瞧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曾经炙热的焰火渐渐冷然。 雨停了,久违的阳光冲破云层,恣意地将金光洒向潮湿的大地。 风未止,撩动着房前屋后的树叶飘舞飞扬,墙上青藤早已枯萎,在秋雨过后耷拉下了脑袋。 屋中,鬼面具仍呲牙咧嘴,无视着一屋的死寂。 “乔布说你冲入了大火之中,你是怎么带着轩儿出来的?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回宫?难道是因为这一头白发?” 我茫然无语,仍是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看他。 濮阳倒了一杯热茶过来递给他:“我见到她的时候,全身是血挂在崖底树梢上,肩膀上还有伤,或是因此而失去记忆也说不定。” 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握着茶杯的手关节却已经发白。 果然,皇上大大触动:“可知道是谁所为?” 濮阳深深看了我一眼,语气奇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与伏昊期有关。” 我愕然抬头看他,他似未曾在意背过了身去。 手中一暖,已被轩辕帝紧紧攥住,他的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伏昊期?外间盛传他在陵阳得一白发美姬,我还道是障眼法,原来……难怪他日日留连得月楼,久久未赴蜀川。好一个倾城复倾国,佳人难再得!伏申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想!不过……此次伏昊期滞留陵阳,事有蹊跷。本来以他风流成性的名声,在哪收个姬妾也是平常,为何单在陵阳就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有人故意在背后煸风点火!” “不错,而且此人计策甚妙,沙平的注意力大半转移到了伏昊期身上。” 濮阳似无意中看了我一眼,紧跟着又问:“你的意思,是那人的点子?” 皇上沉着摇头:“不一定是他,但一定与他有关!” 他似想起什么,皱了一会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颜儿,不记得过去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人!” 我将手缩了回来,下意识地站在了濮阳身后,如同找到了遮风的巨石。濮阳的身子猛然一震,困惑地看着我,无声的探询。 “先生,炎先生似乎累了,让他休息一会,我们出去吧!” 濮阳回头看着皇上,皇上也正在紧紧盯着我拉住濮阳袖口的手,气氛登时怪异起来。 此时他的脸色足以用狰狞来形容,而他的声音似雷霆万钧直袭耳边:“曜,你先带轩儿出去!” 我紧紧抓住濮阳的袖口,一刻也不放松,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草。 濮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没事,我和阿叶就在外面。” 又对皇上说:“你别逼她太紧!” 我的视线紧随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被人扳回去,皇上脸色铁青,深眸中暗藏惊涛骇浪。 “是朕在逼你,还是你在逼朕?” 我漠然摇头:“我不敢!” 他的表情突然转怒为喜,微有暖意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而后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尖:“还装!明明知道是我!明明还记得!”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索性闭口不语,重重宫阙中,若论心机,谁能比得过他? 他之前一直以“我”自称,方才却改口称“朕”,并非因为习惯,不过是试探我而已。 缓了一缓才开口说道:“你怎知不是濮阳先生告诉我的?” “有些事情,男人永远不会开口对女人说。”他边说边脱去身上已经湿透的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过来!” 见我不动,他叹了口气,又站起身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向床头走去。然后自己先坐倒,再将我按坐在了他的腿上:“从前不是经常这样子吗?” 我微沉了脸:“我都不记得了!” 他笑笑,倒也不气,语气仍如从前一般平淡而微带了宠溺:“死里逃生一回,模样没变,胆子倒变大了,性子也犟了!你可知道你方才犯的是欺君之罪?” 我不吭声,腰上突然一紧,他的头埋在我的胸前,声音闷闷的:“你在气我当时针对你父亲暗中布局一事?” “国家大事,何时轮到我来操心了?” “最近有人旧事重提,欲拿椒房殿失火一事做文章!” 他故意顿了一下,抬头见我神情关注,才满意地笑道:“宫里头有个老宫女疯了,说了些疯言疯语!这些话原没什么,可听者有心,居然牵扯到了你父亲!” 父亲不是已经请辞了吗?中宫皇后也没了,嫡皇子也一道葬身火海,还有什么人念念不忘呢? “当时,你父亲出兵围宫,最后我却没有问他的罪,你不奇怪吗?” 从不曾细想,但此时他一问,我也倒生出些奇怪来。背天子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按说没有什么比这个罪名更大的了,可父亲居然能全身而退! “你可知道,我没有问罪的理由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原来刻意的忽视并不能使自己对这些问题淡漠,相反,更急迫了。 他神情肃穆,向我学起当日朝堂之上的模样:“君爱卿救女心切,朕岂会问责于你?” 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似又忆起那时那地。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我葬身火海,直接的受益者居然是君家! “为此,朝中大臣颇有微辞,但因为还牵扯到晋安王,华太傅都不敢出来说话。当时就有一种说法,你父亲为了师出有名,暗中命人在椒房殿纵火!” “不可能!”我断然否决,就算父亲有这个意思,二哥绝不可能同意。 “我也认为不可能,虎毒且不食子!可是,看你安然无恙,我就想,这也不是没可能。” “你!”我怒目圆睁,虽然对父亲失望,可这个时候却不能泰然处之,“是阿泽带着我们从暗渠下面爬出来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他猛地抬头,眼底微微见红,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暗渠?” 见此神情,我顿时鼻尖一酸,眼圈也跟着红了,从刚才就一直忍着的眼泪扑扑落下来。 酒窖下的暗渠,阴闷潮湿,脏污腐臭。才刚会走稳的轩儿边哭边蜷曲着身子奋力爬行的身影,知夏奄奄一息的哀求声,还有,我的血流入她体内的时那种锥心刻骨的痛,此生,再难忘记! 自顾伤心,却没发现整个人已经被皇上紧紧抱在了怀里,力道之大让我一时连呼吸都困难。 “颜儿!颜儿!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手劲也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我揉入他的身体之中。 我用劲推开他,心里因为渲泄而稍微轻松了一些:“世间的事,谁是谁非真能说清?或者是我拖累你也说不定!你是君王,凡事当以天下为重,你即使问了父亲的罪,我也不会怨你!” 我真的不怨,因为我知道站在主动位置上的不单有你,还有我父亲! 他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只悠悠叹道:“你还是在怨我!” 窗外,袅袅炊烟低低盘旋,似乎将他带入回忆之中:“轩儿周岁,匈奴为何会掳去月氏使者?因为他们得到消息,月氏带了西域地形图来与天朝交好。” 我一脸的讶异:“你是说,父亲故意透露消息好让天朝有发兵匈奴的理由?” 他苦笑:“若没有证据,我不会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已经过去。” 我微微颦眉,心中早已信了他的话。 “若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作个决择,你会选谁?” 我一愣,半晌才说:“当时,我选了你!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怎么能忘记,在椒房殿之中迫切的盼望着帝师的到来?又怎能忘记,在桂宫里是如何的将自己的心捧出摔得粉碎? 他没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只是温和一笑,突然又话峰一转:“但我出兵,主要目的却不是你父亲!” 第2卷 第22章 一处相思两厢意 不是因为父亲?那么,乔公公的故弄玄虚又是为了什么? “可你明明……” 他神秘一笑,鸦青色的头巾飘然起落,仿佛最能融入山水之间的景致。至高处的帝王,似降落凡尘的天人,无论在何处,总是不见俗气。反观自己,一身藕色布衣,白发简单的挽了个单髻,与普通的村妇有何区别?顶多胜了几分姿色。若论起韬光养晦,我应该算是功夫极高的了。 皇上的声音朗若秋风,似笑评天下:“螳螂捕虫,黄雀在后。如果真是这样,谁是最后羸家?” 我微微一愣,转念一想:“晋安王?只是,他行事一向谨慎,就算我父亲出兵,他不见得就会……” “你可记得有一年,我曾与他大醉一场?” “当然记得!从没过见你喝醉的样子,简直像个孩子!”我突然想起曾经为他专宠的顾昭仪,想起她臂上红砂,心下黯然。转而又想起什么,然后低低呼了出来:“你是装醉?” 他拉着我的手,在掌心慢慢的画圈:“我是真醉!可我醉的时候反倒清醒,自己说的话别人说的话都是一清二楚!” 我抽出手:“那还是没醉!你故意让别人以为你醉了,然后又趁着酒醉故意放了一些话,误人视听!晋安王以为你要对付我父亲,一来放松了警惕,二来存了坐收渔翁之利的心而开始蠢蠢欲动。但他不知道这是你布的局,局外有局!”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以前有人在我面前说,皇后心思深,我到现在才总算看出来了!” 我扭开脸去:“我不是什么皇后,我的心思在你面前也不值一提,你别再说了!” 说完心里又后悔,我这是怎么了?他是皇上,我凭着什么以为他不会龙颜大怒?我到底是在耍小性子还是真的不准备回去? 他拉着我的手贴上胸膛,那里心跳如雷:“那天,你喃喃自语问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这里是真的!别再假装不认识我了,我会疯掉的!大风暴起,砂砺击面,敌军突然消失不见,大队人马失去方向,军医为我剜骨剔毒,我都不曾这样惶恐过!可是当我凯旋归来,本该站着你的地方却尽化灰烬,你可知道我当时的心情?” 我转过头定定地看他:“你知道我在等你,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我等你!你一入大漠,杳无音信,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即将要做什么。京中流言四起,凡有野心者皆虎视眈眈,我急得焦头烂额,你却置身事外!” 他脸上心痛再现,“我自认为布署周详,却漏算人心,害苦了你!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无论上天入地,我们同进同出!” 同进同出?当年我昏倒在雨中,醒来之后他也说过这话。可是,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还不是毅然将我留下?我断然摇头,语气无比坚定:“我累了,也乏了。未央的宫墙太高,人看不到远处,只盯着眼前计较。我现在过惯了青山绿水的生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顿时剑眉压低,目光晦暗,仿佛暴风雨的前奏:“难道,连我身边你也不愿意回来了吗?” 风卷云舒,我放松身体,直直地盯着他:“你真的需要我在你身边吗?对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影子吗?” 他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耐:“你在说什么?什么影子?你怎么会是影子?你有没有心?看不见我的心吗?” 心中叹了一句,到了现在,看不见自己心的到底是我还是他?不过,换了谁怕也是不能够坦然的,我自己都不能够,又何必逼他? 于是平静地看他:“今日,是此生我与你说话最多的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他幽深的黑眸紧紧看着我,充满着计较,半晌才沉声说道:“知道!因为只是你我,而不是帝后!可我不会放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的眼中充满忧伤:“知道!你怕你不能给我的,别人却可以给!” 他顿时失神,搂着我的手也终于没那么紧了:“你要的,除了我,还有谁能给?” “你方才说,有些事,男人是不会和女人说的。可先生说,以后他的事,都会告诉我!” 他微眯着眼,将我的头扳向他,紧紧盯着我的嘴唇,眼神更加深邃:“曜?什么时候?” 我不自然的抿了嘴唇,濮阳咬破的地方仍有丝丝痛意。心中轻轻叹着,仿佛又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连声音都变得苍白:“就在你来之前!” 他亦面色惨白,连声音都尖锐起来:“我又迟了一步?” 心像是被撕成了碎片的布帛,我被他推倒跌坐在地上,触到原先的腿伤,不禁痛呼出来。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濮阳冲了进来。 皇上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嘴角缓缓勾了一抹冷意澹澹的笑:“好!好!他倒是能护你周全!出去!滚出去!”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免骇然,濮阳将我扶起,也不问原由,单单说了句:“我们先出去!” 我点点头,又回望了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眼中恨意凛然,双手垂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心中一乱,慌忙掉头离开,身后,“哐当”一声,似乎是茶壶被掼在了地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利刃在我身上划过。 出门不见惜时和阿叶,我立即会意过来,定是濮阳让他们出去了。 濮阳出了院子,找了块石头,上面还是潮湿的。他不管不顾,直接坐了下去。 他的双手静静地垂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如苍松滴翠傲立于天地,一身英姿傲骨被裹在了沉重的玄色之下,说不出的孤寂,甚至连眼眸中寒冷都比往常更甚。 我站在他身旁出神地望着渐已西沉的暮日,风入竹林,偶尔惊起飞鸟,它们扑愣着翅膀飞向蓝天,然后又依依不舍地回来。 良久,才听到濮阳问:“你还好吗?” 我微微露出了点笑容,宛若云淡风清:“嗯!” 他侧过身子,双手抱胸,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点温度,连笑容都结了冰:“我该喊你白芷还是喊你皇后?” “那你呢?先生还是……” 他闷声一笑,如石化的脸竟然柔和许多,眼中的寒意也如冰雪初融。 我亦浅笑,晶眸清亮:“你不怕?” 他被我问住,愣道:“我怕什么?” 我的脸红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他也突然反应过来了,神情渐渐回复冷然。 “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回去?你心里并没有我,本来就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别把我当挡箭牌!” 我轻轻笑了起来:“怎么?现在害怕了?急着要把我推开了?”我越笑越厉害,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 他拧着眉:“我没法和他争,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 他说的我倒不怀疑,他如果忌惮皇上的权势地位,那么他也不是他了。竹宫的他带给我莫大的震憾,让我看到了另外的一片天空。我摇头,神情萧索:“我不愿回去,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冰雪消融:“你昏迷的时候,整夜拉着我的衣裳不给走,当时我……”他突然顿住不说,脸上有一丝懊恼。 我这才注意到,皇上比他斯文一些,身形却颇相像。但昏迷的时候我真的是把他当作了皇上吗?情爱原本就是捉磨不透的东西,难道就在那无意识的瞬间,我全然的依赖触动了他心底的柔情?若真是如此,我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 原来,这是世人的通病,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被当作别人,心里不好受吧?所以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去做别人的影子!”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脸在风中被吹得生疼,眼睫毛也被吹入了眼中,引我伸手去揉,一揉,又揉出许多眼泪。 “影子?”他的反应也和皇上一样,“你怎么会是影子?你若见过……就不会这么说!” 我故作轻松一笑:“或许,失去方知道珍惜。可是,伤害就是伤害,一旦造成了,再无法弥补!” “你……”他微微迟疑,极其专注的凝视着我,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似乎都聚到了眼中,浓浓的,烈烈的:“真的有做影子的感觉吗?” 我一愣,没答上话,侧边有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柴叔。 果然,他已到了我们面前,仍弓着腰,仰头静静地看着我们,然后对濮阳说:“主人,最后一味药引也寻到了,您什么时候开始制作鹿胎膏?” 鹿胎膏?我的脸刷的红了起来。 他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柴叔,气急败坏地对我低吼了一声:“别乱想!” 柴叔微微笑着说:“这是我家主人特地为白姑娘配的!姑娘……” 他正说着却被濮阳猛然喝断:“柴叔!” 我悚然一惊,从未曾见过濮阳对柴叔如此激动,立时就明白过来。鹿胎膏一是有壮阳之效,二是可以治不孕,他为我配这药,难道是说……本想问个原由却又释然了,我已经有阿叶,不能再生又有何妨。 他站起来背过身去:“柴叔,不用了,都扔了吧!” 我伸手一挡:“别,做好了给我吧!” 他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却也未置可否:“今晚你与惜时睡一屋!” 我点头,他准备离去的身形又顿住,认真地问:“你当真不愿意跟他回去?” 我又点头,他没再说话,迈开大步向屋里走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进去的背影,却在他开门的瞬间,看见皇上仍失神坐在床边,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心中又起了一阵悸动。 这一夜,我睡在惜时的房间里,只听到隔壁笑语声不断,喊了几回阿叶也不愿意过来跟我睡。只得作罢,身边少了他,居然不习惯。 月到中天,仍是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的又担心吵到惜时,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开始若隐若现地传来。我轻轻地坐起披了件衣服下地,走至门口却又突然转了回来,复在床沿坐下。 害怕万一会碰到他,害怕他又像先前的失控,想起他发怒时的模样……我的心突然漏了一拍,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是害怕他还是害怕我自己?于是就这样枯坐到天明,直到公鸡啼鸣,见惜时伸了个懒腰,忙躺了下去,拉过被子将脸盖起来。 隔壁没有动静,我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第2卷 第23章 相知相绝断肠谷 * “娘!”阿叶一头撞入我的怀中,他今天一身浅黄色外裳,衬得小脸更加雪白粉嫩,足蹬虎头鞋也是濮阳为他新买。 惜时跟在后面清亮亮的嚷着:“小猴子,有个爹这样稀奇啊,现在,整个谷里面的人都知道了!” 难怪他额前的发梢都贴着头皮了,估计一大早串了不少门子。异样的情愫在我胸中冲来冲去,总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 小儿无心事,扭头看隔壁,得意非常:“娘,昨晚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 我状若漫不经心,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轻声说:“他说是你爹你就喊爹?不怕被人拐走!” 他眉头拧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两个铜铃,稚气的声音透着倔强:“他就是我爹!” 我一愣,手竟然不知道放下。 惜时在一旁又说:“白姐姐,你不愿意留在谷里就是因为他吧?” 我没有看她,却是无声的苦笑。顺手拿起一旁的布巾,缓缓地擦着阿叶的额头。 阿叶又问:“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愣了一下:“回哪里去?” 惜时插了一句:“当然是跟着他爹回去了!” 我心中一震,有些埋怨地看了惜时一眼,嘴里却对阿叶说:“在义父这里不好吗?” 惜时开始脸上是讪讪的笑意,听我这么说之后,立刻冷若冰霜。 阿叶摇摇头:“好是好,可惜时姑姑说义父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阿叶了!” 濮阳的孩子……柴叔有深意的笑……鹿胎膏……难道是……! “娘!好疼!” 我登时收住了手,这才发现,阿叶的额头已然有了一抹红! 惜时将阿叶拉开,今日的她长发以一红丝带高束,额前光洁,说起话来也如嚼蚕豆一般:“阿叶,你快去找你爹!……白姐姐,惜时向来有话直说,不会绕半点弯子!” 我轻轻一笑,静候下文。 “姐姐这般决决不定,到头来,会害了我家主人!你若待他是真心,我不会说半句话。可是,你明明对我说过的,你……”她脸上一红,咬住了下唇不再往下说。 她的心思我多半能猜到,只是眼下,连我自己都是乱糟糟的,我又如何能给她什么保证? 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她,却看见阿叶一直敲着皇上的房门,却半天也没有动静。 *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残霞依旧,淡雾漫然。 这样的境景,若我孤身闯入,必定会为之倾倒。然而,在惜时的口中,却让我不寒而栗! 乱坟岗! 濮阳家族三百一十七人葬身之地! 濮阳的祖上姓黑,是前朝的相王,为官正直,结果却因为一句“王者任用贤良,则梧桐生于东厢”而死在了前朝惠帝之下。 我倒吸了一口气:“梧桐不生,九州易主?!” 几年前,甘泉宫中的梧桐也曾如此,让我对前朝的这一段往事又熟知了几分,却没想到,竟是濮阳的先人! 惜时点头,红衣束袖之下的手微微颤抖:“姓文的昏君在他脸上带了面具,生生用钉子钉死了!” 往事如逝水,已遥不可及,但此刻听她说来,却似乎历历在目。狰狞的面具,满面的钉子,原来都是那般惨烈的深仇大恨! 冷峻如濮阳,背负了多少代代相传的仇恨? “……相王的手下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子救了出来,一直隐居于死谷世世代代延至今天!我家主人名字其实就是黑曜,濮阳是他祖居所在。” “你们……都是他们的后人?” “那些人的后代在几十年前的一场恶战之中差不多都死光了,如今这里住着的人除了主人和柴叔,别的都是没了活路被救下来的。” 那场恶战,就是镜华大长公主所说的,令帝师几乎全军覆没的夺嫡之战?难怪安广帝在位期间,严厉打击文氏遗孤,大概也是为了他们的缘故! 她说着,遥手一指:“他们在那里!” 我以为她是说几十年前战死的人,顺目望去,却看到了皇上和濮阳! 皇上长身立于矮丘之上,月白色的中衣衬得清逸俊朗,然而他的神色却是无比的震怒,如夏火燎原。此时他手中正拿着那张一直挂在墙上的大弓,箭已在弦! 濮阳手持宝剑挡在胸前站于另一矮丘,利箭正对着他,可他神情淡然,似乎对着自己的不是箭,似乎要射向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那种淡然,又透着极大的坚定! 在惜时的尖叫声中,我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挡在濮阳面前对着皇上喝道:“你疯了!” 他凌利的眼神闪过一丝悲凉,声音亦清冷如冰:“不错!我是疯了!让开!”他的弦拉得更紧,两指关节突出,已近极致,弓上的利箭随时都会离弦而出。崩弦声“吱吱”的响,在秋风中越来越沉闷。 濮阳在身后将我轻轻推至一旁,声音低沉暗哑:“你别管!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他神色如常,眼睛直直的盯着皇上,同样未看我一眼。 死谷的寒冬提前到来,似乎飘来天山四月飞雪,四周寒气上升,我甚至不住地颤抖起来。 皇上紧抿着双唇,怒海深眸中更望不到底,拉弦的手定住,似夕阳欲坠入绝望深渊。 金镞箭在阳光下耀眼异常,我亦如弦崩,瞳孔里只余一抹金色,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中似乎是战鼓响起,又似乎是远方的歌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那样荡气回肠的歌曲,难道就要消逝?一个是握着四方的上位者,一个是守着四方的伏虎,我心中苦涩难抑。轩辕帝,你到底想要用什么来装饰你华丽的深情?濮阳,你又为何如此坚定?你对我的迷恋本就源自错误,我实在不值你这样的深情! 就算挑起了帝王怒,那也应该由我来承受不是吗? 我缓步站在了箭与剑的中间,藕色衣袂随谷中流风而起,映在那点金光之中,也映入皇上的眼中。 他眼中有痛,不论是否为我,我都不忍再见。于是,闭上星眸,曾经的璀灿黯淡,亦关上倾听的心门。这样的平静,在这样生与死的边缘,连自己都有一丝讶然,以为只是在梵天的梦中。 我的唇像是被烈火炙烤过,连开口都难,却被自己硬生生撕开! “你何苦……我若能回去,早就回去了。我若愿意回去,也早回去了。难道你不明白?” 珠玉般明润的声音,夹杂着一点点生涩,如壮士断腕。 耳旁有片刻的宁静,似乎连风都止住。 我徐徐睁眼,他的苦笑尽收眼底:“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 轻轻吐气,似芝兰芳华:“世人都有愿或不愿,能或不能之事,我也不能免俗!我到底是天朝的皇后,从十四岁那年便已注定!或者,比这还早!无论我愿或不愿,终是不能摆脱!” 他的脸色白了又白,眼睛下的阴影在白袍映照下更见清冷。手势不由得松了几分,似乎连弓都握不住。 “我愿意跟你回去,但这之前——”我长长地吸气而后缓缓跪下,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白发红颜,清艳绝然!是怎样的画面?在这乱坟岗中,真是应景! “请皇上赐臣妾一死!” 长久的宁静之后—— “锵!” “咣!” 异响纷起,带着沉滞的步履踉跄声,瞬间又归于平静。 “你……”皇上的声音响起,似乎苍老了十年,“竟如此决绝?” 我无言,只是慎重其事的磕头,一下又一下,泥土被染成了点点胭脂泪,也不觉得痛,只是麻木了。 过去胃脘痛,葳湛教我掐虎口的止痛法,我常掐不好,最后自己悟出个门道,不用指头而改用指尖,居然有效了!因为,指尖掐时,手比胃更痛! 而此刻,我的额头渗出点点嫣红,竟也不觉得痛,身上某一个地方的痛超乎想像!原来,心痛如此之甚! * 仿佛漫长千年,没有尽头的寂静,一点一点啃噬最初的决心。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踏着破碎的山石而来,我的心莫名的乱响。温润的手指托起我的下颌,我渐已茫然的目光中映出他剑眉紧拧,洵美且仁。 我有片刻的失神,以致他问我为什么的时候,竟然不能作答。 他的脸上浮起凄美的浅笑,温润如初,手指划过我苍白的脸庞,然后是眉,眼,唇,最后是如雪银丝! “够了!你已为我白头,我还要苛求你什么?失去你的痛,刺骨锥心,我已经历过一次,再经一次又何妨?对你而言,我已经是不期而遇的过客。” 他收回了手指,上面点点姻红是我的血,映在我们的眼里都是绝望。我的泪夺眶而出,他却已经背过身去,如缥渺九天的孤鸿绝鸣外野:“你绽颜一笑,如初春暖阳。我曾想,即使等待万年也是甘愿。……但是,那些已经不属于我。失去你之后我发誓要为你付出一切,今日,为你而放弃你又如何做不到呢?……他愿意为你受我三箭,你为他求我赐死,难道我要留下的仅仅是你们的命?……你们走吧!” 我怔怔地望着他落寞的背影,那里曾是我心之归处。曾经漫天雪地,我伏在上面,心中甜蜜的想起白发苍苍时的相依相伴,安心入梦。 梦里,我曾轻吟浅唱: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与君绝!与君绝! 心中千言竟无语,只有泪水将我尽陷沉溺。 原来,这就是放手!这不是我希望的吗?两相放手!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痛?为什么我还要流泪? 为什么要说这些动人的情话?为什么让我一而再地沉沦?难道,心的付出是为换取永生的徒刑? 刹那,眼前影像纷绕。大婚礼的执子之手,甘泉宫的红袖添香,山池边的情动今生,椒房殿的缠绵悱恻,宫墙外的万年誓言…… 山风已渐冷,我却不忍离去,包围着我的是深深的绝望。 黑袍隐隐起伏于身侧,而后,濮阳跪了下来,他手中没有剑。 那道孤寂的背影傲然立于秋风之中,没有回头却似已洞悉一切:“我说过,你不必跪我!从今往后,能不见就不见吧!或许,再见,我们就是生死仇人!” 濮阳无语,只是抱着我的肩将我扶起。“回去吧!” 他的手大而有力,但是,握惯了宝剑的手为何也是微微的颤抖? 我点头,然而每迈出一步,心便更痛一分,只因熟悉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远。 * 第2卷 第24章 此生此誓莫犹疑 秋风猎猎,带来初冬的寒意,霜染红叶,化作漫天血泪。 离乱坟岗远一步,心中的绝望便深一分。才几步,只觉已隔了千山万水,眼泪干了,心空得难受。 濮阳突然停下脚步,我困惑地望他。他一震,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原就有恃无恐,他的箭不会射。只是你并不比他少伤心,何苦?” 我低头轻笑,我又能笑出来了:“你堪称神医,难道不知道治疗腐伤的方法?” 痛彻,才是新生! 他的目光扫来,目光深邃:“你的方法,治标不治本!看你如此,我倒怀疑起自己的初衷来。你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摇头,神情楚楚:“回头,又能如何?” 他沉默不语,整个人罩在黑衣之下,似玄铁冰山。 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磨砺而出的厚茧像砂石般划过我细嫩的手背。 “对不起,害你被他误会!往后你们……” 我突然顿住了口,眼瞅着柴叔拄着拐杖迎上前来。 他的目光充满了关切:“主人,他……” 濮阳侧过身子注目,望着那万年孤独的背影,神情黯然。 漫天片片枫叶,在阳光照耀下映红了天边!白衣飞雪,黑发飘飘,竟融入不了一丝一毫…… “主人先送白姑娘回去吧,老奴在这候着!” 我的目光自身后移到近前,柴叔弓腰候在一旁,这个姿势仿佛在哪见过。 我微微叹气,转身欲走,脑中突然一闪,又堪堪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再看了柴叔一眼。 似乎一把钥匙,开启了久远尘封的记忆。 我居然没有认出来!那一日,我向赤鹰起起飞处寻去,宣室殿中,他也是这般弓着腰迎接着皇后的突然到来,当时,我也是特意多看了一眼。 乔公公那日的惊惶,难道是为了他?乔公公出声止住我的脚步,难道也是为他?转而释然,这似乎也不足为奇,他们本来就息息相关。 摒了心思,继续前行。 然而不过两步又蓦地抬头,眼中一片震惊,柴叔见过我的! 濮阳仍沉着脸目视前方,步履厚重,他揣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未曾发现我的异常。 我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心中也是翻江倒海。柴叔见过我,应该知道我就是中宫皇后,为何他…… 脑中闪过乔公公的只言片语:“……文氏之后……太后……轩辕帝……” 还有惜时的:“……前朝……黑相……深仇……” 我再带了惶然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弓着腰拄着拐杖的老人?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拐杖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柄细长的利刃!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黑氏一族血海深仇!他知道文周太后是文氏之后!他知道轩辕帝乃文周太后所出!他知道我是轩辕帝的皇后! 利刃在日光下发着白色的光,照拂了我脑中无数的猜测,渐渐汇聚成一点,他是来复仇的! 柴叔眼中恨意迸发,力贯刃尖,随着蹒跚的步履劈风而进,连我都能听到,为何轩辕却浑然未觉? 差一点!只差一点! 我惊呼着,如飞蛾扑火向着那道孤影而去! 那一池早已凋凌的清莲,是否知道它们的洌滟之下,也有那般绝美的色彩? 利刃劈空的声音悚然而止,因为它再也唱响不起来了! 天地仿佛离我远去,秋风荡涤,纯净的白,纯净的红! 原来时间是如此静止的! 风中的背影终于缓缓回头,白衣划出绝美的孤度! 我看到他的回眸,那里,泪如清月!我感觉不到一丝痛,痛都去了他的眼里。 抬头一笑,想要说,却说不出来,呼吸越来越吃力,血从我的口中、鼻中涌了出来,眼前如血色残阳! 他的眼底,渐渐都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我低头望向他绝望的注目之处,是我的新衣,点点赭红,染着粉粉的藕色,似绽开朵朵红梅。 梅花开了,冬天来了吗?难怪,我觉得如此寒冷! 我终于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即使做影子,我也舍不得离开! 我多想再看看他的模样,他的温润,他的宠溺,他的严肃,他的深沉,我都想再看一眼。我多想听他再叫我一声“颜儿”!多想听轩儿再叫我一声“娘”!他带着轩儿嬉戏疯闹的样子,我也想再看一眼…… 脸上血液温热,突然有一滴冰凉溅在其中! 然后,残红渐褪,雪般的白色和金子一般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意识的最尽头,熟悉的臂弯,发疯似地欲堵住狂流,耳边一声又一声:“颜儿!颜儿!颜儿……” 我看不见,却真真切切的听到,笑容终如朝阳绽放,世界似乎越来越远。身旁越来越静,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痛! 痛彻,真的就能新生了吗? 终于想起来,我从未曾对你说过…… 我爱你! 我爱你呵! 因为你是帝王,我爱你! 因为你是夫君,我爱你! 因为你是你,我爱你! 我好悔啊! 当日与君绝,再见恍如隔世。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纤手微抬,惊醒身边人!还未看到他睁眼,手已被他紧紧握住。 “颜儿,你醒了?” 他的脸廓,竟似瘦了一圈,原本温和的线条又多了几道苍桑。眼眶深陷,此刻溢满喜乐。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让我想起苍鹰。 “你这傻瓜!” 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我的手背之上,久久才又说话:“不要再离开了!” 他眸中的深情撞入我的心中,君氏,颜歌……此刻,都被我抛置脑后。 我想起昏迷前来不及说出口的话,竟有些迫不及待,半天才挤出一句:“不离开了!” 他似受到震动,白皙的俊容有些泛红,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你终于……不再说离开了!” 我垂目,莞尔,注视。 失去才知珍惜,以往,我总是拿来说他,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糊涂的那个。 从前如何,情起如何,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比他晚生一十五载,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九岁,难道,要他将之前的全部抹杀?今日,他眼中只有我,便足够了。 士为知已者死,哪怕只知一日。 他的眼中也有笑意,却只知道怔怔地看着我。 室内红焰越跳越高,鎏金竹节薰炉镂空的气孔中冒出缕缕热气,将浓浓情丝化开。 我轻轻咳了一声,美目流转。 凤穿牡丹的被褥,金雕龙凤的大床,漫纱挑红的帘幔,淡淡清雅的药味,一切似如昨日重现。