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啦啦》 第1章 《呱啦啦》 作者:[美]弗诺·文奇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有的梦想很长时间之后才会熄灭。有的还会在最后一刻来个回光返照……应该说这更糟。 猫王纪念活动现场距离大学的中心地带只有两公里多一点。哈米德·汤普森先穿过一片断树桩——那是以前伐过的林子,又横穿旧城区。这么走会绕些远路,但显然更讨呱啦啦喜欢。它在哈姆1跟前跑来跑去,不时用鼻子拱拱地上的蟑螂洞,同时暗中观察着那些被它发出的声音诱来的鸟儿。跟平常一样,它这么做并不是想猎食,其中游戏的成分居多。等哪只鸟儿进入它的攻击范围之内,它就会猛地一抬头,用鼻子碰碰它,同时模仿人类哈哈大笑的声音,把那只鸟儿吓得魂飞魄散。呱啦啦有些日子没打这儿经过了:在它平常出没的地方,周围的鸟儿早就学乖了,很难再跟它们玩这个把戏了。 【1哈米德的简称。】 走到老城区后头的断崖附近,地上就没有蟑螂洞了,鸟儿也变得谨慎起来。呱啦啦于是不再闹腾,乖乖地陪在哈米德身边,还哼着什么调子:零零碎碎的猫王曲子,混杂着些几个月前的新闻。有一两分钟,它甚至一声不吭……也许是在聆听?有些人曾经讽刺呱啦啦说,只要它醒着,一秒钟也没法安静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它一连好几个钟头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哈米德脑子里也会时不时地出现点儿嗡嗡声,或者感到一丝一闪而过的疼痛。呱呱的震膜所能发出的声音频宽达到二十万赫兹,意味着其中的大部分人类都没法听到。 现在他们来到悬崖最高处。“坐下,呱呱。我要喘口气。”还要看看这儿的景致……还要考虑考虑到底该拿你、拿我自己怎么办才好。 这座悬崖是新密歇根省海拔最高的自然景观。在它四周,平坦的土地上满是池塘、小溪和河流——这个地区有整个星球上最好的耕地。从空间轨道上看,初来乍到的殖民者们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当然,在水里降落会更容易些,但人们总得尽可能地为长期生存做好准备。透过灰色的薄雾,哈米德还能隐约看到三十公里外,当初降落时留下的玻璃状痕迹。历史书上说,从那艘巨大的宇宙飞船上转移所有人员和物资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直到现在,那儿还有轻微的核辐射,这也是促使人们穿过峡谷,搬到西部平原的原因之一。 从这个方向望过去,满眼都是无尽的农田,一块块的黑色、棕色、灰色,根本看不到头。只有两处例外:一是降落点周围的森林,一是悬崖正下方那古老的大学城。正是深秋季节,从地球带来的彩叶植物已经掉光了叶子。吹过平原的风冷飕飕的,哈米德的鼻子红红的,也就是说,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该下雪了。下星期就是万圣节。万圣节。不知道在人类三千年的历史上,有没有哪一次万圣节能比得上我们下星期这次。想到这儿,哈米德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一眼玛盖特1,但他忍住了这股冲动。平时,玛盖特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星球的首府,四十万人口,一座真正的城市。在他小时候,去一次玛盖特简直就像是到哪个遥远的星系探险。但现在不同了,那些星星似乎已经伸手可及……用不着回头看,他也能准确地说出每艘游客驳船的位置。这些驳船飘在玛盖特上方,活像一堆彩色气球;其实每艘驳船都至少有一千吨重。但对游客们而言,这些不过是小艇。猫王纪念日之后,玛盖特这边最后的旅游项目就是万圣节。接下来,旅行团就会前往西部平原,阿美里卡纳2还有更多花样等着他们。 哈米德在一块长着一层干苔藓的石头上坐下。“说说看,呱啦啦,我该怎么办?我该卖了你吗?卖掉你,咱俩就可以一起到外头去了。” 呱啦啦竖起耳朵。“说话?交谈?呕吐?”这个四十公斤重的家伙靠着哈米德坐下,脑袋偎依在他胸前。它的头部震膜发出像猫一般的咕噜声。这种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哈米德的胸部引起一串嗡嗡声,连他们坐着的石头也给震动了。找个伴儿好好唠唠嗑是呱啦啦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哈米德轻轻抚摸着它黑白相间的皮毛,“我是问,该不该卖掉你?” 咕噜声停了,呱啦啦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它的脑袋左右晃晃,又上下点点——这是在模仿大学里的一个教授,真是惟妙惟肖。它深色的大眼睛转了转,“别催!我正在想。我正在想。”说完,它优雅地舔舔喉咙底下光滑的皮毛。在哈米德看来,它真的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有时候,它真的像在试着理解……有时候,它的话听上去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最后,它闭上嘴,开始说话。 “我该卖掉你吗?我该卖掉你吗?”语气是哈米德的,但它并没有模仿他的声音。通常,他们这样交谈时,呱啦啦总会发出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而且是个很迷人的女性,哈米德暗想)。从前可不是这样。他们俩都还很小的时候,它会模仿小男孩说话。呱啦啦的策略很明显:它知道哈米德最有可能喜欢哪种声音。莫非这就是动物的狡猾?“嗯,”它接着说,“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买,别卖。而且永远要谈好价钱。” 它经常说出这样预言似的话。不过哈米德已经跟呱啦啦相处了一辈子,太了解它了:呱呱的评论越长,说明它明白得越少。至于刚才那句话嘛……哈姆想起他的金融课,那是在他找到现在的公寓之前。有半学期,呱呱整个白天都躲在他的书桌下头。(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个令人兴奋的学期。)“买,别卖。”课上不是讲过吗,这是十九世纪某个商业大亨的话。 它呱啦呱啦地讲开了,越说越离题万里。听了一会儿,哈米德猛地拽住呱呱的脖子,他俩在满是石头的斜坡上摔起跤来。哈米德又是笑又是叫,只用了不到一半的力气;呱呱则小心地缩起爪子。一会儿工夫,哈米德就败下阵来,他仰面躺着,呱呱站在他胸口上,用长长的嘴尖叼住他的鼻子,喊道:“叫我叔叔!叫我叔叔!” 呱啦啦的口鼻骨前两厘米没有长牙,不过它咬得挺用力,所以哈米德立即投降了。呱呱从他身上跳下来,一边得意地咯咯笑着,一边叼着他的衣领帮他站起来。哈米德起身,小心翼翼地揉了揉鼻子,然后朝山下安阿伯小城的方向挥了挥手,“好吧,坏蛋,咱们走。” 【1玛盖特:marquette,玛盖特县位于美国密歇根州,坐落于苏必利尔湖畔。这里的名字都用地球的城市命名。】 【2阿美里卡纳:americana,巴西东南部城市,位于圣保罗的郊区。】 “哈哈!当然。咱们走!”呱呱蹦蹦跳跳地朝山下跑去,速度之快,哈米德一辈子都望尘莫及。不过每隔几秒钟,它都会停下,回头看看哈米德有没有跟过来。哈米德摇摇头,开始往下走。真想跟上呱呱的话,他准得摔断腿。看着呱呱,他突然想到,虽然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星球来的,但那个星球的气候肯定跟玛盖特附近的冬天差不多。看它的毛色就知道了:一条一条宽宽的纯黑色和纯白色夹杂在一起,活像他在图片上看过的海豹。地上有雪的时候,你简直看不见它。 现在它已经跑到五十米开外了。从这么远的地方看过去,很容易误以为它是只狗,比如说某种灰狗。只是它的爪子太大,脖子也太长了。当然,它能学狗叫:不过话说回来,它也能模拟雷暴、学人类交谈——还能同时发出所有这些声音。整个中美星都找不到呱呱的同类,在这个星球上,它是独一无二的。上星期,他还了解到,它这一族在外头也几乎同样稀少。有个游客想买下它……游客能给的东西,是哈米德一直梦寐以求的。哈米德活了二十岁,足有十几年都在为此努力。 他非常需要点儿好建议。哈米德上次向他父亲求助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再去找他还不如死掉算了。只好去大学,找懒虫拉里…… 第二章 以中美这个星球的标准,安·阿伯小城已经配得上古老二字。当然,星球上还有更古老的建筑:着陆点附近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玛盖特旧城。学校有时会组织学生上那儿参观,每次时间都不长,因为那些简陋的屋子至今还带有轻微的放射性。而且,即使是在今天的首都,人们也还能找到一些当初的建筑。不过,坐落在安·阿伯城的大学已经繁荣了整整一百九十年,学校的大部分建筑比最初修建的那些房屋晚不了多少。 有什么事儿不对劲,不过看来跟哈米德的问题无关。他们走在城里,看见两架警用直升机从玛盖特飞来,在大学上空盘旋。哈米德发现自己平时最喜欢的几条捷径都被学校的巡逻队堵死了。肯定是跟游客有关的事,看来他只能从正门进去,还得经过教学楼。呸。已经十年了,可他还是厌恶那个地方,它让哈米德回忆起自己被当成神童的那些日子。父母强迫他学习数学,而他根本没那个头脑。他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那种孩子;可在他终于说服他们相信这点之前,家里总是充满怒气与泪水。 他俩沿着大学的外墙往外走。墙体上有些支撑物,造型很优美;常春藤顺着石墙爬到了道旁的树上,可哈米德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再熟悉不过了……惟一不同寻常的就是那些警车。 第2章 学生们东一堆西一群地站在一起,望着那些联邦警察,但空气中嗅不到骚动的味道,看上去他们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再说,以往联邦警察也从没干涉过大学的事务。 “保持安静,听见了吗?”哈米德低声说。 “当然。当然。”呱呱把脖子缩起来,装出一副小乖狗的样子。有段时间,他俩在校园里可谓臭名昭著,但那年夏天他就退了学,而且今天大家都在关心别的事儿,所以他们顺顺当当地走进大门,没引起任何学生或者警察的注意。 拉里那间可怜的老鼠洞在“道德楼”里。走到楼前时,他才真正大吃一惊。道德楼年代久远,看上去破破烂烂,却又还没古老到足以被尊为文物的地步。当时人们尝试着用砖来砌房子,这就是他们失败的作品。砖体已经朽坏,能看到不少裂缝,倒是为藤藤蔓蔓和害虫们提供了活动场所。现在,这玩意儿全然看不出是住人的房子,更像是一垛泛红的碎石墩。这是学校行政部门安置那些最惹人讨厌的终身教员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所说的“被遗忘的角落”的一部分……不过今天却有点儿名不副实。今天,楼前停着长长的两串警车,入口处甚至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 哈米德走上台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会儿,懒虫拉里恐怕会是整个星球上最难见到的教授。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哈米德为游客们当导游,因此跟其中一些安全人员早混熟了。 “你有什么事,先生?”可惜,这人他不认识。 “我来见我的指导教师……藤山教授。”拉里从没当过他的指导教师,但现在他不是正寻求拉里的指导吗? “噢。”那个警察啪的一声打开喉咙上的麦克风。谈话内容哈米德没听清多少,只知道那个警察提到了“那个黑白相间的外星生物”。在过去二十年中,除非你住在地洞里,否则不可能对呱啦啦一无所知。 过了一分钟,一个年龄大些的警官走了出来。“抱歉,小伙子,这星期藤山教授不见任何学生。官方事务。” 不知从哪儿传出一支葬礼上的哀乐。哈米德踢了踢呱呱的前爪;音乐戛然而止。“我不是为了学校的[奇書網整理提供]事,夫人。”他突然来了灵感:干吗不告诉她点儿实话呢?“是关于游客和我的呱啦啦的。” 那位警官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提到这个。好吧,跟我来。”他们走进黑洞洞的走廊,呱啦啦发出得意的笑声。总有一天,呱呱的这套小把戏会惹到什么惹不得的家伙,然后给人家打得屁滚尿流,不过看来不会是今天。 他们下到地下二层。只有吸音瓷砖里的荧光灯照明,光线更暗了。时不时的,他们脚下的木楼梯还会往下陷。楼里空荡荡的,平时门前排队等候的学生们都不见了,但哈米德知道警察并没有把教员也赶出去:一间办公室里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被遗忘的角落”——特别是道德楼——稀奇古怪,这儿的教员们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意味着最无能的人和最出色的人都在这些小房间里。 拉里的办公室在一段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其实该称之为半个地下室。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守在门边,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墙上有一个黄铜名牌:l·劳伦斯·藤山教授,天人理论研究系。名牌旁边耀武扬威地写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办公时间。门中央是张印有一只小猪的图片,旁边还附有说明:“如果一个学生假装需要帮助,那就假装给他帮助。” 他们走到门边,警官往旁边一站:哈姆得自己想办法进去。他飞快地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条小缝,拉里问:“暗号是什么?” “藤山教授,我得跟你谈谈——” “答错了!”拉里啪一声关上门。 警官把手搭在哈姆肩上,安慰道:“真遗憾,小伙子。要知道,比你大牌得多的主儿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哈米德甩开她的手。他脚下黑白相间的家伙发出阵阵警报声。哈姆抬高嗓门盖过噪音:“等等,我是哈米德·汤普森!你天人201班的学生。” 门又开了。拉里走出来,他瞟了一眼警察,又看看呱啦啦,道:“你怎么不早说?进来吧。”哈米德和呱呱赶紧从他身边挤进门去,拉里冲警官纯洁无邪地笑了笑:“别担心,苏西,是公事。” 藤山的办公室又长又窄,屋子里还堆着长长两排仪器,这么一来,剩下的空间大概只有一条过道那么宽。拉里的学生们(有胆量下到这个地洞里来的那些学生们)有一个猜想:要是拉里生活在旧地球,他没准能在信息存储器里安家。架子上的垃圾少说有好几吨,还有不少小部件伸到了过道里。考古学是拉里的专长之一,所以这地方简直像个博物馆——说不定真是个博物馆。大部分机械都静悄悄的,但时不时也有滴答作响或者发光发热的。这堆东西里有鲁布·戈德堡1式的搞笑发明,早期殖民地的模型……还有写东西是从界区外搞来的。暖管和水管几乎把天花板遮了个严严实实。每次到这地方来,哈米德都会联想到潜水艇的船舱。 【1鲁布·戈德堡:rubegoldberg(1883~1970),美国卡通画家,他笔下的人物喜欢用复杂的发明来完成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例如,一个剥鸡蛋壳的机器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拿起晨报时就会牵动一条打开鸟笼的线,鸟被放出来,顺着鸟食走向一个平台。鸟从平台摔到一罐水上,水罐撞到手枪上,使手枪开火。猴子被枪声吓得把头撞在剃须刀把上,剃须刀切入鸡蛋,打开蛋壳,最后让鸡蛋落入一个小圆碟里。】 拉里的办公桌放在屋子最里头。桌上的废铜烂铁堆得老高,其中包括一个平板显示器和一尊美丽的深黑色雕塑。在天人课上,拉里向他们介绍过他的收藏品管理理论:晚进早出,每年买一张干净的床单,在上面注明日期,然后把它铺在前一年那层杂物上头。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懒虫拉里的另一个玩笑罢了。可哈米德却发现,桌上那堆垃圾下头真的露出了床单一角。 台灯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眼看去,拉里周围的墙似乎在朝他倾斜。墙上贴满了海报。拉里之所以被安置在这个洞里,那些海报也尽过一点力:这玩意儿对任何脑子没毛病的社会成员都是一种冒犯。一堆……什么东西……被扔在为来客准备的椅子上。拉里大手一挥,它们便全体转移到了地板上;然后他示意哈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拉里也在自己的书桌后坐下:“我当然记得你,天人课嘛。不过提那干吗?你不是呱啦啦的主人,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吗?” 我可不是什么侯赛因·汤普森的儿子!“抱歉,刚才没想到那么多。我今天来是为了呱啦啦的事。希望你能给我些建议。” “啊!”藤山露出他有名的大嘴蝌蚪式笑容,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阴险狡猾,“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要说建议,我这儿可多着呢。对了,我听说你退学去了旅游局?” 哈米德耸耸肩,尽量不显出为自己辩护的神情:“唔,没错。因为当时我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了,而且我对美国思想与文学的了解比大多数毕业生还多……再说,旅行团再待半年就走,谁知道下一个旅行团什么时候能来?凡是我们有的,他们又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们都带他们去看了。说实话,就连咱们没有的,也摆出个样子,让他们看了。要想碰上下个旅行团,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 “嗯,嗯。” “无论如何,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认识几乎半数游客。可是……” 整个中美星有一千万人口,其中至少十分之一都做着飞到界区之外的美梦;在这十分之一里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爬行界,进入一个横跨上千个世界的文明。十年前,中美就得知了现在这个旅行团即将降临这个世界的消息。哈米德从那时起就开始作准备,希望能凭一技之长弄到去外头的资格。十年,等于他哈米德的半辈子,等于他摆脱数学之后的全部时间。 还有无数人像他一样卖命。过去十年,星球上每一个美国思想与文学系都快给挤爆了。幕后的勾当还远远不止这些。政府和一些大公司各有各的秘密方案,而普通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有几打人甘冒大风险,把宝押在一般认为外头的人不会感兴趣的东西上。