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重生之金玉斗》 第1节 本书由【白雪公主好美丽】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庶女重生之金玉斗 作者:白熙月 ================== ☆、第1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一) 天福二十四年深春,四代久居邵阳县的许家迎来了三桩好事儿。 第一桩,许家三老爷去年治理水患得功,皇上钦点他进了户部。 第二桩,许家三少爷春闱迎考榜上题名,排进了前五名,十三岁的秀才放眼整个大周也是少见的,“许世嘉”三个字顿时让整个许府添光不少,颜面大开。 这第三桩,便是久病深居的许家三娘子去了病断了药身子渐好,整个海棠轩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热闹…… 这日午后,三娘子刚小憩转醒,贴身丫鬟子衿就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一见三娘子,她便微微的蹙起了眉。 “怎么了?”三娘子正由子佩扶着下榻,看见子衿那一筹莫展的模样便问了一句。 “三娘子。”子衿抿了抿嘴,叹气道,“太太差了如画姐姐来喊您。” “太太来唤三娘子,怎么你却一脸苦大仇深的?”子佩一边给三娘子净手擦脸,一边凝神看了子衿一眼。 三娘子这海棠轩里头,子佩和子衿是进来的最早、伺候的最久的,子佩稳重,子衿机敏,两人同岁且又都比三娘子大一些,是以也算得上是三娘子的左右臂膀了。 子衿闻言,为难的看了一眼子佩,这才咬牙跺脚道,“如画姐姐心细,知道您病才刚好身子也不见利索,怕您这一去吃了亏,方才来传话的时候特意让我和您说一声,四娘子这会儿正在太太屋里生闷气呢。” “为了什么?”三娘子闻言轻轻的冲正给自己编辫子的子佩摆了摆手,子佩心领神会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老爷此次被皇上钦点入朝,三爷又榜上提名,太太想要借了三爷的名头在万云楼摆桌开席,四娘子就……” “四妹妹也想去?”三娘子眉眼一转,怔怔的看着铜镜中稚嫩脸庞微微的出了出神。 子衿闻言垂下了头,叹气似的回了一句,“听说太太是请了小梨园的班子来开唱的。” 子衿的声音软糯轻盈,一度让三娘子觉得恍然如梦。 她这身病,从去年冬天开始绵延至今年的深春。旁人都以为是她年幼身薄压不住病气才会药石不治病症不减的,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大半年来,她得的病,是阴阳轮回之果。 上一世,她一步踏错深陷囫囵,苦到咽气的时候深觉步入黄泉竟是无比的解脱,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如做梦一般回到了十二年前! 如今,这还未长开的身子因大半年的病气而愈发显得清瘦不腴,可三娘子却清楚的记得自己上一世的骄傲与跋扈,与这眼前的楚楚可怜格格不入。 忽然,她无声的转了头,淡然的对子衿说道,“四妹妹喜欢听小梨园的戏,母亲这次是真开心,也是花了大手笔了。” 子衿闻言接口道,“所以如画姐姐说四娘子怎么都不依,非闹着太太说要跟着三爷一块儿去万云楼。” 这件事儿,三娘子是有印象的。 上一世,许家三爷许世嘉高中秀才,三太太秦氏当时就应了儿子的名头在万云楼开桌热闹了一回。而那一次,她因为素不爱热闹,便是亲口拒了许世嘉的邀约,连带着四娘子也没有去成。 可这一次…… “母亲不让四妹妹去吗?”三娘子明知故问,眼底透着一丝浅倦。 “太太说,若三娘子您答应了,那四娘子就能去……”子衿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 这偌大的许家深宅四户人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三房的三娘子和四娘子那是面子里子都不和的! ☆、第2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二) 因着秦氏是特意遣了贴身丫鬟如画来传的话,是以三娘子便不敢多有怠慢,只简单的拾掇了自己一番后便带着子佩匆匆的赶去了秦氏的明月居。 一路上,子佩欲言又止,终在快到明月居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拦下了碎步而行的三娘子。 “三娘子,您这身子还未好利索,按说太太是心疼您的,这才让四娘子按着您的偏好进退。若那万云楼您实在不想去,也多少让四娘子爽快些,免得她……”近身伺候了三娘子四年多,子佩深知她当下的这番话还是越了身份的,可想着方才出门的时候子衿对自己的再三念叨,再想想四娘子那倔强硬生的脾气,这话她便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比她足足高了一个脑门的子佩,心中顿生暖意。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极不耐烦,嫌子佩啰嗦多事,可重活一遭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身边是有贴心的人的,只是从前自己被傲气蒙了眼,从未看见过旁人待自己的那一片赤忱。 “你放心,我知道。”三娘子压下了心中的一片激荡,只淡淡的冲子佩笑了笑,然后转身便进了明月居的正堂。 堂屋内燃着檀香,厚重的香气飘过稍间耳房,随着三娘子的脚步一直绕进了内厢房。 屋里,秦氏正在和低着头的四娘子说话,一见三娘子掀帘而入,秦氏就给一旁的如画递了个眼神,如画便眼明手快的拿了一个杌子过去让三娘子落了座。 “母亲,四妹妹。”三娘子先冲秦氏福了身,又冲着四娘子微微一笑,然后就在如画的虚扶下坐下了身。 “早上大夫走的时候来过我这儿,说你这药只要喝到这个月十五就能断了?”秦氏看着三娘子,不着痕迹的拍了拍腻歪在她腿上的四娘子,示意她坐端正了。 “是,大夫留足了药,说再喝十天,打后便能断了。”三娘子压着声,微哑的嗓音让她顿时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即便断了药,身子也还是虚的,每日的鸡汤可不能断。”秦氏闻言便摇头叹气,“你瞧瞧,去年看着还是张圆脸,可现在面颊瘦得都不见肉了。” “让母亲操心了。”三娘子依然微垂着头,一派的恭敬。 “三姐姐就是命好,病了大半年,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惦记着,母亲更是隔三差五的往你那海棠轩跑,生怕下人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呢。”四娘子被秦氏暗中一敲背,差一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闹的一张脸顿时绯红一片。 “胡说什么!”谁知四娘子话音刚落,秦氏的骂声就盖了下来,“你姐姐生病是受苦,岂是闹着玩儿的事!” “那她生她的病养她的身子,您为什么不让我去万云楼跟三哥哥听戏?我又没病!”被秦氏这一骂,四娘子顿时觉得挂不住脸了,索性破碗破摔的跳下了罗汉床,跺着脚憋着泪道,“母亲就是偏心,明知许孝……明知三姐素来不爱热闹肯定不愿跟着三哥哥一道去,您便也不让我去听戏。一年到头咱们家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便是连去年过年,因着三姐病了,您都没带我出府去串门,害我连梁家姐姐新得的那对金丝雀都没看到,母亲您就是……就是……”四娘子说着说着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脸上盈满了无比的委屈。 “那……我便去同三哥哥说,让三哥哥带我们一起去万云楼?”看着眉头深锁却一言不发的秦氏,再看看一旁面色尴尬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如画,三娘子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口却说的格外轻松坚定。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跋扈和傲气是隐在骨子里的,而四娘子的跋扈却是显在面儿上的,可同人不同命,所以她从来都觉得四娘子发脾气就是该骂。可如今重活了一次,她却忽然觉得如四娘子这样想什么说什么的,即便有些撒泼飞扬,却也是直接的可爱。 ☆、第3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三) 因为三娘子一句轻飘飘的话,整个明月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秦氏看着三娘子的眼神有些复杂,可四娘子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只顾着怔怔得盯着三娘子,连眼角挂着的泪珠子都来不及擦一下。 而三娘子却泰然的受着面前那几道迥异的目光,然后又和秦氏闲聊了几句碎语,随即出言要去许世嘉那里讨个帖子,便先一步起身告了退。 只是她前脚才跨出明月居的院门,后面就传来了四娘子急切的追步声。 “许孝熙,你给我站住!”四娘子身形纤细,声音却是清亮十足的。 三娘子站定,回头,一边暗中压下了子佩欲张开的手臂,一边笑盈盈的望着冲过来的四娘子,不紧不慢的问道,“莫非四妹妹不想去万云楼了?” 四娘子闻言一怔,突然眯着眼将三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许孝熙,你病傻了?” “四妹妹何出此言?” “你……”四娘子噎住了。她分明觉得三娘子是很不对劲的,可偏偏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人还是一样的人,笑起来的样子也是和以前一样让她讨厌,可是,三娘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母亲说是给三哥哥摆桌庆祝,可是母亲心里装着你的,不然,按着三哥哥的喜好,母亲应该请的是妙音班才是,毕竟三哥哥爱听的是妙音班的《长生殿》。” “你……” “本咱们也不曾到设防的年纪,这一回去万云楼,一同唤上五妹妹如何?” “喊她做什么?小小年纪有听不懂戏文。”四娘子白了三娘子一眼,忽然觉得外头热得慌。 三娘子抿嘴笑了笑,“说得四妹妹好像对台上的戏文就是了若指掌一般。” “许孝熙!”四娘子怒目瞪着三娘子,依旧没改掉动不动就喜欢连名带姓吼她的习惯。 “那就这么定了,你去请五妹妹,我去和三哥哥讨帖子,你若请不到五妹妹,那三哥哥的帖子就只能压在我的海棠轩里积灰了,那万云楼咱们就谁都不用去了。” 只可惜,四娘子这一套做派三娘子是看惯了的,从前她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和四娘子是一般金贵的。可现在她明白了秦氏的心思,即便依然的不以为然,但却学会了给四娘子留下一分颜面。 三娘子说完话,目光流转,往四娘子身后的院墙根扫了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扬了扬嘴角,随即便带着子佩转了身。 子佩一步三回头的看了身后的四娘子好几次,终于在走出好远以后忍不住喘了一口气道,“好在您点了头,不然可不知道四娘子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一片春意盎然的园景,总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心头不由一沉,捏紧了手敛了眼角道,“是,以后应该多让着她。” “啊?”子佩一愣,低头看了看三娘子,“您说什么?” “毕竟她才是许家正经的嫡出!” ☆、第4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四) “她真这么说的?”而与此同时明月居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秦氏听了田妈妈回禀的话,却诧异的思忖了起来。 “是我亲耳听见的。”田妈妈是秦氏的陪嫁,三十几岁的年纪,生的福态圆润,眼角一弯就透出一股子喜气,“三娘子这次倒是聪明,也知道让着四娘子了。” 秦氏闻言抿着嘴,略见风韵的眼角沉了沉,半晌才轻笑道,“她是三房的长女,自然是要让着妹妹们的,不过……”秦氏说着忽然抬起了头,顺势将一直捧着的青花甜瓷茶盏一搁,又道,“你有没有觉得三丫头这次一病,倒把性子给病得变了个样儿?” “您这话……” “三丫头打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我屋里,当年若没有林姨娘,嘉哥儿也就不会……”秦氏欲言又止的看了看田妈妈,田妈妈则心领神会的屏了屋子里旁的仆妇,然后又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她和四丫头一样,养在我跟前足足五年,去年才分开单住的,这些年,即便她并非我亲生,可我待她也如待四丫头是一样的。偏这两个孩子却都不让我省心,三丫头是沉稳些,可小姐脾气却不小,四丫头……诶,不说也罢,都说三岁看老,她也是被我给惯坏了。” “太太您多虑了,按我说啊,三娘子的做派虽是有些金贵,可她一出生就是上了族谱的,不管是谁肚子里出来的,那都是您的闺女。更何况林姨娘早就没了,三娘子这辈子只能靠着您,您要抬她,她就能过的好,您要……”见秦氏一记眼神睨过来,田妈妈赶紧笑着转了话锋又道,“太太心中敞亮,像咱们这种人家,闺女养的仔细些,将来她们嫁去了夫家,才能抬头挺胸的给人做规矩,说到底,那也都是许家的脸面。” “是这个理。”秦氏伸手揉了揉隐隐发胀的脑门,“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眼下老爷仕途正顺,嘉哥儿又格外争气,我眼下要抓的也就是给几个丫头做规矩这件事儿了。虽说她们还不到设防的年纪,谈婚论嫁更是远的事儿,可……老爷好像动了迁宅的念头,若来年咱们真的住进了京城,那才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界,闺阁女儿们出不出挑,人家一眼就能看得穿。”想着昨晚三老爷半夜同自己碎语的那几句话,秦氏心中就生出了警惕。 她嫁进许家多年,服侍夫君生儿育女,对三老爷的脾气自然了若指掌。许三老爷性子闷沉,夫妻之间鲜有甜言,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事儿,即便只是他随口起意,可秦氏也清楚那念头很可能是三老爷思忖多时的谋划了。 田妈妈一听果然眼前一亮,不由凑近秦氏小心问道,“老爷真想迁宅?” 秦氏无声的点了点头,“你是知道的,许家在京城的青竹胡同那里有座老宅子,还是祖上的祖上留下的,邵阳虽也在京城脚下,可到底隔了几座坊,老爷一旦去户部上任,起早贪黑的也是不便。” “那……大房、二房那里能点头吗?”田妈妈眼神闪了闪。 秦氏冷冷一笑,“这种事儿,哪里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定夺的,回头老爷说要搬,我只要负责收拾好箱笼和人就成了,其他屋里的人可不是我要费心贴上去讨好的。” “太太说的是。”田妈妈连连点头,眼中透着意味深长的浅笑。 ☆、第5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五) 第2节 话说许世嘉摆桌宴请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五晌午后。秦氏在万云楼里帮许世嘉定了三桌,另吩咐伙计单设了一个雅间给三娘子她们。 结果秦氏刚把这事说出口,四娘子转了身就派了帖子给素来交好的梁家二娘子和六娘子还有庄家的三娘子。而三娘子知道以后,也动手发了一张帖子出去,可请的是却是姚家的初娘子和七娘子。 梁家和庄家同许家是多年的世交,四娘子那两张帖子发出去的理由秦氏是想得明白的,可姚家久居京城,与许家的关系算不得亲厚,是以三娘子这张帖子就让秦氏觉得有些莫名,是以想了半天,她还是唤来了三娘子问起了缘由。 谁知三娘子却冠冕堂皇的回道,“姚府的老太太与祖母素有书信往来,前年过年的时候祖母送了我一支洒金狼毫,毛软杆轻,我拿来练字最是顺手,后来我再去向祖母讨,祖母却笑我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我再问,才知那支笔是姚府的老太太送的。”见秦氏低眉思忖,三娘子又嫩着嗓子故作天真道,“之后我总想着要不要回姚家老夫人什么礼,可我本是小辈,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拿人手短嘛,这回就让姚家姐姐代姚老夫人受我的回礼吧。” 三娘子说的郑重其事,偏最后一句“拿人手短”露了怯,惹得秦氏一阵轻笑,“好好,你有这份心,你祖母肯定高兴。” “也是女儿想的不够周全,事先不曾同母亲商量就擅做了主张,要是母亲觉得……”“病”了这大半年,重新做了一次人,三娘子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学会在秦氏跟前卖乖。 “没有,我就是觉得奇怪,咱们与姚家往来不多,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下帖子请了姚家姐妹来听戏。”秦氏淡淡的一扬嘴角,眼底露出了慈母般的暖意。 “我想着咱们老祖宗和她们老祖宗是故交,那咱们小一辈多走动也不会错吧。”三娘子说着说着就佯装羞涩的垂下了头。 “是,还是你想的周到,这一次撇开你哥哥那几桌不说,雅间里头,你和你四妹妹却是开桌的主人家,如何让来的姐妹们玩的尽兴,你和你四妹妹可要多费些心思啊。”秦氏闻言点拨道。 “母亲放心,我回头就去和四妹妹商量商量,定不让母亲失望。”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满眼的真挚喜悦。 可面儿上这一团和气的话她本就是编排好了要说给秦氏听的,但三娘子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会派帖子请姚家姐妹,完全是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姚家嫡出的初娘子会嫁给许世嘉,而就在这位新嫂嫂进门没多久,三娘子自己的婚事也随之就被提上了议程。 遥想上一世,她和这位新嫂嫂交情并不深,是以在她嫁人以后很久,姚氏才和三娘子玩笑似的说起过她曾想着给三娘子做媒,只可惜比秦氏晚了一步。 当时三娘子闻言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了,可如今回头再看,她却生出了一丝不甘心。 既老天爷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便没有理由要顺着从前的路再苦一次。因为她自己的改变,如今有一些事一些人的心思已经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比如万云楼的这次宴请,比如秦氏对自己的满意,都让三娘子隐隐的感觉她似乎能抓住什么机会,让自己远离上一世的折磨。 所以,给姚家派帖子便就是三娘子投石问路的第一招。 上一世姚氏是和她不亲,可她们姑嫂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罅隙,那时三娘子已嫁入沈家,和姚氏总共也见了没几面,三娘子坚信姚氏那句话确有玩笑之意,可绝对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的。 所以这一次,三娘子很想看看,姚氏当年想给自己说的媒……究竟是哪一桩? ☆、第6章 乌衣巷?深春新暖(六) 过了端午,天气一下子热了许多。 三娘子苦夏,再加上之前大病了一场才刚恢复,所以日头一烈她就不爱出门,结果折腾得四娘子总是抱着一大堆东西往海棠轩窜,跑的次数多了,四娘子那火爆的脾气便又冒上了头。 “你怎么还没定明儿穿什么色儿的衣裳?”这日午后,四娘子带着丫鬟解语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推开门,她“哗啦”一下就把手上的东西往三娘子躺着的罗汉床上一扔,一脸的菜色。 “四娘子过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站在一旁的子佩见状已经笑着迎了上去,而一旁的子衿则手忙脚乱的想把正靠在迎枕上的三娘子给扶坐起来。 结果四娘子脾气来了,瞪着圆圆的眼珠子看着三娘子道,“最好你就躺着别起来了,明儿万云楼也不用去了,免得这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让人瞧了就不痛快。” “这件好!”谁知三娘子闻言就真的按下了子衿伸过来的手,也不扭捏作态,继续横在厚软的大迎枕上轻飘飘的拎起了手边一件鹅黄色的云雁细锦如意花纹水袖衫道,“你皮肤白,穿黄色最显嫩,我明儿穿水蓝色的裙子,和你不撞色。你明儿让解语给你梳个双螺髻,戴那套珍珠八彩头面,也能压一压阵了。” 四娘子本还在气头上,结果三娘子这一开口,她却只能怔怔的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子佩闻言,则转了身不疾不徐的拉开了矮几边的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了一个红段抽口荷包,仔细的放入了四娘子的手掌心中,随即又笑道,“您先别恼,咱们三娘子不是贪懒,实在是这两日晚上睡的晚,早上又起的早,一过了午时就容易犯困。” 四娘子闻言,狐疑的睨了一记三娘子,然后拉开了荷包的抽口,翻着一倒,只见一串精致小巧的珍珠手链就这样“啪”的一声掉落在她的掌中。 那成串的珍珠虽并不大,却胜在颗颗匀称,且一颗粉一颗白间隔着串开,收口处是一个五彩丝线打成的蝙蝠结活扣,活扣上还串了两个小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铃铛,只要轻轻一晃珠串,便能听到悦耳的银铃声,匠心精巧,可见一斑。 “这珍珠手串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不过刚好配你那幅头面。我一共做了七串,明日正好送给梁姐姐她们,也算是咱们的一番心意。”三娘子说着缓缓的直起了腰身,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四娘子闻言,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也不事先同我说一下,害得我……” “我若同你说,你便要嫌这样串不好看那样串太俗气,我本就赶时间,且盒子里的珍珠也是有数的,可禁不起你的闹腾。”三娘子抿嘴一笑,虽是埋怨,可语态娇嗔,听着倒像是姐妹间贴己的私语。 四娘子也是聪明的,闻言就顺杆下滑的坐在了三娘子的身边,一边用眼神示意解语赶紧把罗汉床的衣服收归整齐了,一边咧着嘴笑道,“我哪儿闹腾了,回回来找你都是正经事呢,上一次是因为菜单,后来是点曲儿的名录,今儿是为了衣裳。” 见四娘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娘子只莞尔道,“母亲之前也说过,咱们这一回不过是借了大哥哥的名头私下小聚,规矩是不用做的太仔细的。且姚家姐妹久居帝都,什么排场没见过,咱们做的这些到了她们跟前都是卖弄,做刻意了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处。所以只要咱们诚心诚意,大家玩儿的开心,那就成了。” 这几日四娘子忙前忙后张罗宴请的事儿三娘子是看在眼中的,她知道四娘子的心思,可是许家这个时候还不曾冒头,更不曾起势,即便是之后他们三房分家搬进了青竹胡同,刚开始也并不见得就能与皇城中那些高门府宅的贵胄皇亲看齐,所以眼下,三娘子还是忍不住给四娘子泼了冷水。 毕竟就她而言,此番去万云楼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姚家的初娘子攀上交情即可! ☆、第7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上) 其实“开桌宴请”对如今的三娘子来说那不过是件信手拈来的小事儿,更别说此番前去万云楼,左右不过六七个小娘子家家,这其中最大的就是姚府的初娘子,今年刚满十三岁,而剩下的几个小娘子大多没到设防的年纪,男女不忌最是轻松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件在三娘子看来格外轻松的事儿,却在众人还未踏入万云楼大门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话说五月十五这日一大早,许府的门口就停了两辆平头马车,黑色油布遮顶的那辆是许世嘉用的,而另一辆灰青色油布遮顶的则是秦氏特意给女儿们准备的。 这一日的行程其实是再简单不过了,许府的马车出发以后是分开走的,许世嘉直奔万云楼,而娘子们的这辆车先去城南的梁府接人,再去城口的庄府接人,然后几个小娘子再一道赶去万云楼和姚府姐妹相见。 一路绕城接到了人,宽大的马车内顿时变得有些挤,可也是叽叽喳喳的格外热闹。许老爷和梁老爷、庄老爷是当年一同应考的同窗,这算下来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如今三家同住邵阳县,私下走动自然频繁。 几个娘子里面,三娘子和梁家的二娘子是同岁的,可这梁二娘子和六娘子都是嫡出,梁二娘子更是打小对三娘子就不冷不热的,上一世的时候,两家多聚,三娘子不愿吃亏,暗中也没少给梁二娘子使手段,惹的梁二娘子每每都拉着四娘子跑到秦氏的跟前去告状。当时三娘子知道了以后不过冷笑了之,可后来她嫁为人妇,娘家对她一直不算宽暖,三娘子便想,可能她和秦氏那看似贴己一心的母女情分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那不该有的傲气给磨光了…… “今儿你姐姐倒是稀奇了,怎的愿意就带着你和你五妹妹出来转悠,若换做寻常,她不是最不爱凑这种热闹的吗?” 三娘子正神游着,梁二娘子的冷嘲热讽就铺面而来。梁家这个嫡出的二娘子长的很像梁夫人,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小小的年纪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她被养了一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让她这水灵的模样失色不少。 “你也说是热闹了,四妹妹素来爱听小梨园的戏,五妹妹这么大了还不曾出过门,我想着这次也是借了大哥哥的光,没得扫了妹妹们的兴致。” 三娘子一开口,愣住了水灵俊俏的梁二娘子,她微微张着嘴,看了三娘子好久,方才佯装镇定的转过了头,暗中扯了扯坐在一旁的四娘子的衣袖用很轻的声音问道,“你三姐……是不是病还没好?” 四娘子这两日因着宴请的事儿私下得了三娘子不少的好处,可她素来和梁家嫡出姐妹交情又格外的好,这里外一对,她便不由自主的干笑道,“也……不知道小梨园的先生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换装了。” 四娘子从小是被秦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说话向来不见弯弯绕绕的虚语,今儿这当着一车小姐妹的面她能这样说上一句,哪怕转的格外生硬,可到底还是知道收敛了。是以一旁的梁二娘子闻言就乖巧的压下了满腹的疑问闭上了嘴,而三娘子则弯着眉眼微微的转过了头拉起了五娘子的手闲聊了起来。 ☆、第8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中) 从邵阳县入帝都城,走的是官道,快马加鞭,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再加上一车的小娘子左一句右一句的笑谈,路上的时间就变得更加快了,三娘子总觉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耳边就传来了临街小贩喧朗的叫卖声,无需细辨,她也知道,马车已经进了城。 “一会儿你且跟着我和四娘子就成,今儿不过是咱们认识的姐妹小聚,不做什么正经的规矩,你也放开些,回去好同你姨娘说说在外头见的市面。”想着应该快到万云楼了,三娘子便暗中轻轻的拍了拍一直紧握着她手的五娘子的指尖,却觉手背上传来一片汗津津的湿意。 “三……姐……”五娘子年纪小,这会儿又是第一次出府进城,满满的紧张此刻几乎都要透出她渗白的脸皮子了。 “怕什么,咱们几个做姐姐的还能吃了你不成?”三娘子见状,失笑的伸手捏了捏五娘子那略见肉感的脸颊,正想再调侃一句,却感觉马车一顿,顷刻间已停了下来。 “咱们到了!”不一会儿,秦氏特意派着跟来的田妈妈就掀帘探进了头。 田妈妈话音刚落,四娘子连连张罗着梁家姐妹和庄家小娘子站起身着急的往车外走,一时之间,宽大的马车晃的厉害,三娘子无奈只能微扶着五娘子慢慢的跟在后面。 可不曾想,前面的庄家三娘子人才刚出车厢,外头就传来了四娘子的一声娇喊。 “怎么了?”三娘子闻言一惊,连连探头去看,却见四娘子正扶着田妈妈站在万云楼的正门口,脸色潮红,双眸微颤。 “妈妈,怎么了?”头一回带妹妹们出府,三娘子拼的就是想在秦氏跟前留个好印象,她千算万算,算的就是不出岔子,是以张口问的时候她声音都吊高了半嗓子。 “三娘子莫急,没事,没事,是四娘子走的快了踩着裙角了……”田妈妈一脸的尴尬,声音微轻,摆明了丑不外宣。 三娘子闻言心中微叹,却不免还是狠狠的瞪了自知理亏的四娘子一眼,正想顺势拉着身后的五娘子踩凳下车,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了喧腾吵杂的声音,紧接着,视线所及便是一片尘土飞扬,前面有几个人在狂奔,而耳畔越来越清楚的是格外纷乱的马蹄声。 “快让……让开!快让开……马……惊啦……”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天际,直冲入三娘子的脑门,可饶是她反应再快,却也只来得及紧紧的护住五娘子站稳脚,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前套着的两匹高头骏马似因感觉到了前面不寻常的气氛而甩头踏蹄哼哧了起来。 三娘子心头一惊,额际顿时冒出了冷汗,“马车夫呢?”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位置,三娘子慌张的对着田妈妈大声喊。 “娘子,快下车!”而田妈妈一瞧眼前的架势也软了腿,几乎顾不得搀着的四娘子,一个箭步上前就想去拉马车上的三娘子和五娘子。 可无奈惊马的速度太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踩着扬尘直冲而来,而马车上套着的两匹马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也仰头嘶鸣撒开了蹄。 “三姐!”突然的剧烈晃动让五娘子一个踉跄载头一滚就跌进了车厢,三娘子正想伸手,可脚下一滑也跟着滚了进去。 许府的马都是家养的,平常不过就是用来拉车溜步的,曾几何时遇到过这样正面的冲击,一时之间,两匹马都惊得没了神,跟着前头那匹惊了的疯马一路往城门狂奔而去。 车厢内,三娘子紧紧的抱着瑟瑟发抖的五娘子缩在角落,剧烈的颠簸让她下意识咬紧了牙根。耳边是双马拖动车轱的声音,马儿强劲的冲力迫使整个车厢上下震颠,三娘子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块儿,让她下意识就想放声尖叫。 脑海中,前世的、今生的那些思绪似冲破了闸的洪水一般席卷而来,这已经混乱得面目全非的马车车厢让三娘子恍惚生出了一丝错觉,好像她其实早已经死了,而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她弥留在人世间的一场梦…… ☆、第9章 乌衣巷?惊鸿一瞥(下) 忽然,骏马嘶吼的声音冲破天际,剧烈晃动的车厢不知在何时悄然的停了下来,三娘子死命的抱紧怀中和她一样不敢喘气的五娘子,猛地睁开了眼,下意识的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身下的车板上。 那骇人的颠簸……真的停了! 她艰难的张了张干涩的嘴,可还不曾出声,那已垂落静止的门帘就被人大力的一把掀了开。 “没事了!”清朗中带着一丝威凛的声音随着突如其来的灼光迎向了三娘子。 她怔怔的盯着前方,那男子背光而探,隐没在暗处的五官全然不辨,可那双格外晶亮如灿星的双眸却仿佛凿刻的云石一般“哐当”一下嵌入了三娘子的脑海中。 周遭的时间仿佛就此停住,三娘子听见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惊吓过后的恢复缓慢而费神,她不过才微微张了口想答那男子的话,就感觉一股腥甜味直冲嗓子眼儿,原来嘴唇不知在何时早已经被她自己咬破,只是这会儿才感觉到了疼。 发紧的嗓子让她无法说话,三娘子面对救命恩人的询问只能拼了力气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车帘很快又被那男子甩手放下,紧接着,马车一震,缓缓而行。 三娘子只感觉怀中的五娘子顿时一惊,又死命的往她怀里缩了缩,她心里一软,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忍着难受说道,“没事了……五妹……有人救了咱们。” 这一场惊难来的快,去的也快,似乎不过就是转瞬即逝的功夫,许家的马车又重新停在了万云楼的门口。 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随着那男子重新掀开的车帘而悉数灌入了凌乱的车厢中。 “哎哟哟……菩萨保佑啊,没事了没事了!” “那位爷真是身手不凡啊,惊马力道最大,那爷就这样徒手制了疯马。” “啊呀,这位兄台有所不知啊,那可是靖安侯府的陆二爷陆承廷,打小就在麾宁大将军跟前学武,他头上这护军参领的头衔可是实打实得来的呢。” “我说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陆二爷啊,都说他是营中少见的俊才啊……” 车外七嘴八舌的纷闹声随着跟在陆承廷身后一下子冲进车厢的田妈妈消散开去,三娘子还未做什么反应,人已经被田妈妈一把大力的抱在了怀中。 “三娘子!五娘子!”田妈妈的哭声还算镇定,不过那抖得厉害的手臂却终究透出了她那莫大的惶恐。 “我和五妹没事的……”三娘子怀中还抱着瑟瑟发抖的五娘子,被丰腴的田妈妈这样使劲一搂,她差点一口气没换上来。 而呼吸困难间,三娘子还不忘努力瞪大眼睛去看车门边那抹秀姿挺拔的身影。这一次,门口透着明光,她的视线越过了田妈妈颤抖的肩膀,不期然而然的就和陆承廷那双清亮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三娘子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第3节 ☆、第10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上) 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乱子中,除了陆承廷,三娘子最最佩服的就是田妈妈! 因为这日主宴并非她们几个小娘子,所以秦氏并没有让三娘子她们带随行的丫鬟,只吩咐了田妈妈带上了内院两个稍年轻一些的妈妈一并跟出了府,毕竟谁都不曾想到会发生“惊马冲车”这样可怕的事。 可是从头到尾田妈妈不过就是被吓了吓,而在确认了几个小娘子都平安无事以后,田妈妈立刻雷厉风行的左右张罗了起来。命随行的马车夫去检查马车是否完好,命人赶紧吩咐万云楼的小厮去煮压惊茶,又麻溜儿的带着三娘子和五娘子去梳洗整妆,最后又稳稳妥妥的带着一众小娘子们端庄的落座雅间,这前后,三娘子粗略算过,也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难怪秦氏总说,内宅若是少了田妈妈这般伶俐的,还不定要多出多少琐事儿呢! 而就在三娘子她们刚刚坐下没多久,姚家姐妹就一脸担忧的推开了门,只是两姐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略黑的姑娘家,看穿着打扮也并非是丫鬟之流,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三娘子暗中不解,却在起身的时候还不忘悄悄偏头吩咐了田妈妈一句道,“劳烦妈妈去和大哥哥说一声我们都安好,免得大哥哥不放心。” 田妈妈闻言,眼前一亮,几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以后就笑着垂首退了出去。 而门口,姚家初娘子则是飞快的跑进了屋,拉着三娘子的手张口就问,“咱们的马车就在那惊马的后面,也是下了车才听说那疯马冲撞了许府来的车马,可外头乱糟糟的都是人,我又是设防的年纪……妈妈就不允许我下车……”姚初娘子说着说着就满怀歉意的冲三娘子笑了笑,继而又关切问道,“怎么样,你们都没事吧,听说是表叔拉住了你家的马车?” “表叔?”三娘子愣愣的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姚家初娘子,一脸的不解。 这时,一旁的姚七娘子则人小鬼大的眨着眼抢白道,“靖安侯府家的疯子二……咳咳,二爷和咱们姚家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来着。” 三娘子惊讶的看了看还梳着丸子头可爱伶俐的姚七娘子,“你们和靖安侯府家是……” “你别听我七妹乱说。”姚初娘子白了自家妹妹一眼,又为难的看了一眼三娘子,脸上透着尴尬之色。 三娘子心知肚明的压下了满腹的疑问,连连张罗姚家姐妹落座,可当她的视线看向了姚初娘子身后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是顿了顿。 “这是我表姨母家的长女,奉姐儿。”姚初娘子脸色未变,可迎向三娘子的眼神却有些虚浮。 “这就是许家三妹妹是不是,正巧这两日母亲和我在姚妹妹家做客,既你请了姚妹妹她们来听戏,左右也都是姑娘家,也是多我一个不多的吧。”那奉姐儿说话时喜欢挤眉弄眼,看着好像是在同人套近乎,但在三娘子看来,那神情可真算不得什么文雅之举。 而不等三娘子回答,二楼延伸出去的台子上已经“当当当”的响起了鼓点声,小梨园的戏——开锣了! ☆、第11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中) 秦氏给小娘子们留出的这间雅室格局很妙,二楼的独室,敞开临街的八扇落地窗,正对面就是万云楼特意给宾客们架高的戏台子。姑娘们足不出户就能吃茶看戏,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只需关上大窗,就能与外头的喧闹完全的隔开,很是方便。 戏文开锣,万云楼里侍候的丫鬟们也陆陆续续的端着菜进来了。八个冷菜打头,酸的甜的辣的都有,热菜里鸡鸭鱼肉也是上了个齐整,尤其是那锅五件子汤,汁鲜肉肥鱼虾嫩,三娘子为了给还有些愣愣的五娘子压惊,足足逼着她喝了两大碗方才作罢。 席间,小娘子们不光看戏听曲儿,也有交头接耳的,聊着聊着那话题自然就点到了方才门口那千钧一发的险事儿上。 四娘子这会儿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连连拍着胸口说,“可把我给吓坏了,眼睁睁就看着三姐和五妹妹滚进了车厢,那马就和疯了似的,跑来的马车夫有心去牵,可愣是连缰绳都拉不住呢!” “你们可吓坏了吧?”庄家三娘子闻言就接口问三娘子。 三娘子直言道,“是可怕的很,可五妹妹还在我怀中,我这个做姐姐总不能先叫出来,还好是有惊无险的,多亏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我回去以后定让父亲写封感谢信去侯府以表谢意。” 众人闻言一阵唏嘘,可不知是谁,却在此刻“噗嗤”一声轻轻的笑了一下。 三娘子蹙眉循声看去,却见坐在她正对面的奉姐儿正好搁筷起身,擦嘴道,“我去趟净房。” 落座的几个姑娘无人搭话,连姚家姐妹也压根儿就不去看她一眼,但奉姐儿却不以为然,出门的时候甚至还微微的整了一下微皱的裙摆,自有姿态。 等奉姐儿出去以后,梁二娘子终于忍不住了,她先是看了一旁的四娘子一眼,然后笑着对姚家姐妹道,“你们家这个大表姐可真是有趣,自来熟呢。” 梁二娘子的话其实说的很直白了,姚初娘子闻言,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无奈她比梁二娘子大,从小生在帝都长在帝都,家规严苛,所以面儿上便说不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只能干笑道,“我表姨母一家久居临安县,隔几年才会来京城看一看我母亲,这次接到三娘子的帖子后我母亲就说要不也带着大表姐来听一听小梨园的戏吧,毕竟也是难得的。” 姚初娘子这说辞三娘子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可她不好点破,只能连连给姚初娘子找台阶道,“姚姐姐别见外,今日咱们这小聚本也是我擅自做主给你下的帖子,你能来我很是高兴。奉大表姐性子活络,也是个妙人,想来应该也是真的喜欢听曲儿的。” “是了是了。”姚初娘子就坐在三娘子的身旁,说着便伸出手暗中紧紧的捏了捏三娘子搁在桌下的左手,两人相视而笑,也是心照不宣了。 梁二娘子见又在三娘子这儿自讨了没趣,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以后扭头又看起了戏。 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三娘子暗中叹了一口气,刚想举筷继续吃点菜的时候却感觉裙子一紧,她扭头看去,只见小脸涨的有些浮红的五娘子正可怜兮兮的望着她轻声道,“三姐姐,我……也想去净房。” ☆、第12章 乌衣巷?节外生枝(下) 可是这世上的事儿,有一些似乎就是那么无巧不成书的。 因为,如果不是要给五娘子压惊,三娘子就不会连着给她喝了整整两大碗五件子汤。而要不是五娘子因为喝多了汤急着想去净房,三娘子她们就不会在万云楼后院偏僻的小径口遇到被奉姐儿拉住的陆二爷! 那场面很是匪夷所思,一个大宅闺秀,弯着腰,皱着眉,右手却紧紧的拉着一个大男人的衣袖,左右不见一个伺候的丫鬟或者是妈妈,饶是三娘子重活两世,也不由的臊红了脸,连连把五娘子拉到了身后挡住了她的视线。 可那陆二爷到底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耳力比寻常的人好太多,只三娘子这一个轻微的举动,陆承廷的目光就如同带着寒意的箭羽一般径直射向了她。 三娘子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顿时有些后悔没有让田妈妈陪着一道来。 可还不等三娘子做什么反应,背对着她的奉姐儿就在那边夸张的喊道,“二爷,我肚子实在疼的要命,不如……” “奉姐姐你怎么了?”看着陆承廷那如冰湖深潭一般的双眸,三娘子几乎都来不及细想,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就放声喊了一句。 奉姐儿闻言抬起了头,脸上神色僵硬,水杏一般的双眸中透出了些许的懊恼和不满。 三娘子心中划过一丝冷笑,可口味却一派天真,“你肚子不舒服吗,我陪你去净房吧,如果……” “不用了!”谁知奉姐儿却突然正色打断了三娘子的话,佯装咳了几下道,“许是方才吃了两口凉茶,现在已经没事了。”她说罢,便凝神细细的看了三娘子一眼,然后直起了腰身,转身就往万云楼的前院走去。 而就在奉姐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陆承廷也从容的迈开了步子,不过在走过三娘子身边的时候,他还是礼貌而疏离的冲半大不小的三娘子抱了抱拳,轻轻的说了一声——“多谢了,小丫头。” 三娘子其实挺想搭着陆承廷的话顺带和他聊上两句的,可一边想想一旁还紧紧牵着她的手的五娘子,一边想想方才奉姐儿的一举一动,三娘子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念头,只客道的垂首回了一句,“也多谢您方才的救命之恩!” 上一世,三娘子和靖安侯府的人是没有半点干系的,但即便如此,对威风凛凛的陆家二爷,她依然是有所耳闻的。 太子亲信,年少成名,营中新贵,侯府奇才——这些冠在陆承廷身上的头衔在上一世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三娘子知道,在之后将要发生的“永新之乱”中,陆承廷会成为那个力护太子、镇压叛军从而一朝飞黄腾达的人,是以如今见到本尊,又有幸被他所救,要说三娘子不激动不感恩那是假的。 可是一想到两人此时此刻是因何事打的照面和之前陆承廷看她那冷若寒潭的目光,三娘子又觉得就算好奇也不该去惹一身骚,所以当下说完那一句话,她便头也不回的拉着五娘子就往净房跑去,毫无留恋。 ☆、第13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上) 奉姐儿的事止于万云楼后院的小径,带五娘子从净房回到雅室以后,三娘子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而早已回座的奉姐儿也依旧谈笑风生,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大半日的小聚,小娘子们听足了戏聊畅了天,即便是处处挑剔的梁二娘子,在散席的时候都有些不舍的拉着四娘子道,“明年春闱我五哥哥也要下场迎考了,若他回头也得了好成绩,我就去求母亲也给我五哥哥开几桌,回头你且等着我的帖子!” 四娘子连连点头,眼中放光道,“改明儿让你哥哥来寻我大哥哥讨些题目去做做,兴许也能有些帮助。” 梁二娘子高兴的拉着四娘子咬了好久的耳朵,上马车以前她还从腰间抽出了一方崭新的绢帕塞到了四娘子的手中,小声说,“这是最新的花样子,你拿着玩儿。” 而那一边,三娘子和姚初娘子也有些相见恨晚,两人立在万云楼的门厅里,姚初娘子就拉着三娘子的手道,“咱们以后没事儿多联系,你且也常给你家老祖宗读我祖母的信吧,你家老祖宗信里都说着呢。” “我闲时多,写信肯定比姐姐勤快,姐姐到时可别恼了我的啰嗦。”三娘子连连点头。 “你个小罅隙鬼!”姚初娘子笑着拍了一下三娘子的肩,两人又亲热的聊了几句,直到门口有妈妈喊了一声,几个小娘子方才收声作罢依次挨着个儿出了万云楼的敞厅。 当日傍晚回到许府以后,许世嘉并了三娘子、四娘子和五娘子一道去秦氏跟前请安,可不等众人挪步,许世嘉却是先给几个妹妹赔起了不是。 “之前在万元楼我和几位世兄聊的酣,也是有听到外头一度闹哄哄的,可却不曾往心里头去。”许世嘉说着脸上浮起了愁色,“也是中途我和同窗的方大哥去净房的时候听万云楼的小厮们说起,这才知道妹妹们的马车惊了马。可当时你们都已经在雅室落座了,男女有别,我也不便冒然前往细问,这才等到了现在,请妹妹们勿怪。”许世嘉说着,还冲三娘子几人深深的鞠了躬,以表歉意。 三娘子闻言,看了四娘子和五娘子一眼,随即开口道,“大哥哥顾虑的对,咱们本就是有惊无险并无大碍,小小意外,大哥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是啊!”四娘子接着说道,“今日本就是咱们沾了大哥哥的光,不仅听了好几出小梨园的戏,还吃了万云楼最出名的天炉烤鸭,眼福口福都饱啦,有什么惊都压下去咯。” 四娘子本就是许世嘉的胞妹,这番话说的又够俏皮中听,一下子就让许世嘉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三娘子看在眼中,不由微叹,但是后来几人进了明月居到了秦氏跟前请安的时候,三娘子还是当着秦氏的面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相助她和五娘子脱困马车的事儿说了出来。 虽三娘子不过是点到为止,可从秦氏的表情上她就能猜出,秦氏是听懂了她说这番话的用意的。 ☆、第14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中) 这夜,三娘子睡的浅,临近破晓还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中,她赤着脚,在很大很大的一座空宅子里奔跑,耳边是雨落青瓦的“滴答”声和自己急促的喘气声,三娘子甚至能感觉到那从脚底直窜上来的寒意微刺着她的赤足。 忽然,前面似隐约有了一点亮光,她不假思索的冲着那微光跑了过去,结果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口漆黑的木棺顶端燃着一根快要见底的白蜡,三娘子整个人瑟瑟发抖,却鬼使神差一般的挪着步子向那口木棺走去。 屋子里灌进的风格外的阴森,忽然,蜡烛“滋”的一声被吹灭了,可是窗外惨白的月色却透过窗棂照在了木棺上。 三娘子的呼吸微弱,但她依然努力的踮起脚尖越过木棺的边沿探头看去,而就在这时,她颤抖的瞳孔中映出的竟是自己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啊……” 随着一声嘶哑的尖叫,睡在抱夏值夜的子衿揉着眼睛冲了进来,视线一定,她就看到三娘子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边,满头大汗,目光不聚。 “娘子怎么了,做恶梦了?”子衿连忙倒了温水取了中衣,一边把衣服披在了三娘子的肩上一边喂她喝了几口水,方才又转身走到案桌边挑亮了已暗的蜡烛,又道,“娘子自从生病以后睡得就没有以前踏实了,有时瞧着您惊醒了以后就很少能再睡着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再开个什么宁神的方子喝起来?” “什么时辰了?”三娘子喝了水以后多少缓过了一些神,可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这才二更天呢。”子衿拿着帕子擦了擦三娘子额头的湿汗,又问道,“要我陪着娘子睡一会儿么?” “好。”三娘子轻轻的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一句“别吹蜡烛”,随即便往床里头挪了挪身。 子衿应了一声后便掀开了薄被合衣躺下,见三娘子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床顶的薄绡云纹帐,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口和她聊道,“今儿小梨园的戏文好看么,去了哪几位头牌先生?” 三娘子闻言,缓缓地转过了身,看着一旁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的子衿,忽然没来由的感叹了一句道,“谢谢你,子衿。” “娘子……”子衿愣愣的转头看着三娘子,面对她大半夜这突如其来的真挚,一时半刻竟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能傻笑道,“你要谢我什么呐……” 三娘子但笑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的。 重活一次,她学会了站在最卑微的地方去仰视整个许府的人,所以今天她才能看明白,许世嘉看似对几个妹妹都是关怀体贴的,可是他最重视和心疼的到底还是只有一胞同出的四娘子而已。 而秦氏呢,三娘子清楚自己不过是秦氏手中的一颗棋子,但是只要她能听话能忍得住,她照样能做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让秦氏重视,更让秦氏不会随意的将她丢到棋盘上。 上一世,直到她死,许家也不过就是沾了个富贵边儿而已,即便跻身帝都,可却远远没能够到和那些高门大户论资排辈的地步。这一世,得上天垂怜,她手握一些不可言的天机,哪怕是少的可怜,可只要加以利用,就足以让她能彻底翻身。 她要的不多,无非就是想在现在的娘家和未来的夫家安身立命罢了,如今看来,只要她不贪心,这应该也并非难事! ☆、第15章 乌衣巷?执念定心(下) 因为二更天这一折腾,第二天晌午下了闺学后三娘子回了海棠轩倒头就睡,连午膳都没起来吃一口。 第4节 结果等她睡醒了想起来吃两口素面填肚子的时候,子佩匆匆进屋来报,姚家初娘子来了。 三娘子也被惊到了,面都顾不得吃了,连连让子衿给自己换衣梳头,又让子佩去张罗热茶和点心,生怕一会儿有所怠慢。 索性姚初娘子此番登门是正经造访,是以进了府,她是先去了明月居拜见了秦氏,然后又去了申罗堂拜见了许老夫人,是以兜兜转转这一大圈的,等她赶到三娘子的海棠轩的时候,也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姐姐可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面对姚初娘子,三娘子不愿摆深沉,反正如今她本就是小丫头片子的年纪,两人又是私下见,三娘子想着自己活络些总比刻板正经要来的更讨人喜欢。 而姚初娘子闻言,果然抿着笑意伸手就捏了捏三娘子粉嫩的小脸,抱歉道,“我这不是第一次登门做客么,总不能长辈都不见就直接跑来你的小院儿里吧。却不曾想你家老太太还特意吩咐丫鬟给我煮了甜茶,我不吃总是不成体统的,这才晚了一刻钟,倒让你给寻着把柄了。” “祖母请你吃茶了么?”三娘子闻言连忙顺杆爬道,“那敢情好,可省了我这一壶碧螺春了,想必姐姐现在肚子还饱着呢,回头那碟子水晶糕说不定都能保下来。” 姚初娘子一愣,顿时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抹着眼角渗出的笑泪骂道,“好你个许孝熙,我头一回来你这儿做客,你非但没想着怎么拿吃的喝的招呼我,倒尽想着怎么替自己省吃食了,你这骨子精明劲儿,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带好东西来。” “姚姐姐就是心疼我,若这会儿真给我带来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姐姐可不许藏着掖着呢。”眼见寒暄得够热火了,三娘子便亲昵状的搂住了姚初娘子的胳膊,一边将她好生的引进了内屋厢房,一边冲一旁的子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屋里伺候的丫鬟都退出去。 姚初娘子这是第一次来许府做客,更是头一回进三娘子的海棠轩。一路走来,她见着这不大的连院着实简单,一间外堂,一间耳房,里头的内厢房边上还有一个极小的抱夏,地方小的都不及她的独院一半大,可布置的却是清新雅致别具用心的。旁的不说,就单说那一只放在窗台上的插着两朵含苞待放金红山茶花的青釉白地长颈瓷瓶,便多少能看出一点三娘子的精致来。 “姐姐快坐,这两天转眼就热了许多,姐姐先喝口茶擦擦汗。”就在姚初娘子出神打量屋子的时候,三娘子已经递上了绞干的帕子,笑眯眯的拉着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姚初娘子一回神,接过帕子的时候才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方才周遭簇着的几个丫鬟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连带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家婢都不知了去向。 “我想和姐姐说说贴己话,随着姐姐一并来的小丫鬟我让子佩带着她去耳房喝茶了,姐姐放心,我屋里都是乖巧的人,不会让姐姐的人吃亏的。”见姚初娘子正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三娘子索性就大大方方的开了口。 ☆、第16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上) 姚初娘子今日来的唐突,在三娘子眼中无外乎就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诚然,昨日万云楼一聚,她和姚初娘子是有着相见恨晚之感的,但三娘子相信,就算再觉得她许孝熙可以深交,可姚初娘子这样的贵门嫡出小姐也决计不会在第二天就“噌噌”的跑来找她打发时间闲聊的,此番姚初娘子登门,必是有事要说。 而这“事”嘛……三娘子心中暗暗思忖,或许多半应该和奉姐儿有关吧。 “母亲说的没有错,妹妹……你是个七巧玲珑心的。”面对三娘子的诚意坦然,姚初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可是再抬头的时候,她却下意识的拿着手中的帕子抹起了眼泪。 “姚姐姐……”三娘子一时不知要如何接话,只能默默的伸手抚了一下姚初娘子微颤的肩。 “其实我今日来,是来同妹妹道谢的,妹妹明理懂事,我姚家姐妹都欠了妹妹一个人情。” “是……因为奉姐姐吗?”姚初娘子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三娘子觉得也没什么是不能再摊开来说的了。 姚初娘子闻言,含着泪咬了咬牙点头道,“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便是连母亲和祖母都不曾想到吴家母女竟会做出这般恬不知耻的事来!” “可是,我不懂……”三娘子有些纳闷,“姐姐是如何知道奉姐姐做的那件事的?”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在妹妹面前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姚初娘子冷笑道,“妹妹也觉得奇怪吧?万云楼那一出龌龊的闹剧妹妹捂得好,她吴念奉也捂的好,照理说这事儿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才对!可偏偏吴家母女心念大的很,昨儿傍晚咱们回了府,奉姐儿就跑到了我母亲跟前去请安,说什么希望我母亲去靖安侯府说个媒,哪怕是做小,她也是认了的。” 静得可闻针落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三娘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饶是她重活两世,这节骨眼儿上三娘子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奉姐儿此人了。 “你说,可不可笑!”姚初娘子忿忿又道,“无奈开始母亲只当她吴念奉就是说了句玩笑话,可谁知她竟当着我们姐妹的面,把之前在万云楼发生的下作事都说了一通,还说若非因为你搅合,陆二爷定会对她怜香惜玉的……”说到这里,姚初娘子气得整个人又抖了起来,“我自认从小也是见了些市面的,可却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这般自不量力恬不知耻的姑娘家!她今年已经一十有四了,比我还虚长了一岁,这大设防的年纪,竟就这样横冲直撞的往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冲,我真是……”姚初娘子哭得泪如雨下,手中的那方帕子已湿了大半,本是有神的双眸顿时红得如核桃一般肿了起来。 “姐姐快别哭了,既晓得她是个不知礼数的人,也便犯不着同她置这样的气。”上一世,三娘子自己把自己活得金贵,宽慰人的话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而这一世,虽她多少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可府中上上下下对她还是多有恭谨的,是以这宽慰人的话她也很少有机会说,因此这会儿对着哭成了泪人的姚初娘子,三娘子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第17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中) 而姚初娘子显然是为了坦诚而来的,闻言便摇头张口道,“妹妹还小,又是久居邵阳县,对帝都的事儿知道的并不多。先不说那靖安侯府的陆二爷头上是已经有了婚约的,就单说咱们这样年纪的深宅小姐,若是吴念奉这事传了出去,那母亲回头还怎么帮我出去说媒啊!”姚初娘子说着说着愤从心来,便一下子扑在了身旁的大迎枕上蒙着脸耸着肩就又放声哭了起来。 三娘子自然清楚姚初娘子这番话里的意思,可此刻碍着身份年纪,她却无法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是以只能在心中微微叹了叹气,然后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姚初娘子哭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初娘子的哭声终于轻了下去,三娘子见状,连忙将一旁已经凉了的茶推到她的面前,然后轻声道,“姐姐且喝口水润润嗓子,为了那种人哭哑了声儿可是不值当的。” “让……妹妹见笑了。”姚初娘子直起了身,一边摸着如核桃一般红肿的双眼,一边颤颤得端起了茶杯。 “我嘴笨,见姐姐哭得这样伤心也是不忍,可……我、我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姐姐才好。”三娘子说得结巴,脸上神情尤为真挚。 姚初娘子见状就猛地摇起了头,“妹妹快别这么说,昨日在万云楼,妹妹已经做的很体贴仔细了,若不是妹妹,咱们姚家的姐妹可就都要跟着遭殃了。” “方才姐姐说,那陆二爷是已经有了婚约的?”这事三娘子自然是知道的,陆承廷的嫡妻是武平侯府宣家的嫡女,这桩婚事在当时也是街头巷尾的美谈。 武平侯府三代入营,头上都挂着响当当的军功,家中子女嫁娶之人非富即贵,沾得也大多是皇亲国戚的人脉,且宣家这个嫡女称得上是帝都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之一,从小出入宫廷,深得皇后娘娘的疼爱,当年出嫁,据说她那绵延数十里的嫁妆中的头一抬就是皇后娘娘钦赐的一对龙凤呈祥玉如意。 只可惜,天嫉红颜,三娘子知道,陆承廷的这个嫡妻很早就香消玉殒了,好像也就是在自己出嫁前后的那一年中。 但不管是靖安侯府还是武平侯府,对当年和现在的三娘子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贵宅门第,所以关于陆、宣两家的婚事,三娘子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过就是模糊笼统的听了几耳朵罢了。 而姚初娘子这会儿已是哭尽了眼泪缓过了神,闻言便道,“是,说起来那日七妹唐突,称陆家二爷是咱们的表叔,妹妹可还记得这事儿?”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姚初娘子继续道,“我七妹这一喊其实也没错,靖安侯府和咱们家是沾了亲带了故的,我们外祖母和宫里的蕙妃娘娘是表姐妹,蕙妃娘娘你知道吗?” 三娘子自然知道,可面上她却佯装糊涂的摇头道,“宫里的事儿离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远……” 姚初娘子便连忙解释说,“蕙妃娘娘就是靖安老侯爷的胞姐!” “原来如此。”三娘子装着恍然大悟的点了头。 ☆、第18章 乌衣巷?对坐哭诉(下) 可姚初娘子却苦笑道,“可其实咱们喊这一声表叔实在是高攀的,外祖母和蕙妃娘娘幼时还有些走动,自打娘娘进宫以后就鲜少联系了,如今靖安侯府风头正盛,又和武平侯宣家结下了这样体面的亲事,往后那就是只见富贵的路子。所以父亲和母亲平日就总耳提命面着,让咱们这些小辈也别总是随处张扬和靖安侯府的这层关系。” “世伯和伯母怕也是知道富贵难共的道理,其实不高攀,也是对姐姐最好的保护。” 三娘子这句由衷的话惹得姚初娘子眼前一亮,连连拉住她的手道,“母亲真是没瞧错人,妹妹心思灵透,眼界甚宽,是个识大体的。” 三娘子一阵心虚,干笑道,“姐姐这话说了两回,太重了,妹妹当不起的。” “当得起!”姚初娘子却郑重道,“从前祖母与你家老祖宗书信往来,我便知道许家有个三娘子,知书达理性子温婉,眼下妹妹又肯这般不遗余力的帮我们姚家姐妹解围,我实在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姚初娘子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姐姐快别哭了,不然一会儿便是热帕子都压不下去了,回头你出去,旁人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三娘子连忙递上了干净的帕子,诚意道,“其实奉姐姐那事儿也是巧,我和五妹妹都还未到设防的年纪,那般大咧咧的站在陆家二爷的跟前左右也不唐突。且我也借了机会谢了陆二爷,总算也是了了心愿,毕竟说起来他确实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想到昨日的那场惊马,三娘子也是心有余悸的,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这条命,她看的很重很重,她日日想着要换一种活法,要扬眉吐气一次,可不能什么事儿都还不曾做就先又咽了气! 所以,陆承廷这一出手相助,三娘子是感恩戴德的! “是妹妹福大命大,我也是回去以后才听母亲说的,昨日陆二爷会出现在万云楼,是因为有校场的营官要与他商议私事,寻常他也是鲜少出宫的,这一次真的是妹妹的运气好。” “难怪了……”三娘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而问道,“那奉姐姐现在……” “她和我表姨母已经被祖母连夜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了。”姚初娘子面色凝重,终还是叹气道,“说起来我表姨母也是不认命的,最开始的时候我表姨夫外放得势,那几年,他们家也是风调雨顺的,后来我表姨夫风寒不治走的早,家里没了主心骨,我表姨母他们的日子就难捱了。据说这次来,姨母和奉姐儿是铁了心要在城中攀一门亲事的,只是不曾想就这么动了歪脑筋,难怪那日我说起收到你的帖子,我姨母竟那般多嘴游说我母亲,原来是居心叵测的。好在他们撞上的是陆家那尊冷面神,若是真给奉姐儿遇到个什么多情的公子哥儿……”姚初娘子说着说着便不寒而栗起来。 “姐姐也别多想,这些事都是长辈们要操心的,如今奉姐儿的事已被你祖母严严实实的捂住了,你姨母一家人也是久居临安,只要你家老祖宗把人看紧了,想必后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了,只是……陆二爷哪里……你们要准备怎么办?”毕竟陆承廷才是奉姐儿当时准备设套的唯一人选。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祖母说了,这事儿对你能说,对陆家二爷也能说。”姚初娘子的言下之意就是姚家应该已经派了可靠之人把奉姐儿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陆承廷了。 三娘子闻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由衷道,“你家老祖宗才是最通透的那个人呢。” ☆、第19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上) 一入七月,昼热夜闷,日子一下子难捱了起来。 三娘子原本就苦夏,这样的天气,她便是越发的不爱出门了,整日除了必须的晨昏定省和上午的闺学之外,剩下的时间她全都窝在了海棠轩里,午睡前看一会儿书,下午起来以后不是描红就是绣娟,安排的倒也是规律。 只是她不出门,却总有人时不时的来串门子,这日午后,撑着伞踩着骄阳而来的便是五娘子。 话说自打万云楼小聚之后,五娘子便对三娘子亲近了许多,连带着肖姨娘也和她多了不少走动。 “紫檀呢?”见五娘子只身进屋,三娘子好奇的问道,“就你一个人过来?” “我姨娘今日咳了两声,紫檀不放心,我便一个人过来找三姐姐玩儿了,反正也就几步路呢。”五娘子说完,一旁的子衿便上前服侍她脱了软鞋,又连连用冰了的帕子给她擦了脖颈和掌心,方才虚扶着她上了三娘子坐着的罗汉床。 “三姐姐屋子就是舒坦,子衿姐姐她们全都是知冷知热的,也是三姐姐教的好。”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脖子沿到了锁骨,五娘子微微的感叹了一声,粉嫩的小脸顿时舒展开了不少。 三娘子笑着将手边的果盘推到了五娘子的面前,“这葡萄是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冰得很,你可不能合着茶贪吃呢,仔细一会儿闹了肚子姨娘要心疼了。” “三姐姐疼我!”五娘子冲着三娘子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娇憨。 三娘子眼露浅笑的看着对面的小妹妹,不由的分了心。 万云楼紧紧搂着五娘子的那一瞬间,三娘子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算计的,她有,而且目的心很重。 偌大的许府,富贵的三房,她看似金贵,却不过只是高门里的一介庶女,虽有嫡母兄妹,却终究和自己隔了肚子不同心。这时候,三娘子自然就想到了和自己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五娘子。 上一世,肖姨娘这一房三娘子是几乎没有放在过眼中的,可是重活一次,她站的低了,看的反而更高更宽了。 肖姨娘是贵妾,当年也是许三老爷正经下聘大红花轿抬进门的,肖家虽然清贫,但是前后也出了两个秀才,在老家县上也是有些声望的。 说起来肖姨娘的肚子也是争气,当年进府没多久,她就怀了身孕,结果一胎二珠,龙凤呈祥,生下双胞,福气满满。 因为是贵妾之子,所以当年五娘子和远哥儿生下来以后秦氏并未插手,是以直到今日,两个孩子依然是养在肖姨娘身边的。 可是在三娘子的记忆中,五娘子生性软弱,小的时候还好,但长开了以后便爱学着四娘子的举止打扮,偏她不过是个庶女又养在姨娘跟前,眼界不宽,所以每每都有些东施效颦的模样。 远哥儿呢,才学见识肯定是比不过兄长许世嘉的,且前头也不知是秦氏还是谁压着,三娘子记得上一世,远哥儿是直到八岁才开始启蒙的,比许世嘉足足晚了五年。 但是这一世,三娘子为了自己,却想搭一搭肖姨娘这条船。毕竟同为庶女,五娘子哪怕再不济,可她身上还是有令三娘子羡艳之处的,那就是肖姨娘这个生母。 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三娘子是感觉不到有生母和没有生母对她来说有什么差别的,可是出嫁从夫之后,她却深感其中滋味。 孤身高宅,其实和寄人篱下没有太大区别,而高门庶女的身份又是格外尴尬的,未来是高嫁还是低嫁,她们不过都是家门里的一颗棋子,所以,她要用尽一切的办法笼络住周围人的心,她并非想伤天害理,而是前面的路荆棘密布,她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又或许有一天,她还能反过来辅佐旁人,这种两两相惠的好事,三娘子觉得聪明隐忍如肖姨娘,应该不会不放在眼中的。 ☆、第20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中) “三姐姐,姨娘偷偷告诉我,母亲那边已经开始准备给嘉哥哥说亲了。”甜滋滋的吃了几颗葡萄以后,五娘子擦了擦手,拉了一下正出神的三娘子的衣袖,一脸的正经。 三娘子回神一愣,“你姨娘怎么知道的?” “前几日姨娘去请安,进屋的时候母亲正在和田妈妈说话,一时没来得及收住声儿。”五娘子眨了眨眼睛。 三娘子在心中微笑,看来她对五娘子的这份“救命之恩”肖姨娘是已经记在心里了,“嘉哥哥今年已经十岁有三了,他明年下场考试若是顺当,也该考回一身功名了,算算年纪,母亲动这心思也是对的。” “不过嘉哥哥的事儿,好像前后是祖母张罗的。”五娘子想着来之前肖姨娘吩咐的话,便连连又补了一句。 三娘子但笑不语,这才眯着眼细细的打量了面前的小妹妹一番,随即叹气道,“你这身紫绡金纱柳叶纹褙子是按着四娘子那身衣裳做的吧?” 五娘子一愣,眨巴了一下眼道,“三姐姐也瞧出来了,好看吗?”这段日子,五娘子和三娘子走的近,姐妹俩私下待着的时候,五娘子便没了人前那怕生的模样,偶尔还会同三娘子撒撒娇,十足的小姑娘家姿态。 “好看,可是不及穿在四娘子身上好看。”三娘子说着站起了身,打开了屋角的金玄色螺钿漆木大柜子,从里头翻出了一件浅红羽纱蝶戏水仙褙子,然后走到了五娘子的身边将衣衫压在了她的肩上比了比,然后蹲下身子笑道,“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金贵,你有你的天真可爱,若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四娘子这一道风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五娘子懵懵懂懂的看着三娘子,心中有些抓不住的思绪缓缓闪过,当下却捉摸不透那种感觉,只能愣愣的点了点头,冲三娘子甜甜的笑了一笑。 第二日,三娘子下了闺学刚出堂屋,伺候在许老夫人身边的周妈妈就笑眯眯的迎了上来道,“三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三娘子不由有些意外,却敛了神色转手就将挎包交给了一旁的子佩,然后礼数周全的冲周妈妈点了点头,不出半声的跟着周妈妈就迈开了步子。 第5节 许老夫人的申罗堂在宅子的南边口,和三娘子上闺学的堂屋隔了整整一个抄手游廊。别看周妈妈有些年岁了,可是脚程却不慢,这会儿的三娘子身子还未长开,周妈妈的一步,三娘子要连跨两步才能跟上,是以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申罗堂的时候,三娘子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热得脸颊通红了。 可周妈妈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笑道,“三娘子进去吧,老夫人在里头等着您呢。” 三娘子有些诧异,心中不由的生出了警惕,便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先是同周妈妈做了谢,然后便轻巧的提裙跨槛进了内堂。 自从许家老太爷过世以后许老夫人就在申罗堂的正屋里摆起了佛龛,龛前的香连年不断,日子久了,堂内就被熏上了厚重的檀香味,浓烈得一沾即染,挥之不去。 三娘子从前就不喜欢檀香味儿,如今也是不喜欢的,可是她却懂得了遮掩,且遮得毫不显山露水。 “三丫头来啦。”三娘子一路碎步而行,刚进内屋,就听到了许老夫人的声音。 许老夫人已是五旬迟暮之人了,难得的是精气神还算不错,平时牙口也好,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多见,如今膝下儿孙满堂,怎么说都是比已世的许老太爷要有福气的多了。 “祖母。”三娘子应声进屋,一见面就给许老夫人行了请安礼。 老太太笑呵呵的让她上了罗汉床,几句嘘寒问暖下来径直就道,“这两日你同姚家初娘子还有书信往来吗?” 三娘子心头一怔,突然嗅出了些“无事不请客登门”的味道来,便压着好奇心仔细回道,“上个月我还给姚姐姐去了一封信,不过倒是一直没收到姐姐回的信呢。” 老太太神色无波的点了点头,忽然一搁手中的盖碗茶,清着嗓子问,“五月的时候你们借了嘉哥儿的东风在万云楼小聚那一回,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儿么?” ☆、第21章 乌衣巷?精心而为(下) 三娘子缓缓的屏住了呼吸,静静的感受着自己一下又一下剧烈的心跳,忽然仿佛溺了水的人儿一般在无边的冷波中寻不着方向了。 许老夫人这话问的直接,可三娘子却拿捏不准老人家的心思何意。 如果说,是因为许世嘉和姚初娘子的婚约,而让老太太知道了当初万云楼奉姐儿的丑态,那么老太太心中有所掂量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却为什么要喊了她来问话呢? 而且当时姚初娘子来的时候分明告诉过她,奉姐儿的事情姚家只同两个人坦白过,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靖安侯府的陆二爷。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谁都懂,姚家人不会傻到在说媒保亲的当下还做出自己家捅自己家娄子的事儿来,那不是傻吗? 想到这里,三娘子豁然开朗的暗中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似一脸糊涂的摇头道,“除了那日惊马,之后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儿了,咱们几个姐妹吃茶看戏,聊的也是投缘,第二日姚姐姐来的时候我虽惊讶,但也觉得姐姐真是性情中人,说了与我相见恨晚要来拜会,竟第二日就过来了,倒是叫我措手不及了。” 三娘子声音糯糯的,可神情倒是很坚定,许老夫人从容的看过去,只见孙女脸上的潮红还不曾褪去,脸蛋看上去比过完年那会儿要圆润了些,可五官却好像长开了一点,身子也开始抽长了,整个人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一般水灵透泽,明媚娇羞,举手投足之间也颇有些大家闺秀的做派,不由便软了声音道,“难得你和姚家初娘子走的近,这也是缘分,姚家久居帝都,看的自然比咱们多,想来你也能从初娘子身上学不少的东西。” “祖母说的是。”见老太太不着痕迹的就把话题扯开了,三娘子暗中便松了一口气,好险……不过好在她总算是赌对了一把! 那之后,祖孙俩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天,直到老太太眼露乏倦之色了,三娘子方才起身告了辞。 可待她一出内厢房,这边已经眯着眼的许老夫人却是双眸一睁,脸上神情顿显凌厉。 “方才你是一路快走回来的?”老太太不曾转头,倒是张口就问。 而这边老太太话音未落,那边耳房里,周妈妈就已经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是,不瞒您说,中间我还特意加快了几步,可三娘子硬是一声都没有喊,紧紧的跟在老奴后面。到了堂屋的时候我回头去看,三娘子额头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了,气都是带着喘儿的。”周妈妈小声回道。 “你说,是不是我年纪大了容易起疑心?”许老夫人这才转头看了周妈妈一眼,眼底露出了自嘲一般的浅笑。 周妈妈连忙上前了两步,一边调整了一下老太太背后的靠枕,一边伸手轻轻的捏着她的肩颈道,“您这顾虑也是有理的,那姚家是什么人家,姚老爷如今官运正盛,按说即便是您动了小辈们的心思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呢,可这一回,却是姚家老太太先出的声儿,这突然来的好姻缘,您多想两回也是对的。” 许老夫人闻言叹气道,“诶,也是我久居内宅,整天看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人勾心斗角,把人心给想复杂了,其实回想看看,当年我和姚家老姐姐那真是闺阁至交,所有的贴心话我都会往老姐姐跟前倒,老姐姐如今还能想着我,也是因为这些年的交情没有散啊,再说了,三房这两年窜的快,嘉哥儿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配了姚家闺女,本就是不跌份儿的。” “可不是嘛!”周妈妈闻言赶紧点头,“其实按我说,姚家初娘子那日突然来寻咱们三娘子可能还真就是两人投缘来着,这情分啊,合着和您同姚家老太太有的一比呢。” “三丫头……”一听周妈妈提起三娘子,许老夫人的眼神又敛了敛,“这孩子打小就养在三媳妇跟前,说着也奇怪,小的时候我瞧着这孩子还不怎么合心意,这两年却见得她也是乖巧伶俐的,颇有长姐的气度风范啊,只可惜……” “有老祖宗您照佛着,三娘子可惜不了。”周妈妈伺候了许老夫人一辈子了,一听她这口气便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当下就连连打断了老太太的感春悲秋,只一句恭维的笑语就把屋子里的气氛给调转了过来,随即便把话给岔开了。 ☆、第22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上) 过了八月,许世嘉和姚家初娘子的婚事便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偌大的许家老宅上空,因为,中秋节刚过没多久,三房就提出了要分家。 其实,早在四月初皇上钦点了许三老爷以后,“分家”一说就已经从许宅各处冒出过声儿了,只是那时候三房不说破,长房、二房和四房也只能继续在那儿装傻充愣。 如今,这说辞从许三老爷口中亲自说了出来,整个许府上上下下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许家一门四进的大院子里一共住了近三十来口人,这当中,长房和三房是嫡出,二房和四房是庶出。当年许家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长房大老爷曾提出过要分家,结果大老爷被老太爷罚跪在宗族祠堂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那之后,“分家”一词便再也没有从许家四个房任何一个老爷口中说出过。 可如今时过境迁,现在的许家,早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个仕途不明、前程未卜需要一家子老少团结齐心一致向外的许家了。 这几年,许家大老爷外放在登州,政绩朗朗,官民有赞,虽离家千里清苦万分,但只要再兢兢业业的挨上几年,到时想要回帝都谋个官职养老也并不是奢望。而二房和四房的两位老爷一个在县上安分的做着铺租营生,一个则勤恳的守着庄子上的田铺,这几年连着也是和和气气鲜少有为票子银子红过脸的。 家宅宁和,人丁兴旺,子嗣有业,前程似锦。这四句话,正是如今许府的写照。 所以,当许三老爷提出要迁家进京分宅而居的时候,许老夫人虽当即不曾点头,可也没有把话给说死了。 其实,老太太心里是个敞亮的,她知道“三代养贵,福泽绵延”的道理。 可是伺候了老太太多年的周妈妈却犯了糊涂,便是不由自主的在许三老爷走了以后张口问老太太道,“老奴不懂,瞧着您的模样,莫非三爷这念想,老夫人您是想允了不成?” “既老三都已经开了口,难不成我还能摇这个头?”老太太微眯着眼,右手不停地拨着一直攥在掌心中的那串白玉南珠。 “老夫人!”周妈妈惊得瞪大了眼睛,“当年大老爷提出要分家,老太爷可是发了好大好大一通脾气的,眼下旧事重提,可您若是在这个时候允了三老爷,那长房那边难免要同您生出罅隙来的。” “怨我偏心么?”许老夫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笑的有些冷然。 周妈妈一愣,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老太太见状,“砰”的一下搁下了手中的珠串,伸手指了指窗外院子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夏竹道,“新物旧墙,此非彼时。” “老奴不懂……”周妈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您是说如今咱们许家已经不是从前的许家了?”可是不对啊,许家如今家风严谨各房和睦,不管是兄弟之间还是妯娌之间又或者是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辈之间,看到的都是一团和气,更不要说如今三老爷风头正盛,许家这分明是已经冒出了头了呀,有什么不对的吗? ☆、第23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中) 而视线旁移的许老夫人闻言却凝神笑道,“咱们老许家自然还是那个老许家,只是如今要走的路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许家发迹的晚,到了老太爷这一辈,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县爷,虽说族里读书人是出了不少,可‘清贵’二字却和咱们老许家是沾不上半点干系的。俗话都说三代养贵三代养贵,这三代,到了老三他们这一辈,才真的算是积上了德了。”见周妈妈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老太太又继续道,“当年长房要分家老太爷不点头,那是因为满屋子的书生,别说功名了,连个秀才都瞧不见,老大要上京,可他一个穷考生,拖家带口的分了家能做什么?他们父子俩因此置了十几年的气,直到孟哥儿出生了,老大考中了进士,父子俩才多少缓和了些。可是你说,要真论读书为官,是不是老三更有慧根?” 周妈妈语塞。 “说起来许家这些年能平平顺顺的,无外乎就是因为一个‘和’字,家和万事兴,旁的人家内宅里那些龌龊的事儿在咱们老许家总是少见的,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我老太婆都是一概而论的,但是天资赋人却并不是均等而分的。老二和老四暂且不说,就老大,他这个五品知州左右是应该已经到了头了,可只要他心念不偏,这辈子靠着俸禄安享晚年是不成问题了,但是下头那些小辈呢?孟哥儿,骏哥儿,阶哥儿,嘉哥儿……几个哥儿哪一个不是都已经在准备应考了,咱们许家能不能跻身清贵之流,看的就是下面这几个哥儿争气不争气,但是这前头,却是要有人先去冲锋陷阵的。” “您是说……”老太太话已至此,周妈妈豁然开朗。 “如今,也只有老三有这个能耐和魄力,你若不放他走,他又怎么能去施展抱负呢?”许老夫人说着不由又苦笑了一下,“都是我老婆子身上掉下的肉,老三这一走,我能不心疼么?可是不过就是分家,又不是出宗祠去祖籍,分了家,老三一家老小还是我们老许家的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来,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我知道他的性子,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这些年,三房的动静我都看着,老三媳妇是个精明的,却也是个懂事的,分了家,内宅由她秦氏张罗着,也是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的,这利弊权衡,怎么说都是分家更占理,我又何必当着老许家的发迹之路呢?” “还是老夫人您看得通透啊。”听罢老太太的这一番话,周妈妈佩服万分,也是心服口服的。 可老太太却眼露寂寥道,“其实我不过就是一把老骨头了,这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兜在棺材里头了,若说想图的,不过就是希望家里面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罢了。许家这些年子嗣不难,可也远算不上是多的,回头老三家这一搬空啊,东边算是彻底冷清咯。” “瞧您说的。”周妈妈闻言连忙宽慰说,“邵阳本就离帝都不远,想来三老爷他们就算进了京,也会时常回来走动小住的。” 许老夫人听了又叹气道,“诶,即便再近,分了家就是分了家,可只要老三有心,能懂我这个做娘的考量,也就不枉我今日护他这一程了!” ☆、第24章 乌衣巷?此非彼时(下) 随后没出两日,申罗堂那里就传出了确凿的消息,许家老太太点头允了许三老爷之请,同意三房分家上京另立门户。 这消息一出,许家顿时“热闹”了起来。先是长房的人一天之内进了申罗堂三回,接着二房的人又借了什么劳什子的由头占了老太太午睡的时辰,还有就是四房老爷,本是要在庄子上待到九月初才回来的,结果却是悄然无息的就打了个回马枪。 而且更闹忙的是,长辈这头各房话声还不见一致呢,小辈里头的争锋相对却渐渐的冒了头儿。 话说这日闺学刚散,教许家各房小姐们启蒙识字的老先生前脚才出厅门,四娘子后脚就被二娘子堵在了桌角边。 “二姐姐这是做什么?”二娘子是二房嫡长女,可二房本就是庶出,虽说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面儿上都是和和气气的,但是二娘子每每见了长房和三房的人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偏二房闺女家就她一个,上头爹妈宠的很,日子久了就养成了二娘子略见跋扈的性子,私下还真是和四娘子有的一拼的。 “瞧四妹妹说的,一家姐妹,我能对四妹妹做什么呀。”二娘子今年十一岁了,足足高出了四娘子一整个脑袋,此时此刻她那居高临下睨着眼看四娘子的模样简直气得四娘子内火直冒。 “那二姐姐是想学狗挡道咯?”可在二房面前,四娘子的尊贵感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需要刻意为之。 二娘子一听愣了愣,却立刻从容笑道,“四妹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马上要去帝都见大世面了,便是连咱们这些自家姐妹都不放在眼中了?”二娘子说着微微转过了头,她的身后站着许家一众姐妹,其中自然包括正在埋头整理书包的三娘子。 “二姐姐这风凉话说的,当着姐姐妹妹的面,可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呢?”这两日,四娘子天天被秦氏耳提命面不得借着“分家”一事在府上滋事挑衅,四娘子是满口答应的,可偏偏她不生事事自来,四娘子又是个脾气犟的,从来不会被人欺负到了头上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四妹妹想多了。”二娘子冷冷一笑,“我今儿不过是托个大,想跟妹妹讨一句话。” “什么话?”四娘子蹙眉,一个劲的去看拎着包要走的三娘子。 “妹妹以后去了帝都扎了根,可别忘了咱们这几个还住在县城里的亲姐妹哟,得了好的物件也记得给咱们几个开开眼,若是哪日我们想去见见帝都的气派了,妹妹可不能把咱们姐妹几个拒在门外啊。” 二娘子话音刚落,三娘子心里头就笑开了。 许家这几个小姐中,三娘子一直觉得二娘子是个妙人!你说她温雅贤淑吧,她说话做事却偏偏蕴着一股子糙劲糙理,你说她俗不可耐吧可她到底是二房嫡出的小姐,吃穿度用其实并不比四娘子差。再说了,二房这两年铺租的营生做的好,许家二太太手头可比三太太秦氏要宽裕的多了,关起门来,光是醉仙楼的八宝鸭,二娘子一年就要比四娘子多吃好几只呢,但偏偏这样养着,却还是养出了一个似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闺女。 ☆、第25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上) “二姐姐说什么我不懂。”二娘子把话挑的如此明白直接,饶是四娘子性格活络脸皮子厚,一时半刻也接不下她这一茬。 四娘子虽好争倔强了些,可这些年在秦氏悉心的调教下,她总算还是个明事理知轻重的。分家的事秦氏已经三令五申他们几个小辈不得妄言乱语,便是连许世嘉都不曾在这件事上说过一二,四娘子知道,眼下若是她出了头被二房捏住了把柄,回去肯定是少不得秦氏的一顿板子的。 “四妹妹不懂,三妹妹总能明白吧。”可二娘子今日偏像是有备而来誓不罢休一般,见四娘子油盐不进,她便顿时调转话锋直指向了身后默不作声的三娘子。 “今日大姐姐不在,二姐姐确是有了长姐的气度,懂得姐妹同心了。”三娘子微抬了眼帘看了一下和她隔着两张课桌的二娘子,答非所问。 “你什么意思?”二娘子素来看三娘子很是不爽利,毕竟论出身,三娘子不如她,论长幼,三娘子又在她之后,可偏偏这个三房的庶女却做尽了嫡女的姿态,尤其是这大半年来,二娘子发现三娘子说话做事愈发的滴水不漏让人捏不住把柄了,这让她不免光火。 “大姐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方才二姐姐那番话旁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可却突然想到,等大姐姐出嫁以后,咱们姐妹要见她……就难了。”三娘子说着说着佯装难受的垂下了眼帘,声音期艾道,“大姐姐素来疼我们,年初的时候她还一直抽着时间隔三差五的来上一上闺学,什么金丝蜜枣,什么甜橘鲜梨,但凡有了好东西,咱们几个做妹妹的总能得一份,方才二姐姐有句话说得对了,不计以后咱们谁离了府,可在外头却都是许家的女儿,这份姐妹恩情,想来咱们谁都是不能忘的。” 二娘子闻言,抽着嘴角笑道,“三妹妹可真是不害臊啊,这还不到设防的年纪说话也是不着边际的,竟就这般想着要早早嫁出府去呢。” 二娘子说罢,一旁四房的六娘子和七娘子已经笑出了声。 可三娘子却诧异的瞪大了眼睛略作不解道,“可……二姐姐不出阁,哪里又能轮得到我呢?