除了皇家,哪里还有这样的气势? 我又低头打量了自己,柔软的中衣,是绣了瑞草云鹤的蜀锦制成。这蜀锦,多是贡品。 “我在哪?”嗓子本来就像是风干的骨肉,勉强着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抑不住一阵剧咳,胸口又疼又闷,像哪处要撕裂一般。 引得他脸色大变,全然没了往日的镇定:“御医!御医!” 立时就有脚步声靠近,只闻声却不见人:“皇上!” “没事!你同我说说话!”我急忙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尖竟无一丝力气,袖子从指缝中溜了出去。 他坐了回来,将我的手放进被子,手放在我的头上慢慢按摩:“你昏睡了五天,才醒,要少说话,更遑论用力了!” “我一定是老了,轻轻挨一刀就昏了五天!” 话才出口,便被他轻轻弹了一下:“你才二十三!”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我都老了十岁了!” 他从容不迫地从床边矮几上拿起一把银匙,缓缓地击打床椽,抑扬顿挫地诵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我提高被子闷着嘴巴笑了一阵,却扯动了伤口,慌得他忙放下银匙,严肃起来。 “我忘了你不能笑……” “我头发白了!” 他伸手过来,指头在发梢间缱绻缠绕,浅浅笑意溢于唇边,似在说着一桩秘密:“我也有白发!” 心中荡起一阵暖意,初见时,我十四,他二十九,恩爱帝王家。如今,我二十三,他三十八,白首之约已至。 “以后,就算你说要离开,我也不放手了!” 他的情话绵绵如箫笙,星眸点点亮光,只专注我眼中的神采。 我不忍破坏这和谐美满,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叶……呃,轩儿呢?” 他又替我掖好被子:“你别问,且闭目养神。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我点点头,果然依着他,闭上了眼睛。一片漆黑,但心神却十分平静。 “谷地湿寒不宜养伤,你高热退过之后,我便带你来了陵阳行宫。只是,你的身份仍是秘密,所以轩儿暂时和曜在一起!” 我皱了皱眉。 “你担心柴叔?他……已经自尽了!” 我睁眼,翦水双瞳中写尽震惊! 他脸上微微现出一丝不悦,伸手拂下我的眼帘,又说道:“他这些年,真是机关算尽!” “他其实……”我想说,他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又生生地住了口,将秘密咽回心底。 “我知道!他因为母后而迁怒于我!” 我的眼睛又攸然睁开:“你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王姬告诉我的!我才知道,我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 我赫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皇上在见了王姬长公主一面之后,就定了尚静柔做淮王妃! “那么,她和东山王……” “让你少说话,怎么话头这么多?以后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哎!谁教我的小妻子是个爱操心的呢!”他宠溺一笑,我的鼻头突然就酸起来,幸福就是如此简单,我却绕到山穷水尽。 “东山王在甘泉山守陵,没有兵权,能兴多大的风浪?但若是换作晋安王,手中有重兵,又有大儒,情势于我就非常不利。当时的我,只有一个选择,先发制人!” 皇权的明争暗斗,我自小便知道。任何的一个不谨慎,都会招致全盘皆输。他此刻说起来云淡风轻,但那些潮流暗涌的岁月,他要花费多少心血? “濮阳先生知道吗?” 问过之后又后悔,忙睁开眼,神色堪忧的盯着皇上,却见他浑若未觉:“知道与否并不重要!对于善恶,他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不能为了仇恨而活,他有他的责任!” 烛火啪啪的响着,突明突暗,像是恋人的心跳,我和他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他站起来,弯腰替我盖好了被子,柔声说道:“你再睡一会!” “你呢?” “我就在外面!” 第2卷 第25章 同进同出始夫妻 南方的深秋,似乎要比北方长些,初冬久久不来,给人神秘感觉。窗外偶尔飘过菊香,混着药草的味道,竟然十分和谐。 濮阳的药见效神速,连御医都为之赞叹。没过几天,我已经能下地行走,只是眼仍有点花。我想起轩儿治病之事,总想找个时间和皇上说说,但这两日总是见他来去匆匆。 行宫内清清静静的承载着百年的岁月,成日里见到的也不过三两人。 他们一色紫棠的宫装,恭敬地称我为“夫人”,而且绝不多看一眼。陵阳行宫住进一名来历不详的女子,皇上对于我的身份讳莫如深,他们最是尴尬。 侍候我的是行宫内一年龄较大的宫女,叫海棠,瘦瘦弱弱的,配着衣裳倒真像是风中的海棠。她的眼睛十分活络,反应也是极快。 外面脚步声刚起,她便弓着腰退下去了。 菊香越来越浓烈,仿佛就在眼前。我睁开眼,果然看到了灿若光华。 笑着伸手接过来,他空出来的双手便伸向了我的臂下。 我将菊打向他的手,顿时,落英缤纷。 “不想在外面陪着我批折子?”他撑在我身前,故意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闻言,忙弃了菊,双手攀上他的颈项:“好啊,总比老躺在房里好!” 他将我拦腰抱起来,飞快地在我额头上啄了一下,笑涡浅浅泛开。 * 行宫的摆设皆是南方的风格,俏红翠绿,金钩银缠,处处透着秀丽婉约。水天蔚蓝,更别有一番悠雅闲情。 我被皇上安置在了宽大的贵妃榻中,身上盖着雪纱褥,牡丹屏风三面环绕,只有皇上能看见我。我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如欣赏亘绝千古的至美画面。他阅读奏章的时候面容无一丝变化,只有提笔酝酿的时候才稍稍窥见一点。四周静得不可思议,我却不觉得半点无聊,只知道出神地看他。 他头也未抬地问了一句:“好看么?” 我红着脸转移了视线,手指划开云白水袖,无心地随着牡丹的丰韵勾勒线条。 半晌,他放下折子,伸指轻按额头,无奈地叹道:“岁月不饶人!” 我心中一动,便看到数根刺眼的银丝赫然夹杂在他黑发之中。 不免有些嗔怨:“这些日子来,你又要照顾我,又要关心朝廷,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累坏了!” 他眉头蹙皱:“朝廷有焰炽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几位藩王也折腾不出个什么名堂,西南战事,也是刻意缓兵。伊洛善蛊毒,我军的阵线不可布得太近。” “伊洛鱼目混珠,我朝出师有名,为何不一鼓作气?如此耗着,再而衰,三而竭,于我们不利!” 他抿唇一笑,握笔的腕重重顿了一下:“我在等一个时机!” “将士们阵前杀敌,你却在这里,实在说不过去。我身子已无大碍,你还不放心什么?” 他续又低头运笔:“西南战场留给你大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你再好一些,我们从水路走!” 大哥?君家?我们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知是我,还是他。 而我,也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比边关战事还要紧:“你要带我一道?” “不是说好了吗?又忘记了!” 我哑口无言,这两天常面对他这样的指责,因为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 如果那样也算和我说好了,我只能苦笑。 “皇上,沙将军求见!” 他身形未动,只肃整了面容,不怒自威的气度在瞬间毫无遗露的倾泄出来:“宣!” * 大殿中脚步声起,沉着有力而快速,一听便知是驰骋沙场的男儿,如风一般。 “微臣沙平叩见皇上!” 皇上的眼睛盯着奏章,只是稍稍抬了眼皮:“有事?” “伏昊期已于今晨动身前往蜀川!” 我在榻上微微崩紧了身子,等待他的下文。 皇上若有所思的侧脸看了我一眼,而后问道:“他找到人了?” “据微臣的探子来报,似乎还没有!” 我的心里直打鼓,但愿伏昊期要找的人不是我! “他那个白发美姬,你也是见过了?” “是!” “如何?” “不过尔尔!” 皇上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又问:“较先皇后如何?” 沉默片刻,沙平跪了下去:“不及万一!” 皇上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都说他家富可敌国,如何对一个不过尔尔的女子大花心思?” “臣禺钝!” 皇上这才正脸看他,挥挥手示意他起来,突然话锋一转:“广川候比朕,谁富?” 他迟疑了半日,小心地说了一句:“伏申!” 皇上点头,脸上竟有满意的笑容:“你说为何我堂堂天子竟比不上一个候王?” “匈奴犯境,光举国兵力大战就有三次,是以国库空虚!” 皇上运笔流畅,话语不滞:“匈奴灭了,国库空了,受益最大的是谁?” “当是天下黎明百姓!” “你也会跟朕说虚的了!朕问你受益最大的是谁!”他不疾不徐,语气却重重落在最字上面。 “微臣不敢!平匈奴,定边疆,八方路畅,互通有无,乃商人之福。这中间,受益最大,当属广川候!” 皇上突然重重的落笔,寒意凛然:“你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这——” “你还认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微臣禺钝!” “你并不禺钝,只是被人利用!伏家的事朕自有主张,回去好好想想是谁利用了你,别让人家以为朕的人连缓急都不分!” * 直到牡丹花暗,我才看见皇上站在面前。 “你说更重要的事,难道是指广川候?” 他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往后要养你,又要养轩儿,不问伏老头子借点钱怎么行?” 我嗫嗫地说着:“我不要你养!” 他隐忍着笑,手指沾染着淡淡墨香细细地抚着我的脸:“沙平真是个瞎子,居然说我的颜儿不过尔尔!” “当时伏家的丫头故意把我画得面目全非,他这么说大概已经很含蓄了!我受制于人,又不能开口呼救,有什么法子。” 他剑眉一挑,墨眸中隐隐射出寒光:“害你的是他的丫头?” “嗯!”我突然忆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不禁“啊”了一声。 我当日跌落悬崖,冲平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把这事告诉皇上的时候,他的眉间竟有一丝郁色。 “那个叫冲平的,我见过了!” 我手指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她……她知道你……” 他靠着贵妃榻坐下,目光似苍鹰猎食:“我倒是一点瞧不出她哪里在着急。” 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起了怒意。 内官尖细的嗓音突然在殿外响起:“皇上,酒送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这行宫虽说可差使的人不多,但也不至于连送酒的小事都要皇上亲自过问吧? 然而,对上他的目光,我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唇边。 酒,葡萄酒,得月楼,冲平! * 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场景,她仍是一身绛紫色的纱衣,妙曼生姿呼之欲出。脸上紫纱蒙面,唯露出清水翦瞳,远远地跪在殿下。 我收回探视的目光坐在贵妃榻上,盯着屏风上艳丽欲滴的牡丹怔怔地出神。 “皇上,最近怎么不见去得月楼?” 旁边的内官低低地斥了一声:“大胆,皇上要做什么岂容你多嘴!” 冲平倒不惧,反轻轻笑了一声:“民女知错!” 我皱了皱眉头,这模样,倒像是见情人似的,不禁朝皇上递了一眼。 他的脸朝着冲平,眼神却斜扫过来,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似用了极大的劲才忍住。 “朕,一定会去的!” “谢皇上!” 内官小声的说道:“冲平姑娘,跟我来吧!” 她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大方,这么多年,依然能够迈出如此齐整的宫步。 素手轻抬,有金饰脆响,显然是镯子撞在了酒坛之上。 我在心中暗叹,却听皇上猛然沉声喝道:“回来!” “皇上?”她转身,语气略略带了羞涩的惊喜。 皇上脸色阴沉,大手挥出,将案上的奏折挥下了地,有几本还落在了我旁边。他丝毫不曾理会这些,而是盯着冲平紧紧地追问:“你手上的玉龙纹镯从何而来?” 玉龙纹镯?我忍不住伸头探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是……是……一位故人相赠!”冲平在天子气势下不自禁地又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人,在哪里?” 我心中一动,眼光落在了近前,一本折子毫无遗漏地摊在我面前,随意瞟过,只看见“祭天”、“酎金”几字。 * 寒月洒西窗,没有什么比我的目光更清冷,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冷。 我以为,只要我忘记,那个名字就一辈子也不会出现,不会横在我与皇上之间。 我原以为只要自己争取,一切都有可能,结果,天不遂人愿。 我明明想见的,却又一辈子都不愿意遇见,如今不愿意遇见,居然近在眼前! “我不去!” 他居然有些错愕,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颜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定定地看他,心口被绞得生疼。 原来,师太就是颜歌!我的生母!她的清冷,她的慈祥,此刻都成了锥心的利箭。 我的头发散落在胸前,还有几根被风拂起粘在了我发干的唇上:“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办?” 他终于正视我的异样,然而,却还是一副糊涂的样子:“颜儿,你怎么了?” 见此情景,我也不禁犯了嘀咕,他是极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故意如此。难道…… 思及此,情绪虽平静下来,心中仍似被堵住,幽幽地说道:“我跟你去便是!” 他松了一口气,却未有离开的意思。 我不安地裹了裹被子:“你,你不去就寝?” 他挨了过来,愁眉苦脸的模样:“天气渐冷,娘子舍得当为夫独居东厢吗?” 连白玉般的脖子都被桃花染红,我往里面挪了一点。 被子掀处,一股冷风灌进来,然后,他冰凉的身子也跟着进来抱住了我。 “放心,我就躺在你身边!” 我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一时无语,两眼紧紧盯着他的内衣,思绪在暗夜中淡淡飘散开来。 “睡着了吗?” “嗯!” “小的时候,我告诉过她,以后娶了妻子一定带给她看!” 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明天,我该怎么办? * 第2卷 第26章 往事峥嵘道不尽 枯草沿着河床石阶蔓延,顺石阶而下,便来到陵阳城的正街上。月华如水,才子佳人,各执满腹心事。 他一身象牙白的宽袖长袍,蹀躞带束腰,更显玉树临风。 我则是褐玫瑰红的绣花夹袄,蓟色头巾是他特意挑选,与满头的银丝一齐拢在了后脑勺,挽了个单髻,配上一根花钗,不失优雅大方。 这般的慎重其事,只是为了去见她。 我们步履都迈得缓慢,一是因为我的伤口,二是因为那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我是,他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见到她,她又老又丑,怎么办?” 他仰望广寒宫,悠悠地叹出一口气:“她才离开的时候,我忙得无瑕去想,待再想起时,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不过,即使她又老又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望着我慎重一笑,像是为我而发的誓言。 我勉力一笑,除了嘴角稍微上扬之外,再无别的表情。 依旧青灯古佛,依旧孤冷背影。 颜歌!我的母亲! 她就坐在我眼前,一袭青衣在夜风之下虚无的飘着,像寻不到同伴而孤立的青蝶。 他牵着我的手站在廊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承德宫故人携内子来访!” 她怔怔着望着墙上,落眼于那幅怪异的画之上:“佛门清修之人,自在尘世之外,早已没有故人。” 她脸上的表情有多神伤? 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心的煎熬,我无力地抓着皇上的胳膊。破败的庵堂,昏黄的枯灯,我的母亲居然在这里过了二十多年!被男人抛弃,又失去骨肉,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始作俑者是谁呢?是欺世盗名的父亲还是眼前温文尔雅的皇帝? 我是该上前与她相认?还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去挑破这一层窗纸? 皇上握紧了我的手,轻轻喊了一声:“颜歌,这是我妻子颜儿!” 她身子猛然一震,似是拼尽了力气才止住。 然后,血丝已经从我唇缝中缓缓溢出。 “颜儿!” 薄暮云低,心如空城。 孰真孰假,如梦似幻。 皇上送她去的地方不是君府,而是建业。 留下她和夺去她孩子的是同一个人,我的父亲! 没有爱,从来都没有爱! 父亲怎么如此狠心? 身上的力气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抓都抓不住。 皇上一勺接一勺的喂我喝药,仿佛怕漏掉一滴! 我推开他的手,声音如虚无飘渺的轻风:“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对不对?” 他面上阴沉,固执地将勺中的药送到我嘴边:“乖,喝药!” 我紧抿双唇盯着他,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他叹了一口气:“你如果不出生,我怎么办?” 我的出生是因为有你在等待吗?可是,我之前却不相信你。 “找到君辰枫了!” 一口药喂进了嘴。 我闭上了嘴巴,向后靠了靠:“别伤我二哥!他和父亲不一样!” 他眼中精光稍纵即逝,而后柔声说道:“我答应你,快喝药!” 陵阳行宫的歌舞盛宴,来得太突兀。 我坐在珠帘之后,看戏如人生。 皇上在行宫设宴,陵阳的文官武将都列位席上。 陵阳的民间艺人特色的表演,博得场上阵阵喝彩。 锣鼓声声,优人筦弦铿锵和鸣,舞伶身着五彩长裙,扭动着妙曼腰肢,盈盈不及一握。 海棠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突然,鼓弦消声,场上有片刻的宁静。 然后,沉闷的梵乐腾空出世,魁梧的壮年舞者头戴狰狞面具,跳起了佛佗戏。他们或起或坐,或缄默沉思或微笑轻吟,令人震撼。随后,清脆的锣响过后,有竹笛声悠扬自远而近,古老而空灵。 刹那,桂香扑面。 “啪!”的一声,袖中指甲断了,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帘外端坐的皇上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又转回去。 海棠的跪姿稍稍改变,她的背也挺直了起来。 伶人一身霓裳出场,极尽魅惑。她手中桂枝摇曳,不知激荡多少男子的心魂。 我眼中看到的是,她身旁抚笛而起的凤目男子! 优雅而多情,看不到一丝阴谋。就在我要醉心欣赏他的曲子时,他原来低垂的眼睑突然抬起,身形一动,手中的笛子已破空向皇上身在的位置刺了过来! 内官的“护驾”声还未来得及响起,场上已是风云突变,原本戴着面具的舞者此刻都变成了勇武之士,将二哥围在了中间。 “放下你的武器,朕既往不咎!” 二哥轻哼了一声:“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一根竹笛上下翻飞,旁边的勇士也一时近前不得。 坐在左上侧的沙平突然抽刀砍出。 “留活口!” “不!”一声凄厉的喊声过后,鲜血漫天。 我的指尖触在了竹帘上,形如雕塑。 霓裳敝日,亭亭玉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月娘!”二哥被人困住,凤目欲裂。他疯狂地打倒了两个近前的勇士,扑到月娘子的身上。 “月娘!” 我的呼喊堵在了喉咙之中,一股甜甜的血腥之气涌上。 “二爷,你抱着我……” 纤手垂下,桂香仍在,花已凋零! 白裳惊溅千点红,我静静地坐回帘内,木然地看着沧然泪下的二哥,独自咀嚼着真相的滋味。 当我咽下血丝倒在皇上怀里,当我颤声问母亲为什么不认我,当她焦急地喊出了我的乳名,一切的真相再无藏身之所。 三岁时,她被先帝从那个江南没落的士族带入宫中,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 渴望自由的她,渴望亲情的她,却在错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便是错了一生! 母亲比皇上仅大了四岁,却像两代人。枯索的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只有在诉说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时,我才依稀看到春天的光芒。 然而,光芒如此短暂,似流星飞逝。 她定是爱父亲的,所以被伤得体无完肤还心存美好!她也一定是最爱我的,所以二十余年不敢与我相认。 她指着墙上的那幅画,笑着说那是我的涂鸦! 那幅我看不懂的画,我以为有极深的禅理,所以,她终日面对。却不知道,原来是未满周岁的我泼翻了墨汁而留下来的! 情再难自禁,只能哭倒在她怀里,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娘! “砰”!是皇上的拳头砸向了草榻,片片草屑飞天舞! 天子怒,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皇上,动了杀机! 于是,不论他当年放过父亲是为了引蛇出洞,还是他今日诱捕二哥是为了斩除父亲的臂膀,都有了这名动陵阳的皇家便宴!管弦丝竹声中,他的大网早已无处不在。 我心痛地看着他布置一切,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血涨满了我的双眼,我才发现,真相永远是这么残忍! 沙平怎么会携带兵器上殿?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胆子? 眼前之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爱穿白衣,爱说爱笑似夏日阳光的二哥了。 他的背影萧索,似乎已经寒冬的风霜。 我紧紧的从身后抱住他,一言不发。 他布满剑茧的手包覆着我的小手,温暖如初,但却在微微的颤抖。 “颜儿,方才二哥还以为眼花了!”因为先前的嘶喊,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再无过去“胖冬瓜”的爽朗! “二哥!” 他低下头去,声音中饱含着痛楚:“月娘死了,你该喊她一声二嫂!” “嗯!她像极了一个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转过身来,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却抿着一丝笑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早已不是影子!” “真的是知秋?为什么你们……她的亲事是我……” “我知道,不怨你,我和她断不可能的!我该谢谢你,没有误她终身!” 我愕然不语,他猛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颜儿,我与她……她与我……我其实也不是母亲亲生!” 我颓然退后,失声道:“二哥?” 他点头:“我的生母是管言!知秋也是!” 一记沉闷的冬雷乍然劈下,震得人甚至来不及去找藏身之地,也来不及掩耳。 二哥与知秋竟然是亲生兄妹?知秋也是我的姐姐?我惶然地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低低地喝道:“二哥,你莫乱说!” 但在瞬间,我已经相信了他的话,素白纤手无力的从他身上滑下。 他淡淡一笑,无比轻松:“你不要怨父亲,别人都道驸马都尉好威风,哪里能体会到他心里的苦!父亲与母亲成婚之前已有心仪女子,并且还有了孩子,一道圣旨下来,他凭空成了驸马,那个女子也被赐死!” 我登登退后几步,直至抵住了冰冷的石柱才能站定。 “那……他们的孩子呢?” “父亲与那女子未婚生子,向来不为外人所知!那个孩子保了下来……就是大哥!” “不可能!大哥明明与皇上同时……” “大哥其实比皇上年长三岁!” 难怪!难怪大哥与皇上同岁,看上去却要苍老一些,都说是南征北战之故,却不知道是如此真相! 那么大哥是…… 我掩住了口,生怕一不小心会喊出来!那个女子,并没有死,她被带入宫中,做了皇后!难怪她至死都不愿看轩辕帝一眼! 手心被指甲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血痕,她的恨!父亲的恨!几世的恩怨绵绵延续直至今日,何时方休? 二哥又背过身去:“我刺杀皇上,你不恨我?” 我也跟着转移了话题:“剑一出鞘,岂有收回之理?二嫂转移沙平注意力时,他们就已经起疑了。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只是,上辈的恩怨为何要你来承担?” “月娘要是听到你喊她二嫂,一定很高兴……他不追究父亲的罪,不正是为了今天吗?只怪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大哥就比我强得多!颜儿,最后答应二哥一件事,不要去求皇上!” “皇上说了……” “士可杀不可辱!”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在牢房的彼端响起,天子踏着月华而来,清朗悠然,“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辰枫,一别十几载,你还是直来直去的脾气!” 他的步伐沉着有力,仿佛天下都扛在肩上,若星汉般灿烂的光辉连最晦暗的地牢都遮掩不去。 他说话的时候,不会杀人。他若不发一语,才是危险。 不由得心中一宽,语调也轻快起来:“皇上!” “地牢阴暗潮湿,我担心你的身子!你先上去,我有话和你二哥说!”他朝外唤了一声,立时海棠进来垂手待命。 “陪夫人上去!” 我微一犹豫,手就握在了他的掌心,他的笑容蕴在眼底,让人顿时无比安心。 “二哥,明日我再来看你!” 二哥宽慰一笑,目光长长落在我脸上。 我又看了一眼皇上,暗暗的咬着明日二字。 第2卷 第27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皇上气定神闲的模样,会让人感觉天下只有喂我喝药才是头等大事。 红烛垂下千层泪,牡丹幔中无败时,寒冷不来。 我虽然觉得幸福,但不想做红颜祸水。早年匈奴的单于曾以此相讥,虽被我敬了回去,他的话却不能忘记。尤其皇上眉间暗藏的一丝阴霰纵横,如风雨前低旋的苍鹰。 我伸出手,腕上的血玉镯透着诡异的赤红色光韵,自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便一直如影随行:“皇上,我自己来就行!” 他皱了皱眉头,将碗移开了些,边凑在旁边吹气边说:“乖乖喝药!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启程!” 我突然没来由的害怕,手一直不肯收回来:“去哪里?回都城吗?我母亲呢?” 他注意到我的异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你母亲不愿离开,也不愿意回建业,我打算送她去静业庵。而我们则由水路前往蜀川举行祭天仪式!” 我拿过药碗一口喝尽,药味在舌尖辗转,极苦过后,淡淡品出一丝雪参独有的甘甜:“祭天?难怪,伏昊期往蜀川送酎金!” 他伸出食指轻轻替我拭去唇瓣上的残汁,如释重负地将我搂在怀中:“你如何知道他是去送酎金?” 我蜷着身子,全部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胸前,手指缠着发梢,将夜桐的事细细说给他听。他听得甚为有趣,尤其说到拿了一锭酎金时,他抚着前额摇头闷笑:“没想到你这么泼辣!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样!” 眼中水气氤氲,又听他给说了些母亲年轻时候的趣事,听着听着,忽然一片黯然。 看似宁静祥和的表面,背后还有多少的翻云覆雨?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错,到底是谁的错? 兰若错了吗? 先帝错了吗? 父亲错了吗? 母亲错了吗? 二哥错了吗? 皇上的眼底也有歉然,我轻抚着他的眉心:“我想轩儿了!” “我知道!”他背过身子将药碗放回矮几上,好一会才转过身子,垂着眼睑将我的双脚放入被中,“我又何尝不是!” 我压低了头,任万千银发流淌在丝被之上:“对不起!是我任性!如果当初没有听信谗言,误会你和母亲,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他坐正,撩起衣摆,摸出件东西,竟然是我当年为他缝制的荷包,已显旧色。 他抚着盘龙云海的丝丝金线,眸中忽然闪过动人心魄的笑意,更见风月澄明。他拉着我,从荷包里倒出个东西在我手中,顿时手中一片冰凉,贴着掌心温宛柔润,原来是和合如意,比从前又光亮了几分,想是时常触摸。 “你在哪找到的?我记得……”从椒房逃生出来,我再也没见过它。 话未说完,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如北地的狂风,带了南国的湿润凉意,还有熟悉的气息。 我闭上眼,便听到心跳的声音,浑身绵软无力,连紧握着玉佩的手都不知放在何处是好,他圈住我的手如磬石般纹丝不动,生怕我会逃开。 冰凉的舌尖缠绕,舞起一片旎丽的玫瑰艳红。我战兢着开始颤抖时,他却突然放开,换在我唇边轻轻啄了一下,然后就紧紧搂着我。他的喉结抵在我的额头之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灼热。我一动不敢动,唇上的热度未褪,脸上芙蓉花开。 良久,才听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将我放开,眼角带笑:“在这世上,纵有一切不可能,但你仍会是我的皇后!无论你是谁,我烈炎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我泪眼朦胧,所有的一切,暂时都被忘记! 当然,只是暂时!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我身着雪白的单衣赤着脚站在未央宫的大殿之上。 脚心触到地砖的寒气,似蛇蜿蜒而上。 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身着银白色断爪莽袍。他行色匆匆,越过我的时候,竟轻而易举将我忽略。 我随着他的步伐转身,天子上玄下纁冕冠,旒贯彩玉。明黄九龙腾云冕袍,石青领袖,金如意缘边一直延伸到他的手掌。他的掌中握着纯金诰印,正是军中亲封父亲为大将军王的金印!他脸上的笑容一层不变,目光只定在金印之上。 父亲突然从莽袍的宽袖中掏出一把铜剑,直直刺了过去。 登时,大红的一片…… 映照在血光中的我的脸,一片漠然! 心口剧痛,我怔怔地看着顶上大红的帷账,半天才缓过劲来。 原来是一场梦! 然而,身旁却无人! 我噌地坐了起来,冷汗直冒! 皇上呢? 随意披了件衣服,揭开层层厚重的缀着繁枝牡丹的幔子,风入契领。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迎了上来。 “夫人,更深露重,还请回寝宫歇息!” 海棠,这个看起来没有一丝重量的宫女,在紫色宫衣之下却无时不透露出一种让人信任的感觉。她的眼睛仍明亮如月,似乎不曾被夜色笼罩。 暗金绣屧轻轻地发出脆响,在这寂静深夜,想必也能传到很远:“皇上呢?他明日不是要去天赐寺?” 她盯着我的双足,眉间一丝郁色:“在大殿呢!” 我拢了拢衣裳,神情不无惆怅:“都城来人了?” 她的秀眉微微舒展,却掩不住一脸讶异,薄薄嘴唇较平常张大了两分:“夫人知道?” 我浅浅笑开,带着几分故意的自得:“这个时辰还能让皇上起来议事的,陵阳城内除了沙平大概再无别人。可若是沙平,皇上何必在大殿召见?你既然说我猜对了,那我再猜一猜,来的是祠官大人还是哪位散骑常侍?” 她的唇又张了一分:“夫人,您说的这二位可都来了!” “都来了?”一直水波无痕的我也微微吃惊,“都城出了什么事?” 她慌忙摇了摇头,引得双鬟间的珠花一个劲的乱颤:“这个奴婢不知!” 我盯着她,半晌才转回了身子,耳边传来她轻轻的松气声,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 我驻足回首,神情坚定:“我要出去见一个人!” 得月楼,熙熙攘攘,曾几何时,为了招揽客人而设的迎宾不复再见。这一切,得益于桂坊的倾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莫不叹人生悲凉,如西风独去。 这里,有一大半曾是桂坊的熟客,他们曾品桂酒,笑看萧笙独舞。而今,又有几人回眸? 我坐在三楼临水的包厢,正好将环城河桥的景致尽收眼底。 帘外的人影晃来晃去,我只当不见,就这么一直悠然直得的喝着酒楼里的香茶,直至一顶青灰色的两人小轿出现在我的眼中。 不多时,海棠掀了帘子进来,带进浓浓的葡萄醉香:“夫人,她已经到了!” “请她进来!” 她垂手退下,掩帘的瞬间眸中闪过了一丝异色。 竹帘再度被掀起,我侧过了身子,香茗清芬。 一袭暮柳绢裙曳地,仅露出青丝履尖,素静的妆扮让我在恍忽中将曾经的宫墙恶梦淡忘。 放下釉陶茶瓯,一丝异样心情也随之滑入宽袖,我的声调平静如初:“你来了?” 眼前人一震,足尖微微顿地,失口喊道:“皇……” 我站了起来,云袖掩口轻笑:“我如今已为人妻,再不要喊黄小姐了!” 她的脸色苍白,眼角略见疲态,听我如此一说,不禁怔在了当地,不知该如何行礼。 我指了一旁的坐榻示意她坐下,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她终是领会,暗暗点头坐下。 “看来你过得不错!” 她迟疑一笑,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压在了唇齿之间:“其实得月楼推出葡萄酒时,我就有猜疑。想必皇上当时也有所怀疑,不然不会临时决定亲自去蜀川祭天,而让淮王回朝。后来又听拙夫说行宫进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我想到了您,但又觉得不可能!” “我近日也是知道了许多不可能的事,你说的不可能,又何止这一桩?当日得月楼一见,你丰姿绰约,可今日再见,却是大相径庭。你为何事发愁?” 她的脸色白了再白,笑意终究挂不住,伸出一手扣在了案上:“瞒不过你!桂坊真的倒了?” 我点头,中指在瓯旁轻叩:“你如何知道的?这事与你又有何关系?” 她惨笑,夹着枯草的颤抖:“拙夫在月娘子身上看到与我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不同的是我们的玉佩背面分别刻着是对方的名字!” 我苦笑,便是瞎子也能猜出来了! “沙将军行伍出身,性格自然暴躁了些,你跟他好好解释一番也未必不可。” 她摇了摇头,仅一支碧玉梅花簮点缀云髻,着实与她将军夫人的身份不符。 “他若是肯听,桂坊何以到如斯地步?” 捧着茶瓯的手一抖,云裳点点透。 便宴上的一刀,倾了武者全身力气,一击必中! 我以指沾茶,飞快地在案上写下几字,随即又以袖口抹去,静静地看她。 她惊疑不定,目光中有闪躲,有惧怕。 第2卷 第28章 凤凰于飞天际高 皇上一身羽白长裳,配着玉冠,备显儒雅,笑容可掬地立在马车旁,右手还作了请的动作。在陵阳城独有的淳朴民风之中,他的从容显得高雅而脱俗。而他的特别,不仅在他出色的相貌和华丽的衣着,还有他的笑容,以及眼睛只注视一处的霸气。我站在得月楼的大石狮前,侧着脑袋与他对视,却丝毫不觉讶异,也是笑意盈盈。 得月楼前人来人往,引得不少人侧目。海棠眼睛一直在注意着来往众人,神情却随着我们的对话而改变。 他伸出修长二指夹起了我的袖摆,笑容略见无奈:“若有不想让我听见的,我可以当作没听到,何必跟这衣裳过不去。” 袖口印着暗青藤罗的经锦沾了茶水,浅浅泛开一片,久久不干。 我没有收回衣袖,手顺势就搭在了皇上的腕上:“几时到的?” “你希望我听到的,自然是一句也没漏掉!”他扶着我,手上一用劲,便将我抱上了马车。 让海棠帮我约知秋出来时,我就预想到了一种后果,她会偷听我们的对话,然后向皇上报告。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直接来了得月楼,而且一直坐在我们隔壁。 缀着珠子的帘帷随着马车的前行而轻轻颤动,车轮的轱辘声将我们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我靠着他肩膀把玩着头巾垂下的流苏,笑容可掬:“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以为顶多是海棠传话给你。以你的身份……怎么会来作隔墙之耳?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沙平的动机,我倒是能猜个七七八八。若知秋再一味的搅合进来,只怕起了推波助澜的反作用。