这里头有些人真是傻得可以:他们把目标定在成为世界顶尖运动员、象棋大师什么的身上。其实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在飞跃界的无数人口中,这儿的高手连九流都算不上。不,真想搭便车,你得拿出点儿在本界区外显得稀奇的玩意儿。选择不多,基本上只能从地球老家的角度着手——至于具体方式,那可就另人大开眼界了。比如吉莉·温博格,学的也是美国思想与文学课,挺聪明,但算不上了不起的天才。等旅行团抵达轨道,她绕过旅游局,告诉游客们说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啦啦队长,还是个专做大人物买卖的高级妓女。这策略不少人都用过,男女都有,但其他人没吉莉这么直接,也就没她成功:她靠这法子赚到了进入飞跃界的机票。最搞笑的是,资助她离开中美的是旅行团里少数几个非人类成员之一,一只从罗斯林马尔星来的虫子,那家伙在有氧环境下连一秒钟也活不了。 “我猜我跟其中三个游客关系不错,但至少有五个导游比我干得更好。 第3章 而且,你知道,那些游客又复活了四个最初乘‘中美号’从地球来的人。只要这四个人自己愿意,游客肯定会带他们走。”这些男男女女在地球度过了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接着用了两万年,跨越了两千光年的距离,来到这个星球。看起来,中美已经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供出口了,“要是他们过几年再来就好了,等我毕业之后……那时或许我已经搞出点儿名堂来了。” 拉里打断了他的自怜自伤:“你从没想过用呱啦啦来吸引那些游客的注意吗?” “想过几次。”哈米德瞟了一眼蜷在自己脚边的那团毛球。呱呱太安静了。 拉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别担心,它正摆弄那些超声波图象仪呢。”他指了指哈米德身后那排仪器,上头有道紫色的亮光,在一些看不见的隔断之间蹦来蹦去。 哈姆笑了,“待会儿想让它出去可得费劲了。”他公寓里有几个超声波扩音器,但呱呱难得有机会玩一把高清晰超声波设备,“没错。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他们会对呱呱感兴趣,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它的训兽师。可他们一看出它不是从地球来的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教授,那些家伙简直有毛病!你把高界区弄来的宝贝砸在他们头上,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给他们猫王翻唱布鲁斯·斯普林斯廷的歌,他们却肯在塞勒涅上修个太空基地作交换!” 拉里只是微微一笑。当某个学生说话不经大脑,在学术上自掘坟墓时,他总这么笑。这表情让哈米德冷静下来。“唔,我明白,有时候,他们怪得有道理。”高级界区的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中美感兴趣。这里困处爬行界之内足足九光年。中美的科技不过是些老古董;而且,考虑到他们所处的位置,中美永远别想发展出有竞争力的技术。哈米德这个倒霉的星球只有一张好牌:它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而且这儿的人是最早从地球出发的殖民者之一。这趟悲剧性的航行持续了两万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球早已成了大多数人类心目中的传奇。 在飞跃界,已知存在着类人智能生命的恒星系有上百万之多,大部分多少能够进行适时通讯。在这片汪洋大海里,人类不过是一朵小浪花——大概占据着四千个世界。而即使在这四千个人类世界里头,对爬行界里一个第一代地球殖民地的兴趣也几乎为零。不过基数这么大,这点儿兴趣也已经够了:总能找到一些甘愿在爬行界飞上二十年的家伙,例如几个有钱的怪人,或者某个历史基金会,某个宗教运动什么的。所以说,中美真该为这一小群呆子的存在感谢上帝。过去的一百年里,除了偶尔有几艘商船外,只有两个旅行团光临过中美。那几次贸易给中美的生活水准带来了实质性的进展,但对于包括哈米德在内的很多人来说,它们的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它们几乎是中美人了解外面情况的惟一途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两百个人成功上演胜利大逃亡,去了飞跃界。最早出去的是政府职员和身负政府任务的科学家。对这些人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所有离开的人中,只有五个人最后又回到中美。拉里·藤山和侯赛因·汤普森都名列其中。 “是啊,我猜我早知道他们都是些怪人。可看看他们,大多数甚至不想知道咱们的表演是不是精确。我们煞有介事地要模拟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给他们看。可咱俩都明白那时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重工业全都已经搬到地球的空间轨道上,北美挤着五亿人口。我们在这儿弄得最多是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说不定比那更早些。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搞明白地球的历史。但除了几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之外,他们连年代是不是正确都不怎么在乎。似乎只要来这儿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拉里张开嘴,好像准备发表点儿什么意见;不过最后他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他的许多格言之一就是“要是你不能自己弄明白,那你无论如何都别想弄明白”。) “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你发现呱啦啦的用处了?” “是那只负责整个旅行团的虫子,他刚刚通知我说有人想买它。那家伙平时总爱讨价还价,他——等等,你很了解他,对吧?奇怪的是,这次他报了个一口价:他负责付钱给联邦,再送我去罗斯林马尔,”罗斯林马尔是飞跃界离这儿最近的文明,“还外加些超光速飞行特权什么的。” “所以你准备同你的宠物吻别了?” “差不多吧。我跟他们说他们需要人照顾呱呱:那个人当然就是我。顺便说一句,这也不全是谎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没我协助,呱呱肯定不会接受其他人。但他们对此毫无兴趣。你看,虫子说没人会伤害呱呱,但是……你相信他吗?” “啊,那只虫子的黏液基本上还是挺干净的,我敢肯定他没听说有人想对呱啦啦不利……他还挺正直,一定会先对买主的背景作点儿调查。他告诉你买主是谁了吗?” “一个叫拉芙娜&尖爪的人,嗯,这可能不是人名,我也不清楚。”他递给拉里一张写着出价的薄纸,上头还有拉芙娜&尖爪的标志:看上去像一只挺漂亮的爪子,“这个名字不在游客名单里。” 拉里点点头,把纸上的内容输入平板显示器。“我知道。嗯,让我看看……”他在显示器上捣鼓了一通。平板显示器被设置成教学模式,两面都能看到图像。哈米德发现拉里正在搜索联邦内部网络。拉里扬起眉毛,“啊哈!拉芙娜&尖爪上星期刚刚抵达,根本不是旅行团的一部分。” “一个独自行动的贸易商……” “没那么简单。他们的飞船待在朱庇特后头——这是虫子要求的。联邦太空网拍了些照片。”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艘长长的蜂腰状飞船,看上去是本界区之外的标准技术。但那上头有些古怪的鳍状物,几乎像是滑翔机的机翼。拉里输入了些算法,图像变得清晰起来,“唔,看看这些鳍的纵横比。这家伙装备着高性能的超光速飞行设备。在下头这儿当然毫无用处,但在很多很多地方可都是抢手货呢……”拉里吹起了口哨,是《噩梦华尔兹》中的几个小节,“我想这是个高级贸易商。” 来自超限界的人。 第三章 在中美,几乎每所大学都成立了天人研究系:自从那五个人返回中美时起,这就成了流行。但多数人把这当成个笑话。天人系基本上是宗教学的私生子,实际上搞的是天文学或者计算机。大家把所有夸夸其谈、不称职的家伙都往这儿塞。安·阿伯的上界系是懒虫拉里成立的——而且在大部分上课时间里,他都在雄辩地论证其虚假性。想想看,在飞跃界的脚底下猜测飞跃界头顶有些什么东西!连那些游客都回避这个话题。超限界是存在的——也许它包括宇宙的大部分空间——不过那可是个棘手、危险而又模糊的东西。拉里曾说过,超限界的存在是飞跃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但所有关于超限界的理论都是些靠不住的道听途说。拉里声称,他把天人研究提升到了看手相的层次,这是最让他自豪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这个贸易商显然经常深入天人的地盘。要是政府没有封锁消息,它绝对会让旅行团黯然失色。而这家伙就是呱呱的买主。哈米德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宠物。“你……你觉得船上有天人吗?”一个钟头以前,他还在为可能要跟呱呱分开伤心呢,可跟这个情况相比,那点儿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拉里会耸耸肩,回避这个问题。但老家伙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关于天人的知识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是正确的,那就是:天人在这么深的地方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是在飞跃界,他们也会解体、死亡。一句话,只有死路一条。我认为拉芙娜&尖爪是类人智慧生命,但它很可能比一股来自上界的人危险得多……它的那些招数,那些装备……”拉里声音越来越小,现在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桌上那个四十厘米的雕像上。那东西泛着绿光,像是用一整块无瑕的绿玉雕成的。等等,绿色?刚才那玩意儿不是黑色的吗? 拉里忽地把眼睛转向哈米德:“祝贺你,你的麻烦比你想像的还要有趣得多。说说看,为什么一个外来者,而且是个高级贸易商会想买呱呱呢?” “……唔,它这个品种肯定很少见。我跟不少游客谈过,他们谁也认不出呱呱到底属于什么种族。” 懒虫拉里点了点头。太空可不是个小地方,呱呱说不定来自爬行界的另一个星球。 “它小的时候,很多人都研究过它。你也看过那些文章。它的大脑跟黑猩猩差不多大,但大部分都用在震膜上,还有处理它听到的声音。有人说它是语音功能的终极形式:全是嘴,没有心。” “啊!就像一个学生!” 哈米德对这种拉里式的嘲讽置之不理。“看这个。”他拍拍呱呱的肩膀。 肯定是被超声波仪器迷住了,它的反应很慢。最后,它抬起头问:“干吗?”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也很正常。 “有些人觉得它不过是只鹦鹉。它录音回放的本事比高保真录音机还棒。但它也有自己喜欢的句子,说这些句子时还常常使用不同的声音——基本上都用得很得体……”哈米德指指靠在拉里脚边的电暖炉,“嘿,呱呱,那是什么东西?”呱呱把头向前伸,绕过桌角,眼睛盯着那些烧得红红的线圈。这个炉子和哈米德公寓里用的那种不一样。 第4章 “那是什么……东西……”呱呱好奇地把头朝火光伸过去。太急了点儿,鼻子碰上了电炉的安全网,“烫!”它往后一跳,鼻子埋进脖子上的毛里,一只前腿还指着电炉,“烫!烫死了!”它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舔舔鼻子,“天啊!”它瞥了哈米德一眼,像在责备他,眼里还带着算计的神色。 “相信我,呱呱,我没想到你会碰那玩意儿……为这事儿,它肯定会报复我。它的幽默感只到打埋伏暗算我为止,但这方面,它执著得要命。” “嗯,我还记得动物协会对它的研究报告。”藤山冲哈米德笑了,嘴咧得大大的。哈米德一直觉得拉里和呱呱脾气像极了,简直跟一家人似的。听了拉里两堂课以后,呱呱连咯咯的笑声都同那老头一样了。 拉里把电炉往后移了移,然后绕过桌子。他弯下腰,平视着呱呱的眼睛。现在他一副对呱呱关怀备至的样子。这种态度对他自己很有好处:’他眼前可是满嘴的尖牙,而且对方已经开始演奏《定时炸弹之歌》了。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了,呱呱闭上了嘴。“我真不敢相信,这里头没藏着类似人类的智慧。真的。我见过不少新生,刚开学的时候还不如它呢。一个没有智力的动物弄那么多声音出来干吗?”他伸手揉了揉呱呱的肩膀,“肩膀痛不,亲爱的?里头说不定会长出双手来吧。” 呱呱把头一扬:“我喜欢飞1。” 哈米德时常想起海因莱因小说里的场景;地球老家的科幻小说在美国思想与文学课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如果呱呱的岁数还小,它准会在成年前就死掉。它骨头里的钙和肌肉力量水平已经开始退化了,跟三十岁的人差不多。” “嗯,是啊。我们知道它跟你一般大。”二十岁,“我猜,它也可能是某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一部分。但那种东西通常要么是大脑受损的天人,要么明显是些人造物体。”他回到桌前坐下,嘴里没腔没调地吹着口哨。哈米德在椅子里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来找拉里是想让他帮自己出点儿主意,结果却听到这么些事儿。没什么好吃惊的,拉里就是这样的人,“我们知道得太少,还得多打听点儿消息才行。”拉里说。 “唔,我猜我可以尽力从虫子那儿多挖些东西。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那些游客也帮帮忙。” 拉里轻快地挥挥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要问问那只罗斯林马尔的虫子,不过总的来说,那些游客穿越了九光年才到了咱们这个偏僻地方,到了现在,他们带来的数据库就跟你去南太平洋度假时带的那种便携式数据库差不多……全过时了。至于联邦政府,当然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嘿嘿,要不然,他们就不会来找我了,说明他们已经一筹莫展了……不,我们需要直接连入本界区之外的资料库。” 拉里说话时的态度漫不经心,好像他说的只是再弄部电话,而不是要查清中美眼下最棘手的难题似的。他沾沾自喜地对哈米德笑笑,但哈米德打定主意不接荐。最后,拉里问:“你没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今天大学里,特别是道德楼里挤满了警察?” “是啊,挺奇怪。”如果我没那么多心事的话,本来应该觉得奇怪的。 “你知道一个叫斯卡德尔·弗里尼米斯里尼坦的吧?他算是游客中态度比较郑重的。这家伙带来了一件真正来自超限界的东西。这几个月,他一直不肯出手,希望用别的东西来交换他想要的本地产品。政府那些人——这个问题上我还是得替他们说句好话——一点儿也没让步。最后他只好拿出他的秘密武器。那玩意儿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 哈姆的眼晴移向摆在拉里桌上的雕像(它现在成了蓝绿色)。老头子点点头:“这是个安塞波2。” “他们肯定不会管它叫安塞波吧!” “不会那样称呼,可实际上它就是那个。” “你的意思是说,这么多年,大家都说什么在爬行界超光速是不可能的,其实全是谎话?”你的意思是说,我花了一辈子时间想办法奉承那些游客,全是白费劲? 【1英语中,痛和飞读音相近。】 【2常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一种星际间即时通讯工具,其信号发送速度可以超过光速。】 “不全是。瞧瞧这东西,颜色变个不停。我敢打赌,它的大小和质量也在变。这是真正的天人制造:虽然不是智慧体,但也绝不是由人设计、再拿到超限界制造的那些玩意儿。斯卡德尔说,别的游客手头都没有这样的东西。我相信他的话。” 一个天人创造的物体。哈米德简直着了迷,同时也感到一丝恐俱。关于这种事儿,大家都只听说过一些抽[奇書網整理提供]象理论,而且还是在那些疯子开的课上。 “斯卡德尔还说,这东西‘联着’罗斯林马尔的商用网。从那儿,我们能跟飞跃界任何登记过的地址联络。” “即时通讯。”哈米德的声音细得都快听不见了。 “差不多。要想了解宇宙的动态,总得花些时间。当你以相对速度运动时,总不免会遇到一些比较微妙的问题。” “它的局限性呢?” 拉里笑了,“问得好。斯卡德尔自己也承认这东西存在局限性。要想让它正常工作,你必须把它放在离界区分界线十光年以内的地方,我打赌,整个银河系里最多只有二十个星球满足这个条件——我们中美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它的能耗大得吓人。斯卡德尔说,要让这个宝贝动起来,咱们的太阳会变暗半个百分点。街上的人不会看出有什么变化,但从长远角度看,说不定有些害处。”拉里停了一会儿。他故意对某件事情轻描淡写的时侯,这种停顿经常出现,“从你的角度来看,哈米德,这东西还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它的带宽小得可怜:每分钟不到六比特。” “啊?发送一个比特要花十秒钟?” “没错。斯卡德尔在罗斯林马尔那头预留了三种协议:一个美国信息交换标准码;一个通讯位置图,使用一种英语演化出来的分支语言:还有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据说只要多用,它就能中途猜出你想说什么。第一个纯属笑话,是斯卡德尔开的无聊玩笑;第三个嘛,我看最多是他一厢倩愿的想像罢了。但有了位置图,你就能在一天之中发送一封信——五百个英文单词左右吧。而且这是双向的,所以很可能你的信件还在发送过程中就会收到一部分回答。挺棒的,对吗?反正比等上二十年要强多了。” 哈米德心想,自从一百年前第一次与外头的人接触以来,这大概是最轰动的新闻了。“那……呃,教授,他们干吗把它给你呢?” 拉里环顾着他这间地洞一样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嗨,嗨。我们星球伟大的总统先生也是去外头又回来的五个人之一,这没错。但真正在飞跃界有熟人的却只有我一个。你瞧,联邦政府对这笔买卖非常紧张。斯卡德尔想用这东西交换我们受精卵库里的大部分存货,这可是个了不得的道德问题:‘决不允许出售未出生的婴儿,让他们面对成为奴隶或更加凄惨的命运。’现在,制订这条规则的人自己想这么干:他们太想要这台安塞波了。但如果这是个假货怎么办?比如说,它或许只是联着斯卡德尔驳船上的什么数据库。