我方才是在说二姐姐将来要是和大姐姐一样出了阁,可一定也要念着咱们下面这些妹妹,不要忘了咱们啊。毕竟若是换做我,定是万万舍不得和大家分开的,我想大姐姐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吧,我虽年纪尚小,但也能感同身受。可……二姐姐看着怎么好像有些暗中窃喜,莫非二姐姐对大姐姐一点情分也不记吗?” 三娘子几句话峰回路转的暗示了二娘子不顾姐妹之情,非但不珍惜彼此相处的时日,反而还肆意挑衅,至于三房分家一事,竟就这样被她模糊带过,片语不提了。 是以三娘子话音刚落,二娘子的笑意就戛然而止,顿时血色充脸支吾不语了,而四娘子则扬眉吐气的上前一步挽住了三娘子,又顺带拉上了还愣在一旁的五娘子,在众人的视线中傲气而去。 三人就这样并肩走了很久,直到出了抄手游廊,四娘子才解气道,“活该她先起了念头要捉弄我,以前大姐姐还在的时候她倒还是收敛的,如今在学堂做了大了,便是三天两头的想着怎么让咱们这些妹妹难堪,真是……”四娘子说着说着自然就转头去看三娘子,这一看便惊呼道,“许孝熙你真哭了呀?不是吧!” 三娘子闻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正想呛声,却忽然看到从不远处急匆匆小跑而来的田妈妈。 “哎哟我的三个小祖宗哦,今儿下学怎么这么折腾,太太可是已经问了有三、四回啦!” ☆、第26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中) 第6节 田妈妈亲自来接,说明秦氏那里确有要事,几个小娘子见状自然不敢耽搁,井然有序的跟着田妈妈速速的就赶去了明月居。 可是当三娘子的脚才刚踏入明月居的前院,从那几扇支开的窗子里便传出了一阵阵她熟悉的笑声。 三娘子脚步一滞,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哎呦……”结果紧紧跟在她后面的四娘子当即遭了殃,“许孝熙你往哪儿踩!” 三娘子魂不守舍的回了头,脑海里却飞快的遥想着从前的种种,晕乎间,她连自己是怎么被田妈妈拉进明月居内厢房的都不知道。 “都说帝都山水养人,这话可真是不假。瞧瞧妹妹,把这几个丫头养的多水灵标致啊!”随着一阵啧啧称赞的笑意,三娘子只感觉自己眼前一暗,一个风韵翩然的身影就笼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这是你们沈伯母,今日刚从江宁过来。”谈笑间,秦氏已经温和的开口做了介绍。 三娘子木讷的并了四娘子、五娘子一起给沈夫人行礼问安,然后又受了沈夫人的见面小礼,随即三人便被田妈妈带到了一旁的小杌子边挨个儿落了座。 “姐姐破费了。”见沈夫人坐回了罗汉床边,秦氏笑道,“这没过年过节的,不过见了见姐姐,倒让几个丫头得了便宜。” “妹妹这话说的是和我见外咯。”沈夫人声音不大,谦和暖心的笑意一直盈在脸上。她眼下不过是近三十的年纪,可保养的却很好,那圆润丰满的身姿衬了略施粉黛的颜容,真正是一派江南婉约的柔美之色。 可是,偏偏就是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却看得三娘子的心一阵一阵发寒。 这个江宁的沈夫人,便是她上一世的婆婆。在三娘子看来婆媳一场皆缘分,平心而论,沈夫人此人性子温柔宽和,待人以诚,私不见严,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统统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姿态,整个沈府里里外外鲜少有说她不好的。 三娘子一边想,一边悄悄抬起了头用余光去看正在和秦氏说笑的沈夫人,不禁思忖到——眼下是天福二十四年八月,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天福二十六年春末,沈夫人就要来同秦氏商议她和沈初年的亲事了。 可是这门亲事定下不到一年,沈初年就病逝了。沈夫人膝下就沈初年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据说那时她就跟着过世的儿子大病了一场,后来沈老爷为了能让发妻有个慰藉,就将宗族里庶出的沈初平过到了沈夫人的名下。 而紧接着,她许孝熙的婚事又被两家重新提起,只是这一次,成亲的对象换成了沈初平。 想到这里,三娘子看沈夫人的目光突然就带了一丝狠绝。 上一世,若非嫁给沈初平,她应该就不会死的那么惨,年纪轻轻,一尸两命,她还记得自己隔着产房那厚重的门帘都能听到沈初平和莲姨娘打情骂俏的声音。 而那几年为人媳为人妻的艰难日子中,三娘子对沈夫人这个婆婆并不是毫无恨意的。 是,沈夫人为人和善不假,可她的恶却偏偏就是因为她太心慈手软作风不硬了。身为宗妇、母亲和婆婆,沈夫人对沈初平宠妾灭妻的荒唐之举从来都是看在眼中却不加干涉的。 当年,在三娘子的面前,沈夫人这个婆婆不止一次声泪俱下的同三娘子说过她的丧子之哀,也正是因为心疼惶恐,所以对于过继在名下的沈初平,沈夫人几乎是纵容的,而就是她这样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才让三娘子当年在沈家内宅举步维艰…… 前尘如烟,随行而绊,那重重往事不禁让三娘子悲从心涌。这面前坐着的两个婉约妇人,一个是她的嫡母,一个是她将来的婆婆,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离亲情那么远,远到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只能自己替自己筹谋以后的生活? ☆、第27章 乌衣巷?亲客登门(下) 这次沈夫人登门许府不过是因为顺道路过,是以那日用过了晚膳以后,沈夫人就告辞离府了。 可是三娘子却在隔天都没有缓过神来,喝茶被烫了嘴,针黹被扎了手,描红描着描着连墨干了都不知道,瞧得近身伺候她的子衿和子佩心里直犯嘀咕,就怕三娘子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却藏着不说。 可正当小小的海棠轩因为三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显得有些令人气闷的时候,长房初娘子却敲开了海棠轩的大门。 初娘子进屋的时候三娘子正好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四目相接之际,两人不免都有些警惕。毕竟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初娘子和三娘子都是算不得亲厚的姐妹,再加上同为嫡出,长房和三房这些年私下也是有些明争暗斗的,虽折不了亲人间的情义,但如今三房发迹之势就在眼前,长房的人多少肯定是有些眼红的。 所以此番初娘子忽然出阁来了海棠轩,三娘子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因为毕竟初娘子出嫁在即,这两个月已是免了一切外出之事,成天价的只待在她的小屋里绣嫁妆的。 “大姐姐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吧。”尴尬之下,三娘子只能硬着头皮先摆出了主人的姿态。 初娘子闻言点头一笑,先是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三娘子的海棠轩,然后才走到了罗汉床边抚平衣摆落了座,举手投足间皆是文雅从容之态。 “我听说昨日闺学,二娘子和四娘子吵起来了?”这一次,不等三娘子开口,初娘子已先声夺人。 “姐妹间拌嘴都是常有的。”三娘子四两拨千斤的回道。 初娘子眉眼微抬,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三娘子,心中闪过一记无声的赞许。 初娘子自己是长房嫡出,也是许家第四代的头一个,出身的时候自然是众星拱月般的被长辈们带着宠着的,所以她的骄傲是与生俱来的,就算如今三房眼看着就要沾上富贵了,可初娘子却依然坚信以后这偌大的许府还是要靠着他们长房的人来承嗣壮大的。 正是因为这天生的傲气,所以初娘子看不起二娘子的刁蛮,也看不起四娘子的跋扈,旁的庶出的那几个妹妹她平日里更是鲜少与她们多有计较啰嗦的。 但唯独三娘子…… 初娘子承认,这些年,她越发容易在三娘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若说在自己出嫁以后,这一众姐妹中谁能挑得起领头之用的,初娘子以为应该是非三娘子莫属了。 “今日我来,母亲那边是不知道的,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走以前想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明人不说暗话,初娘子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碎语上,再开口,她直抒来意,“咱们这几个姐妹中,撇开七娘子她们几个小的不说,大家脾气秉性都各有不同,二娘子刁蛮,四娘子刚烈,五娘子文弱,六娘子耳根子软,便也只有你,心里还多少揣着一些明白。” “大姐姐想说什么?”三娘子正想给初娘子倒茶,闻言却是手举着茶壶顿在了空中。 “我想同你说,分家不分姓,二娘子说话直白,可个中道理还是有的。”初娘子淡淡一笑,顺手就接过了三娘子手中提着的紫砂壶。 ☆、第28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上) “大姐姐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在给自己筹谋呢。”三娘子愣了半晌,突然就从容了起来。 初娘子出嫁在即,三房分家正忙,且对于下面的这几个妹妹,初娘子从来都是挑二娘子这个刺头拔的,这会儿却莫名的说二娘子的话有理,若非是有求于人,三娘子觉得初娘子也不用这般违心。 “三妹妹是个聪明的。”可初娘子今日亲自登门,本就没有想着要傲然而退,她虽鲜少和三娘子打交道,但下面的这几个妹妹中,她很清楚,三娘子是属于难缠的那一个,因为若非三娘子在出身上就矮了她半截,那么就算是她刻意的示好,三娘子也未必会放在眼中。 可三娘子闻言却淡淡一笑,偏了视线瞧起了窗外的夏景。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周遭的人都在夸她聪明,姚家初娘子,祖母,母亲,现在连初娘子都直言赞起了她。 但她就真的聪明吗?若非重活一次,看清了人心和人情,只怕她依然会被秦氏的“疼爱”给冲昏了头,以为自己就是那千金之娇,如玉唯傲呢。 想到这里,三娘子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和初娘子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了,便是径直问道,“大姐姐既不为了自己,想来应该是为了孟哥哥和骏哥哥来的吧。” “嘉哥儿行三,亲事却已经定了,可孟哥儿和骏哥儿都比他虚长了几岁,但现在……” “大姐姐不会是要我去同大婶婶说让婶婶千万上心孟哥哥和骏哥哥的亲事吧?”不等初娘子把话说完,三娘子就暗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初娘子脸色一沉,“我断然不会让你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可你们眼看着就要进京了,往后嘉哥儿学的见的只会比孟哥儿他们要多,若三妹妹还深谙‘兄爱而友,弟敬而顺’的道理,想来也能在嘉哥儿面前替孟哥儿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大姐姐……”三娘子定神看着初娘子,“贤者晏子有云,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可姐姐却单独拿了‘兄爱弟敬’来与我说教,且先不说孟哥哥和骏哥哥还有嘉哥哥都是我的兄长,他们之间的事儿我本就没有资格多加干涉,就单说我不过是个姑娘家,既不占了嫡,又不占了独宠,大姐姐此等托付未免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三娘子话音渐落,初娘子脸上已浮起了一片绯红,“三妹妹是自谦了,谁又不知道三妹妹是三婶跟前的贴心人,你说的话,三婶总是会听上两句的。” “是大姐姐把我想厉害了。”三娘子冷笑,“三房里,爹爹为尊,母亲得贤,我不过是沾了四妹妹的光,能在这海棠轩里坐享安然,可大姐姐这一句兄爱弟敬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呢。我素来与大姐姐井水不犯河水,大姐姐却要我以身试法,又扣着礼孝之帽,我若出手,大姐姐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初娘子一愣,心下不由暗叹还真是把三娘子给看简单了,“若……若是将来孟哥儿和骏哥儿都博了好名声,那你的婚事或许……” “即便咱们许家并非高门贵户,可我也从来不曾听过有谁家是双亲健在却让兄长指婚的,更何况孟哥哥和骏哥哥与我也并非一脉同胞!” ☆、第29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中) 重活一次后,她许孝熙是学会了处处隐忍、鲜少冒尖,可这并不代表初娘子或者任何一个同府姐妹能将她作为垫脚石任意踩之用之的! 三娘子是明白的,上一世初娘子几乎很少和她正面周旋是因为她许孝熙傲骨在外,目下无尘,初娘子素来看不惯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所以鲜少与她亲近。可现在初娘子却只身前来与她私谈,想来应该是看她平日里默默不语,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好拿捏欺负吧。 “这家还没分呢,妹妹可就急着要把关系撇的这么清了啊。”初娘子兴致而来,却冷不丁的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起身的时候她那张看着还算明媚的俏脸已是由红转白了。 “姐姐已过及笄之岁,下个月就要凤冠霞帔出嫁从夫了,姐姐要操心长房的事、要担忧孟哥哥他们的前程自是无可厚非的,可姐姐若是瞧着我年纪小不懂事好欺负就想让我出头去做些让爹娘又或者长辈们为难的事儿,姐姐这算盘打的好,却也要想想我并非榆木,又怎会让姐姐这般随意拿捏?” “你也别恼,既你不愿意,这事儿便就当我不曾提过。本我也是好心,兄长为亲,不管对嘉哥儿而言还是对你而言,其实都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好事,但你却总想着我有图与你,那今日我不过就是白跑一趟罢了。”初娘子借口找的快,乍听竟也还算顺耳。 三娘子静静的看着已经站在了门口欲转身的初娘子,自然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摇头道,“姐姐放心,今日姐姐的说辞我会权当从未听到过,不过也请大姐姐多少劝一下大婶婶,大伯外放辛劳,可他如此奔波,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过的更舒坦一些,但若是有朝一日,大伯伯知道若是大婶婶连内宅的事儿都安顿不好的话,那后果也断然不会是好的。我虽年幼,可常年跟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循规为事,多少也学到了一些内宅之法。如嘉哥哥这般年纪有人登门说媒保亲那是再自然不过了,可大婶婶却硬是压着孟哥哥和骏哥哥的婚事,为了什么,大姐姐应该是明白的,不然姐姐今日只怕也不会特意来寻我了。”话已至此,三娘子便打住收了声。 可她之所以会在最后这样耐着性子越过了长幼齿序推心置腹的同初娘子说这一番沉闷之理,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初娘子将来嫁人后日子过的也并不顺心。 初娘子嫁的是长房大太太的亲舅侄子,这门亲事本是低嫁,大太太图的就是亲家的知根知底和家境质朴,但是无奈初娘子嫁过去以后怀了两次都小产了,第三次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以后婆婆屏不住了,便亲自出面让儿子纳了妾。 其实,初娘子以后的路和当年的三娘子很像,今日这番对谈虽不欢而散,可三娘子对这个长姐还是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念的,是以这番话她并没有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了。 她也知道这几句话势必会换来初娘子的惊讶,因为自己眼下不过才刚足八岁,小小年纪涉世未深,这一番提点明显太过老成明事了。 可偏偏对着初娘子那倍感惊讶的探索目光,三娘子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泰然的,毕竟过完下个月,她和初娘子就不会有太多的接触了,且今日占理的本来就是她,如果初娘子想把事情闹大,她自然有的是办法让初娘子知难而退。所以当下,三娘子确是由衷的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说进初娘子的心坎儿里去。 ☆、第30章 乌衣巷?兄弟姐妹(下) 目送走了灰头土脸的初娘子,三娘子分了好久的神,连子衿端着点心进屋她都不曾察觉。 “三娘子……这是厨房刚送来的冰酪,你要不要……”子衿在罗汉床边站了一会儿,见三娘子一直在出神,她才轻轻的开了口。 三娘子一愣,回神摇头道,“不吃了,你们拿去分了吧,我想睡一会儿,晚膳前你喊我。” 子衿闻言,连连伺候了三娘子宽衣躺下,方才端着冰碗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门外,子佩正抱着从院里收回来的晒好的竹簟进门,两人四目撞在一块儿,不过一眼的功夫,就心有灵犀的一道折身转进了一旁的耳房中。 “娘子没吃吗?”见子衿手中端着的那碗原封不动的冰酪,子佩一边蹙眉一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娘子病好了以后,说话做事变得比以前要温吞了,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连发呆的次数都比以前多了好多。” “娘子以前很爱吃冰酪的,可今年夏天吃的却格外的少。”子衿也是深有同感,“你说,人这一生病,连性子都能变个样儿吗?” “怎么可能!”子佩看了看子衿,可答的却有些没有底气。 三娘子的一些细微变化其实是水过无痕的,便是平日里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可偏子衿和子佩是打小就伺候在三娘子身侧的,三人几乎可以说是同吃同住的,要说三娘子性子上的细微变化,子衿和子佩还真是有所察觉的。 “怎么不可能。”子衿闻言就回瞪了子佩一眼道,“方才娘子同初娘子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是没听见,这要搁在以前,咱们娘子怎么能说出那般……老成……”子衿一时有些词穷,无奈她有心想辩,可抓心挠肺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当下就是一阵结巴。 不过子佩倒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抿嘴看了看手边的那碗冰酪沉着道,“或许病了的那些时日娘子趟在床上也想明白了,她与四娘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子佩!”子衿闻言就跺了跺脚,“你心倒是宽,明知娘子最忌讳咱们嚼这些舌根,你却还这样胡说。” “你别忘了,娘子的那场大病是怎么惹来的。”子佩反驳道,“若不是太太单独给四娘子做了一身新衣裳,娘子又怎会翻出那件全新的云锦夹袄套了整整一天?这寒冬腊月的,那夹袄能抵住什么寒气,换做是谁都扛不住啊。” “可是……” “如今我瞧着娘子这样倒是最好的,明着也知道给四娘子一些体面了。娘子是主子,主子的眼界高了有些事儿难免瞧不见,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眼睛却不瞎,太太对着咱们娘子和四娘子,你敢说是没有亲厚的?” 子衿闻言默默的低下了头,她和子佩都长了三娘子几岁,从小进许府为奴,看的听的自然比三娘子要杂要多。下人的眼睛其实最是敞亮,宅子里哪个小主子得宠哪个小主子不得宠,就算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瞧不明白,但从年纪大点的婆子妈妈那里也能听到几耳朵。 是以今儿虽三娘子明面上是和初娘子闹了个不愉快,但那几句话在子衿听来,却真算是拿捏住了分寸又不失颜面的说辞。因此对三娘子那些性子上的细微变化,子衿还是宽心大过担忧的,毕竟较之前处处想同四娘子比肩的三娘子来说,如今她的处事之道即便老成的有些让人费解,但总算是少了些不讨喜的孤傲之态了。 ☆、第31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上) 中秋前三天,长房大老爷从登州赶回了邵阳县,一回府,他就一头扎进了申罗堂,和老太太聊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隔天一早,三娘子几个去秦氏跟前请安的时候在厢房内便意外的见着了鲜少在晨时看到面的父亲大人。 许三老爷年近四旬,眉目清朗风格儒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一派文秀之态,不动声色的时候一脸的严肃,这些年教育小辈,他也是多有严父的姿态,和秦氏的慈母之柔互补互足,相得益彰。 第7节 几个小的都瞧得出,父亲今日是特意晚走在等着他们的,是以大家进了屋以后皆大气都不敢多喘,按着长幼齿序规规矩矩的站成了一排,等着三老爷发话。 三老爷也无赘言,清了清嗓子张口就道,“过了中秋,咱们就要上京了,青竹胡同那里本就有一处许家的老宅,上个月你们祖母已经派了人前去打扫了。不过宅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可能还来不及细整,总之等我们住进去以后要修的要补的都可以慢慢来,你们切莫因此而生了不满。”见几个孩子闻言点头如捣蒜,三老爷满意的继续道,“帝都不比邵阳,大京高城,新鲜物件玩意儿多,规矩自然也是不少的。爹爹新官上任,宅子里很多的事儿可能照顾不到,嘉哥儿,三娘子,你们为长,弟弟妹妹的一应起居杂事总也是要帮着你们母亲分担一二的。” “是。”被点了名的三娘子闻言不假思索的跟着许世嘉异口同声的回了一句。 “咱们在邵阳这儿是住一天少一天了,昨日你们大伯也回来了,总算这个中秋咱们一家人能吃顿团圆饭,爹爹还是那句话,谨言慎行,切莫生事,三房的规矩不管是在邵阳还是上了京,都是不变的。”三老爷说完,又低头和秦氏嘱咐了两句,方才起身出了明月居。 接下来的几天,秦氏对他们小辈的一言一行便管的越发紧了,尤其是四娘子,除了上午上闺学的那几个时辰,剩下的时间,秦氏几乎都将她带在了身边。惹得每天下闺学的时候,四娘子总要拉着三娘子在大堂门口墨迹好久,就是不愿放三娘子早走。 “你若不愿意一直待在明月居,和母亲直说就是了,这般可怜兮兮的做给我瞧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哦。”三娘子见了四娘子一脸苦哈哈的模样虽觉得好笑,可心里却无端的生出了不少的安慰。 上一世,四娘子和她之间别说什么姐妹亲厚了,见面不掐上一两句已是万幸了。偏她自己从不知觉,以为秦氏待她和四娘子那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所以四娘子有的她要争,四娘子没有的她也要争,结果直到出嫁以后她才渐渐看明白了自己和四娘子的不同。 而这一世,面儿上她虽还是一副长姐的姿态,可于四娘子,特别是在秦氏面前,她从不争从不抢,很多的时候即便不愿意,她也都会压着性子顺着四娘子的意思去为事。所以现在四娘子虽也总是会和她拌嘴斗气,可三娘子却知道她是服自己这个姐姐的,而更令三娘子欣慰的是,这些都是入了秦氏的眼的。 ☆、第32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中) “你这风凉话说的真是不怕闪了舌头,那你怎么不去帮我同母亲求求情?”而四娘子闻言则撇了撇嘴,一脸懊恼的瞪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抿嘴笑道,“我可不敢出这个头,连嘉哥哥这两日都安分的不出府会友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哼,你就装听话吧。”四娘子忽然贼溜溜的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娘子,蹙眉道,“五丫头最近是不是常在你的海棠轩玩儿来着?” “五娘子跟着我在学打络子呢,昨儿她已经学会打五蝠了,你若想学,我倒可以去和母亲说说,只是你别想蒙混过关,母亲回头定是要查你的,你别以为可以寻了借口贪懒。”做了四娘子这么多年的姐妹,三娘子是深知四娘子的长短的。论机敏小心思,四娘子其实从来都不输人,可偏偏她性子活络总是耐不住,像针黹手编这种费时间要心思的活计,她最多也只能忍一个时辰那已经是到了天儿了。 是以三娘子话音刚落,四娘子就不服气的推了三娘子一下,不开心的说道,“让你们小瞧我,许孝熙你真讨厌!” 三娘子闻言,笑在了心中,当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可隔天中秋家宴之前,她还是只身去了明月居,当着四娘子的面同秦氏求起了情。 “这两日我教着五妹妹打双陆,可若拉上了子衿子佩的话,屋里就少了个端茶倒水的人,确有些不便。但五妹妹才刚学,总是走了头两步就忘了后头的规矩,我一个人教的满头大汗,惹得子衿在一旁一个劲儿的猛笑,五妹妹面子薄,玩多了就不乐意了呢。” 四娘子本就是人精,一听三娘子这话便赶紧附和道,“我之前还同五妹妹说双陆不简单,我都是磨了好久才弄清楚的呢。” 三娘子闻言,悄悄的用余光看了看坐在罗汉床边满脸笑意的秦氏,继而大着胆子同四娘子调笑道,“是了,五妹妹也说,若是四姐姐能跟着她一块儿打,两个臭皮匠还能顶小半个诸葛亮呢。” “许孝熙!”四娘子故作娇嗔的直跺脚,“你自己教不会人,偏要拿了我做靶子,我的双陆也不是跟你学的,你就爱在五妹妹跟前编排我。” “行了行了……”听到这里秦氏也笑得不行了,看着四娘子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么?耐不住无趣了就会跟你三姐喊救命。” “娘……”四娘子吐了吐舌头,往秦氏的身边凑了凑,“咱们就在三姐的屋里玩一会儿,断然不会乱跑的,您若不信就让田妈妈看着我!”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今儿我婆子屁股后面可是一串的事儿啊,哪儿有那个功夫盯您的梢哟。”田妈妈一听,不等秦氏开口便先朝四娘子露出了一个苦笑。 三娘子见状,也笑着上前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母亲的,不过母亲放心,既我托大替四妹妹请了个情,便就一定会把她看的好好的。海棠轩那里我已经让子衿备好了点心果茶,教五妹妹打双陆也是不假,五妹妹学这个实在是……太慢了。”三娘子深情并茂的一脸愁样,好像真的被五娘子给难住了。 秦氏见状,笑着当下就爽快的点了头,还一并让三娘子带上了一碟刚出锅的菊花饼,又嘱咐了姐妹俩几句话后便亲自将她们送出了明月居。 ☆、第33章 乌衣巷?意料之外(下) 结果就在姐妹俩刚回到海棠轩还来不及坐下喘口气的时候,四娘子就紧紧的拉住了三娘子,一边悄悄的合上了敞开的房门一边贼兮兮的和三娘子说道,“看在你那么有良心还愿意替我说两句话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三娘子素来不太信从四娘子的口中能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闻言便蹙了眉。 四娘子见状不乐意了,“许孝熙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今儿午时在内厢房不小心偷听到母亲和田妈妈说话的,本我大可以翻身继续睡的哦,可为了你,我还特意下了床仔仔细细的听了一耳朵呢。” “什么事?”看四娘子一本正经的模样,三娘子便端也端出了认真的架势。 “上个月来咱们家的那个沈伯母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一见面就给了咱们好几个小银鱼儿的沈伯母。”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四娘子便压低了声音道,“母亲今日收到了她的来信,那信上像是商议着你和他们沈家一个哥儿的亲事呢!” 三娘子一怔,这才定睛看了四娘子一眼,脑子里却飞快的回忆了起来。 上一世,她是在沈初年过世半年以前才知道自己和沈家早已定下了亲事的,那时她正好是十一岁,当时秦氏透过田妈妈的嘴把这事儿半遮半掩的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扭捏了好几天。 可腊月未至,沈家那边就传来噩耗,沈初年重病缠身药石无医就那么去了,三娘子记得当时她还偷偷的伤心了很久,毕竟那时候她已经认定了自己未来的夫君就是沈家的年哥儿了。 可是这一世,这个结亲的消息,她却比上一世要早知道了好几年,这让三娘子不禁回想起了过去几个月中在她身边发生的事儿,有很多似乎和上一世她所记得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远的不说,就说当下许家正在张罗的中秋家宴,三娘子分明记得,上一世她八岁中秋节的时候,自己和四娘子为了一个五仁月饼而拌了几句嘴,结果四娘子因为说不过她而动手扯坏了她新得的珍珠点翠簪,气得她下午闷在海棠轩里连门都没有出,晚上还是田妈妈过来赔的笑脸把她带去膳厅用晚膳的。 可现在…… 三娘子看着面前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四娘子,心里忽然生出了惶恐。 重生回世的那一刻,她除了欣喜若狂和心怀感恩之外,也因为自己谙熟今生之事而沾沾自喜过。 是啊,她清楚将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毕竟从前的她活的骄傲,也活的简单,只要她能把握住周遭重要的人和事,那么要在出嫁择夫这件事儿上为自己争取一把也应该并不会太难。 可是今日四娘子的话却突然点醒了三娘子,如果这一世,她和周遭一同生活的人相处的方式改变了,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很多事在冥冥之中也会发生她所不能预计和估量的变化? 而如果她没办法预知将要发生的事儿,那会不会这一世她依然躲不过要踏入沈家大门的厄运,她依然要经历一次得而不欢的孽缘,也依然会不甘咽气惨死沈家。 三娘子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害怕的一把抓住了四娘子的手,也顾不得四娘子之前到底同她又说了些什么,只灼心的问道,“那母亲……答应了吗?” 四娘子闻言一愣,忽觉三娘子的手冷的让人心颤,不禁呆呆的摇头道,“我都说了,我没听完解语就进来了,我被她吓了一跳,她见我披头散发的蹲在门口也吓了一跳呢,那之后母亲说了什么我自然就没敢再听啦。” ☆、第34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上) 时光荏苒草长莺飞,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天福二十七年九月,帝都繁盛,百姓安居,已落脚青竹胡同的许家三房又发生了几件令人欣喜欢愉的大事儿。 春末的时候,许三老爷进了都察院,官运亨通壮年有为。盛夏刚至,许世嘉中了二甲第十名进士,年少高榜前途无量。而刚过九月,最晚进门的赵姨娘被查出怀了身孕,新宅添人喜上加喜,便是素来寡言严肃的许三老爷最近几日脸上都沾了笑意,一时之间,整个许府内外的气氛都活络了不少。 这日午后,三娘子和四娘子在秦氏的屋里剥莲子,两人正脑袋抵着脑袋一边剥一边悄悄的偷吃呢,忽听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看账簿的秦氏开口道,“明天正好是初十,不如咱们一早去一趟禅云山吧。” 三娘子和四娘子闻言一愣,面面相觑了一番后,四娘子便先问道,“母亲要去做道场吗?” 秦氏轻笑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账册道,“突发的念想,哪儿需这么大的排场,不过近日家中好事连连,想想咱们还是刚搬进这儿的时候去过一趟禅云山,这几年也不曾去还愿,虽菩萨自在心中,但香油钱总是不能薄减的。” 自从三房分家上京搬到了青竹胡同以后,秦氏自然而然的就掌起了家做起了当家主母。说起来,秦氏自打嫁进许府后,虽占了嫡却不占长,多年以来做的都是闲散媳妇,左右也不过就是打点好了三房自己的小院儿便就算完事了,什么婆子丫鬟账本地庄的一概都不曾沾过手,是以刚分家的头一年,实实在在的是把秦氏给忙坏了。 掌家难为,这句话说说容易,可真做起来才会知道个中辛苦。这三年来,秦氏日日都是卯时就起,有时晚了要倒腾到子时才睡,三娘子是眼睁睁的看着秦氏的脸从圆润熬成了尖瘦,但随之换来的倒是许府内外上下的井然有序。 “母亲若想去,我和四妹妹就陪母亲走一趟。”三娘子闻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莲子道,“最近几日天气也凉爽了,确也是登山随香的好时候。” “母亲就是疼你。”四娘子听罢就促狭笑道,“知道你苦夏,天热的时候恨不得就横在冰前哪儿都不去,便是连上山祈福都挑了个凉快的天气呢。” “说得你自己好像很喜欢大热天的往外跑一样。去年夏天我去姚姐姐家做客,真是好说歹说才把你拉了去的,这半路上也不知是谁嫌天热,一会儿说衣裳领子高了,一会儿又说热的香粉都糊了,计较的不得了呢。” “许孝熙!”口舌之争,四娘子是从来说不过三娘子的,每回占了下风,她就开始跺脚耍赖,“我懒得和你说,我要去看田妈妈给母亲炖的银耳莲子羹好了没,哼!”四娘子说罢就气鼓鼓的起身跑出了内屋。 秦氏见状,哭笑不得的看着四娘子撒腿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拉回了视线定睛看着三娘子道,“你四妹妹性子活络,你虚长她一岁,多少也要提点她一下。这转眼你们都大了,四丫头不懂,你却是应该能看的明白的,如今我时不时的就把你们俩带在身边,说账、管人的事儿也从来不避讳你们,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尽早学学掌家的琐事,早些开眼就早些知道里头的门道,总好过我那时刚开始主持中馈,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第35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中) 这天晚上,三娘子用过晚膳以后就抱着一本《七周异志》上了罗汉床,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一旁陪着她做针线的子衿却愣是没看到三娘子翻过一页书。 子衿随即又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耐不住了出声道,“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就早些休息?” “上次田妈妈来问咱们海棠轩要不要添人,我让你回绝的,你回绝了吗?”子衿的话果然让三娘子回了神。 子衿连忙点头道,“回绝了,按着娘子教我的说辞回的。”她说罢不由抿了抿嘴,有些不解的又问道,“可是我不懂,听说四娘子那里田妈妈是送了两个打下手的小丫鬟过去的,且夏至的时候太太确实也买了十几个丫鬟进了府,按说咱们海棠轩里人头也未满,您为何要回了田妈妈呢?” “伺候我一个,你加了子佩,再加外头的子元和子若,四个人还不够吗?”三娘子闻言笑道。 子衿摇了摇头,“够是肯定够了呀,可您是小姐中最大的一个,又是养在太太跟前……” “你也说了,只是养在太太跟前。”三娘子眼神一敛,声色忽然变得有些清冷,“你们若是因为这个就觉得我比四娘子金贵了,那这念头还是趁早给我掐了吧。” “娘子息怒!”子衿闻言,“扑通”一下直接从矮杌子起身跪在了地上。 她伺候三娘子多年,熟稔她的脾气秉性,三娘子其实极少动怒,真正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像四娘子那样大吼大叫砸东西骂人的,相反,三娘子若生气了,往往都是不动声色的,可唯独那说话声却冷的要命,活生生像是被人从头到尾淋了一盆冰水一般足以叫人凉到骨子里去。 三娘子见状,心中虽有些不忍,可却不曾叫子衿起身,只耐着性子又冷声说道,“从前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同四娘子一样金贵的,我打小就养在母亲跟前,当年若非我姨娘舍命相救,今儿能不能有出息满满的嘉哥儿都是个问题,光是这一点,母亲就该对我另眼相待的。可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四娘子是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是喊这一声‘娘’,可入了母亲的耳中,分量却根本不一样。” “娘子……”子衿惶恐的抬起了头,突然想到类似的话,之前在邵阳老宅子那里,子佩好像也同她较真说过。 “可是子衿,你要记住,咱们海棠轩矮人一等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的,若是夺了四娘子的光芒,我在母亲跟前那就更加的不值得被疼惜了。” 子衿如鲠在喉,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之前的种种—— 换季做衣裳的时候,秦氏让两姐妹自己挑布料,料子是田妈妈先送来海棠轩的,可是三娘子却是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让田妈妈先送去给四娘子挑了。今年正月太太要出门做客,有好几次三娘子都借口推说不舒服让四娘子顶上陪太太去了。还有就是上一次姚家娘子来贴请三娘子过府做客,她当时就在三娘子身旁,明明白白是知道帖子里并没有请四娘子的,可是出门的时候三娘子还是把四娘子给带上了,结果在姚府的那天,三娘子是暗中和姚家初娘子赔了礼的…… 想到这里,子衿忽然猛的抬起了头,胸口起伏气息不稳道,“娘子,子衿知道错了,您放心,子衿晓得娘子的心思了,我一定用心帮您打点好海棠轩,不再让您为难。” 三娘子闻言,这才柔了面上的神色下了罗汉床,亲自搀着子衿起了身,然后叹气道,“其实韬光养晦不难,难的是不露痕迹。你们的心思我明白,我自幼跟着母亲,族谱上也是添了名字的,论身份论名头是应该在四娘子前面的。可是这世上人心最是难测,现在,我是完全要仰仗着母亲的,母亲让我好了,我才能真的好了,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三娘子一边说一边想着年初的时候秦氏告诉她沈家年哥儿重病过世的消息,她当下心头不由就又紧了一紧。有些事,不管怕不怕,也不管能不能顺着她的意愿往下发展,但因果轮回天道人为,该来的就一定会来! ☆、第36章 繁华里?旧宅新主(下) 翌日一早,青竹胡同里就有一辆褐毡平顶的马车踩着清晨未散的薄雾缓缓的驶了出来,穿街走巷,一路向南。 话说上京帝都东南边有一座灵山,取名禅云,临近皇宫,是前朝宫僧禅云大师多年潜心研经圆寂之处。大周开国元年,始祖一统天下,可厄逢大旱,整整一个夏天滴雨未落,草木尽枯民不聊生,始祖听取宫僧之言,设坛禅云寺,尊灵祈福求天降雨,结果天随人愿,佛祖慈悲,当天晚上,雷雨倾盆,连下了三天三夜,渡难于新朝大周。 禅云寺的灵验就从那时起远飘千里,日日年年香客绵延灯油不灭,而寺庙所在的那一座小山也因此取名禅云山。 许家的宅子其实靠近城边,离禅云山并不算太近,是以当马车叮当作响的缓行至山脚的时候,已是秋日悬空迫近巳时的点儿了。今日一行,秦氏为首,并了三娘子和四娘子,随行的只有田妈妈和如画,也是顺了秦氏临行前的叮嘱——一切从简。 禅云山说是山,其实真的并不高,从山脚至山顶,统共也就六百六十六阶石梯而已,若像三娘子、四娘子这般精神充沛脚程略快的,走到山顶的禅云寺大约也就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 可因为秦氏在场,两个丫头并不敢撒欢先行,是以一行人便慢吞吞的拾阶而上,索性秋色染林,枫浪如画,山景至真至美,倒让久居内宅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看得如痴如醉,便也忘了登山的枯燥和乏味。 因今日诚至禅云寺是秦氏临时起意,所以之前许府并未差了人提前来打点疏通,是以当她们一行人踏入寺院的时候才知道院中膳堂现下客满,单间雅室也没有空余,急的田妈妈当即就大了头。 “这可如何是好啊太太,您和娘子们可都饿不得啊!”田妈妈一急说话就很快,险些咬住了舌头。 秦氏这一纵山路上来只觉莫名累的很,方才听那小沙弥的说辞,当下竟也生出了一丝无助,可还是强撑着苦笑道,“不如我们等一等?听那小师父的话意,这会儿正当膳时,堂内自然人多,可能再过半个时辰应该也会有个落脚下座的地方了。” 但秦氏话音刚落,三娘子只觉得自己袖口一紧,她顺势扭头看去,却见四娘子正苦哈哈的望着自己,张着嘴无声的冲她说道——我、饿、了…… 三娘子忍不住暗暗翻了一下白眼,随即便笑着对秦氏道,“母亲,刚才上来的时候我瞧着在院子的前头有一棵古槐,树根处正好有一块磐石,平坦光滑,不如让我和如画去张罗茶水素面来,然后咱们去那古槐下用午膳吧。” “那感情好!”秦氏闻言双眸一亮,赞许的冲三娘子点头道,“院外自有风景,咱们也不用堪堪的挤到膳堂里去同人家蹭桌椅,就按你说的办吧。” 三娘子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几人便速速的分道而行,这边,田妈妈同四娘子带着秦氏到外头的古槐下休息,那一边,三娘子则带着如画进了寺庙膳堂去打点起了午膳。 第8节 ☆、第37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一) 话说三娘子和如画动作很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买好了素面,可是当如画将面一碗一碗妥善的装入食篮后,三娘子却开口说道,“劳烦姐姐先把面带去母亲那里,赶紧让母亲吃几口,我去前头打点一下,很快就来。” “三娘子你不吃吗?”如画不解的拉住了三娘子,“这大中午的你饿着肚子要去哪儿?” 三娘子闻言便驻足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母亲今日脸色不好,咱们此番上山又是突然而至,我想趁着香客们都还在用膳的时候前面佛堂那里人一定不多,我先去把香烛茶饼什么的打点好,母亲一会儿直接去请拜菩萨和续长明灯就行了,也不用再多走些弯弯绕绕的路了。” “是了,我也觉得太太今日好像身子不太利索,方才快到山顶的时候太太脚都迈不开步子了,还是田妈妈硬扶着走上来的。”如画一听也皱起了眉,“那三娘子快去快回,面我替你留着,回来再吃也一样。” “多谢姐姐了,你们也别着急,且让母亲多休息片刻,免得菩萨还没有拜人就先累倒了。” “三娘子也当心些,虽是佛门净地,可咱们到底也不太熟悉。”如画细心嘱咐道。 三娘子闻言便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按着零星的记忆,径直从北边的拱门绕了出去。 其实禅云寺真的不大,前后总共也就三进,三娘子之前随着秦氏来的时候仗着自己年纪小,便趁着秦氏请拜菩萨的时候带着四娘子和五娘子将这禅云寺前前后后都跑了个遍,是以今日再来虽隔了两年多,可大致的方向感三娘子还是有的。 幸而此时此刻前院佛堂正如三娘子所想,因为恰好是用膳时分,所以敬香请拜的人真的不多,举目望去,菩萨面前那排放整齐的一列蒲簟上也就跪着三、四个人还在那儿闭目请愿。 可正当三娘子蹑手蹑脚的想踏进堂内寻个小师父问一下怎么置办香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落珠声。 三娘子循声望去,只见跪在不远处一个身着藕色华服的妇人正趴着腰慌乱的在地上捡着什么,而她膝下的蒲簟周围确是散乱着几十颗滚动跳跃的串珠,那玉珠饱满色泽灵透,溅着从南墙窗棂外透进的秋日,竟散发出了几缕七彩之光,令人称奇。 当时在佛堂内的人无一不被那串珠散落的声音所吸引了视线,可左右却无人上前帮着捡一捡。眼见那妇人精致的妆容中透出了些许的尴尬之色,三娘子便是一个冲步就跑了上去。 “我帮您吧。”她说着也不顾那妇人点没点头,弯下了腰伸手就一颗一颗认真的捡起了地上的散珠。 佛堂内静悄悄的,偶有旁人轻微的碎语声徐徐飘来,可三娘子却专心捡珠,直到掌心中满满当当而视线所及已经看不到任何的散珠后,三娘子才直起了腰身,却是不期而遇的和一双明亮如星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有劳小娘子了。”迎面而来的正是那捡散珠的妇人,墨髻高盘,云容月貌,举手投足间的婉转风情衬得她仪态万方,婀娜秀雅,端庄荣华的令人心神往之。 ☆、第38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二) 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三娘子却紧紧的捏住了手中冰凉的珠子忽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起来。 视线中这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和她脑海深处已变得模糊不堪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看到的到底是真人还是梦境了。 那妇人见状,不由上前担心的问道,“小娘子,你没事儿吧?” 三娘子顿时回了神,闻言不免尴尬的冲那妇人笑了笑,一边将掌心中攥着的珠子仔细的放入妇人手中的绢帕中一边又说道,“您回头且数数这些散珠,若是少了便让这儿的小师父帮着再寻一寻,我瞧着这些珠子色泽明艳颗颗透亮,若是少了就可惜了。” 妇人闻言笑着道了谢,神色中都隐隐的散着尊贵之气,可三娘子却无心细究,只福身行礼承了那妇人的谢意之后便低下了头飞快的跑进了佛堂。 待三娘子找了佛堂内的小师父左右打点好了佛物匆忙的回到古槐下的时候,秦氏她们已经用完了午膳在等她了。 三娘子见状不敢多耽搁,坐下身吃了大半碗素面又灌下了几口透心凉的清茶后便搁下了碗筷。 见三娘子连着就要起身,四娘子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道,“你别着急呢,喘口气再走也不迟。” 三娘子抬头看了看秦氏,见她面色不似之前那般透白不润了,多少便放了些心,然后就笑着同四娘子打趣了几句话,田妈妈又将碗筷、食篮和壶杯还回了膳堂处,几个人这才整衣抚摆起了身,一道往寺庙前堂走去。 其实秦氏今日也并非是来正经还愿请佛的,是以一切都从了简,而且进了佛堂以后,秦氏就没有再让三娘子和四娘子跟着了,反倒是让如画带着她们两个去了放生池那边歇脚。 话说禅云寺的放生池不大,可是池水清澈,站在池边不需细辨,就能看到池里一尾一尾可爱活泼的小鱼儿在石缝间自由自在的来回穿游着,这活物加了活景,自然比许家小后院儿里的假山静池要生动有趣,四娘子看着看着就坐下不肯动了。 三娘子呢这会儿已是彻底的回过了神,见四娘子巴巴的趴在栏杆边看着池中的小鱼,便凑到她耳畔悄悄的说了两句话。 四娘子一听眼前一亮,猛的抓住三娘子的胳膊道,“许孝熙你不许框我!” “我框你做什么。”三娘子失笑,一边从腰间取出了一粒碎银一边抿嘴道,“这是方才帮母亲置办香烛留下的,买两尾鱼来给你放生应该是够了吧。” “那你快去快去!”四娘子笑的眯起了眼,“我来拉住如画。” 三娘子轻轻一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坐在树下摆摊的小僧道,“那儿就有买放生鱼的,你别急,我去去就来。” 四娘子点了点头,终还是亮了心思道,“我要红色的小锦,不要黑色的。” “哪儿这么多穷毛病。”三娘子瞪了四娘子一眼,方才起了身往不远处的古树下走去。 古树下,围着那小僧买鱼儿放生的人不少,三娘子个子不高,一下两下的就被挤到了后头,待好不容易轮到她的时候,那鱼篮里的小鱼儿已经不多了。 不过当三娘子记着四娘子的叮嘱正准备低头挑小鱼时,忽听背后响起了一记惊讶的唤声——“三娘子!” ☆、第39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三) 日光透过茂密的树荫在洁净无尘的石地上投下了斑驳的碎影,明暗交错中,姚家初娘子的笑容缓缓的落入了三娘子的眼中,而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她身穿素白色织锦长裙,腰间处有桃色丝线绣出的怒放梅花一直延伸到裙摆,裙衫外罩着一件浅紫色敞口绡纱缕衣,在碎光的映衬下隐约有种波光流动的夺目之感,既显出了那女子窈窕纤细的身材,又给人一种不失华贵的清雅之气。 裴湘月——真正是玉娇千金,倾城之色。 三娘子的笑顿时凝在了唇角,之前在佛堂里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又缠上了她的喉口。 帮那陌生的妇人捡串珠的事儿三娘子是有印象的,上一世她也这样做过,正因为有这样熟悉的记忆,刚才在佛堂里她才会那样不假思索的就上前帮了忙。可……她分明不记得上一世自己有在禅云寺见过裴湘月啊。 这混乱交错的记忆已经开始扰的三娘子忧心沉沉,难辨虚实了! “你怎么也在这儿?”外头偶遇自然兴奋,姚初娘子没有发觉三娘子的异样,只高兴的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亲昵的笑道,“方才在后头我就瞧着你的背影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却不大确定,竟没想到真的是你。” “好巧,姚姐姐。”三娘子努力的让自己凝神回气,可她垂在腰际的手却不由的收紧了力道。 虽如今三娘子一家也住在了帝都,可离姚府也是有些距离的,且姚初娘子早已经和许世嘉定下了婚约,是以婚期越临近,姚初娘子就愈发不太出门了,和三娘子见的自然就少了。 因此今日偶遇,姚初娘子是真开心,直拉着神思恍惚的三娘子说了好些话,半晌后又失笑道,“你瞧瞧我这脑子,光顾着和你聊天竟忘记了做介绍。”姚初娘子说罢就拉了拉三娘子,顺势指着一旁的裴湘月道,“这是裴家姐姐,今日我是同她一道来登庙祈福的。” “裴姐姐好。”三娘子闻言,连忙冲裴湘月行了小礼,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始终有些发虚。 “姐姐,这就是我同你说过多次的许家三娘子,闺名孝熙。”姚初娘子转而向裴湘月介绍起了三娘子。 “许妹妹好。”裴湘月声音宛若黄鹂轻脆,清盈悦耳。 三娘子抬头莞尔,脑海中却无端的闪现过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明朗身影…… 因着姚初娘子实在是在兴头上,三娘子也不好打断了她,只能笑着继续同她寒暄了起来,心里却在琢磨万一放生鱼卖完了要怎么同四娘子解释。 可就在这时,三娘子越过了姚初娘子的肩,竟看到四娘子跟如画正往她站的方向满脸焦急的跑过来。 她当下一惊,还不待做什么反应,四娘子已经气喘吁吁的冲到了她的面前红着眼睛喊道,“许孝熙,母亲……母亲晕倒了!” 便是素来都从容的三娘子听了四娘子的话当下也慌了神,只无助的拉住了四娘子的手迈开步子就想去看秦氏。 慌乱中,裴湘月的声音却镇定传来,令人莫名的安心,“不如让许夫人到我和姚妹妹定的雅室躺一躺吧。” 三娘子步子一滞,猛的转过了头。 裴湘月看了三娘子一眼,又沉着道,“舍弟就在山脚下,他略懂医术,或许能给许夫人问一脉。” 三娘子的心骤然漏跳了一下——没想到这一世,她竟这么早就能遇到……裴一白! ☆、第40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四) 秦氏的骤然昏厥、裴家姐弟的出手相助,让田妈妈和如画都格外的诚惶诚恐。 而就在裴一白一阵风似的进了雅室内屋给秦氏问诊把脉的时候,四娘子则因为太过害怕而紧紧的拽着三娘子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小小的寺庙雅室中弥漫着一股灼人的压抑感,纵使三娘子对姚初娘子和裴家姐弟心怀感激,可此时此刻却也说不出一个“谢”字来。 忽然,内屋门帘微动,不一会儿,众人便见裴一白一边顺着卷起的衣袖一边从容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屋里一众皆是女子,可除了姚家初娘子需要稍加避嫌之外,其他人都不必男女避讳,且裴一白医名在外,姚家初娘子显然也就不用那么在意这些细节了。 “许夫人怎么样了?”见大家都愣在原地不敢出声发问,裴湘月便上了前。 “无妨,不过是因为怀了身孕劳心动力所致,这会儿许夫人已经醒了,再休息一下便无大碍了,不过回府以后还是要再喝几日安胎顺气的药……” 裴一白说话一贯慢条斯理的,有着医者从容之态,令人不由的心生安然之感。 可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田妈妈一阵诧异的吸气声给打断了,“裴少医,您、您您、您说我家太太怀……怀孕了?” “府上不知道吗?”裴一白也是一愣,随即才自言自语道,“难怪了,按着许夫人这个年纪,怀了身子怎么着也会养过四个月的,哪儿有不足月就这样出门登山拜佛来的。” “哎呦我的祖宗爷啊!”田妈妈顿时喜极而泣,拉着一旁同是错愕不已的如画一个劲的冲着裴一白猛点头,而四娘子已经忍不住撒开了三娘子的手转身就往内屋里冲。 可怜三娘子这会儿心境也是上下起伏的厉害,突然被四娘子这样猛的一甩手,她一个踉跄没站好退了两步,结结实实的就撞到了身后的四方桌角。 “当心”。裴一白当时就在桌边,正准备提笔给秦氏开方子,见状就顺势扶了三娘子一把。可这一扶,他修长的手指就正好搭在了三娘子的腕脉上。 屋子里一时间有些乱糟糟的,那一边,田妈妈和如画已经跟着四娘子一起跑进了内屋,这一边,见裴一白竟莫名其妙的给三娘子把起了脉,姚初娘子便关切的走了上来。而那略带凉意的触感也让三娘子大了胆子抬起了头看向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裴一白。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素衣紫袍玄纹云袖,玉冠束发眸似琉璃,裴一白的俊逸从容像是那令人捉不住却又格外赏心悦目的春景一般,令人终不可谖兮。 上一世,她和他相识于沈府,因当时沈家老太爷得过一次风疾咳喘,沈家辗转托了关系请了裴一白过府把脉,恰好那阵子裴一白正在附近的医馆义诊,是以一个月之中总会来个四、五趟。 后来三娘子怀了身孕,因怀相不好害喜厉害,裴一白还给三娘子安过一个月的胎。当时两人闲聊药理格外的投缘,裴一白私下还教了三娘子一些寻常的妇症之方让她日后善用调理。 这段君子之交给当时度日艰苦的三娘子带来了一丝慰藉,让她在苦闷之余可以有一个排宣之处,只可惜,这一切不过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第41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五) “三娘子怎么了?”见裴一白把脉把着把着眉头就紧紧的皱了起来,姚初娘子心下一怔,有些着急的问了一句。 裴一白抬头看了姚初娘子一眼,又拉回了眼神看了看三娘子,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家,年纪小小,想的却不少。” “什么意思?”姚初娘子连忙走了过去搂住了三娘子的肩。 “忧思过甚,心气虚浮,夜寐不沉。”裴一白说着松开了手,提起笔又道,“小丫头,你最近晚上应该睡的不踏实吧,你瞧瞧,你眼底的淤青也不像是一两日积浮起来的,若不是你年纪小精气神还压得住,这会儿怕是面色都要开始泛灰了。” 三娘子闻言心中不由一阵苦笑,望闻问切医者技,裴一白是从来不会断错的。 “是有些睡的不太踏实。”深知在裴一白面前根本是瞒不过去的,三娘子索性就不遮不掩的点了头,“不过我午后都会补睡……” “晚上睡的不好,白日天的补再多都是枉然。”裴一白正在开方子,闻言便是头也不抬的打断道,“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家,温饱皆足,哪儿来这么多的心思?你晚上睡的不踏实就是因为想的太多啊,那忧思殆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日子长了,会落下病根的。” “这么严重?”姚初娘子瞪大了眼睛,“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少存些杂念心放宽些呗。”裴一白的语气听着还算轻松,可是当他搁笔抬头将手中墨迹未干的药方子递给三娘子的时候面色却是略显严肃的,“这两张方子,上面那张是给你母亲开的安胎方子,若是你母亲回去以后身子还是不爽气感觉沉的话,这药就一日早晚服两次,若是人无大碍睡的好吃的下了,药就不用再服了。”他说着停了一停,给了三娘子一些瞬记的时间,随后又道,“下面一张是我给你开的方子,你先服半个月,随后若是方便就来百草堂找我再给你把个脉看看。” 第9节 裴一白说完就拎着药箱起了身,然后同一旁的裴湘月道,“二爷那里的事儿都办好了,我下山以后就直接回百草堂了。”说罢也不等裴湘月点头,他就径直转了身。 可裴一白前脚才刚踏出雅室,后头三娘子就拉着姚初娘子追了出来。 “今日劳烦裴少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许家没齿难忘!”纵使裴一白是背对着自己的,可是三娘子还是弯腰冲他行了个大大的谢礼。 上一世见他时,她芳龄十八初为人母,他替她诊脉、教她药理和她一见如故,可是男女有别礼道当循,她只是觉得可惜,怎的没能再早认识他几年。 这一世见他时,她不及豆蔻前途未卜,可她和他之间还是隔了万丈高墙,他是高高在上的医途新贵,悬壶济世前途无量,而她不过是高门寒族中的庶出之女,天壤之别一目了然。 耳边,是裴一白笑着回的一句“不必客气”,可三娘子却感觉嗓子一紧,连低头望着自己鞋尖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再见,依旧陌生,其实,无谓挂念…… ☆、第42章 繁华里?禅云之缘(六) 目送走了裴一白,和姚初娘子回到雅室以后,三娘子便郑重其事的进屋拉出了四娘子一起给裴湘月行了谢礼,惹得裴湘月怪不好意思的连连扶了她俩起身道,“许家妹妹太客气了,我同曼娘自小认识,近日常听曼娘提及你们,今日这一见就是缘分。索性舍弟正好略懂医术,左右能帮上许夫人的忙,又是在佛门清地之内,本就是应该的。”裴湘月口中的“曼娘”指的就是姚初娘子。 “裴姐姐这样说我和四妹妹就更不敢当了,不过今日母亲确实不便,不诚之处还望姐姐千万海涵。”三娘子知道裴湘月此言由衷,可场面上的话却是不得不补全的。 裴湘月本就是大家闺秀,也是见惯了人情世故的,闻言就笑着岔开了话题道,“索性许夫人今日非但有惊无险,还喜事临门,舍弟跑这一趟也能沾沾喜气呢。” “呀,说起来白哥哥是不是要说亲了?”姚初娘子一听就“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 裴湘月道,“母亲是有这个念头了,不过按着一白那个神龙首尾不见的性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而裴湘月刚说完,田妈妈就笑眯眯的走了出来恭恭谨谨的请了裴湘月和姚初娘子进内屋,说是秦氏要当面道谢。 不过秦氏到底是动了胎气的,是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裴湘月和姚初娘子就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见三娘子和四娘子还安静的站在桌旁,裴湘月心下一柔,宽声道,“若是没什么事儿我和曼娘就先回了,这屋子刚好留给你们再歇歇脚,瞧着许夫人还有些倦意,你们若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就让她睡一觉再动身吧,免得又闹出什么动静来可就不好了。” “我送两位姐姐下山吧。”三娘子知道此时再说什么谢言都是多余,便直接付诸于行动了。 姚初娘子自然也知晓三娘子的心思,闻言便笑道,“也好,方才我们出来的时候许夫人已经睡下了,这会儿你送一下我们应该也不碍事。” 三娘子闻言,心领神会的冲一旁的四娘子和如画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跟着裴湘月和姚初娘子出了门。 三人顺径出寺拾阶而下,快走到山脚的时候,姚初娘子便拉着三娘子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别看裴家哥哥年纪不大,可他的医术在整个帝都都是响当当的,百草堂为何会一脉难求,大家都是冲着裴家哥哥去的,他今日能给你诊这一脉是你的运气,那方子啊,便是旁的人花银子也未必买的到,你如今得了,可一定要上心啊,还有,半个月以后我会下帖子请你过来一聚,到时候我带着你去百草堂请脉。” “姚姐姐……”虽说这几年两人关系确实不错,可姚初娘子当着裴湘月的面这般的叮嘱自己,三娘子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呀是关心则乱,这恨不得是今儿就做了你堂堂正正的嫂子呢!”看出了三娘子的慌乱,裴湘月便在一旁打起了哈哈。 她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好了很多,姚初娘子更是双手叉腰鼓起了腮帮子对着面前的两人哭笑不得道,“得得,我今儿算是知道什么叫好心当做驴肝肺咯!” “姐姐别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回去了一定会按时吃裴少医开的药的。”三娘子连忙出言讨好。 “这还差不多!”姚初娘子娇嗔的瞪了一眼三娘子,正想挥手让她就此留步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飞溅的奔腾声。 站在石阶上的三人循声望去,视线中,有人策马扬鞭而来,风掠玄袍,墨发飞逸,确是格外的英姿不凡气势凛然。 ☆、第43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上) 鲜衣怒马踏尘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承廷。 秋日暖溢,风过不凉,可三娘子却觉得陆承廷就是有一种本事,让人只看几眼他那俊朗深刻的五官就能无端的生出一股寒意来。 “二爷!”显然,不止三娘子,便是连裴湘月和姚初娘子见了踏马而来的陆承廷也非常的意外。 “娘娘特意吩咐让我送你们回去的。”陆承廷纵身跃下马背,只稍稍的拉了一下缰绳,那本有些不耐的马儿瞬间就低头安静了下来。 “娘娘人呢?”裴湘月一听问的就更着急了。 “一白陪着回宫了。”陆承廷淡淡的回了一句,视线却移到了三娘子的身上打了个转儿。 三娘子只感觉一道森森的目光直射向了她,她下意识的迎了上去,竟就这样无畏的对上了陆承廷那对深幽的双眸。 陆承廷一愣,却很快的对三娘子点头示意了一下,三娘子亦然,两人视线交错默默无声,可彼此却很好的传达了客道之礼。 几个人就此在禅云山脚下别过,而等三娘子不紧不慢的赶回寺庙雅室的时候,秦氏也已经醒了…… 许府双喜临门,最高兴的莫过于是大家长许三老爷了。 他是在当天晚上回府以后才知道秦氏也怀了身孕的,第二日中午,便有宫里来的太医专程过门许府给秦氏和赵姨娘把平安脉,一时之间明月居里头是笑声一片好不热闹呢。 可是自从三娘子从禅云寺回来以后,子佩却瞧出她越发的心事重重闷而不语了。 “娘子,宫里来的大夫已经回去了,这会儿太太那里的人都散了,您若要过去请安,这个点儿是正好的。”想着午膳以后三娘子问过她明月居的情况,子佩便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三娘子正拿着裴一白在寺中给她开的方子发呆呢,闻言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半晌才回神道,“你说什么?” “娘子看什么呢,都发了好久的呆了。”子佩有些担心,不免答非所问。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方子。”三娘子笑了笑,一边仔细的叠好了手中的薄纸一边从一旁的矮几抽屉中取出了她放私物的九格匣子。 子佩见状,便重新又说道,“明月居那边这会儿人已经都散了,娘子要准备过去吗?” 明月居,秦氏……三娘子一听,心思不由又飘远了。 不管是裴湘月还是裴一白,又或者是秦氏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都不曾出现在三娘子上一世的记忆中,但是裴家姐弟不过就是提早碰到面罢了,可秦氏肚子里这个孩子却是真正凭空出现的。 三娘子一边想一边顺手就打开了手边的小匣子,里头整齐的放着一些碎银,她耐心的数了数,一共是八两。 这些钱,若是让她私下抓药煎药,只怕不肖一个月就要用的精光了,裴一白开的这药到底是吃还是不吃,三娘子这会儿确是犹豫了。 可想想昨日在禅云寺中姚初娘子对自己的关怀之举,三娘子又觉得一阵心暖。 其实现在的她几乎就是在熬日子,家中许多许多的事儿不管是入了她的眼还是入了她的耳的,三娘子是统统不看不听的,难怪之前连四娘子都说她年岁越长性子倒越发的绵软了。 索性自从三房分家搬进了青竹胡同以后,姐妹间糟心的事儿确实比在邵阳老宅那里要少了许多,平常最多也就是四娘子来找她闹个情绪撒个小气什么的,对三娘子而言也都是好应付的。 如今她就是在等,等沈家那里再来定亲,等姚初娘子嫁进许府,等那一个她隐忍苦想了多年的转机。所以,三娘子知道,眼下就是吃点亏也是值得的,只要她继续乖巧听话下去,那么秦氏终究还是会把她放在眼中的。 ☆、第44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中) 可谁知第二天,等三娘子一早去给秦氏请安的时候,秦氏竟主动问起了三娘子那药方子的事儿。 “母亲怎么知道的?”三娘子说着就低下了头,神色惶恐。 “是你四妹妹说的,那日在内屋,她就站在门口,隔着帘子听到了裴少医的几句话。”秦氏这两日睡得多吃的好,眼底的倦意就淡了不少,连说话声音也轻扬了起来,“不过你四妹妹听的也不是很清楚,你且再同我说说裴少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 三娘子自然是有些吃惊的,可既然这头是四娘子主动帮她开的,她当然就没有回绝的道理,闻言便简单的将那日裴一白对自己的叮嘱说了一边,随后又佯装苦笑道,“其实我年纪小,身子骨向来也不错,可能就是最近几日晚上发梦多了睡的不踏实,倒不小心让裴少医逮住了。” “话不能这么说。”秦氏一听却断然否决道,“裴家是士林望族,连着三代一共出了九个进士两个状元,小辈多有出息。这裴少医,听说三岁能识字,五岁能断文,十岁的时候就能自己开方子诊脉了。裴家因此将他送进了太医院,如今年纪轻轻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连昨日你父亲从太医院专门请来的申老太医看了裴少医给我开的方子都不敢多言语一句,只说裴少医的方子不会错,如此说来,你也不可马虎大意。”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听罢头垂的更低了,连声音都变的轻了许多。 秦氏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笑道,“你也是,身子的事儿哪里能马虎,今日要不是四娘子同我说了,我还不知道呢。回头你把那方子差了人拿去给田妈妈,我这儿的药反正还没断,正好让田妈妈给你一并张罗了。” “多谢母亲体恤!”三娘子说着便起身向秦氏行了礼。 秦氏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又不像小的时候那般喜欢争尖儿冒头,心里也是欢喜的,不由伸手将她拉到了罗汉床边一边替她整着微皱的裙摆一边柔声道,“你是我从小捧在怀里养大的,说起来这样的心思我便是对着四娘子都没有过,有什么事儿你记得一定要和母亲说,这家里你是长姐又是养在我跟前的,自然是尊贵的。” “是。”三娘子看着秦氏,弯了弯嘴角。 “诶,说起来这次也是我自己大意了,现在想想也是后怕,若是那日没有遇到曼娘和裴家人,我现在还……” “母亲,您如今怀着身子,千万不能多想这些操心劳神的事儿。”见秦氏说着眉宇就皱了起来,三娘子连忙打断了她的念头。 秦氏闻言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是了,你说得对,不过虽裴家和姚家我都已经让田妈妈亲自登门送礼去道谢过了,可你私下同曼娘这孩子书信往来的频繁,回头记得再添一笔替我谢一谢她们。” “母亲放心,女儿明白的。”三娘子应声点头,心里却想着既然秦氏有此心念,那回头姚初娘子下帖来请她过府一聚的事儿多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第45章 繁华里?浮生非梦(下) 十几天之后,姚初娘子的请帖如期而至,准的就好像她真的天天在家掐指算着日子似的。 三娘子收到帖子后便去了秦氏那里,秦氏听后二话不说就点了头,还顺带让田妈妈打点了一份随礼让三娘子千万记得一起带去。 第二天一早,姚家来接三娘子的马车就准点停在了许府的门口,因为知道这一次姚初娘子是有意要带自己去百草堂的,所以三娘子便没再开口要四娘子一道同行。索性秦氏也没有提起这一茬,是以当天三娘子出门的时候便觉得格外的自在轻松,连着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到了许府,三娘子人才刚踏进姚初娘子独住的小院儿,姚初娘子就已经迎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进了屋,刚落座,姚初娘子就关切的问道,“裴家哥哥给你开的方子你可一直吃着?” “多谢姐姐关心,药我一直吃着呢。”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 姚初娘子闻言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是不知道,我母亲和裴夫人自幼认识,裴姐姐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玩儿,咱们俩家自然也走的近。裴家哥哥十几岁的时候医术就非常了得了,这些年他虽并未在太医院供职,可上到万岁爷下到深宫嫔妃,对他的医术都是赞不绝口的。他很少像那日这样主动给人把脉的,所以那天我都有些吓到了,以为你病得……”说到最后,姚初娘子只尴尬的笑了笑就禁了声。 三娘子当然明白她这是关心则乱,不由伸手握住了姚初娘子的手道,“姐姐这是心疼我,我明白的,姐姐放心,这药是母亲督着田妈妈亲自给我熬的,我每天都没有落下过。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许也是因为之前晚上总是睡的不踏实,竟不曾想被裴少医给逮住了。” “什么逮住,那是你运气好!”姚初娘子瞪了三娘子一眼,一边给她倒了茶一边絮絮又道,“其实啊那日也真是赶了巧了,原本是蕙妃娘娘要去禅云寺礼佛,裴家哥哥只是顺道去给娘娘送方子的,结果那天我正好有事去找裴姐姐,裴姐姐就趁机沾了弟弟外出的光,拉着我一并走了一趟禅云寺。” “蕙妃娘娘?”三娘子闻言有些诧异,“既娘娘亲临,为何那日禅云寺却不曾设防封山呢?” “娘娘只是去找主持大师礼佛问经的,也不是去做道场的,且此番出宫娘娘身着微服,本就是不想惊动寻常百姓,是以一切就从了简。” “原来如此。”三娘子恍然大悟,“那想必那日陆二爷也是因为蕙妃娘娘才会去禅云寺的吧。” “是啊,虽娘娘说了不带侍卫随从,可宫里头哪儿敢顺着娘娘的意思办事啊,这万一要是发生了什么谁都担待不起呢,可娘娘又一再坚持,所以二爷这才出面的。”姚初娘子说着还不由的耸了耸肩又道,“按说陆承廷他如今也是新婚燕尔的,怎么成了亲和没成亲的时候一个模样,天天冷着一张脸,活似别人欠了他千百两银子一般。” 三娘子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姐姐这话也就在我跟前说说了,若是让嘉哥哥听见了,只怕哥哥又要搬出一堆道理来同姐姐说上一回谨言慎行之礼了。” “自然只是同你说!”姚初娘子一听就伸手点了一下三娘子的眉心,可脸颊却顿时透出了明艳的绯色。 ☆、第46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上) 三娘子必须承认,在姚初娘子这边做客其实她是最放松的。 姚初娘子待她宛若亲妹妹一般,两人私下独处素来没什么规矩讲究,这日中午,两人便是连午膳都是伺候的妈妈从厨房那里亲自送过来了。 三娘子见了,自然不太好意思,一边谢过了进屋的妈妈一边悄悄同姚初娘子说道,“姐姐这样惯着我,回头若是被母亲知道了,定是要说我不懂规矩的。” “不懂什么规矩?”姚初娘子却笑道,“我现在虽婚期尚远,可屋子里却已经堆满了绣物,有的时候绣嫁妆久了便会错过了膳点,早两个月的时候母亲体贴我,所以帮我在院子里开了小厨房,今日便是妹妹不来,我也是独自用膳的,你来了正好给我做个伴。” 三娘子闻言有些吃惊,“姐姐院里还有小厨房么?” 一般高门大户中小辈院中开小灶的其实并不多见,便是上一世三娘子嫁了人单住开了,用膳吃食也是一应走的沈府的大厨房,院中的小厨房不过就是冬天用来烧水而已。 第10节 所以姚初娘子自然懂得三娘子在惊讶什么,便是连忙冲她摆手道,“你放心,骄奢淫逸的事儿便是母亲有心纵我,父亲也会站出来摇头的,母亲也说了,不过就是这一阵子我绣活繁琐方便我罢了,免得每一回到了用膳的时候一屋子人坐在膳堂等我,那才真叫人尴尬呢。” 见姚初娘子说着说着面露了难色,三娘子隐约有些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便径直问道,“姐姐的绣活儿很多吗?” 姚初娘子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才摇头叹气道,“我不瞒你,从小我的针线活儿就不曾让教绣工的嬷嬷满意过,我这本事啊比不过家中的几个妹妹。这若搁在以前,浑水摸鱼的事儿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可是……这回绣的毕竟是嫁妆啊,别的不说,单是那盖头枕巾被单,母亲是盯死了也要让我自己绣出来的。” 三娘子一听也默默的点了头,“嫁妆不比旁物,伯母也是用心良苦。”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啊。”姚初娘子说着就丢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朝后一仰,整个人就倒在了罗汉床上,闷着鼻音道,“可临时抱佛脚也是够呛,看来我过门以后最应该和你哥哥坦白的就是这件事,免得逢年过节的他一会儿让我绣个荷包一会儿让我绣个帕子的,回头我拿不出手,才是真丢了自家的脸呢!” 三娘子一听就抿住了嘴,轻声咳了一下以后才说道,“姐姐放心,嘉哥哥不会在意这些的。” “为什么?”姚初娘子愣愣的仰起头看了一眼三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三娘子忽然压下了声音,“母亲也不擅绣工。” 小小的闺房中顿时传来了一阵欢快愉悦的笑闹声,惊得房檐上栖息的彩雀连连扑腾着翅膀冲入了云霄。 窗外是秋色正浓满院袭香,窗内是娇颜玉琢粉黛相衬,唯叹——豆蔻正好! ☆、第47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中) 用过午膳稍事休息以后,姚初娘子就命人备了马车,然后利索的带着三娘子直奔百草堂。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单独跟着别人上街,不由有些紧张,可马车驶出不久,姚初娘子就心思通透的和三娘子保证道,“你放心,今儿咱们跑这一趟啊只有我母亲知道,旁的人母亲一概都没有多说,裴家哥哥呢自然也是个嘴紧的,所以只要你自己不说,你这私自跟我上街请脉的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姐姐想的周到。”三娘子听后果然松了一口气。 可姚初娘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其实呢还是母亲提点我的,她说……毕竟我们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是去药堂,可多的人见着了也是不妙。” “姚伯母最是贴心了!”三娘子由衷赞言。 姚初娘子听了,只弯了弯嘴角,思绪却遥遥的飘远了。 其实姚夫人的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姚夫人知道姚初娘子要带着三娘子去百草堂找裴一白的时候,只淡淡的叮嘱道——“三娘子的身份不同你这般,她在嫡母跟前做事处处小心,若是这次你私下带她请脉的事儿被许夫人知道了,就算你初衷不坏,可等她回了府,一顿数落轻骂是肯定免不了的。你以后是要嫁进许家的,这种把柄可不能让你婆婆捏住了。” 想到这里,姚初娘子不禁深深的替三娘子感到了惋惜,论样貌学识和秉性,三娘子是处处不输四娘子的,可偏这出身……是以当下,她看向三娘子的眼神便不由的透出了些许的惋惜。 话说马车很快就到了百草堂,两人下车以后,姚初娘子就带着三娘子绕到了后门,然后顺着石子小径直接进了裴一白的药室。 那药室不大,刚踏进屋门,三娘子就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堂屋正中,一袭白卦长衫的裴一白正低头研药,脚边堆着好几摞的草药,枯黄的翠绿的深褐的胶白的,花花绿绿的倒让他仿佛置身草园之中,颇有闲云野鹤之意。 听到门口的动静,裴一白缓缓的抬起了头,见着来者他也并不惊讶,只一边点头示意让两人进屋一边又说道,“算着时辰你们也该来了。” 三娘子惊讶的扭头去看姚初娘子,姚初娘子便悄悄的凑近三娘子的耳畔道,“我自是提前写了信的,不然他裴一白虽比不得圣人日理万机,可平常琐事也是一大堆,半月之约,若不提醒他,恐怕他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万一扑个空多糟糕!” “姚清曼,你这悄悄话说的可不避讳啊。”可姚初娘子话音刚落,裴一白就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惹得姚初娘子顿时警惕的回头瞪了一眼裴一白。 但裴一白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身子未起,只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空着的椅子冲三娘子使了个眼色。 三娘子不敢怠慢,赶紧跑了过去坐下了身,然后还乖乖的挽起了衣袖,将手腕放到了裴一白的手边。 裴一白见状便放下了手中的草药,可他手才刚抬起来,却忽然问道,“你可要垫个帕子?” 三娘子一愣,这才想到上一世裴一白给她诊脉的时候都会在她手腕处铺上一块透薄的绢帕,但想着之前在禅云寺他也是直接给自己搭的脉,三娘子当下就尴尬的笑道,“好像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也是。”裴一白闻言,修长的手指就又快又稳的落在了三娘子跳动的腕脉处,“一个小姑娘家的也不用这么多讲究。” ☆、第48章 繁华里?故人重识(下) “三娘子分明也快到豆蔻之年了,你别老小姑娘小姑娘的喊人家。”门口,姚初娘子一听裴一白的话就皱起了眉。 裴一白眯着眼转过了头,一心两用的看着姚初娘子道,“她本就是个小姑娘,年纪不曾设防,这般随意进出我的药室也是妥当的,可曼娘,你如此大大咧咧确是有失体统哦!” 这样的裴一白是三娘子不曾见过的,肆意洒脱,语调飞扬,眼角的笑还透着一点点坏意,偏又不失儒雅格外迷人,三娘子不禁看呆了。 “若不是陪我三妹妹看病,我才不愿来百草堂呢……”很明显,和裴一白的口舌之争,姚初娘子是占了下风的,可越是这样,三娘子就越看得出两人其实私交甚好,当下便聪明的只坐在椅子上微微浅笑,却并不开口帮腔。 但很快的,裴一白的话锋就指到了她的头上,“脉象却是比半个月以前要实沉一点了,那药可是一直吃着?” 三娘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裴一白欣慰道,“愿意按时服药就是好姑娘。”他说着站起了身,然后冲三娘子招了招手,三娘子便不明所以的站了起来,跟着裴一白一起走到了南边的落地屏风前。 屏风后面,百草堂的问诊堂一览无遗,堂内共放着五张宽案,每张案前都井然有序的排着十来个前来问诊请脉的病人。 “生老病死人间百态,在医馆药堂是尽揽眼底的。”裴一白这次开口倒是恢复了三娘子所认识的那般模样,“你瞧瞧那些前来问诊的人,不管是粗衣麻布还是锦衣华服,得了病就都一样。” “医馆之内无贵贱……”三娘子忽然想到上一世裴一白和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裴一白一愣,很明显特意的低头看了一眼三娘子,忽而转头对门口的姚初娘子道,“你这个妹妹有点意思。” 姚初娘子这才得意的笑了笑,“所以她的身子你可要用心条理了,这小小年纪的,上回被你说的我冷汗直冒。” “人家睡不踏实的都不怕,你怕什么。”裴一白笑姚初娘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过却耐着性子又低头对三娘子说道,“既道理你都懂,那也正好让我省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你这病呢眼下不过就是精气不足所致,只要你心思放宽了,很快就不用再喝药了。且就算我的药配的再好,你若不愿意改掉坏习惯,那日复一日,终有一天你会吃到苦头的。” “您说的我都记下了。”三娘子对于上一世的惨死记忆犹新,现在她每每想起,虽觉得是自己命薄气短,可再想深一点,三娘子觉得也和自己身子骨弱多少有些关系。 所以那日自从秦氏开口会帮她准备药汤以后,三娘子就不敢马虎大意,日日按时按量服药,晚上也不会多想锁事,哪怕没有睡意,过了亥时一刻她也必定换衣上床了。 “孺子可教哦。”裴一白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大跨步的回到了桌边,站定提笔,洋洋洒洒的又写了一个新方子递给了三娘子,“这个方子主要有凝神的功效,你回去每三天服一次,若是晚上渐渐开始睡得踏实了可以一觉到天亮了,那就断了这药即可。” “可还要再来让你把把脉了?”姚初娘子闻言连忙追问道。 裴一白闷声一笑,“感情……是曼娘你想着要往外跑所以拉着许家小妹妹做幌子呢吧!” ☆、第49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上) 初冬刚至,瑞雪迎丰,十一月末,帝都落雪,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银装素裹美如墨画。 可是就在这风雪交加的天气下,三娘子和四娘子却收到了裴家下的帖子,裴湘月要在万云楼设围炉宴,请许家姐妹俩明日一定要到。 看完帖子,三娘子便命了子佩去烧水煮茶,果然风炉上的水才“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四娘子就已经风风火火的跑进了海棠轩。 “许孝熙你去吗?”四娘子人还没进内厢房呢,声音却已经透过厚重的棉帘隐隐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三娘子一边摇头一边趿鞋下了热炕,正想上前去迎,四娘子却“呼啦”一声自己掀帘而入了。 “去嘛!”四娘子的小脸红扑扑的,睫羽上还沾着未化的薄雪,肩上披着的灰鼠锦毛风氅连带子都不曾系紧,一看就是急匆匆的从屋子里窜出来的。 三娘子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顺势就将捧着的铜捂手炉塞到了她的怀中,“今儿才下的雪,你就这样不安生,是有多大的事儿,要你这样不管不顾连个手炉也不带就巴巴的跑过来。” “我哪儿像你这样娇滴滴啊,这天还没进腊月呢,你这屋里炭都烧了两回了吧。”四娘子这会儿心情正好,也不同三娘子较真,脱了风氅抱着手炉就爬上了三娘子铺得暖暖和和的热炕。 “哎呦我的小祖宗。”一旁正泡好茶的子佩见四娘子连鞋都没有脱,急的赶紧碎步上了前。 三娘子呢干脆眼不见为净,视线旁移的坐在了四娘子的对面,耐着性子道,“裴姐姐下的帖子自然是要去的,既说了是围炉宴,咱们也不好空手去吃,你来了倒正好,同我说说你想好要带什么礼物去了吗?” “围炉宴嘛,免不了吃酒的,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我就带两坛桃花酿去,既清口也解腻,围炉吃它最好了。”四娘子说着眨巴了一下如杏般的水眸,抿嘴笑了起来。 三娘子仔细一想,觉得送两坛桃花酿也算中规中矩了,便点头道,“桃花酿酒味不重,若是明日裴姐姐直接开了就放桌上喝也无妨,但凡有些酒力的都不会上头。” “那你送什么?”四娘子好奇的问。 “咱们家的桃花酿封坛三年,甜糯醇香,也算得上是不错的头礼了,既明日我同你是一起的,那我这边就再随一食篮糕点吃食吧。”裴湘月的帖子是同时给了她和四娘子的,三娘子心里就格外的清楚,明日万云楼的围炉宴是众聚而非私会,是以送礼的风头她自然不会抢在四娘子的前面。 而四娘子显然对三娘子的说辞很满意,闻言就舒心的往后一靠,一边拿着炕桌上的蜜桔剥了起来一边又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和裴家也没什么来往,之前也不曾见过裴姐姐下帖子给我们,今儿怎么会突然请咱们去吃围炉宴了?” “你见过谁家姑娘有成天介的在外头摆宴设局的?”三娘子哭笑不得,“再说了,这中间肯定有姚姐姐在那儿穿针引线的,说起来此番见着裴家姐姐,咱们一定记得要再好好谢谢之前她在禅云寺的出手相助。”见四娘子闻言轻轻的一蹙眉,三娘子又赶紧补了一句,“礼多人不怪。” ☆、第50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中) 送走了四娘子,三娘子在屋里走了两圈后便吩咐子衿取来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娘子要去哪儿?”子衿一边给三娘子系斗篷一边问。 “去文墨楼坐坐。” 文墨楼是许世嘉单住的小院儿,在宅子的东边,坐北朝南,虽占地也不大,可贵在清幽隐蔽,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许三老爷目前膝下就两个儿子,撇开秦氏和赵姨娘肚子里怀着的不说,许世嘉是三房的嫡长子,现在看又是块读书为官的好苗子,三老爷和秦氏自然是掏了心的要全力栽培,什么好的金贵的他屋里自然是少不得的。 就拿这文墨楼来说,本来这小院是要给三老爷做内书房用的,可是三老爷看了地方,大手一挥就给了许世嘉。而青竹胡同这老宅子虽三房住进来以前也都稍加修缮整葺过,可独院中,却没有像许世嘉这文墨楼一般里里外外都大刀阔斧的重修过的,这三房对许世嘉的重视可见一斑。 不过话又说回来,许世嘉自己也是争气的,上一世三娘子出嫁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翰林院,虽只是个庶吉士,但不难看出,三老爷是铁了心想让许世嘉走内阁辅臣这条路的。 可是许家是寒门乍起的独户,三娘子以为就算过两年姚初娘子过了门,对许世嘉的仕途之路其实帮助也并不太大,毕竟姚家也只是杏林清流之辈,这些年虽族中多有为官贤士,可说到底却不见什么万岁爷身边的亲信权臣。 再加上若是这一世也会发生那一场夺政爆乱的话,姚家心思不明,很快就会排除在了新帝稳健权势的圈子之外,到那时,许世嘉想要靠父辈泰山之力拼权贵,根本就是难上加难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脚下的步子不由就快了几分,再抬头的时候,文墨楼已在和风瑞雪中初见朦影了。 得知三娘子来,许世嘉出门相迎,脸上不由透着惊讶。 “想着快到膳点了,也许哥哥手边的课业会停一停,我就绕道过来坐坐。”三娘子落落大方的跟着许世嘉进了屋,可心里却一个劲儿的在打鼓,毕竟这文墨楼,她上一世就没有单独来过。 “刚看完半卷书正准备歇一歇,三妹妹来的巧。”许世嘉对她说话总是不远不近的,似留着一丝距离。 三娘子默笑,抬头细细的看了看许世嘉,眼前的少年身形颀长眉目有神爽朗清举,确是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她不由心中暗叹,若论俊秀之貌,许世嘉也是不输帝都那些美名在外的贵胄公子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便开口直点来意,“裴家姐姐下了帖子请我和四妹妹去吃围炉宴,我记得哥哥这儿有一幅牡丹扇面,似是裱了边的,不如这会儿就送了我,我回头让姚姐姐挑个日子送给裴家姐姐去。” 许世嘉一愣,“你要做什么?” 三娘子浅笑,“帝都高门,裴、荣、宣……占了头儿,裴太师虽然年过七旬,可头上这三朝辅臣的帽子却不是谁都能与之比肩的,裴家的这层关系,哥哥让姚姐姐帮着去走是最好不过了。”帝都四贵,其实方才三娘子还少说了一个“陆”府,只是陆家强势冒头是在新帝登基以后,所以三娘子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生生的咽了下去。 ☆、第51章 繁华里?开诚布公(下) 可是随着三娘子渐落的话音,屋子里的气氛却顿时冷了下来,桌边铜炉里烧着银丝炭,偶有“噗嗤”的星火声爆出,竟让三娘子觉得格外的脆生响亮。 “素来不曾同三妹妹交心私谈过,不曾想三妹妹心思已如此深远了。”许世嘉的声音有些清冷,可却意外的并非三娘子之前所预想的那般嗤之以鼻。 许世嘉不排斥她,又或者说不排斥她这番提议,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哥哥有哥哥的圈子,但我们做姑娘的也有我们自己的圈子。”三娘子平心道,“可我这话也要说在前头,会动这样的念头,我为的不是哥哥,而是姚家姐姐。”见许世嘉剑眉微动,三娘子继续从容道,“大周建朝至今,手握丹书铁券的现在估计最多也就剩下十家了,而裴家和信国公荣家就列位其中,这是何等的尊耀不用我说哥哥肯定也知道。再说宣家,他们世族资历虽不比前面两家,可宣家是宣力武臣,宣老侯爷手中紧握的兵权那是连皇上都要忌惮几分的。几年前,能与之抗衡的怕只有远在滇州的南宁王了,可当年彝召大乱,南宁王暗中勾结南召败露被皇上诛了九族,如今虽那二分之一的虎符仍下落不明,可放眼望去现在这整个大周确只有武平侯这一方兵力为强了。这样的关系就搁在哥哥的眼前,哥哥若不用,那这辈子要从庶吉士熬进内阁,也不知前面那漫漫长路哥哥能不能撑住了。” 许世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看着三娘子的眼神也开始混沌不清了,“三妹妹深藏不露,可是你说这番话,和曼娘又有什么关系?” 第11节 “姚家世代皆为清流,其实和咱们许家很像,祖上全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姚姐姐和裴姐姐私交确实不错,可裴家姐姐年长几岁,肯定是在姚姐姐前面成亲的,女子为妇,恪守孝贤,便是亲姐妹之间的走动也会减少很多,更不要说是闺中之友了。到那个时候哥哥若是再有什么心念,就算姚姐姐以哥哥嫡妻的身份开了口,裴姐姐也未必帮得上忙了,但若是哥哥本人能与裴家交好,那就是另外一番算计了。” “所以你让我现在就开始去讨好裴家人?”许世嘉隐约有些明白了三娘子的意思,却不免还是想激一激她。 “哥哥觉得是讨好吗?”谁知三娘子竟翩然一笑,忽而又敛了神色道,“但我以为是善交。”见许世嘉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三娘子又道,“方才我说了,今日与哥哥点破这些,我私心就是为了姚姐姐。这些年我同姚姐姐走的近,感情自然不在话下,姐姐性子敦厚贤淑,温婉恭顺讨人欢喜,你们成亲以后哥哥一定会对她多加爱护的。可是女子出嫁从夫,日子过的平顺固然是好,但若是能夫贵家兴绵延子孙,试问哪个女子又会摇头拒绝?” 许世嘉一双清亮的眸子突然半眯成缝,“许孝熙,你这等缜密的心思,爹爹和母亲怕也未必看清过吧。” “缜密吗?”三娘子闻言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把手放在了炭炉上正反烘了烘,便垂下头软了声音佯装无奈道,“我说的这些道理能有多难参透呢?若非因为姚姐姐,我也不会和裴家人打上交道,可正因为我打了交道亲眼所见,才明白他们的权贵尊荣是如今咱们家望尘莫及的。姚姐姐有心,却碍着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同你说,那我既看清这里头的门道了,便没有强咽的道理,毕竟哥哥好了,将来我也能好过一些。” 