这个时候,她能置身事外最好。” 因为世人总讥笑沙平是靠了裙带关系,才得到重用,这造成了他急于立功的心理。剿匪固然能立功,但若是揪到广川候的错处,对于天朝国库空虚更是大功一件。所以之前,月娘子几下一挑拨,他便专心去查伏昊期。但后来,却突然对剿匪之事上心起来,可以说是事必亲躬。这中间的转变,虽说与皇上的督促有关,但更重要的一点,只怕是为了知秋。不然,他不会大着胆子向二哥砍出那一刀! 所以,我在案上写下了“欲擒故纵”几字,这话并非不想让皇上听见,而是不想让海棠听见。无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后宫干政总是忌讳! 见皇上笑而不语,只是一味地看我,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你喝酒了?” “没有!只喝了杯茶。这的葡萄酒,之前听说了,就巴巴地赶来,喝着只觉千般滋味。但遇见你之后,反倒不想喝了。我要喝的,是你单为我酿的!物美贵在用心,你酿这得月楼的葡萄酒时,心里恐怕只有苦味。我心中愁闷,倒还可以入口,现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可不想再品尝苦滋味!” 我轻轻地捶着他的胸膛:“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说话绕来绕去的!” 他将我的手压住,放在掌心,血玉镯光彩流动:“是啊,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从见到你直到入宫是十年,长乐未央是十年。你入宫的时候,那么娇弱的一个小人儿,却做了我的皇后,成为众矢之的。我总觉得你还小,忍不住将你保护在身后,却忘了,我们是夫妻,你若不能与我一起翱翔,如何能体会凤凰于飞的乐趣?” “凤凰于飞?”我想起从前他曾送我的压胜钱,不就是这几个字吗?但,我再努力,能追赶上他的速度吗? “有人说夏至日紫微星垣不明,青龙白虎朱雀不见,大凶。所以,我选在历来被仙家称作紫气祥聚之地的蜀川夷闾圣山祭天。这一招,十年前我便用过,如今,他们才用……今日我在寺中遇见一游僧,你猜他说了什么?他说虽然紫微呈凶,但会有贵人相助!” 我缩回手,将镯子往上捋了几分包在禅衣的袖中,那抹血色隐去,心下也觉安宁,于是浅浅笑道:“贵人都有吉兆,高僧可有暗示?” 他顺势靠过来,神秘莫测状:“天机不可泄露!” 我张了张嘴,到了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天赐寺百年名寺,高僧不少,而游僧,惯了云游四海。只是说的话都被记录在了史官的册子里。我不由抬眼偷偷看了一眼皇上,他也在看我,墨眸清亮,笑容淡定似乎根本没有什么阴谋。 他身子朝后靠向车壁,唇角若有似无地上扬:“我既然答应你不伤你二哥,就必定会做到。沙平在背下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若非他故意走漏风声,朝官们怎么会将陵阳强匪与你父亲联系在一起?” 观沙平行事,多是意气所为,可见此人并非心机深沉之人。若真是为人利用,那么会是谁?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婚事是君皇后一手撮合,是谁,如此有把握,让他为他们所用,而且又如此不设防? 我翻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原来你故作不知,不是默许,而是另有用意?难道长安的人来不只是因为二哥的事?” 皇上的脸色仍是平静,像是在观看一盘棋局:“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朝中事,你知之甚少。你父亲已经赋闲在家,他们如此周密布置最终是为了谁? 我做了个可笑的动作:“难不成是我?他们会跟一个死人过不去吗?” 他突然坐直身子,伸手捂住我的嘴,动作极快。我原本想朝他笑笑,却止在他严肃的神情之中。他轻吁了一口气:“别老再说自己是死人!之前我想,他们要对付的可能是你大哥,因为君家如今手握实权的只有你大哥一人,其余一些人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文职。若是查出来椒房纵火真的与君家有关,树大招风,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大哥!” 我脸上的红晕尽数褪去,那可是灭门的罪!绝非辞官或者以金赎罪就能了却的! “不过,按目前西南战况,即便他们能拿椒房失火一事来给我施压,却也不敢太过明显。因为那样做的后果极有可能是谁来弹劾你大哥,我就让谁去西南带兵打仗!” 我眉尖轻蹙,隐隐觉得这一环一环似乎都那么在理,却又少了些关键的东西。 “有些事情,看似偶然,但细细联想起来,又是巧合之至。前段时间,京兆尹得到了密告,在长安一家医馆里搜出一件东西,正是你当年遗失宫外的金步摇。” “金步摇,确实是我多年前所赠,没想到引来御史书!”葳湛因为此事被官府通辑,和知夏二人不知所踪,我的脸因为急促而泛起了红色。 他看我烦神的模样,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盘着的腿:“来!躺下来说话。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便乱了方寸,这也是别人所乐见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败坏皇后的名声,二是顺藤摸瓜。无论哪一条,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已经知道你尚在人世!” 我双手撑着他的膝盖,坐姿改成了跪姿,似仙鹤踏云:“如果知道我尚在人世,那么也就很容易猜到你带回来的人便是我了!” “你是我的皇后,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帝王家的事,岂容他们随便去猜?陵阳的事办得差不多了,你也已经见过知秋,我们准备启程吧!别人撒了网,我们来收线,如何?” 我将头靠在他的膝上,侧着望他,风霜已在他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印迹,潇洒雍容,气度不凡,曾经温润若水的五官线条更多了刀削般棱角分明,俊脸上笼罩着迷离的尘烟,嘴角抿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蕴涵光华。 不禁喃喃自语:“鱼啊网啊,何时才能澄澈通明呢!” 他默默抚着我的头发,轻柔说道:“水至清则无鱼,未必是好事。”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再说话。 * 冬季水枯,三江水流不大,少了波澜壮阔的声势,备显薄弱,只有巨岩上的光滑的痕迹可以想像旺水季节时的汹涌气势。一路上山势巍峨高耸,山谷幽深千仞,借着峡谷川流不息的疾风,船行速度倒是极快。蓦然回首,陵阳城已经成了远处的风景,不禁慨然而叹。依稀能见山巅处母亲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独成一道寂寞。 她不肯见我最后一面,却用这样的方式目送女儿的离去。 冲修将一串念珠交给我,又说了一句话:“师太有话让贫尼转告白施主,诸生众相,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心系诸佛,珠可助道。还有,冲平师妹在寺中一切都好,她也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我带着浓浓的失望,收了下来。母亲送的那串珠子看似像琉璃,却比琉璃更纯净,光润晶莹。皇上说是燕萨石,也是风水石,我倒是第一回听见。 但无论是什么,母亲送的东西,总是珍贵无比,我小心的揣在了怀里。 而冲平带来的,居然是伏昊期的那锭酎金。我拿在手里,突然冒过一个念头,他若是再见到我,不知会作何想?到了蜀川,我们的见面应该是避免不了的吧? 我无言地看着皇上,他淡淡一笑,将酎金拿了去:“这本来就是要给我的,理当物归原主!” 我扑哧一乐,方才的疑虑全然消失不见。 直至水路急转,已看不见陵阳城,母亲所在的山峰也从我的视线当中消逝。 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龙舟后端的亭子里,呼呼的寒风,卷起云白色罗纱绵袍,调皮的钻进中衣的缝隙之中。 身后,气势雄伟的龙舟金碧辉煌,不见冬色。层楼台观,精雕细镂,两舷浪花翻飞,青山墨色在视线中飞速倒退,感觉像是自己奔行在江水之中。 “这么个吹法,不到蜀川,你就病倒了!”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身后将我紧紧环住,瞬间将寒风阻在了他的臂弯之外。 我也不挣脱,只是口上笑道:“皇上,海棠在一旁呢!” 海棠,自出了行宫,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近到我身前的宫女。 当皇上登上龙舟开始,我又有了回到未央的感觉,他是天子,担负着整个天下的主人。不过,我愿意等,等到可以与他并肩站在高处。 到那时,山高水阔,我不再只看到自己的脚下…… 沿途驿站送来的奏折不外乎祭天、西南战事以及国库空虚之事,将他眉头紧紧锁住。而有时,透着窗棂看他端坐御榻,与同行的文臣武将言笑晏晏,歌舞升平,却依然觉得他的背影如寂寥划过夜空的孤星。 此去蜀川,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凤……凰……于……飞…… * 阿暮的话: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呵呵,心理上的难关已经渡过了。我的性格像男孩子,比较好说话,忘性也大。接受几位朋友的建议,我决定放慢速度,该写明白的地方一定写明白,不让大家猜得那么辛苦。可能是我有的时候喜欢跳跃性思维,人家说到这的时候,我会突然想到那里。呵呵,这个习惯不好,我要改正。 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2卷 第29章 流水不沾落花情 船刚行至蜀川境内,河道便突然复杂起来。一会宽若沙场,一会狭窄似玄关。岸边的景色也大不一样。虽说同是绿,却比陵阳的绿更多了嫩意,带着葱翠。 天气也是极为复杂的,明明还是晴朗见日,片刻就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转而暴雨倾盆,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烟雨丛山,太阳又自云端探头出来了。 我们就像是被老天玩弄于股掌之中,只能相视而笑。 因为河道复杂,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两弦各只留了一名船工划浆。不再有浪花激打的声音,反而是水流淙淙。 岸边有女子百灵鸟般清脆的歌声悠扬传来:“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拉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我的笑意被垂帘遮住,并一道将那抹红晕也挡住了,可座中已有人面红耳赤起来。倒是皇上,像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脸红,还一副颇怡然自得的模样。 坐在上首的是熟知西南民风民俗的荆州刺史屈吉。他的身材矮粗,浓眉大眼,却有两片薄唇,说起话来快语连珠,见场上一时尴尬,便咳了两声站起来说道:“启奏陛下,现在已经到了南诏郡内。此地与西南蛮夷接壤,民风开放,婚俗并不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在经常举行集会,各族各姓的男女都在这天寻找伴侣,订立婚约。那场面相当热闹!想必现在正是了!” 清脆的歌声还在继续,席间众人有摇头轻笑的,有鄙夷的,也有议论纷纷的。 皇上点头:“你说的便是摇马郎吧?这个朕亦有耳闻!我朝幅员辽阔,各地民风有别,当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合,见皇上不再说话,也跟着欣赏起岸上歌声来。 过了半晌,女子歌声渐低,却不见男子和唱,有人叹道:“哎!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这个说话的人,五官清秀,体态文静,黑色的朝服越发衬得他肤白胜雪。 屈吉笑道:“太卜令大人,你莫小看这里的女子,个个敢爱敢恨,追不到自己的心上人是誓不罢休的!” 太卜令阴侠,据说是当今朝堂上最年轻的大臣,皇上也颇看重他。 果然,没过多久,女子歌声又响起来:“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我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而心底渐渐涌上的,是对这位女子,或者说是这地的女子无比纯洁的敬意。尽管素未谋面,她们能够清楚看到自己的内心,对于渴望的东西也有勇气去追求,这种认真的态度让我敬佩。未来的日子,我也应当这样去做。 原来,这的人称姑娘为“马”,所以才有摇马郎一说。屈吉的描述,令众人都起了向往之心。 西南的冬季并不冷,只是空气中略略有些潮湿。这里还是漫天的青翠,满地的葱郁,让人几乎忘记冬日已经到来。 我身上已经换上了皇上临时买的一套崭新的南诏衣裙,圆领的五彩花边短上衣,配上一条缀满银片的百褶裙和直筒的长裤,顿时也有了南方女子的韵味。头上是盛装的银帽将一头银丝尽数遮掩起来,银花簇拥,花鸟虫鱼点缀其中,伴着银铃脆响,令我想起大婚时的凤冠。皇上则穿上了对襟上衣,配一条裤脚宽盈尺许的大脚长裤,裹着头帕。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忍俊不禁。 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西坡,草地上渐渐热闹起来。穿着各色服饰的女子像是花蝶般在丛中欢快的穿行,伴随撩人的舞姿,绕过一个个男子,目光中带着挑逗。她们之中不乏容貌美丽者,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引来无数男子惊艳声。 男子们不甘示弱,纷纷吹起了芦笙,打起了口哨,场面更加热闹起来。 女子们高昂的脸上蒙上了夕阳的金黄,在心上人的乐声中,飞扬起来。月光如洗,清歌曼舞,将人们带入另外一个世界!男子们更是欢声雷动,也进入到场中,为女子伴起舞来! 也有人向我们走来,但一见到我与皇上十指紧紧相扣的双手,便会心的离去。 我和皇上静静地站在场外,虽然离他们很远,但也被场上的气氛所感染。 直到月色初上树梢,一阵急促的铿锵声之后,“轰”的一声,巨大的火堆燃烧起来,火焰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然后,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光都朝向树林,我们也跟着望了过去。一阵银铃响动,一个双十年华的盛装女子进入到场地中央。 一瞬间,连月亮都失去了光华! 那女子秀发披肩,上身穿一件绣工精巧的短袄,没有衣领,双襟对开,束一条金纱绣花的阔带,胸口敞露,赤着双足。颈项、手腕、足踝均有银环缠绕。她迈着轻盈的舞步,手臂宛如在风中摇曳的柳条,柔若无骨! 晶瞳清澈如水,眉毛纤细,不描而黛,红菱嘴角盈盈含笑,露出了编贝皓齿。 这样美丽的少女,难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侧身看皇上,他也正盯着那女子看。我重重的掐了一下他的手,他皱着眉头看我,露出不解的神情,随即又恍然大悟,笑着握紧我的手俯在我耳边说:“此花开过再无花!我只是在想,她的身份可能比较特殊。” 我咬着下唇轻轻的笑着,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小心眼了?于是又转头去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对这些都视若无睹,一个人边舞边走到松树旁,倚着树干轻轻唱了起来。 那有如山谷黄莺轻盈甜美的歌声,不正是我们先前听到的吗? 难道,她便是那个大胆示爱令我萌生敬意的女子? 我有些愕然,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会拒绝一个如此美丽女子的求爱? 月到中天,场上歌舞的热闹渐渐隐去,方才那名绝色女子也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仍有人在徘徊,却是兴致缺缺。 皇上拉着我的手,缓缓向江边行去。草地上微有了露气,浸润着清寒的月气。 皇上遥望清月,无限感慨:“南诏与西南蛮夷之族毗邻,有的甚至已经融为一体。这里没有战争的气息,百姓仍活得自在安逸!” “远离权势与财富,人也会简单许多!” “颜儿,你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我望入他的深眸,认真地说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想与家人在一起!” “颜儿,我不能给你安逸的生活,但可以给你一个家!” 虫儿轻呢,思绪纷飞,我静静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银花洒在他的肩头,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一阵异动惊醒陷入沉醉中的我们,皇上将我拉至身后。循着声响望过去,我们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月光透着松针洒在密林深处,毫不吝啬的照在一对恋人身上,情意绵绵,耳鬓厮磨都入到我们的眼中。 我脸上一红,像是做了专心事一般,忙拉着皇上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一截,才忍不住笑起来。 皇上故意长叹了一声:“我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作势要去捶他,身形却定住了。 如青松一般瘦削的身形,如月色温柔的五官,神情痴怔。他的发丝凌乱,衣衫沾了绿草、露珠,还有新泥,背上仍旧一个药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我怔怔地开不了口,这是我印像当中那个温文儒雅的皇甫葳湛吗? 皇上转身也看到了他,目光中透着凌厉。 一声莺啼从后面惊起:“我找到你了,湛哥哥!”语气中无比的欣喜与娇羞,也是无比的熟悉。 我一震,原来是他!于是面色一沉,冷冰冰地问他:“先生,我妹妹呢?” 那女子不解地看着我,葳湛神情一顿,略见萧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没想到你也是只重外表的伪君子!” 那女子见我的话说得如此之重,也火了起来:“你这个女人好奇怪,为什么凭白无故地骂湛哥哥?” 皇上向前一步,他浑身散发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登时让那女子的气焰低了几分。他并未看她,而是沉声问道:“你是皇甫葳湛?长安来的郎中?” 葳湛这时才似乎从震惊中平复过来,谦谦有礼地回答:“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皇上拱手道谢:“内子遇险时,多谢先生出手相救!妻妹的去向,还望先生详而告之。” 葳湛也回了一礼:“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小荷姑娘,尊夫人离开不久,也不辞而别了!” 二人说话,都是用的尊称,气氛顿时沉闷起来。那个南诏女子瞪着大眼睛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打量,却不敢出声。 “小荷不辞而别?她能去哪里呢?” 皇上按住我的肩膀,眼神如炬:“她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他简单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我心里便安定不少。 那女子拉住了葳湛的衣袖,娇羞地问道:“湛哥哥,她是谁啊?”她边说边用手直指着我,无理得很。 葳湛接到我的目光,脸上大窘,急忙甩开袖子,无奈地说道:“这位是妻姐!” 看到那女子的脸色大变,我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皇上看看我,强忍着笑意说道:“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她撇了撇嘴,神情无比失望:“我阿爸是这里的族长!” 皇上客气了两句,转而对我说:“夫人,我们该回去了!先生不如与我们一道?” 葳湛不假思索便应承下来,那女子想阻拦终是没有开口。 到江边,屈吉已在小船上等候多时,见我们又多带了一人来,不免有些吃惊。待看到葳湛的面貌,更是支支吾吾:“这,这不是……” 皇上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上船再说!” 葳湛提着药蒌登上船,像是护宝贝一样护住那堆药。我不经意瞅了一眼,一个一个漆黑的疙瘩,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第2卷 第30章 自古多情应笑我 回到龙舟,葳湛脸上的异色一闪而过,他放下药蒌,默默的盯着我了片刻,之后才转身慎重向皇上行了跪礼。 屈吉因为先前的关系,并没有再询问。倒是太卜令阴侠,对于葳湛身边的药十分感兴趣。 他拣了一个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十分好奇:“先生,这东西如此丑陋,难道可以作药?” 葳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我的头巾,而后才缓缓答道:“它的名字很好听,叫夜交藤,我看医书上有记载,可以乌发!” 那堆黑石头一般的东西……难道……他来蜀川就是为了这个?我怔怔地望着他略显狼狈的穿着,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皇上眼中也在此时飞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就被掩饰起来,不过看葳湛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他摆手示意屈吉等人退下,又转身看我,笑容如春风明媚:“朕与先生聊些医理上面的事,只怕夫人会觉得无趣,夫人也早点歇息吧!” 我这才突然想起,我应该要装作不认识葳湛的样子。刚才我可能有些失态,不过好在有面纱,别人未必能够注意到。但是,从头至尾,葳湛的眼神中流露太多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若有人存心,只怕会往那些方面想。首先,屈吉就已经认出来,他便是因为私藏皇后物品被通辑的人,皇上最后留下葳湛,大概也是这个用意吧。 我没有立即挪步,只是静静的看着皇上。一贯深藏不露的他闪过无奈的苦笑,我突然觉得这是老天爷同我开的最大一个玩笑。之前的一切,与之相比,都不过是芝麻绿豆。我,经大婚礼册立的皇后,却阴差阳错成了不能见光的“夫人”!我的儿子,原本是天朝最尊贵的嫡皇长子,如今却不能父子相认。 这一切,只因为我目前的身份,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也不是天朝的皇后,而只是皇上在途中偶遇的一名女子! 沐而弹冠,浴而振衣,记忆中半山草庐的白面儒雅之士风采依旧。葳湛,永远像山谷中静放的芝兰。 只是,从容不迫的神情在他的指腹触到我的脉博时轰然而变! “你……”他欲言又止,脸上多了几分孩子似的气恼,“谁让你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子……”说到这,便嘎然而止。 唇角微扬,我露出自嘲的苦笑:“我自己也很后悔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怨怪的神情未消。转身去开药方,边写边说:“你一定不是后悔离开草庐,你后悔的是以前的事。” 红木花架上的四壁镂空银熏炉,烟雾迂回缭绕,带着艾草的清香,牵动了思绪和呼吸。我出神地望着如帷幕一般的烟雾,聆听窗外细雨滑落顶篷的声音。后悔?我的唇边抿起一丝冷笑,似乎没有时间。 “小荷……知夏……她临走没说什么?”有一丝烦燥,随着不安而来。 “没有……见荷而知夏景,原来她叫知夏。”他望着手中的笔,似乎看着满池青莲,“我告诉她,等找到夜交藤之后,我就放开一切,包括……”他皱了皱眉,续道:“她说愿意等,没想到几日之后就走了……我不怪她,我并不愿意她等……不知道自己能否放开……不过现在……”他转身正视着我,目光中隐藏着决绝,“我再执着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你轻视。但请你让我完成心愿,夜交藤对你的头发一定有帮助!” 他既然这么说,我若再推迟,倒显得我矫情。 日夜兼程,一路上再无耽搁,不几日便到了蜀川。 得了信息的地方官早已跪地接驾,百姓夹道相迎。侍女衣带飘飘,晁盖迎风招展,金根车辇鸾鸟立衡、羽盖华蚤,并六马驱策。前有仪仗,兵卫以甲盾居外为前导,副车次第从其后,以四马驱使,声势颇为浩大。 乍冷的天,屈吉偷偷以袖拭额,不住地向那夷闾的郡守递去埋怨的眼神。 直到他发现皇上脸上微微露出赞许的目光,才稍稍地吁了口气。 也难怪他,如今国库空虚,按常理来说,皇上定是不准大肆铺张的。但此番怎可同日而语?皇上一是为安定民心,二是为鼓舞战士,而且各地的王候都齐聚这里,若一切从简岂能让人感受我天朝大国的风范?就是传到西南蛮夷之族的耳里,也必是笑谈。 我坐在副车之上,感慨万千。换在从前,我也一定是和屈吉一样的想法。 可皇上说,人要站在高处,要看得更远…… 建在圣山永池旁的行宫,云飞雾绕中,直似仙境。 我住进了紧挨皇上寝宫的昭和宫,这里,崇武帝祭天时,晋安王的母亲卫氏便住在这里。虽岁月飞逝,但依稀能见当年卫氏受宠的程度。 整个殿内的用具全以铁梨木为原料,雕工更见细致。尤其是正殿居中一张贵妃榻,瑞草卷珠直腿,拐纹卷草透雕牙条,镶金围栏则是二龙戏珠穿云喷水透雕图案,雍容华贵。更令人瞩目的是铺在其上的竟然是以银狐制成的裘皮。 金玉堆砌在外,这样的深情不过如此!对先帝而言,卫氏是什么?这个答案,我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皇上见了心情一定不会好。 “海棠,让人把这换了吧!”我指着裘皮说着,身后却没有回应。 愕然回头,已海棠不见踪影,只有皇上站在殿中,落日的余晖挤进来在他石青色的锦袍上洒下一圈青幽色的孤寂。 他在榻上坐下,又指指身旁,示意我也一同坐下,才问:“为什么要换掉?” 我摸着裘皮上的毛,顺滑的没有一丝阻碍,暖意融融。 “有你在,要它做什么?” 他神情一震,抬手划过我的脸庞,而后浅笑着说:“你说得对,人心更重要!枉我执念了这么多年!” 我想起素来与他不合的晋安王,此刻住在离帝王寝宫最远的西凉殿,竟一时无语。 他将我搂入怀中,我的腰际被硬物硌到,于是坐正了身子看他。 他先是一愣,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今日,我已经在朝元殿接受了各封候的祭献。伏昊期也在其中,你当日拿他的,他已经补齐了,这个自然就得还给你了!” 我接在手中,原来是那块金锭,于是轻声哼了一声,又仔细掂了掂,巧笑嫣然:“难怪你今日心情好,原来是收钱了!” 他也大笑出声,而后蓦地收起笑容,脸上神采奕奕:“这点金子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朕总有教他们心服口服的法子!” 握着金锭的手陡然缩紧,他的表情就像是遇到了猎物而兴奋起来的苍狼,在月夜之下绽放着夺人的光芒! 昭和宫之所以受帝王青睐,因为它是除了皇帝寝宫之外,唯一一个依着圣山温泉而建的宫殿。 月影朦胧,云鬓松挽,罗裘薄纱半遮胸。温泉水滑,香露芳醇,雪嫩肌肤如凝脂。我将整个身子浸在温泉之中,却突然回想起死谷的情景,脸上不知是否因为热气的缘故,如布满了胭脂。 胸口有点闷,便让海棠伺候我出浴,身上仅着了深紫色的锦衣,丝毫不觉得寒冷。 海棠为我拢起银丝,灵巧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如意髻,然后用一方银白色的丝绸包裹。唯有鬓旁泄了几缕湿发。 “夫人,既然觉得胸闷,不如让奴婢陪您在园子里走走!” 我原本是懒动的,可想着皇上召晋安王一同用膳,左右无事,不如走动走动也好。 昭和宫的园子比起长安的御花园,小了许多。但亭台楼榭,却也是十分精致出奇。 海棠提着盏宫灯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 她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 我凝神一看,却是晋安王! 物是人非,在宫中曾见过他几次,清逸俊秀,待人接物都极温文尔雅,谈吐也甚风趣。只是,此刻见他,却是说不出的萧条与落寞。 皇上西征回来后,曾有传言说他病入膏肓,如今一见,大概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他脸上的悲凉,许是睹物思人吧? 他也看到了我们,此时再想回避已是来不及,我心念一动,将蒙头的丝绸往额前拉下几分,遮去了双眼。 银色的丝绸之外,月色更显诡异。 海棠向他行了礼,他只作不见,双目直视着我,然后又垂下眼睑,简单行了一礼,问道:“你便是皇上从陵阳带回的女子?” 我深吸一口气,未作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看来……皇兄还是念着旧人!你为何遮去容貌?难道是怕皇兄不悦?” 他的脸色微微泛着坨红,想是喝酒的缘故。我微微欠腰,便欲转身离开。 “放心,凭你这七分肖似,皇上也不会亏待你!本王虽闭门养病,可有些事还是知道的,皇上对你可是用了大心思!” 我怔怔地立在当地,心头升起的不知是喜是悲,抑或是哭笑不得? “不知王爷为何说这番话,皇上如何,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他一阵冷笑:“你知道这里原来住过谁吗?先帝的宠姬!皇兄让你入住昭和,用意不是很明显?虽然皇兄对于本王母妃的受宠一直介怀,但换作他自己也不能免之。这么多年,我受到的打压,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到最后,他已是对月喃喃,于是,我出言提醒:“那么王爷刻意的南辕北辙,又是出自什么样的心理?” “你……”他转身注视着我眼前的丝绸,眼神深邃,“你是谁?朝廷上的事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我翩然一礼:“王爷闭门养病,尚知天下事,我一介妇人,难道就不可以?” “好个巧舌如簧的女子!”他转移了视线,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屑。 我沉下了脸:“不管此处原来住的是什么人,现在,住的是皇上的妃子,还望王爷自重!” 他似被我的神情镇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你放心,皇兄目前最放心的就是本王!” 第2卷 第31章 西蜀风云正突起 园中不知名的南花芬芳暗吐,假山嶙峋,似一幅率意而成的焦墨山水画,又因为月光的缘故,多了一些苍白。 “夫人!”海棠的小脸伸到我面前,若是我没看错的话,眼神中居然带着担忧。 我微微一笑,将丝绸又掀了起来,眼前才一片清明:“我没事,方才也不是真生气。” 只是,晋安王那一句最放心,从何而来? 照如此说,他认为皇上不放心的是什么?他为什么如此笃定皇上的放心与否?他是故作姿态还是认为清者自清?椒房殿的大火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若是有关系,那么,最近旧事重提的是不是他们?若没有关系,那纵火的会是谁?纪氏与他到底是利益攸关还是悖离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暂时将解不开的迷题都抛置一旁:“再走走!” 出了昭和宫,夜风冷肃许多,将海棠手中的宫灯吹得忽明忽暗。我正想着回去,却见前面有两盏昏黄的灯光向皇上寝宫方向匆匆移去。 海棠眼力好,只消看一眼就说:“是御医馆的人!” 我眯着眼思索了片刻,不作多想便转移了方向。 还未近到寝宫,就见服侍的宫女惶惶然捧了一堆东西出来,海棠喝住了她。 不用她开口说,我已经看到了她手中的东西,支离破碎的瓷器,深红光滑的釉面和裂开的粗糙夹杂着撞击着我的瞳孔。 我才皱了眉头,海棠已经发问:“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一人在里面?” 宫女面露难色时,我已迈步进了宫殿。殿门口的内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皇上斜靠在榻上,右前方的暗色羊毛跪毯上一片清晰的污渍,似乎是墨汁。我暗中叹了一口气,可惜了上好的一块毯子。 御医弯着腰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见我过来,似乎有些不自然。 我停住了急促的脚步,皇上看看我,然后示意他退下。 御医急急地告退,我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 “去哪里了?”皇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了疲惫的沙哑。 我这才移步过去,靠在他身旁坐下:“皇上哪里不舒服?” 他淡淡一笑,眼中尽是柔和:“不过是例行的请脉而已。没有旁人,把头巾取下来吧!”他才说着,手便已经将我的头巾挑开,五指伸入发丝轻轻的拨弄:“身子才好,别又着了凉!” 鼻端涌起一股酸意,我吸了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你,好好的发什么火?方才见到晋安王在园子里,你们喝酒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认出你了?” “没有!”我得意的笑,“我蒙了脸。他还说皇上念着旧人。” “嗯!”他拉过我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血玉镯,沉默了好一阵才又说,“他目前心境还算平和,没有认出你最好,省得又来搅和。皇城之内,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号人物,却有本事搞得乌烟瘴气!我让他到闾夷来,就是让他自己清静清静。自己搅和也就算了,还把皇子也拉进来一道折腾!” 我盘腿坐在了榻上,又想到了晋安王的那句话。手顺势就搁到了茶几之上,几上零乱地放着几本折子,像是被掼下了的,这便是那罪魁祸首? “皇上,这些折子……” 他不屑的扫了一眼,唇角轻轻扬起:“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你猜猜,那些文臣们又都写了些啥?” 猜?我望着他饶有兴趣的模样,眼前有些发晕,旁的能猜着,可朝中大臣们的心思我能猜着吗? 他定定地看我,似乎真有让我猜的打算。于是我静下心思,八百里加急,那定是突发的事件了。这突发事件,却不是监国的焰炽所奏,难道是冲着焰炽来的? 皇上眼中微有赞许,缓缓点头:“一本折子上说淮王治国有方,堪担大任!”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听不出来任何情绪,“另一本说淮王在河西大肆扩建宫邸,极尽奢华!” 我心中一惊,犹豫着说:“淮王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我倒认为,”皇上的手轻轻搁在了几上,眼中火花闪耀,“这两本折子说的都是实情!” 我的嘴巴因为吃惊而微微张着,半晌才问了句:“会不会消息有误?焰炽不会笨到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他轻笑了两声:“焰炽聪明着呢!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听他母亲的话了!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我朝本就是以孝治国,淮王也没什么不对!”我轻轻补了一句,但心里却因为皇上后面的这句话而打起了战鼓。就目前而言,淮王确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当然,除了轩儿。 皇上抬头看我一眼,有些疑惑:“你似乎偏向封氏母子?” “没有!”我不自然的移开目光,心不在焉的将奏折整理平齐,一共是四本,他方才说了两本,那另外两本说了些什么?令龙颜大怒的到底是参焰炽的折子还是这另外的两本?八百里加急,应该不是为了这两件事吧? 心念方动,他已经一把夺了去,面容有片刻的严肃:“这些折子我都批过了。回头要看,就看没批的,也不能白给你看不是?”说到最后,眼角又有浅浅笑意。 我弯腰趿鞋,恰好掩饰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月华如水,透着窗棂蔓延进来,室内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暗光。月光又溢过床幔,洒在金丝织就的天香牡丹蜀锦丝被上,如花前月下。 但我的心绪不宁,很长时间不曾回想起来的许久以前的事情,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枕边人是皇上,千里之外的繁华之都,还有他的牵挂。 无论是陵阳,抑或是南诏,抑或是闾夷,都只有两两相望,几乎透明的单纯。但这样的静谧能够拥有多久?征战、杀戮从来都不只有沙场上才有。