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到来的日子》 第1章 《彗星到来的日子》 作者:[美]h·g·威尔斯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导读 彗星飞掠的时刻,爱恨交织的夜晚,亲情、爱情和友情全方位大转变。人性是否真的脆弱,爱情是否真那么永恒,人一生到底追逐的是什么……种种置疑,令人不得不思索反省。 小说主人公感到,故事中的我是一个执著的年轻人,他生活在一个贫贱低微的下层家庭,富于幻想的他在寻找一种完美而多彩的爱情。但事与愿违,女友抛弃他而去,杳无音讯。嫉妒、愤怒的心情驱使着他历尽千山万水也要重归旧好,以至于彗星临头、帝国交战也与他无干。但人世坎坷,人心难测,内蒂仍然跟从另一个富贵情人浪漫天涯。在一个小镇,威利终于看到故人,他希望用死亡来结束她和自己,解脱自己受苦的灵魂。然而,他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事物,孤苦的母亲,永受压迫的阶层……,当他的手枪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时,明亮而神奇的彗星横空而过,神奇的力量拯救了威利,也改变了整个人类。 彗星带来了新的文明秩序,人们不再为名利而互相陷害,也不再因物欲而草率行事;道歉、体贴、相爱、互敬,威利觉察到了彗星的神奇,他谅解了内蒂,也为自己的灵魂寻觅归宿。彗星提醒了他去关爱那个深爱着他而历尽辛酸的母亲,母爱再次抚慰了他爱过伤的心灵,而威利也学会用爱去理解他人,这正是新世界理想的社会秩序运作的法则。 威利心灵不再痛苦,他最终找到了他的心灵归宿安娜,从此,他进一步体会到了爱和理解的力量。 这美妙的变化来自于那个神秘的天体。因为这是一个彗星。 第一部彗星第一章尘埃 我决定亲自写《彗星来到的日子》这个故事,充其量只是反映我自己的生活,以及与我关系密切的一两个人的生活。其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自娱。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贫苦的青年时,我就想写一本书。默默无闻地写点什么及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作家常常是我从不幸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方法。我怀着羡慕和交流情感的心情阅读于幸福之中,这样做仍可以使人得到休闲,获得机会,并且部分地实现那些本来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我觉得简要地讲述我的过去,正像这里所涉及到的一样,对巩固思想的连续性是非常必要的。岁月的流逝终于使人开始回忆往事。青春对于40岁的人并不重要,而对于72岁的人来说就不同了。我现在已经与青春无缘了。新旧生活是如此不同,使我常常觉得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切都已改变。那天下午,我在走过原野时,突然停在了斯威星里(注英国中部一地名。)的荒凉的效外,禁不住问自己道:杂草、垃圾和破瓦罐当中,拿着我的左轮手枪准备谋杀吗?在我一生中难道发生过这种事吗?我会产生过这样的情绪、想法和企图吗?确切地说,来自梦幻世界的使人产生梦境的精灵是不会让虚幻的记忆记录我已逝生活的吧?”我想,现在活着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不少的经历过类似令人困惑的事情。同时,我也在想,那些正在成长的年轻人要在人类传大事业中取代我们,需要我记述下以前我头脑里曾经出现过的对朦胧的旧世界的最最微不足道的想法。而且,我本人的经历也许是那场巨变中比较典型的。我中途被一股激情所俘虏。接着,一次奇怪的事件使我处于新秩序的中心…… 帕洛德站在敞开的窗前,手中拿着望远镜,寻找着彗星,先是找到了,接着又不敢肯定,最后竟再也找不到了。 当时,我正想谈点别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彗星是个讨厌的东西,可是,帕洛德却聚精会神,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我觉得头很热,有点发烧,内心汇聚着烦恼和苦痛。我想向他敞开心扉——至少我想通过某种浪漫的方式叙述我的经历以减轻我内心的痛苦,所以,我对他给我讲的彗星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听到天上数不清的星星中有这种尘埃,在我来说尽管还是第一次,可是,即使听不到这类消息,我也毫不后悔。 我与帕洛德年龄相似。他22岁,比我大八个月。他是——我想,他的确要身份是奥吾尔卡索市的一位小律师所的“引人注目的职员”,而我是克莱顿市罗顿银行办公室的第三把手。 我们是在斯威星里基督教男青年联合会的一次重要会议上相识的。我们发现彼此都在奥吾尔卡索学习课程,他学科学,我学速记。我们经常一起回家。于是,我们建立了友谊(我应该说明:斯威星里、克莱顿和奥吾尔卡索是邻近的三座城镇。它们都处在中部的大工业区内)。我们彼此交流内心对宗教的认识,倾诉对社会主义的共同的兴趣。他曾经两次在星期天晚上到我母亲家共尽晚餐,我可以随意出入他的住所。当时,他的个子很高,脖子和手腕的发育不太协调,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有点害羞,极富热情。他每周两个晚上到奥吾尔卡索的理发院去上夜校。不知不觉间他的思路开阔了,神密的外层空间使他着迷。他的叔叔在荒原那边的利特那里种地,他硬从他叔叔那儿要来一副旧的望远镜。他买了一张便宜的星座一览图和一本惠特克年鉴。有一段时间,凝视星空是他生活中最最心旷神怡的事。他不喜欢白天和月光对他的干扰。幽深的太空、无垠的宇宙以及在未曾探索过的混沌世界中某种不曾发过光的、流动的神秘物体强烈地吸引着他。借助于《天空》月刊中的极详尽的文章(那本杂志正是为了迎合这些迷恋太空的人而出版的),至少,在外层空间新的来访者到达我们的星系前,经过不懈的努力,他已有了一副望远镜。 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针尖一样闪烁的小光点,简直旁若无人。我不得不耐烦地等着他。 “太神奇了。”他感叹着,然后,好像觉得刚才的话还不足以表达满意,于是又说道:“真是妙不可言。”他转身对我说:“你要看看吗?” 我必须看看,而且我也必须听听,这个罕见的不速之客是怎么成为目前我们这个世纪能看到的最大的彗星之一的;它是怎样在仅仅一秒之内从距离地球数百万英里的地方飞来的;帕洛德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光谱仪怎样分析出它的化学成分的,这种化学成分曾由于史无前例的新奇的绿色波谱而使人困惑;它是怎么在运行的时候被拍摄下来的。它运行的方向非同一般,尾部都是朝向太阳的。 就在此时,我觉得有股思绪在暗暗涌动,使我先想到了内蒂·斯图亚特和她刚给我写的信,接着又想起了那天下午老罗顿的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现在,我准备给内蒂写回信,再就是需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唐塞老板上班迟到的如,此时,对内蒂的思念之火在我的脑子里燃烧起来…… 内蒂是园丁头斯图亚特的女儿。她父亲斯图亚特就在有钱的弗拉尔先生的寡妇家干活。18岁以前,我和内蒂就已经接过吻,彼此成了情人。她母亲和我母亲是表姐妹,还是老同学。后来,由于一场车祸,我母亲过早地守了寡,落到了出租住房的地步(她成了克莱顿临时代理牧师的房东)。这地位比起斯图亚特太太来低多了。我母亲也是一位善良的顾客,经常光顾柴克斯黑尔(注地名。)塔楼那儿的园丁的小木屋,与那里的朋友保持着联系。 我还记得那是在七月间,一个漫长的金色傍晚。这傍晚不会轻易地出于礼貌而退让给夜晚去迎接月亮和相伴而出的星辰。内蒂和我在紫杉为界的人行道汇聚处的金鱼池旁,带着初恋时的羞涩互相启誓。我仍然记得当时有什么东西总在搅扰着我——那就是冒险带来的颤抖。 内蒂那天身着白色衣服。她的黑色的眼睛晶莹闪亮,额上的头发随着温柔的夜风摆动。她那可爱的模特似的脖子上戴着一小串珍珠项链,在她的颈窝处紧贴着一块小金饰品。我吻了她。而且,此后的三年,我也吻过她。我甚至考虑到了我与她今后的生活,为了她,我可以去死。 我手边放着两张照片。它们使我看到了一个害羞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那是内蒂。确实,内蒂穿着不太得体。她的样子有些僵硬,但是,从照片中,我可以看见她、感受她流露出来的欢乐。她对我产生的神秘的魅力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脸上飞扬着成功的喜悦透出照片来。正因如此,我一直没有把这些照片扔掉。 那真实的美简直无法形容。我真希望我会绘画。这样,我就可以画上点什么,免得去费劲描述了。她的眼神具有某种磁性。她的上唇有某种极细小的变化,好像一会儿甜甜地闭着,一会儿又露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深沉的美丽的笑容。我们互相亲吻,然后,决定暂时先不把我们已经做出的不可更改的选择告诉我们双方的父母。终于,到了我们该分手的时候了。我害羞地从众人面前走过,和母亲一起走过月光撒落的花园,一直走到柴克斯黑尔那儿的火车站。途中,受惊的小鹿把灌木丛碰得沙沙作响。最后,我们回到了克莱顿黑暗的地下室。后来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内蒂,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想她。 到了第二次相见,我们决定互相通信。为了能秘密通信,我们真是想尽办法。因为内蒂不想让家里任何人、甚至唯一的妹妹知道她的情,所以,我不得不把我珍贵的信件封好,然后悄悄地通过住在伦敦附近的她的朋友转给她。 第2章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地址,虽然现在那里已经变了样,谁也找不到那些房屋、街道和郊外了。 互相通信使我们开始疏远,因为,我们第一次用书信来交流感情。这是在寻找用思想来表达情感。 你一定会理解,当时的思维领域处在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思维受到了不正常的法则的约束。这是由于人们人为地制造、删改、查禁、扭曲习俗和惯例,利用种种借口使思想扭曲到令人困惑的地步。直觉使人们对“真理”保持沉默。我是在离奇守旧的狭隘的环境中由母亲带大的。那种环境用某种宗教法则约束你,要求你去遵守某些行为规范,强迫你接受某种社会政治制度下的观念。而这些与社会生活的现实和需要没有多大关系。 事实上,母亲的宗教确实有股薰衣草和味道,每到星期天,她把所有的该做的事都丢在一边,包括该洗的衣服和每天必打扫的家具。她用精心缝补的黑手套遮住多节的、因经常洗衣而干裂的手,穿上丝质的旧黑外衣,戴上没有檐女帽,然后带我去教堂。我也与以往不同,显得既干净又可爱。我们在教堂里唱圣歌,行礼拜,聆听声音响亮的祷文,然后也声音响亮地跟着朗读。 当神父终于边鞠躬边无精打采地简短地说出:“让我们祝福圣父,祝福圣子!”时,我们一边站起身,一边随着大家发出一声叹息,感到又重新精神振奋起来,并得到了新的解脱。 我母亲信仰的宗教里有个地狱。那个地狱里有一个长着红卷发的非常可怕的魔鬼。魔鬼的权力可以和不列颠国王一样。它极力责备人们肉体上邪恶的欲望。它希望我们相信通过遭受剧烈的痛苦,来简单而永远地摆脱我们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遭受的痛苦和烦扰。然而,事实上,这世界的灾难没有尽头,阿门。实际上,那些长着像翻卷的火焰一样的红头发魔鬼看起来极有趣。整个故事所具有的训戒色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淡化了,已经充满了柔和假想的色彩。我不记得在孩童时代它曾使我充满恐怖。现在,我知道了所有这一切不过就是我可怜的老妈妈焦燥不安、积满尘土的脸上的一系列表情。它使她可爱。我想可能是由于我们那位厚道的房客加比塔斯先生奇妙地更换上了牧师的外衣,并且提高了他的嗓门,使它具有伊丽莎白时代祈祷者的大丈夫气概,这才使我母亲对上帝产生了特殊的兴趣。她向上帝表现出了过于敏感的顺从,并且把上帝与那些名声败坏的教士区分开来。事实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想要让我照她的样子去做。 我对自己逝去的青春,保持着最强烈的同情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的妒嫉。我觉得我很难坚持我的写作,特别当虽人指责我,把我看成一个愚蠢、装腔作势、易冲动的高大笨拙的年轻人时。那张旧的照片上的我就是这副样子。每当我回想到底是什么使我不间断地去写我心爱的人的那些值得纪念的事情时,我承认我在颤抖着……。然而,我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失败。 对我来说,内蒂的信极简单。笔迹稍微显圆型,字体不太工整,用语也不太好。她的头两三封信在使用”亲爱的”一词时,显出了害羞的情感,而且我记得一开始我有些迷惑。接着,当我理解后,我不禁高兴起来,因为她在我的名字下面用了“asthore”一词,我猜“asthoe”的意思就是“亲爱的”。但是,当我表现出兴奋时,她的回信又不那么高兴了。 至于我们怎样以我们年轻拙笨的方式进行争吵,然后,在未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我在星期天到柴克斯黑尔把事情搞得更糟,以及以后我又如何写了一封她认为可爱的信,于是,事情又总算有了好转等等;我不会罗嗦地写这些事情,让你们读来乏味。我也不会向我们讲述由于误解,我们之间出现了动荡的关系。事情都是我挑起的,最终又是我感到后悔,直到现在终于产生了麻烦。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有某种浪漫亲切的时刻,我会非常强烈地爱她。在整个过程中,还会有这样一种不幸的时刻,当我孤独地处在黑暗中,我会极强烈地想着她,想着她的眼睛,她的抚摸,她的甜蜜,想着她在时的愉悦。但是,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想到的却是雪莱(注:雪莱:英国诗人。)、柏恩斯(注:柏恩斯:苏格兰诗人),我自己,以及其他一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当一个人有骚动中落入爱河时比起根本不曾相爱更难表达。 说到内蒂,我知道她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有些神秘的人物。我的声音不能唤起她的激情。于是,我们继续写信争吵。忽然,她给我写来一封信,说她拿不准她是否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一名社会主义者,一个不信神的人来往。接着,她突然换了另外一种更强硬的口气,用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词语。她认为我们彼此不合适,兴趣爱好差异很大,思想差异也太大。她一直在想打破我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尽管在这种突然的打击下,我的确不能充分理解,可我还是不再想这件事了。我接到了她的信正是在老罗顿一家无礼地拒绝给我长工资之后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始终处于这样一种状态,那就是,无论对内蒂来说,还是对罗顿家来说,我都不是那么重要的。我难以摆脱这种心态,于是,只有去谈论彗星以求得到解脱。 我站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习惯于把内蒂看成了我不可分隔的一部分,那种传统的“真正的爱”使我如此以至于希望她面对这些精心选择的有关分手的言语时会改变想法。我们曾亲吻,私语。如此亲近之后,我被深深地震撼着。我感到我突然被宇宙丢弃,被人所遗忘,所以,我必须立即果断地积极地表现自己。我要安抚深受伤害而又自尊的我,但无论我所了解的宗教,还是用漠视宗教的态度,我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该立即回到罗顿那儿,然后迅速地在福比希尔家附近的很有发展前途的银行那里找出路吗? 无论如何,计划中的第一步是很容易做到的。到罗顿那儿去,说:“你们将会再接到我的信的。” 至于其他方面,福比希尔会使我失望。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主要的问题还是与内蒂有关。我发觉的大脑装满要写给她的只言片语。它们在我脑子里飘来飘去、使我变得迟钝了蔑视,讥讽,温柔,到底用什么词儿呢? “兄弟!”帕洛德忽然对我说。 “什么?”我说。 “布莱登钢铁厂在点火,浓烟正在从我头顶的这片天空飞过。” 他打断我思路的时候,正是我准备要找他说话的时候。 “帕洛德,”我说,“我必须把这一切先丢在一旁。老罗顿不会给我涨薪水。问过他之后,我觉得不能再继续按老章程干下去了。你明白吗?所以,我可能必须永远地离开克莱顿了。” 听了我的话,帕洛德放下望远镜,望着我。稍停了一会儿,他说:“现在就换工作可不是好时候。” 罗顿也这样说。 我总觉得帕洛德的话听起来有种英雄气概。我说:“我厌倦了为别人做简单没有意思的苦工。与其在一个地方因挨饿连精神都屈服了,不如换个地方只饿死自己的肉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帕洛德慢慢地说…… 从这时起,我们就开始了一场无休无止的谈话。这是一场温无边际、脱离主题的、很笼统的泛泛之谈。直到世界末日来临,这些谈话对那些有理智的青年人都是很有用的。无论如何,巨至今也没使其失去意义。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它使我现在还能想起在闲谈中说过的话。尽管当时的情境、气氛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事实上,对此我几乎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按我自己的主意摆出架式,极愚蠢地装出一副感情受到了伤害,内心十分苦闷的狂傲的样子。而帕洛德则扮演了一闰语重心常、思想高深的哲学家。 现在,我们正在户外暖和的夏夜里散步,更加随意地谈着。但是,我敢说,有一件事我记得。 我一边在空中打了个手势一边说:“我经常希望你的那颗彗星或类似的什么东西真的会撞到这个世界上,而且把我们全部毁灭,把罢工、争战、骚乱、爱情、嫉妒以及生活中所有惨不忍睹的事情一扫而光!” “啊!”帕洛德说,似乎这想法袭击了他。 当我在谈论别的事情时,他词不达意地说:“这只会增加生活的苦难。” “你说什么?” “与彗星相撞,这只会使事情倒退,这只会使生活赋予我们的一切比现在更凄惨。” “可是,为什么会是生活赋予我们的一切呢?”我说。 你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谈话方式。我们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房子外面狭窄的街道走,走上台阶,然后,走进小胡同,最后走上大道。 与帕洛德在一起,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认为,我能以一种几乎完全自我超脱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过去。现在时世变迁,实际上我已经变了个人,与以前那个狂妄自大的愚蠢的年轻人已毫无相象之处。我记得他过去所遇到的那些烦扰。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庸俗的、自高自大的、虚伪的、装腔作势的家伙。实际上,除了本能的可怜外,我并不喜欢他。而这种怜悯完全是由于经常联系非常熟悉的结果。因为他就是我本人。我可能会理解并记述他的各种动机,而这些动机会使得几乎每一位读者都失去对他的可怜。 第3章 可是,为什么我要掩盖他的品质,为他的品质进行辩护呢? 总是我在讲话。如果有人对我说,我的讲话絮絮叨叨并不明智时,我会大吃一惊。 帕洛德是个沉默少语的年轻人,对待任何事都能自我克制并显得拘束。而我却有着年轻人最最重要的天赋才能,这种天赋才能就是能言善辩。在我内心深处,我给帕洛德的诊断是:有点迟钝。我想象中他那静静的样子就像是被某种科学的警示捆住了手脚的孕妇。我没有注意到,尽管我的手特别善于打手势或握住一支笔,帕洛德的手也能做各种各样的事。而且,我也不认为这种能力就一定会从指尖传到大脑的某个地方,尽管我一直在夸耀我的速记,我的文学功底,我在罗顿经营的事业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帕洛德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他拼命用功的有关圆锥的课程和复杂的运算上。如今,帕洛德已经是个名人了,一个伟大时代的伟大的人物。他在有关交互辐射方面的研究已经大大提高了人类的认识水平。而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在智力的森林里伐木的工人。如今,他像我一样会笑着想:在早年的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是怎样以他的恩人自居,装腔作势,说着一些不可理解的东西啊! 那天夜里,我显得非常有口才而且硬说给他听。自然,我被罗顿深深地困扰住了。罗顿以及罗顿一类的雇主、工资奴役缺席的非正义、以及我们的生活被强行拖入盲目的工业化的死胡同里,这些事情深深地围困着我。但是,当我再一次审视其他事物时,内蒂还在我的灵魂深处,不可思议地关注着我。在我和帕洛德之外的某个地方,我保留着我的浪漫的爱情故事,这就是我一直对他装腔作势的部分原因。 我不会过于详细地描述一个愚蠢的青年的交谈来使你厌烦,尽管这个青年充满了苦闷和恶运,他的声音缓解了他令人苦恼的耻辱。事实上,现在我已不能详尽地区别出我的侃侃其辞与我过去对帕洛德所说过的话了。例如,我已忘了是否在那时,或在那之前,或在那之后,抑或是由于偶然,我承认我已经吸毒成瘾了。 “你不该那样做,”帕洛德突然说,“你不要用毒品伤害你的大脑。” 我的大脑,我的辩才将会成为我们党在未来革命中的宝贵财富……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有件事确实在我们的谈话中谈到过。当我开始行动时,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不能离开罗顿。我只不过想当着帕洛德的面辱骂一下我的老板。 “我再也不能容忍罗顿一家了。”我一边对帕洛德说,一边做了个戏剧性的动作。 “残酷的时候就要到来了。”帕洛德说。 “明年冬天。” “还要早。美国人一直生产过剩。他们准备倾销。钢铁贸易正要大起大落。” “这我不管。罗顿银行是不会倒的。” “囤积硼砂?不,我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 “行业秘密。但是,对陶工来说危机就要出现了。这已不是什么机密。一直在借贷,在投机。老板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只做一种生意。我只能讲么多。不出两个月半个山谷就可能开始‘表演’。”帕洛德精辟有力地发表了不同寻常的长篇讲话。 “表演”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婉转的说法,它指的是当一个没活干而身上又没有一分钱的时候,指的是日复一日的萧条,到处是饥饿的游民。这种反复出现的情况是当时工业社会的必然结果。 “我最好坚持呆在罗顿家。”帕洛德说。 “呸!”我说着,一边假装厌烦地打了个手势。 “就要出现混乱了。”帕洛德说。 “谁在乎那些?”我说,“让麻烦出现吧!越多越好。早晚有一天,这种制度得毁灭。这些搞投机垄断,搞托拉斯(注:资本主义垄断组织形式之一,由许多生产同类商品或在生产上有密切关系的企业合并组成。托拉斯的成立,是为了垄断销售市场,争夺原料产地和投资范围,以获取高额利润。)的资本家们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糕。为什么我就该呆在罗顿的办公室里,像一只受惊的狗,眼睁睁地看着饥饿的人在街上徘徊?贫民就是主要的革命者,当他们出现时,我们就该出动,向他们吹呼致敬。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就要这样做。” “听起来挺不错。”帕洛德开始说。 “我厌倦了这一切。”我说,“我想尽办法与这些姓罗顿的去斗争。我想如果我也饥饿难忍,我就可能与那些饥饿的人交谈。” “别忘了你的母亲。”帕洛德用谨慎口吻说。 这倒真是一道难题。 我用浮夸雄辩的话把这问题遮掩过去,说:“一个人能母亲缺少想象力,他就可以葬送世界的未来,甚至葬送他本人的未来吗?” 离开帕洛德,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天已经很晚了。 我们的房子位于克莱顿教区教堂附近很有名望的小广场。加比塔斯是教区的副牧师,他就寄居在我们的房子第一层。楼上住着一位叫霍尔罗德的老小姐。她在瓷器上描绘花卉,邻屋供养着她的盲姐姐。我住在地下室,睡觉在顶楼。屋前由五叶地锦遮掩着,乱糟糟一团团地从门廊上垂下来。 当我走上台阶时,一眼瞥见加比塔斯先生正在房间借着烛光给照片上色。他那平淡生活的主要乐趣就是背上小巧怪异的快镜相机到国外去度假,回来时带着许多模糊的底片。那都是他在风景有美令人留恋的地方拍摄的。摄影公司按优惠价格为他冲洗出来。然后,他会花一年的时间在晚上把它们印制出来,以便把照片分送给他的朋友。 他在克莱顿国立学校有许多工作。例如,他会用古英语字体题赠他的照片:“意大利旅游照片e·b·加比塔斯牧师”。似乎他就是为了这才生存在世上,才旅游,才立身于世,这也是他唯一真正的乐趣。借助遮光灯,我可以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小鼻子,眼镜后稍显苍白的眼睛,以及因努力工作而萎缩的嘴。 我的母亲让我进了屋。她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她也知道即使问出了什么事也无法补救。 “晚安,妈妈。”我说着,然后有点漫不经心地吻了她。 我点燃了蜡烛,立刻举着它,走了出来上楼去睡觉。我没有回头再看她。 “我还给你留了晚饭,亲爱的。” “我不想吃了。” “可,亲爱的……” “晚安,妈妈。”我上了楼,砰的一声关了门,吹灭了蜡烛,躺到了床上。过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才起来脱衣服。 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候,母亲默默哀求的面孔激怒了我。那是无法描述的。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必须对此进行斗争。如果我不去斗争,让步了,我就难以生存下去。这件事伤害了我,分裂着我,我的忍耐程度几乎不足以抗拒它。显然,对于我来说,我必须为自己认真思索宗教问题、社会问题、行为问题和权术问题。母亲那可怜的单纯信仰根本帮不了我。 对此,她根本就理解不了。她的信念就是人们已接纳了宗教。她唯一的思想就是盲目地顺从已被公认的秩序、法律,以及顺从于所有那些比我们有势力的受推崇的人。对她来说,信仰自由是无法想象的。尽管我经常和她一起去教堂,但是从各种的迹象上,她已经知道我正在渐渐抛弃那些曾经支配了她一生的东西,正在接纳一些可怕的未知的事物。我敢说,她可以从许多方面猜出我所干的那些遮遮掩掩的事;她已经觉察出了我所信奉的社会主义,觉察出了我在精神上对现行制度的叛逆;觉察出了我对她认为圣严不可侵犯的一切怀有严重的不满。然而,你知道,她想要保护上帝的愿望远不及我想要做的。她好像总想对我说:“亲爱的,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推翻这一切更难。不要向它开战,亲爱的,别这样!不要做任何侵犯它的事。我相信,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会伤害你;如果你侵犯它,它肯定会伤害你。” 像当时的许多女人一样,由于受到现行秩序残忍的暴行的 恐吓,她已被吓坏、被征服。它使她身心扭曲,使她未老先衰,使她老眼昏花,所以,在她55岁时,她只能凭借着不值钱的老花镜凝视着我的面孔。她眼光钝暗,视力模糊,带着惯有的忧虑。再看她的那双手,那双可怜的手啊!整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的手如此脏,由于辛劳而畸形,如此粗糙,像树皮一样皲裂……。总而言之,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对自己说,我与这个世界和命运的抗争不仅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然而,那天晚上,我使劲从她身边挤过,不耐烦地回答了她的问话,把她丢在走廊里,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为生活的困苦和罪恶而愤怒,为罗顿的侮辱而愤怒,为内蒂来信的无情而愤怒,为我的软弱和卑微而愤怒,为我所无法忍受以及我的无所做为而愤怒所激怒。内蒂,罗顿,我母亲,加比塔斯……他们一遍一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使我筋疲力尽。我无法制止那些接踵而来的烦情扰事。 忽然,我感到情感已枯竭。半夜里,听到钟在敲。我记得很清楚,我突然站起来,在黑暗中迅速脱下衣服,入睡前几乎没有碰一碰枕头。 但是,我不知道那一夜母亲是怎么入睡的。 奇怪的是,我尽管强烈地责备自己对帕洛德的傲慢,但是,我从没有因我对母亲的行为而责备自己。 第4章 我现在认识到我从母亲身旁挤过去,我不负责任地离开到自己默默地反省,这一切都是这一时代母子之间关系僵化的缩影。 第二章内蒂 那天晚上,帕洛德第一次让我看彗星,我装作看见了,后来,我在柴克斯黑尔度过了星期天的下午,我已经记不清这之间相隔了多长时间。 这期间,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告辞罗顿,然后离开那儿;有足够的时间去尽力地寻找其他的工作;有足够的时间对我母亲和帕洛德讲许多残酷无情的事情,向他们说一些极难听的话。我还有充足的时间给内蒂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那些胡言乱语和怒气冲冲如今在我的脑海中都已淡漠了。我现在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我给她写了一封用词沉重的告别信,永远地把她从我心中抹掉。接着她用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条给我做了答复,说,我又写了一封具有讽刺意味的信。对此,她没有回信,这间隔至少也得有三周或四周。因为,彗星第一次在天空中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小斑点,只有通过望远镜才能看清。可如今彗星已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比木星还要亮,同时,由于彗星给大地投下了一片阴影,人们再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了。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彗星的到来,每个人都在天空中寻找像落日一样逐渐变幻的壮丽的景象。彗星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各种报纸、音乐厅广告和招贴板上。 我还来不及把一切与内蒂说清,彗星已经统治了一切。帕观看那神秘的使人兴奋的光带。那是一种绿色的未经探索的光带。在我发怒之前,不知有多少次我望着那来自太空的物体。那是一种无人知晓的奇异的符号。终于,我再也按耐不住。我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帕洛德因为浅薄地迷恋天文学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喂,”我说,“我们正处在历史上农村最闭塞的时期。贫困和饥饿正在向我们走来,资本主义的竞争体系就像加剧腐烂的伤口,而你却在荒费时间,整天呆望着天上该死的愚蠢的光痕!” 帕洛德盯着我,说:“对,正像你说的。”他慢慢地说着,好像有了什么新想法。“为什么不呢?……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晚上开个会,讨论《豪登的废品》。” “你认为他们会听吗?” “他们现很有耐心。” “以前,他们可不这样。”帕洛德一边说,一边继续摆弄着他的望远镜。 “星期天,失业工人在斯威星里示威游行。他们开始扔石块。” 帕洛德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了几件事,他好像在考虑什么。 “可是,毕竟,也许”终于他一边笨拙地指着望远镜,一边说,“它预示着什么。” “彗星吗?” “对。” “它能预示什么?你不会也让我去信你那鬼天文学吧!当人类在地球上忍饥挨饿的时候,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有什么要紧?” “这是……这是科学。也许它会影响我们。” “科学!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社会主义,不是科学。”他似乎不愿意地丢开他的彗星。 “社会主义当然不错,”他说,“但是如果天上的东西要是撞到了地球上,那就什么主义都完了。” “除了人,一切都无关紧要。” “如果彗星把人都杀死了。” “嘿,”我说,“这是个玩笑。” “我不清楚。”帕洛德说,同时,好像有点无可耐何地样子。 他看着彗星,似乎要重复他的有关地球和彗星运行正在接近的想法,以及随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插嘴说了一些话。那是从一位现在已为人忘记的叫做拉斯金的作家的书里学来的。那位作家滔滔不绝的漂亮话以及一些毫无意义的建议比起我这个当时极有口才的敏感的青年人要高明多了。我还说了一些有关科学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生活这类话。 帕洛德站着听着,手指还放在望远镜上,半转身对着天空。他像突然下了决心。“不。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说,“你不懂科学。” 帕洛德很少与这种顽固的反对意见进行争论。所以,他简捷的反驳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不同意我的看法?”我重复着说。 “不同意。”他说。 “你这样做愚蠢的!” “我认为科学更重要。”他说,“社会主义只是一种理论。科学……科学远不止这些。” 这就是他能说的全部内容。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奇妙的争论。这是那些幼稚青年争论的热门话题之一:是要科学还是要社会主义?当然,这就像争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哪一个对一样。这完全不可能成为对立的事物。但是,我的辩论终于把帕洛德激怒了。而他对我感到满意的结论加以否定也激怒了我。我们的谈话是在激烈的争吵中结束的。 “噢,太妙了!”我说,“但愿我还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使劲把门一摔,好像要把他的房子炸毁。我气愤地来到了街上。但是,还没待我转过街角,我发现他已经又回到窗前去膜拜他那神圣的天体了。 漫步了一小时左右,我的心情才恢复平静。 懦夫!弱者! 就是这些词,那些日子经常在我脑子里闪过。不可否认,那天晚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最最完美的法国大革命的壮裂情景。我正坐在安全委员会中间,想要溜走。帕洛德就站在那些犯人中间,这时他已没有机会改变他的看法。他的双手绑着,准备走上刑场。从敞开的窗户外,人们可以听到正义的呼喊,那是人民的纯朴的正义的呼声。帕洛德将被处死,我感到遗憾,可又不得不恪尽职守。 “如果我们惩罚那些要把我们出卖给国王的人,”我故意带着悲伤的语气说,“我们怎么才能更严厉地惩处那些要把国家交给饱学无用知识的人呢?”然后,带着满脸的沉痛和沮丧,心满意足地把他送上断头台。 “噢,帕洛德!帕洛德!你要早听我的话何至于此。可怜的帕洛德!” 那场争吵依然历历在目,使我感到极为不快。帕洛德是我唯一能与之交谈的人。离开他,是认为他很邪恶,但同时又缺少了每夜听我大发议论的人,这使我蒙受巨大损失。 写了一封委婉的书信后,我让内蒂自由了。我确实在想:这事就算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我对帕洛德说过:“女人已不能再纠缠我了。” 后来,又过了一周多时间,没有什么反应。这一周之中,我一直强烈地想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 我发觉自己仍然忘不了内蒂,心里不断地回想着她的样子,有时感到极满足,有时很懊悔;一边心中悔恨,一边意识到最终的结局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在我心灵深处,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完结就象我不相信世界末日到来一样。 到那周快要结束时,只要我一想起她,脑子里就浮现出她的模样。白天,我时时地想起她。夜晚,我经常梦见她。她的样子一清二楚,脸上泛着红晕,泪水把脸都弄湿了,头发似乎有点乱。我一开口和她讲话,她转身就走掉了。这个梦在我心里留下了痛苦和忧伤。一早醒来,我发疯似地想见到她。 星期日,母亲非要我和她一起去教堂作礼拜。对此她有两个想法。一方面,她认为这样做对我下一周找工作会有帮助;另一方面,由于加比塔斯先生眼镜后神秘的眼神示意能帮助我,母亲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办法。 