这么一来,他们就白白损失了一些基因多样性,说不准还真把一些孩子给卖到地狱里去了。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到手的却只有一个会变色的装饰品。” “所以,斯卡德尔把它借给联邦政府一星期,政府又把它借给了我——基本上不附带任何条件。我可以联络联络老朋友,跟他们讲几个黄色笑话,当然同时还会让太阳变暗一点儿。一个星期以后,我写份报告,告诉他们这东西是不是真能跟外头联系上。” 我还不了解你吗?“我敢打赌,你肯定另有打算。” “当然。你来之前,我主要想调查调查资助斯卡德尔的那个基金会,看看他们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干净。现在嘛……从道德的角度讲,你的事儿没那么重要,但却很有意思。我想可以两件事同时进行。我会用斯卡德尔给的账户在网上搜索一番,看能不能找到听说过呱啦啦或者这个拉芙娜&尖爪的人。” 哈米德从来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他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是他天生不讨人喜欢吗?或者应该归咎于他的离奇身世?决定找藤山帮忙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是提一堆问题,希望有助于理清自己的头绪。可现在,拉里似乎准备大大地帮他一把。这让他不禁有些疑心,同时又满心感激。最后,他喃喃地说了些感谢的话。 拉里耸耸肩:“对我来说没什么麻烦的。我很好奇,而这星期我又有法子满足我的好奇心。”他边说边拍了拍桌上的安塞波,“不过有件事我倒真能帮帮你:至今为止,中美虽然时不时地受骗上当,但还没有谁对我们直接使用武力。这也是旅行团系统的优点之一:游客相互监督,不乱来,这对所有游客都有好处。拉芙娜&尖爪是个未知数。它要真是个高级贸易商,很可能会直接动手抢走它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是你,就会尽可能跟呱啦啦待在一块儿……等会儿我问问虫子,看能不能把他的驳船移一艘到大学上空来。这样,只要你别跑太远,有人找你的麻烦,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嘿,瞧见没有?瞧我是怎么帮你的!我一点儿也没解决你原来的问题,反而让你多了整整一……呃,一船的烦心事儿……” 拉里往后一靠,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第5章 “不过,对于你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最后证实拉芙娜&尖爪值得信赖,你还是得自己拿主意,要不要同呱呱分开。我敢说,随便哪个认为自己能思考的家伙——包括天人在内——都会为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着想。我——噢,该死!你干吗不去问你爸?这些事儿干吗不去找侯赛因?自从你离开家,他的心都碎了。” 哈姆觉得脸上发烫。他爸爸从来没说过藤山的好话。谁能想到他们俩竟然会谈到他?早知如此,他今天绝不会来找拉里。他想站起来,冲这老头大声嚷嚷,让他别管闲事。但他没这么做。他摇摇头,轻声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问题。” 拉里看着他,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追问。哈姆知道,只要他再说一个字,所有痛苦便会喷涌而出。但过了一会儿,老头叹了口气,看着趴在桌子后的呱呱,对它说:“嘿,呱呱,好好照顾他。” 呱呱正上下打量那台电炉,听了这话,它抬头看看拉里:“当然,当然。” 第四章 哈米德的公寓在大学的南边,还挺宽敞:这儿紧挨着星球上最古老的大学,距星球的首府也不过几公里。相形之下,租金算是便宜得惊人。打开后门,眼前就是好几公里无人居住的森林。那片地方大概很久都不会开发——往南走二十公里就是当初降落的地方,要是遇上暴风雨,没准儿会吹过来些烫手的东西。其实,那儿的辐射也许还不到自然环境下最高值的百分之五十。但既然整整一个星球都空着,为什么非得挤在降落点附近呢? 哈米德把自行车放在停车场的前排,然后静静地绕着大楼走了一圈。楼上亮着灯,楼下照常停放着其他住户的摩托车。好像有人站在那后头。啊,是个万圣节的稻草人。 他和呱呱开始朝自己住的方向走去。已经过了黄昏时分,两个月亮都不在天上。哈米德的指尖早冻得麻木了。他把手插进衣兜里,停下来往上望。旅行团的驳船停在空间轨道上,跟中美保持同步,看上去像南方天空上的一串光斑。差不多头顶正上方悬着一团阴影,纹丝不动,所以肯定不是云:想必就是拉里承诺的保护了。 “我饿了。” “再等一分钟,咱们马上就进去。” “好吧。”呱呱乖巧地靠着哈米德的腿,发出嗡嗡的声音。它现在看上去胖乎乎的,其实只是因为它的毛蓬蓬松松的。对呱呱来说,这种天气大概是最舒服的。他的目光扫过满天的星星。上帝,曾经有多少个钟头,我就像这样站着,一心想弄明白这些星星都意味着什么。还有一个小时,大方块星座就要从空中消失了。那个星座里亮度第五的恒星就是罗斯林马尔的太阳.在罗斯林马尔,还有那后头,超光速飞行是可能的——尽管在长达二十一个世纪里,它只是一颗跟地球老家差不多的普通行星。如果中美的位置离银河系的中心再远十光年,哈米德就会生活在广袤的飞跃界了。 对爬行界里存在的各个文明,就连飞跃界的人也只知道个大概。巨型飞船、吸气式冲压推进器1,所有这些都一次又一次被反复发明出来;那些文明会向外殖民,会获得知识,可这些知识通常都会失落在爬行界无尽的死寂中。在爬行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作超光速运动,那些爬行界深处的文明会以什么理论解释这一现象?(没准他们也观察到过遥远地方的超光速事件。)在爬行界,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造领域,与人类相当的智慧就是最高的智力形式。对这种事,他们又会发明出什么样的理论?那些生活在爬行界深处的人,他们很容易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处于造物的顶端;也许他们才是最快乐的人吧。要是中美再靠里一百光年,哈米德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他会满足于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文明。 哈米德顺着银河看向东边的地平线。那儿的光芒并不比上头强,但他了解自己头上的星空。他知道那就是银河系的中心。他无力地笑了笑。在地球二十世纪的科幻小说里,那些星云被想像成古老的种族所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的都是神一样的生物……但游客们把那儿称作“深渊”。零意识深渊。那儿不仅不能实现超光速飞行,连科学也不可能存在——这是他们的猜测,但无法确定。最快的往返式探测器也需要大概一万年才能飞到深渊的边缘。这类探险十分稀少,不过记录在案的倒也不是没有。 【1常见于科幻小说中的一种星际飞船推进器,速度接近光速。】 哈米德哆嗦了一下。他低头看看地上,四只猫正静静地坐在草坪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呱呱。“今晚不行,呱呱。”说完,哈米德领着呱呱进了屋。 屋里和平常一样,乱得一团糟。他替呱呱做好晚餐,又为自己热了点汤。 “呸。这东西的味道简直像大粪!”呱呱一屁股坐下,发出恶心的声音。很少有人像哈米德·汤普森这样,时常有机会重温自己童年时不愉快的经历。小时候吃饭时,他曾对母亲说过这话,一字不差。妈妈真该朝他喉咙里塞上只臭袜子。 他瞅了一眼呱呱的鸡肉,说:“咱们买不起更好的了,呱呱。”为了当导游,他已经把全部积蓄花了个底朝天。人人都觉得,能为游客工作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因此谁也没想到要付给导游酬劳。 “呸。”它总算开始一点点儿地吃起来。 哈姆看着它吃东西,突然意识到有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拉芙娜&尖爪不肯把他当作呱呱的“训兽师”一起带走,那就让这个来自上界的家伙自个儿回飞跃界去吧。不仅如此,他还要让虫子提供更确实的证据——他自己也会通过安塞波直接联系罗斯林马尔。总之,必须确保拉芙娜&尖爪会履行承诺。跟拉里的那番谈话让他的所有恐惧全都浮出水面——正是由于同样的恐惧,有些人才要求完全把旅行团拒之门外。谁知道跟随旅行团离开的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中美对飞跃界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乘二十多艘驳船前来的不到一千个外来者。来自本界区之外的怪人。要不是有五个人又回来了,中美的人根本无法证实游客们所说的任何话。至于那五个人,这么说吧,侯赛因·汤普森像个谜,即使对哈米德来说也同样如此:表面上心地善良,其实却是个不讲道德,惟利是图的家伙。懒虫拉里也是个谜,不过是个令人愉快的迷,总说对别人的话要三思。只在一件事上,他们五个人的话是一致的:宇宙非常广阔,飞跃界有上百万个文明世界,好几千个跨恒星的帝国。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并不存在统一的法律和秩序。相互合作和利己主义都很常见,但是……噩梦也四处潜伏着。 那么,如果拉芙娜&尖爪拒绝了他的要求,或者拿不出可靠的保证,他该怎么办?哈米德走进卧室,调出新闻,把自己淹没在一片色彩与动作中。中美是个美丽的地方,绝大部分土地尚未开发。这次的旅行团带来了反重力材料和常温聚变器,有了这些东西,中美的日子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意思……再过二三十年,还会有别的旅行团上这儿来。如果他和呱呱还是不满足本星球——至少他有几十年时间可以做好准备。拉里·藤山就是在四十岁那年才出去的。 哈米德叹了口气,几天里第一次高兴起来。 刚看完新闻,电话就响了。电话来源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显示器上,一个大大的红色单词:拉芙娜。哈米德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四下瞅瞅,找个稍微整洁点儿的角落,把电话的接收器转到那个方向。他到那儿坐下,接通电话。 拉芙娜是人类。还是个女人。“请找哈米德·汤普森。” “我、我就是。”该死的,别结巴。 几秒钟时间里,对方毫无反应。接着,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是友好的笑,更像是在讥笑他的紧张。“我打电话来是为了跟你谈谈那只动物。你叫它呱啦啦的那个。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出价了,现在我准备再次提高价码。”她说话的时候,呱呱走进房间,并且穿过了电话摄像头覆盖的区域。奇怪的是,拉头娜连眼睛也没眨,就像没看见呱呱似的。可屏幕旁的“视频传输”指示灯明明亮着。呱呱开始哼哼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这时,她才有了反应,看上去吃惊地微微一跳。 “你出什么价?” 又有半秒钟的延迟。拉芙娜&尖爪今晚肯定不在朱庇特,他们已经靠近了,不过应该还没到中美。“我们有些仪器,能跟……飞跃界的一个世界实现超光速通讯。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个,如果你决定留在中美,你会成为整个星球最富有的人;如果你决定出去,把它留给中美,你会帮助你的世界向前迈进一大步。” 哈米德发现自己脑子转得飞快,除了在拉里的口试上,他的反应从没这么快过。他发现了不少线索。拉芙娜的英文比大多数游客更流利,但她的发音真是糟透了。非常人性化,但确实很糟糕:她的重音很奇怪,简直让人听不明白;再有,她的读音也不准,把“世界”念成了“四界”,把“整个”念成了“怎个”。 同时,他必须仔细分析她所说的话,然后想出合适的回答。哈米德暗暗感谢上帝,还好自己已经知道了安塞波的事。“你的出价很慷慨,拉芙娜女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我最初的要求。我必须陪着我的宠物。只有我才能照顾好它。”他把头一扬,“有个随叫随到的专家难道不好吗?” 第6章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拉关娜的脸色阴沉下去。是愤怒吗?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似的。但等他说完,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差不多算是友好的笑容。“当然,这也在协议范围之内。刚开始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对你有多重要。” 上帝。我撒谎的本事也比这高明得多!这个拉芙娜大概一帆风顺惯了,很少有机会练习当面撒谎;要不就是情绪极端不稳定。谁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还有,因为我们所处的地位悬殊,我还要跟罗斯林马尔的虫子商量商量,让他为我们的协议提供一个可靠的担保。” 她那张伪装得很不成功的面具彻底崩溃了。“这太可笑了。”她看了看镜头之外的什么东西,“罗斯林马尔人对我们根本一无所知……我会试着满足你的要求。不过你听好了,哈米德·汤普森:比起尖爪先生来,我算是好脾气的,而且比较……呃,人道。尖爪先生已经很不耐烦了。我试着安抚他,但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咱们都可能有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是撒谎,现在又来这套。哈米德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点儿。别以为这不过是欺诈和虚张声势,没准儿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呢。“是的,拉芙娜小姐,我懂你的惫思。你的出价的确很慷慨,不过……我还得想想。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好让我向旅游局申诉。 “好吧。我想可以再给你一百个小时。” 第五章 通话结束以后,哈米德对着数据机呆坐了老半天。这个拉芙娜究竟是什么东西?人类向外星球殖民已经两万年了,有些殖民星球的环境比中美怪异得多,人类的外形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比起地球老家的各个种族,住在不同星球的人类之间的差异要大得多;不过,大多数星球的人类还是会彼此通婚。拉芙娜长得比很多游客更像地球人。假设她身高中等,你几乎可以把她当成一个中东裔的美国人:结实、深色皮肤、黑发。当然也有区别。她的眼睛长有内眼睑,虹膜是哈米德见过的最深的紫色。但比起她刚才的举止,这些小差异简直无足轻重。 为什么她没有收到哈米德的传输过去影像?难道她看不见?不太可能:他记得她看自己周围的东西的样子。也许她是某种人格模拟器的产物。人格模拟器在二十世纪末的美国科幻小说里很常见;但到了二十一世纪早期,人格模拟似乎已经难不倒计算机了,这东西在科幻小说里也就不再流行。类似的东西飞跃界里应该就有,更不用说超限界了。不过,那边的设备在底层当然无法维持良好运转。所以,没准儿她只是那个所谓的尖爪先生的虚拟形象。 但不知为什么,哈米德觉得她是个真人。他对她……有感觉。她穿着柔软的白色衬衣和长裤,身材显然很不错。而哈米德呢,过去的五年里,他的心思老围着女人打转。他常常在玛盖特市区的商店里花上大把时间,就为跟过往的女孩子抛抛媚眼。但这些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哈米德会对她有那种感觉。拉芙娜并不是那种特别热辣性感的女人。在这方而,她跟吉莉·温博格或者斯卡德尔·弗里尼米斯里尼坦的老婆根本没法比。但如果他们是在学校认识的,哈米德觉得自己肯定会尽全力追她,比追求吉莉认真得多……这可很能说明问题。 哈米德长叹一声。也许这只能说明他自己才是个疯子。 呱呱用头蹭蹭他的手臂:“想出去。”哈米德这才发现,尽管屋子里很冷,自己却浑身是汗。 “噢,不。今晚不行,呱呱。”他猜拉芙娜&尖爪的威胁有很多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他们那种人,只要能逃脱惩罚,很可能会毫不迟疑地抢走呱呱。 “我想出去!”呱呱抬高嗓门。它晚上常常待在屋外,多数时间是在森林里。这样一来,它待在屋里时就比较容易保持安静。这{奇机电子书}附近的阿猫阿狗都是呱呱的宠物;对于呱呱来说,夜晚就是它跟宠物玩闹的时间。他们刚来这儿时,呱呱引发了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战。两只最凶猛的狗失踪了,动物的等级次序也彻底改变了。事情的结果非常古怪。那些猫彻底被呱呱迷住了,它们常在院子附近晃来晃去,就为看呱呱一眼。它在家的时候,它们连架也不打。今天这种日子是呱呱最喜欢的。再过两个钟头,银色的塞勒涅和金色的黛安娜都会升起来。当一银一金两个月亮出现在夜空中时,哈米德常看到呱呱在森林边散步,身后还跟着一打忠心耿耿的随从。 可是,“今晚不行,呱呱!”接下来便是一场大吵大闹。呱啦啦开始表演摇滚和儿童节目,声音非常吵;不过这还不是它能制造的最大的噪音。如果呱啦啦拿出看家本领,能让哈姆浑身上下不舒服。现在只不过像一台音量太大的廉价收音机罢了。要不了多久,整栋楼的人都会怨声载道。哈米德今天运气还不错,至少紧挨着的几家现在都没人。 忍受了二十分钟的噪音之后,哈米德成功地用“人类游戏”转移了呱呱的注意力。像很多宠物一样,呱呱也当自己是人。但是呱呱跟猫啊,狗啊,其至鹦鹉都不同:它真能把人模仿得八九不离十。问题是,有耐心愿意陪它玩儿的人并不多。 他们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呱呱前腿搭在桌上,形状怪模怪样。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哈米德会先提个问题——随便什么问题,内容并不重要,呱呱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努力想出一个答案。如果是个抽象问题,呱呱的回答基本上毫无逻辑可言,只有算命先生和一厢情愿的人才听得懂。不过那也没关系,哈米德照样会问答它。有时候是评论一番;如果呱呱摆出讲笑话的架势,他就大笑一阵。他们的节奏、语调跟真人间的对话毫无区别。要是你不懂英文,会以为这是两个好朋友在闲聊。 “来个模仿秀怎么样,呱呱?乔·奥特加。奥特加总统。你能行吗?” “呵呵。”呱呱发出懒虫拉里的笑声,“别催。我正在想。我正在想!”他们常玩的模仿游戏有好几种。比如,它可以用另一个人的声音重复哈米德所说的话。