又或者,这样的静谧在踏上闾夷大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打破了。皇上的担心没有错,我此时现身太过突兀,而朝臣们重提椒房失火也是巧合之至。如果单纯是为了打击大哥,不足一虑。但如果不是,那他们的最终目标是不是轩儿? 我伸手触摸牡丹的华韵,金丝绊指,不禁由衷的赞叹,那是怎样的美丽,直教世人争先恐后? 皇上侧过了身子,声音低沉地响起:“怎么还不睡?” 我看着他柔和的五官,才发觉人生如过隙之驹,不由微叹:“睡一日便少一日了!” “胡说什么?”他微怒过之后,嘴色微微扯动了几分,“舍不得?” 我诚实的颔首:“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过回宫之后的情形。以前的我,在御幸文册上盖印的时候或许可以心如止水,可经历了现在,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做到。也许以后史书记载你的时候会提到一位妒后!你不会后悔吗?” 他伸了胳膊过来给我作枕头,笑意挂在脸上,有加剧之嫌:“会妒嫉是好事……不过不要担心,如果帝王英明,史书上会写帝后恩爱,何来妒后之说?我本来就少近后宫,史书会不会记载我有断袖之癖?另外,有些事情,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嘴角忍不住微微上弯。断袖之癖?我大哥若生在哀帝朝,貌美绝不逊于那个董贤,他会不会连带遭殃?不过帝后恩爱,这个说法似乎也奇怪的很,帝王英明便是恩爱夫妻,帝王不英明的才造就妒后?照他这么说,岂不都是男人的错?那么,古人惯说的女人天性善妒又从何来?不过,就算是这个道理又如何,归根结底错不还是推在了女人身上?七出之中不就有这一条。 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抬头:“你说的固然不错,只是不适合我们。其实我也是这些日子无事可做,就想多了,哪是在乎史书如何记载,后世如何评断?有时候,环境会影响人的心情,也会影响人的思想。也许,回到皇宫,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毕竟,从我入宫之初,就已经习惯了。不过,现在看来,这种可能会很小。” 他的手用力一弯,我便整个人贴在他的怀中,他的声音在月色之下听起来有些生硬:“现在就开始为我考虑了?” “不,多半是为自己考虑,也为轩儿考虑。今日是淮王,难保他日这种戏码就会发生在轩儿身上。我与封氏不同,她是从十几岁就跟在你身边,凭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积攒到今天。没有显赦的家族背景,是她的瓶颈,但船小好掉头,未尝不是她的优势。而我,每行一步,就是一环连着一环,这环环相扣中有你,有轩儿,还有君家。所以,从前的我习惯躲起来,什么事都不去管,不去碰触任何与争斗有关的东西。但你曾说过,轩儿是嫡皇子,与生俱来的尊贵注定了一切,不争已是争了。在这个现实面前,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过去一样,或许你喜欢的是过去的颜儿,但她的的确确已经死了。说不定我也会变得像封氏一样,将所有人都当作潜在敌人。也许……”我紧紧将他的衣襟抓在手里,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有一天你会因为我而勃然大怒摔杯而起也说不定!” 身边的人长久没有动作,透着薄薄的禅衣,我感觉到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心中一分一分落空。我一定是宫外自由的日子过惯了,才会说出这番话。还是……连我自己也害怕,会因为改变而失去某些东西?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他才慢慢开口:“改变之后的你……你一直烦恼的是这个问题?其实,从初次见你到现在,我们都已经改变很多,你甚至不再认识我,但我们不是走过来了?有时,我们必须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改变习惯。蜕变,或许正是我所期待的也说不定!” 我心下稍安,却又因为他说的话而惊讶。他所期待的蜕变,只是如此?为什么,我嗅到了离别的黯然? 来不及细想,如水的气息已将我包围…… 暗夜中,百合含露静放,香肩藕臂沾染上冬的寒气。牡丹锦绣过处,遮住了春光无限。只有菱花窗格中的月色,依然皎洁如初…… 第2卷 第32章 以计养计最玄虚 日出东方,红霞映帘。我在一片柔和的亮光中醒来,入眼是海棠的笑脸。 “皇上走之前留话,若是夫人醒了,就让奴婢伺候夫人去泰仪殿。” 文仪殿?那不是皇上接见官员商议朝政的地方吗? 我虽有疑虑,但看着她清澈见底的如水翦瞳,便不再问什么。 从昭和宫去泰仪殿,因是冬季,入眼的色彩单调而冷肃,但四周景致依旧清朗。 我正站在回廊的廊柱之侧,透过花窗欣赏含苞待雪的腊梅,间或有两三枝半开半阖,似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盈盈笑靥,随风入画。 隐隐有人声自花窗中传来,在风中飘荡,有一阵没一阵的。 海棠站在我后面,低低地说了一句:“是屈阴二位大人!” 我点点头,却没有出声。 阴侠询问:“屈大人是要去见皇上?” 屈吉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平和,就如他的厚道:“是啊,太卜大人这是……” “甭去了,皇上这会有事,谁也不见!” 我有些讷闷,回头看海棠,她的笑容依旧,只是轻轻地摇头。 屈吉又问:“我有要事向皇上禀报!” 阴侠浅笑:“屈兄可是为了西南战事?” “正是!”屈吉有些着急,“听说皇上撤了剑山的三万精兵,转而攻向滇地,这不是让伊洛有机可乘吗?” 我听皇上几日前曾提起,让大哥抽调剑山守关精兵三万前往滇地。当时心里也犯嘀咕,这剑山巍峨,绝崖断离,两壁相对,地势险要,乃天朝要塞,易守难攻,早为伊洛所垂涎。此一来,不正是给了他们大好机会? 皇上观我神情,一弹指便叩上了我的额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你再好好想想!” 我抬手抚上额头时,一个新的疑问上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梅香之中,阴侠的话语断断续续传来:“……你说的确实有理,不过眼下,最要紧是祭天之事,那伊洛尊崇巫教,擅长使毒,我军不一定攻得下来,不如滇国容易。皇上为此事心烦,你又何必再去扰他?那长安的先生倒是很有趣,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 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屈吉已经被他拉走了。 我从阴影之处走出,细细思索着阴侠的话,总觉得他似游戏人间的模样。这些日子以来,我见过多种多样,艳羡的,不屑的,害怕的,不满的,不尽可数。但唯有他的一双清泉水般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而他身居太卜令,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如孩童一般。但他所说的话,又总是透着深意。我没想到,他会与葳湛如此快速的熟络起来,或许,如他所说,真的只是好奇。 走上九尺石阶,海霞便不再往前,只恭身请我入内。 我提起了裙裾,小心翼翼地踏过刻着双龙戏珠的金刚腿,迈向宫殿深处。一径的阳光都被挡在了身后,殿内半明半暗,教人不敢窥视。 “来了?” 左侧传来皇上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像是潮起时呼啸的海浪。 他站在一张桌子旁,脸因为背光,看不清楚表情,只见他的手正指在桌子左下角的位置。 窗棂中一道道光线射进来,空中无数的微尘飞舞。我缓步过去,视线逐渐清晰。 这时,才发现桌子旁还站着一人。他身穿普通的浅青色侍卫服饰,若非与皇上距离如此之近,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他也正好看向我,光柱之下凝立的身躯恰似碧玉雕成的塑像,目光迷离。 风过殿堂,夹着梅的清香,不请自入到我的袖筒之中。罩在白纱之下的脸,血色全无。我怔怔地看他,嘴唇颤抖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向皇上望去,他含笑点头,哽在喉间的声音这才被释放出来,如风过竹林:“大哥!” 他正是大哥,西南的风土并没有使他改变多少,侍卫的衣裳也无法遮去他儒将的风度。 他的面色在听到我的呼喊时,瞬间僵硬起来,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直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目光依旧迷离,掀唇欲要肯定,却又迟疑。 我轻轻摘下面纱,上面已有点点泪湿。 想起那个自小待我并不亲热的大哥,想起那个曾厉声喝斥我的大哥,此时此刻,却比任何人都让我觉得亲近。 如雪的银丝刺痛了他的眼,连他的神情也扭曲起来,他的声音同我一样颤抖,几乎是破碎的:“小颜?是你?” 我笑,使劲点头,泪落清颜:“是我,大哥!” 他拿过我手中的白纱,揉捏成团,目中已千帆过尽的了然。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坚毅的神情:“你还活着,很好!” 皇上但笑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们。 大哥来去匆匆,脚步无比的急切,我甚至来不及与他好好叙话,只知道他们一切安好。 我回头,正对上皇上看着大哥离去的背影,表情虽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掩不住风雨欲来的狂澜。于是猛然一惊,大哥的身世! 他和皇上,他们血脉之中的相连,他们俩人都不知情吧?若有朝一日…… 我的脸再度褪去血色。 皇上注意到我的异样,轻轻拥我入怀,像从前一样,拍着我的背,如哄孩子一般:“快了!相信我!”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轻轻的嗯了一声。他的误会让我微觉得有些眩晕。 他将我扶正,拉着我的手回到桌旁,那上面是一张天朝疆域图。 左下方便是蜀川与伊洛的广袤天地,其间以红色标记的显眼位置,赫然便是大哥所在的剑山。 “那日你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其实也不尽然!不过也不怪,你只在家里看过兵书,没见过真正的战场,你再看一看这地形图,看能不能说对!” 他的唇边抿起一丝几乎不见的笑意,眼角斜扫过来,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定下心神,将全部视线都投在了地形图上。图中,蜀川独秀,三江在这里分流,将蜀川围在了中间,唯独西南剑山无水,确如一把利剑直入蛮夷境内。利剑的一侧是伊洛,而另一侧……我仔细辩认了一下,是滇国,实在是弹丸小国。 伊洛在地势上没有任何的优势,他们面临剑山,而背后,是阿乔溪,西南最大的一条河流。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水战犹为厉害。天朝若进攻,他们大可退入阿乔溪,我们的兵马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再看不出有什么。我气馁的倒退了一步,茫然的摇头。 他无奈的咳了一声,硬是拉着我回到地图旁,低声说着:“用心看!” 又指着地图中剑山的一侧,轻快地说道:“这是滇地,你可还记得?” 我轻轻“啊”了一声,一丝笑意爬上他的眉梢:“到里面坐着说话!” 我依他拉着我,向殿内走去,内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一扫大殿的阴沉,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 宫女奉了茶,鹤纹青瓷茶碗悠悠地冒着热气。 “三万精兵尽出,来对付滇国?伊洛难道不会怀疑?” 皇上一声不吭,眉间隐约有俊逸的山川。 我将手笼在袖中,又低低问了一句:“皇上就是要让伊洛怀疑?” 他的剑眉轻轻一挑,眼中光华闪过:“依你之见?若是你,会怎么看?” 我端起了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苦,比春茶少了些清香。 “若是我,首先必是怀疑你的动机,换作一般人,竟然洞悉了,便不会轻易入谷。但伊洛族长不同,他狡诈多计,自负聪明才智,便会将计就计,进而率兵入谷,作落入圈套的假像。待天朝伏兵一出,再施以蛊毒……” 我微微顿住,望着他,有些犹豫。蛊毒,我们曾谈之色变,而他,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他点头,拉过我的手,摸了摸袖子,眉峰又蹙了起来:“泰仪殿没有暖炉,你的衣服单薄了!”说罢,便脱了自己的袍子不由分说罩在我身上,又浅浅一笑,温脉若现:“你的身子……昨晚……还好吗?” 淡淡墨香萦绕,阳光下飞舞的轻尘,亘古久远。 藏在厚重冬衣之下的浅浅情思,如粉颊上的一抹红晕圈圈泛开。 泰仪殿的墨锭与未央宫中的一样,显然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我嗅了一下,淡淡笑开:“果然是呢!” 狼毫轻顿,而后提笔纸上,气贯而成字,我顺着看去,是个斗大的“王”字。 他将笔放在铜螭五峰笔架之上,而后背过身去,“天、地、人,一贯三者为王,古贤造字便是此意罢!” 我想起那几封折子,又想起他之前提到晋安王时所说的话,心中顿时了然,甘氏所出的两位皇子确实已到了封王的年龄了。 我提着袖口磨墨,唇边逸笑:“恭喜皇上,两位皇子也可为国效劳了!”这笑和这话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假,于是抬头时,神色已是平静。 他转过身来,眸中有隐忍未发的怒意:“为国效劳?他们要果真如此,我何来烦心?” 我搁下墨锭,轻轻叹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因果循环,谁能定论?” 他微微一顿,双唇紧抿不发一语,过了片刻才转向疆域图,大致巡视了一番,缓缓开口:“你看,哪里适合?” 我先是一愣,而后释然。这几日,他与我所说的政事也不止这一件。 于是定下心思,如吐香兰:“二皇子天姿聪颖,不会鲁莽行事,即使留在长安也不致太另你为难。倒是三皇子,性格冲动,争强好胜。不如赐他广桂,一来那里的郡守为人正直,二来离死谷也近,濮阳可随机应变。” 他似未料到我如此之说,手指划着微有胡茬的颌骨,目光在长安广桂二地来回扫视,声音低沉:“你的考虑颇为周到,我本来想让他留在长安。以焰华的性格,极有可能为人利用。广桂郡守吴存利是东山王旧部,在东山王夺嫡时他亦能做到不偏不帮,此人确实可信。不过……”他顿了一下,视线转向我,唇边抿起优美的弧度:“濮阳眼下并不在死谷!” 第2卷 第33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风吹帘帏飒飒,带来北方的寒冷。 我的笑容一丝丝僵硬,未染丹寇的十指紧紧扣在了案上:“那么……轩儿呢?” 他的视线转向殿西的漏刻,一注水清如线,自漏壶滴落箭壶,发出干脆的轻响。 “这个时辰了!”他又转过脸来,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明黄,“我进去换去这身衣裳!” 我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着,过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步入了内殿。只见锦衣玉冠,另增几分潇洒。 见了我,不过是淡淡一笑,失却了先前的温暖:“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濮阳确实带着轩儿去长安了,此前难道你不曾预见?” “不行!”我断然否决,“他还小,等再过几年……” “你等,别人可不会等!”他眉峰陡立,帝王威严自现,“比之朕当年,他不小了!” 我一时语塞,莫名的为他眼中的那一丝愁绪所纠结。是啊,他一出生便陷于众多利害纷争之中,连母亲的佑护也不曾享受。 “预见与亲临毕竟是两码事,”我悠然跪坐于地上,“高处不胜寒,我也会胆怯。” 他叹气:“死谷已经不安全。我二遇刺客,一是你离开后的那年冬天,有刺客闯入宫中。二是曜派人接我入谷时,亦遭伏击。我本以为皆是你二哥所为,但你二哥矢口否认,他没有必要对我隐瞒。我不能冒这个险,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刺客埋伏在死谷之外……柴叔?他应该已经认出我的身份,那么是否也告之别人了?” “不错!”他将我拉起,又替我抚平裙角的皱折,“也许他们也如我们一样,在等待一个时机!” “时机?” “是啊,我们的……不如现在出去找找!” 我怔怔地看他,犹如看见梅花在寒夜独自绽放,释出漫天清香。 他复又向我伸出手来,眼角一丝暖意:“我们走吧!” 殿外,侍候他的内官归喜迎上几步,眸中有隐忧:“皇上,不让小的跟着吗?” 皇上摇头。 圣山脚下,因为祭天的缘故而备显清冷,来回巡逻的卫队成了最平常的风景。 沿着梅林近到正街,才见商铺林立,摊贩众多,人潮如织,诸声喧哗。尤其因为临近冬至,街上多了许多卖羊肉的肉贩,各叫各的好。 皇上不疾不徐,似对这民风民情颇感兴趣。他指着一排排的羊腿,笑着说:“姑苏羊肉出藏书,那里的羊肉我倒尝过。不过,听说这里的羊肉汤也是一绝。哪天赶早了,我们来尝尝?” 我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没走几步就超在了他前面,然后又被他拽了回去。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不多玩一玩?!” 我佯怒,却有笑容逸出唇角:“我又不是孩子!” 他拉着我的手,依旧坚持自己的步调:“是啊,你不是孩子了!什么时候还能喊我一声仙人大叔呢?” 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仙人大叔?这是从何说起?瞧我的模样,他摇头一笑,伸手抚着我的头:“你呀!” 于是便又转移了话题,依旧是闲情逸致地问我喜欢什么玩意。间或还有会做生意的小贩,口若灿莲地招徕生意:“这位爷,瞧这珠花多称你家夫人!” 我微笑着避开,迎面走来一相士,须发半白,身腰微曲,手持占幡,摇环而行。他身后跟着几个顽童,模仿着他的模样手舞足蹈,口中还念念有辞。 我细细地辩听,原来是几句民谣:“九两金,到天庭,龙王怒,雪没竹。有白凤,浴火生,泽川蜀,太平年……” 顽童们越跑越远,唱腔却是越来越响,和声也越来越齐。 皇上凝视着越走越远的相士,脸色平静。风吹过他的锦袍,风姿卓然。 而我遥望东边,山川秀丽,水墨苍茫。冬至,就快到了。北地早已雪天冰封,而南方呢? * 梅林尽头,独有一隅寂静。扉门悄开,露出清幽小院,打扫的十分干净。院中一个木架,陈列着箩筛。一只铁药碾放在院中,而葳湛就在一旁切着晒干的药草。 见我们进来,神色如常,未见一丝吃惊,起身行礼,奉茶。 我回头问他:“太卜令来过?” 他的脸微微一红:“是,让我帮忙开个方子。” 我起了好奇之心:“什么方子?” 他的手滞住,刀一下子滑到一旁的青花瓷坛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皇上面向我,笑的无奈:“无病无痛的,还能开什么方子!” 葳湛原本就有些微红的脸上突然红晕更甚,我登时明白过来。 气氛有些怪异,皇上随便找了一处位置坐下,缓缓问道:“先生在此地住得可习惯?” 葳湛腰弯得极低:“草民习惯!” “你知道朕今日为何来此?” “草民不知!” “朕乃受人之托!”他说这人的时候朝我投来一眼,似有意又似无意。 我心中一动,连忙对葳湛说:“先生,还不谢过皇上!” 葳湛依言行跪谢礼,谦虚谨慎。皇上略带满意地点头:“你私藏宫中物品,此罪可大可小!因牵涉中宫,少不得有人借机大做文章!濮阳说你向来关心朝政,此中利害,想必你一定知晓!” 葳湛略带惶恐,眼中也有惊疑,看来他并不知皇上与濮阳的过往。但瞬间便压了下去,已有主意:“草民愿赴西南边疆,为抗敌略尽绵薄之力!” 皇上的笑意泛开:“如此甚好!你师从濮阳,他的医术,我是见识过的。而且你在西南逗留数月,见识颇丰,当是不二人选!对于南蛮蛊毒,朕并没有底,今日是向你讨教来的。” 葳湛此时备显自信:“不敢当!草民认为,治病寻根,岂有无根之病?这蛊毒未必就如南蛮们所说的那般恐怖。” 此言一出,不单是我,连皇上都有些吃惊:“你不怕?” “信则有,不信则无!”葳湛慢条斯理,宛若挥洒千言的博士,“皇上是草民的典范!” 我会心一笑,葳湛不是狂妄之人,必定是有了把握才敢如此说。又看向皇上,他也是含笑模样,显是对于葳湛的话极为认同。于是峨眉轻蹙,难道这便是今日他要找的时机? 出门的时候,他突然顿住脚步对送行的葳湛说:“阴侠既然讨方子,就多给他加点补脑的!” 说罢,不待葳湛回答,便大步迈向梅林。 我犹疑了一下,急急地对葳湛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他有片刻失神,白皙的手掌微微张开:“金步摇确实是我疏忽,不过谁会知是宫中之物?你的名节……”说到这里,猛地神色一正,低低地说道,“小心阴侠此人,我总觉得,他来我这并非为了药方,而是有别的目的!” 我心惊却未显于面上,只是匆匆地应了,转身追入梅林之中。 皇上毅然站于梅花树下,偶有花瓣飘落,流连云袖之中。他皎如朗月的脸上,星眸生辉,在我脸上定住片刻,而后飞快掠开。再回神,已是一切如常。 我有些郁闷,在宫里的我,没有耳朵。什么事情,只有皇上告诉我,才能知道。 只是,他告诉我的,只是他愿意告诉我的而已。 我与他,当真能够袒裎相待吗? 就如方才葳湛所告戒的,皇上未必不知,但却不曾听他透露分毫。 * 昭和宫内,暖香暗涌,月圆移阁。我一口气喝下海棠送来的药,却未让她退下。 她有一丝紧张,虽然被遮掩起来,但没有逃过我的眼神。 “你怕我么?” “没有!”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奴婢不敢!” “你……知道我是谁?” 她的头迅速抬起,秀气的五官有片刻的迷茫,而后又垂了下去:“是,夫人!” 我放松的笑了:“我总觉得你并非普通行宫婢女,果然如此!” “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她支支吾吾的就跪了下去。 我挥一挥手,面色如常:“只是聊天,不必如此拘谨。在这,除了皇上我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夫人要问什么?” 果然聪慧!我点头:“太卜令阴侠,你对他了解多少?” 此时,她再无半分迟疑:“他与贤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不过外人并不知情!” 贤妃?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一段了,难道,又是峰回路转?而外人并不知情,但皇上一定知道,为何还要加以重用? 我一直沉思,连皇上进来也不曾在意,直到一抹明黄占尽眼前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他托着我的下巴,“皇甫先生的话?” 我挣脱了他的手,自己的手却因为用劲而撞在了案缘,血玉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皇上猛然将我的手拉了过去,脸上微有怒容:“小心些!” 我没说话,只是一味笑着护住了血玉镯,玉质冰心,在寒夜里起到了凝神的作用。自己转身走开,好让葳湛告诉我他想知道的事情,轩辕帝的心机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 他也笑着坐下:“权术,自我懂事起,便耳渲目染,你可别指望我单纯厚道!” “是啊,只怕比洗墨池还黑!”我拍了拍他胸口,故意夸张,心中却有些心疼。他如此,轩儿也要如此。 他捉住我的手不放,我轻轻靠在他旁边,若有所思:“阴侠为谁做事?” “嗯!”他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别看他年轻,论心机在朝内实属少见。这样的人,若真是卷入储位之争,甚是可惜……”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取的,你替他可惜,可说不定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看来你倒是不怕他为别人做事?” “我怕,难道他就不会为别人做事?”我轻轻一笑,有若云淡风轻。透过阴侠,我回想起贤妃,那个最初给我印像极好的女子,她的心机,也不少几分。 第2卷 第34章 瑞雪丰年事若何 千山犹绿怜霜叶,一夜忽白染碧葭。 南方的雪,终于在午夜姗姗来迟。 清晨推窗出去,鹅毛般的雪花仍纷飞于天际,近水远山,漫天白皑皑的一片,给南方的臣民带来一时的欢喜,因为他们已有多年未见过如此傲雪凌霜。对于我们这些见惯北国风光的人来说,都已是难得一见的,更何况冰雪罕有的南方呢? 海棠重新往暖炉内添了炭饼,又长长叹了口气:“这雪,还要下好一阵子呢!” 我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外面都在唱,这雪要没了竹子才得停。” “你也信这个?” 她莞尔一笑,眼睛眨眨:“皇上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也笑了,但笑容很快便消失不见,若真像童谣所唱的那样,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果然,好景不长。雪一直下,不见停势,人们眼中的欣喜渐化作担忧。第二日,各地因雪带来的灾害频频传入泰仪殿,房屋、禽舍倒塌不计其数。 大街上听到的那首童谣越传越凶:“九两金,到天庭,龙王怒,雪没竹……” 有人进谏,称这九两金所指就是祭天的酎金,于是皇上下令少府严加审核,果然有大部分的酎金都未足质。 而天朝有律,若酎金交纳不足量或成色不好,皆属大不敬之罪,那些被查出有问题的王候自然免不了牢狱之灾。 一时间,民心惶惶,仿佛一切都应念了,今年的雪灾就是因为这些王候们贪财失义,触怒了上天,所以天降异兆,责罚世人。 与人斗,可用智用计用力;然与天斗,能奈其何? 贤妃的父亲亦即现任右相纪大人上书谏言,称此事关系社稷安定,不宜将事态扩大,以免扰乱民心。但被皇上驳回:“欺君之罪当斩,欺天之罪当诛!” 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大做文章的! 泰仪殿中,上疏下诏,人人自危。 我窝在昭和殿中,听海棠对我报告外面的一切。 半晌才坐直了身子,低声问道:“王候纷纷自动请罪?那么广川候可有消息?” 海棠摇头,神情似有不解:“不过皇上今日却下诏褒奖了广川候!” 握着酎金的手陡然一紧,神色未变,淡淡问道:“哦,是吗?这么说来,广川候敬献的酎金必是成分与数量都足了的!” 当晚,皇上宿在昭和宫。 翌日,伏昊期奉诏入宫叩谢圣恩,皇上在泰仪偏殿设便宴。 我换了一身月白的常服,脂粉未施,显得异常素静。头发也是简单的绾起,以一白纱简单遮盖。若仔细看,便能见到满头银丝。 泰仪偏殿之中,只有错金铜炉香烟渺渺,内官宫女全然不见。 海棠引我入内,伏昊期起身行礼,却在听到我的声音时抬起了头。 皇上端坐屏榻:“朕已说过是便宴,不必多礼!况且,你们曾有数面之缘不是吗?” 巨幅的九龙屏风在他身后亦发烘托出王者之尊。 相形之下,伏昊期的俊美更多了几分邪气。 他闻听此言,神色才稍见平静,拱手道:“不敢,以前多有冒犯,还望夫人恕罪!” 我见他拱拳关节隐隐发白,想必心有怨恨,于是轻笑:“少候不必如此,那个时候,我不过一普通村妇。” 皇上朗声笑道:“夫人所言甚是,不知者不罪!再说,朕还要拜托伏卿,替朕找到白凤!”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向我站立的地方。 伏昊期愣怔不过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凤目暗中翻了我一眼,语气慎重:“小臣知道了,谢皇上厚爱!” 雪夜,大地亮白近如白昼。一辆卸了铃铛的马车寂静无声的出了圣山行宫,行驶在蜿蜒的官道上,渐渐融入夜幕之中。 我……皇上口中的白凤,此际就坐在马车之内,马车去往的方向是广川候在蜀川的别庄。陪在我身边的还有海棠,自出了行宫,她的手一直按在腰上,而目光则炯炯注视着车帘。 车帘挡住了风雪,也隔住了我和伏昊期。一路上,他大改常性,不发一语,不了解的还当是他怕了我的身份。 这时,一阵策马声疾驰而来。 海棠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很快又将窗帘放下。 马踏飞雪声很快消失在我们来的方向。 而伏昊期的马车依旧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停在了伏庄门口。 “到了!”伏昊期未掀帘,就在外面低声说道,而且明显带着火气。 我想像不出一贯雍荣优雅的他,此刻的神情会有多狼狈? 海棠先下车,神情倨傲:“少候爷请借过一下,好让奴婢扶我家夫人下车!” 伏昊期冷冷一哼,语带不屑:“她那么有本事,让她自己下来呀!” 我露出浅笑,对他的挑衅置之不理。 因我身份特殊,而且又不能让外人知道,伏昊期安排我住进了庄园中最偏僻的一幢二层小楼。这里除了海棠,还有另外两个从宫中带来的侍卫。 伏昊期看了看四周还未来得及布上纱幔的墙:“事出突然,你得将就一下了!” “无妨!我住得惯的。”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也对,麻雀变凤凰,得一步一步来。” 我止住欲要斥他的海棠,弯起了唇角:“还得仰仗伏公子帮忙!”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冷峻:“看来我不单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说罢,便拂袖而去。 海棠怔怔的:“夫人,此人无礼至极,你不该拦着奴婢的!” “随他好了!不过是耍公子哥的脾气!” 海棠转过身去,声音低低地传来:“夫人就是好脾气,其实有些人,根本不用和他念什么旧交的!” 我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广川候的这处别庄,与陵阳城的私宅相去无几,外表看似不显山露水,内中却别有洞天。此刻,银妆素裹,在暮色中又是另一种风情。 我凭栏而望,湖水已结冰,又到处是一片白,眼前的景像开阔许多。 近处,有几个身穿斗篷的人,在雪中嬉戏玩耍,不时地向这边张望。 海棠挑帘进来,在我身旁站立了片刻,待我问起才说:“夫人,昨晚西南来人了。” 她的脸色有些白,不知是不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我关了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西南征军退出剑门,伊洛乘虚而入。却果如我们事先猜想的一样,也不过是个假像。伊洛入剑门时,却在剑门的水源之中下了毒。 伊洛族长,早在我入宫初年见到他时,便已觉此人狡诈异常。 在水源下毒,这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虽然军队早有防备,但是百姓…… 我暗自定了心神:“长安城可有来人?” 她撇了撇嘴,似有不满:“消息自是传得极快的,右相大人的奏疏早就到了泰仪殿了!” 右相大人?……我念了一遍,这些天来,似乎什么事都有他的份。 “那……皇上身边的人呢?” “身边的人?”她看了我一眼。 “不错,比如太卜令大人?” 她细想了想,终是摇头。 我不禁有些奇怪,如果他是贤妃的人,为何迟迟不见动作? 西南军事活动,皇上与大哥见面是密诏,而表面上的发号施令却是经由焰炽之手。西南不利,除了领将,焰炽首当其冲。右相大人的上疏之中恐怕会有提到问责一事,实在是一柄双刃剑,既能打击到君家又能挫挫焰炽近来高涨的人气。 而阴侠就在皇上身边,却不晓得利用这个绝佳的机会?但他明明又向葳湛打听皇后的事情,可见并未置之度外……这个人,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砰”的一声,楼道传来大门被撞开的声音。我与海棠对视一眼,她匆匆下去。 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 “伏公子,您喝醉了……请回吧……” “本公子的庄园里,居然有人敢挡本公子的路……” “伏公子!”海棠喝了一声。 我缓步下楼,神色平静:“海棠,别拦他,有什么事就说吧!” 海棠看了看我,令两个侍卫退了下去,然后自己也站在了门外。 他冷冷地嘲讽:“架子倒是端得挺像!没见过你的人还真当你是凤凰了!” 我眉峰一挑:“你胆子倒真是不小,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逼近一步,因为醉酒,眼神朦胧起来,夹杂着几丝怨恨难消的怒气:“为何不辞而别?我剖心而待,你呢?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迫不得已!”我冷冷的说道,又想到他身边的嫣梨,手中的拳头紧了一分。 “我原以为你天性使然,所以待人清冷,却不知道你居然有这样大的抱负!难怪不辞而别!”他啧啧有声,“做我的宠妾这是何等风光之事?我还道你太不识抬举。今日看来,倒是我小瞧你了!” 我转开了脸,宠妾?风光?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不依不饶:“你儿子呢?皇上恐怕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了,会是怎样?” 我的目光直视他:“你不是皇上,你怎知他不知道?” 他神色变了又变,狂笑出声:“没想到,皇上与我的味口还有些像!你们真是天真!以为后宫和伏家一样?皇上进个妃和我纳个妾,本质虽然一样,但实质却不相同!没人管我是不是在给别人养儿子,可皇上就不一样了。我怕你到时候荣华富贵没享成,倒成了刀下之鬼!” 我倒吸了一口气:“伏公子此言不虚,不过您别忘了,若我有事,你们广川候能逃脱得了干系吗?如今,成也好,败也好,全看你自已思量!当然,以公子游戏人间的性格,广川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实在算不得事!” 他狠狠的盯着我看,半晌不说话,到最后,才收起了所有的神情:“别使什么激将计,你放心,你想要,我就帮你!今日来不过是想收回自己的心罢了!为了你这样的女人用心,真是不值得!” 我心口一紧,不再说话。 错付的心,对自己,对别人,都是负累。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 第2卷 第35章 潇潇风雪复添愁 写在最前面: 512地震,我们被波及到的地方人都很恐惧,哭泣、绝望充斥着我们的呼吸, 有多少家长在都江堰源镇中学废墟前为自己的孩子恸哭失声? 有多少父母在被夷为平地的医院碎石瓦砾堆中寻找朋友亲人? 又有多少受伤百姓露宿街头,忍受饥饿,等待救援? 伸出援手吧!尽自己一点点力量给活下来的人创造一个干净健康的环境! 这是我们为那些已逝者惟一能做的。 也许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的朋友亲人也在得到这样的帮助。 我们希望我们的朋友平安无事,我们把我们的愿望以这种形式传递出去 也许明天、也许再过些时候她们仍会在群里和我们语笑嫣然!雪时下时停,一直持续到了冬至前,仍如细盐般飘飘洒洒。路上的积雪已没脚踝,听说山中无人至处的积雪足以至膝盖之上。 这一场大雪,在南方可以说是旷古未有,不过对于习惯寒冷天气的北方士兵来说,倒是占了天机。只是,苦了南方的百姓!瑞雪兆丰年,丰年未至已成灾! 华桂堂中,我一袭白裳跪在佛祖面前,认真而又虔诚。 一愿天降福瑞,二愿西南顺利,三愿年年太平。 斗篷下的裙裾已被雪染湿,寒气从膝盖一直往上冒。 这个天气加上这个时辰,佛堂中人并不多,但都是极为虔诚的。 跪久了,便觉得吃不消,于是让海棠扶着在庙中四处走走。 出了正殿,一阵平和的梵音佛乐凭空响起,我不知不觉循着乐声走到了后边的回廊。回廊尽头摆着一架秦筝,不见奏乐者。院中,一个灰袍僧人拿着大竹扫把在扫雪,他只是轻轻的拂着,扫把到处也不过是轻轻的一层,而他仍然十分认真。 我被这一幕所吸引,于是站在廊下观望。 只听他灰袍上片片雪花,目光平和不露一丝锋芒。口中念念有辞:“风云星宿,图谶运变,皆出帝梦,皆出帝梦……” 眼皮猛地跳动一下,他方才说皆出帝梦,难道,他知道?不行!他若是一直这样念着,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当下施了一礼,圆声道:“大师有礼了!” 他闻声回头,看见我之后,和乐笑道:“原来是女施主!” 我步到阶下:“方才听大师所言,深感不以为然,所谓风云星宿图谶运变,自有天数,大师怎么说是出自帝梦?” 他微驼着腰,眼睛在我面上注视片刻,而后唱了个诺:“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极是,自是天数,天子之数!” 海棠的脸阴郁到了几点,我扫了她一眼,笑道:“大师定是得道高僧!可否替小女子看个相?” 僧人并未直视我,仍挥动着扫把继续扫雪:“女施主蹈火不烧,在祸无殃,乃佛祖保佑!” “既有如此贵命,大师也无动于衷,可见是常见到贵人的了。”我状若无心的说了一句。 他丢下扫把,拍了拍身上的雪,脸上微有得意:“华桂堂是方圆百里香火最旺的,贵人自然多的去了!” 我不置可否,只在唇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是么? * 因为与西南边境毗邻,连日来的大雪以及西南的战事不利直接影响了这里。 刚见曙光的夷闾,大街上空荡荡的,商铺的门紧闭,一家挨着一家,倍觉萧条,唯有几户早点铺依稀透着点光亮。 “夫人,您空着肚子来拜的,我们先去街上用些东西吧!” 因为要礼佛,所以未用早餐,经海棠一提,肚子是有些空了,不过我略有迟疑:“伏公子说好了来接的,到时候不见人……” “那种人,自以为是,就让他白跑一趟吧!”