我勉强答应去,然而,对内蒂的想念占据了我的心,我告诉母亲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办。大约在11点钟,我动身步行了17英里(注:英美制长度单位,一英里等于5280英尺,是1,6093公里。)去了柴克斯黑尔。 靴底在脚趾部位裂开了。我已把掀动的那部分靴底切掉了。一颗穿透了鞋底的钉子开始折磨我。这一切使我的长途跋涉更加艰辛,然而,在给靴子做了“手术”后,就再也听不到那啪啪的烦人的声音了。途中,我在一家小酒店里吃了点面包和奶酪。大约四点左右,我到了柴克斯黑尔公园。我没有沿着那条经过房子的路绕到花园那儿,而且越过第二座守园人小木屋后的山脊抄近道,沿着内蒂以往常走的小路走着。那是一条小鹿行走的路,通向一座很小的山谷,通向我们往常约会的小山谷。我穿过了一片冬青树林,顺着灌木丛旁狭窄的小路来到花园。 回想起来,那天穿过公园行走的情形非常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漫长的行走只给我只记得一条土路和一双讨厌的破靴子,但是,凉爽的山谷和由于怀疑以及异常的思念使我内心突然产生的骚动记忆犹新。这时理解这以后发生的一切是非常重要的。我应该在哪儿和她相见呢?她会说什么呢?我曾经提出了这些问题,而且也找到了问题的答案。现在,又出现了一连串新的问题,对此,我根本不 她,就站在那儿,还没有发觉到我的存在。她是非常娇柔的美人,是我的理想的化身,同时,也是一个不可知的人,正如我本人一样。 她手中拿着一本书,书打开着,好像一边走一边在读。她经常是这种样子。可实际上,她只在静静地站着,望着布满苔藓的灰色灌木墙,仔细聆听着。她的嘴唇微微开启,弯曲成一种淡淡的甜美的轻笑。 我可以非常准确地描绘出她听到我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的那种疑惑的样子。看到我,她惊讶极了,眼里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第5章 我相信,我可以背出我们会面时她说过的每个重要的字和我对她说过的许多话。 “真的是你,威利!”她们。 “我来了。”我说。局促中忘了说出那些我打算说的精心编织好了的话。“我想我让你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 “对。”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当她看着我时,我可以看到她那可爱的脸……那让人费解的可爱面容。她转而轻轻一笑,脸也随之退了色。接着,当她说话时,脸色又恢复了。 “让我感到什么意外?” 我越想向她辨解就越想不起要说什么。 “我想对你说,”我觉得这话真难说出口,“我信里所写的并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和内蒂同龄。在16岁时,我感觉不到我俩有多大差异。如今,过了一年零九个月,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而我还依然处于男人漫长的青春期的开始阶段。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我告诉她我是走来的。 “一步一步走来的。”她立即把我领到花园里。 我一定是累坏了。我想马上与她一起回家,然后坐下来。事实上,已经到了喝午茶的时候了(斯图亚特家的午茶按老传统在五点钟开始。)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异常惊讶。走来的!真有意思!可能,她认为17英里在一个男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可我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动身的啊! 她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也始终没让我接触到她的手。 “可是,内蒂!我来是要和你谈谈的。” “我可爱的家伙!先喝茶,行吗?然后我们再谈,可以吗?” “可爱的家伙”是个新词,让我听起来有点怪。 她加快了她的步伐。 “我想解释。”我急忙说。 不管我想解释什么,我都没有机会说。我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而她对我根本无话可说。 我们穿过灌木丛时,在她要求下,我们放慢了行走的速度,沿着山毛榉树林下面的斜坡走进花园。 一边走,她一边用她那闪亮的少女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她一直就是这样看着我的。但是,现在我比当时更清楚地了解到她有点紧张。她一会儿望着我身前的灌木,一会望着我身后的灌木。而且在她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说话时,她一直在考虑着什么。 她的装束标志着她已不再是个少女,让我想想看。 我记得她那闪光的褐色头发以往是用一块鲜红色的丝巾系成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如今在耳边、奇+書*網面颊和纤柔细长的脖颈上边卷曲成复杂的样式。她的白色的衣裙先前是垂到脚面的。她的腰身过去看起来很饱满,像有一条想象的赤道线环绕着。如今,她的身体带有一种柔和的曲线美。一年前,她那美丽的小姑娘的脸从不太贵的大衣领口上面伸出来,大衣盖住包裹着褐色长筒袜的一双腿;如今,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体在起伏的衣服下面涌动。她的每个动作,特别是她手臂垂到裙边的样子,以及那种优美的向前倾斜的样子,在我眼里有一种柔和的美感。一条绿色的精美绝伦的薄纱披肩,我想你们也会把它叫做纱巾……紧紧地贴在她富有青春气息的身体上,在一阵小风中像小溪一样在流动。 她不时把纱巾拽回,诅咒着它。 我们从花园高墙的绿门穿过。我礼貌地扶着门让她走过,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刹那间,她的身体几乎接触着我。于是,我们走进了园丁领头的小木屋附近整齐漂亮的花园。狭长的玻璃墙在我的左边。我们从黄杨和秋海棠的苗床间走过,来到了紫杉篱笆墙的影子里。篱笆墙里是二十码左右的金鱼塘。在池墉边,我们曾经发过誓。然后,我们来到了修整了的紫藤垂遮的门廊。 门敞开着。她从我的前面走进去。“猜猜谁来了。”她喊着。 她的父亲从客厅里含糊地回应着,接着一把椅子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我想,我的到来一定打搅了他睡觉。 “妈妈!”她用清澈的嗓子喊着。“帕斯!” 帕斯是她的妹妹。 她用惊叹的口吻告诉大家,我是从克莱顿一路走来的。然后,大家都围聚在我的周围,也惊讶地随声附和着。 “你最好坐下,威利。”她的父亲说,“现在,你终于到这儿了。你妈妈好吗?” 他说话时,好奇地看着我。 他身着作礼拜的服装。那是一种褐色的花呢衣服。但马甲没有扣好,是为了休息时方便一些。他的脸色红润,有着褐色的眼睛。现在我还能想起他那金红色的头发从两颊垂到胡子上的样子。他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他的胡子和髭是最最了不起的东西。 内蒂继承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方面,包括他的光滑洁白的皮肤,明亮的淡褐色的眼睛,她还从母亲身上继承了敏捷。我记得她的母亲是一位眼光敏锐、非常活跃的女人,正不断地把茶点端进端出,她总是很和蔼。帕斯大约14岁,我对她的主要印象就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的模样和像她母亲一样苍白的肌肤。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好,经常对我表示赏识。有时,他们会一致地找到相同词,例如“聪明”来赞扬我。现在他们都站在周围显得有点局促。 “坐,坐!”她的父亲说,帕斯,“给他一把椅子。” 我们的谈话有点僵硬。显然,脸色苍白、满面灰尘、疲惫不堪的我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使他们感到惊讶。但是,内蒂不想让谈话继续下去。 “一定在那儿!”那突然喊道,好像很着急。“我保证!”接着她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天哪!哪儿还像个姑娘!”斯图亚特太太说,“真不知她是怎么啦。” 半小时后,内蒂才回来。 对我来说,那似乎是一段漫长的时刻,她是跑回来的,进屋时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此时,我随意地抛出一句:“我不在罗顿那儿干了。”我说:“我能比那干得更好。” “我把书忘在小山谷了。”她边说边喘着气。“茶好了吗?” 这句话就算是她的道歉了。 茶点送来了,我们仍觉得很拘束。 在园丁的家里,吃茶点是件很正经的事。茶点包括大糕点,小糕点,果酱和水果。桌上还铺着一块精美的桌布。 你一定可以猜想到我的情形: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举止尴尬,好像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到迷惑不解。那东西就是内蒂身上的一种难以明状的东西。你可以想象到我越过糕点凝视着她的样子。 我雄辩的口才消失了。24小时 来我一直准备说的话全都可怜地被遗忘冷落在了我的脑后。 内蒂的父亲试图让我与他说话。他有点喜欢我天赋才能,因为他自己表达看法总是很困难。听我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既使他兴奋,也使他惊叹。 事实上,尽管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我是一个害羞的遇蠢的青年,但是,与帕洛德相比,在园丁家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常对我说:“你应该把它记录下来寄给报社。这就是你该做的。我还从未听到过这种奇谈怪论。”或者说:“年轻人,你有这种高谈阔论的本领,我们本应该培养你做律师。” 但是,那天下午,既便在他眼里,我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找不到可议论的话题,他又和我谈起找工作的事,可是,我对这也不感兴趣。 好久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恐怕与内蒂说不上一句话,就得重返克莱顿了。对我想和她谈谈的要求,她似乎并不在意关注,感觉很迟顿。我甚至想在他们全家人面前突然宣布:我要求和她谈一谈。 后来,还是她母亲略高一筹,想出个小策略。她本来一直在关注着我,后来,终于让我俩一起到一间暖房去干点事情。 至于干什么事,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管它干什么呢?关一扇门还是关一扇窗……这可是最简单的借口。然而,我却认为这也不一定会起什么作用。 内蒂匆忙答应着,引我走进了一座暖房。 屋子里雾气胧。架子上密密麻麻放满了盛在盆盆罐罐里的各种厥类植物。架子中间是一条铺着砖块的小道。头顶上是固定住的大枝杈植物。 我们来到这些植物茂密的隐蔽处。她停下来,好象陷入了绝境,忽然转身问我:“那种铁丝蕨难道不好看吗?”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像在提示我:“说吧!” “内蒂。”我说,“给你写了那样一封信,那都是胡言乱语。” 她满脸通红表示赞同的样子使我吃惊。不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站着,等着我继续表露。 “内蒂。”我直白地说,“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我爱你。” “如果你爱我,”她缓缓地说,一边看着自己入绿枝中的纤细洁白的手指,“你能在信上那么说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说,“至少,不总是。” 实际上,我在想那些信写得挺不错,内蒂要是想到别处去那就太蠢了。但是,眼下我清楚地意识到不能把这些心里话告诉她。 “那些话都是你写的。” “可我步行17英里就是要对你说,我没有不爱你的意思。” “对。可是,也许你有那意思。” 我想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接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 “你认为你……你爱我,威利,可你根本不。” “我爱你,内蒂!我真得爱你。” 她摇了摇头,仍不相信我。 第6章 我做了我认为最富英雄气概的举动。我说:“内蒂,我宁可要你……而抛弃我那些观点。” “你现在才这么想。”她说。 “我思考了很久了,在来时的路上我就决定了。”我马上进行反驳。 “不。”她简短地说,“现在不同了。” “可,为什么两封信会产生那么大的差异?”我说。 “不只是两封信。那是差异,永远的差异。”说完这句话,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要说的话。忽然,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然后,慢慢地移开了,暗示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 可是,我却不想结束。 “永远?”我说,“不!……内蒂!内蒂!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 “我就是那意思!”她仍然望着我,小心地说。她所有的言行都传递着最后的信息。她似乎在为随后而来的爆发支撑着自己。当然,我继续罗嗦着。可我并没有在声音上压倒她,她站在那儿防备着,像机关枪一样用自相矛盾的说法向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反击。我记得我们的谈话很荒谬。互相在争执我到底是爱不爱她。显然,是我在那儿深入全面地陈述我灵魂的苦痛。而她只能站在那儿防守,用一种难以表达的无奈断绝与我的关系。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得美丽可爱。 我恳求,我辩解。我试图表明即便我的信很苛刻,很捌拗,那也是出于要与她交往的缘故。我夸大其辞地表明我的渴望。当我不在时,我同情地所遭受的打击,同情她因觉得自己被疏远,而失去爱情所遭受的痛苦。她看着我,体味着我话里边的情感,同时对我的想法仍然无动于衷。即使我的话很贫乏,如果现在冷静地把它们记录下来,毫无疑问地表明我当时还是能言善辩的。我把我要说的话大大加强了语气。 我用绝对的真诚向她表达我的疏离感、我最强烈的愿望。 我痛苦地顽强地通过一套一套的语言很难地想说服她。就像曙光渐渐地把天空照亮,她的脸色也慢慢而不易察觉转变。 我可以观察出来,当我要接触到她时,她的冷酷以某种方式在融化,她绝决的态度开始软下来。她开始犹犹豫豫。“不!”她突然喊出声来,并开始行动起来。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话语里带有一种美妙的友好的情感。“这不可能,威利,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两个白痴都犯了个错。一切都永远地不同了。就这样。” 她侧过身去。 “内蒂!”我叫喊着,仍在固执地表示着我的意见,同时,继续跟着她沿着架子中间狭窄的小道向暖房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就像是个诉说不平的人。她在我前边就像一个自知有罪而又羞愧难当的人。现在我想起了那场面。 她不想再和我交谈。 然而,我发觉我对她的讲话缩小了在公园里我们相会时明显保持的距离。我再一次看到她用那淡褐色的眼睛望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新奇的东西……惊讶。好像她意识到我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又流露出饱含同情心的怜悯,同时依然存在很强的戒备。 当我们重又回到木屋时,我感到与她父亲谈论铁路国有化问题时轻松了许多。意识到我还能在心理上对内蒂产生某种作用,我的情绪和脾气都不那么大了,所以,我还能和帕斯说点什么放松一下。斯图亚特太太由此得出结论:事情的进展对我似乎更有利。于是,她开始大笑起来。 但是,内蒂仍然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她处在我们无法揣测的困境之中。于是,她从我们身边走开上了楼。 因为脚很疼,我自然不可能徒步回克莱顿,我口袋里大大小小的钞票足够从柴克斯黑尔到两英里站的了。所以,我打算乘火车回去。 就在我要离开时,内蒂极为关怀地提醒我说:“我最好沿大路走。天太黑了,不要走那条近路了。” 听了这话,我感到受宠若惊。 我说今天晚上有月光,而老斯图亚特接着说:“还有从天上掉下的彗星。” “不行!”内蒂坚持说,“你一定要沿大路走。” 我们在争辩着。 她站到我身旁,急促地说:“请到我这儿来。” 那声音又低又急,同时,她又带着规劝的目光。这使我感到十分不解。 一刹那,我自问道:“这样做难道会使她高兴吗?”如果她不再坚持说下去,我也许就会照她说的办了。 但是,她接着说:“灌木丛旁的冬青树林里太黑,那儿还有捕捉小鹿的凶猛猎狗。” “我不怕黑,”我说,“也不怕猎鹿犬。” “可那些狗凶得很!假如有一只没看住……” 那只是一个小姑娘的理由。她应当明白害怕只是女人的专利。尽管看到那些吓人的瘦长的畜生我也恐惧,听到它们向树林边际赶夜路的人乱叫我就全身发冷,但是,男人的骄傲驱散了我要取悦她的念头。出于本能,我觉得我能够战胜恐惧,决不会退缩,我有能力承受不断施加的压力和黑暗的动物的袭击。特别是想到几乎在七八只锁着的狗的情况下去抄近道,我更坚持这样做。 所以,我还是启程了。我觉得自己很勇敢,而且为自己这么勇敢感到高兴。但是,也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她会以为她的意见不被我采纳。 一片薄云遮住了月旁。山毛榉树下的道路黑漆漆。我没有完全纠缠在我的爱情上,坦白地说,我习惯于夜晚穿越孤寂的公园。我把一块硬东西包在手帕的一端,把手帕的另一端拴在手腕上,然后把它放在衣袋里,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当我从冬青树林里走出来,来到灌木拐角处时,忽然,遇到了一位年轻人,他身穿晚礼服,抽着雪茄。 当时,我正走在草地上,脚步声很轻。他站在月光下,轮廊很清楚。燃着的雪茄像血红的星星。当时,真没想到我在浓密的阴影里竟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嘿!”他喊道,声音里有某种温和的挑衅,“我先到这儿的。” 我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说:“那并不重要。”然后急于弄清楚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最近议员们与热心公益事务的村民之间一直为使这条路在断断续续地争吵。我不必说明在这场争议中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嗯?”他感到很惊讶。 “我想,我本应该跑掉。”我说着,然后向他走去。 一看到他穿的那身衣服和怪声怪气的说话方式,我对他那个阶级的仇恨之火不禁燃烧起来。 我认识他。他叫爱德华·弗拉尔。他的父亲不仅拥有大片地产,而且掌握半个罗顿银行。他家有财产,有产业,有煤矿,有出租的房产,几乎拥有福尔镇所有的街区。人们都说,沃勒尔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有头脑。尽管他年龄不大,国会里已经开始谈论他。他在大学里成绩优异。他正在小心逐渐为我们所知。他可能认为我正忍受着痛苦,而他要比我占有更多的优势。而我却不这样认为。当他站在那儿时,他就是使我充满苦痛的浓缩了的影子。曾经有一天,他把汽车停在了我家房子的外面,我记得我愤怒至极。当时,我注意到母亲用她那双模糊的眼睛盯着看他时,眼里流露出了一种毕恭毕敬的艳羡的表情,“那就是有为的沃勒尔先生。”她说,“人们都说他非常聪明。” “他们会这么说的。”我答道,“真该死!” 可现在是在路边。 他十分惊讶我与他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他的语调变了。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也用同样简单的反问作为回答,“那您的尊姓大名呢?” “嗯?”他说。 “如果你愿意,就当是我路过这里吧!”我说,“知道吗?这是一条公用路——正像这里过去曾经是公用的土地。你们掠取了这块土地——你和你的同伙们。如今,你们又想窃取这条路的使用权。下一步,你们就要把我们赶出这个星球了。你们不会成功的。” 我比他略矮,年纪也比他小两岁。我已经在衣袋里握住了顺手准备好的短棍,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痛打他一顿。但是,当我向他走去时,他却向后退了一步。 “我看你象个社会主义者?”他带着一点点开玩笑的口吻说,一面敬觉起来,一面保持镇静。 “只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现在都是社会主义者了。”他用一种哲学家的语调说,“而且,我根本不想与你争论你的道路使用权。” “这样最好。”我说。 “绝对不会!” “应该这样。” 他换了一支雪茄。停顿了一下,他甩出了一句:“要赶火车吗?” 不回答他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于是,我简短的地说:“是的。” 他说今晚散步真是太美了。 我犹豫了一下,眼前就是我要走的路。于是,他往旁边站去,看来我只有继续走了。 “那么晚安。”他说着,这正是他要表达的意图。我随之也粗鲁地大声道了晚安。 当我走在寂静的路上,我真希望有一颗炸弹立即带着强大无比的力量爆炸。在我们不期而遇的过程中,他完全占了上风。 我记得有两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奇怪地交织在一起,特别鲜明地突出起来。 当我横穿过最后那个开阔的牧场,抄近路到柴克斯黑尔火车站时,我发觉我有两个影子。这事一跳入我的脑际,暂时中断了原本涨满的意识流,我现在还能想起我突发兴趣的理智的转移。 第7章 我迅速地转过身,站在那里,望着月亮,和白色的巨大的彗星。此时,飘浮的云层突然地揭开了它的面纱。 彗星距月球估计有20度,悬在空中,样子奇特。在湛蓝深邃的太空中,它呈现出一种白中透绿的神奇现象。彗星比月球小,但比月球亮。尽管彗星有较清楚的切面,但是,它们投影要比月亮的投影模糊暗淡得多。我继续注意着这些现象,看到我的两个影子在前面。 在这种情况下,我思考混乱。但是,她像我在绕过拐角时开始出现了这种现象。忽然,彗星又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我又面临着一个绝对新奇的想法。我想知道是否有时我们投射出两个影子——其中一个相对于另一个来说带有女性的柔弱;它没有另一个高大,也不会暗示我的头脑有那些想法。我所清楚的是:我的直觉没有错,我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那个年轻人身着晚礼服站在灌木林外。没错,他是来和内蒂约会的。 一旦脑筋转动起来就再也不会停下来了。这一天,我内心充满了困惑。一种神秘的无法窥见的东西使内蒂和我分开得很远;此外,她的举止上也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奇怪的东西。现在,这一切都明了,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为什么一看见我她便表现出一种内疚,我知道那天下午她为了什么才站在花园里,我知道她为什么匆匆忙忙把我让进屋,又为什么急忙跑出去取那本书,为什么要让我沿公路往回走,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我。霎时,一切对我来说都一清二楚了。 你一定会想到,此时的我,一个黑乎乎的小个子,忽然悄悄地遭了殃。一刹那,僵直地站立着。紧接着,又活跃起来,打着软弱无力的手势,口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叫,两个影子都在嘲笑我。你一定会想象出,我周围是一大片开阔的月光泼洒的草地,远处树木的影子围着这片草地。那些树很矮,远望过去模糊不清。在草地上方是那夜晚的美妙宁静发光的苍穹。 这想法使我有点头晕。我的思考暂时停了下来,完全被我的新发现所困扰住了。同时,我的双脚领着我穿过了漫暖的黑夜,来到了亮着小灯的柴克斯黑尔火车站,来到了售票处的窗口,最后上了火车。 我记得,走上火车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个肮脏昏暗的三等车厢里。我记得,我突然爆发的几近疯狂的愤怒有如大海的波涛在翻涌。我站起来,像狂暴的野兽一样吼叫,伸着拳头,使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面前的木板打去。 奇怪的是,不久以后,我就把这件事暂时忘掉了。但是,我知道,后来,或许也就一分钟左右,我把门打开,把自己悬在车厢外面,考虑着怎么从火车上跳跃出去。那跳跃一定非常具有戏剧性。接着,我要猛扑到她的面前,痛斥她,把她打翻在地。于是,我悬在车门外,催促自己快跳。我忘记了为什么我决定不这样做了。总之,我终于没有跳下去。 火车又走了一站,我已经不再想回去找内蒂了。我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把我受伤青肿的手放在臂下,对手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不仁。同时,我努力策划行动。这行动要能表达出我难以摆脱的巨大愤怒。 第三章左轮手枪 “彗星就要撞到地球啦!”刚上火车的两个人,安顿下来后,其中一人说。 “呀!”另一人非常恐惧。 “听人说,是由气体组成的那个彗星。我们不会毁灭吧?”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在考虑如何报复,雪洗我生命初期受到的侮辱。我正在算计着内蒂和她的情人。我发誓绝不让他得到她,甚至我不得不杀掉他俩以阻止他们,只要确保此事彻底完成,我不在乎用什么手段!我受了伤害的情感全部变成了愤怒。那天晚上,只要能报仇雪恨,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忍受任何痛苦和折磨。数不清的行动、激烈冲突的场面,各种各样暴力的阴谋诡计像走马灯似地接连不断地闪现在我怒涛汹涌的大脑。我唯一能容忍的就是通过无情残忍的手段雪洗我本人所受的耻辱。 还用为内蒂着想吗?此刻,尽管我已经点燃了最最强烈的嫉妒之火,内心充满了仇恨,骄傲和尊严受到了重创,热烈的情感受到了挫折,但是,我仍旧爱着她。 当我从克莱顿高地走下山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允许我乘坐两英里站,所以,我不得不步行翻过这座山。我清楚地记得在临时搭造篱笆上的一盏煤气灯下,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在向星期天晚上闲聊的人布道。那矮个子男人秃顶,胡须和边发卷曲且漂亮,水蓝色的眼睛。他正在宣讲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彗星和世界末日联系在一起。他把乱糟糟的情况和国际政治以及丹尼尔(注:丹尼尔:英国诗人及历史学家,于1599.1619,荣膺桂冠诗人。)书中的预言搞到了一起。 我只停下来听他讲了一小会儿。我根本没想一直站在那儿。可是,那伙人使我无法前进。那人天马行空的讲演和他向上伸出的手势吸引了我。 “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大声喊叫着,“看吧!那就是最后审判之星,来自上帝的审判。它被选派来置人类于死地……置所有的人于死地。”突然,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平缓的唱圣歌的调子。 我钻出人群,又继续上路了。后面那人奇怪的时而刺耳、时而平缓的声音追逐着我。我继续前行,刚才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我在想:哪儿能买到一把左轮手枪呢?我需要学会怎样用枪?我又想:要是那晚他不是与内幕约会,或许我就会把这事全忘掉。那晚,大部分时间我都难以入睡,脑子里始终想着内蒂和她的情人。 接着,又过了奇怪的三天。三天里,我似乎只关注着一件事。 我需要一把左轮手枪,这比任何事都更重要。我坚持有这样一种想法:或是在内蒂眼中由于我极不寻常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举动而恢复了以往的形象,或是把她杀掉。我不能再忍受那样的耻辱。我觉得,如果我让这种事就这么过去了,那么,我的最后一点自尊和骄傲也就会消失。同时,我也觉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和任何女人的爱了。骄傲感使我在阵阵激情中始终目标坚定。 可买支左轮手枪真难。 当我不得不面对店主的一刹那,我觉得有一点儿害怕。如果店主问起我买枪的缘由,我在匆忙中事先编好了瞎话。我就说我要到遥远的克萨斯去,那需要枪。当时得克萨斯臭名昭著,被视为一片疯狂的地方。我对枪一无所知,所以,我还得从从容容地去问卖给我的枪会在多远把一个男人或女人打死。关于我要做的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仔细思考。 在找到卖枪人过程中,我还遇到一点小困难。在克莱顿的一家自行车商店只有一些打鸟的小口径枪。那些人给我看的左轮枪都太小,简直类似于玩具,根本不管用。 在斯威星里狭窄的主要大街上的一家当铺的橱窗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枪。那是一支还不错的枪。上面的名牌上写着“美军专用”。 我从储蓄所里取出了我的存款余额,大约两镑多,去做了这笔买卖。最后,我发现买卖进行得很顺利。当铺老板告诉了我到哪去搞到弹药。当天晚上,我回了家,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我成了一名身带武器的人。 可以说,买枪是那些天我最主要的事。所以,你一定想不到,我对买枪的事如此专心致志,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在思考着达到目的的最有效的方法,所以,我对街上发生的骚动毫不在意。 街上到处都在议论纷纷。福尔镇整个地区的人都愁眉苦脸,那些去干活、去做买卖的人显得非常失望。一伙一伙的人聚在街头,就像人发炎时血中的微粒聚集在一起卡在了血管上。女人们一副生病的样子。钢铁工人拒绝降薪,已经开始罢工了。他们已处在了“表演”时期。调解委员会正在尽全力防止煤矿工人和矿主违约。而那位年轻的贵族里德卡煤矿的最大拥有者和整个斯威星里以及半个克莱顿的地主,态度极其强硬,违约在所难免。 我是班托克·伯顿矿坑口事件的目击者,我不知道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想象一下事情是怎样一种情形。 当时,我正从一条陡峭的鹅卵石路上走下来。那路是在凹下去的小路上建成的,两边有六英尺高。上面是一排排清一色的错暗低矮的小屋,居室门都敞开着。蓝色石瓦的屋顶和一丛丛的小烟筒的房屋渐渐延伸到煤矿前那片不规则的空旷地。那片空地上覆盖着一层布满了车辙的煤泥。左边有一块长满杂草的垃圾堆,右边是煤矿的大门。这外面是正规的有许多商店的主干道。再往前走,蒸汽机车的轨道就从我的脚下开始,铁轨反射出刺目的光,先是消失在阴影里,接着,又出现在充满油污的新点燃的黄色汽灯灯光下,随后又拐弯了。再远处是一片家园,数不清的陋室,破旧的教堂。一些公共建筑,学校和各种其他建筑物散布在斯威星里到处可见的大大小小的烟囱缝隙中。右面,班托克·伯顿矿井口的长架支着一个大黑轮子,在暮色中那么高大。再远处,可以看到散放的煤层。一个人来到这座山下,总的感觉就是在辽阔的夜空背景下,那些井口的轮子在上升,而人们在天空下面正过着一种窒息的生活。 在辽阔的宇宙中,统治着寂静空间的是硕大彗星。此时,彗星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 第8章 对仰望天空的人来说,那景色真是美妙极了。以大山为背景,逐渐暗淡的霞光勾勒出所有物体的轮廓。 彗星正随布莱登锻造厂阵阵烟气从东方升起。 这时,彗星看起来就象云彩一样,就是我们通过数千幅照片和草图了解到的样子。一开始,彗星只是望远镜中的一个光斑;接着,逐渐发亮,越来越大大到宇宙中可见的最大的星星;再下去,竟以惊人的速度增大了16倍,然后无声地冲向地球,直到大到与月球相等,然后超越月球。它是迄今地球周围最夺目的星体。天文学家们谈到了彗星的双尾,一个在前,一个拖后,但是,它们离地球太远了,让人们无法看清。所以,它更像一个中心强烈明亮的膨胀体在发散闪光的烟雾。当它在夜色中,显现出鲜明的绿色。 它吸引了人们对天空的注意。尽管我正专注于周围的事物,也忍不住停下来认真地凝视着天际,因为这星体是这样神奇,这样辉煌。它一定意义重大。它不可能与我们的生活观念毫无关系。 可到底会怎样呢? 我想到了帕洛德。我想到了人们对此物不断增加的恐怖和不安。我想到了科学界人士的保证:彗星很轻,也不过是几百吨的稀薄疏散的气体和尘埃。所以,即使它迎面撞击在地球上,也不会出什么事。然而,我却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人发现了这颗星对地球的重大意义了呢? 然而,当一个人把目光由远而近移向地平线时,建筑物就浮现出来,那些观望的人群也会浮现在眼前,于是,这个人就会忘了天空。 我仍旧摆脱不了那个恶梦的困扰。那梦是有关我和内蒂的,有关我的荣誉尊严。于是,我想从那些聚集的人[奇書網整理提供]群的威胁中挤过去,却无意中被突然出现的场面吸引住了…… 每个人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磁力吸引把目光投向大街。那情景吸引着我就像奔腾的水流截住了一捆干草。忽然,整个人群发出了同一种声音,那不是一个词,就是一种声音。那声音介于“啊”与“喔”之间。那声音与威胁和抗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逐渐变成低沉的“嗷嗷”声。那声调像是凶猛而粗暴的野兽发出的。这时,里德卡的汽车也发出“嘟嘟,嘟嘟”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奇怪。 人群似乎都在朝向煤矿大门移动,我也随着移动。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喊叫。透过黑色人群的影,我看到一辆汽车停了下来,接着,又开走了。这时,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 后来,人群传言:里德卡开车,撞倒了一个没有闪开的小孩。同时可以断定的是:那是个小男孩,当汽车正慢慢地穿过人群时,那个男孩想要在车前穿过。这时,他的脚在车轮下一滑,摔倒了。 人流向前涌动。汽车鸣叫喇叭在鸣响。一切都猛地向左面移过去,大约偏过去十码左右。然后,传来一声枪响。 一下子,人们都跑掉了。一位妇女抱着一个用披巾包着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撞得我摇摇晃晃直往后退。谁都以为那声音是子弹的爆炸声。实际上,这是汽车的发动机出了毛病。汽车后面喷出一股青灰色的烟弥漫在空中。大多数人又乱哄哄从四处跑出来。汽车周围被空了出来。 那个倒下的小男孩躺在地下,黑乎乎的一块,一只胳膊伸展开,两只脚也叉开着。没有人靠近他。汽车已经停了,里面坐着的三个人。六七个人把车团团地围住,好像防止车再开走。有个人,就是那位著名的工人领袖米切尔,正用压低了的激烈的语调与里德卡争论着。我离得较远,所以听不见他们在争吵什么。我身后,煤矿大门都已经打开,有人过来准备推汽车。在汽车与大门之间的空地非常泥泞。 我紧紧地抓着衣袋里的左轮手枪。我神智有些不清醒地往前走,走得并不快。结果,几个人匆匆忙忙超过我加入到那伙阻挡车的人群中去。 里德卡穿着他的皮大衣,站得高过他周围的那伙人。他的手势很随便,也很有威慑作用,讲话的声音很洪亮。他的确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个子高大,头发金黄,英俊潇洒,有一副男高音一样绝妙的嗓音。米切尔也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的话语铿锵有力。 “他们撞伤了那个男孩,”米切尔反复说,“你们不能走,看看这个孩有没有事。” “这要看我是否高兴。”里德卡说着,转向司机:“嘿,下车看看。” “你最好小心点儿。”米切尔说。后来,司机在踏板上犹豫不决。 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人站起身,向前靠着,开始对里德卡讲着话。于是,我的注意力又一次转移到他。他就是年轻的弗拉尔!彗星的光芒照亮了他英俊的脸。 米切尔和里德卡在争吵。他们的争吵声越来越高。眼前出现的新情况使我不得不把他们的争吵抛到一边。弗拉尔,又是你! 我暗中打算对付的人与我不期而遇了。 将要发生一场格斗,很可能是一场混战。因为我们两人都在这儿。 我脑中在想: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我丧失了记忆。我就不用为这事而烦恼了。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左轮手枪。忽然,我想起枪里还没装上子弹。我转过身,在那些像潮水一样向汽车涌来的人流中挤出一条路。我站在道边的垃圾堆旁,那里很安静,也不会被人发觉。我可以悄悄地装上子弹。 一个年轻人紧攥着拳头,大步向前走,一眼看到了我,便踌躇了片刻。 “怎么?”他说,“你难道不怕他们吗?嗯?” 我又回头扫了他一眼,恐怕他看到我的手拖。接着,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他看着我,有些疑惑,然后,咕哝了一声,走了。 