三娘子这话说的不假,其实她此番前来文墨楼也不是冒然为之的,因为和姚初娘子走的近了,所以她心里头的想法三娘子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今日所言,三娘子终究还是夸大了一两分。 “可即便是我出扇面曼娘去送,那说到底也不是件妥当的事吧,毕竟这扇面是出自我的手,可送的却是裴家娘子。”许世嘉的声音已恢复了寻常的语调。 “自然是要让姚姐姐再重新临摹一次的,姚姐姐下笔有神,哥哥且放宽心,更何况只这一幅扇面本也不可能就那么搭上裴家的,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送礼随心,裴姐姐聪慧过人,一定会明白的。” 有些事,哪怕是互惠互利,可也是要有来有往的,毕竟如今是许家有求于人,那就没有让裴家先来主动的道理。你要不要和人家给不给看着结果一样,但其实谁先开口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52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一) 隔天一早,因为许世嘉要出门会文友,所以秦氏就吩咐他顺道把两个妹妹送去万云楼。 因为青竹胡同到底还是远了些,所以当三娘子和四娘子赶到万云楼的时候,雅室内已落座了几抹娉婷娇柔的倩影,放眼望去,皆是明眸含羞合,丹唇逐笑开的俊俏模样。 而正当两人驻足门边的时候,裴湘月已经笑意盈盈的走上了前,一手挽住三娘子一手拉起四娘子将她们带进了屋,然后对屋里的几个小娘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们说过的许家姐妹花,长的可有我说的那样水灵?” 裴湘月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如意云纹月白衣,搭着雪羽肩,锦裙上绣着水纹花色暗制银线狐绒毛的娘子就站了起来梨涡浅笑道,“果然长的很俊。” “这是荣府的二姑娘玉瑶。”裴湘月说着就冲荣玉瑶一颔首,荣玉瑶则心领神会的上前揽过了三娘子和四娘子的肩,将她们一并带到了桌边。 “月娘还要张罗琐事,这边我就托大帮两位妹妹介绍一下。”荣玉瑶说着便绵言细语的一一指道,“这是舍妹玉珍,这是裴家六娘子湘绫,这是章阁老家的五娘子静宜,这是靖安侯府的云英和云姗。” 荣玉瑶介绍的仔细,三娘子不敢马虎,一路笑脸迎了过去,还暗中细细的记下了每个人的样貌特征——荣玉珍的眼睛格外的漂亮,那一对瞳仁就似琉璃般闪闪发亮;裴湘绫长的没有裴湘月端庄大气,可胜在活泼甜美,尤其是嘴角边的那对小酒窝很是让人过目不忘;章静宜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张月盘脸让她看上去珠圆玉润的略有福相;陆云英的气质和裴湘月有几分相似,冰肌玉骨贵气逼人,一颦一笑都端着凝态的美感,确是仪静体闲的。不过三娘子以为,这当中最美的莫过于只有十二、三岁的陆云姗! 陆云姗今日穿着一件粉色的绣花夹袄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淡妆敷面,双颊润得像那刚绽放的琼花一般,白中透红,盈盈有泽,一双流盼生辉的双眸黑白分明,荡漾着令人迷醉的神韵,当真是美若芙蓉迎春绽,浅浅一笑胜星华。 即便同为女子,三娘子也不禁赞了陆云姗一句,一旁的荣玉瑶闻言,颇为感同身受道,“云姗确是漂亮,早两年见她,个儿还小小的,那便更是精致得如同瓷娃娃一般惹人怜惜呢,也难怪见了她的人都说,这般模样长大以后,便是放在宫中,也是绝色逼人的。” “玉瑶姐姐就爱乱说话。”陆云姗此时也正打量着许家姐妹呢,闻言就娇嗔的轻拍了一下荣玉瑶的手臂,“在自家姐妹面前也不知道给我留些颜面。” 可偏偏正是因为荣玉瑶这最后半句的玩笑话,竟让三娘子猛地低下了头,然后暗暗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家,云姗! 大乱之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充盈后宫,光是选秀就选了整整五日,之后留下嫔妃十余人,其中美艳帝都的陆家女一进宫就被册封为了贵人,起步之高恩宠无限,令人咋舌。 而今,三娘子竟能亲眼所见这仙话传奇一般的女子,偏这女子眼下的年纪还和她相仿无差,这个中滋味啊,也只有三娘子自己心里最是清楚了。 ☆、第53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二) 一番寒暄之后,三娘子并了四娘子就一起落了座,可她心中依旧澎湃不定,便是连喝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她身边的四娘子却非常活络,很快就和荣玉珍聊得热火朝天起来。 其实姑娘家小聚,畅所欲言的也无非就是那些花草首饰、佳人才子的,什么东街的玲珑轩里头新制了一批点翠金钗啦,什么西郊的贵人花圃里又开了两株碧玉腊梅啦,什么陈阁老那不争气的孙子又毁了一桩亲事啦……总之小到绢花大到皇权新贵,姑娘们之间的话题也的确够弯弯绕绕的,若稍一不留神,很容易就会跟不上旁人的步调。 只可惜,三娘子已连着被四娘子抓包了两次。 “许孝熙,你到底在想什么?”当第二次抛话给三娘子而她又没有接上的时候,四娘子便不高心了,暗中狠狠的扯了一下三娘子的衣袖,咬牙切齿道,“你若再给我这样走神我可就不理你啦。” 三娘子自知理亏,刚想笑着陪个不是,门口忽然有了动静,众人抬头看去,却见是姚初娘子正气息微喘的由裴湘月引着走了进来。 一见雅室内已满满当当的坐了个齐整,姚初娘子便是一边解着沾雪的披风一边吐舌笑道,“今日反倒我成了最后一个,叫各位姐姐妹妹久等了。” “这话说的,一屋子小聚,总也有个先来后到,久等什么,赶紧坐吧。”可裴湘月闻言却爽快的替姚初娘子圆了场,然后拉着她入了席。 人已到齐,围炉开宴。 紧闭的雕花窗外是簌簌满天的风雪,而万云楼的这间雅室内则是铜炉旺火笑声蔓延的。 屋内有侍者无声进出,不过眨眼的功夫桌上就布满了珍馐,什么果拼火鹅、乌龙肘子、母子虾饺……应有尽有,再加上正中间那直冒香气的羊肉锅子和已开了坛的桃花酿,便叫人只看上几眼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的。 裴湘月呢也不做乔,哪怕是像模像样的开场话都不曾说上一句,举起手就落下了第一筷。小娘子们见状一阵嬉皮笑闹,紧接着也举筷夹菜推杯换盏起来。 这酒过一旬菜垫三分后,荣玉瑶便端着酒杯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今儿月娘设宴,说是小聚,不过我还是要先道一声喜,过了年,月娘你就要成亲嫁人了,以后再聚,咱们可都要喊你一声世子夫人了。” 三娘子闻言悄悄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东首的裴湘月,一时竟忽然记不得裴湘月这“世子夫人”的头衔是因哪位世子爷而得的了。 而荣玉瑶话音刚落,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送上了祝词,裴湘月见状便红着脸站起了身,先是微微的瞪了瞪荣玉瑶,然后才笑叹道,“那世子夫人不过就是虚名罢了,你们且别听玉瑶瞎起哄,倒是成亲以后要想再如今日这般自由自在的和姐妹们私聚,只怕是难咯。” “这么说起来月姐姐你以后和宣岚姐姐就是妯娌了?”众人闻言正一阵唏嘘,可忽然荣玉珍清亮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对,又是陆家——三娘子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裴湘月嫁的正是靖安侯府的世子爷,陆承廷的大哥。 而就在这时,三娘子只觉得身边一空,紧接着一直在她左手边的章静宜便翩然起了身,取代她落座的正是晚来了许久的姚初娘子。 ☆、第54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三) “陪我出去透口气吧,方才酒吃的有些猛这会儿好像上头了。”屋子里的气氛因为此起彼伏的贺词声而沾上了喜气,可姚初娘子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无力。 三娘子用余光扫了一眼手中正握着的酒杯,点了点头后又凑到姚初娘子的耳边道,“姐姐透气,我顺道再去个净房,一举两得。” 姚初娘子一愣,随即失笑的拍了拍三娘子的肩,两人便悄悄的从偏门出了雅室,左右连个侍者也不曾惊动。 今儿的万云楼裴家是包了场子的,一出屋子才下楼梯,三娘子就感觉一阵清冷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随即眼明手快的就拦下了身边路过的一个女仆,然后讨了那女仆手中提着的灯笼。 外面的雪不曾停,不过势头却小了很多。 三娘子和姚初娘子并肩而行,直待走到通向净房的偏径回廊处,姚初娘子才忽然止了步子。 两人相识相交多年,三娘子自然看出姚初娘子说要出来透气只是借口,当下便静静的提着灯笼立在原地,不语不问的,等着姚初娘子自己先开口。 风过院墙,月影稀疏,耳边偶有雪压树枝的“咔嚓”声,清脆有力。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的站了一会儿,姚初娘子突然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奉姐儿,没了……”昏暗成晕的月色下,姚初娘子的半张脸隐没在夜色中,那露在亮处的右边瞳仁里透着慌张和无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想着走以前去母亲那边请个安,结果听到母亲在和房里的妈妈说话……外头没人候着,我就……”姚初娘子说着突然紧紧抓住了三娘子的手,“也不过就是年头啊,她才嫁的人,怎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三娘子感觉到姚初娘子的手在发抖。 这消息来的有些突兀,即便和姚初娘子交好,可奉姐儿成亲的事三娘子却不曾听闻,更不要说现在人突然就没了,三娘子能明白姚初娘子此时的心境——哪怕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可这几年过去了,亲戚毕竟是亲戚,且还是鲜活的一条命。 而感觉到三娘子紧紧的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姚初娘子便慢慢的回了神,呼吸也不似之前那般急促焦虑了,“说起来奉姐儿成亲的事儿也不见得是光彩的,那时我也就没同你细说。年初的时候她嫁了一个乡绅做平妻,但说是平妻,也不过就是贵妾,且那乡绅的年纪……都可以做奉姐儿的爹了。” “那为何要嫁?”三娘子不由瞪大了眼睛。 “为了银子。”姚初娘子冷笑了一声,眼中又透出了一丝不屑,“为了过的更有面子,奉姐儿也是自愿的。” “既是你情我愿,那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三娘子也好奇了。 “我也不曾听的很清楚,好像是奉姐儿过门以后也不侍奉公婆,也不善教子女,成天就知道打骂下人,后来那乡绅又娶了一方小妾,上个月小妾怀了身子,这大冷天的奉姐儿还让人给她端茶递水,结果那小妾小产了,乡绅一气之下就把奉姐儿捆着扭去了祠堂,结果下手重了,奉姐儿就……” 姚初娘子说着突然抬起了头,又紧紧的捏住了三娘子的手腕道,“好妹妹,你说,是不是内宅妻妾都是这么难做的,强势了也不行,一味软弱了也不行,可……可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 ☆、第55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四) 三娘子忽然明白了,姚初娘子——是在害怕。 回想上一世,自己出嫁之前也同姚初娘子这般害怕过,纵使沈初平看着是温文尔雅的,纵使沈家和许家是多年的世交,纵使沈夫人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可是女子成亲过门,从此涉足的就是另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 没了父母的庇护,没了兄弟姐妹间的相互扶持,没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和一幕幕从小看到大的院景,初为人妻的惶恐,初入新宅的焦虑,周围那陌生的人和事其实很容易让人变得好像惊弓之鸟一般闻声而栗。 “姐姐不是奉姐儿,嘉哥哥也并非那乡绅,奉姐儿会得今日这般下场,和她自己不无干系,姐姐若是一定要把自己套在奉姐儿过的那种日子上,未免也太低估嘉哥哥的能耐了。”猜透了姚初娘子的心思,三娘子也就豁然开朗了,“姐姐自小出身就尊贵,如今又跟在姚伯母身边学习内宅家务,姐姐的眼界只会比奉姐儿宽,而嘉哥哥是嫡长子,姐姐往后就是当家主母的命,一呼百应的,若说难事也定是有的,可姐姐将来要过的日子要走的路,怎能和奉姐儿的相提并论呢?” 三娘子的声音似有种迷人的蛊惑力,轻轻柔柔的,让姚初娘子那股强压了许久的心慌顿时消散不少。安心中,她不禁移了视线细细看去,眼前的三娘子柳眉杏目,面若桃花,虽不比陆云姗的绝色容貌,可三娘子的美是透着一种善解人意的灵气的,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你说的对……”姚初娘子随即回了神,先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才渐见沉着道,“其实年初奉姐儿成亲以后是来过我们家一回的,那时候她初为人妇,左右瞧着都是光鲜亮丽的,见了我倒是比早几年的时候更跋扈了,七妹还同她吵了一场,可过门是客,她又刚成亲,母亲多少留了颜面给她,当场就责罚了七妹。后来我同七妹还暗中念过奉姐儿的坏,咒骂的话也说过不少,所以今儿一早听到母亲这样说,我是真的懵了!” “姐姐出身名门,内宅的那些事又怎会不明白?别的不说,单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能说通了奉姐儿这小半辈子。”三娘子说着缓了缓语调,再开口的时候却直接转了话锋,“不过姐姐方才提到了嘉哥哥,那我这儿有件事便要老老实实的同姐姐交代交代。” 廊子外头雪花渐密,簌簌的落雪声将三娘子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在了朦胧的夜色中,迎面扑来的寒意把两人的脸颊唇耳冻的通红,可三娘子越说,姚初娘子的瞳仁就越明亮,脸上也一扫刚才的郁郁寡欢,变得神色舒悦起来。 “姐姐……不会怪我善做主张吧?”而三娘子说的也不是别的,正是昨日自己主动去找许世嘉的事,“可是我确实是临时起意,也来不及同姐姐商议,但这些年我同姐姐的交情不是假的,我想姐姐的心思我多少还是能拿捏的准的。” ☆、第56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五) 结果正如三娘子所预料的那般,她自己有心铺路,而姚初娘子也并非等闲泛泛之辈。 因为就在三娘子万般忐忑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姚初娘子以后,姚初娘子非但没有心生不满,反而还格外欣慰道,“总算妹妹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也体谅了我左右开不了口的苦衷。” “我虽年纪小,可人情世故也是看了一些的。”两人话已至此也算是彻底的开诚布公了,三娘子便不加虚言道,“若说禅云寺那一次确是偶遇,那不管是之后姐姐费心带我去裴少医那儿请脉还是今日裴姐姐下帖请了我和四娘子来吃围炉宴,这当中都是姚姐姐你的一番用心良苦。” “妹妹聪慧,一点就透。”姚初娘子微微一愣,笑得却万般轻松。 可三娘子闻言却忽然有些局促了,她的性子是遇硬则硬,遇软则软的,眼下见着姚初娘子竟这般连问都没有问就直接夸上了嘴,三娘子那满腹义正言辞的理由便就这样生生的被按了下去,“姚姐姐,我其实……” 可三娘子话才开了头,姚初娘子便伸出手打断了她,“你的苦衷我知道,若论立身家宅,你只会比我难,并不会比我轻松。”见三娘子似乎正凝神的看着自己,又似乎是怔怔的出了神,姚初娘子心中微叹,“世家贵族,妹妹看着我们姚家过的体面,可比我们好的放眼帝都却是大有人在的,便是裴家也并非就是到了头儿的。我与嘉哥儿的婚事早就定下了,父亲自然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可是若嘉哥儿自己能结交权贵,那这个关系和父亲又或者是许世伯的暗中帮助就又不一样了。” “姐姐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三娘子说着只觉得手中一轻,她低头一看,见是姚初娘子不知何时已将她一直提着的灯笼接了过去,三娘子心中微动,忽然抬头又问道,“那若……这一步我不曾走在姐姐前头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到了明年,我便是明着也要让你同嘉哥儿开这个口的。”姚初娘子狡黠一笑。 “啊……”她这回答不免让三娘子有些诧异。 “觉得我太直接?” 听着姚初娘子的反问,三娘子犹豫的点了头,“总觉姐姐的性子可开不了那样直接的口。” 两人当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姚初娘子是故作强悍,三娘子则是有些瞠目,结果两人视线一撞,竟都没有绷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异口同声的笑出了声。 这欢愉浅浅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感,声音如铃,回荡在这方空无一人的雪夜下,让两人同时生出了一种知己知彼的暖意。 可是比起暖心,三娘子却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恍惚和未知前路的迷茫,她不知道下一次面对选择,她能不能和这一次一样坦然幸运,而如果下一次她不幸选错,那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此念一生,三娘子那颗略感轻松的心顿时又紧了几分,而就在这时,她忽觉手背一凉,耳边就传来了姚初娘子笑意过后乍显冷冽的声音,“其实你知道吗,我并非怕将来自己会有奉姐儿这般惨死夫家的下场,我怕的是,将来我也会将别的女子的下场变成奉姐儿这般……” ☆、第57章 繁华里?围炉迎冬(六) 第12节 “曼娘姐姐?” 姚初娘子和三娘子这场阴晴不定的私聊随着一声遏云绕梁般的轻问给打破了。 两人随即齐齐扭头看去,小径回廊的入口处,陆云姗缓步而来,一旁还有个侍女正给她撑着伞。 姚初娘子暗中捏了一下三娘子的手,然后故作轻松的举着灯笼就迎了上去,“你怎么也出来了?”见陆云姗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和三娘子,姚初娘子又道,“方才我吃酒吃的猛,不曾想竟就上了头,便就拉着许家妹妹陪我出来透气了。” “难怪呢。”陆云姗笑了笑,“裴姐姐刚才还在找你呢,说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她就是怕我躲她的酒。”姚初娘子打趣道,“每回和她同席,她偏就爱冲着我猛灌,可怜我这点酒量七八分全是被她给灌出来的。” 陆云姗闻言伸手就遮了遮唇角,将轻轻的笑意掩在了指缝间,忽然又抬头问道,“对了,我以为七妹妹今日会和姐姐你一同来的。”陆云姗口中的“七妹妹”说的就是姚家的七娘子。 不过陆云姗这一问,三娘子也好奇了。姚家七娘子和姚初娘子是同胞姐妹,七娘子活泼灵动喜欢热闹,一般像是这种场合姚初娘子必定都会带上她的,而且连四娘子那里裴湘月都单独下了帖子,不可能姚家七娘子那里却漏下了。 “她啊……”姚初娘子晶亮的眸中突然透出了无奈的笑意,“这种热闹的场子,她怎么会落下。可是前两日她自己贪凉,晚上起夜的时候喝了两杯冷茶,连着又拉又吐的,只能在家里养着了。” 陆云姗闻言虽也有些哭笑不得,可还是担心的又问了几句姚七娘子的近况,三人随即便分道而行,陆云姗径直往小径深处的净房走去,而姚初娘子则并了三娘子折回了前堂。 “靖安侯府的小姐确实都生得格外标致呢,不过云英姐姐的眉宇间隐约能看到一些陆二爷的影子,可云姗姐姐却和二爷不太像呢。”两人并肩走着,周围渐渐有了些垂首穿行的侍者,三娘子的话题也跟着变得家常了起来。 “一胞同出的姐弟,总是更像一些。” 姚初娘子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惹得三娘子脚下步子一顿,下意识就扭头看去。 目光中,陆云姗的身影自然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可三娘子却不禁暗中惊讶,原来将来那大名鼎鼎、宠冠后宫的云贵人并非是靖安侯府的嫡女。 但三娘子很快就想明白了,都说侯门深似海,可皇宫内院的那片海只怕比侯门内院要暗涛汹涌的多! 即便是贵为皇后,可也不能保证在后宫中就一定能险象环生,更别说是刚被送进宫的新人了,因此若是家中本就位高权重深得帝心的话,那送庶女进宫自然比送嫡女进宫要更安全、也更看着低调些。 三娘子这一顿足思忖,两人便又耽搁了一会儿,结果当她和姚初娘子并肩回到雅室的时候,裴湘月果然端着酒杯就对她们发起了难。 大家一起哄,三娘子和姚初娘子也不好扭捏作态,便是各自爽快的连喝了三杯,众人方才笑着作了罢。 可是这才刚一落座,三娘子就感觉腹中一满,她顿时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奈她刚才同姚初娘子说的想去净房确实并非借口啊,结果聊天聊得竟把这正事儿都给忘了。 三娘子不由暗中苦笑了一下,诶……也罢,总不太好刚回来就再出去,这净房,还是忍一忍吧。 ☆、第58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上) 天福二十八年五月,许三老爷先是喜得千金,后又喜得麟儿,三老爷开心的命人连连在内院前挂上了九盏红彤彤的大灯笼,寓意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可三老爷高兴了,却不表示底下人人都是高兴的。这双儿异母,隔着墙瓦隔着心,也是各有欢喜各有忧的。 先说又给三老爷生了个大胖小子的秦氏吧,主母得子,自然是可喜可贺众人舒心的,且秦氏毕竟也不年轻了,这胎生的也艰难,是以这月子做的那叫一个一呼百应!前屋后屋有三个经验丰富贴心又可信的妈妈在一旁伺候不说,光是随意使唤的丫鬟都簇了十几个。 不过如今的屋子里是孩子为大,秦氏也怕人多手乱,便统统打发她们去了下房,只留下了其中平日里用的得心应手的四个大丫鬟,可即便是这样,也让之前略显宽敞的明月居顿时变得狭小局促了起来,连四娘子都说不过就是过去看个弟弟,都差点没地儿落脚了。 而反观生了个姑娘家的赵姨娘住的清漪苑里却不见热闹只见冷清…… “姨娘怎么不再躺一会儿!”近身伺候在赵姨娘身边的鲁妈妈在赵姨娘刚进门的时候就跟着她进了清漪苑,主仆二人说不出有什么舍命之情,可相处这一年多下来也是生出了感情的,是以眼看着才眯了一小会儿就转醒起身的赵姨娘,正提着烧开的热水进来的鲁妈妈自然就念叨开了。 “屋子里有些闷,我一睡就冒汗,热醒了。”赵姨娘是三老爷刚进都察院的时候与他私交甚好的袁尚书亲自送过府的,当时为了这事儿,秦氏还和三老爷怄了好几天的气,可无奈人都已经进了门,便是秦氏最后也只能喝茶点了头。 “月子里就是这样的,姨娘这是头一胎,可要好好的养足了身子,切莫贪凉,若是落下了病根,以后可就很难补回来啦。”鲁妈妈知根知底的上了前,一边给赵姨娘倒了一杯微热的水,一边松了松她脚踝处的被褥,给她透了透气。 “这可已经快是六月的天了,难不成这一整个月咱们屋里的窗子都要捂得严严实实的?”赵姨娘刚接过鲁妈妈递上的杯子就感觉手心热的她连背上都浮起了汗意,当下就有些不悦了。 可鲁妈妈却依旧耐着性子道,“自然是要捂着,连太太那儿都是这样的,不管白天晚上窗子全都关的紧紧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见赵姨娘闻言正看着自己,鲁妈妈又叹气道,“诶,其实按着我说,像太太这样本就是金贵的人,屋子里哪儿需要这么多人伺候着?一个婆子两个丫鬟的足够了,本就是做月子的人,又不下地又不蹦跶的,无端端闹得一屋子乱哄哄的,人也休息不好,才是伤身子的。” “妈妈懂什么。”赵姨娘心里顿时冒上了一股小小的酸意,“她是当家主母,眼下又是母凭子贵的,老爷是恨不得金山银山的都往她屋子里搬呢,多几个人伺候又算的了什么?” “姨娘这可就错了。”鲁妈妈却摇头道,“咱们先不论男娃女娃,就单比姨娘和太太,姨娘你是什么身子,太太又是几岁的人了?生孩子本就是绕着鬼门关走一圈的,姨娘这胎生的是顺利,可太太那儿……”鲁妈妈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后倾身凑到了赵姨娘的耳边,“听说后来是嘴里塞了参片才堪堪的生下来的,大伤元气哦。” “啊……还有这样的事儿?”秦氏肚子开始有动静的时候赵姨娘这儿才刚生完不过五日,她自然就无暇去关注明月居那里的动静了。 “可不是。”鲁妈妈点了点头,“说句逆天的话,太太这一胎也算是到了头了,可姨娘你还有的是日子呢,且生养过的身子啊最是知冷知热的,回头等出了月子,姨娘再好好的活络活络,那还怕抓不住老爷的心吗?” ☆、第59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中) 鲁妈妈的声音有些厚重,赵姨娘年幼丧母,这会儿竟忽然有种母亲在同她说贴己话的感觉,当下就慌张的拉住了鲁妈妈的手道,“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姨娘放心,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老爷虽然也不单姨娘这一房妾,可咱们平心而论,要说之前老爷留宿哪里最多,还不是姨娘您这儿?” 鲁妈妈这样一说,赵姨娘不由又软了身子叹起了气,“诶,也是,其实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偏就生了个女儿。” “千金小姐不好吗?”鲁妈妈却不赞同,“姨娘瞧瞧海棠轩那位,虽是因为她上头没了生母养在了太太跟前,可她这个庶女样样都是比嫡女强的。只要姨娘抓紧了老爷,咱们屋里的小姐照样能金金贵贵的!” 但有趣的是,这一边是鲁妈妈紧紧的握着还在月子里头不甘就此受冷落的赵姨娘的手,一起遥想着以后怎样把刚出生的小女娃养成像三娘子这般蕙质兰心宛若嫡出的模样,那一边海棠轩里头,特意绕道来找三娘子的肖姨娘说出口的话却全然和鲁妈妈这边反了个调。 话说肖姨娘会造访海棠轩,三娘子是始料未及的。 这些年,三娘子确实是和五娘子走的近,肖姨娘呢也会隔三差五的让五娘子给她送些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和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宅消息,但像今日这般肖姨娘亲自前来的情况,之前却是从来不曾有的。 “三娘子别张罗了,我顺道从明月居过来,同你说两句话就走。”刚进屋的肖姨娘见三娘子张口就要让子衿去备茶,便先一步的拉住了正要转身的子衿。 三娘子抬头看了肖姨娘一眼,心想明月居和海棠轩根本就是两条路,便就了然于心的冲子衿点了头,又吩咐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口的帘子放下来,然后才笑着让肖姨娘坐下说话。 只是等了许久,肖姨娘都只是怔怔的看着三娘子不言也不语,三娘子便不由好奇了起来,“如今明月居正是热闹的时候,姨娘这道儿顺的可有些远啊。” 肖姨娘一愣,眉目间流露出了些许的尴尬,“你……长的很像你生母,只是比她要聪明的多。” 这是记事以来第一次,三娘子从秦氏以外的人口中听到关于她生母的事,她自然就被勾起了心念。只是困居在内宅里久了,又是重活一次的命,三娘子也清楚无事献殷勤多半不会有好事,便是暗中将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的攥住,眸色沉沉的盯着肖姨娘道,“姨娘不妨先说说来意,随后咱们再来谈我的生母,如何?” 这几年,三娘子远离是非锐不外露,为的就是求一个太平,连着她住的小院都被她生生的隔成了一方清地,进出的全是熟面孔,鲜少看到生客。 之前还在邵阳的时候,初娘子倒是主动来找过她,可一张口就要三娘子做些损己利人的事儿,现在看看,眼前的肖姨娘还真有些当时初娘子那种故作友善的姿态,这不得不让三娘子立刻心生警惕起来! ☆、第60章 繁华里?嫡庶有别(下) “三娘子不用这么提防我,我此番前来只有忠言,没有挑拨。”可肖姨娘也是个明白人,她一见三娘子眉眼间露出的微寒,张口就先表露了态度,“只是这两年你姿容渐丰,尤其是你这双眼睛,长的和你生母是一模一样的。想着之前我刚过门的时候也是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跟在太太身旁左右都是小心翼翼的,那时候若不是你生母暗中帮衬,只怕有些人情世故我也未必能那么早看得透。” 见三娘子闻言只抿嘴不语,肖姨娘暗中叹了口气,这才神色微动的转了话锋,“三娘子可知,沈家又来信了?” 这一次,三娘子眼中终于起了波澜。 算算时间,似乎上一世,也差不多是在她十二岁左右,沈家来了两回信,然后好像是过了秋天吧,秦氏就点头同意了她和沈初平的婚事。 现在,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信中的内容姨娘知道吗?”三娘子这是明知故问,她当然清楚肖姨娘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肖姨娘果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三娘子打小就知道,太太有些信会让我帮着拆看的。” 三娘子也笑了,明艳动人。 让肖姨娘帮着拆信回信,是秦氏的一个习惯。其实这习惯是秦氏生了四娘子以后才渐渐养成的,最开始是因为她月子里落下了眼疾,出了月子以后大夫吩咐要少用眼,且三房那时候还未分房,秦氏也不曾掌家,左右信笺来去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所以秦氏才动了心思想让人帮着拆信读给她听。 无奈田妈妈是不识字的,知画那时候刚开始管内务,一天下来有时忙的连饭点儿都会错过,秦氏本也不会苛待下人,是以这读信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肖姨娘的头上。 这件事,上一世三娘子直到出嫁以前才偶然从秦氏的口中得知,所以这一世,她从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手筹谋了,只是做的不漏痕迹罢了。 “说起来,这些年母亲屋里但凡有些什么消息,都是姨娘托了五妹妹来告诉我的。”思绪翻飞后,三娘子便迅速的回了神。 “之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可这一次却是我白纸黑字看到的。” “这一次……”三娘子拉长了尾音。 “这一次沈家来信,也是为了婚约一事。可惜沈家年哥儿福薄早逝,但沈夫人膝下还有个平哥儿,虽比三娘子你小了一岁,可八字相合姻缘良择,沈夫人似是铁了心想让你过门去给她做媳妇的。”肖姨娘瞳仁如炬般的看着三娘子,目光中透着些许的肃然。 “平哥儿……”沈初平!他算什么沈夫人的膝下之子,不过是个庶子养在了沈夫人的名下而已,身份地位和自己是如出一辙的。 上一世,这三个字曾令三娘子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巴不得将他拆碎生咽了才好,可奇怪的是,现在她再听到这三个字,心中只是微荡,却不见其他任何令人恼怒心烦的思绪。 原来,恨一个人到了极致,也不过就是将他遗忘在记忆中罢了。 只是眼下听肖姨娘再提起她记忆犹新的往事,却让三娘子更加坚定了此生必不嫁沈初平的念头! ☆、第61章 繁华里?孰轻孰重 “我可没沈夫人以为的这么好!”感觉周遭突然就静的有些诡异,三娘子便故作轻松的嗤笑道,“不过姨娘特意前来暗中告知,想必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 肖姨娘膝下是真正的龙凤呈祥,即便这辈子她和秦氏是比不了肩了,可要仗着一双儿女安享晚年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偏这些年,肖姨娘对着秦氏还是鞍前马后从不懈怠的。 其实肖姨娘本是贵妾,按理说她绝对是可以唤秦氏一声“姐姐”的,但是这些年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肖姨娘一直尊称秦氏一声“太太”,每回去秦氏跟前伺候也都是低眉顺眼毫不张扬的,便是远哥儿直熬到了八岁方才启蒙,肖姨娘也是一声怨言都没有,依旧耐着性子隐忍度日。 可是内宅妾侍,能生下孩子还继续把孩子养在身边自己带大的,从来都不会只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性子,更何况如今秦氏掌了家做了主母,肖姨娘还能继续跟在她身边帮她读信回函,光是这本事,就足以让三娘子刮目相看了。 所以其实在肖姨娘开口的时候,三娘子心里就有了主意,只要肖姨娘不是想让她做蠢事,她就愿意搭肖姨娘这条船。 “这些年,五娘子多亏了有三娘子照佛着,我虽私下同你见面不多,可三娘子你对五娘子的好我这个做娘的是看在眼中的。”三娘子话音刚落,肖姨娘就开了口,不卑不亢,“小的时候五娘子偏爱和四娘一样打扮。可咱们屋里的东西哪儿比得上太太屋里的金贵,但可怜我宠女心切,虽知道这样对她不好,可也总忍不住点头应了她的央求。后来还是三娘子的几句话让她打消了这东施效颦的念头,三娘子的这份恩情,我肖彩依没齿难忘!” “姨娘言重了。” “五娘子如今大了,为人处世也渐渐的有些模样了,这当中必是有你这个姐姐的一份功劳的。可是看着五娘子,我却不由的总想起三娘子你。” “我?”三娘子蹙眉。 “三娘子现在正值豆蔻之年,沈家有心来信,虽这一次太太还在月子上没有精力同沈夫人细细商谈,但信是我帮着太太回的,太太虽不曾点头,可却也没有把话说满。但……沈家平哥儿真的就是良配吗?”见三娘子眉眼微动,肖姨娘继续道,“昨日我替太太去外院送信,结果走的急了忘记取对牌,可是等我折回身的时候却听见如画和田妈妈正在门口闲聊说话。如画好奇,太太同沈夫人私交甚好,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沈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信来求娶咱们许家女,为何太太却不想着把四娘子嫁过去?毕竟低嫁贵养高嫁难为,这些门道太太肯定是清楚的。” 肖姨娘说到这儿,声音已经轻了许多,可她视线微抬,入眼的便是三娘子那一直紧闭的唇角边忽然露出的一丝讥讽之笑。 肖姨娘心中一松,整个人顿时如大冬天里被人喂下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一般妥帖舒坦,连带着眉眼间都不见了之间的紧绷和肃然。 也是,聪明如三娘子,又怎会听不懂她这话里的意思呢? “田妈妈是怎么说的?”但毕竟是三娘子,在肖姨娘没有亮底牌之前,她也并不着急交底。 肖姨娘呢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虽闻言心中暗赞,可面儿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田妈妈说,沈家配了三娘子那是良配,可若换成四娘子,太太怎会舍得。” “到底是母亲屋里的人,深谙母亲的心意。”三娘子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之色,可语气却轻松了起来。 是啊,她竟还会有那么一点期望得到秦氏的偏袒?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秦氏这个人,她应该早就已经看透了才对。若说她真是恶藏心中其实不然,秦氏对上客奉有贤,对下宽厚有仁,这么多年了。三老爷屋里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腌臜的事儿,要说她手里有没有人命,这个三娘子不敢保证,可至少下人提到这个许三太太,眉眼里都是沾着恭谨之意的。 但对膝下的这几个儿女,秦氏是绝对偏心的,可是秦氏对四娘子和嘉哥儿的宠是不显山露水的,若不仔细推敲,外人很难发现里头的高低,甚至在大家看来,秦氏对几个庶出的孩子比嫡出的哥儿姐儿都要更宽容一些。 有什么好的衣裳料子,有什么好的吃食玩意儿,四娘子总是最后一个得到的,姐妹几个若是拌嘴闹气了,秦氏也总是让四娘子先开口认错。断然不会给四娘子长脸。 第13节 便是连三娘子在上一世的时候都觉得秦氏是世间难得的慈母,哪怕自己并非她亲生,可她待自己却依然如己出。 但是——重活一次以后三娘子却懂了,秦氏这一招“宠子不发”实在是够润物细无声的。 上一世在自己出嫁以前,远哥儿已经被养成了一个只识风月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年纪小小的,屋里的丫鬟却各个水灵动人,这事自然不是肖姨娘这个亲妈所谓,既是秦氏督下来的,肖姨娘当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而自己和五娘子,因一贯被秦氏金贵的养着,从小的脾气都是刁蛮任性的,不过三娘子到底是年长一点还分得清好坏,可五娘子从小就爱学四娘子,且越大越矫揉造作。天天盼着秦氏能给自己寻个高门大户好嫁过去继续坐享贵太太的荣华。 但,都养成这样了,能嫁进什么好人家? 三娘子心底一阵冷笑,不由的便想到了四娘子。秦氏对四娘子素来是赏罚分明恩威并重的,四娘子小的时候虽有些蛮横,可大了以后却时常由秦氏带着到外头走亲访友、广见世面。虽不一定比得上别的贵胄家的千金小姐那般体面,但在三娘子的记忆中,上一世的四娘子出门在外皆举止得体仪态大方,活脱脱一个官家嫡出小姐的做派,这样的姑娘家,即便任性些,也是让人喜欢的。 更别说打从自己嫁进沈家以后,秦氏这边的动静就如同石沉了大海一般,做足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姿态,令人心寒无比。 想到这里,三娘子已彻底的心如止水了,再开口,她竟突然帮着秦氏说起了话,“今儿若是换成我嫁女儿,自然也不会希望庶女比嫡女嫁得还要好的,母亲的心思多年来都不曾变过,好在姨娘是看明白了。既看明白,那姨娘就能未雨绸缪了。” “你……”肖姨娘有些吃惊,她以为三娘子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的,可既明白了,为何突然又显得很理解秦氏一样? “姨娘,人心都是长偏的。”三娘子勾了勾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胸口,“咱们平心而论,姨娘你本就是为人母亲的,试问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转而去特意疼爱别人的孩子呢?”见肖姨娘又是一愣,三娘子心里也不是滋味,“这道理其实人人都懂,可若是说破了别说姨娘不甘心,我也是不甘心的。” “那三娘子方才又让我未雨绸缪?”肖姨娘似被道破了心事一般,一脸的酸涩。 “是,未雨绸缪。理是这个理,咱们认了理,可不能认这个命。母亲很聪明,宠子不发的道理她太明白了,所以不管是我或者五妹妹、远哥儿,她都是一视同仁溺宠着的。姨娘能到父亲跟前去哭诉母亲对五娘子和远哥儿不好吗?”三娘子冷笑,“冬天里的银丝炭,夏天里的小冰山,秋天的糖蜜桔,春天的桂花糕,更别说那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新衣裳新料子,母亲手上端得出的是对咱们的好,姨娘若不是这些年都捏不住狠狠反击的把柄,又怎会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肖姨娘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三娘子,云容月貌秀而不媚,一双剪水双瞳楚楚动人宛若灿星,那日渐长开的五官让三娘子虽不是美得颠倒众生,可她的一颦一笑却如春风拂波一般能轻易的撩拨人心,让人过目不忘。 但是,肖姨娘暗惊的却远不是三娘子这轻云出岫般的美,而是她那小小年纪却不输大人的缜密心计! “三娘子又怎知我手上没有太太的把柄?”面对年幼的三娘子,肖姨娘竟突然生出了一丝与高人过招的快意来。 “有吗?”三娘子漫不经心的伸手将垂落的发丝勾到了耳后,“要说有,怕也就是远哥儿启蒙的晚。如今连《笠翁对韵》都还没全学完呢吧。” 肖姨娘闻言一阵脸红,正想说话,却被三娘子抢了白。 “可这一点若是能站得住,姨娘早就跑到父亲跟前去说了,毕竟姨娘就远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姨娘耽误了谁都不会耽误他的!” 肖姨娘顿时如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软了腰身靠在了背后的迎枕上,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怪我早些年胆子太小,毕竟那时候老爷屋里虽通房不少,可正经的姨娘却只有我一个了,一双儿女带在身边,你说我不怕是假的。五娘子和远哥儿小的时候,我怕太太会把他们抱到明月居去养,所以太太说什么我就应什么,老爷问起。我也从来都说太太宽厚不苛,对我和孩子们都好。等五娘子和远哥儿大一点了,太太的手段就稍微露出了一些端倪,偏那时我更没机会说什么了。毕竟老爷那时候势头正好,几乎日日都在外院歇着,内宅的事鲜少有过问的,且没有分家的时候上头还有老太太,老太太都不说话,我自然就没说话的分了。当时,远哥儿等着要启蒙的事我并非没有同老爷说过,老爷也是同太太提了的,但那时候嘉哥儿正要下场入试,一家人的心思全在嘉哥儿身上,远哥儿从小就不太爱说话,太太不动,老爷也不催,日子一长,我也只有眼红干着急的分了。”肖姨娘说着说着手就紧紧的握成了拳。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心生埋怨,可是她的身份摆在那儿,无奈也摆在那儿,她只是一个姨娘,也只是一个娘,比起孩子们繁花似景的前程,能否平安的待在她身边对她来说更重要! “所以姨娘自然是不能出面的。”三娘子静静的听完了肖姨娘倒的苦水,然后一阵见血。 “我不出面?”肖姨娘糊涂了,可心中却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三娘子真的有什么好的办法也不一定。 “姨娘,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于渔。是,你是远哥儿的亲娘,可你能手把手带着远哥儿走多远?”三娘子冷静的说道,“更何况母亲这儿是一条死路,父亲这儿不太保险,走的好能皆大欢喜,走的不好却也能满盘皆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大哥哥那儿了。既要去找大哥哥,我以为,远哥儿自己出面肯定要比姨娘你出面来的更名正言顺!” “嘉哥儿?”肖姨娘稍显顺畅的思绪被三娘子这一带又开始打结了,“你的意思是让远哥儿去找嘉哥儿……做学问?”可肖姨娘刚问出口,就连连失笑道,“呵呵,这哪儿可能,旁的不说,就说那文墨楼,太太里里外外派人守得严严实实的。嘉哥儿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太的眼睛,这若是一回两回的走动也就罢了,可次数多了时间一长,就算太太忍着不开口,嘉哥儿也会厌烦的。到底他并非远哥儿的先生,又没什么责任一定要教远哥儿。” “他不是远哥儿的先生,却是远哥儿嫡亲的兄长。”三娘子抬头看着肖姨娘,目光坚定,“姨娘从前是怕和母亲撕破脸,可是姨娘这般忍着也并没有忍出一番天地来。现在,是远哥儿自己要上进要求学,先生那儿无法满足远哥儿的求学之问,远哥儿亲自登门求问兄长,有错吗?自古只听闻为人父母的会气子女不学无术不够争气,却不曾听过有哪种父母会气自己的孩子太过认真好学的。这事儿本就是要闹到母亲那边去的,因为闹过去了,父亲才会知道和重视。如今三房分了家,和从前在邵阳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邵阳老宅那里,上下左右那么多哥儿,远哥儿只是庶出年纪又小,自然就不受人重视。可现在咱们是分家的独户,父亲膝下长成的孩子只有嘉哥儿和远哥儿,如果这个时候还分什么嫡庶之别的话,难不成以后嘉哥儿立业为官,真的想做没兄弟帮衬的独行侠不成?”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让肖姨娘醍醐灌顶笑开了花,沾了喜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瞬间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一般,“今日能得三娘子这番交心的话,是远哥儿的福气。” “其实姨娘并非想不通。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三娘子闻言摇了摇头,“何况与姨娘做交易,与我而言只会有利无害,姨娘既愿意让我上船,那我就不会让姨娘失望的。” 三娘子太清楚了,她自己比起五娘子要更无依无靠,现在肖姨娘既明着来求她,与她而言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她没有理由摇头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思绪一转,伸手往虚掩着的窗外指了指道,“嘉哥儿那里姨娘是不用操心的,姨娘若沾了手,回头反倒刻意了。不过那边,姨娘倒不妨走动走动。毕竟比起母亲的屋里,那边同样是做月子,可要冷清多了。” -------※※--------------※※--------------※※-----------※※------- 隔了几天,三娘子按着点儿去秦氏屋里看刚出生的欢哥儿,可才踏进明月居的院门,她就见着四娘子一脸沉色的走了出来。 “你一会儿要不要去我屋里……”想着自己前两日刚顺手做了绢花,三娘子就想要不要让四娘子去她屋里挑花式,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四娘子就已经面无表情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娘子眼尖的发现四娘子的眼眶红红的,而四娘子则是目不斜视的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全然当三娘子不存在。 紧接着,如画也急匆匆的从屋里跑了出来,见了三娘子。如画先是一愣,然后又忍不住去看已经走出了院子的四娘子。 如此阵势当前,三娘子自然不作细想,当下就笑着对如画道,“突然想起之前给欢哥儿做的虎头鞋落在屋里了,我先回去取吧,一会儿再来看母亲和欢哥儿。”三娘子说罢,也不等如画吱声,便径直就折回了身…… 这日用完午膳以后,三娘子正在屋里描红,刚写了一张纸,子佩就进来了。 “娘子,按着你的吩咐,那双虎头鞋已经交给田妈妈了。” “问出些什么了吗?”三娘子不曾抬头,问的云淡风轻的。 “太太屋里的百灵说早上的时候老爷同太太置了气。因为之前教远哥儿的先生太不负责了,老爷说要亲自再给远哥儿选一个先生。” “既是远哥儿的事,那四娘子早上生什么气?”三娘子闻言笔锋一收,方才抬了头。 “百灵说老爷进屋的时候正好撞着四娘子在同太太说笑,结果老爷同太太置气,顺势就烧到了四娘子身上。”子佩回忆着之前百灵悄悄同自己八卦的话,不加半点遮掩的又道,“老爷说四娘子性子太傲,学不会恭顺谦和,回头等新的先生进了府,也要让四娘子跟着远哥儿一并去听规矩学问,还说……还说四娘子素来和娘子你走的近,怎么就没学着你的温和可亲。” 三娘子一愣,双眸顿时怔了怔。 记忆中,这好像是父亲第一次这般直言的夸自己。虽然并没有当着自己的面。 “难怪早上她就这样目不斜视的从我跟前走过去了呢。”三娘子暗叹,这做法还真挺“四娘子”的。 “娘子,你不怕这事儿最后闹到自己头上吗?”子佩闻言轻轻的咬了一下唇,“百灵说早上老爷走了以后太太气得连杯子都砸了两只,只怕……这事儿太太不会甘心的。”肖姨娘来的那天,门口正是子佩守的,门外是子衿看着,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子佩是清楚的,正因为清楚,她才隐约有些后怕。 “怎么说前面还有肖姨娘挡着呢,要轮到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三娘子却轻松莞尔得看了子佩一眼,一心二用的一边重新提笔描起了红,一边说道,“肖姨娘既然会来找我,肯定已经是下了决心的,她不是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性子,既她用了我的计策,便必然是想好了后路的。母亲是什么人肖姨娘比我更清楚,这往后啊,明月居里头的事儿肖姨娘是肯定插不进手了,但家里总共也就两位姨娘,一夜之间都和母亲隔了心,母亲也是要为难的。这会儿母亲还在月子里,本也就鞭长莫及,可等母亲出了月子要再来管远哥儿的事也是为时已晚了。况且……到那时候怎么才能拢住父亲的心才是母亲的当务之急,毕竟男女有别嫡庶有分,因为一个庶出的女儿,清漪苑那位可是憋了整整一个月子的气呢!” “但……我不懂。”子佩终没忍住又问道,“娘子你是怎么知道嘉哥儿一定会把远哥儿的事闹大的?从前我也没瞧出嘉哥儿有多关心远哥儿来着。住的又不近,他俩有时一个月都未必能见上几面。” 偏头看了看一脸不解的子佩,三娘子只笑了笑却并没有开口解释。 有些事,她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若要说破也是难易让人信服的。毕竟她要如何解释,她能拿捏住许世嘉的心态,无非是因为在上一世,她出嫁归宁的那一天,许家开席用团圆膳,偏偏那之前许世远因为又开了一个通房丫鬟的脸而让三老爷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 席间三娘子出去透气,在屋后无意中听见许世嘉和已嫁过门的姚初娘子的私聊。当时许世嘉喝的有些多,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话,可其中有一句是让三娘子过耳难忘的—— 许世嘉说:若是早些年远哥儿还不曾这般贪恋风月顽劣乖张的时候他能伸手拉弟弟一把,或许现在他在官场也能有个可以与之辅佐帮衬的手足了! 都道酒后吐真言,且许世嘉的酒量一直不错。三娘子觉得那日他说的这句话应为真心而非假意。更何况,这话还是许世嘉说给妻子听的,他不需要在嫡妻面前为了并不太亲近的手足而装出懊恼后悔的模样。 所以,三娘子猜许世嘉其实应该比谁都希望许世远是个争气能干的弟弟,而并非像秦氏希望的那样是个酒囊饭袋一无是处的浪荡子。 至于许世嘉为什么会把事儿闹大,其实很好揣测。 许世远耐着性子天天拿着功课跑文墨楼,许世嘉就算耐性再好,几天也该磨光了。就用肖姨娘的话说,许世嘉并非远哥儿的先生,本也没什么理由定要教弟弟课业的,更何况许世嘉现在就是一心准备入翰林院的,所以他根本拿不出过多的精力来指点幼弟,那么这事儿只能捅破了。 可是把许世远课业不经却想着虚心求学的事捅破给谁看,这里头是有讲究的。 诚然,三娘子本来设想的是许世嘉会直接告诉秦氏。毕竟远哥儿的事素来都是秦氏出面管的。这样一来,秦氏必然会喊了肖姨娘来问话,而肖姨娘早也已经做好了和秦氏对战的准备,那么这事儿也就自然而然的能呈到许三老爷跟前了。 当然,这中间是有些迂回,且秦氏本也不是柔弱的性子,三娘子和肖姨娘能拿捏住的无非就是秦氏现在正在坐月子,心思不全在后院的事上,趁着这个机会,肖姨娘再以慈母之态吹吹许三老爷的枕边风,那给远哥儿换个先生或者换个求学的方式也就不在话下了。毕竟儿子争气,不管嫡庶,有面子的都是许三老爷。 可三娘子万万没想到,许世嘉竟直接跳过了中间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跑到亲爹跟前把亲娘的状给告了! 三娘子不知道许世嘉是怎么想的,可因着远哥儿这件事,她却觉得或许许世嘉也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般漠然不亲,说不定他并非不关心兄弟姐妹,只是他肩上有更重的担子和责任要扛,从前的许世嘉是找不到人帮着分担,可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即便有苦累却从不轻易说出口。 而远哥儿的主动,正好就给了许世嘉一个台阶,现在的局面,似乎有些歪打正着的皆大欢喜。 可是远哥儿这事后续波动之大也是三娘子始料未及的。 六月,许三老爷走动关系,竟给许世远请来了久居麓山的华丘山华先生! 先生年近不惑,瘦得有些道骨仙风的,下颚留着一撮花白相间的山羊须,看着莫名的喜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却有着名动帝都的惊人才学。只是华丘山此人不恋官场只寄情山水,虽定居在麓山可一年当中却有大半年是漂泊在外不见踪迹的。是以当许三老爷把他供进许家学堂的时候,别说三娘子了,便是连当天特意留在家中的许世嘉都看傻了眼。 这头一堂课,华丘山往首案一坐,轻摇着手中的鹅毛扇,捋了捋胡须笑道,“老夫有虚名在外,也就不多介绍自己了,今日承许大人之意,临贵府指点你们课业,也是老夫的荣幸。”他说着便伸手指了指大家的课桌道,“这头一天咱们不背书说理,先来写字,你们如今各自写什么字这会儿就写什么字。内容不计,诗词歌赋随意。嘉哥儿,你就议一议‘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为何意吧。” 三娘子当时正要准备铺纸,闻言便是一愣,下意识就微微的抬了头用余光去打量端坐在前方的华丘山,拿不准他给许世嘉出的这道题是信手拈来的呢还是刻意为之的。 偌大的堂屋顿时安静了下来,院子里风过新叶的“沙沙”声和屋内大家笔落纸面的婆娑声交错相连,三娘子的思绪不禁随着渐渐散开的墨香飘远了…… 原本她以为,许三老爷那日发怒对四娘子说的那句——“跟着远哥儿一并去听规矩学问”不过就是句气话,而原本她还以为四娘子恼她顶多半日就该消气了。 谁知许三老爷那句非但不是气话,反而还把三娘子和五娘子都给算上了,而四娘子的气劲直到今日都不曾彻底消干净了。 三娘子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完全没听到华丘山渐渐走进的脚步声。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王维的辛夷坞。” 华丘山的声音犹如一阵和风般“呼”的一下吹开了三娘子的凝思,惊得她指腹一颤,笔尖重重的顿在了纸面上。 “先生……”三娘子惶恐的站了起来,却见华丘山已经伸手拿起了她桌上的纸。 “你习过赵体?”华丘山只扫了手中的纸面一眼,语气中隐着微诧。 三娘子惊的连师生礼节也顾不上了,猛的抬起了头直愣愣的就盯着华丘山细瞧——暗叹这位麓山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上一世她嫁进沈家以后为了修身养性,就开始临赵孟頫的字,那之后便渐渐弃了小楷。可今日她因为四娘子和五娘子也在,不想特立独行所以写的还是小楷,谁知竟一眼就被华丘山给看穿了! “再写两个字给我看看。”见三娘子不说话,华丘山笑着指了指桌上空白的纸,像是在商量,可实则就是命令。 左右邻座,许世嘉和四娘子他们几人的目光已经聚在了三娘子这儿,可当着华丘山的面她只能默默的坐下,提起笔就写了两个字。 “温润闲雅,轻盈流动,写的不错。”谁知三娘子刚收了笔,华丘山的称赞就脱口而出。 她心中一凉,一抹苦笑不自觉的就盈上了唇角。看来四娘子对她的气一时半刻是真的消不了了…… -------※※--------------※※--------------※※-----------※※------- 但说是兄弟姐妹同堂开课,其实华丘山还是以许世嘉和许世远为重的。 是以大家写完字以后,华丘山就给了五娘子一本《幼学琼林》,给了四娘子一本《增广贤文》,到了三娘子这儿,华丘山想了想,从书袋子里捡了本《兰亭序》出来,递上道,“这是前两日老夫刚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拓本,给你临摹吧。” 见三娘子惊讶的仰着头张着嘴,华丘山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又笑,“王羲之的字笔势含蓄,平和自然,还是适合女孩子练的,你既习赵体,这《兰亭序》临摹起来应该也不费事,可是能不能渗透到骨子里,却要看你的造化了。” 对于现在的三娘子来说,一本《兰亭序》的拓本也是非常弥足珍贵的。许家并非士林,虽族中女子都是年幼启蒙识字的,可在求学的路上,造诣钻深的是一个都没有的。 饶是上一世,三娘子不过就是学完了《三字经》、《千字文》、《女则》这些,会练起赵体,还是因为她嫁进沈家以后日日郁郁寡欢想寻个慰藉才起的意。没想到这会儿竟得了华丘山的另眼相看。三娘子不知她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担心。 而吩咐完了三个小娘子的课业后,华丘山就命堂外的侍者在三娘子她们坐的前方放置了屏风,随即就专心的去指点坐在屏风后的两个哥儿了。 三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低头展开了华丘山丢在她手心中的《兰亭序》细细看去。 这本拓本其实不新,页边角略见毛糙,看得出上一位所有者是经常翻阅研习的,因为纸页边上的留白处还有不少的注解和心得,字迹洒脱飘逸遒美健秀,令人悦目。 三娘子不由好奇,正想细辩,却忽听背后传来了重重的翻书声。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后面的四娘子正冷着一张脸挺着背坐在那儿,手中是在翻书,可目光却是直勾勾的盯着三娘子。 四娘子是出了名的针尖儿心眼,这前头许三老爷夸贬不一的对待还没让四娘子喘过气来呢。眼下华丘山的微赞又让三娘子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这如何让四娘子不恼。 可要说怕,三娘子也是不惧四娘子的,但她闹心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她可能要时时处处的赔着笑脸和小心,那才是让三娘子觉得这无心插柳惹上身的祸端是让人费神的。 学堂肃严,偶有许世远朗朗的读书声和华丘山低沉的教语续续传来,但摒除杂念专心一事的时间其实过的很快,三娘子觉得她似乎才临了一页多的字,一上午的课就结束了。 下午的课是许世远一个人的小灶,其他几人均不用再来,是以三娘子便麻利的起身收拾完了东西,恭敬认真的同华丘山行了辞礼后就打头阵第一个疾步走出了堂屋。 外头,子衿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可见着三娘子冲得这么快。她不由一愣,正想迎上去,却见三娘子一个劲儿的在冲她摆手,“赶紧走,咱们屋里还有点心什么的不?你现在就去同田妈妈说,我有些不舒服,午膳不过去……” “许孝熙,你跑什么!” 可三娘子这边还没和一头雾水的子衿交代完呢,她背后就响起了一句略带严肃的喊声。 三娘子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却不得不扬起嘴角转头看了去过。可堂屋门口的石阶上,瞪眼站着冲她喊的竟是许世嘉而非四娘子。 但不知为何,三娘子心中却更没底了…… 第14节 ☆、第62章 繁华里?世族之兴 “你跑什么!”几步之遥的石阶上,许世嘉长身而立,穿着绛紫色对襟窄袖长衫,腰间扎着玄色金丝云纹带,衣襟和袖口处也有金银相混的丝线暗绣的腾云祥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英挺逼人。 不知何时,连许世嘉都已经长成了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似乎在三娘子那日渐模糊的记忆中,这,才是许家年少为官的新贵应该有的样子。 “愣住了?”见三娘子回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许世嘉剑眉一蹙,大跨步的就走下了石阶。 三娘子一个回神,惊得连连后退,“我……四娘子呢?” 许世嘉也是一怔,忽而笑道,“呵,我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句话,将三娘子的窘态一语道破。 “什么都瞒不住大哥哥。”三娘子也懒得同他辩,转身就要走,谁知当即手腕就被许世嘉给扣住了。 “四娘子从后门走了,你跟我来。”许世嘉说着也不给三娘子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就往园子外走去。 日头明晃晃的如一把巨大无比的纸伞一般照在三娘子的头顶,许世嘉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的,可脚程却很快。三娘子几乎是一路被拎着、跌跌撞撞的进了文墨楼的。 一到许世嘉的书房,周围顿时连空气都好像凝结了一般静的可怕,屋里飘着墨香,隐约带着点青竹的鲜气,可这铺面而来的味道却让三娘子感觉越发的喘气不顺,渴得紧了。 “远哥儿的事,是你给肖姨娘出的主意?”几乎不给三娘子缓神顺气的时间,许世嘉问的直接又冷静。 三娘子屏住呼吸抬起双眸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已经被分成了两半,左边在喊“是”,右边在喊“不是”。 “许孝熙,你再缜密也敌不过家里的人多眼杂,你若一定要让我查出些什么你才肯点头,那结果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我与你单独面对面的谈了。” “你怎么猜到的?”三娘子暗中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一世她和许世嘉的私聊比上一辈子二十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这实在是让她心累。 “很难猜么?”许世嘉冷冷一笑,声音越发的沉了,“这宅子看着很大,可实际上能出主意能做主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如今母亲正在做月子,大手一挥什么事儿都不管,父亲只管外院从不涉内,四娘子……”许世嘉说着抿了抿嘴,竟微微的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正色道,“肖姨娘从来都是个闷葫芦,就算今天母亲一个巴掌打下去她都未必会吭一声,远哥儿读书的事都已经被母亲压着好几年了,她若是个急性子早也就该发作了,偏偏熬到这个时候,你说,换做是你,会相信这事只是个巧合吗?” 许世嘉话音刚落,三娘子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随即她先是慢悠悠的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冲许世嘉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大哥哥还是先给我口水喝吧。我是真渴了。” 看着三娘子那葱玉般的细指柔柔的托着杯盏不紧不慢小口喝水的样子,许世嘉心里是有些动容的。 他幼时的记忆中,关于三娘子生母对自己的那份素未谋面的“救命”之恩,秦氏是不避讳的。 可秦氏会告诉他,只是为了避免让他不明真相的胡乱听信流言罢了,毕竟当时林姨娘咽气以后府上多少有些蜚语传出,所以当许世嘉懂事以后秦氏就果断的挑明了一切:“那年我要生你的时候林姨娘也怀着身子,那夜我发作的突然,你父亲正在外头办事,即便连夜往回赶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索性林姨娘里外周全的张罗,又是让人去请产婆又是亲身守在我床边。这来回折腾的才小了产。你这条命,确是有林姨娘的苦劳,所以对你三妹妹,你也要宽厚为待、视如己出才好。” 因此小的时候,许世嘉是对三娘子很好的。那时候两人都年幼,四娘子呢还被妈妈抱着学走路,和他们凑不到一块儿,许世嘉儿时的记忆中,跟在他身后转悠的全是三娘子的身影。 可是渐渐的,四娘子长成了,他自己也逐渐懂事了,慢慢的才发现秦氏所谓的“宽厚为待”和“视如己出”里头是大有学问的。 同样是女儿。秦氏对三娘子就特别的“视如己出”,同时是千金小姐,秦氏对三娘子就特别“宽厚。” 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儿,要养得娇贵造作其实很容易。三娘子小时候就是这么被秦氏养着的,以至慢慢的许世嘉就不大爱待见这个脾气外露性子傲娇、似亲非亲的妹妹了。 可是……为何三娘子越大,性子和心思却越来越叫人难以捉摸了呢? 许世嘉想到这里,忽听杯盏轻搁的声音,他瞬间敛了视线看去,三娘子已经端坐在那儿静静的冲着自己微笑了。 “你就是咬死了不肯说吗?”许世嘉不耐烦的抿了抿嘴,他自认耐性不错,可在三娘子面前却总会无端的毛躁起来。 “大哥哥都猜对了,还要我说什么?” 就这样,直接承认了? 三娘子这话锋实在是转的有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快,许世嘉愣住了。 “我当时还纳闷呢,我本算好的大哥哥应该是到母亲跟前去告肖姨娘的状的,可怎么这事儿会直接捅到了父亲那儿去。”而三娘子这边确是豁然开朗的,“原来是大哥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懒得和我见招拆招罢了。” “许孝熙,你想做什么?” “那大哥哥……你又想做什么?”三娘子杏眸微眯,瞳仁里透着幽光。 互问同语,两个人顿时都收了声。屋里静的让人晃神,耳边全是窗外风过竹叶的婆娑声。 要比耐性,三娘子自认眼下是绝对不输许世嘉的,可是……她不由暗中伸手摸了摸扁扁的小腹,只感觉饿意缓缓袭来。 天晓得今儿早上为了不迟到,她不过就啃了半个馒头垫饥,这会儿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杠上是小,饿坏是大,三娘子不禁气短的一抬头,忽然主动扬起嘴角先笑道,“我以为哥哥如今拼了命的就是为了准备进翰林院,可是这翰林院卧虎藏龙,即便哥哥学问再好为官再勤,可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的。” ----------------------------------------------------- “继续说。”这一次,是许世嘉缓缓的坐下了身子,云淡风轻的提了茶壶倒了水,优雅的捧着杯盏浅口的喝了起来。 三娘子暗中忍不住也翻了个白眼,挑了挑眉又道,“若是来年哥哥成绩优异进了翰林院,可也是要从庶吉士熬起的。庶吉士任期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哥哥你要学习官务,要吃透官场的各种人情世故,三年以后再考,留了馆,也只是个开始。放眼贵胄世族各家,有谁家的孩子是单枪匹马在官场就能熬出一片天地来的?文官虽没有武官那样要冲锋杀敌把脑袋拴在刀刃上的危险。可文官清苦,熬得出就是一片海阔天空,熬不出的文官放眼整个大周大有人在,哥哥能说他们是怀才不遇,可我却觉得世族之兴,才是文官出头之路。许家为何直到父亲这一辈才开始在朝中展露头角?若是大伯再厉害些再有些手腕,咱们许家早两年就应该已是新贵之族了。但现在许家就算再厉害,说出去也只有父亲一人而已,以一己之力拼仕途,在朝廷中只怕不过就是螳臂当车的局面罢了。可是要在父亲这儿补救注定是为时已晚的,但大哥哥你却不同,你若有心。很多人很多事哪怕是现在开始筹谋也是为时不晚的!” “许孝熙,你本事见长,看来之前我还是小瞧了你的。”许世嘉神色阴晴不定的搁下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的三娘子,“之前也是你拐外抹角的让我借了曼娘的关系同裴家人打人情牌的,现在又是你,借了肖姨娘的手,把远哥儿推给了我,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买你的账?” “我……”三娘子佯装惊讶的指了指自己,“大哥哥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姚姐姐那一桩是我故意为之的,可远哥儿……大哥哥怎么不说我是歪打正着的刚好合了你的心意呢?” “什么意思?” 三娘子耍滑道,“大哥哥既知道这次远哥儿的事是我出的主意,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但你自己不愿失了这个良机,还直接去找了父亲,这笔账,大哥哥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呢?” “许孝熙!”许世嘉狠狠的瞪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继续撇清道,“大哥哥别以为远哥儿的事是我同肖姨娘筹谋许久的计策,事到如今,除了父亲和母亲因此大吵了一架以外,可没有什么人在这件事中因我和肖姨娘而受了委屈伤害的,便是父亲和母亲这儿,也是大哥哥自己挑拨的。其实要说情分,我也只是同五妹妹好些,这些年我和肖姨娘私下本没什么往来,肖姨娘之所以会来找我,最开始还是因为来同我说五妹妹的事的,只是……她和我聊着聊着话题就岔了。” “你要我信这是你偶然起意的?”许世嘉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可三娘子却心如止水冷静的很,“说偶然起意呢也是牵强,毕竟远哥儿和五妹妹是双生子,我从小也算是看着远哥儿长大的。说实话,我能理解母亲的用意,毕竟那时候我们一家子几十口人都住在邵阳老宅里,母亲,只有大哥哥一个嫡子。可是现在。大哥哥身后也只有一个远哥儿,他到底能不能变成大哥哥的助力谁都不好说,但他既有心念书,大哥哥不过是费费口舌,难道这样大哥哥都不给自己留一个希望吗?” 三娘子这一次说完,许世嘉沉默了许久,待他再开口,声音里已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了,冷静的和此时此刻的三娘子一样,只站理,不站情,“我明白你的意思,裴家的几个少爷年纪相仿的,不管嫡庶,几乎都是同一年下场应考的。如今他们兄弟中有一个已经进了翰林院,还有两个年岁稍小一点的学问也做的很精,这样一比,远哥儿真的差了很多……” “咱们不比裴家,哥哥不用暗自费神。事实上这次父亲能请动麓山先生出面亲自教远哥儿,也是父亲亲手送给大哥哥的定心丸。不管远哥儿将来能走多远,大哥哥的这份恩情,他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说到恩情,母亲也是用心疼你的,你……别再让她失望了。” 许世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之前更沉了。三娘子当时正想取杯喝水,闻言,那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大哥哥这话说的,我自然明白母亲对我的一番用心良苦。”两人话锋一转,三娘子就没了品茶的心思,“我从无害人之心,也自认没这个能耐,这次会出手帮远哥儿,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是一件惠足大家的好事。大哥哥千万别把我想的太精明,我这点手段,放在大哥哥这儿,不也都是直接就能摆上台面的么。” 许世嘉聪明。三娘子也不笨,虚虚假假真真实实,她全都揉碎了混在一块儿端给许世嘉看。她要让他知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小姑娘是翻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浪来的,也要让他知道她心有算计可却没有害人的恶念,但她更要让他知道,她许孝熙也决计不是个好随意任人拿捏的。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父亲母亲那里,既我最开始就不曾说破,那现在也不会多此一举。不过你若以为这样以后我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话,那你就错了。”许世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挣扎的,在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如果三娘子才是他一母所生嫡亲的妹妹,那该有多好…… 独自出了许世嘉的书房,三娘子只感觉被正烈的日头一晒,好像随时都能厥过去一般,实在是——太饿了。 不远处的门口,正围着许世嘉的贴身丫鬟雪雁团团转圈的是着急得都快红了眼的子衿。 看着三娘子如幽魂一般从里面出来,子衿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先是伸出手抓住了三娘子的双肩将她定在了原地,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才问道,“娘子,你没事吧?” “哟。子衿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哥儿是娘子的亲哥哥呢,还能吃了三娘子不成。”话虽如此,可雪雁见状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赔着笑脸就迎了上来。 其实方才许世嘉一脸寒意的拉着三娘子直奔书房的那个架势雪雁见了也是吓一跳的,这不明所以的,难免让人心里捏了一把汗。 “呵!”可子衿一听却是冷冷一笑,当下扶住略见有气无力的三娘子就想走,谁知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小丫鬟的呼唤。 “三娘子稍等,这是少爷特意命人给您准备的水晶如意糕和千层酥。”那小丫鬟说着已经走到了三娘子的面前,手中正提着一个隐隐飘出糯香的食盒。 子衿一头雾水的看了看那小丫鬟。又看了看三娘子。 谁知三娘子这会儿倒是双眸透亮了,径直开口吩咐子衿道,“拿着。” 还好,算他许世嘉还有点良心,也不枉她饿着肚子和他费这番唇舌了。 ----------------------------------------------------- 多年以后,当三娘子回头再看,便发现其实天福二十八年至三十年的时光,是她在豆蔻年华中过的最为自在惬意、不累算计的两年。 但其实,这两年是三娘子牺牲了肖姨娘在秦氏跟前的微权换来的,也是三娘子私下和许世嘉做了交易达成了共识换来的。 权衡利弊,选择站在许世嘉这一边,三娘子不后悔。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是说肖姨娘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而是大局已定,即便肖姨娘再用心,剩下的事也是无能为力的,可许世嘉和即将要过门的姚初娘子那里,却能让三娘子找到以后要走的方向。 况且,这样的结果对大家来说都是好的。肖姨娘虽失去了秦氏的信任,可这两年中,她和热情周到的赵姨娘走的很近,两人相互作伴,也算有个帮衬;远哥儿由华丘山亲自指点了一年多。虽华丘山后来因故没能继续在许府教下去,可是他临走以前却将自己的得意门生举荐给了许三老爷,远哥儿的课业因此也并没有耽搁落下;秦氏呢也并没有因当时远哥儿的事占了下风,相反的,她正是借了这样的机会在出了月子以后就大张旗鼓的重新整顿清理了许府的内宅,将一应大小事务全都紧紧的握在了手中,四娘子也被她亲自带在了身边,从衣食住行到管人掌家,秦氏好像是要把主持中馈的一切要领统统灌输给四娘子一般的孜孜不倦,虽许多的时候三娘子也是跟在一旁看着学着的,可孰轻孰重,明眼人还是一瞧就瞧得出的。 所以那两年间。许家后院的清风池边,下人们常常能看到三娘子在凉亭里伏案临摹,而她的身边,总是少不了许家五娘子许孝柔的玲珑身姿。 这样各自划地为营、不擅越界的许家内宅生活,说是无争却也有暗波,可说是汹涌,但偏偏又格外的岁月静好。 不过这样各守各利几乎互不干涉的平淡生活,还是因为天福三十年秋天姚初娘子的过门而悄然无息的被打破了…… 但是姚初娘子过门,确是三娘子千盼万盼的念想。是以,当姚初娘子归宁回来以后郑重的请了三娘子去喝茶的时候,三娘子刚一坐下,眼眶就红了! “这是怎么了?”姚初娘子。哦对,现在应该称为姚氏了,姚氏一愣,连忙抽了绢帕去擦三娘子的脸颊。 三娘子不禁抬了眼看去,映入她眼帘的姚氏浅笑盈盈,仪态有素,可整个人却如同清晨薄雾中沾满了露珠的青笋一般蓬勃而明艳,透着无比婀娜妩媚的娇态,水汪汪的令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我这是喜极而泣的,姐……哦不,是嫂嫂,我是真的一心一意的盼着嫂嫂能早日过门的,只怕这心思和哥哥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三娘子脸上忽阴忽晴的,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娇憨。 “你个狭促鬼!”听着三娘子转口的称呼,姚氏脸上也是一片绯红,可碍着屋里还有正抿嘴轻笑的贴身丫鬟们伺候着,姚氏立刻佯装正经的拉下了脸忍着笑意道,“这两年咱们见得少,我这才过门呢,你一见面就编排我。” “好嫂嫂,是我错了!”三娘子立刻撒娇一般的拉了姚氏的手臂直摇,惹的姚氏头上的钗环乱颤,连半句笑骂都说不出口了。 两人就这样没大没小的闹腾了一番,姚氏方才遣了周遭杵着看戏的丫鬟们。然后拉着三娘子一同坐上了罗汉床。 屋门、窗棂、柜身、椅背……一张张大红喜字还不曾被揭下,清爽的秋日从敞开的窗外铺洒进来,迎着那随处可见的喜气,渲染出了格外金灿灿的碎光,让人不由心生暖意。 清茶热糕、冰水帕子、窝丝蜜糖什么的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见三娘子正四下打量着自己和许世嘉的新房,姚氏先是伸手合上了敞开的双窗,然后才开口道,“本来我过门第二天就想让你过来了,可是你哥哥说那样毕竟太显眼了,我便安分了两日。” “大哥哥考虑的周全。”三娘子脸上的笑意也渐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娟秀。 姚氏凝神的看了看她。不由感叹道,“这两年和你见面真是少了,如今宫里也不太平,你不知道,我这亲成的也是胆战心惊的,生怕……”她说着压了压声音,“诶,总算也是有惊无险的。” 看着姚氏神色间透出了后怕,三娘子便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掌后问道,“皇上的病很严重吗?” 上个月,明宗帝在早朝的时候忽然晕倒,吓傻了一众手执奏折的文武近臣。 整个皇宫立刻躁动了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全太医院的太医都齐齐聚在了明德殿中,以温怀义为首的温派和以张逢春为首的张派各执一词,一方主张用药猛攻,一方主张下针缓调,一时之间双方人马竟就在明德殿中吵了起来,连皇上身边最最得力的庞公公上去拦都没有拦住,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匆匆赶来,凤杖一杵,怒意尽显,方才压下了这场太医院的争乱。 不过正是因为皇上邪风侵体晕倒在金銮殿的这件事,才让三娘子察觉到,好像在这一世,但凡和她没有直接干系的人或者事,都还是会按着她上一世记忆中的时间发生变化的。 而如果她这一猜测是正确的话,那么那一场惊泣百姓浩劫帝都的变乱,有人应该也已经正在慢慢酝酿了……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一颗心也跟着浮躁了起来。 可姚氏却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宫里消息锁的很死,据说庞公公执了龙印,和皇后娘娘的凤印相互护佑,一个管着明德殿,一个坐镇长春宫。原本还吵得沸沸扬扬的太医院如今连专司换药的小医徒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好像……院里头已经有人掉了脑袋了。”见三娘子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姚氏随即又立刻叹气道,“不过这真真假假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宫里如今派了步军五营的人正在到处打听裴哥哥的下落呢。” “裴……裴少医?”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三娘子的心微微一颤,总觉有一股莫名的情愫瞬间缭绕进了脑海中。 “是啊,裴哥哥的金针穿骨之术早已是闻动九州大地了,且他本就已经在太医院挂了个虚职,这会儿正是宫里需要他的时候,偏他人千里迢迢的跑去了彝川,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音讯了。” “皇上福泽绵延,这次一定能逢凶化吉的。”这话题有些沉重,三娘子只觉得再和姚氏说下去也没什么多大的意义了。况且如果事情没有什么变故的话。明宗帝这口气起码还能再续上三年之久,现在还远没有到需要全帝都的人提着心眼儿不安度日的时候。 而姚氏闻言便幽幽的叹了气,“索性你哥哥是已经考进了翰林院了,若是……”她说着忽然一怔,立刻就眼沾笑意道,“你瞧我,和你许久不见了,可这一见面却光顾着和你聊这些沉闷的事儿了,快同我说说,这些日子你这儿都有什么新鲜事来着?” “能有什么新鲜事。”三娘子失笑出声,柳眉弯弯,杏眸水亮。“无非是每日到母亲那儿去请安,再带着五妹妹练字绣花什么的,所以我是日日夜夜盼着嫂嫂能早些进门的,这样总算也多了个可以闲聊的人呢。”这一句,是三娘子的真心话。 姚氏听了,恍然想起这两日自己去秦氏屋里晨昏定省的时候每回都能看到四娘子,可是三娘子却不多见,五娘子就更加了,想她嫁进许家也有十几日了,可五娘子她却只在成亲第二日见过一回而已。 姚氏心中一紧,不由想到出嫁以前母亲同她再三叮嘱过的事,当下也觉得一阵怅然。便又岔开了话题道,“我听你哥哥说,这两年你临王羲之的字已经有七八分的像了啊,过阵子等我把屋里屋外的事儿捋顺了以后,我送你一方歙砚,就权当是我换了个身份以后给你的见面礼了。” 第15节 “那哪儿成,若是回头让人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多一番口舌了。”姚氏如今是过门新妇,眼下,她虽和三娘子的情分是不减当年的,可正如她自己说的,换了身份,有些事就无法做的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可姚氏闻言却浅浅的低下了头,瞳仁里似盈着一汪明晃晃的春水一般含情脉脉的笑道,“我知道你体谅我,可……我过门的第二日你哥哥就同我说了,这文墨楼外头我自是要端着样子做人的,可进了文墨楼,我便也是能有些女儿家的私心的。” 三娘子闻言,双眸微怔,只觉得难以相信。谁曾想,那个看似冷漠寡欢总是板着一张脸,又极善旁观却鲜少多嘴的许世嘉竟会说出这般让女子听了心生悸动的情话来。 “从不知道大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面,嫂嫂真是好福气,能得大哥哥这样知冷知热的夫君!”对于有过一次惨痛经历的三娘子来说,听到姚氏这隐约透着甜蜜的亲口之言,她是由衷的替姚氏感到高兴的。 可无奈眼下的三娘子正是花期初开玲珑娟秀的水嫩年纪,是以当她说出这样容易让人想偏了的闺中深语后,姚氏的脸便“唰”的一下涨了个通红,顺手就将刚拿起的窝丝糖往三娘子的怀里扔了过去。 ☆、第63章 竹风引?秋日闲阳 十月初,步军统领范冲终于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召找到了裴一白。八百里火速加急,十几天不分昼夜的狂奔,当范冲拎着裴一白满脸风尘的急闯明德殿的时候,两人留在玄武门外的那两匹马已是奄奄一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听说路上还死了两匹,是波斯那边进贡的御马,可想而知这一路他们赶的有多快。”这日午后,海棠小院,姚氏正和三娘子坐在树下闲聊,一旁是伏案临摹的五娘子,不远处,子佩正在晒前两日刚换下来的竹簟席套。 院墙隐隐秋意浓,清风徐徐香来袭。 姚氏的声音温糯似酿,卷着柔柔的风吹进三娘子的耳中,让她只觉得这惬意悠然的午后足以能堪称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当下便是眉目舒展的餍足一叹,“波斯御马价值千金,这一回,裴少医的身价就又要翻一番了。” 三娘子话音刚落,那边正低头走笔的五娘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娘子蹙眉看去,纸上果然落下了几点浓墨,她当即伸出手扣了五娘子一个不重的爆栗。佯装愠怒,“一心二用,多抄一页!” 五娘子堪堪的“啊”了一声,可在抬头看见三娘子蹙眉的神色后,她便垮下了小脸一言不发的换了一张纸,又从头写起了。 这下,轮到姚氏笑了,“难怪前两日我和你哥哥闲聊,说起咱们府上几个姐妹,你哥哥说五妹妹小的时候看着柔柔弱弱胆子不大,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你哥哥还担心以后没人能镇得住五妹妹,谁知大了反而竟遇到了你这个克星。” “那是因为她和我一样,知道靠姨娘不能靠一辈子,归根到底最后她还是只能靠她自己。”三娘子说着,用余光轻轻的扫了一眼五娘子。 这一次,五娘子闻声未动,一心一意。 姚氏听了眼底一柔,顺势就跟着探头看去,不禁惊讶道,“五妹妹也开始临《兰亭序》了?” “让她练练手。”三娘子收回了视线,伸手给姚氏续了温茶,“之前华先生还在教远哥儿的时候咱们都沾光去听过他的课,先生博学多才,字字珠玑,曾说过字如其人隐显心性,我觉得极有深意。其实就我这半书袋子的能耐也教不了五娘子什么学问,唯独这几张字还算拿得出手,那就统统让她学着吧。” “说起来,有一个咱们都认识的人,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姚氏笑着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解渴。 “是谁?”本就是闲聊,三娘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姚氏的话往下走。 “靖安侯府的二爷啊。” 陆承廷? 三娘子一愣,“他不是武将吗?” “哈哈。也有你糊涂的时候?”姚氏这回是真乐了,“帝都贵地,随便到街上拉一个男子说不定就是名门公子哥儿,不管武将文官的,哪一个不都是几岁就开始启蒙练字的,字好不好还分文武?” 三娘子一听也笑了,“我总以为武将出身,大多应该是舞刀弄枪的才是。” “靖安侯府戴着的可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陆二爷这个武将,和寒门出身的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可姚氏说着说着声音就沉了下去,“可是侯府高门深似海。想裴姐姐出嫁以前咱们还多有私聚往来,在万云楼还聚过一回呢,可这些年,我和裴姐姐的联系也少了,听说……去年开始,世子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了。” “莫非,这次裴少医不远千里跑去彝召寻药,为的也是世子爷的病?”这个事儿,其实是上一世三娘子出嫁以后听人闲聊起的,没想到竟在这一世对上了。 姚氏果然轻点了一下头,“到底是亲弟弟。这再世华佗的美名也不是喊假的,裴姐姐既开了口,裴一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有裴少医出手,想必不管是皇上还是世子爷,都会逢凶化吉的。”三娘子的视线又落在了五娘子下笔的纸上。 但姚氏却继续道,“不过要说陆家也真够多灾多难的,就是在去年冬天,宣姐姐没了,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儿子,说起来都是让人觉得可惜的。” “宣姐姐?”三娘子一时有些对不上名。 “陆二爷的嫡妻啊……哦对了,你同宣姐姐不曾见过,她比裴姐姐还要虚长一岁,很早就嫁进了靖安侯府。”见三娘子微微一点头,姚氏又道,“今年春天的时候裴姐姐给我来信,说本来陆家又出面给二爷做媒续弦的,结果姑娘是说上了,可是夏天还没到,那姑娘就染了时疫去了。” “啊……”三娘子这才惊讶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可不是!如今帝都都在传陆家二爷命硬克妻,据说老侯爷气得脸都青了呢。” 跟着姚氏的语调一转念,三娘子的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陆承廷那张硬朗俊逸的脸庞来。 其实陆承廷五官深刻相貌堂堂,风姿绰约的贵气中混着世家子弟里不多见的凛然和刚毅,让他少了书卷温雅之感,多了凌云壮志之态。在两人为数不多见的几次偶遇中,三娘子觉得陆承廷身上有一种特别能引人侧目的武神下凡之气,不管他往哪儿站,旁人的余光视线总会不自觉得跟着他那抹飒爽俊然的身影移动着,似哪怕只看上一眼都是好的。 只可惜,这样一个英气神武的人,姻缘之路却不太顺畅。 “这样想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说的真是没错。”三娘子思忖完后回了神,莫名的也觉得有些惋惜。 ----------------------------------------------------- 话说姚氏是刚过门的新媳妇,除了早晚要在秦氏跟前做规矩以外,内院的大小事务还远轮不到她插手干预,所以初来许府的她也乐得清闲,但凡来三娘子这里小坐,没一个多时辰是不会走的。 便如今日这般,当姚氏懒懒的看了看日头堪堪起身的时候,五娘子那边已经把今天的功课全做完了。 三娘子见状,一边喊了子佩带五娘子去净房洗手,一边亲自将姚氏送出了海棠轩。 待三娘子折回屋的时候,五娘子正坐在罗汉床上捧着一叠菊花糕吃的正欢,见三娘子进了屋。五娘子先是咽下了口中的糯糕,然后又喝了一口水润了嗓子以后才说道,“三姐,你知道不知道母亲往哥哥屋里添了两个丫鬟?” “你怎么知道的?”三娘子眉头一锁。 “赵姨娘天天来我们屋里窜门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跑来你这儿练字。”五娘子皱着一张净白莹润的小脸,说的很不耐烦,可眉眼里却都是笑意。 “然后呢?”要说许家五娘子性子有多鬼灵精怪,全家上下怕是只有三娘子才知道了。 “然后?然后下回你去文墨楼瞧瞧,以前惯常见着的伺候在大哥哥身边的花铃是不是不在了。” “嫂嫂出的手?” “大哥哥出的手,把花铃送出府了。”五娘子年纪虽小,可却是跟在生母肖姨娘的身边长大的。小的时候五娘子是怕生。但却不代表她性子不活络,而三娘子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其实论聪明,五娘子是不输自己也不输四娘子的,且她从小看惯的就是秦氏对生母的压制和生母隐忍的艰难,主母姨娘之间的那些手段,五娘子见的不比任何人少。 可见三娘子闻言只怔怔的看着自己抿嘴不语,五娘子这才局促了起来,“我……我就是觉得嫂嫂真是个有福气的,能得大哥哥这般真心相待。” 五娘子对三娘子,正如方才姚氏说的那样,是打心底里有些怕的,只是这“害怕”的情绪完全是出于五娘子对三娘子的尊敬和格外的信任! 小的时候,五娘子总是羡艳着四娘子的穿着打扮,四娘子新得了珠钗她想要,四娘子得了新衣裳她想要,甚至是四娘子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暗暗的效仿。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四娘子就是金贵的,同为许家的女儿,五娘子知道四娘子和她就是不同的,而周遭,包括姨娘在内,也从来没有人站出来和她说这样不好,直到三娘子告诉她——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金贵,你有你的天真可爱,若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四娘子这一道风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完全吃透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小小年纪的她却听懂了,三娘子是在夸她,夸她即便和四娘子不一样,也一样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五娘子是知道的,肖姨娘暗中一直和三娘子有着联系。而那阵子,她便是那个在肖姨娘和三娘子中间穿针引线的人。后来肖姨娘和秦氏生出了罅隙,但远哥儿却因此而得到了父亲的重视,五娘子虽一时参不透这当中的原委,可她知道,三娘子是在帮远哥儿,而在这个家里,帮远哥儿的人就是在帮她许孝柔。 