海棠微微噘嘴,这种神情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早点铺外面的幌子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已看不出来名字。但门口的大灶以及热气腾腾的锅却让人顿觉暖融融的。 我迟疑:“羊肉汤?” 她脸上飞过一抹红霞,连说话也有些结巴:“是……夫人请进……听说是一绝……” 我又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老板因为来了客人,十分客气,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招呼入内。 待入到店内,我才明白海棠反常的原因了。 最东边,端坐一人,肩上染了薄薄的一层雪花,此刻正望着我,唇角微微上扬,笑意温暖如春。 海棠已退至一旁,我拂去他肩上的雪花,微微嗔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吗?” 他眉峰轻攒,俊容略见疲色,但不掩温和:“就是想看看你!怕一转身,你又不见了!” 眼眶微热,何时,他也变得这么不自信了? 正想说什么,老板已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汤成乳白色,上面飘浮着几根葱花、芫荽。另外又上了一碟千层饼,闻着便觉浓香四溢,食欲大增。 我先执起了汤勺,轻轻抿一口汤,又夹了一片千层饼,送入口中。 看着我斯斯文文的吃相,他笑了一声,低声咕哝:“我们委实不像普通夫妻!” 我一怔,难道偷偷地出来喝个汤,就是为了要寻找普通夫妻的感觉吗?愣愣地看着他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所有的心事似乎都隐藏在了里面。本来想要对他说在华桂堂听到的话,然而在这个时候却犹豫了。 于是轻轻一笑:“神似就可以,一定要形似不可吗?” 他也笑,又替我撕了一块饼子:“飞雪报春归,何必畏严寒?皇甫先生这回帮了我的大忙,解了剑山水源的毒,你说怎么赏他好?” 我一惊一喜:“真的吗?我怎么没有听说?” “秘而不发,我自有打算!” 我微一琢磨,便已释然:“你又使老伎俩了!” 他先是笑,渐渐又化作了苦笑,羊肉汤在此时也顿时失却了醇美的味道…… * 与海棠相互扶持着,还未近到伏庄,便见几个伏庄的家奴拉着一辆雪车缓缓前行。而伏昊期正斜靠在上面。我在心中想,这人,除了在宫中,还不曾见他端坐过。 雪车行到跟前,他站了起来,一袭枣红色的锦袍微微飘动,衣襟旁沾染了几片雪花,宛若千树红梅,孤立雪中。 “上车吧!” 我没有推辞,径直走上雪车坐好。 他嘴唇撇了一下,撩起衣摆准备上车,却被海棠一掌拦住。 他脸上才现怒容,海棠白了他一眼:“伏公子请止步!” 他显是无奈,又不好发作。我唤了一声:“海棠,你也上来!” 海棠却推辞不受,见她如此,我也不再勉强。 * 伏昊手举一封信札:“这儿有三封信,一封是给我的,另外的两封是给你的。” “我的信?”我将信将疑接过来,“不是两封吗?为何只见一封?” “第二封信只说给能看懂第一封信的人。” 我拆开一看,上面廖廖几笔画了一朵小花。那花,实在是平凡普通,却又让人觉得稀奇。 他面上波纹不惊,美目不瞬,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 信上是一朵灯笼花,焰炽曾给我看过的。但是——此刻我该说出答案吗? 如果这信真是焰炽写的,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何如此小心谨慎?他要防的是谁?是皇上还是别人? 伏昊期见我沉吟不语,洒脱一笑:“我是商人,唯利是图,但也有朋友。” 我定了心神,微微一笑:“你和他居然是朋友?” 他哈哈一笑:“我和他如何不能成为朋友?你很了解他?” 我不再说话,他的神色也突然收敛,将藏于袖中的另外一封信递给我。 我的手略有些迟疑,一边注视着伏昊期一边抽出信笺。 果然是焰炽的笔迹! 我匆匆看完,伏昊期出声:“信上写了什么?为何这么神神秘秘?你如何与他认识?你是三头六臂?” 我强颜一笑:“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看他气恼着拂袖而去的模样,顿觉此人其实并不坏,他若有心,之前就拆开那信便是,何必在我这碰石头? * 伏昊期刚走,海棠就踮着脚尖进来了,像只猫似的。 我收起了信:“从方才你就一直有话要问,现在四下无人,问吧!” 她犹豫了片刻:“夫人,奴婢确有一事不明,为何不将华桂堂听到的话直接告之皇上?” 我梳着发,映雪成辉:“想看出戏吗?” 她嘴巴微张,没说出话来。 “要是想看戏,就什么也别说!” 她这才恢复正常:“奴婢愚钝,不知夫人此话何意。” 我叹了一口气,发丝也在手中纠结:“你觉得那僧人像是能预知未来的得道高僧吗?” 她秀目微睁,即刻回道:“夫人怀疑是有人暗中布置?” “此人绝不是什么得道高僧,充其量也只是戏演得很好而已!人到无求品自高,高僧怎么会留意庙中香火,而又为此喜不自禁呢?”我慢条斯理的分析。 她点头称是:“不知是谁授意他的……如此说来,那人也定是猜到了皇上的计划!” “你说的不错!但也只是‘猜’到而已!那僧人的一番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目的大抵就是要让我们自乱阵脚,好确定我们的虚实。” “既如此,何不告诉皇上,派人去查那僧人,说不定可以揪到背后的主谋!” 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这些日子以来,我能感受到有潜在的力量在使阴谋,却无法看清这股力量到底来自何方。 敌暗我明,决非妙事!但—— “不可打草惊蛇!他连我避入伏庄以及去华桂堂之事都知晓,必是近在身边之人,而且说不定就是皇上身边之人。” 另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如果是皇子争储,对皇上来说,手心手背,哪一边不是自己的肉? 海棠眼中明显流露出赞叹:“夫人所言极是!不如由奴婢暗中打探!” “我正有此意!” * 拨亮了油灯,将信笺凑近亮处,脑中渐渐浮现一个被朝服的暗红压抑住年轻面容。 此信以草书书写,字与字的接连处稍嫌急促,言简意赅两行字。 “钟鸣鼎食知几味,玉树庭前夏不归。北风吹雁无晴日,南有阴云事紫薇。” 这样一封信……我皱起眉头,若只不过是一首小诗,何必这般故弄玄虚? 我伸手入盉,带了几滴凉水拂面,登时清醒不少。 再看信,前两句写的是为雪灾食不知味,而后两句中的“北风吹雁”、“南有阴云”是否意有所指?他想告诉我什么? 轻轻一声推门声,我收起了信笺,便见海棠顶了风雪进来,灰白色的劲服上仍有残雪。 她神情有些兴奋,似嗅到猎物气息的猎人压低了声音:“夫人,有收获!” 我起身拨弄了暖炉:“快些将湿衣服换掉再说话也不迟!” 她神采飞扬:“我原料得不错,果然是他!” 第2卷 第36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来不及被掩紧的门,夹着湿气的寒风呼呼的涌进来,烛火被吹倒在一边,眼看就要灭了。我伸手一挡,室内又复一片光明。 海棠转身将门栓好,再回头脸上已恢复平静。她向我眨了眨眼睛:“夫人,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峨眉一挑,等待她的下文。 “奴婢照您的吩咐,故意给那和尚弄了一小伤口,然后假装离去。没多久,就见他悄悄出了华桂堂。奴婢跟去,才知道他居然去了官员下榻的驿站,而见到的人就是阴侠!” 仿佛心中已有答案,我并没有露出惊讶,只是轻笑:“阴侠?你方才说他是狐狸?” “可不是!”她拉下了脸,“他和贤妃,一个狐精,一个狐媚!” 我观察着她的脸色,而后问道:“听你提到贤妃的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她笑着反驳:“奴婢岂敢!贤妃之父如今高居丞相之位,阴侠又深得皇上宠爱,谁不知道她是宫中的红人!” 皇上看重阴侠虽是不争的事实,但经历了甘氏,又经历了君氏,怎么可能再去培养一个纪氏?海棠如此聪颖,皇上的心思,不说十有八九,三四分倒是能猜到的。 “你呀!”我笑着指她,“口中说岂敢,依我看倒没有一点不敢的神色!不过你说的不错,贤妃确实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女子!” 她面上一红,想了片刻才说:“口蜜腹剑的人才危险!贤妃的动作如此迅速,人已经安插到皇上身边来了。夫人,她定是不想让您回宫!宫中如今只有淑、贤二位娘娘,淑妃娘娘自淮王去到封地之后,便不大理事。宫中的大小事务几乎都由贤妃打理,假以时日,入主中宫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子以母贵……” 我悠悠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登时住口。 我将手炉塞给她,失了温暖的手心,凉风一下子就钻进来。贤妃之母与纪大人成婚之前便与别人生下了阴侠,不论是面子或是里子,纪大人能容阴侠在朝堂呼风唤雨吗?难道是为了纪家的荣华富贵而假借阴侠之手?若果真如此,倒要佩服纪大人的能屈能伸了。 而阴侠,真的能够放下被母亲遗弃的芥蒂与贤妃风雨同舟,助纪家荣华富贵? 笼入袖中的手触到了信纸,心中漾起一阵异样的感觉,眉头轻锁住层层迷雾:“他与那僧人直接见的面?” 海棠点头,却因为我的问话似有不解。 北风吹雁无晴日,南有阴云事紫薇…… 暖炉香烟袅袅,幻化作各形各色的图案,引人遐思。 窗外,天空灰暗,远处偶有飞鸟振翅高飞,却似失了力的风筝坠落下来。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不是海棠的脚步声,也没有一点香味传来。 除了海棠和伏昊期,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 收回视线,却并未回头,只是清冷的一句:“你终于来了?” 身后脚步声滞住,随后,一声掩不住惊恐与讶异的低呼声在耳边响起:“是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你……你居然……没死?” 我呵呵地笑着,声音似夜幕下的黑鸦:“我死没死?你说呢?”那种令人听了不寒而栗的音调连自己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仍极力抑制住想要转过身去的念头,指尖将手心掐得生疼。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既然敢杀你一次,就敢再杀你一次!”听起来似乎是在恐吓,但是语调却是颤抖的。 我仍然低笑:“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没死,你第一次杀不死,第二次就能杀死吗?如果我已经死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你怎么再杀死她呢?” 没有声响,我却感觉到了刀锋的寒意…… 甚至在这一刻,我想,为什么要容许这些危害我的人存活在这世上? 知秋,我放过了她,二哥却因为她,险些命丧沙平刀下;宛空,我放过了她,却在我遇难的时候隐瞒不管;贤妃,我放过了她,她的兄弟现在来对付我;皇上曾斥我:“你以为光凭着良善就能万事太平吗?” 如今看来,他说的没错!是我错了!死并不可怕,可是,轩儿在长安…… 就在我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声含着怒意的低喝声自外传入…… “住手!” 我心中绷紧的弦猛地一松,险些站不稳,这才回转身去。 嫣梨的脸白如死灰,她手中的短剑“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剑峰击地的嗡嗡声迟迟不消。 “公子……” 伏昊期没有理会她,而是盯着我看,美目中闪过一丝期盼:“如此说来,当初你并非为避我而走,乃是被这丫头所害?” 莞尔一笑,我意有所指:“倒是谢谢嫣梨姑娘的一剑,否则哪有我今时今日?” 嫣梨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倒退一步,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坏了公子的事,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吧?” 嫣梨匍匐着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旋即深深地拜了下去,然后起身离开…… 我目送她离开,那个萎缩的身影似乎在向我诉说什么。 雪地中“吱……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伏昊期大刺刺的坐在了榻上,脸上高深莫测的神情:“其实,没有她那一剑,你也会有今时今日,对吧?” 见我没说话,又嗤笑了一声:“你的身份,我已经猜到了!难怪……皇上如此大废周章!不过,皇上也太不厚道了,一个皇后再加上一个嫡皇子,既然只用了一座矿山来跟我交换!” 他边说边摇头,我则冷笑出声:“其实依我看,皇上大可不必如此。伏家的候爵和产业,难道不够资格让你做事?” 他“咦”了一声,表情似风吹皱一池春水:“你对别人总是能忍能善,为何对我如此刻薄?酎金之罪,皇上不过是有所求罢了。他若真问了伏家的罪,谁来替他办事?” “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他老神在在:“当然不是!但是只有伏家能做到最好!” 我无语,广川候一门心思经商,却在朝廷说话又有一定份量,而且从来都是独善其身,不曾拉帮结派。皇上选择伏家大概也是为了避免给朝堂带来明显的帮派纷争。 “只要你做好事情,还怕日后没有好处吗?” 他不赞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万一你们哪天不想让我开口了,怎么办?” 我了然:“原来你是怕死!” 他优雅的摇了摇头,柔声说道:“不是怕,而是舍不得。人活于世,美且乐哉,我哪里舍得呢?” 我淡淡一笑,故作为难:“这个,我可就做不了主了。生命之脆弱,谁也无法预料。你方才也说了,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嫡皇子,单凭这一点,你已经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如此说来,我只能进不能退,横竖都是没好下场了?” “那你可要思量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商人利字当头,不是吗?” 他收起了玩笑的态度,阴沉着脸盯着我看:“不错,我帮你,乃利之所趋!后日便是冬至,我有得忙了!” 嫣梨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篮子干花瓣。 海棠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满室的花艳花香。这般的花气氤氲,她一定想像不到刚才我在鬼门关遛了一圈。 她从袖口取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来:“夫人,您看!从驿馆放出来的信鸽身上找到的。” 上面米粒大小几字:“谣言由上而起,见信即刻行事!兄字。” 果然,阴侠为了确认才安排了那僧人说的那一番话。 我的神色凝重,海棠也面容不佳:“夫人,这信上似乎是通知贤妃有所行动!” “兄字”是否是阴侠对贤妃的称呼? 但是雪天,鸽子能飞多远?能有多快? 我摇了摇头:“他们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又料到了皇上的计划,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止白凤的出现。信鸽传信,有可能只是迷魂计而已,目的是要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开!” 但他们会怎么阻止呢? 阴侠是太卜令,据说此次蜀川祭天的主意便是由他提出。若他真是贤妃的人,那么此计不可谓一箭双雕,其一乃是在皇上面前出谋献策以博信任,其二则是籍机将焰炽调至西南。 只是棋差一着,没想到最后是皇上亲自到了蜀川,并且遇到了我。而焰炽奉命监国,纪家倒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他们的计划出了意外,自然会拼命去补救。 阴侠下一步会如何做呢? 我的目光在花丛之中流连,有如风卷云舒。于是招手让海棠过来,小声的吩咐着…… 再不见伏昊期人影,果如他自己所说,又有得忙了。 冬至日,夜幕尚未退场。我已经一身素白锦衣,又覆上了头巾面纱,站在鉴台旁,直如凌波仙子飘然下凡尘。 一串珠子挂在颈间,正是母亲所赠的燕萨石,此刻虽没有日光照耀,但亦有华彩,仿佛天地的精华都融在了这一串珠子中间。 伏昊期站于门外,也是一袭白衣,更增了几般风神秀异。俊美的脸上见不到任何一种表情,仿若也在雪天里被冻住了一般。 见我看到他,他便轻咳了一声,似是对海棠所说:“时辰快到了,我们上路吧!” 海棠与我几乎相近的打扮,在暗夜中难以相辩。 出了边门,已经有两架雪车在等候,不同的是,今日的雪车是以几条身形硕大的狼狗牵掣。 伏昊期得意地说了一句:“怎么样,比你的阿泽不差吧?” 其中一个驾着雪车的正是在夜榕见到的邵平,他听了此话,吃惊地望着我,眼神有些怪异。 雪车顺着蜿蜒的山路飞快爬行,滑过雪地的声音弱不可闻。很快,便到了圣山的入口。远远便见火光点点,白皓皓的雪地上一个个黑色的人影巍然不动,足见戒备森严。 伏昊期轻声一喝,狼狗生生止住了狂奔,本来一前一后的两架雪车成了并排。 海棠将面纱覆上,坐到了伏昊期的雪车之上。 伏昊期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才对邵平说:“去吧!” 地上发着悠悠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片夜空。这个场面,说不出的沉闷,整个过程之中除了眼神交流,就只有他这一句简单的“去吧”。但是看眼神,又分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前方的路上会有什么样的障碍?阴侠会识破我们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吗? 我向海棠投去一眼,她神色平静,眼中跳跃着智慧的笑意。 我猛地转头,狼狗不安份的刨着雪地,将缰绳挣得笔直,而另一架雪车前的狼狗则静立不动,齐齐地望向这边。 就在邵平要挥动鞭神的刹那,我止住了他:“等一等!” 伏昊期皱眉:“又怎么了?” 我取下念珠,递了过去:“海棠,这个给你收着!” 海棠吃了一惊,犹疑着接在手中:“夫人……这是老……” 我柔声说道:“等事成了,你再还我!” 第2卷 第37章 只手也定能遮天 他们的雪车去往的方向是圣山主峰天坛所在,此时,应该是重兵把守了吧。不知道这些人之中,有没有阴侠的人。 而我们,则由圣山东边上山,目的是另一与主峰相连的高峰。山路难行,尤其是大雪封路。伏昊期,确实是作了万全的考虑,短短的时间,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狼狗?或许,他的能量,我也该重新估算一下了。 狼犬在雪地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如履平地,拖动着雪车疾驰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了圣山的另一高峰逐鹿峰。 邵平卸下了车架,脱离了桎梏的狼犬登时活跃起来,它们不停的刨着雪地,发出低嚎声,显得急躁亦常。 风带着雪花扑面而来,风的锋利在此刻反倒显出了雪花的柔和,即使是绵里藏针的温柔,依旧为人们所喜爱。 大地苍茫,何处是归途。我遥望东方,隅夷之处似乎有一丝光亮,朦胧欲出。我为这一丝发现有些兴奋起来,难道,天亦要助我? 身后,天坛圣钟敲响,声音浑厚,穿破昏沉沉的云天,如沐高阳。连狼犬在此时都表现出片刻的安宁。 邵平似未曾听见,只是默默将车架上的几个包裹取了下来,将其中的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些粉末。他均匀地将其洒在我的周围,形成一个将我包围在中间的圆形。 我有些疑惑:我们的计划当中,似乎并未曾提到过,有这样的东西…… 不待开口,邵平已经解释:“这是我家公子在陵阳的时候,从街头会口喷火龙的艺人手中得来的!” 他语焉不详,我也没有追问。菩萨圣诞那日,在陵阳正街,我也曾见过艺人表演,当时还差点把轩儿给丢了。原来伏昊期也看到了。当然,对于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永远有占有欲。只是,他……难道也要我去喷火龙? 这时,圣山上,钟声渐止,磬鼓声起,中和韶乐不绝于耳,祭天大典终于开始了! 韶乐几经更换,而我一直静坐等待。直到清平礼乐奏响,邵平开始将另外一个包裹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小包裹,唯一不同之处乃是用麻绳纵横捆缚了好几道。 他看了我一眼:“这个……声响极大,过一会,我会引爆它,不必惊慌……”他又递过来一个管子,指着我身边的黑色粉末:“这是火折子,点燃火龙的。” 我皱着眉头接过:“你家公子,在搞什么名堂?” 原定计划,应该是伏昊期引众人前来才是,哪来这么多名堂经? 邵平神色也有困惑,回答道:“公子只说,此是上策!” 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上策?皇上知道吗?然后又撇了撇嘴,皇上多半不知道。 清平礼乐之后,是太平礼乐。一直蹲在地上的邵平突然站起身来,点燃了手中那个小包裹上面伸出来的一截线芯。线芯发出劈劈啪啪的异响,还夹杂着的星星点点的火花。他迅速地振臂挥出,然后大喝一声:“蹲下!” 我看到那一个包裹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深涧之中,还未来得及问他,就有巨大的声响在山谷之中炸开,安宁和平的乐声骤然被打断。我感觉到片刻的眩晕,又觉得脚下的整片大地都在摇晃。 巨响之后,是沉闷的断裂声。应声而起,我看见半山腰原本白如织绵的雪层之上突然涌动着波浪般的纹路。随后,波浪越来越大,层层叠叠的积雪,便似江河一泻千里。登时,谷中腾云驾雾,如有白色巨龙呼啸着凌厉地向山下冲去,又像是深谷中突然杀出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我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捂紧了嘴巴没有让自己失声呼喊出来,伏昊期……他一定是个疯子!对!从我初见到他那一天起,我就觉得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狼犬也被惊动,有的甚至挥舞着前爪直立起来,有的则找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打转。 一切仿佛都处于惶惶然之中,幸而片刻之后,大地终于安静。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已经过了千年,方才的骇然场面已经平复,山下尘埃落定,偶有雪块滑下,却已激不起波澜。 而东方,就像是被炸雷惊醒一般,久未露面的朝阳向大地投下了第一缕阳光,照在天空中飞舞的细小雪花,似无数灰尘。 我隐隐听见欢声雷动,刹那,双眶中居然盈出了泪水。 果然是上策!原先的计划是由伏昊期以广川候世子的名义,向皇上指出白凤所在。而现在,他却是要人为的制造出天机的假像!天降吉兆,自然该由天来告诉世人! 邵平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我,眼睛突然睁得极大…… 我的头巾不知何时已经飘落的不见踪影,如雪的银丝散落下来,在晨曦之下,被寒风拂起,又有白衣胜雪,衣袂翻飞,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踏着云彩而来。 黑影之中隐约有歌声随风飘至“有白凤,浴火生,泽川蜀,太平年年……” 听不到拍子响,声音也是若隐若现,但却抑扬顿挫,那份清朗独秀,连风中的雪花都悄然隐去了。 邵平不再看我,而是伫立风中凝神倾听,片刻之后一丝略显敬畏的笑意挂上了嘴角,声音憨憨的:“听……是我家公子在唱!” 说罢便带着笑意挟起雪车,朝我鞠了一躬:“夫人,小人告辞!” 伏昊期的歌声我也听出来了,我点头,将火折子握得紧紧的。火折子在我手中被点亮,靠近黑色粉末的时候,“哧……”的声响之中,周围迅速窜起了高昂的火花,火红的焰圈经久不息…… 我暗自赞叹,火龙挟凤而至,白凤浴火而生,伏昊期果然花了大心思。念想一至,便举目望向对面雪峰之上,渐渐出现点点黑影,一个,两个,三个…… 天坛与逐鹿峰可遥遥相望,皇上此时该是何种心情?他是否就在那一道黑色的屏障之中? 火苗渐渐熄灭,雪地上只遗下了一圈黑色的焦末。 我伸长手中的火折,将那一圈焦末用雪掩盖,又将火折子插入雪下。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方才的那一场火似乎真是天火。 而邵平离去的方向,四条狼狗来回的奔跑,早已辩不出印迹。 黑影迅速向逐鹿峰移动,越来越清晰可辩。前面是玄色百衲衣的僧侣,然后是皇上的仪仗,后面是穿着白色祭服的王候,再之后是穿着暗红色祭服的群臣。 僧人走到近前,合十唱诺,“南谟阿弥陀佛!”之声在这空荡荡的山峰之上响起。 他们深深的行礼,态度极近虔诚。天地肃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 我徐徐抬头,白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透过发丝,只一眼,便迎上了万众簇拥之中的那一道炙热的目光……白玉冕冠、垂旒正目,黈纩充耳,素纱着里,上玄下朱祭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左右各绘有章纹赤鸟,中有正龙,还有那眉峰之间一抹疲惫之色……仍带着几分冷杀的日光照射在他身上,出奇地镀上了一层柔白的光晕。 我又有了一丝泪意,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终于近在咫尺…… 为首的僧人手持法杖,身着如法赤色袈裟,声音浑厚,如出梵天:“请问女施主,自何处来,又往何出去?” 我收回目光,只看眼前:“我一直就站在这里。” 僧人的手明显一震,而后放下了法杖,面向我跪了下去:“福泽川蜀,天佑万民!”他这一跪,身后的数十位僧人也跟着匍匐下跪,虔诚而又敬畏地膜拜。 我退后一步,侧开身子,正好面对王候一处,白发被风拂开,露出了朝霞映雪,如巴山神女。 人群之中有惊呼声传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 移目过去,竟是晋安王,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过来,甚至忘记了眨眼!伏昊期就站在他身后,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在晋安王失态的同时,他勾了勾嘴,跪了下去,口中高呼:“恭喜皇上!皇上亲临圣山祭天,爱民之心感天动地,天神开恩降下白凤,泽披天朝江山万万年!” 与此同时,曾在大殿之上远远见过中宫容貌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皇上将头顶的王冕摘下托于手中,目光沉着,举止大度,帝王之气尽显于此:“这就是朕的皇后,是上天赐给朕的!朕要普天同庆!”说罢便步出了人群,徐徐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跨得极为沉重,他的脸上,温和的笑容恰到好处,看不到一丝内里的心事。 众人都被这一幕怔住,等不及反应。屈吉当先自震惊中回过神来,跟着伏昊期跪倒在地。于是,所有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跪下来,口中不断呼喊着“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青松枝条上的积雪亦被震落,飘飘洒洒占去了半边晨天,宛若人间仙境。 僧人纷纷让开,皇上在一片玄色中向我走近,他的手伸过来,白静修长,每一处的关节都微微弯曲,却又在轻轻的颤抖。 我迟疑着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手中握住的是那久未开启的大门的钥匙。 突然…… “启奏皇上,微臣认为此女来历不明,只是肖似罢了。而且生得怪异,恐为妖类意欲为祸天朝,恳请皇上三思!” 出声的人是阴侠,他就站在那里,在那一片匍匐着的玄红色之中,带着得意的神色。 我的手滞在半空,皇上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握在其中,力道中隐忍着怒意。他带着我的手转身面向众人,我们便平行立在了山峰之巅,朝阳在我们身后投下炫人的光芒。 而原本肃穆的场面因为“妖异”之说掺入了一丝不谐调,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甚至有人跃跃欲试,大概是想要加入反对的行列之中。 指尖传来皇上的体温,我将那股激动压抑住,连那丝不安也一并压下,声音平和向阴侠说道:“请你近前说话!” 他白若玉瓷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不信与惊讶,不过片刻又消失不见。我突然而发的邀请,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我,目中有探究的意味。 皇上见他没有动静,便沉下了脸,赤鹰般凌厉的眼神扫过去,缓缓地开口:“阴侠,过来!”声音不大,却比得上千年未融的冰山。 阴侠只得慢吞吞地过来,望向他的一道道目光中有期盼者、有兴灾乐祸者、还有怒其冒犯者。 尤其是前面的僧人,头垂得更低,几乎贴在了雪地之上,语声夹着点点惶恐:“太卜令妄言执着,恐折万民之福!” 我弯下身子和声相慰:“大师不必惊忧,为孽者当自食孽果。” 话音刚落,便听见伏昊期刻意提高的嗓音,带着惊惧:“阴大人,你怎么……” 第2卷 第38章 宫门几重隔尘世 随着他的惊呼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了我的唇角。 阴侠的鼻腔中有鲜血流下,像两条蠕动的爬虫,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他察觉到不对时,连忙用手去捂住,结果触目惊心的红色沾染了他的手,从指缝间渲泻出来。 人群窃窃私语,原先跃跃欲试的人都露出骇然惊色,安份地跪在了原地。 皇上紧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却重重的吁出一口气。 僧人喃喃:“罪过!罪过!” 伏昊期刻意夸张的神情,美目之中有调侃的笑意:“阴大人,你冒犯了天神,天神立刻就显出神迹了!” 阴侠想要出言反驳,耐何此时的模样实在失仪,堪堪的说不出话来。 被皇上握住的手紧了一紧,便听他开口轻斥:“祭天大典,神圣不可侵犯,你这成何体统?” 我柔声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无病无灾?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人,今日也许说走就走了!阴大人,你退下吧!” 阴侠捂住鼻子看着我,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敌意,如此浓厚的敌意!这种眼神,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 “启奏……”山下的内官一声接一声的传递着信息上来。 便见内官拿着一封书信匆匆忙忙而来:“启奏陛下,西南八百里加急军报!” 手上又被捏了一下,只听皇上若无其事地道:“呈上来。” 心中一动,我望着他…… 他就像是静立的松柏,风吹不动丝毫,发上的白玉簪在阳光下柔和而又耀眼:“念!” 内官打开战报时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才开始念道:“西南征军元帅君辰枫叩报:西南军大捷,右军占领伊洛腹背阿乔溪陆地,左军循三江攻下滇国,而后向伊洛包抄,中军从剑山正面出击,大败伊洛主力,伊洛金竹王府指日可待。请皇上示下。” 内官一口气就把西南军报念了出来,流利异常。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此前,西南一直是不利的消息居多,而今日居然陡地一封捷报传来! 阴侠的脸上浮现了死灰之色,以他的聪明,一定是嗅到了这其中不寻常的意味。 屈吉最先醒过神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曦日映天,甘露被宇。 皇上坐在正上方的赤金九龙屏榻之上,脸色阴沉,甚至连在这金光灿灿的大殿,亦被沾染上了阴郁之气。 伏昊期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皇后娘娘,您可得救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你那么有本事,连我都算计,还要我来救你?” 皇上“哼”了一声,如赤鹰般凌厉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来:“是谁的主意?” 伏昊期轻轻咳了一声,被皇上听到,不轻不重地问:“世子身子不适?” 伏昊期恭身回道:“多谢皇上垂询,小臣许是雪地里站得久了,寒气上身!” “寒气上身可大可小,世子当要谨慎才是!”我娓娓道来,又唤来侍立在外的宫女,“吩咐下去,煮一碗姜茶来,好好为世子祛祛寒!” 宫女应声退下,伏昊期拱手作揖,感激涕零模样:“谢娘娘关爱,小臣惶恐!” 我微笑说:“世子不必如此!这些日子有劳世子,本宫还未道谢!” “你们是打算来跟朕论功讨赏的吗?”皇上又轻哼了一声,“还是都不准备回答朕的问题了?” 我抿了抿唇:“是世子的主意,不过臣妾是同意的!” 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转向伏昊期:“既然世子说自己身子不适,就先退下吧!方才皇后也说了,寒气上身可大可小,不可轻怠,你就留在蜀川把身子养好再回京覆命!” 闻言,伏昊期原本带着几分戏谑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他的嘴撇了两下,似乎在说方才明明是皇上先问起来,他不过是顺着说了而已,但也无计可施,只得行了礼退下。 待他退下,皇上自榻上站起,声音中不带喜怒:“过来!” 我缓步上前,还未靠近便被他拉入怀中,整个人被密不透风的围在了里面,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急促的心跳声。 “你知道,逐鹿峰雪崩之时我有多后悔?我甚至想,当初还不如直接带你回长安!我恨自己为何要顾忌这么多,皇后能否母仪天下,你大哥能否全身而退,这些比你在我身边还重要?我当时恨不能将伏昊期碎尸万段!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偏你还袒护他!” 我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皇上,您可知道伏昊期曾向臣妾说过,狡兔走,走狗烹。他既然能说出来这句话,怎么会不为自己留后路呢?况且,他今日兵行险招,却是出奇制胜,连高僧都为臣妾祈福,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我一口一个臣妾,他凝视着我不悦地问:“怎么突然改称呼了?原来不是挺好?” 我莞尔一笑,理了被风吹乱的发丝:“今时不同往日,臣妾怎可失仪?” 他的嘴唇掀起一丝弧度,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越来越深邃。 我轻叹了一声:“不论什么称呼,都只是称呼而已。就像这张屏榻,可以叫屏榻,也可以叫围椅,又有什么区别呢?最重要的是心意。” 他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你的话令我惊讶,这才几日功夫?” “人在经历了绝境之后,一定会有所顿悟!佛不也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吗?”惊雷炸响雪山崩塌的瞬间,我其实是极度恐惧的。怀抱极大希望,却遇到重大的挫折,比从来都没有希望还更让人绝望。 他的指腹划过我的脸庞,怜惜的说道:“当日椒房大火的时候,你害怕吗?” 我摇头,十分平静:“开始只顾得怨你,然后就顾着逃出去,倒真不觉得害怕!” 他又将我揽入怀中:“对不起!” 我又摇头:“现在想来,其实是怨臣妾不够坚强,连乔公公都曾提醒臣妾要记得皇上的话。” 他的手震了一下:“乔布?他已经被我杀了!” 什么?乔布被他杀了?我惊讶地从他怀中倒退两步,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咽了一下,声音有些嘶涩:“是……因为文周太后的缘故?”文周太后乃前朝皇族遗孤的事,乔布是知情者,难道皇上杀人灭口? 但他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母后?” 我顿时明白,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想起文周太后临终前对他的态度,不禁心中一酸,忙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仍旧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我西征时,封氏都做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传位诏书,并非空穴来风,确有此事!” 