在打不传输视频的电话时,呱呱最喜欢这么干;因为这种时候,对方真的相信它是人类。不过,只要呱呱进入角色,哈米德现在建议的玩法也挺有意思。 它用一只爪子摸了摸下巴。“啊,我知道了。”它装出傲慢的样子,往后一靠,差点儿滑到地板上,“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必须携起手来。”这是最近奥特加演讲时说过的一句话,一个简单的回放。哈米德继续提问,呱呱则开始自由发挥,但它的声音始终跟中美总统一模一样。哈米德的肚子都笑疼了。奥特加是回到中美的五个人之一;他不怎么聪明,但却野心勃勃,而且非常自以为是。想想看,对界区外的那么一丁点儿了解就足以使他坐上星球元首的宝座。用懒虫拉里的话来说,这五个人就像小水坑里的大鲨鱼。 呱呱是个超级爱出风头的家伙,没过多久,它就被自己的聪明才智迷得忘乎所以了。它开始不断挥动前腿,最后终于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哎呀!”它一跃跳回椅子上,看看哈米德,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俩前仰后合地笑了有半分钟。这种事儿以前也发生过。呱呱最多能理解“摔个屁股蹾”这类笑话,再复杂的它就不知所云了。但它会跟哈米德一起笑,这让它觉得自己更像个人,再说它也喜欢跟哈米德保持一致。“噢,天哪!”它一屁股坐到桌上,两只前腿交叉在脖子后头,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屋里只偶尔有几声喘息,接着是一阵适意的安静。哈米德伸手摸了摸呱呱前额震膜上的硬毛:“你是个好孩子,呱呱。” 那双深色的眼睛转向他。它发出一种像叹息的声音,震动了哈米德手掌下的皮毛。它说:“当然,当然。” 屋里的窗帘只拉上一半,还有一扇窗玻璃也开着,这样呱呱就能坐在那儿朝外看。哈米德躺在光线黯淡的卧室里,注视着呱呱。它坐在金色和银色的月光里,鼻子紧贴在纱窗上;长长的脖子弯着,好让头部和肩部的震膜对着窗外。时不时的,它的头会微微一晃.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森林里的蟑螂1闹出不大的动静,除此之外,算是个寂静的夜晚。呱呱也很安静——至少在哈米德的听力范围之内,它没发出任何声音——哈米德很高兴它能这么乖。它真是个好孩子。 【1估计外星蟑螂跟地球上的不太一样。】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把被子拉到鼻子底下。这一天可真长啊,好像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赶在今天出现了。 今后几天他得非常小心才行:不能离开玛盖特和安·阿伯,也不能留呱呱单独待着没人照顾。至少虫子的保护似乎还不错。不过我最好把第二台安塞波的事告诉拉里。如果拉芙娜&尖爪带着那玩意儿直接去找政府的话……对于哈米德和呱呱来说,这可能是最危险的情况。政府的人成天高唱什么禁止私下交易,其实,只要他们认定哪笔买卖对星球有利,这些人什么都肯卖,包括他们自己的祖母在内。感谢上帝,他们已经有一台安塞波了——或者说快有了。 真好笑。这么多年来,他做了那么多白日梦,结果人家想要的不是他,而是呱呱…… 第六章 哈米德是汤普森夫妇收养的孩子。等他一懂事,父母就告诉了他。而且在很早的时候,他就猜到了真相:他是侯赛因从飞跃界带回来的,也不知道胡斯1·汤普森用什么办法瞒过了大家。 第7章 当然,这件事政府是知道的,而且还帮忙掩盖。在父母还没有逼他学数学的那些年——那时,他以为父母都是真心爱他的——这对他来说是个快乐的小秘密。很多被父母宠爱的孩子都觉得自己特别与众不同,哈米德也不例外。知道自己是从飞跃界来的,自然让他更加坚信这一点。他暗地里做着美梦:他是飞跃界版的“被放逐的王子”;等他长大了,等下一艘飞跃界的飞船降落的时候……他就将启程出发,去响应命运的召唤。 【1侯赛因的简称。】 八岁上大学似乎正说明了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尽管他的成绩比中等好不了多少,他的父母却始终对他充满信心……那一年是他童年的终结。不管父母怎么说,他并不是个天才。他们一直坚持,他同他们吵闹,流了无数眼泪。最后,妈妈离开了侯赛因·汤普森。直到那时,侯赛因才大发慈悲,让哈米德回到他该去的普通学校。他的家庭永远改变了。妈妈很少回家看望哈米德,就是回来,时间也很短,而且气氛总是非常紧张。但又过了五年,哈米德才真正开始恨他父亲。他无意中听到一番谈话,原来侯赛因早早地送他进学校,逼他学数学,折磨他,都是别人雇他干的。哈米德当面质问他,而老头子也没有否认。他试着“解释”,可那不过是些不知所云的咕哝……比谎言更糟糕……如果哈米德真是个王子,那也是一个遭人陷害的王子。 这些回忆都是老一套了,他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常想起这些事……但今晚有些新东西,非常讽刺,简直像魔法。这么多年……原来呱呱才是人家要找的小王子! 屋里有嘶嘶的声音。哈米德挣扎着想摆脱睡意,可梦里那种恐俱和迷惑的感觉还是残留着。他滚到床边,使劲睁开眼睛。窗户周围只有星光,呱呱呢?它已经不在窗纱前了。大概是又做噩梦了吧。呱呱难得做噩梦,可每次都会闹出老大动静。有一次,在一个冬夜里,它在梦里发出轰隆隆的雷声,把哈米德吓得够呛。呱呱的雷暴当然没真货那么大的威力,不过…… 他瞅瞅地上的一堆毯子,那就是呱呱的窝。没错,它在,面对哈米德的方向。 “呱呱?没事的,宝贝儿。” 没有回应,屋里只有嘶嘶声,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这不是呱呱弄出来的声音。有一阵子,哈米德的脑子好像停止工作了,就跟老鼠遇到蛇的时候差不多。然后他啪一声打开灯。屋里没人。声音是从数据机里传出来的,显示图像的屏幕却还是漆黑一片。真是疯了。 “呱呱?”他从没见过它这副样子。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周围露出一圈眼白,前腿露在毯子外头,爪子伸着,爪尖在塑胶地板上弄出了深深的划痕,嘴角还淌着一串口水。 他起身朝它走过去。嘶嘶声变成了人的声音:“我要她。人类,我要她。我一定会得到她。”她,呱呱。 “你怎么弄到权限的?你干吗打扰我们?”这话很蠢,但至少可以让他清醒清醒:这种起床方式对大脑的正常运转可没什么好处。 “我是尖爪。”哈米德突然想起拉芙娜&尖爪的标志上的那个图形。尖爪。真是可爱毙了,“我们出了大价钱,一直很耐心。但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我要她。你们不过是些肉……肉猪,就算要把你们全干掉,我也一定要得到她。” 嘶嘶声现在已经基本消失了,但语音效果还是很差,就像出自一个廉价的电子合成器。这个尖爪的句法和口音跟拉芙娜如出一辙。要么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要么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学的英文。不过也有区别:拉芙娜听上去很生气,而尖爪则是彻底疯了。他的语调急躁不安,语速也一直很快,只在说“肉”字的时候结巴了一下。这声音泄露了他的意图,哈米德现在真正了解到他为什么想要他的宠物了:声音里带着一种饥渴,一种吞噬或者强暴的欲望。 哈米德的怒气战胜了他的恐惧:“你干吗不滚回老家去,你这个可笑的怪物!我们这儿有保护措施,不然你就不会来这一套虚张声势了——” “虚张声势!虚张声斯丝肆——”最后这个词听着怪里怪气的,像是在狼吞虎咽的时候给噎住了。在哈米德身后,呱呱开始尖叫起来。过了一会儿,噪音低了下去,“我不是吓唬你。侯赛因·汤普森现在已经知道惹怒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你不把她交给我,你,还有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我看见一辆陆行车,就在你的……房子旁边。一小时之内,用这辆车带她往西走五十公里;否则,你会跟侯赛因·汤普森一个下场。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虚张声势了。”说完这句话,尖爪先生的声音消失了。 他肯定是在虚张声势!要是他真的那么强,为什么不直接干掉那些游客,然后把呱呱抢走呢?说真的,他们这事儿干得可真蠢。一个星期以前,只要花言巧语一番,他们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费吹灰之力。看起来,这些人从没想到过有人会违抗他们——要不然就是他们已经绝望到孤注一掷了。 哈米德转身向呱呱走去。他伸手抚摸着呱呱脖子上的毛,它往后一缩,针一般的爪尖抓破了哈米德睡衣的袖子。“呱呱!” 它放开了他的袖子,缩回到自己的那堆毯子里。它发出一种像口哨声似的噪音:有一次,它被一辆开得很快的三轮车撞了,哈米德那次也听过这种口哨。哈米德的父亲猜测说,这很可能就是呱啦啦本来的声音,就像是人类的呜咽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跪下来,喃喃地安慰它。这次它由着他抚摸自己的脖子。哈米德发现它尿床了。呱呱从小就知道用厕所,几乎跟哈米德同时学会。看来,不管尖爪先生的话是不是真的,呱呱被他吓坏了。爪先生还说他能杀死所有人呢。哈米德想起了那台安塞波。一部该死的电话,打的时候能让太阳变暗。 虚张声势还是疯狂?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数据机那儿,按下旅行团领队的号码。有时候,虫子晚上只接受邮件,不接电话;上帝保佑今晚不是这样。响铃模式变化了两次,接着出现了一幅云端与蓝天的全景图。你或许会以为这是中美上空的景象,不过只要向下看,就会发现云层盘旋着,颜色越来越暗,根本望不到头。其实这是在罗斯林马尔星上压强十巴的高度拍摄的。每次人类打进电话时就会出现这幅图;虫子无疑认为它可以安抚人类,同时这也显示出他的思乡之情。他的故乡罗斯林马尔是个直径三万千米、类似木星的星体。 云层翻卷了足有五秒钟。起来接电话,该死的! 图像消失了,哈米德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类——拉里·藤山!看见哈米德,懒虫拉里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你找对地方了,小子。我一直在虫子这儿。已经有些进展了。” 哈米德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拉里接着往下说道:“从午夜起,拉芙娜&尖爪就一直缠着虫子,又是许诺又是威胁;自从那个叫尖爪的家伙接手以来基本上就全是威胁了……对你爸爸的事,我们感到很抱歉,哈米德。我们早该想到——” “什么?” “你打电话来不是为这事儿吗?……噢,新闻上都播了。喏——”图像变成了东密歇根的一个农场,上空还盘旋着一架报道新闻的直升机。哈米德花了整整一秒钟才认出那些小山。这是玛盖特两千公里以东的汤普森农场附近。已经过了日出时分。摄像机摇晃着,始终对准一条小溪;播音员不住自吹自擂,说什么新闻在线甚至抢在搜救队之前到达现场。他们越过几个山头,眼前出现了……那些树上哪儿去了?地上有上千条黑线,全是倒下的树干,所有的树干都指向爆炸的中心。那个播音员继续喋喋不休:幸运的是陨石坠落在有湖的山谷里,还好爆炸只波及到一个农场。哈米德咽口唾沫。那个农场……是侯赛因·汤普森的:自从妈妈离开后,他们就搬到了那儿。爆炸中心满是升腾的水蒸汽——湖水只剩下这些蒸汽了。播音员向他的观众保证说,弹坑已经把农场的建筑物所在地彻底摧毁了。 新闻剪辑消失了。“这不是中美的核武器,但也不是天灾,”拉里说。“那东西是两个小时前拉芙娜&尖爪发射的。就在爆炸前几分钟,胡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什么‘尖爪’要来了;他非常害怕。你想看吗?我可以放给你看——” “不!”哈米德似乎噎住了。接着,他用稍稍平静些的声音说了声,“不。”他从前多么爱他的父亲;知道真相之后,他又多么恨侯赛因·汤普森。现在他死了,哈米德也许永远无法理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了,“尖爪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杀了我——侯赛因。”哈米德把刚才的电话重放了一次,“无论如何,我得跟虫子谈谈。他能保护我吗?要是我拒绝他们,中美真会有危险吗?” 这次,拉里没有耸起肩膀,给他一个“你自己琢磨吧”的表情。“这儿都成一锅粥了。”他说,“虫虫简直晕头转向。他就在这儿附近,你等——”那片安宁的云又出现了。该死、该死、该死。背后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上他的后腰。是呱呱。黑白相间的脖子绕到他身侧,深色眼睛注视着他。“怎么了?”它轻声问。 哈米德觉得又想哭又想笑。呱呱还是战战兢兢的,不过至少已经能认出他来了。“你没事吧,宝贝儿?”呱啦啦蜷起身子,把头伸到哈米德的膝盖上。 数据机上的云散开了,拉里·藤山和虫子同时出现在屏幕上。 第8章 当然,他们并不是在同一间屋子里——那样两个人都得完蛋。罗斯林马尔的驳船就像一个巨大的压力舱,里头的压力和大气成分只适合虫子——大约一千巴的氨气和氢气。船上有一个密闭舱室,是专门为人类准备的。画面上,虫子占据着最显著的位置;他背后的端体有一部分是透明的,那是人类专用舱室的窗户。拉里朝他挥挥手,哈米德忍不住笑了。瞧瞧,是谁给关在动物园里了。 “啊,汤普森先生。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们正面对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虫子的英文非常标准,声音是合成的,但他听上去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中美男人,“当然,如果你能尽快把你的宠物卖给他们,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 “不行。”哈米德回答得很干脆,“反、反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没门儿。这可不是做生意。你听见他们是怎么威胁我的,你也看见他们是怎么对付我父亲的。”过去的六个月中,虫子都是他的大老板,他敬畏的对象,哈米德甚至没多少跟他说话的机会。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你总说旅行团领队的首要职责就是确保交易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被另一方伤害。现在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呃,从技术上讲,我指的是你们中美人和我旅行团里的游客。我知道我能保证让他们守规矩……但我们现在才渐渐了解拉芙娜&尖爪,要我去对抗他们,这个,恐怕不太公道。”说着,这只上千公斤的虫子朝拉里跟前的窗户侧了侧身子。哈米德知道,在罗斯林马尔的重力下,虫子会被压成一只扁虫,他那些穗子似的触手也会一根根贴在地上。但这会儿,在一个g的重力下,他看起来活像个充得太胀的真丝枕头,上面还有红色的穗子作装饰,“拉里跟我说了斯卡德尔那个能在爬行界使用的‘安塞波’的事。我听说过这种东西,相当了不起,而且很难弄到手。只要一个就能支付这个旅行团的所有花销,还绰绰有余……哼,斯卡德尔还借口他的组织财政困难,求我让他搭便车呢……嗯,拉里一直在用这玩意儿查询关于呱啦啦的信息。” 拉里点点头。“你一走我就开始干了,那机器现在还在我的办公室里嗡嗡响呢。斯卡德尔说得没错,它联着罗斯林马尔的商用网,从那儿我可以联到寰宇文明网。呵呵,斯卡德尔在罗斯林马尔留下了一个不小的信用账户;为了帮他们测试这东西,我可花了不少通讯费,但愿斯卡德尔和奥特加别为账单的事生气。我把呱呱的样子形容了一番,然后要求深度查询。那儿的子网有上百万个,遍及整个飞跃界,这会儿正在飞跃界的数据库大查特查呢。我——”他顿了顿,脸上的热情减了一度,“呃,是虫虫,发现了一份描述,跟呱啦啦很像……” “是的,而且情况非常令人不安,汤普森先生。”难怪游客们谁都没听说过呱啦啦。拉里收到的惟一比较可信的线索来自银河系的另一端,那是个飞跃界内的偏僻角落,与寰宇文明网只是偶尔有联系。他们同样没有见过呱啦啦的同类,但却听到过一些传闻。在他们星球之下一千光年的爬行界深处,传来过一些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与呱呱的特征相符。据说那个种族智力超群,很快就开发出了爬行界内速度最快的星际交通工具。他们向外殖民扩张,控制了大片空间,最终建立起一个由上万个世界组成的帝国。所有这些都是在无法进行超光速飞行的情况下完成的。但爪族——这个名字似乎也对得上——的帝国可不是凭兄弟般的友爱来维系的。种族灭绝是常有的事,他们还用相对动能弹摧毁了不少星球。爪族的科技是爬行界最发达的,也是最致命的。他们过去控制的地盘现在大都成了一片死寂。过了好几个世纪,他们的故事才被那些慢吞吞的飞般带出了爬行界。” “等等,藤山教授说过,安塞波的带宽只有每秒十分之一比特.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你们怎么可能发现这么多?” 拉里露出一丝窘迫的表情。在哈米德的记忆里,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们用了斯卡德尔的人工智能系统。在我们跟罗斯林马尔的链接两头,它帮我们添补了很多内容。” “啊哈!” “别忘了,汤普森先生,在这根数据传输链条上,只有这里的第一环才需要数据压缩。寰宇文明网位于飞跃界,那儿的大多数链接,无论带宽还是数据完整性都相当不错。” 听上去的确满怀信心,但哈米德读过很多关于寰宇文明网的文章。对他来说,文明网几乎跟超光速飞行一样令人着迷。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可能直接与其他所有世界相连。部分是由于通讯范围的限制,但主要还是因为涉及到的世界数量实在太大。同样的,这个网络也不是由哪一个“电话公司”维护的,就算有一万个电话公司也办不到。这些从银河系各个角落传来的消息很可能经过了五个或者十个中转系统。这些中转站多半也不是人类维护的,更别提银河系另一头给他们发信的那个种族了。打个比方,这就像用英语提出一个问题,然后一个既懂英语又懂西班牙语的人再用西班牙语把这个问题传给其他人,接着又有人把它翻译成德语。文明网的情况比这还要复杂上百万倍。再说,比起外头的有些种族来,连虫子都算跟人类挺相似的了。 哈米德把他的这些想法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还——还有,就算发信人说的确实是我们理解的这个意思,这仍然有可能是个谎言。瞧瞧本地那些历史学家是怎么描述理查三世和穆罕默德·罗斯就知道了。” 懒虫拉里又露出了他的蝌蚪式笑容。哈米德意识到,他们肯定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拉里说:“还有一个问题,虫虫,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呱呱的同类?