再后来,三娘子就一言不发的开始将她带在了身边,最开始,是每日她午睡起来以后子佩来接她,再后来,她干脆就在三娘子的屋里午睡了。 从诗词音律到书画棋路,从描红到画花样子,从打络子到做绢花,从分丝线到绣帕子……这两年来三娘子总说她能教的不多,可五娘子却知道,三娘子教她的这些,是她在肖姨娘和母亲身边都不一定学得到的。 所以这个家里,她许孝柔真正从心底里服气的只有三娘子一人,因此她也就格外的怕三娘子生气! “我和你说过,若要人重。必先自重,还记得吗?”见五娘子一颗脑袋垂得已经快压倒胸口了,三娘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忍不住还是重复道,“你从前就觉得四娘子比你金贵,可人的金贵从来都不是天生的,什么叫养尊处优,四娘子就是。你瞧着她也是个贪玩爱闹的,可府上各屋那些隐晦的事儿她会不会这样翻到台面上来说?她不会,倒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是母亲从不让她说这些的。”五娘子反驳。 “那我也不让你说。你不还是说了?”三娘子顿时沉了脸,“我与嫂嫂自小就亲厚,嫂嫂温和贤良,就应得哥哥真情相待。内宅那些事儿你见的少吗?即便有什么手段你没见过,你姨娘也是惯见的,以后等你成了亲,当家做了主母,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会往你屋里倒,你难不成统统要在脑子里过一遍?” “三姐,我知道错了。”五娘子的声音顿时黏儿了。 三娘子不禁叹了气,“如今远哥儿争气。马上就要下场应考了,你姨娘的担子也算是放下一半了,这还有一半无非就是希望你将来能许个好人家,过点舒坦安逸的日子,别和她这般……”话说了一半,三娘子却收了声儿,“算了,你先回去吧,今儿晚上再抄一页《兰亭序》。” 五娘子知道这一回三娘子应该是真动气了,便默不作声的下了罗汉床,然后垂头丧气的跟着门口的子佩出了厢房。 看着五娘子那无精打采的背影。一旁的子衿不忍道,“每回娘子你骂了五娘子,她总要闷闷不乐好几天,这一回我瞧着她也没多大的错,倒惹得娘子你这么大的气劲。” 可三娘子却端起了手边的茶,只静静的捧着,一言不发。 气劲吗?或许吧。但不知道为何,现在每次看到五娘子,三娘子仿佛都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比,她总能生出些恨其不争的念头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三娘子并没有对五娘子的事有多上心,对她来说,五娘子不过就是个妹妹,亲或者不亲于自己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但是人若多处,必会生情,更何况,五娘子同她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如她这般能重活一次的,那是苍天庇佑,神佛显灵,可大多的时候,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执念多深,死了以后不过就是一堆森森的白骨。 是,浑浑噩噩也是度日,隐忍尽受也是度日,可自尊自争也是度日啊!既日子不能重来,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选一条更能让自己活得有底气的路呢? 按着五娘子这样,将来嫁入高门是受累,可低嫁平门能不能坐享安然,却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拿捏住的。这里头,谁都帮不了她,就像上一世的三娘子那般。除了自己,她谁也靠不住。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子衿道,“明日下午的时候你让厨房给我蒸一笼萝卜糕吧,五娘子爱吃。” 子衿眉眼弯弯的应了一声,然后偷偷抿嘴退了下去。 ----------------------------------------------------- 三日后,宫里终于传出了好消息,皇上精气蓄足,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天家宁和无恙,百姓重享安泰。整个帝都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热闹、歌舞升平,而裴一白的身价,果然和之前三娘子说的那般——隔夜暴涨。 想这两日他人还没有从宫里出来呢,那百草堂的门槛儿却已经快被人给踏破了。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许世嘉夫妇挂齿唇边的,因为他们今日有更让人费神的事要应付,那就是姚氏突然收到了宫里的银笺,蕙妃娘娘指明请了姚氏进宫小聚。 想着昨日收到这银笺时姚氏那恍惚失神的模样,此刻凝神坐在马车中的许世嘉不由的就握住了身旁妻子那软弱无骨的柔胰道,“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儿,你别太担心。” 姚氏闻言低头一笑,压下了心中的微恐。“我知道,夫君也放心,想蕙妃娘娘和我外祖母是表姐妹,许是娘娘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又不便传我母亲,这才把我喊进宫的。” 许世嘉轻轻的点了点头,竟一言不发的伸手将姚氏紧紧的揽入了怀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姚氏在许世嘉的怀中闭上了眼,静静的感受着这片刻专属于她的脉脉温柔,直到飞奔的马车骤停后,她方才缓缓的抬起了头,然后冲许世嘉笑道,“晚上见。” 见许世嘉冲她莞尔点头,姚氏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掀开门帘下了马车。 可要说不慌,那是假的! 姚家虽久居帝都,姚老爷官拜内阁,姚夫人和蕙妃娘娘也是沾亲带故的,但姚家小辈中,却还从无一人进过皇宫。姚氏,自然也是头一回,又是在出嫁以后。左右不得一个相熟的人帮衬,是以此时此刻她身着华服跪在这金砖铺面的坤鸾殿内的时候,姚氏的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平身吧,过来让本宫瞧瞧。”蕙妃娘娘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平和温柔,让姚氏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不着痕迹的舒展开了。 她叩谢后起了身,谨慎的上前了几步,然后大大方方的抬起了脸,和蕙妃的视线交错在了一起。 深宫的女子大多保养的很好,蕙妃四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却好像才三十出头一般,眼角隐有些岁月的痕迹,可却不损她雍容华贵之气。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温柔和平易近人了。 “是个水灵剔透的孩子。”蕙妃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氏,笑着夸了她两句后便让宫女赐了座。 “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无缘无故的,本宫怎么会突然召你进宫?”蕙妃娘娘深谙人心,再开口,将此番莫名之举直接点破,“其实这事儿本宫也是一时起意,所以才私下书信于你,成或者不成咱们只当是祖孙间的闲聊,你也别太较真了。” 蕙妃娘娘笑呵呵的话音让姚氏有些懵。 祖孙?要按着辈分来算,自己的确算是她的孙辈。可蕙妃娘娘进宫的时候正值豆蔻之年,别说是自己了,就是母亲这些年都不曾见过这位静居深宫的姨母一面,是以这一声“祖孙”,让姚氏后背瞬间就浮起了一阵寒意。 “臣妇惶恐,也不知道娘娘今日召见所谓何事,但若臣妇有什么是能帮娘娘分担一二的,臣妇定在所不辞!”姚氏说着又起了身,郑重的向蕙妃行了一个大礼。 蕙妃眯着眼抬了抬手,举止优雅,“别动不动就行礼,坐吧。”见姚氏依言落座,她才又道,“本宫今日是想让你回去和你婆婆打听一下,你夫君家的三娘子,如今说了亲事没?” 婆婆,夫君,三娘子? 姚氏自认脑子已经转的很快了,可却依然没跟上蕙妃娘娘的语调。 第16节 看着姚氏一脸不解的模样,蕙妃先是笑着遣了周遭垂首驻足的宫女,然后才温言道,“那孩子兴许已经记不得本宫了,可本宫倒是无意中一直能在禅云寺遇着那孩子。最早的一次,其实你们也都在,那一次本宫去禅云寺还愿,那串菩提子竟断了线,是那孩子帮着本宫一一颗一颗捡回来的。那佛串本身是不值什么钱的,不过那是皇上送给本宫的礼物,所以那孩子和本宫有缘。” 姚氏堪堪的张了张嘴,脑子涨涨的,一时半刻也记不得蕙妃说的“最早的一次”到底指的是哪一次。 可不等她细想,蕙妃又道,“后来本宫还在禅云寺见过她两回。好像许家夫人也在禅云寺点了长明灯,是那里的香客,一回是许夫人在山脚下施善布粥,她在一边帮衬,小小的年纪,做事倒是有条不紊的,也不怕累不怕脏,见着前来取粥的人都是和颜悦色的。还有一次是春天的时候,我请经出来,路过佛堂,看到她一个人跪在菩萨跟前。懵懂的样子倒也是虔诚的,不知在那儿拜什么,眼眶红红的,看着像是刚哭过的样子,一脸的我见犹怜。” 蕙妃说的不紧不慢的,可姚氏却依然是一头雾水,待到上首蕙妃那里话音渐止,姚氏还没有抓住重点,只能故作镇定的硬扯了嘴角道,“能得娘娘垂怜,那是三娘子的福气。” “她搁本宫这儿的福气其实说穿了都是虚的。就是不知道你二表叔有没有这个福气了。”蕙妃措辞淡淡,却是语不惊人。 二表叔,又是哪个二表叔啊? 姚氏急得冷汗直冒,这满脑子的疑惑差点就冲口而出了,可问又问不得,答又答不上,偏她有心想说话,当下却完全是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只能干干的咧着嘴一个劲儿的冲蕙妃愣笑。 但蕙妃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姚氏的混沌,话中无不深觉惋惜道,“也是,要说交情,本宫和你外祖母那会儿是真亲的,可到了你们小辈这儿,咱们长辈走动少了,你们小辈之间的情分自然也就淡薄了。所以本宫今日唤你来本就是唐突的,但若不是为了靖安侯府,为了你陆二表叔,按着本宫这些年不问闲事的性子,也不会冒然和你开这个口的。” ☆、第64章 竹风引?冥冥注定(上) 为地呢猫单投8颗钻加更! “你说谁?”当天夜里,文墨楼内,素来遇事不惊镇定有加的许世嘉头一次在妻子跟前破音咋呼,“靖安侯府的陆二爷?” 姚氏这会儿早已经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夫君的诧异,想到白天在坤鸾殿里自己的模样,她只能感同身受的苦笑道,“你且先缓缓神,我早上在蕙妃娘娘跟前也是愣了好久才弄明白的。” 许世嘉一听,果然郑重其事的坐了下来。甚至还大力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我正是想听听夫君的意见。”姚氏如实道。 “首先,你们家和靖安侯府有多少年不曾走动了?再者,说媒保亲这种事儿既娘娘出了面,又怎会单独只喊了你一个小辈去?还有……好,就算娘娘暗中见过几次三娘子,但那是谁啊,太子爷跟前的红人,靖安侯府呼风唤雨的二爷,说句实话,陆承廷现在的名声,可比他哥哥那个世子爷要响亮的多了。”许世嘉很少说话说的这么急的,可这会儿却是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的一口气全说完了,中间都不带换气的。 姚氏也沉得住气。一边安静的听完了许世嘉满肚子的疑虑,一边倒了茶给他润嗓子,方才不紧不慢的回道,“说不往来,也是因为母亲这边不想高攀。娘娘在宫中深入简出,鲜少与人争锋,母亲也怕家中人多口杂,扰了娘娘清幽,可娘娘逢年过节寄语随礼。母亲这里都是不曾落下的。再说娘娘单独找我去这事儿,娘娘也诚言,私下同我提起这样的事情确是唐突了,可是娘娘有娘娘的顾虑。”见许世嘉听到这里,那双染了幽色的双眸就直勾勾的扫了过来,姚氏便慢慢收紧了放在桌沿下的手,继续道,“娘娘说,此番虽请我进宫,可代表的不是天家,代表的也不是靖安侯府,她只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让我出面问问母亲,三娘子正值花龄,可有许配了人家?我觉得,娘娘如此谨慎,一来是真心替二爷着想,二来也算是给咱们许家留了一条退路。” “怎么说?”许世嘉问。 “娘娘的用意不难猜,若是娘娘已认定了三娘子,那大可直接大张旗鼓的请了母亲进宫,又或者娘娘还能让皇上出面。到时候不管三娘子身上有没有婚约,只要娘娘认定,这事儿多半躲不掉。但这样一来,若是三娘子早已许了人家,那娘娘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而私下唤我进宫。若是成了便是促了一桩良缘,可若是不成,那也不过就是娘娘和我这个小辈的私聊而已。即便他日说起,娘娘也好,咱们许家也罢,那都是坦坦荡荡的。”见许世嘉眉眼微松,姚氏也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娘娘多年信佛,她信佛缘,所以才说和三娘子有缘分。靖安侯府的陆二爷……说实话,这个事儿有荣也有险,娘娘今日只是同我提及,我也不曾许诺娘娘什么,娘娘是心知肚明的,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我。不用刻意,她不是专程想做月老的,不过就是替二爷问一问。娘娘说……三娘子和已过世的二少夫人有着相似的风骨,二爷如今虽在外有些损了英气的名声,可陆二爷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损了英气……是说他命硬克妻吗?”许世嘉如今毕竟已是混迹官场了,这些耳风即便他无心打听,也是错不过的。 姚氏闻言就无奈的点了点头,“连夫君都知道了,可想现在外头已经传的多厉害了。” “空穴来风罢了。”许世嘉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不过听着刚才姚氏的分析。要说不心动也是假的。 靖安侯府是什么人家,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今天若非陆承廷是二婚,外头又风言风语的传着那些不利他成亲的话,这样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姻缘。是根本不可能落到他们许家头上的。 想打这里,许世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三娘子那张日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的脸庞来,一时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不由问姚氏,“那这事儿。夫人你怎么看?” “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刚过门的新妇,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定了三娘子的婚事。”姚氏很聪明,没有直接盖棺定论,反倒是先摘清了关系。“按我说,这事儿还是要先告诉父亲母亲为妥,三娘子的婚姻大事,便是夫君你也做不了主的。”见许世嘉淡淡的点了点头,姚氏又故作突然道。“哦,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寻思着还是应该同夫君说的。” “什么?”许世嘉现在满脑子都是三娘子这几年来低眉顺眼的模样,回姚氏的话不由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的身子……其实未必如外头传的那般病气全退,皇上这次的风邪之症,怕不过只是个前兆……” “你怎么知道的?”许世嘉闻言脑中一惊,这才回眸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 可姚氏却还是那般镇定自若,只抿嘴轻语道,“出宫的时候,我在玄武门前遇着了裴少医。”一句话,足以道破天机。 ----------------------------------------------------- 话说秦氏是知道今日儿媳妇要进宫赴蕙妃娘娘之约的。是以这一整天她都是吊着一颗心的。 许家清门,撇开在朝为官的丈夫和儿子不说,府中上下还不曾有人进过宫,是以一听儿媳妇私下收到了蕙妃娘娘的银笺,秦氏即便是想猜个中缘由。也是没先例可照无从猜起的。 可是秦氏千想万想,却压根儿没想到进门不久的儿媳妇会带着这么一个消息来见自己。 当天晚上,秦氏就失眠了。 深夜沉沉,她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偏今儿三老爷和几个文官大臣有要事商谈直接留宿前院了。这没了个说话的人,秦氏只感觉嗓子眼儿里憋着一口浊气,终于还是在一更天的时候唤来了田妈妈。 田妈妈掌灯而来,一脸的清醒。 秦氏只看了田妈妈一眼,就了然于心的弯了弯嘴角,一边任由田妈妈给她披衣穿鞋,一边叹气道,“知道你也睡不着。” 田妈妈轻轻点了点头,知道秦氏眼睛不大好,先是转身压暗了灯烛。然后又取了迎枕放在了秦氏的腰后,这才坐在了床下方的鞋踏上,掖了掖秦氏脚后的被子道,“一直醒着呢,就是怕太太你心思重睡不着。若是要唤个人说话,我也能马上进屋。” “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妈妈是最心疼我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人心是最软最温的。 田妈妈是秦氏的陪嫁,也是秦家的家生子,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秦氏长大。成亲,生子的。这些年来田妈妈身子其实大不如前了,庄子上的儿子几次来府上开口都想要接田妈妈回去享几年清福,可是田妈妈咬着牙没点头。 “老奴从小就生在秦家,这辈子除了老太太,就伺候过太太你这么一个主子,老奴不心疼太太,还心疼谁?”田妈妈笑着打了个趣儿,可眼底流淌着的目光却是有些沉溺的。 秦氏闻言没有答话,屋子里静了下来,窗外有蛾子迎着微弱的烛光扑棂而来的声音,“啪嗒、啪嗒”的倍显惊耳。秦氏思绪乱糟糟的,好半天才捏住了田妈妈搁在床沿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不确定的问道,“你说,我要不要点这个头?” 相较于秦氏的当局者迷。田妈妈还是比较冷静的,闻言就反问道,“太太觉得,是点头好处大,还是摇头好处大?” 秦氏闻言目光一敛。顷刻间就恢复了寻常主持中馈的冷面模样,“嘉哥儿媳妇倒是一再说,蕙妃娘娘这次是私下打听的,既不占了天家之颜,也不占了侯府之势。听着倒真是随口起意的。” “宫里的娘娘,那见过的娇贵女孩儿比太太你见的要多的多,你能信娘娘是临时起意?”田妈妈驳了秦氏一句。 秦氏附和道,“是,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难办。” “太太还是想推了?”伺候秦氏大半辈子了,秦氏一个眼神一句话,田妈妈就能揣测出她心里头的念想。 秦氏果然点了点头,“沈家的事你是知道的,别说你知道,连三娘子心里都是有数的,这么多年了,沈家一直等着,年哥儿没那个福气,平哥儿总算能接上了,虽这事儿我还没点头,可沈家……”秦氏说着说着又忽然没了底气,“可沈家姐姐也是,之前提过一回,后来再来信就不说了,难不成是拿乔做张想让我们这边先开口么?” “别的老奴也拿不定主意,可太太,嘉哥儿有一句话说的对,如果……如果嘉哥儿媳妇没有夸了大话,那宫里万一出了白事,就是国丧啊。”田妈妈声音极轻,碎碎的似被秦氏的呼吸一吹就能散开去一般,“若几个娘子真的遇着国丧,虽也不可能守三年,可是一年斩衰是躲不掉的。一年以后,要先三娘子嫁了才能轮到四娘子,可如今太太你这儿,四娘子的事儿是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到时候万一耽搁了四娘子,太太岂不是要悔一辈子?” ☆、第65章 竹风引?冥冥注定(下) 三娘子是在第三天的早上才暗中收到姚氏让人口传的消息的。 送走了专门来替姚氏传口信的贴身丫鬟,三娘子转身就去了东北角的祠堂。 许家的这个祠堂,是原本老宅子就带着的,不过年久失修,当时三房住进来的时候,那祠堂连屋顶都破穿了。 后来三老爷升了官,寻思着还是把祠堂给翻了新,虽祖宗牌位什么的是肯定不可能从邵阳那里请进门了,不过三老爷还是费心请画师新画了先祖之象,高悬南墙,平时可聊以慰藉,逢年过年也能有个叩拜的由头。 不过祠堂太空也总是不好,所以后来三老爷又特意花重金去禅云寺和观音山请了两尊菩萨回来。这些年秦氏信佛虔诚,是以祠堂里的香火倒还真没有断过。 时过深秋,过午即凉,让这座本就不太迎得住日照的陈旧堂屋显得越发的寒意森森。 三娘子没有让人跟着,子佩被她留在了门外。堂屋内,忽明忽暗的亮光交错在三娘子挺直的腰身上,她静静的跪在蒲垫上,半张脸在明处,半张脸隐在了暗处,那深幽的瞳仁肃敛。怔怔的盯着自己的裙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 震惊、惶恐、激动或者说泰然,这几种情绪好像哪怕融在一起也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波动起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千呼万唤始出来,平地惊起一阵雷! 三娘子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那段她自从重活一次以后就步步为营千方百计不想错过、却只是“曾有耳闻”的姻缘,竟然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 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寒凉,三娘子的心忽然“咯噔”得停摆了一下。 是不是……正是因为上一世她错嫁入沈家,因缘际会全乱了,所以她才能死而复生,从幼年开始再活一次? 因为遭遇变了,所以她的心态也变了,因为心态变了,所以她周遭的人和事也跟着变了。 会在八岁那年被陆承廷所救,然后撞见那一场尴尬,并非巧合。 会和姚氏走的近,如今情同姐妹,又得了许世嘉的另眼相看,并非巧合。 会在禅云寺见到蕙妃无意中帮了她,并非巧合。 现在,蕙妃出面,指名道姓想要替她和陆承廷牵姻缘线,更是并非巧合。 “一切天注定,冥冥有安排……”三娘子有些麻木的抬起了头,高台上,有燃了一半的香正散着袅袅青烟,她忽然想到,方才姚氏的贴身丫鬟来传话的时候,分明告诉了她,这件事儿,昨儿晚上,许世嘉已经告诉了父亲了。 许世嘉会替自己筹谋。三娘子并不惊讶,毕竟在之前,他们兄妹两的关系就牵扯在了一起,如今加进了姚氏,许世嘉自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不,与其说是站在她这一边,不如说是站在了谋权这一边。 是了,在这个宅子里,别说是别人,就是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姻缘之至,所成之因是两情相悦互生情愫的。感情、爱慕。这种东西在宅门深处极为稀少可贵,更多的还是手无权势之人卖弄的风花雪月,就像当年的沈初平一样! 许世嘉会支持她,是因为几个沈家都抵不过一个靖安侯府,而这也是三老爷会格外重视此事的原因。相反的,秦氏却未必会认同这一点,并非秦氏目光短浅不计官场,而是因为内宅主母对儿女婚事的计较和在官场为官的男人考虑的立场是全然不同的。 秦氏,从来都怕她嫁得比四娘子好,所以,哪怕是续弦。上一世,她也忌惮着三娘子跨进侯府的大门。 而蕙妃娘娘会看中她的原因也不难猜。其实,外头那些说什么陆承廷命硬克妻的流言蜚语也不过就是蕙妃娘娘出手的一个借口罢了。陆家的门楣,世袭罔替的威望,这样的威风,又怎会被区区几句“流言”给遮盖住了光芒。 可是,细细想来,放眼帝都,却也不是谁都能做陆家这续弦的二媳妇的。 其一,陆承廷和已故的嫡妻感情很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宣氏的才情在她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名动京城了。有传言说,当年老侯爷是看中宣氏做世子夫人的,可是宣氏一颗心全扑在了陆二爷的身上,左手握着情,右手握着权,陆承廷和宣岚的这种感情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的,这和同样与个妾室爱得死去活来,体面、里子皆不顾的沈初平是完全不一样的。 试问有这样一个已故的发妻在前,续弦过门,独享夫君之爱这样的事哪里还指望得上? 再者,除非特殊,不然一般贵胄世家者,嫡出的小娘子是不会送去给人家做续弦的,要选也只会选家中那些庶出的女儿。 但是偏偏,陆家二爷膝下是有嫡子的,今年已是半大不小了,那么续弦过门,就算生下儿子也没了出头日,因为这上头永远还有个嫡出的哥哥压着。 贵门嫁女,求的就是姻缘之结,如果女儿是高嫁,那子嗣就尤为重要,可显然,这种“重要”在陆承廷这儿就有些尴尬了。 这样看来,自己不失为是个不错的选择。 许家是这两年刚起势的新贵,在帝都没什么根基,正是需要攀权的时候,所以陆家这个饵抛的正好;而三娘子呢,自己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庶出的女儿嫡出的名头,生母早已经过世,在家中也显得有些举足轻重,是以这侯府的姻缘一下来。三娘子只会觉得受宠若惊,即便明知山有虎,可也不会生出多大的抵触反感之念来。 本来,给陆承廷选续弦,不管是谁都没想过将来过门的新妇是可以与宣岚比肩的,既比不过发妻,那这个续弦势必要是一个明理可亲脾气温顺的,这样一看,三娘子确实很适合。 理通了这些,三娘子方才缓缓的呼了一口气,眨眼间。她目光中的沉厉已经被似冰一般的宁静所取代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既这一切本来是天注定的,注定她是要嫁进侯府的,那纵使她拼命拒绝,可能也是徒劳的。 再说,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拒绝侯府就等于重入沈府。陆承廷就算再不济,可至少他能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一个男人,对于身为丈夫该有的担当和责任,他应该不会和沈初平一样含糊推诿才是。 而自己呢,再活一次,她从来都不是奔着两情相悦鹣鲽情深去的,她只希望成亲以后两人能够相近如宾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陆承廷能照佛她,她也能保证不给陆承廷添麻烦,而且一个男人,心会不会放在你身上,从来都是强求不来的,她和陆承廷都是过来人,这个简单的道理,两人应该都懂! ----------------------------------------------------- 不过这整件事说起来也好笑,蕙妃娘娘投石问路之举明明各房各主都已经知道了,可偏偏就没有人把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说。 等到了第三天,内院里终于有了一些动静,可喊三娘子去的却不是秦氏,而是许世嘉。 并非许世嘉出面有古怪,而是许世嘉明着这般出面确是古怪,尤其是当三娘子只身踏入文墨楼内厢房的时候,见着姚氏竟一反常态,只一本正经的端坐在罗汉床的沿边,非但没有开口同她热络的打招呼。反而还吩咐丫鬟让三娘子坐在了桌边,三娘子顿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三妹妹坐。”可姚氏面儿上却根本看不出什么,依旧的笑容可掬,依旧的礼数周到。 “多谢嫂嫂。”三娘子说着飞快的用余光扫了一下整间屋子,柜橱桌椅、多宝书架、楠木新床……好像没什么不对啊。 等等! 忽然,三娘子的视线在屋角摆着的落地屏风前定住了。 许世嘉的屋子她不是没来过,相反的,因为姚氏的关系,三娘子是这儿的常客。可以前她是从来没见过屋子西南角这儿摆过这么大一道屏风的。 第17节 这屏风摆的格外突兀,后头就是个死角,屏风上的墨画也不过是一幅最常见的高山流水图,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偌大的东西突然杵在这儿,非但不显雅致不说,还硬生生的占了个地儿,让人感觉它不是用来装饰屋子的,而是用来遮什么东西的…… 三娘子想着想着,目光一敛,下意识就抬头去看端坐在前首的姚氏。 姚氏只是淡淡的笑着,可眉眼的余光却微微的往那屏风处偏了偏,然后特别缓慢的眨了一下眼,有些事情,不言而喻了。 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随着一阵珠帘起落的“哗啦”声,还穿着官服的许世嘉便倾身而入。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有些局促起来,三娘子正欲起身佯装迎一迎许世嘉,却见许世嘉已经伸手示意她不用多礼,然后竟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嫂嫂进宫见蕙妃娘娘的事儿你也已经知道了,今儿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托大替父亲母亲先来问问你,靖安侯府的高门,你可愿意进?若愿意,是为何。若不愿意,又是为何?” 这话,真有意思! 三娘子直直的看着许世嘉,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是少女才有的莹润光泽,并非倾城,但却美如墨画,好像一朵迎风而展的芍药一般,漾着夺目的明媚之色。 “大哥哥想听实话?”三娘子心中突然有些什么念头因为许世嘉的这一句话而笃定了起来。这问题,是出自许世嘉之口,可却并非是许世嘉想问的。 或许…… 说话的当下,三娘子用余光微扫了一下静置在角落处的那一张格外突兀的屏风。嘴角竟溢出了笑意。 那后面坐着的会是谁?母亲,又或者是父亲亲自出马? “自然。”许世嘉不是没有看见三娘子神色上的细微变化,可他却觉得要是真的被三娘子猜出什么来了也好。 他早就说过这个法子不靠谱,三娘子心思缜密,自从姚氏过门以后她又是自己这间屋子的常客,这么明显的变化她怎么会放过?可父亲偏偏以为她还是那个幼时喜欢撒娇爱耍性子总吵着要和四娘子一争高下的大女儿,便认定了这个主意是天衣无缝的。 “愿意。”刻意留出了一点让别人以为她是在认真思考的时间,静默了一小会儿以后,三娘子沉稳的吐出了两个字。 许世嘉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已沉沉的落了地,他不着急的看了一眼神色同样顿显轻松的妻子,明知故问又佯装紧张道。“为何,侯府高门,这皇亲国戚家的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若是就我自己而言,谁不愿意做像嫂嫂这样的女儿家?”即便是逢场作戏,三娘子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嫂嫂本就出身高门,嫁给大哥哥这般,门当户对琴瑟和鸣,最令人羡艳的还是大哥哥本就自力上进,再得父亲和姚世伯的左右庇护,以后即便官场不易。但大哥哥要赢得一方天地也并不在话下。那个时候,嫂嫂只要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日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三娘子说着便抬了眉眼看了看许世嘉,忽然话锋一转,“可是,我们许家并非高门,如今在这偌大的皇城帝都,连个清贵都排不上号。我虽非嫡出,可从小也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有些事的道理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台面上的,我看在眼里,自然是懂的。父亲当年为何不惜和大伯他们闹僵了也要分家?哥哥能说,父亲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吗?父亲为官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如果父亲只想着自己,那他大可以舒舒服服的继续待在邵阳,无非就是离皇宫远了些,可邵阳再远,也是皇城脚下,一辆马车一个来回,父亲怎又会跑不过来?父亲坚持。是为了咱们许家上下坚持的,是为了大哥哥、远哥儿,邵阳的哥哥弟弟们坚持的。住在皇城,才能靠近权贵,靠近了权贵,咱们许家才能发迹生势。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许家,我们都是坦坦荡荡为人的,攀附阿谀这样的事儿,父亲也是不屑的,那么,既这次是蕙妃娘娘主动提出的。为何我们不顺势而上呢?毕竟放眼帝都,咱们若是错过了靖安侯府,以后可就没有第二个陆二爷了。” 这番话,自然是直接了,非但直接,还很势力,可却听得坐在一旁的姚氏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给三娘子鼓起掌来。 许世嘉听了,自然也暗中生出了笑意,却碍着屋里的情况,使劲一忍,把这隐笑化成了两记轻咳。“那你也知道我们于靖安侯府是高攀了咯。” “自古女子出嫁,不是高嫁就是低嫁,何来高攀之言?”三娘子忍不住瞪了许世嘉一眼,暗骂他这一句话接的多余,又想着方才已经把父亲夸了一番,便紧接着张口就夸起了秦氏,“而且大哥哥如今也是有妻室的人了,我与嫂嫂自小就亲厚,有些话今儿只当着你们二位的面,我也就直说了。”见许世嘉连连点头,三娘子又道,“我生母早逝,这些年若非母亲,我定是没办法活得如这般自在坦荡的。母亲一心向着咱们,不管是我还是四妹妹、五妹妹,母亲都是一视同仁的,若今日我说愿意嫁进侯府,母亲一定是第一个舍不得的。毕竟有哪个做娘的愿意看着女儿还没嫁就已经被夫家重重的压了一头?可是,今日撇开母亲的私心不说,我却觉得,百善孝为先,母亲将我养到这么大。也是时候让我替咱们许家做点事儿了,再者,我若嫁得风光些,后面的妹妹们不就会有更好的择亲之选了吗?” 三娘子话音刚落,许世嘉就微微的一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是……过关了? 三娘子好奇的看了看许世嘉夫妇,演的太入戏,她一时半刻的还没回神,脑子里全塞满了什么“国之大意、家之孝义”之类的格外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是啊,好话谁不愿意听?三娘子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站得住理。但不管此时此刻屏风后头坐着的是谁,至少听到她刚才那些话,心里肯定是舒坦的。 如果后面坐着的是许三老爷,三娘子嫁不嫁进靖安侯府,其实对三老爷来说还是非常至关重要的。虽然皇上在位这些年,是极度警惕朝中各臣结党营私的苗头的,但纵观整个大周乃至前朝,群臣无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单枪匹马闯仕途,搁在武官这儿兴许成,若搁在文官这儿,即便不是天方夜谭。也是难上加难的事儿。 而如果后面坐着的是秦氏,那秦氏所愿无非就是不希望她嫁的比四娘子好。可是说穿了,陆承廷不占长不占尊,虽这些年有些风头,可他彻底起势是要等一年之后了,秦氏不可能像她一样现在就能预知这些,所以现在陆承廷的身份在秦氏跟前也并非是特别耀眼夺目的。再者她之后还有四娘子等着要议亲,所以她的婚事秦氏不会拖,而且等她嫁进侯府后,四娘子的婚事便就能顺着她这个姐姐水涨船高,秦氏权衡左右,也未必会摇这个头。 因此,她方才逢场作戏的那一番长篇大论,不管是进了谁的耳朵,那人都不会静心去深究的,因为三娘子已经把漂亮的话说在了前头,她的深意,这会儿连她自己都已经混淆不清了,旁人又怎会知道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避开沈家的亲事而已。 出了文墨楼,外面已近暮色。 三娘子只觉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瑟瑟的缩了缩脖子,正想加快脚步出园子,前面忽然一亮,有人提着灯笼疾疾而来。 三娘子定睛看去,是子佩。 “你怎么来了?”三娘子驻足。 “外头起风了,见您还没回来,我便过来瞧瞧。”子佩柔柔一笑,伸手就将一件染了桂花香的披风罩在了三娘子的肩头,“前两日我和子衿闲来无事见还剩一点桂花子,干脆就拿来给您熏衣裳了,没想到今儿天就转凉了。” 清雅的幽香扑鼻而来,随着肩膀一重。暖意袭身,三娘子不禁舒了一口气,一边伸手取过了子佩提着的灯笼一边小声吩咐道,“你去找雪雁聊会儿天,记得一会儿从她住的屋子的窗口看看除了大哥哥和嫂嫂,谁还从里面出来了。”雪雁的屋子在文墨楼的南边,窗子正好对着文墨楼内厢房的门。 子佩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就往南边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当子佩踏着重暮回到海棠轩的时候,三娘子正带着子衿准备去膳堂。 子佩见状,连忙上前悄悄的凑在三娘子的耳畔道。“娘子,后来是老爷和三少爷一起从里面出来的。” 父亲! 三娘子闻言便让子佩赶紧去用膳,而自己则带着子衿出了门。 三房是分家的,所以打从搬进青竹胡同的那一天起,三老爷就吩咐过,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每日晚膳,大家必须齐聚膳堂,一桌用膳,不得耽搁拖延无故缺席。 可这一晚,当三娘子匆匆踩着点儿赶到膳居堂的时候。许三老爷不在,秦氏的位子也空着,许世嘉的座位上也没人,偌大的一张圆桌,人没坐满,看上去不免显得有些清冷。 “怎么这么慢,就等你了。”见三娘子人都到了还愣在门口,四娘子坐在位子上就不耐烦的催了一句。 三娘子连忙进屋落座,好奇问道,“父亲还在前院吗?母亲和大哥哥怎么也不来?” 四娘子闻言却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直接吩咐身后的妈妈道,“人齐了,布菜吧。” 三娘子见状,默默的收了声,只安静的接过了子衿递上的清水漱了口,又用温帕子擦了手,然后便直身稳首得坐在了那儿。 可忽然,三娘子只感觉左手边一震,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本和她隔开了一个位置的姚氏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的身边。但姚氏只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座,目光却没有留在三娘子的身上,反而是看向了她正对面的四娘子。 三娘子有些纳闷,忽听一句耳语轻轻飘来—— “屋里有人,你猜到了?” ☆、第66章 竹风引?大局初定 为钻石打赏过百加更! 一桌人,一顿饭,吃的各有滋味。 许家虽非贵门也是大户,用膳讲究食不言,是以今儿晚上即便没有长辈入座,可宽敞的膳堂里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偶有汤匙碰着碗壁的脆瓷声,那也已经算是刺耳的了。 姚氏趁着下人布菜的时候见缝插针问的那个问题三娘子一直记在心里,但此刻两人虽挨着坐在一块儿,可却默契的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双方都只顾着自己碗碟里的饭菜,抓紧填肚子。 一刻钟以后,大家陆陆续续搁了筷,三娘子这才问对面的五娘子,“你姨娘今儿还在赵姨娘的屋里吃吗?” 五娘子点头,“十娘子这两日好像有些咳嗽,赵姨娘不放心,一定让我姨娘陪着。”赵姨娘生的女儿在许家行十,按着许家规矩,女儿家的名字是要过了三周岁再正经取的,是以现在大家就按着姐妹齿幼顺序喊着。 “你姨娘也不是大夫,若十娘子真的有什么不舒服,找你姨娘有什么用。”三娘子平心而论,“回头和你姨娘说,若十娘子再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让你姨娘帮着去找母亲要对牌请大夫,生病的事儿不能耽搁。” “我知道……” 可这边,五娘子应答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四娘子就淡淡的笑了起来,“到底是马上要嫁进侯府的人了。说话做事现在都有派头了。” 三娘子冷眉一扫,看了四娘子一眼,顿时闻到了弥漫在周遭的火药味,笑不至眼的说道,“原来我要嫁人了啊。那感情好,我这边是不是可以同四妹妹讨礼物了。或者,四妹妹是不是已经想好要送我什么了?” 她不知道四娘子说这句话的真假,也不知道四娘子这会儿在同她呛什么,可是论嘴仗,三娘子真要起心,也不是压不过四娘子的。 “许孝熙,你别太得意。”四娘子说着“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她身下的梨花椅,厚重的椅子“哐当”一下砸翻在玄砖地上,惊得正在桌边收拾碗筷的两个小丫鬟端着托盘就愣在了原地。 “好了好了,这又是怎么了?”姚氏见状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解语,外头起风了,早些带四妹妹回去,上个月她才贪凉咳嗽过,这变天的当下,可不能再马虎了。” 想姚氏没有进门以前,偶尔遇着四娘子和三娘子起争执的时候。两人身边的丫鬟谁都不敢上去劝。这要遇着三娘子心情好,大多时候闹两句也就过去了,这要是三娘子也杠了起来,那通常都是要翻天了收场的。 可姚氏过门以后,她虽不是长辈。却是嫂嫂,平日里许世嘉对姚氏也是多有敬让的。下人们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姚氏在人前说话自然就有了分量,是以眼下她这一开口,解语一个机灵就上前笑着将四娘子拉开了。 “你胳膊肘儿往哪儿拐!”四娘子的气劲也不知是从哪儿窜上来的,一见解语在当下竟听了姚氏的话,厉声就骂开了。 解语赶紧赔着笑意道,“我的祖宗,姑奶奶,您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外头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妈妈婆子,这回头让太太知道了,还不是您吃亏嘛……” 见解语费神的一边说一边拽着四娘子往后门去了,三娘子方才收回了目光,同五娘子和一旁沉默不语的远哥儿交代了两句话以后便并了姚氏出了正门。 十月夜沉。秋高气爽。 三娘子苦夏,却对寒意不大敏感。这会儿带着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一旁的姚氏是赶紧拢住了身上的薄羽披风,而三娘子的披风却还好端端的被她搭在臂上,都不曾上过身。 遥遥看了看南边屋群通明的火光,三娘子笑道,“父亲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不如嫂嫂去我屋里坐坐吧。” 姚氏从刚才起就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三娘子细对,闻言就点了点头。 随着脚下微快的步子,三娘子顺势就将手中的披风披在了姚氏的肩上。 姚氏一愣。侧头看去。 “我不怕冷,嫂嫂却受不住凉。”三娘子笑显暖意,眉目柔悦,瞳仁里闪耀着的微光在夜色下看上去尤为晶亮迷人。 ----------------------------------------------------- 到了海棠轩,进了屋。子佩已经备好了消食茶和蜜桔。见三娘子后面还跟着姚氏,子佩转手就又添了一只甜瓷深口盏。 屋里盈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清甜醒人,又格外的安神。 三娘子带着姚氏脱了鞋坐上了罗汉床,张口先问。“今日四娘子在母亲屋里听了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姚氏苦笑了一下,“你走以后你哥哥就去了明月居,巧的是四妹妹也在,母亲呢没有要避讳的样子。你哥哥说话也直,许是让四妹妹心里不是滋味了吧。” “她觉得我嫁的好?”姚氏说的隐晦,可三娘子听的明白。 姚氏抿了抿嘴,有些不言而喻,可忽然的。她灵机一动转口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屋子里有别人的,你猜到是父亲了?” “我没猜到是父亲。”三娘子也不隐瞒,“我只是猜到了屋里有人。” “很明显吗?”姚氏也是一愣,“你哥哥还特意让人挑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去喊的你,就是怕屋子里有光照出了父亲的影子会穿帮。” “也不是很明显,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更何况……嫂嫂不也暗中一个劲儿的在给我使眼色吗?”三娘子笑姚氏这会儿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进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以前每回我来,嫂嫂即便没有出门来迎,可却鲜少见着你是端端正正坐在罗汉床边等我的,这是其一。其二,屋角的那面屏风既不占雅又非贵物。无端端的被人摆在那儿,若我平日鲜少去找嫂嫂也就罢了,偏最近我又常去文墨楼,哥哥那屋子也不知道坐过多少回了,也不曾听嫂嫂你提及要在屋里摆个屏风啊。” “你哥哥也说这法子不成。父亲却说你定是看不出来的。”姚氏一听就乐了,可因为提及了三老爷,神色多少还是绷住了。 “多亏父亲笃定,我才能说的那么义正言辞。”三娘子知道逢场作戏的姿态在姚氏面前是多此一举的,而且现在再来回味刚才在文墨楼的那一幕,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扭捏作态。 “好在,你是机灵的,说的也是滴水不漏。你走以后,我是跟着父亲和你哥哥去的明月居,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父亲母亲留了你哥哥用膳,我知趣就先出来了。不过我出来的时候,母亲那边已经松了口,这事儿,想来也就这么定了。”见三娘子剥好了桔子放在了自己的手边。姚氏便取过掰开又给了三娘子一半。 “我的婚事,劳烦一家子上下折腾,难怪四娘子的火气会这么大。”不知道为何,听到姚氏如此肯定,三娘子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本来这事儿就是应该这么水到渠成的。 “其实主要还是母亲那边,本来母亲是一心想让你嫁去沈……”自觉说漏了嘴,姚氏的话戛然而止。 三娘子眨了眨眼笑道,“沈家的事我知道,那心思母亲也没有刻意瞒过我,不过前两年我还小,这事都不曾摆上台面的。” 姚氏松了一口气,“原来妹妹知道啊……不过母亲的顾虑也不完全有错,别人都当靖安侯府是金山银山,女儿家嫁过去就是坐享清福富贵此生了。可是人若没有大富大贵的命,又怎能受的住高宅大院的荣华?估计家里像四妹妹这样一心以为你是嫁过去享福的人不多,大家心里都有数,靖安侯府虽是富家之地,可二爷那屋子……孝熙,你真的想好了?” 人往往就是那么奇怪。姚氏在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觉得这绝对是三娘子翻身的一个好时机,远的不说,就说陆家和他们姚家还是沾亲带故的呢,三娘子若是能嫁过去,那肯定是惠己惠人的好事。 但是。当这件事真的被长辈一锤定音了之后,姚氏又惶恐了起来。许家素来平平,侯府之门于三娘子虽不是高不可攀,但也并非轻易可占,若三娘子以后嫁过去能平平安安自然是好。可若是…… 想到这儿,姚氏心里越发的没底了,忽然就拉住了三娘子搁在桌沿边的手蹙眉道,“你想好了?沈家和陆家,你真的愿意选陆家?” “是。”三娘子不见犹豫,径直点头。 “为什么?”姚氏突然好奇了三娘子如此笃定的缘由,“就因为那是侯府?” “因为那是侯府,也因为我见过二爷几面,浅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更因为……”三娘子顿了顿,突然盯着姚氏正色说道,“我想活得更自在些,所以,我必须要站的更高一些,我从不敢奢望能如嫂嫂你这般得到夫君一心一意的呵护和爱慕,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抓住眼前这难得的机会,替自己牟一次利呢?” ☆、第67章 竹风引?金缕玉衣 第18节 也许是因为三老爷已开了金口让三娘子的这门亲事板上钉了钉,也许是因为许世嘉和姚氏这两个说客事情办的漂亮,又也许是秦氏想着让四娘子能说上一门更加体面的亲事。 可不管这当中是谁在主权领头,谁是欢心谁是随流,谁是甘心谁是不愿,总之,几天后,许家派了姚氏再次入宫觐见了蕙妃娘娘,三娘子这事儿,便就那么成了。 那之后,一切都迅速了起来。 十月底,靖安侯府派了官媒上门,一同来的还有做保山的内阁柳大学士。 十一月初的时候,两家互换了庚帖,官媒采吉,三娘子和陆承廷两人的八字相合,乃天作良缘。 两家皆大欢喜,三老爷还登门郑重拜会了从前只在朝上匆匆见过几面的老侯爷,据说两人相聊甚欢,颇为投缘。 不过从头到尾的,三娘子这个当局者都是以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姿态旁观着整件事儿的。 应亲、求亲、问名、下定……每一个环节她都是经历过的,可是相较于上一世的娇媚羞涩和暗中期盼。这一世的三娘子却没了少女待嫁的悸动,反而多了深思和顾虑,尤其是在她继姚氏之后,也收到了蕙妃娘娘送来的银笺。 入宫这件事,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三娘子都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全身紧绷的跪在坤鸾殿的时候,三娘子甚至连早上自己是怎么穿戴好,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跟着前来相迎的宫女进的内宫都模模糊糊记不太清了。 “好孩子,平身吧,坐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看看你。”蕙妃娘娘的话中带着令人舒悦的笑意,她的热情,自然是令三娘子松一口气的动力。 有宫女在蕙妃娘娘话音刚落后就无声的上前扶起了三娘子,然后伺候她落了座。 三娘子记着姚氏的叮嘱,对蕙妃的话谨遵不怠,便是在坐稳身子后就大方的抬起了头。 目光中,那个当年肩染佛尘、素锦华服的虔诚妇人和此刻高坐南首,金钗压鬓、玉颜雅致的气派妇人的温和面相重叠在了一起。 即便三娘子早就已经从姚氏的口中得知当年在禅云寺中她偶然帮过的妇人就是当今宫中资历堪比皇后娘娘的蕙妃,可如今亲眼所见,她除了惊讶,便没有别的多余的想法了。 “民女福泽,竟得娘娘多年记挂。”不敢和蕙妃娘娘对视太久,三娘子顿时就微垂了眼帘。 “这是你和本宫的缘分,缘起有因,但是本宫也没想到最后竟是承廷得了这果。”蕙妃笑起来的样子很美,确是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只是,蕙妃虽和颜悦色,可当下出口的这句话却让三娘子不知要如何接上,闻言只能故作娇羞的将头垂的更低了些,掩住了因紧张而上脸的绯红。 偏蕙妃见了她这般模样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既不催着她开口。也不再往下说,屋子里的气氛就这样尴尬了起来。 感觉着头顶那一道虽温和却生生不容让人忽视的目光,三娘子眼观鼻鼻观心的就犯起了嘀咕。 虽这是她头一次进宫,可这些年住在天子脚下,要说三娘子对宫中逸闻轶事全然不知也是不可能的。 据说,蕙妃娘娘是个真正清心寡欢淡薄交际的主儿。她虽列为三妃之首,除了皇后娘娘后宫便数她资历最老盛宠最盛,可是这些年,能与蕙妃打上交代的妃子或者朝臣,是少之甚少的。 但是短短两个月之内,许家却有两人连着被静居深宫的蕙妃召传。若说找姚氏入宫是为了给陆承廷说亲,那找自己…… 三娘子的视线不由往露在裙摆外头的鞋尖上看了看,昨儿夜里下了一阵雨,方才这一路从宫门走至坤鸾殿,她的鞋尖上沾了些浮尘,灰色的尘点如同泼墨一般在粉色的鞋尖上绽开,倒生出了些趣意。 可忽然,三娘子一个激灵就回了神,紧接着她便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华殿之下,妃子当前,她这满脑子稀里糊涂的是在想些什么呢! 但就在这时。三娘子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记瓷盖扣盏的声音,然后蕙妃就开口道,“前两日,本宫养着的金花茶开了,花虽娇贵,可若没了赏花之人,即便怒绽也不免可惜,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知道你可愿意帮本宫去后院剪两枝花来吗?” 剪花?三娘子诧异得抬起了头。 上座,蕙妃笑意轻柔,缓得似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只见清艳,却探不出深浅。 但就算奉旨进宫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可娘娘金口一开,三娘子就只有点头的份儿。 不过眼前这场景也实在是奇怪的很…… 在这秋尽冬来的御园中,举目所望虽略见萧瑟,但依旧是生机不断。赤红的枫叶如火焰般耀眼,层层叶浪迎风而展;孤傲的秋菊不忍谢去,透着独立寒秋之姿;而那满地的枯叶看得出是被人刻意留在院中的,风一吹,轻飘飘的叶角就随势而动,沙沙作响,宛若轻曲妙音。 三娘子就这样愣愣的手执铜剪站在树下,引她来的宫女不知道何时已悄然而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而她既不知蕙妃所指的金花茶在哪儿,又不知道要如何寻了人来问。 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慌了,是那种明知蕙妃此意深藏目的,可她却不知怎么去破解的心慌和混乱。 “咔嚓……” 忽然,身后传来了枯叶龟裂的清脆声,三娘子警觉回头,执着铜剪的手下意识就举在了胸口。 有人逆光而来,身材颀长,金缕玉衣,即便那人的脸因迎着正艳的秋日而泛上了一层灼目的碎光,可不知为何,三娘子却透过了那些光隙,看出那人面容英挺,五官深刻。 是个男人! 三娘子心中一紧,脚下步子就随着那人缓慢的靠近而频频的后腿。 深宫之中,孤身男子。 仅凭这两点,三娘子很难瞬间猜出那人的身份来意,莫非今日入宫是个圈套?可她实在想不出蕙妃有什么理由要这般大费周章的刻意刁难她,毕竟她现在身份不同往日。且这门刚定下的亲事还是蕙妃亲自先开的口。 那么……有人误闯?但这偌大的坤鸾殿乃蕙妃娘娘的寝宫,前后都有宫女、内侍看守,到底是谁,能这般肆意的来去自如,左右连个通传或者阻拦的人都没有。 三娘子脑子转的飞快,可她越想,思绪就越是绕在了一块儿怎么都解不开。 突然,她只感觉背后一硬,“咚”的一下,她整个人就靠在了一株银杏树上。 还未长壮的树干遇着猛撞,左右微晃。枝头摇摇欲坠的杏叶就“哗啦啦”的直落而下。 “几年不见,你长高了。”那低沉如坠石一般的声音破空而来,似靡靡之音跃入三娘子的耳中,成功的让三娘子屏住了呼吸。 陆承廷!她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陆承廷! 背靠杏树,手举铜剪,三娘子就那么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 陆承廷微愣,一边拂落飘在自己肩头的杏叶,一边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二表叔别来无恙?”她笑自己疑心太重,竟以为蕙妃娘娘此番突然召她进宫是为了要加害设计她。她也笑陆承廷心机太深,为了见自己一面,竟把不问世事的蕙妃都牵扯了进来,到底是亲姑侄啊。 而方才那一声“二表叔”,是诚心之唤,也是有意气之,不过三娘子很快就好奇了起来,这亲事刚定,陆承廷就私下来会她,地点还选在了深宫内院,到底为了什么。 “你叫我什么?”果然,三娘子的称呼引来了陆承廷的不悦,他声音顿时冷了下去,语调中带着质问。 “二表叔啊。”可惜,三娘子从前没有怕过他,如今也依然不怕他。 其实说起来,她和陆承廷之前是有缘分的,不过这缘分很微妙,要说是情缘,三娘子是断然点不下这个头的,可要说是孽缘,她又觉得也沾不上边儿。 但也许是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出手救了她,所以即便陆承廷再冷着一张脸。可三娘子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凶煞之气。相反的,这好像是她头一回这么近的看他——这个男人眉眼桀骜,鼻若悬梁,隐着不满的唇角紧抿着,瞳仁里透出的幽光似要将她由里至外的打量透彻一般,聚着不容人忽视的灼感。 这毫不遮掩的看着他的当下,三娘子只觉得自己仰着的脖子酸酸麻麻的。没办法,她虽这两年个子见长,可陆承廷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若三娘子不仰头,视线平及之处便是陆承廷那绣着玄纹祥云的平整衣襟和他一上一下缓缓起伏的胸膛。 这一低头,三娘子只觉得嗓子一干,脸颊“噌”得一下就烧了起来! 面前站着的是即将要迎娶她的男人,一步之遥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迷醉得令人心跳加速。 可是,见三娘子不咸不淡的喊了自己一声以后低下头就想躲,陆承廷嘴角一冷,竟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就勾起了她的下颚。 “唤了我一声表叔,再这般欲迎还拒的,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样暧昧轻佻的陆承廷,是三娘子不曾预料到的。不过错愕之际,她也没有漏看了他嘴角那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其实,若三娘子真的就是眼下这般青涩豆蔻不谙男女之事的年纪,此时一定会被陆承廷这番冒然之举所震惊到的。 即便两人已有了婚约之实,可孤男寡女身处内宫,私相授受是何等败坏名声的大事。更何况,陆承廷此时此刻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紧紧的扣住了她的下巴让她左右动弹不得。 但,偏偏三娘子不是,非但不是,她还敢打赌,男女之事。她经历的可能没有他多,但看的听的并不会比他少。 再者,陆承廷这举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为之的。 外界都传他性子淡漠清冷,风花雪月的事儿更是一点儿都不沾,说的好听是清心寡欢,说的不好听就是不解风情,是以如眼下这般,三娘子非但没有在陆承廷那双深幽如空谷的双眸中看到一丝半点的情欲,反而还察觉到了一丝隐忍的紧绷。 “若我不显得害羞些,岂不是让二表叔下不来台?”思绪飞转间。三娘子的话已经说出了口。 在许家,她要忍着,她认了,毕竟忍一时海阔天空,如今靠她忍气吞声换来的这个全新的局面,三娘子是满意的。 可是在陆承廷面前,三娘子却没想过要忍。毕竟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夫妻相处,若这一辈子她还要在陆承廷面前装胆小无知,装弱不经风,装天真无邪。那三娘子觉得她即便不被周遭人事所累,也会自己先把自己累死的。 三娘子是聪明的,她清楚身处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就必须展现不同的自己。 而且之前从姚氏还有裴湘月的口中三娘子能断断续续得知,宣岚之所以为陆承廷所钟爱,是因为她的睿智和不输男儿的气魄,这个直到死还被丈夫铭记在心中的女人,能得到这样的一份独爱,靠的应该不是姣花照水的风情和以色侍人的能耐。 所以三娘子猜,陆承廷应该喜欢端庄不卑而非娇弱怨怜。喜欢大方坦然而非虚与委蛇,因此,只要本着一颗坦荡荡的心,她就不怕和他直面互视。 “几年不见,你也变得比以前更伶牙俐齿了。”陆承廷收回了手,神色又恢复了惯见的那种凛然和肃默。 他发现今天自己在许家这个小丫头的面前已经愣了好几回了,还真是……有点意思。 “说的二表叔以前好像和我很熟悉一般。”下颚一被松开,三娘子就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疼意。嘶……这个男人,刚才真的是有在用力的。 “你这声二表叔我可真的不敢当。”之前两人不管是说话还是眼神,都是在相互打量试探的,现在试探完了,陆承廷这个人明显就放松了下来,说话的口吻虽还是冷冷的,但却已经感觉不到当中的不耐烦了。 “怎么不敢当?我与姚家姐姐自小就交好,如今她又是我的嫂嫂,我喊二爷一声表叔,虽是刻意套了近乎,但也是没有错的。” “套近乎?你我之间还需要套近乎吗?”陆承廷眼眸一敛,退后了一步双手环胸忽然若有所思道,“也是,如今亲事都已经定下了,你是应该同我套套近乎了。” “二表叔说什么我不懂。”就算懂。她也准备装傻到底。 “说说吧,为何你愿意嫁给我?”陆承廷闻言却饶有兴趣的盯着三娘子看了看,然后一掀衣摆,落身就坐在了后面半高不矮的峋石上。 那块石头并不算平坦,至少在三娘子看来,让她坐上去,她肯定是会掉下来的,可陆承廷却坐得稳若泰山,这定力真是了得。 “听二表叔……” “我自认不算太老,表叔这个叫法,还是免了吧。”不知为何。陆承廷就觉得三娘子的这一声“表叔”扎耳的很,他很少当面打断人说话,三娘子倒也有点本事。 看他满脸严肃说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三娘子又抿嘴乐了,“听二爷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不大愿意娶我?”既不让叫表叔,那就只能叫二爷了,毕竟全帝都城都是这么喊他的,应该错不了。 “你一个小姑娘,涉世未深,若寻一门清清白白的人家。简单度日不是很好,偏要蛇心吞象,来蹚侯府这趟浑水么?” “二爷也说我小了,试问又如何能在亲事上替自己做主?”三娘子挺直了腰杆,暗中抬了抬站的有些发麻的双腿,不答反问。 “你若愿意,我大可让两家取消了这门亲事。” “二爷这是为我好?”三娘子闻言,漂亮的眸子顿时染上了霜色,“但二爷可晓得,如今陆、许两家的婚事已是人尽皆知的,二爷若出面拆了亲,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以后嫁不出去吗?” “你……”陆承廷没想到,许家这个三丫头,看着稚嫩青葱,可脑子却清醒的很。 之前他当面和蕙妃提出要见见许家三娘子的时候,蕙妃就劝过他,这么做既不合礼数,又没有多大用处,可他却咬定坚持了。 不为别的,只是他怕入了姑姑眼缘的女子却未必有胆色智谋能压得住他屋里的人和事。 娶妻娶贤这句话对现在的陆承廷来说尤为重要,他不需要华丽漂亮的花瓶,一摔就碎。他需要的是一张盾,坚可自保,锐可击人,就好比宣岚那样,虽情分渐远,可他却不能否认她是个好妻子。 所以,他坚持要让蕙妃暗中帮忙,也坚持要在成亲以前见一见三娘子。 毕竟早在两家商议亲事之前他就想反对了,可因为公事缠身他帮太子爷跑腿出了一趟远门,待他赶回来的时候,已错过了时机。 所以今日之计。即便唐突,他也不会收手。可是令陆承廷倍感意外的是,今日这一见,收获不小。 “你可知,我屋里的家不好当,我向来不管内宅的事,你若过门,虽侯府庶务轮不到你打点,可二房上下,你却是责无旁贷的。” “不管嫁给谁,小女子都是责无旁贷的。”面对陆承廷的咄咄逼人。三娘子倒还挺平静。 “上有公婆叔伯妯娌,下有继子继女妾室,你能一一应付?”陆承廷也很大方,一句话把人和事都摊了开来。 “我不敢自诩能与先夫人比肩,可尽量也能做到不拖二爷的后腿。”哪怕心里没底,三娘子也照样说的字正腔圆。 说大话谁不会?夫妻本是同林鸟,没遇着大难的时候,两人就是拴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她不信他能做到视而不见。 第19节 “遇着难事儿了不准娇滴滴的哭鼻子。”他讨厌无能爱哭的女人。 “若我想听听二爷的意见,哪怕言辞拙笨,也请二爷尽量担待。”她不喜欢没耐性的男人。 “不准仗势欺人、阳奉阴违。”他很讨厌表里不一的女人。 “二爷抬举我了,我庶出高嫁,不看别人的脸色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不过若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二爷悉心指点。”她也不喜欢太自大狂妄的男人。 陆承廷瞳仁深邃,嘴角弯弯,因为三娘子的对答如流而感觉非常满意。 记忆中,他对三娘子有印象,但那印象还停留在她年幼被他出手搭救的无助惶恐上。那么纤细翩翩的一抹身影,在那已经震得上下颠倒的小小车厢中,紧紧的抱着怀中年幼的妹妹,嘴唇咬的惨白,眼里全是视死如归的慌乱,倔强的令人觉得可叹。 再后来,他护送蕙妃去禅云寺,山脚临行前,他抬头就看到了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她并非倾城之姿,可在人群中,她沉默的令人过目难忘,好像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天生就隐着一种疏离感,可她越是躲,就越容易让人发现她的存在。 所以在上个月,蕙妃亲口同他提及她的时候。陆承廷竟没有生出排斥感。 宣岚过世已有一年多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家因他痛失发妻而刻意不提续弦之事,可是随着日子渐远,让他续弦的声音便就多了。 也是,堂堂侯府的二爷,怎能当个鳏夫? 就算他不想娶,老侯爷和老夫人也是不会点头的,更何况他膝下有儿有女,偏房还住着几个妾室,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管住内宅的事。 这妻。是必须娶的,可是陆承廷没想到,蕙妃选中的竟然会是许家的三娘子。 “这孩子看着温和可亲,心善面柔,本宫瞧着是不错的,你若放心,本宫就去帮你打听打听。” 这是当时蕙妃喊姚氏进宫以前同他说的,可陆承廷那时一心想着太子爷暗中吩咐的事儿,便就随意的应付了一下蕙妃娘娘。谁知当他办成了事儿从千里之外回来的时候,官媒已经过了门了。 其实,若是换成别家的姑娘。今天他可能就不会这么折腾了,但不知为何,因为是许孝熙,他竟生出了眼下这试探的念头来。 ☆、第68章 竹风引?女儿时光 天福三十年腊月二十九这日,三房阖府一大早就赶回了邵阳老宅祭祖。 第二天是团年,要来年继续过得兴兴旺旺的,今儿晚上许家各房都要围炉守岁。所以下午的时候,三娘子便抽了个空当补了一觉。 这两年,三房分家住去了帝都,可老宅里的屋子却一直被老太太仔细的留着,只要三房回来,依旧还是在原先各自的屋子里落脚小住。 睡着自己的床,用着儿时惯用的被褥垫子,三娘子这一觉睡的踏实,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暖烘烘的都迷糊了,怎么揉眼睛都缓不过神。 “娘子可算是醒了。”听见屋里有悉索的声音传来,子佩掀帘而入,见三娘子已经坐在了床边,不由松了一口气道,“您若再不起,只怕前头就要有人来喊了。” “要吃年夜饭了吗?”三娘子声音哑哑的,沉的有些餍足。 子佩摇了摇头,“那还早一些,这会儿酉时还未到呢。” 三娘子点了点头,任由子佩伺候她下床洗漱,然后又将她带到了妆镜前。 看着子佩给她换上的那一身桃红色古纹双蝶云形罗衫裙,三娘子指了指台面上摆着的那几副首饰道,“就是吃个团圆饭,不用太复杂。梳个双螺髻,把下面的头发编起来,戴一副珍珠头面就好了。” 三娘子素来不喜欢太繁琐的发誓装扮,这次从帝都回来,总共就带了三套头面,为的不过就是在人前不重样儿罢了。 子佩闻言,有些闷闷不乐的拿起了梳子,梳到一半,她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子要不要换那一套太太给您新打的赤金头面?今儿是团年,难得喜气,珍珠……会不会素了点。” “争锋还是争宠啊?”三娘子睁开了半眯的眼睛,好笑的看着子佩,“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嫁了,不过一个月的风头你都不让四娘子得,何必呢。” “四娘子最近脾气好多了呢。”子佩手指飞快的编着三娘子的碎发,回忆道,“前两日她不是还给娘子你送了金银绣线来吗?我看那绣线成色是极好的,可惜如今要再绣一幅枕套什么的怕是来不及了,不然也能用得上。” 好吗?三娘子暗叹,要好,那也是四娘子明着压下的气,可是她始终也闹不明白,四娘子到底是在气她什么? 最近,连秦氏看她都变得和颜悦色了很多,毕竟秦氏心里也是清楚的,侯门续弦这条路不好走,看着光鲜实则暗布荆棘,所以秦氏心底的那骨子羡艳没过多久就没现实给磨光了,对她自然就多了些笑脸。 可四娘子到底和她是有多大的怨愤,这气劲要比秦氏还长? “娘子,好了。”突然,子佩轻轻的打断了三娘子的沉思。 三娘子抬头望去,镜中的自己粉黛略施,珠环压髻,正是豆蔻芳华青涩貌,最是少女芙蕖色! 这梳妆打扮了一番后,等三娘子带着子佩出门的时候,外面星辰缀天。已是日暮之时了。 三娘子带着子佩一路往南,穿堂过廊,可走到一半,子佩突然“啊呀”一声顿住了步子。 “怎么了?”廊中,高悬的灯笼轻晃着,照得两人的影子斜斜长长的。 “您瞧我这记性,下午您应了五娘子带络子线的,我都准备好了,出门就忘了。”晚上团年守岁,长辈聊天吃酒,小辈除了等子夜的那顿饺子,也要玩点什么打发时间,三娘子上午的时候答应了五娘子教她编九蝠结的。 “还有一点时间。你回去取吧,我先过去。”三娘子倒不急。 “娘子慢些。”子佩闻言就点了头,然后不敢耽搁的立刻折了身。 三娘子看着她远远的跑进了垂花门,方才转了身,正想继续往前走,突听前面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解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娘子,四娘子,您这个点过去找三娘子,多半是要扑个空的,马上就要吃团年饭了,三娘子肯定已经去膳堂了。” 找她? 三娘子一听就纳闷了。下意识就侧身一闪,躲进了身旁的墙柱后头。 天色已经很黑了,她靠着的墙柱上没有悬灯,旁人若不细看,是压根儿不会发现她的。 而就在她站定以后,四娘子的声音便随之而来,“罢了罢了,不去了,这劳什子东西回头你帮我拿去丢了!” “娘子!”解语跺脚,“您这又是闹什么别扭,好不容易凑了银子买的喜鹊登梅簪,您且仔细着些。” “仔细什么,人家可不一定稀罕。”四娘子冷笑。 解语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半晌才温言道,“我十岁起就在您屋子里伺候了,您这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您分明就是舍不得三娘子,偏一个劲儿的要同她闹别扭。这还有一个月了,过完年一眨眼,三娘子就要嫁了,回头您就是想送也送不出了。” 廊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娘子靠在墙柱上,只觉得心头一紧,有一种说不明的情愫如醇酒入喉一般慢慢的醺开了。 “解语,她从小就爱跟我争,长大了反而不争了,让这让那的,好像显得自己很大方一般。可我不需要她让,我若喜欢,我自己会争,这样……真是没意思。”良久,四娘子接了话,声音嗡嗡的,像是鼻子塞住了一般,“她以为我稀罕那个什么侯府,我这么大的人,天天跟着母亲看惯了人情,又怎么会不知道‘侯府妇实难为’的道理?” “您心里头是明白的。” “可许孝熙蠢啊,她不懂,还以为我羡慕她。呵……羡慕什么?羡慕她一嫁过去就有便宜儿子喊她娘吗?反正按着她的性子,以后就算在侯府里吃了亏也不会同我们吱一声的,我知道,她防我防得紧……” “娘子!”解语“嘶”了一声,压着声音,“咱们走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罢了,你带着东西去看看许孝熙还在不在屋里,若在,随便找个由头给了她就是了。” “您……” “若她不在屋里你就带回来,我先去膳堂了。” 穿风的回廊中,四娘子与解语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而如墨的夜色下。三娘子只感觉冷风如割,吹得她的眼角渗出了湿意。 枉她重生一次自诩聪明,却不曾想,原来她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她以为自己知晓天机,深谙人心,所以就能把那些真情实意全当作虚情假意。可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愿与人相争了,那为什么她就不能重新好好看看四娘子呢? 三娘子承认,这几年在帝都,她的心是偏向着五娘子的。对于四娘子,她更多的只是忍让和不争,可是她没想到,四娘子竟然看透了。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把所谓的隐忍当成了害怕再次被伤害的借口? 分明就是她自己刻意压抑着去付出的,到头来,她竟连别人的真心也看不透了…… ----------------------------------------------------- 风起邀月明,隆冬素银夜。 团年酒染欢,遥念倍思亲。 话说三娘子的酒力是上一世在沈家几年独自深夜买醉练出来的,不曾想,这能耐,竟带到了这一世。 时近子夜,许家偌大的膳堂,四张圆桌边,三三两两已经不少人趴下了。 今年许世嘉成了亲,开席前就带着姚氏坐到了长辈那边,是以这会儿看看小辈这一桌,除了三娘子和四娘子还挺着腰杆子,其他几个小的撒泼出去玩的出去玩,丫鬟婆子哄着小憩的小憩,连向来一本正经的远哥儿这会儿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被我灌了这么多,你怎么没醉?”想之前菜才刚上齐,四娘子就开始举着杯子猛灌三娘子的酒,可这会儿,三娘子竟还清醒的很。 今儿是团年除夕夜,三房难得回老宅,席间,长辈那几桌热闹的不得了,劝酒声、敬贺声、笑闹声此起彼伏,吃到后来,三娘子偶然还听到了几句荤段子。 在这么个气氛下,小辈这一桌自然就没人管了。初娘子和二娘子都已经出嫁了,三娘子不说话,四娘子就当了头儿,她闹酒,自然没人敢拦。 可是,若非之前在廊子里听到那番对话,三娘子肯定不会坐在这儿听四娘子那心口不一的冷言冷语的,但既听到了,她就不会无动于衷。 “谁说不醉的。”看了看手边正低头打络子的五娘子,三娘子心头一软,“怎么说都是和你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明年……这桌子上又该少了人了。” 她这话一出,四娘子晃酒杯的手突然一顿,缓缓的就垂了下来,“大半夜的,许孝熙,你怕是已经醉了吧……” “我还等着守岁吃饺子呢。”三娘子笑了笑,似漫不经心道,“之前我去净房,子佩给了我一样东西。” 四娘子扭头看了看三娘子,一脸的古怪。 “那支喜鹊登梅簪很好看,我很喜欢。”偷听到四娘子说话的事儿三娘子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是那簪子她是拿到了手的,既收了礼,四娘子的这份心意,她是要还的。 “你……说什么,我不懂……”四娘子眨了一下眼,脸颊绯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借着上头的那一阵醺然感,三娘子缓缓的呼了一口气,“若来日,我真的出嫁了,可还和你闹着别扭,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小的时候我总爱和你争,大了你就处处赌我的气,但想想,咱们这些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等真的成了亲,夫家的妯娌哪里能比得上自家的姐妹亲?” “你同五娘子比较亲,和我可不亲。”四娘子口气酸酸的,心里又是赌气又有点不舍,五味杂陈的。 “许孝柔,其实我小的时候特别羡慕你。”当下是个解心结的好时机,三娘子不想错过,“父亲对你慈爱,母亲对你严苛,兄长为你出头,我……这辈子都活不成你这个样子的。” “你……”四娘子诧异的抬起头,这样的话,她第一次从三娘子口中听到。 “人有的时候必须信命。命该如此,违抗不得。小时候和你争,是因为不懂,总以为我从小也是养在母亲身边的,家里人不说,我就也是嫡出,你有什么,我便应该有什么。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是命,就要认。” “但你学问比我好,女红比我好,也比我沉得住气,母亲……在我跟前还是夸你的多。”四娘子低下了头。只觉得鼻尖酸酸的。 许家这么多姐妹中,只有她和三娘子从小是住在一个屋里的,两人差了一岁,小时候争的多了,感情就牵绊在一起了。本来四娘子以为,她的身边永远会有一个事事与她相对的三娘子,谁知后来,三娘子竟调转了头,将五娘子带在了身边。 四娘子承认,她不喜欢三娘子对她的这种疏离感,这就好比从小玩惯了的一个玩具突然就找不着了,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命比不过你,所以我只能多努力。”三娘子说的毫不隐晦。“等我嫁了以后,青竹胡同的宅子那儿,就剩你和五娘子了。” “还有十娘子呢。”四娘子撇了撇嘴。 “豆丁大的娃娃,等她能和你争和你抢的时候,你自己都要做娘了。”三娘子白了四娘子一眼,“你可知道,这两年,为何我总把五娘子带在身边?” “她不会和你争呗。”四娘子佯装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可争的,家大业大,都不是咱们这些做姑娘的。”三娘子气绝,软绵绵的接过了话茬,“我常常带着五娘子,是因为早两年。她太像小时候的我,学你穿戴,和你比高,画虎不成反类犬。肖姨娘是管不住的,母亲是不会管,我若不管,五妹妹以后吃了亏,没脸的还是你这个做姐姐的。咱们做姐妹的,这一辈子是缘分,小时候顽劣不懂就不计了,可出嫁以后,即便见面少了,但这情分却不能减。” “许孝熙,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要嫁人了。”三娘子的推心置腹,打开了四娘子憋了许久的话匣子,“侯府那么好吗?哥哥嫂嫂全来给你当说客,你自己也愿意点头。侯府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母亲想帮你说另外一门亲事的,简简单单的大户人家,可比侯府要好太多了。” “我嫁进侯府,你就能嫁得更好。”这句话搁在今天,三娘子说的是由衷的,“而且,我不想平平度日,你说我攀附高枝也好,说我趋炎附会也罢。这一辈子,我想活的更坦荡自在些,那就没什么简单可言了。人活一世,很难两全其美,若能自己选,就千万别将就……” 那天晚上,四娘子觉得,她好像是第一次真的看懂了三娘子。她温和里的尖锐,大度里的自私,都那么真切的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样的三娘子有些可敬,又有些可悲,她是明知山有虎,可哪怕头破血流。也要硬往山上行。四娘子想,或许三娘子一直就不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这尴尬不已的半吊子模样已经磨尽了她幼年的伶俐和聪慧。 她和自己一样,是想要嫁得风光嫁得高傲的,可是她和自己又不一样,因为三娘子的风光,是只有垫着更多的卑微才能抓得到的。 这是不是就是—— 第20节 浮命本微尘,韶华负真心…… ----------------------------------------------------- 年节日子过的快,白天一忙碌,转瞬即逝。 大年初一,许家老宅来了不少族里的亲眷,不管是诚心来拜年的还是借故来走关系的,许家几房老爷、夫人都笑脸相迎的一一接待了。 这一忙就忙乎到了晚上。想着明儿年初二是姚氏要回娘家的日子,秦氏便和三老爷商量了一番,三房一家就趁晚膳前给老太太去请了辞,然后披星戴月的回了帝都。 翌日一早,姚氏去明月居请安,刚准备走,就在门口遇到了三娘子。 廊子下,知画正盯着几个小丫鬟使粗活儿,姚氏便笑眯眯的同三娘子打了个招呼,可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三娘子分明感觉到姚氏暗中紧紧的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这是个两人以前在外头赴宴时惯做的暗势,表示姚氏有话要同三娘子私下说。 三娘子心领神会的冲姚氏微一颔首,然后目不斜视的跨步进了屋。 屋内,肖姨娘正坐在秦氏一旁说笑,一见三娘子进来,肖姨娘便起身告了辞。 “姨娘怎么不多坐一会儿?”三娘子寒暄了一句。 这半年多,因着三老爷留宿赵姨娘那儿的日子多了起来,秦氏又渐渐的重新用起了肖姨娘。但这些也都是在三娘子的意料之中的。 其实宅门里的事要说简单也不复杂,嫡妻宠妾,无论怎么分,都是和坐跷跷板一样的,有高就有低,有低也会有高。 肖姨娘因为远哥儿让秦氏听了训斥,可三老爷的屋里正经的姨娘总共也就只有两个,赵姨娘二十出头正是人娇魂媚的时候,且之前因为生了个女儿又被秦氏压了一筹。所以拿捏赵姨娘可比拿捏肖姨娘要费神多了,这个道理,秦氏自然明白。 “不坐了,今儿苕溪那边来人,太太准了我半日闲,我得回去收拾收拾。”苕溪是邵阳下面的一个镇,肖姨娘就是苕溪人。 “母亲素来都是替姨娘着想的。”三娘子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个掀帘而出,一个入室落座。 屋里燃着芙蓉香,秦氏正盘腿坐在热炕上,一旁,白白胖胖的欢哥儿正举着一个拨浪鼓“咚咚”的晃着,嘴里时不时的喊着“母亲、妈妈……”不亦乐乎。 三娘子的目光柔柔的在欢哥儿的身上打了个转。然后才望向了秦氏道,“我替欢哥儿做了两件贴身的肚兜,回头收了针脚我就送过来。” “几个姐姐里头也就你有心。”秦氏今儿的心情看着也不错,说话的时候声音中都带着轻悦,“不过四丫头那个针线活儿,若她真要做了,欢哥儿也未必爱穿,那疙里疙瘩的针脚我看得都头疼。” “母亲这是夸我呢,我可收下了。”三娘子咋舌一笑,一脸的古灵精怪。 秦氏看着她,想着她刚刚被田妈妈抱进自己屋里的时候连周岁还没有满,可这一眨眼,三娘子马上要出嫁做人家的小媳妇了。 这感念一起。往日那些压在心里的小算计就都被秦氏抛在了脑后,眼中不舍微露,“自然是夸你,这日后啊,可是夸一句少一句了。” “母亲……”三娘子一怔,她没想到秦氏会突然的同她感春悲秋起来。 “诶,之前嘉哥儿娶媳妇的时候我可是打心底里高兴的,后来亲家母上门,私下和我闲聊,提及你嫂嫂眼眶就红了,我当时心里还有些微词呢,想着你嫂嫂也不是到咱们家里吃苦受难来的,亲家母未免有些过了……可这会儿看着你,我倒觉得那日是我念的不够深,娶媳妇是迎人,嫁女儿是送人,亲家母难受是人之常情。” “母亲,您别这么说。”三娘子不知要作何姿态,干脆缓缓的就垂下了眼帘,嗡着鼻子道,“您就当我换了个宅子住,我这不是还嫁在帝都吗,我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您的。” “胡闹。”三娘子这一说秦氏便忽然笑骂了起来,“哪儿有嫁出去的女儿三天两头回娘家的,这以后让侯府的人看了会怎么说?” “母亲……”三娘子佯装心虚的抬头看了看瞪着她的秦氏。 “你将来的路可比你嫂嫂要难多了,但,这路再难,你自己也是点了头的,且不能嫁过去以后还丢了你爹爹的面子。” “是,女儿记住了。”对了,这样的话,才像秦氏说的话。 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秦氏将自己养至出嫁,要说半点母女间的情分都没有那自然不可能,可是三娘子知道,自己这个嫡母,孰轻孰重分的很清,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够她操心的了,其余的孩子。能养成就是好的,将来嫁了以后过的好不好,娶了以后家宅宁不宁,那要看的都是因缘际会,而并非是她这个母亲的本事了。 因为之前姚氏的暗示,三娘子这天用了晚膳以后就没有再出过门,可是直到很晚,她才等来了姚氏。 深夜落雪,寒风萧瑟。姚氏进屋的时候,一张脸冻得通红。 “以为嫂嫂不过来了呢。”三娘子也是一惊,虽然她还未准备歇下,可却想着姚氏今天回门,这么晚了。若回了府,也不一定会来。 姚氏也不扭捏,一边接过了三娘子递上的铜手捂子一边冲上前的子佩摇了摇头,“我不坐了,你别张罗,我同你娘子说两句话就走。” 子佩闻言,点头退下了,走的时候照旧扣上了门。 “嫂嫂莫非……刚回府?”见了姚氏那风雪沾身的模样,三娘子好奇了,有什么事儿,值得姚氏这刚从娘家回来连文墨楼都不去就要先来她这儿的? 姚氏点点头,喘了一口气直接问道,“早上你去母亲屋里请安的时候可见着肖姨娘了?” “见着了。还闲聊了两句。”三娘子道。 “那母亲后来和你说什么了没有?”见三娘子一脸的不解,姚氏叹了口气,“你可知,沈家伯母年前的时候来了信,母亲这儿已经允了与沈家的婚事。” “沈家……母亲点头了?”三娘子很诧异,沈家坚持结亲不稀奇,稀奇的是秦氏怎么会让四娘子去给沈家做媳妇…… 不对! 可电光火石间,三娘子的双眸就透出了一丝惶恐,“不是四娘子吗?” 她问的突兀,可姚氏却听的明白,“对,不是四娘子,母亲是要把五娘子许配给沈家的平哥儿!” ☆、第69章 金樽对?凤冠霞帔(上) 三娘子和陆承廷大喜的日子据说是太子爷朱笔钦定的,良辰吉日三月初八,正是春回大地红妆新嫁的好时光。 这天一早,天还未亮,青竹胡同许家的内宅就已是灯火通明闪成了一片。 可是,海棠轩内,被子佩硬生生压在浴桶里的三娘子却是哈欠连天一副没有睡醒的混沌模样。 不就是成亲么,她都成过一回了。 上一世,那一日,她紧张到连呼吸都是碎碎浅浅的,沐浴、上妆、换衣、登轿……每一个细节她都不敢马虎,她甚至还能记起那时自己紧紧握着喜娘的手那汗津津的粘腻感。 当时只觉得甜滋滋的,一颗心如小鹿乱撞一般的几乎都要蹦跶出嗓子眼儿了。可如今念及,三娘子却只想冷笑。 想着一会儿可能要从早饿到晚,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中的三娘子就忽然睁开了双眸,“子衿,去给我拿点吃的。” 子衿这会儿正低头猛的往浴桶里洒花露呢,屋子里静静的,三娘子从刚开始被拽进桶后就闭上了眼,子衿一度以为她又睡着了。谁知这会儿,三娘子竟冷不丁的开了口,子衿一惊。险些将手中一整瓶花露掉进浴桶中。 “娘子要什么?” “随便什么吃的都行。”三娘子抬头,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子衿,不禁笑道,“这还没开始呢,你慌什么?”想上一世,子衿也是这样的,因为是她的人生大事,所以子衿这一整天都是战战兢兢的。 子衿闻言脸一红,急忙道,“方才田妈妈有差了小丫鬟来说厨房这会儿已经开灶了,我去帮娘子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拿点垫饥的回来就好。”三娘子点点头,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子衿出去后不久,子佩就小心翼翼的捧着华光溢彩的嫁衣走了进来,“娘子,若泡的太久,身子要肿的。” 三娘子一听,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缓缓的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抽过了搭在桶沿的中衣,然后干净利索的起了身。 外头的天还蒙蒙亮,净房里点着灯烛,正旺的烛光铺洒在三娘子莹润洁白的肌肤上,像是一层微透的纱羽一般,照得她的玉,体娇媚不已,如晨间含露微绽的花蕾一般水嫩艳泽,饱满如珠。 氤氲缭绕的净房石砖上泛着水汽,子佩见三娘子已跨桶而出,便上前仔细的扶住了她,然后又手势温柔的将她乌发和身上的水擦干后便给三娘子穿上了崭新的嫁衣。 那明艳欲滴的红衬得三娘子肤白如雪,莹润有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褪去了以往的素雅和青涩,顿时娇态尽显。 “娘子穿红色真好看。”子佩由衷赞言。 “喜服都是漂亮的。”三娘子淡淡的笑,胜过星华。 穿戴整齐后。两人并肩出了净房,屋内,子衿已经从厨房端来了糯米粥和素肉包。 三娘子落了座,趁着喜娘妆娘还没进屋,紧着时间吃了小半碗粥和一只包子。搁筷的时候,她抬头看着门口正凑在一起整对箱笼的子佩和子衿,心中起伏连连,忍了好久终还是开了口。 “我从小开始,你们就伺候在我身边,这次我出嫁,除了我屋里的丫鬟。母亲还赏了我一个妈妈,可是子元和子若都还小,这当中,只有你们是最能帮上我的。” 子佩和子衿一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事,一起扭头看向了三娘子。 “今日到了侯府,我们都是人生地不熟的,遇着二爷屋里的人,咱们都要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若实在有看不过眼的。这开头也不是置办的时候。”有些话,三娘子想,还是说在前面的好。 “娘子放心,我和子衿知道的!”子佩一脸的严肃,瞧那样子是恨不得把心肝儿都挖出来表个忠诚了。 三娘子笑了,心里头是服帖舒坦的,“瞿妈妈最开始是带过欢哥儿的,在母亲跟前她有些说话的分量,如今跟着我们一道去侯府,你们明着要待她亲厚,可暗中还要仔细着她的心思。” 三娘子并非不放心,只是防患于未然。上一世她吃过太多的亏,如今想来,很多时候还是怪她自己不够用心仔细。她不会刻意存着害人之心,却也不允许有人动她什么歪念。 见子衿和子佩异口同声的应了“是”,三娘子满意的点了头,想了想,又轻语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不瞒你们说,通房这条路,我是不会让你们走的。” 见子佩和子衿闻声不动,也不诧异也不焦虑,三娘子的心跳就又稳了拍子,“你们跟着我,我就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姐妹,将来到了年纪,我一定做主给你们择户好人家,选一个好夫君。这世上,没什么是比有人真心疼惜你们来的更让人踏实了。二爷屋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可是……我是续弦,他膝下也早有子女,做他的通房,能不能熬出头都是难说的,更何况一旦你们动了这念头,那这些年咱们的姐妹情分也就……” “娘子,您别说了!” 可是三娘子话还没有说完,子佩就猛的拽着子衿跪了下来,“我们打小就跟着您,您面冷心热,我和子衿心里都是明白的。那侯府……我这辈子从不曾想过要给人做小,做丫鬟伺候您我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要和你分宠,我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而子衿闻言也正色道。“娘子,我娘还等着您成亲以后给我做主,帮我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帮着分担庄子上的事儿呢,我可没想过要伺候……您的夫君……” “也是,你是家里最大的一个,你娘应该一直盼着呢。”不知为何,嘴上说着俏皮的话,可三娘子的眼眶却红了。 上一世,她自顾不暇,一嫁进沈家,就忙着和沈初平搁在心尖儿上的女子争宠内斗。当年子佩和子衿一声一声的苦口相劝仿佛还历历在耳。可是那时的她为了赌一口气,硬是让模样更为水灵的子衿侍了寝。 其实她知道,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沈初平,她只是不甘心,自己从小到大的骄傲,最后竟也抵不过美若天仙的柔情似水。 那之后,三娘子明显感觉到子佩和自己的情分也淡了。 就在三娘子出事的半年前,子佩请了辞,求三娘子看在自己多年衷心伺候的份上,让她回老家照顾年迈的双亲。 三娘子点头了,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原来在不经意中,她已经伤了有心人的心。 而这一世重来,不止是她,连周围诚心待她的人也都有了第二次机会。 这样的机缘,她不会再错过了,同样的错误,她也不会再犯。 望着眼前跪着的两个目光坚毅、神色凝沉的丫鬟,三娘子握紧了拳。她暗自发誓,从今天开始,她不仅要护自己的周全,也要护着她们的幸福和周全! ----------------------------------------------------- 辰时三刻,吉时将至。 三娘子已打扮整齐端坐在罗汉床边只等新郎过府迎人了。 平日里素来有些寡淡的海棠轩这会儿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前脚姚氏刚走,后脚四娘子就来了。 看着三娘子浓妆艳抹的模样,四娘子撇了撇嘴道,“这化的怎么和唱戏的一样。” “哟,四娘子这话说的,新娘子就是图个喜气呢,脂粉越浓越好。”一旁的喜娘听了,笑呵呵的接了口。 四娘子白了那讪笑的喜娘一眼,扭扭捏捏了半天。终于上前了一步,“砰”的一下往三娘子怀里塞了个东西。 一阵冰凉让三娘子差点就收回了手。 “仔细别砸了!”四娘子尖叫了一声,瞪了三娘子一眼道,“许孝熙,归宁那天你可给我风风光光的,别丢了咱们许家人的脸面。” 