我皱了眉头:“难怪……储位高悬在那里,只会让大家有的放矢!”封氏不正是一个例子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诏书中的内容除了我,只有他知道!” 我一惊:“你怀疑是他泄的密……不不不,怎么可能是他?” 他轻叹一口气:“是与不是,他总归是让别人有机可乘了!” 我一时无语。 再近宫门,已是半月之后。 这期间,西南大捷传来,伊洛族长于金竹王宫自尽。朝廷选任了伊洛族中亲近天朝的势力之首为族长,并颁了天朝制印,改金竹王宫为王府,而滇国也仿此例。至此,伊洛和滇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封国,西南的一些小国也纷纷依附。 大哥又立军功,班师回朝,皇上封他为大将军,另外又以“皇后吉人天相,福萌天朝”为由颁旨大赦天下。 我与皇上同乘一辇,沿途百姓夹道欢呼,我的手心之中微微有汗。 他偏过头来:“紧张吗?” 我颔首:“能看到轩儿吗?” 他顿了片刻,而后点头:“能!” 未央宫前的御道之上早已铺上了大红的地毯,百官列队恭迎。为首的正是焰炽!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目光十分平静,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有别于旁人的震惊,我忐忑的心突然也随之平静下来。宫门险恶,但也有清纯的风。 而紧挨焰炽身后站立的就是当今的右相……纪父。他的头低垂,眼珠子却向上翻起,暗暗的看我,见我望去,忙不迭的低下去。 整片暗红色的朝服,令人倍觉压抑。我移开视线,却与一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我看过去的时候,深幽的眸子渐渐褪去了平日的冷峻。我低低的“啊”了一声,是濮阳!从来都是罩在黑袍之下的他,今日却是一身暗红,位于九卿之列。 皇上低低地说:“他如今叫黑曜!” 黑曜……黑相之后……我沉思着,心中又多了一份安定。 车辇缓缓入了宫门,沿着御道一路前行停在了一所新建的宫殿之外。 “这是为你建的!”皇上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响起,带着无限满足。 长信宫!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金屋藏娇……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海棠搀着我的手下了辇车,我站立在宽阔的御道之上,昔日的回忆再度涌上。 封氏与纪氏领着嫔妃皇子,跪了一地。而最前面……我的泪涌上来,轩儿! 他像是燕子般疾驰而来,扑入我的怀中:“母后……” 我心中一颤,他叫的那么自然,一定是练了许多次! “恭迎皇上、皇后回宫!”如莺婉转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娇柔。 贤妃!我差点忘了! 她匍匐在地,头上云髻高耸,珠花轻轻的颤动,一袭梅红色的衣裙显得人比花娇。而与她并排的封氏则朴素许多,发式简单,仅有一支玉钗装饰。 在桂宫的那个夜晚,我所见到的她,似乎与眼前的她不是同一人。 真的是……改变了吗? 她们身后的几位,都是原来的熟面孔,并不见生人。 皇子们列成一排,我一一望去,焰炔,焰华,焰行,嘉寅…… 皇上不说话,我笑容可掬:“都起来吧!” 长信宫中,摆设与椒房殿几无二样,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个园子。此是冬季,园子之中除了萧条再无他色。东南隅是一片枯藤,歪歪扭扭地占去了半壁江山。我皱着眉问皇上那是何物,他笑而不语。 我总觉得那个笑容里面有其他的成份在,却没有时间去思索,因为大哥回到长安了。 前殿封候拜相,赏赐百千强。后宫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贤妃,在我的进言之下,皇上晋她为贵妃,地位仅在我之下。 而淑妃,整日诵经拜佛,我则赐了她一尊金佛,以嘉奖其为皇上为天下万民祈福之功。 如此一来,本就带着神圣光辉重返宫中的我,在世人眼里,堪称贤后之典范。 夜涌进来,除去凤冠的我,不见了白日的巧笑嫣然,独留往日的清冷。 海棠替我拿捏,镜中的她,神色颇有不解:“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 我淡笑,心中已经了然:“因为贵妃之事?” 她点头,双手利索的替我解开了发髻:“是!单凭她和阴大人密信往来,您便可让皇上将她打入冷宫的!” 我合上了镜子,不忍再看触目惊心的白:“单凭那张小纸条,不足以说明什么,你以为她会坐以待毙?” “可那也不该升她的位呀。祭天之日,阴大人若不是服多了补药而致口鼻流血,说不定……” 说不定群臣就会附和而起! 所以我才会让海棠偷偷潜入他的处所,在葳湛给他开的补药之中又加了几味益气补虚的中药。 所以我才会让海棠与我同样的打扮,去引开他的注意。 闭上双眼,轻轻地打断她:“成事不足,必败事有余。纪氏晋了位分,又有右相撑腰,才有利于我们掌握更多的证据!” 海棠闻言一喜:“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了!” 我莞尔:“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第2卷 第39章 劝君事向佛门去 几日后,为了庆贺此番回宫,除了我在长信宫宴请镜华大长公主之外,皇上也同时在前殿宴请父亲兄长。 流云髻高,额际坠月,绣袍玉带,流苏细落,臂挽长绸,富贵华丽经年不变。 曾经心中还有不平,然而再见,心中已是波澜不惊。这样的一个女子,高贵的身份也并未替她换取来什么。爱惜容貌的她,挡不住岁月的侵轧,美人迟暮,比草木零落更显萧索。 我静静地看着她向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却并未回礼,甚至连一丝笑容也不曾有。 焰行和轩儿都站在我的身边,轩儿不懂,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焰行却察觉到了。他困惑的抬头看我一眼,然后才给他的外祖母行了礼。 海棠带了他们二人下去之后,我才开口:“家中一切安好?” 她冷笑一声:“皇后娘娘难道还要来问我?” 我将她那一丝不屑收入眼底,淡淡一笑:“父亲待你可好?” 她沉默不语,我又说:“念在你为君家机关算尽,父亲也会感激你的恩情!” “你这话何意?”她柳眉高挑,杏目圆睁,有些气急败坏。 “听说罗姑姑疯了,而且东宫殿死了个乳娘!”我转动着手中的护甲,轻描淡写。 椒房大火那夜,罗姑姑神情慌张,如果我当时能够静下心来,就能发现蛛丝马迹,可惜,我并未意识到这点。她在最后关头欲制止我回到椒房,说明她心中存愧疚,大概也就是这份内疚以致疯癫。还有东宫殿死的正是焰行的乳娘,三姐的丫环,椒房着火之前,恰巧就是她将焰行带离了椒房。 大长公主的眉毛拧了片刻又松开来,唇角斜扬:“那又如何?”是啊,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能奈她何? “这些……”我放松了表情,语气故意顿了一下,“都是皇上告诉本宫的!” 淡淡的胭脂覆盖住她精致的五官,看不出任何异样,但眼神却已透出一丝不安:“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皇上若认为此事与我有关,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长信宫吗?” 我自榻上站起,目不斜视:“我常常想到甘太后,她的下场你没看到吗?” “你!” 我径自说道:“一个莫虚有的谋嫡罪都亡了整个甘家,更何况你的手上确确实实沾了血呢?” 她闻言步下踉跄:“难怪……你为那丫头指婚,果然是知情了!但却为何……” “为何不向皇上说明,以解我心头之恨吗?”我冷冷一笑,声音在橼木之间来回撞击,“你死了不要紧,难道要我的父兄子侄都来为你陪葬?” 她面上阴晴不定,瞪着我:“你是怕,一旦皇上知晓你并非我亲生,对你皇后的身份不利吧!” 我淡然一笑:“那时,我也算孑然一身,有何畏惧?如今,我是天降祥瑞,还有何惧?” 她稳住了颤抖的身子,强作镇定:“你不畏惧?若我告诉你,墨锭之事,你父亲也是知情的,你还敢这么说?” 我心中一震……在父亲眼里,是否只有大哥才是他的亲骨肉?他所做的这一切大概都是为了大哥吧! 文周太后之子……前朝遗孤……父亲的手中握着一张王牌! 虽然心中百转千回,但脸上却不曾表露分毫,仍是云淡风轻:“父亲对我尚且如此,难道你还不明白?他恨你!如果不是你,他说不定早就与相恋之人双宿双飞,又岂会是今日模样?其一,他同意大哥大嫂的婚事,大概是为了弥补自身的遗憾;其二,我与知秋同样是私生女,待遇却殊然不同,是因为他将我母亲当作那人的影子,用了几分感情,而对管言,恐怕就是恨屋及乌了!你还助他,只怕到时候不过是替人作嫁衣!” 饶是再好的胭脂也无法遮掩她失色的脸孔了,我不愿意再看她,转过身去,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调说:“大长公主身子不适,今日家宴就免了吧!海棠……” 海棠应声而来,手中托着一尊手执镏金莲花佛灯的菩萨像,古朴沉着。 “本宫听闻母亲近日颇喜佛法,此像乃圣山高僧开光,今日特赐于母亲以聊表孝意!” 大长公主跪下谢恩,华服之下的身子竟起了秋风似的波澜。 宫门沉重,我只听见自己的叹息声。 前殿,宫女内侍川流来回,有几个宫女在廊下兴奋的叽叽喳喳,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身简装的我。 我驻足片刻,她们的话依稀传来:“……大将军……就连喝酒的模样也是极美的……太傅……男子汉……” 我隐于阴暗的角落,心里嘀咕:濮阳难道也在? 他如今是黑曜,正一品的太傅,虽然是个虚职,但已经介入到朝廷之中了。而且,他是黑氏后人,朝中自诩名门的士族们都敬他三分,就连华敬初对他也是极为礼遇。 宫女们聊得起劲,便说到了太卜令阴侠身上,说他是如何的博古通今,见闻识广,又说这几日都不曾看到他。 我微微一笑,由另一边向大殿走近。皇上身边的小宦官杨恢眼尖,认出我来,我朝他一竖食指,他立刻噤声,悄悄过来领我由边门进了内殿。 站在内殿的帘子后面向外望去,大殿之上的觥筹交错,似乎在昭示着天下太平。皇上的背影毅然不动,恍若挺立于风月之下的苍松,谈笑间驱波逐浪。 父亲坐在左侧下首,身着青灰色云纹礼服。除去莽袍的他,如高山清风秀雅,让人忘记了那曾经是在朝廷喝斥风云的相王。而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家,一位得知女儿生还喜讯的父亲。 大哥坐在父亲的下面,他俊秀的脸上微微泛红,眼中略显醉意。 轩儿就坐在他对面,双手置于腿上,虽小却灵动的眼睛一本正经的看着大人说话,神情居然是严肃的。 而黑曜,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玉杯上,看不出任何的心事。 杨恢小声的询问:“娘娘,是否通传?” 我咬了咬唇角,摇头道:“宴上怎么不见有谒者掌礼?” 杨恢猫着腰,双手笼在袖中:“皇上说是家宴,要随意些才好。” 家宴?大殿上的亮光透过帘子射进来,我微微眯了眼:“既说是家宴,就请皇上入内歇一会吧。” 他面有难色,终还是去了。 我刚坐定,皇上已经进来了。他的步子极稳,却又迈得极快,走到跟前,探了探我的手:“这么凉?”说罢又细瞅了瞅我的脸色:“她……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拉他坐下,他顺势靠过来,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娘子有何吩咐?” 他的脸贴得很近,暖暖的气息呼出,带了点醇厚的酒香。 我敛起了笑意,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低声说:“早些散席吧!” 他的身子松下来:“是怕我累着?”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不知道么?我是想见见父亲!”我答道。 他有些意外,又像是在意料之中:“你要见他?” “嗯!”我拉住他的衣袖,想了一会才说,“纪氏才晋的贵妃,今晚我挑了她!” 他离开我,坐直了身子,衣袖却还在我手上,墨眸平视前方:“朕今晚就在宣室殿!” 我看了看,他有些不悦……我站了起来,舔了舔发干的唇:“我……我不能生育!你……” 我没有说下去,鼓励他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不如直接拿把刀在心头戮一下。 他攸然抬头,眼睛像是夏夜的星空:“我的子嗣难道还不够多吗?焰炽的妃子也有喜了。我遗憾的是没有女儿,不过……本来是有的……” 我黯然:“是么?” “你以为我想有个女儿,就可以随便找个人来生?而你……”他捏了捏我的鼻子,轻轻一笑:“只要调理好了,还是可以生的,你急什么?待会宴罢我让你父亲留下来,我和曜还有事要谈。” 我抿着嘴扭开头,这样也好,我要和父亲说的话,并不想让他听到的。 内殿中没有许可,是没有人进来的,只有几盏宫灯。 父亲细细地端祥着我,半晌才闭上了双眼,长叹一声:“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回来了……父亲,您失望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小颜,我是你父亲!” “是么?”我淡淡一笑,双唇似脆生生的菱角,“我以为您忘了,我以为您只记得大哥才是您的孩子!” 他面上一滞,嘴角颤抖着挤出来两个字:“小颜……” “皇上明明已经送我母亲出宫,你为了心中的恨,害了她一生!”很奇怪,我心中痛极,眼中却没有一滴泪,连口气也是淡淡的。 父亲的脸色惨白,在跳耀的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母亲生下我之后,你突发奇想,也许以后可以用来牵制皇上,却不料我居然长得和母亲丝毫不像,你不想忙到头来一场空,所以就命画师照着母亲的模样给我画像。” “你口口声声说怕轩儿的位置被别人抢去,于是趁皇上出征之机围宫。我原以为你不过是想挟幼揽权,后来才知道,真相远没有如此简单!” “你的最终目的,是想将天朝的江山从烈家手中夺过来,因为当初,先帝正是用了手中的权势抢了你心爱的女子!而恰巧那名女子又是前朝皇族,你认为这江山理所当然是大哥的!” “小颜!” “你想否认吗?二哥身边的月娘就是前朝大将桂清的后人!” “你二哥……”他没有同我争执,只是迟疑了一下,眼睛从我身上扫过,又看向烛火,“皇上把他怎么了?” 我眼睛闭上又睁开,顺手拿起烛台旁的剪子,毫不犹豫的剪去了烛芯,少了一盏灯火,室内登时暗了不少。 “聚众谋逆,行刺皇上,您说他会怎么样?” 我的声音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而又诡异,像是荒郊野庙扑愣而过的蝙蝠。 他先是愣住,而后缓过神来,直摇头道:“不会,不会,以你对你二哥的感情,定会在皇上面前说情,皇上看重你,断不会将你二哥怎么样!” 我看着他,背脊上似乎有一条条蚯蚓爬过:“生他的人都舍了他,我为何要替他说情?说不定……接下来就是知秋……再接下来就是我……还有……大哥!” “皇后娘娘……”他眉间的川字,浓重得近乎悲怆。 我自顾自说:“这些缘何而起?不过是一个恨字!你恨谁?恨先帝?先帝和兰若有情在先,你凭什么恨他?” 他的悲色顿时不见,陡然升起满腔愤怒:“胡说!兰若投水之后,我将她救起时,她已经失了记忆。我们日久生情,却是他硬生生将兰若夺走了!” 原来是这样一段孽缘!我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大喘了一口气:“你怕失去她,所以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关于先帝的事?” 他垂下头,有片刻的局促:“对她来说,失忆未尝不是好事。我小心地将她藏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镜华……” 他不再说下去,眼中却是寒光陡现,我已经猜出了大概。 “你说的固然有理,可是,她若不是对先帝有极深的感情,怎么会有自尽的决心?” 他颓然倒退了几步,眼中锋芒不再,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深了许多,声音也突然弱了下去:“她……她怀了身孕……” 第2卷 第40章 曾经风雨不遮路 * 我忘了父亲是怎样离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殿中出来,置身在这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园子里。 脸上冰凉一片,我伸手一触,湿湿的。 我这是为谁落泪呢? “你在哭?”夜幕之中突然响起人声,我循声望去,枯树枝下,青年人裹衣而立,风吹皱了朝服,衣裳之下修长的身躯显得无比单薄。记忆中的他,静静地站在远处,少年人的晶眸之中满含忧郁。现在,仍是那双眼睛,但眼神却已不再熟悉。 装作若无其事的抹去眼泪,我努力地笑起来:“原来是淮王,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之中没有什么光彩,或许是因为树枝遮挡的缘故。 就在我的笑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笑了:“你回来了!” 我也轻松地笑起来:“是啊!听说你快要做父亲了,恭喜!” 他低头踢了踢脚下冻得僵硬的泥土,半晌才抬头,唇角微微扯上去:“谢谢!你这是要回长信宫?” “不,今晚在宣室殿!你呢?在宫里住得惯吗?” 他闻言木然地点头:“宣室殿?……回来就好!我么……父皇召我来长安之后,我们就一直住明宫,除了我自己的人,母亲又从她那拨了几个得力的人手过去伺候,哪有不习惯的道理。父皇回来,我本该回封地的,可母亲说静婉即将分娩,不宜舟车劳顿,已经奏请过父皇,让我们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回去。” “你母亲考虑得很周到,天寒地冻的,出行不方便。况且你的王妃是头胎,还是在宫里待产比较好,毕竟御医馆里都是最好的!” 我和其他一些经验老道的过来人一样,开始絮絮叨叨,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他突然低下声音,眼睛里又有了我熟悉的光彩。 我有片刻的愣怔,随即明白他是在说那封信。 “钟鸣鼎食知几味,玉树庭前夏不归。北风吹雁无晴日,南有阴云事紫薇。” 那几日,铺天盖地的忙,竟无瑕顾及了。经他提起,我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正欲说话,一个细尖的声音陡然响起:“王爷在这呢?!” 焰炽攸的倒退了几步,从树枝的阴影下走出,朝我行了一礼,声音不高不低:“儿臣恭送母后娘娘!” 我一愣,向他身后望去,一个身材瘦小的宦官跪了下来:“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果然是十分得力的呢!我叹了一口气,微弱得只有近前的焰炽能听到。 * 长信宫是新落成的宫殿,阴湿之气都比较重,不知为何,我却偏爱这里。 相形之下,前来谢恩的纪氏与封氏二位就不自在了些。 我唤人给她们上了香茶之后,才笑道:“二位是头回进这长信宫殿吧?” 封氏脸上平静的微笑,然而即使是浅笑亦不能掩去满脸的皱纹,不由让我心生岁月不饶人之感叹。 纪氏的笑容从眼睛里褪却,她伸手碰了一下头饰,手放下来的时候,神色已经如常。 “皇后娘娘说的是,妾身确是头一回进来!没想到这里的格局竟是仿着椒房殿的,皇上对皇后娘娘的宠爱可见一斑!”她娓娓道来,口气淡淡的。 “贵妃此言差矣!”封氏开口了,手腕上一串檀香木念珠露在了礼服之外,“宠爱,因宠而爱,大凡说的都是以色事人者,然则色衰而爱弛,这样的人又怎及皇后娘娘万分之中?” 她说话的时候,仍是浅笑,只有念珠轻微的碰撞声。 海棠一头撞进来,似乎没有看到她们二位,就急急地向我禀告:“娘娘,皇上从陵阳请来了种植葡萄的高人。” 我微微皱眉:“海棠,没见二位娘娘在此吗,怎的如此莽撞?还不快向二位娘娘赔礼道赚!” 我的语气柔柔的,倒没有真心责备的意思。 海棠才行过礼,纪氏便站起来说道:“都怪妾身未安排妥当。这长信宫,原本皇上禁止人入内,在里面服侍的也就杨恢和原来大殿上的几位婢子。如今皇后娘娘回来,身边只有海棠一人,她忙中出错也是情有可缘。回去妾身就多派些人过来,皇后娘娘您看如何?” 我半推半就:“本宫素来是不爱见生人的……不过也确实少了些,就劳贵妃费心,替本宫挑几个得力的来!” 纪氏笑着应下,然后又坐了回去,手收在了袖子中,表情极是安心。 封氏留意看了看海棠,面孔的笑纹更深,又略带不解的问:“皇上为何要从陇西请来高人?” 海棠得意一笑:“二位娘娘有所不知,皇上在长信宫中种植了葡萄,可却不结果子。皇上急了,就派人去陇西找了当地人来。” 纪氏垂下眼帘,嘴角抽了抽。 我笑:“皇上什么时候变成急性子了?哪有头年的葡萄树就结果子的?” 纪氏抬眼看我,目中有愕然,这时脚步声蓦然响起,有人大笑着进来:“朕来了,没看见端茶递水的,倒看见有人在抱怨!” 待坐定,他又问:“方才在聊什么话题?” 封氏接上话:“回皇上,方才贵妃在说皇后娘娘这里人手太少了,要拨些人过来!” 拨些人?我心里起了几分诧异,封氏怎么会用这个字眼? 皇上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对纪氏点头道:“后宫事务繁忙,你费心了,以后,多帮助皇后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我心中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封氏不过简单一句话,却让皇上收了纪氏管理后宫的权力。 纪氏纵然不甘,也是无可奈何。只见她恭身道:“妾身遵命!其实,妾身这些日子来已觉心力不足,尤其是嘉寅……” 她顿住不说,眼眶却已微红。 “嘉寅怎么了?”皇上探了身子问。 纪氏拭了一下眼睛,强颜笑道:“回皇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医说是偶感风寒。只是……”她抬眼看了一下皇上,又接着说,“他常嚷着要父皇,臣妾见皇上事务繁忙……”说着,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皇上的眉峰拧在了一处,我柔声说道:“纪氏,你好糊涂,嘉寅生病怎么不见你说一声呢?皇上再忙也会去的!” 纪氏不说话,只是掉眼泪,皇上轻叹一口气,过去牵起她的手:“摆驾东宫!” 我曲膝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这是他的宫殿,有他的家人,虽然我们都努力的回避着,但终究抹擦不掉。 抬手抚上血玉镯,想起听到的一个关于血玉的极凄美的传说:从前有一个将领,在出征前,妻子送他一块白玉。那场仗打得极为艰苦,他伤痕累累倒下了。因为失血过多,人们都以为他没有生还希望,却未料到,他竟奇迹般的苏醒过来。然而当他衣锦还乡时,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等待他的只有一座孤坟。他掏出妻子的白玉,发现那块玉居然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玉,它会吸血。而他体内流着的都是血玉从她身上吸过来的血。当她的血一点一点消失的时候,世界越来越黑暗,她却不觉得冷。送她玉的那个老人说,只有倾心相许的人才能如此。她死的时候,脸上有心满意足的笑。 知道了他的心意,即使不能相守终老,又有什么遗憾? 是啊,知道了他的心意,其他的一切,又何必介怀? 只是…… 这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这个将军征战沙场,军功累累,定国安邦,留下了千古美名。 我听完了故事,却怅然若失,他难道不应该追随妻子而去吗? 皇上摸了摸我的头:“傻瓜!他不想让她失望啊!” * 争春倚俏无心看,掩去仙华飘渺愁。 不论住在哪个宫殿里,后宫总是唱着同一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热闹!但她们错了,我岂还是从前息事宁人的我?她们唱戏,我就看戏,可也不能白看,总得唱几出也给她们瞧瞧不是? 镜中的那个女子,更见娴静端庄。经过岁月的洗涤,多了点淡淡的漠然和忧伤,那是我吗? 夜幕之下,我拦住了海棠要去点灯的手。 “娘娘?” 我顿了一下,夜越来越黑,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清,只有那双亮亮的眸子。 “太卜令那儿有动静了吗?” “阴侠倒是一直没出来,不过听说请了个游医进府瞧病。” 我沉思片刻,然后才问:“我让你加进去的药,只能三五日见效,不会伤身,为何阴侠不但一直称病,还请了游医?” “娘娘放心,奴婢马上让人去查那游医的来历!” “皇上是位好父亲!”我没头没脑的一句。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闪了几下:“皇上最看重的是嫡皇子!” 我浅笑:“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两道光又忽闪了几下:“娘娘之所以未将贵妃与阴侠之事告诉皇上,原来是担心皇上。” 我也笑:“怎么?难道皇上认为我是别有居心?”虽然叮嘱了海棠不要将此事告诉皇上,但她若曾怀疑我的居心,必定不会帮着我隐瞒皇上。 果然,黑暗之中有片刻的沉寂,但那两道光芒却没有再闪烁:“皇上说,既然是娘娘的意思,就让奴婢照着办。还说……”她顿了一下,模仿起皇上的口气叹了口气,“哎!还是这个性子!” 她学的惟妙惟肖,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的郁气登时卸去不少。 轩儿翻了个身,嘴里咕噜着,依稀听见“义父”“等我”几个字,然后又沉沉睡去。 * 孤城吹雪姿,青山天外客。 深青色的棉袍,再加上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葳湛就像是青花瓷,静静的将自己和鎏金漆红隔了开来。他的指甲修得很整齐,略呈青黑色。 他手中捧着一只陶罐,未及开启,已有浓厚的异香传来。 “草民在滇南根据当地的土方制成此药,或许对皇后娘娘有用处。” 鼻尖涌上暖暖的酸意,海棠已先一步接过来。 “先生的一番心意,本宫铭记在心!” “草民还有一事!”他略一迟疑,看了看海棠。 “海棠不是外人,先生但说无妨!” “草民近日回医馆,有街坊说当日曾有官兵持一项圈到医馆搜人,草民算了一下,正是小荷失踪的时候。” 项圈?! 我猛然站起来,差点被裙裾绊倒,失声道:“我知道了!” 第2卷 第41章 昭阳君恩夜夜深 海棠连忙扶住我:“娘娘,您想到什么了?” 我注视着葳湛,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里面盛着不易察觉的惊惧:“皇后娘娘,那个项圈……” 我又跌坐回榻上:“那个项圈,是嫡皇子之物,本宫一时不慎,竟拿去抵押了!想来必是有人见到此物,找上门来了。” 我也如葳湛一般,心里的不安渐渐泛开。 “小荷也许就在他们手上!”他言之凿凿。 我也认为他说的有理,知夏断不会在他给了承诺之后,还要离开的。 电光火石般,我想到了焰炽的诗。 “知……夏……无……事!” 我双眼微微眯起来,原来他要告诉我的是这件事。 他怎么会知道知夏的消息?又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他特地提醒我有没有要问他的事,是否指的就是知夏之事? 葳湛和海棠一直在注意着我的表情,我眉头一松:“我想起一件事,小荷目前应该还很安全。海棠你派人去那家铺子,以赎回项圈为名,打探虚实。” 海棠点头:“事不宜迟,奴婢这就去吧!” 葳湛有些急切:“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看了看他,也许真是事不关已,关已则乱,他方才还一口一个草民的。 “听说太卜令阴侠一直病着,我想估计是你的药下的太猛了,你寻个机会去替他瞅瞅?” 他愣了半晌,随即明白过来,默默地注视着我,语气有些无奈:“我会去的!” 弯腰告退的时候,我喊住他:“先生,你要自己小心,阴侠知道我的身份,当然也就知道你和我有关。我并非让你去涉险,只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已经有所行动。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就可以避免的。” 他站定了身子:“你不知道么,还能帮到你,我很高兴。即使有危险……能比西南的毒瘴丛林更危险吗?” 药香浓郁,悠悠的充满了殿宇之中。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而他的直白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窘了片刻才想到说:“小荷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他的身子颤了一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答应她的事,我是一定信守承诺的!” 楚天碧色已逝,寒风穿堂而过,混着疏梅的香气挥舞乾坤,我似乎看到了满天的春色。 葳湛未有回音,海棠那边也无所获。铺子上回她说那个项圈因为是死当,已经转卖了。至于买主,他们语焉不详。 赎期早过,他们这么说,也是无可奈何。如果焰炽清楚知夏的情况,那么,封氏是否也知道呢? 凤辇在明宫前落下,我如过客般仰视殿宇,往事如水亦如烟,飘来散去。 尚静婉的身子显得有些虚弱,脸色不太好,我不禁想起自己怀轩儿的时候,倒是波澜不惊的。 她一直躺着,见我进来忙让人搀她起来,我赶紧止住她。 “母后娘娘能来看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我哑然失笑:“本宫不过虚长几岁,你别太拘谨了。” 她也笑起来,这一笑,脸色倒有些红润。 “这样才对,怀了身子的人就要将心放宽些,即使天塌下来还有男人挡着!”我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脸色又见煞白:“母后娘娘,臣妾知道了!” 她似乎在害怕什么,我喑吸了口气。 外面内官尖声唱道:“淑妃娘娘到……” 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这救兵搬得倒是快,我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有人请她过来了。 封氏进来的时候,挟着寒风。 她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尚静婉,难道才盈盈拜倒:“妾身参见皇后娘娘!原来皇后娘娘也在,妾身正准备去长信宫给皇后请安!” 我微笑:“淮王妃临盆在即,这可是皇上的长孙,皇上十分重视,所以你要多些心思在这里!” 说着又命人将带来的布匹取出,笑道:“这是伊洛敬献的天蚕丝棉,极为柔软,给淮王妃做些中衣正合适。” 之后又问了些关于产室等细节情况,便与封氏一同出了明宫。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复道的台阶之上,婢女们远远的跟着。 封氏先打破了沉默:“皇后娘娘,妾身有话要说!” 我提起裙裾,踩着最后一级台阶踏上飞阁。长乐长信未央诸宫皆在脚下,风呼呼的从四面八方袭来,顿时觉得天地浩瀚,而人不过是最渺小的。 封氏拢紧了斗篷,薄唇微启:“妾身当日被人利用,差点铸下弥天大祸,蒙皇后娘娘不计前嫌,妾身铭记于心!” 我静静地看着她如湖水般平和的笑容,诚挚无比。 “雪融,战捷,连日来喜事一桩接一桩,封氏何必提过去那些扫兴的事?你马上也要抱孙子了,心境还是平和些好。” 她仔细瞅了我两眼,带着妇人的锐利:“皇后娘娘难道不好奇是何人?” 我莞尔一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你不要再被人利用了!” 她眼中的错愕转瞬即逝,便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笑道:“这个自然!” 九龙辇蜀锦幛帏,黄华盖映日成辉,望着旌旗去往的方向,我也该回去了。 封候美酒百杯少,酒至千杯不言醉。几日之后,皇上在长信宫设便宴款待大哥。 皇上指着大哥对我说:“颜儿,我小的时候最羡慕你大哥,他长得高,人也漂亮,功课也好,连父皇都常夸他!” 我倒酒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酒洒落了出来。我笑着掩饰自己的异样:“你是人中龙凤,大哥是青年才俊,谁也不差!” “皇后娘娘过奖了!”大哥端起酒杯向我致意,他喝酒的动作极慢,不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倒像儒生。 皇上摇头:“只是岁月不饶人,斗转星移经年去。你儿子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可惜朕没有公主,不然我们倒可以做亲家。” 大哥连忙站起来,拱手道:“犬子不才,不敢当皇上厚爱。” 我放下酒壶,使劲喝了一口果酒,比任何时候都庆幸皇上没有女儿。 皇上抿了一口酒,说:“虎父无犬子!坐下坐下……让朕想想……焰行和娆儿倒是年龄相仿……” “砰”的一声脆响,玉制的酒具从我手中摔落,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我的脸色煞白,头也有些眩晕,但很快便镇定住,带着抱歉的笑意弯下身子去收拾碎片。 “我来!”皇上止住我,他的眼睛像是千年深潭,有无尽的旋涡。 我的嗓子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也不敢去看他的双眼,焰行和娆儿怎么能成婚呢?他们……是堂兄妹!可是,我又如何向皇上开口? 大哥轻轻笑着:“娆儿被她大哥惯坏了,怕是登不上台面!” 我咳了一声,嗓子好像恢复过来:“焰行和娆儿都还小,现在未免言之过早。大哥,祺儿可有中意的姑娘?” 大哥不自在地讪笑两声:“这个……微臣不太清楚!” 皇上看着眼前的酒杯,头未抬:“别太压着他,家世清白就行!” “是!”大哥朝皇上会心一笑,一仰脖子将酒喝了,这次倒是喝得极快。 “你常年南征北战的……这也难怪!” 大哥沉默片刻,温柔的眸子突然变成了极坚毅的神采,一如从前,送他出征时的表情。 “皇上,微臣斗胆求皇上一事。” 皇上手托酒杯,目光却在远处,淡淡地开口:“你说!” 大哥看了我一眼,迟疑片刻才道:“臣父年老体衰,臣母又潜心向佛,微臣想辞去大将军一职!” 我咬住下唇没发出声音,这是大哥自己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我看了看皇上,他未说话,目光也没有收回。我又想,难道是他的意思?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朝以孝治国,文武百官也当如此。皇后身在宫中,你在二老身边尽孝,朕替她敬你一杯!” 他喝下杯中酒,皱起了眉头,似乎很苦。 “只是……目前皇后甫回宫,各方势力虎视耽耽,君家虽然不是她能靠的大树,但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一种声势,大将军之职就先保留着吧。不过,朕会拟旨,增设大司马一职,关于人选……朕倒有不错的人选,但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朝中人才济济,青年将领倍出,依微臣之见,左将军能胜任此职。” “啪”的一声,酒杯落下的声音:“左将军纪开勋?朕祭天时,纪相的人上疏参了焰炽一本,你不怕别人说你借刀杀人?” 纪开勋是纪氏的叔父,右相的弟弟,若真由他出任大司马,那么文武不都在纪家了吗?大哥即使是想借刀杀人,可这于我或者是君家也没有一点好处。 我也不解地望向大哥,他仰头看着皇上,眸若星辰含笑:“陛下圣明!” 皇上微微勾起唇角,脸上线条柔和:“朕知道!” 嘉寅的病情并未好转,御医说是重复感染了风寒,雪上加霜。 皇上连着几日都宿在未央,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那个孩子……我抱着他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我想起他满月时身上所穿的百家衣,便到佛堂静坐。 一直到日落黄昏出了佛堂,天边弥漫着怪异的紫色,让人生出压抑的情绪。 我一个人靠在水榭旁的廊坊里,看着水天渐成一色。 湖水中不断有鱼跃然水面,泛起圈圈涟猗。 有女子声音传来:“看来要下雨了!” “可不是么!天色异常得很!” “这样的天色真吓人!你听说了吗?五皇子怕是不好了呢!” “我听未央宫的嬷嬷说,五皇子出生时就克死了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现在皇后娘娘回来报仇了!” 有人惊叫起来:“是吗?” 身后有人靠近,喊了一声:“皇后娘娘!” 方才的叽叽喳喳声顿时消失,转而传出一阵阵的抽气声。 我站起身来,她们便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皇后娘娘饶命啊!” 我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海棠立即上前厉声道:“背后妄议皇子生死,还想活命吗?” 背后一片哭声,“咕咚”,是有人昏过去了。 其实开口真的很简单,但我还是开不了口。 “今日为五皇子祈福,本宫不想犯杀忌。海棠,送她们去思守宫!” “是!” 磕头谢恩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我已经走远了。 嘉寅的病,当真好不了了吗? 心中隐隐作痛,便急着想见到轩儿,没想到濮阳也在。 他正在教轩儿扎马步。 大冷的天,小人儿一头的汗,脸憋得通红,努力维持着蹲姿。见到我来,也只是眼珠子转了一下,动作一点没有松懈。 饶是如此,平行前举的胳膊还是被濮阳敲了一下:“目不斜视!” 