从他们的描述看,爪族应该有类似手的器官。哈米德的呱啦啦身上可没那种东西。” 虫子紫色的穗子飞快地转了三圈。激动?不耐领?“他们的回复还没完全传过来,但我自己有一套理论。你知道,拉里,说到性学,我一直是个好学生。人家也许只是出于礼貌才称我为代表男性的‘他’,但我对‘性’这个问题一直非常着迷。对于无数的种族来说,这个因素都是地球人所谓‘推动地球旋转的动力’。”哈米德突然理解了吉莉·温博格成功的原因,“所以,我绝对称得上这方面的专家。我猜,爪族在性方面表现出极端的二态性。雄性的前肢很可能就是手,于是他们担当起了杀手的角色。相反,像呱呱这样的雌性则非常友善,而且智力低下。” 呱呱把眼睛从虫子身上移开,看着哈米德,喃喃地说:“当然,当然。”时机好极了,就好像在说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乡巴佬到底是谁啊? 虫子没注意到这一幕。“这甚至可以解释雄性为什么会那么凶恶。回想一下汤普森先生同他的对话。这些生物似乎把他们自己一族的女性视为供自己使用的财产:很像是男性至上主义的终极形式。”哈米德一阵哆嗦。这倒提醒了他——他一直忘不了爪先生声音里的饥渴感。 “上面这番话,是你拒绝向我们提供保护的前奏吗?” 虫子沉默了大概十五秒钟。这段时间里,他的紫色穗子一直上下摇个不停。最后,他说:“恐怕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没把这些分析告诉游客们,他们只知道那些威胁和新闻里报道的事故。但无论如何,他们是游客,不是探险者。他们要求我拒绝接纳你。还有些人要求立刻离开你们的星球……这条线路安全吗,拉里?” 拉里回答道:“地下光纤,外加激光加密的链接。碰碰运气吧,虫虫。” “好吧,汤普森先生,我能向你许诺的帮助不多。我可以停在你的城市上空;如果他们想直接搞绑架,我会试着阻止他们——除非我发现他们准备达不到目的就摧毁你的星球。我觉得他们不大可能那么干,但如果这种事儿真的发生了……这么说吧,面对以接近光速撞过来的小行星,就算是你,恐怕也不再会考虑自己的体面了。” “我不能下来接你。那太引人注目了,我不能明目张胆地违背顾客的愿望。不过呢,”他又顿了顿,紫色穗子晃得更快了,“如果你,呃,出现在这儿上头,我会让你进我的驳船。就算有人看见,那也是既成事实了,这种情况下我肯定能说服我的顾客。如此一来,最糟的情况大概也不过是两手空空地提前离开中美罢了。” “这、这真是太慷慨了。”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大家都说虫子是个守信用的家伙——但做起买卖来可非常厉害。就连哈米德自己也承认,虫子没必要仅仅为了个好名声而帮他的忙。可现在,为了帮助他,虫子竟然愿意用这趟为期长达二十年的任务冒险。 “当然,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到了外头以后,我会要求你为我工作几年。我打赌,好好研究研究呱啦啦,取得的成果大概就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 一天以前,哈米德还会对合同、保证什么的吹毛求疵一番。今天,唉,除此之外,惟一的选项就是拉芙娜&尖爪了……最后,拉里充当他们的证人,哈米德跟虫子定下了两年的契约和这期间的薪金标准。 现在,他和呱呱只需要设法往上爬个五千米就成。他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了。 第七章 车是戴夫·拉尔森的,不过反正戴夫欠他一次人情。哈米德叫醒他的邻居,告诉他呱呱病了,他得带它去玛盖特。十五分钟之后,哈米德和呱呱就驾车穿过了安·阿伯。 第9章 这天是星期六,加上天才蒙蒙亮,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本来他还以为警察和军队会蜂拥而至呢。要是拉芙娜&尖爪知道吓倒乔·奥特加是多么容易……要是政府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们肯定会立即把呱呱交给他们。但政府显然给搞糊涂了,目前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希望天上那些大哥大们吵架的时候别注意到自己。农场的爆炸已经不是头条新闻了。政府没有大肆声张,因此这种毫无头绪的恐慌至今还被限制在政府高层内部。 呱呱一直在乘客的座位上喋喋不休。它一会儿趴在仪表板上,一会儿又嗅嗅哈米德给它装玩具的口袋。它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但私人小轿车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电子设备价钱很便宜,可机械消费品还是很贵。而且由于没有大规模修建高速公路网,汽车永远不可能像在地球上那样多到令人烦心的地步。至于货运则基本都是靠铁路。不过,现在旅行团来了:他们带来了十万张反重力垫,足以改变整个交通系统。中美很快就会进入“空中汽车时代”——也就是说,第一次超过地球老家。反正乔·奥特加是这么说的。 过了大学就是一片开阔地。在车前灯照耀的范围之外,哈米德还能瞥见平整的土地和地上霜冻的反光。他紧张得要命,每隔几秒钟都要抬头向上看看。塞勒涅和黛安娜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中,光线黯淡。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的映衬下,游客的驳船好像一些模糊的灰斑,中间还有东一朵西一朵的白云飘来飘去。没有发现入侵者,但有三艘驳船不见了,大概移到空间轨道上去了。罗斯林马尔的驳船停在玛盖特的东边,就在仓库区的正上方。看来虫子已经履行了他的承诺。 哈米德把车开进玛盖特市中心。城里那座两百层的塔楼上飘着一打明亮的招牌,都是产品广告——其中一些产品确实存在。舞厅和大商场里的灯光倾泄在公路上。这是一条八车道公路,路面相当宽敞。不过因为是星期六早晨,这地方空空荡荡的。大部分商业区都是这个样子——全是照着二十一世纪中期地球上的玛盖特重建的。老玛盖特坐落在苏必利尔湖边,湖的面积非常大。在那个世纪里,从太空来的重型货物都在苏必利尔降落,玛盖特也成了一个伟大的港口,通往太阳系的门户。游客们说,在上千个世界的传说中,它都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哈米德开下大路,进入一段地下的斜坡道。中美的玛盖特只是个花架子,大概只有原物的百分之一大小,人口甚至还不及当初的百分之一。但如果从空中看,灯光营造的热闹气氛十分真实,这地方还显得挺不错。遇到重大节庆,星球上每个抽得出身的人都会到这儿来——大概有一百万人之多。其实,这地方也不算骗人的把戏。游客们知道这不过是地球上玛盖特的复制品,但重要的是,这是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惟有距原物只一步之遥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水平——这是官方的宣传词。事实上,中美的人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将近二十年里,整个星球的人力物力都消耗在这上头,为的就是在这支旅行团到来之前建好它。 租车处位于一幢十五层的建筑物底下,再下面就是火车的起点站。火车可是真家伙,只不过下一班车要半小时以后才到。哈米德一下车就闻到一股冷飕飕的霉味儿,石砌地下建筑老有这种味道;他往前走,脚步声引起一阵阵回音。现在,他和天空之间隔着上百万吨的陶瓷和石头,就算来自上界的人也没法透过这么多障碍物看见他……至少他希望如此。一个睡眼朦胧的警卫看着他填写表格。哈米德紧盯着屏幕,尽管天气挺凉,他还是一身冷汗:排在他后面的家伙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吧?想到这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犯法,但现在可不是为这种事情忐忑不安的时候。如果拉芙娜&尖爪侵入了网络,他们还真的能看见地下的他。那样的话,拉里惟一的保护就是他填写的假账号了。 他们开着一辆千僖司令离开了那儿,以前在地球上,观光客们常开着这种车东游西逛。哈米德先往北开,接着往东;等终于钻出隧道时,他们正往南朝仓库区开去……仓库区的正上方就是虫子那艘绿色驳船。天色已经越来越亮了,哈米德能清楚地分辨出驳船半球形的船身和圆润的穹顶。驳船的体积相当大,所以看上去似乎近在咫尺。但哈米德知道,其实它离地面足有五千米。 一架直升机也许可以把人送到驳船顶部,或者直接停在驳船上的某个平台上。当然,有那么多突出物挡着,降落时会比较麻烦。但哈米德不会开直升机,再说,这么一大早,他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租这种东西。不,他和呱呱要用的手段比这直接得多;自从游客到这儿之后,他俩每隔一个礼拜都是这么上驳船的。 离入口处越来越近了,联邦政府的人和游客们平常都在这块地方结算费用。再往前走,房顶上安装着摄像机。他把车窗变成有色玻璃,只留驾驶员这边的窗玻璃没动。接着,他空出一只手,按住呱呱的肩膀说:“来玩会儿藏猫猫。” “好吧。” 三百米之外就是第一道门。跟平常一样,三个警察站在门外,还有一个待在门边的一个防弹的小房间里。如果奥特加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的旅程便会到此为止。 警察看上去紧张极了,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盯着天上。他们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儿,但认为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这些人只略略瞟了一眼那辆千僖{奇机电子书}司令就挥手放行了。里层的门同样轻而易举,但在那儿,他必须输入自己的导游编号……如果拉芙娜&尖爪在监视网络的话,哈米德和呱呱的时间不会太多。 他把车开进主仓库前空荡荡的停车场,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让汽车右侧正对着警卫室。“安静地待会儿,呱呱。”说完,他跳下车,走过碎石铺成的院子。也许他应该走快点儿,作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噢,不,警卫已经看见他了。好吧,冷静点儿。他挥挥手,继续往前走。晨光中,院子里的探照灯已经显得不那么亮了。星星全都消失了,天空中只剩下驳船和几朵白云。 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从飞跃界带来的货放在这种鬼地方。仓库确实不小,边长大概有两百米,但除此之外可谓一无是处;薄薄的塑料外加些烂木板,这地方早就老掉牙了。 哈米德还没伸手,警卫室的门锁就“嗡”的一声打开了。他推门进去。“嗨,菲尔。” 真是好运气!其他几个警卫都不在,肯定正在巡逻呢。菲尔·卢卡斯人挺和善,但不怎么机灵,而且他不很了解呱呱。卢卡斯坐在警卫室的中间,屋里有一块可升降的铁板把警卫与来访者隔开。左边还有一扇门通向仓库。“嗨,哈姆。”菲尔看着他,神色紧张,“你今天可真早啊。” “是啊,出了点儿小问题。车里有个游客,”他说着朝身后的防弹玻璃挥了挥手,“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得把他送到上头去,而且最好别让人看见。” 菲尔舔了舔嘴唇,“天啊,什么事都挤一块儿了,听着,哈姆,我很抱歉,但联邦安全局有令:谁也不准下来,谁也不准上去。那些人之间出了什么麻烦。要是他们开始互相扔石头,就让他们在上头窝里斗好了,反正千万别冲着咱们来。” “就是说啊。我们怀疑车里的家伙跟那个麻烦有关。如果能送他回去,事情也许会平静下来。你肯定听说过他:安提斯·本·利普忒。” “噢,他呀。”本·利普忒是所有游客中最惹人讨厌的一个。这家伙在短短六个月里犯下了好些事;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中美人,那他肯定得在牢里待上整整一个世纪。幸好他还没杀过人,所以当局尽量对这个小丑睁只眼闭只眼。卢卡斯敲了敲数据机,“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该死的,什么都堵住了。咱们得赶紧把这家伙弄上去,否则会一直这么堵下去。”哈米德装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这样吧,我回车上去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人证实我的话。” 卢卡斯有些迟疑。“好吧,哈姆。但你可得找个能拍板的人。” “当然。” 门嗡嗡地开了,哈米德快步走过停车场。事情看来很顺利。感谢上帝,他跟在这儿担任守卫的警察关系一直不错。在这些警察看来,大多数导游都是些上过大学的混蛋——其实这倒也不无道理。哈米德不同,他跟这些人喝过好几次咖啡。他了解他们的系统……他甚至知道通过安全确认的电话号码。 走到停车场中间时,哈米德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发抖了。整个计划,还有临场的随机应变,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他从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份本事。也许是因为绝望的缘故吧……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第八章 他一打开车门,呱呱就急着往外钻。“别出来!现在还不行。”他把呱呱推回坐位上,“来玩儿个大的,呱呱。”他在小背包里一阵乱翻,找出两个对讲机。一个是常用的那种,另一个是专门为呱呱改装过的。他把麦克风别在风衣领子下头。耳机应该用不上,不过他还是把音量调低,再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反正这东西体积不大。接着他把另一个对讲机的皮带拴在呱呱的脖子上,把这个对讲机的麦克风关掉,最后把耳机夹在它耳朵上。哈米德拍拍它肩上的对讲机,“我们来玩模仿游戏,呱呱。 第10章 模仿。”呱呱激动得在车厢里蹦来蹦去:“好。当然,当然!谁?谁?” “乔·奥特加。试试看:‘我们必须携起手来……’” 呱呱立刻重复出哈米德的话,几乎没有任何延迟,但声音已经变得跟中美总统一模一样。哈米德把驾驶座旁的窗户摇下来:如果能看到哈米德的眼睛,呱呱的表现会更好。再说,没准待会儿会需要呱呱自己从车里出来。“好了。留在这儿。我去找那个傻蛋。”呱呱立即重复了哈米德的指示,奥特加的声音,自负的语调。 还有最后一件事:他在车里的电话上输入一个号码,定好时间,选定不带视频传输的模式。做完这些,他下车朝警卫室走去。他们在学校里常玩这套把戏,而且屡屡得手。上帝保佑今天也能成功。上帝保佑呱呱不会乱来。 哈米德在卢卡斯开门放他进屋时关掉了麦克风。“我找到上头的人了。等一下有人会打进红线——说不定是联邦安全局的局长哩。” 菲尔的眉毛抬得老高,“他的话当然管用了。”在他眼里,哈米德的地位无疑上升了一大截。 哈米德装模作样地在给来访者划定的区域里走来走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最后,他背对卢卡斯,在通向停车场的门前站住脚。这会儿他可真的着急了。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听见菲尔拿起听筒。 “一号仓库,卢卡斯探员,长官!” 从哈米德站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呱呱。它正在驾驶座上,好奇地望着仪表板里的电话。哈米德打开麦克风,轻声说:“卢卡斯,我是约瑟夫·史丹利·奥特加。”几乎同时,哈米德听见身后的电话里传出了“卢卡斯,我是约瑟夫·史丹利·奥特加”这句话。每个字都自负极了,这正是哈米德想要的效果。但话里还带着一丝神神秘秘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哈米德自己说话时有点儿偷偷摸摸的,不过听上去还不坏。 无论如何,菲尔·卢卡斯已经五体投地了。“长官!” “卢卡斯探员,我们有麻烦了。”哈米德把注意力集中在要说的话上,尽量不让身后奥特加的声音干扰自己,同时,他还必须把话说得非常简短。对他而言,这是最困难的部分,“如果不能让游客们冷静下来,很可能会发生核攻击。我现在正跟国家指挥中心的人待在一个很隐蔽的防空洞里——事态非常严重。”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电话不带视频。 “是,长官。”菲尔的声音有些抖——他头上可没有防空洞作掩护。 “你确认——”咔哒——“我的身份了吗?”菲尔的电话里并没有出现“咔哒”声,声音是从哈米德的耳机里传出来的,大概是哪个零件松了? “是,长官。唔,我的意思是说……请稍等。”哈米德身后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哈米德知道声波纹肯定能对上号,他要让菲尔彻底消除疑虑,“是的,长官,您没问题。我是说——” “好。现在仔细听着:那个导游,汤普森,跟一个游客在一起。我们必须悄悄地把他送回驳船去,而且动作要快。把升降梯准备好,别让其他人打扰他们俩。如果汤普森失败了,很多人都会送命。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尽全力协助他。”这时,车里的呱呱正玩得不亦乐乎。它的前爪怪模怪样地钩着方向盘,把它转来转去。一边“开车”一边“谈话”,还被一个真人当作人看,简直是生活的顶峰! “是,长官!” “很好。现在——”咔哒、咔哒……“去干吧。”最后一声“咔哒”之后,奥特加的声音消失了。该死的便宜货! 卢卡斯沉默了一会儿,充满敬意地等待总统的进一步指示。最后,他说:“是,长官。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千僖司令里的呱呱现在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看着哈米德,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说什么?哈米德尽量大声地重复了一次最后那句话。奥特加的声音还是没有出现。她完全听不到我的声音!他关上了麦克风。 “长官?您还在吗?” 哈米德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定是掉线了。”说着,他偷偷地朝呱呱做了个手势,要她赶快过来。 “灯还亮着,哈姆,线路没问题……总统先生,您能听见吗?刚才您说我们该怎么做,总统先生?” 呱呱没看懂他的手势,动作太小了。他又试了试。呱呱用一只爪子拍着嘴巴。呱呱!别自作主张!“嗯,呃,”电话里又传出奥特加的声音,“别催。我正在想。我正在想!……我们必须携起手来,否则很多人都会送命。你说呢?我的意思是说,这符合逻辑——”符合逻辑才怪,而且越来越狗屁不通了。