三娘子这会儿头上已经戴好了凤冠,沉甸甸的凤冠压得三娘子没办法顺畅低头,只能拿稳了四娘子丢来的东西将手举了起来。 四指之中,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被她紧紧的捏着。 这玉镯水头不错,莹润中泛着幽光,看得出成色很好。 第21节 “给我的?”三娘子记得四娘子偏爱玉器,这几年,她屋里收了不少玉镯玉簪,没想到今儿竟会送给自己一个。 “你……赶紧带上,免得不小心摔了。”四娘子脸颊微红,故作洒脱。 有些人,即便心里不舍,可脸上却绷得比谁都紧。自从年节在邵阳老宅那儿守岁时聊开后,三娘子也算是看懂了四娘子的心思。其实姐妹一场,不止她有诚心付出,四娘子亦然! 几句答非所问的对话之后,四娘子就咬着嘴唇走了。而紧接着进屋的,就是在外头一直等了很久的五娘子。 这一个月以来,三娘子每次看到五娘子心里都莫名的慌的很。 眼下一见五娘子眼眶红红的,三娘子心都揪了起来,一个劲冲她招手道,“快进来,别站在门口。” “三姐……”往日的五娘子总是灵气活现的,可今儿就和霜打的茄子一般黏儿了。 “是不是在外头很久了?”见五娘子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三娘子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姚氏之前和自己说的话。 “来的时候刚看着四姐姐进来,我想着……还是晚一点吧。”这两年,由三娘子手把手带着。五娘子的性子软了不少。 三娘子闻言,忽然抬头看着一旁紧盯着自己的喜娘,浓墨重彩的脸上就堆起了笑意,“姐姐一会儿还要站好久,这会儿先去耳房歇歇腿吧。” 那喜娘一愣,还未做回应,一旁的子佩就上前亲昵的挽住了她的手臂,半推半就的将满眼莫名的喜娘带出了屋子。 当门口的脚步渐轻后,三娘子一把将五娘子拉到了跟前,蹙着眉吩咐道,“我现在交代你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要给我记在脑子里。” “三姐姐……”在五娘子的记忆中,三娘子很少有眼下这般神色焦急的。 “第一,我走了以后,没事儿不准去闹你四姐姐,她这两年性子沉了很多,你若不挑,她也鲜少会来折腾你的。” 见五娘子微点了一下头,三娘子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道,“还有就是,和你姨娘说。沈家的那门亲事,但凡有半点的变化进展,一定找人先来告诉我。” “三姐,沈家……那都是母亲在操办的。”五娘子懵懂得抬起头,一双杏目忽闪忽闪的,透着不解。 “你只管和你姨娘这么说,三姐不会让你姨娘为难的。”这件事,三娘子犹豫了很久,她知道因果有报的道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竟会报在了五娘子的头上。 想那日从姚氏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三娘子就暗中找过一次肖姨娘。无奈有些话她当下无法说,且即便说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毕竟。她不可能让肖姨娘回了秦氏的意,也不可能让秦氏再回了沈家的意。这件事,是环环相扣急不在一时的,除非有了万全之策,不然三娘子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未雨绸缪而已了。 辰时末点,吉时正至。 当喜娘将大红盖头稳稳妥妥的盖在了三娘子的凤冠上时,三娘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绯迷的红色铺天而来。 隔着敞开的窗棂,她能听到震天的爆竹声和欢愉的喜乐声交织不散,特别热闹。 汉诗有记: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 羔雁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三娘子想,这一世,她的夫家从发迹平平的沈府换成了门楣尊耀的侯府,此时此刻那前院的排场,大抵应该和诗中描绘的那般相差无几了吧。 就在这时,三娘子感觉自己手腕一紧,喜娘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盖头透进了她的耳中。 “娘子,该走了。” 一路出园,穿堂而过。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记忆一时之间揉在了一块儿,如潮水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目光中,绣着并蒂莲的红缎绒鞋尖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如今,这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踏出了,就再也不能后悔回头了。 这一世,她终于卸下了沈家这个让她死不瞑目的担子,可是侯府就真的能让她安度此生,岁月静好吗? 三娘子犹豫得步子一滞。几乎差点就要停下来了。 “娘子?”一旁的喜娘收了收握着她手的力道。 “没事,继续走。”三娘子稳稳的答了一句,再迈步,心中彷徨依旧,可脚下却坚定沉着了起来。 女子出嫁视为再生,任何一条路都是难的,可陆承廷不是沈初平,她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想到那日在蕙妃娘娘寝宫后院的那一幕,三娘子忽然间就笃定了起来。其实,她和陆承廷很像,这一场亲事。也是各得所需,既“利”字当头,那她就有了能在侯府安身立命的筹码。 这样一思忖,三娘子顿觉轻快了一些。 本来,这条路就是她处心积虑自己选的,而现在箭在弦上,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只能走下去…… ----------------------------------------------------- 喜轿一路从青竹胡同颠到侯府,耗时倒并没有三娘子以为的那么久。 她是新人,盖着盖头,能看到的仅就是低头那一片而已。自下了轿,每走一步,她都必借由一旁的喜娘引导的。跨槛,过门,穿径,入堂……喜娘细心的一一唱吟,三娘子垂首谨慎的迈步。 终于,小小的视线所及之处,有人伸手将大红绸缎递给了她。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三娘子掌心微潮,抓了两次才将那一抹艳红紧紧的拽在了手中。 吉祥喜绸,他牵着一端。她拉着另一端,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一拜天地!” 举目唯亲——三娘子在心中默念。 “二拜高堂!” 慈孝唯福——三娘子继续默念。 “送入洞房!” ……三娘子词穷了。 之前一路陪伴而来的喜娘早已没了去向,她不知是被谁虚扶着带进了“洞房”,手中的红绸也已经被人取走了,当下她两手空空,有些无措。 可就在这时,三娘子忽觉眼前一亮,一切豁然开朗。 视线中。陆承廷手执喜秤,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而那目光如煨了火一般,烫得她脸颊直发热。 三娘子下意识就扭过了头,正好迎上了端着合卺酒上前的喜婆子。 甘酒绕嗓入喉,三娘子不停的眨着眼,瞳仁里透着的幽光全是不自在的紧张。 那男子独有的刚烈气息近在咫尺,浓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一般,让她忽然感觉到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并非是第一次见,也并非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明明之前全无异样。怎得今日她就各种局促不安起来! 同样的眼,同样的唇,三娘子知道他长的俊逸非凡,可今日的陆承廷,凛冽中带着一点风流,沉毅中又带着一丝闲然,那一袭修身的喜服长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容光泛发,沉沉的墨色更是衬得他面冠如玉,少了如石般的刚毅之姿,多了翩翩儒雅的书卷之气。 当真是风流俊俏男儿郎,姿容既好世无双的。 三娘子感觉自己手心潮的厉害,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强迫喊着——镇定!镇定! 可是偏偏那缭绕在她鼻间的气息让她完全不能冷静下来。她知道这并非害怕,而是紧张。 她本以为新婚初夜她完全可以凭着上一世的经验应对自如的,可是,陆承廷带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沈初平的竟完全不一样! 面前的男子有一种张力,似一张密孔的丝网从三娘子的头顶将她紧紧的笼住了一般,让她即便刻意忽视也躲不过他目光的钳制。 屋里分明还站着喜婆子和伺候的丫鬟,可是三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除了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剩下的全是他均匀缓慢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一株株软湿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我现在去前院迎酒。”就在三娘子浑浑噩噩的被喜婆子指引着和陆承廷喝了合卺酒、压了红喜被、吃了生莲枣以后,陆承廷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算是在交代自己的行踪。 这一句话,似打破了缭绕在三娘子身边的无形禁锢,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屋里,喜婆子已经带着几个丫鬟笑眯眯的退了出去,三娘子飞快的扫了一眼,见陆承廷正要起身,她眼明手快的就拉住了他的袖口。 陆承廷的视线看了过来。一脸的不解。 “那个……能不能把我的丫鬟找来,或者妈妈也行,我……要换身衣裳,再洗个脸。”早上的时候妆娘是恨不得将整盒粉扑在了她的脸上,所以三娘子觉得折腾了这大半天,自己的妆就算没糊也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想着上一世,她是傻兮兮的在沈初平去前院迎酒的时候,纹丝不动的带着妆,穿着嫁衣坐在床沿等足了两个半时辰才等来的千金一刻。 结果,喝醉的沈初平一进门就一脸嫌弃的看着她嘟囔了一句,“怎么脸白的和个鬼似的……” 满心欢喜。一盆凉水。 所以,三娘子不会再傻一次。今天,她这个新娘子的过场已经算是彻底走完了,而陆承廷的过场才刚走了一半。看窗外的天色,侯府的前院应该已经闹开了,陆承廷虽是续弦也是新郎,三巡迎酒是肯定躲不过的,就算陆承廷喝的再快,一个时辰也是肯定要的。 一个时辰,若是抓紧时间,她能做很多事。毕竟一会儿…… 想到不可能躲过的新婚之夜,三娘子忽然没来由的颤了颤,看着陆承廷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的就拢住了衣襟,一双看似无辜的杏眸忽闪忽闪的,实打实的小媳妇模样。 ☆、第70章 金樽对?凤冠霞帔(下) 对于三娘子的要求,陆承廷没有异议,且很快就兑现了。 就在陆承廷出屋子不久,子佩、子衿、子若、子元并了瞿妈妈就齐刷刷的鱼贯而入了。 直到这一刻,看到眼前熟悉的人,三娘子才长长的、沉沉的舒了一口气。 “娘子……” “哎呦,现在可要喊夫人啦。” 这边,子衿正激动的张了嘴,那边瞿妈妈就笑眯眯的打断了子衿的话。 几个丫鬟一听,纷纷一愣,还是子佩先回了神,稳重的说道,“夫人,几个箱笼都已经归整好了,我收拾出了几身衣裳和几套首饰先凑合过这两日,剩下的都没动。” “不着急一时。”三娘子点了头,起身的时候凤冠上的配珠乱颤,迎着屋内的喜烛散出了夺目耀眼的瑞光,“眼下当务之急是我要吃点东西,然后净个身,换件衣裳。” “院子里有人候着,我去问问热水怎么烧。”子衿说完就雷厉风行的出了门。 “我去耳房拿您换洗的衣裳来。”子若也机灵的跟着出去了。 “我们去帮夫人看看有没有吃的。”瞿妈妈笑眯眯的带着子元领了活儿。 “我帮您把凤冠和嫁衣先脱了吧。”最后。子佩上了前,三两下就褪去了压了三娘子一整天的沉重。 很快的,子若取来了衣裳,子衿备好了热水,瞿妈妈和子元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三鲜面…… 三娘子看在眼里,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她自己带来的人这会儿是齐心协力的抱成一团的,很好。陆承廷屋里的人也没有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刻意为难她,很好。新婚当夜,她能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上寻常惯穿的素衣,吃一碗刚出锅的热面垫肚子,安安静静的等着醉酒的新郎回屋,很好。 也只有在这时,三娘子才有了闲暇之心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这屋子很大,只粗粗的目测,三娘子觉得它就超过了自己之前住的屋子的两倍之多。 地上铺着的是金砖,光滑如镜纤尘不染的砖面和以往三娘子惯见的玄砖有着天壤之别,南边有窗,窗棂上绘着鲜艳的画饰,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罗汉床,床上放着一张紫檀雕龙凤喜字炕桌,床木的颜色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可那炕桌很新,沉沉的紫檀木色在烛火的映衬下黑的发亮,木质好的令人咋舌。 屋子正中间是张紫檀木雕螭纹鱼桌,东边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墨宝,三娘子一时半刻想不起它的出处,只觉画意有境,笔锋缥缈,似有仙气,长案上腕臂一般粗的龙凤呈祥喜烛燃得正旺,火苗曳曳,烛烟袅袅。隐隐的还透出一股子甜郁的香气。 北墙处放着一只黄花梨八仙八宝纹顶竖柜,边上并了一只珊瑚迎门柜,再边上是一张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多宝架格,格子上置着什么金漆青龙八窍香鼎、青玉缠枝莲纹瓶、掐丝珐琅嵌玉圆盘之类的摆件……林林总总有十来样,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 这满目所及的一室富贵,让此时此刻赤足踩在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的三娘子久久不能回神。 第22节 眼前所见,恰是——玉堂云气霭,绣阁画烛辉。燕舞雕梁曲,锦幕暗香飞。 要说不震惊,是假的。 富贵这种东西,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从前三娘子只听闻过靖安侯府如何如何富贵逼人。可是那些都是口口相传的虚言,到了三娘子耳中,她听听也就一笑了之了。 可是如今亲眼所见,亲手触及,三娘子才惊恐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泼了天的富贵”。 别的不说,就单说她脚下踩着的这方珊瑚毯好了。毯子上的织锦绘物有着浓浓的异域风情,且那织法三娘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大周本邦的。 几年前,皇上下令开放了西边两个商埠的对外贸易,一时之间,“波斯绒毯千金贵”的说法就在各地流传开了。 以前还在邵阳的时候,三娘子曾在教针黹女红的先生那里看到过一小块的波斯绒毯的样料。先生也告诉她这波斯毯的织法很独特,虽同样都是经纬走线,可是成品却和大周朝普通的绒毯完全不一样。 是以,三娘子敢肯定,脚下的这块即便不是进贡的波斯毯,也肯定是从西域那边来的。 想着早上她还坐在方寸窄小的海棠轩中,这会儿却已经把“千金”踩在了脚底下。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三娘子觉得她要多深吸两口气才能稳住当下那颗飘飘欲然的心。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从窗子往外看去,除了能看到挂在廊子下的院灯在夜色中随风轻摆以外,剩下的全是倒映在窗纸上的密密枝影。 三娘子端身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任由子佩拿着热熨在一旁给自己烘头发。 折腾了一天,她其实已经有些乏了,可想着一会儿晚上还要应付陆承廷,三娘子一颗心就紧紧的绷着,连呼吸都不敢大点劲儿,生怕一个用力那绷着的心弦就会“砰”的一声断了。 可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了动静。 三娘子本是半眯着眼在那儿假寐的,听到声响,她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眸子,随着一阵稳稳的推门声,她的目光和陆承廷的目光就撞在了一块儿。 三娘子呆住了,慌乱中,她扭头就去看窗台上摆着的那座精致小巧的自鸣钟。 这……好像离他出去迎酒,左右才一个时辰都不到啊。 “你、你你……”饶是素来波澜不惊的三娘子,这会儿竟也结巴了。 屋里,子佩她们几个丫鬟跪了一地,每一个都沉沉的低着头,生怕被陆承廷看到脸上的诧异一般。可怜子佩手中还拿着个冒着热气的热熨,这会儿憋得脸都红了大半。 “都先下去吧。”见陆承廷也微微的愣住了,三娘子赶紧回神下了罗汉床,一边佯装镇定的吩咐了一声,一边不着痕迹的抽过了床沿放着的那件五彩缂丝衫,飞快的罩在了自己的肩头。 子佩她们几个闻言,如获大赦的鱼贯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剩下三娘子和陆承廷两个人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该来的肯定是躲不过的,可是三娘子却没想到陆承廷这个新郎官竟然能这么早就从酒席间脱了身。 “那个……前院宴席散了吗?你饿不饿?那个……我刚吃了一碗面,头发还没干……”新婚夫妇,共处一室,三娘子有些慌了。 眼见陆承廷大跨步的向她走来,步子沉稳,眸子清澈。根本就是半点醉意都没有的,三娘子急的语无伦次,一边说话一边频频的后退,结果“砰”的一声,整个人就撞在了炕桌上。 谁知,看着她洋相百出的样子,陆承廷竟闷声笑了,他这嘴角一弯,脸上神色都柔了一半,“这会儿知道怕了,你不是夸口说从来不怕我的吗?” 陆承廷这一笑。顿时让气氛变的不那么尴尬了,三娘子也不故作矜持了,干脆揉着后背坐了下来,如实说道,“我不是怕,只是没想到你……咳,没想到二表叔你这么快就能抽身回来。我以为今儿前院那边应该很热闹,二表叔三巡迎酒,没一、两个时辰是抽不了身的。” “三巡?”陆承廷剑眉一扬,嗤鼻道,“谁有这个胆量敢灌我三巡,也不怕一会儿横着被人抬回去?” “二表叔酒量很好?”三娘子一愣,忽然觉得今日来侯府闹酒的那些宾客着实有些可怜。 喜宴闹酒,其实就是为了图个热闹开心,大多很少有人是真正奔着把新郎官给灌醉的目的来的。所谓三巡迎酒,其实据三娘子所知,新郎官也不过就是举着个酒杯做做样子罢了。 但是听陆承廷刚才所言,好像今日前院,不是大家不想闹他,而是——压根儿不敢闹他。 那场面,得多尴尬啊! 可是,就在三娘子偏了头沉浸在自己臆想中的时候,忽觉脚下一空,她整个人竟被陆承廷凌空横抱了起来。 这男人速度很快,分明刚刚他离了自己还有一丈之远呢,可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人已经被他如同一个大迎枕一般抱在了怀中。 “怎么这么轻?”可抱就抱吧,陆承廷这厮竟然还如同掂东西一般掂了掂三娘子的分量,一脸的严肃。 三娘子的脸已经彻底红的没法看了,当下就如同一个偶人般僵在了陆承廷的怀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那男女,之事。三娘子不是没经历过。可谁知,她自以为是的那点能耐经验,到了陆承廷的面前却顷刻间碎成了渣,根本不值一提。 也是直到这一刻,三娘子才知道,什么叫——孔武有力。 想她之前才刚刚沐浴净了身,三月的天,这屋子里还神奇般的烧着炭,所以三娘子出净房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云纹长衫,此时此刻,陆承廷那硬如石块的手臂肌理触感正透过她身上的薄衫传到她的肌肤上,三娘子只感觉身下如燃了一簇火一般,烧得她口干舌燥。 “蜡烛……还没吹……”目光中,通明的屋子让三娘子格外的别扭,她不笨,自然知道陆承廷这一举动的暗示所在,可是会不会……吹了灯能更好一些? “夫人喜欢吹了灯睡?”陆承廷的笑中透着明晃晃的戏谑。 三娘子突然生出了恼意,“原来二表叔喜欢开着灯……” 话,自然没有说完,声音,被另一张唇完全封住。 整个屋子里暖洋洋的,三娘子瞪着大大的眼睛。满脑子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反抗无效。 陆承廷带着一丝强制性的霸道,又有点惩罚的味道,三娘子有心想躲,径直就屏住了呼吸闭紧了嘴,可无奈她那点力道在陆承廷的面前根本不是对手,不过瞬间,陆承廷就攻城掠池、长驱直入了。 他口中,酒的醇香混杂着隐隐的薄荷味,浅浅的凉意直冲三娘子的脑门,她下意识就伸出手紧紧的环住了陆承廷的脖子。 现在的她,仿佛逆水的人一般。明明身子沉的要命,可仍想抓住一线生机。 上一世,床,笫之间的事三娘子是排斥的,每次沈初平出现,对着她,都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敷衍潦草,沈初平从不顾她的感受,生硬、不耐,匆匆的开始,匆匆的结束。完全没有什么愉悦感。 所以,在陆承廷这里,三娘子也从不奢望什么身心合一,反正……这一切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只要忍一忍,应该很快就会过去的。 可是,陆承廷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转而从三娘子颤抖的睫羽开始,轻轻的、碎碎的落下。和之前的强势不同,这一吻,带着一点试探。从她的眼梢开始一路游走至她的脖颈。 可怜三娘子之前好不容易挤了点儿思绪出来给自己做好了心理暗示,想着横竖就是那么一下,看陆承廷的样子应该也是个速战速决的,所以她心下虽排斥,却也不觉得慌。 偏偏这会儿,陆承廷二话不说就转了路数。这么温柔,这么轻撩的动作,三娘子还凌空着,脚不沾地的感觉实在非常非常的糟糕。 她下意识就想大叫,结果谁曾想,溢出口的竟然是一记迷乱到不可思议的喘息声……随着陆承廷的一声轻笑。三娘子连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下次再叫二表叔,就用这个法子罚。”笑过以后陆承廷说话了,一副稳操胜券的口吻。 即便不用手摸,三娘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烫得要命。反正亲都亲了,抱也抱了,这会儿两人早也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三娘子干脆脖子一伸,就把脸直接埋在了陆承廷的胸口,心里默念起了清心咒。 但其实,别说是三娘子,此刻,就是陆承廷也是懵的。 最开始的那个吻,只是因为他看出了她脸上的洋洋得意和眼中的戏谑。一个小姑娘,却在他的地盘上想占了他的上风?陆承廷是什么人,从小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骨子里天生带着争掠的性子,可怀中的人,好像从来就没有怕过他,这自然就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这头一吻,其实根本不带半点男女之情。 可吻到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样。 三娘子身上有一种少女特有的蓬勃和甜美。像极了一口鲜甜的露珠,让人一尝就觉得特别的美好。 其实,他本不重,欲,对男女之事看的也很淡,可偏偏到了三娘子这儿,陆承廷竟隐约生出了些初尝情事的少年的那种急切来,差一点就要把持不住了。 这不免让他有些恼,下意识就加重了唇间的力道,但是好像越是如此,他就越想将那抹素雅的娇小揉碎在怀中。狠狠的欺负。 结果,反倒是三娘子那一声娇滴滴的嘤咛打破了满屋子的暧昧。 两人几乎同时收回了神,可看着三娘子在自己怀中羞成一朵娇花的模样,连陆承廷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眼角沾着的笑意中还带了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因为方才的那一番浅闹,两人当下气息都浮的有些不稳,三娘子志短,头是一直紧紧的埋在陆承廷的胸口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可她分明感觉到陆承廷又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忽然,“滋”的一声,耳边传来了蜡烛被吹灭的声音。 三娘子这才猛的抬起了头,屋里的光线暗了许多,昏黄摇曳,泛着乱人心志的暧昧感。 “你……”她骤然想起刚才和陆承廷半开玩笑的对话,心口一紧,顿觉嗓子又干了起来。 “夫人不是不喜欢亮堂么。”陆承廷笑得有些刻意,瞳仁里映出了三娘子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可是,今夜就该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一晚。即便三娘子害怕,可从女孩儿彻底的变成女人,是她为人妻的第一步,她做好了准备,也隐隐的发誓定不让陆承廷小瞧了半分。 但……这所有的以为、所有的幻想,所有的等待,都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和呼喊声给打碎了。 当那穿着碎花青衫哭得眼鼻通红的丫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的时候,陆承廷只来得及一把扯过床上的被子,勉强遮住了三娘子衣衫半褪的上身。 “二爷!二爷,奴婢斗胆,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您……您快去闻雨轩看看吧,昱哥儿从下午起就说肚子不舒服了。晚上的时候宋姨娘不放心,就把昱哥儿带在了身边仔细伺候着,可是刚才哥儿吐了一地,抱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脸都白了。宋姨娘吓坏了,六神无主的,奴婢这才斗胆来求您过去看看。”小丫鬟说话含着哭腔,总算口齿还算伶俐,张口一气,就把硬闯进来的前因后果给说的明明白白的。 只可惜,三娘子初来乍到。听完那小丫鬟的话,真是云里雾里两眼一抹黑人和事儿完全对不上的。 可是,即便弄不懂,她也是会察言观色的。 在转头看了陆承廷那一脸凝重的神色后,三娘子哪里还管得上自己身上的衣衫整不整齐,当即就格外“贤惠”的轻声道,“二爷去看看吧,若非不是什么大事儿,丫鬟也不会这般没有规矩,不管不顾的闯进来的。” 这样的情况下,人。是肯定要放的,可话,她也必须要说在前头。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闻言,肩膀一颤,缩着脖子就抬起了头,眼露警惕的看了一眼紧紧裹着被子的三娘子。 要装可怜,三娘子自认有着一把好手,可是装可怜也要分人看场合的,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丫鬟,三娘子以为,她要做的不是装可怜,而是端架子。 很快的,陆承廷就整好了衣衫和那丫鬟出了门,紧接着,子佩和子衿并了瞿妈妈就满脸幽怨的走了进来。 “做什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三娘子好笑的看着进来的三个人,虽觉得一身轻松,可心里却有些寒意正在慢慢的往上爬。 “娘子……不,夫人,要不要我跟着去看看?”子衿愤愤得握着拳,眉毛皱得都要打结了。 “看什么?”三娘子明知故问。 “看姑爷去了哪里,方才那个丫鬟说的什么昱哥儿到底是谁……”子衿本是一腔愤慨跃跃欲试的,可说着说着,她却没了声儿。 床上的三娘子目光渐冷,嘴边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浅笑。 “夫人,奴婢知道错了。”子衿一个激灵扑通就跪下了,看的一旁的瞿妈妈也是目瞪口呆的。 “来之前我就和你们说过,我这条路不好走,你们若是沉不住气就早点和我说,免得到时候我左右为难还要死命护你们周全。”没了陆承廷,三娘子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是啊,是她天真了! 她以为今天晚上会是个顺顺当当的新婚初夜,她以为陆承廷屋里的丫鬟对她客客气气视为主子。那整个侯府的人也都会对她客客气气的呢。 可是……这侯府太大,人心太深,在这寒夜乍起的当下,她能做的除了按兵不动,还是按兵不动。 昱哥儿吗?其实不难猜。 偌大的侯府,一隅的二房,有谁是能在这深夜,能在主子新婚当晚,让陆承廷丢下坐在床上的妻子,匆匆出门的。 昱哥儿,多半就是陆承廷的儿子了。是宣岚给他的生的那个嫡长子。 “可是夫人,他们也欺人太甚了!”见身边的子衿诺诺的噤了声,瞿妈妈又不甘心的开了口,“今儿是什么日子,您和姑爷的大好日子,天大的事儿,哪个屋里的丫鬟都不能这样没皮没脸的闯进来啊。”瞿妈妈也是许家的老仆人了,从媳妇子熬成妈妈,她是当真没见过竟还有这样不知礼数的丫鬟的。 谁知,三娘子闻言却淡淡的挑了挑眉,然后拢紧了肩上有些下滑的喜被不咸不淡的回道。“妈妈都说是欺人太甚了,那就是诚心为之的。既有人诚心这么做,那边肯定已做好了万全的对策。我这么一个新人,若是大半夜劳师动众的去拆旧人的台,总也显得我太小气了。”她说着说着就觉得困乏感席上了身,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又道,“更何况,左右哥儿不舒坦是肯定的,孩子娇贵,何必在娇贵的人身上斤斤计较呢。” ☆、第71章 金樽对?新妇上任 那一夜,不出三娘子所料,陆承廷一夜未归。 只是,翌日一早,当府上的妈妈进屋来通报的时候,三娘子才知道,陆承廷并非陪了昱哥儿一夜,而是半夜的时候被急召进了宫。 第23节 “太子爷急召的?”为人新妇第一天,三娘子起的很早,卯时才过,她就已经穿戴整齐梳妆完毕,精精神神的坐在那儿等着人来领她去给长辈们请安了。 是以当那传话的妈妈进来的时候,心下也是一惊,暗叹二爷这刚入门的新媳妇看着小模小样的,倒也是个心思通透的。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较,那妈妈回话就更郑重了一些,“是,宫里来的人,二爷走的太急,只留了话给老奴。可那时已过子夜了,老奴瞧着桃花坞这儿灯都已经暗了,想着夫人忙了一天一定歇下了,便挨到这会儿才来传话。” “怎么称呼妈妈呢?”三娘子盈盈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晶亮的眸子看着格外的讨喜。 可不是么,昨儿在陆承廷走以后她就睡下了,没有外人,床也舒坦,三娘子这一觉无梦到清晨,这会儿绝对是神清气爽的很。 “老奴姓单,一直在二爷屋里伺候着。” 一直——那也就是说这个妈妈不是宣氏的人,而是侯府的人。三娘子心思婉转,看着单妈妈的目光就突然多了一点深意。 单妈妈花白的头发看着是有些岁数了,可是她精气神很好,方才进屋福身行礼的动作也非常的利索,瞧着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 “有劳单妈妈惦记,那不知今儿是不是由妈妈引着我一一去向长辈们请安问好。再见见府上各位兄长妯娌姐妹呢?”因为单妈妈的出处,三娘子对目前的状况又多了一丝满意。 虽然她还不太清楚,这整个院子内外是已经完全没有宣氏的人了呢还是这仅仅是陆承廷无巧不成书的一个安排,但今儿一天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尤其……她的初夜襟上现在依然是雪白一片的。没有圆房的新妇,不管理由是什么,这一开头就是矮了人一等呢,侯府这条路,果然不好走。 单妈妈一听,立刻谦卑的点了点头,“委屈夫人了。” 而三娘子呢只是笑笑却并不回话,站起身后就带着子佩跟着单妈妈出了门。关于昨晚丫鬟硬闯和那昱哥儿的事,竟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但其实,从内厢房到堂屋,再到外院,三娘子这一路走的是心思浮动暗叹不已的。 侯府的富贵,她昨天在内厢房已是亲眼所见了,可即便她早已做足了准备,可当外院那似景如画的风光迎面“呼啸”而来的时候,三娘子还是愣住了。 眼前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庭园,可各景却巧妙得融进了江南宅院那种小桥流水的温婉和翩然感。 整个靖安侯府是以假山和活水为中心的,举目所望,庭榭精致大气。花木繁盛茂密,尤为奇特的是,眼下还是早春,可院子里已经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葱郁之绿了,令人心头一亮。 庭院深处伴游廊,夹岸花枝盛瑶华。 遥看远处,那虽见古旧却甚有尊威的亭台楼阁全掩在了疏影横斜中,彩色的琉璃瓦上绽放的全是绚烂的光华,与早春花色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这会儿天色正微微的放了亮,三娘子站的石阶偏高,放眼往南边看去。天光云影中,那一池碧湖水面正泛着清澈的幽光,湖边有亭,亭檐斜飞,湖面亭影恰似一只展翅的飞燕,灵动洒脱,秀美精巧。 不过就这几步间的匆匆一瞥,让三娘子心口震荡不已。 其实并非她不见富贵眼界狭窄,远的不说,就说之前她才刚刚去过蕙妃娘娘的寝宫,天家的奢华搁在她的眼前,也不过就是让三娘子暗叹了几句罢了。并没有因为身临其境而生出什么别样的情绪来。 可是现在却不同。 侯府的奢华美景,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享用的,即便这一物一景都不是她的私有物,可是她如今在这侯府也算是半个主子,那么春天她可以采了梨花酿酒,夏天她可以坐在池边垂钓,秋天她可以拍了杏仁烘烤,冬天她可以支个棚架捉鸟。 一年四季,季季翻新,这偌大的侯府内院,她就算只是闲逛,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移步换景,移景换情,只要她动静不大不做出格的事儿,往后在这院子里她能给自己找很多打发时间的乐子。 这,算不算是她嫁给陆承廷后第一个最实惠的好处? 思绪这一飞转,三娘子脸上的神色顿时又明艳了一些。可她想的入神,一不留心就没有跟上子佩的步伐。 两人并肩不同步,三娘子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坐在脚下的白玉石阶上。 “呵呵,新鞋子就是有些硌脚。” 一句话,三娘子自认圆的天衣无缝,可惜一旁的子佩还是红了脸,而单妈妈则是露出了慈爱般的笑意,心中默念——这个新进门的二少夫人,很有趣。 一路从蜿蜒盘旋的抄手游廊向南,走了约莫整整一刻钟之后,在前面引路的单妈妈终于止了步子。 三娘子一边缓气一边抬头看了看,屋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大字:霁月斋。 屋内,檀香缭绕,清雅无双。 是以从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起,三娘子就放轻了步子,垂着头,恭恭谨谨的,大气都不敢多喘两下。 “侯爷,老夫人,二少夫人来了。”单妈妈通传的声音拉的细长,在这略显宽阔的堂屋内回荡了好几次。 很快的,就有个手脚利索的媳妇子笑着出来将三人迎了进去。 一进屋,三娘子又傻眼了。感情今儿一早,这整个侯府的人都齐聚霁月斋来等着打量她了吧。 眼前,满满当当的或坐或站的全是人,各个打扮精致,人人透着一双探究的瞳眸,看着面儿上倒都是和颜悦色的,不过那心里头…… 可三娘子当即真不敢胡乱猜。只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单妈妈上了前,结结实实的跪在了靖安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跟前早已准备好的蒲垫上,格外认真虔诚如同拜菩萨一般的给公婆磕了成亲以来的第一个头,敬了第一杯茶。 “乖,乖!” 老侯爷和老夫人异口同声的承了三娘子的礼,又仔细的喝了三娘子递上的“孝茶”,单妈妈方才将三娘子扶了起来。 这下,三娘子才好意思仔细的打量起屋里的人来。 两鬓斑白的老侯爷看着已近迟暮却老当益壮中气十足的,笑起来的声音爽朗豪迈,精神矍铄。 靖安侯夫人是已故安国公的女儿,据说十几岁以前全是养在山水如画的江南的,方才在看院子的时候。三娘子就猜,那随处可见的江南布局应该是侯爷后来特意按着侯爷夫人的偏好改建修葺的。 老夫人看上去比侯爷年轻了一些,眉眼间稍许有些岁月的痕迹,但和蕙妃一样保养的很好,这会儿她着一袭藕荷色勾勒宝相花纹褙子坐在那儿,端得是和蔼可亲慈目悦色的。 顺着老夫人往左,那边清一色站着的都是青葱水嫩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当中,三娘子只认识一个容颜绝色的陆云姗。 而反手的那一边,站着两对夫妇,这打头正冲三娘子微笑的不是别人,正是裴湘月。看到这熟悉的面孔,三娘子心口一松,暗中就俏皮的冲裴湘月眨了眨眼。 裴湘月的身边坐着个面色略见发白,偶有几声轻咳的儒雅男子,三娘子猜,这应该就是侯府的世子爷了。 再一旁的那对夫妻三娘子一时半刻猜不出身份,不过女子温婉娴静,眉目间透出了清朗之色,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而那男子的眼睛则长得很像陆承廷,年岁也和陆承廷看着一般大。 站在最后的是一个朗朗少年,面冠如玉,目若灿星,冲三娘子笑的时候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确也可爱。 三娘子暗中将每个人的面貌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悄悄的挪了步子站在了那少年的身旁。 她这一举动,引来了几人的侧目,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老侯爷洪亮的声音带了过去。 看得出,老侯爷今儿是特意晚走了片刻在等二媳妇的,这当下人到齐了,作为一家之长,老侯爷不免要搬几句场面话。什么子孝才能家宁,家宁方能业兴,业兴才能流芳……话理之大,语气之诚。让三娘子虽然觉得云山雾罩的,可却还是露出了一副深受其用的表情来。 是的,她能理解,老侯爷为官数年,这会儿手上还管着内阁的琐事,老人家虽年过半百可却智谋不减,想着寻常府上应该鲜少有机会是小辈齐聚一堂听他授业的,今儿机会难得,老侯爷抓紧开腔也是常人之举。 好不容易,老侯爷收了音,可起身路过三娘子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意味深长的伸手在三娘子柔弱的肩头重重的按了一下。 三娘子当时正垂首默念方才老侯爷说的“人胜我。勿生妒忌,人弱我,勿生鄙吝”的家训,这冷不丁的被老侯爷一按,三娘子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小小年纪,瞧着倒是稳重,听闻早两年你和你大嫂就认识,如今正好,跟着你大嫂,好好打理好你夫君的屋子。”老侯爷叮嘱道。 “是!”三娘子连连点头,只觉得膝盖因为突如其来的承力而有些酸酸的。 老侯爷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脚下生风的出了门。 三娘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微微的抬起了头,正好迎上了裴湘月的浅笑。 “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裴湘月亲厚可佳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从左往右给她引荐了起来。 三娘子脑子转的飞快,不敢有半点分神,一圈下来,她已将屋里站着的人认了个全,众人也纷纷同她道喜作贺,一张张笑脸看上去全都透着善意和诚挚。 恩,至少,表面上是这个样子的。 笑过几巡,裴湘月领头冲老夫人福身道,“母亲,那我这就带着二弟妹先去认认园子,她这头一天来,这会儿或许还是一头雾水呢。” “你要多辛苦了。”老夫人慈爱的看着裴湘月,眼里的欢喜那是显而易见的。 听裴湘月这样一说,一屋子人便陆陆续续的起身告了辞。毕竟这个点儿,大家应该都还没用膳,就好比三娘子现在,已经隐隐有了些饿意。 不过,行礼退出以前,三娘子还是留心用余光扫了扫全场。她发现侯府之内,未成家的九爷陆承祁和几个未出阁的娘子是留足在老夫人屋里用早膳的,而成家单住的五爷陆承恩夫妇是跟着世子爷夫妇一起告退的,看来应该是院中起灶单独用膳的。 三娘子还发现,在众人分拨行事的当下,单妈妈却悄悄的隐在了屋角,纹丝不动,垂首不语,看那样子,是要在老夫人跟前交代功课了。 想想早上除了在看院子的时候自己因为发呆而闹了一个小洋相之外,其他好像并无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三娘子便安心的转了身,紧跟着裴湘月跨出了霁月斋。 ----------------------------------------------------- 园外,天色渐亮,人影绰绰。 三娘子随了裴湘月先是目送走了世子爷,又笑着同五爷夫妇告了辞,两人方才格外有默契的并肩挪动了步子。 今日的裴湘月穿着一件橙红锦缎立领交襟小袄,衣摆处制了一圈金银细线雪狸短绒,一条云烟梅花百褶裙让她看上去纤细修长,身姿绰约,更显端庄。 两人这一路而行,但凡有下人路过,无不驻足静立,郑重行礼,裴湘月则一一笑着回礼。时不时的交代几件琐事,问几声好,倍显亲和。 其实裴湘月并非绝色女子,可是三娘子却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雍容闲雅,她生来就是人中之凤,如今这世子夫人也做的得心应手,三娘子由衷钦佩。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你。”迎着破暮而出的大片朝霞,裴湘月突然站定,晨风拂面,吹得她的鎏金耳坠摇曳生姿,更衬得她的肌肤白皙如雪。 “我也没想到。最后竟和姐姐成了妯娌。”前有姚氏牵线,后有裴一白替她诊脉,三娘子对裴湘月是心存恩念的。 “以前听一白偶然提过,说你性子灵透,我就想着怎么他说的和我认识的许家三娘子仿佛不是一个人?”裴湘月笑声盈盈,侧目而望,“如今看来,你是个聪明的,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嫂嫂这是夸我呢。”三娘子转口转的快,一声“嫂嫂”叫的裴湘月心头一震。 在这偌大的侯府之中,她是很多人的嫂嫂。可是里里外外,陆家的人从来都是恭恭谨谨唤她一声“大嫂”的,唯独那个女子,打从自己嫁进侯府以后,那人张口唤她的就是“嫂嫂”二字。 其实不过一字之差,当时她也不曾多想,大嫂、嫂嫂,本就没有区别,更何况“嫂嫂”听着还更为亲切。 那时,她是喜欢的,不管是因为之前做姑娘时积下的情分,还是后来做妯娌时的心心相惜。她都是喜欢那个通透明理秀外慧中的女子的。 可是……谁曾想,人心,竟是会变的。那一声“嫂嫂”,是蜜糖,亦是毒药,因为听着亲昵,所以可以肆无忌惮。 “这里,他们都喊我大嫂。” 三娘子一愣,不知为何裴湘月忽然就变了脸, “大嫂……”可是她虽莫名,却还是顺着裴湘月的意思重新喊了一次。 不过三娘子话音刚落,裴湘月就有些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把三娘子当成了那个女子?三娘子素来功利心浅,早些年的时候,自己和她也是多有往来的,不光是姚家妹妹,便是那个只见过她几面的弟弟也对她的内敛谨慎印象深刻。 真是枉她虚长了三娘子这么多岁,这会儿竟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甩起了脸子! 裴湘月当即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暗中握紧的拳,然后笑意顷显道,“你瞧,我光顾着想自己的事儿了,竟和你计较起这种小事来。哦对了,我那儿丫鬟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园子太大,光是内院走一圈,恐怕没一个时辰是下不来的,什么事儿都比不上先吃饱了要紧,走,先去我那儿把早膳用了,然后我再带着你把园子认一遍。” 三言两语,裴湘月就把方才那乍现在脸上的阴郁神色给抹了个一干二净。转瞬即逝间,她又恢复了那个仪态翩翩的世家少妇模样,亲昵的挽住比自己略矮了半个头的三娘子,然后带着她往东边的园子走去。 而此时此刻,霁月斋的厢房内。单妈妈正垂首立在老夫人的面前,外头的隔间里,侯府里的几个小辈正在用膳,依稀可听见清脆的笑声和低语声,倒也显得其乐融融的。 可厢房里,老夫人的脸色却没有方才那么和悦了。 “一个字都没有问?”靖安侯夫人姓吴,祖上是苏州的,小的时候,老夫人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深宅中,文墨为伍,琴书为伴,所以一直到现在。老太太私下说话,都带着一股好听的吴腔,软软的,听着和字正腔圆的京调很不一样。 “是。”单妈妈也是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您说……是真的没想着,还是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丫头今年多大?及笄之礼还没做呢吧?”老夫人问。 “正是。”单妈妈赶紧想了想,“若是老奴没记错,二少夫人应是九月生的。” “这般年纪,要是能如此沉得住气的话,以后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眼里又生出了一些遗憾,“要说,当时若非是蕙妃娘娘插了这一手,我看承廷也未必就有这样的心思。邵阳许家,以前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这如今做了亲家,也不算知根知底。” “娘娘那也是心里头装着二爷呢。”单妈妈从媳妇子开始就在桃花坞里伺候陆承廷了,遥想这十几年小主子的变化,单妈妈也是颇有唏嘘的,“其实不瞒您,老奴瞧着二爷这一年多来过的日子,也是不舍的。” “是。”陆承廷是自己的亲儿子,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太太岂有不疼的道理。“我一个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屋里是少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侯府的二爷,堂堂的护军参领,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天天睡在姨娘的屋子里,也是不成体统的。” 第24节 “可不是。”单妈妈迎合道,“去年秋天那会儿您还记得吗?娘娘去禅云寺替皇上祈福,下山以后过府留下用了膳,少有的团圆饭,一家人吃的高兴。可吃到后来,唯独二爷一人拎着一坛酒出了膳堂。” “怎么不记得。”老太太眯起了眼,眼眶有些莹润,“那时候也是蕙妃娘娘最先发现他不见了,跟出去,姑侄俩就那么迎风坐在竹香廊里聊了大半个时辰。我听了都后怕,娘娘是何等金贵的身子,这个承廷,这么大了还是不细心……万一娘娘寒风侵体染了疾,那可不是小事。” “索性娘娘非但身子无碍,回宫以后还替二爷说了许家这门亲。”见老太太伸手要取茶,单妈妈连忙托杯递了上去。 “其实。我也不是嫌许氏贫寒,你知道的,咱们家不兴这些攀高踩低的事儿,只是今儿一见,这孩子比我想的还要纤细瘦小些,也不知回头能不能镇住眼下那乱糟糟的桃花坞。” 老夫人这句话,单妈妈当下实在是接不上口了,是以过了好久她才叹气道,“您也别太操心,这才第一天呢,单见了这一面,自然是瞧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左右二爷屋里有老奴瞧着呢。若这新进门的二少夫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也是个有能耐的,那他们夫妻和睦,自然比什么都好。可要是二少夫人手腕弱了些,您回头再挑两个得力的媳妇子送进桃花坞左右管着大事儿也就成了。毕竟是蕙妃娘娘点了头的,想来二少夫人定也是个性子宽厚待人温善的,这点肯定错不了。” “你说的没错。”老太太闻言,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也罢,人都已经过门了,若是不懂事,调教两年也能知个冷暖了,桃花坞里有你看着我很放心,这两年世子爷的身子不好,大家的心思就都在睦元居那儿,桃花坞里头,你就多费心吧。” “哎呦瞧您说的,这本就是老奴分内的事儿!”单妈妈一听,连连福身行了礼,表决心的时候是一脸的坚定不移。 ☆、第72章 金樽对?游园初识 为臭臭儿投9钻加更! 可是,不过才一个早上,三娘子就彻底后悔了。 什么春天可以采了梨花酿酒,夏天可以坐在池边垂钓,秋天可以拍了杏仁烘烤,冬天可以支个棚架捉鸟。什么一年四季,季季翻新,移步换景,移景换情。 这靖安侯府实在是太大了,早上的时候她光站在那儿隔空远望,倒觉美景如画令人飘飘欲仙,她心中总暗暗有种“一朝摘得富贵闲,是羡浮生不羡仙”的感慨。 可谁知道,当她真的用走的逛起这偌大的侯府以后,不消半个时辰,三娘子就已经想不管不顾的掉头回屋了。 因为她的脚,实在是被磨得太、疼、了! “是不是很大?累吗?”偏和她并肩的裴湘月和个没事儿的人似的,这逛了大半个时辰。她的步子非但没有慢半分,反而好像还隐隐的加快了一些。 “不、不累。”三娘子当下完全是哑巴吃黄连,只能硬着头皮生生的扯出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笑容,然后转过头继续佯装看风景。 “总是要带你走一走熟悉一下的,寻常呢,若是要从东堂穿游廊过去西边办事儿。自有妈妈事先备好了滑轿代步的。” “有……滑轿可以代步?”三娘子只觉得当下有些晕眩。 滑轿是一种最简单的双杆撑椅式的轿子,这种轿子很像宫里用来代步的步辇,只是步辇为宫物,不能随意制作供私家为用,所以前朝有巧匠便将步辇再简化了一些,改称滑轿。专供富贵之家代步。 “自然有。”裴湘月被三娘子愣愣的神情惹笑了,“西边那座灰楼看见了么,那是陆家的祠堂。虽平常的日子也不会有谁走到那儿去的,可遇着逢年过节开屋祭祖什么的,若要满院子人浩浩荡荡的走过去,那多费事儿。” 听着裴湘月的话。三娘子不由好奇的就在脑海中假想了一下那场面,禁不住就微颤了一下肩道,“还是滑轿更利索些。” “呵呵。”裴湘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我想着弟妹你刚刚嫁进来,以后要管着二爷屋里的那些琐事,这偌大的内院。东西南北都住着什么人,有些什么景,总是要亲眼见一见记在脑子里才好的。” “让大嫂费心了。”三娘子赶紧正了色,忽而又郑重其事的冲裴湘月点了点头道,“大嫂放心,我走的动的!” 裴湘月的笑声更盛了,半晌才顺了气拉着三娘子的手从偏径走到了湖边的溪风亭,“确实怪累人的,左右也不在乎耽搁一会儿,咱们歇一歇再逛。” 三娘子点头如捣蒜,二话不说就随着裴湘月坐了下来。 这溪风亭依湖而建,有半边的手栏延伸至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亭边载了几株梨树,三月春归,梨花泛泛,清风徐徐,暗香犹袭。如瑞雪降临般的花瓣随风飘落至水面,点点涟漪悠然飘散,似波澜不惊的心湖偶遇明艳,悸动不止。 “你可知,为何外面传着这么一句话——敬文巷口三宅门,三宅成府独一臣?”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以后,裴湘月忽然就问了三娘子这么个问题。 三娘子愣了,这句话她上一世确有耳闻,不过也就是听过一两次罢了。那时她早已远离帝都。日子过得水生火热自顾不暇的,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这些身外的八卦,是以自然就不曾深究过。 所以,当下她就老实的摇了摇头,“不瞒大嫂,这话我只听过几回。却不知其意。” “公爹在族中行三,承袭侯位,独院住开。可是陆家一族四门是不曾分家的。”裴湘月说着伸手指了指北面道,“除了咱们侯府,一墙之隔的北边还有一座陆宅,正门是开在邻街的广元巷口的,那里住着陆家的大老爷。”她说完,又反身指了指南面,“那里住着四老爷一家,门是对着广元巷尾的。二老爷早年经商客死异乡,二房一家如今住在双溪县的庄子上,二老爷子嗣单薄,二婶婶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傍身,公爹一直想着让云锦妹妹能选贤招赘,最近正在物色人选。”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将人多口众的陆家一门径直展在了三娘子的面前。可裴湘月的话虽简单,但三娘子却深谙其中隐而不语的深意。 公爹靖安侯是世袭爵位的,也就是说。不管早年陆家子嗣如何,在现在还活着的三个老爷中,只有三老爷靖安侯是本族嫡出。而这些年,靖安侯威名在外,可大老爷、四老爷却不曾走过仕途,不管是那句“三宅成府独一臣”还是南、北两座陆宅府门的朝向。都说明了陆家上下现在三房唯大的局面。 但是,偏偏现在的陆家,开枝散叶子孙延绵,一个世子爷,若干亲兄弟,嫡出的、庶出的,年少有为大有人在,远的不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陆承廷就是一个好苗子。 裴湘月这是想告诉她,正因陆家没有分家,侯府照拂有加,所以这水,深的很! “听大嫂如此一说,孝熙受益匪浅。” 这就听懂了?见着三娘子冲自己柔柔的一福身,裴湘月却有些不可置信了。 陆家明面风光无限,实则暗波汹涌,尤其这两年世子爷身子不好,惹得周遭人心浮动。裴湘月是真心期盼能有个人来帮她一把,而非和之前那人一样处处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踩她的痛脚的。 就是不知,眼前的许家三娘子是不是适合的人选了。 片刻闲聊小憩后,裴湘月又带着三娘子逛了大半个时辰,亭台楼阁,游廊偏园,暖房珍馆,临湖水榭……待两人最后绕回了桃花坞时,三娘子激动的只差没朝着裴湘月叩拜了。 “这一大早真是有劳大嫂了,大嫂中馈繁忙,还要硬挤时间出来陪我熟悉院子,想必这会儿管事婆子那边应该都已经等着急了吧。”可是累归累疼归疼,该说的谢辞三娘子却是一句都没有落下。 “和我呢你就不要太客气了。先不说这本是我这个大嫂的分内事儿,就说你我之前的姐妹情分,我也不能借他人之手来含糊你的。”裴湘月笑着承了谢。 因着一个满脑子想着如何赶紧回屋躺下,一个则满脑子算计着一会儿要如何同管事的妈妈周旋琐事,所以屋前廊下,裴湘月只同三娘子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转身离去了。 三娘子呢。是目送了裴湘月出院子的,直到那抹柔雅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后,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赶紧转身跑回了屋。 可当子佩跪在地上脱去了三娘子的鞋袜以后,三娘子一记吃痛,方才惊觉原来这双脚不止是走多磨坏了。还早已破了泡流了血水。 “夫人……”子佩当即就红了眼。 “你哭什么啊。”三娘子只觉得格外无力。 其实这事儿怪她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她疏忽了,因为头一天见侯府里的人,她特意就穿得仔细隆重了些,连带着鞋子也换了一双全新的上脚。 其实她应该是能想到的,今儿出门。不会这么容易就回屋的,若是多一个心眼,她也不会就这么粗心大意的犯错误了。 可是谁曾想,裴湘月竟会亲自带着她逛起了园子,而且还是用走的。 “奴婢去给您打盆热水,再取点膏药来。”子佩重重的吸了吸鼻子,利索的收拾好了地上沾血的鞋袜。 可她正要起身,却听三娘子吩咐道,“一并喊了单妈妈过来吧。” 子佩应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端着热水并了单妈妈重新进了屋。 “夫人这是怎么了?”眼见三娘子那双搁在杌子上血水漉漉的脚,单妈妈也着实吓了一跳。 “今儿穿错了鞋子逛了一上午的园子。有劳单妈妈帮着处理下伤口。”三娘子笑不露齿,眼底却泛着淡淡的倦意。 “欸欸!”单妈妈不敢耽搁,连忙从子佩手中接过了铜盆,先是仔仔细细的用棉布将三娘子的双脚洗尽擦干,然后又轻轻的在破皮处涂上了一层温和的药膏。 可破了泡的脚趾和脚跟沾了水就窜上一阵针扎似的疼,都说十指连心果然不错。饶是三娘子紧咬着牙根,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溢出了几下倒吸凉气的声音。 “夫人忍着些。”子佩实在见不得三娘子那眉头紧锁的模样,眼角不由又转了红。 三娘子看了一眼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的子佩,一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一边佯装闲聊的和单妈妈聊起了话。 “原先我也奇怪,我认识大嫂的时候大嫂正在准备嫁妆呢。今儿同大嫂叙旧,我暗中算了算年份,却又有些糊涂了。” “夫人糊涂什么?”单妈妈抬头望着三娘子,却见她一脸懵懂,好像真的有什么不解的疑惑缭绕在心头一般。 “大嫂是前两年才嫁进侯府的,可……二爷屋里已经有了哥儿姐儿。”这话,她其实本来是憋着想问裴湘月的,可是晨时,裴湘月一句“他们都喊我大嫂”便硬生生的把三娘子的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是,姑娘家的时候她是和裴湘月交情不错,但是连姚氏都说,裴湘月自从嫁进侯府做了世子夫人以后。已经鲜少和儿时的闺中姐妹联系了,即便有书信往来,说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道话。 三娘子自己是有过一次刻骨的经历的。女子出嫁从夫,若日子过得惬意开心自然是好,可若日子过的不顺心,那人的性子也会大变的。是以在当下这种不太明朗的情况下。三娘子宁可和裴湘月保持住一定的距离,也好过没头没脑的就冲上去和人攀亲近。 而单妈妈自然是有些惊讶的,她不由想起早上在老太太跟前回话时,老太太也问过,这个新进门的二媳妇,到底是真聪明呢还是真糊涂。 “怎么。妈妈也不清楚吗?”见单妈妈愣愣的望着自己,三娘子心思平平,不恼也不催,只撇了撇嘴佯装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叹气道,“叫妈妈为难了,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多问世子爷那边的事的。” “不。世子爷这事儿其实府上也都是知道的,主要是因为世子爷十岁那年老夫人请了太行寺的如真法师算过命,大师说世子爷命中多金,不宜太早成亲,若是家中可行,最好是世子爷后面的弟弟先成了亲为宜。所以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这婚约是早就定下来的,可成亲却晚了二爷两年。” “是这样啊。”三娘子恍然大悟,都说高门大户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做派,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三娘子正自顾点头,忽然感到脚跟处传来一阵舒爽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见单妈妈已经给她上好了药膏,便又做惋惜道,“诶,怪只怪我今儿自己贪体面穿了一双从没有穿过的新鞋,这可怎么办,本来下午我还准备去祠堂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的呢。” 单妈妈当时正拿着一盒子药膏起身,闻言,她那略显结实的身子就定在了原地,猫着腰,仰着脖子,看着三娘子,那样子,其实有些滑稽。 “夫人,您说……要做什么?” “给宣姐姐敬茶奉香啊。”三娘子目光沉沉,语态坚定。 ☆、第73章 金樽对?敬茶奉香 从子佩那里得知了三娘子逛园子把脚给逛破了以后,子衿就跟着一并杵在了门口。 可是两人等了很久,才等到端着铜盆出来的单妈妈,她神色肃然,双唇紧闭,没有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心事。 子衿和子佩面面相觑了一番,先是同单妈妈打了招呼,然后才一前一后的进了内厢房。 罗汉床上,三娘子正单手撑着头,闭着眼小憩。 她的双脚搁在软软的迎枕上,脚上的伤口已经被单妈妈仔细的处理好了,还包上了一层棉纱,看上去已没了最开始子佩所见的那种触目惊心。 “夫人,厨房里热着饭菜,您要不要吃几口再睡?”其实,这会儿已过了饭点,不过让几个丫鬟庆幸的是,陆承廷这桃花坞里有单设的小厨房,还有个专职下厨的妈妈,虽是肯定比不得侯府的公厨了,可是做些平常的吃食点心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不吃了,已经饿过头了。”三娘子睁了睁眼,伸手拉过了一旁的薄毯盖在了脚上,慵着嗓子道,“就去帮我泡一壶茉莉香来吧,逛了一个早上,实在是燥得慌。” 子衿依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沉沉的托盘走了进来。 很快的,屋里茶香四溢,清爽宜人。待三杯热茶落了肚,三娘子只觉得倦意微扫,人也跟着精神了一点。 而就在这时,正在伸手关窗的子佩忽然直声道,“夫人,单妈妈又出去了。” “无妨,让她去吧。既然老夫人想要知道我屋里的情况,也总要有个人辛苦着跑跑腿。”三娘子不以为然。 “夫人刚才同单妈妈说了什么,单妈妈出屋子的时候那脸色瞧着是一点儿也不好的。”见三娘子搁下了杯子,子衿连忙又替她续上了热茶。 “我和她说,我要去给宣氏敬茶奉香。” 子衿、子佩都愣了,异口同声的“啊”了一下,默契的很。 三娘子笑了,她自然知道这要求很奇怪,非但奇怪,还有些不怎么成体统。 怎么说呢?高门大户娶续弦过日子的人其实不在少数,这当中,很少人是因为与嫡妻和离再娶的。大多是因为妻子福薄命浅走在了前头因而续弦的。 大周夫纲妻则有训:继室过门,位平于先,威也。 其实呢,当年三娘子在学妻则的时候感觉这本就是一句为了凑数的废话。什么叫位平于先,威也?既然是继室,又过了门,那先头那位肯定已经不在了,让一个活人去和死人比地位,本来就特别可笑。 可是现在,三娘子却觉得,训则有云,擅用为武。实乃妙事。 “夫人,我不懂,为何您……要去给先二夫人……”子佩一头雾水,看着三娘子目光烁烁的模样,一度以为她是在同自己和子衿开玩笑。 “许家再不济,大家见了我也要恭敬的喊我一声三娘子,即便母亲一碗水端不平,可这些年,府中上下却没有什么人苛待过我,可是……”三娘子拉长了尾音,目光飘了飘紧闭着的内厢房的铜扣双开扇面门缓声继续道,“在侯府。我明面上是个刚过门的二少夫人,实际上呢……可能还比不过一个妈妈来的有威严。” 想到昨晚新婚之夜,一个素衣素面的丫鬟能这样随随便便的就闯进主子的厢房内,子衿的脸色就沉了沉,“夫人说的没错,闻雨轩那边简直没有把你当成是主子,未免欺人太甚了!” 陆承廷住的是一处两进三门的独院,院名桃花坞。独院的后背偏南处,还有一个院子叫闻雨轩,那是陆承廷的几个姨娘深居的地方。 “欺人太甚倒也不至于,只是昨儿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今儿我可以闭口不问。可明天、后天、往后这大半辈子,难不成我这个续弦还要看几个姨娘的脸色过日子吗?” 第25节 三娘子清楚自己的软肋,年纪小,经验浅,母家不盛无根基。这样一个续弦突然过了门成了桃花坞的主子,明眼人只要将她和宣岚稍稍一比,孰高孰低立竿见影。 可是,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拿来作比较。小的时候,她被拿来和四娘子作比较,上一世为人正室,她又被沈初平拿来和一个妾做比较,现在,如果有人要再拿她来和宣氏作比较,三娘子觉得,这内心的不满意,她一定会如实的反应在脸上的。 但是,她其实是尊敬宣岚的,毕竟从不多的传闻中,三娘子能猜到这女子活的精致仔细,红颜薄命也是令人唏嘘,而且若没有宣岚的早逝,她许孝熙又哪里能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姻缘。 可是尊敬归尊敬,宣岚是已故亡人,而她却是生生活人,要她这下半辈子都活在一个死人的阴影笼罩之下,再看着周遭活人的脸色,三娘子是不服的。 敬茶奉香不过是个由头,逢场作戏罢了。她要的,是让宣岚认了她,因为宣岚认她了,她就算是桃花坞里正经的女主人了,到时,若再有丫鬟敢这样有心乱闯,那么,她当问得,也能办得! 不过,除了好奇自己刚才抛给单妈妈的这只饵会引来怎样的波澜以外,这深深府邸中,还有一件事儿是让三娘子好奇了大半天的。 那就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裴湘月。 按着方才单妈妈所言,陆承廷只比世子陆承安早成亲了两年,可现在陆承廷已是膝下有儿有女了,但看裴湘月的样子,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的。 早上去霁月斋的时候,三娘子暗中是有偷偷观察过那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世子爷的,他的气色暗沉,唇沿偏白,确不如正常无病的人那样看上去精神,可是好像也并非是病入膏肓的模样。那照理来说。如今裴湘月过府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为何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但是,若世子爷一直是无病无痛身子硬朗的,为何老夫人会在他十岁的时候特意找了如真法师来给他算命? 据三娘子所知,如真法师是太行寺的主持方丈,太行寺是皇家寺院,和百姓惯去的禅云寺不同,太行寺是专司天家和皇嗣福运的,如真法师本尊更是善医善行的得道高僧,会请如真法师替年仅十岁的世子爷算命,那就很可能说明陆承安的身子其实在年幼的时候就不太好了,只是侯府财大气粗有的是银子。一直将这个嫡长子养的非常妥善罢了。 可假如,真的是因为世子爷身子欠佳而让裴湘月不能怀上子嗣的话,那这些年,裴湘月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岂不是座得如坐针毡? 三娘子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不,她不能这样无端揣测,也不能这样靠着自己的乱猜就去定夺这府中的每一个人。 她虽不是来享福的,可也不是来蹚浑水的,侯府水深,这个道理不管是裴湘月还是下人的那些不经意的举动都在暗示着她。 她必须要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并非主母也不是命妇,只要管好一个桃花坞,管好陆承廷的生活起居,一切就能皆大欢喜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的眉目又渐渐的舒展开了,可正当她想让子佩扶她躺下睡一会儿的时候,门口忽然有了骚动声。 紧接着,陆承廷那深沉中带着一丝躁意的声音就轰然传进了三娘子的耳中,“成亲第一天,你这是要给谁下马威呢?” 什么叫成亲第一天她这是要给谁下马威呢? 三娘子闻声,眸子里顿时染上了愠怒。 可是,怒归怒,三娘子却很擅长自我调节。 “二爷回来啦。”门口、屋内,丫鬟们跪了一地,三娘子看了过去,心中不由轻轻一笑——看来这侯府的墙瞧着很厚,可却不怎么兜得住风啊。 见她先是柔柔的开口吩咐丫鬟们都退下,然后模样乖巧的端坐正了身子,陆承廷便觉出了别扭,顺带那一肚子的不满就这样被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眼儿,问不出,也咽不下。 是啊,他是那种骨子里都硬气的男人,遇强则强,就如同从前的宣岚和他那样。 宣岚的性子是从不服输的,以前但凡和陆承廷之间有什么想法不和的。她一贯的做法都是以强势制强势,毕竟陆承廷再硬气,可却不能日日跟个女人抬杠过不去。所以大多时候,陆承廷会睁一眼闭一眼的算是服了软,可他自己却知道,宣岚有很多时候是无理取闹的,所以他心中并不真正服气。 但是眼下遇着三娘子,却和宣岚的处事风格完全的不同。 就拿当下这开口的争执来说,竟让陆承廷觉得是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大团厚厚软软的棉花上,非但没有击中三娘子,他自己的力还收不回来了。 这种对峙是陆承廷始料未及的,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对策来。 “二爷方才想问什么。什么下马威,我吗?”主子发怒,迁怒下人,三娘子是不乐意的,这世上的事,冤有头债有主的,不是下人就非得要给主子俯身做贱的,所以,在周遭丫鬟都急急退出去以后,三娘子才笑着抬头看向了陆承廷,只可惜,那眸子里透出的却是丝丝凉意。 “我……刚从宫里回来。”可陆承廷竟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 “我知道,早上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是单妈妈细心带着的,单妈妈同我说了,昨儿晚上子夜的时候,二爷被太子爷急召进了宫。”三娘子依然从容。 是,心有怒意吵架拌嘴是夫妻间惯见的事,可是这成亲第一天,她和他洞房还没入,一整个晚上陆承廷连个人影都没有,第二天回来第一句话竟就是如此的兴师问罪,三娘子觉得,非常有必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东宫……”刚说了两个字,陆承廷就猛然一愣,然后立刻调转了话锋道,“我回来的时候就先去了母亲那儿,刚好遇着单妈妈。” 东宫的事儿不愿说是吧,遇着单妈妈了就是说已经知道了她想要去给宣岚敬茶奉香的事儿了是吧。 三娘子一下子明白了,“二爷觉得,我要去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的事儿不妥吗?” “你觉得妥吗?”陆承廷终于冷声开问,睨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罗汉床边的三娘子。 可当他心里正上上下下说不出个滋味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一冲,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猛的就窜入了他的鼻子里。 “二爷觉得为何不妥?” “没有先例!”哪里来的血腥味?陆承廷浓眉紧蹙。 “先例?”三娘子忽然笑了,似清风明月照人来,“二爷撇下新婚妻子不曾洞房彻夜未归,也没有先例。” “许孝熙!”陆承廷这才惊觉,是了,他知道的三娘子,好像并不是众人眼中所见那般柔弱纤细如娇花初绽般不经世事的女子。 “是,我知道,东宫那儿肯定出了非常紧急的事,不然昨日二爷大婚,太子爷怎会不知,若非事急,太子爷也不会在那样的当口匆匆的唤了二爷进宫。”三娘子看了看陆承廷,见他眉目虽透了明显的不悦,可好在身形未动,还愿意听她说话。 其实只要能沟通,三娘子就不怕。 上一世,为何她直到死也扳不回沈初平的半点怜惜,就是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沈初平都有本事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这世上,但凡先例都是无迹可寻的,可二爷能说我想给宣姐姐敬茶奉香磕一个头的事儿是大逆不道吗,是伤天害理吗?只是因为府上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就不能做了?” “不如同我说说你真正的目的?”听三娘子这般平心静气的和自己理论,陆承廷突然也不慌了。 是以当下他就掀了衣摆姿态轻松得坐在了三娘子的身边,顺势还翘起了二郎腿。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陆承廷忽然觉得,鼻息间的血腥味更重了。 虽屋子里有淡淡的茶香。若换成寻常普通人,未必能闻到那血腥味,可陆承廷常年混迹在军营,舞刀弄枪小伤不断,对血腥味是格外的敏感的。 “要想制家,必先定人心,要想定人心,需先有威严。二爷觉得,我有威严吗?”但三娘子的话却顿时拉回了陆承廷的注意力。 “你是堂堂正正的二少夫人,怎么会没有威严?”陆承廷冷笑,“就怕你没那个能耐可以管住人吧。” “能耐么?以暴制暴谁都会,我也会。可二爷喜欢吗?下人会服吗?”简直对牛弹琴,三娘子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陆承廷一愣,忽然又想到了宣岚。 “二爷今日要来同我论常理,本就是站不住脚的。要说常理,谁家会和二爷屋里这般,昨儿是二爷新婚之夜,一个丫鬟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了进来,别的不说,就说这偌大的桃花坞,二进的门,前前后后最少也应该有两个以上的丫鬟守在门口的,可昨日那丫鬟突然冲进来。前面连一声通报、一声制止、一声拦喝都没有,二爷不觉得奇怪吗?” 实在不是她想说,分明是陆承廷打从心眼儿里就不信她是在认认真真办事,而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偏她这口气其实已经堵了一整天了,昨日没问是没机会,今日没问是没资格。可她都这样退让了,陆承廷竟连一个平心静气好好解释用意的机会都不给她,当头就是问责,那她也就没必要再装柔弱了。 “昨日是……事出有因。”陆承廷素来坦荡,可面对昨晚的事,也是百口莫辩的。 “我知道事出有因,昱哥儿是二爷的嫡长子吧。宣姐姐的心头肉,哥儿晚上闹肚子,可大可小,丫鬟害怕来喊二爷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在意的不是哥儿闹肚子的事儿,我在意的是桃花坞里丫鬟的处事之道。”三娘子就事论事,并没有是非不辩,“哥儿生病,实属突然,太子爷急召,一定也是出了大事,二爷身兼数职,顾此难免失彼,我能理解,可是昨日那丫鬟办事的模样,我却不能理解。二爷说我是堂堂正正的二少夫人,可整个桃花坞却好像鲜少有人这么认为。今日我想着要去给宣姐姐敬茶奉香,为的不过是个名分,敢问二爷屋里那几房姨娘,有谁有这个资格是可以给宣姐姐去奉香的?没有吧,因为她们是妾。可我有,因为我是继室,就是嫡妻,给宣姐姐奉茶。就是在告诉大家,我如今是桃花坞的半个主子,大家若是碍着二爷的面子能给我几分薄面那自然是好,可我更希望的是大家能真正打从心里把我当成主子,这样我才能前后打点好二爷的屋子。毕竟……我嫁给二爷,不是来吃喝享福的,而是来替二爷分担日常起居琐事的。” 但是,一番对话,说者有心,听者用心,可是到了最后依然还是冷了场…… 三娘子说完以后,陆承廷并没有再开口。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模棱两可的只坐在那儿盯着三娘子猛地上下打量,眼神怪异。 而三娘子呢是真累了,本来要是陆承廷没有回来,她这会儿估计已经睡着了,但现在,非但没有睡,和陆承廷这样一争执,力气用完后发现肚子竟还饿了。 人在又累又饿的时候脾气自然就不好,这会儿见陆承廷正这样肆无忌惮的如同审犯人一样盯着自己,三娘子倔口就顶了一句道。“二表叔这是要把我看出花儿来呢。” 结果话音刚落,三娘子就觉得眼前一暗,陆承廷那张五官深刻棱角分明的脸就在她的瞳孔中一寸一寸的放大了。 他的唇是热的,吻是加重了力道的,而三娘子的脑子是懵的…… 外界不是说他不贪女色作风严谨吗?可怎么陆承廷在自己跟前就好像是个作风轻佻的登徒子一般一言不合就动嘴呢! 酥酥麻麻的吻像极了一把轻柔的羽扇,撩得三娘子的心跳忽慢忽快的,呼吸都是只出不进的。 “你脸已经憋得够红了,还不换气?”陆承廷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抬头的时候,他还伸手点了点三娘子精巧的鼻尖,话中全是不言而喻的暧昧。 三娘子这才张了嘴猛的喘起了气,“你……你、你……”这又是什么路数? “我和你说过了,喊一次二表叔,就惩罚一次。”陆承廷老神在在的解释了一句,然后才一把扯掉了三娘子脚上盖着的薄毯问道,“你脚怎么伤的?” 三娘子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鼻子属狗。”陆承廷眯起了眼。 天知道三娘子很想憋住的,可还是破功了。 看着三娘子仰头笑得人都歪歪的倒了下去,陆承廷那略显肃然的神色才稍微悦目了一些,“还知道笑,就说明伤的不重。” “不重不重,就是穿错了鞋子多走了一些路,磨起了水泡罢了。”三娘子好半天才止了笑意。可不知道为何,心里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可是,暖归暖,在那之后,关于三娘子想要给宣岚敬茶奉香的事儿,陆承廷却依然没有再提。 三娘子呢,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在陆承廷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长袍去了隔壁的书房之后,三娘子就合衣躺了下来准备午睡。 偏偏,翻来覆去的就没了睡意。 窗外,春色正好,三娘子坐起了身。趴在窗沿上看着那满园乍起的春色出了神。 以前她住的海棠轩不仅不大,院子里也没拾掇的这么精致的。可这桃花坞,那一景一幕,一花一树看得出应该是经过能工巧匠悉心整理打造过的。 是啊,侯府的每一处都暗隐着这座宅子和宅子里主人的风华和尊耀,但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成就。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富起亦容易,三代乃造贵。 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一个家一个族,要富裕起来其实不难,可是要出尊贵的人却要经过三代的历练和打磨。 而靖安侯府,又何止是三代。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觉得肩头一沉。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难以言语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没错,她身上有着许家的担子,许世嘉和姚氏对她有恩,四娘子和五娘子于她有情,如今,她能如愿嫁进侯府,自然就不能忘恩负义。 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和陆承廷打什么太极。 陆承廷如今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待将来太子爷登基,他还会是新帝爷跟前的心腹权臣。这样一个在官场和军营都混迹得如鱼得水的人,三娘子不敢抱侥幸之态,用小聪明小手段来取得陆承廷的信任。因为一旦败露。她和他之间将会完全陷入僵局。 一个屋檐下,两看两相厌的那种相处之道是很可怕的,就像从前她和沈初平那样。那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到不了别人心中的悲凉感,且不论到底是谁不好谁不迁就,只要没了信任,夫妻间就没了互相约束的责任。 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坐直了身子就准备下床,可偏在这时,陆承廷却又进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又是同时一愣。 “你醒了?” “二爷忙完了?” 异口同声,倒也默契。 “既然醒了,我们就去霁月斋坐坐吧。”虽是提议,可陆承廷的口吻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第74章 金樽对?洞房花烛 夫妻俩很快就到了霁月斋,进屋的时候,丫鬟正在给老夫人梳头,见了二人,那丫鬟便恭恭谨谨的行了礼退了下去。 “是我太心急了,扰了母亲午休。”陆承廷的歉意挂在脸上,在老夫人跟前倒透出了一股少年稚气来。 “什么午休,年纪大了哪儿睡得了那么久,我早醒了。”老夫人笑呵呵得让两人坐下,先看了看一直默默垂着头的新儿媳妇,然后才问陆承廷道,“这样急急的过来,可有什么事儿?” “方才儿子翻了翻黄历,明儿宜请香问愿,不如,就让三娘子去给宣岚敬一杯茶吧。”陆承廷直接说了来意。 第26节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感觉像是凝住了一般,不止三娘子,连素来喜不露色、沉稳端庄的老夫人此刻都惊得微张了嘴。 “母亲若觉得不妥,这事儿咱们就私下做,母亲若觉得妥当,那明儿一早,我就让人开祠堂。”可是陆承廷却说的很轻松,仿佛在和老太太讨论今儿天气不错一样。 “你觉得妥吗?”半晌,老夫人问话了,可问的不是陆承廷,却是三娘子。 “母亲,儿媳觉得,妻妾之道,贵在宁和而非尊卑。我初入侯府,能与二爷共室,自是我的福气,是以替二爷打点好内宅事务便也是我的职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然要办事,就先要立身,而要立身。就先要以身为则。” 其实,三娘子这番话说的忠恳诚然却又似云似雾的,看着她好像是义正言辞的,可偏偏从头到尾她也没说过一句给宣岚敬茶是件妥当的事儿。 本来嘛,事在人为,很多事是没有准则可言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可以那么做,却不打包票说那么做是有理可依的。毕竟,话说死了,以后难做人的就只是她许孝熙而已。 老夫人听完了三娘子的话,沉默了良久,最后竟和之前的陆承廷一模一样,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三言两语的竟就这么把话题给岔开了。 见了老夫人这般态度,陆承廷和三娘子心中也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便就陪着老夫人闲聊了一会儿话后就并肩起身告了辞。 老夫人吩咐了贴身伺候自己的袁妈妈送两人出去,可不过多时,袁妈妈却是一脸诧异的回了屋。 “怎么了?”袁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着老夫人近四十年了,主仆二人的默契非同一般,通常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看出些端倪来。 “您说怪不怪,二少爷遇着新进门的二少夫人竟和转了个性子一般。”袁妈妈眼里透出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边说一边还使劲的摇着头。 老夫人急得就拍了桌子,“到底怎么了。说的不清不楚的。” “哎呦,您别急,别急。”袁妈妈闻言赶忙回了神,然后笑着弯腰凑到了老夫人的身边道,“刚才出去的时候二少夫人在门口停了两步,二少爷问了她一句话,二少夫人一点头,二少爷就把二少夫人直接横抱了起来。” “抱?”这下,老夫人更惊讶了,“抱着出的园子?” “可不是嘛,抱着出的园子,老奴看了好久呢,一直到过了垂花门,二少爷都没放下人。”袁妈妈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夫人不动声色了,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的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 这个二儿子骨子里有多傲然硬朗她这个做娘的是最清楚的,当年宣氏刚嫁进来的时候,全家都以为这样一个慧柔娇艳的女子一定能让成天板着一张俊脸不苟言笑的二少爷软了三分习性的,可谁知,结果竟是金刚钻遇上了一块翡翠石。 外人都传靖安侯府的二爷和宣氏如何的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可老太太心里却和明镜儿似的,她知道,夫妻并肩相处。哪些是真情,哪些却是假意。 想到这里,老夫人突然抬头看着袁妈妈正色道,“一会儿你跑一趟腿去桃花坞,和二少爷说,明儿巳时整,我会亲自去给他们开祠堂门的。” 袁妈妈愣住了,而同样愣住的,还有此时此刻正躲在陆承廷怀中的三娘子。 耳边有柔风吹过,昏黄的暮色下,云天屋影都交叠在了一块儿,三娘子不过是稍微拉回了一点点的视线,看到的就是陆承廷那略冒出了青渣的下颚。 “我可以自己走。”余光所及,不远处,有佯装恭敬垂首行礼却悄悄抬头打量的几个下人,这一刻,三娘子只觉得里子面子全都被陆承廷给折腾完了,他是打算抱着她堂而皇之的直接走回桃花坞不成? “方才我问你,是不是脚又开始疼了,我若没记错,你点头了。”怀中抱着三娘子这么个大活人,可陆承廷依然是脚下生风,步履稳健的。 “是、是有那么一点疼。”三娘子蹙眉,不想把话说得太露骨反而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便软了口吻道,“可这来来回回的下人太多了,叫人看到总也不好,二爷不如……” “不好?不好什么,明儿你还要给宣氏敬茶奉香呢,不消半日,整个侯府的人都会知道二少夫人是个离经叛道的,这会儿又怕什么?”陆承廷发现,自己很喜欢拿三娘子挂在嘴边的那些道理去堵她自己的口,因为他试过几次,发现能逼出她不多见的本性,很有意思。 但偏偏这一次,这法子竟不灵了! “原来,二爷是心疼我了。”这一次,三娘子迎难而上,就那么顺着陆承廷的话往下讲了,“诶,也是,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二爷心疼我那是我的体面。如今我刚过门,明着是二爷的妻,可昨儿晚上估计大半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二爷新婚之夜彻夜未归的事儿了,不管二爷这边有什么理由,但旁人却能道听途说不管不顾的。现在正好。大家看到二爷抱着我回桃花坞,堵了一众悠悠之口,是我捡着的便宜。” 捡着,便宜? 陆承廷嘴角微微一抽,低头看着三娘子的深幽双眸快眯成了两道缝,“原来,夫人一直惦记着昨晚未成的洞房花烛呢。” 三娘子本还悠哉呢,可眼下乍一听陆承廷的话,她心跳骤顿,差点就从他的怀中跳了起来,“二爷真爱开玩笑。” “我像么?”陆承廷神色微凝,口吻淡淡。看上去确是一脸的严肃无疑,“夫人可能不太清楚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呢,从来,不开玩笑。” ----------------------------------------------------- 三娘子在躲他,而且躲的格外明显。 用晚膳的时候,两人落座,本丫鬟布好了菜他就想让人退下然后和三娘子说会儿话的,结果三娘子一声吩咐,两个丫鬟就和灯柱子门神一般杵在了罗汉床边。 这样一顿饭,陆承廷吃的闷气,三娘子吃的闹心,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头低到脚尖儿上的子衿和子佩也是尴尬到了骨子里。 好不容,用完了膳,又墨迹的吃完了消食茶,陆承廷这才刚刚站了起来,三娘子就一溜烟儿似的转身跑去了净房,速度之快,连子衿和子佩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夫人许是内急……”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尴尬到了极点,子衿觉得自己被陆承廷那眸子一扫,一颗心几乎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蹦出口的话就没过什么脑子。 子佩暗中踩了子衿一脚,然后鼓足了勇气扯了一个笑容冲陆承廷福身道,“奴婢去看看夫人。”说罢,就飞快的拉着正吃痛的子衿速速的退了出去。 陆承廷这会儿已是看出了一两分,当下也不做声,只默默的重新捧起了手边的热茶,浅浅的啜了一口。 山楂味儿,酸甜恰到好处,里面隐隐的还混着一点金桔香,解腻又清爽,三娘子,是个会过日子的。 而此时此刻,三娘子已经垂头丧气的从净房的后门走了出来,一个人迎着微凉的夜风,站在那株开的正艳的垂丝海棠前发起了呆。 “夫人……”子佩和子衿在净房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三娘子。便急急的推开了后门。 “二爷呢?”三娘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心浮气躁就是定不下心来。 “二爷还在屋里喝茶。”子佩道,“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是脚又疼了?” “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三娘子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又道,“晚上的时候你们俩守着前门,让瞿妈妈带了子若守着院子口,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再往里放了。若拦不住,就去找单妈妈。” 见子佩和子衿依言而退,三娘子又挪了视线看着海棠花出了神。 洞房花烛这种事情,不是她喜欢。也不是她想,而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处子新妇,开什么玩笑,别说搁在她头上不吉利,搁在陆承廷头上也是晦气的。 但,明明之前坦坦荡荡的都没害怕过,可是经过昨儿那一折腾,这会儿她竟无端的害怕了起来。想着想着,三娘子下意识的揪了揪自己的衣襟,只觉得心口闷得慌。 其实呢,之前这一路走来,要说有多不容易,三娘子也并未觉得。毕竟她清楚许家的情况,知晓家中每一个人的习性,就算中间出现了一些她无法预计的变化,可大多也都是好的,除了……五娘子的亲事。 想到这件事,三娘子就觉得更烦躁了些。 现在嫁进陆府,对她来说,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而从今往后,每走一步,她都没有办法和在许家那样能够事事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了。毕竟陆家卧虎藏龙,陆承廷本也就不是省油的灯,虽说在陆家,安身立命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怎么把日子过顺畅,三娘子开始有些担心了。 或许,之前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攀上了高枝儿,不管是自己还是许家都能沾得富贵了。 可是,今儿光是要给宣氏敬茶奉香就折腾了她大半的力气,更别说,桃花坞里那一众高深莫测的姨娘和继子继女们,她这会儿是连照面都还不曾打过呢。 诶。这富贵,真正是得来要费好大的功夫了! 可是,当三娘子整理完了思绪回到屋里的时候,陆承廷竟不在了。 三娘子微怔,正想唤人来问问陆承廷的行踪,忽听净房的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紧接着,只着一条丝锦绸缎长裤、头发湿漉漉的陆承廷就从里面跨步而出。 可是,他的身上,未着片缕。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肤若古铜,身形健硕,那结实分明的肌理是常年习武而成的,多一分则彪,少一分又嫌弱,可陆承廷却魁梧的非常匀称精瘦,暗蕴孔武。 “夫人好像很满意我的身材?”见三娘子看的这样肆无忌惮,陆承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句调侃让三娘子顿时敛神笑道,“我让丫鬟进来替二爷烘头发。” “丫鬟?”陆承廷扬起了语调,他堂堂侯府二爷,有妻有妾,烘个头发还要借丫鬟之手,他是随性,可不随意。 “我来给二爷烘头发。”听出了陆承廷语气中的不满,三娘子见风使舵,很快就从外面取来了熨子。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罗汉床,陆承廷盘腿坐着,三娘子则跪在了他的身后。