我不想再打扰他们,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却有脚步声追上。 濮阳向我行礼,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似乎已被那一场大雪冰封住一切。 “让我看看你的脉!”他的声音低沉,不容抗拒。 我依言伸出手去,他两指附上,神情仍旧不变。半晌,才收回去。 “有问题吗?” “恢复得不错。”言简意赅。 我将袖子整好,他又说:“那只玉镯……很漂亮!” 我一愣,随即浅浅的笑了。 怀揣着一丝希望:“纪氏的儿子,你去看过吗?” 他背过身去,如冰封千年的雪山冷冷的说:“我不是御医!” 年关未至,却已立春,民间称之为年内春。 那几个宫女虽是妄言,却果然如她们所说,立春之日下起了绵绵细雨,到了傍晚才停。 熏炉已经冰冷,镂空之处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底。 海棠掀帘进来,鞋子上沾了些春泥。 她说:“奴婢今日在那家铺子外面见到了宫中的女官。” 我心中砰的一跳:“封司簿?” “是!” 我还想问她一些详细的内容,皇上回来了。 他神情疲惫,衣肩上皱巴巴的一块,还有些水渍。 我有些讶异:“又下雨了?” 他一愣,见我注视之处,哑然失笑:“是下雨了,滂沱大雨。”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杨恢,立即明白过来,上前替他解了腰带:“会说笑话了,看来嘉寅已无大碍了。” “嗯!”他除去外裳,斜靠在床头,“热症退了,方才还吃了点清粥。” “这就好!前些日子,底下的几个宫女搬弄是非,给关到思守宫去了。” “我知道。听说你为嘉寅祈福?” “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只好去求神拜佛了。” 他将我拉入怀中,轻轻的拍着:“这几日,没顾得上你。纪氏杯弓蛇影,老是以为有人要害她儿子,搞得整个昭阳殿都鸡犬不宁!” 纪氏升了贵妃之后,赐住昭阳殿。 我沉吟片刻,瞪大了眼睛看他:“若换作我,怕也会和她一样。贵妃一定是听到宫里的谣言了。” 他轻轻的揉着我的指尖:“你怎么会和她一样?从你进宫到现在,我还不曾听你非议谁。” 他的力道有些大了,指尖一麻,我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笑:“原来是有人趴在你肩膀上哭诉我的罪状呢!” 他闭着眼睛没说话,我试探地喊了一声:“皇上?” 伸手在他睫毛上轻轻拨弄两下,没有反应,原来已经睡着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脸,心底却如沧江海。 出了寝宫,海棠仍在外面候着。 她在我耳旁说道:“奴婢查了,那谣言起自掖庭。” 掖庭?我想起一首歌来:“……独坐黄昏午夜,无人想见芙蓉面。唯明月怜人,留个影子与我把酒诉愁肠……” 虽然身在掖庭,能服侍帝王的无一不是国色天香。一入宫门,久不见圣宠,又有几个能淡然处之的? “那些女子平日里诵经念佛,虔诚至极,依奴婢看,没一个是吃素的!” 诵经念佛?轩辕帝的后宫难道要变成尼姑庵了? “把那个嬷嬷交给永巷令,杀一儆百。”我淡淡地开口,“再传本宫懿旨,淮王妃临盆在即,为积福泽,让掖庭的几位嫔妾将四十二章经抄录成册以备供礼。礼佛期间,不必向各宫请安。” 海棠领命出去。 我坐在长明灯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外面突然一阵骚动,我唤了杨恢进来。 他弯着腰,盯着自己的脚尖。 “外面出了什么事?” “回皇后娘娘,未央宫一名宫女私自出宫,卫尉正在审问。” 我按了按眉心,声音有些无力:“哪个殿的?” “昭阳殿!” 第2卷 第42章 逝水年华钗头凤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穿过幔子的冷风。 我的眉峰陡的一跳:“不过是名宫女私下出宫,值得卫尉如此兴师动众?若是惊扰了皇上,谁担待得起?” 杨恢的脸原本很白,不同于皇上的象牙白。他的白,就像是一张干净的帛纸。 此刻,那张帛纸跃然而上几许红丝。 “娘娘,有人看见那宫女和一名男子在一起,可侍卫们抓到她时并未见到这名男子。” “你是说,这男子还中宫中?” “奴婢不敢妄加评论,卫尉大人是这么说的!” 轩辕帝少近女色,自成年以来宠幸过的女子屈指可数。因此宫女从不指望着像先帝时一样,能够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故而偷情的事并不少见。 我留心看了他一眼,倒是个嘴巴干净的人。 “备车,去昭阳殿!” “是!” 昭阳殿传出女子惊恐的抽泣声,待“皇后娘娘驾到!”的唱声响起时,一切突然静下来,像是戏台落幕一般。 纪氏敛身行礼,她的发暨有些凌乱。当她抬头对上我的眼睛时,我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眼神……数年前,她生嘉寅时,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被审问的宫女衣裳凌乱地跪在殿中,她的眼睛红肿,只看见嘴唇在颤抖。 我皱了皱眉:“五皇子恙后一直住在昭阳殿,你们这般折腾,不怕惊到他吗?” 卫尉令单膝着地:“属下职责所在,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命他起来,又问纪氏:“这是你的人,你有何话说?” 纪氏略昂了昂头,不卑不亢:“回皇后娘娘,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妾身宫里出了这样的贱人,妾身绝不敢包疵,请皇后娘娘责罚!” 那名宫女闻言身子一震,软软地垂下头去。 我看在眼里:“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叫文杏!” 海棠扶我坐下,然后朝那宫女说道:“皇后娘娘不是糊涂人,只要你如实招供,或许还有生路!” 文杏跪直了身子,急切地说道:“奴婢耐不住寂寞,犯了宫规,断不敢求饶,只求速速一死!” 我叹了一口气:“你情愿一死也要维护他,这份诚挚,本宫钦佩!只是他若真心待你,又怎么会置你于不顾?可见他并非真心,你的死又有何意义?” 她一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奴婢心甘情愿!” 纪氏骂道:“贱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敢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 我伸手制止住她:“文杏,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以致你如此迷足深陷?” 文杏犹豫了片刻,毅然绝然地说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已经是他的人了!” “啪!”的一声,纪氏闻言大怒,随手拿了一个花瓶向文杏砸了过去,好在卫尉令以剑匣一挡。 花瓶碎落在地,白瓷亮晃晃的刺眼。 纪氏还要发作,我冷冷看了她一眼:“纪氏,难道你要用私刑?” 她神情一滞,立刻说:“皇后娘娘,妾身的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偏这个贱人还拿来说事,妾身气不过……” “行了!”我有些不耐烦,转而吩咐海棠:“你去看一下她的手臂!” 海棠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卫尉则有些不解,而纪氏的脸色登时转成煞白。 文杏惊恐万分的捂着自己的右臂,但哪经得住海棠的一阵推搡?不一刻,光洁的右臂已经裸露在外,赫然朱砂,随着女子的惊呼声映入众人眼中。 纪氏靠在身边婢女的身上,那个女子也是一脸惊慌。 朱纱仍在,文杏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别人的人? 她伏在地上,长发披散一地:“皇后娘娘饶命,奴婢是真心想成为他的人……” 我摆摆手:“罢了罢了,念你也是一片痴心,就依贵妃所说,送到永巷去吧!” 紧张的气氛瞬间得到缓解,文杏叩首谢恩,我也不叫她起来,只是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好好想一想,为了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不珍惜你的男子,你的痴心到底值不值得!一日!本宫只给你一日!明日此时,本宫等着你的答案,若还执意如此,本宫就只好赐你三尺白绫了!” 从昭阳殿出来,我没有乘坐凤辇,夜风吹在身上,吹进心里。我缓步走在宫道之上,地砖僵硬潮湿。远处雾气氤氲,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内官小声建议:“娘娘,您的鞋已经湿了,走复道吧!” 我回头,却看见复道之上隐约站立一人,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如夜霜一般的寒气。 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那个人影很快消失不见,我眨了一下眼,若无其事地上了复道。 走到方才她站立的位置,昭阳殿的灯火尽收眼底。 昭阳殿的西边,也有一列灯火在移动,那串灯火最终消失在了永巷。 回到寝宫,杨恢跪在案旁,正在斟酒。 我除去了斗篷,笑道:“你怎么起来了?我以为你会睡到天昏地暗。” 他一口酒咽下去,佯怒:“朕是昏君吗?” 我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杨恢识趣地退了出去。 “说着话就睡着了,你不该睡到昏天暗地吗?”我替他斟了酒,立时就有浓浓桂甜香溢出。我看了一眼酒壶,心中讶异:桂花酒? 他看着我,墨眸中晶晶闪亮,如暗夜星辰:“我听出来了,你不但嫌我昏庸,还嫌我老!” 他的口气有些像孩子,像轩儿小的时候。轩儿现在倒不太会在我面前撒娇了,他的脾气和一举一动越来越像濮阳。 “怎么没让杨恢喊我起来?” “你要管百官的事,又要管皇子的事,难道连宫女的事都来管?既如此,要我这皇后做什么?” 他看着我,连睫毛都不曾眨动一下:“海棠怎么没有和你一同回来?” “我吩咐海棠做事去了!” 他这才眨了一下眼,笑容隐去:“这桂花酒虽是醇香绵甜,但比之葡萄酒失了一分味道!” 他如此严肃的说这件事……我本欲说话却又迟疑了一会:“是你不爱甜食!” “你说心思浅的人爱甜食,如此看来,我是心思重的人了!”他点头,鼻息稍重。 我将酒收起来:“既然不爱喝,为何逼着自己喝?” “你难道不喜欢吗?”他反问我。 我抿嘴笑着:“难道我喜欢的事情,你都要一一去做?” 他这下没点头,神情却极为肯定:“不错!我就是要做!”还带了些赌气的意味。 我的笑容敛去:“你做了什么?” 他却笑了起来,如轻松拂过的春风:“朕封了陵阳的刺客为大司马!” 酒壶自我手中脱落,重重的落在案上,发出轻脆而和沉闷的两种声音。 “你……”我想说他胡闹,但胡闹二字被我咬在了唇下。他是皇帝,岂有我说他的份?但连我都有此想,何况朝中的大臣们呢? 想了想,我较为委婉地说出来了:“你大可不必如此,说到我二哥,他虽有几分将才,但到底曾经败在濮阳的帝师之下。濮阳岂不比他更合适?” 他拉着我的手引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又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华敬初和纪相也是认为曜更合适,他们是推崇他的。陵阳的刺客,虽然我没有对外挑明他的身份,但别人知道他与君家有关。而曜的身份要隐秘些,外人并不知他与轩儿的关系。”说到这里时,他顿住看了我一眼。 “我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封曜为左相,与右相共同担纲朝政。大司马在古时虽是武官之首,但已置废良久,而且大将军之职本来就在君家,我如此安排,他们倒没意见了。”他脸上的笑意有些从容。 我叹了一口长气:“濮阳的府第现在一定热闹极了!” “不错!”他交叉十指,舒展了身体,“华敬初有意将自己的幼女许配给他。” 我正欲开口,却看到他的目光,正出神地注视在我脸上。随即反应过来,我当然不乐意华敬初和濮阳成为翁婿,但要怎么说呢? 我的喉咙动了动,手指在他光洁的手臂上转着圈:“你筹谋良久,没想到要被华敬初摘了果子吃。这可怎么办呢?你也没有妹妹可以下嫁了呀!” 他咳了一声,然后笑声低低的出来:“去说亲的婆子撞见曜同一男子言语暖昧……” 我一下子没有转过来:“男子……”难道濮阳是…… 我瞪着眼睛盯着皇上看,他的容貌如此俊秀…… 正想着,脑袋被他弹了一记:“大胆!居然怀疑到朕身上了!” 我已经回过神来,脸上顿时黯然无光:“他是故意被撞见的?” 身子紧紧的被皇上搂在怀里,他的下巴顶在我的额头之上:“曜被封左相,华敬初下了很大功夫,他岂能明着拒绝人家?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嫡皇子的人!” 我从他的怀里挣出来,面对着他:“濮阳并没有……” 却被他止住话头:“曜做事狠绝,是我欣赏之处。有他辅佐轩儿,我很放心!” 我怔怔的说不出话。 他捏了一下我的脸:“傻丫头,没听明白吗?朕要将天下交给你的儿子!” 我的心咕咚了一下,喃喃说道:“他还小,谁知道以后能成龙还是成虫!” “龙生龙,凤生凤,这点信心都没有?”他拍了一下我的头,“我给轩儿的满月礼,就是传位诏书!” 我彻底说不出来话了,那个封上金印的盒子,装的居然是传位诏书? “只是,椒室被毁,若传出去传位诏书也在里面,又该有人说此非吉兆了!” 我瞥他一眼:“说不定真的是上天的指示呢!” 他轻松地笑起来:“朕是天子,自有上天庇护!” 他的笑容像是会发光,登时照亮了整座殿堂。 永巷死了一个人,据说是自绝而死。 天微微亮的时候,纪氏就过来请安了。她的头发只用一根长长的金钗绾起,还有许多头发是披散着的。我的头发因用了葳湛的药,半黑不白,是以在外人面前就会戴上凤冠,而她此刻看起来比我更要吓人。 因是沐休,皇上并未早朝,也在长信宫。 纪氏趴在地上不起来,皇上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来:“贵妃,你这又唱的哪一出?” 我看了他一眼,他话中的不满极明显,难道只是因为纪氏披头散发? 纪氏不敢抬头看他:“妾身是来向皇后娘娘请罪的!” “你何罪之有?有罪的是那个宫女!”我见皇上懒于答理,便抬手让她起来。见她未动,于是吩咐跟她来的宫女:“扶你家娘娘起来!” 那宫女跪下:“奴婢不敢!贵妃娘娘昨晚彻夜难寐,说今日一定要好好劝劝文杏,让她招供,可没想文杏害怕皇后娘娘再审,居然自绝。贵妃娘娘说是自己疏于管教,一大早就过来请罪了!” 她说的丝丝入理,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让她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叫木兰!” “木兰?谁给你起的?” “是贵妃娘娘!” 我点头一笑,若有所思的去看皇上,他也正在看我,眼神有些无奈。 文杏,木兰! 这是要唱长门赋吗? 我悠悠一叹:“纪氏昨晚没有睡好吗?本宫也是一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走来走去,今天看来,大概是死人的魂儿吧!” 纪氏抖了一下,而那个叫木兰的宫女闻言连忙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些都被我看在眼里。 皇上伸出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皇后昨夜做恶梦了?朕倒是睡得挺安稳!” 我巧笑一声:“皇上龙体,那些鬼魅怎敢靠近?” 幔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我惊呼一声,抓住皇上的手:“看,那是什么?” 木兰尖叫一声,翻了翻白眼珠就晕死过去了。 纪氏倒还镇定,随着我手指之处望去,那不正是文杏吗? 她的声音如同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发出:“你……你不是死了吗?” 皇上抓紧了我的手摇晃着,我朝他递去轻松的一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即又舒展开。 我缓缓开口:“纪氏,谁告诉你文杏死了?” “我亲眼看见的!”她失口说出。 皇上压低了身子,沉声问道:“你看着她死的?” 纪氏因为惊惶失措,这时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在皇上与我之间来回移动。 “不……不……妾身是听说的!” “听说?”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谁告诉你死在永巷的那个人是文杏?” 海棠不知何时出现的,她说:“贵妃娘娘,死的那个人是掖庭里的嬷嬷,她的罪名是散播不实谣言,诅咒五皇子!” 纪氏声音尖锐:“皇上,那不是谣言!她……她就是要回来害死我们母子的!” 皇上的眉峰渐渐蹙起,握住我的手也一下子加重了力道。 我正欲说话,海棠已经出声:“所以贵妃娘娘就对皇后娘娘用了血蛊?” 皇上沉声问道:“血蛊?” 纪氏僵硬着身子,双唇煞白,她瞪着我,不发一语。 纱幔之后的文杏被海棠带了出来,跪倒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贵妃说皇后娘娘死而复活,若是中了血蛊之后就会嗜血,这样一来,别人就会相信皇后娘娘是附魔而生了!” “砰”的一声,身旁的几案支离破碎,皇上霍然起立,眼中杀气腾腾! 纪氏惨笑一声:“皇上何必如此激动?你都受得了她的白发,还受不了她嗜血?” 皇上的牙齿咯咯地响:“若果真如此,第一个喝的便是你的血!” 我站到他身后,轻轻的拉了拉他的手:“她说的,你又何必信?我见了血都头晕,何况去喝?” 文杏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昨夜贵妃娘娘才将那种蛊之人找来责骂了一顿!” “种蛊之人是谁?” 文杏看了一眼纪氏:“这个……奴婢不知!” 皇上转而问纪氏:“你说!种蛊之人是谁?” 纪氏从地上爬起,她的柔媚之美已不复再见,她的声音无力:“若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你一定不会相信!” 她大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而下,沾住了发丝,平添了几丝恐怖:“……日暮掩红楼,春至寒尽走,小笔描花蕊,佳人比花娇……”她顿了顿,“皇上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她前面说的是什么,但……心念一动,看向皇上,果然,他的脸上有一丝迷惘,而后清晰。 我心中一颤,纪氏的女红极好,据说她初进宫即凭着一幅万里江山的绣画得到皇上的宠爱。单听一句“佳人比花娇”亦能猜到几分,也只有皇上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轩辕帝脸上的震怒已经褪去。 纪氏又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哪怕只念一分旧情,就请皇上善待嘉寅,他到底是你的儿子!” 说罢,快速拔下头上的钗子朝自己身上刺下…… 身边一动,我的声音消失在自己的指缝间。而钗子已经重重落下,登时眼前血红一片。 纪氏握着钗子的手赦然松开,如见鬼魅般瞪着皇上的手。 那温润而白皙的手啊,如何挡得住宛如利刃的金钗?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也包括我在内。我可以想见千万种场面,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一种。 我冷冷的目视一切,似乎那红色的不是血。 皇上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纪氏,微一闭眼说道:“送纪氏回昭阳宫严加看管!” 立时有人将已痴怔的纪氏带下。 皇上这才转身看我,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他叹了口气,柔声说道:“颜儿……” 我盯着深深插入他手背之中的金钗,被那一道金光耀得睁不开眼,等再睁眼时,眼前又复鲜红。 我微微敛身:“皇上受伤了,让人传御医进来吧!” 第2卷 第43章 石破天惊空算计 春风入帘帏,惊醒十年梦。 不愿再做梦的时候,睡眠就少了许多。 长信宫外,眼望之处,都是宫殿,高高的檐角连绵。近处是一个一个分明,再远处就互相重叠错落,更远处的已经浑然一体。 而人与人之间似乎正好相反,走得越近了,离得更远了。 皇上说,他还要在西郊附近再建一处宫殿。 他的声音很轻,差不多要被车轮声所遮盖。 我惘然地看了他一眼,盖那么多宫殿做什么? 他的手抬了起来,却是那只伤手,我们都怔住了,我的惘然消失不见,他的叹息声隐于喉间。 放下了车帘,车内顿时暗下来。阳光透过浅黄色的帘子,浅浅地晃着。 “不知何人令皇上如此着急?” 包扎伤口的布隐隐有血渍溢出,他却显得无所谓。 “是一位长者,在陵阳的时候,是他救的你。他现在就在曜的府里,关于血蛊他可能知道得多一些。” 我努力的回想……救过我的长者?茫然无丝毫的印像。 “血蛊?”我差点忘了,文杏说在我身上种了血蛊。那是什么东西?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皇上的目光穿过厚重的帘幔,似乎看穿过去:“很久以前听说过,那也是一种巫术。利用人的血和生辰八字,加上咒语,就会将人变成嗜血者……”他顿住了,目光收回落在我身上,“我也只是听说,你全然没有这种反应,或许我是庸人自扰。” 我苦笑一下:“这么狠毒的巫术,若为世人所熟知,岂不是大大的糟糕?纪氏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法子?” 他的目光再度移开,显得那么的虚无飘渺:“也许,我们只看到了表面……” 他似乎还有话,但没有说出来,只是闭目养神。伤口会一阵一阵的发痛,这也困扰着他,同时也困扰着我。 他为纪氏挡下那一支金钗,真的令我到了如此介怀的地步吗?我在心里想着,他或许是为了要留下她,问清楚血蛊之事,这样想,心里便好受一些。 御医处理皇上伤口的时候,金钗拔出放在盘子里,赤橙色的金子上缕缕血丝因为离开了人的体温慢慢变得惨淡。 我也闭上了眼睛,脑中却出现那只手挡在金钗之前的情景,仿佛金钗刺中的不是他的手,而是我的心。 那种感觉十分熟悉……就像是在死谷纵身扑向柴叔的利刃一般。 剜心之痛……当刀子在身体里的时候,我并不能感觉到,然而,现在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四周寂静,只余下马车轱辘声,枯涩的在春风中颤抖着,呻吟着。 像是知道我们的到来,门适时的打开,濮阳站在门边,伺机而入的风掀起黑袍的一角,却吹不皱他冷然的神情。 “祖父说有客到,我便猜到是你!”他淡淡地说道,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在触及皇上伤口的时候变得凌厉,声音似九天寒冰:“出了什么事?” 这话却是在问我。 “纪氏畏罪自尽,皇上替她挡住了!”我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皇上低低叹了一口气,“曜,纪氏给颜儿种了血蛊!” 濮阳眼神复杂地在我们二人之间扫视,却没有说话,只作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南山有仙鹤,北地伴期颐。 我所见的便是这般画面。 白发翁转身过来,俯在他身旁的鹤悠闲的振翅而去。 他目光矍铄,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弯腰向皇上行了一礼:“皇上信诺,黑氏重返朝堂,终于不再是复仇的影子,老朽便是一死也可瞑目矣,请受老朽一拜!” 皇上拒而未受:“朕违背祖训中关于帝师一条,实不敢再受老人家之拜。” 老者不再坚持,又转向看了看我,乐呵呵的点头道:“气色不错!有此福气者,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皇上苦笑,执了我的手上前:“今日来便是有事相求,皇后被宫人下了血蛊!” “血蛊?”老者平静的脸上微起波澜,他眯着眼睛细瞅一番才摇头道:“我看不像!” 皇上与濮阳皆面面相觑,濮阳脱口问道:“祖父,难道没有……” 老者捋着自己的白须:“是她的八字,非她的血,咒语也无可奈何!” 皇上闻言露出释然的微笑,而我却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老者注视着皇上的手,叹气道:“你怎么受伤了……” 他一挥袖子,惊飞了几只仙鹤,平静的画面支离破碎。他的目光如炬,直盯我手腕处:“皇后,血玉镯不可久戴,否则伤身,老朽一直记挂此事。” 我大愕,厚重的衣服完全遮住了手,他如何知道腕上有镯,且是血玉镯?但他的话令人无法拒绝,我茫然的褪下了镯子,原本红亮的镯子一脱落,红色黯然不少,竟让我想起金钗上干涸的血渍。 皇上忙出言阻止:“老人家,她……” “不必了不必了!”老者急着摇手,无奈地笑道:“切莫急功近利,须知细水长流!” 假山开合之中,仙风道骨的老者已然不见,而我置身照壁之外,宛如经历了一场晦涩难懂的梦。 我张口欲问,皇上却先行解释:“他是曜的祖父,因不满黑家世代背负仇恨沦为烈家的影子的命运,自出家门。他的医术世上无人能及,一直在陵阳行医。我在陵阳寻到你时,便打算让他替你诊治你的白发之症,后来你受伤垂危,是他救了你。我当时承诺他,不再让曜背负黑家的仇恨了!” 原来如此! 我又问:“他怎么知道你送给我的血玉镯?” 他笑而未答,只说:“我扶你上车!” 车帘放下的间隙,我看到他递了一样东西给濮阳之后才转身上来。 暮色为天空增添了异样的色彩,层层叠叠的云彩似乎就徘徊在宫殿之上。 杨恢的身材本来就小,加上刻意的弯曲,更容易让人忽略。 他早就候在长信宫门前,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见到我们,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启禀皇上,明宫的人来说,淮王妃动了胎气!” 皇上皱着眉未说话,我心中一凉:“御医呢?” “回皇后娘娘,御医馆内当值的御医都已经去了!” 我点了点头:“本宫现在就过去!” 手上一紧,皇上的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表情:“淮王现在何处?” 杨恢张了张嘴:“差人寻去了。” 他侧身静立片刻,说道:“你去吧!” 我无瑕顾及他脸上的怪异神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宫里的孩子不好生! 猛然顿住脚步,一个念头蹦出来:淑妃封氏在宫里沉浮几十年,这个道理她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何还要执意将静婉留在宫中? 这一收脚,杨恢便到了跟前,他不明所以,忙向后退:“娘娘?” 明宫的寝殿内,人来人往乱成一片,连稳婆都在一边候着。 大红色的屏风之后,室内的情形隐约可见,但又瞧得不十分真切。 我正要进去,自屏风后转出一人,脸上犹挂着泪痕,正是封氏,焰炽扶住了她。 “皇后娘娘,您来了?御医正在为婉儿诊治,您不必太担心!”她语音颤抖,有气无力。 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屏风之后:“御医看了怎么说?” “赵御医最先到的,只说是脉相不稳,现在女官在里面施针!” 屋内有金属落地的声音,而后是女子压低嗓音的尖叫声划过天际,让满殿的纷乱都暂时静止下来。 女官急步出来对几位御医低低地说了几句,为首的赵御医便跪在了我的面前,口中呼道:“皇后娘娘恕罪!臣等无能,王妃的胎儿已经没了!” 封氏悲呼一声,已经抢在我前头转进了屏风,我越过她瘦削的身影,见到床上躺着的人,苍白如雪。 焰炽没有跨进去,只是整个人却似呆了一般。 微闭了眼,我听到自己的叹息声:“前几日不都还好好的吗?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赵御医似乎有些为难:“回皇后娘娘话,此中恐有蹊跷!” 我抬眼看了一下封氏,她似乎没有太大的惊讶。 “蹊跷?” 杨恢小声责问:“还不快快道来!” 他不敢怠慢:“王妃此前像是用了活血的药物!” “药物?那不是你们御药房负责的事情吗?” 赵御医叩头道:“皇后娘娘,御药房用药皆有记录,但小臣查过了,没有可疑或是不妥之处。” 封氏尖声道:“除了用你们御药房,王妃她还会用哪里的药?” 赵御医迟疑片刻,拿不准是否该说,他身后的一位御医替他说了:“回娘娘话,以王妃的脉相看,应该是误用了麝香!” “麝香?”封氏的眼睛有些红,“宫里怎么会有麝香?” “请娘娘下令,让臣等看看王妃平日里近身所用之物,便知究竟!”那御医说的极为笃定。 当拿起一件浅绿色里衣时,御医的脸色变了又变:“果然如此!这料子是以麝香熏制,而且至少有三年之久!” 那如青草般浅绿色的料子……十分眼熟。 封氏看了我一眼,语含恼怒,却不轻不重:“胡说!这料子是皇后娘娘赏赐!” 两位御医慌忙跪下请罪,我苦笑了一下,原来唱的是这一出。 当下清了清嗓子:“事关皇嗣,非同小可,既然此事本宫脱不了干系,那便去请皇上来主持公道!” 皇上很快就到了,我有些奇怪,长信宫距离明宫还隔了一座未央宫,他的速度怎么那么快? 他看我,挑了挑眉毛,暗藏了一丝情绪在里头。 当料子浸入热水一段时间后,整盆水开始泛起了淡淡的黄色,并且有异香飘散出来,那种香味,令宫廷的女人闻之变色。 封氏不敢置信的望着我,脸上似有悲愤之色:“皇后娘娘,您怎么会……” “母亲!不会是皇后!”焰炽出声阻住了她的话。 我静静地与她对视,然后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焰炽,最后落在皇上身上,冷然道:“臣妾恭请皇上定夺!” 他板着脸盯着封氏,眉毛高挑,表情冷峻,语气也和我如出一辙:“淑妃,你如何能一眼便肯定这料子是皇后赐的?” “皇后娘娘的赏赐,妾身怎么会记错?”封氏有些委屈,“这是极珍贵的天蚕丝,皇上若不相信可以让中宫司簿将当日的赏赐记录呈上即可!” 皇上颔首,不一刻,两名司簿女官上来,其中一位正是柔言。 二位司簿一页一页翻阅检索,终于找到那一条记录,柔言看了我一眼,随即瞬目轻声念道:“初九日,中宫皇后君氏幸明宫,赏赐雪……” 她猛然顿住了,皇上不悦地抬头:“怎么不念了?念!” “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目露惧色,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赏……赏赐……雪……雪纱……二匹……”她的声音消失最终消失在一片恐惧之中。 封氏正目不眨睛地望我,此刻愕然回头,失声喊道:“你……你说什么!怎么会是雪纱?她明明说是天蚕丝!” 皇上脸色微沉:“封氏,天蚕丝全部献祭太庙,皇后怎么会拿来赏赐别人?” 封氏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的下巴原本就尖,嘴唇因为岁月的侵蚀更薄了许多,此时又失了血色,宛如夜幕下的厉鬼! “君芷颜,你诓我!” 我不置可否,转身面向皇上,语音轻婉:“请皇上召尚衣局的人前来辩认,此衣料究竟是天蚕丝还是雪纱!” 尚衣局的人来确认,此里衣非雪纱,实乃天蚕丝,而且也确认是由淑妃宫里的人拿去的。 我想了想,正要说话,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响声重重传来,惊动了场中沉思的每一个人。 尚静婉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屏风之下,而她的罗裙之上,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焰炽飞奔过去抱起了她:“你怎么可以出来?” 她怔怔地看他,又将目光投向封氏,眼神空洞的让人害怕。她的眼睛似乎拼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断断续续地说道:“母亲!是你!是你对不对?当日是你带走了布料!你恨皇后娘娘,可我腹中的是您的亲孙儿呀!您于心何忍?你说殿下对皇后娘娘狠不下心,需要给他下一剂猛药,我还傻傻的信了。原来……原来你说的猛药竟然是我的孩子的命!” 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太残忍了,即使当我知悉镜华大长公主指使知秋对我用药时,也没有现在来得震撼。恨一个人,真的会让人丧心病狂?我看了一眼陷于尴尬境地的封氏,令她如此的大概不是恨,而是她太过明确自己的目标了。 “别说了!”焰炽想阻止尚静婉,却力不从心,只得无助地闭上眼睛。 四周静得可怕,连根绣花针掉地都能听见。我甚至听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杨恢,让大家都退下!”皇上面无表情,众人如得赦令。 我柔声对静婉说道:“还会有的,别伤了身子!”一边示意焰炽扶她进去。 她近乎绝望地推开了焰炽:“母后娘娘身受其害的时候,可说得出这般话来?” 我面上一沉:“本宫当时也如你一样,所以很快,第二个孩子也没了!” 她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我知道我的话令她害怕了。不错,知道害怕就好,说明还抱有希望! 麝香还在周遭沉重的盘桓,浸在盆里的天蚕丝越发的柔顺,浅浅的绿色沉淀下去,浮出妖异的花黄。 外殿只剩下我们三人,又是可怕的沉寂。封氏不住的颤抖,近乎崩溃。 “元绫,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皇上打破沉默,而且是我第一次听他喊他的嫔妾的名字。 元绫,是封氏的闺名,只是,她做了太多年的妃子,妾氏,这个名字,对于她自己,也有些陌生了,所以有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因此而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眼睛有些涣散:“我以为你忘了。先帝说,去吧,元绫,他身边需要一个女人。” 皇上浅笑,却不带一点温度:“你来了,宫里赏给朕的女人!朕知道,你的一切来之不易!” “既然知道,为何又将一切夺去?” 皇上背手而立,叹息着说道:“先朝景帝废长立幼的故事,你可曾听说过?” 景帝病重时,要太子生母栗妃善待别的妃子皇子,但栗妃怒而不应,景帝失望之下,废了太子之位。他的理由是:我还活着,你都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我若死了,还有他们葬身之地吗? 封氏双唇颤抖:“你……你竟将我比作栗妃?” “不!”皇上摇头,眸中寒光暗聚,“她不及你万一!你的一石二鸟之计让朕犹自叹不如!” 封氏笑了起来:“不及我的万一?哈哈哈……她起码得到过夫君的宠爱,她的儿子曾经被立为太子过!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皇上的眼中有危险的火焰在跳跃:“你错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先帝让你做的,并非为朕而做!难道,你不去使那些屑小的手段,朕就不能登基了吗?” “如果不是我,甘贵妃怎么会流产?” “别说了!”皇上突然厉喝一声,“为了不使她怀疑到香料,你甚至隐瞒身孕。无人知晓你曾经小产,还是个已成形的女孩!” 她惊的半晌说不出话,皇上逼上前一步:“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朕吗?就像现在,你真的是为了焰炽吗?” 封氏被他逼问的有些语不成句:“我……我真的是为了……” 杨恢小心地在外面说道:“皇上,左相大人求见!” 第2卷 第44章 下卷尾声倾心相许天涯… 大殿里,巨型的烛台被点亮,殿外上空传来北归飞鸟的鸣叫,注定这是一个无眠之夜。 濮阳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阴侠。 我似乎感觉到属于早春的那种寒意,也一并涌入。 “启禀皇上,有人在太卜令府上得到书信几封,内容正是贵妃与阴侠密谋血蛊之事!” 濮阳静静的呈报,手中握着的必是那此书信了。 杨恢小心呈上来,皇上随意扫了几眼,沉声发问:“阴侠,你可认罪?” 阴侠的衣带有些脱落,发髻也略显凌乱,玉冠粗枝大叶的歪斜着。 他伏地叩首:“罪臣该死!” “这么说,你承认与纪家合谋一事?”我注意到,皇上说的是纪家而非纪氏。 阴侠抬头,面无惧色:“臣一时鬼迷心窍。” “你向来小心谨慎,此番怎么如此大意?莫非你不知道巫蛊之罪那是要诛族的吗?” “罪臣无话可说!” 皇上转了个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道:“封氏,你不为他求情?” 求情?她为他?刹那间,大殿内的气氛怪异起来。 我看着封氏发白的脸,焰炽的信攸地冲进我的脑袋:“北风吹雁无晴日,南有阴云事紫微!”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闪过,北封一定是指当时正处长安的封氏,雁是指焰炽,这一句是说封氏催促焰炽去做某一件事,而后一句却提到正随皇上祭天的阴侠! 难道——难道焰炽有心要告诉我封氏和阴侠之间有什么阴谋? “皇——皇上,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封氏强自镇定的话音让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皇上是何时知道的? 皇上轻笑一声:“不明白?本来我也不明白!不过,这要感谢阴侠了!” “感谢他?”封氏不敢置信的叫了起来,杏目怒睁地瞪向阴侠。 皇上好笑:“若非他故意让朕知道他与纪氏的那一层关系,朕也不会起疑去查他家的陈年恩怨。” 阴侠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为什么?” 皇上淡然说道:“太容易知道的事,往往让人不敢相信。传言虽说你母亲是守寡后嫁到纪家,但若真只是简单的再嫁,纪家与华家此前何需瞒得滴水不漏?