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我犹豫了一下,向汽车走去。忽然,我又返回到垃圾堆。本能告诉我,绝不能让人发觉我在给枪装子弹。我冷静地想了想我所要做的事的后果。我又回头望了望那边激烈争论的人群,也许那里已经开始了一场战斗吧? 我走到一块凹地,跪在杂草上,手指僵硬地装上了一个子弹匣,然后站起来,思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踌躇了一下,又转回身,把所有子弹匣都装上了子弹。我的动作迟缓,手有点不灵活。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恐怕忘了什么事。然后,我蹲伏着,有几秒钟没有站起来,尽力控制着由于紧张而迸发出的冲动。我犹豫着。一刹那,头顶上的彗星发出一道极强烈的白绿色的曳光闪过我的脑际。当时,我生平第一次明确地把它与人类社会中激烈的暴力联系到一起,把它与我打算做的事联系到一起。就在那种绿色眩目的光芒降临人间的时刻,我要射击年轻的弗拉尔。 可是,内蒂怎么办? 在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把这显然十分复杂的事情弄清楚是不可能的。我越过了垃圾堆,慢慢地向争吵的人群走去。 当然,他必须去死……。 如今,我想让你相信,我根本不想在这种混乱的状况里去谋杀年轻的弗拉尔。我并没有把这事情想象成那种结果。我还没有把他与贵族里德卡和我们周围漆黑一团的工业世界联系在一起。他属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属于柴克斯黑尔。那个世界到处是花园,有阳光一样温暖的情感,那个世界有内蒂。他在这里与我结了仇怨。我太疲惫了,太饥饿了,竟无法将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们之间复杂的对抗关系刺激着我。由于处在情感的纠纷中,脑子里始终充溢着要发生对抗冲突、要采取暴力行动的想法。我始终想着这些事,无法摆脱,好像这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这时,传来一位妇女的尖叫声。人群开始向后涌动。战斗开始了。 我相信,里德卡已经从车里跳下来,撞倒了米切尔,工人们正从煤矿大门跑出来帮助他。 在人群中,由于拥挤使我很难走开。我清楚地记得有一阵,我被困在了两个大个子之间,两只手臂像被钉住不能动弹。 我靠着汽车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绕过汽车,遇到了年轻的弗拉尔。他正从后座位上下来。他的脸上映着汽车桔黄色灯光的颜色。这色彩与彗星的光彩重叠,使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我被这景象激怒了,这情景激怒了我。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那种古怪的令人眩晕的光彩才消失了。 我想,他可能没有认出我,但是,他觉出我要攻击他。他挥拳向我打来,一下子打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本能地把拿枪的手松开,右手从衣袋里掏出来去招架,接着,我的左手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这一拳打得他直摇晃。就在他向后退时,他认出了我,他的脸上表现出惊讶的表情。 “你认得我,你这流氓!”我叫喊着,又向他打去。 忽然,我的下巴挨了重重的一拳,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我印象中的里德卡是个长满毛的大块头,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我倒在了他面前。 他好像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的,于是,他不理睬我。他用粗重低缓的声音劝着弗拉尔:“别管他,特迪!他不行了。这个纠察队员还想为难你,呸!” 无数只脚在我的眼前移动。一些穿平头钉鞋的矿工踢着了我的脚踝,然后蹒跚地走掉了。乱糟糟的声音不绝于耳。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翻过身,盯着司机、年轻的弗拉尔和贵族里德卡。 我用手臂支撑起身体。 该死的弗拉尔! 我已经忘了我还带着枪。 第9章 黑煤汤溅在了我的膝上、肘上、肩膀上、后背上。我却没能抽出手枪来? 一种奇怪的懦弱的感觉充斥着我。我无力地艰难地站起来。 我朝煤矿大门走去,然后,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向家走去。失败、痛楚、慌乱和耻辱一起袭击着我。我没有勇气,也不想起哄焚燃里德卡的汽车。 夜晚,可能晚饭吃的面包、奶酷不消化,发烧、疼痛、疲惫在梦中折磨着我,使我绝望。我像是迷失在荒芜的废墟上,感到羞耻、受人欺侮、忿忿不平和无可奈何的绝望涌上心头。我对我认为不存在上帝大发雷霆,我诅咒他。事实上,发烧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内蒂。那个被奇怪地扭曲了的内蒂进入了我短暂的梦境。她使我感到筋疲力尽,是我痛苦的根本原因。后来,我觉得下巴上青肿的地方隐约有些发热;再后来,我一翻身又从泥水中站起来面对我的对手们。 经常有某种类似疯狂的情绪支使着我。我咬着牙,紧紧地握着拳头。只是由于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我才没有咒骂和叫喊。 天刚亮,我就爬起来,坐在镜子旁,手里拿着装了子弹的左轮手枪。最后,我站起来,小心地把枪放在抽屉里,上了锁。不管我多么冲动我都不再去动它。之后,我又睡了一会儿。 在世界处在旧秩序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每座城市每个夜晚,熟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醒来就发现自己正处于强烈的复仇与深深的痛苦之中。数不清的人们病得很厉害,生活中遇到极大的烦恼,感到无限痛苦,几近发狂。每个人都感到迷惑和沉闷。 第二天,我在孤独的冷漠中度过。 我本打算那天去柴克斯黑尔,但是,受伤的脚踝肿得很厉害,使我寸步难走。我坐在楼下光线阴暗的厨房里,脚上绑着绷带,一边看书一边苦思冥想。我亲爱的老妈妈侍候我吃饭。她那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忧心忡忡,沉默不语,为什么我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我的脚踝是怎么弄肿了,我的衣服为什么沾满了泥浆。早晨,我起床前,她就已经把我的衣服刷干净了。 唉,天哪!天下的母亲如今都不该受到那样的待遇。我想那样就一定会使我觉得安慰。我不知你们现在能否想象出那间昏暗、乱糟糟的房间。屋里有一张光秃秃的松木桌,墙上糊的壁纸已经剥落,平底锅和水壶就摆放在狭窄、便宜但不省煤的灶台上,壁炉下堆满了炉灰,我的绑着绷带的脚正踏在锈迹斑斑的铁炉围上。我不知你们能否想象出我当时的模样:愁眉苦脸,面色苍白,高大笨拙,没有刮脸,穿着一件简陋正坐在坐椅里。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想得出我母亲的样子:有点畏怯,衣着不洁,正无限深情地徘徊在我的身旁,布满皱纹的眼睑下的眼睛正向外凝望…… 八九点钟左右,她出去买了一些蔬菜,并带了一张报纸回来。它和我桌上摆的这些报纸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湿气。而现在我桌上的这些报纸特别干燥易碎。我现在就有一张那天早上读过的那张报。那张报叫《新报》,几乎每个人都愿意买它,而且称它为”呐喊”。那天早上的报上全是惊人的信息,标题更醒目。一会儿,我就从沉思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了一个颇有兴趣的读者。因为,报纸上说德国和英国好像已经处在战争的边缘。 在以往所有那些荒谬、感情用事的行为中,战争肯定是最疯狂、 最愚蠢至极的。实际上,比起那些较为隐晦的罪恶,比如土地私有,战争可能不是最坏的东西。但是,战争的结局清楚地表明了它的罪恶。所以,在那令人窒息的混乱的日子里,人们会对战争感到诧异。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行为是建立在可以理解的基础上的。除了残酷地屠杀和伤害了不计其数的人,毁坏了数不胜数的物质财富,浪费了大量的能源,战争没有产生任何好结局。 让我简单地向你描述一下报纸所记述下的一天。 在老伦敦一条肮脏的后街,有一座草率设计建造的大楼。许多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急匆匆走进楼里。在这座工厂内,一群群的印刷工人敏捷的手指在紧张地活动着,频频操作着他们的打字机。在一间厨房般的地狱里,工人们在一块一块地铸造金属模。在这上面,像蜂窝一样的稍亮的房间里,散乱的工人正坐着涂写着。屋里的电话有规律地响着,电报机机头也在咔嗒咔嗒地响。到处可见怒气冲冲、走来走去传送通讯稿件的人,他们的手里牢牢抓着各种小样和复制品。好像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影响,机器越转越快,接着发出飕飕声和砰砰声。工程师们从来就没有时间去洗洗,手拿油盒飞快地走来走去,而纸张则匆匆忙忙地离开卷筒。你一定会想到那些老板坐着汽车神气活现地到来了。没等车子站稳,他们就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打信函和文件,匆匆走进屋从人群中挤过去,正好挡住其他人的路。一见到他,正在等待信件的信使也得立刻站起来,来来回回忙碌起来。周围不断发生紧张而不协调的事,咒骂之声此起彼伏。你可以想象这个复杂的令人神经紧张的机器随着夜晚的逝去而使这里过激的歇斯底里的气氛达到极点。最后,在猛烈震动的房子里不紧不慢的只有时钟的指针。 所有的活动为着报纸的出版,当那些紧张的工作都圆满地结束了时,顿时,马车和人群搅和在一起。荒凉黑暗的街道上一片混乱。这个地方的每家门前都突然出现了许多报纸,一捆捆,一堆堆到处都是。这些报纸被人争抢着,抛掷着,就如同是一场战斗。人们喧嚷着,然后急急忙忙向四面八方走去。印刷工人开始离散,嘴里打着呵欠,喧闹轰鸣的声响开始减弱。报纸已印好,着就是分发,分发之后打捆。我们就跟在一捆捆的报纸后面。 报纸分发的场面很有趣。你可以看到一捆捆的报纸运送到了火车站,在火车就要启动时所有的报纸都上了火车。一路上车轮飞奔。然而,大捆报纸被打开,小捆的报纸被准确地投掷在火车经过的站台上。然后,这些小捆又分成更小的扎,被送到各个地方。不知不觉中黎明已经到来,一大群报童满街奔跑起来。他们把报塞进报箱的插孔里,投进敞开的窗户里,把它们发递到四面八方的书摊上。几小时内,你一定会相信整个国家都飞舞着沙沙作响的白纸……各个地方的布告牌上都张贴着为这一天匆忙制作的谎话。火车上的人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读报纸;男人靠着黑板,其他人坐在床上,母亲、孩子都在等着父亲读报……上百万分散居住的人在读报,或草草地读,或狂热读。看那景象吧!就像水枪把白色泡沫一样的报纸喷散在每一个角落…… 接着,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就像泡沫消失在沙滩上一样。 我手中正拿着一张报纸。当我坐在母亲那间黑暗的厨房里,把缠着绷带的脚放在炉围上,看到那些耀眼刺目的报纸题目时,我的烦恼都没有了。母亲正坐着削土豆。她把衣袖挽起来。 报纸就像侵犯人体的细菌。我就是英国有机的躯体中的一个细胞,是四千一百万个细胞之一。这些言辞激烈的标题,令人骚动的消息,使我忘了我全神贯注想做的事。那到,整个国家,数百万人像我一样读了报,像被咒语镇住了,他们和我的想法一致。我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噢!叫做“面对魔鬼”。 有关彗星的报道被放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另一页。专栏标题是《著名科学家说彗星会撞击地球,会发生什么事》,“德国人”侮辱了我们的国旗。这是《新报》上一篇文章的内容。我通常把德国人描绘成穿着带纹章的衣服,身佩宝剑如同神话中邪恶的皇帝。如今,这怪物就在我的面前,正在侮辱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旗帜,正在犯新的罪行。有人把一面英国国旗升起在我从未听说过的一条热带河流的右岸上。一名喝醉了酒的德国军官在没弄懂命令的情况下把旗子给扯了下来。作为一个英国国民应该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于是,一位当地人的腿被枪打中,但是,具体情况尚不清晰。唯一清楚的是英国人不会接受德国人编造的谎言。不管发生还是没发生什么,他们都要向我们道歉。但是,他们显然不想听命。 《战争将会爆发吗?》 这就是通栏大标题。人们对此立即表示赞同…… 那天,有好几个小时,我彻底忘了内蒂,脑子里想的全是海陆大战,是炮火,是胜利,是堑壕,是成百上升士兵的死尸。第二天早上,我动身去了柴克斯黑尔。动身时,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心里充满了希望,忘却了彗星,忘却了罢工,也忘却了战争。 你们一定很清楚,当我向柴克斯黑尔走去时,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谋杀计划,脑子里的各种想法:可能发生的危险,被人告发的恐惧,如今成了乱糟糟的一团。我没有计划去杀害他们。手枪是用来对付从年龄和体魄上优于我的对手而准备的……但是,我并不打算发挥它的作用!手枪!我带着枪是因为我有枪,是因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大笨蛋!拿着枪很滑稽。我要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 我又一次长途跋涉在去柴克斯黑尔的途中。我被一种新奇的非理智的希望之光笼罩着。早上,我怀着这种希望醒来。这希望是破灭了的梦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我不是寄希望内蒂会怜悯我。尽管我想起了已发生的事,我甚至想象我误解了内蒂。 第10章 或许她会向我解释一切。 一开始,我颠跛地走出一英里远。我的脚很累,却不觉疼痛。其余的路,我走得很顺利。或许,说到底,我错了? 在我穿过花园时,我还在想着这件事。走近了守林人的小木屋附近的小围场,那蓝紫色的风铃草使我想起内蒂和我曾经一起采摘它们的时光。我们似乎不可能真的永别。一种温暖的情感从我心头掠过。穿过小山谷,接近冬青树林时,这种温暖的情感传遍全身。但是,可爱的内蒂渐渐模糊。我又想起了那个充满情欲的新内蒂和我在月光下碰到的男人。我又想起了由于嫉妒而迫切想要达到的目的,那是我的青春期的一种强烈的冲动,于是,我的心情又消沉下去。 我穿过山毛榉树林,向着花园走去。我已决定,但心中十分悲苦。走到花园墙的绿门时,我感到有些紧张,手在剧烈地发抖,使我无法握住门闩把它提起。我不再怀疑事情的结果。一种冰冷、苍白、自怜的情感代替了颤抖。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在变形,脸颊湿润。我甚至不想去擦一擦。我必须得留点时间把心情调整好。于是我从旁门蹒跚地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大声痛哭起来。我躺在了无人看见的蕨类植物中,很快平静下来。我又躺了一会儿,心想断了这个念头。一会儿,这种情绪就像飘过的云影消逝了。我平静地走进花园里。 穿过一间玻璃房屋的敞开的门,我看见了老斯图亚特。他正斜靠在脚手架上,手插在衣袋里,他在想着什么事情,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朝小屋走去。 快到时,我好象被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打了一下。可我弄不清是什么。 卧室里的一扇窗子敞开着。窗帘上面的黄铜横杆有点松,半挂在空中。这显得有点怪,有些疏忽大意。因为,平时小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让人感到有条不紊。 门敞着,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半。 通常整洁的大厅现在看来有点不同寻常。大厅内的一把椅子上摆着有三个脏盘子,上面还有几把用过的刀叉。 我走进大厅,往西侧房间里看了看,心里有些犹豫。然后,我摸到了门把手,敲出一阵重重的响声,我友善地打了声招呼。 没人答应。我站在那儿等着,同时,握住手枪。这时,楼上响了一声,然后,又静了下来。我绷紧了神经。 我再一次把手放在门环上。这时,帕斯突然站在门道。 一刹那,我们互相对视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头发散乱,脸很脏,好象刚刚哭过,脸色也红红的与往常不一样。见到我,她十分吃惊,我猜她可能想说点什么,忽然,她又急速地跑出了屋子。 “我说,帕斯!”我喊道,“帕斯!” 我跟着她跑出门。“帕斯,出了什么事?内蒂在哪儿?” 她在屋角一闪不见了。 我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能找到她。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呢?接着,我又听到有人在楼上走动。 “威利,”斯图亚特太太的声音,“是你吗?” “对。”我答应着,“大家都在哪儿?内蒂在哪儿?我要和她说话。” 她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听到她走动时衣服发出的沙沙声。我猜想她就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 我在楼梯口停住了,等待着她能走下楼来。 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杂乱无章、语无伦次, 发自沙哑的喉咙,充满了苦痛,最后成了一种恸哭。 “我不能,”她说,“我不能。”这就是我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有点害怕。我几步跑上二楼。她就在楼梯平台上。她趴在寝室凌乱的桌子上啜泣着。我从未见过她那样。一楼乌黑的头发不见了,背后是一条大辫子。 当我爬到楼上的平台时,又传来了她的声音:“噢!我必须告诉你,威利!噢!我必须告诉你!”接着她又把头低下来。于是,喷涌出来的泪水把所有要说的话都淹没了。 我无话可说,只感到异常惊愕。我靠近她,等待着…… 我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她的手绢湿透了。她一直等候着我。 “我本该活着看到就在今天!”她哭着说,“我宁可让她千百次地撞死在我脚下。” 我渐渐明白了。 “斯图亚特夫人,”我清了清嗓子说,“内到底怎么样了?” “我本该活着看到就在今天!”她哽咽着。 我等着,她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停了一会儿。我已经忘了衣袋里的手枪。我一言未发,突然,她站在我面前,擦拭着她那红肿的眼睛说:“威利,她走了!” “是内蒂吗?” “走了!……跑掉了……从家里跑掉了。噢,威利,威利!她使我们蒙羞!这是罪孽,这是耻辱!” 她猛地扑到我怀里,附在我的肩头,又说希望她女儿会撞死在她的面前。 “那,那,”我说着,全身震颤了一下,“她上哪儿去了?”尽力在克制着自己。当时,她正为自己的悲痛所困扰,我只能搂着她,用我唯一的一句安慰她的话。 “她上哪儿去了?”我第四次问。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噢,威利,她是昨天早上不见的!‘内蒂,’我对她说,‘你今天简直漂亮极了。’‘好日子要穿好衣服嘛!’她说。这就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威利!这孩子是我喂大的。” “对,对。可她上哪儿去了?” 我真按奈不住了。 她又哭起来,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讲开了,“她走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她永远离开了这所房子了。她是笑着走的。”(“开心地走了。”无声地回应着)‘你早上简直漂亮极了。’我说,‘漂亮极了。’‘姑娘年轻就该让她漂亮!’她父亲说。接着她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些她藏好的东西。于是,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她不再抽泣了。 “就该让姑娘漂亮。”她重复着,“姑娘年轻就该让她漂亮……,噢!我们可怎么活哟,威利?……她爸爸没再提起她,但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我知道他的伤在心里。他爱内蒂。他从来没有像关心内蒂那样关心过帕斯。可是,她却伤透了他……” “她上哪儿去了?”我翻来覆去只问这句话。 “我们不知道。她留下了自己的血。她相信她自己噢,威利,这可让我们怎么办呀!我希望她和我一起埋在我的坟墓里。” “但是,”我湿润了一下嘴唇,慢慢地说,“她可能和别人结婚了。” “但愿如此!我要祈求上帝保佑,威利。我已经祈求上帝宽恕她。他,就是她要嫁的人。” 我急忙问:“那人是谁?” “她信里说他是一位绅士,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她信里?她写过信吗?我能看看吗?看看怎么说那位绅士的。” 她注视着我。 “你知道他,是吗。” “威利!”她的人手把你都押在我的身上。 “不管她说没说过,你知道他是谁。”她的眼神里带有一种不太有把握的否定。 “是弗拉尔?” 她不置可否。“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威利。”她说。 “是那个年轻的弗拉尔吗?”我追问。 我们对视着,彼此完全理解了……然后,她突然转身到抽屉里去取她的湿手绢。我知道她想逃避我。 我不再同情怜悯她了。她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她的女主人的儿子。而且,她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她全都知道。 我寻思了一会儿,感到恶心。我忽然想到了老斯图亚特。他正在暖和的屋里。我转过身下了楼,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只见斯图亚特太太萎靡不振地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怜的老斯图加特。 他仍呆在那间暖房里,他依旧面无表情。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一动也不动,扫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面前的那块花畦。 “嘿,威利,”他说,“我们全家太不幸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我太自作自受。”他说,“我要离开这儿。” “你打算干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还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要干!”我喊道,“而且必须要干!” “他应该娶她。”他说。 “老天作证,天哪!”我喊到,“他肯定会那么做。” “他应该娶她。否则,那就太不幸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如果他不娶她?这很可能,他做得出来,那该怎么办?”他精神简直已经崩溃了,更加绝望了。 “就是这间房子,”他说,就是那间我曾为婚约而兼吵的那间房子,“我们一直生活在这儿。你会说……一下子就离开了。在我这把年纪……。人不能死在贫民窟里。” 我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揣摩着他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里还将补充点什么。我觉得他的话有一种冷漠和无可奈何,这令人很生气。我硬硬地问:“你有她的信吗?” 他在内衣口袋里搜索着,默无声响地过了十秒钟,终于找出了她的信。他迟继地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无精打彩递给我。 “嘿!”他叫道,样子好像头一次见到我,“你的下巴怎么啦?威利!” “不碍事。”我说,“有点青肿。”接着,我取出信。 信写在一张漂亮的绿信纸上。内蒂一改已往陈旧的不妥当的用词。 第11章 她的字体清晰秀丽,清清楚楚,就像完成了一份整理的书面作业。 那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担心,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有个人非常关心我。对于您,我舍不得离开您。可是,事情似乎只能这样。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事情,它会使任何人都难以预料。不要认为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事实恰恰相反。您不必对我过于忧虑。我非常非常幸福(幸福得难以言表)。 我也深深地爱着爸爸和帕斯,请您也告诉他们。 爱您的内蒂 那是一份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的信。我现在把它当成一件充满孩子气的事。可是,在我读这封信的时候,心中却积满怒火。它使我陷入了绝境。要报仇雪耻,否则,我还有什么自尊可信。我站在那儿,眼睛盯着那些圆润的字母,呆滞了。最后,我瞥了斯图亚特一眼。 他手里拿着信封,眼睛盯着邮戳。 “你现在说不清她在哪儿。”他说,一边绝望地把信封卷起来,然后又停了下来。“这事使我们很难看,威利。这就是她的想法。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让我们大家都很伤心。这并不是指让别人去干她该干的那份家务。她走了。离开了我们,就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雏鸟儿。她不相信我们。她对我也是如此。可是,我们却非常担心她?” 他摇了摇头表示他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去追赶她。”我镇静下来,“你要让他娶她?” “我去哪儿?”他绝望地说,然后举起信,打了个手势, “而且我能干什么?我到哪去找她?即使我知道去哪儿,我又怎能离开这些花园?” “天哪!”我喊叫着,“怎么能离开这些花园!先生,这关系到你的名声。如果她是我女儿……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要摧毁这个世界!”我哽咽着,“你的意思是不是就任她去了?” “我能干什么?” “让他娶她!用马鞭揍他!我说,就用马鞭揍他!勒死他!”他慢慢地搔了搔他的长满胡子的脸,张着嘴,摇了摇头。 接着,他用一种缓慢的、开明的、难以让人忍受的语调说:“威利,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那样做的。” 我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想扇他的脸。在我童年时代,我曾经遇到一只鸟儿被一只猫抓伤了,接着在一阵恐怖和疯狂的挣扎中,鸟死了。我现在忽然迸发出同样的感觉,似乎觉得这个肢体残缺不全的笨蛋正在我面前的尘土中乱扑敌跳。然而,你知道,我最终还是没有把手伸出去。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 他不情愿地递过信封。 “给你,”他说着,一边用食指给我看,“iapamp,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接过来。信封上贴着当时流行的那种带胶粘剂的邮票,邮票被一个圆形邮戳损伤了外观。邮戳上有发信邮局的地名和发信的日期。可是,这封信上的邮戳盖得比较浅,而且墨迹也比较淡,致使邮局地名的字母有一半模糊不清。我只能看清在dso字母下面的模糊的iapamp。 直觉使我猜想那是夏弗姆伯里。字母的间隔使我想到了它。或许是上面模糊不清的字母启迪了我。 “嘿!”我喊着。突然,又停了下来。 告诉他有什么用? 老斯图亚特迅速地抬起眼看我,说:“你……你知道了吗?”夏弗姆伯里……我应该记住那儿。 “你还没弄明白吗?”他追问着。 我把信封又还给他。 “我一下想起来了,那儿可能是汉普顿。”我说。 “汉普顿。”他重复着,“汉普顿,你怎么会想到是那?”他把信封翻了个儿。“嘿,ham,威利,你在这方面可不如我!” 他改换了信封上的字母,然后,站起来把信封又放到内衣口袋里。 在这件事上,我可不打算去冒什么风险。我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截铅笔,转身背着他,快速地在我那已经弄破的肮脏的衬衣袖口上写下了“夏弗姆伯里”几个字。 “好了。”我说,带着一种很轻松的样子。 我转身向他说了一些不关痛痒话,现在我已经忘记说过什么了。 我抬头看到另一个人站在暖房门口。那人是老弗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是否我能把她的外表描述给你。她的个子不高,长着极不寻常的淡黄色头发。她那虚弱弯曲的身体皱缩着,但仍有一种骄傲和高贵的气派。她的衣着很华丽,用华丽的英国古语或哥特体(注:哥特体:指粗黑体活字。)字母构成的词印在了衣料上。如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穿得像她那样豪华。你一定不要把豪华想成是因为五彩缤纷,黑色和淡褐色是主要颜色。只所以豪华完全是因为使用了极昂贵的衣料。她喜爱丝绸锦缎,复杂的图案和精巧的丝质饰品,滚动的天鹅绒镶边,贵重的黑色饰带附在米色或紫红色的锦缎上。冬天,她则穿价格昂贵裘皮衣。她戴着高雅精致的手套,精美的金饰链和珍珠链。她有许多手镯。豪华是我想形容给你们的有关这位老夫人的第一显要特征。第二是整洁。你可以感觉到老弗拉尔夫人的高雅洁净。你就是把我那可怜的老妈妈放在碱水里煮一个月也不可能像弗拉尔夫人那样整洁。她所表现出来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她对世界上地位低下人的明显的信任。 那天,她面色有点苍白,喘着粗气,但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仪态。显然,对于我来说,在情感爆发的时刻,她来拜访斯图亚特,这会弥补两家所产生的不快。 如果你能回忆过去生活的不道德的种种怪异,你就会理解突然跃出我脑海的对老弗拉尔太太外表的描述。 她对这种不愉快事情采取折衷的解决办法! 而斯图亚特家居然也妥协了!我只可惜他心太软。 斯图亚特和他的女主人的表现使我非常恶心,使我异常暴躁。我想离开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会面时,老斯图亚特表现出来的毫无人格,毫无志气。 “我要走了。”我说着,转过身,背对着他说了一声,没有再与他道别。 我往外走时被老夫人挡住了。我仍然向前走去。 我看到她的外表有些异样。她的嘴角下垂,嘴唇微微张开,锁着额头上有皱纹,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眼看到我,便觉来者不善。我朝前走的样子使她害怕。她站在有三四个台阶的最上一层,台阶可以通到暖房地面。看到我要冲她过去,她向后退了一两步。 我根本没向她表示任何敬意。 我的内心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冲动愿望,想骂她。因此,我用下面这些话来说明我对这个可怜的、衣着华贵的老太婆的看法,“你们霸占着土地,你们这些该死的土地窃贼们!”我直截了当地冲着她说。 没等她回过味来,我粗野地把她甩在一边,攥着拳头,大步而去……。 我走了过去。宇宙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变化,只不过里面出现了漩涡和危险的征兆。 当时,我一直没有想到大部分富有的人绝对地相信他们的富有。我认为他们看待事物和我没什么两样。但是,事实却不定如此。 毫无疑问,我使她受了惊,并吓坏了她。但是,她仍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 像她那类人中没有一人会想起这种仇恨的火花总在照亮他们看不到的黑暗。这火花从黑暗中一跃而起,然后消失了。就像夜晚漆黑的路边一个身影被车灯照亮,然后又重新被黑暗吞没了。他们视其为恶梦,于是想方设法在受它困扰时忘记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四章战争 从我斥责了老弗拉尔太太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代表。作为男子汉,我代表了世界上所有被夺取了继承权的人。我没有骄傲的快乐的期待,我愤怒地向上帝向人类造反。不再有任何含糊的意图阻碍我。我清楚我想要干什么。我要进行抗议,否则宁愿去死。 我要进行抗议,不然宁愿去死。我要杀死内蒂!内蒂,她微笑而顺从把我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她现在代表了所有那些可想象的而我却没有的快乐,代表了年轻人一颗失落的心中的想象,代表了生活中得不到的欢尔。内蒂,她代表了所有得益于我们这个所谓不可救药的非正义的社会秩序的人。我要把他们两个都毁灭。等干完这事,我就会开枪,把自己也毁灭,看看我死了还会受到什么报复。 我下定决心这样做,我感到极为愤怒。在我头顶上,巨大的流星向天穹飞翔,得意而自豪地飞越了黄色暗淡的月亮,使周围的星星黯然失色。 “让我去摧毁!”我喊着,“让我去杀!” 我抑制不住地喊叫着。我的血在翻沸。这激起我的食欲,也使我感到很累。 好长一段时间,我正在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四处找寻食物。那条路通往下高地。一路上我自言自语。夜色已经降临,我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走在这17英里的路上,从没想过休息。从早上到现在我没吃一点东西。 我猜自己疯了。但是,我还能回想起我当时的胡言乱语。 当我走路时,有几次,我叹惜着穿过既非白天又非夜晚的明亮之处。有几次,我语无伦次地和我称作万物之灵的神进行[奇書網整理提供]理论。但我总是在对天上的那束白色的光辉对话。 “为什么我在这儿只是为了忍受耻辱?”我问,“为什么你给了我难以满足的骄傲? 第12章 为什么你赋予了我想分裂自己的欲望?是在嬉弄我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在与你的信徒开玩笑吗?我……即使是我,也会比这更幽默!” “为什么不向我学习某种怜悯的正派礼仪!为什么不尽力去挽回?我曾经整天地要弄过那些可怜的小人物吗?我曾把他们弄脏了拖着走,脏得令人作呕;让他挨饿;让他受伤;让他痛苦过吗?为什么你该这样做?你的玩笑太无趣了。试一试开小一点儿的玩笑,你会吗?试试那些不会太伤害人的玩笑。” “你说这就是你的意图!你对我的意图。你在使我具有与生俱来的悲痛。噢!让我怎么能相信你?你忘记了我有眼睛去找别的东西。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上帝!车轮下的那个青蛙是干什么?那只猫会把那只鸟撕碎吗?” 这样责问了那个神灵之后,我就把一只手奇怪地向天上伸去,说:“快回答我吧!” 一周前,天上一直有月光。可现在光线很弱,朦朦胧胧,我只有靠分辨一块白一块黑的地面艰难地穿过公园的那片空地。一层低低的白色薄雾离地面不到三英尺,迷迷蒙蒙地笼罩草地。那片树林鬼怪般地从远处幻想的大海前升起。那天夜晚,这世界显得浩大、虚幻、奇异。外面似乎没有人,我和我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树林中孤单地飘动。有时,我争论着;有时,在心情沉闷时,我会跌倒;有时,我感到剧烈地折磨。 当我一想起内蒂对我的挖苦和嘲讽,想到她和弗拉尔彼此相携,突然间,冷漠中又爆炸出阵阵狂怒。 “我不会就此罢休!”我叫喊着,“我不会就此罢休!” 一次疯狂的发作之后,我从衣袋里掏出枪,向着静静的夜空鸣放。三次,我都打中了目标。 子弹从空中掠过,受惊的树木在不断减弱的声音中述说着我刚做过的暴行。随着枪声慢慢消逝,广大的夜空又逐渐平静,接着又是一片寂静。我的射击,我的咒骂,我的亵渎神灵,我的祈祷……我再一次祈祷……一切被寂静吞没了。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吼叫,它使人镇静,使人不知所措。它消失在宁静的压倒一切的明亮的国渡里。我的枪声,惊醒着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巨响,然后,消散去了。 我发现自己站着,手枪还在手里握着,惊讶地发觉我的情绪被某种不能理解的东西浸透。接着,我抬头望去,看着天上那颗巨大的星体,凝视良久。 “你是谁?”我忍不住开口说。 我像一个呆在冷漠荒野中的人,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也消逝。 当我走过克莱顿高地时,我想起我没能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整夜走出家门观看慧星。原来,那个站在临时围篱外废料堆上的小个子传道士在告戒罪人们在最后审判到来之前去恕罪,现在,他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过了半夜好久,人们都回家了。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孤独和寂宽使我感到疑惑。