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肩头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她一边仔细的整理着他如墨的长发,一边好奇的看了看置在屋角的炭炉道,“侯府里的炭都要燃到春尽吗?”虽说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是其实,真的已经没冬天里那么冷了。 “看各屋的情况而定。”陆承廷闭着眼,声音倦倦的。 昨夜双罗巷有变,太子收到风声来传他,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抓住了。 三个男的,死了两个,剩下一个他亲自押去了内监。之所以没押去刑部,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宜宣张。 人,是昨儿晚上他和鸿胪寺少卿薛宏毅轮流审的,结果话没问出一句,人却吞毒而亡了。 其实这事也是他们大意了,这些都是死侍,一旦出来办事全都是视死如归的,毒是之前就藏在那人的牙根处的,只要事情败露,他随时都可以咬破毒药自尽。 线索就这么断了,太子爷自然是恼的,连夜又喊了他和薛宏毅进殿议了一宿的事,出来的时候,薛宏毅那厮还暗笑他昨儿晚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忙忙碌碌的撑到这会儿,陆承廷是真有些乏了。最近几个月,八皇子那边的动静好像越来越频繁了,可是八皇子心思缜密不输太子爷,杀人办事往往都是滴水不漏的,太子爷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有捏住他的把柄,可偏偏他就如同一把利剑一样戳在太子爷的脊梁骨处。太子爷自然是寝食难安的。 他陆承廷为人命臣,食人担米,与人分忧就是责无旁贷的。 “那既然如此,明儿我让单妈妈把炭灭了吧,这么烧着,成天开着窗,全是浪费。”陆承廷正分神想着昨儿宫里的事,三娘子的声音就柔柔的飘了过来。 陆承廷轻笑,“才过门第一天,就想着给夫君省银子了,甚好。” 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陆承廷,三娘子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里咒道:最好一并把你热晕了完事!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三娘子专心的替陆承廷烘头发,陆承廷则专心的闭眼假寐。忽然,陆承廷只觉得背脊一凉,三娘子的指尖轻轻柔柔的就在他的背上画下了一道痕迹,留下了丝丝酥麻的感觉,让他心口骤然一紧。 陆承廷猛的睁开眼睛,却听三娘子好奇问道,“二爷背上这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陆承廷也是一愣,伤?哦,对,是有一道伤,好多年了,他差点都不记得了。 “十二岁的时候我刚学会骑马,玩心大的很,就偷偷溜进了前院的马房想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正好磕在了石阶的阶沿上,那时候是夏天,穿的薄,就磕出了一道口子。” “欸……”三娘子听完,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是个混世魔王般不要命的。 “叹什么气?”可陆承廷忽然就转头看向了她。 三娘子一惊,却已是收不回声儿了,当下便赶紧故作怜惜道。“看二爷这道疤痕不浅,当时一定很疼吧……” 可三娘子话音刚落,她就感觉手中一轻,熨子被人抽走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整个人径直就跌入了陆承廷那暖得足以融化人心的怀中。 三娘子愣住了,睁着眼睛盯着陆承廷猛瞧。 而陆承廷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道,“有时候呢觉得你是一眼看的到底简单的很,可有时候……为夫却不懂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呵呵……”莫名感觉到了一阵格外危险的气息正在慢慢逼近,三娘子突然就傻乐了起来,“我现在就想着赶紧替二爷把头发给烘干了,免得湿湿的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像那么弱不经风的?”陆承廷嘟囔了一句,唇就顺势侵了下来…… 从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床榻承欢,原来还能生出这样欲罢不能的感觉。 分明就是这点男女之事,分明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了,怎么重活一次,换了个男人,所有的感觉就完完全全的不一样了呢? 三娘子根本不知道人是怎么被陆承廷抱上,床的,也不知道身上那袭云纹裙衫是怎么被陆承廷扯掉的,她虽没想过这种事要强争主导之位,可也没想过会这样如个偶人一般被陆承廷牵着走。 他的指腹粗糙,一路从她的肩膀滑下。所到之处,无不同煨了火一般让她口干舌燥。此刻这副身子就好像完全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分明颤的厉害,可却格外想迎上他的热度。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茧而出,三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颈间,胸,前,小腹……湿湿凉凉的,是陆承廷的舌,一路贪欢而下,惹得三娘子即便紧紧的咬住了牙根,可那细碎的娇,喘声却还是轻柔的溢出了她的唇角。 屋内,一室欢,爱旖旎,燃着的烛火将床上的人影投射在了窗墙上,深拥,交叠,缠绕的剪影似要透过窗纸呼之欲出一般,在朦胧月色的照耀下,竟生出了蛊惑人心的美态。 就在陆承廷进入的那一瞬间,三娘子突然就瞪大了眼睛,眼中的迷离媚态浓得几乎要掐出水来了。 可,太疼了……她眼眶红红,之前早已被陆承廷折腾的气短急喘,当下这一难受,她鼻尖一酸,撑着陆承廷双臂的手用力一抓,眼泪就顺着脸颊落在了大红喜被上。 “陆承廷……”三娘子怕了,现在的她身子还没完全长开,这巨大的欢爱压迫得她无力迎承,几乎是节节败退。 但偏偏,就是三娘子这一声无心的轻唤,惹的陆承廷下,身一紧,差一点就要把持不住了。 身,下的人小小的,柔柔的,仿佛一朵沾满晨露欲开还羞的花骨朵一般正等着他采撷,拿捏。 他其实不是心急的人,对欢愉这种事儿需求的也不多,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遇着三娘子,就好像是渴了很久的人遇着一杯清水一样,她颤得越厉害,他就想探的越深,本是一心存了逗弄她的心思。结果竟把自己给昏天暗地的绕了进去。 第27节 陆承廷心里有些浮躁了,动作就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谁知结果却是惹得三娘子娇哭连连,红着眼摇着头,哑着嗓子求他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那么看了一眼,陆承廷心就软了,当下轻了力道放慢了速度,一下一下浅浅的撩拨着,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了,谁能想到,素来在床榻间都是我行我素的他。今儿竟被个小丫头惹的欲罢不能进退两难了…… ☆、第75章 金樽对?敲山震虎 胡闹一晚,贪欢数次,第二天一早,三娘子如愿以偿的睡晚了。 事实上,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朦朦胧胧的记得好像陆承廷有绞了热帕子帮她擦了身子涂了药,又哄着她喝了一杯热水,那之后的事儿,她真的没了印象。 可是,没印象倒也罢了,这天早晨,当三娘子挣扎的起了身,由瞿妈妈搀着进了净房洗漱完出来以后,对着光洁无尘的铜镜,三娘子气得脸都白了! 视线所及之处,从肩颈到锁骨,但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没一处是能看的,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印痕。 “二爷呢!”三娘子当下声音就冷了半截。这是怎样,自己嫁了个属狗的男人吗? “二爷……在园子里练剑呢。”瞿妈妈也是一脸的心疼加尴尬。 早上屋子里有动静以后子佩和子衿两个就急急的想往里头冲,结果被眼明手快的瞿妈妈给拦下来了。 “今儿一早还是我老婆子先进去吧。” 瞿妈妈话音一落,两个丫鬟就透红了脸。 昨儿晚上内厢房的动静有些大,纵使子衿和子佩如今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可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事儿。是以听瞿妈妈这样一说,两人也不多反驳。径直就垂首点了头。 而方才,瞿妈妈进屋的时候三娘子还在睡,可陆承廷却已经起了身穿戴整齐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情,欲的味道,瞧着陆承廷那一脸精神饱满的模样,瞿妈妈已是心中了然一片了。 想到这里,瞿妈妈立刻回了神,一边先用手顺着三娘子秀丽的乌发一边轻声说道,“夫人,姑爷眼下正是孟浪的年纪,可您这身子……葵水也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来的,姑爷若胡闹了,您可要懂得推开,千万不能任由姑爷这样胡乱折腾坏了您的身子啊!” 三娘子一听就露出了一丝苦笑。 推开么?是啊,她也是千方百计得想推开的,无奈她这点力气,搁在陆承廷这个“疯子二”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挡的。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徐徐一掀,一脸神清气爽的陆承廷就大跨步的进了屋。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蓝缎子的中衣,脚踩布鞋,手执木剑,呼吸略重额间有汗,分明就是活络了筋骨的舒爽模样。 看看他,再看看眼底泛青一脸萎靡不正身上还到处都是印痕的自己,三娘子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拿起妆镜桌上的玉梳猛的就往陆承廷脸上扔了过去。 “二爷属什么的!” “我?我属狗啊。” …… 屋子里静悄悄的,顿时显得窗外树枝上鸟儿扑腾展翅的声音格外的灵动悦耳。 三娘子一张脸涨的通红,连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了扑上去咬人的冲动,“二爷真是不枉自己这属相。” 陆承廷本来是没听出三娘子话里的深意的,可这会儿却彻底明白了,不由逗着她道,“以后定不负夫人所需。” 三娘子的头垂的更低了,一旁的瞿妈妈也觉得臊的不得了! 白日宣淫,靡靡之语,这,哪里像是威名赫赫凛然肃煞的陆二爷,活脱脱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哥儿,配着那一副养眼迷人的好皮囊,真叫人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夫妻俩这一斗嘴,自然就更迟了。待三娘子上妆扑粉,梳头换衣,潦草的用了早膳并了陆承廷赶到霁月斋的时候,老夫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好在老太太倒没显出什么不耐,只笑眯眯的问了两人几句闲语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去了陆府的老祠堂。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正眼见识到高门大户府宅中那种立存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宗族祠堂。 堂屋森森,香烛明旺,陆家一族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高悬长案之上,令人不自觉的就肃然起敬了。 “来。”老夫人温和的牵起三娘子的手,然后和身后的陆承廷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三娘子一愣,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也是一脸不解的陆承廷。 “三娘子给宣氏敬茶,你等着就好。”老夫人很坚定,说罢就带着三娘子往祠堂里面走去。 宣氏的牌位摆在北窗前的那张案条上,可那桌上孤孤单单的就那么几块牌位。 三娘子正好奇呢,老夫人就开口了,“这儿放着陆家第四代已故宗亲的牌位,不过陆家如今香火旺盛子嗣绵延,所以这儿是冷清的。” 牌位少,就说明活着的多,这确实是一族之福。 见三娘子郑重的点了点头,老夫人便指了指为首的一块牌位道,“这,就是宣氏。” 三娘子凝目看去,那崭新的牌位端端正正的摆在案桌上,前有香烛供着,烟雾缭绕间,牌位上那几个“先妣慈母宣岚生西之莲位”小字仿佛还透着隐隐的墨亮。 可忽然间,三娘子却愣住了。 先妣慈母? 宣岚的牌位怎么不是按着陆承廷嫡妻的身份刻的字,反而是按着昱哥儿嫡母的身份刻的字? 虽说这也并非特别奇怪,可三娘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陆家门楣显赫,宗族规矩自然是严谨成文的,可为何明明陆承廷还健在,昱哥儿眼下才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但宣氏亡故,牌位上却写着“先妣慈母”而非“已故贤妻”呢? 可是,想着这会儿老夫人还端正的立在自己身边呢,三娘子便赶紧敛神屏息的直了直腰身轻语问道,“母亲,那茶……” “别急,一会儿就有人送进来。”老夫人正说着,两人身后就有了动静。 三娘子转头看去,只见是袁妈妈亲自端着热茶和细香走了进来。 三娘子不由有些汗颜,虽然才刚进府,但从单妈妈的口中她已经知道霁月斋的那些下人中,袁妈妈的资格是最老的,也是伺候得老夫人最贴心的。 是以当端茶送香这种琐碎的事儿由袁妈妈亲自出马时,三娘子总觉的,不知道是自己大题小做了,还是老夫人小题大做了。 毕竟,给宣氏敬茶不过就是个场面活儿,三娘子也没诚心到要和一个已故的女子互称姐妹来着,这一点,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昨儿她其实很好奇,本来刚知晓这件事的时候,陆承廷的反应是很糟糕的,三娘子一度以为这事多半可能就没戏了,结果那厮不声不响的就默认了她的决定,非但默认了,还带着她到老夫人跟前走了一遭。 而老夫人的态度就更耐人寻味了,不仅点了头,还亲自带着她一大早的开了祠堂,这会儿又让袁妈妈来送茶送香,还帮衬着她行礼叩拜做足了场面。 也并非是三娘子出身寒门见不得抬举,而是她自己心里也非常明白。眼下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个野路子,很不成体统。可偏偏不管是陆承廷还是靖安侯夫人,都愿意陪着她这般不成体统一次。 就好像……这母子俩比她还要心急着想让阖府上下的人都认可她这个新进门的二少夫人一般,这真的是格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 老夫人亲自开祠堂让袁妈妈服侍三娘子给已故的宣氏敬茶奉香的事儿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就在整个靖安侯府传开了。 这一浪,掀的不小,以至晌午过后,裴湘月特意腾了空去了一趟霁月斋。 老夫人见了裴湘月,也不惊讶,先是笑着让她坐下喘口气,然后就让袁妈妈带着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裴湘月又要忙着主持中馈,又要悉心打理着丈夫的汤药,眼看着人就那么瘦了一圈,眉宇间总笼着一丝愁绪,似怎么都化不开一样,没了刚过门时的那种神气。 老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拉住了大儿媳妇的手先开口道,“这些日子承安的病多亏有了你,也多亏了裴少医,宫里如今也并不太平,他心中还能惦念着这个姐夫,也是承安的福气。” “母亲……”一听老夫人提及了夫君,裴湘月的眼眶就微微一红,“您别这么说,那是一白分内的事儿,索性他医术确实过人,再说了,除了天家之外,自己家中的人那是肯定要惠及的。” “那几味引药不好得,裴少医这跋山涉水辛苦万分的,过两日等空一些了,你回一趟家,帮我带一块鸡血玉雕石送给裴少医,即便是亲眷,也定要讲究礼数呢,你不要推辞。”老夫人眼透慈柔,可语气却格外的坚定。 不知为何,听到婆婆这样记得裴家的这份恩情,裴湘月心里便多少放心了些,“难为您还记得一白他就喜欢摆弄那些玉石玩意儿,让母亲您破费了。” “只要银子花得值得,就算不得破费。”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大儿媳妇一眼,又道,“人情也是一样。” 裴湘月忽然抬了眼帘,见老夫人正笑脸盈盈的望着自己。她心头微怔,终于松了口问道,“我不懂,为何母亲您要这般大张旗鼓?”裴湘月指的不是别的,正是老夫人给三娘子开祠堂默许她给宣氏敬茶的事。 “你能想明白为何她要给宣氏敬茶吗?”老夫人问。 “为了立威?”三娘子这点心思,在已经主持了一年多中馈的裴湘月跟前,还是不难猜的。 老夫人笑了,“你都猜到了二媳妇的用意,倒猜不出我的想法了?” 裴湘月稍做娇羞的微垂了头,聪明的缄口不言。 “给你二弟娶个媳妇,就是希望他屋里以后清清爽爽的,一个大男人。儿女成双,屋里若没个人打理起居,难不成真的要闹到你这个嫂子跟前吗?”老夫人沉沉的声音没了和妈妈私下说话时的那种吴侬软语,竟是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京腔,“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抬一抬她的,抬了她,才能稳了桃花坞的心,稳住了桃花坞那边,你也轻松些不是?” 裴湘月闻言脸一红,讪讪一笑。 这一年多,桃花坞那里的事情确实没怎么断过,陆承廷屋里的几个姨娘说实话进府的资格比她这个世子夫人都还要老一些,日子一久,难免喜欢倚老卖老。 当年宣岚还在的时候,确实是压得住的,抛开别的不说,宣岚是个聪明伶俐的,世家出来的嫡女闺秀,其实为人处世也都是有些手腕的。那个时候,几个姨娘也都是新人,对于这个二少夫人,大家也都是服气的。 可是宣岚一走,陆承廷不管,闻雨轩那边就渐渐的有些乱了。更让人无奈的是,陆承廷其实也就三房正经的姨娘,偏偏每个姨娘膝下都有孩子,这种诡异的情况,当时也全然是因为宣岚的私心,可事实上,搁在现在,简直就是个烂摊子。 这种事,侯府自然不会大肆宣扬,而据裴湘月所知,三娘子到现在应该还没正式的和闻雨轩那几位打过照面,所以三娘子肯定也还不知道闻雨轩里的情况。因此。也难怪现在内院很多屋子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桃花坞的好戏。 毕竟,三娘子如今虽占了二少夫人这响当当的头衔,可却是个还未满十五的春华少女,这样的年纪,能有多少制人的手腕和算计的心思,裴湘月可是不太看好的。 想到这里,裴湘月心中便微微放心了些,“母亲千万别恼我心眼儿小,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 “她不是宣氏,你大可放心。”老夫人是明白大儿媳妇的担忧的,“咱们退一万步想,倘若真的又是个和宣氏一模一样的,那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年纪,能比得过宣氏的手腕么?既当年宣氏于你也不过就是暗中使些绊子罢了,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又怎么能动了你的位置。”见裴湘月稳稳的点了点头,老夫人又说道,“更何况,你二弟屋里还有单妈妈看着呢,这些年,单妈妈里里外外操持着桃花坞,你二弟是信得过单妈妈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就是老夫人口中念着的忠心不二的单妈妈,此时此刻却如坐针毡一般的垂首坐在三娘子跟前的矮杌子上,脑门上爬满了细细的薄汗,笑得格外的生硬。 “这两日有些忙乱,到了现在才有了点时间好好的同妈妈说会儿话。”三娘子笑眯眯的,嘴角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本是圆圆的杏目这会儿已弯成了两道月牙纹,看上去不仅人畜无害,还透着一股子喜气,可不知为何,那笑目中,却透出了一丝莫名的凌厉。 “夫人尽管问。”单妈妈点了点头。心中还嘀咕着为何三娘子同自己说话,二少爷却要如同镇山神一般坐在罗汉床上,虽是在看书,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二爷同我说,整个桃花坞里,就属妈妈的资格是最老的,不仅侍奉过先夫人,便是二爷,几乎都是妈妈看着成人的,这些年,妈妈辛苦了。”新主子问旧仆人话,那开场白都是有路数的,三娘子也深谙其中定则,先夸了一番单妈妈。 单妈妈心里微微一松,笑脸迎道,“能伺候二少爷和夫人,这是老奴的福气!” “下人们有福气,那就说明主子是宽厚为人的……”三娘子端着茶喝了一口,忽然皱了眉,顺手就一脸嫌弃的搁下了杯盏,然后睨了一眼喝茶喝得正香的陆承廷,暗惊这男人口味如此独特,这么苦的茶,喝得也这般有滋有味的。 可是。三娘子这话分明就是说了一半没说完的,见她忽然就收了声儿,单妈妈就好奇的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便是不着痕迹的敛了视线,然后继续说道,“主子宽厚为人呢,那定是明白下人们处事是非常有分寸的,所以凡事并不多加干涉,妈妈你说是吗?” “老奴……”三娘子这话云山雾罩的,说的单妈妈有听没有懂。 “这侯府里,各屋各主,每个下人都是各司其职的,我这才是刚进门第二天。有一件事一直闹不太明白,还望单妈妈同我说一说。” “您说。”不知为何,单妈妈一听这话,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单妈妈说是桃花坞里伺候二爷的,可为何,遇着事儿,却总是往霁月斋那儿跑呢?” “呵,夫人有所不知,这之前您没进门的时候,屋里一众大小的事儿都是我老奴前后操办的,这难免有遇着老奴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去老夫人那边请个指示。”一听三娘子找的是这茬。单妈妈又胸有成竹了起来。 “哦……妈妈也说是我没进门以前了。”三娘子佯装恍然大悟,“可那日我分明已经进了门了,人前人后大家也都恭恭谨谨的唤我一声二少夫人了,为何……要给先夫人敬茶奉香的事儿,二爷不是从我口中得知的,而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三娘子扮猪吃老虎,“我以为,这事儿如今成了,妈妈没有功劳,这事儿如今若不成,妈妈就是嚼了舌根坏了主子的事。” 单妈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盯着三娘子,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一般。 不过,让单妈妈吃惊的并非只是三娘子当下说出的这件事,还有三娘子这明着直言和当着陆承廷的面说话的态度。当然,陆承廷那不管不顾只捧着一本书连脸都不曾抬起一下的姿态也让单妈妈很心颤。 其实,单妈妈是桃花坞的老人,她是清楚陆承廷的性子的。这些年,打从陆承廷娶妻生子单院住开后,屋里的事儿从上到下他几乎是不怎么插手的。 但以前宣氏管人管的紧,有的时候调教丫鬟下人措辞严厉了,若是被陆承廷听见,陆承廷总是会出言缓和几句,所以桃花坞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先二夫人看着和颜悦色的,其实是个心肠硬的,但二爷看着冷面心狠,可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第28节 可现在,三娘子说得这样直接,陆承廷竟一个字都没有反驳,单妈妈除了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之外,还觉得有些慌了。 “夫人这样说,可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伺候在二爷跟前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年头了,那时候二爷不过才十来岁……” “妈妈,下人忠心不忠心。可和伺候主子的时间长短没什么关系。”不等单妈妈冠冕堂皇的说完,三娘子就笑着打断了她。 “夫人何以要说老奴不够忠心!”单妈妈急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边眼红气急的看着三娘子,一边又偷偷的看向了罗汉床上的陆承廷。 可是,这次,陆承廷依然不为所动。 而三娘子也在这时起了身,还是眼底带着笑意,“妈妈不用去看二爷,一仆不侍二主这个道理,还是二爷让我谨记于心的。妈妈不妨仔细想想,到底以后是想留在桃花坞呢还是想另外换个地方,若是妈妈想换个地方,那我便会亲自去同母亲说,若妈妈还想继续留下伺候二爷,我这儿也是少不得妈妈这样的得力帮手的。” 拿屋子里的老资格敲山震虎,是三娘子打从第一天来就筹谋好的。但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很犹豫下手的方式,毕竟,如果说的委婉,她怕那些老奴和她耍滑头打官腔,可如果说的太直接,她又怕自己初来乍到底子薄办人没分量。 所以,下午的时候她一转念。就把正要去书房的陆承廷给留了下来。狐假虎威这法子其实不能常用,所以三娘子把陆承廷用在了刀刃上。 只是,三娘子这十足的二少夫人做派并没有维持太久,这前脚她刚让子佩把愤愤不平的单妈妈送出了门,后脚,她就软了声调,讨好起了陆承廷。 “二爷的茶凉了,我帮您换一杯吧。” “千方百计让我留下,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一出戏?”陆承廷闻言却挑了挑眉,见三娘子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要取他手边的杯子了,他双指一压,就抵住了杯沿。 先斩后奏,三娘子不是不怕,可是比起震慑屋里的仆人而言,不知为何,三娘子反而觉得一个陆承廷其实并不难对付。 “二爷看的如何?”三娘子不可置否。 “狐假虎威,雕虫小技。”陆承廷嗤之以鼻。 三娘子莞尔一笑,“那也要谢谢二爷绷着脸配合。” 这下陆承廷就好奇了,“你如何知道我一定不会当面拆你的台?” “二爷是何等聪明的人,既之前已经出面帮我去同母亲请了个情回来,这会儿又怎会因为单妈妈来拆我的台?”三娘子毫不吝啬的当面赏了陆承廷一颗甜枣,故作一脸的仰慕之态,“您说对吗?” 陆承廷差一点就要因为三娘子那难得狗腿的模样破功了,可还是强忍着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道,“想要立威,光靠那一杯茶一炷香和我的默认其实远远是不够的,这点你心里有数吧?” “早在蕙妃娘娘宫里的时候二爷就和我说过了。”三娘子也正色点了点头。 “这屋子里前前前后后簇了几十号人,不过这一年多以来我把很多人都打发了,如今你来了,若要添人添物的就去找大嫂,打从今儿起,不要再想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了。”其实陆承廷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军营中带兵带队了,他自然知道新官上任立威不怠的重要性。 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今日才会由着三娘子在单妈妈的跟前这般直言不讳的。但单妈妈是伺候他多年的老妈妈了,所以今日陆承廷没有出一声儿,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三娘子的话没有错,下人心活是小,不忠大,一仆绝对不能事二主,即便这主子是母亲,也不行。 ☆、第76章 金樽对?归宁闻喜 为一念一清静-猫猫单投7钻加更 翌日,三娘子和陆承廷起了个大早。今儿是成亲的第三天,是三娘子披红归宁的日子。 可是昨儿因为单妈妈的事,三娘子和陆承廷还是稍许的闹了些别扭,这一整个晚上,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三娘子是觉得自己没错,陆承廷是觉得不能打从一开始就滋长了新婚小妻子的气焰。结果这别扭就一路闹回了三娘子的娘家。 因为要迎三娘子回门,许家阖府上下这一大早也忙碌的很。 三老爷和许世嘉还特意休沐在了家,为的就是能亲自和陆承廷聊一聊如今宫里头的情况。 马车急急,穿街过巷,一路从侯府去青竹胡同,走的是双阳街,过的是吉庆门,前后约莫大半个时辰,灰瓦高檐的许府就隐隐出现在了渐亮的晨曦中。 下车的时候,三娘子才一抬头,就看到朱门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影。那一张张盈欢的笑容让三娘子骤然鼻尖一酸,忍不住就别过了头去。 前面,许三老爷并了许世嘉已经迎上了陆承廷,后面,秦氏也已经上前拉住了三娘子的手,笑的格外和悦。 几人在门口略做寒暄,然后鱼贯而入,到了二进高槛的时候,男人们往左去了前院书房,秦氏则并了三娘子径直往里面的垂花门走去。 已近四月,许府内院的晚樱正盛,一路缓行,眼看着这格外熟悉的园景,三娘子不由的就紧紧拉住了秦氏的手道,“母亲,你们可都好?” “都好,都好的。”秦氏这也是头一回嫁女儿,且三娘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纵使之前母女俩时不时会隔着点小心思,可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不舍和思念也总是有的,是以秦氏看着三娘子的眼神就格外的轻柔,“你呢,侯府那里可都还习惯,姑爷对你好吗?” “自然是没有自己家习惯的。”三娘子撒娇的往秦氏的胳膊上拱了拱,惹得秦氏哭笑不得。 和靖安侯府比起来。许府自然是小的多了,两人这不过走了片刻,就到了明月居。 而内屋里头,姚氏、四娘子、五娘子、肖姨娘和赵姨娘都在。再加上熟悉的田妈妈和知画她们,三娘子这才刚踏进屋,眼睛却又红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抹眼泪?”田妈妈见状,连忙上前虚扶住了三娘子,好生安慰着。 “许孝熙,难道那个什么陆什么的欺负你?”四娘子倒是热心的义愤填膺的,可惜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而五娘子也赶紧上前拉住了三娘子亲昵道,“三姐,你别哭,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嫂嫂怀了身孕啦。” 这一时之间悲喜交加的,三娘子也愣住了,连连去看正坐在罗汉床边的姚氏,张了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她嫁人也才三天而已。姚氏这到底是之前保密做得好还是确实发现的太突然啊。 因为五娘子的一句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三娘子脸上的愁云也立刻散开了,连连坐下和大家聊起了闲话。 明月居里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三房搬来帝都,人丁本来就不旺,可之前三娘子没嫁的时候,各屋没事儿也不会全都聚到秦氏这儿来闲聊唠嗑,是以今儿大家也算是借了三娘子的东风了。 这女人们齐聚一堂啊,话题总是断不了的。可是姚氏这会儿是双身子的人了,前后不过只坐了半个多时辰,她就见了乏。说要回屋去歇一会儿。 三娘子见状,暗中冲姚氏笑了笑,然后继续偏头和四娘子说着侯府里的所见所闻。 姚氏呢,也不急,不紧不慢的带着丫鬟回了文墨楼以后坐了一会儿,还吃了一块海棠糕,门口这才有人唱传——“大姑奶奶来了。” 姚氏连忙起了身,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到三娘子在那儿轻喊,“嫂嫂你先坐,先坐!” 姚氏“噗嗤”一声笑了,下意识就伸手拢了拢自己还依旧平坦的小腹道。“放心,你这侄儿乖生的很,若非那天你出嫁以后我吐了两回,许这会儿我都还不知道呢。” “嫂嫂也太粗心了。”三娘子蹙眉,并了姚氏坐下,“自己的身子自己都这么马虎,我这才嫁出去三日,一回来你就当娘了。” “我也吓了一跳呢。”姚氏也是一脸的欢喜。半晌才紧紧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道,“方才那儿都是场面话,现在就咱们俩,你快同我说说。那里如何,二爷待你可还好?” 三娘子闻言忽然忍俊不禁的自顾自就笑了起来。 姚氏一头的雾水,忍不住轻轻垂了一下三娘子猛颤的肩头道,“你傻乐什么!” “嫂嫂这回可要谢谢我。无端就占了二爷一个大便宜。” “什么便宜?”姚氏还没反应过来。 “从前嫂嫂在二爷跟前是小辈啊,虽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可见了面,一声表叔总是要喊的吧。但现在,嫂嫂大可名正言顺的喊他名讳了,这面儿上,他可是你妹夫了呢……” 姚氏闻言,也跟着乐了起来。“瞧你说的,好像真的一样,若回头二爷这么大个人杵在我跟前,那一声妹夫我哪儿喊的下去。” “嫂嫂可以试试。”三娘子冲姚氏挤眉弄眼了一番。两人一并笑趴在了炕桌上,好半天,姚氏才抽了帕子抹着眼角渗出的泪花又问道,“对了,你在侯府这几日,裴姐姐总私下见过好几回了吧!” 可姚氏问完,三娘子就慢慢敛了笑意,然后神思凝重道。“姐姐说起裴姐姐,有件事我倒正想今儿私下和嫂嫂打听打听来着。” “什么事,你说说看,若我知道,定告诉你。”姚氏毫不含糊。 “嫂嫂可知,当年宣岚宣姐姐是真的和二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吗?为何外头都有传,公爹原先是看中宣姐姐做世子夫人的,可是宣姐姐喜欢的是二爷,所以后来裴姐姐才嫁给了世子爷的。” 姚氏啊了一声,脸上神色也是云山雾罩的,并不像是刻意装的不解,“我不知道啊,裴姐姐从来没和我私下说过这些。”姚氏回忆,“你现在也嫁进侯府了,侯府的情况你也知道,当年是宣姐姐先过的门,然后裴姐姐才和世子爷成的亲。外头是有那么些流言,可我觉得都不太可信,你想,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裴府又是什么样的人家,裴家名望不比宣家低,若世子爷是宣家挑剩了的,那裴家怎么会点头把裴姐姐嫁过去,还让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这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第77章 金樽对?地利人和 “嫂嫂说的是,是我糊涂了。”听姚氏这样一说,三娘子也觉得是自己多心。 “怎么了?你无端端的不会问这样的事情,你也不是好打听八卦的人。”姚氏还是了解三娘子一些的,一听三娘子的话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儿。 “也……没什么。”三娘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侯府有些事好像并没有咱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虽对着姚氏,三娘子素来是掏心掏肺的,可是这会儿她也含糊了起来。 “诶……高门大户的,哪座宅子里没些个秘密,只要与自己无碍,那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你如今贵为侯府二少夫人,只要打点好二表……那个,打点好二爷的屋子就成了,其余的能不管就不管,这个道理你总是比我清楚的。” “还是和嫂嫂聊天最为畅快。”三娘子由衷的笑了笑。 姚氏见她眉目略松,自己的心也跟着缓了下来,“以后咱们多写信,也是一样的。” 三娘子应和了一声,忽而又想到了五娘子的事,便拉住了姚氏的手道,“嫂嫂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事儿是不应该再劳嫂嫂操心的,可是五娘子……” “你放心。”姚氏心知肚明,不等三娘子说完就反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的事你别急,左右四娘子还没嫁呢,就算现在沈家的事儿已经定了,可若是有了法子,也是可以反悔的,不过……为何你这么不喜欢沈家?” 从前是为了三娘子她自己,现在是为了五娘子,姚氏几乎是亲眼看着三娘子如何一步一步拒绝沈家的。虽沈家和侯府比起来确实是差了一大截,可江宁是个山多水美的好地方。沈家又多是读书写字的文人,其实若是五娘子将来真的嫁过去,也未必就享不了福。 “因为不值当。”可三娘子闻言,眼神微敛,话里带了凉意,却只是点到为止。 姚氏也没有再追问,两人就又说了一会儿贴己话,明月居那边就来了丫鬟请两人过去用午膳了。 午膳用的简单,不过就是秦氏屋里摆了两桌,大家开开心心的,席间还吃了一点小酒助兴。 用完了膳。三娘子又挨着秦氏坐下,秦氏命田妈妈将欢哥儿带来给三娘子行礼。圆滚滚的欢哥儿这会儿退去了冬袄换上了略薄的夹衫,手脚能活动开了,动作就越发的利索了起来。 一见三娘子,他先是歪头歪脑的看了看,然后露出虎牙“嘿嘿”一笑,拱起了肉呼呼的小手就冲三娘子直拜,一边拜一边还含糊道,“三姐姐可要给我银裸子买糖吃?”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三娘子连连从腰间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塞在了欢哥儿的手中道,“这点用完了回头和你四姐姐讨,就记在我账上了。” “三姐这可是说话算话的,回头我就在欢哥儿这儿当放印子钱了哈。”四娘子见缝插针,顺势还把欢哥儿拉到了身边。 大家伙儿笑声更盛了,可欢闹中,三娘子只感觉自己手腕一紧,她偏头看去,却见刚才还搂着欢哥儿的四娘子不知何时已挨着自己坐了下来,纤细的玉指拉着她的右手腕,二话不说就翻起了三娘子的衣袖。 凝肤如玉的皓腕上,一只翠色玉镯正挂在三娘子的腕节处,不大不小透衬肌肤。 四娘子眉尾一扬,略得意道,“还算你有良心。” 三娘子抿嘴一笑,“你放心,我会一直带着的,这镯子我是真喜欢呢。” 又过了半个时辰,田妈妈来报,说陆承廷来了,一屋子的女眷便心知肚明的纷纷起了身。 四娘子和五娘子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舍,尤其是五娘子,刚才还好好的,这下眼眶又红了。 “咱们多写信,你们要是有信给我,交给嫂嫂就好,她那儿方便些。”宅门里头,已婚的女子比起未出阁的姑娘家总少了些不必要的约束。 两人连连点头,纵然觉得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当下也都隐在了心中,随即一一的相互道了别。 正堂,陆承廷已经进了屋,待三娘子折身回来后,两人又郑重的跪着给秦氏磕了头奉了茶,三娘子这忙了大半日的归宁之行便就算走完了。 送夫妻两出府的是许三老爷和许世嘉父子,一路从膳厅到前门,许三老爷和陆承廷是走在前面的,而许世嘉则和三娘子徐徐的跟在后头。 今儿大半日,三娘子都不曾和许世嘉私下说上一句话,眼下正是极好的机会,三娘子自然是要亲口恭喜许世嘉一番的。 “你嫂嫂也是粗心,自己小日子迟了也不知道,那天你花轿才刚出府,她在文墨楼就吐的稀里哗啦的,屋里的丫鬟也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时都有些傻眼了。”说起那天,许世嘉也是后怕的,“索性后来田妈妈抽空来看了一眼,母亲晚上又命人去请了大夫来把了脉,这才让人放心些。” “真好。”三娘子由衷道,“咱们自从搬来青竹胡同以后就冷清了很多,添丁多福,对咱们家来说都是喜气的。” 许世嘉点点头,目光一敛,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一抹英挺笔直的背影,低头就问三娘子,“姑爷对你好吗?” 三娘子一愣,这是今儿她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第一句是秦氏问的,那里头,多少带着一些场面气,第二句是姚氏问的,个中关心,三娘子心里是明白的,而现在,许世嘉又那么来问一遍,她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暖意。“二爷待我不错。” “我这两年身在官场,虽是个文官,可对姑爷的做派还是有些耳闻的。他威名在外,可为人正直忠毅,是肱骨将才,或许……对内脾气就急躁些,你初为人妇,有些事,当忍便忍一忍吧。” “这是嫂嫂昨儿晚上赶着让哥哥背的话吧。”即便使劲的抿住了嘴,可笑声还是溢出了三娘子的唇齿。 许世嘉闻言,俊逸的脸上腾起了一片微红。“诶,就说这些话本也不是我一个大男人应该说的,婆婆妈妈的。” 第29节 “哥哥和嫂嫂的话我记住了,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在侯府好好的,不光是我好好的,大家也都会好好的。”三娘子说的最后这句话,是抬头盯着许世嘉仿佛透着微光的晶亮瞳仁说的,话虽简单直白,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 目送陆承廷和三娘子上了马车以后,许三老爷和许世嘉很有默契的对望了一眼,然后回身并步径直去了书房。 许三老爷的书房在外院的东边,堂屋不大,可收拾的干净整洁。许三老爷一直爱收藏墨宝,东边的多宝阁架子上垒了好几十卷的墨画,看着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可是今儿一进书房,看到那些平日里多有偏爱的画卷,许三老爷就心情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眉头深锁的看向了这几年浸没仕途而略见心得的大儿子,想了半天还是先开口道,“你说,陆承廷说的是真是假?” “父亲如今在都察院任职,按理说您和陆二爷私下应该是有过照面的。”不得不说,翰林院确实是个磨练人的地方,许世嘉这两年虽清苦了些,可性子却是更加沉稳内敛了,眼下连亲爹的话也不轻易上钩了。 许三老爷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径直摆手道,“哪儿见得着,他有什么案子也不会直接来找我,更何况右佥督御史范维是他的人,一般都是他见陆承廷见的最多。” “那二爷品质官律父亲总应该是略有耳闻的吧。”许世嘉便是咬死了不肯先发表意见。 许三老爷骑虎难下道,“刚毅果断。忠心不二,外界倒多是如此评论他的。” “儿子与他素来不曾有过接触,不过对他的名声也是略有耳闻的。说来奇怪,靖安侯府世子爷是几乎不沾朋党的,可这个二爷,自从踏入官道,就一直是太子爷身边的近臣。”许世嘉慢慢的整理着思绪,有条不紊道,“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大皇子输在生母出身卑微,但贤能有口皆碑。八皇子呢,生母毓贵妃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按说和太子爷生母萱贵妃在宫中的地位那是不相上下的。这储君虽立,但皇后早逝,凤位悬空,也难怪八皇子会按耐不住心思的。” 可是,许世嘉这番话太面面俱到了,说了好像就等于没有说,当下又引来许三老爷叹气连连,“皇上的身子是好是坏太医院对外一直是含含糊糊的,虽每日上朝看着皇上都是精神的,可听圣人说话微虚的模样,中气好像就没有以前足了,且……太医院的人如今是轮夜值守的,十二个时辰,人是不断的。” “那就说明皇上的身子还是不好。”许世嘉追言。 许三老爷点点头,“偏偏太子爷最近动静不大,而且和几个皇子的关系也都不算亲厚,除去太子爷,大皇子是八皇子的人,九皇子这一年和八皇子走的也很近,六皇子是个闷葫芦。可是一胞同出的十皇子倒是个活络的……” “而且后宫也不太平。”许世嘉继续戳亲爹的脊梁骨儿。 许三老爷嘴角抽了抽,差一点就想瞪自己儿子一眼,可却还是先扭头去看了多宝阁架子上的那几十卷墨画,里面八皇子送来的,大皇子送来的,媛贵人送来的……少说也有十来卷。原先他看着这些还觉得有些得意,可现在却只觉得格外的扎眼。 “父亲,二爷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不管如今八皇子在朝堂之上如何风生水起,可太子爷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凤位悬空,毓贵妃和萱贵妃权势之重不相上下,可您想想,后宫三妃,还有一个蕙妃娘娘呢,蕙妃娘娘可是您这刚得的大姑爷的亲姑姑呢!”许世嘉这几句话,算是点在了点儿上。 许三老爷沉默了,第一次觉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树大招风确实是等于找死,当下便郑重的点了一下头,算是首肯了儿子的这一番话,“明儿一早,我就让人把这些东西拿去黑市当了。” 帝都鱼龙混杂,白道黑道皆盘扎于此,西街口的黑市就是个很好的销赃地,官家贵客府中有什么想要出手又想把来龙去脉抹干净的东西,黑市里头找个靠谱的人,出点银子,一定能帮你办的妥妥当当的。 许世嘉闻言,拱手作揖说了句“父亲大人英明”,可终于顺利的惹来了忍了很久的许三老爷的一记白眼! 只是,许世嘉却不为所动,接着开口道,“父亲可能有所不知,如今我能和裴家二位兄长私下交好往来。当年还是靠三娘子穿针引线的。” “三娘子?”许三老爷一愣,忽然有种吾家儿女皆长成的念头一闪而过。 许世嘉点了点头,只挑了重点道,“早年因为祖母的关系,三娘子和曼娘走的就近,再后来,裴家、陆家……她见的多了,眼界自然就高了,眼界高了,看人看事就不浮于表面了。” “三娘子近两年还是沉默寡言的多。”许三老爷仿佛不太认同儿子的话。 “可是之前她为何选择侯府,父亲也是亲耳听到的。”许世嘉觉得,之前三娘子在家中说话是少了些底气,可是眼下,她已嫁进了侯府,陆承廷今日前来又多少表明了一些态度,那么这个时候将三娘子推到父亲面前,是再合适不过了,“父亲别看她年纪小,可是她脑子里却是清楚的,往后,家中有些什么事儿,咱们或许就多了一个商量对策的人。” “三娘子么?”许三老爷还是有些不认同,却又驳不了儿子的话。 “父亲,咱们如今和三娘子,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您想,陆氏家大业大,三宅并府,那里头可不止三娘子这一个媳妇。虽说三娘子不占嫡尊不主持中馈,但咱们家本就是后发之力,起势的晚,三娘子在陆府的名声自然比不过左右那些妯娌,她本就矮了人一截,若再不趁机帮着母家起势。闹到最后,没面子的不就是陆二爷么?” 话虽如此,可儿子这样明着揭自己家的短,许三老爷还是来了气,轻轻一掌就拍在了桌沿边中气十足道,“我如今也是堂堂都察院的三品重臣,她怎么就矮了人一截了?” “咱们家底子薄。”许世嘉继续不客气道,“父亲,如今咱们正好占了地利人和之势,难道您真的要白白浪费了么?” 许世嘉和自己的爹不一样,许三老爷已过不惑,而许世嘉今年才刚满二十,翰林院这条路他才刚走了一个开头,连个中滋味都还不曾尝出来呢。 为官这件事,许世嘉是用了心的,他有满腔抱负,愿尽心效力明君,这翰林院的路才刚开始,天下虽安泰,可朝廷却不太平,用三娘子当初劝他的话来说,既眼前已有了捷径。为何他还要费力绕道呢? 明智之士,当为识时务者,为官为臣,举家大业,已经有太多的事需要他亲自亲为了,而且再过八、九个月,他马上也就是要当爹的人了,他希望在仕途上能走的更远,也能走的更扎实,更相信侯府这棵大树也是不在乎再多他一个撑枝举叶的“自己人”的。 ----------------------------------------------------- 话说,就在许家父子俩独处外书房互袒心声的时候,三娘子却在马车上晃啊晃的犯起了困。 成亲不过短短三日,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少睡了整整三年的觉一样困的紧。 之前还是姑娘的时候,她的作息是非常有序的,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午睡,什么时候点心,妈妈丫鬟也都是掐着点儿伺候的,从来不曾慢过一分。 可眼下刚做了新妇,她的作息就全打乱了,再加上那天被陆承廷折腾了整整一宿。昨儿又同他不冷不热的闹起了情绪,方才再那般费神的和家里人一聊天,三娘子这会儿觉得七魂已经飞走了三魄,看陆承廷的人都重了影儿。 偏那厮中午好像也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车上一股子散不去的酒香味,酒香扑鼻,闻人自熏,再加上马车徐徐,开的平稳不颠,微晃的感觉还有些像摇椅轻摆一般,让人昏沉不清。 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依稀有暖暖的披风罩在了她的肩头,紧接着三娘子感觉自己腰身一紧,身子好像被人扶着躺下了,脸颊所触,似是又软又硬的棉枕,还带着冷暖适宜的温度,三娘子不自觉的就溢出了一声奶猫儿似的嘤喘,然后脑子里就断了片儿…… 可是,这一觉,她却睡的极不安稳。 梦中,她又奔跑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处,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厉风,视线所及,有微弱的烛光在风雨中孤零飘摇,风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夹杂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一声一声,如同刀子一般剜在了三娘子的心尖上,血粼粼的,令人惊恐! 忽然,三娘子觉得有一只略感粗糙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她猛的睁开了沾满薄泪的双眸。双手下意识就推开了逼近自己的那个人影。 “好端端的怎么睡着也能哭醒?”陆承廷的声音从三娘子的头顶传来。 三娘子睁着眼,看着俊容逼近,陆承廷那深幽如墨藻的眸子里透着不解,而她,分明是仰面朝天,正枕在陆承廷的双腿上。 三娘子一惊,下意识侧了头就想撑坐起来,可是谁知她人才刚转过去,目光所及,对上的,正是陆承廷那最敏感的地带…… 那一夜。缠绵至深又格外胡闹折腾的画面顿时涌入了三娘子的脑海中,她眼角还挂着残泪,可脸却“哗”的一下潮红一片,透出了无限春色。 “呵……夫人看来一定是做了什么激动人心的好梦。”陆承廷居高临下,将三娘子的窘态一览眼底。 三娘子紧紧的闭着眼,想死的心都有了,当下干脆也不动了,直挺挺的“躺起了尸”。 结果陆承廷又笑了,“夫人还不准备下车吗,莫非想跟着我进宫?” “到了?”三娘子这才惊讶的坐起了身,发现马车确实已经停了。 忽然感觉到怀中空空的。陆承廷竟有些不太适应,当下就故作姿态的拉了拉被三娘子睡皱的衣摆道,“恩,我一会儿要进宫,若是太子留我,可能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三娘子一听陆承廷晚上不回府,心里念着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脸上却还是故作严肃道,“夫君心系庶务,辛苦了。” “狗腿。”谁知陆承廷竟嗤鼻一笑,伸手一勾。顺势就擦去了三娘子挂在眼角的泪珠,“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明明不是温柔的人,可这话却柔得能掐出水来,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吓得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但陆承廷说完,却和个没事儿的人似的,起身弯腰,先一步跨出了车厢。 侯府门口,早已有小厮备好官马等着陆承廷了,三娘子特意比他慢了一步才出的车门,她以为他应该早已经上马而去,谁知,当她探出头的时候,那官马还在,而陆承廷正直身站在马车边等她。 三娘子一愣,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没吩咐自己,便急急的想踩着脚凳下车,可是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感觉腰间一热,整个人竟被陆承廷腾空抱了起来。 这种下车的“礼遇”是三娘子以前不曾享受过的,当下也觉得是物尽其用,便笑着撑在了陆承廷的胸前,俯身说了句“有劳夫君”。 陆承廷勾了勾嘴角,暗中收紧了指尖的力道,礼尚往来的回了一句“乐意之极”。 其实,两人分明就是在暗中较劲的,但落入了旁人的眼中,却俨然成了新婚夫妻间不碍外人的耳鬓厮磨,惹得边上一众下人纷纷的扭过了头闷声窃笑起来。 三娘子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当陆承廷放下她、蹬上马绝尘而去之后,她才发现周遭几个仆人那异样的神色,当即脸就又红透了大半,然后几乎是逃难一般的提着裙摆飞奔进了侯府的大门。 ☆、第78章 金樽对?不可置信 为钻石过二百加更 刚跑进垂花门,三娘子就看到子佩正站在一颗抽了嫩芽的银杏树下等着她。 三娘子随即缓了步子,一边顺着气,一边微整了整有些松散的发髻,迎了上去。 “夫人。”见三娘子回来,子佩先是恭谨的冲她福了个身,然后便是按着礼数跟在了三娘子的斜后方。 “让你和瞿妈妈查的事查清楚了吗?”今日归宁,三娘子是只身回的娘家,一个妈妈或者丫鬟都没有带。早上出门的时候,陆承廷还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三娘子也只是笑着打发了,谁都没想到。她是特意把人留在侯府办事的。 “查的差不多了。”子佩跟着三娘子徐徐的步子,不远不近的,距离拉的恰到好处。 “大致说一说。”三娘子目不斜视,连头都不曾往后偏一下。 “桃花坞里。除了单妈妈以外,剩下的八个丫鬟全都是刚进侯府不到半年的新人,各屋各房的都有,可是没有一个是先夫人手下的。”子佩回的言简意赅。 三娘子脚步未停。可却明显的放缓了速度,“宣氏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一个都不剩。”子佩肯定道,“瞿妈妈和我还有子衿她们是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开问的,若当中有人撒谎,那左右都是要串通好的。可之前夫人故意做了整整三天的睁眼瞎,屋子里的事儿一件都不曾插手过,那些丫鬟还当夫人是个懒散的,压根没想到今儿我们会来这么一手,所以我想,即便她们有心串通,估计也没那个时间。” “单妈妈呢?”三娘子又问。 “一整天都待在后院里,连午膳都是子衿送进去的。”桃花坞的后院有个偏房,是丫鬟和妈妈们落脚夜宿的地方。 “姨娘那里呢?”三娘子心里琢磨了一番,又问了子佩一句,可是等她走了好几步,却还未听见子佩答话。 三娘子这才好奇的扭头看去,却见子佩竟垂首定在了不远处,一脸的纠结沉凝。 “怎么了?”三娘子提高了嗓音。 子佩一惊,连忙碎步跑到了三娘子的面前,紧紧得咬了咬唇,似酝酿了很久才略见沉重的说道,“夫人,您之前就知道二爷膝下是有儿有女的对吧。” 三娘子一愣,“对啊。到底怎么了?” “您知道二爷膝下有几个孩子吗?” 几个?三娘子脑子“咔嚓”一声仿佛断片儿了,是几个来着……好像真的没人和她说过陆承廷到底有几个孩子。印象中,姚氏和蕙妃娘娘都不曾隐瞒过陆承廷已有子嗣这件事,可到底是几个孩子谁都没有给过她一个准确的人数。 “两……个?”三娘子很不确定。“一个嫡子一个庶女?” 可以肯定的是,宣岚是只生了嫡长子的,但都说陆承廷有儿有女,那还有一个女儿势必是庶出的。 可是子佩却干笑着摇了摇头,一脸苦相,“二爷一共三房正妾,每个姨娘都生了孩子,加上嫡长子昱哥儿……二爷膝下一共是两男两女……” 三娘子只感觉一声惊雷炸开在自己的脑门顶端,让她顿时七窍生了烟。 “四个孩子?”三娘子声音都有些抖了,一半是因为气的,一半是因为怕的。 子佩不由拉住了三娘子的衣袖,生怕自己主子一个激动就冲去了闻雨轩。“夫人您……那个,不然咱们先回屋去缓口气?” “都多大了?”可三娘子却冷不丁的又追问了起来。 “夫人……”子佩左右看了看,两人站着的是回内院的主道,周围时不时就会有仆役经过。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都多大了?”可是三娘子却第一次不顾子佩的隐求,铁了心又问了一次。 “昱哥儿五岁,仪姐儿是庶长女,比昱哥儿小了几个月,贞姐儿今年三岁,最小的是言哥儿,今年才一岁半。”知道三娘子的脾气,子佩不敢再强扭。只能开口答了话。 三娘子转过身,一边迈开了步子,一边努力的平息着自己此时此刻如狂风骤雨忽至一般的心情。 陆承廷今年几岁?如果她没记错,陆承廷正好比她大了十岁。是,若是寻常的皇亲国戚官宦之家,二十几岁的少爷成亲生子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就说许世嘉。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也是马上就要做爹爹的人了,所以如陆承廷这般年纪,前有先夫人,后有几房妾氏,膝下有孩子那是正常的。 可是,不正常的是孩子的年岁和人数! 宣岚比裴湘月早进门,按着昱哥儿的年纪。宣岚应该过门不久就怀孕生了孩子,可为何昱哥儿后面会有个和他只差了没几个月的妹妹?难道……宣岚这个嫡妻,在和陆承廷成亲以后,都不给通房姨娘灌避子汤的吗?难道堂堂宣家嫡出的千金小姐,就不怕有妾氏会把孩子生在她这个嫡妻的前头吗?还是宣岚当时已经做好了拿捏人性命的准备,但凡姨娘怀了身孕,就给人灌滑胎药呢? 但是这样分明也不对,如果宣岚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那昱哥儿后面那三个活生生的庶弟庶妹又要如何解释?宣岚过门才几年,可闻雨轩里住着的每个姨娘皆膝下有子……这其实也并非诡异,但是搁在侯府这样门风严苛的宗族大户里,却不能说不蹊跷。 想到这里。三娘子心下顿时烦躁得如煨了旺火一般,才刚踏入内园的抄手游廊,她脚下的步子就生了急。 这事要问,必须要问,桃花坞里看着清楚明白,可只要留心细探,即便是不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里头的不对劲来。 不是说了宣氏和陆承廷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吗?若是今儿她和陆承廷有这样的感情牵绊,三娘子以为。打死自己也不会把陆承廷一个劲的往姨娘屋里推的。 若说是要肩负为宗族开枝散叶之则,可这样的事儿也不能全靠了二房一门卖力啊?就算世子爷那边动静不大,可侯府里还有已成家的五爷和未娶妻的小九爷,这还没算上另开门的那两家陆府里头的少爷们呢。怎么说也不可能让陆承廷一个人连着生啊? 第30节 若说是宣氏没手腕底下的姨娘们太厉害,又或者是陆承廷本就是个贪图女色胡乱闹腾的人,那就更不对了。宣氏没本事,下头有的是能干的丫鬟妈妈。至于陆承廷……虽确是闹腾了自己一次,可成亲三日了,三娘子就没见过他惦念起闻雨轩里头的人啊。 这心思一起,三娘子就越想越烦躁,步子也就越走越快,结果在她转身出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抹明艳娇柔的身影。 “哎呦……谁啊走这么急!” 轻柔的恼声骤然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不轻不重的冲撞让三娘子也不由自主的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二嫂?” 三娘子定睛看去。对面站着的正是侯府五爷的妻子——宁氏。 宁氏出身锦山名门,是锦州知府宁成康的嫡出千金,锦州地处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辽省,山延千里。水泽十方,也是个宜人兴业的好地方。 十几年前,靖安侯曾奉命去辽省治理疆患,和当时还只是州判的宁成康一见如故,私交结友,是以多年之后才有了五少爷的这段姻缘。 五爷虽是庶出,可成亲以后却顺理成章的接过了侯府租铺和田庄的营生,虽这些年他和仕途官路是彻底的背道而驰了,但却把侯府的另一半生权握在了手中,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第79章 金樽对?一池深水 “二嫂这是去哪儿,走的这样急?” 见三娘子只捂住额头却不说话,宁氏脸上一扫方才的不悦,弯着嘴角便扬起了笑意。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三娘子心中暗惊,不由细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宁氏。 都说北方女子身形要比南方女子更宽而不秀,可宁氏却不是,她骨架不大,个子也不高,身上那一袭金紫木兰青双绣缎裳是收了腰身的,倒显得她玉骨婉约,柔情绰态,如那树梢尖上的柔枝嫩叶一般婀娜多姿。 可是,据三娘子所知,宁氏比自己大了好几岁,而自她进府以来,两人这是第一次私下打的照面,这换做是三娘子,估计很难像宁氏这般,脱口唤一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新妇一声“二嫂”的。 虽然,宁氏的这一声“二嫂”喊的是情理皆合的,可三娘子却还是被她那浑然天成的姿态给噎到了。 “五……宁姐姐……”三娘子特别也想厚脸皮一回,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还是绕了口,“真对不起,方才是我走急了,没撞着你吧?” 宁氏瞳仁一怔,也不知是因为三娘子对她的称呼还是三娘子张口就致了歉,不过她回神很快,眨眼的功夫就爽快笑道,“没有没有,倒是你,这一直捂着额头的,可是撞着了?” 宁氏说着就拉下了三娘子的手,随即“啊呀”了一声又道,“你瞧,真的撞红了。” “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宁氏的自来熟让三娘子很胆怯的就后退了一步,其实她不是胆小的人,可对那莫名其妙热情似火的人却没什么招架之力。 “你今儿不是归宁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见三娘子有意躲。宁氏也不戳破,自然而然的就收回了手继续寒暄。 “是啊,刚回来,去给母亲请个安。”三娘子怕自己笑的尴尬,干脆就正色答了话。 宁氏一听就点了头,“那不耽搁你啦,霁月斋就在前头,别着急,可慢着些走。”她说罢,莞尔冲三娘子一颔首,然后带着随行的小丫鬟就侧身离去了…… 宁氏嘴角的笑意,是一直到她人走出了抄手游廊之后才慢慢隐去了的。 午后风暖,霞光西照。不远处,就是春季侯府中最美的一处盛景——浣莲水榭。只是如今莲花未出,水镜无波,便就多少显得那梅月湖有些冷清寂寥了。 “喜鹊,你可知,咱们侯府的这潭梅月湖,可是活湖活水来的。” “奴婢不知。”换名喜鹊的小丫鬟轻巧的上前了一步,顺着宁氏眺望的目光看向了府宅正中心的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明泽,轻叹道,“奴婢只知,寻常人家若要在府中凿湖引渠,可是特别费银子的大工程呢。” “可不是,有时候费了银子人力。还不一定引得来活水,可是这靖安侯府啊,却是先有湖,后建府的,百年活水,宜人宜物,咱们住的,可是个风水宝地啊,也难怪之前宣氏那么爱在浣莲水榭摆赏花宴了,那儿是风景独好的!” “夫人,那个二夫人方才……也太不懂礼数了,那什么邵阳许家,之前真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呢。”喜鹊是宁氏的陪嫁,宁氏待她是宽厚的,喜鹊跟着过门后,一手打点起了五房内外的琐事,顺理成章的成了一等丫鬟,明着就避开了通房这条不归路。 “她的见识,和宣氏自然是没法比了。”宁氏笑了笑,将被风吹散的鬓发勾到了耳后,目光略沉道,“也亏得那许家是名不见经传的,不然二爷这门亲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其实二爷本身也算是块金字招牌了,五爷如今在外头谋业,说句实话,若到了那些鱼龙混杂的川蜀边境之地,报二爷的名讳可比报世子爷的名讳要管用多了呢。” “二爷是威名在外的。”喜鹊重重的点了点头,五房里头是她的亲主子,主子的事她自然是清楚的。 “可威名在外也没用。”宁氏嘴角一勾,溢出一抹冷笑,“你去外头打听打听,但凡和侯府有些交际的人家,会不会把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其实,发妻先逝开门续弦的男人多了去了,全帝都也不是只有他陆承廷一个再娶的,可是,知道咱们侯府是潭深水的人太多,大家都要仔细筹谋一下,毕竟这是场豪赌,若是赢了,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可若是输了,即便再有能耐,这辈子都只能矮人一等了,那就要和宣氏一样,憋屈终了咯。” “夫人,不是之前有说,先二夫人是气死……” “嘶,胡扯,跟着我这些年,倒越发没了规矩了!”喜鹊压着声音的话才开了个头,宁氏就回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这话也是你能瞎说的?” “奴婢知道错了。”喜鹊连连低下了头,满脸的惶恐。 宁氏顺了口气,又转了目光道,“不管宣氏是怎么去的,如今许氏过了门,成了新的二少夫人,侯府上上下下想把事情捂严实了,许氏进门之前,人都换了整整两拨,宣氏的人之前干净没事的都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出了府,那些要打发要卖的也都弄干净了,老太太也算是下了血本了,咱们五房在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做出头鸟,非但不会捞着半点好处,还会无端惹一身骚。” “奴婢明白,奴婢回去会和院子里的人通个气儿的。”喜鹊心中也生出了警惕。 “且你别看那许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只要咱们二爷喜欢的,以后她说话就会是个有分量的。”宁氏说着,目光微敛,视线定在了不远处半开的那几株芍药上。 芍药花艳,娇中带傲,那风骨,像极了从前的宣氏,美不胜收却柔得筋骨,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想收拢的人心,统统拿下。想当年连她都觉得宣岚这个二嫂是能站在顶上俯视众生的人,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的运气。 好在,老太太心里是有所偏袒的,好在裴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世子爷这口气虽弱,可延得却格外的长,好在侯府是姓陆的,而并非姓宣。 想到这里,宁氏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当年,若非五爷提醒,她很可能就会着了宣氏的道儿。现在细究,也是后怕。 “夫人如何知道二爷喜欢新夫人?”可突然,喜鹊的声音打断了宁氏的沉思,“二爷当年和先夫人在人前也是相敬如宾的,可谁知背后竟……” “你也说了是相敬如宾了。”宁氏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身迈开了步子,云淡风轻道,“相敬如宾和蜜里调油还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许氏,那么小的年纪,今儿这脸上却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头一天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这妆可没那么浓,一看就是为了遮眼下的淤青的,还有,她脖子上的印痕见着了吗?”见喜鹊愣愣的摇了摇头,宁氏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男人用了劲儿啊,女人身上才会有印子,即便扑了粉,时间一长也会落粉而现的,许氏脖子上,可不只一个深印子呢。” 喜鹊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就没了声儿。 宁氏这下才笑了,明朗如月,清秀如水,“害羞什么,若不是我舍不得,你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当了娘了。” “夫人……”喜鹊猛的一跺脚,“您惯会闹我!”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左一右的笑着走远了,周遭,是青涩乍泛的娇柔春景,放眼望去,阖府宁和,人心不动,可宁氏心里却清楚,这侯府,说不定马上就又要开始暗波浮动、众人惶惶了呢! 而话说,当三娘子好不容易敛了思绪走进霁月斋的时候。却发现陆云姗和陆云嫣竟然也在。 不得不承认,靖安侯府的人,那皮囊生的都是格外养眼的。陆云姗自是不用说了,不过才几年不见,三娘子觉得她已是出落的美撼凡尘,婉若天仙了。而一旁的陆云嫣虽比不得陆云姗,可却胜在清辞俏丽,聘婷秀雅,也是美的别有一番韵味的。 见了三娘子进屋,姐妹俩不约而同的就站起了身向三娘子福身问好。 三娘子连连笑道,“不知道两位妹妹都在,是我唐突了。” “二嫂真客气。”陆云嫣抿嘴轻笑,“好像跟个外人似的。” “胡闹。”老夫人听了“呵呵”直笑。“你二嫂才刚过门没几天,自然是拘谨的。” “二嫂以前性子就缓,如今倒是正好治治二哥那个火爆脾气。”陆云姗也跟着偷偷的笑了。 老夫人一听,这才恍然的看着三娘子道,“哦对了,说起来你同姗儿是早就认识的。” “是,母亲。”三娘子友好的看了陆云姗一眼,“以前因着我娘家嫂嫂的关系,和云姗妹妹确实很早就认识了。” “娘家嫂嫂就是礼部姚侍郎姚大人的千金。”陆云姗在一边同老夫人说道。 老夫人点点头,“帝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们姑娘家的圈子那就更窄了,来来回回的总也都是脸熟的。” “既二嫂来了,那我和十妹就先告辞了。”寒暄过半后,陆云姗便主动的拉着陆云嫣站了起来。 待两人走后,三娘子便细细的同老夫人聊起了今日归宁的事儿,也将许三老爷和秦氏的问候悉心传达至了老夫人跟前。她说话不急不缓的,平仄有韵,字正腔圆,倒是意外的令老夫人觉得如同自家闺女一般亲切,不由的就多和三娘子说了一会儿话,是以当三娘子从霁月斋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蒙灰了。 这“今日事今日毕”是三娘子的为妇之道,清笼的天色下,当三娘子回首看着已被霞光吞了大半辉容的霁月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 想到今儿晚上陆承廷不回来。这一会儿她回了桃花坞用完了晚膳,横竖怎么躺都由她自己说了算,三娘子心里就偷偷的乐了起来,脚下的步子自然也就轻快了不少。 可是,当她走出霁月斋的拱门时,前面忽然有人疾步而来,三娘子定睛看去,正是方才她去见老夫人之前打发走了的子佩。 “怎么了?”见子佩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三娘子心中“咯噔”一下,直觉她不会只是来接自己回桃花坞那么简单。 “夫人,几位姨娘眼下都在堂屋里候着您呢。” “候着我?”三娘子微怔,“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怎么劝都劝不走。”子佩也有些着急,这姨娘反客为主的态度也忒明显了点。 “单妈妈呢?”三娘子冷笑,这是摆明了不让她喘一口气啊。 “单妈妈也在。” “是她带的头?”三娘子蹙眉。 子佩连忙摇头道,“不是,单妈妈是后面才赶来的,还一同帮着我们劝了几句,可几位姨娘像是铁了心一样,连哥儿姐儿都带在了身边呢,说今儿无论如何要给您敬茶请安的。” “晚膳摆了么?”三娘子现在还是比较关心肚子问题。 “已经热在灶台上了。” “那走吧,一会儿你让单妈妈把孩子们都带进屋一起用膳,姨娘们……若是她们愿意就让她们先候着吧。”三娘子说完,就笑着稳稳的迈开了步子。 ----------------------------------------------------- 暮色中,偏安一隅的整座桃花坞泛着柔光,仿佛一张古旧的画卷。在时光的打磨中,透出了素雅风华之色。 这桃花坞在侯府的各处楼屋中并不算高,可横开间却很大,长长的屋廊远远看去仿佛一条蛰伏的青蟒一般,伺机而动,静候不躁。 三娘子站在拱门之外,眯着眼静静的盯着目光中的这座精致屋舍,细细的将她这一路走来的那些坚定又重新在心中默念了起来。 侯府不会比沈府简单,这一点她早就有所预料,陆承廷也远比沈初平难对付,这一点她也早就清楚。只是,成亲这短短三日以来,三娘子却不曾后悔过,因为,陆承廷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上一世那么多年来,沈初平从不曾给过她的,那就是——尊重! 其实,要说感情,不管是沈初平还是陆承廷,三娘子几乎是可以一视同仁的,而为人妻子,她也从不在乎夫君的挚爱到底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她到底会不会对夫君付出真心,可是,尊重却是夫妻之间必不可少的! 都说因爱生恨。三娘子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重活至今,要三娘子再回忆她对沈初平到底有多少恨意,三娘子几乎都无从衡量了,好像,这个人,哪怕是今天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都可能连眼睛都不眨一次。就好像上一世,她在沈初平跟前就宛若一粒尘埃一般,他对她,是视而不见,是充耳不闻,他丝毫都不在乎她,那要她怎么去和这样的人谈相互尊重? 而陆承廷不同,三娘子能感觉到他的用心和迁就,他或许不喜欢自己,可在那日三娘子轻斥单妈妈的时候,他即便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曾开过口,这就是“尊重”。仅凭这一点,三娘子就觉得自己不曾后悔嫁给陆承廷。 “夫人,起风了。” 见三娘子驻足良久,感觉到了寒意的子佩想了想还是打断了她的沉思。 三娘子回神,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从容的迈开步子跨进了桃花坞。 暮色升腾,屋内逐一亮起了灯,盈盈灯火中,三娘子登堂入室,目不斜视的只寻了单妈妈的身影看去,将周围纷纷起身行礼的三个姨娘全然当成了空气一般。 “单妈妈。”清朗之音犹如锦瑟微动,冉冉动听,“你带着哥儿姐儿进屋,咱们先用膳。” “夫人……”单妈妈目光闪烁,偷偷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姨娘,忽然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个点儿了,孩子们经不起饿,我小的时候啊,谁让我饿肚子了,我就和谁急。”三娘子这趣打的很灵动,惹的单妈妈一愣。差点以为三娘子是在和她撒娇卖乖,可那语气,却分明是透着不容人质疑的命令。 周围有乍起的喘气声,但三娘子一个眼神扫了过去,在一旁候着的子衿、子若和瞿妈妈她们就上了前,一手一个分别按住了三个姨娘,迫使她们动弹不得。 “欸,好嘞!”想着昨日三娘子当着二爷的面那般直截了当的训斥了自己,再看看眼前这场面,单妈妈自然不敢多生旁念,便利索的张罗了丫鬟把四个孩子陆续带进了屋,空留下了只能干瞪眼、瞎着急的三个姨娘,有苦难言。 而三娘子见状,则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子佩从偏门去了净房,关于姨娘的去留和晚膳事宜,她竟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当三娘子略做梳洗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来到偏厅的时候,黄花梨圆桌上已布好了饭菜,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正扭扭捏捏的坐在桌边,而两个稍小一点的,则被丫鬟仔细的抱在了怀中。 “都先吃饭吧。”三娘子是很想先端着架子和几个孩子假装熟悉一下的,但偏偏她今儿精力消耗过甚,这会儿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实在是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来和几个娃娃较真了。 可是,偏偏就那么事与愿违。 正当三娘子刚刚端起桌上的碗勺,对面就“哐当”一声传来了瓷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儿就闹腾了起来,“我不吃,我要姨娘喂我吃!我不吃,走开!” 第31节 一旁的单妈妈见了连忙上前安抚着,可小男孩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闹腾的更厉害了,险些把桌上的菜汤都打翻了。 “不吃吗?不吃那就站起来看着我们吃。”三娘子慢条斯理的喝了几勺汤垫了一下肚子,然后才抬起了头,刻意板着脸看向了那个男孩儿。 这小小的瓷玉一般的孩子应该就是昱哥儿吧。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修长,在几个孩子里头是最高的一个,满脸的倔强。乌珠一般的瞳仁里透出的全是防人的警惕,看人的目光都是带了刺儿的,好像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害了他一般。 而昱哥儿也是明显一愣,被三娘子那虚张声势的凶相给唬住了。 想这整个桃花坞里头,除了陆承廷,谁都不敢给他这个哥儿脸色看,从来都是只有他蛮横的份,可是偏偏今天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人却这般明着让他罚起了站。 昱哥儿恼了,五官精致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随即他大手一挥,径直就甩了一旁的单妈妈一个耳光。 单妈妈也是一愣,下意识就捂着脸不敢出声。 三娘子见状,顿时目光凝冷的站了起来。声不动怒却寒意乍起的唤了子佩道,“去,把哥儿带到墙角,让他站好。” “放开我!”见有丫鬟上前就钳制住了自己的手,昱哥儿挣扎得喊了起来,“来人啊,姨娘,姨娘……你放开我!” “一刻钟,若是一刻钟以后你道歉了,那咱们就安安静静的把晚膳给吃了,若是你不道歉,那等明儿你爹爹回来,让他来断一断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昱哥儿越是撒泼,三娘子就越是不为所动。 昱哥儿也是蒙了,今儿这个女人不止骂了他罚了他,竟还让丫鬟对他动了粗。无奈他一个几岁的孩子,即便心里火大的要命,可力气上却还是差了子佩一大截,不过挣扎了几下,他就没了劲儿,任由子佩将他带到了屋角,背靠着墙罚起了站。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是不懂,而另一个大一点的姐儿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边慌张的盯着三娘子,一边紧紧的端着手中的瓷碗。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忽然一阵心软,坐下后堆着笑容放缓了气息问道,“你就是仪姐儿?” 小姑娘犹豫的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看站在墙角一脸怒意横生的昱哥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对。” 仪姐儿糯糯的声音,如被人喂了一口糖霜一般,甜得三娘子直想上前捏捏她那粉嫩的小脸蛋。 “全名呢?”三娘子柔柔的又问。 上一世,她怀了身孕之后,就一直想,若是生个女儿,该有多好。可惜那孩子和她一样,是个命浅福薄的。不过……这还没睁开眼就重新轮回了,也何尝不是件好事。 “陆韫仪。”仪姐儿有问必答,回的有条不紊。 “那昱哥儿的全名呢?”三娘子纯粹好奇了。 “陆谨昱,爹爹说,是谨的谨。”仪姐儿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可爱的很。 三娘子了然的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了一旁抱着另一个姐儿的丫鬟问道,“那这个应该就是贞姐儿了?” 那丫鬟连忙起身回道,“是夫人,这是贞姐儿,元月的时候刚满三岁。” “那这个就是言哥儿?”三娘子笃定的看了看另外一个丫鬟怀中那个手上还拿着拨浪鼓的奶娃娃,顿时又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还真的是……一个姨娘一个娃呢,陆承廷也是真能生,宣岚也是真能忍。 因为三娘子开腔作势在前,所以这后半顿的晚膳,一桌子人就吃的格外的“祥和”。 席间,三娘子谨遵“食不言寝不语”之礼,就再也没有和仪姐儿说过半句话。直到用完膳,大家都纷纷搁了碗筷,三娘子才问了仪姐儿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现在在学什么书,琴棋书画针黹花样子可都有涉猎之类的,仪姐儿也回答的有板有眼,就光场面上看,那性子可比昱哥儿要稳重的多了。 问完以后,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顺手就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只浅粉色的绢花珠钗,伸手就插在了仪姐儿的发鬏上,然后说道,“咱们头一回见面,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更好的东西,这支绢钗就先当见面礼了,回头你若喜欢,我再做一支更好一些的送你。” 仪姐儿一听,眼眸微微一亮,好奇大胆的抬头看了看三娘子,忽然觉得她和方才责骂昱哥儿时简直判若两人,当下就微微的垂了眼帘,忍着劲儿冲三娘子福身道,“谢谢母亲。” 仪姐儿这一声母亲,喊的三娘子顿时恍惚得出了神。 母亲吗?哦,好像是的。 是啊,这一屋子四个孩子好像都是要唤她一声“母亲”的,就像她喊秦氏那样,明明隔着血脉,却怎么都砍不断名分。 ☆、第80章 金樽对?我见犹怜 而此时此刻,相较于偏厅里的祥和,这堂屋内的气氛却是阴怨不散张力劲足的。 三娘子进屋以后,就让子衿她们也退了出去,所以这会儿的桃花坞,是正门敞开,夜风尽灌的冷,直吹得三个姨娘缩了肩。 可因为身坐主屋,孩子们又都在三娘子那边,所以三个姨娘谁都没有先发作,每个人都是暗中较起了劲,恨不得有谁先站起来当一下出头鸟才好。 偏,三个人都是沉得住气的,即便冷,即便饿,可都没有先开口吭一声,一个个都坐的端端正正的,垂首凝足,恭敬谦卑。 直到——偏门那边忽然有了脚步声,紧接着,丫鬟们就并了哥儿、姐儿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和悦之色。 为首的宋姨娘见状几乎要站起来了,可她刚感觉心头一松,却赫然发现。出来的人当中,少了昱哥儿的身影。 宋姨娘双眸一敛,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正和丫鬟说话的仪姐儿,厉声问道,“你哥哥呢?” 仪姐儿一愣,正想说话,却忽然感觉手臂一阵生疼,当下就轻呼道,“姨娘,痛。” “你哥哥呢?昱哥儿呢!”可宋姨娘仿佛置若罔闻一般,只不停的摇着仪姐儿问昱哥儿的下落。 仪姐儿被摇得头晕眼花的,刚吃饱的小肚子这会儿只感觉翻腾得难受,而就在这时,单妈妈突然掀帘而出,朗声道,“三位姨娘里面请。” 宋姨娘闻声,一把松开了仪姐儿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头冲,可是跑进了偏厅,她才发现,昱哥儿正好端端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除了脸颊有些透红之外,看着并无异样。 宋姨娘不由暗中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方才垂目向三娘子福身行了礼,而随即的,秋姨娘和顾姨娘也一前一后的碎步而入,一屋三妾,今儿算是全到齐了。 三娘子淡然一瞥,忽然就想笑,好像加上她自己,这桃花坞里的人就正好凑一桌麻将。 “见过夫人。”宋姨娘见人到齐了,便和一旁的秋姨娘使了个眼色,两人恭恭敬敬的给三娘子行了个主仆深蹲之礼,然后等着看三娘子的反应。 三娘子本也是无心为难她们,见状就平静的点头让她们起了身。 而这时,一直站在后头的顾姨娘就上了前,然后喜滋滋的冲三娘子一笑。亲切的对三娘子说了一声——“姐姐好。” 简简单单三个字,尊卑尽显。 三娘子这才定睛仔细辨认了起来,心中顿时一目了然。 为首的宋姨娘,看她这般护着昱哥儿的模样,三娘子觉得她多半应该就是如今唯一一个还留在桃花坞里的宣岚的人。 宋姨娘生的很美,艳若芙蕖,眉目如画,难得的是她的神色中似总隐着一抹“梨花一枝春带雨”般的愁思清苦,柔柔弱弱的很能让人心生怜惜。这样的容貌,若真是宣岚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那很可能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从通房开始做到姨娘的。 这和宋姨娘一比,那后头站着的秋姨娘的姿色就要素雅很多了。可是秋姨娘看着却比宋姨娘要沉稳世故,且身上有一种不愿出头的不争之姿,三娘子猜,她应该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或者可能很早就伺候在了陆承廷的身边,后来抬成了姨娘,所以即便身份变了,可她言行举止间却难掩奴韵。 最后的顾姨娘,倒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顾姨娘的美,却带着一种艳俗之气。透红的宝石耳环,赤金的穿花戏珠步摇,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还没到四月的天气。她已经穿上了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烁烁金银丝线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辉,让顾姨娘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座能走动的金矿一般,透着铜臭的气味儿,财气露得丝毫没有半点遮掩。 而想着方才顾姨娘那一声刻意喊响亮了的“姐姐好”,三娘子便猜都懒得再猜,这个顾姨娘,必定是当年陆承廷用大红花轿抬进门的贵妾。 因为,同为一屋内妾,可地位上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若是丫鬟或者通房出身,抬成了姨娘,则就不能喊正室一声姐姐,而要恭恭谨谨的喊一声夫人,而若是贵妾,则全然能给正室做小,是以顾姨娘这一声姐姐,完全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桃花坞里头的身价的。 “几位姨娘等久了,今儿也太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孩子们都吃完了,你们也别饿着。”三娘子只是想挫挫她们的锐气,却没想着要摆正室的架子给人甩脸色看。 “那哪儿成啊姐姐。”顾姨娘见一旁的宋姨娘和秋姨娘都怔怔的不说话,暗中笑两人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鼠胆子,便直起了腰身上前一步道,“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姐姐敬一杯茶的。” “若你们觉得不碍这天色已晚行礼不吉,又或者不碍二爷这个当家主子未在场的话,你们敬茶,我喝了也无妨。”三娘子轻轻一笑,如月色绮丽。 顾姨娘一愣,脸上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当下有种做贼的反被贼算计了的感觉。 分明,她们来正屋的时候外头天色还亮着呢,分明她们是在等着二爷回来想一起给这个新二夫人试压的,分明……之前都是合计好的呀,怎么这会儿成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在这儿和三娘子斗智斗勇了? 顾姨娘心里一阵冷笑,迅速的偃旗息鼓道,“瞧我这脑子,错过了点儿还让姐姐这样明着暗着提醒呢,那姐姐好生休息,我这就带言哥儿回屋了。” 原来,言哥儿的生母是顾姨娘。 三娘子暗中记下了。 而顾姨娘这一打退堂鼓,秋姨娘也着急了,连忙跟着一并后退道,“天色不早了,贞姐儿也该睡了……那我也先告辞了。” 三娘子一边目送着顾姨娘出了门,一边对着诚惶诚恐的秋姨娘颔首一笑,顺势记下了她是贞姐儿生母的事。 两个姨娘一走。这偏厅顿时显得空了不少,宋姨娘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因为被三娘子拉着的昱哥儿而吊在了半空中,当下根本顾不上顾、秋两个姨娘,只凝着一汪明晃晃的愁绪轻咬着薄唇看着三娘子,静静的等着她先发制人。 可偏偏,三娘子根本不为所动,既不张口说话,也不松手放了昱哥儿。 可怜昱哥儿这会儿正苦着一张小脸眼露哀求般的看着自己,宋姨娘只觉得浑身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强忍着想要上前抢过昱哥儿的冲动,先三娘子一步开了口,“既两位姐姐都走了。那我也不打扰夫人了。”她说着,便一转幽怨的神色,然后柔柔的笑着冲昱哥儿招了招手道,“来,昱哥儿,咱们走吧。” “姨娘先回屋吧,昱哥儿我一会儿会让单妈妈送回去安顿好的。”三娘子面无表情的开了口。 “为什么?” “不要,我要和姨娘回屋睡!” 宋姨娘和昱哥儿的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而感觉到了昱哥儿挣扎的三娘子也顺势放开了本就不曾用上半分力道的手,只平和的低头对昱哥儿道,“你若要回去,那也可以,可只要你这会儿硬着不道歉,那明儿你爹爹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在感觉到了三娘子松手的那一刹那,昱哥儿就已经迈开了步子,可是三娘子话音刚落,他的步子就顿在了原地。 “哥儿犯了什么错,夫人尽管责罚我就好,哥儿身子娇贵,前两日才刚刚大病了一场,夫人还不曾生养过,是不知道养孩子的难处啊!夫人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就好,何苦为难一个孩子。”宋姨娘说着说着,便如梨花带雨一般的哭了起来。 最是怜人珍珠泪,病如西子胜三分。 三娘子发现,宋姨娘哭起来是真的美,比她不哭的时候还要更灵动诱人几分,活生生一个赛西施,若三娘子此时是个男的,面对这样的柔情似水,约莫也会把持不住的。 可是—— “姨娘这样说,是在暗喻我无端找哥儿撒气吗?还是明讽我没有经验不会带孩子?又或者想说我是个性格乖张暴戾,偏爱随便迁怒于人的主子?”既有人爱演戏,三娘子就愿意看,不收银子的戏台子。还能当作饭后的余兴节目,两全其美啊。 “夫人……”宋姨娘一听,眼泪掉的更猛了,“您……您何苦要这样误会我……” “姨娘,你别哭!你这个坏人,你等着,你要和爹爹告状,我也会和爹爹告状的,告你欺负姨娘,把姨娘给气哭了!”看着眼前亲如生母的姨娘当场被三娘子给骂哭了,昱哥儿心里早就烧旺的小火苗顿时就窜了起来,他先是乖巧的安慰了宋姨娘一句。然后就怒目转头瞪向了三娘子,一脸的仇视。 可偏偏,三娘子依然不为所动,只应付的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明儿咱们一起等你爹爹回来。”她说罢,突然的起了身,然后冲一旁的单妈妈使了个眼色后便大跨步的扬长而去…… ----------------------------------------------------- 进了内厢房,三娘子才刚落座,单妈妈就跟着进来请安了。 三娘子心累的连眼皮子都懒得再抬一下,只伸手揉了揉额际,柔声问道,“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回去了?” 单妈妈点了点头。 “还哭着呢?”三娘子只是好奇。 单妈妈又点了点头。 三娘子叹了口气,忽然看着单妈妈道,“妈妈现在知道那日为何我要先同你推心置腹的说那番话了吧?” “夫人……”单妈妈头一次觉得心里没了底,这个三娘子,真的不是个好糊弄的。 “二爷屋里没有以前伺候过宣姐姐的人,我就大胆的推测,妈妈这一路过来,就是专此伺候二爷的。”见单妈妈正定睛看着自己,三娘子便大大方方的抬着头让她仔细瞧着,“妈妈方才也瞧见了,各屋有各事。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妈妈……以后还要事无巨细的和母亲一一汇报吗?” “老奴……”单妈妈向来口嘴伶俐,可现在却被还未满十五岁的三娘子堵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过才短短三日,但是单妈妈已经发现,三娘子和宣岚的处世之道是完全相反的。 宣岚是掌权为尊的典范,所有的事,她喜欢独自掌控,让你往东,你就不要妄想往西,她从不在乎过程,向来只看结果,但凡下人做了什么入不得她眼的事儿。她虽也会按度有轻有重的责罚,可从此以后便也不会再信任那个人了。 所以,如果说宣岚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器,不是白刀子进就是红刀子出,那三娘子就是一碗苦到骨子里的黄连汤,一口下去,让你慢慢的感受那苦到想死的滋味,却依然是云山雾罩的找不着求死之道。而且,单妈妈发现,三娘子做事,好像更在意的是过程,但对于结果,她通常并不太上心。就好比眼下,自从三娘子当着陆承廷的面轻斥过她以后,三娘子就没有再问过她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这也是单妈妈突然在三娘子面前卡壳的原因。 第32节 如果是宣氏,那所有的问题都很简单,一是一,二是二,宣氏想知道什么,被问的人就回答什么,简单直接,大家都能各得所求。可面对三娘子,她若有心绕你,就是真的在绕你。仅凭开头这一两句话,你根本就很难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或者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而单妈妈是吃过一次亏的人,所以这次学乖了,回答问题就变得格外的谨慎了。 当然了,这短短片刻的沉默,不止单妈妈的脑海正在思绪翻涌,三娘子亦然。 不过,三娘子更多的还是欣慰,她欣慰单妈妈到底是侯府的老人了,为仆的门道,单妈妈早已经摸透了,所以这会儿,单妈妈的沉默让三娘子很安心,也所以,三娘子是心甘情愿再次开口的,“妈妈是否心中还在怨那天我当着二爷的面训斥你的事儿?” 单妈妈一愣,又摸不着三娘子唱的是哪一出了,“老奴不敢。” “妈妈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不喜欢妈妈之前做的那些事儿?” 单妈妈没有再回话,她自然是想过的,可却没太想明白。 “先撇开侯府不说,咱们现在就单说桃花坞。我是新妇过门,若没有你们侯府这些知根知底的老人帮衬,这一开始,我就是睁眼瞎,分不清人,辨不清事,自然也就做不成好主子。我呢,自认是没有那个八面玲珑的手腕和本事,但凭一己之力,怕是以后说不定连二爷都伺候不妥帖的。” “夫人有颗七窍玲珑心……” “单妈妈,再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那都是要打磨好久的。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二爷也是,你们也都是,咱们谁都不能保证以后大家住在一起过日子,没个磕碰不顺眼的,没个拌嘴不来气的,若是妈妈你什么事儿都跑去母亲那儿过一遍,你说,这桃花坞的主子到底是我,还是母亲呢?” 见单妈妈微垂了肩颈,整个人似耷拉了下来一般,三娘子又继续道,“身在侯府,各司其职,母亲有母亲要打理的事儿,我也有我要打理的事儿,我能明白妈妈的心思,我初来乍到,难免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母亲心疼二爷,怕我与二爷磨合不顺,是以想着多少知道一些桃花坞的情况,那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妈妈若是把这人之常情当作理所当然,那……我便还是要敲敲妈妈的边鼓的。” 三娘子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的,单妈妈听得明白,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可置气不服的地方,当下就点了点头正声道,“夫人的意思,老奴明白了。” “不,妈妈只明白了其一,却没有明白其二。”三娘子斩钉截铁,“妈妈还是不知道,为何我会先拿了妈妈来试水。” 单妈妈又无从接话了,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才十几岁的新主子的心思仿佛一张触手可及的蛛网,你虽看得见网丝,却看不清这网面究竟有多长多宽,但是它能紧紧的罩住你,让你瞬间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单妈妈忽然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身故作镇定的看着三娘子谦卑道,“还望夫人直言。” “妈妈,侯府里头,不止是桃花坞,各房各屋都住着三种人,一种是主子,一种是仆役,另外一种……就是姨娘。”三娘子思绪遥遥,忽然想到了她在沈家的那些年,“仆人可以当姨娘是主子,但做主子的却不会当姨娘是同类。” 单妈妈愣住了,她没想到三娘子竟会说的这般直接。 “别屋或者别府的太太夫人是怎么对姨娘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为人姨娘,可以不贴心于我,因为姨娘不是专职伺候我的,她们于我而言,像是长居于此的亲客,可以善待,可以示恩,但也可以不用付出真心。可是仆人却不同,主子对仆人,唯有真心,才能换来实意,妈妈你说呢?” 单妈妈心中似忽然被人拿着火光照亮了一般,烫的灼人。她能分明的感觉到三娘子的示好,虽然这“好”中究竟有没有藏什么猫腻单妈妈还不得而知,但是作为半辈子都耗在了这四方见开的小院中的老妪,看到小小年纪的三娘子这般认真的同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时候,单妈妈是动容的。 而三娘子呢,又一次不着急问单妈妈要结果,说完后只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今日这一出,有劳妈妈前后周全打点,妈妈今日不值夜,早些回去吧。” 单妈妈此时脑子里也是闹哄哄的,闻言便颇有些如获大赦的重重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福身告了退。 单妈妈走后,三娘子便起了身,然后冲一直守在门口的瞿妈妈轻轻一笑,温语道,“妈妈,方才我那些话你都听清楚了?” 一石二鸟是个好法子,所以方才瞿妈妈跟进来的时候三娘子特意没有让她出去回避,毕竟就刚才那一番论调,让她再费口舌花心思重新和瞿妈妈讲一遍,说实话,三娘子是想想都觉得费神的。 而瞿妈妈这边,其实早也已经是薄汗浮背了,眼下再一听三娘子这样明着点了自己的名儿,瞿妈妈真的差一点就要跪下了。 看来,娘家太太还是没有彻底琢磨透这个庶出的大女儿,整个许府都当她是无争无欲性子绵柔的主儿,可今日瞿妈妈却亲眼见识了三娘子拿捏人的手腕,真正是七寸擒蛇的刁钻法子。 话说打发了三个姨娘,收拢了两个妈妈,三娘子这天晚上早早的就洗漱完上了床。 虽然是“第二次”成亲了,可是三娘子还是偏爱一个人睡。不过以前,在没经历过那一番彻骨之痛时,她就寝是不点灯的,可是不知为何,重生一次以后,她时不时的就睡不好,噩梦发的也毫无征兆。后来被裴一白逮着吃药,三娘子便谨记了夜宿好眠的重要性,慢慢就养成了点灯的习惯。 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却发现陆承廷不喜欢点灯,非但如此,入夜后,他还喜欢在窗子上挂遮帘,弄得整间屋子黑的完全伸手不见五指,连口渴醒了想要倒杯茶都要靠瞎摸才能喝上。这让三娘子格外的不习惯。 是以当今晚,三娘子拢着喜被,侧头看着案台上那被子佩刻意调微了的烛光时,她便觉得生出了久违的安心,也不知何时,就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 这一觉,倒是安然无梦的,只是奇怪的却是竟越睡越燥热了起来,而且腰间还隐隐有酥麻的感觉传来,一直延伸至了小腿肚,让三娘子卷着被子下意识就想往床里头靠。 可忽然,她只觉得胸口一闷。有冰凉的东西覆上了她的肌肤,挑,逗着,细咬着,带着一点催促她赶紧睁开眼的霸道命令…… ☆、第81章 金樽对?各显神通 三娘子只觉得浑身烫得要命,可偏偏没有盖着被子的脚踝却发了冷。她自然而然的蜷起了腿,却意外的缠上了一副精瘦的腰身。 三娘子猛的睁开了眼,骤然冲入视线的光亮和陆承廷闯入的疼痛感混杂在了一起,让她不自觉的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承廷? 随着陆承廷有节奏的缓动,三娘子瞳仁里聚着的光也一点一点的涣散开了。她感觉自己如同川流上的一叶扁舟,唯有抓紧手中的船撑,才能稳稳的站在舟上不掉入水中,而这船撑,便就是陆承廷精瘦的腰。 “陆承廷,你出、出去……”其实,被这样突如其来闯入的滋味很难受,她的身子本就没有张开,可陆承廷却要的太猛,那种感觉让三娘子觉得既熟悉又害怕,虽然是勾着他的腰,可她这个人却是一直在往外躲。 无奈陆承廷只腾出了一只手稳稳的按住了三娘子的肩头就让她无处可逃。可怜床就那么点儿大,他要钳制她,简直易如反掌。 认清了大局,三娘子就嘤嘤的溢着娇,喘求开了,“难受,你……呃……你出去……” “乖,你都湿了……”可是陆承廷的声音却带了蛊,沾了魅,本按着三娘子肩头的手也松开了,可却不是因为她的求饶而想要放她一马,反而是径直往下一探,肆无忌惮的就在两人欢,爱的地方折腾了起来。 一了老手,一个新人,三娘子哪里是陆承廷的对手,他的顺势逗。弄,让三娘子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感觉都要炸开了一般,只听着耳边那湿湿的欢,爱声,整个人抖得如秋风中挂在树梢的枯叶一般瑟瑟发颤,摇摇欲坠…… 这一闹,待陆承廷折腾完,三娘子也彻底清醒了。 屋脚有一座自鸣钟,钟摆晃动,指针滴答,三娘子裹着被子,带媚的眼角轻轻一扫,心里顿时就来了气。 “二爷不是说今儿晚上留宿宫中吗?”留个鬼,深更半夜,子时尽末,他竟然用这种法子把她给闹醒了,这种时候,三娘子一点都不怀疑他能让每个姨娘都怀上孩子的能力! “事儿办完就回来了,宫里头冷床冷被的,哪儿有自己屋里舒坦。”陆承廷这会儿是神清气爽的,一边说一边顺手扯了件中衣就下了床去了净房。 三娘子见状。心里头的火气就冒的更旺了,可偏偏他是夫,她是妻,夫妻之事,她没办法这么理直气壮的摆到台面上来和他理论,是以这气三娘子就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可是憋着太难受,他回来能闹她,那她要去找谁闹?三娘子紧紧的抓着身上的被子,越想越委屈,结果等陆承廷一身清爽的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走出来的时候,三娘子的双眸已经被自己心里的气给憋红了。仿佛她只要稍微一眨眼,那眼眶里蓄着的泪就能瞬间落在床上。 “弄疼你了?”陆承廷一愣。 他自己也清楚,方才确实是他孟浪了。刚回来还没进屋的时候,他老远就看到了内厢房还亮着灯,他本以为三娘子还没睡,结果进屋一看,却发现她竟和个孩子似的卷着被子侧着身睡得正香。 今儿略微有些回暖,三娘子睡下去的时候脱了中衣,只穿了一件鸳鸯戏水蝶双飞的肚兜,艳色的锦锻衬得三娘子肤若初雪,莹白如玉。竟就这么突然的勾起了陆承廷的念头,又急又快,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来,擦一擦会好一点。”想着第一次以后三娘子主动和他提出要净身,陆承廷便记下了三娘子的这个习惯。 “我自己来。”三娘子声音闷闷的,视线都不抬一下,也不知道是还在害羞还是在生气。 陆承廷见了本想笑,可是想想当下的气氛还是忍住了,只仔细的绞了帕子递给了三娘子。 这一整理,待两人再合衣躺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快睡吧,明儿我下午才出门,早上你能睡的晚一些。”见三娘子“腾”的一下就背对着他转过了身,陆承廷也顺着她的姿势转了过去。 “我卯时就要起,姨娘们要过来请安。”三娘子本不想搭理他的,可想了想,自己这么鞍前马后的全是在给他办事儿,就又赌气的开了口,“二爷也要早起,姨娘们要来给我敬茶的。”使了力气以后就想贪睡,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好事? 这话一出口,两人之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而不多一会儿,三娘子就觉得困意缓缓袭来,她使劲的眨了几下眼,结果还是抵不住倦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过再睡下,三娘子却完全没了一人入眠时的那种放松和舒坦,结果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眼眶浮肿,眼袋沉淤,身上更是又添了不少新的印痕,深深浅浅的看得子佩直缩头。 可三娘子却反而大大方方的在妆镜前直直的坐着,一边任由子佩给自己梳头上妆,一边看了看院子里正在打晨拳的陆承廷问道,“闻雨轩里有动静么?” “有!”子佩编辫子的动作一顿,一脸严肃道,“一大早就有几个闻雨轩的丫鬟来打听二爷的事儿了,见二爷昨儿回来了,闻雨轩那边很快就有了响声,估计一会儿姨娘们就要过来了。” “诶!”三娘子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和子佩商量道,“这两日先多辛苦你们了,桃花坞里留下的人我要一一查过的,能用的不能用的眼下都混在了一块儿,人手还是不足的。可是,要等姨娘这波动静过去了再说。” “夫人放心,我们还应付的来。”子佩点了点头,随即麻利的给三娘子编好了碎发梳好了头,正想用扑子沾些细粉给三娘子遮脖颈上的那些印痕时,手却被三娘子当机立断的按下了。 子佩一愣,却听三娘子苦笑道,“好不容易有点能作证的东西,你可别随随便便给遮了,多浪费。” 子佩顿时听懂了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道。“夫人这法子用的太不上台面了。”到底是自己人,子佩说话也是直接。 三娘子闻言,笑的微大声了些,“不上台面怎么了,法子好用就成。” 可三娘子话音刚落,单妈妈就掀帘进屋正色道,“夫人,姨娘们来了。” 三娘子抬头,冲子佩使了个眼色,子佩便心领神会的伸手抹了一点点红脂涂在了三娘子的唇上,然后便虚扶着三娘子去了正堂。 四月的天还亮的不算太早,眼下刚过卯时三刻,纵使桃花坞的正堂是坐北朝南开的门窗,可这会儿若不掌一盏灯,屋子里也显得有些昏暗。 三娘子走出来的时候陆承廷也正换好了常服从净房的偏门出来,墨发高束,窄衣修身,深邃的双眸里闪着的全是精神奕奕的光芒,看得三娘子也是脚步一滞。 “二爷拳打完了?”怎么这么快?方才他人还在庭院里呢。 “少打了一套,今儿不是她们要给你敬茶么。”陆承廷声色俱淡,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只看着三娘子,一边挽了衣袖一边就坐在了东首的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 三娘子眼神一敛,下意识就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三个姨娘,果然,是神色各异的。 好吧,既然他想让她来当箭靶子,那当就当吧! 三娘子心中是坦然的,毕竟打从踏进侯府的那一刻起,她就从不曾想过要和陆承廷这屋里的几房姨娘深交结情的。就像她昨晚和单妈妈说的那番话一般,三娘子始终觉得,姨娘和正室能和平共处,却无法做到真正的情同姐妹。 远有自己的生母林姨娘,近有沈初平的爱妾苏小莲。她们一个忠心为主丧了性命,一个满心压妻反客为主,若是换成以前,三娘子或许会生出悲悯和憎恨,可是现在,她既不悲,也不恨,因为她看懂了这是姨娘们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怨不得旁人。 毕竟,一入侯门,即没了退路。不管是姨娘们还是自己,这辈子要依附的就只剩下陆承廷和己出的孩子了。所以,三娘子想,只要大家在场面上都是平平和和的,那对于姨娘们,她大可以不用像管教下人那般伸手扣得死死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由又打量了一下陆承廷,这剑眉飞扬、面庞俊逸的男人的身上,有着世家少爷不多见的那种凌厉英气,隐没在举手投足的眼神和动作中,多一份则煞,少一份则阴,而陆承廷确是匀得正好,这便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尤为威风凛然,丰姿奇秀。 只这一眼,三娘子忽然又同情起了眼跟前的三个姨娘来。 诶,都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纪,要的多,渴望的多,想的更多,偏陆承廷就一个,也不怪她们这般挤破了头想要在他跟前露脸作态。博个长久的念想了。 “夫人这一直看着我,可是有什么话想私下同我说?”感觉到了三娘子那带着异样的目光,陆承廷就笑着迎上了她的脸,神色挑逗,语调暧昧,用心做足了戏。 三娘子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唇角,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有让子佩给自己上些粉了。因为,很明显,有陆承廷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儿陪着她演戏,分明就比她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痕还要有说服力嘛…… 因为陆承廷一句半调侃半认真的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混杂了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不过很快的。端着热茶进屋的单妈妈就打破了堂屋里的僵局。 热茶敬奉,妻尊妾卑。 依次喝了三个姨娘敬上的热茶,三娘子又当着陆承廷的面说了几句“共侍夫君、和悦相处”的场面话,这礼就算是成了。 就和当初她去给宣氏的牌位敬茶奉香一般,高门大户中这样的虚礼多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想姨娘们昨儿费了那么大的劲,最后也不过就泯在了三娘子咽下喉的几口清茶中,也是令人唏嘘的。 而这边,见三娘子已经盖上了茶碗将瓷骨杯盏递给了单妈妈以后,陆承廷就“哗”的一下起了身想回屋,可还不等他迈开步子,坐在一旁矮杌子上的宋姨娘就楚楚动人得跟着站了起来,一双剪水秋眸里盈着的全是明晃晃的倾羡之情,“二爷,昱哥儿一早就知道您回来了,想一会儿过来同您说说话。”宋姨娘的声音,宛若扬琴拨弦,和昨晚那略显尖锐的嘶喊截然不同。 三娘子愣住了,同一张面孔,不同的展现,像极了当年时时刻刻都晃在她眼前的苏小莲。 这样的女子,喜欢以柔弱傍身。用温情为刀,一寸一寸的剜着自己的骨血,将所谓的真情切意全部呈在所爱之人的面前。当年的沈初平,是感动的一塌糊涂的,似乎全天下,只有一个苏小莲才是他想揉进身子刻进骨子里的挚爱,而其他的人,全成了荒谬。 三娘子顿时很好奇陆承廷的反应,便转了头大大方方的看去,可谁知,陆承廷竟也正盯着她。笑的格外的如沐春风。三娘子心下一愣,一股不详的预感顿时浮上了心头。 果然,陆承廷不过就眨了一下眼,便转过头看着宋姨娘开口道,“我听说,昨儿晚上昱哥儿闹了些动静出来?” 三娘子顿时回头去看单妈妈,可单妈妈也是一脸惊讶的冲她直瞪眼。 不是单妈妈,那是谁?不过很快的,三娘子就冷静了下来。 本来昨儿晚上堂屋和偏厅里就全是人,而这整间桃花坞都是陆承廷的,他要安排一两个眼线。那一点儿都不奇怪。 可是,三娘子在意的是,陆承廷这句话,分明又是在往她身上泼脏水。 三娘子刚这样想着,就感觉面前有两道直恍恍的眼神盯着她,她定睛看去,宋姨娘的墨瞳如水,分明已经没了方才的婉约柔媚,透出的全是寒意和森冷。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秋姨娘和顾姨娘并了周围的几个丫鬟都聪明的垂下了头,而明知陆承廷和宋姨娘都在等她先开口说话。三娘子偏就稳坐泰山似的不出声儿了,顺势还又从单妈妈一直端着的托盘内重新端过了热茶,徐徐的喝了起来。 第33节 嘿……陆承廷剑眉一挑,心里来了劲。 是啊,眼前端坐着的这个小小的、碧玉瓷器一般的人不是宣岚。今日若换成宣岚,遇着宋姨娘的央求,她是一定会帮衬着宋姨娘来和自己说好话的,若遇着其他两个姨娘呢,宣岚要驳也是当场驳的痛快的,八面玲珑的作风,翻云覆雨的手腕。宣岚的主子做派,是自小耳濡目染、渗在骨子里的。 可是偏偏如今那位置上,坐了一个三娘子。这是个惯会退避三尺静观其变的主儿,什么事儿,似乎只要她拿捏不准了,那要三娘子开一个口,真的是有些难。 “夫人没什么要说的吗?”陆承廷忍了忍,却忍不过三娘子的好耐心。 三娘子这才佯装惶恐的抬头看着陆承廷道,“二爷要我说什么?” “夫人,您昨儿无故责罚了昱哥儿,一桌子的孩子。仪姐儿他们都是用了膳饱着肚子回的屋,唯独昱哥儿,回去的时候却一直红着眼睛喊肚子饿……我……我竟才知道他连晚膳都没有吃一口。”宋姨娘鼻子嗡嗡,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的往下落,滴在微凉的金砖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吧嗒”声。 “嗯……”三娘子知道宋姨娘这才只是开了个头,便面色无波的应和了一声,也顺带示意她可以继续。 宋姨娘愣了愣,心里忽然就没了方向。这擂台应该怎么往下打啊,和她之前计谋的完全不一样啊? 原本她进屋以前,就已经打听好了。陆承廷是昨儿过了子夜回来的,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屋子。虽只有小半个晚上,可想着之前三娘子确之凿凿的告诉昱哥儿会把他闹脾气不肯道歉的事儿告诉陆承廷,宋姨娘就笃定这一早,三娘子是已经告完了状的。 被人捷足先登其实并不可怕,宣岚曾经告诉过她,这世上的事,只要有嘴用心,黑的就能说成白的。 而且,昨儿晚上三娘子责罚昱哥儿是真,没有让昱哥儿吃一口饭菜也是真。这刚来的继母,就这般容不下宣岚的嫡子,宋姨娘觉得,怎么着都是她和昱哥儿占了优势的。 所以她才会挑起了事头,等着三娘子来接招。只要三娘子一接招,宋姨娘就能顺势将什么心比针小啊,无故迁怒啊,故做姿态之类的骂名套在三娘子的身上。这样一来,即便她和昱哥儿可能也要听陆承廷两句骂声,可是三娘子也别想能风光艳丽的全身而退。 但结果……宋姨娘没料到,三娘子竟会是个不接招的! 这斗嘴成对。唱戏成双,明争暗斗这种事儿一个人哪里能全揽下来的? 宋姨娘忽然有些慌张了。 敌动我动其实很简单,她做多了见招拆招的事儿,说实话,三娘子这种年纪的,宋姨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可敌不动我动却有些难度了,宋姨娘压根就不清楚三娘子的底线和底牌,这要她如何先发制人? “夫人是当着二爷的面承认了昨儿晚上没有让昱哥儿用膳了吗?”但话都已经被自己挑起了头,宋姨娘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闹了。 “那……不知道宋姨娘到底想说什么呢?”三娘子缓了口气,眉眼弯弯的看着人见人怜的宋姨娘,忽然发现,应对这个姨娘,若用她以前常拿捏四娘子的方式,或许效果也能出其不意。 “什么……什么说什么?”宋姨娘有些接不上嘴了。 对啊,宋姨娘和四娘子有些像,都是挑事儿的时候胸有成竹,可一旦自己不接招了,就容易自乱阵脚。说简单了,这样的人其实是越挫越勇的性子,遇强则强,遇弱就会变得没了辙。 可是大多数的主子在奴才或者姨娘跟前,都是不甘示弱的。主子示弱,一则没尊,二则没脸,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就都是别人的笑谈。 可是,遇着三娘子,却是不怕的。 尊严和脸面算什么,她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光着身子,血流不止,躺在冰冷如窖的产屋里,什么尊严。什么脸面都没了,如今她若再怕这些虚无的东西,岂不是可笑之极么! 这样一想,三娘子眼底的笑意就更盛了些,“姨娘方才不是说昱哥儿想爹爹了,想过来见见二爷么?正好啊,二爷早上休息在家,下午才要出门办事,昱哥儿随时都能过来。”见宋姨娘怔怔的看着自己,三娘子又故作愁虑道,“可姨娘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了昨儿晚上我没给昱哥儿用膳的事,我也奇怪了,姨娘是后来才进的偏厅,之前发生了什么姨娘都清楚吗?还是昱哥儿回去同姨娘说了?” 诶,想之前,她用同样的法子都和四娘子暗斗了好几年了,四娘子那会儿还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呢,比她这个庶出可要尊贵不少,她那会儿都没怕过四娘子,一个一眼看去就知道被宣岚宠坏了的姨娘,三娘子即便想认认真真的放在眼中,都觉得有点自掉身价。 “我……昱哥儿同我说的,他说夫人您没有……” “昱哥儿只和姨娘说我没有给他饭吃,那昱哥儿有没有说为什么昨儿晚上四个孩子都在,可仪姐儿她们都是热汤热饭吃的饱饱的,偏昱哥儿是饿着肚子回的屋呢?”三娘子忽然没了耐性,拔高了声音就站了起来。 她心里清楚,可怕的当然不是区区一个只知道娇滴滴抹眼泪的宋姨娘,真正可怕的是宋姨娘背后的昱哥儿。 小小的年纪,对她这个新进门的继母充满了敌意,但偏他身份尊贵,若三娘子随意拿捏他只会招人话柄,可若不拿捏,三娘子敢保证,不消几个月,昱哥儿就能堂而皇之的爬到自己头顶上去。 即便她从来没想过要和昱哥儿之间如亲骨肉那般母慈子孝,可让一个孩子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三娘子也是不愿意点头的。 “哥儿……”宋姨娘支吾了,因为昱哥儿确实没说。 “哥儿没说是吗,那二爷知道吗?”三娘子忽然转了话锋,一屋子人的视线就这样顺着三娘子抬头的姿势全都齐刷刷的看向了陆承廷。 ☆、第82章 金樽对?童心有忌 @地呢猫,你懂得…… 陆承廷嘴角一抽,瞪了三娘子一眼,视线中透出了耐人寻味的深意:什么意思,想找茬? 三娘子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了回去,只差认真点一下头了:是啊,二爷为人父为人夫,怎能光看戏不上场。 “咳……”实在是站着太尴尬,陆承廷佯装轻咳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哥儿昨日是不是冲撞你了?” “看来二爷的耳报神办事不严,二爷以后还是换个人传话吧。”三娘子来了火气,说话就不那么动听了。“昱哥儿若昨晚只是冲撞了我,那就是小事,小孩子闹脾气也是常有的,我即便没有生养过,看也是看惯了的。”这句话,三娘子是说给宋姨娘听的。 见宋姨娘忽然就低下了头,三娘子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道,“可昱哥儿昨晚反手就给了单妈妈一个嘴巴,二爷,动嘴和动手,我以为,这可是有区别的。” “夫人……”单妈妈当不起这样的前锋。她心里太清楚了,昨天晚上,当着她的面,三娘子对昱哥儿这个耳光是只字未提的,可现在一开头三娘子就把她带了出来,这,分明就是准备好的。 可三娘子转头就看了单妈妈一眼,单妈妈便立刻噤若寒蝉了。 “是,昱哥儿可以是无心,但无心之罪也要罚,二爷可以去问问哥儿,又或者昨儿在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大家都听到了,我和哥儿说,只要哥儿道歉,这事儿就翻篇了,可哥儿低不下这个头,不仅不乐意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是哪儿,堂堂的靖安侯府,哥儿的教养竟还比不上我们寒门许氏一族?在我们家,打小,不管是谁犯了错,大哥哥也好,我也好,妹妹也罢,母亲一声令下,我们谁都不敢反抗,是错了就要认,认了就要改,这个就是亲威之理,二爷难道不知道吗?” 见陆承廷此时此刻脸上已笑意全无,三娘子知道她已经狠狠的踩到了陆承廷的底线,便见好就收的转而看向了开始瑟瑟发抖的宋姨娘道,“姨娘护主心切我能明白,可是姨娘好歹也是长辈,比昱哥儿更能明辨是非,姨娘若只是一味的偏袒,到头来只会害了哥儿。” 单妈妈静静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本来还想着到底事关自己,她或许应该站出来出个声儿缓和一下屋子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是一听三娘子最后说的那句话,单妈妈顿时就收回了念头。 三娘子和宋姨娘说“护主心切”而非“护子心切”。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三娘子,是个厉害清楚的,宋姨娘是彻底小瞧了她了。 一个敬茶的闹剧,终于在陆承廷夫妻并肩出门要去霁月斋给老夫人请安的当下才收了场。 三个姨娘退出屋子的时候,脸上神色自然千差万别。宋姨娘是一如既往的抹着清泪红着眼睛出去的。秋姨娘则眉头深锁,低垂着脑袋,活像做贼的怕被人逮到的模样,而顾姨娘,依然穿的花枝招展,依然的玲珑心巧,走的时候,她还不忘和单妈妈她们打了个招呼,那笑容,三娘子看得出,是打从心底的愉悦而显的。 待三个姨娘走了以后,夫妻俩也出了园子,春染沐晨,朝雾翻腾,各屋的小厨房已生起了灶火,袅袅炊烟破囱而出,瞬间和周围那些稀薄未散的雾气融在了一块儿,左右难辨。 春露清甜。花香隐隐,三娘子一扫刚才在屋子里的那股子浊气,当下不由就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顿时只觉心旷神怡,令人舒爽不已。 “一大早就吵架,一会儿去母亲那里多吃点。补补气。”可冷不丁的,陆承廷那压着嗓子的声音就顺着周遭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传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三娘子没想到陆承廷会先和自己说话,毕竟刚才出院子的时候,他那张俊脸沉得都快黑成包公了,她顺势就吓了一跳,连忙碎步闪到了一旁,扯了嘴角干笑道,“夫君先走。” “你……”陆承廷心里是有气的,可也是五味杂陈一时半刻理不清思绪的,“昱哥儿出生以后,宣岚的身子就不大好了,也是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的病根。药吃了却补不进筋骨里去,宣岚知道自己定是活不到昱哥儿长大成人了,那两年对这个孩子就是极宠的。” 三娘子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提起宣岚,脚下步子不由就慢了一拍。 “宋姨娘是宣岚的陪嫁,好像也是宣岚千挑万选的人,之前也是良籍出身的。后来父亲犯了罪,进了教坊司,宣岚……当她是妹妹,两人感情很好。宣岚走了以后,母亲本来想把昱哥儿带过去养在跟前的,可是昱哥儿不肯。哭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由宋姨娘带回来了。” “可我听单妈妈说,昱哥儿是单住一间的,没有住在闻雨轩里啊?”三娘子问。 “是单住的,不过是挨着闻雨轩的……” 三娘子了然,那也就是说还是住在一起的,“其实这样不好。”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直言道,“到底是尊卑有别的,姨娘再亲,那也只是姨娘,可昱哥儿却是二爷的嫡长子。我们家。别说是姨娘了,就是我们做妹妹的,闲来无事想让大哥哥偷懒陪我们玩一刻钟,母亲都是要不高兴的。” 三娘子这说的是大实话,秦氏纵使有不好的地方,可是对许世嘉的管教。却是一等一的尽责。 所以俗话有云,宁可死了富贵爹,也不能没了要饭娘。这句话套在昱哥儿身上,正好。 管教哥儿姐儿的事,虽然是爹妈一起要担当的,但在孩子小的时候。母亲要操心的事儿远远比父亲要多的多。 可是,桃花坞的女主人没了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屋子里的琐事能做主的没几人,三娘子可以想象,陆承廷忙于政务。时不时就留宿宫中,只要昱哥儿没病没痛没闹出人命,那平常管教他的多半就是宋姨娘了。 可……老夫人真能放心吗? 三娘子能想明白陆承廷这条线,却想不通老夫人这条线。 昱哥儿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子,孙子没了娘,按说隔代亦亲。长辈都会舍不得的,更何况,世子爷那里孩子还没个影儿呢,如果三娘子没猜错的话,昱哥儿就是老夫人的嫡长孙呢。堂堂侯府的嫡长孙,让个名不见经传的姨娘带着,这话,好像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吧。 谁知,三娘子刚想完,陆承廷就把担子和个球一样抛给了三娘子,“是啊,和姨娘住在一起终归不好,这不好在,你来了。” 三娘子只感觉心都漏跳了一下,“二爷真抬举我了,我小小年纪,昱哥儿又……”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屋子里头是一潭深水,你若不愿意嫁,我可以成全你,可是是你亲口拒绝我的。”陆承廷嘴角弯弯的打断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三娘子不由的牙根直痒。 “二爷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三娘子知道该来的躲不过,可是挣扎一下还是必要的,“二爷就不怕我把孩子给带坏了?毕竟。昨儿晚上我是真的没给昱哥儿用膳的。” “你不会。”谁知陆承廷竟头一次斩钉截铁的摇了头,“我认识的许孝熙,心高气傲,会和天过不去,和人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却不会为难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的话,带着蛊惑,似一阵风,轻轻吹开了三娘子心上的蒙尘,分明并非深情,却让她觉得神思俱散,视线不由自主的就飘向了已经迈开步子走远了的陆承廷。 为什么,要好像说的很了解她一样,为什么要这么笃定她就不会下手害了他的儿子,为什么,他能这样坚信她可以胜任继母这个角色? 他是在赌自己的眼光还是在赌她的人心?三娘子忽然不懂了。 想那整个桃花坞,纵使还有很多她弄不清的事和弄不懂的人。三娘子都不怕,因为那些不清不楚迟早有一天是会水落石出的,可陆承廷,三娘子却怕了。 这个男人藏的太深,欢爱时是一个样子,生气时是一个样子。认真时是一个样子,现在,竟还装出了一副很了解很相信她的模样,三娘子不懂,到底哪一个才是陆承廷的真面目。 “二嫂,怎么站在这儿吹风,二爷好像已经走远了。”一记轻唤忽然打断了三娘子的沉思。 她惊觉抬头看去,迎面而来的确是五爷陆承恩和宁氏。 两人今天穿了深浅不一却同色儿的衣裳,陆承恩是一袭灰蓝色的对襟长袍,腰系玄带,边挂玉坠,神色舒朗眉目清悦,见了三娘子,马上客客气气的喊了她一声“二嫂”。 一旁的宁氏今儿是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立领绣刻云纹广袖双丝褙子,下面衬了条粉色的散花如意云烟裙,乌髻高盘,斜插了一支水晶步摇,笑语连连的时候步摇微颤,曳曳生辉,倒显出了宁氏的风情万种。 三娘子笑着和两人互换安好,垂目的时候,视线正好落在陆承恩和宁氏相携的双手上。 十指紧扣相合欢,如影随形与人共——这,应该才是夫妻间应该有的相爱模样吧,而她和陆承廷,最多也只能算是共室一居的……同伙吧? ☆、第83章 金樽对?人心浮动 而就在陆承廷和三娘子去霁月斋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三个姨娘也各怀心思的纷纷回到了闻雨轩。 宋姨娘是从正堂一路哭回自己的屋子的,可是当她一进门,见了急急迎上来的丫鬟彩衣,宋姨娘的泪竟奇迹般的止住了。 “姨娘,如何?”彩衣问的隐晦,可眉目间却闪着蠢蠢欲动的情愫。 但宋姨娘却微微的摇了摇头,先问道,“哥儿呢?” “哥儿在后院和仪姐儿踢毽子呢。”彩衣指了指南窗外。 宋姨娘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彩衣,那个许氏,我们低估她了。” “啊?”彩衣一愣,连忙扶着宋姨娘先落了座,然后不解的问道,“今儿姨娘吃了亏吗?那个许氏,看着年纪小小的,我私下偷偷打听过,她好像还没满十五岁呢,如何能拿捏住姨娘?” “不,也不是拿捏我。”宋姨娘有些烦躁,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就是顺不过气来,“只是很奇怪,二爷竟信她。” 对!直到现在宋姨娘才仿佛恍然大悟了起来,陆承廷愿意相信许氏,这才是她今儿早上在堂屋那里败给了许氏的症结所在。 彩衣一听更惊讶了,“啊?姨娘说的是二爷吗?”见宋姨娘点了一下头,彩衣便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以前先夫人的话二爷都不曾全信了过去,那个许氏,竟这样厉害?姨娘,那怎么办?如今哥儿是已经明着和新夫人闹的不愉快了。” 听彩衣这样一说,宋姨娘心里也没了底,不知这最开始她决定让昱哥儿走的路到底是对还是错,“不愉快就不愉快了,反正哥儿确实也不喜欢那个许氏。” “可……”彩衣偷偷的看了宋姨娘一眼。略有焦虑道,“仪姐儿好像很喜欢许氏?” “哼,不过就是个赔钱货。”宋姨娘一听就发出了一阵嗤鼻的冷笑,“如果她够自知聪明,真能讨了那许氏的欢心,以后她的嫁妆或许还能丰厚些,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彩衣心中“咯噔”一下,看向宋姨娘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然了,“姨娘,仪姐儿乖巧听话,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诶,不提这孩子了。”听着彩衣满口的“仪姐儿”,宋姨娘不耐烦的伸手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嗔然道,“之前祠堂的那件事儿,你确定捂严实了?” 第34节 彩衣点点头,“您放心,左右都是我一个人打点的,看祠堂的冯妈妈可是我的亲表姑,她怎么也不会把我供出来的,而且现在也没人在查哥儿闹肚子那件事。” “不不,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个许氏脑子转的快,我今儿是差点就着了她的道,以后对着她,咱们可要一千个一万个当心,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我倒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哥儿。”宋姨娘说着又往南墙那儿看了看,窗子口,隐约能看到正在和仪姐儿踢毽子的昱哥儿的灵动身影。这两年,昱哥儿个子窜的很快,如今隔着窗棂,都已经能看到他的衣襟了,宋姨娘是越看心越软,越看越欢喜。 可忽然,彩衣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飘思,“既那个许氏这么难对付,姨娘您看,咱们要不要让亲家太太来一趟?” “现在吗?”宋姨娘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太早了,她过门这才几天啊,若是现在就让宣家的人过来,也太明目张胆了,老太太现在可还忌讳着咱们二房呢,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还是姨娘考虑的周到。”彩衣诺诺的点了头。看了宋姨娘一眼以后张口欲言,可终究还是没再出什么声儿。 而几墙之隔的另一间大屋子里,顾姨娘却一边摘着自己满头满脑的首饰,一边沉着声音和贴身丫鬟银秀絮叨开了:“是个聪明的主儿,几句话就把宋如月给唬住了。” “真的?”银秀一听便瞪着八卦的眼睛小声问道,“宋姨娘又哭得梨花带雨了吧?” 顾姨娘睨了自己的丫鬟一眼,摆出了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来,然后取下了挂在耳垂上的那对沉甸甸的金镶东珠耳坠,“咚”的一声随手扔在了妆镜台上,揉了揉耳根道,“不过你别看宋如月今儿是吃了憋,但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其实,整个桃花坞里头,住的都不是好惹的主子。 顾姨娘想着,视线左右扫了扫,西边的秋雁秋姨娘,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可其实肚子里都是文章,而东边的宋如月,面上是个柔弱似水的,可骨子里却比谁都烈。 “姨娘就不用参和这趟浑水啦。”银秀闻言,一边端上了一早熬好的莲子羹,一边揉着顾姨娘略显僵硬的肩背贴心道,“之前先夫人在的时候一直防着姨娘,姨娘就装充耳不闻,不也这么过来了嘛。好在上天保佑,老天爷啊还是有眼睛的,知道姨娘是个面狠心善的,所以给姨娘送来了言哥儿。” 一听银秀提及言哥儿,顾姨娘那张浓墨重彩的脸顿时就温柔了起来,目光中透出的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母爱,“你说的对,我如今还求什么呢?我都有了言哥儿了!这以前是如何过日子的,我现在还如何过日子,不过就是换了个主子罢了,许氏到底还是年轻的,我呢也就是想太太平平的,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咯。” “不过……”银秀忽然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如今的二少夫人会不会插手二爷屋里屋外的账本银子呢?” “你还担心这个?”顾姨娘笑银秀小题大做,“以前宣氏在的时候,每每和二爷论起这个,哪一次不是吵架收场的?宣氏这样的人都没能插手二爷的银子,区区一个许氏,就更难沾着里头的门道了。” “要不,咱们还是去和小路子说一声吧,免得有什么情况,姨娘还被蒙在鼓里。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新二少夫人好像现在已经把单妈妈给收拾服帖了呢。” “你怎么知道?”顾姨娘咽下了刚入口的粥。手捏着勺子就定住了。 “姨娘还不知道吧,单妈妈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去过老夫人那儿了。” “当真?”顾姨娘心里一惊,忽然觉得银秀方才的顾忌很有道理。 “自然当真。”银秀肯定的点了点头,“霁月斋那儿都让小丫鬟来打听了,可单妈妈都没有和人家打个照面。” 桃花坞大大小小也就这么几间屋子,之前清了一波人出去,上头又暂时没有主子压着管着,这院内外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的只要有心,就绝对能打听到一二。 “哎呦,这可是明着在站主子的队了呀。”顾姨娘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立刻冲银秀说道,“那事不宜迟。你下午就去和小路子通个气,下午二爷要出府,正是传话的好时候。” 而与此同时,刚回屋不久的秋姨娘这会儿正抱着已经喝了小半碗粥的贞姐儿一边蹙眉凝思,一边唉声叹气。 “姨娘,今儿早上可都安好?”婉儿是当年秋雁从通房抬成姨娘以后陆承廷特意从外头给她挑的丫鬟,干干净净的身世,对桃花坞的事儿摸的也不清,只日日尽心的把她这个姨娘当个主子一样伺候。那时候秋雁就知道,陆承廷是个念旧情的,所以她这辈子也是死心塌地的了。 “早上……就宋姨娘闹了一下……” “姨娘。”婉儿一听就蹲下了身子半跪在秋姨娘的跟前认真道,“您之前就说过,这辈子,只要姐儿好了,您就安心了。从前先夫人在的时候,咱们那是没办法,先夫人疼宋姨娘,咱们只能看着宋姨娘的脸面过日子,可是现在……主子换了,人心就变了,您……可不能在关键时候犯糊涂啊!” “我知道,我知道!”这几年,婉儿对她不可谓不亲,婉儿不过小了她几岁,身世可怜,姿色平平,当初两人虽名义上有主仆之分,可私下却是一见如故的。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了,秋姨娘侧身看着睡在贵妃榻上的婉儿,心里总觉得还能生出一些暖意来。她从来都不奢望陆承廷对她会有什么儿女之情,所以当年她得知自己怀上了贞姐儿的时候,是几乎喜极而泣的。 贞姐儿是上天赐给她最好最珍贵的礼物,即便这个孩子将来对陆承廷而言可能不过就是众多庶女中的一个,可是对她来说,贞姐儿就是唯一的。 她的日子,平淡无奇。可因为有了贞姐儿和婉儿,多少才有了一些生趣。 可是,在得知陆承廷要续弦之后,秋姨娘很矛盾。她不想有人来打破她现在的安宁和无争,可是,她却想为了贞姐儿的体面而搏一把! 这种矛盾的感觉,如同一根一根的细针戳在她的心尖上,只要秋姨娘念头一动,心就会一阵一阵的刺疼,让她辗转难眠。 “姨娘,姨娘。”见秋姨娘只怔怔的看着自己却静默不语深沉的吓人,婉儿连忙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她。“您知道宋姨娘的为人,可千万要学顾姨娘那般,和她划清界限,能躲就躲啊!” 被婉儿这么一推,秋姨娘立刻回了神,不由就苦笑道,“是啊,她身边还有一个昱哥儿,只这么一个昱哥儿就够她翻本的了。” “姨娘,听说新夫人手腕不比先夫人柔弱,单妈妈……好像已经学乖了。”婉儿轻轻的说道。 “真的?”秋姨娘在桃花坞住的时间是最长的,她十二岁开始伺候陆承廷,十五岁的时候成了通房,若论资格,这整个桃花坞,怕是只有几个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才能与她相较一二了,对于单妈妈的动向,秋姨娘这边自然是清楚的。 “姨娘且不想想,单妈妈是怎样难驯的人,当年先夫人就与单妈妈暗着不合,那么多年了,先夫人都没让单妈妈心动过,但新夫人这才过门几日啊,却能说动单妈妈。姨娘若是还要小瞧了新夫人,只怕到后来吃亏的还是咱们自己啊。”婉儿的苦口婆心是真心实意的为了主子好的。 “那你说,让夫人点头养下贞姐儿……” “姨娘千万别犯糊涂!”不等秋姨娘说完,婉儿就蹙眉打断了她,“新夫人今年才多大?前头说,她连十五岁都还没满,这样的年纪,除非二爷压着不让她怀,不然定是个儿女成群的命。再说了您这还好好的,没病没痛的,拿什么条件去让夫人养贞姐儿?” “是,你说的没错。”秋姨娘眼眶一红。嘴角微微一扬,笑得竟比哭还要难以入眼,“道理我都明白,我伺候二爷快十年了,即便再笨,这些门道也都摸清了。可是,我就是可怜了贞姐儿,跟着我,她注定要吃苦的。” 秋姨娘说着,抱着贞姐儿的手就微微的使了劲,惹得贞姐儿咿咿呀呀的在她的怀中直挣扎。 “姨娘,你别急。”婉儿见状直起了腰身。顺势就抱过了贞姐儿宽慰秋姨娘道,“这前头的路还长着呢,您是个能忍的性子,有的时候,您这股子忍劲儿也能闯出一条路来的。” 婉儿说完,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贞姐儿的童声,语调不齐的在说,“姨娘,玩、玩花花……” 秋姨娘知道女儿是又想去院子里玩了,便深吸了一口气以后站起了身,忽然。隔着敞开的窗棂,她隐约听到了昱哥儿在院子里欢闹的笑声。 秋姨娘一愣,下意识就拉过了婉儿小声问道,“你说,二爷新婚那晚,昱哥儿闹肚子是真吃坏了,还是……” 婉儿摇了摇头,谨慎的看了秋姨娘一眼。 秋姨娘立刻扬起了笑容从婉儿的怀中抱过了贞姐儿,柔声道,“走,姨娘带你去院子里看花。” ----------------------------------------------------- 因为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各房都要来给老夫人请安然后一家人一起在霁月斋用早膳的日子。 这事儿。单妈妈事先已经和三娘子说过了,所以三娘子虽是头一回入席,可一个早上下来,倒也是从容大方不见拘谨的。 人一多,屋子里自然就显得热闹。老夫人信佛,大多时间,整个霁月斋都是安安静静的,也唯独在每月月头和月尾的时候,小辈齐聚,侯府这偌大的主屋才会闹出些欢声笑语来。 席间,三娘子照旧奉行了“多动筷,少说话”的处事之道。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大家伙儿的话题也几乎很少在她身上逗留,但吃到一半,陆云姗却突然开口道,“二嫂还同以前一样,坐下以后就是筷不离手了,偏二嫂怎么吃都不长肉,真是让人羡慕。” 陆云姗说这话的时候,三娘子正夹着一只水晶虾饺往嘴里送,结果,一桌子的人全都看向了她,虽有几声轻笑从一旁骤然溢出。不过在座的大多都还是客气的,只接二连三的抿了嘴。 三娘子自然是有些尴尬,毕竟她筷子上这只虾饺才咬了一半,当下不知是应该先整只吞下呢还是先吐出来。 而一旁的陆云姗见状也红了脸,方才她确实是有感而发的,却不曾想竟莫名的给了三娘子一个瘪。 更要命的是,三娘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陆云姗也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圆场,那边,陆承廷竟先她们两人一步开了口。 “你二嫂昨儿晚上忙了一阵,早上又费了些神,饿着了……” 三娘子直接噎住了。一口虾饺卡在嗓子眼儿,吐不出,咽不下,一桌子人的目光,也从轻笑变成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而陆云姗干脆低下了头捧起了面前的粥碗,心中默念,还是回头找个机会私下和新二嫂道个歉吧。 陆承廷呢本还有些沾沾自喜替三娘子解了围,可他刚说完,发现大家的表情都不一样了,顿时也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当即就不予苟同的想再补说一句。结果他话还没出口就感觉脚尖一沉,痛感骤袭。 桌下,是三娘子毫不客气、发了狠劲,重重的踩了陆承廷一脚。 桌上,三娘子倒还算沉得住气,只忍着脸颊的燥热感,稳稳的放下了筷子故作轻松的笑道,“二爷惯会开我玩笑,主要是因为母亲这儿的虾饺太好吃了,虾肉嫩滑鲜香,饺子皮甜糯透薄,不怕大家笑话。我长这么大,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饺呢。” 贬了自己,换个翻篇儿。 三娘子这几句话转圜的恰到好处,惹得老夫人也不由出声圆场道,“呵呵,这孩子,爱吃的话一会儿就带一笼回去做点心。” 三娘子闻言,佯装受宠若惊的起身冲老夫人福了个身,故作娇憨道,“那下午我就能带着虾饺去找姗妹妹喝茶了。” “为何是我?”陆云姗愣愣的抬起了头,眼中歉意依旧。 “若没姗妹妹的话头,我哪儿能得母亲这一笼虾饺?”三娘子冲她狡黠一笑,羽扇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灵动又俏皮。 众人这才陆续的笑出了声儿,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又回到了最开始那般热络温馨的模样。 这一顿早膳,吃了整整半个时辰,当众人散桌纷纷鱼贯而出的时候,袁妈妈便见缝插针的喊住了三娘子,“二少夫人且稍等,老奴已经让人去厨房取虾饺了。” 三娘子吃着吃着是已经完全把这茬给忘了,她现在只想追上裴湘月去问点事儿,闻言便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陆承廷道,“妈妈一会儿给二爷就好,我找大嫂有些事儿。”说罢,三娘子也不和陆承廷知会一声,就在袁妈妈错愕的目光中和陆承廷的失笑声中快速的跑出了园子。 三娘子这一路碎步直追,最后是在中庭的抄手游廊前截住的裴湘月。 今儿早上这顿膳宴世子爷没来,这会儿裴湘月脸色看着又不太好,三娘子不敢多猜,更不敢多耽搁裴湘月半刻,拦下她了以后便直截了当道,“二爷说,若我想在桃花坞里头置办人手,就来找大嫂。” 这是件大事,当务之急的那种。 桃花坞现在上上下下住着八、九个要伺候的人,可丫鬟妈妈加起来才十来个。以前是没女主人,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如今三娘子正式入主,若桃花坞再不打点起来,就有点不太像样子了。 裴湘月身为掌家宗妇,自然知道里头的厉害,闻言便点头道,“你若不来找我,过两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裴湘月眉宇间拢着化不开的愁绪,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一看就是没有睡足觉的模样,“若你不着急。就今儿下午来睦元居一趟,其实人都是备好了的,不过是你自己用,还是要你来挑。”睦元居,就是世子爷陆承安和裴湘月住的院子。 “不急不急。”三娘子隐隐也有了歉意,“原也是我拿捏不准起了念头,不过……这千挑万选的,好像我还是没挑对时候。” 裴湘月从小就认识三娘子,私下相处过好几次,她知道三娘子有时候说话得体到有些隐晦,便理解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是我做的不够周到,这两日,世子爷咳的厉害,我心思就没在别的地方了。” “您多注意休息,这会儿正是换季的时候,兴许等天气暖和起来了,世子爷也就不咳了。” “希望如此吧。”裴湘月淡淡的笑了笑,有种铅华褪尽的沧桑感。 三娘子忽然有点心疼,因为她是亲眼见证过这个女子的豆蔻风华的,那时的裴湘月是明媚娇艳、神采飞扬的,也是心怀畅想志气轩昂的。可是不过才几年的时光,这座森森的宅邸,就吞噬了她所有的光华和明艳。现在的裴湘月,如同伤了双翅的百灵鸟一般,只能静静的向往着头顶那一片无边的天际,却很难再展翅翱翔了。 三娘子不由的感同身受,随即连忙改口道,“若大嫂不方便,不如我再换个时间吧,其实我那儿也没……” “没事,你来,下午的时候一白要过来,你们也几年不见了吧,若是碰的巧,还能见一面。”儿时结下的情义是最简单的,饶是裴湘月现在已经断了很多不必要的故友之情了,可有些情分,她却是还想守一守的。 ☆、第84章 金樽对?富贵加身 三娘子回到桃花坞时,陆承廷不在,而老夫人赏的那笼水晶虾饺却端端正正的被摆在罗汉床的矮桌上。 三娘子定睛看了看,正想要不要让子佩她们几个拿去分了,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还没吃饱?” 三娘子猛的转过了身,入眼的是一袭笔挺朝服在身的陆承廷。 护军参领是正三品的内都武官,所以陆承廷的那件玄色朝服上绣着赫赫威风的猛虎利豹,尊贵尽显。 “二爷不是说下午才出门?”三娘子一愣。 “临时有点事儿要办。”陆承廷的神色有些凝重,和三娘子答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的。 三娘子想到刚才进屋的时候看到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仆役在园子口一左一右的候着,便点头道,“二爷去忙吧,我一会儿要整理一下成亲时带来的那些箱笼,还要对一下嫁妆单子,下午我同大嫂约好了要去她那儿挑几个丫鬟回来。” 陆承廷于她,或许有很多事儿不能仔细交代,但是三娘子却觉得自己手头没什么事儿是不能交代给陆承廷听的。 可陆承廷闻言,表情却瞬间变得很奇怪,“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三娘子也是诧异了,“二爷若不好奇我每日在家都做些什么的话,那我以后就不同二爷赘述了。” “你在同我做交代?”陆承廷微叹,宣岚以前是从未和他交代过这些的。 可三娘子却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我承二爷之威,在二爷不在的时候勉强在桃花坞做个大,一日之事,自然是要和二爷略做交代的。” 说实话,这个习惯,其实是上一世的时候她从一位邻家表嫂那儿学来的。 那位表嫂是沈家的近亲,因夫君在江宁任职,便举家迁了过来。可头几个月,因家中的新宅子还没修葺好,夫妻俩就借住在了沈宅,一来二去的,那表嫂就和三娘子结下了交情。 那表嫂掌家。每日琐事不断,时间一长,三娘子就发现表嫂每天会在纸上细细的罗列下当日所做的重要事情。 第35节 三娘子好奇,便问了当中缘由。 那表嫂就笑言:夫妻二人,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有些官场上的事儿确实不便与女人说,可女人掌家、做事、用银子却没什么可以瞒着男人的。今日事,今日毕,做完了,和男人知会一声,夫妻两个心中都有了数,家里的事就不会乱。 很简单的几句话,很通俗易懂的道理,可当时三娘子听了,却深深的被打动了。 那是一种她明知得不到却渴望得不得了的生活,因为得不到,所以她就把这样的生活姿态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中。上一世的遗憾,或许在这一世能多少有些改变。 陆承廷低了头,敛了神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到三娘子被盯得都有些不自然了,他才忽然收回了目光,然后似随意一般从腰间抽出了一张纸放在了三娘子的手中,说道,“大哥近日身体欠佳,若有什么大嫂那儿实在顾不上而你又特别着急的事,就去前院找一个叫余安的人,他应该都能帮上。” “我尽量不会麻烦大嫂的,也尽量不麻烦二爷的人。”三娘子话留一半,顺势还微垂了眼帘用余光扫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好像是一张银票。 “无所谓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本就不是那种无中生有随意揽事的性子,还有,那个你拿着,用来打点琐事。”陆承廷说完,竟伸手捏了捏三娘子俏挺的鼻尖,然后转身大步出了内厢房。 三娘子愣愣的眨了眨眼,一边用手轻轻的抚过了陆承廷方才捏过的鼻尖,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银票展开看去。 可忽然,三娘子猛得就瞪大了双眸,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一千……一千两! 当时子衿正拿着几个箱笼的钥匙准备进来,是以在门口的时候,她就听到里头有三娘子的喘息声。 子衿一惊,连连就冲了进来,却见三娘子正对着手中的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在那儿大喘气。 “夫人。怎么啦?”子衿赶紧跑上了前,凑过去一看,“这是银票啊?” 一听子衿的声音,三娘子就清醒了一半,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又仔细的看了看那银票,然后就缓缓的坐在了罗汉床边。 一千两啊,陆承廷真是大手笔,顺手就丢给她一千两让她用来打、点、琐、事! 说实话,三娘子会因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而这样大惊小怪的其实也实属正常,毕竟两世为人,她真的还从未看过整张大面额的银票。 沈家呢,虽然不至于穷到连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都拿不出手,但也绝对没有富到可以随随便便给个宗妇一千两去打点宅内庶务的。 而许家呢,也不过就是小富小贵的,自己的爹爹那边三娘子是不清楚,但秦氏那里,三娘子估摸着随随便便也不可能拿出一张整一千两的银票来。 这样一想,她不由又觉得有点唏嘘。 想之前,自己每个月紧紧巴巴省吃俭用,能攒下来二两银子已经是很好的事儿了,可是区区二两和现在手中攥着的这张银票比起来…… 三娘子的手不禁又抖了起来,是那种气不过比不上又不得不承认陆承廷就是富贵加身的满腹无奈。 而此时此刻,已经匆匆走出内院的陆承廷却突然毫无征兆的“啊”了一声停下了步子。 他后面本跟着两个埋头碎跑的小厮,结果陆承廷这一站定,两个人都来不及收脚,就直接迎着陆承廷宽硕的背撞了上去。 “爷!” “二爷!” 谨言和樛(同究音)木异口同声,见陆承廷皱着眉转过了身,两人惊得干脆都不敢去摸撞疼了的额头。 “呃……有个事儿。”不过陆承廷的踌躇,很明显不是因为两个小厮,而是另有其想。 “爷,您吩咐。”谨言看了樛木一眼,先一步开了口。 “去前头和余安说一声,让他一会儿带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去桃花坞给二少夫人兑个散钱。” “啊?”谨言有点愣,爷吩咐的这句话他压根儿没听懂。 不过很快的,一旁的樛木就暗中揣了他一脚接口道,“得嘞二爷,我帮二少夫人跑个腿。”说罢,他就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陆承廷看着樛木那个渐渐成了黑点的背影,又看看眼跟前还发着愣揉着屁股的谨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诶,这人机灵不机灵啊,真的是天生的! ----------------------------------------------------- 话说,这一大早就收到了陆承廷亲手给的一千两,三娘子顿时觉得连干活儿都变得格外的来劲了。 满满当当的四个箱笼。外加那八抬嫁妆,三娘子并了几个丫鬟和瞿妈妈,收拾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将一应物件全部理了一遍。 该拿出来用的全都放进了厢房的各处柜子里,该收好的也一并放去了单妈妈指定的藏屋内,落了锁的六把钥匙,首饰、衣物这一类的她给了子佩管,剩下锁那些大物件的钥匙三娘子则交给了瞿妈妈。最后一把锁了银票契据之类贵重东西的钥匙,三娘子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折腾完这些以后,三娘子才觉得腰酸背痛,饿得都快眼冒金星了。 索性这时候单妈妈贴心的进了屋。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笑道,“夫人先吃点软食吧,容易克化。” 三娘子冲单妈妈点了点头,只单独留下了子佩,然后就遣了其他人下去用膳了。 “和我一块儿吃点吧,这么大一碗,不吃完也是浪费了。”三娘子一边说,一边从大碗里分出了半碗面,递给了子佩。 “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跟着三娘子这些年,子佩已经很了解三娘子的处事方式了。 三娘子笑着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放在她面前的碗道,“先吃面,吃完再说。” 子佩依言落了座。 热面鲜爽,用了白椒吊味儿,微微的辣意抹去了鱼虾的腥臊和面条的碱苦,吃的三娘子赞不绝口。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同时搁了筷,见三娘子面前的碗已经空得连汤汁都不剩了,子佩有些担心道,“要不要给夫人先泡一壶消食茶来?” 谁知三娘子却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你别急,听我嘱咐你一件事。” “您说。” “想办法,去宋姨娘那儿探一探仪姐儿的事。”这个念头,已经在三娘子脑中两天了。 “仪姐儿?”子佩一愣,“不是昱哥儿吗?” “不是昱哥儿,是仪姐儿。”三娘子再一次肯定。 “奴婢不懂。”子佩皱起了眉,“仪姐儿是宋姨娘生的,虽是庶长女,可……夫人特意关心她是为了什么?” 三娘子竟也摇起了头,略作沉思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所以让你私下去打听一下,这事儿不急,你看准了机会再说。只是……那天晚上,四个孩子全在我这儿用膳,我看了一晚上,却觉得仪姐儿乖巧懂事的有些不太合理。” “乖巧……”三娘子这样一说,子佩隐隐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您这样一说,还真是。” “那天我把昱哥儿留下的时候,仪姐儿是已经出去了,可宋姨娘冲进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焦急。好像屋里的昱哥儿才是她嫡亲的骨肉。对,她是宣氏的陪嫁,如今宣氏走了,留下个昱哥儿,宋姨娘待昱哥儿好那是人之常情,可我觉得,宋姨娘待昱哥儿好的有些过头了。” “您这么说我倒也想起来了,那日最后是我掌灯引路送几个姨娘回的闻雨轩,这一路,宋姨娘是一直牵着昱哥儿的手的,可仪姐儿却走在了最后头,一声也没吭过。” 三娘子闻言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自己。 被宠的孩子才会无法无天骄纵乖张,而不受宠的孩子才会隐忍性子学乖博喜,不巧的是,这两种育成方式她都经历过。正因为经历过,三娘子才觉得年仅五岁的仪姐儿懂事的有些奇怪。 “这个事急不得,如今闻雨轩那里还不是咱们能插足的地方,宋姨娘那儿还有个昱哥儿,咱们更不能打草惊蛇。瞧仪姐儿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多话的孩子,估计你还是要从丫鬟那儿下手。” 因为经历过,所以深有感触。因为有了感触,所以三娘子对仪姐儿就生出了好奇。 “夫人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好。”三娘子点了点头,“那你也下去吧,我睡一会儿,若未时末还没醒你就喊一下我,我要去大嫂那儿办事。” “是。”子佩应声后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退了出去,而三娘子则合衣靠在了罗汉床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其实她虽累了些,却不至于困乏到想午睡,之所以拖延了时辰再去和裴湘月碰头,是因为她知道裴一白今日过府肯定是专程来给世子爷诊脉看病的。 她一个外人。不想参合其中,即便,其实她私心还挺想见见裴一白的,这一别,似乎已经好几年了,而这份情谊,从上一世开始,就惠利于她,让她感激在心。 不过,令三娘子没有预料到的是,她这算来算去故意往后延了的时间。竟还是和裴一白撞在了一块儿。 “许孝熙?” 除了当年姚氏偷偷摸摸的带着她去了一趟百草堂之外,后来,三娘子也成过姚氏之美,还找裴一白请过两次脉。 想他们两人每回相见,时间虽短,可都是相聊甚欢的。裴一白是个不喜欢扭捏作态的,他总说,好好的人,有个名字不喊,非得叫娘子娘子的,真是空负花名。 三娘子听了直笑。裴一白也是从那时开始就直呼她其名了。 “裴少医?”三娘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光微垂,暮色初起,分明已经有些晚了,“你……大嫂说你下午要过来,可怎么这个点儿了才……” “医馆突然来了个绞腹难忍的病人,我就耽搁了。”几年不见,裴一白依旧的玉树临风,风骨出尘。一袭白衣,一只药箱,俊朗的五官比起前几年。少了青涩,多了尘染之韵,却是无损他谪仙一般的华光,反倒让人觉得他似沾上了一些人间烟火一般,变的更真实了。 但是,让三娘子最为暖心的是,多年未见,只这一眼,他却依然笑着直呼了她的名字,自然随性,故人依旧。 “那你快进去吧。大嫂应该等你很久了。”三娘子说着就往边上站了站,给裴一白让出了道儿。 “你……哦对!”裴一白从刚才开始就蹙着眉,这会儿却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已经嫁给疯子二……” “裴一白!” 可忽然,裴湘月的一声喝令隔空而来,裴一白和三娘子闻言看去,见堂屋门口,裴湘月正凝神立在石阶之上,远远的眺望着他们,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在着急还是在生气。 “得得,我先进去。你……”裴一白说着低头看了看三娘子的手腕,笑道,“若不急,你就待会儿,我给你把个脉。” 三娘子有些汗颜,不知为何裴一白对自己的脉象如此上心,便胡乱的点了点头,然后冲他摆了手。 裴一白见状,拎着药箱大跨步的就进了屋,而三娘子也恭敬的上前给裴湘月行了个礼,然后满眼歉意道。“我原以为裴少医过了午时就会来,还特意晚了一会儿出门,谁知竟然还是撞到了一块儿。” 裴湘月也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笑道,“诶,他这个人啊,和他谈时间约事情都是虚的,别说你了,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是拿不准他的。走吧,我先陪你去挑一挑丫鬟。” “大嫂,我改日再来吧,你还是先去陪着世子爷吧。”三娘子有些心虚了。事有轻重缓急,世子爷的事儿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谁知,裴湘月竟下了石阶,轻轻的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缓声道,“我帮你挑人,你帮我换口气……那屋子里全是药味儿,我待了都大半天了,总也是要喘气的。” 裴湘月的手细腻柔滑,可冷的要命,三娘子不禁抬头看去。稀薄的暮色如一层珠光一般扫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可是再多的玉簪粉,都盖不住她从肤底透出的倦意,再艳的朱红也掩不掉她唇角的清苦。 这个女人,心里压了很多事儿,不能与人说,只能故作云淡风轻的一笑泯之。 三娘子想了想,忽然反手握住了裴湘月的手,然后笑着冲她眨了眨眼道,“有大嫂帮我把关,回去我就不怕单妈妈念叨我不会挑人了。若回头有人用得不合心意,我就带着人回来还给大嫂。” 人,还是不能绷得太紧,若绷的太紧,容易断了心弦。 裴湘月怔怔的看着目光中巧笑倩兮的三娘子,心头一软,嘴角的笑意顷刻间就柔悦了起来,“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帮你过了眼,这些年,我别的本事倒也没长,看人却还是准的。” “就等着大嫂的这句话呢。”三娘子掩嘴一笑,云开日明。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一个书房模样的屋子里,裴湘月一边张罗着三娘子先坐,一边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三本小册子,一一展开道,“这些都是年头的时候才从官办那里买进府的下人,出身什么大可以放心,都是干净的,他们大多数都已经进了府,不过都还没领着具体的活儿,就等着哪儿缺人好方便补上。” 三娘子顺势看去,这三本全是名册。上头按着地域划分,记录着每个仆役的姓名、年龄、家族亲眷之类的一些细节,条条框框的一目了然。 这时,裴湘月又说道,“你呢先按着自己的喜好选好了人,我明儿上午再让妈妈带着人直接去桃花坞给你过目。” 三娘子闻言点了头,然后一页一页的仔细看了过去,若有满意的,她就用炭笔在页脚打个记号,不过小半刻钟的功夫,三娘子就挑齐了十二个丫鬟。随即把册子递给了裴湘月。 裴湘月接过,前后翻了翻,然后指着其中三个人说道,“这个丫鬟如今在前院的花房做闲职,对养花护植倒是很有心得的,花房的管事妈妈已经开口同我要了人。这个丫鬟呢大毛病没有,不过以前是家中的独女,后来爹爹犯了事儿才被贬为了奴,有点小姐做派,妈妈常来絮叨,说使唤不动。这最后一个呢上个月染了风寒,请过了大夫也没见多大的好转,我已经准备把她送去庄子上了。” 三娘子闻言不由暗暗佩服起了裴湘月的能耐,然后故作娇嗔的说道,“嫂嫂记性这般好,不如就费神帮我挑两个能干的吧。” “你啊……”裴湘月见了三娘子那眯着眼憨笑的模样,也是乐了,一边重新翻起了册子一边和她闲聊道,“你来的时候和单妈妈都对过人数了吗,十二个丫鬟够了?” “和妈妈对过了,暂时够了,人多了也没地方安置。且大嫂这么能干,手底下什么都是现成的,若人还不够,我随时过来找大嫂讨一个就成了。”这句带着些许讨好的话,三娘子说的是发自内心的。 当家主母这个活儿,其实真的不是人人都能挑得起来的重担。就拿秦氏来说,很小的时候,三娘子总觉得如秦氏这般当家主母其实就是耍耍威风,以尊压贱罢了。但是长大以后她才发现,这主持中馈是个极考验能耐的。 像分了家单住来帝都的许府真的已经很小了,如此简单的府宅,前后仆役加起来也有三十来号人,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家子的吃穿住用全都由秦氏一个人掌管打点,再加上邵阳县那儿几个庄子上的农务琐事,每天早上,秦氏光是听管事妈妈回话都要听整整大半个时辰。 第36节 而那整座许府,还远没有靖安侯府的一小半,那可想而知,裴湘月手下是有多少人在干活儿办事的。三娘子暗念,按着侯府的规模来说,七、八十人是肯定跑不掉的。 可方才裴湘月也说了,这册子上的仆役都是新进门散奴,既是散奴,那就说明寻常时间根本不可能和裴湘月多有接触,所以不过就是看了几眼名册,裴湘月便能记起那人的品性特征,三娘子以为,光这点本事,她就完全担得起当家主母这个重责了! ☆、第85章 金樽对?世子深宅 话说三娘子办事素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而裴湘月做事也是个麻利干脆的,是以两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要送去桃花坞给三娘子过目的那十二个丫鬟定了下来。 “明儿一早,我就安排妈妈带人过去,若满意了你就留下,若不满意你也别不好意思,直接让妈妈带回来就是了,我们再挑。” 见三娘子笑盈盈的点了点头,裴湘月总觉得她太过于软绵客道,又想着自从上次自己无意泄露了情绪以后,三娘子见了她便一直就是规规矩矩的喊她一声“大嫂”的,裴湘月心头微怔了一下,就又追了一句,“你别怕给我添麻烦,下人这种事情,若用的不上手再换也是劳心劳力的。” “大嫂说的是,您放心,单妈妈也是个精明的,我若想随便了,单妈妈也不会点头的。”三娘子说罢,便缓缓的起了身准备告辞。 裴湘月闻言眼眸微敛,不由想起了前天晚上老夫人把她特意喊了过去私谈的场景—— “你这个新进门的二弟媳也算能干,单妈妈现在,是一点口风也不敢往我这儿透了。” “单妈妈不是一直都按着您的吩咐日日来报的吗?”裴湘月当时也是惊讶。 “已经两天没来了。”老夫人笑的很慈和,可眼底却泛着一点点薄凉,“你瞧,所以说人心啊都是难测的。当年宣氏和单妈妈一度闹的不愉快,所以她才会想着暗中让我这个老太婆帮衬,可说到底,单妈妈还是向着老二的。” “母亲,其实桃花坞如今正乱着。您要按个人进去是易如反掌的。” “是啊。”老夫人面庞微松,漫不经心道,“咱们不用急,那里有的是心急的人。” “您说的是……闻雨轩?”裴湘月对于桃花坞,也是了若指掌的。 “昱哥儿闹肚子的事儿你不觉得蹊跷吗?” 面对老夫人的问话,裴湘月笑而不语。这事自然是蹊跷,可她如今真的没什么闲工夫去盯着闻雨轩那几个不是自己夫君姨娘的姨娘,“媳妇就是觉得可惜了孩子。” “是啊,她本想着要唱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的,所以让一个小小的孩子偷偷跑进祠堂去祭拜先母。结果哥儿一路来回吹了冷风受了寒闹肚子,她就将计就计闹了这么一场。也是上天安排好的。” “母亲,您……”裴湘月惊讶的不是老夫人已经查出了事情的始末,她惊讶的是老夫人竟会知道了实情而隐着不说,“这样让宋姨娘管着昱哥儿,是不是不太好?” “不好么?”老夫人忽然凌厉的看了裴湘月一眼,略带失望道,“当年宣氏对付你的时候,她可没像你这般妇人之仁。” 裴湘月一怔,心底忽然涌起了被她刻意压了多年的忿恨,满腔翻腾,悔不当初,“母亲说的是,她的子嗣,善待不得。” “有些事,只有我和你还有宣氏知道,连老二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如今宣氏已经走了,桃花坞换了个新主子就是换了新气象,老二他明摆着是不想再追究过往,想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喜闻乐见。他这些年的出息全是凭着一己之力得来了,我看在眼里,满是欣慰,只要他没有生出什么旁的念头,那咱们一家子人,依然就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呢?” “大嫂,大嫂?” 裴湘月的思绪飘的有些远,三娘子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的回了神歉意笑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大嫂还是留步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裴湘月凝神看去,发现自己和三娘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堂屋前了。 可是。还没等裴湘月开口说话,两人的背后就响起了一声轻唤。 “许孝熙,你等等。” 裴湘月和三娘子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去,廊子下,裴一白玉身而立,飘逸洒脱。 “你好了?”裴湘月看着几步之遥的裴一白,柳眉微蹙。 裴一白点了点头,竟说道,“姐姐你先进去看看世子爷吧,我给许孝熙把个脉就来。” 三娘子愣了,定睛看了看裴一白,下意识就指了指自己。 裴一白却一点也不避嫌道,“来,就在堂屋这儿吧。”说着便自顾自的转身走了进去。 直接没了拒绝的机会,三娘子有些尴尬的看向了裴湘月。 可裴湘月倒坦然的笑道,“他就是一根筋,早两年给你诊过几次脉,这会儿就一直惦记着你的身子,医者父母亲,今儿顺道让他给你再瞧瞧也好。”说着,便拉着三娘子一起进了堂屋。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正式的踏入靖安侯世子爷的宅内,金砖玄地,多宝格架,山水墨画,玲珑花卉……要说这屋子和桃花坞的堂屋有什么不同,三娘子乍一看还真说不上来。 都是一样的贵气逼人,一样的精致摆设,可是有一点,三娘子倒是立刻觉出了不同,那就是气味。 睦元居里,药汤味无孔不入,渗在了各处,只要轻轻的吸一口气,便能嗅出那股子粘稠的苦涩,三娘子当即就轻轻的蹙了眉。 “那我先进去了,你们……”裴湘月心系陆承安,对裴一白和三娘子的招呼就随意了很多。 “我就在这儿给许孝熙诊个脉,很快。” 结果裴一白却更随意,伸手拉了个椅子就坐了下来,还冲三娘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赶紧坐下。 三娘子尴尬的冲裴湘月笑了笑,见裴湘月已经颔首转过了身,她便接连落了座。张口就问道,“裴一白,你是不是瞧出我有什么不对劲了?”她心里一急,连对裴一白的尊称都直接免了。 可裴一白却睨了她一眼,“呵呵”一笑,“你当我有通天眼啊,只看看你就能知道你病没病?” “那……你怎么一直想着要给我把脉?”见裴一白已经不由分说的拉过了自己的手卷起了衣袖,三娘子倒也配合,还微微的倾了一下身子。 裴一白的指尖温温的,搭在她跳动的脉搏上,竟让三娘子觉得有种久违的亲和感。 屋子里静悄悄的。看着裴一白闭目诊脉,三娘子也噤若寒蝉,可忽然,裴一白就睁开了眼睛,不解的看着三娘子,眉目凝蹙的说了一句,“真是奇怪了!” “怎么了?”三娘子吓了一跳。 可裴一白却神色古怪的看了看她,半晌才松开了搭在她脉搏上的双指道,“我第一次给你把脉的时候,就探出了你是双脉。” “双……什么双脉?” 裴一白解释道,“就是我能探到你有两条脉象,一条稳健有力,一条却浅浮若隐,如果当时换成别的大夫,估计未必能探出来。” 三娘子心下一惊,也有些慌乱,忽然就想到了这是不是和自己重活了一次有什么联系。 且从裴一白的表情来看,他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三娘子还是不解的问道,“为何以前你替我把脉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这个?” 裴一白“嗨”了一声,无奈的摆了摆手,“当着姚清曼那个把你真心当亲妹妹一样疼的主儿,我可不敢说什么保不准的话,那还不要被她念叨死啊!” 三娘子干干的一笑,下意识就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无波的脉象隐在了光洁的肌肤之下,她这个门外汉是当真一点儿都瞧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人有双脉,很不寻常吗?”三娘子觉得她必须要正式这个裴一白都很重视的问题。 “在我手上,探出过有双脉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一只手。”裴一白张开右手在三娘子的眼前晃了晃。 “这是病吗?严重吗?”重活一次,其实三娘子是真的很珍惜眼前的一切的,包括她这条命。 “不知道。”裴一白直言不讳,“正因为极为少见,所以非常稀罕。你的双脉。隐的那条非常非常虚,我第一次探的时候还没太在意,是后来再给你诊脉才发现的。不过今儿再诊,你的那条隐脉却没了。” “啊?”三娘子一愣,这才想起方才裴一白喊的那句“奇怪了”。 “是啊,没了,诊来诊去就一条,脉象平和,稳健有力,精气旺足,看来这两年你有乖乖的听我的话。午觉轻,按时睡,三餐正,补的不错。”医者父母亲,裴一白是最喜欢听话的病人的。 三娘子不禁莞尔,“被你这么一说,我仿佛现在壮的和牛一样了。” “那倒不至于。”裴一白摇了摇头,“败坏了身子非一朝一夕的事儿,好的习惯还是要保持下去,你现在晚上还会无端发梦吗?” “少了,但时不时还会有。” “白日少费神。慢慢都会好的。”裴一白说着就站了起来。 三娘子连忙又问道,“那你方才说的那个双脉……我可要注意些什么?” “这个……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深浅双脉是因何而起的,所以你要问我这个,我还真没法回答你了。”裴一白单手撑着桌子,一脸的无奈,“不过刚才我仔细探过了,双脉之象确实没了,估计和你现在精气旺足也有些关系,所以,这事儿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三娘子了然的点了点头,想着裴湘月估计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会儿了,便识相的也跟着站了起来道,“那我就先走了,大嫂那边,还劳烦你帮我说一声。” 裴一白笑着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三娘子翩然转身,轻巧的跨出了堂屋的门槛。 ----------------------------------------------------- 当裴一白拎着药箱折身走回内屋的时候,只感觉屋子里暗得慌人,周围一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裴湘月就那么静静的坐在窗边,单手托腮,凝目望着窗外,也不知道是在看景还是在沉思。 裴一白叹了口气,提了衣摆就走了过去。 裴湘月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抬头,只沉着嗓子问道,“许氏没事吗?” “没事,她之前脉象不太好,总也是认识的朋友,今日见了,正好顺道替她看看。”裴一白说着就坐在了裴湘月的对面,将药箱轻轻的搁在了地上。 裴湘月这才回了神,视线落在了裴一白用了十多年的那只已经磨损了边角的药箱上。轻轻笑道,“有时候人命如蚁,短的可能都还比不过一个物件。” “姐,世子爷如今身子没有那么糟糕,那两味药引是起了作用的。”裴一白难得的正色轻语道,“世子爷最近咳的厉害那是因为忧思过甚所致。” 裴湘月一听,忽然抬头看向了裴一白,她的半张脸隐没在了屋内的昏暗中,可那瞳仁里却闪着慑人的光,像是看见了食物的幼兽一般,糅杂了犹豫和冲动。 “忧思过甚?”裴湘月冷冷一笑,语气寒凉,“他堂堂靖安侯府的世子爷,既不管庶务,又不管中馈,朝堂朝堂不入,圣人圣人不亲,一副破败的身子,哪儿有什么忧思可以过甚!” “姐,世子爷心中有念,若是你能成全……” “做梦!”裴湘月双眸聚敛,目光忽然就如同闪着寒光的刀子一般直直的冲裴一白飞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当初把这件事儿告诉你,是因为心里实在堵得慌,可不是为了让你来劝我的!他要妾,没问题,十个八个,环肥燕瘦,我能把全帝都的美女都找来让他挨个儿挑,可唯独那个女人就是不行,至少在我怀上身孕以前,他陆承安就想都不要想让那个女人过门!” 妾是妾。情是情,她堂堂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绝不允许自己的男人将这两种东西并成了一块儿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姐,你这又是何苦……”裴一白素来是个洒脱直言的性子,说实话,要论安慰人,他的道行实在是浅得令人连听都懒得听。 “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清楚。”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即便裴湘月心中满是愤懑,可脾气撒了出来以后,她再开口,气劲就已经缓和了不少。“不过我这个月小日子还是没准,若是你方便,明儿就差了人再给我送些药过来吧。” 裴一白知道自己说什么裴湘月都不会听了,闻言便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明儿下午我来给你送药。” “一白。”见裴一白起身似要走,裴湘月忽然伸手拉住了弟弟的衣袖,扬着脸,眼露担忧道,“你说,会不会是那毒物没有清干净,所以我才……” “姐。”裴一白连忙又坐了下来。覆手握住了裴湘月冰凉的掌心,摇头道,“别人你可以不信,我是你亲弟弟,我说的你也不信了?那东西本不是什么有毒之物,且你喝的也不多,前后就十来次,后来我还给你布过一次针,要还有什么残留在体内的,这一年多过去了,也都干净了。” “那为何我的小日子……总是不准?”裴湘月看着裴一白的眼神带着浓烈的渴望,毕竟,不管是陆承安还是自己,这一生的顺当,几乎全都捏在了她这个亲弟弟手中。 “因为你也想得太多了。”裴一白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裴湘月的肩道,“我同你说过,思虑玄妙,无影无形,所谓宽心而治并不是吃几副药,睡几晚安稳的觉就能换来的。你和世子爷的症结是一样的,他是放心不下整日念着想着。你是气不过整日盯着防着,你们夫妻本来就有心结解不开,阴阳不和气韵不调,你说,这孩子要怎么来?” 裴湘月一听,忽然就软了腰身靠在了窗边,那嘴角勾着的一抹笑意似盛开在暗夜中的修罗花一般,美则美矣,却透着盛极而衰的倦态,裴一白见了,就微微的偏了视线,不忍再看了。 可就在裴一白苦于劝说长姐不见成效的同时,三娘子却已经一身轻松的回到了桃花坞。 谁知,她才刚进园子,单妈妈就追步迎了上来,“夫人您可回来了,余管事已经候了您一盏茶的工夫了。” “余管事?”三娘子一头雾水,并不记得今儿自己要见什么管事来着。 可单妈妈却是利索的虚扶着她进了屋,还见缝插针的把此人的身份给三娘子解释了一番,“他是前院专职帮二爷打点庶务的家生子,叫余安。” 三娘子一听,便想起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陆承廷曾和她提过这个人,当下就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单妈妈去了偏厅。 厅内,本是坐着的余安见了三娘子就起身拱手作了揖。 三娘子见状便略带歉意的笑道,“不知余管事要过来,我在大嫂那儿多坐了一会儿。” “本也是小的唐突,冒然来找夫人。”这个余安生的一张极为平常的书生面孔,年纪看着似乎比陆承廷要稍微大一些,可那双眼睛却透着世故之练,一看就是个精明的。 “那不知余管事来找我,所为何事?” “二爷早上出府的时候差了小的来给夫人兑银票。”余安笑眯眯的模样很和气,看着还年轻了不少。 第37节 “兑银票?”三娘子一愣。 “是,二爷让小的拿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来给夫人。” 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接过了余安递上来的银票后数了数,随后却将五张票子从新还给了他。 余安一怔,面露不解。 “劳烦余管事替我把这五百两兑成现银,三百两整的,二百两碎银,不知余管事可方便?” “小的明日帮夫人办妥。”余安说话轻重有则,慢条斯理的,能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那有劳余管事了,二爷早上给了我一张整一千两的银票。余管事现在随我去取吧。” 三娘子说着就要转身,可余安却快她一步道,“二爷并未吩咐让小的从夫人这儿取回银票。” 三娘子回了头,定神的看了看他,眼底闪过一抹赏识之色,“那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让管事再帮我个忙?”早上陆承廷出门的时候还说过,万一有什么要办的事儿不好麻烦裴湘月的,就去找余安。 “夫人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余安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儿……哦不,后天上午,麻烦余管事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想去一趟平溪田庄。” “平溪?”余安一愣。 三娘子道。“我有两个陪嫁的庄子就在平溪田庄,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平溪离侯府有多远,以前我也没有去过,可如今我既得了庄子,便总不能不管事儿吧。” 上一世,三娘子两个陪嫁的庄子是秦氏事先给她在江宁那边置办的,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心去打理一二,所以庄子上仆役和睦,庄家收成不错,三娘子也多少得了一些贴己银子。 可后来她和沈初平闹的很凶,心思全然就不在庶务上了。庄子里的事儿就渐渐被两个老庄头拿捏在了手上,三娘子即便想再管,也是格外的力不从心了。 所以这一次,三娘子想开个好头,这两处陪嫁,是什么样的庄子,是什么样的田地,庄上又有些什么人,她想亲眼去看一下。 “平溪在城东,说远也不远,半天的路程吧。”余安一听。便捡了重点回道,“那儿多是水田,大多农户都是种稻子和莲藕。” “余管事见多识广。”三娘子暗暗记下了余安的话,“那后天就要麻烦余管事帮我准备一下了。” “夫人言重了,这是小的分内之事。”余安应声领命,然后便作揖而退。 看着余安的衣摆消失在门前后,三娘子却站在了原地出了神。 这几日她忙忙碌碌的,好像直到现在才品出了一些重新成为宗妇的滋味来。 想着刚才裴一白和她说的“双脉之象”,三娘子抬起了手腕就抚了上去。 平滑的腕处若不认真探脉,是一点儿也察觉不出那生命的跳跃感的。三娘子不禁想,是不是因为她嫁给陆承廷以后,算是彻底的和上一世划清了关系了,所以今日裴一白就探不出她另外那一条脉象了呢? 而想到了陆承廷,三娘子便不由自主的又想到了那场即将发生的东宫之变。 自古朝廷动荡便是百姓之殇,大乱过后福泽皆空,不管是朝廷还是普通百姓,都要休整好久才能重新坐享安居乐业之态。索性上一世,沈家远居江宁,当时家中也并无重臣在朝为官,所以也算是侥幸躲过一劫。 但这一世…… 三娘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身处侯府,已为宗妇,要想躲过这场无妄之灾,怕也是难的了。不过,自古富贵险中求,三娘子太清楚这场变动对陆承廷而言是多么的重要,而她,也同样是在蛰伏静候,毕竟她的身后,还站着许世嘉和姚氏,还站着幸福悬于一线的五娘子呢! ☆、第86章 金樽对?取人为善 这天晚上,陆承廷没有回来,只差了前院一个小厮送了一张字条给三娘子,白纸黑字写着:夜宿东宫,勿念。 还勿念呢! 三娘子看完以后就顺手点燃了字条,然后扔进了焚盆中,抽着嘴角就冷哼了一声。但一瞬间,她却觉得陆承廷的字迹非常眼熟,在哪儿见过呢?三娘子想着想着,视线就看向了案台上那口不大的青瓷焚盆。 盆口冒烟,星火尽灭,那张字条,早已化为了一片灰烬…… 三娘子心思浮动的恍了神,随即看了一会儿书就早早的睡下了。本以为一人入睡,该是一夜好眠的,结果天还未亮,她就被冻醒了,迷迷糊糊起了身,她发现被子已经被自己踢到了一边。 “难怪觉得冷。”三娘子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声,拢过被子裹在身上,看着一旁空空荡荡的大床,她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前两天有陆承廷在的时候其实她也是踢过被子的,可是那时候就从未觉得冷过…… 脑海中忽然划过这样的念头,三娘子想想也感觉有点可笑,便是翻了个身蒙住了头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结果却是睁着眼挨到了天亮。 