卢卡斯不住地发出“唔——嗯”的声音,努力分辨呱啦啦话里的逻辑。他听上去越来越迷惑,甚至有些怀疑了。 没办法了。哈米德使劲冲呱呱挥手。上这儿来!奥特加的声音突然断了。他转过身,发现卢卡斯正盯着他,看上去既吃惊又不安。“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我可不喜欢这样——”他从柜台上倾下身来,想知道哈米德究竟在看什么。 原先的计划完全报销了,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惊慌,也没有任何疑虑。他还有别的选择:哈米德露出笑脸——然后越过柜台,把卢卡斯推到墙壁和柜台的夹角处。菲尔使劲挣扎,想按下隔板的控制钮。但哈米德使劲把菲尔按在墙上,接着一下子把菲尔的枪从他的枪套里拔了出来,枪口抵住菲尔的胸口。“安静,菲尔。” “狗娘养的!”说归说,非尔还是停止了挣扎。哈米德听见呱呱撞上了进屋的门。 “好了。把外头的门打开。”嗡的一声过后,门开了。呱呱跑进屋里,绕着哈米德的腿打转。 “呵呵呵!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笑声是懒虫拉里的,但说话的时候她还在模仿奥特加。 “现在,把里头的门也打开。”菲尔坚定地摇摇头。哈米德用枪管对着菲尔的肚子一戳,“赶快!”有一秒钟,菲尔似乎吓呆了;然后,他用膝盖撞了撞按钮,门嗡的一声开了。哈米德用脚把门抵住,接着把卢卡斯从柜台上推开。卢卡斯一跳,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睛盯着枪口,脸色白得吓人。他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死人是不会拉警报的。 哈米德有些犹像。对于自己的成功,他几乎跟卢卡斯一样吃惊。“别担心,菲尔。”他把枪口抬高,朝卢卡斯肩膀后头的仓库警报处理器连开几枪,火星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然后,所有警报全都响了。 他推门往仓库里跑,呱呱紧跟在后。他们身后的铁门啪的关上了;既然现在安全警报已经拉响,门很可能会自动锁死。仓库里堆满了货物,但一个人也看不见;只从不远处传来叫喊声。哈米德顺着走廊往前跑。反重力升降梯停在最里边,仓库最大的天窗下面。事情没能按原计划进行,但只要升降梯在,他还是能…… “他在那儿!” 哈米德猛地栽到旁边的一条通道里,在放货的平台中间乱窜了一阵……然后轻手轻脚地朝目标走去。 第九章 他现在到了仓库的后部;迄今为止,旅行团换给中美的货物都堆在这儿——就是那些东西将使中美超过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他头顶上十米的地方堆着常温核聚变装置。有了它们——再加上制造它们的方法——中美的经济将不再依赖甲醛燃料,人们也不再需要那些固定式反应堆了。两条走道之外是尚未加工的反重力材料。它们不像高科技产品,倒像是一堆堆布料。仓库的升降梯就是用一块反重力垫制造的;今后,中美制造飞车会像现在生产汽车一样容易。 哈米德知道屋顶的灯上安着摄像机;不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它们应该已经跟安全装置一样报废了。相邻过道传来了脚步声。哈米德悄悄藏进两个货架之间的阴影里。安静,安静。可惜呱呱并不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它一个劲儿往前冲,同时还模仿着哈米德的手枪声,声音大得吓人。再有一秒钟,他们就会发现它了。哈米德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几米,然后朝天开了一枪。 “上帝!卢卡斯那个混蛋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隔着没多远,一个声音回答道:“用的还是低能武器。”然后,这人压低声音说:“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火力。”哈米德突然醒悟过来:仓库里只有两个警卫。再加上警卫室给堵住了,除非外面的警卫听到警报后赶过来,他俩很可能被一直困在仓库里。 他避开声音传来的地方,继续朝仓库后边走。 “砰!”呱呱站在他头顶上的货架上,冲下面的什么人叫道。一颗炮弹击中它身边的一堆常温聚变器,爆炸了,巨大的爆炸声在仓库里回荡。不管那玩意儿是不是炮弹,反正它的威力跟他的手枪相比,无异于一门大炮。这玩意儿肯定是禁止在室内使用的,不过再多的禁令现在也帮不了哈米德的忙。他不管不顾地朝前跑,边跑还边冲货架上喊:“下来!”一团影子出现在他跟前,转眼之间就消失在走道尽头。 第二颗炮弹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爆炸了。这次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堆常温聚变器里发出蓝光,在前头的墙壁上投下一片亮光和几处阴影,就像有人打开了熔炉炉门似的。哈米德回头一看,那片像电焊机发出的蓝光不断扩散着。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被烧伤,但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哈米德赶紧把眼睛移开,可眼前还是有很多残像晃来晃去;就算闭上眼,他好像还能看到那些货架在热气中纷纷坠地。 第11章 自动灭火器启动了,仓库里立刻下起一场暴雨。但水是无法扑灭这场火的,甚至可能火上浇油。水转眼就“砰”一声化成水蒸汽,哈米德被气流冲得跪倒在地。他使劲蹦起来,又跌倒在地,然后再次努力站起身。反重力升降梯应该就在下一排货架附近。他下意识地分析起当前的情况来:炮弹爆炸和火势引发了聚变材料的逃逸反应。要是在中美自己的核电站发生这样的事故,整个大陆肯定都会受到核污染。不过这里这些东西应该比甲醛引擎更安全。它们同样会熔化,但游客们声称,他们的机器熔化时不会污染环境。它们会发散低能量的光子和大堆大堆的粒子,而这些粒子基本上不会跟寻常介质发生反应。哈米德简直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几声:也许有一天,无数光年之外的微中子望远镜上会有一丝波动,爬行界的天文学家会注意到这个现象,对他们有缺陷的宇宙学来说,这又是一个打击。 现在,货架之间和过道上也充满闪光,仿佛暴风雨里又出现了闪电似的。这些光已经延伸了到堆放反重力垫的地方,那些像布匹一样的材料猛烈地上下起伏、摆动,就像被妖怪放飞的魔毯一样,整张整张地往上飘去。 哈米德感到无数双大手击打着他,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朵生疼。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热的狂风;晨光透过蒸气形成的薄雾照进来,一道彩虹出现在这片废墟上——爆炸的冲击波把房顶吹开了。哈米德费力地向前爬,有什么湿湿黏黏的东西从他脸上滴下来,在地板上留下点点红色。放常温聚变器的架子全塌了;十五米之外,在熔化的金属上,塑料已经熔成了一摊稀泥。 他看见反重力升降梯了,或者说,看见了升降梯剩下的部分。那东西像只燃了一半的蜡烛似的浮在熔化的金属上。完了,上不去了。哈米德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报废的升降梯上移开,后退几步,靠在一堆反重力材料上。这些垫子不断晃动着,它们的质地很柔软,但却能隔热,还能挡住些噪音。仓库里最后一点儿雨雾也快散了;仓库外,清晨的天空蓝色中带着一抹粉红,哈米德能毫不费力地看见罗斯林马尔的驳船,连密密麻麻的斜面和开口中间的四个球形压力舱都看得一清二楚。 天啊。仓库的房顶大部分都……不见了。远处的墙上有个大洞。在那儿!哈米德看见了那两个警卫,他们背对着他,其中一个正靠在另一个身上。他俩这会儿一心只想找条路逃出仓库,早把哈米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条由银色金属形成的小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走错一步,他们的脚脖子就会全陷进去。不过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十五秒钟以后,他们逃出仓库,从哈米德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应该也能从那儿出去……但他进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逃出仓库。哈米德挣扎着站起来,大声喊着呱呱。仓库里仍然满是爆裂声和咝咝声,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吵了;只要它神志清醒,肯定能听到。他抹了抹嘴唇上的血,沿着那堆反重力材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可千万不能死,呱呱,千万别死。 四面八方都有动静:那些反重力垫好像活了。最上头的那些垫子卷起来、舒展开,翻滚着往上飘;压在下面的几层也不断晃动、变形。常温聚变器熔化产生的大批粒子并不活跃,普通的物质根本不会有反应;不过反重力垫可一点儿不普通。最下方的反重力垫周围闪着某种辐射,非常柔和,跟常温聚变器熔化时产生的那种灼伤眼睛的光芒不同——不是迸发,而是慢慢苏醒。哈米德的眼睛被上升的反重力材料吸引住了;在早晨的光线中,它们像灰色的、黄褐色的旗帜,随风飘舞。他向后一靠。正上方,最远的几张已经成了蓝天中的小斑点。说不定——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到他腿上,哈米德一个踉跄,差点儿坐到地上。“哇。太吵了。”呱呱找到他了!哈米德跪下来,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它没事儿!反正比他自己好多了。像很多体型不大的动物一样,一点儿碰撞对呱呱来说算不了什么。他用双手检查呱呱的肩膀,发现了几处伤口,还溅了几滴血。它不停地说:“吵死了,吵死了。”看上去很温顺,一点儿不像平时那种调皮捣蛋的样子。 “我知道,呱呱。不过就快没事儿了。”他又往天上看了看,那些反重力垫……正朝虫子的驳船飘去。这么做太疯狂了……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他拍了拍呱呱,站起来,爬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堆垫子。好几百张反重力垫像毛毯似的一张张摞在一块儿,哈米德穿着靴子的脚踩上去,感觉跟踩在海绵乳胶上差不多,每踩一脚都会往下滑回去一些。他用力抓住上头那些垫子的边缘,好不容易爬到了靠近顶部的地方。现在他可以测试一下那些正往上飞的垫子了。最上边的一张已经开始在难以察觉的微风中起伏波动。哈米德抓住垫子,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用力划了下去。手上的感觉很饱满,垫子上的切口也十分平滑。他切下一条,塞进衣兜,接着又用双手抓住那张垫子,这个四米宽的正方形在他手里摆动,挣扎着向上升。它慢慢地把他往后推;哈米德发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那堆垫子——他们的速度竟和那些没带人的垫子一样快! “等等我!等等!”呱呱绝望地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两米、三米。哈米德吸口气,然后松开手。他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好半天没法动弹。刚才,如果他再犹豫一会儿……不过,那只是“如果”。他从兜里掏出切下的那块反重力材料,看着它在自己的指尖使劲挣扎。这种红灰色的材料上头有一种循环的图案,非常复杂。游客们说它跟常温聚变器完全不同。控制器使用了不少先进技术,但只要掌握方法,在爬行界也能制造。至于反重力材料……你可以用理论来解释它的作用,可在实际应用时,它靠的是原子水平的不断重新平衡。据说里边还包含着几十亿个蛋白质大小的处理器。就算是对飞跃界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进口产品——它来自超限界。直到刚才,哈米德对这一点还颇为怀疑;在他看来,飞行的原理很简单。但是……这些东西的逻辑可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它们就像是活物,或者是复杂的控制系统。拉里曾说过,在天人的科技里有很多“带自我意识的装置”,也许这也是其中一种吧。 哈米德把那条反重力垫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切口很光滑,跟切衣料或皮革时完全不同。他松开手……它们像微风中的树叶一样慢慢往上飘。几秒钟之后,大的那块飞到前头,两块材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可以靠切割垫子实现降落!他又回想起一个细节:刚才抓住垫子的时候,垫子往他的手施加压力的地方偏移了,这么一来方向也没问题。 警笛声越来越响。他低头看看那堆反重力材料。真好笑。一个星期之前,他还在为乘商用飞机去西部而担心呢。“想玩游戏吗,呱呱?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 他爬回反重力垫顶部。最上边那张刚刚开始抽动。照先前的情况推断,他们还有大约三十秒钟。他把反重力垫往身上一围,奇+書*網在胳膊底下系牢。“呱呱!快给我上来!” 它来了,但不像平时那么兴高采烈的。大概是今早经历的麻烦太多了——也可能只是因为它比他更机灵点儿,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害怕。哈米德抓住它,把反重力垫的另一端绑在她肩膀下面。垫子颤动着往上,与此同时,它好像自动收缩了。哈米德仍然可以活动双手、切割垫子,但他打结的地方似乎更紧了。他抱着呱呱的腰,让它靠在自己胸前。呱呱小时候,他爸常这么抱它。不同之处在于,它现在长大了,前腿从他的肩膀上垂下来老长。 他腋下的垫子拉紧了。他顺着这股力站了起来.然后——双脚悬空。哈米德往下看着那些熔化的货架,还有那条腐蚀了仓库地板的银色小溪。呱呱发出小男孩哭泣的声音。 第十章 他们飞过房顶。清晨的寒意让哈米德湿漉漉的衣服变得冰凉,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太阳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可惜它的光芒还不足以帮哈米德抵御寒冷。房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清晰的阴影。往下看,仓库内部一览无遗;虽然里边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但时不时还能看到几道闪光。更多红灰色的正方形从那片废墟里飘出来。仓库前的院子中间停着救火车和装甲车;不少人在警卫室里跑进跑出,还有一队人正朝仓库的侧翼移动。装甲车旁的两个人发现了哈米德,其他人也都停下来,张口结舌地盯着他们,望着那只“不是狗的狗”和它的主人吊在一顶飞错方向的降落伞下头。哈米德看过不少“警察和小偷”之类的电视剧,知道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打下来,而且方法多种多样。他看见一个人爬进了装甲车。如果他们像仓库里那两个家伙那么乐于开枪的话…… 半分钟过去了。下边的场景渐渐缩小,缩到了哈米德的两脚之间。呱呱不哭了,冷空气似乎对它没什么影响。呱呱把头和脖子伸到哈米德肩膀上,左右转动,四下打量,不断轻声说:“哇,哇。” 跟下面再见吧,宝贝儿。他们在反重力垫下飘来荡去、飘来荡去,晃得越来越厉害!一次让人头晕目眩的旋转之后,天与地互换了位置。哈米德发现自己一头埋进了垫子里。他奋力抬起上半身:现在他们不是吊在垫子下边,而是躺在垫子上。 第12章 真是疯了,这样还怎么保持平衡?要不了一秒钟,它就会一翻面,重新把他们吊在下面。哈米德搂紧了呱呱……可摇晃竟然停止了。看起来,他们吊在下头才更不利于保持平衡。这又一次证明反重力材料是有自我意识的,它的处理器能利用自身的法则产生看似不可能的结果。 这鬼东西还真是张飞毯啊!当然,上头结着那么多疙瘩,垫子难免皱巴巴的,还扭曲得厉害。所以,他们的坐骑跟神话里的飞毯差得很远,倒是比较像公寓里呱呱的窝。 仓库区已经看不见了。头顶和四周,不少反重力材料正同他们一起上升。有的离他们只有几米,有的仅仅是空中的小斑点。往西边看,他们正好和玛盖特的几座高塔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塔楼的墙呈棕色或象牙色,还有大块大块的玻璃反射着清晨的风景。在南边,安·阿伯小城里十字形的街道几乎全被光秃秃的大树遮住了;大学和学校里的人行道清晰可见,还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道德楼。每次乘飞机回农场时几乎都能看到这些,但现在……他周围可是空空如也啊。这儿只有他和呱呱……而且脚下的天空似乎在无限延伸。哈米德咽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工夫没再往下看。 他们还在上升。风直直地吹到他们头上,好像还有越刮越猛的趋势。哈米德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上下牙开始打架,现在有多高了?三千米?四千?哈米德已经冻僵了,他的夹克也一样:只要他一动,就能听到夹克上的冰破裂的声音。哈米德觉得头晕眼花,简直快吐了。在中美,如果不带氧气,五千米大概就是极限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反重力垫;可要是不行的话,他们就得和其他垫子一起飞向太空了。 但他要做的还不止放慢上升速度,或者下降那么简单。他朝上看了看虫子的驳船。距离越来越近了——还得往东移两百米。如果不能让这东西往旁边移动,他就需要虫子主动出击了。 他在仓库里考虑过这个问题——总共想了大约五秒钟。如果反重力材料只是比空气轻的话,哈米德和呱呱就完了。一个没有螺旋桨和喷射器的气球,只能让风说了算,只能希望风正好把你带到你需要的高度。但当他拿起第一张垫子的时候,它确实朝哈米德握的方向水平滑动来着…… 他爬向垫子边缘。反重力垫在他的膝盖下变了形,但晃动的幅度很小,跟一只平稳行驶的小船差不多。在他身旁,呱呱正把头伸出垫子,直直地往下看。它的脑袋左摇右晃,仔细观察着地上的景物,还不住地说,“哇”。她真能理解眼前的东西吗? 风向改变了一些,现在有点儿从旁边,而不是直接从上方吹过来了。他真的能控制方向!哈米德牙齿一边打颤,一边使劲咧嘴笑了。 他们的飞毯越飞越快。往下吹的风就像来自北极,冷极了。他们的速度没准有每小时十五到二十公里呢。虫子硕大的驳船悬在他们头上……现在几乎和他们平行了。 上帝,他们飞到它上头去了!哈米德一把拔出小刀,用麻木的手指使劲拉开刀刃。小刀猛地拉开——差点儿从他发抖的手里弹了出去。他在垫子边缘削下几小块,可从天上吹下来的风一点儿也没减弱。