因为慧星的光亮,气灯都显得没亮了。在静静的主街上,小个子卖报人已关门休息了。但是,一块布告牌一直摆放到很晚,被人遗忘在外,上面还贴着广告。 布告牌上,仅有一个字,字母很刺眼,那是:“战争”。 你想想吧!空旷的简陋的街道,我的脚步声,没有人醒着,也没有声音,只有我!我在布告前说一下,在人们沉睡的寂静中。匆忙中布告牌被武脏了。那布告分外清楚,那个词有点反常,让人看倍觉吃惊。它预示着巨大灾难的将要来临。 “战争!” 我从一种平静的状态中酥醒来,经常,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情感的冲刷。 时候已经不早了,母亲就在我的床边。她用旧托盘给我准备了早餐。 “多睡一会儿,亲爱的。”她说,“你一直在睡。昨夜你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三点钟了。你一定累坏了。” “看你那张脸,”她继续说,“白得吓人。你的眼睛闪着……让你进门时,我吓坏了。你站在台阶上站都站不住。” 我的眼睛慢慢地转向外衣口袋。那里有东西还在。她可能还没发觉。 “我去了柴克斯黑尔。”我说,“你知道,可能?” “亲爱的,昨晚我收到一封信。”她说着,低头靠近我,把托盘放在了我的膝上,然后,轻轻地吻着我的头发。那时,我们两人都静止了,保持着那种姿势。她的脸颊恰好吻到我的头发。 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 “别碰我的衣服,妈妈。”当她向我的衣服走去时,我急忙说,“我的衣服很干净。”然后,当她转身走后,我吃惊地说着:“天哪!妈妈!就 差一点儿!我知道,一点点……现在……亲爱的妈妈,噢!好了,别管我!”于是,象一个温顺的仆人,母亲从我这儿走开了。 这世界和我一直在多么粗暴地利用这种顺从啊! 那天早上,我似乎不会再发怒,悲痛中我又变得坚强起来。我的意志似乎像钢铁一样坚强。现在,爱、恨、恐惧全部消失了。我只是非常可怜我母亲在承受着将到来的一切。 我一边慢慢地吃早饭,一边在想,我怎么找到那个叫夏弗姆伯里的地方,我怎样才有希望到那儿去,我手头只有不到五先令。 我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选了一件领口磨损最少的衣服。仔细地刮了刮脸。然后,我去了公共图书馆去查找一份地图。 夏弗姆伯里在埃塞克斯海岸,由克莱顿到那儿要走很长的路。 我到火车站后,从列车时刻表上抄录了一些内容。我问了一位行李员,他对夏弗姆伯里也不太熟悉。但是,售票处的工作人员帮助我。我费空心思。终于弄清楚了想要知道的一切。 然后,我又走到了撒满煤屑的街上。至少,我需要有两镑钱才行。 我走回公共图书馆,进了报刊阅览室仔细去思考这个问题。一个新的情况突然打断我的思路。人们似乎对早晨的新闻而骚动。屋里现在的气氛也很反常,人比平常多,说话的人也比平常多。 一刹那,我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我想起来了:“战争,与德国人的战争。没错!” 据说,一场海战正在北海进行。去他的吧,我又思考起自己的事来。 我想起了帕洛德。我能去和他谈谈,然后向他借点钱吗?我掂量着有多大的把握。 然后,我又想卖掉点什么或典当点什么。可这也行不通。 我的那件冬天穿的外衣即使是新的也会晤不了什么钱。我的手表也不能卖许多先令。把卖两件东西的钱加到一起也许还差不多。 怀着矛盾的心情,我想起平时妈妈去取租金的小储藏箱。她总是悄悄地去那儿不让人发觉,而且,她总是把它锁在寝室的茶叶箱里。我知道我几乎不可能从她那儿主动地得到钱了。而且,尽管我对自己说在爱与死这个问题上,任何琐碎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但是,只要我一想到那个茶叶箱子,我就无法脱离使人烦恼的疑虑和不安。难道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吗?或许先想其它办法,再向她乞求,可能会得到比我需要的还多几先令的钱。 生平第一次,我心平气和地想到了那些生活稳定的人的儿子们,我对自己说:“他们这些人会发现自己不会在当铺里潇洒一回。然而,我一定会设法应付过去的。” 我感到时间飞快,但我内心并未对此激动。稳重就是快捷。帕洛德常这样说。而我打算把一切都前前后后地盘算好,然后找准遥远的目标,像射出的子弹一样直取目标。 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我在一家典当行前犹豫了一下。我决定暂先典当我的手表,我先找到外衣时再说。 我一声不响地吃着午饭,在思考着自己的计划。 中午饭是土豆饼,主要是土豆,搭配一些白菜末和咸肉末。 吃完午饭,我穿上大衣,走出了住所。此时,母亲正在后面的洗碗池边洗碗碟。 像我们家那样的房子,所谓的洗碗池位于起居室的厨房后面,里面又黑又潮,散发着恶心的味道。那是一间地下室。屋里有一个煤窖,那是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坑,上面没有盖。从里面扩散到凹凸不平的砖地上许多细碎的煤渣,脚踏上就吱吱地响。我们的洗碗池比起一般家庭的带要肮脏。那是每顿饭后都要洗涮油腻的地方。空气中飘浮着冷却的汽体,弥漫着煮熟了的大白菜的气味。凡是放过平底锅和铁壶的地方就会留下一块被煤烟弄脏的印记。下水管道的筛网上留有许多土豆皮,还沾有许多难以形容的令人恶心的杂物。这间屋子的“圣坛”就是那个污水槽。那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槽,上面牢牢的一层油腻,让人憎恶去触它,甚至看一眼都恶心。石槽的上面是个冷水龙头。龙头的位置使水下落时,都会溅一身水。这只龙头就是我们的水源。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一个矮个子老太太迟缓却非常温和忘我地干活。她穿得脏兮兮,衣服原有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混浊的黑灰色;脚上穿得不太适合的旧靴子;由于经常劳作,手已粗糙变形;头发乱蓬蓬……这就是我母亲。看到她,你一定觉得很捌扭。冬天,她的手会变得更粗糙,她会不住咳嗽。 在她洗碗时,我走了出去。我要去卖掉我的外衣和手表,这样我就可以离开她,远走高飞了。 在典当我的两件可抵押的东西时,我又为难了。我有点不想在克莱顿典当我的用具,因为,那儿的当铺老板认识我,他领我走到买枪的那家店门前。 第13章 如果我这样做了,就会让一个人对我的事情了解过多。我最后还是去了克莱顿。我忘了得到多少钱。我记得要比我买去夏弗姆伯里的单程票的少许多钱。 为了谨慎,我又回到了公共图书馆查看一下是否有可能步行十几英里以缩短行程。我的靴子已坏得很厉害,左脚的靴底将要脱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穿皮靴去,只能拖着靴子走,我会发觉我的全部计划可能只是一场空。只要我轻一些走,靴子就还能用。我到海克街的鞋匠那儿,他说两天后才能把鞋修好。 差五分三点时,我回到了家,决定无论如何坐五点的火车到伯明翰。但是,我还是觉得钱很紧,我想再黄出点书什么的,我想不起屋里还有什么可卖钱东西。母亲的银器:两把银汤勺、一个银盐碟,早在四周前就典当了。可我还是想去搜索一下。 当我走上通往门的台阶时,我注意到加比塔斯先生发现了我。他忽然拢起红色的窗帘,眼里有一种果断的神情,然后就不见了。当我沿着走廊走时,他在我的面前突然打开门,阻拦了我。 我希望,你能把我想象成一个阻郁的大傻瓜,身上穿着简单的衣服。衣服所有磨破了的地方都有发光,脖子上戴着一条褪了色的红领带和一块绽开的亚麻布,左手依旧插在衣袋里,好像去抓。 加比塔斯先生比我矮。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和他给大家的第一印象一样。他非常聪明。我想他想像鸟儿一样。他有鸟所具有的魅力。可是,事实上,他身上缺少鸟的鲜明活力,而且,鸟也从来不气喘嘘嘘。他穿着当时的牧师的衣服。那种服饰现在看来似乎是那个旧世界的衣服中最最奇怪的了。他穿的是最便宜的廉价织物,由于剪裁不当,着装不合适,长长的裙子更突出了他的圆柱体型,更显得他的腿短。他戴着一副大眼镜。脖子上绕着一条白色的领带,看起来有点脏。在两排不太白净的牙齿间叼着一支荆棘制的烟斗。他的面色很白。尽管他才三十三、四岁,却已秃顶了。 对你们来说,他似乎是最最奇怪的人,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体美和举止的文雅。但是,在过去,人们却接受他,尊敬他。他一直活到一年前。不过,他晚年的形象却不同了。在我看到他的那天下午,他确实是个非常邋遢、非常笨拙、非常不注意开象的小矮个子。不仅他的着装稀奇古怪,而且,如果你把他剥得赤裸裸的,就一定会看到,由于肌肉松弛,良好的胃口,他的肚皮已鼓起。他的肩膀圆滚滚的,皮肤上有黄色的瑕疵。 “喂!”他说着,装作安闲,“好久没见到你了,进来聊聊。” 客厅里主人的邀请更像是一道命令。我特别想推辞,这会儿发出邀请可真不是时候。可我又没能立即想出一个借口。“好吧!”我有些不太情愿地说。于是,我进了屋门。 “你能进来聊聊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进一步说,“在这个教区,很难有许多机会进行睿智的交谈。” 我心中暗想:他究竟安得什么心?他用有点紧张的殷勤对我表示关怀,说话不流畅,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转着眼珠从眼镜后看我。我坐在他的皮面沙发上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就好像坐到了克莱顿牙医的手术室里。 “他们要在北海给我们制造麻烦,好像是。”他说着,语气里带有一种天真的兴趣。“我很高兴他们要打仗。” 他的屋里有优雅的氛围。这常使我心中不安,这气氛也使我感到压抑。窗下的桌上零散地放着一些照像材料,还有他上次大陆之行的纪念像册。在用美国布装饰的壁炉两边凹陷处的隔板上,是我曾难以置信的大量的书……大约有八百本,其中包括这位可装的牧师的像册和上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挂在镜子上面的有大学盾形纹章的小木盾牌,以及挂在对面墙上的加比塔斯先生身着牛津大学的学生帽和长袍的照片更显示主人的学者身份。那面墙的中间是他的写字台。写字台是开放式的。我知道那里面是文件分类架,这东西不仅使加比塔斯先生显得有教养,而且表明他是文化人。他在那儿写有关劝告人生的文章。完全由自己组织文章! “是的。”他说,然后站到了炉前的地毯上,“战争一定会到来。如果我们现在主动迎战,那么,事情就会结束了。” 他先用脚尖站立着,然后,又猛地将重心落在脚根上。他透过眼镜不屑一顾地看着他妹妹画的一张水彩画。画上是一束紫罗兰。那张画就放在餐具柜上边。柜里边放着他的餐具、茶具和油盒。 “对。”他说着,好像他就要照他说的干。 我咳嗽着,心里在想:这会儿我怎么才能离开这。 他请我吸烟。那种奇怪的旧习惯!我拒绝了。然后,我开始用一种信任的语气谈起了罢工那件可怕的事。 “战争和罢工是两码事。”他说着,一时显得很严肃。他说矿工们只是为了工会的缘故才进行罢工,这说明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没有头脑。这话引得我想在这儿多留一会儿去争论。 “我不太同意这一点。”我清了清嗓子说,“如果工人现在不为工会罢工,如果他们破坏了罢工,那么,一旦出现了裁员的紧急情况,他们怎么过活?” 对此,他回答说:当老板正在按最低价格出售煤时,他们不可能得到最高的工钱。 我回答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老板们对待工人们不公平。他们得保护他们自己。” 加比塔斯回答说:“噢,我不清楚。我到福尔镇的时间还不长。我得说,这事不能只由老板们一方来解决。” “那只有靠工人一方。”我延伸了他的话。 于是,我们终于开始争论起来。我想这真是一场费神的争论。我现在又没有脱身之计,而且,说话的语气已开始激动。加比塔斯先生的脸颊和鼻尖开始发红。但是,从声音里丝毫也听不出他的烦恼。 “你知道,”我说,“我是社会主义者。我认为这世界不是让一小部分人骑在其他人的脖子上拉屎撒尿的。” “我亲爱的年轻人,”尊敬的加比塔斯说,“我同你是一样的。谁又不是呢?但是,这并不能使我产生对立。” “你还没有觉察出这该死的制度的致命的弱点。我已经看出来了。” “是吗?”他说,接着,前门传来了敲门声。就在他还没想好说什么时,听到母亲喊去开门。 “现在……,”我说着站起来,但他不让我走。 “不,不,不!”他说,“这只是来为多卡斯收钱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胸上,不让我走。 “我们的谈话刚刚有点意思。”他坚持说。 这时,拉米尔小姐走了进来。她是一位较年长的小姐,在克莱顿教堂帮忙。他向她打招呼,她没有理我,然后走到他的工作台。 我依旧站在我的椅子旁,但不能走出屋子。 “我希望没打扰你们吧!”拉米尔小姐问。 “没有。”他说,一边抽出托板,打开了工作台。我不禁想要看看他将要干什么。 我正发愁无法离开他时,发现他正掏钱。当然,这钱与我上午的安排根本没有联系。我毫无兴趣地听他与拉米尔小姐的谈话。当他们说到沃利斯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个小平抽届底似乎散放着许多一金镑硬币。 “他们太不讲道理了。”拉米 尔小姐火气很大。是啊,谁又能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中呢? 我从他们身旁走开,把脚放在炉围上,胳膊肘支在了铺着长毛绒布的火炉台上,开始留意起装饰在上边的那些照片、烟斗和烟灰缸。我在想,去火车站之前,什么是我马上须要思考的事情呢? 这时,我的思想有一次奇怪的跳跃,就像被强迫要去跃过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接着,我想象中加比塔斯关上抽届时,那些金镑似乎都没有了。这些钱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不想再打搅你们的谈话了。”拉米尔小姐一边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加比塔斯先生有礼貌地送她,为她打开门,把她送到门口上。就在这时,我有一种感觉,那些金镑就在我面前。 前门关上了。他又转回来了。我溜掉的机会过去了。 “我得走了。”我说。我有特别想要离开这间屋子。 “我亲爱的小伙子,”他坚持说,“我真不想让你走。当然啦,你一定有什么急事吧!”接着,他显然要改变我们谈话的内容,他说:“咱们还没有谈一下伯博尔的那本书。” 在我对他表示的含含糊糊的谦恭的背后有一种生气。好象必须适应他的想法。为什么我要装出一副知识水平和社会地位都低他一等的样子。他问我对伯博尔的书的看法,如果有必要,我决定高傲地告诉他,那样,也许他会让我走。我坚持站立着,而是站在了壁炉角落里。 “就是去年夏天你借给我的那本小书?”我问。 “他逻辑严密,不是吗?”他说着,同时展开手指着沙发椅微笑着,示意要我坐下。 我没有再坐下。”我没有过多考虑过他的推理能力。”我说。 “他是伦敦有史以来最最聪明的主教之一。” “可能吧。但是,他用非常经不起推敲的事实在蒙人。” “你这么想吗?” “我想他不那么好。我认为他证明不了他说的情况。我认为基督教是不真实的。他知道自己是个蠢货。他的推理是不值一提!” 我想,加比塔斯先生的脸色比以往更苍白。 第14章 他惯有的慈眉善目不见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圆圆的惊讶极了,连脸也好像变形了。听了我的话,他的眉头也拧起来。 “听你这样说,我很失望。”终于,他吸了口气说。他不再重复他的建议:我应该坐下。他向着窗前走了一两步,接着又转过身。“我建议你……”他说着,口气里带有一点不耐烦,带有一点有教养的人的宽容……他在克制自己。 我将不告诉你他争论的内容,或是我争论的内容。总的来说,以我35年的经验推理,我断定,如果我的辩证法不怎样,那么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的辩证法就更糟了。 他的脸颊上的红晕在扩大,声音里也变了。我们越来越粗鲁地打断对方的话。我们虚构事实,无中生有,求助于连名字也记不准的权威的名字。这真是一场愚蠢的争论!一场荒谬的争论!你一定能想象出我们谈话的声音,就像吵架一样。 我母亲无疑正停在偻梯间,担心地听着,好像她要说:“我亲爱的孩子,别这样同他讲话!噢!别冒犯他!加比塔斯先生很喜欢与你的友谊。去仔细想想加比塔斯先生会说什么。” 然后,我们相互仍旧保持着虚伪的礼貌。相对于其他宗教,基督教在道德上的优越性早已使它走到了前头,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的历史知识不足,我们只有用想象中的概念去争论此事。我斥责基督教推崇奴隶的道德,并且宣布我本人为一位德国作家的信徒。此人当时并不有名,名字叫尼采。(注: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作为一名信徒,我得坦白我并不特别熟悉此人的著作。事实上,我对他的全部了解都是通过上周的《号角》上的两篇文章……。但是,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从来不看那种书。尽管这位作家采取独树一帜的态度对信仰进行批判,而信仰又是那些高贵的绅士们所推崇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毫不怀疑尊敬的加比塔斯先生根本不晓得尼采是谁。 “我是尼采的信徒。”我说,语气里带有进一步强调我的意思。 听到那个名字,他显得非常窘迫。于是,我又马上重复了一遍。 “可你知道尼采主张什么吗?”我故意嘲笑他。 “一定有人彻底地驳斥他。”他说着,仍想避开谈论这个他不清楚的人。 “他被谁驳斥?”我突然严厉地说,“你不妨说一说!”说完就残忍地回敬着。 一件突发事件把加比塔斯先生从困境中拯救了,同时,却加重了我的灾难。 在我说完话后,外面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车轮的吱吱声,然后,车停了,我瞥见一个戴草帽的赶车人和一对黑色的马。那好像是一辆去克莱顿的非同寻常的马车。 “嗨!”尊敬的加比塔斯说着向窗子走去。“嘿!是弗拉尔老夫人!是弗拉尔老夫人!?她找我干什么?” 他转身面向我,因争吵而引起的红晕已经失去。他的脸像被红日照耀。看得出来,弗拉尔太太不是每天都来看他。 “我的事可真不少。”他说,随后几乎露齿一笑。“你得允许告辞一会儿!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想说的。但是别走开。我恳求你不要走开。我向你保证……这个话题非常有意思。” 他走出了房间,挥手做了一个希望我别走的手势。 “您管不了我!”我在他身后喊道。 “别,别,别!”走廊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他是在接着说,“完全错了。”接着,我看到他跑下楼去和那位老夫人交谈。 我暗暗骂着。我发誓。我向着窗前走了三步。这使我距那个可憎的抽届只有不到一码远。 我看了一眼抽届,然后,弊了一眼那个老太太。我觉得她是那么肥硕。而且,转眼,她儿子和内蒂的脸都在我的脑子里爆炸起来。无疑,斯图亚特家已经不再为那件事而难过。那我还棗 那我还在这儿干什么? 当我已经无法看清事实的时候,我还在这儿干什么? 我突然醒悟过来,身体里好像注入了新的能量。我又放心地看了一眼牧师那可怜的背影,看了一眼老太婆突起的鼻子、颤抖的手。我原来,我不再犹豫地打开了那个小抽届,把四枚金镑放进我的口袋里,再把抽届关好。接着我又来到窗前,他们还在交谈。 一切都很顺利。他可能几小时内不会再看抽届。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还有20分钟。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买双靴子,然后再走。可是,我怎么到火车站去呢? 我壮着胆子走到走廊,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拿好……从他身边走过? 对,就这么办!那么重要的人物和他谈着话,他是不会停下来和我再辩论的。我大胆地走下台阶。 “我想要请你列个单子,加比塔斯先生,包括所有的确有价值的情况。”老弗拉尔夫人正在说。 “我们会列出临时那些地方的名单。”他在说,然后,忧心忡忡地回头扫了我一眼。 “我要走了。”我冲他大声说,“我要在20分钟内赶回去。” 然后,我继续往前走。他又转向他的主子,好像我不再重要。或许,他希望我离开。 如果说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由于这种果断和有效的偷盗,我变得异常冷静,精神振奋,无所不能。毕竟,我的决心就要实现了。我不再感到无形的束缚。我觉得我能抓住时机使其有利于我。我现在就去海克街的那家不大的鞋店,买一双相当不错的靴子,花十分钟;然后到火车站,再花五分钟;然后走上征途!我感到我的计划完美极了,而且这也与道德无关。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尼采所说的超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牧师的钟会有问题。 我没能赶上火车。 一部分原因是牧师的钟慢了,一部分原因是鞋匠的那种做买卖的顽固态度,就在我说我将没有时间,他还让试一试另外一双靴子。我买了后面这双靴子,却给了他一个错误的地址,让他把旧鞋送回去。当我看着火车驶出车站时,只能站在那儿去空想尼采的超人。 即使到了这时,我也没丧失理智。我几乎立刻推想,如果要迅速地追赶,也不要从克莱顿上车。这会有很大的优越性。事实上,坐火车去将是一场错误,那就全靠运气了。实际上,在询问夏弗姆伯里时我已经很草率了。凭此线索,那位职员不会记不得我。现在,这突发的事故使他无法达到目的。因此,我根本就没走进火车站,没有表现出没赶上火车的样子,而是悄悄地走了过去,沿着路走,一直跨过了小桥,然后,又漫无目的地沿着怀特砖厂的配给站往回走,上了那条从克莱顿高地通往两英里站的小路。我估计着,在那儿有足够的时间赶上六点十三分的火车。 我很平静,也很警觉。假如牧师碰巧要立刻去开抽届,他一定想不到在十或十一个金镑里会少了四个吧?如果他想起来了,他会想到我吗?如果他想到是我拿走了,他会马上采取行动吗?或是等我回来?如果他马上采取行动,他会打扰我吗?还是去报警?这儿有十几条公路和铁路可以离开克莱顿地区,他怎么知道我会走哪条路呢?假如说他马上去火车站,没有人会记得我离开了。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没赶上火车。可是,他们会不会记起夏弗姆伯里的事?这也不大可能。 我决定不直接从伯明翰到夏弗姆伯里去,而是从那儿绕到蒙克夏普顿,再到威弗恩,然后,再从北边到夏弗姆伯里。可能途中要在哪儿过一夜。但是,这可以使我有效地躲藏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当然,严密的追捕是逃不过的。这毕竟不是什么杀人案件,只不过是偷了四枚金镑。 在到克莱顿高地之前,我调整了一下心情。 到了高地,我回头张望。那是怎样的世界哟!忽然,我开始感到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张望。如果我能追赶上逃亡者并取得成功,我就会与他们同归于尽,要么就会被绞死。 我停下来,更加仔细地回头看着下面这片可恶的山谷。 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我正离开这山谷。我想,我这是一次永别。然后,在最后一次回望中,那生育我、推残我、造就了我的城镇似乎以某种难以言语的方式变得陌生起来。或许,当整个城镇被夜色掩饰起来变得朦朦胧胧时,我可能更习惯于读解它。现在,整个城镇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在周日散发的烟气中显现出轮廊,这也多少使我对它有点迷冷。或许,在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我的情感经历中有什么东西使我领会了许多,使我能洞察到异常的事物,对人们普遍接受的事物置疑。但是,同时,我相信我是平生第一次开始注视到那些乱糟糟的煤矿、住屋、银行、铁路货场、运河、锻造厂、鼓风炉、教堂,大量的丑陋的冒着烟的起伏不平的东西。人们在那儿像垃圾箱里的青蛙一样没有怨言地生活。一切的一切是多么肮脏。各种事物都互相拥挤着,排挤着,摧毁着它周围的事物。高炉的烟气围绕着银行周围的泥土,教堂的圣徒们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公共场所把腐烂变质的东西丢在学校的大门口,凄凉的住屋痛苦地被挤压在庞大的工业建筑物下。到处呈现出没有规则的愚昧,人性被人类创造的事物扼杀。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都四处飘零,就像一只被击中的瞎了眼的动物在泥沼中挣扎,陷落。 那天下午,我头脑乱糟糟的,况且,心里想着去谋杀,我自问我怎么站到了这些事物的面前。 第15章 我记下了我所认识到的混乱。尽管我已想到了它,但是,实际上,我当时只是感觉到了它。当我回头张望时,我只是瞬间感觉到了它。终于,我站在那儿,想到的事从我脑海里飞散了。 我将和那乡村永别了。 我要回到那里,无论如何,我不后悔。非常有可能我将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在那甜美的空气中。 从遥远的斯威星里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遥远的人群发出的微弱的起伏声。然后是三声枪响。 这使我觉得出乎意料……不管怎么说,我要离开这儿了! 谢天谢地,我要离开这儿了!就在我转身继续要走时,我惦记我母亲。 人们离开自己的母亲似乎就不再有美好的世界。一刹那,我是那样想念我母亲。在地下室里,在下午的日光中,她来回走着,却没有意识到要失去我了。在昏暗的地下厨房里,她弯着腰摸索着,或是举灯到洗涤处去清理了什么,或是耐心地坐下,眼睛盯着炉火,为我准备着茶水。我突然我舍不得这里,一股强烈的自责。我自问,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为什么? 我暂时停下来,那山正好在我和我的家之间,我真想回到母亲那儿。 忽然,我想起了牧师的金镑。如果我已经偷了它们,我还怎么回去?而且,就算我回去了,我又怎么把钱放回去呢?如果我放弃复仇,我的耻辱如何清洗?如果年轻的弗拉尔回来?还有内蒂也回来了,那又会怎么样? 不!我必须舍弃一样,换回我的尊严。 但,至少在我走之前,我本该吻吻我的母亲,给她留个信儿,至少让她别为我担心。这一整夜,她都会睡不着,她在留心仔细听,在耐心地等着我的归来…… 我是不是应该在两公里站给她发封电报呢? 现在毫无办法了。太晚了,太晚了。这样做等于告诉她我走的路线,会把那些追捕的人引来。如果真有追捕的人,那肯定会很快追上我的。不。我必须也迫不得已伤害母亲。 我继续隐忍着思念朝两英里站走去。这会儿,好像某种更为强烈的愿望引导我走向那里。 天黑前,我到了伯明翰,正好赶上去蒙克夏普顿的火车。那儿就是我准备过夜的地方。 第五章追踪 当火车把我从伯明翰带到蒙克夏普顿时,它把我带入的地方不仅我从未到过,而且根本见不到普通白昼,摸到触到的都是非常的东西。我被带进了奇妙的夜晚。几天前的巨大的流星把这照得宛如白昼。 当时,以往日与夜的更迭奇怪地变得突出了。白天,彗星是报刊上的一件事,激起了一千多人的盎然兴趣。但是,它对于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丝毫没有干扰。它是数百万英里深邃的太空中远在中国上空的一种天文现象。我们忘记了它。但是,一旦太阳西落,人们再一次把头转向东方,流星依旧对我们施加着影响。 人们等待着它的上升。每晚它都令人惊讶地到来。它升起时比人们想象的要亮,也更大。周边有某种神奇的变化,呈现出一种深绿色的圆盘状。它会随着地球影子的增长而增长,自身也散射。所以,这个阴影不特别分明或过暗。它发出的光像磷光,强度逐渐减弱。刺激性的阳光隐退了。随着它上升到天穹,随着太阳的退去,最后一缕白昼光消失了,它那发绿色的白光流泄到当前的世界中,漫射出明亮的圣殿的光,撒在所有的物体上。它把周围无星的天空变成了深邃无比的蓝色。那是世界上最深奥的颜色,是我以往从未见到过的。 我还记得,当我坐在轰轰隆隆行驶的火车向外眺望,我发现红铜色的光与它的阴影融合在一起。这使我十分惊异。它把我们丑恶的英国工业城镇变成了鬼魂似的城市。所有的地方都关掉了街灯。人们可以在闪光中看清小字印刷品,所以,在蒙克夏普顿我走在陌生的街上,电灯把影子投到路面上。从点着灯的窗子里发出桔红色的光就像是炉前梦幻般的帘子上剪出的窟窿。一个走路轻轻的警察领我去了一家在月光下的小店。一个面色发绿的男人给我开了门。我在那儿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时发出了很厉害的咔嗒咔嗒声。从一家脏兮兮的小啤酒店里散发出啤酒的气味。还有一位肥胖肮脏的房东,脖子上印着一块一块红斑。外面卵石铺砌的路上,驶过的车辆发出轰响。 付完帐后,我走出店来到街上。街上回荡着两个报贩的喊叫和一只狗的狂吠。那声音似乎此起彼伏,互相追赶。两个小贩在喊道:“大不列颠在北海的灾难,损失军舰一艘,还有舰上所有的官兵掉入洋海。” 我买了张报纸,走到了火车站,读到了古老文明的胜利,巨大的舰只被炸毁,船上装满了枪支和炸药。这是一艘当时最昂贵最漂亮的武器,上面有九百名强壮的士兵,是由一艘德国潜艇击中的。我读着,一股好战的情绪油然而起。我不仅忘记了流星,甚至忘了到车站买票,忘了去往夏弗姆伯里忘了一切的先前的打算。 炽煌白天又到了最烤人的时候,人们已忘了夜晚。 每晚,那深邃太空里的光都美丽,神奇。希望之光越来越显著地投照着我们。我们都静下来,对着空间惊叹。我们已忘记了清晨到来的各种声音,皮带的挥甩、牛奶车的噪音、尘土飞扬的一天又到来了。人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污秽的煤烟在天空中弥漫。然后,我们再应付这败坏了的杂乱无章的日常生活。 “所以,生活总是如此。”我们说,“它将来也总是如此。” 一般认为那些夜晚的光芒只是一种壮观的景色,它对我们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只要西欧存在,它只是下层阶级不值一提的一部分。他们把彗星看作是不祥之兆。国外,凡有农民的地方,情况就不同了。但是在英国,不再有农民了。每个人都读过报。在我们和德国人的争吵未达到最高潮之前的那段平静的日子里,报纸已经使人们习以为常。公路上的徒步旅行者、幼儿园里的儿童至多了解整个闪光的云层中重几十吨重。当它撞击地球时,将会出现极为壮观的景象。无疑,地球上只有一部分人能看到碰撞,在撞击范围之外的地方,一切如故。人们担心,是否我们这一面就是被撞击的一面。流星在空中会逐渐隐隐闪现,然后越来越大。由于地球的阴影遮住了明亮的中心部分,最后,整个天空成了一片发光的绿云。在东西地平线上有一条白色光带,然后有一段中断的地方,接着,流星发出强烈的直射光。这种光发出少见的颜色,因为在那条绿色的光中有某种未知的元素。过一会儿,天顶上会喷射出流星。人们希望有些流星会到达地球,这样,人们就可以找到并研究它们。 科学说这就是全部。绿色的云团会旋转后消失,可能会出现雷阵雨。但是,透过变稀薄的一缕缕彗星闪耀处,原来的天奇,原来的星都会再消失,然后,一切又恢复往常。这将发生在星期二早上一点到十一点之间。星期六晚上我正睡在蒙克夏普顿,在地球的这一面,只能部分地看到,也许,如果它来迟了,人们只能看到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落。这就是科学所能告诉我们的全部。但是,人们仍然把前几天晚上看到的情景看作是所经历的最美、最令人难忘的夜晚。 夜晚变得很柔和。 第二天,我没能赶到夏弗姆伯里。因为那晚前所未有明亮的光辉又出现了。想起在籼烂的光辉祝福下,年轻的弗拉尔和内蒂正彼此依偎,我痛苦极了。 我沿着海边来回走着,注意着一对对青年男女的面孔,手在衣袋里时刻准备着。我心里忽然产生一阵奇怪的酸楚,以往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直到最后所有散步的人都回去睡了,我仍旧孤单地与星星相伴。 早上,我坐上了从怀弗恩开往夏弗姆伯里的火车。火车晚点一小时。人们说这是因为紧急送输军队造成的。军队正从埃尔伯调来去防御可能的袭击。 当时,夏弗姆伯里对我来说似乎还是个很古怪陌生的地方。有些东西使我明显地感到许多被认可的事物的古怪。 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如此。在我这个不常外出旅行的人眼里,整个地方都令我感到新奇。甚至这儿的大海也是如此。以前,我曾两次到过海滨。我曾经集体旅行到过威尔士海岸的许多地方。那儿壮观的岩石峭壁和背后的大山与盎格林海面的景观大不相同。这儿,人们所说的峭壁是高不过五十英尺的褐色的泥土岸。 一赶到夏弗姆伯里,我就把这地方作了一番全面的了解。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当时的计划。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海峡舰队巡逻到来前德国人进攻的可能性。这使我的调查极为不便。星期天晚上,我睡在夏弗姆伯里的一家小旅馆里。我是下午两点才从怀弗恩赶到夏弗姆伯里的。星期天的车次很少。直到星期一下午很晚了,我才探清一些眉目。 当地方上的小火车颠簸着绕过隆起的小山拐弯处进入该地区时,你可以看到一片一片起伏的草原。草地中竖立着许多醒目的布告牌,截断了远处的海平线。大多数的广告都是食品广告,其次是药品广告。这些广告色彩缤纷,与其说漂亮不如说使人印象深刻。在东海岸淡灰色的景色中尤显突出。我敢说,数量巨大的广告在当时的生活中是很引人注目的。言行也使得许许多多的报纸得以维持。这些广告的内容涉及食品、饮料、烟草和药品等。 第16章 这些药品广告宣传说能使使用其他药品无效的病人得以治愈。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会有醒目的大字提醒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块黑白相间的板子用各种各样夸张的字体写着“不动产”。当时,海边镇子及街道,建筑区都划出了私人产业区。海岸线被弄得面目全非。这倒提醒了有点愚蠢的地产投机。到处都可看到地产商新竖立起来的布告牌和已经腐烂的布告牌。勘测不周的道路上长满了荒草。在各个不同的拐角处,可以看到一些标牌,写着“特拉法加大道”或“海滨风光路”,你还可以看到有一些小投资者,有些财产的店主带着自己的人到这儿或那儿与当地的建筑工人一起建造的房子。那些房子地点一般都欠佳,位于一块便宜的地段上,孤零零的,样式也鄙露。这时,我们火车穿过一条公路。接着,是一排简陋的黄砖房……工人的小屋,一片脏脏的黑棚子。这使得当时的“配给住房”成为非常刺眼的东西。 到了这儿,表明我们已经要接近中心地带了。我查阅了当地的导游图,“这是东棗盎格林芙蓉红土地最最可爱的风景区之一。”接下去,看到的是更多的破房子,巨大的粗犷的发电厂,因为没有人研究出如何使煤充分燃烧方法,所以电厂里矗立着巨大的烟囱。终于我们到了火车站。这里距离康乐中心不到一英里。 我没向任何人询问就把城市彻底地考查了一番。 沿街是一些排档,一间小客栈,一个出租马车停车站。我在一座部分掩映在灌木花园中的红色小屋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拐进了明亮而有点混乱的主要大街。这条大街太令人心烦。那天下午,店铺都关门上板了,四周寂静极了。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教堂钟声在鸣响。身穿漂亮新衣服的孩子们正到主日学校去。接着,我穿过了灰泥抹的出租房前的方场。这个小方场跟我家楼前的差不多,只不过更干净整洁。后来,我走进了海滨一座铺着沥青路、种着思茅属植物的小花园。我坐在了一个铸铁椅子上,寻视着宽阔延展的沙滩。沙滩上有一辆带着怪轮子的换衣服用的车,车上也贴满了有关药物的广告。我看到供膳食的寄宿处、私人旅馆、出租房屋一排一排成梯状地群集在我的左右两旁。然后,我来到一端,权拉的脚手架表明一座建筑物正在建造;在另一端一片荒凉的低地,正在升起一座巨大的红色饭店。这饭店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矮小丑陋。北边是白色的峭壁,上面列着锯齿一样的帐篷。那里住的都是当地的志愿者,正在野营。南边是一片荒凉的沙丘,隐约可见一些灌木和一丛丛稀疏的松树,还有一些广告牌。湛蓝的天空衬在这些景物后。阳光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东面是泛白的大海。这是星期天,人们都在家中吃午餐…… 一个古怪的世界!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当然,现在对你来说,一定不会觉得古怪。歇了一会儿,我开始重新考虑正事。 我怎么去问呢?我去问什么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一开始,我有点烦了,有点厌倦了棗后来,我生出了一连串的想法。我的想法非常巧妙。我编了如下的故事。我正好在夏弗姆伯里度假,我正在利用这次机会寻找一件昂贵的羽状长毛围巾的主人。那是一件年轻小姐掉落在怀弗尔我叔叔的旅馆里的。当时,那位小姐与一位年轻的先生在一起,肯定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他们是星期四那天到夏弗姆伯里的。我把这故事重述了好多遍,并且给我编造出来的叔叔和他的旅馆起了个合乎情理的名字。无论如何,这些胡编的故事会为我所提的问题提供充分的理由。 我下了决心,但仍然坐了一会儿,希望这样能给自己增长点勇气和力量,然后,我转身回大旅馆。气派的旅馆在我这个阅历很浅的人看来就是那个出身豪门的富有的年轻人归属的地方。 一位身穿整洁的绿色制服的极有礼貌的门童为我把门转开。他一边听着我的问题,一边看着我的衣着,然后,操着一口德语口音让我去找他们的头。他引着我去前台见一位气质高雅的年轻人。他站在黄铜磨光的柜台后,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一边不断打是我的衣领,领带。我知道它们一定很破旧。 “我想找星期二到夏弗姆伯里来的一位小姐和一位先生。”我说。 “你的朋友吗?”他问,带着一种极隐秘的潮笑。 我终于弄清楚了,他们没有来过这儿。也许他们在那儿吃过午饭,但他们没有住在这。我无奈地走出了旅馆大门。门童还是极有礼貌地为我打开大门。那天下午,我没有再找寻其他的旅馆。 我的决心有点动摇。