只怕另有隐情!” “皇上,这只是您的猜测!”阴侠的声音透着不甘心。 “是猜测吗?皇甫葳湛拿到你与纪氏来往的密信时你不紧张,却在他去查你父亲死因时,你就欲杀人灭口?究竟有什么东西害怕被他知道?只因为你的父亲乃是死于非命,是死在你母亲与纪相手中!如果这段情仇大白于天下,你就再也无法装出与纪家亲厚的假像了。” 阴侠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无限悲凉:“知道了又如何?皇上会因此治他们的罪?” “不会!家丑不可外扬,毕竟事关皇妃的父母!”皇上顿了顿,“况且,这也治不了大罪,不能和巫蛊相提并论!” 阴侠蓦地睁开双眼:“皇上——?” 皇上轻轻一笑:“你是聪明人,知道朕的意思!毕竟,只要朕赦免纪氏无罪,你多年的经营也就全盘落空。” 阴侠的眼中重燃希望:“皇上意欲何为?” “对朕说实话!你以为朕会相信,凭你一人之力便可在宫内宫外布下此局?纪氏会让你去找那种血蛊之人,想必是有人在她面前故意放了风吧?封氏,朕记得你从前就知道血蛊。” 封氏没有想到皇上突然向她发难,来不及细想就否认道:“皇上,不是臣妾——” “不是你?”皇上眯起了眼,其中有风雨欲来的前势,“朕没有说是你!皇后与嘉寅相克的流言,怎么恰巧就在你让人送佛经去掖庭的第二日传出?” “不是——” 闻言,皇上峻眉一挑,就见濮阳喝一声,殿外又进来两道黑影,其中一个身影那身形,那容貌,那眉眼——我失声喊道:“知夏!” 烛光因为外人的侵入而略略摇摆起来,但丝毫影响不了殿内的光线。 “皇后娘娘!”熟悉的声音隔了很远传来,下一刻已经跪倒在我跟前,“奴婢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阿泽从她身后冒了出来,迈着属于狼特有的雍容步伐走到我跟前,它的口中叼着一个东西,正是轩儿的项圈! 我伸手将知夏扶起来,这才发现她的手腕瘦了许多,不禁低头去看,两道暗红色的勒痕狰狞可见。 “你去了哪里?” 濮阳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阿泽在明宫偏殿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小荷姑娘和这个项圈!” 果然与她有关! 皇上兴味一笑:“封氏,不用你承认,阴侠想必已经有所决定了。” 封氏的脸色堪比死灰,她颓然笑道:“皇上为纪氏挡住金钗时,我还以为……还以为皇上是念着旧情,没想到……哈哈哈,好个螳螂捕虫,黄雀在后!你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来钳制阴侠,让阴侠招出与我同谋的事……若纪氏知晓了,一定恨不得当时就死了!” “未必!”皇上的声音如刀出鞘,冰锐森寒:“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让阴侠鼓动他舅父华敬初以及晋安王与焰华、焰炔联手,倒是令朕刮目相看!” 我微微变色,果然是条毒计!纪家蛊祸,华家逃脱得了干系吗?到时,焰华和焰炔必定要受牵连!封氏的用心何其险恶! “皇上都知道了?不过——”封氏语气一变,“皇上知道吗?若皇上杀了妾身,皇后娘娘一定会难过!” 她呵呵地轻笑,像是飞过低檐的蝙蝠:“少年人的情怀,我们都曾经历过。君芷颜,你说是不是?皇上因为你而杀了我,而我是焰炽的生母,你还能面对焰炽吗?” 我胸口一窒,不相信这话是由她口中说出,为拉我下水,不怕皇上迁怒焰炽?但转而想到她连尚静婉腹中的孩子都能害,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封氏!”理清楚来龙去脉的我,语调平和,仿佛并未被外界打扰,“皇上至少有一千种以上的法子让你生不如死,你要头疼的问题应该是——你自己该如何面对你的亲生儿子吧!” 封氏的手张着虚抓了几把,在苍茫的夜色下,伴着烛火的啪啪爆裂声,最终绵软地倒了下去。 * 翌日,宣室殿接连颁下几道圣旨。 “……查贵妃纪氏,勾结外戚,蛊害中宫,殃及皇孙,如鬼如蜮,内外震惊,着廷尉府严办……” “……淑妃封氏,因忧皇嗣,自请去感业寺剃发修行,废去妃号位份……” “……二皇子焰炔,封为昭王,赐地会扬……” “……三皇子焰华,封为勤王,赐地广桂……” 一辆马车缓缓出了城门,慢慢融入雾色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又一辆马车出了城门,径直往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一辆接着一辆…… 都离开了…… 今日的城门,如此热闹非凡,堪比当今廷尉府,因为那里掌握了太多人的生死! 我站在长信宫高高的复道之上,手中握着的是那个的项圈。 阿泽交给我的。 濮阳说,这个项圈上的宝石正是他在滇南遇到的那种奇怪矿石。 我轻轻地笑了,原来如此啊! 他轻轻地叹气道:你自己作主吧! 我仍然笑:“现在宫里冷清许多!” 他皱眉:“你喜欢热闹?” 我点头,又摇头,心里居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情境来。 他的脸更黑几分:“他经不起折腾了!” 咕咚一声,笑容从我的脸上掉落下来,声音却是项圈撞击大地发出来的。 “谁?” * 黑暗的幔帘里,我们紧紧相偎,拼命索取着对方的温度,只到呼吸渐渐平和下来。 他的手抚上我的眉,无奈地笑意漫上俊美的脸庞:“你不生气了?纪氏意欲自尽时,我情急之下并未顾及你的感受。” 我不答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关于血玉的故事?” 某人额上微有汗意:“……” 如葱玉指在他胸前慢慢划着圈圈:“我不喜欢那个故事,如果我是那个将军,一定不会丢下他的妻子自己独活下去!” 此时,泰山压顶也不曾变色的温润脸颊上,不复再见往日的镇静。 半晌—— 他咬牙:“颜儿,你威胁我?” 我扬眉:“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长久的一声叹息…… “我信!只是,他妻子用性命换来他的重生,难道是为了要他一同去死?” “当然不是!”我含泪轻吻上他的耳垂,吐气如兰,“她只是想告诉他……‘我爱你!’” 他身子一震,便用力将我揉进怀中,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傻瓜!我也爱你!” 傻瓜!我破涕为笑,你自己不就是那个傻瓜吗? 濮阳说,我被柴叔刺伤之后,只剩一口气,连他都认为回天乏术了。 皇上像疯了一样抱着我出谷找到他祖父,求来血玉镯,当血玉镯由白转红的瞬间,他的狂喜无法形容。 他大笑着,粗着嗓子对濮阳说:“你看!看见了吧!” 看什么?濮阳当然知道血玉的故事。他转述时,口气淡淡的,像是刚喝过一碗苦涩的药汁。 不过,喝药的人不是他。 谁能想像得到,那个天天喝下几大碗药汁的人,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谈笑自若呢? 血玉镯的传说……只有倾心相许的人才可以……倾心相许……才可以啊…… * 春芽像情人的吻,绿华点点落在廊下枝间。 早已挖好的洞穴里静静的安放着那轮父亲送给轩儿的项圈。 我轻轻的捧起一层又一层的新土,渐渐将那绽放刺眼异彩的项圈掩住了。 永别了,就让过去的记忆随这项圈一道被掩埋于尘土之下吧! 三姐……镜华……管言……知秋……父亲……兰若……崇武帝……大哥…… 人生苦短,我们已经耽误了许多年华…… 风轻轻的吹起,吹皱了湖水,吹绿了大地,我慢慢的站起来,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 阿暮的话:至此,《君心泪》完结篇上场!让大家久等,实非我所愿!为了弥补大家,我会继续出些小番外。另外一篇《泪洒千年》继续更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某暮泣谢了。。。。。。 * 第3卷 第1章 番外二 左肩上的伤口似一把烈火在灼烧,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花花的帐篷。 “皇上醒了!” “朕昏迷了多久?” “三日!” “该死!”他低低的咒骂一声,“赤鹰可有消息传来?” “在这里!”贴身侍卫递过来一件东西。 他展开一看,紧崩的身子放松下来,上面只有“无恙”两个字。 喝过汤药,他随即下命:“将朕昏迷未醒的消息放出去!…… 《君心泪》第3卷 第1章 番外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卷 第2章 江南番外一 春江二月,南国风光正好。梅山初雨未晴,白雾缭绕。直到日暮才依稀有了残霞,却不知明日是否踏青的好天气。 已然俏绿的柳枝在和风细雨的捉弄下,荡拨湖面,弄皱了本就泛着涟猗的池水,也弄皱了池中的人影。 和风捉弄玩了柳条,又去与梨花和舞,漫天的粉红像是初春的飞雪,渐欲迷乱了人眼。 而见莲湖畔的一座行馆内,落英缤纷处,女子长袖云舒的舞姿更是迷醉人心。 秀发…… 《君心泪》第3卷 第2章 江南番外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卷 第3章 江南番外二 春意更浓,佳人独坐亭内无心观景。 “兰若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君公子,你是来见炎大哥的吗?” 君厚卿点头正欲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看到兰若手中的金银花,面露惊喜:“这花已经开了么?” “是的!”兰若不明白他何事欣喜。 他状若不经意的喃喃自语:“我好像记得公子最喜欢在茶中加金银花!” 兰若眼中一亮。 书…… 《君心泪》第3卷 第3章 江南番外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卷 第4章 君辰枫的番外 (君辰枫:颜儿的二哥) 包裹里只有简单几件衣服,我跨出了自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那个家。 说是家,因为那里还有颜儿。 只是,我却不能再继续生活在这里,再继续面对他们。 朱门深重,在此之前,我是候府的二公子,此后,我将什么也不是。 怀中的玉佩带着我的体温,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冰冷,但已然寒透的心,如何还能捂热? 母亲将我关进柴房,我还道是因为我和知秋地位悬殊,所以我反抗,即使她是婢女又如何? 可命运就是如此,我的反抗毫无意义。 知秋,她居然也是我的妹妹? 她是我的妹妹,和颜儿一样! 那个女人,母亲身边的宫女,因为对颜儿苛刻,我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她。 她居然是我们的母亲? * 我像是无主的孤魂到处游荡,浑身的力气无处使,直到遇见了月娘。 她是极美的,宛如月宫仙子。我的目光一触到她便再也移不开,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因为她眉眼之间与知秋的那七分相像。 身上的银两很快就化作了满坛满坛的酒,我在浓浓的桂花香里醉不开。 直到有一天,她朝我脚下扔过来一把斧头:“你总共欠了一百七十二两银子,我这的工钱是砍一根柴给一个铜钱,你就慢慢砍吧!” 她很古怪。 第一天,我上山一气砍了两大捆柴,大概有五六十根。她只抽出其中一根,笑颜如桂:“只有这根符合标准,去掉一个铜钱!” 我扫了她一眼,她笑得很得意,像是狐狸。 第二天,我照她所谓的标准又挑回来两捆,她仍然只抽出其中一根,巧笑嫣然:“我每天只要一根,再去掉一枚铜钱!” 那个时候,我想把整捆柴都扔到她脸上去! 她突然幽怨地问:“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哑口无言。 她像是飘落桂树的香花,旋到我面前:“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酒醉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不是她,但她不知道。 * 我暂且忘记了一切,以为又回到了当初。 轩辕十年,颜儿成了天朝的皇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斧头一偏,落到了我的脚上。 那一晚,我大醉。颜儿,她还那么小!她和芷容不一样! 朦胧中,知秋似乎一直在我身旁陪伴,她不是入宫侍奉皇后了吗?她不是已经死心了吗? 对于我这样不辞而别,除了颜儿,她也受到伤害了吧? 我的心很痛,痛在不能言明。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我拿了斧头准备上山,却被月娘一把夺了过去,扔出极远。 她的力气……我目测了一下斧头的远近,暗道,还真是不小。 “你怎么了?不要我还债了?” “以你的身份,还需要在这里砍柴还债吗?” 原来,昨夜怀有暖香,是她! “那又如何,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慢吞吞地拣起斧头,往腰带上一别,又准备出门。 山风寒冷,才初秋,却已能渗入骨髓。 “你真的放心得下她?深宫内院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此番话语一出,我的脚就迈不出去了! 颜儿!我怎能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月娘牵了两匹马,她一身出门行装,较以往多了几分英气。 “你——”我有些迟疑。 她伸出青葱白指:“你若跑了,我找谁要银子去!” 我哭笑不得。 * 对于我的回来,父亲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并且对于我回来的原因也了如指掌。 所以我的质问,他回答的从容不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这么问我。 我的气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问月娘,她冷笑:“男人为了自己的**,总会有借口!” 她说的是对的,但我却不能坐视不理。 父亲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关于大哥身世的秘密,其中牵扯到安广四年那一场文氏之乱。 他交给我一面铁牌,这铁牌后面,是文氏之乱幸存下来的余党。 他说,为了你妹妹的后位,你要坚强! 是的,为了颜儿,我要坚强! 我回到了陵阳,按照父亲给我的线索,见到了乱党的首领——桂姬。 桂姬就是月娘! * 我其实有些退缩,轩辕帝是颜儿的夫君,夫妻应该以诚相待,所以头两年父亲交给我的这股隐蔽的力量并未扩大多少,直到宫中传出颜儿流产的消息。 我静静地喝酒,真想把自己醉死。那个男人,我对他的期待太高了!夫妻? 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月娘从后面抱着我。 我回应着她,感觉我们都掉入了不能拔出的迷沼。 桂坊开始了另一桩生意,杀手组织。 其实所有黑暗的东西都是恶性的循环往复,一旦出手,就再不能回头。 我是如此,月娘也是如此。 颜儿再度流产,我隐隐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轩辕帝立颜儿为皇后,根本就是缓兵之计! 这种猜测令我寝食难安,培养黑暗势力成为我宣泄的途径。 然而,轩辕十六年,颜儿却生下了嫡皇子,并且轩辕帝极为重视,由此大赦天下。 我停下了脚步,开始质疑这几年自己的所作所为。 父亲的话打碎了我心中的美好:“多亏你妹妹机灵,在怀孕初期,瞒住了所有人,这才能平安产下嫡皇子!” 原来如此! 但有了嫡皇子又如何?轩辕十八年,轩辕帝亲征匈奴,由淮王焰炽监国! 淮王焰炽!他的长子!他意欲何为? 父亲说,成败在此一举! * 我见到了颜儿,她改变了许多!眉间忧愁深锁,令我心痛。 她的坚定令我吃惊,轩辕帝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如此之深? 她说:“若你还是我的二哥,为与不为自然可以选择!” 为?不为? 月娘说:“仇恨对于我来说,不值一提。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只是,有一事……我需告诉你!我们的人见到了七星龙渊剑!” “七星龙渊剑?”我隐隐记得,于是冲出门外。 母亲——镜华大长公主证实了我的猜测,轩辕帝早有准备!难道,他知道我们的存在?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气:他要如何对待颜儿? 颜儿冲入了滂沱大雨,我欲追去,父亲却告诉了我一个更令我震惊的消息:颜儿是从椒房殿逃出来的! 我的剑几乎要向着父亲拔出来。 父亲断喝:“嫡皇子还在宫中,你以为你能留下她?” 是的,父亲说得不错! 我们攻向了未央宫,就在要打败御林军时,另一队人马出现了。 我以为是帝师,但并不是!他们是晋安王的人! 我突然想,难道一切都是晋安王布的局? 来不及细想,未央宫内突起滚滚浓烟,似乎是后宫方向。 月娘突然出现,声嘶力竭:“快撤退,轩辕帝的大军已经到了城外!” 大军?我厉喝一声,果然没猜错,还是他! 大军又如何?我不撤退! 隐约听到未央宫墙内有人大呼:“椒房殿……失火啦!” 我持了剑就向里冲,杀红了眼,到最后已分不清身上流的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直到最后,火红的天印红了我的眼,我的面前也是鲜红一片,最后成为暗黑。 * 那一夜的乱战似乎没有胜者,谁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颜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那一声凄笑:“我若不回去,如何能成你们美事?”成了我们之间的绝别。 哀大莫于心死。 几个月之后,我却活了过来。 这一次,我冲进了未央宫,长剑指向了轩辕帝:“还我妹妹来!” 但我却失手了! 他只是昏迷,又醒了过来! 月娘为我包扎伤口,叹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大伤初愈,连剑都拿不稳,如何为你妹妹报仇?” 不错,倘若是平常,那一剑绝对已经要了他的命!不过,颜儿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心中有了目标,我的心就渐渐平和下来。 月娘的舞姿很美,虽然不是为我一人而舞,但她跳舞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我。 她柔柔地说:“二爷,祈月夜那天,为我伴奏好吗?” 她的眼神如春水,我无法拒绝。 祈月夜,她轰动全城,我却不是滋味。 她得意的笑了:“我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你知道吗?你有的时候心思好像不在我身上!” 我悚然一惊,她察觉到了吗? 我为此觉得羞愧,我们应该坦诚相待的,我将那块刻有秋字的玉佩送给了她。她高兴的模样像个孩子。 过了几日,她却将玉佩摔到了我的面前:“我宁可失去你,也不要成为你眼中的别人!” 玉佩碎成了几块,宛如我与知秋的昨日云烟也被摔碎了。 我可以放弃过去,但不可以被人如此贱踏。 我默默地将玉佩拾起来,用布包着,转身欲走。 她突然从后面抱着我,哭道:“不!不要走!”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不曾触及到这一话题,望着她眼中的疏离,我开始变得烦燥。 直到她为我挡下了那一刀! 才知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多年后,颜儿问我:“二哥,不能放过沙平吗?” “不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叹了一口气,左手笨拙地盖下了大印。 第二日,知秋来找我。 “我能喊你一声哥哥吗?” 我已猜到她的来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明。 “沙平当年实是无心之过,你……” 我打断她:“皇上年少,朝中文武大事皆由黑相与我分而治之,我岂能辜负先帝的托付?沙平自恃功高,拥兵自重,古来便为官家所不容。”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凄声道:“如果是故人求你呢?” 那块玉佩,依然泛着绿莹莹的光泽,只是,另外一块…… 我侧过脸不再看她:“如果以我一已之力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有求必应。但,这是国事,非你我能断!” “我知道,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放过他!” “知秋,沙平是你的夫君,我放过他,若再有别人,我该不该放呢?” “说到底,你是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是年秋,太尉沙平死在天牢之中。 陵阳城外,孤坟草深。几缕香烟,几丝凄雨。 “月娘,我来看你了!” * 第3卷 第5章 最后的番外之阿泽篇 俺是啥时候出生的呢?忘了。只记得睁开第一眼的时候,金黄的太阳,满天的红叶,还有咱妈的脸。 旁的刚生下来是不是就能看见东西,俺不知道,俺是第一眼就瞧见了。 俺喜欢喝奶,还喜欢闻奶香味。 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几天,被一只大黑熊给打破了平静,所以,俺讨厌黑色。 那个像天一般的男人救了俺,他的衣服上缕有金线,就像是天上的金黄。 俺喜欢匍匐在他的脚下,他的鞋上也有颗太阳。 他把俺扔给了他的妻子,她管俺叫阿泽,那个像是白莲花一样的女人。 神说,光好,这世上便有了光。 她说,阿泽好,这世上便有了一头叫作阿泽的狼。 俺也喜欢被她抱在怀里,她有两颗心在跳,还有像咱妈一样的奶香味,所以俺更喜欢往她怀里蹭。不过,现在只是有奶香味,得等到她把娃娃生下来之后,才会有奶。 俺是很期待的。 她生娃的时候,他急得跟什么似的,俺嗤之以鼻,难怪世人会如此崇拜俺们狼族,想咱妈当年,赤手空拳,一个人就把俺拎到这世上来了。不就生个娃,至于吗?真是瞎操心! 结果她不争气,娃娃没出来,她倒先晕了。俺那个恨铁不成钢啊,哪肉多往哪下嘴,呵呵,她一疼,把娃生出来了。 看来那帮稳婆以后要改良接生技术了,俺也不是保守的人,秘方就是上牙和下牙那么一搭,人类生娃史上从此添上了壮丽的一笔,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 俺在这里发表一点获奖感言:俺要感谢山川,感谢河流,给了俺天地万物的灵气;感谢咱爸,感谢咱妈,赐予俺血肉之躯;感谢太阳,感谢白莲花,如果不是你们,就没有俺阿泽的今天;最后,俺要感谢的就是这个奶娃,给了俺表现的机会! 不过,小奶娃要是肯把他的口粮分给俺一点,俺会感激不尽的!俺狼落宫廷被人欺,现在的口粮——人家是依然范特西,俺是依然饭太稀!大哥,给点内容好不好? 于是,俺逮到机会就偷亲他的小嘴,趁他不注意就侵占他的领地,小奶娃子不乐意,就甩开膀子哭,哈,没人知道他为啥哭! 小奶娃子的报复心理很重,他开始以开发新项目为已任,任何没到过没见过的东西他都要去尝试。这可苦了俺啦!只要一个不小心把他磕哪或是摔哪了,绝对立刻有两道凌厉的暗箭从娃他爸那朝俺这哧哧地射过来,俺的心那个寒啊,简直到了三九天! 俺一头孤狼,俺容易吗? 俺只得暂时告别温柔乡,跟东跟西的做起了奶娃的跟屁虫,充分发挥了牙口胃口就好的功能,连衣裳角子都能咽下。 不是俺的幻觉吧?为啥俺在屁点大的娃眼里看到了阴谋得逞的诡笑?就像是大太阳底下突然刮起了阵阵阴风。佩服佩服,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基因也太好了点! 看出这一点的不止俺一人,还有娃他爸,他比俺道行深,早在娃才冒牙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于是,写了点东西用个金盒子封住送到娃他娘这里来了。 他谁都没说,可是俺还是知道了,俺不是鼻子灵嘛。 俺这鼻子灵可不是假的,有回,人喂米糊给娃吃,俺一下子就闻出味道不对,俺可是一点不含糊,当下就把那碗给掀了。 娃他爹妈啥也没说,俺真替他们累,有啥说啥不行吗?俺要是有啥的,绝对在第一时间说出来,当然,得等俺学会了说人话才行。不然就现在这样,说了也等于白说。 关于娃他爸亲征一事,俺早就觉得不对劲,但娃他娘神经比大梁还粗,整一个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她也不想想,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在这一方面,俺是比较喜欢娃他爸的,嘿嘿,喜欢玩阴的,还喜欢遛鸟。人活着就该有点兴趣,别跟那位似的,一天到晚抱着自家儿子哭:“炽儿,娘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唯一的儿子也不像着我?”大姐,命苦不能怨父母,更不能怨儿子,这道理她咋不明白呢?要多向那位学习,人家就抱着自家儿子乐:“咱娘俩就在这看风景,风景看够了呀,这个宫里就没有皇长子,也没有嫡皇子,没有王爷,也没有君家了!你说好不好?” tnnd,当她自己是老巫婆,能预言世界末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俺觉得这次的事大条了。 好奇害死猫,却害不死狼,俺这条小命就是因为俺的一时好奇,保住了。 不但如此,俺还救了好几人,娃他娘那个感激啊,知道俺不喜欢黑色,一下子就把头发给变白了。就冲这一点,别说下火海了,就是上刀山,俺也一点不迟疑。 山上没刀,就几间茅屋,不对,是茅草屋。咱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那就是谬以千里了。 更何况娃他爸差的哪是几个字呢?他差了一个交待!不过他也真是命苦,他上哪交待去啊?娃他娘连名字都改了,简直就是小俩口吵架玩离家出走了! 不过,在俺的强烈抗议之下,阿泽这个名字倒是没改,瞧她给自己还有娃还有知夏改那名,俺真怕她一个灵机一动就把俺叫成阿花或是旺财了。 那个郎中还不是一般的呆,长安城里那晚失火的还有第二家吗?还有,像俺这么高大威猛,英俊潇洒,那狼狗就是长一辈子也长不出来这样吧?什么眼神哪! 不过郎中眼神再差,穿衣服还是有品味的,他不穿黑衣裳,俺早说了俺最讨厌一身黑的,熊样! 俗话说,长得黑不是你的错,长得黑还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 所以俺就跑到熊男的房间里天人大战三百回合,一不小心翻出个东西,咦,味道还挺熟?俺还想研究来着,娃他妈出场了! 从此俺就被归为不良儿童了,只能被娃搂着坐墙根。其实娃跟他爸挺像的,话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后遗证,但特温柔。这一点,呆郎中有得一拼。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让你溺死在温柔乡里! 不过呆郎中那什么眼神,快赶上宫里头的宫灯了,晚上干脆就用这个吧,省银子。 俺再次鄙视娃他妈,说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娃他爸,一有个风吹草动的马上闪人。其实,娃他爸不也有几个老婆吗?你再带几个回去公平得很,省得娃他爸一人白天劳心,晚上劳力,很折寿的。呸呸呸,俺这乌鸦嘴!不过事先声明,熊男不在考虑范围,俺的心理有阴影。 继续俺们的穿越之旅游,这年头,都流行穿越!俺们从北方穿越到南方,路漫漫其长远兮。娃他妈想带娃投奔他舅去,俺琢磨着是不是该先给他舅备点速效救心丸什么的。 话说他舅,那也是很美的一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美一人耳。 不不不,俺收回先头这话,眼下不就见到一更美的了?那简直美得上天入地,不过,就是心眼太坏了点。 呜呜呜,俺在狼族里其实特普通,别对俺俩眼放光,俺还没准备披着人皮去来一段什么人狼绝恋。再说了,真要和他恋那不成了**了!虽说时下流行,但俺不好这一口,俺又不是玻璃狼。 之前俺有腹诽娃他妈吧?现在俺通通收回。在俺度过了几个暗无天日的黑夜之后,俺看到了她,俺心目中的白莲花! 于是,俺五体投地地陪她去酿葡萄酒了。 奇怪,那庵里的老师太,俺看到她,怎么也像是看到了白莲花? 就在俺看这朵白莲花的时候,那朵白莲花失踪了!俺真是无语了!都成娃他妈了,还能把自己丢了。这功力,不是一般人能练出来的。 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娃哭,他轻易不哭,一哭起来,孟姜女都自叹不如。还好他没生在匈奴,不然,匈奴不直接带着他来攻长城了?万幸万幸!娃他妈也算是劳苦功高,呵呵,俺也是头等功臣。 俺除了会咬人,还会找人,上天入地,俺也要找到那朵白莲花,更何况,她一身的葡萄酒味,俺都不需要花大功夫。 咦……是俺搞错了?还是俺酒喝多了?为什么到了这里看不到娃他妈呢?只见到几滩血? 娃张口就哭,极没形像!俺鄙视他,这娃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继承皇位的人。俺当初怎么就看走眼了呢?娃他爸也看走眼了?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儿子会打洞,俺今天才发现这其实根本不关基因问题,而是环境问题,丑小鸭变成美天鹅那是童话,童话里还有黑漆漆的巫婆呢! 说到黑……俺最讨厌黑色,走开走开! 咦,熊男!你啥时候化身黑马王子了? 其实熊男也没有那么讨厌嘛,尤其看到他一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模样,俺快笑到内伤了。不是俺变节,俺的小主人比俺变得更快,一见到自己亲爹,干爹就抛一边去了! 王子找到了公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啦啦啦…… 巫婆出现了!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俺是老马失蹄,大意失荆州啊! 原来娃的没形像也是有遗传的,俺看着面前这个完全傻透的男人,心想,这要是让他的臣民看到了,不知心里会作何想?恐怕赶快包袱一拾偷渡去了吧? 没形像会遗传,也会传染,熊男的一世英名也保不住了。 俺还是躲得远远的吧,俺可不想毁了俺这一世狼名! 这种情形直到白莲花从鬼门关回来才好转,俺就开始反穿越了,从南反到北。 那个熊男,一路上都把娃扛在自己肩膀上,俺心里那个气啊,俺有多久没有过奶瘾了? (话外音:多大了,还有奶瘾? 阿泽:话说,爱情不分年龄,奶瘾还分年龄吗?) 娃回宫线路简单,杨恢带着去了长公主府,也就是他大哥的丈母娘那,俺是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俺脖子上有链,爪子上有印。当时,那帮人的脸上心窝里啊,简直是调味品开大会,五味俱全。 俺一不小心又笑成内伤了。 吼一个!俺是举世无双的狼,俺即将要托起明天的太阳! 于是,俺就跟着小娃娃的屁股后面大摇大摆回了宫。 那些个三姑六婆早在等着验明正身呢,杨恢笑得挺真的:“嫡皇子和五皇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像极了皇上!贤妃娘娘,您说是吗?” 高,实在是高!能不一样吗?人家都长得像皇上了,自家儿子要不像那能说得过去吗? “是啊!”咬着牙齿说的。 俺这才发现俺的小主人气势非凡,难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儿子会打洞?他才多大的人啊?往上面那么一站,眼睛四周那么一扫,就开始捧了:“您是我父皇的妃子?我能不能喊您一声母妃?母妃真漂亮!” 祸害!祸害!娃他爸难道早就看出来这娃的潜力了?话说娃他爸当年也用过这一招,事实证明屡试不爽。 漂亮母妃这个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挂得住,再往后,就挂不住了。 俺现在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娃他妈也不是一般的祸害,原来娃是双重遗传了!一回宫就让娃他爸晋了漂亮妃子的位,你就得意的笑,得意的笑!人家不知道,俺老狼还不知道吗?合着你是给人灌**汤,迷得三番五道的,忘记自己是谁最好! 果然,漂亮贵妃一个没忍住,学人家陈阿娇搞起巫蛊来了。人家波大无脑,你也跟着学? 不过,俺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这到底谁跟谁啊? 早知道就让娃他妈把宫外那几个都带回来,咱们各自为政,你恋你的旧人,我疼我的新宠! 后来才知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外人不要去干政,否则就是自找苦吃。 娃他妈折腾,娃他爸也跟着折腾,上下嘴皮一搭,俺就变成搜救犬了,俺这苦吃的!俺不就是有了点非份之想吗?俺还没让娃她妈搞女尊呢! 清空!清空! 这宫里头没人折腾了,俺倒不习惯了,娃越来越正儿八经的,人见到他都喊太子殿下,你瞧他那个王冠戴得跟真的样。 俺挺郁闷的,都没人理俺了。 娃他妈天天陪他爸,熊男已经取代俺在娃跟前的地位,整一个奶爸,切,瞧他那点报负,出息! 俺开始厌世,整日整日趴在葡萄架下咪着小酒听墙根,阳光照在俺身上,那一圈白毛像是佛光。于是,俺就老僧入定了。 “颜儿,我们有轩儿就够了。” “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 “母后因我……” “母后她一定不会后悔。” 什么对白呀?扯得真够远的。现在这俩人说话,旁人是别想听懂了,难怪放心让俺老狼听墙角。 继续旁听,回头写一后宫秘史,香艳的,**的,保管畅销,这年代据说加上后宫或者秘史二字,回头率绝对百分之百,再不然后面加两字“h情节”? (旁白:这是俩字吗? 阿泽:那客官你倒是说说这是几字呀?) 继续搜集写作素材。 “不要让她知道。” “她总有一天会知道。” “尽量撑到孩子出世。” “你……” “替我照顾好她!” 为什么?俺老狼的眼里怎么湿湿的?难道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濮阳,他的脸色……” “大概这些日子事情多,累的。” “是吗?” 当然是假的!不过从来不撒谎的人撒起谎来有这点好处,那就是绝对没有人认为他是在撒谎。 “你睡着了?” “是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我们去园子里走走吧?” “再坐一会儿吧,我喜欢这样子抱着你。” 依俺老狼看是腿站不起来了吧?这人,就是爱逞能。 …… “皇后娘娘要生了!”丫个慌慌张张的,又不是没生过。 “扶我过去!” “你……” 我也随时待命,准备再咬一口白莲花。 “颜儿?!” “濮阳说你一夜未睡,你怎么又来了?血房……” “没关系,让我多陪陪你。” 他坐在床边,整个上身靠着床沿,俺就趴在他脚边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绣着金丝的靴子像是金色的太阳。然而,现在这颗太阳在慢慢的失去光芒。 俺又奉献了俺的好牙口,不是他,而是她。 这娃咋还不出来?见一面咋就这么难呢? “生了!生了!是个公主!” “哇——”这丫的是河东狮投胎的吗?俺浑身一震。 嘘,安静一点,娃他妈昏过去了,娃他爸也要睡觉了吗…… “颜儿……女儿……像你,喊……仙人大叔……又看到了……” 丫你个笨蛋,想要个女儿就是为了这一桩? 俺想拍他,但是俺的眼睛怎么这么难过啊?对,一定是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沙子,沙子,沙子…… “皇上!” “皇上!” 尘埃落定。 娃他妈用她剩下的左手牵着俺的小主人走上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俺就匍匐在娃的脚下,绣着金丝的靴子依然是金色的太阳。太阳朝升夕落,俺的太阳又回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娃tnnd真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四平八稳的,连熊男和另一凤眼男都露出了冰山一笑,俺大受刺激啊。 俺的白莲花也在笑,标准的垂帘太后笑容,两边嘴角微微向上一扯,一颗牙齿都不露,眼角还不带弯的。 看人家这境界,流血不流泪的。 俺在心里嘀咕,多美的一人,怎么心就那么狠?手起刀落就把自个的手给剁了? 那场面,血腥!少儿不宜! 咦,俺的眼睛怎么又开始流眼泪了?看来,俺老狼真的是老咯。 对了,那女娃叫啥么来着? 仙……语…… 仙语?和仙人说话吗?这境界!阿暮的话: 《君心泪》到这里就和大家说再见了,这是最后一篇番外。 以前答应过一个叫小狼的读者,要为阿泽写一篇番外的,做人不能食言,不然会得肥胖症的。 几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收获颇多,虽然牺牲了不少东西。 这里要特别感谢几位读者:吴司令,宝妮,雨过天晴,狼女,小卷毛,小猪囡囡,月映蓝雪,lyf……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作者回复,但你们的留言我有认真的看。 还有读者汇给我的钱,捐给地震灾区了,在这里替灾区谢谢她。 最后,谢谢大家对我的鼓励,以及包容。别不相信,写这些的时候,眼睛鼻子都酸酸的,总感觉心里少了些什么。 从今天起,我会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泪洒千年》之上,欢迎大家蹲坑。 特别要声明一点:《泪洒千年》的类别是都市言情,不是架空历史,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我一激动,手一抖,就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