他尽全力朝垫子割去,一大块、两大块。风小了……停了。哈米德从垫子边上弯腰往下看,同时硬生生地把眩晕感吞回肚子里。太好了。他们在驳船的正上方,正向它不断靠近。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压力舱已经近在眼前;事实上,因为距离太近,它把其他三个压力舱都挡住了。哈米德还能看到人类居住区和会议区。他们会在压力舱旁边的一大片平坦地带降落。方位好得不能再好了。大概虫子也在调整,把驳船对准自己的客人。 一股热气传来,紧接着,飞毯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击中了。哈米德和呱呱翻起了筋斗,一会儿趴在垫子上,一会儿又变成吊在垫子下头。他瞥了一眼驳船。一道黄色和白色的气体正从最上头的压力舱喷涌而出,那是压力舱破裂后,泄漏出的氨气和氢气在一千个大气压下的样子。氢气还和大气中的氧发生了反应,把这根由超高压气体形成的长矛围在苍白的火焰里。 垫子又是一晃,驳船从哈米德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轰隆声和灼热的雾气。哈米德抱紧呱呱,再尽可能地用垫子裹住他俩。垫子终于不再翻筋斗;他们头下脚上,给包得严严实实的。哈米德赶紧观察周围的情况: “头顶上”是深秋的农田,一片单调的棕色和灰色。玛盖特在他左边。他使劲弯起身子朝天空看过去。在那儿!虫子的驳船在几公里以外。最上面的压力舱不断喷出火焰和水雾,但下面的几个压力舱似乎安然无恙。两个压力舱之间喷出了苍白的紫色。片刻之后,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空中:虫子开始还击了! 他在裹成一团的垫子里扭来扭去,想看清楚上面的情况。在北边……一道明亮的蓝光向南飞去……蓝光裂成五条跃动的轨迹,颜色也由蓝色转为橙色,最后变成了红色。这景象美极了……不过却有点儿像一只划破天空的利爪。爪尖部分逐渐变淡、消失了,可发出这些光的东西还在继续往前飞。它们反击虫子的进攻,把驳船北部打了个稀烂,这部分驳船表面像火里的塑料垃圾一样变了形。下面的压力舱看起来问题不大,可要是访客甲板给打成了那副样子,拉里恐怕活不成了。 有好几次,音爆把他们的飞毯震得摇摇晃晃的。他们眼前飞过不少东西,不过体积太小,飞得也太快,根本看不清楚。虫子驳船上的大炮还在不断发出紫光,可驳船已经开始上升了——哈米德从没见这艘船跑得这么快过。 过了一会儿,飞毯再次翻了个跟头,他们终于又可以头朝上坐着了。早晨的天空已经完全变了样。在他头顶和四周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云,有的在燃烧。有的在发光,全带着氧化氮的褐色。恶臭的氨气把他的眼睛嘴巴烧得生疼。呱呱也给呛得直咳嗽。这一次,她不是用震膜,而是用嘴发出了咳嗽声。 远处空中有一个小圆点,那就是虫子的驳船。游客们早跑了,其他反重力材料也已经无影无踪。只有他和呱呱还留在这片云里。也许还有其他人快来了。哈米德开始摆弄反重力垫:扯下一块,感觉一下上升的气流,再扯掉另一块。他们穿过云层,飞进一阵细雨;这种雨落在皮肤上,烧得人火辣辣的疼。哈米德让垫子往旁飞,躲开雨雾,他们终于又能在阳光下自由呼吸了。现在,大片大片的云在农田里投下昏暗的阴影,可除此之外,四周的景物跟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在哪儿降落好呢?哈米德从垫子边缘往下看……发现敌人正等着他。这是一个圆柱体,两头呈锥形,其中一头还有一对小巧的机翼。它飘过飞毯投下的影子,哈米德意识到敌方的座机已经很近了。它的长度不到十米,最宽的地方也不到两米宽。它悄无声息地与飞毯同步下降。哈米德抬起头——还有四个一模一样的阴影。它们包围过来,就像食人鱼嗅到了自己的猎物。其中一架飞到他们的正上方,离他们非常近,哈米德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底部。仔细一看,它黯淡的表面上既没有舱门也没有缝隙,但机翼中间闪着红色的微光,哈米德还能觉察出一股热浪。 这列奇怪的队伍就这么前进了一分钟,五个杀手盯着他们。呱呱的头随着它们不断转动,眼睛瞪得滚圆,还不停地发出昨晚那种吓坏了的口哨声。哈米德感到轻微的上升气流,大概是飞毯下降引起的。除此之外,空气似乎静止了。不过也许是他的错觉?……昨晚电话里爪先生发出的嘶嘶声又出现了,声音从五个杀手那里同时传出,音量越来越大。声音里有某种东西,非常微妙,很难察觉,从一部普通的电话里根本听不出来。 “呱呱。”他伸手想抚摩呱呱的脖子,它一口咬住他的手,满嘴尖牙深深插进肉里。哈米德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后退。呱呱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它现在足足比平时大了一倍,活像一只巨大的食肉动物,眼里闪动着杀气。哈米德从没见它这样过。它长长的脖子不断晃动着,想同时监视所有的飞机。它的前爪和后爪在垫子上拖出了老长的口子。它爬到垫子折得最厚的地方,冲着那些杀手尖叫……然后瘫倒在地。 哈米德好一会儿工夫没法动弹,他只觉得有剃刀划过他的手,还有冰碴塞住了他的耳朵。接着,他挣扎着爬到呱啦啦身旁:“呱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他摸了摸它的身体:呱呱的身体像刚死去的动物一样柔软。 二十年来,哈米德·汤普森从没有过亲密朋友,但他也从不是孤身一人。直到现在。他把眼睛从呱呱身上移开,看着那些盘旋的阴影。 其中一架朝他飞过来,它的腹部出现了什么东西,又大又暗。一个人待在四千米的高空,哈米德感到束手无策。那片黑暗笼罩了他们,吞噬了一切。 哈米德以前从没上过太空。要不是发生了刚才那些事,他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有一次,他曾经去过近地轨道。从那儿看,中美漂亮得像个梦。可现在,他趴在一个牢笼里,向下面望去,中美只是一个泛蓝的小圆点,几乎被太阳的光芒淹没了。哈米德用力推着软乎乎的地板,费劲儿地翻过身,仰面躺着。他猜母船的加速度大概有四五个g……而且已经这样飞了好几个钟头。 第十一章 他们把他从攻击机上拉下来的时候,哈米德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第13章 他不知道当时的加速度究竟是多少,反正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他记得自己最后瞄了一眼中美,安详而平静。然后……他们把呱呱——或者说呱呱的尸体——带走了。谁?有一个是人类,那个叫拉芙娜的女人;她处理了他手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还有……还有呱啦啦,站起来四处走动。不,皮毛的图案完全不同。想必那就是尖爪。他听到了嘶嘶声,声音的主人似乎跟拉芙娜起了争执。 天花板和墙上洒满阳光,他的影子正四仰八叉地映在天花板上。前几个小时里,他晕头晕脑,还以为那是另一个囚犯呢。墙上没有一丝缝隙,不过能看到些污点和划痕,好像有人在里边使用过重型设备。他觉得顶上有扇门,但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现在那儿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房间像个空荡荡的卧室,什么家具都没有,透过地板,他还能看见船外的星星——这一点可不像普通牢房。里边没有厕所,就算有,在五个g的加速度下也发挥不了作用。空气里充满了他自己身上的臭味……看来房间是密封的。那透明的地板没准儿只是一个程序制造的幻觉。说不定拉一个开关,哈米德就会永远消失。 呱啦啦死了,爸爸死了,拉里和虫子可能也死了……哈米德没受伤的那只手往上抬了几厘米,然后握紧拳头。躺在这儿,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他反复想着这事儿……这样就没时间害怕了。 “汤普森先生。”是拉芙娜。几个钟头的愤怒之后,终于又听见了敌人的声音。哈米德惊得微微一跳,他赶紧控制住自己,“汤普森先生,十五秒后我们就会作自由落体运动。请别紧张。” 啊,突然客气起来了。 这几个小时他一直被压在地上,连呼吸都像是在做运动,现在这股力道渐渐减弱了。从墙壁和天花板后边传来“砰砰”声。有一瞬间,他惊慌失措,以为地板消失了,自己马上就要掉出去。他扭动身子,结果一只手摸到了坚实的地面……接着,他慢慢朝自己的对面——刚才的天花板飘了过去。一扇门开了。他穿过门,进入一间大厅。墙上布满样式复杂的沟槽和突出物,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往前走十五米有一个洗手间,”不知从哪儿传来拉芙娜的声音,“那儿有些干净衣服,你应该能穿。等你换好衣服……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得谈谈。” 你他妈算是说对了。哈米德挺了挺肩膀,别别扭扭地朝洗手间走去。 她不像是个杀人犯。她脸上的表情是恼怒——还是紧张?她似乎很久没有休息过了。看上去像个不停抗争、却又早已放弃了希望的人。 哈米德慢慢飘进拉芙娜所在的房间,试着迅速搞清眼前的情况。这是会议室还是舰桥?反正屋子很大,但天花板却很低。零重力情况下,在这间屋里行走并不困难:轻轻从地板弹到屋顶再弹回来就行了。四面的墙壁围成一个圆弧,大部分地方都是透明的;墙外是星星和夜空。 拉芙娜原本站在一盏灯下面,现在她往后退了一步,使自己不再处于灯光的直接照耀下。她用脚钩住地板里的什么东西,固定住身子,接着挥手示意哈米德站到一张桌子的另一头。现在他们相距两米,在零g的房间里,两人的身体都稍稍弯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比视频电话里看起来更高些,体重应该跟他相当。其他部分和哈米德记忆中的她没什么不同,只是看上去非常疲惫。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好,汤普森先生。你可以轻轻碰一下地板,它能帮你停在地上。” 哈米德没采纳她的建议。他紧紧抓住桌沿,双脚使劲抵着地板。这样一来,如果待会儿需要迅速移动,他就有了支撑点。“呱啦啦在哪儿?”他声音嘶哑,虽然是在询问,语调里却透着绝望。 “你的宠物死了。” “死”字前有一个很短的停顿。她撒谎的本事一点儿也没长进。他把满腔愤怒咽了回去。如果呱呱还活着,除了复仇之外,他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 “无论如何,我们准备把你安全地送回家。”她对着周围的星空做了个手势,“刚才那六个g的加速度是为了避免跟罗斯林马尔人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还会继续向外滑行一段,甚至可能用吸气式冲压推进器飞一段时间。但尖爪先生会用一架攻击机带你回中美。你们也许可以在大陆西部降落,找个没人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语气很冷淡,哈米德注意到她从没长时间直视过他的眼睛;比如现在,她只看着他的半边脸。哈米德想起昨晚的电话,那时她似乎也故意不看他的视频。从近处看,她跟电话里一样迷人——不,应该说更迷人了。他多想看她笑一次啊。而且还有点儿不安:自己竟会被一个陌生的杀人犯迷得晕头转向。 如果她……“如果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会考虑的。为什么你们要杀了呱呱?为什么你们要杀了我父亲?” 拉芙娜的眼睛一眯:“那个肮脏的骗子?他太诡计多端了,没那么容易死。我们到农场的时候他已经跑了。恐怕这次行动里我们并没有杀人——罗斯林马尔的驳船也还能正常工作。”她叹了口气,“我们都很幸运。你不知道这几天尖爪都成了什么样子……昨晚他给你打了电话。” 哈米德无动于衷地点点头。 “那时候,他的脾气还算好的——我准备接手飞船时,他甚至想杀了我。再有一天,他就死定了——你的星球很可能也得陪葬。” 他想起了虫子关于爪族的理论。现在呱呱落到那家伙手里了……“这么说尖爪已经满意了?” 拉芙娜没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现在他很茫然,但已经没有危险了。可怜的家伙,组合是很困难的,可能需要好几个星期……但他会调节好的,很可能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好。” 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推,从桌边退开,接着用一只手撑住低低的天花板,停了下来。看来这次会见结束了。“别担心,等他稍稍恢复后就会带你回家,用不了多久。现在我带你去看看你的——” “别催他嘛,拉芙。他有什么理由要回中美呢?”说话的是个好听的男高音,像人类的声音,不过稍微有点儿含糊。 拉芙娜从天花板上往下一跳:“我以为你不会插手这件事!这孩子当然要回去,那是他的家,他该待的地方。” “是吗?”那个声音笑了。他听上去像个高兴的——兴高采烈的——醉汉。“你在那儿的名声已经糟透了,你知道吗?” “呃?” “没错。旅行团带来的一整船常温聚变器都被你熔掉了。当然,这件事上,那两个联邦警察也帮了点儿忙,不过大家都很乐于忽视这一点。更糟糕的是,大部分反重力材料也没了。啊哈哈,飞啊,飞啊,飞走了。除非能从外头再运一船来,你们永远不会有反重——” “闭嘴!”拉芙娜的喝斥盖过了那个快活的声音,“反重力材料不过是些廉价的小把戏罢了。那么精密的东西,在爬行界运转不了多长时间。五年以后它们就没用了。” “当然,当然。这事儿我明白,你也明白。可是,哈米德,中美的人和游客都认为是你坏了事。傻瓜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回去呢。” 拉芙娜喊了些什么,哈米德从没听过这种语言。 “说英语,拉芙,英语。我希望他弄清现在的情况。” “他必须回去!”拉芙娜听上去愤怒极了,几乎有些狂暴,“我们说好的!” “我知道,拉芙。”声音里那种过剩的欢乐比刚才少了些,变得充满同情,“我觉得很抱歉。但那时的我跟现在不同,现在我脑子更清楚了……嘿,我马上就下来,好吗?” 她闭上双眼。在零g的地方,想摔一跤还是很有难度的;不过拉芙娜差点儿就做到了。她赶紧放松手臂和肩膀,身体又慢慢从地板浮了上去。只听她轻声道:“哦,天啊。” 外边的大厅里,有人在吹口哨。那是六个月前在玛盖特很流行的一支曲子。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接着是……呱呱?哈米德摇摇摆摆地移动起来,双臂在空中乱舞,想找个支撑的东西。他稳住身子,凑近看了看。 不,不是呱呱。它们肯定属于同一个种族,但这只身上的黑白条纹和呱呱的完全不同。它的一只眼睛周围有一大圈黑毛,另一只周围则是一大圈白毛,看上去挺可笑的。不过哈米德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终于见到尖爪先生了。 人类和外星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他的体型比呱呱小些,脖子上还围着条橘红色的方格围巾。他的爪子似乎并不比呱呱的更灵活……但哈米德毫不怀疑这双眼睛里带着智慧。尖爪先生飘到天花板上,爪子灵巧地一挥,停住了。现在,空气中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吱吱声,有类似鸟叫的啁啾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过,如果距离近些,应该还能听到那种嘶嘶的声音。 爪先生看着他,愉快地笑了——是刚才那个男高音。“别着急!我还没来齐呢。” 哈米德看看门口。又来了两只,其中一只戴着宝石项圈——是首领吗?他们从空中滑过,降落在第一只身边。哈米德发现还有更多的阴影正往这边来。 “一共有多少?”他问。 “我现在是六位一体了。”哈米德觉得说话的不是第一只,不过听上去声音没有任何区别。 第14章 又有三个进了门,其中一个既没有围巾也没戴珠宝……看着非常眼熟。 “呱呱!”哈米德一推桌子,想到门边去。他打起了转,结果冲到了离门好几米的地方。呱啦啦——哈米德敢肯定它就是呱啦啦——转身逃出了屋子。 “躲开!”一瞬间,尖爪的声音变了,变得像昨晚一样一触即发。哈米德站在门边的墙上往大厅里看。呱呱就在那儿,正坐在屋子另一端那扇关着的门上。哈米德的方向感一下没了……他仿佛觉得大厅像口透亮的深井,呱呱给困在了井底。 “呱呱?”哈米德的声音很柔和,他知道尖爪就在他身后。 她抬头看着他,用她最温柔的女声说:“我不能再玩以前那些游戏了,哈米德。”哈米德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年里,呱呱说过不少在有些人看来有意义的话,但这要么是碰巧了,要么是听见它的话的人自己的想像。但在这儿,哈米德知道自己眼前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这还是二十年来头一次……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拉芙娜说呱呱已经死了。 他从那口深井旁退开,看着其他几个尖爪。这时,哈米德想起来了,他们每一个都能说话,而且几乎像是同一个个体。他问:“你们就像是同一窝的,不是吗?” “有点儿。”声音从他们中间的某个地方传来。 “而且拥有心电感应。”哈米德道。 他曾经的朋友用男高音回答他:“是的,在几个我之间。但这不是什么第六感。这点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老爱说话吗?所以你们才叫我呱啦啦。”那些吱吱声和嘶嘶声,原来只是他们相互之间所用的语言。或者说,是在他们二十万赫兹范围内,人类的耳朵能听到的部分,“很抱歉我刚才跑开了。我自己还有些迷惑,我还不太明白自己是谁。” 呱呱轻轻一用力,飘回了舰桥。到了哈米德跟前时,她抓住天花板停了下来。她试探着把头伸向他,好像他是个陌生人。哈米德心想,我对你的感觉一点儿也没变。他伸出手去,指尖轻触她的脖子。她猛地一缩,藏到其他尖爪中间去了。 哈米德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他。他突然觉得他们就像一群长脖子老鼠,正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猎物。“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尖爪先生?是那个想摧毁一个世界的恶魔,还是现在这个好人?” 拉芙娜说话了,她的声音疲倦而冷淡。“那个恶魔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正在消失。你还不明白吗?那时他的组合神经错乱,差点儿死掉。” “我那时的组合里有五个单体,哈米德。这数字并不坏:有些最聪明的组合就是五位一体。但我是从七个变成五个的——其中的两个被杀死了,剩下的五个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组合,而且其中只有一个是女性。”爪顿了顿,“我知道人类可以好几年不接触异性,最多只感到轻微的不适——” 你眼前就是一个“轻微不适”的绝好的例子。 “——但爪族完全不同。如果一个组合的性别比例太悬殊,特别是如果各个组件的技能不搭配奇+書*網的话,意识就会解体……这期间可能会发生很多可怕的事。”哈米德注意到,尖爪说话的时候,有两个组件围着戴橘红色围巾的那一个,不断把围巾上的疙瘩解开又结上,再解开、再结上,动作很快,非常协调。爪族根本不需要手。或者说,尖爪先生已经有六只手了。一个人在非常紧张的时候也会不住摆弄自己的领带,这两个组件的动作大概跟那差不多吧。 “拉芙娜说呱呱死了,那不是真的。但我原谅她:她希望你乖乖下船,别再提什么问题。不过呱啦啦没有死,相反,她得救了……否则,她一辈子都是个无知的动物。同时,她又救了整个组合。我感到非常……快乐。甚至比七位一体的时候还要好。过去很多年都不明白的事儿,现在都像是豁然开朗了。你的呱呱比我的其他任何组件都更有语言天赋,要是没有她,我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 拉芙娜已经飘到尖爪身边。现在她的脚固定在他们身下的地板上,头挨着其中一个的肩膀,眼睛跟另一个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她对哈米德说:“你可以把呱啦啦当成一个大脑里管语言的半球。” “不全是这样,”尖爪先生说,“大脑的半球几乎可以独立运作,呱呱自己却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人。” 以前,呱呱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吗?而在这家伙的话里,他还能听到呱呱的回声。他们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可如果稍稍改动几个字,你也可以把这解释成奴役和强暴——就像虫子提出的那个可怕的理论。 哈米德避开那许多双眼睛,向船外的星云望去。我应该相信多少?我应该让他们以为我相信多少?“有个游客想卖给我们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安塞波’。知道吗,我们用它打听了爪族的事儿。想知道我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吗?”他把拉里从银河系另一端听到的告诉了他们。 拉芙娜同她头旁的那只尖爪组件交换了个眼色。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说话,舰桥里只有些吱吱声和嘶嘶声。接着尖爪开了口:“你们地球上也有可怕的恶棍,也有过大屠杀,相信我,其他地方发生过比那更可怕得多的事……想像一下,如果那股邪恶势力非常强大、高效,没有任何公正的历史学家逃出它的魔掌。在这种情况下,关于那些被灭绝的种族,依你之见,宇宙里会有什么样的谣言呢?” “好吧。那么——” “爪族不是恶魔。总的来说,我们不比人类更嗜血。但我们是从某种狼一样的生物进化来的,我们是致命的战士。只要有适当的人员和武器,我们大概可以战胜爬行界里的任何种族。”哈米德想起那些攻击机,每驾攻击机里一个组件,再加上无线电通讯……人类的小分队根本无法与他们的配合相比,“在我们居住的那块爬行界,爪族曾经很强大。但即使在没有爆发战争的时候,我们也有敌人,这不难理解。我们是永生的,但随着旧组件的死亡,新组件的加入,我们对你的态度很可能会从友好变得满不在乎,甚至充满敌意。你会信任这样的生物吗?” 哈米德看着拉芙娜和她周围的那一群。这么说爪族曾经是强大的战士,这点他很容易相信。他们遇到了更致命的对手,现在差不多已经灭绝了,这点他也能相信。除此之外……只有傻瓜才会听到什么信什么。他大概可以和尖爪交上朋友,他还很希望能和拉芙娜成为朋友。但所有这些话,这些看似有理的证据,也许全都不过是操纵他的手段罢了。有件事他能肯定:如果回到中美,他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了。他也许能安全舒适地活一辈子,但呱呱再也不会陪在他身边了,他也永远无法弄清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歪着嘴冲拉芙娜笑了笑。“那咱们还是回到先前的条件上来吧。我想跟你们一起去飞跃界。” “那不可能。我——我一开始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哈米德靠近她,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为什么你从不看我?”他轻声问,“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秒钟。“我不恨你!”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像快哭出来了,“只不过你太他妈让人失望了!”她猛地后退,把身后的尖爪都撞开了。 他跟着她,慢慢走回桌边。她“站”在那儿,用某种哈米德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她在对自己的祖先赌咒发誓,”一个尖爪组件飘到哈米德头边,低声说,“她那族的人把那种事看得很认真。” 哈米德在她面前站定,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不到二十岁。但外头的人有办法阻止衰老。再说,拉芙娜至少在过去十年里都在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是你雇了我的——是你雇了侯赛因·汤普森,让他收养我?” 她点点头。 “为什么?” 这次她没有退开,而是看了他几眼。最后她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会尽力解释……但很多事情是你们爬行界的人无法理解的。中美离飞跃界很近,但你们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对于超限界的事,你们的了解就更少了。”她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懒虫拉里了。 “我愿意从五岁小孩儿的版本开始学习。” “好吧。”她脸上出现了点儿笑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却跟哈米德心里所期望的一模一样。他真希望能让她多笑笑,“‘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笑容又出现了,这次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好人;在所有人类或类人生命中,他的智慧和心地都算得上是最顶尖的:一个数学天才,一个伟大的领袖,更是个了不起的和平缔造者。他活了五百个主观年,其中一半的时间里,他都在同一个非常邪恶的势力抗争。” 尖爪插了进来:“就是那玩意儿的一部分把我们的族人当早饭吞了。” 拉芙娜点点头,“最后,它把我们的英雄也吞噬了。他已死了大概一百个客观年。敌人一直很警惕,不让他有机会复活过来。尖爪和我是仅存的想要他复活的人了……你对克隆了解多少,汤普森先生?” 哈米德好一阵子开不了口,拉芙娜的意思简直再清楚不过了。“游客们说,只要有一个细胞,就可以造出一个可以发育为成体的受精卵。他们说这很容易,但你得到的不过是原来那个的同卵双胞胎而已。” “大致是这样。 第15章 事实上,克隆体通常远不如一个同卵双胞胎。母亲子宫里的环境对成人的大部分特征起着决定性作用。以数学天赋为例,这里头确实有遗传因素,但很大一部分却是由于胎儿在母体里吸收了过量的睾丸激素;而且这个量必须刚刚好:稍微再多一点,你就从天才变成了白痴。” “很长时间里,尖爪和我都在逃亡。五十年前我们到了罗斯林马尔——那个死胡同。我们带着那人的一个细胞,一个可供克隆的细胞。可以用于培育人类的医学装备不多,但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新生儿看上去挺健康……” 沙沙声,嘶嘶声。 “可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养大那个——孩子?”哈米德问,“为什么要雇人带他去爬行界?” 拉芙娜咬住嘴唇,转开视线。尖爪回答道:“有两个原因。敌人想让你永远消失,把你藏在爬行界是躲开它的最好方法。另一个原因更微妙些。想要一个完美的复制品,记忆的拷贝是必不可少的,可我们没有那东西。但如果我们能让你在相似的环境下长大……应该也能得到相似的结果。” “就像原来那个又回来了,只不过得了严重的健忘症。” 尖爪吃吃地笑了,“没错。而且一开始,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们在罗斯林马尔遇到了侯赛因·汤普森,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气。这家伙看起来挺机灵,而且愿意挣这笔钱。他把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带回了中美,然后跟一个聪明女人结了婚,让她作你母亲。” “一切都计划好了,后天环境比我们想像的还匹配。我甚至还放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一个新生儿,让她陪着你。” “我猜后来的事情我基本上已经知道了。”哈米德说,“头八年一切都很顺利——”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数学天才。然后,你雇的帮手不知所措了,你的计划也土崩瓦解了。” “本来不该是这样,”拉芙娜用力一拍桌子,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往上一冲,脚上的固定也差点儿松了,“数学能力是很重要,但就算没有它,我们也还有一次机会——可汤普森却耍了我们。”她对哈米德怒目而视,然后又看看尖爪,“那个人的父母在他十岁那年双双去世了1。侯赛因和他妻子也应该在你十岁时一起消失。我们说好的!他们本该伪造一场空难,结果——”她咽了口唾沫,“我们试着同他联系。他却不肯跟我们面谈。那个狡猾的混蛋!他满肚子都是借口。‘我看不出再这么伤害这孩子还有什么意义,’他说,‘他不是个超人,只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过得开心!’”她简直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开心!要是他知道我们都经历过些什么,知道赌注有多大——” 【1这一点和《深渊上的火》及《天渊》中描写的范·纽文的经历不一致。】 哈米德的脸像冻住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在零重力下呕吐会是什么样子?他问:“那——那我母亲呢?”声音小极了。 拉芙娜略一摇头,“她试着说服汤普森。等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就离开了你们。那时已经太晚了;再说,那个人经历的创伤并不是遗弃。但她履行了自己的那部分义务;作为报酬,我们付给了她说好的大部分钱……我们期待着在中美找到那个能创造奇迹的人,结果,我们只找到了——” “——一堆垃圾?”他现在已经连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有些颤抖。“……不,我并不真的那么想。也许侯赛因·汤普森真的培养出了一个好人,这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更了不起了。但如果你是我们想要的那个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中美的著名人物了:最伟大的科学家,殖民地建立以来最伟大的行动家。而那一切只不过是开始。”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哈米德的身体……是在回忆吗? 尖爪清了清嗓子,用的声音与上一次不同。“才不是什么垃圾呢,而且也不是个‘好孩子’。我的一部分跟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作为一个单体,呱啦啦的记忆算是非常清晰的。对于我来说,哈米德并不是一个破碎的梦想。他确实与我们期待的不一样,但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以说,我喜欢他的程度不亚于喜欢……那另一个人。而且,在发生危机的时候……嗯,我看见了他的反应,就算原来那个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用没加工过的反重力材料飞上天,那种胆识正是——” “这我承认,阿爪。这孩子胆子确实不小,反应也很快。但盲目的鲁莽和经过考虑的冒险是有区别的。他已经这么大了,这辈子也只能当个‘好人’了。”说这话的时候,拉芙娜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情况本来可能更糟,拉芙。” “你很清楚,我们必须做得比这好得多!想想看,飞出爬行界还要两个主观年,我们的悬浮设备又坏了。难道要我每天看着他的脸,看整整两年?绝不可能!他必须回中美去。”她一蹬腿,朝停在哈米德头上的尖爪飘了过去。 “我可不这么想。”尖爪说,“只要他不想走,我就不会送他回去。” 拉芙娜的脸上出现了愤怒的表情;奇怪的是,她似乎还非常惊恐。“上星期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呵呵呵。”是獭虫拉里的笑声,“我已经变了。你没发现吗?” 她抓住一片天花板,从高处俯视哈米德,看样子正不停地算计着。“小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们的时间不多,不会在罗斯林马尔那种地方降落。我们还有最后一招,也许能让他复活,甚至连他的记忆也能一起找回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超限界,你真的想跟来吗?我们生还的可能性——”她停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那可不是什么友好的笑容,“你难道从没想过吗?你的身体对我们还有什么用?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计划。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你改造成一个……嗯,一个空白的资料存储器。” 哈米德试着回敬她的目光,暗暗祈祷自己心中的恐俱没有写在脸上。“也许吧。不过我还有两年时间准备,不是吗?” 他们互相瞪了老半天——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眼神交流。 最后,拉芙娜说:“那好吧。”她飘近了一点儿,“给你些建议:我们要关在这儿两年,这是艘大船,别挡我的道。”她后退几步,从天花板上飘了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她冲进后面的走廊,消失了。 第十二章 哈米德·汤普森拿到了去外头的票。有的票比其他的更昂贵。他会为这张票付出什么代价? 八小时以后,飞船开启了吸气式冲压推进器,朝银河系外围飞驰而去。哈米德一个人坐在舰桥里。透过房间一边的“窗户”可以看到船尾的景象。中美的太阳在屋里洒满了阳光。 在他们前边,飞船正在吸收行星际物质,以此充当冲压推进器的燃料。加速度大概只有十五分之一g,几乎察觉不出来。用冲压推进器是为了远距离飞行,因此这个加速度会一直持续下去,最终达到大约半个g——从而让他们接近光速。 中美看起来像块蓝斑,还拖着一白一黄两个小点儿。再过几个钟头,哈米德的故乡和它的两个月亮就会从肉眼中消失。再过好几天,就算用望远镜也无法看见它们了。 尖爪领他看过房间后不久,哈米德就上这儿来了。他在这里多久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他觉得脑子里像刚打完一场大仗似的。他的好伙伴竟是那样一种生物。他所恨的男人原来是他一直渴望的那种父亲……而他的母亲却是个漠不关心、自私自利的人。现在我永远没法回去了,永远没法问你,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他觉得脸上湿了。这也是有重力的好处之一:即使只有十五分之一个g,它也能帮你弄掉眼里的泪水。 今后的两年他必须多加小心。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只能靠他自己猜测的则更多。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话?他们的故事里,有些东西实在是……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有拉芙娜和尖爪说的那么重要?比起天人来,任何类人生命都不算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那两个人相信自己所说的故事——而那正是最可怕的一种可能性。他们把那个人说得跟基督似的。在哈米德读过的地球历史里也有类似的事情:二十世纪的纳粹崇拜希特勒,狂热的阿富汗圣战组织想让他们的伊玛目掌握政权1。拉里用安塞波得到的消息也可能是真的,那个所谓的伟人说不定就是他们毁灭上千个世界的帮凶。 【1伊玛目:imam,伊斯兰教中,穆罕默德的继承者。】 哈米德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这么一来,我成什么了?一个恶魔的克隆能变得比本体更好吗? “你在笑什么,哈米德?”尖爪轻手轻脚走进舰桥。他走到桌上,几个组件围绕在哈米德身旁。曾经是呱呱的那个组件离他只有一米远。 “没什么。只是在思考。” 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眼睛望着天空。空气有些波动,像炉子上的热气——表明他们周围存在着吸气式冲压推进器形成的力场。他瞟了一眼尖爪。四个组件正在看窗外,另外两个回应着他的目光,他们深色的眼睛是那么温柔,跟呱呱以前一模一样。 “请别责怪拉芙娜。”尖爪说,“她跟以前那个你之间有很深的感情。他们非常相爱。” “我猜到了。” 注视着他的那两双眼睛转而投向船外的太空。 第16章 今后的两年里,他必须好好观察这个生物,然后作出判断……但抛开这些怀疑不谈,他越是跟尖爪接触,就越是喜欢他。哈米德几乎感到自己不但没有失去呱呱,反而又认识了她的五个同类。而且那个曾经只知道呱啦呱啦的大嘴巴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他们沉浸在一种友好安适的沉默里。过了一会儿,曾经的呱呱慢慢来到哈米德面前,用头撞了撞他的肩膀。 哈米德迟疑片刻,然后抚摸着她的脖子。他们一起看着太阳和那一点蓝色。接着,尖爪开了口,用的是呱呱最喜欢的女性声音。“知道吗,”他说,“我会怀念那个地方。而且……我还会特别想念那些小猫小狗的。”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