散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漂亮的外表使我很尴尬。敏锐的紧张感使我忘了我的打算。我感到口袋里的手枪鼓鼓囊囊的特别捌拗。带着惶恐羞愧的心情,我离开城市沿海边走。然后,躺在了卵石和海芙蓉之中。 整整一下午我都很紧张。黄昏时分,我来到了火车站,向门外的行李员打听。我发现行李员只认行李不认人。而我又不知道年轻的弗拉尔和内蒂可能带什么行李。 后来,我和一个装着假腿、戴金戒指的人闲聊起来。他色迷迷的样子,正在清扫从广场通向海滨的台阶。他很留意那些到这来的年轻情侣,但是,也只是有一些印象,对我要找的这类特殊的年轻人却一无所知。他以某种令人讨厌的方式向我提到了男女之间的事情。这时,一艘海岸警卫队的舰艇出现了,于是中断了我有关假日、海滨、情侣、道德的思索。我对此并不感到后悔。 我走着,动摇的心又重新坚定起来。我坐在广场的一个座位上,火红明亮的晚霞使得西边的晚霞有些沉闷。我中午的烦燥情绪已经消失,我的血又开始升温。自尊和复仇的想法重新把握了我。我记得,这种情绪的变化在当时非常明显。但是,我以前却并未清楚地感受到这一过程。过去,夜晚和星光具有白天少有的亲切感。黑夜遮掩了人类荒诞行为所最突出的部分。 我有一种奇怪的幻觉。那天夜晚,内蒂和她的情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突然,我碰上了他们。我已经说过,我怎么穿过薄暮在每一对走近的情侣中搜寻辨认着他们。但是,白费劲了。最后,我还是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睡着了。寝室里悬挂着装饰过的但庸俗的经文。我咒骂自己又白白地耽误了一天。 第二天上午,我又徒劳了,还是找不到他们。不过,中午以后,我开始接连找到各式各样的复杂的线索,在找不到任何与弗拉尔和内蒂有联系的年轻的情侣后,我发现了四对值得怀疑的年轻人。 这四对中可能有一对正是我要寻找的。但是,我不敢确定。他们是星期三或星期四到达的。有两对还订了旅馆房间,但是没有一对呆在家,到了黑夜降临的时候,我排除了一名穿褐色斜纹布的青年。他留着连鬓胡子,衣袖很长,由一位三十几岁的女士陪着,她有意识地拿出一副小姐的派头。一见他们,我就感到恶心。另外两个年轻人在长时间地散步,我一直盯着他们的住处,直到火红的云层在天边闪耀,分享着不寻常的落日的辉煌,并把自己融入其中,但我还是没有等到他们。后来,我发现他们两人在方形窗下的一张单独的桌上吃饭。他们中间燃着带红灯罩的蜡烛,在既非夜晚又非白天的壮丽的色彩中不时闪现。那个女孩身着艳丽的晚装,看起来很轻松,很漂亮--漂亮得足以引起我的愤怒!她的手臂很美,很白皙。她转动的脸颊,耳边的秀发扬溢了难以琢磨的喜悦。可是,她不是内蒂。与她一起的那个快乐的青年就是那种奇特的没落贵族,总是带着常见的怪样子:短得不能再短的下巴,枯瘦突兀的大鼻子,精致的小脑袋,无精打采的表情,还有那长长的脖子和袖口似的领口。 我站在外面的流星闪烁的青灰色的光线里,痛恨他们,咒骂他们,是他们让我损失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我一直站着,显然,他们注意到了我。在眩目的光线中,我成了一个嫉妒的黑影。 这就是在夏弗姆伯里所做的事。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去追踪最后那一对。 我回到广场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在那种奇妙的光线照射下,一个人的头脑就会受到触动,并且有点旋晕。有一对已经去了伦敦,另一对去了邦恩峭壁那边的帮格洛村。我不知道那个峭壁。 我走到台阶顶端那位装着木腿假肢的扫街人那儿。 “喂。”我冲他打了个招呼。 他用烟斗指着大海。他的银戒指在夕阳下发出刺眼的光。 “真怪。”他说。 “什么?”我问。 “探照灯!烟!船往北走了!如果要不是这会儿银河变绿,我们会看到的。” 他太专心致志了,所以竟没有留竟我的问题。然后,他转过头答应着。 “知道邦格洛村吗?当然。那是艺术家们去的地方。值得去看看。男女同浴真刺激?” “怎么去那儿呢?”我问着,并忽然感到有点恼怒。 “看那儿!”他说,“那忽隐忽现的是什么?枪炮的闪光!我这回算是真干起来了。” “你听着,”我说,“很早以前,人们就可以很近地观看闪电。” 他没有回答。看来,我只有中止他,告诉他我所想要知道的事,才能使他从专一的冥想中转过头来。 此时,他正被海面上闪耀的光辉和飞舞的精灵吸引着。于是,我使劲推搡了他一下。 第17章 然后,他转过头,嘴里骂啜咧咧地说着:“七英里!就沿着这条路。好了,快滚!” 我谢了他一声,接着用一些难听的话侮辱他。然后,我们分手了。我动身去邦格洛村。 我遇一位警察。他正仰窥着天上的星星。那地方就在广场附近。我又向警察询问了一下,证实了装着木腿的人所指的方向。 “那条路荒凉,留点神!”他在我身后大喊了一声。 我一种直觉。我终于踏上了那条正确的道路。身后的夏弗姆伯里消逝在黑暗里。我很快走进了苍茫的夜色中,心中是旅行者将到达目的地的冲动。 长途跋涉中的事我不想赘述了。我记得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就是越来越疲劳。海面就像一面光滑耀眼的镜子,映出一片浩翰的银光,上面掠过宽阔的缓缓移动的波纹。一阵几吹过,就像有人发出一阵微弱的叹息,把漫长的海面吹得全是皱纹,形成了淡淡的鱼鳞样波纹,然后飘浮在海面上。有时路面多沙。那是一种厚厚的银白色的沙子。有时,路面是凹凸不平的白垩土,土块闪闪发光。四周是零乱的灌木,有时一丛一丛的,有时只是孤零零的一束卧在昏昏欲睡的沙滩上。远处有一片荒地,幽灵般的羊群若隐若现于苍茫暮色之中。走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一片深色的松林,沿着路边黑压压的。林边的树木一副发育不良神态歪斜的样子。我猜想,松林女巫也许会孤零零地出现,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僵直的姿势。与这种环境极不协调的是,我见到了一块房地产商的布告牌,上面写着:“有意购买,即可建房。” 我还记得当时从什么地方不断地传来狗叫声。我好几次把枪掏出摆弄着。当然,我这样做时,时刻都没有忘了我的计划。我必须想着内蒂和复仇的事。但是,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的情绪了,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当我把枪在手中转动时,枪机和枪管上就会反射阵阵绿色的微光。 再看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一种昏淡神奇的星光。在流星与大海之间是那空旷蔚蓝深邃的天空。曾经有一次,出现了奇怪的幻影!我看到远方闪光的海面上,出现了三艘长长的黑色军舰,没有桅杆,没有风帆,没有烟火,没有灯火,黑沉沉,鬼鬼祟祟,行驶很快,很平稳。没有一点声响,过了一会儿,等我再看时,船已变小,远处的闪光已把它们吞没。 然后,是一道闪光,我以为是枪弹的火光。抬头一看,只见一道绿色的黯淡的尾巴依然挂在天上。之后,空中有什么动了一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的脉搏开始加快,精力更充沛,目标更清楚了。 在我的路上出现的岔路。我现在记不清当时是更靠近夏弗姆伯里,还是更接近我的目的地。我现在仍清醒地记得当时在两条尚未修好的路上,有许多车印,我不知道要走哪条路。 最后,我瞌睡了,我走到堆着大堆腐烂海草的地方。马车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许多车辙。然后,我离开了这条路,在接近海边的沙丘上蹒跚走去。我走到了模模糊糊的海滨沙滩。某种发磷光的东西又把我引到了水边。我弯下身,注视着漂在水波上的发光的小颗粒。 后来,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注视着这奇妙夜晚的宁静。 流星拖着它发光的尾巴在整个空中划过,然后停了下来。在东边,天空开始出现了奇特了蓝色,大海的边缘是一片浓黑,闪耀的光辉消失了,变得朦胧起来。可以看到一颗微暗的神秘的星刚刚升起,若隐若现于难以窥视的天际。 夜色多美!多安静啊! 我的情绪又膨胀起来。忽然,我痛泣起来。我的血液里好象突然注入了新奇的东西,我真的不想去杀人了。 我不想去杀人,我不想做自己情绪的奴仆。一种强烈的愿望使我想躲避生活,远离激烈而充满冲突和欲望的白天炽热的世界,进入到晾爽永恒的夜晚,在那里休息。我已经玩够了,我疲惫不堪。我站在海边,内心充满了祈祷者无法言表的心情。我特别希望自己能得到宁静。 过一会儿,东方就会出现一片淡红色的帘幕罩住这些奇特的事物,罩住这有限的世界,罩住灰蒙蒙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曙光中的一切。我知道我的决心重新坚定起来。这夜晚只是让我休息了一下。但是,等到了明天,我就再一次成为威廉·利德福特;成为那个身体瘦硬、衣衫褴褛、笨手笨脚、不知羞耻的年轻人,那个受了伤害的人,成为危险的动物。我甚至对不起我所爱的母亲。生活对我来说已没有其它意义,不死,就要复仇。 难道这种无足轻重的事也称得上复仇吗?我的脑子里在想,我可以就此罢休,去进行其他的事。 我费力地涉过浅滩向海里走去,走进了温暖的、水和光混合在一起的、拍击的浪中。我站在齐胸的水中,把枪管伸进了口中。 为什么不呢? 我又费力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上海滩,深思着…… 我转回身,望着大海。不!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我必须深沉地思索。 面前是土丘和缠绕在一起的乱糟糟的灌木,再往前走有点麻烦。我坐在一丛黑色的灌木中,手托着下巴休息了会儿。我从衣袋里掏出了手枪,看着它,然后又用手握握它,心想:是活下去呢,还是一死了之? 我好像在探索生存的意义。但是,实际上,我在不知不觉中却睡着了,进入了梦乡。 …… 海水中有两个人正在共浴。 我已经醒了。眼前仍然是明亮的夜晚。晴朗天空中的蓝色还跟刚才一样。 两人都穿着紧身泳衣,充满青春活力的、闪光的、湿淋淋的躯体暴露无遗。她回头望去,发觉他体贴着她。于是,她开始跑起来,挥舞着双手,发出一阵轻微的欢叫。那叫声刺痛着我的心。然后,她斜跑着上了海难,像风一样扑向我,从我身边擦过,消失在了那边黑乎乎的七扭八歪的丛林中。她和追赶她的人一刹那就都越过了那个沙脊。 我听见了他的喊叫声,夹杂着他筋疲力尽的笑声…… 忽然,我像一头残暴的野兽,身子支撑在双手上,牢牢地,僵直地立在那儿,对着天空摆出一副无奈的斗争的架式。在这一挣扎中,我脑子里迅速闪过了灵巧、漂亮的内蒂的形象和那个愚弄了我的男人。 于是,我怒火中烧。想到自己竟然忍受痛苦,不想复仇,真不如死了好。 刹那间,我晃晃悠悠地跑起来,手里握着枪,不知不觉地穿过柔软无声的沙丘,去杀他们。 我越过了小小的沙脊,发现了我正寻找的邦格洛材半隐半现于半月形的沙丘边。门发出一声砰响,两个奔跑的人不见了。我不再注视了。 靠我较近的地方有一组三间带阳台的平房。他们两人已进了其中的一间。我来晚了,不知他们进了哪一间。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屋里都没有开灯。 我终于偶然找到了这个村落是那些具有艺术细胞的人所精心选择的地方。他们生活放纵,不拘小节,不愿意过海滨风景区既昂贵又做作的生活。那种生活优越而雅致。你一定知道,当时蒸气机车公司经常出售他们的车厢。过几年后,这些车厢陈旧过时了。于是,一些聪明的人想到可以把它们改建成小房间供人们夏天使用。住这种房屋对于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们是很时髦的事情。这些经过改建的小房子色彩生动,带有宽阔的阳台。这与风景区单调刻板的建筑物对比鲜明。当然,这些营地小屋也有许多不便之处,人们必须乐于接受。所以,这片宽阔的海淀对那些追求精神层次的人和一些年轻人来说是很浪漫的。我想,在了解这地方的人的印象中,艺术薄纱织物、班卓琴,中国灯笼和油煎食品很有特色。在我看来,那些在此擅自占地的人不仅令人吃惊而且难以琢磨。比起那位装木腿的人在夏弗姆伯里告诉我的想象中的情况更有过之。在了解了穷人的生活方式并受到了他们渴求欢乐的压抑情绪的刺激后,我不再觉得这种事情很轻松,悠闲快乐,而是看成一种腐化的生活。对于穷人来说,对于那脏兮兮的干活的人来说,美丽清洁都是不存在的。 过去,有关爱情这种事的最深处总有某种残忍的东西存在。至少,当我跨过巨变的鸿沟时就有这种感觉。在爱情上的成功似乎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骄傲,而在爱情上的失败就好像是一个人的耻辱。 我没有想到这条残忍的线缠系在我头上,而且会成为这些情感的主线。我现在仍认为我当时的信念是正确的。我认为:所有真心相爱的人的受都是一种挑战,他们在彼此的臂弯里嘲笑着外面的世界。你迎着这个世界去爱。这两个人在我面前相爱。他们在残忍的注视下做着他们彼此的事。但是,有一把剑,一把锋利的剑,生命的最后尖锐的刃放在了他们的玫瑰花之间。无论如何,对别人,对我和我的想象来说如果有什么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就是,我从来也没有放荡度日,从来也没有视爱情为游戏。我强烈地、不厌其烦表示爱情。或许,正是为了这个,我已经写了一些不中肯的情书。因为我有了明确的打算,我不能视其为游戏…… 一想到内蒂光彩照人的形象,一想到她主动地抛弃了她轻易就征服了的人,就使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愤怒。这怒火焚烧着我的心,我的神经,和我全身。 我悄悄地从沙丘上走下来,慢慢地向着那座放荡的怪异的村子走去。我冷静地渴求着就死。 第18章 一种朦胧的仇恨出现在我弱小的身体里,一把嫉妒的宝剑已经出鞘。 我停下来,站在那儿想着得干点什么。 我能一间房一间房去敲门直到两人中有一人应声吗?假如有仆人妨碍怎么办? 我能就等在我呆的地方,也许得等到天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吗?同时…… 周围所有的房子都非常安静。如果我悄悄地走过去,从开着的窗子或从能看见、听到的什么东西可能会得到一些消息。我能绕道前进,匍匐到他们跟前,或是直接向着房门走去吗?她肯定会在一定的距离内认出我来。 我之所以这么仔细地考虑就怕万一一争吵,惊动了别人。 最终,这些人会把我围住,使我无法脱身。他们随时会抢夺我的枪,抓住我的手。而且,他们在这儿用的是真名吗? “砰!”我听到一种声音,接着又一声。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正如一个人碰到一件困惑的事,然后,注视着四英里左右的海面。一艘巨大的装甲舰正冒着烟迅速地驶过银斑点点的海面。舰上的烟囱正将红色的火花射向夜空。就在我转身时,舰上的炮向着大海射出红色的火光,与此同时,在海天之间出现了红色的闪光和一条条小溪一样的烟线。那情景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傻傻地被这情影吸引着。这是件不相干的事。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随着一阵战栗的嗖嗖声,一颗火箭从村后的地头跃起,爆发金红的火花。接着,我又听到了三、四声巨响。 村子原本漆黑一团,这时,红色明亮的方窗颤抖着,一扇接一扇亮了起来。杂乱人影出现了,纷纷遥望着大海的方向。一扇门打开了,闪出一道窄窄的黄光,融在了彗星照亮的夜色里。这使我重新审视起我的行动。 “砰!砰!”当我再看那艘巨大的装甲舰时,只见一束火炬一样的火焰突然喷射出来,在烟筒后摆动。我听到舰艇发动机发出不正常的巨响。 我开始听到村子里人们彼此呼喊的声音。出现了一个身穿白罩衣,头戴兜帽的人影。这是一个身穿浴袍的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个穿着带有包头巾外套的阿拉伯人。那人从附近的一间屋里走出来,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用手搭在眼上向大海望去,然后向屋里大叫。 屋里的人……我要找的人!我的手指握住手枪。 这场战争对于我来讲真是荒唐透顶!我要从沙丘中绕过去,然后,从侧面不惹人注意地接受那三间房。海上的这场仗可能正好帮了我的忙,如果不是这样,我的兴趣就消散了。 “砰!砰!”巨大 的震响从我旁边升起,震憾着我的心。一会儿,内蒂出现。身着轻便晨衣的身影一个接一个从屋里走出来,和先出来的人汇合在一起。那个人用手指着大海,男高音似地解释着。我能听见一点。 “那是德国人!”他说,“打中了。” 有人在争吵,接着是嘈杂的争论声。我沿着我标好的圆环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些人。 他们同时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叫起来。于是,我也停下来,面对着大海的方向。 我看到一枚炮弹恰好偏离那艘大战舰,在 海面上腾起高高的喷泉似的水柱。接着,第二炮击起的水花离我们更近,然后,是第三炮、第四炮。忽然,一团巨大的烟雾向上腾起,掀起一股巨浪。烟尘就升起在刚才发射火箭的田头。尽管爆破声震耳欲聋,但那个男高音仍在大喊:“击中了!” 我定睛瞧了瞧!噢,当然了,我必须绕过房子,然后才能从后面走到那些人那儿。 一位异常激动的女人的声音在喊:“度蜜月的人们!度蜜月的人们!快看这里!” 在附近房子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有个男人在屋里回应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突然,我听到内蒂清楚 地在喊:“我们正在洗澡。” 先出来的那个男人喊道:“你们没有听到炮声吗?仗打起来了!只有五英里远。” “啊?”屋里的声音,随之,一扇窗子打开了。 “快看那儿!” 因为我活动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所以,我没听到回答。显然,这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场战争,所以都没有朝我这张望。于是,我便直接朝着内蒂、我极度向往的黑暗中走去。 “看呀!”有人在喊,同时指着天空。 我往上瞥了一眼,开始注视着。天上的彗星形成条纹状,并拖着明亮的绿色的尾巴。它们在西边的地平线与天穹的中间向外辐射。在流星照亮的云层内,出现了溪水一样的流动。于是,一会向西涌出,一会向东涌出,同时,发出一阵劈啪的爆响,好像整个天空都被无形的手枪射击成零碎的光点。当时,我觉得流星正要过来帮助我们,成千上万个下落的光点像一个帘幕隔开了这个无意义的正在互相残杀的海洋。 “砰!”装甲舰上发出一枚炮弹。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正在追逐的巡洋舰用闪闪的炮火作为回应。 抬头仰望天上条纹状的抖动的光屑便觉得头晕目眩。我站定,一时觉得眼比较累,不仅仅是有点眩晕。我作了非常短暂的认真的思考。假如说,那些狂热的人是对的,那么这个世界的末日就要降临了。帕洛德曾经这样认为。该给他打多少分呢?忽然,我想,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复仇而准备的祭奠仪式。 高天在上,战争在下,这都是为我的行动而进行的轰轰烈烈的奏鸣曲,我听到内蒂的喊叫声不超过五十码。我又怒火中烧。我要让她去体会意想不到的死亡的感觉。我要拥有她!在隆隆的炮声和恐惧中,用一颗子弹拥有她。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把我的声音提高到了可以听到的地步,我毫无顾忌地往前走,手里已握紧那只手枪。 五十码,四十码,三十码……那几个人仍然没有留意我。人数似乎更多了。此时,闪光的绿色的天空和战舰都显得更遥远了。有人个突然从屋里走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提了个问题,然后就停下来。 突然,她发觉到了我的存在。那是内蒂。她的身体被卖弄风情的黑色长袍遮着。绿色的光照着她可爱的脸和白皙的脖颈上。我可以看到她脸上害怕的表情。在我向前走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抓取了她的心,使她动弹不得……这就是我射击的目标。 “砰!”装甲车上传来的炮击声就像是一声命令。 “乒!”子弹从我手中飞出。 你知道吗?我当时并不想击中她。真的,当时,我的确不想击中她! “乒!”我紧接又开了一枪,接着向前迈了一大步,好像两枪都没击中。 她向我迈进了一两步,仍旧盯着我,接着,有人向这边跑来。我看见年轻的弗拉尔。 一个个头很大、身着浴袍,并戴着包头巾的陌生人走出来,像个屏风一样站在了他们的前面。那人很胖,像个外国人。他干涉此事似乎有点反常。他的脸上充满了惊讶与恐惧。他伸开双臂,张开双手,冲向我,好像一个人要拦住一匹因受惊而奔跑的马。他嘴里大声叫嚷,似乎想要劝阻我,但这不能起什么作用。 “别这样!你傻了!”我嘶哑地喊着,“不是你!”但他仍旧扫着内蒂。 作了极大的努力,我才克制住要射穿他那肥胖身体的冲动。无论如何,我知道不该射中他。一瞬间,我有点迟疑。接着,我就转过弯来,身体忽然向一旁侧过去。躲过他伸出的手臂,然后向左。于是,我发现了其他两个人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空中连放了第三枪。子弹飞过他们的头顶。然后,我向他们跑过去。他们吓得四散奔逃,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跑。我被阻挡住了,在不到一码的地方一个赤褐色脸的年轻人从侧面跑来。他好像要抓住我。我没有躲闪,他向后退了一步,闪避着,然后伸出一只手臂防护着。于是,我意识到年轻的弗拉尔和内蒂就在我的面前。他正拽着她的胳膊帮助她跑。 “没错!”我说。 我又扳响第四枪。由于没打中,我为自己而耻辱,我感到非常愤怒。我开始追寻他们,我要用枪筒顶着他们后背开枪, “这些家伙!”我说着,根本不理睬那些管闲事的人……。 “一码!”我气喘吁吁地大声对自己说。“一码!一直到那么近!小心,就这最后一次,没有第二次了。” 有人在追我,可能有许多人。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把他们都落在后面。我们三个人跑着。有一段,我几乎在追逐着前面迅速逃跑的人。 沙丘好像变成了月光照射的绿色的旋涡,空中响彻着雷声。一个绿色发光的朦朦胧胧的东西,围饶着我们在转。谁还服得上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我们跑着。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胜负。他们从一扇篱笆的裂缝中跑过去了,那篱笆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接着,他们又向右跑。我注意到我们正跑在大道上。可是,这该死的绿色的烟雾使周围看不清楚。人似乎只有冲破这层薄雾才能前进。他们已经消失在雾中,我想着,拼命冲刺,一下子抢出十几英尺。 她摇摇晃晃地逃命。他抓着她的胳膊,拉着她狂奔。他们加速向左跑去。 我们又离开了大道来到了草地上。我觉得那像草。我被绊倒时,掉进一个沟里。沟里面充满了烟气。我爬起来,这时,他们却像幽灵一样消失在了周围青黑色的漩涡里。我还在追。 第19章 跑啊!跑啊!我跑得筋疲力尽。我喘息着,呻吟着,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咒骂着。我感到大炮的轰鸣震耳欲聋,穿过了朦胧的雾气。 他们跑了!一切都消失了。但我仍在跑着。我又摔倒了。脚的周围有什么东西绊着我,可能是草或是石南属植物。但我看不清。只有烟气在我的膝周围打转儿。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想克服那黑暗的绿色帘幕一样的东西,可那东西却在不断地下沉,一层层,一叠叠。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越来越黑。 我又做了最后一次疯狂的努力,举起手枪,冒险开了倒数第二枪,接着,就头向前昏倒在了地上。 看呀!那绿色的帘幕变成了黑色,然后,地球和我,都死过去了。 第二部绿色的烟雾第一章巨变 我好像从一场恢复精力的睡眠中醒来。 我并不是一下子醒来的,而是先睁开眼,舒服地躺着,看着一排排极不寻常的鲜红的芙蓉红,那花在明亮的天空的衬托蕾鹅颈一样弯着头,像燃烧的火海一样的帽子、结实的半透明的果皮都具有一种发光的本能,似乎都是由某种更为致密的光造成的。 东西混合在一起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泛金光的麦穗。我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从遥远模糊的地方飞来,然后,又飞走了。四周一片静寂。 四周像死一样静寂。地上的精美的小牵牛花和那些盘错于地面上的植物。不清楚,为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麦田、美丽的草、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陌生。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件被放置在极明亮的涂着颜色的玻璃里,好像曙光穿透了我。我觉得我就是用光和欢乐画出的一幅精美的图画的一部分。 一阵微风吹弯了大麦穗,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使我又想到以前发生的事。 我是谁?这个问题可能是弄清一切的源头。 我抬起了左手和左臂。手很脏,袖口也破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乞丐。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袖口那个漂亮的珠状纽扣。 我想起了威廉、利德福特。他曾拥有这只手臂和手。我好象不认得他。 当然!我想起了我的历史。那是一个模糊的历史,而不是一下子全在记忆闪过。那像是通过显微镜在观察一件东西。那东西非常小,非常明亮,却难以看清整体。克莱顿和斯威星里也都回到我的记忆里。我又想起了那些破房子,那些黯淡的生活……通过这些,我又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回想着奇异的充满波涛的经历。最后,我以将无益的子弹射入渐渐浓重的黑暗而告终。想起最后那一枪,双唤醒了我的激动。 在我的情感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荒唐可笑的东西遗憾地使我神智昏迷。 多么不公平,而又痛苦的可怜虫!多么不公平,而又痛苦的世界! 我为怜悯而叹息,不仅怜悯我自己,还怜悯所有那些激愤的心,所有身受折磨而深深痛苦的灵魂,所有抱有希望和痛苦而奋力去争取的人。这些人终于在喷吐的薄雾下和彗星令人窒息的扰乱下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因为,那个世界肯定已经过去了,结束了。他们过去曾那么弱小和不幸,而我却是如此强壮和宁静。因为我确认过去的我已经不存在,活着的人中没有谁能保证一切良好,保持这种强有力的,充满自信的宁静,我现在已经摆脱了生存的愿望。 我已经死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我感到一种冲突。 这是上帝的乐园!上帝的田野异常宁静,到处开遍没有退色的芙蓉花。花的种子包函着和平和静谧。 在天国里能看到大麦田是出人意料的。当然,还会有许多的事情会使我感到惊异。 一切都那么安宁!宁静得使人无法理解,至少我无法理解。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鸟的鸣叫声。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真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没有。而且,远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牛的哞哞声,狗的狂吠声…… 令人害怕的被称之已”升天”的感觉占领着我的心。我知道,一切都没变,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站起来,迎着升起的太阳那热烈的大声呼喊。太阳好像向我走来,将欢乐的消息播洒在大麦麦穗上…… 我轻率地迈了一步,脚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于是,我往下看,发现了我的手枪。那黑黑的东西像条死蛇僵躺在我的脚下。 我感到有点无法表达。 接着,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占据我整个身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奇迹般的静谧。黎明,却听不到鸟叫! 这世界多美好啊!多美,多静啊! 我慢慢地穿过麦地向着由灌木、小树、荆棘构成的篱笆地界走去。在我向前走时,我发现了一只死麝香鼠在麦秸堆里,接着,又看到了一只一动也不动的青蛙。我惊异地发现,听到我的脚步声,蛤蟆居然没有跳到一旁。于是,我弯腰把它拾起,青蛙的身体柔软有生气,但却没有挣扎。它明亮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膜,呆在我手里一动不动。 我站在那儿举着这只气息奄奄的小生命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又放下了它。我在颤抖,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使我发抖。 我迅速地在大麦杆间仔细地扫了一眼,然后,我注视着。我看到了四周到处都是甲虫、苍蝇,各种小动物。当气体漫过来的时候,它们落下来就躺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画出来的。有些看起来很奇特。我对自然界的许多生物都很陌生。 “天哪!”我喊道,“难道只有我?……” 当我再动一下时,什么东西厉声尖叫起来。我转过身,但是没看见,只看见在一小沟里有什么东西抖动了一下,然后听到那东西飞走的逐渐减弱的响声。这时,我又回头看那只青蛙。它的眼在眨,身子在抖,然后,缓缓地迟缓地伸展着四肢从我身旁爬走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点害怕。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褐红色相间的蝴蝶栖息在大麦花上。开始,我想是微风使它抖动,后来,我看见它的翅膀在扑扇。以至于就在我注视着它时,它开始苏醒了,扑扇着翅膀飞到空中。 我看着它在飞,忽上忽下,直到最后,突然不见了。 这会儿,我周围的生物一个接一个都醒,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着,嘁嘁喳喳地叫着,一边动着,一边抖着……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穿过麦田向篱笆走去,生怕踩到那些像吃了麻药后又慢慢苏醒过来的弱小的生命,那篱笆修得相当不错,它挡住了我的视线。篱笆上纠缠在一起的晃动的各种植物极像一首辉煌的篇章。那上面长着许多白羽扁豆、忍冬、布谷鸟剪秋罗,枝杈上有许多猪秧秧草、蛇麻草等等。沿着沟边,闪闪发光的刺草一行行,一团团地仰着孩童般的小脸在齐声欢唱,我从未见到像音符一样的花朵、卷须和叶子所演奏的交响乐。忽然,在灌木丛深处,我听到了惊动的翅膀发出的混响。什么东西都没有死亡,只是每件东西都更加美丽了。 我站了一会儿,用清澈、快乐的目光看着面前极精致优美的一切,不禁赞叹上帝使得世界如此绚丽。 “吱吱,啾啾。”一只云雀用它亮丽的明亮的歌声打破了安静。先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钻入了天边的空中,就像在那蓝色深邃的静谧里用金线编织出一块多彩的绵缎…… 只很短的时间,地球得到了再生。我希望那天的黎明更加明亮。有一阵,我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竟完全忘记了我嫉炉的欲火和难以抑制的痛苦,就好像我是新出世的亚当。我现在可以极为为详细地给你讲我看着开放的闪光的花朵,那些植物的卷须,那些草叶,那只山雀。我轻轻地拾起那只山雀,它睁开明亮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摇摇晃晃一点儿也不害怕地眠在我的手指上,然后,缓缓地展开翅膀飞走了。鸟的心毛精美绝伦,以前我从未留意过。还有沟里面那些沸腾的小蝌蚪,像所有生在水下的动物一样,它们都经历了这场巨变而没有改变。 在这场变化中,我度过了最初那伟大的时候,先是茫然失措,接着又为整个奇迹中的每一个小小的变化而赞美。 在篱笆和麦田之间有条小路,我沿着它安闲地走着,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前进一步,又停下来,再向前走。我来到了一个越篱用的阶梯处,阶梯下是一条长满了草的小径。 在阶梯的旧橡木上有一圆形路标,上面标着“swindells'g90pills”。我分开两脚跨在阶梯上,对标牌上字的含义不很明白。它们比我的手枪和脏袖口更令我不解。 我周围越来越多的鸟儿心情舒畅,不停地唱歌。 我把标牌读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和我仍穿着的旧衣服、我的手枪落在我脚下等事情联系起来,一下子得出了答案。这儿根本不是什么新乐园,也没有什么我所猜想的美好。这个美丽奇妙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就是我曾经愤怒、曾经死亡的那个旧世界。但至少,这就像一个邋遢女人打扮得干干净净,穿上了女王的长袍,显得很尊贵、很可敬、很美好…… 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只不过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新色彩。某种预兆兴旺发达的东西。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过去生活中的肮脏和狂乱的确发生过。至少,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回想起了过去那段生活的最后一幕,黑暗中发疯的追逐、暴怒、逐渐衰弱的旋转的绿色的气体。 第20章 慧星撞到了地球上,使得一切都结束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但是,后来怎样了?…… 现在又怎样了? 我少年时代的想象似乎可用来预测未来。那时,我深信世界末日必然会到来,天上会创造了不起的东西,放肆的喧嚣和恐惧,耶稣复活和末日的判决。我的飘浮不定的想象力告诉我这场判决已经到来,并过去了。它以某种方式把我漏掉了,我被单独地留在一个被洗荡过的焕然一新的世界里,从头开始。不用说,斯温戴尔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我的脑子里一时想到了斯温戴尔,想到了那个死去的人的蛮横的冲动,他尽说废话,用谎言去骗人,以便去找到一直要寻找的那间乡间风味的卑陋的大房子,性能很差的汽车,一些不值得尊敬的乡下引人。你不可能想象出那个时代的一点痕迹。他们忠厚,却也受人嘲笑。我生平第一次想到这些事而毫无痛苦,过去,我见过邪恶,见过悲剧,而现在我看见的昔日生活的愚蠢。人类财富和明显的可笑的另一面转向了我。一个耀眼的事物就像升起的太阳一样沐浴着我,在笑声中吃了我。斯温戴尔!斯温戴尔!该死的!我的末日审判成了引人一笑的讽刺。我看到轻声笑的安琪儿捂住嘴,那个肉体的斯温戴尔就在天堂的笑声之中,“这儿有件东西,非常漂亮的东西。这个漂亮的东西能用来做什么呢?”我看到一个人正从一圆形的坚硬的物体里被拉长,正像一只螺从壳里拖出来一样…… 我长久地放声大笑。请注意!即使我在笑,那些曾干过的事件仍刺激我,使我难以欢乐。我在流泪,大声地痛哭。我想,就个人而言,人的精神状态趋于一致。我已经寻求去创造一种奇迹,一种快乐的印象。人们对于理智仍有共同的困惑,在认识自我上还有点困难。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坐在有栅栏的台阶上,我最最怀疑的是我的身份,经常想问一些最最怪异的超感觉的问题。 “如果这是我,”我说,“那么,我怎么会不再去狂热地寻找内蒂?内蒂现在成了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我做的一切都错了。为什么我忽然会把所有的斗志都丢掉了?为什么想到弗拉尔我的脉搏不再冲动?……” 我只是那天早上怀有这种疑问的数百万人中的一个。我想,当一个人从睡眠中或失知觉中醒来时,他是凭借对所熟悉的事物的灵敏的感觉,为了自我而认识自我的。可是,那天早上,我们所有的最最熟悉的感觉都变了。生命内部的化学过程变化了。它的新陈代谢改变了。过去那些躁动的黑暗想法和感觉都趋于平静了,有益健康了。触觉变了,视觉变了,听觉和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更加难以捉摸。如果不是我们的思想有一些稳定性,较为丰富,我相信大量的男人会发疯。但是,事实上,我们都明白,这场巨变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得到了解脱,这使我异常兴奋。事实上,尽管我头脑清楚但却眩晕。感官上有一种质变,而不是精神产生了困惑。不像过去因精神障碍而丧失理智,只是从个人过分膨胀了的生活激情和纠纷中得到了新的超脱。 在我曾经给你描写的我的痛苦而压抑的青春期的故事中,我一直想要表述的就是那个旧世界的穷苦、紧张、惶恐,无形的压力。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我苏醒的一小时内,一切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过去了,完成了,这也是大家共同的经验。人们站起来吸进了新鲜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肺里倾泻了出来,于是,过去的事情就远离他们了。 在巨变前,通过我们自己和别人非凡的时刻,通过历史、音乐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英雄的历史和光辉的榜样,我们以及那些最平庸的人都知道人类是多么美好,每个人在得到机会时会有多么美好。但是,空气中的毒素,以及缺少高尚的思想和行为使得这种时刻非常少见。空气变了,人们曾经昏昏欲睡地梦想着邪恶的精神死而复生了。人们开始睁着明亮的眼睛,精神焕发开始新生活。 醒来后,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使我感到无聊寂寞,使我想笑,又使我想哭。过了一会儿,我碰到了一个人。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前,我觉得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紧张与压力已消失。我已经走出了利己的深渊。在那里,我隐蔽的利己主义曾悄悄地活动。我嘲讽斯温戴尔,正如我可以嘲笑我自己一样。那个人的喊叫似乎是我头脑里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思想。 “我受伤了。”一个声音传出。我随即走到下面的小路,于是,碰到了麦尔蒙特正坐在沟边,背对着我。那天早上偶然碰到的、感觉到的东西都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他的帽子掉了;发质很好,金红相间,圆圆的脑袋向前代垂着;眼睛注视着扭曲的脚。他的手背很宽阔。一眼见到这宽阔的体型,我非常喜欢。 “你怎么啦?”我问。 “我说,”他用一种非常从容的声调说,一边挣扎着转过身看着我。他的模样很典型,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这是世界上每个漫画家都不陌生的形象,“我遇到麻烦了。我摔倒了,扭伤了脚。你在哪儿?” 我绕到他的前面,看着他的脸,我发现他的绑腿套、袜子和靴子都脱掉了。防护手套也丢在一边。他用他那粗拇指轻轻揉着受伤的部位。 “啊!”我说,“你是麦尔蒙特!” “麦尔蒙特!”他想了想,“那是我的名字。”他说着,头也没抬……“还好,没伤着我的脚踝。”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痛苦地哼了几声。 “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好像一直在给自己诊断,说:“腿还没断。” 我又问了一遍说:“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他说,同时,开始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 “有点变化。”他笑着,笑里有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眼中兴趣盎然。“我一直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情感。我留意到了各种东西不寻常的亮光。对吗?” “这只是变化的一部分。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清醒的神经。” 他审视着我,然后沉思着。“我醒了。”他说,一边在记忆中探试着他的道路。 “我也醒了。” “我迷了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迷路了。周围出现了奇怪的绿色的雾。”他盯着他的脚,接着又说道,“一定与彗星有关。黑暗中我被一东西绊倒,想要继续走……后来,我一定是头朝下摔到了这条小路上。看!”他用头指点着,“那儿有一根新折断的木栏杆。”他认真验证着,然后得出结论,“没错……” “当时天很黑。”我说,“到处都冒出一种绿色的气体。这就是我最后记住的事情。” “然后,你醒了?我也醒了……后来,就处在一种困顿的状态。空气中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当时正开着一辆汽车沿着一条路飞驰,心中非常激动,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我走出了……”他停了一下,伸出表示胜利的手指说“装甲车!”“对,我走下了装甲车!我们从这儿到特克赛尔把军舰排成直线。我正好在他们对面,易北河上布了水雷。我们失去了‘沃丹伯爵号’战舰。啊!对!是‘沃丹伯爵号’!那艘战舰贵得很。里格比那个蠢货却说这没关系。一千一百名士兵沉入了水里……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把北海像过筛子一样寻觅了一遍。同时,北大西洋舰队就等在法罗斯,他们没有一条船的煤够烧三天。啊,那是梦吗?不!我曾向许多人讲,让他们放心。那是在一次会上吧?他们是好战的,也是非常害怕的。多么不可理解的人啊!他们中大多数都挺着大肚皮,赤裸裸地像个怪物。在什么地方?当然了!在科尔切斯特,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把它都消灭了,有牡蛎。我一直在那儿,就是要证明所有偷袭所造成的慌乱都是胡闹。后来,我正回到这儿来……但是,这似乎好像不是最近的事。我猜想是最近的事。对,当然的!没错!我从装甲车里走出来,想沿着峭壁上的路走,因为大家都说舰上有个人正沿着海岸被人追捕。这回清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枪声!……” 他回忆着,然后接着说:“真怪。应说不得哪些事了。你听见了枪声吗?” “是在昨天晚上吗?”我问道 “昨晚很晚的时候。早上还有一、两声。” 他把手放在头后枕着,看着我,坦率地笑着。他说:“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觉得很怪。整个过程似乎就像是一场糊涂梦。你认为会有一艘叫‘沃丹伯爵号’的舰吗?你相信我们会真的像玩游戏似的就把那么大的玩艺儿沉入水下?这像是一场梦!但是,事情似乎是真的。” 按过去的标准看,我和这么个大人物交谈得这么轻松随便是很不可能的。 “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感觉他是醒着,他感觉到了那种绿色的烟雾,还有别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也都不太真实。” 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说:“我在科尔切斯特演过。” 我想他要说更多的内容,可他惯有的谨慎使他稍停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怪的事。”他说,“总的来说,疼痛不是太令人难挨,而是更有意思。” “你疼吗?” “我的踝骨不是断了就是扭伤……我想是扭伤吧!一动就疼。但是,总的来说,不那么严重。局部受伤与那件事没什么太大关系……。” 第21章 他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说,“我正在科尔切斯特讲话,正说有关战争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那些记者们在飞快地记着什么。忽然,一阵骚动,传来一阵嗡嗡的对牡蛎的赞美声。出了什么事?是战争吗?战争还需要一段时间。战争会死人,会毁掉城堡和村舍……这是演说家的嗜好!我昨晚喝多了吗?” 他皱起眉头。他把右膝放好,把肘放在膝上,然后,用拳头撑住下巴。粗密眉毛下的那双深凹的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考虑着那些未知的东西。 “上帝!”他小声说,“上帝!”那语调让人感到厌恶。他在阳光下作出一幅深沉的样子。他给我的感觉是:“不仅体魄宏伟,而且使人感到必须等他思考结束。从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知道会有这种人……”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脸上仍显出疑惑。“我昨天晚上的演讲,”他说,“全他妈是胡侃,你知道吗?什么也无法改变,无论什么……无法改变!那些身着晚礼服的肥胖的矮子们,他们只知道傻吃!” 这是那天早上的奇迹中最正常的事情了,他应该用这种难以置信的坦率口气讲话,这丝毫不会减少我对他的尊敬。 “对。”他说,“没错。那是确凿的事实。我相信它是一场梦。” 在世界黑暗的过去的托衬下,往事变得异常清晰。我记得,空中到处是鸟叫。我还对远处传来的隆隆钟响那欢快的喧闹声感到困惑,但我半信半疑,也许是听错了。然而,在感觉上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出现,使人的脑际里有欢快的钟声在鸣响。这个大个子,金发、沉思的人正坐在地上,尽管姿势有点笨拙,仍然很妙,好像他是由某位强大而幽默的大师创造出来的。对我这样一位陌生的人,他像男人对男人一样无活不说,认真地说了很多话,现在,我已很难把这些内容都表述出来。而在这以前,我们总是目光短视,有一些短浅的顾虑,自己的面子,客观的惩戒和各种人的卑鄙,使我们向别人的描述一些事情时感到沉重。 “现在一切都正常了。”他说,同时,自言自语地告诉了我他心里所想的。 我希望我能把他对我讲的每句话都记录出来。他断断续继而又简洁的讲话在我新的理智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印象。如果我准确地记住了那天早晨的事,我就会详细地把它讲给你。但是,除了较为鲜明的小事情外,我只有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必须从头到尾把他半截的句子和讲话补齐,才能放心地把整个故事讲给你。但是,现在我仍然能记起当时他说的话:“梦在结束时变得更糟了。这场战争……一场非常可怕的嘶杀!可怕极了!就像是一场恶梦。你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逃脱,每个人都被拖进去了。” 他的轻狂已经消失了。 像每个人已经了解的那样,他把战争显现在了我面前。那天早上的情景令人吃惊。他坐在地上,竟忘记了他那抱伤的脚,对待我像对待最最恭顺的同伙,完全像自己人一样,自言自语地说出了难以除去的想法。 “我们能够制止战争!任何人只要敢于说出来就能够制止战争。这听起来有点过于草率。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奇阻挡我们不能坦诚相见呢?他们的皇帝,他的地位无疑会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但说到底,他是个聪明的人。”他用几句简单的话就形容出了皇帝的形象,描绘出了德国的媒体,德国人民和我们自己。 “他们那些该死的扣紧纽扣的专家们!”他顺便说了一句,“曾有过这样的人吗?我们曾有过!我们本可以形成较为坚固的防线,并且早早地破除那些谎言……” 他的音量降下来,成了一种听不清的自言自语,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我站着注视着他,理解着他,令人惊异地从他那儿得知了许多事情。 事实上,巨变的那天早上,我已完全不再记得内蒂和弗拉尔。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小说中虚构人物,我准备有空时 再去读他们。现在,我可以先和这个人交谈。 “啊!对!”他说着,从沉思中醒过来,“我们醒来了!事情不能这样发展。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结束。这事是怎么开始的?我亲爱的孩子,所有那些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我就像新诞生的亚当……你认为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吗?我们会发现所有这些魔鬼和这些东西吗?……谁管包扎?” 他好像要站起来,忽然想起了他的脚踝。他提出要我帮他走到他的房子,而我愿意服从。 我帮他用绑带缠好脚踝。我们 开始走了。我就像他的拐杖。我们就像四足动物一样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峭壁和大海走去。 他的房子就在高尔夫球场的那边。从这条小路到那儿有一英里多远。 我们走到海滨,沿着平稳光滑的白沙滩走着。我们一边歪歪斜斜地走,一边跳着三足舞,直到最后我把他背起。一等停下来,我们就坐下。实际上,他的脚踝已骨折,所以,只要他把脚放到地上就会非常疼痛。 终于,花了近两个小时, 我们才到了他的门前。要不是他的管家出来帮忙,还得花更长的时间。他们已经找到了碰坏的汽车和丧命的司机。地点就在房子附近公路的拐角处。他们一直在那边寻找麦尔蒙特,不然,他们早就会看到我们了。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坐在草地上,或坐在大圆石上,或坐在木制的交叉拱上,彼此带着良好的愿望直爽地交谈着。相互毫无保留,毫无障碍。这是世界上最珍贵最奇妙的事。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我以提问的方式告诉他……尽可能明白地告诉他在一时间内我自己无法理解的激情。我追杀内蒂和她的情人,一直到后来,绿色的气体阻碍了我。他严肃地关注着我,非常理解地点点头。之后,他简单深入地问了我一些有关我受的教育、成长和工作等方面的问题。我的举止有点拘谨,但又决不拖遢。 “对!”他说,对……当然了。我一直多么蠢啊!然后,他就不再言语了。我们又沿着海滨用三条腿往前移动,最后,我没有发现我的故事与他的自责有什么关系。 “假如,”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有政治家这种东西!……”他转向我,“是否一个人可以让一切混乱结束!如果人们对待它像一个雕塑家拿起了泥土,像一个建筑工人选择了工地和石料,那么,”他用宽阔的大手指向天空和海洋,然后深吸了一口空气,说,“就会使什么东西适合那种安排。” 他接着向我解释说:“那么,就根本不会有像你所讲的故事。你知道……” “再给我多讲一点,”他说,“告诉我把你的一切。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要永远地转变了。……从现在开始,你将不再是以往的你,你的往事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它们都不重要了。我们在身后已离去的黑暗中彼此阻隔,而现在,却相通了。全告诉我吧。” “就这样,”他说。 于是,我把我的故事像对你们讲的那样诚肯地告诉了他。“就在那儿,那个村子就在地头那边。那儿的小礁石周围长满了草。你用手枪想干什么?” “我把它丢在那边麦田里了。” 他从淡淡的睫毛下扫了我一眼,说:“如果别人也都像你和我,那么,今天丢在大麦地里的手枪就不止一两把了。……” 我们交流着,我和这个高大强壮的人有着纯朴的兄弟般的爱。我们彼此真诚倾诉。以往,我总是对外人百般防备。我现在还能想起,当时,他就坐在落潮的荒凉孤寂的海滩,他靠在贝壳堆上,眼睛望着刚发现的被淹死的可怜的士兵。这个士兵碰巧没有赶上我们所高唱的光浑的黎明。他躺在一汪水中,躺在黑影中的黄褐色的草丛里。你怎样估价过去的可怕都不会过分。那时,在英国,人们看到的死亡大概不比现在多。这个死者是德国战舰“罗泽尔·阿德勒”上的一名船员。那艘军舰就呆在距海岸不到四英里的地方,因狂轰滥炸已毁坏成了一堆废物,淹没在深水中,里面有九百名淹死的士兵。这些士兵既强壮又有力,都能做复杂的工作。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是在那股绿色气体的麻醉之下被淹死的。他那白皙而有孩子气的脸庞很安详。但他的胸部被滚烫的水灼伤起皱。他的右臂奇怪地向后弯曲,一个衣着不整的无产者和穿着昂贵皮毛大衣的麦尔蒙特靠在粗陋的交叉拱上,为这个不曾参与战争的可怜的牺牲品而叹惜。“可怜的年轻人!”他说,“可怜的年轻人!我们这些犯大错的人让一个孩子去送死!仔细看看那张平静美好的面容,那身体就这么被抛弃了!” (我记得在那个死了的人的手边,一只搁浅了的海星扭动着它那迟缓的身躯,挣扎着扭向水里,在沙滩上留下了这一道沟痕。) “不会再有这类事发生了。”麦尔蒙特气叹惜地说。他靠在我的肩上重复着,“再不允许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我记得麦尔蒙特坐在一块白垩大圆石上,阳光照在他布满汗水的脸上。他下了决心。 “我们必须结束战争。”他说,“这是愚蠢的行为。那么多有头脑会思考的人,应阻止让这类事发生。天哪!统治者在干什么?像人们一样平静地呆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屋子里昏昏欲睡,彼此卑劣地尔虞我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去开窗。我们什么不能干呢?” 他坐在那儿健强有力的形象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第22章 我对他和所有的事情都深感不耐和惊讶不已。 “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世界。”他重复说,并且用他宽阔的大手对着天空和海洋有力地挥动着,“我们所做过的事是如此无力,只有上天知道原因。” 他看着辉煌的晨光照耀的海滨,看着周围飞舞的海鸟,看着那扭曲的尸体。 “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会很有意思的。……这种绿色的气体……奇怪的东西。但我知道我出了什么事。那是一种改变。我知道。……但是,这是在当傻瓜。谈话!我要制止它。” 他急于借助他伸出的粗大的双手站起来。 “制止什么?”我问。同时,我本能地向前一步去扶他。 “战争。”他大声说,一边把他的大手搭扶在了我的肩膀上。但他没想站起来。“我想要使战争结束,任何一场战争!所有这类事都得结束。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伟大的,壮丽的。我们可以看到。想想我们一直走过的光荣之路吧!就像一群猪呆在花园里。那是怎样的画面,怎样的声音,什么样的生活哟!我们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争吵,我们遮遮掩掩的权力,我们战无不胜的偏见,我们卑劣的企图,我们的懒散,我们的不自信。我们彼此喋喋不休地议论对方,陷害对方,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我们就像殿堂里的穴鸟,天堂里的肮脏之鸟。我的一生都是愚蠢的,猥琐的,粗俗的,卑劣的。在早晨的阳光中,我是一个贫弱的邪恶的东西,一个忏悔者,一个可耻的人。但是,请上帝宽恕我,我本该今晚就死了……就像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死在我的卑劣的罪恶中!决无好下场!死有余辜……不管这世界变化与否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人已经看见了世界的末日!……” 他停下来了。 “我要升天,去见我的上帝。”他说,“我要对上帝说!” 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渐渐听不见了。他的手痛苦地抓紧。 第二章苏醒 于是,我见到了世界灭亡的大审判。 就在我惊醒了的同一个黎明,整个世界也被惊醒了。 全世界都遭到这同一难以察觉的潮流的突然进攻。在一小时内,一碰到慧星中的这种新的气体,全世界就加速变化。他们说这是空气中的氮在一眨眼间的变化,在约一个小时内,它变成了一种适于呼吸的气体。它与氧气不同,但存在有助于氧气的作用。它能唤起人的力量,疗治神经与大脑的伤痕。我不知发生的这些细小的变化,也不知道化学家把它们称作什么。我的工作使我不再接触这类事情。我唯一知道的是,所有的人都展新。 我给自己描绘着太空中发生的事情:那是行星运动的时刻,模糊不清的一团东西,急速运动的细长流星,向着我们这个行星靠近。我们这个行星像个圆形的球,在空间飘浮。它外面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云层和气体。它的表层是深深的海洋和发微光的山脊。当宇宙间的那个小光点触到地球时,地壳外层透明的气体一下子形成了模糊的绿色,然后又慢慢地烟消云散,变得清彻起来…… 之后,大约三个小时,我们知道巨变延续的最少时间几乎有三个小时,因为所有的钟表都在走,所有的地方,不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凡是呼吸了这种气体的活物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睡去…… 那天,地球上每个地方,凡是能喘气的人,耳中都能听到从空中传嗡嗡响声,绿色气体在喷涌着,响亮的噼啪声,流星落下时尖厉的声响。亚洲的印度人早晨正在田里干活,他们停下来,凝视着,万分惊异,脸色阴沉;身着蓝衣的中国人正进午餐,突然,头向前撞向饭碗;日本的商人谈完生意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惊讶地立在门前。美国金门夜晚那些正等着观望星星升起的人们惊讶得目瞪口呆。这种情境发生在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荒凉的山谷,每一座房屋,每一个家庭,每一处公共场所每一个角落。行驶在大海的轮船上,熙熙攘攘的旅客渴望见到奇迹,都为眼前发生的事震惊,然后,忽然感到害怕,纷纷奔向舷门;船长在驾驶室时摇晃晃,终于摔倒了;司炉头朝前倒在煤堆里。发动机颤动着,渔船从轮船旁驶过也不发信号。船舵失去控制,船身向一侧倾斜…… 命运之神大声命令停止物欲。 戏场里的戏演了一半,演员们昏昏沉沉,掉下了舞台,随后便无声息了。在纽约,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大多数剧场的观众都散了。但是,在两家拥挤的剧场里,尽管感到恐惶,演出公司借着朦胧的光线继续上演,而观众因为在以往的灾难中经受过训练,依然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他们坐在那儿,听到后排的点动静,但仍保持镇静。他们有些打不起精神,然后打起瞌睡,最后竟向前倾滑倒在地板上。帕洛德告诉过我,尽管事实上我对他产生信心的理由一无从知道。在一个小时内的强大影响下,首先出现的氮气的绿色就会渐渐消散,会像以往一样呈半透明状。如果有人能用眼看到这种清澈的状态,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的神奇的事情。在伦敦,当时正值半夜;而在纽约,人们正在晚间熙熙攘攘地享受着快乐;在芝加哥,人们正围坐吃饭。整个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月光本应该照亮洒满人影的街道和广场;没有自动刹车装制的电车穿过街道和广场开出一条路来,直到有人倒下了才嗄然而止。人们就在被控制的那一瞬间躺倒了。他们穿着衣服倒在餐厅里、饭馆里、楼梯间、大厅里,可以说无处不在。赌博的人,酗酒的人,躺在暗处行窃的人,私通的男女无一例外,这些人在他们罪恶的骚动中带着清醒的意识又重新站立起来。在美国,彗星是在夜生活的高潮中到来的。在英国,人们正在睡眠中,但是,正如我所说过的,英国人睡得并不那么熟,他们正处在战斗和大获全胜的兴奋中。在北海,英国的战舰把敌人打得一败浑地。 匈牙利和意大利的农民打着呵欠,一边寻思着早晨朦胧的天气,一边翻身,进入了安详睡眠。伊斯兰世界铺开了地毯在祈祷。在悉尼、墨尔本,在新西兰,下午出现了大雾,使得运动场上拥挤的观众横七竖八地倒在跑道上和板球场上。装卸货物工作已经停了下来。午休的人也跑出来,在大街上颠簸走,然后把自己丢弃在大街上…… 我想到了森林、荒原和丛林,想到了那些和人一样暂时停止了活动的野生动物。不仅仅是人没有了声响,所有呼吸空气的生物都成了昏迷、不能动的东西。一动不动的飞禽走兽在宇宙的微光中躺卧在枯萎的草木之中。老虎四肢伸展地躺卧在新猎取的食物旁,它们是在无梦的睡眠中流血死去的;苍蝇伸展着翅膀从空中坠落;蜘蛛缩着身体悬在负重的网上;蝴蝶就像涂了色彩的漂亮的雪花向地面飘来,落在地上。人们由此推测出:海里的鱼丝毫没有受到伤害…… 说到鱼,使我想起了一件怪事。潜水艇b94号所有的船员奇怪的命运使我难忘。就我所知,他们是唯一活着而没有看到席卷全世界的怪事的人。当水面上一直毫无声息的时候,他们正易北河口的水下工作着。他们非常缓慢、小心地沿着泥浆河底驶过了河中标柱和水雷,驶过一个险恶的钢铁甲壳。那里面尽是炸药。他们从母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铁索让它漂在水面上,用导其他的潜艇。在要塞外长长的河道里,他们终于浮出来了,扔下了他们的牺牲品,并补给了气体。他们一定是在晨曦露前出来的,因为他们谈到了明亮的星体。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距那辆陷入海滨泥塘里的装甲车不过三百码。那辆车由于退潮已经歪倾。一般舰艇的中部着了火,但是没有被人注意到。在那奇怪的静寂中没有注意的不仅是毁坏的舰艇,还有周围那些模糊不清的舰船。 我想,他们的经历一定是最最奇怪的!他们从来没有昏睡。我听说,他们忽然听到一阵笑声,立刻就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们中间没有一位作家,所以,我们利润到有关他们奇特的经历的完整的记录和详尽的讲述。但是,我们知道在其他人苏醒之前的一个半小时里,这些人是醒着的。至少,当德国人是这样,他们发现这些陌生人已经占领了他们的炮舰。潜水艇在不经意地漂浮,那些英国人很肮脏疲备不堪,但仍热烈地兴奋和狂喜。他们在已露出的曙光中仍在忙碌着,在渐渐被扑灭的大火中抢救着那些失去知觉的敌人…… 我不能忘记失控的船向海岸漂去,所有睡眠中的人都遇到了灭顶之实。我也不能忘记汽车在路上撞毁;铁轨上的火车不顾信号继续开着,最后,好些苏醒了的驾驶员惊愕地发现火车正停在陌生的线路上,已熄了火;更残酷的是,那些惊讶的农民和醒来的列车服务员发现列车已无法再行驶,变成一堆堆冒烟的废物。福尔镇的铸造厂还在着火,燃烧的烟火仍玷污着天空。火在燃烧着,蔓延着……因为巨变燃烧得更明亮。 让我来给你讲讲一个普通人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吧! 他是个杂货商,名叫威金斯。我来告诉你他是怎么经历这场巨变的吧!我是在曼顿的邮局里听到他的遭遇的。那天下午我想起要给母亲发电报。邮局在杂货店里。我走进去,发现他正和这间杂货店主交谈。他们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威金斯到街对面的店中,结束几十年的敌意。巨变产生的火花仍在他们眼中闪烁。他们的脸颊上泛着红晕,很轻松的样子,彼此交谈着自己发生的新的变化。 第23章 “彼此仇恨对我们双方都不好。”威金斯对我说。他向我解释着他们遭遇时的想法。“这对我们的顾客也不好。我来就是要和他谈这事儿。年轻人,你记住,如果你打算拥有一家自己的商店,就会产生双方都摆脱不掉的愚蠢的痛苦。在绿光到来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这么想。它与愚蠢一样是彻底而难以容忍的邪恶!愚蠢的嫉妒心!想想吧……两个人住得近在咫尺,居然二十年没说过话,彼此都怀着一颗不谅解的心!” “我想不通我们怎么就会成了这个样子,威金斯先生。”另外一个人也说。他一边说,一边习惯地把茶叶包成一磅的小包装。“这种邪恶的表示相当顽固,我们一直都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 “就说那天早上吧!”他接着对我说,“我正在切法国蛋,不知卖多少钱好。他用一张醒目的布告写着九便士一打. 我走过时正好看到了。“瞧我的吧!”他指着一张价码标签,接着说,“八便士(注:便士:英国货币单位。1971年后,规定100便士合1英镑。1971年前,12便士合1先令,20先令合1英镑。)一打……物资价廉。别处都卖九便士,整整少了一便士,便宜多了!这只是说说价格方面。如果他那么做,我不会让步。”他把身子伸出柜台,印象深刻地说:“虽然鸡蛋不一样。” “如今,清醒的人会做这类事吗?”威金斯先生说。 我递上电报,店主为我发了出去。 在他发电报时,我和威金斯先生交流起经历来。他对影响了各种东西变化的原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他说,他见到了绿光就开始谨慎起来。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了一会儿,他然后起床,匆忙穿上衣服,叫醒家里人,以便为末日的到来作好准备。他让家里人都穿上星期天去教堂穿的衣服,然后,走出屋子来到花园里。他们一边赞叹辉煌的美景,一边敬畏异常的光辉,威金斯一家就是这样,除了做买卖之外,他们是很虔诚的人。对他们来说,在伟大的最后时刻到来时,科学就会崩溃,而他们对宗教的狂热却没错。随着绿色气体的到来,世界的末日到了。对此,他们毫不怀疑,于是,准备去见上帝了…… 你知道,他是个普通人,衣着很一般,用围裙围着大肚皮,谈话有点口音,在我听来有点捌扭。我觉得他讲话有点吞音。他讲故事时一点也不傲慢,就像顺便说说。可是他却给我一种史诗般的印象。 他们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到处奔走。这四位普通人只是站在后门外通往花园的路上,随着对上帝和最后审判迅速逼进的担心,他们开始唱歌。父亲,母亲和两个女儿站在那里,一同高唱: “……等待天国的曙光。 我的灵魂在欢乐地歌唱……” 一直到一个一个地倒下去,静悄悄地倒在那里。 邮政局长曾在逐渐朦胧的昏暗中听到他们在唱:“等待天国的曙光……” 听到这个红润、笑眯眯的人讲述他们最近迎接死亡的故事,一定是世界上最不一般的遭遇。这好像不可能是最近十二个小时内发生的事。这些人在朦胧中向着上帝唱颂歌听起来令人难以想象,就像在项链下挂着的金属小盒里见到的一副非常小非常别致清晰的风景画。 但是,在彗星到来之前大量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后来,我知道其他人都有同样的幻觉。对于我来说,那个在英国横冲直撞追寻内蒂和她的情人的小人物显得不值一提。我们以往的生活就像是一群玩偶在微弱的光线下表演着。 我母亲的形象总是出现在我的关巨变的想象中。 我记得有一天,她向我讲述了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说,她难以入睡。她在想报上有关落星的报 道讲的就是流星。当时,在克莱顿和斯威星里整天都是混乱。 于是,她起床去看,她直觉感到我就处在这些混乱之中。 但是,当巨变发生时,她却找不到。 “当我正看着星像降雨一样倾泄时,亲爱的,”她说,“想到你在外面,我想为你祈祷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我想你不介意吧!” 于是,我眼前又是另外一种画面:绿气来了,又走了。 靠着那床带补钉的床罩,老太太跪下了,精神建惘,紧合着她那多节的手在祈祷。向着上帝请求。透过破旧的窗帘,我看到烟囱上面的星期不再闪烁,黎明苍白的光爬上了天空。母亲的蜡烛突然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在死寂中我观察着这一切……那悄悄跪着的人影,那无用向上帝的祉祷。那为了保佑我而在静谧的世界上飘逝的祈祷向着空寂的太空飞去…… 随着黎明的到来,整个地球都醒了。 我已经讲了我是怎么恢复了记忆,我是怎样心存怀疑地走在夏弗姆伯里的美妙的大麦田里。我显然不记得了,就在我的旁边,弗拉尔和内蒂也醒来了,彼此离得不远。那些原来倒在邦格洛村海滨的横七竖八的人都清醒过来了。曼顿的睡过去的村民动起来了。他们精神振奋地坐着。花园里扭曲的人们嘴上依然带着唱赞美诗的笑容:在花丛中开始动起来,羞怯地接触着,脑子里还在想着天堂。我母亲发现自己正靠着被子蜷在那儿,她站起来,满心高兴的样子,确信上帝已经接受了她的祈祷…… 就在我们都重获知觉时,那些聚在大道两旁灰蒙蒙的白杨树下的一群一群的士兵谈起天来,并且和法国步兵举起咖啡来。 那些法国士兵是从比威尔斜坡上的葡萄园里的掩体里走出来的。这些枪手似乎有点不解。他们在紧张中睡去,本来是准备等着见到信号弹后就将子弹射得满天飞舞,劈啪乱响的。现在看到路上杂乱的人和混乱的场面,每个人都感觉到不能打仗了。 有个士兵讲了他醒来后的事,听了真让人感到奇怪。一开始,他想到了身旁掩体里的枪,他取出来放在膝上擦试着。接着,随着他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他打仗的目的,他把枪丢下了。并且站了起来,为从负罪感而解脱产生了一种快乐的战栗。然后,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路上那些他瞄准的人们。他想,这些勇敢的人追求的就是这种惨烈的命运吗?然而,信号弹根本就没有爆响山下,路上的人并没有再排列成队,而且坐在道边或站在一起聊天。他们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新看法讨论起战争来。他们在说:“这可恶的统治者!”接着又说:“噢!全是一派胡言!我们是文明人,让别人来干这事吧!……咖啡在哪儿?” 军官们勒住马,诚肯地与士兵交谈,根本不过问纪律。一些法国士兵走出掩体向山下慢慢走去,另一些士兵则警觉地站着,手里拿着枪。陌生的脸扫视着这些持枪的人。 山下引起了一阵议论:“向我们射击了。胡来!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法国百姓。” 在晨光中,就在废墟中那狭长的战场上,你可以看到这场景!士兵们的老式军装,怪模怪样的帽子、皮带和靴子,弹药带,旅行者常带的水壶,多么可笑的准备。士兵们一接一个醒过来了。 有时,我想知道,在两支军队开始醒悟的一刹那,士兵们是否会彼此射击。但是,那些先醒来的人,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有时间去思考点什么。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泪水。 人们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轻松愉快,兴奋起来。他们有能力去做到现在不能做的事情。他们感到快乐,精力充沛,充满希望。 我想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虽说不相干,但却以某种微妙的方式为我解释了这场巨变。 我想起了一个女人非常漂亮的面容。她的两颊布满红晕,眼睛水汪汪地发着光芒。她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说话,正集中精力想着自己的秘密。 那天下午,我在曼顿给母亲发电报,告诉她一切都好。当时,我走过她的身旁,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后悔。我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我再也没有遇到她。只是她那张脸,闪着清新智慧的刚毅,我看得非常清楚…… 那种表情就是这世界的表情。 第三章内阁会议 我所出席的那次内阁会议是以前难以见到的。那是两天后在麦尔蒙特的平房召开的。内阁召集开会是为了重新世界国家的结构。 我在那儿是因为我和麦尔蒙特一起很容易。我根本无处可去,他的房子又正好没有人住。他的脚踝因伤只能待在家中,但是,有位秘书和一位仆人帮助他工作。因为没有录音机,我做速记。 他的脚踝包好后,我走进屋,坐在桌旁记下他说的内容。秘书不会速记,而这地方又没有电话,每封信件都要送到半英里远的那家杂货店里的村邮局。于是,我坐在麦尔蒙特的屋子的里面。他的书桌就放在边,供我做必要的备忘录。 当时,他的屋里布置着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那位伟大的政治家正躺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我可以辨别出沙发面料是擦光印花布织品。它上面有着生动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桌上有着精美昂贵的纸张,红色的封蜡,成套的银具。 我知道,我当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是件很奇怪很出乎意料的事。门开着,只有秘书帕克进进出出。 这可是件新鲜事。过去,内阁会议是秘密召开的。在所有国家组织中,它是神密的和鬼鬼崇崇的。以往,多数都毫无道理地提防着他人。他们小心谨慎地,狡猾奸诈地,含糊搪塞地把别人引入错道。 第24章 如今,不知不觉地,这种过时的做法已退出公共生活。 我眯起眼,仔细观察着那些参加会议的人,听着他们慢条斯理的讲话。 开始,我看到他们在清冷的阳光中分散开,接着,又在遮蔽的灯光阴影下和神秘的气氛中杂揉在一起。我清楚地记得桌上有饼干末和一滴水。一开始,那滴水闪闪发光,后来就渗入到绿色的桌布里去了。 我特别想起了阿蒂斯厄姆勋爵的模样。他比其他人都早到一天,因为他与麦尔蒙特私交很深。 让我给你描述一下这位政治家。他是发动了上一次战争的15位政客中的一位。他是政府里最年轻的一名成员,今年40岁,是个性格开朗乐观的人。他的脸显得很老诚,侧面看棱角分明,眼里带笑,唇髭修剪得很整齐,嘴唇很薄,说话声音很友善,常有一种很随和标准的举止。他具有轻松进入环境的那种最完美的品行。具有我们过去常说的哲学家的气质。他周末度假时正好赶上巨大事件发生。当时,他正钓鱼。我记得他说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离水边一码远。每当出现危险的时刻,阿蒂斯厄姆勋爵总是在周末去钓鱼,这样就可以使他的思想处于某种状态。当他醒来后,在许多决心做的事情中,他不准备再去钓鱼了。当他到麦尔蒙特家来时,我正在那儿听他讲了这些。显然,他到这儿来与我的主人有同样的打算。我让他们去交谈,之后,记下他们给同事的长长的电文。毫无疑问,他像麦尔蒙特一样受了巨变的深刻的影响,但他的彬彬有礼以及冷潮热讽和受人欢迎的幽默感却依然保持下来。 统治着英帝国的这15个人一点也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当不需要我服务时,我就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在当时构成了一个特殊的团伙,他们是英国的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这个阶层现在已完全消失了。在某些方面,他们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的社会活动家都不同。我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可担负这些职责的品质。……或许你是位读过许多旧书的读者,那么,你会发现就像狄更斯在《老古玩店》一书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们都带有不友善的夸张的调子;要么就像狄斯雷利所描述的那样,他们都带有粗卑的阿谀奉承和激烈的嘲讽奚落的样子。 过去,我们这些普通人脑子里的政治家形象完全是根据报上漫画形成的。这些漫画在政治论战中成了最强有力的工具。这些漫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几乎成了过去某个时期的主要特征。不列颠国家几乎总是由红脸的,傲慢而挺着大肚皮的农民为代表的。而那个美好的梦中的自由国度--美国则是由狡猾的,瘦脸的,穿着条纹裤蓝上衣的无赖为代表。国家的主要头头都被描绘成小偷、洗衣妇、乡下佬、大鲸鱼、大笨驴、大象等诸如此类的形象。那些影响数百万人福利的问题被描绘成像是某些愚蠢的哑剧中的集会。与南非的一场恶战毁了成千上万个家庭,使得两个国家贫穷不堪,造成五万人死亡。这场战争却被描绘成一场两人之间可笑的争吵。 一个人就是极端怪僻的张伯伦(注:张伯伦:英国政治家,于1937.1940年间任英国首相。),他戴副眼镜,胸插一朵兰花、脾气暴躁;另一个人就是老柯鲁格(注:柯鲁格:南非联邦政治家,于18831900年间任总统。)。他戴一顶不合适的帽子,是个固执的极狡猾的老家伙。这场冲突有时是在充满兽性的气氛中进行,有时是在一种松驰的气氛中进行。这个沾沾自喜的侵吞公款者在那场愚蠢的争吵中做着自己的生意。被这些愚蠢的行为掩饰起来的是走向毁灭的命运是饥饿,是贫穷,是烧伤的烙印,是屠杀,是耻辱。……这些人在这种环境中急切。 那天,我有一最最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让作为演员的他们忽然把他们所扮演的奇形怪状的愚蠢的角色扔在一旁,把脸上的虚伪洗掉,丢掉他们的装腔作势,露出他们本来的面孔。 我看到这些人确实由于巨变而重生,但依旧穿着过去奇怪的衣服,依旧是过去的举止和习惯。如果他们脱离了过去的观点,他们还得经常把过去看作是起点。我所恢复的智力与此是相同的。所以,我现在认为我当时的确看到了他们的复活。 格罗雷尔·布朗宁是公爵领地大臣。我记得他是大个子,圆脸,特别自负而又愚蠢。他讲话滔滔不绝,充满了陈词滥调,一次或两次地压过了他内心正唤醒的精神。他与此做着斗争。他嘲讽着自己,笑着。忽然,他简单而紧张地说:“这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我是一个爱虚荣,自由放纵,自以为是的傲慢的老头。我在此毫无用处。我把自己卖给了政治,搞起阴谋诡计。我决去了自己的生活。”说完,他长时间静静地坐着。卡顿是位大法官,他有着一张善解人意的白净脸庞,表情严肃,胡子刮得很干净。他讲话很慢,每句话都经过推敲。他是位自我放纵、拐弯抹角、自己鸣得意的人,有时还会瞬间幽默地眨一下眼睛。“我们必须宽容。”他说,“我们必须宽恕--甚至包括我们自己。” 这两个人都坐在桌子的上首,所以,他们的脸看得很清楚。玛德吉特是内务大臣。他个子较矮,眉头皱着,扭曲的薄嘴角上总带有一种定型的笑。他紧挨着卡顿,很少在讨论中表态,始终保留着自己理智的论点。他旁边坐的是厄尔公爵。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他说,“对我来说,我已经成了笑料!”无疑,他指的是这些年所过的富裕的贵族生活。他们一直居住大精美奢华的房子里,参加热闹的赛马活动,参与激烈的会议,出席毫无意义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我一直是个大傻瓜。”他直白地说。大家都默默地听着,深表同情和尊敬。 在我看来,财政大臣格克由于坐在阿蒂斯厄姆背后而被挡着。他不止一次地在讨论中插话。他身子向前摇摆着,鼻子很大,一张粗线条的嘴,嘴唇下垂,说话有很重喉音,眼睛在满脸的皱纹中凝视着。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的种族。 “我们犹太人,”他说,“已经经历了这个世界的这种制度。我们没有创造出什么。我们巩固了一些东西,也毁了许多东西。我们种族的自负是极其可笑的。我们丰富的智慧似乎只是用来发展、掌握、维护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把生活变成一种商业上的拼杀,并且大量地在花费我们赢得的金钱。……我们没有想到要为人类服务。美本来是神圣的,我们却把它变成了一种财产。” 这些人和他们所说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我当时把它们记下来了,但现在已想不起来了。他们走进来表达他们的意愿,打断别人的话,不适当地进行评价…… 人们会得到一种奇怪的印象:除了格克等人外,这些人不再特别想要他们所拥有的权力,不特别想在他们所获得的职位上做点什么。他们发现自己在议会里,直到受到启示的那一刻仍不知什么是廉耻。这15个人中,有8人来自同一所学校,所受的教育都差不多,学了一些希腊语,一些初级数学,一些删除了内容的科学,一点历史和17至19世纪正统的英国文学。 这8个人都受到相同的、刻板的、传统的绅士行为规范教育,他们都表现出一种稚真,让人难于琢磨。既缺少唇枪舌剑的本领,又没有某种艺术感。这8个人谁也没有对生活有过真正的实践,我们在蒙着眼生活。他们从护士手中送到保姆手中,从保姆手中送到小学,从伊顿公学送到牛津大学。从牛津大学出来后,开始了政治社交生活。甚至他们的不好的习惯和行为也都显得彬彬有礼。在伊顿公学读书时,他们都偷着去看赛马。在牛津大学学习时,他们也都跑到城里去听音乐,然后又回到学校循规蹈矩地生活。如今,他们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我们要去做什么?”麦尔蒙特问,“我们已经苏醒了,这个帝国掌握在我们手中。……” 我知道在我描述的旧秩序下的所有事情中,这可能是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了。但是,事实上,这是我当时耳闻的。这些人所构成的政府正控制着地球五分之一的陆地;这些人正统领着一百多万的武装军队;这些人所拥有的海军在人类历史举世无双;这些人所统辖的帝国的民族和语言,至今还令人眼花缭乱。而正是他们却在为这个世界去做什么的问题上没有相近的看法。在巨变到来之前,对他们来说,似乎从来不需要有什么一致的看法。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一致的看法。这个大帝国只是一个失去目标的随意存在的东西,只是一个盲目的吃、喝、睡,当兵打仗的东西。只是因为它的偶然存在而盲目地感到骄傲。它没有计划,没有安排,根本就毫无意义。其他的大帝国也在漂浮着,像水雷一样危险地漂浮着,与大英帝国一样随着都可能相撞爆炸。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当时,这条显然的道理使我鼓起勇气。这是最高尚的话语。在麦尔蒙特说这话时,我的心飞向了他。我们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的重新开始,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旧秩序不可挽回的结束…… 接着,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停滞不前的人类开始重新建构新世界。在前一、二十年里,人们每天愉快地工作着。人们只能见到自己的局部工作,看不到整体。现在,我从这些丰收的年头,从这个高塔上回头再看,我看到了这种变化的戏剧般的结局。 第25章 我看到了过去那种残酷野蛮的混乱局面变得清澈、单纯,被融化、消失掉了。 哪儿还有那个旧世界?哪儿还有原来那个伦敦。原来的伦敦被烟云笼罩,阴沉忧郁,到处是嘈杂的声音和令人心烦的乐曲声;河上是挤体的驳船,水中油污发着光;黑色的尖塔和黑色的穹顶;破旧不堪的煤尘污染的房舍;数不清的邋遢的娼妓;还有成千上万奔来奔去的职员们。树上的叶子被油腻的污秽给弄脏了。 哪儿还有那座石灰刷白的巴黎?原来的巴黎绿树成荫,拥有一种不变的风雅、时髦而有序的堕落。无数工人发出乱糟糟的脚步声,在清冷灰暗的黄昏源源不断地跨过桥面。 哪儿还有纽约?原来的纽约生机勃勃,铿锵作响,竞争激烈;巨大的建筑物拥护在一起,竭力向高空成长,它们的影子无情长大了。纽约的那些奢侈而黑暗的角落哪里去了?那些在管理不善的地铁中进行的可耻的勾当哪里去了?所有由狂热生活引起的过分奢华和败坏的世风都到哪里去了?那个有着无数的小房子的费城哪里去了? 还有芝加哥,那个有着无体止血迹斑斑的屠宰场和有着强烈不满、说着多种语言的下流社会的芝加哥哪里去了? 所有这些大城市都逝去了,不见了,以至我家乡的陶器制造厂和布莱克区也消失了。那些因劳作和饥饿而哭泣的孩子们的哭声、过度劳累的妇女们的忧郁的绝望、小巷里残忍争斗的吵闹声,所有可耻的享乐,所有俗气的傲慢都消失了,都随着我们的生命根本地变了。 当我回头望着过去,我看到拆毁房屋掀起的欢乐的烟尘正追随天上绿色的气体上升。 我又生活在了帐篷的年代,我又生活在原始的年代。 就像一段音乐开始新的主旋律,我们新时代的伟大的城市兴起了。 泰晤士河两岸又出现了两座毗邻的姊妹城市,我看到没有生机的老爱丁堡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大山阴影下的整洁的新城市。还有都柏林也变得更亮丽了,更整洁了,更宽阔了。到处充满了笑声,到外都有热心人。阳光透过柔和的暖雨在微笑。我看到了美国正在计划和建造伟大的城市--金色的城市。那是一座在宽阔大路的两旁四季水果飘香的城市,那是一座充满欢乐钟声的千塔之城。我好象见过这座有着剧场和会场的城市。我看到在峭壁之上的天文台的圆屋顶和大学主楼朴素的线条,还有在覆盖着积雪的高地上的伟大的白色雪城。在较小的地区也都有一定的城镇规模。那里有安静的休息场所,村庄的一半是树林,清洌的溪水流过街道,村庄里纵横的街道两旁都是树木,盛开着玫瑰和各种奇妙的花朵,蜜蜂在嗡嗡地飞舞叫个不停。再来看看我们的孩子们。过去,我们的儿子只能做卑躬屈膝的办事员,或当店员、苦力、仆人。我们的女人过去只能做简陋的工作,当妓女、邋遢女人、焦虑不安的母亲或牢骚满腹的主妇。如今,他们兴致昂然地勇敢地走遍世界他们学习、工作、生活,充满了欢乐、幸福、勇敢和自由。我想到他们走在罗马宁静的废墟上,漫步在埃及古墓群中,漫步在雅典的神庙中;我想到他们来到梅宁顿,想到他们的奇妙的欢乐,想到他们来到奥巴,登上它那白色的尖塔。……但是,谁能便清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全部的欢乐?谁能数得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新城市?这些城市是由充满爱的人的双手为人类建立的。人们流着热泪进入这些城市。他们是如此欢乐,如此清新,如此心地善良…… 当我坐在麦尔蒙特的长沙发椅后时,这些事情一定使我产生了某种幻境。但是,当我了解了所发生和完成了的事情,又与我的期待融和在了一起,并使我的期待得以实现。的确,我一定已预见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我如此兴致勃勃? 第三部新世界第一章巨变后的爱 到现在,我一点也没有提到内蒂。我已经把我个人的故事远远地抛在了一边。我一直想告诉你们巨变给人类生活的基本结构所带来的影响,巨变所带来的突然变得无比壮丽的早晨,巨变所产生的极强烈的无所不在的光芒,以及巨变对人类灵魂的作用。 巨变前,在我的记忆中,我的一生都是在黑暗中煎熬,美好的事物就像暗淡的闪电稍纵即逝,除此之外,生活就只有痛苦和阴郁。然而,瞬间,痛苦被冲毁了,消失不见了。于是,我疑惑地然而却是兴奋地走在这个妙不可言的世界上。 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美好,瞬息万变,令人满意,为人创造着良机。如果我有音乐才能,我就要让世界范围这一主题乐曲高响,不断扩大。最后,让乐曲升华到胜利和欢乐的心醉神迷的顶端。这乐曲应该从明亮的早晨开始,充满了骄傲,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发生了意外事情时的喜跃,充满了艰苦抗争得到了回报的快乐。这乐曲就像鲜花怒放就像看到孩子童们在幸福地玩耍就像眼含幸福的热泪的母亲正抱着自己头胎婴儿就像合着音乐的节奏正在建起的城市就像一艘飘扬着彩旗刚造好正等下水的船舶,船头碰响香槟酒瓶,充满欢乐的酒沫第一次飞向洋面。大乐曲声中,所有的人都应该充满希望,满怀自信,容光焕发地前进。最终,这场充满希望的胜利大进军将会在鼓乐声中,在旗帜纷飞中穿过世界敞开的大门。 接着,有些不寻常的内蒂从充满欢乐的朦胧的光明中走了进来。 她又向我走来。我感到天可适从,就像看到了久违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物。 她走回来,弗拉尔陪伴着她。一开始显得非常奇怪,看不太清楚,像有什么东西在弥漫,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异。 当我看到她走过蒙顿那家邮局兼杂货店的那扇窗子退色的碎玻璃前时,她迟疑地往里望着。 那是巨变的第二天,我正替麦尔蒙特发电报。他正安排离开唐宁街首相府的事。 一开始,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异常的身影,玻璃使他们的手看上去有点变形,也改变了他们的姿势和步伐。我感到要向他们说“和平”,于是我向着发出刺耳的门铃声的大门走去。 一见到我,他们忽然站住了。 弗拉尔喊了起来,那语调就像他一直在寻找着我:“你原来在这儿!”接着,内蒂也喊我的名字。 我向他们走去。就在我这样做时,我重新建立起来的对宇宙的认知已经完全改变了我。 我似乎是初次当他们相识。他们多么美好,多么文雅,多么通情达理啊!就好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 事实上,在我利己的激情弄得自己以至颠狂时,我一直关注到他们。他们也见到了普遍的黑暗,意识到了过去的渺小,他们也分享了对新世界的快乐。 现在,内蒂和她的情人--那个对内蒂极为认真的人,又突然和我聚合。这种开阔人们心胸的变化使爱无限地漫延。事实上,它已使爱心无限宽广,无比辉煌。她走进了我心中重建的美梦中,完全占据了它。 一缕头发掠过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微合,露出了她所特有的甜美的微笑。她的眼里露出惊奇的神气,神视中带着欢迎的神色,同时,眼中又流露出无限果敢的友爱。 我握住她的手,惊异的感觉溢满全身。“我曾想杀死你。”我毫无隐晦地说,同时曾想把握住这想法。然而,现在这想法就像要刺穿星星或消灭阳光一样不存在了。 “后来,我们在找你。”弗拉尔说,“结果没有找到。……我们又听到一声枪响。” 我抬眼望他,内蒂把手抽了回去。 就在此时,我想起来他们是怎样一起倒下的。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黎明时分将某人身旁的内蒂叫醒。我可以想象到当我在浓厚的气体中厚后瞥向他们时,他们正依偎在一起,手拉着手。巨变时,绿色气体像雄鹰展开了黑色的翅膀遮住了他们蹒跚的脚步。于是,他们倒下了,然后,又醒过来——在天堂的早晨互敬互爱。谁能说清阳光照耀着他们有多么灿烂?谁能说清五颜六色的花朵有多美好,鸟儿的鸣叫有多动听? …… 这就是当时我心里想的,但嘴上却在说:“我醒来后就把枪扔掉了。”毫无表情地说完后,我的思维停滞了,我又说了 一些废话:“我很高兴没有杀死你们。 妙了,太好了……” “后天我要回克莱顿。”我说,然后离开这个话题,说:“我一直在这儿给麦尔蒙特作速记。可现在,这也要结束了……”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尽管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还是说了一些情况。 “麦尔蒙特要到唐宁街去,那儿还有一些他的东西。所以,他就不需要我了。……当然,你们可能认为我和麦尔蒙特在一起有点不可理解。你们知道,我是在苏醒过来突然遇到他的。我在那条小路上,发现他脚踝骨断了。……我现在要去福尔镇,去帮助准备一篇报告。所以,我很高兴又见到你们二位。”我的声音有些不流超,“向你们二位告别,并祝你们平安美满。” 这些就是当我从杂货店的窗子里看到他们时,脑子里想要说的。但是,在我说时,我感觉的并不是这些。我不停地说是因为我一停下来就会有一段间隔。我开始感到与内蒂分手是很困难的。我所说的话听起来有点离谱。于是,我停下来。我们无言地对视着。 我想正是我发现的东西最多。我首先发现到巨变对我的本性的改变是多么少。 第26章 在面对神奇的世界时,我完全忘记了曾经的爱情,但只是一阵子。我的本性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只是分析能力与自制能力更强了。我又有了许多新的兴趣。那股绿气过去了,我们的头脑被清洗后又重新武装起来。但是,我们还是我们。虽然生活更新鲜更美好,吸引我的东西并没有改变。内蒂对我的魅力被我加强了的感知变得更强烈更生动了。与她眼睛的接触立即复苏了我的欲望。但这次产生的激情不是更疯狂而是更理智了。 我放下她的手。我想以现在的关系分手是不明智的举动。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我记得当天晚上我在伯明翰城时相当快乐。我记得我兴趣索然。 我之所以在伯明翰度过了那个晚上,是因为火车运行的时间变了,我不能继续赶路了。我到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们正演奏一首古老的乐曲。我和一个人聊起来。他是当地一家小报的记者。他非常热心关注所有重建的计划。这些计划将变为现实。我意识到随着他的话我又开始了崇高的梦想。借着月光我们走到一个叫做伯恩雷尔的地方。我们谈到了新的社会集合一定会取代过去独立的家庭,还谈到了人民怎么得到住房。 伯恩雷尔这个地方与住房有联系。一家私人制造业公司一直打算在这儿改变他们的工人的住房条件。用我人今天的观点来看此事,它是最普通的慈善行为。而在当时,却是极不寻常,名声远扬的。很多人跑了很远的路来参观这些整齐漂亮的住宅。屋子里的厨房装有澡盆,还有其他各种耀眼的建筑。 事情很有意思,但也有点无聊。那晚,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内蒂,想起了内蒂奇怪地改变了她的选择,想起了许多事情,我开始祈祷。让我坦白地说吧,那晚我为自己心中的形象祈祷。那形象对我来说是奇异的事情的象征。 在我祈祷前后,我想象着自己又在与内蒂交谈,与内蒂论理,与内蒂约会……她永远没能与我一起走进那理想的殿堂。 第二章母亲最后的日子 第二天,我回到克莱顿。 因为这地方给我留下了太多的令人痛苦的记忆……黯淡的童年,辛苦劳作的青年,怨愤的青春期。我似乎生平第一次看到那里的早晨。没有烟囱,没有烟尘,工厂的炉火也不再燃烧。人们都在忙其他的工作。明亮的阳光在清新的空气里闪耀,使得狭窄的街道充满了非常欢快的气氛。 我从欢笑的人群中走过。他们刚刚从市政厅里吃完免费公共早餐往家走,正好我在他们中间碰到了帕洛德。 “你对彗星的看法是正确的。”一看到他我就高声喊道〉于是,他向我走来,我和他紧紧拥抱。 “人们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说。 “他们正发给我们食物。”他说,“我们再平均分给贫民窟棗然后再把它们转交到荒野上的帐篷住家儿。” 接着他告诉了我许多正在计划的事情。中部地区的土地委员会已经着手迅速地工作着,根据人口进行再分配的工作已经写入提纲中。他正在一所临时改成的工学院里教学。一旦工作规划制订出来,每个人都能得到技术培训以能够参与正在开始的大规模的重建工作。 他和我一起向我家门口走去。在那儿我遇到了老帕提葛鲁正走下台阶。他看起来脸色发暗,样子显老。但是,他的眼睛却比以往更明亮。他拿着一个工人用的工具筐,显得很不上称,很别扭。 “你的风湿病怎么样了,帕提葛鲁先生?”我问。 老帕提葛鲁说:“每日定量食物能创造奇迹……”他望着我的眼睛又说:“我想这些房屋一定会摧倒。而且,按道理,我们对财产的观念也会有大的转变。不过,现在我还一直在修补我屋子里那块常漏的屋顶。想想吧,我本该逃避。” 他举起手表示责备自己,松懈的嘴角往下垂着,摇了摇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帕提葛鲁先生。” “看看你那可怜的妈妈吧!多么善良坚韧的女人!那么纯朴,那么慈禅,那么宽厚!你就好好想想吧,年轻人!”他果敢地说:“我都感到羞耻。” “那天清晨,整个世界都改变。帕提葛鲁先生。”我说。 “世界变得多么美妙!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天知道,谁也不会为上周二以前发生的事感到丢脸。” 我伸出一只和解的手,天真地忘记了就在这儿我做过贼。 他握过我的手继续向前走,一边摇着头,一边重复说他感到羞耻。但是,我却心安理得。 门开了。我可怜的老母亲的面庞非常洁净,富有感染力。 “啊!威利。孩子!是你,是你吗?” 我跑上台阶去扶她。我担心她会摔倒。 在过道里,母亲紧紧地拥抱我。我亲爱的妈妈! 但是,她先关了前门。她那种关注我的不可理解的老习惯依然没改。 “噢,我的宝贝。噢,我的宝贝。”她说,“你已经品味过痛苦了。”说着,她把脸贴在我的肩上,唯恐我看到她眼里涌出的泪水不高兴。 她有点哽咽,然后平静了一会儿,用她那双过分劳作的大手紧紧地把我贴在她的胸前…… 她感谢我及时给她打了电报。于是,我用手臂挽着她,拉着她走进起居室。 “我一切都好,妈妈,亲爱的。”我说,“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发生。妈妈。” 听到这儿,她一下子垮了下来,放声痛哭了起来。没有人责备她。 她没有让我知道她还可能再痛苦五年。 噢,我亲爱的妈妈!对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段很难度过的短暂的时间,我说不清那段时间究竟有多短。但是,至少我可以做点什么去补偿由于我的狂怒与反叛给母亲带来的苦难。也许,这样做对她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真的做了。我努力经常和她在一起,因为我感觉出来现在她特别需要我。这样,我们不仅交流思想,分享快乐,而且她还喜欢看我坐在桌旁,注视着我在工作,看着我来回走动。对她这样一个心力劳累、萎蘼不振的老太太来不再会有过度的操劳,只有一些轻松和愉快的服务性工作可做。我想她就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也是幸福的。 她还保藏着十八世纪古怪的宗教书,从未抛弃过。她带着这种特殊的护央符很长时间了。这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尽管如此,巨变的结果还是很明显的。 有一天,我对她说:“妈妈,你还相信地狱之火吗?你和你的软心肠!” 她发誓说她相信。神学的某种神圣的东西使她永远不会怀疑。但是,还有…… 她仔细地端祥了一会儿面前的一排樱草花,然后把发抖的手小心地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知道,威利,亲爱的,”她对我说,同时好像想重除我的误解,“我认为谁都不该那样怀疑,我从来没有想过……” 那次谈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是因为母亲信仰神学。但是,那只是许多次谈话中的一次。 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而晚间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前,通常下午是令人愉快的。过去,一个学习工科的青年去做社会学方面的功课,听起来有多不可议啊!现在却是理所当然的了。下午走进罗切斯特的花园,抽上一支烟,然后让她随便谈谈她感兴趣的事…… 巨变并没使她的身体有明显的好转,因为她在克莱顿那间黑暗的地下厨房生活得太久了,已不太可能返老还童了。她的振作就像一股清风吹过灰烬中将熄的火焰,使火花突然熠熠发光,无疑会加速她生命的终结。但是,我们彼此亲近的日子非常平静,感到特别满足。对于她,生活就像风雨交加的日子,天晴时能看到落日的晚霞,但日光已经消失。在惬意的新生活到来后,她没有培养出新的习惯,也没有新的收获。 她和许多老太太住在罗切斯特大屋的上层房间里。这些房子都属于我们的公社。这些公寓简朴敞亮,都是按乔治时代的风格精心设计建造的。房屋设计最大限度地考虑到了舒适和方便。我们已经占有了各种各样的“大宅子”去做公共食堂棗厨房又大又方便,还可以去做60岁以上的老人休息时的娱乐场所。我们不仅用了里德卡爵士家的房子,还用了柴克斯黑尔的房子。在那儿,老弗拉尔夫人成了一位令人尊敬的精明强干的女主人。实际,我们占用了从福尔镇地区到威尔士山区之间辽阔美丽乡村的大多数精美的房子。这些“大宅子”通常都建有车库,谷仓,洗衣房,已婚佣人居住区,马厩,奶牛场等等。建筑物的四周由树木围起来。我们把这些建筑变成了共同的家园。我们先加了一批帐篷和木制小屋,之后,又加进了方形屋顶的住屋。为了能离我母亲近一点,我在新的建筑群里有两间小屋。这引起建筑是第一批公社所有的不动产。从这里可以很方便地去乘坐高速电气火车。我可以乘车去每天开会的会场,到达我在克莱顿做秘书和统计工作的处所。 我们的公社是第一批秩序井然的公社之一。我们受到了里德卡爵士的赞助。他对祖传家业风景如画的环境有着美好的情感。从我们这边穿过山毛榉、蕨类植物和风铃子,我们开辟了一条弯路以保留花园。保留优美的景色就是他的一条建议。我们有许多理由为我们的环境感到骄傲。公社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福尔镇的狭谷的工业区周围。几乎所有其他的公社都派人到我们这儿来学习。我们的所有建筑物更适应我们的社会需求。 第27章 这些花园都是五十多年前按照里德卡爵士第三的规划设计的。园里的杜鹃花非常旺盛,一片一片地装典在园中。灿烂的阳光下面,大木兰花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那些薄苇草在别的花园里根本见不到。在树影后是沼泽地和绿草地构成的广阔的空间。到处都是一排排的玫瑰、球茎花、报春花、樱草花和水仙等等。我母亲喜爱后面几垄。花园里的花简直数不清,黄的、红的、褐色的、紫色的花冠就像凝神的圆眼睛。 这年的春天,母亲和我一起日复一日地来到这花的海洋。我想,在很多令人愉快的印象中,这可能给她留下了最美好、最强烈的印象。过去,她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会令人如此爽快。 我们坐下来沉思或聊天。不论交谈还是欣赏静坐,我们都会充分地理解对方。 “天堂。”有天她对我说,“天堂是个花园。” 她的话引得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于是,我说:“你知道,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珠宝装饰的墙壁和门廊,到处都是歌声。” “那些东西,”我母亲确信地说,同时又想了想,“当然,那些东西是为我们大家准备的。对于我来说,我所想的不是这样的天堂。亲爱的,除非天堂是个花园……一座美丽的阳光灿烂的花园。……我感到我们喜欢的这些东西离我们不远,就在身旁。” 有时,在母亲深深思索的时刻,她怀疑她生活的最后阶段是不是一场梦。 “一场梦。”我常常这样说,“确实是一场梦。但是,这场梦比起过去的恶梦要好,因为它向着觉醒又靠近。” 她对翻改我的衣服感到很得意很自信。她说她喜欢新样式的衣服。实际上,我已长高了两英寸,胸围也宽了几英寸。我穿了一件淡褐色的衣服,她抚弄着我的袖子,极力地赞美一番。她具有女人独具的非常细腻的感情。 有时,她会对往事陷入回忆,一边揉搓着她那双可怜的粗糙的手……那双手再也不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她对我讲了许多有关父亲的事以及她自己早年的事。这些事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了解到母亲也曾经为爱的激情所围困,使我觉得好像在一本旧书里发现了一些压扁干枯的花朵,依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有时,她甚至也会试探地用带有偏见的观念说起内蒂。但她会把怨恨咽到肚子里。 “她不值得你爱,亲爱的。”她会出人意料这样说,然后,让我自己去猜想她暗指的那个人。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女人去爱。”我回答,“也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爱。我爱她,妈妈。这你说服不了我。” “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仍然追问。 “别的人不适合我。”我说,“不,当时我没有开枪。我点燃了我的弹仓。我不能再开始了,妈妈,不能再从头开始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不吭声。 又有一次,她说……我记得当时她说:“亲爱的,我死后,你会感到孤单的。” 我说:“你不该去想什么死的事。” “嘿,亲爱的!但是,男人和女人应该走到一起。” 对此,我没有说什么。 “亲爱的,你在内蒂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要是我能看见你娶一位可爱的姑娘,一位心地善良心眼儿好的姑娘就好了……”“妈妈,我可不想什么结婚的事了。或许有一天……谁知道呢?我可以慢慢等待。” “但是,你和女人极少交往!” “我有我的朋友,你别担心,妈妈。尽管爱之火没有在我身上燃烧,但是,一个男人在世界上有许多工作可做。内蒂是我生活、命运和美的化身,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别以为我失去得太多了,妈妈。” (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告诉自己事情总会有结果的。)有一次,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使我感到很诧异。 “他们现在在哪儿?”她问。 “谁?” “内蒂和他。” 她已经逐渐触探我的思想深处。“我不知道。”我简短地说。 她皱缩的手恰好颤颤巍巍地触到我。 “这样更好!”她说着,似乎在坚持着什么。“的确……这样更好。” 她颤抖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带回到那段难以忘怀的日子里,把我带回到以前那段充满了抗争的日子。……她说话的声音在 我的心里掀起一种强烈的逆反情绪。 “我怀疑的正是这事儿。”我说。忽然,我觉得我不该再跟她谈内蒂了。于是,我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走回来和 她谈别的事。我手里握着一束黄水仙花送给她的。但是,我并不总是和她在一起过下午。当我对内蒂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时,我就会独自去走走,或是去骑自行车。后来学骑马使我有了新的兴趣,也使我的思念得到了缓释。当我发现自己处于十分忧郁的状态时,剧烈的运动对我大有好处,当我对骑马感到厌倦时,我就支学开飞机。我可以驾驶飞机飞过豪斯梅登山。……但是,至少每隔一天我就与母亲一起度过。我想我当时把三分之二的下午都给了母亲。 新时期开始,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人由于患病、虚弱而安然去世的时候,按照我们新的风气,安娜作了我母亲的女儿。 她是主动要来照顾我母亲的。从偶然的接触和她在花园里对我母亲的照料中,我们已对她有所{奇机电子书}了解。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当世界糟糕透顶的时候还没有忘了让这样的好姑娘到世上来。 在那个黑暗的时刻,她是充满尔虞我诈、仇恨和不信任的社会中埋放的一剂防腐剂。她怀着默默的执著,坚定地从事平凡无需报达的工作,像女儿、护士、忠实的仆人一样去帮助别人。 她比我整整大三岁。初次见她,我觉得她相貌平常。她的个子不高,红光满面,十分健壮;一头淡红色的头发和浓浓的金色眉毛,褐色的眼睛。但我发现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动人的欢乐。她那双布满斑点的手总是乐于帮助他人。 最初,她就是一个裹着蓝衣服,围着白围裙的好心人。她在我母亲躺卧及后来死去的那张床后面的阴影里徘徊走动。她会主动地估计到母亲某些微小的要求,使别人感到舒服,母亲为此总是报以微笑。时常,我会从她的举止蝇发现一种美。我发现了她不知疲倦的仁慈的美德,温柔体贴的同情心,极为丰富动人的嗓音,以及体贴待人的简短的话语。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当她铺完床罩走过时,母亲用她好极其瘦弱的手轻拍着她结实而布满黄斑的手。 “对我来说,她是个好姑娘。”有一天母亲说,“一个好姑娘,就像个女儿。……我从来就没有女儿……真的。”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的小姐姐死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曾经有过姐姐。 “11月10日。”母亲说,“二十九个月零三天。……我哭啊,哭啊!这是在你出生之前。过去那么久了,而那场面好像就在眼前。那时,我还年轻,你父亲人很善良。可是,我可以看见她的手,她那双可怜的小手。……亲爱的,他们说了,这会儿……这会儿他们不会让小孩子死的。” “不会。妈妈。”我说,“我们现在会处理得更好。” “俱乐部的大夫没有来。你父亲去过两次。那儿还有个人,但是得付钱。所以你父亲走进了斯威星里的家。除非他能得到钱,不然他就不来。你父亲换了衣服以便能受人尊敬,可是他没有钱,甚至没有钱乘车回家,我带着孩子在痛苦中等待简直太残酷了。……我现在在想或许我们本可以让她活下来。……过去,那个悲惨的年代,穷人似乎总是这样……总是。当大夫终于到来时,他生气了。他说:‘为什么没有早点叫我?’但是,他不觉愧疚。他生气是因为没有人回答他。我恳求他棗但已经太晚了。” 她低垂着眼睑说这些事,就像一个人在描述自己的恶梦。 “我们现在会把这类事处理得更好。”我说。 我在她那逐渐变弱的声调里隐约感到一种怨恨。 “她说过,”我母亲接着说,“她奇妙地说到她的年龄。 ……属马。” “什么?” “属马,亲爱的,有一天我永远记得,那是她父亲拿出她的照片时。还有为她做的祈祷,唱着‘我躺下……要睡去。’ ……我给她做了小袜子,都是织出来的。后跟儿很难织的。” 她合上了眼睛,不再跟我说话,只是自言自语。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她的声音消失了。那会儿,她睡觉了。 我站起来走出了屋子。但我的思想却奇怪地由于因对那个小生命的思念而感到困惑。她本该是幸福快乐充满希望的,却令人难以接受地死去了,归返了虚无世界。她就是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姐姐…… 对往事不可抑制的悲痛使我不禁情绪激动。我走进花园,但花园对我来说太小了,于是我漫步到荒野。我喊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跨越了25年的时间,我不断地听到我可怜的母亲为深受折磨而死去的女儿而痛苦的哭泣,事实上,我过去的叛逆精神并未因时代的转换而消失。 ……我终于静静地坐了下来,想到:我们虽然没有弄清事情的全部真相,但是,却可以证明:我们现在有力量,有勇气,有爱,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却没有一件重演。 第28章 我们能预见,能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说着,一边叹息一边下决心。 第三章贝尔坦节与除夕 昨天,母亲忽然逝世了。这对我是个重创。 当时,医疗条件还不那么优良。一位大夫草草地检查了她的病情后就开始进行治疗。她一直在发烧,精神萎靡,很快就死去了。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进行抢救,当一切都过去时我居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热闹非凡的大贝尔坦节(注:贝尔坦节(beltanefestival)是过去的一种消除垃圾的焚烧活动。)上了。在我们的年历上,每年从五月一日开始就要举行贝尔坦节。这是每年十次焚烧垃圾活动的第一次,表示新的一年到来了。如今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我们到底要烧毁多少废弃物。如果我们没有规定某一天某一时刻来处理它们,那么到处都不可避免地弥漫着因燃烧垃圾而产生的连续不断的恶臭。 我当时特别忙于完成我的那份清除垃圾的工作,所以,我没有注意到巨变对我母亲产生的微妙的影响。实际上,我有点怀念她。她当时的脸色发红,很想说话。 到了贝尔坦节前夕,我们在罗切斯特的大搜查已经结束。我顺着山谷来到了斯威星里去帮助银行在那儿的机构将股份分类。我发现那儿的活儿不多。 就是在那儿,安娜通过电话找到了我,告诉我,母亲已于早上,我刚离去不久后去世了。 一开始,我不敢相信是事实。这突然的消息使我感到难以站立。我似乎从来就没想到过这一时刻的到来,我又干了一会活儿,然后,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精神状态中,后来才启程到罗切斯特去。 当我到那儿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已下班了。我被人领着去看面色苍白但神态安祥的妈妈。她的面孔安静而冰冷,看上去有点陌生,她躺在白色的花丛中。 我独自走近她,呆在静静的屋里,在她床边站了好久。我坐下,沉思起来…… 终于,随着我内心深处的孤独渐渐地消失,我平静下来,静静地走出屋子,又走入外面的世界,走进那个耀眼的、焕发着生机的世界中,走进那个嘈杂、欢乐的世界中,走进那个准备焚毁废弃物的世界中。 我记得第一次过贝尔坦节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孤独的夜晚。那晚的事情不断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我记得我站在罗切斯特大宅子的楼梯间(尽管我已记不得我是怎么从停放母亲的屋子来到那儿的)。 就在我下楼时,正好遇 到安娜上楼。她刚听说我回来了,就匆忙上楼来见我。她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们紧紧地握着手。她像女人那样认真地端详着我的样子。于是,我们就这样呆了几秒钟。我无话对她说,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情绪很激动。我想了一下,对她紧握的手做出反应,然后松开了手。我仍旧向楼下走去,又开始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事。当时,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仍记得晚间走廊里柔和的灯光,仍记得我是怎么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向餐厅的。我突然看到了那些小桌子。当有人在我面前把门推开时,我听到一阵谈话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并不想吃东西…… 那之后,我记得我走过门前那片开阔的草地。我的目的就是单独一人在荒野上呆一会儿。有人从我身旁走过对我说帽子,我才发现我出来时没戴帽子。 有一段时间我想起了落日的余辉洒在草地上一片金黄,金黄的草地上只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这世界没有了内蒂,也没有了母亲,对我来说变得异常空旷。再想她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内蒂又回到了我的意念中…… 后来,我来到荒野上。我绕开坡顶……那里正在堆柴点篝火,专走人少的地方走。 看得很清楚,我坐在树林外的篱笆门那儿,那是坡顶下一块起伏的地方,正好掩住了山顶上的篝火和拥挤的人群。我望着落日,欣赏着晚霞。金色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个小气泡,飘浮在人类生活的地球上…… 后来,在暮色苍茫中,我沿树篱之间一条不为人所知的、蝙蝠常出没的路走去。 那晚,我没有进屋睡觉。我感到饥饿,后来吃了东西。那是接近午夜的时候,我是在通往伯明翰城的路上的一家小店里进餐。那儿离我家只有几英里远。我本能地绕开坡顶,那里人太多,而这儿也有许多人。我只好和另一个人一块使用一张桌子。 不久,每座山顶都升起了一团小小的郁金花形的火焰。周围是一簇簇的人影,点缀在花瓣的根部,而旁边的人则被柔美的夜色融化了。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嘈杂的人声、大火燃烧时的辟啪着。我离开大道,走上小路,漫步在田野上,尽量避开人们。 我漫步到一块荒凉的草地,躺在一块洼处的阴影里,凝视着天上的星星。耳边不时地传来贝尔坦节燃火的飒飒声、热闹喧嚣之声。这大火烧毁了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愚蠢。这声音中混杂着人们的喊叫声和渴望解脱禁锢的祈祷声。 后来,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我再一次变得孤独的,内心再一次充满了对内蒂的深深的想念。 那晚,我想了许多事情,主要想的是在巨变苏醒后心中充满的爱和温情,想到了更多的需要,那种我所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只要我的母亲活着,她就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着我的心。她提供给我养料,使我的情感得以寄托,并且填补了我灵魂的空旷。可是,原本可以得到的慰藉却突然消失了。 我实在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站起,然后,在午夜的火光中我摇摇晃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谷里,我记不清是怎么躲开那些在半夜三、四点钟又说又笑朝家走去的人群。他们重新振奋起来。 黎明时分,当世界上令人兴奋的大火成了灰烬不再发出火光时,那是一个黯淡的黎明,我穿着薄薄的夏装在晨风中战栗。我穿过一片原野来到了一小块开满淡紫色风信子的矮树林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我站住。我站住,心中十分奇特,接着我离开道路走了十几步。一种奇形怪状的树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这就是那个地方。我曾站在这儿,放了我的旧风筝,用我的左轮枪去练习射击。我想要学会射枪,以便有一天遇到弗拉尔时有用。 风筝和枪都已不在了。我过去所有的激情和利己行为,都已经在贝尔坦节的大火中化为飞灰。 我回到了罗切斯特的大宅屋,感到很疲劳,也很沮丧。对蒂毫无结果的思念搞得我没有一点斗志。我根本就没有想起躺在我面前的母亲。 强烈的痛苦把我引到大屋来,再看一眼母亲脸上的宁静。 当我走到那间屋子时,一直坐在敞开的窗旁的安娜站起来迎接我。她脸上带有焦急地期盼着谁的神色。由于守候了一宿,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一整夜,她都在守望着死者,观看外面贝尔坦节的大火,同时期待着我的到来。……我默默地站在她与床之间…… “威利。”她轻声说,同时,眼睛和举止流露出怜悯和同情。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的力量把我们引向一起。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坚毅很威严,我扑向安娜就像一个孩子扑向保姆。我用双手搂着她结实的肩膀。她用双臂抱紧了我。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虚弱地依附着她,不禁失声痛哭…… 她搂着我,悄悄地对我说:“好了,好了!”那样子就像一个成年人在温柔安慰着一个孩子。……忽然,她开始亲吻我。于是,我也亲吻着她…… 突然,我们停了下来,分开地站着,互相凝视着。 好像在我触到安娜的嘴唇时,我对内蒂强烈的思念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爱安娜。 我们来到了当时的市政厅。我们在那办理了结婚手续。 一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儿子。 我们经常对视着,亲密地交谈着。 她是我忠实的朋友,永远如此。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热恋。她一直爱着我,使我心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我也一直爱着她。当我们的手相接触,眼睛投出温存的目光时,从那时以至我们的整个一生,我们彼此都可以得到及时可靠的帮助和庇护。我们彼此交谈极为坦率,毫无保留。……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内蒂的爱和强烈的向往又重新出现了,就好像以前从未淡漠过。我爱内蒂,我爱所有像内蒂一样的人,那些在声音、眼睛、体形和笑容上像内蒂的人。在我妻子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的那种痛苦,它根本就不能削弱我们相互之间的爱。因为,在我们这个已经发生了巨变的世界,爱是无限的。它就像是一个金色的大网笼罩着我们的地球,包容着整个人类。我们都觉察到了这一点。我们尴尬地把这种感觉置于一边。弗拉尔的话表达了我的想法。他说:明天我们应该会面,再告别。因此,我们的相遇应为下一次的会面做一简要的安排。我们决定三人一起到蒙顿的小酒店,在那一起吃午餐……当然,我们当时只能说这些…… 我们有些尴尬地分手了。我仍然在村庄的路上行走,没有回头看。我对自己的做法颇感惊讶,困惑不解,就好像我发现了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与我为难,会干扰我的计划。我第一次心事重理地返回,没有急着去做麦尔蒙特的工作。我继续想内蒂。我的思想忽然间又被内蒂和弗拉尔所困扰。 第29章 我们三人的谈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在黄昏,谈话的内容很新鲜,也是很简单。三人都显得年轻,很高兴,脸上布满红晕。我们带着某种天真的羞涩讲座着巨变后人们需要解决的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我记得我们对此谈得很少。人类生活的固有的阴谋,目光短浅的争夺,贪婪卑鄙的侵略,人与人之间的嫉妒与冷漠,所有这些都解了,消逝了。我们现在被丢在了什么地方?这就是我们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讨论的问题……。 不知为什么,我与内蒂的最后一次会面和蒙顿小酒店的女老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蒙顿小酒店位于旧秩序下一个令人愉快的小地方。小酒店异常红火,经常有一些从夏弗姆伯里来的游客造访。那里提供午饭和茶点。它有一片玩耍的草坪,草坪周围是一些爬满蔓生植物的凉亭。四周种满了金鱼草,蜀葵,飞燕草和许多人们熟悉的夏季植物。这些后面衬着的是月桂树和冬青树。在树木之上可以看见酒店的山墙。天空下青铜色的山毛榉树遮映出一块路标,路标上画着骑白马的乔治杀死了一条恶龙。 当我在这令人愉快的地点等待内蒂和弗拉尔时,我和女店 主攀谈起来。 她的肩膀很宽,面带笑容,脸上长着黑斑。我和她谈起了巨变的那天早晨。这位慈母般的红头发的健壮女人敏感地肯定说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变好了。她说话时那种自信以及她的声音使我在和她交谈时就喜欢上她了。 “现在我们醒来了。”她说,“那些原本失去神智的各种事物都将恢复理智。为什么?唉!我确信!” 她和善的蓝眼睛里的目光友好地碰到我的目光。她说话停顿时,嘴唇露出一种隐秘的甜蜜的笑容。 旧的传统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们。当时,英国所有的酒店收费都很惊人。于是,我问我们的午餐该付多少钱。 “付不付随便。”她说,“现在是假期。我想,不管我们怎么卖,我们都得付钱,挣钱。我确信,现在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费神费力了。这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我经常透过丛林窥视,经常困惑地思考:对于我和周围的人来说,什么是公正呢?什么会使他们感到满足呢?那不是我所关心的钱。请相信吧!世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我将一直呆在这儿,并使人们……那些过路的人感到幸福。当人们愉快的时候,这儿就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只有当他们内心嫉妒、卑劣、厌倦时,当他们暴躁、酒力发作时,魔鬼撒旦才会侵犯这个乐园。我在这儿见过许多人欢乐的脸庞,许多人像朋友一样又来了。但是,将来的事情不会和过去一样了。如今,各种事情都在恢复常态。” 这个丰满的女人充满希望地微笑着,她说:“你和你的朋友们将会吃到煎蛋卷,那剪蛋卷……味道好极了!我感到这些天我的厨艺胜过以往。我很高兴为你们做……” 就在这时,内蒂和弗拉尔出现在酒店外长满深红色玫瑰的质朴的拱廊下。内蒂身着白衣,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弗拉尔则一身灰色。 “我的朋友们来了。”我说。 但是,由于巨变带来的魔力,有某种东西像云影一样从我心灵的阳光中掠过。 “挺不错的一对儿。”女店主说。 此时,他们正穿过柔软的绿地向我们走来……。 他们真的是挺不错的一对儿。但是,这却没能使我开心。不过,看到他们,反倒使我有些难受。 这种旧报纸,《新报》的首次再版,是过去最后的一块残片。这种旧报一般只有有眼光的人才保留。一看见这张旧报,我一下子跨越了50年,看到了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走廊的桌旁。我又闻到了周围空气中飘逸着的玫瑰花甜美的味道。在长时间的逗留之后,我听到从花坛里的花丛间传出的蜜蜂的嗡嗡声。现在已是新时期的早晨,而我们三个人却还穿着过去的衣服。 我看到自己黑黑的,衣服破旧,下巴上仍然带着被里德卡爵士打的青红肿块。 弗拉尔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身体健康,衣着整洁,默默无语。他比我大两岁,但是,他的气质使他看起来并不比我风数大。 内蒂坐在我的对面,一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她比以往更端庄更美丽。她还穿着我在公园里碰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衣服,修长的脖颈上仍然戴着那串带有一个小金币的珍珠项链。她还是原来的装束,但又好像变了许多了。原来,她是个女孩子,瑞已经是个妇人了。 巨变给我带来的是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惊诧。在绿色桌子的那一端,铺着一块干净的桌布。桌上摆着丰盛的午餐和简单的食具。我身后的绿色花园里阳光灿烂。我又看到那一切了,我又坐在那里了,一边尴尬地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桌上那张《新报》。弗拉尔在说道着这场巨变。 “你想象不到,”他说着,口音清晰,带着肯定的语气,“巨变销毁了我多少东西。我还没有醒悟过来。我们这类人是花费了多少精力才造就出来的呀!以前,我从来没想过。” 他把身体倾向桌子面对着我,显然想让别人更好地理解。 “我发现我就像是从自己的壳里钻出来的……又柔软又新奇。人们教我按照某种方式着装,按某种方式去行事,按某种方式去思考。我现在才发现所有这一切有多么狭隘,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所有这一切都是上层社会的陈腐之辞。我们彼此做的事合科礼仪,目的就是和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保持距离,成为自己的一团。不错,都是绅士!但是,却仍然使人难以理解……” 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他在说这些,看到他挑起眉头,愉快地笑着。 他停了下来。他一直想要说这些事,但是,这并不是我们必须谈论的。 我向前探着身子,紧紧地撑着我的眼镜,说:“你们何时结婚吗?” 他们彼此望着。 内蒂慢慢地说:“当我出走时,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我知道。”我说,我努力抬起头来,眼睛碰到了弗拉尔的目光。 他回答我说:“我想,我们两人已经难以分开……但是,我们出走本身却是一种疯狂。” 我点点头,说:“所有的情欲都是如此。”说完,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话。 “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他说着,突然转向内蒂。 她的手紧紧地托着下颚,眼睛向下看着。 “我们必须那样。”她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接着,她忽然把想说的都倾泻出来。 “威利。”她直率地对我说,同时,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本不想那么无情对待你。真的,我不想。我一直在想着你,一直不断地想着,还有我父亲和我母亲。但是,这根本不能动摇我,也不能动摇我的选择。” “选择!”我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指挥着我。”她承认,“那是一种无法度量的……” 她做出显示绝望的姿势。 弗拉尔的手指在桌布上划了一圈,然后面向我。 “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带她走’,一切都在指示我。那是一种疯狂的冲动,为了她。我不知道。一切都在鼓励我那 样做,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没有价值。” “接着说。”我说。 “当我听说了你棗” 我看着内蒂,说:“你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的事?”我感到过去的事把我刺疼了。 弗拉尔替她回答说:“没有。可是,事情明了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我的本能告诉了我。我知道那就是你。” “你要打败我?……如果有可能,我会击败你。”我说,“你说下去!” “一切都在成就这件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是一种完全不管后果的气势,是一种危险的行动,它可能意味着我的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的失败。因为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这样更好!对内蒂来说,那意味着失去一切和痛苦。理智健全的人,有教养的人谁也不会让我们这样做。但这会使得事情比以往更伟大。我具备一切有利的条件。我卑劣地利用了它们。” “对。”我说,“没错。但是,同样阴暗的情绪刺激了你,也刺激了我去追赶。我拿着手枪,而且由于愤怒而哭泣。还有,内蒂,‘给’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摔下悬崖的?” 内蒂把手放在桌上。“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她对我坦白说,“姑娘们不像小伙子那样能看到对方的思想。我就没有看到。所有细小的卑劣的动机都超过了‘必须’的尺度。恶劣的动机!我一直想的就是他的衣着和外表。”她说着,眼睛一亮,瞥了弗拉尔一眼。“我一直想的就是像位太太一样坐在旅馆里,身旁都是像管家一样的男人在服务。这就是可怕的真实原因!威利!事情就是如此卑鄙!甚至比这更卑劣!” 我可以看出内蒂此刻在恳求我的饶恕,态度极其诚恳。 停了一下,我说:“不都是卑劣。” “对!”他们同声说。 “但是,女人的选择要多于男人。”内蒂接着说,“我在一本漂亮画报上看见过。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夹克衫……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介意我讲出来吧?至少,现在你不要在乎!” 我点点头说:“现在不。” 她平静而真诚地对我说,就好像在对我的灵魂说,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在你们的衣服料子上有一种毛绒绒的东西。 第30章 我知道被这种东西搅得心旌摇荡有点可怕。可是,它们确实动摇了我。过去,不也承认过!我恨克莱顿,恨克莱顿的肮脏,恨那间厨房……你母亲的那间可怕的厨房!此外,威利,我还怕你。我不了解你,而我了解他。现在不同了。可是,当时,我知道他对我有何意义。而且,我喜欢他的声音。” “对。”我对弗拉尔说,一边悄悄地有了这些新发现,“对,弗拉尔,你嗓音很动听。真怪!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注意到!”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剖析着我们的情感。 “天啊!”我喊着,“还有我们的理智想阻挡我们的交情,我们难以的表述的欲望激情。这些欲望包括接触,视觉交融和情感交流就像一只落汤鸡在水中咯咯地叫个不休。” 弗拉尔笑着赞同我的这个比喻。他进一步说:“一周前,我们就在自己的鸡笼里咯咯地叫个不停,随波起伏。一周前就是这样。但是,今天……” “今天,”我说,“风已经不再刮了。世界上的风暴已经过去。每个小鸡笼都奇迹般地变成了一艘勇往直前的舰船。” “我们该怎么办?”弗拉尔问。 内蒂从我们面前的碗里抽出一支紫红色的石竹花,然后,小心地把花萼弯下来,一片一片去掉花瓣。我记得谈话时,她一直这样做。她把这些撕碎的紫红色花瓣放成一排,不停地玩着它们。最后,当剩我一个人和这些碎片在一起时,图案还没有摆好。 “好了。”我说,“事情似乎很简单。你们俩……”我把后半句“彼此相爱”给省略了。 我停了下来。他们用沉默……若有所思的沉默回答我。 “你们互相属于对方。我已经把这事想过了,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过。我刚巧想要,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行为太糟糕了。我无权去追击你们。”我面向弗拉尔,“你要尽对她的义务吗?”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无论什么社会压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使你退却?”他一边回答我,一边用诚实的目光注视我。 “不会,不会!” “过去我不认识你。”我说,“过去我认为你是另外一种人。” “我过去就是那样。”他插话说。 “现在,”我说,“一切都变了。”然后,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的思路叉开了。 “至于我,”我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直视地面的内蒂,然后向前坐了坐,眼睛望着我们之间的花朵,“既然我被内蒂烦恼,或将被内蒂困扰;如果这种困扰是极富情欲的萌芽;既然看到她为你所有,而完全为你所有是我所难以忍受的,我就得走,离开你们。你们应该躲避我,同样我也应该避开你们。……我们必须像《圣经》中的雅各与埃索一样分开。我要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关注到其他事情上去。毕竟这种情欲不是生活的全部!或许这是野蛮伯生活,但不是我的生活。决不是!我们必须分离,而且我必须注意过去。除此,还能怎样?” 我没有抬头看,紧张地坐着,同时,想把那些红色的花瓣永远印在脑子里。但是,我感觉到了弗拉尔表示赞同的目光。接着是一阵沉默。 然后,内蒂开口了。 “但是,”她想说话,又吞了下去。 我稍等了等,然后,叹了口气,向后靠的椅子上。我笑着说:“既然我们都很冷静,事情就更简单了。” “简单吗?”内蒂打断我的话问。 我抬头看看,发现她的眼睛望着费拉尔。她说:“你知道,我喜欢威利,把一个人感觉的东西说出来是很难的。但我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 “但是,”弗拉尔反对说,“怎么?” “不。”内蒂说,一边把已经摆好的石竹花花瓣捣成乱糟糟一团,然后又迅速地把花瓣摆成了一行。 “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探及我的灵魂深处。这真太难了。有一件事,我想说我对待威利是不对的。他……他一直盼望着我。我知道他是这样。我就是他的希望,我是他未来的一切,他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也是他隐藏的骄傲。他为了我而存在。我知道,当我们两人开始相会时,你和我对他来说,我的行为就是没有道德。” “没有道德!”我说,“你过去也一直在困惑中探寻着你的道路。” “你过去认为是没有道德?” “我现在不这样想。” “我过去这样想。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仍然这样想,因为你过去想得到我。” 我对这种说法有点对立,于是沉思起来。 “甚至在他要杀死我们时,”她对她的情人说,“我才在心底里可怜他。我现在可以理解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情。这就是羞耻,他所经历的羞耻。” “对,”我说,“可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只想尽力去弄明白。但是,你知道,威利,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认识你的时间要比认识爱德华的时间长,我对你了解得更多。事实上,我是全心地了解你。你在想,你把想说的都告诉了我,而我却永远误解,不理解你的抱负。不,我理解,而且想得还要多,现在,我已全部清楚了。我对你的理解要比爱德华带给我的东西深得多。我现在明白了……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把我所理解的这一切与我分开来,把它们丢掉。” “可你爱的是弗拉尔。” “爱就是这样一种怪异的东西!……只有一种爱吗?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唯一的一种爱吗?”她面向弗拉尔。“我知道我爱你。我现在可以把它说出口。在昨天清晨之前,我还不能这样说,就像我的思想刚刚脱离了困惑的牢笼。可对你的爱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感觉……对某些美好事物的感觉,也是你所说的媚态,是我自己的各种希望和对我自己的欺骗。所有这一切如今却混在一起来刺激深藏在心中的情感。爱似乎是一切,但又不是一切。我怎样才能描写它呢?这就像一盏罩着厚厚灯罩的明灯,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但是,当你把灯罩拿开,一切东西都清楚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有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内蒂快速地把那些花瓣{奇机电子书}聚成了金字塔形。 她形象的比喻总是在干扰着我。就像歌中迷人的迭句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同一盏灯……” “没有一个女人会相信这些事”。她忽然肯定地说。 “什么事?” “到现在没有一个女人相信它们。” “你必须在我们中间做出选择。”弗拉尔说。 看来,他比我更行理解了她的话。 “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是这样。人们在书本里,在讲故事时,在人们的行为方式里,总在无休止地告诉我们,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男人,他就是你的一切,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把别人抛弃,与他一起生活。” “男人也是如此。人们说有一天会有个女人。”弗拉尔说,“只是男人们并不相信它!他们的思想更坚持……男人的行为一向表明他们不相信它。一个人不需要长大就会知道。男人们天生就不相信它。而女人天生什么都不相信。女人走进了一个模子,把她秘密的思想隐藏起来。” “女人过去是这样。”我说。 “无论如何,你不这样。”弗拉尔说。 “我已走出来了。这是因为彗星,还有威利,因为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模式。即使我想让我相信。在我还如此喜欢威利的时候,就让他离开,把他羞辱地赶走。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做是愚蠢的做法。在他面前神灵活动地走过,好像他是一只能战败的公鸡,而且我还要装出一副欢乐的样子,这样做太残酷,太刻毒,太丑恶。这样做是自私、野蛮、不通情理的。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威利!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坐着,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快速挥动的手指。 “这是野蛮的。”我经过考虑不动感情地说,“然而,这是事情的本质……不!……你看,毕竟我们的本性有一半属于本能,内蒂!而且,正如你所说的,男人比女人更固执。彗星并没有改变它,只是使它更坚固了。通过一股盲目的力量,我们都变得固执了……。还是回到我刚才说的上来吧!我们已经找到了符合情理的思想,找到了要过好生活的意愿。我们发现自己正按照本能,激情,天生的偏见,动物般的愚蠢在随波逐流。……而我们在这儿却像一些人--像一些醒悟了的人一样。” “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吧!”弗拉尔温和地说,“我们该怎么办?” “分手。”我说,“你知道,内蒂,我们的身体不是天使的身体。天使的身体都是相同的,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我们的体内可以找到一些最低级的动物的特征。例如,我们的内耳,我想它也是吧。还有我们的牙齿,仍然带有鱼的某些特征;还有我们的骨骼,让人想起,叫什么?某种动物的祖先和猿的各种样子。甚至你漂亮的身体,内蒂,也免不了有这种影响,不!听我说完。”我身体向前倾,认真地说,“我们的情感、激情、欲望,它们的实质正如我们身体的本质是动物性的。它充满了争斗和欲望。你对我们现在说的只是许多想法中的一种。当一个人锻炼完时,吃完饭时,他会那样做。但是,当一个人什么都没做,而是致力于生活时,他就会再一次转向欲望……” “对。” 第31章 内蒂慢慢地接着说,“但是,你可以专制它。” “我们无法下服欲望。我们必须像瓦解敌人一样,把欲望作为朋友。如今,只要有信心就可以解决任何事情。他可以对着大山说,要么把你搬走,要么把你投入大海。他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有帮助他相信他的兄弟一样的同胞,是因为他有头脑,有耐心,有勇气。他可以把钢铁、炸药、起重机、卡车、金钱、人力等争取到他一边来。……为了征服我对你的欲望,我必须走开,这样我就可能看不到你了。我必须找寻其他的兴趣,把自己投入到各种斗争和辩论中去。” “然后,把我忘掉?”内蒂说。 “不会忘记。”我说,“但无论如何,不再去苦苦地思念你。” “不。”她说着把最后摆的花瓣图形给弄乱了,然后,抬头看了看激动的弗拉尔。 “你知道,”他说,“我没有过多地想过这些事。在中学或大学,学生是不能想的。……思想是自由之物,它会传遍全世界。但是,一个男人只能拥有一个女人。你必须把对手打发走。我们就是为活在世上而来的。对每一个女人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会胜利,其他人都得统统走开。” “像动物一样。”内蒂说。 “就是这样。……” “生活中有许多事物。”我说,“但是,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内蒂说,“你们没有去争取。这条真理已经改变了,因为人是有思想的。” “你选择吧!”我说。 “如果我不打算选择呢?” “你已经选择了。” 她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说:“噢!为什么女人总是男人的奴隶?难道在这伟大的理性与光明的时代就不能对此作点改变吗?还有男人?我想这都是不明智的。我不相信这就是正确的解决办法。这只是这个时代的坏习惯,这是天生的!你不会让你的本能捆绑你。我就在你们俩人中间。这就是爱德华。我爱你,因为他快乐而快乐,而且因为……因为我喜欢他!这是威利--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第一个秘密,我最早的朋友!为什么我不能不和你们俩同时交往?”她停下来,然后,她向我提出了她的建议。她说:“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不要分开。分开就意味着嫉恨。威利,为什么我们不能始终做朋友呢?为什么不能对面说说话呢?” “说说话?”我说,“就说这类事吗?” 我看着对面的弗拉尔,碰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我们互相交换着看法。那是一种真诚的纯洁的目光。 “不!”我决定了,“你我之间,不会出现那种事。” “永远吗?”内蒂说。 “永远不。”我断言。 我内心做了努力,我说:“我已经把我本人交给了一个新的情人,那就是自己,内蒂。在你之后,这里正在兴起一座‘世界城市’,我就在那座建筑里。亲爱的!你就会幸福,而且,那是一种呼吸!如果要不是我的生命的血液成为大厦的基石,我几乎希望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内蒂,我要把我融注在那里。”我几乎把全部的信念说出来了。……我有点站不稳,接着又说:“不会有任何的感情冲突会使我分心。” 接着是一阵沉默。 “那么,我们一定得分手了。”内蒂说。 我点头表示只能这样。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我站了起来。我们三个人都站了起来。我们闷闷不乐地分了手,没有能记住一句当时说的话。我一个人留在了凉亭里。 我现在想不起来我是否注视他们走了。我只记得自己被丢在那儿感到可怕的寂寞和孤独。我又坐了下来,开始沉思。 突然,我抬起头。内蒂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那儿,正看着我。 “自从我们谈过话后,我一直在想,“她说,“爱德华让我单独到你这儿来,而且,我觉得可能我应该单独与你说会儿话。” 我一言未发,这使她有点尴尬。 “我想,我们不该分手。”她说。 “不!我认为我们不该分手。”她重复着。 她说:“我们的存在方式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明白我所说的,威利。很难一下子说清我的感觉,但是,我还是想说出来,如果我们要永远地分别,我想把它说出来……非常直接地说出来。在我有了女人的本能和接受了一个女人应隐藏什么的教育之前,我总想说出来。但是,爱德华不是我的全部。想想我所说的,爱德华不是我的全部,……我希望我与你讲清我是怎么理解的,我不完全属于自己。无论如何,我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威利,想到我们俩要分离,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必须分手。” “为什么?” “我爱你。” “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回避这一点,威利?我也爱你……” 我们的目光触到一起。她的脸红了。她坚决地说:“你太蠢了。整个事情都太蠢了。你们俩我都爱。” 我说:“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走?” “对,对。走!” 有一会儿,我们彼此对视着,无言以对,好像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她沉默着。 “我一定得走吗?”她终于说,嘴唇在轻微地颤抖,同时,眼中的泪水在闪动。接着,她又说:“威利!” “走吧!”我不让她再说下去,“就这样。” 于是,我又一次沉默了。 她站在那儿,成了一个可怜的泪人,希望得到我,同时又同情我。某种广意的爱将会使我们的子孙后代最终掐脱所有的书约。而人类艰难而明确的责任使我们深深感动。它就像来自天国的一缕清风吹拂过去。 于是,我们之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我们分手了。内蒂走了。她回头望着,心中很难舍。她和她选择的人一起走了,去找她所选择的命运,她远离了我的生活--如同阳光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于是,你知道,我把报纸叠起,放在了我的衣袋里。而我对那次会面的记忆也随着内蒂转身离去而终结了。 这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可以保证我们所说的话都没有错误。接下去是一片空白。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回到了林克斯附近的那所房子忙着为麦尔蒙特准备行囊,以及又怎样带着炽热的欲望来到路旁单独与麦尔蒙特告别的。 或许我已经在怀疑我与内蒂永远分别的决定是否恰当了,因为我想把我脑子里记得的,曾经说过、曾经做过的事都讲给麦尔蒙特听…… 我不记得除了仓促地与麦尔蒙特紧紧地握手外还和他说过什么,真的不记得了。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隐去了。 我注视着他的汽车渐渐远去的影子,先是爬上了前面的山,接着翻过山消失得没有踪迹了。 我只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悲凉和孤寂。我清楚地记得我在那儿第一次得到了充分明确的暗示,那就是这次巨变和我新的生活目标并不象征着我随意可以得到幸福。 当我看到他走了时,我真想抗议这种不公平的做法,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独自地丢下了。” 我觉得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在我告别了充满激情的生活,告别了内蒂和我的欲望告别了个人争夺,告别了我内心强烈的情感后,不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让我伤心,让我马上就去担负更大更艰巨的责任。我就像刚出生一样,赤裸裸的,茫然不知所措。 “工作!”我使劲地大声说,然后转过身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我选择了这条路,至少这可以把我带回到母亲身旁去……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