听着窗子外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三娘子气急败坏的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以前,除了噩梦连发的那阵子以外,睡觉这件事儿对三娘子来说从来都是易如反掌的。更小一点的时候,子佩还曾笑话过她,说自家主子好像是睡佛转世一般,只要犯了困。搁那儿都能眯上眼。 怎么现在进了侯府,这曾经自己能引以为傲的养身之技反而就使不出来了呢? 而就在这时,在耳房值夜的子衿听到屋里的动静便探进了身,见着三娘子竟已经起了床,子衿也惊讶道,“夫人今儿这么早就醒了?” 三娘子搪塞,“恩,想了些事,就睡不着了。” 子衿闻言,随即就进屋伺候三娘子洗漱打扮,半个时辰以后,三娘子便神清气爽的带着她去了霁月斋。 薄雾弥天的早春,即便只是晨曦微亮,却也是处处透着生机的。从桃花坞去霁月斋,要经过潺潺的梅月湖。这一大清早的,湖面泛烟,似仙气缭绕如蓬莱之境,迎风入耳的,全是清脆如音的鸟鸣,叽叽喳喳的甚是悦耳,一路走去,三娘子只觉心旷神怡,下意识就放慢了步子。 “过两日得了闲,来集些晨露和梨花,可以做梨花酿了。”三娘子抬头看着湖边那一片随风轻摆的雪白花海,忽然有点怀念起自家的味道了。 “好啊。”子衿笑眯眯的,“明儿一早我就带子元她们来采露收花,夫人想要酿多少,一大坛够吗?” “若是你们集得齐,两大坛也是不嫌多的。”三娘子冲子衿做了个鬼脸。 梨花酿其实并非稀奇的酒饮,若是用普通的井水酿造,只要收集了足够的梨花,五坛、十坛都是唾手可得的。可三娘子却偏爱用晨露来酿制。晨露难得,若要集足,不仅要起个大早,还要看老天爷照应不照应,因为若是天气微燥或风大一些,那露珠就少的可怜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听前面传来了脚步声,三娘子顺势看去,破雾而来的,是裙衫明艳动人的陆云姗。 “二嫂!” “云姗妹妹?”见了陆云姗脸上透出的笑意,再看看她此时此刻站的地方和她住的流春阁完全是两个方向。三娘子便心中一动,“妹妹在等我?” “二嫂。”陆云姗也不扭捏,上前了一步就柔声道,“四月初十我要办个赏春宴,不知到时候四娘子和五娘子有没有空过来咱们聚一聚。” “若是你喊,她们定是有空的。”三娘子笑着回道。 “其实我还想喊姚姐姐的。”见三娘子答的快,陆云姗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了下来。 “如果是嫂嫂的话我可就不敢保证了。”三娘子冲陆云姗狡黠的眨了眨眼,“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啦,母亲和哥哥是恨不得把她当活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见三娘子说着说着还特意双手合十的隔空拜了拜,陆云姗“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那还是算了,姚姐姐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若是来了定要按耐不住,那责任我可担不起。” “她那点底啊,小时候都被你长姐和大嫂给掏光啦,对着你们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且看着,回头她要是知道了你请了四妹妹和五妹妹却唯独漏掉了她,等她能走能蹦了,一定头一个来找你算酒账。”三娘子说着,就熟络的牵起了陆云姗的手,并肩而行。 “那也比我回头提醒吊胆的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的好,这是许家哥哥的头子吧,姚姐姐看来怎么着都要寂寞好几个月了。”陆云姗抿嘴,被三娘子逗得直乐。 “可不是,那日我归宁,已是叫苦连天了。”想到姚氏那次苦着脸说许世嘉自从知道她怀了身孕以后,就这也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碰的,三娘子虽觉得许世嘉也是小题大做了,可也是真心替姚清曼感到心暖的。 女人在世,没有什么是比嫁一个能真心疼爱自己的夫君还要幸福的事儿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就问陆云姗道,“对了,云英姐姐现在好吗,想想咱们还是几年前在嫂嫂娘家那儿聚过一次,后来云英姐姐出了阁,咱们就再也没聚齐整过。” 陆云姗闻言脚步一顿,脸上神色就不似方才那么轻松愉悦了,“英姐姐这几年几乎很少回来,容家的事不比咱们这儿轻松,她这个世子夫人也没办法两头顾着。” 陆云英嫁的是信国公府的世子爷荣岱。关于这个人,三娘子在上一世就有所耳闻,实在不是因为她好打听,而是在帝都皇亲这么多世子爷之中。荣岱绝对算是里头名声响亮的那一个。 但,当红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政务斐然才华横溢,而是因为他好男风,养戏子,背地里做足了不齿苟且之事。 不过,关于荣岱那些斑斑的劣迹,三娘子上一世是在新帝登基后才从沈初平口中无意听来的。据说是荣岱和个花旦戏子私会,贪欢之际,荣岱用了些不堪下作的姿势与那戏子行鸳鸯之欢,结果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在了床上。 那戏子本是梨园班主的摇钱树。人一死,那班主自然要讨个说法,谁知荣岱竟耍赖连银子都不愿赔一点,那班主一气之下,就告了官,这才弄得人尽皆知。 所以算算时间,眼下荣岱的事儿知晓的人应该还并不多,也就是说陆云英最难的时候还没有来。但三娘子却觉得,当年两家定亲,容家二老一定是死死的隐瞒了荣岱的那些劣迹的,不然陆云英身为靖安侯府的嫡女,侯爷和老夫人应该怎么都不会让她去嫁给一个好男风的男人的。 纵使荣岱头上顶着个世子爷的名号,可论实力,论权道,靖安侯府是一点儿也不输信国公府的。 是以,三娘子这会儿见着陆云姗那笑容尽敛、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就微微一震,瞬间就替陆云英倍感可叹和惋惜了。 ----------------------------------------------------- 话说同为宗妇,三娘子和宣岚比起来,这一大早去老夫人那儿行礼请安简直就如同走个过场一般。 是以当她悠哉悠哉的带着子衿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单妈妈才刚收拾打扫完摆上了早膳。 “单妈妈,一会儿大嫂那儿要派了妈妈带新丫鬟们过来,妈妈陪着我一起过过眼吧。”落了座,三娘子和气的和单妈妈闲聊了起来,“然后你再把现在桃花坞里的人也一起喊来,我就一并见了。” “好。”单妈妈点了点头。 三娘子的视线往屋子里一扫,想了想,又问道,“如今在职的丫鬟中,有谁识字的?” 单妈妈一愣,蹙了眉,“大多都只勉强认识自己和主子的名字罢了。” “姨娘呢?” “顾姨娘是识字的。”单妈妈不解。却还是如实道。 果然,三娘子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之前,几个姨娘敬完茶以后她私下留了单妈妈,简单的问过几个姨娘的事。她是有想过顾姨娘多半不会是奴籍出身,但她却没想到顾姨娘竟是来自苏州四大织造之家的顾府。 这样的出身家世,三娘子觉得,顾姨娘肯定不会是个目不识丁的。 “那么妈妈一会儿把顾姨娘也一并喊来吧。”端起碗喝了一口云燕粥,三娘子轻轻的吩咐了一句,却透着不容单妈妈反驳的语态。 半刻钟以后,当子佩刚刚给三娘子沏上了热茶,单妈妈就领着人齐聚了桃花坞。 三娘子当时正坐在罗汉床边。她侧了侧身,看着院子外头那人头攒动的场面,问道,“大嫂那边的管事妈妈也带着人来了吗?” “是。”单妈妈笑着点了点头,“来的就是管仆籍的李妈妈,世子夫人确是客气。” 按说,送十几个丫鬟过门确实是件小事,而裴湘月身边的这个李妈妈管的却是整个内院几十号丫鬟的管事婆子,这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烦请妈妈帮着打点一下,容我先和顾姨娘说两句话。”三娘子莞尔的递给了单妈妈一个红锦袋,单妈妈便垂首退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袅袅的茶香侵入了顾姨娘的鼻息间,惹得她一颗心扑腾扑腾的直闹腾。 方才单妈妈来喊她的时候她正在屋里算账,单妈妈突然进来,连个招呼也没打,弄得她措手不及,不小心就打翻了手边的砚台。 这会儿,她右手五指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墨汁,顾姨娘心虚的拉了拉袖子,不着痕迹的遮住了手指,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定了等着三娘子先发话。 “我听单妈妈说,姨娘识字。” 顾姨娘一愣,心里那个千回百转的,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三娘子看着她,不禁笑道,“姨娘这样穿得浅淡一些,反而更好看。” 今儿单妈妈来的时候,顾姨娘压根儿就没准备出门,走的时候也根本来不及浓妆艳抹的打扮自己。眼下的她,只简单的梳着一个垂云髻,用了一根墨蓝累丝珠钗定型,柳眉轻扫,薄唇微红,身上穿了件月白蝶纹束衣,下面衬了条玉色堆花襦裙,整个人看上去是格外的清爽伶俐,令人眼前一亮。 “谢……夫人夸奖。”顾姨娘干干的咧嘴,扯了个笑,想了想便又说道,“夫人方才问我识不识字,我简单的写几个还是可以的。” 话留半分,不盈不满,三娘子很满意。 “那一会儿托姨娘跟我一起给桃花坞的丫鬟们立个名册。”昨天,三娘子在裴湘月那边看了名册。觉得这个法子很好,简单明了又耐用。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裴湘月能管好这一大家子的仆役,用的肯定不会只是小聪明,那些值得借鉴的法子,三娘子准备即可就效仿起来。 “名册?”顾姨娘又愣了,“是让我给夫人打下手磨个墨吗?” “是让姨娘帮我一一记下丫鬟们说的话。”三娘子轻笑得站了起来,“一会儿,每个丫鬟我都会问几句话,我问什么,姨娘就记什么。” 第38节 “欸!”顾姨娘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三娘子这是在抬举她,当下就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跟着三娘子出了门。 两人一到堂屋,三娘子就冲单妈妈点了点头,然后又让子佩取来了纸笔水墨,随即便郑重的坐在了东首的太师椅上。 很快的,单妈妈就带进来了一个面容清爽的小丫鬟。 三娘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原籍哪里,为何入府为仆,眼下在哪儿当值?” 那丫鬟愣了愣。抬起头瑟瑟的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便柔声笑道,“你别怕,你们在场的我今儿都是要问的,你只管如实说就好,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可蒙骗于我,明白吗?” 那小丫鬟连连点头如捣蒜,结结巴巴的就回了方才三娘子问的那些问题。 三娘子一边听,一边侧身去看顾姨娘,却见她笔下如飞,字迹虽格外潦草。可写的却和那丫鬟说的竟是一样的快。 察觉到了有人正盯着自己,顾姨娘下意识就抬起了头。 见三娘子的目光刚好落在了她笔下的宣纸上,顾姨娘忽然正色对她轻声说道,“夫人放心,回头我会用小楷重新誊一遍的,保管清楚干净。” 三娘子莞尔点头,收回了目光。 她没想到,顾姨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而她更觉得,这“取人为善”之法其实非常有道理! 有了顾姨娘的帮忙,这一大早。三娘子的办事效率就极高,一个时辰之后,她就问完了所有的人,也顺带和桃花坞的这些专司仆役混了个脸熟。 中午的时候,三娘子自然而然的就留下了顾姨娘用午膳。 “单妈妈和我说,姨娘是苏州顾家之女。”两人对坐用膳,三娘子自然就起了话头,“顾家的‘十缎锦’是内务府钦点的贡缎,闻名天下,姨娘是生在了好人家了。” 顾姨娘闻言就回道,“也亏得是生在了顾家。打小就跟着哥哥姐姐学了字,今儿才能舔着脸帮夫人一把,这是我的福气。” 呵,不止是福气,也是个滴水不漏的。 三娘子笑在了心中,脸上确是眉眼弯弯不动声色的,“那方才姨娘记下的那些,下午能誊好吗?” “夫人若是急要,我一会儿回去就马上帮夫人誊出来。”虽说话是留了不少的底的,可三娘子托的事儿,顾姨娘倒是真上心的。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的。姨娘帮了我一个早上了,先回去陪陪言哥儿休息一下吧,那名册晚膳以前给我就成。”见两人都吃完搁了筷,三娘子便起身让子衿进来收拾碗筷了。 顾姨娘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可正当她准备告退的时候,忽听三娘子又道,“上次几个孩子在我这儿用膳,我瞧着仪姐儿很是照顾弟弟妹妹,寻常的时候,哥儿姐儿都是玩在一块儿的吗?” 这乍一听。顾姨娘还摸不透三娘子这句话的深意,便如实道,“仪姐儿很乖巧懂事,若是天气好,她总会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刷一下。” “那昱哥儿呢?”三娘子似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顺了口一问。 “昱哥儿那孩子……”顾姨娘说着就一愣,忽而笑着改口道,“昱哥儿那般娇贵的身份,宋姨娘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一般都是看得紧紧的。” “二爷可给哥儿请了先生?” 顾姨娘点点头,“请了。哥儿前年就启蒙了。” “前年……”三娘子琢磨道,“那今年言哥儿也该启蒙咯。” 顾姨娘忽然瞪大了眼睛,堪堪的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默默的垂目禁了声。 言哥儿启蒙这件事,是顾姨娘这阵子心头的一根刺。因为三娘子说的没错,当年,昱哥儿正是三岁整启的蒙,言哥儿现在也正好是三岁,偏陆承廷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她一个姨娘人轻言微,即便心里着急,却也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和陆承廷开这个口。 而三娘子呢,则是了然旁观着顾姨娘脸上忽冷忽热的神情,却就此打了住,没有再多问一个字了。 ----------------------------------------------------- 因为太子爷派去关东的探子回了城,所以陆承廷和薛宏毅两人就在东宫待了一宿。 当隔天暮色西沉,两人倦意十足的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薛宏毅不免感叹道,“幸而圣人有先见之明,早早的立了储君,不然,由着八皇子的这股子狠劲,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呢!” 陆承廷和薛宏毅是一个军营混大的,当初他刚进去的时候,薛宏毅虽只是个愣头青,却大小是他的头儿。那时,两人明着是上下级关系,私下可真没少打架,如今这携手并肩的兄弟情义,几乎可以说是拳脚相向打出来的。 此时,听到薛宏毅这样说,陆承廷认同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说,宫里头要不要再查一遍?” “后宫?”薛宏毅看了陆承廷一眼。两人这些年几乎成了太子爷的左右臂膀,天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默契十足。 “母子连心,她又贵为三妃之首,圣人这些年迟迟悬空凤位,虽是对先皇后的敬重和深念,可其实也是给了毓妃一个不大不小的希望。” “但毓贵妃那儿咱们之前也不是没查过啊,结果还不是空欢喜一场?” “毓贵妃生性多疑,若这么容易就让你查出来,她这些年的道行也白练了。”陆承廷垂了薛宏毅一拳,暗骂薛宏毅一到关键时刻就犯糊涂。 “既第一次空手而归,那再来一次……”薛宏毅说着说着就眯起了眼,然后略带深意的看着陆承廷,贼笑道,“你想放饵钓大鱼?” “如今八皇子被皇上一纸文书派去了关东镇压流民,可谁知天助于他,他在关东竟拥兵自重准备杀个回马枪。你说,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透了消息给毓妃,说皇上有意废了太子爷呢?” “若是再添油加醋些,让太子爷当着毓妃的面犯个震怒龙颜的大错……”薛宏毅很快的就跟上了陆承廷的思谋。 陆承廷闻言勾了勾嘴角。“明儿你进宫,把这事同太子爷说一说,皇上那边,兴许还不能打草惊蛇,可能到后来还是要委屈一下太子爷的。” “我?”薛宏毅睨了陆承廷一眼,“我都说完了,那你说什么?” “我明儿休沐。”陆承廷说着就伸了个懒腰。 薛宏毅一听就黑了半张脸,“我明儿也休沐啊!” 谁知陆承廷竟嗤鼻笑道,“光棍一个休什么沐,明儿你还是安安分分再进一趟宫吧。我们出来的时候那探子还没走,说不定明天太子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你去办,。” “我……”眼见着出了宫门以后,从守卫手中接过了缰绳的陆承廷纵身一跃就上马而去,压根儿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吃了一嘴尘土的薛宏毅反手一把抽出了身边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迎风破夜的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利剑冲陆承廷的背影直飞了过去。 好一会儿,空旷的宫门前,只隐约听得重重的“哐当”声,利剑落地,剑尖入土隐没三寸,紧接着,薛宏毅的愤懑就隔空传来——“续了个媳妇了不起啊,信不信老子明儿就让你来喝喜酒!” ☆、第87章 小轩窗?兄弟亲疏 陆承廷回府的时候已是暮色褪尽、月明星亮的戌时末了。 其实他和薛宏毅出宫那会儿就已经过了膳点,饶是两人之前都在太子爷的寝宫吃过了点心垫了饥,但他这会儿也是饿得肚子直唱空城计了。 铜环朱门前,有小厮尽忠职守的立在两边,一见陆承廷回来,一个举着灯笼上前引路,一个则机灵的伸手接过了陆承廷抛上来的缰绳,将马牵去了后院。 过门进府,陆承廷本想直接回桃花坞的,可是才刚走到正院,余安就从廊下走了出来,一盏微灯,一袭青衫,鼻尖微微的有些红,仿佛已经在风口等了他很久了。 “有事?” “二爷,世子爷在书房等您。”余安垂首,声音徐徐。 陆承廷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没在夜色中却灯火通明的锦墨堂,脚步顿时就改了方向,“知道世子爷找我何事吗?” “世子爷没说。” “昨日裴一白来了吗?” “来过了,裴少爷走的时候特意给您留了两包云南普洱,说是十来年的熟茶了。” “他向来客气。”陆承廷颔首,又问。“银票你送去了吗?” “已经给二少夫人了,夫人直接让我去兑了五百两现银。” 陆承廷脚下步子一缓,嘴角微微抽了抽。五百两啊,看来三娘子不是普通的缺银子啊。 也是,想第一天来的时候他顺势就扫过一眼她的嫁妆,随即当场就叹了口大气。三娘子的嫁妆,和当年宣岚那风风光光的二十六抬嫁妆比起来,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还有,夫人让我明儿帮她备了马车,她想去一趟平溪。”不等陆承廷说话,余安又道。 “平溪?”两人已到了门口,陆承廷的手抵着门环,可却没有推进去。 “夫人说,有两个陪嫁的庄子在平溪,想去看看。”余安垂首,平静的回道。 “不用马车了,明儿我骑马带她过去。”陆承廷说完,留下满脸惊愕不已的余安,就推门进了屋。 刹那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窗边,陆承安正坐在花梨木交背椅上闭目养神,他脚边。放着一只三足平口掐丝铜炉,炉内燃着银霜炭,近四月的天气,陆承安身上还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脸色苍白如雪,放在炉口取暖的手亦是瘦得骨结分明细长如签,手背上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脉络,让他那从骨子里就透出的病态愈发的显而易见了。 “大哥。”陆承廷稳步走了过去,然后坐在了陆承安的对面。 陆承安睁开了眼,冲他轻轻一笑,可话还没说上一句,咳嗽声就已经溢出了嗓子眼儿。 “我给你倒杯水。”陆承廷见状剑眉一蹙,顿时就要起身。 “咳,咳咳咳,不用。”陆承安却轻轻的敲了敲桌沿,示意他坐下,“八皇子被皇上派去了关东拥兵自重,这事儿太子爷是怎么看的?” “大哥你又怎么看?”陆承廷继而坐定,不答反问。 陆承安笑中带咳,肩膀颤动,“你说,八皇子久居帝都,打小最远就是跟着圣人去徽州陵阳山祈福祭天,关东地远千里之外,八皇子哪里来的能耐可以一入城府就控了兵权?” “因为有北召暗助。”看着陆承安眉目微扬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陆承廷放在桌下的手就收紧了力道。 顷刻间,主客颠倒,陆承安脸上得意尽褪,而陆承廷的眼底却泛起了笑意。 “你……”陆承安重重的喘了口气,脸色好像比方才更白了一些。 “大哥你不会以为太子的眼线都是只拿钱不办事儿的吧?”同居侯府,同为臣子,陆承廷知道长兄不会罔顾宗族利益,无视权臣之命。只是,志虽同,道不谋,这些年,好像他和陆承安就从来没有走在一条路上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那年祖母过世,他重新被人接回了侯府,母亲待他虽热情满满却少了一丝温情开始的,又好像是那时,他和陆承安争一只狐犬幼崽,可母亲却把那只幼崽毒死,用那狐犬的皮毛给陆承安做了一双暖靴开始的…… 那双毛茸茸的靴子,陆承廷直到现在依然都记得,雪白的绒圈,青蓝的鞋面,玄色的高底。母亲和他说,这个宅子,这宅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大哥的,你若要争,那这东西就必毁无疑,人,亦然。 后来,他提笔写信给了祖父,从此入了军营。荫庇之下,当初没人看好他,以为他不过就是玩儿票的性质去军营混个闲职,可是,他一路稳步高升,镇过边关,杀过逆贼,最后被姑姑带到了太子爷的跟前。 “是啊,你已今非昔比,或许他日,整个侯府都要仰仗在你的鼻息之下方能安好了。”陆承安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亲弟弟,虽是一脉相承,可他和这个自幼养在建德祖宅的二弟始终就亲厚不起来。陆承廷和五弟陆承恩非常像,一样的喜独来独往,一样的不喜形于色。 “我只是替太子爷办事而已,大哥言重了。”陆承廷不动声色,并没有被陆承安的激将法所诱。 “皇上的身子究竟如何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子虽稳坐东宫,可几方势力齐汇,太子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太子于你,是赏识是器重。可太子心里也清楚,你的背后是没有支撑的,有了你,并不代表有了靖安侯府。” “太子爷要侯府何用?”谁知陆承廷竟冷笑一声,“这个侯府,也只有你们稀罕而已。” “陆承……咳、咳咳咳!”陆承安只感觉一股腥浊之气顿时涌上了嗓子眼儿,他捂着嘴,剧烈的咳了起来,可那双透出怨愤的瞳仁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陆承廷。 “大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稀罕你们眼里的那些贵重东西,我……” “我有的时候,咳……咳咳,有的时候在想,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自己生在贵胄之家呢,还是应该怨恨我这天生富贵的命。”可陆承安却突然打断了陆承廷的话,“我这条命,是用银子续着的,也是欠了裴家的。当年,如果不是父亲和武平侯意见相左,如果不是我身子羸弱,如今,湘月的这个位置就是宣岚的,可我这样活着,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这种滋味你们谁能替我来尝?” “大哥会长命百岁的。”陆承廷淡淡的看了陆承安一眼,兄弟一场,他依然记得自己刚回府的时候,陆承安总是私下会把好吃的好玩的塞给他,对他这个一直没有养在侯府的胞弟充满了好奇。陆承廷想,其实刚开始,他对这个亲哥哥是依赖的,也是格外希望能亲近的。 “呵……长命百岁,咳咳……”陆承安又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八皇子如今和北召暗中勾结,谋权之心昭然若知,他这一起势,朝中很快就要变天了。太子爷什么都好,偏偏萱贵妃是个心慈手软的,而毓贵妃手腕凌厉,她冲着的可不是那个悬空了多年的凤位。我听说,八皇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是武泽将军的外孙女。” “武泽将军?”陆承廷双眸微敛,他向来知道陆承安是有自己的眼线探子的,可这些年来,陆承安是第一次这样轻松的把如此重要的情报白白的送给他。 “当年彝召之乱,皇上前后一共派去了三万兵力,最后回来的不过三千人。南宁王叛变、襄阳王弃城自缢,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武泽将军一人,却也是断了手脚,从此无缘官场之争的。她的这个外孙女,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本大家以为武家之女,必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可谁知,她马上就要成为八皇妃了。武泽将军的心思,你猜的透吗?” 陆承廷神色微恙,颤了颤唇角,心中顿时疑念横生,“是皇上赐婚还是……” “是毓贵妃请皇上赐婚的。”陆承安此时此刻却格外的沉着,不远处高案上的烛光盈盈得打在他的脸上,柔亮的明黄遮掩住了他苍白的肤色,也渐隐了他的沉疴病态。 第39节 陆承廷不说话了。一方面是难以置信,一方面又怀疑起了陆承安的目的。 “二弟,皇上的这口气不会比你们以为的要长,你信不过我,也应该信得过一白,这天下若是换了主子,朝堂之上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储君并非君,即便为君,有心有能力想造反的人也太多了。朝廷如今兵力渐弱,那可以召集分散在九州各处暗部死侍的半块虎符依然下落不明,这帝王交替,有着太多的变数,你们不要以为太子就一定是稳赢的。” “大哥这是准备变风向了?”面对陆承安模糊不清的蛊惑,陆承廷却依旧镇定。 陆承安静静的看着早已能独当一面的亲弟弟,嗓子一痒,又重重的咳了两声,“将死之人皆空谈,只是,他日若真能如你所愿,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好一个人……” ----------------------------------------------------- 当陆承廷回到桃花坞的时候,三娘子正笑着送顾姨娘出厢房。 屋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三人迎面。六目相对,顾姨娘吓的差点打翻了手中捧着的那一方崭新的砚台。 “二爷!” “二爷?”见顾姨娘已经急急的垂首福身行了礼,三娘子也惊讶的后退了一步。 可陆承廷却只淡淡的冲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径直进了屋。 顾姨娘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三娘子止了步,随即便匆忙而退。 三娘子见状,一边轻笑着屏退了周遭伺候的丫鬟,一边从容的折身回了屋。 屋内,陆承廷不在,可细细一听,三娘子就听见了净房里传来的流水声。 成亲不过几日,三娘子却已经发现陆承廷是个极爱干净的,但凡回府,他第一件事儿一定是净身沐浴。是以这两天,三娘子都是让子佩在净房备足了热水的,没想到这会儿还真的就派上了用场。 不过,正因为如此,三娘子才深深的感觉到了权贵带来的便利。方才她和顾姨娘闲聊的时候,她才赫然知道,原来整个靖安侯府引的是西南角那一处石山的活水进的宅子,而那梅月湖,几乎就等于了整个侯府的一个蓄水池。 “所以。这屋子底下全是建宅的时候就铺埋下的引水管吗?”听了顾姨娘的话,三娘子尤为咂舌。 顾姨娘点点头,竟有些不以为然道,“其实南方家底殷实一些的宅子里多是这样的建造,不过北方却不多见的。” “南方水泽丰沛。”三娘子点点头,忽然想到顾姨娘就是苏州来的,这种事儿自然是清楚的。 “是啊,其实陆府三宅,是只有咱们靖安侯府早年翻新过的,这水管啊,是当年才过门没多久的老夫人特意请的南方的工匠来铺的。据说,当时连皇上都引来瞧了,阵仗可大了呢!” 但很快的,三娘子就想到了净房里并没有事先给陆承廷准备好换洗的衣裳,她便连忙从橱柜里取了中衣宽裤,然后绕过屏风,进了净房。 热气缭绕的屋子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三娘子没想到,陆承廷进来沐浴,竟连灯都没有点,此时此刻,唯有窗外投进的月光勉强的让她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可是偏偏屋里还有升腾的水汽,模糊中,三娘子摸索着向前,凭着印象想把衣裳放在距离浴盆不远处的架子上,谁知方向有误,她竟“砰”的一声直接撞在了半人高的浴盆上。 “二爷。” 感觉耳边骤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三娘子喊了陆承廷一声,然后微微的后退了一步怕把自己给弄湿了。 可是忽然,她只感觉腰间一湿,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被陆承廷直接抱进了浴桶中…… 醒来的时候,三娘子只感觉自己全身像是被人拆散了重新接了一次骨一般,哪儿哪儿都酸疼得要命。 屋子里亮堂堂的,鼻息间能闻到陆承廷身上惯有的沉香味儿。三娘子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头下枕着的不是玉枕,而是个软绵绵的东西,她下意识扭头向上看去,迎面对着的,竟是陆承廷那张俊逸如画的脸。 “醒了?”陆承廷眉眼沾着柔色,一边说,一边将三娘子从他腿上抱了起来拉入了怀中。 说起来,其实连陆承廷自己都觉得诡异万分。他本不是重,欲之人,早两年,他是年轻气盛,因为和宣岚心思相悖,所以他一个月有大半个月是留宿在闻雨轩几个姨娘那里的,且那时候朝中也是太平,他庶务也没有现在这么繁忙,所以几个姨娘不久就纷纷怀了身孕。 可自从宣岚过世,八皇子势力隐起之后,他就忙了起来。男女之事渐渐就沾的少了。 但每次遇到三娘子,他就和变了个人似的……成亲两次,姨娘数人,可陆承廷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的满意,却让三娘子苦不堪言! 三娘子觉得,每次只要被陆承廷一带,她瞬间就成了毫无招架之力的布娃娃,如果长久下去,她肯定要被玩坏的! “二爷以后若是……” “这书是你的?”可正当三娘子鼓足了勇气想要就床笫之事和陆承廷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陆承廷却松开了她。然后举起了手中的书册冲三娘子晃了晃。 三娘子一愣,定睛看去,陆承廷拿着的就是她一直用来临摹的《兰亭序》,也就是当年华丘山赠她的那本。 “对啊。”三娘子眯着眼,将满心的不高兴写在了脸上。这是怎样,想借着文墨之物转移话题吗? 谁知,下一刻,陆承廷竟口出惊语道,“这拓本原是华丘山那老顽童从我这儿抢了去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三娘子闻言,露出了一副“活见鬼”似的神情。一把就夺过了那拓本,连连翻开,指着上面的批注道,“难道……这些是你写的?” 陆承廷点点头,“当时练笔,闲来无聊,写了点心得。” 三娘子下意识就闭上了眼,心里一阵抽搐,只觉头顶有一个晴天霹雳直直的砸了下来。 真是冤家路窄要了命了,原来这几年她一直时不时会临摹的字,竟然是……陆承廷写的! “华老头怎么会把这拓本给了你?”见三娘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陆承廷顺手就抚上了她的额头。 三娘子一怔,“啪”得一下就拍掉了陆承廷的手,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当年华丘山给自己拓本的事儿说了一遍。 陆承廷这才了然的笑了笑,然后和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又抽出了一张写了满满当当小字的宣纸,故作恍然道,“难怪夫人写的字,已经能够以假乱真我的了。” 三娘子又定睛看去,陆承廷手上拿着的,正是她傍晚的时候闲来无事写着玩儿的字帖。 当时她是在等顾姨娘拿名册来的,因为准备好了要送顾姨娘一方香砚做润笔费,三娘子就干脆将成套的笔墨全拿了出来。也就顺手写了一张字。 后来顾姨娘来了,两人就名册和上午看的丫鬟又聊了片刻,那摊在炕桌上的笔墨纸本就没收,竟没想到,这会儿倒全被陆承廷瞧了个遍。 “夫人的字写得不错,若再练上几年,便能超过我了。”见三娘子正紧紧的蹙着眉,陆承廷便笑着将手中的纸也还给了她。 “没指望能超过二爷,二爷落笔有神,我这点功力,要出师。还早得很呢。”可三娘子却没好气的白了陆承廷一眼,大有一种课业不精却被先生当场抓包的窘迫之态。 谁知,陆承廷竟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随意的往身后的迎枕上一靠,十指交扣撑着后脑勺道,“练字练字,要练了方才能成字。那本《兰亭序》,是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太子爷赏的,那时候宫里还没现在这般乱糟糟的,我闲着的时间也多,倒是能静下心来,现在不成咯……” 三娘子静静的看着陆承廷,忽然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竟带着叫人轻易能察觉到的寂寥和无奈。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如被针扎了一般刺痛了一下,脑中所想便脱口而出,“二爷若是觉得累了,就歇一歇再走,这世上,没有哪一条路是一口气能走完的,谁都不能一步登天。” 陆承廷本没想过三娘子会搭他的腔,可当她语调轻缓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时候,陆承廷就觉得如大冬天的喝了一杯热茶一般暖了心肺。 这种感觉,是从前他在面对宣岚的时候不曾体会过的。宣岚和三娘子是性子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如果说宣岚似火,那三娘子就是清透的湖水,遇刚则柔,遇柔则绵,能风平浪静,亦有湖波汹涌。 “夫人说的没错,不如,明儿我就歇一歇,不知夫人可愿作陪?”想到这里。陆承廷忽然勾了勾嘴角,一个挺身就欺近了还一脸正色的三娘子。 “明儿不成,我明儿和余管事说好了,要去平溪看一看我的两个庄子。”三娘子理由充足,拒绝的格外响亮。 “平溪啊?”陆承廷故作不知,佯装疑惑道,“夫人怎么去?” “我让余管事准备了马车啊。”三娘子道。 “可据我所知,明日五弟要出府办事,家中的马车都被五弟临时征用了。”陆承廷扯谎,完全是信口开河的,偏他目光坚定,一脸为难的模样也佯装的恰到好处,当下就把三娘子给蒙了过去。 “啊……”三娘子也觉无奈,不由叹气道,“那就算了,我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何必改日呢,明儿我带夫人去吧。”陆承廷忽然自告奋勇。 “不是没马车吗?” “没有马车还有马么,平溪而已,就算不是快马加鞭,晌午以前也肯定能到了。”陆承廷笑了,眼底透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抹温柔。 ☆、第88章 小轩窗?孽缘之遇 已捉虫修改bug! 可是,翌日一早,当陆承廷带着她出了府门之后,看到那匹正“哼哧哼哧”不停的甩着鬃毛、喘气踏蹄的高大赤驹时,三娘子愣住了。 她没想到,陆承廷说的马,指的竟是两人共乘一骑! “我从来没骑过马。”三娘子下意识就开口拒绝了,直接后退了两步。 谁知陆承廷竟眼明手快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暗中一使劲,三娘子顺势就被拉回了他的怀中,“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会儿的侯府门口正热闹着,早起洒扫的小厮,送菜进府的商贩,收夜灯的丫鬟……大家的目光全都偷偷的瞟向了门口那匹高头骏马和马儿边上的两个人。 “陆承廷!”三娘子咬牙切齿,两人最近好像渐渐有些混熟了,这厮竟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喜欢让自己当众出丑了。三娘子暗骂,这真是活见鬼的不太好! 而陆承廷却一脸正色的逐渐加重了环着她腰身的手臂上的力道,还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是夫人自己上马,还是我伺候夫人上马?” “伺候”二字,被陆承廷咬得格外的响亮。 暴力之下,安有良人? 当三娘子黑着一张脸被陆承廷抱上马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好奇的从他怀中挣扎着仰起头问道,“我去瞧我的庄子,二爷怎么这么热忱上心?” “你的庄子?”谁知陆承廷竟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以前没人和夫人说过,平溪那里,大半个山头的地,都是我的地盘吗?” “二爷原来还好做地主,就不知太子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儿了。”三娘子自然是不信的,堂堂护军参领,吃着皇粮领着俸禄,又怎么可能占山为主私征土地呢? 可陆承廷闻言却淡淡一笑,随即他双脚用力一蹬马肚子。手中缰绳一拉,三娘子只听坐下马儿甩头哼哧一阵嘶鸣,然后撒开蹄子如箭一般就冲了出去。 三娘子顿时神色一僵,死死的咬住了双唇,双臂也顺势就如水蛇一般缠上了陆承廷精瘦的腰身。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什么好心带她去庄子,什么舍命陪君子,他根本就是以逗弄她为乐,就是喜欢看她担惊受怕一副萎靡不正的模样,好显得他英勇神武无所不能! 而此时此刻,闻雨轩内。画着一脸精致妆容的宋姨娘却是满脸怒意的一挥手臂,将妆镜台上的那些胭脂水粉、首饰盒子统统的打翻在了地上。 一旁的彩衣见状,连忙冲身后的仪姐儿使了个脸色,仪姐儿立刻就眼露慌张的拉着昱哥儿转身出了屋子。 “姨娘,侯爷过两日还休沐呢,到时候您早些去请安……” “你以为我不想!”宋姨娘一脸幽怨的扭过了头,瞪着彩衣眼露不甘道,“那个许氏,也不知道是真心慈还是假聪明,自从她进门,除了那日我们三个姨娘去敬茶,你有见过她开口让我们去正屋晨昏定省做规矩的吗?霁月斋那儿她自己倒是日日都不落的,可到了我们这儿连个声都不出了,这不是摆明了在防着我们见二爷么!”宋姨娘说着说着眼底就泛起了恨意。 其实自从宣岚过世以后,陆承廷就突然变得不怎么踏足闻雨轩了。尤其是这大半年来,他时不时就留宿宫里,之前许氏未过门,外头甚至还传出过他陆承廷要娶一个什么郡主做续弦的呢?当时把宋姨娘她们几个给担心的,毕竟皇亲国戚家的女儿肯定比寻常人家的要难伺候啊。 所以后来定下了许氏,宋姨娘她们三个也都暗中松了口气。许家不过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清贵之流,那个什么三娘子,宋姨娘私下托了人偷偷去打听过。竟还是许家庶出的女儿。想那小小年纪,似也不是什么爱出挑的性子,照理说多半也就是个软柿子了。 但结果,让宋姨娘没有想到的是,三娘子看着像是个软柿子好拿捏的,实际上竟是一只仙人球带着刺的,横竖软硬都不吃。 不过令宋姨娘感觉到更加惶恐的还是陆承廷对三娘子的态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姨娘觉得,或许连陆承廷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这个年纪小小的续弦,是包容的。而这样的包容,是他在宣岚那里都不曾付出过的。 “彩衣,你去打点一下,还是要让亲家太太抽个时间来一趟,最好是在二爷不在府上的时候。”宋姨娘越想越心慌,越心慌就越没了主意。 昨儿,知道了许氏白天喊了顾姨娘去帮忙,傍晚的时候,宋姨娘就端着一碟子鲜果酪敲开了顾姨娘的屋门。 可谁知,平日里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顾姨娘昨儿竟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问什么她都只是笑笑,就算开口说话了,也全是在那儿兜圈子。宋姨娘是希望而去败兴而归,却也不得不再一次正视了三娘子这个人。 “姨娘,你可想好了。”彩衣闻言,觉得此事可行,却也要谨慎再谨慎。 可宋姨娘却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想好了,若是再拖,她那么年轻,只要夜夜都霸着二爷,那肚子绝对很快就有动静了。” 彩衣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那我回头就差人把话传出去。” 宋姨娘闻言,沉着脸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身子有些难耐起来。 想昨儿晚上她是仔仔细细的琢磨好了的,今儿陆承廷休息在家,她只要让昱哥儿出面,碍着亲儿子的面子,陆承廷也一定会过来一趟的。 她前两日就特意让彩衣暗中备好了合欢茶和宜春香,这两样东西都有催,情和迎欲的功效,也是宣岚手把手教她怎么用的。以前只要陆承廷在她屋子里过夜的时候,她总会略微的用上一些,那晚,陆承廷就会很热情。 第40节 当然,东西虽灵,可却是搬不上台面的,所以只要陆承廷人不来,宋姨娘就没了法子。 这样一想,宋姨娘就更觉身下燥的难受,她忽然死死的握紧了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和彩衣说道,“这件事要办的快。不过千万别露出什么马脚,昱哥儿之前闹肚子,老夫人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不起疑心的,而且她防二房向来都是防得紧的,即便是先夫人走了老夫人也好像没安心过。这次亲家太太过来,一定要是亲家他们自己想见外孙了,和咱们,可不能沾上了半点干系!” 彩衣是宣岚当年进府以后亲自挑给宋姨娘的,二房里里外外大换人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她一直都伺候着宋姨娘和昱哥儿。只怕也免不了被贬出侯府的命,是以她自然明白这事情的轻重,闻言就点头道,“姨娘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办的。” ----------------------------------------------------- 话说,当陆承廷带着三娘子一路从敬文巷奔出城门口之后,三娘子就明显感觉到坐下的骏马开始渐渐放慢了速度。 两人共骑,三娘子侧坐在前,陆承廷跨坐在后,迎着徐徐拂面而过的风,三娘子只觉得方才乍起在心中的惊慌失措这会儿已消失殆尽了。 举目所望,正是: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春景独好! 其实,这是三娘子第一次骑马观景,两世为人,她竟觉得和骑马比起来,马车虽舒坦了不少,但却也无趣的紧。 “这里是良乡的三个山头,过了良乡,就是平溪田庄了。” 放慢了马儿的速度,这一路就显得有些悠哉了。而听陆承廷这样一说,三娘子不禁放眼看去,良乡几乎都是山地,近远所见,皆是层峦叠翠之貌,偶然在一片山翠中能隐约见着灰瓦屋檐,那便是山里的人家。 “良乡……是良乡甜栗的良乡吗?”三娘子小心的问。 上一世,三娘子远嫁江宁,一入沈府,她除了偶有亲眷之邀会出门赴宴之外,再要出府。就是逢年过节去山上进香祈福了。 而这一世,她是待字闺中的深宅小姐,若要出门,也是仆役随行马车来回的,像现在这样,头面不遮、明目外出的,确实是头一朝,所以也难怪她会显得格外的局促。 “是,就是这个良乡。”可陆承廷竟没有拿捏住她这个把柄,反而还极有耐性道,“大周山川多势。帝都虽偏北,可与漠河比起来,又好像算是南边,是以这南北交接的地势在有些地方就格外的明显。就好比良乡和平溪,其实不过一山之隔,但良乡皆为山地,且土壤墒情潮湿,栗子多产,惠民惠村,而再过去的平溪则就是一马平川的水田,谷物丰盛。鱼米多产,又是别一番农耕兴旺之景了。” “我之前看书,平溪除了种水稻莲藕,也会种树,水松和池杉好像都是很值钱的木材。”三娘子很喜欢这样和自己天南海北闲聊的陆承廷。 他口中说出的这些事,三娘子觉得自己以前只能从异志和野卷上才能略知一二,可陆承廷才是真正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 “平溪的田也分很多种,咱们今儿先去看看,你若有心想打理,今儿一天是绝对办不好的,改日让余安来帮你打点吧。我那几个庄子,都是他在办。” “二爷真的有庄子在平溪?”三娘子惊呼,她一直以为陆承廷刚才只是为了呛她而已。 可陆承廷却眯着眼低头看了她一下,“多大的事儿啊,我还犯得着骗你?” 三娘子脸一红,堪堪的就低下了头。 是啊,偌大的平溪,大半个山头,对陆承廷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句“多大的事儿啊”。 那自己手中这点嫁妆,陆承廷是肯定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既不放在眼中,那今日他又为何特意陪了自己跑这一趟呢? 两人就这样一路各怀心事,直入平溪。 帝都各县,交临处都有茶棚驿站可供远客落脚歇息打听消息。 今日,陆承廷和三娘子着的都是简简单单的便服,陆承廷一袭窄袍马裤,而三娘子虽穿着件略显身份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可外面却罩了一件落地的素灰斗篷,斗篷宽大厚实,将她整个人的明艳和华丽全都遮了个遍,是以两人并肩走进茶棚的时候,看着倒没了达官显贵的姿态,反而平添了一点江湖儿女的风气。 “两位客官里头请!”见有客进门,穿着干净的小二一拎茶壶就迎了上来。 这样的茶棚驿站,多半是当地的乡绅出资出力办的,占着皇家的天威,赚着贴己的银子,方便着各路往来的过客,多了一点安全保障,少了匪气之地的鱼龙混杂,其实是惠利大家的好事儿。 “两碗栗面,一叠卤味,再来一壶茶。”陆承廷带着三娘子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熟稔的吩咐了小二以后,便指了指窗外的田景道,“这条路下去就是平溪田庄了,你母亲给你置办的庄子在哪儿?” 三娘子闻言,连忙从腰身中抽出了一个抽口的锦袋,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了两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地契。 陆承廷看了一眼,“那不远,就在南边的村口。” 三娘子这会儿便是更加笃定了陆承廷之前说自己占了山头的那几句话并不是信口开河的,当下也好奇道,“二爷怎么会在这儿有田庄的?”难道,是以前宣氏的陪嫁? 可三娘子这念想分明是嘀咕在了自己心里,但陆承廷竟仿佛能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盯着她道。“你以为我手头的那几个田庄是宣氏的?”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很想极力掩饰住自己脸上的神情,不过还是以失败告终。 陆承廷伸手就在她头顶落下一记不重的爆栗,“你二爷我看着难道像是个吃软饭的?” 看着陆承廷气得直瞪眼的模样,三娘子捂着嘴撇过了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可就在陆承廷耐着性子等她反驳自己的时候,他却发现,三娘子歪着头盯着坐在另外一张桌子边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了神。 而三娘子确实是愣住了,她目光所及,那张眉目和悦的脸和每每如同催命一般惊醒她的噩梦重叠在了一块儿。 沈初平!沈初平…… 三娘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这儿遇到沈初平! 沈初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呢?平溪田庄,上一世,她并不记得沈初平有在平溪置办过什么田产啊,又或者她也不记得沈出平有去过平溪啊。 可是,眼前那一身素雅青衫、玄带束发身形颀秀的人不是沈初平又是谁呢! “怎么了?”陆承廷顺着三娘子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书生面容清爽,正在和身旁的小厮说话,而那小厮的脚边放着两个包裹和一只书箱,主仆二人一看就知道是赶路途径于此的。 “我……”三娘子猛的回了神,对上了陆承廷那双探究的眸子。 要不要说?她的心中顿时如打鼓一般躁动了起来。 这样的相遇来的太过突然,完全不在三娘子的预计之中,而那人是沈初平毫无疑问,且五娘子现在和他有了婚约也是事实,三娘子是一直想找机会搅黄这件事的,她甚至都明着和姚氏说过,也暗着和许世嘉打过招呼,可即便如此,三娘子却依然有着隐隐的担心,她担心自己最终还是会无力把五娘子从沈家拉回来。 毕竟她现在手中的胜算不大,唯一一个看着还算可靠的就是来年的“永新之乱”。大乱过后,先皇薨逝,举国逢丧,四娘子和五娘子的婚事自然是要被耽搁的。 可是耽搁却不代表会被取消,且国丧之哀本也因为新帝登基而缓和了不少,所以眼下,三娘子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借着那一点时间来说动秦氏悔婚。 所以,三娘子深觉眼前是个难得可贵的机会,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但,这整件事,要如何让陆承廷心甘情愿的帮着她参合进来,她又怎么要在陆承廷的面前把事情说的更为圆滑可靠一些呢? 一时之间,三娘子的脑子乱哄哄的,竟恍惚了起来。 “三娘子!” 而就在这时,一阵惊呼忽然传来,紧接着,有匆忙的脚步声速速靠近,还不等三娘子回过神来,沈初平那张殷勤惊讶的笑脸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真的是你啊,你和小时候竟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几声心不在焉的寒暄,几句木纳不赘的介绍,三娘子不知道,原来在这一世的有生之年,她竟还会和沈初平这样面对面的坐在一张桌子上……看着是一副相聊甚欢的可笑模样。 “今日真是太巧了。”可是很明显,比起三娘子的冷眼错愕,沈初平脸上更多的则是惊喜激动,“我受母亲之托,来帝都拜会一下许世伯,顺道再帮父亲办些事,不想,竟在这儿遇到了你和陆二爷。二爷名声响亮威风八面,早两年来江宁治理水患,留下了不少佳话善举呢。”沈初平和陆承廷非但不熟,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是以沈初平很聪明的就从三娘子下手,渐渐的把话题转到了陆承廷的身上。 三娘子一边惊讶于陆承廷早年竟去过江宁治理水患。一边眯着眼盯着坐在对面一直试图和陆承廷答上腔的沈初平,心中微动。 当年,除了儿时随着沈夫人走动许家,成年后,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沈初平都没有从江宁来过一趟帝都,即便是三娘子主动提,他也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而这一世,他竟不远舟车劳顿,只身一人前来拜会,要说他对许家心意有多重。三娘子确是一点儿也不信的。 那么,在他和五娘子婚约已定的当下,沈初平会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因为她高嫁进了侯府的关系呢? 这两年,沈家的仕途一直不顺,沈夫人自从痛失爱子以后,精神就坏败了很多,有时候还会恍恍惚惚的分不清人和事。即便是过继了一个沈初平,可是亲生儿子和庶出的儿子,还是不一样的。 而正如沈初平所言,这两年。陆承廷的名声却有点像是一块金字招牌,南北通吃的。按着沈夫人和秦氏的关系,沈夫人会把念头动到侯府的头上其实也不奇怪,所以,今天沈初平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就解释的通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三娘子整个人才仿佛是活过来了一般,一颦一笑都重新带上了与人亲近的伪善。 “这么说,你是特意来帝都拜会我父亲母亲的?”三娘子本来就比沈初平大半岁,如今她又是妇人之身,身份上又尊了一级,是以现在和沈初平说话,她就根本不用顾忌尊卑措辞了。 “是。”沈出平说着就迎上了三娘子晶亮的目光,心中暗叹,不知道为何多年未见,三娘子竟没了儿时的娇气伶俐,反倒有些阴沉了起来。那双眼中透出的光,似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好像他欠了她什么一样。 “小的时候你只随着年哥哥来过一次咱们家,那时候还是在邵阳呢,后来每次沈世伯来,父亲都可惜他为何不带着你们。眼下你特意来拜会他们,他们一定很高兴。”三娘子说得淡淡的,忽然只感觉陆承廷的手轻轻的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三娘子诧异看去,却闻陆承廷对沈初平说道,“正巧,我们今日也是出门办事的。”凭空一句,还没有下文,可陆承廷这话,分明就隐了“逐客”之意。 三娘子忽然就释怀开了,是啊,撇开五娘子的事儿不说,这辈子,她和沈初平已再无瓜葛,若是她有能力,连五娘子都会和他无缘无分的,这样一个注定了和自己再也不会有牵扯的人,她又何必要费神去细究和防备呢? 而且,也正是因为沈初平主动上前的这一番寒暄,让三娘子忽生一计!或许,一会儿她可以试着真假参半的将沈初平和五娘子的事儿告诉陆承廷。 她不会笨到一开始就开口让陆承廷去做拆庙人,且这样的事,不管用意是好事坏,都轮不到陆承廷这样身份的人来做。但是先声夺人的机会三娘子是不会错过的,没有什么法子,是比“先入为主”更润物细无声了。 让陆承廷先知道了沈初平的为人,到时候如果真的要走到双方吹胡子瞪脸的地步,三娘子觉得陆承廷也会理解她的初衷的。 ☆、第89章 小轩窗?亲惠恩泽 茶棚一别,是沈初平带着小厮先行告退的。 可出了茶棚,上了马车,才走了几十里路,沈初平就一把掀开了帘子冲驾车的小厮喊道,“顺儿,停车”。 “少爷?”顺儿一脸不解的拉了缰绳,马车缓缓的就停在了山道边。 “顺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一趟邵阳。” “啊?”顺儿没明白,“为何要去邵阳?” 沈初平没搭腔,反而是笃定的点了一下头,“对,就先去邵阳,再去帝都!” 顺儿只能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牵着缰绳调转了马头,随即直往南边而去。 官道平坦,沈家这辆小旧的马车却跑不快,因为车厢不够结实,若马儿一撒腿,车厢就摇的厉害。 可即便速度不快,但沈初平坐在里头却依然是左摇右摆的很难正身,可是,比起这晃动不堪的身子,此时此刻沈初平的思绪才更为的翻江倒海呢。 要说时隔多年,他在这乡邻交接之地能一眼就认出三娘子,亏的还是当年沈初年的砚台下压着的那张三娘子的画像。 那画像是沈初年在邵阳第一次见过三娘子以后画的,格外的神似逼真,尤其是那双眼睛,沈初平觉得,是画在了点儿上的。 沈家和许家早些年的时候走动的确实勤快,可后来男女之龄设了防,长辈之间的走动就渐渐的不带着他们这些小辈了。再后来,他从母亲那儿听说三娘子大病了一场,性子大变,连门都不怎么爱出了。 但是那时候,母亲已经有意想和许家提亲了。沈初平记得,当时年哥儿知道了这件事,偷偷开心了很久,可沈初平却一点儿也不喜欢三娘子的性子。 遥记两人第一次见,好像正是腊月里,大冬天的,邵阳是有些阴冷,可当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在院子里玩雪的时候,七岁的三娘子却抱着一个暖捂子怎么都不肯出屋门,还站在门口一脸娇气的嫌道,“天那么冷,看你们玩的身上都沾了雪土。鼻涕都冻出来了,真脏。” 沈初平当时还没有被过继,可他活的虽没有沈初年那样体面,但小小的孩子还是有些自尊心的,被三娘子这样一说,沈初平就悄悄的转过去用袖子擦掉了已经冻成条儿的鼻涕,然后默默的扔了手中的雪球。 打那时候开始,沈初平就不喜欢这个娇滴滴的三娘子,尤其是当他知道了三娘子也只是个庶出的时候,他心里就更鄙夷她了。不过是只落毛鸡,却非要插了羽毛当凤凰。 可是,令沈初平觉得意外的是,沈初年却真的很喜欢三娘子。有的时候,兄弟两一起闲聊,话题若是扯远了自然会聊到许家,沈初年就说:三娘子的好,若不细品,你们就发现不了。 不过,饶是沈初年把三娘子说的天花乱坠的,他还是命短了福薄了,而沈初平自己呢,直到今天再见,也依然觉得三娘子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反而还越来越让人觉得难易亲近了。 想到这里。沈初平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略烦躁了起来。 此番只身前来帝都,虽有父母之命在身,可他自己也是想着来试试看能不能谋一片出路的。 江宁地小官少,父亲这两年也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若论政绩,同窗同僚现在步步高升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就说许世伯,当年就是父亲的同窗,可人家现在已经入了都察院了,但自己的父亲依然就是个五品闲职。这当中的差距,已非天壤了。 而眼下,他特别不喜欢的三娘子竟然一个转身就嫁进了侯府。这件事儿,别说是他当时听了都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就连父亲母亲都有些始料未及。 可是看着母亲一边后悔一边生气许伯母的出尔反尔时,沈初平倒格外的泰然。毕竟,要让他娶三娘子,那他肯定是头一个不乐意的,但三娘子如今嫁进了侯府,那凭着沈、许两家的过往旧情,这人脉,沈家应该是能打通的。 而刚才在亲眼所见陆承廷眉宇间的逼人贵气和举手投足间的凌厉气魄后,即便同为男儿身,沈初平也不免直感叹,贵胄世家的公子哥儿,那种非凡的气度确实是从风骨里透出来了。 “许孝熙……真是踩了狗屎运了!”沈初平想着想着不由眯了眼啐了一句,却也更加坚定了他此行要先去一趟邵阳老许家的决心。 毕竟刚才一见,沈初平虽不明原因,可也不难看出三娘子对他那种莫名的敌意,且只这一面,陆承廷对他的为人也不会有过多的了解,即便他有心想讨好奉承,可碍着三娘子也都是枉然的。 好在邵阳许家还有一个素来希望两家结亲的老太太,好在他如今已和五娘子定下了婚约。 沈初平忽然觉得,靖安侯府这门富贵虽难攀,却也不是攀附无门的,只要他出点心,用点力,等五娘子过门以后再把她给哄开心了,那回头在帝都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也就是陆承廷一句话的事儿了。 第41节 而这边,当沈初平一个人坐在晃得厉害的马车里绞尽脑汁的时候,那边,三娘子和陆承廷已经吃完了面并肩出了茶棚。 暖风阵阵,翠绿迎峰,三娘子在茶棚门口静静的站着,远眺山林炊烟袅袅,她忽然想,野趣有境,若以后在山田之处寻一方居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家禽满圈,其实也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马儿的轻嗤声,三娘子回头,身后,陆承廷正悠哉悠哉的牵马而至,玉树临风。丰姿神秀。 “走一走吧,就当消食了。”方才那栗子面实在好吃,三娘子多贪了几口,这会儿肚子饱得都堵着嗓子眼儿了。 陆承廷瞪了她一眼,“一个女孩子家家吃相竟这么豪迈,难怪那日云姗要拆你的台!” 三娘子脸颊微红,反驳道,“你别信口开河挑拨我同云姗妹妹之间的关系,她那日是有口无心的。” 陆承廷闻言,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出了茶棚,然后一边走一边似回忆道,“我很少在云姗的口中听到旁的女儿家的名讳。她性子柔婉,小的时候还很怕生,不过你和姚家那丫头的名字,我倒真是听云姗提过几次。” “啊?”三娘子也很吃惊,想她之前和陆云姗即便有见面,也都是在人多的场合下,要论私谈,两人是从来都没有的,所以听陆承廷这样说,三娘子不免有些心虚。 “以前但凡是裴姐……哦就是大嫂设局,亦或者是云英姐姐设局,家嫂总是会带上我,而云姗妹妹大多也是在的。” “云姗说你是个有趣的人。”陆承廷点头,目光紧锁在三娘子略施了粉黛的脸上。 私下的她和人前的她有着两种姿态,陆承廷虽还不能细细辩明白,可他能感觉到,在自己面前的三娘子,更洒脱随性些,也少了一份故作姿态的老成。 “有趣吗?”三娘子抿了抿嘴,努力的回忆着以前的种种,却感觉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儿,“也许云姗妹妹和我投缘吧。” “也许吧。”陆承廷收回了目光,口气云淡风轻的,“以前云姗总说,各人入各眼,各眼皆为缘,打从我回府以后,头一个笑着和我说话的人就是那时才刚启蒙的云姗。” 三娘子一愣,只觉得陆承廷牵着她的手忽然收了些力道,当时,她所有的好奇都已经卡在了嗓子里,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张嘴,那话就能问出口了,可是不知为何,在面对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能察觉到心里不断涌上来的那种矛盾。 那是一种想要主动了解又不敢,想要被动接受又不甘的复杂情绪。 上一世,她从沈初平身上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越好奇,就会越受伤,且这些年,她在为人处世上也明白越是探究就越是容易陷入僵局的道理。 而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身份,当下的她,是格外宝贵自己和陆承廷现在的这种相处之道的,所以,三娘子再开口的时候,顺势就转了话锋。将刚才沈初平的事儿摆上了台。 “沈家与我们家是多年的交情,父亲和沈世伯当年是同窗应生,我祖母以前常说,年少的友情难能可贵,比官场之交要更让人放心。”三娘子说着,抬头看了陆承廷一眼,只见他目随山路,睫毛轻扇,抿着嘴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之色,便放下心来继续道,“儿时,沈世伯会带着沈家兄弟到我们家中闲住几日。母亲有意想让两家亲上加亲,就把我的生辰八字给了沈伯母。我是先和沈初年定的亲,年哥儿从小就温文尔雅,他和大哥哥同岁,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也总有兄长的风范。可惜……年哥儿福薄,几年前就生病走了。后来,我们三房上了帝都,沈伯母就重新生出了结亲的念头,选的就是刚才你见着的沈初平……” “心思浮面,不成大器。”谁知,三娘子这边絮絮叨叨的还沉浸在那些真实的回忆中时,陆承廷竟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对沈初平的评价简直是一阵见血。 见三娘子忽然停下了步子怔怔的看着自己,陆承廷便更不以为然了,“你没觉得沈初平此人目光飘忽的厉害吗?眼露心意,他目光都这么飘了,定不是个心思沉稳的。” “所以我反对母亲把五妹妹许配给他。”三娘子斩钉截铁。 “已经互换庚帖下了聘了?”陆承廷问。 三娘子摇摇头,“只是……口头定了亲。” “既口头定的,也不一定就作数。不过成亲的事儿,其实还是要看五娘子自己的。”陆承廷直言道,“你可知,云姗想跟着太子爷?” 三娘子忽然觉得,今日的陆承廷,真的是个好说话的,又或者说是个不设防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来。 但她上一世只知道陆云姗会进宫,会被封妃,会被登基以后的新帝宠在手心里,可她却不知道,这念头,竟是陆云姗自己起的。 “我是反对的,可云姗自己喜欢。”此时此刻,陆承廷心里倒很坦荡,家中兄弟撇开不谈,姐妹几个当中,他真正心疼的只有陆云姗这个庶妹,今日能和三娘子这样畅谈,其实连陆承廷自己都很意外。 “若是两情相悦,太子爷一定也不会辜负云姗妹妹的。”因为知道结果,所以三娘子说的很笃定。 可陆承廷却摇了摇头道,“所谓两情相悦,最终也会抵不过世俗凡物的,宫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开心的?可是,我同云姗说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有一天后悔了,你也怨不得谁,但如果你想抽身了,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定助你脱离苦海。” 这,是一个男人的处事方式,是一个男人最可靠的承诺。 三娘子忽然明白了,陆承廷这是在告诉她,不要擅自替别人做任何的决定,哪怕这个人是你最珍惜和疼爱的,如果你真的在乎他,那么就试着去做好她最坚强的后盾。 “我……明白了。”三娘子定睛看着陆承廷,心口有些热热的。 “真的明白了?”陆承廷忽然伸出手,轻拨了一下她鬓边被风吹起的碎发。 “二爷少时离过家吗?”这问题。她还是想问! 三娘子承认自己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想问了,犹豫不定是因为她不愿打破现在和陆承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可之所以为何这么好奇他的过往,三娘子想,或许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而陆承廷确是一愣,眉目忽柔,“我以为你不会问了。” “不知道二爷的底线在哪儿,二爷若不肯说,那就……” “我从小是养在建德祖宅的,那几年祖母身子不好,听了风水道长的话想养个八字吻合的男孩儿在身边,正好,那年我刚满周岁,就被父亲送去了建德。”陆承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目光如水,声音如磁,平静的令三娘子觉得有些陌生。 “母亲当年也一定是舍不得的。”三娘子低了头,伸手就去牵陆承廷的手。宽大的手掌,带茧的指腹,陆承廷的手从来都是温热生暖的,可偏偏这次,他整个掌心都是凉凉的。 舍不得吗?陆承廷有些出神,他那时还太小,根本就不曾记事,可在建德长大一些后,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乳母和祖母的对话,乳母说:夫人从来一颗心都是在大少爷身上的,大少爷自幼不足,可怜了二少爷,分明也是亲生的啊…… ----------------------------------------------------- 这一路交心而下,等三娘子和陆承廷赶到田庄的时候,早已过了未时了。 庄稼人用膳早,踏进庄子的时候,三娘子隐隐就闻到了甜糯的米饭香,惹得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就“咕噜”了两下。 听说新主子来了,两个老庄头带着几个管事的庄仆急匆匆的就从田埂边奔了回来。 看着三娘子井井有条的盘问着两个老庄头关于庄子水田的一应事宜,陆承廷便悠哉背着手踱步出了门。 外面天色渐沉,在田边玩耍的孩子陆陆续续的跑了回来,偶有几声狗吠传来,透墙穿院,却显出了农家的淳朴和安逸。 陆承廷越走就离开庄子越远,终于,暮色中,他止步在了一株低垂的青柳旁。 一阵乍起的风吹来,惹得柳枝微晃不已,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陆承廷的身边就多了一个黑衣男子。 “如何?”陆承廷目不斜视,远眺田埂,早春刚至,水田里洒下的稻苗还没有冒牙,一块块方地,此刻看上去灰不溜秋的,似没什么生机。 “大人,线索断了。” “断了?”陆承廷一愣,低头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哪儿断的?” “南召。”黑衣人一垂头,吐了两个字。 南召! 陆承廷抿了抿嘴,伸手折断了眼前一根已经发了嫩芽的柳枝道,“南召深入彝召群山之腹,巫蛊盛行,这线索,你们不要再追了,我会和太子说,让他另外安排人的。”陆承廷做事擅审时度势,什么事儿,若遇着瓶颈了,他不会一味的继续死磕,而是会另辟蹊径。这点,恰好是太子爷欣赏的。 “是!”那黑衣人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北召那儿是否还要继续?” “北召继续查,不过你撤十个人出来去一趟关东,盯着八皇子。”陆承廷吩咐。 “属下明白。” “还有,到了关东,你先去凤春楼找一个叫西厢月的人,他会助你们一臂之力的。” “是!”黑衣人领命叩首,然后眨眼的功夫又消失在了无边的暮色之中。 当陆承廷办完了私事慢悠悠的踱步绕回庄子的时候,三娘子正和两个孩子脑袋对着脑袋蹲凑在一块儿不知道在那儿瞧什么东西。 陆承廷好奇的跟着俯身看了过去,原来三个人正在那儿看蚂蚁搬食。 “你瞧,那个就是蚂蚁窝了。”小一点的那个女孩子指了指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声音稚嫩。 “那么远,岂不是要爬好久。”三娘子模仿着孩子的模样。顺口接了一句。 结果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儿竟然哈哈笑道,“你好笨啊,蚂蚁爬的可快了,天黑之前它们肯定就回窝了。三丫,走,回家吃饭去了。”小男孩儿说着,就嫌弃的看了三娘子一眼,然后拉着小姑娘笑眯眯的奔回了庄子。 三娘子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极差,谁料一回头竟还看到了正强忍着笑意的陆承廷,她一张脸顿时就全黑了。 “农家的孩子精着呢,可一点儿都不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笨。”陆承廷咳了两下,终于压下了隐隐的笑意。 “二爷就是笑我连个孩子都不如咯?” “比孩子还是要强一些的。”听着三娘子略带孩子气的娇嗔。陆承廷又笑了,“这两座庄子如何,都问清楚了吗?” 三娘子一听,柳眉微蹙道,“总觉得有点半吊子,两个老庄头都是平溪的老人了,三代皆是庄户,按说应该是很有经验的,可方才我不过就是细问了一下庄子上每月的开销成本和盈利所得,两个人都说的支支吾吾的,这要不就是有所隐瞒,要不就是真的一无所知了。” 陆承廷点了点头,“我们今日是突然造访,他们自然没有提前准备,不过正因为我们来的突然,有些事儿才不会被糊弄过去。” 三娘子赞同道,“方才我一路进去,看着周围一些农户做事也都是漫不经心的,我想,若要打理,可能还要费些时日。” “这两处庄子原不是你母亲手下的吧?”感觉起风了,陆承廷便上前帮三娘子系上了披风的带子。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以至三娘子都没察觉出心中忽闪而过的异样,陆承廷就已经微微后退了一步。 下颚有他指腹轻触而留下的余温。陆承廷的身上常年沾着沉香,她猜,应该是熨烫衣物的时候单妈妈给上的熏。 若是搁在以前,三娘子会觉得,一个大男人,这么爱用熏染之物,未免也显得太过阴柔了,但偏偏陆承廷本就太过刚烈强势了,沾了这么点香味,非但没有让他显得太过脂粉,反而还有种君子谦谦之感,宛若谪仙初临,带着飘逸之姿。 “想什么呢?”见三娘子竟怔怔的看着他出了神,陆承廷不禁伸手就点了一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尖。 三娘子猛的别过了脸,暗中咒骂了自己一句“笨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重新看着他故作为难道,“这两处庄子,兴许还要劳烦二爷和余管事了。” 没错,即便秦氏对自己的嫁妆敷衍,即便这样的事儿陆承廷已经看出了端倪,可她却不能明着点头。 但,庄子既已经过到了她许孝熙的名下,那她是不可能让这两处水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闲着不产的。 可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三娘子太清楚自己不是打理田庄的那块料子,所以,既然之前陆承廷已经发了话,既然那个余安接手她的庄子不过是件顺手的事儿,三娘子想,她若是摇头拒绝,也未免就太不识时务了吧! ☆、第90章 小轩窗?主仆之谊 那天晚上,两人是在田庄用了晚膳以后再赶路回城的。 行至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可因为紧紧的挨着陆承廷,三娘子竟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反而还靠着他厚实的胸膛小憩了片刻。 待三娘子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的时候,两人已经进了城门。这一回城,陆承廷就明显的放慢了马速。 路上,还有挑着担子正行色匆匆赶路的商贩,应该是想赶在闭门鼓禁声之前出城的,而远处的红坊和西市却无碍闭门鼓的声声催促,依旧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光是遥望,似乎都能感觉出里面的喧哗和热闹来。 三娘子这一路虽迷迷糊糊的睡了片刻,可这会儿转醒后,却发现整个人腰酸背疼的,尤其是屁股,这一路颠簸而归,震得屁股早已经没了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了侯府门口,见到了那熟悉的门院之景,三娘子忽然如获大赦一般的松了一口气,想着一会儿回屋一定要让子佩她们多在浴盆里放些热水好好的泡一泡去乏解酸。 但谁知,就在两人都略见疲惫的下了马入了府。走到内院垂花门前的时候,里头突然就冲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紧接着,陆承廷的小腿就被人紧紧的抱了住。 三娘子低头看去,竟是昱哥儿。 小小的孩子,脸上还是稚气未脱的,可说话的时候却有着不容人忽视的霸道,“爹爹,我画了母亲的画像,爹爹你快随我一道去看看,我想求祖母把我的画像挂在母亲的牌位前。” 昱哥儿话刚说完,陆承廷的脸就沉了下来,厉声道,“哥儿是没人管么,这个点儿还不睡?” 很快的,宋姨娘就面露慌张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了陆承廷和三娘子,她很识相的“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压着声音道,“二爷息怒,二爷息怒,都是妾身不好,哥儿今儿闹了一天,一会儿想见二爷,一会儿又想见先夫人,午睡的时候……” 眼看着宋姨娘跪在内宅垂花门前就准备长篇大论起来,三娘子不禁揪着一颗心看向了陆承廷。 周围有不少仆役听见声音停下了手中的事儿,隐隐有窃窃私语传了过来,昱哥儿还死命的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的摇着他的衣摆。 这样的人言可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架势,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眼底有寒意乍起的厉色一闪而过,可在他视线落在昱哥儿身上的时候,三娘子又好像懂了他的犹豫。 他不是不想出声制止宋姨娘的蠢举,也不是不在意周遭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目光,只是碍着昱哥儿,碍着身份,他做不出太决绝和有失体面的事来。 三娘子顿时觉得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悲凉。难怪当时陆承廷会和她说他屋里的家不好当,他向来不管内宅的事……看来,陆承廷没自谦,也没骗她,事实就是如此。 第42节 宅门事贵,男主外,女主内。以前的陆承廷是因为死了嫡妻没有续弦,如今,她和他并肩而立,若是再让陆承廷挡在她的前头,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侯府的二少夫人约莫以后也不用再在几个姨娘和一屋子仆役跟前立威做主了。 三娘子素来言出必行,既当初她亲口承诺于陆承廷,眼下就没理由当缩头龟。所以,就在陆承廷忍到了极致欲伸手拉开黏在自己腿上的昱哥儿的时候,他青筋微显的手被三娘子轻轻的按住了。 “二爷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去书房稍事休息,我回去也好让单妈妈先替二爷准备了热水方便二爷一会儿沐浴更衣。”夜色中,三娘子的眼中透着让陆承廷心悸的晶亮。 好像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止灵动有神那么简单,三娘子的那双眸子,只要细看,整个人仿佛都会被那乌黑的瞳仁吸了进去一般。不管是生气、开心亦或者是愁思,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愫永远是真切不虚的。 “你……”他并非是会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只是成亲几日的相处,陆承廷发现他是在意三娘子的,因为在意,所以不愿她在没有做好准备时就承担下这内院的世俗。纵使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就算是帮,其实他也帮不了她多久。 可这一次,三娘子却意外的冲他微微一笑,一扫方才满脸疲倦的模样,精锐的眸子如同一只被吵醒了的小兽一般,闪着警惕和极具攻击性的目光。 “二爷去书房吧……” “二爷!”可一旁的宋姨娘就是有备而来的,一听三娘子让陆承廷先回书房,她哪里肯,当下就连连跪着挪上了前,然后跟着昱哥儿并肩在了陆承廷的面前,扬起了楚楚可怜眼沾清泪的脸,抽泣道,“二爷与妾身情分轻浅那是妾身的命,可昱哥儿是您嫡亲的骨肉,哥儿想您,您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哥儿了,哥儿如今正由先生教着……”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眼下,宋姨娘就是那个光脚的人。 三娘子心念渐冷,猛的回头看了陆承廷一眼。 陆承廷当即明白不好再这般犹豫不决了,便冲三娘子柔声道,“我去书房待会儿,你一会儿若打点好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说完,他便是一把拉开了还抱着自己的昱哥儿,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去了前院。 “二爷……” “姨娘说的没错。”就在宋姨娘挣扎着起身要去追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忽然就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一把拉住了想要躲的昱哥儿,正色道,“哥儿是二爷的嫡亲的骨肉,既哥儿想二爷。那从今儿起,哥儿就住在正屋吧。” 宋姨娘本一颗心还全扑在已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的陆承廷身上,可一听三娘子这样说,她身子顿时僵了僵,扭头就冲三娘子说道,“夫人可没资格这么做,哥儿从小是养在我身边的,这事儿,是连老夫人都默许点头了的。” “宋姨娘想跟着我一起去老夫人跟前讨个说法么?”三娘子知道宋姨娘这句有底气的话并非信口开河,只是在这个宅子里,她多少是比宋如月这个姨娘要尊贵了身份的正室。一个正室带着个姨娘,如果真的没皮没脸的闹到了长辈跟前,三娘子不觉得宋姨娘还会和眼下这般嚣张。 但说到嚣张,三娘子心里才是真的来气。 放眼望去,周围站着的全是内院做散活儿的仆役,可桃花坞里的人呢?就算宋姨娘是算计好了偷偷带着昱哥儿溜出来的,就算宋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前后都有人脉,可子佩她们呢,单妈妈她们呢? 三娘子忽然有些心慌,在今日和陆承廷这般浅略的交心之后,她发现有些事,她是没有资格无动于衷的。因为既她选择了成为他的续弦,那整个桃花坞,她就必须要收拾起来,责无旁贷。 “你……你要去哪儿?”见三娘子拉着一个劲儿在大喊的昱哥儿迈开步子就往里走,宋姨娘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前,生怕她真的是要去霁月斋告状。 “怎么,姨娘还想让我陪你一块儿在下人跟前丢人现眼?”三娘子冷笑,忽然真的好奇了宋姨娘眼下这没有章法的做派到底是仰仗着怎样的底气的。 而宋姨娘闻言也是一愣,这才惊觉的看了看四周,可待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三娘子竟已经拉着昱哥儿走远了。 ----------------------------------------------------- 三娘子是沉着一张脸进的桃花坞。 一进门,子佩和单妈妈就笑着迎了上来,可两人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三娘子如利箭一般的凌厉眼神给打散了。 在看到三娘子身边站着的扭捏不止的昱哥儿后,子佩心下一惊,可还是慢了单妈妈一拍。 “哥儿,来。”看得出,单妈妈平常还是带过昱哥儿的,因为昱哥儿不过就犹豫了半分,便冲着单妈妈跑了过去。 “等等!”可三娘子却忽然拦了一下昱哥儿,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问道,“方才在垂花门那儿等你爹爹。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姨娘的主意?” 三娘子问的严肃,板着脸的模样虽说不上凶悍,可震慑小孩子是绰绰有余了。 昱哥儿之前是已经见识过三娘子说一不二的手段的,当下没了宋姨娘这保护伞,他自然不敢太过造次,可是也没有直接把三娘子问的问题答上来。 不过从昱哥儿不停闪躲的眼神中,三娘子已经要到了答案。 这个宋姨娘,真的是太过分了! 三娘子心口压着怒火,站起来对单妈妈道,“劳烦妈妈今晚辛苦一下。若是哥儿实在闹腾,你就来找我,我来亲自伺候哥儿睡觉。”最后半句话,三娘子自然是说给昱哥儿听的。 半大不小的孩子,其实要唬是完全唬得住的。尤其像昱哥儿这样,一看就是被宋姨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只怕从小到大他听的骂声都没有三娘子过门见了他这两次听的多。是以三娘子这般端着的长者姿态,是完全可以让昱哥儿安分下来的。 再厉害能耐,也不过就是个五岁的孩子,当年,四娘子天天闹她。她都没嫌烦,一个昱哥儿,三娘子还真没放在眼里。 而单妈妈自然瞧出了今晚的气氛格外的不同,闻言就暗中拉了昱哥儿一把,强行带着他给三娘子行了礼,然后便匆匆的拉着他去了耳房。 等单妈妈一走,三娘子就面无表情吩咐子佩道,“把子衿她们几个都喊进来,让瞿妈妈去门口候着,一会儿宋姨娘若是要往里冲,让妈妈就算是以下犯上也要给我拦着!”三娘子说完。转身就进了屋。 很快的,子佩几个就依次跟了进来,走在最后的子元还仔细的合上了门。 三娘子当时正静静的坐在罗汉床边,见四个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此刻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看着她,她心里忽然一阵感慨,憋了很久的火顿时化作了一阵长叹。 “夫人,我们错了!”四个人里面,子佩最年长,当下,便屈膝跪地,给三娘子磕了个头。 紧接着,子衿、子元和子若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三娘子看着她们,当即并没有让她们起身,可声音却已缓和了不少,“这件事,原也不能全怪你们。之前在许家,我总是让你们管好自己便成,出了海棠轩就要做到不闻不看不问。一直到了这儿,我之前也是这样交代你们的,其实……你们做的没错。”三娘子的气劲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这事儿,确实是她自己的疏忽。 “夫人……”子佩闻言却更加难过了,“也是我们几个的疏忽,今儿傍晚的时候,子元在院子里收东西,就看着宋姨娘在闻雨轩的门口鬼鬼祟祟的,子元当时还特意来和我说,要不要过去瞧瞧,是我……大意了。” “也不是你大意了,是你们压根儿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又做的出的姨娘!”三娘子冷笑,“许家再不济,搁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几个姨娘也都是安安分分的,哪儿能生出宋如月那样的做派。” “夫人,今儿早晨,我起的早,在后院那儿收晨露的时候遇着了宋姨娘屋子里的彩衣,当时她带着仪姐儿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见三娘子眉目微垂,子衿便立刻张了口。 “这么早踢毽子?”三娘子一愣,她能想象子衿若是收集晨露要起的有多早,这一大清晨的,仪姐儿这是什么习惯? “对。”子衿连忙又道,“彩衣说仪姐儿小的时候身子骨不够硬朗,时不时的就会喘咳发热,后来是裴太医特意来给她瞧过的,又说小小年纪若总是浸染了汤药也不是好事儿,裴太医就让她每天若是得闲,就踢两百下毽子,早上一百下,晚上一百下,这个习惯,仪姐儿坚持了一年多,如今身子骨已经硬朗了不少了。” “宋姨娘不陪着的吗?”三娘子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思绪飘飘忽忽的,可她想抓,却又抓不住。 “宋姨娘都是陪着昱哥儿睡到卯时末再起的。” “也就是说,仪姐儿是一个人睡的,而昱哥儿是宋姨娘陪着睡的?” 若说这两个孩子嫡庶有分,可里头还隔着亲非之别呢,这个宋姨娘,果然是把昱哥儿当成了自己亲生的,而仪姐儿却是完全的撇开不管了? 三娘子忽然坐不住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以为不过如此却并非如此的事儿,两世为人,三娘子还真没见过有哪个亲娘是不疼自己的孩子的。会让一个做娘的如宝贝一般呵护着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那除非就是她在这个孩子身上有利可图! 可是……是什么呢? 若说宋姨娘想上位做女主人,那完全应该是冲着她许孝熙来才对啊。毕竟只有她下台了,宋如月才有机会上台的?而且宋如月看着也不像是个特别蠢笨的,自己是在宣岚过世一年多以后才进的门,如果宋如月真有什么机会上位,这一年多的时间也足够了,哪里还会轮得到她许孝熙呢? 三娘子想了想,还是先安耐住了性子沉稳的和面前的四个丫鬟嘱咐道,“今儿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冲出垂花门的时候是正好撞上二爷的,从桃花坞到垂花门,前后一共两进,宋姨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前后也不会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之前,我让你们只闻窗内事的法子如今怕是行不通了,我现在身在其位,有些事,如果我不帮着二爷分担,那回头只会被人拿捏的体无完肤,说什么要保全你们要护着你们也都会成为一场空谈。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咱们自己先端正了姿态。” “夫人,您放心,往后这院子里里外外,我们几个一定会帮您看得死死的!”子佩听了三娘子的话,这会儿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急急的就表了决心。 可三娘子却蹙眉摇头道,“你告诉我,这么大一个桃花坞,前后几十号人,你是不准备吃饭了还是不准备睡觉了,就想着一天十二个时辰紧紧的盯着人,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的?”她一直觉得子佩是够踏实能干,可缺少了一股子善于变通的机灵劲儿。 “夫人,如今多了十几个三、四等的小丫鬟,回头我和子佩挑几个顺眼的给您瞧瞧。您顺手就调教起来吧。”而和子佩一比,子衿明显就出挑了。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觉得不枉她之前把管教丫鬟的事儿全权交给了子衿,闻言就道,“如今若说放心,除了你们四个,别的人我都还是存了戒备的,可是这偌大的院子,哪儿是光你们四个就能周全的过来的?我带着你们来侯府,虽不是让你们来无端享福的,可也不是让你们来做牛做马受苦受累的。你们是明白我的处事之道的,如今进来的几个孩子大多都是一张白纸,要怎么调教,都是你们说了算的。” 见四人都默默的垂着头,正色聆听着,三娘子不由软了声调,“你们都是贴心的,我知道,可是遇着事儿,却不能只是一味的用贴心二字打发了。侯府不比许家,许家。我是家生的主子,不管娇贵与否,你们都得把我好生伺候着。可侯府的主子太多,新人旧人难分,若我不能帮二爷把院子给收拾体面了,以后,谁还认我这个主子?还有,规矩一旦定了,就要说到做到,朝令夕改的事儿不要出现在我屋子里。” “是!”四个丫鬟应声领命。 三娘子这才起了身,走上前,一一的将她们扶了起来,此时此刻,心疼是写满在了三娘子的脸上的。 她们当中,子若是最小的,如今也才刚满十四岁,重活一次的三娘子一直把她们几个当成是自己的亲姐妹看待的。 可是深宅大院中,情分轻重和职责所在往往是不能共存的,事实上,三娘子就是主子,她们就是丫鬟,除非三娘子是不想让她们跟在身边伺候了。否则,一味护着她们,对她们来说其实也是一条不归路。 身在内院,各司其职,等她们将来有缘有能力了,回来做了媳妇子,做了妈妈,对她们来说也算是老有所依的一份保障,但是能不能做成,看的却是手腕是能力,和主子情分的深浅却并无太大干系。 三娘子承认。丫鬟之选,忠心为首,但能干和机灵也占了很大的分量,如果她连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都调教不好,那这整个桃花坞,她要拿什么资格去打理? 正当三娘子拉着子元的手出了神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重重的撞了两下,然后“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冲进来的自然就是红了眼的宋姨娘,而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是发髻凌乱气喘吁吁的瞿妈妈。 “许氏,你把昱哥儿藏在哪儿了!”宋姨娘瞪着眼睛。神色嚣张,一脸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子元见状,立刻横身拦在了三娘子的面前,脸上写满了警惕。 可三娘子却悠哉的拍了拍子元的肩,然后绕过她走到了宋姨娘的面前,定睛看着她道,“姨娘今儿拿什么资格来同我要昱哥儿呢?” 宋姨娘一愣,颤着唇冷笑道,“许氏,你这狐媚妖人,你别以为你耍些手段就能把哥儿从我身边抢走。我告诉你,老夫人都是默认了今后由我来带着哥儿的!” “看来刚才我说的话姨娘是一点儿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啊。之前老夫人点头,是因为二爷屋里没有正室,老夫人以长辈之言承你之诺,倒是合情合理的。”三娘子说着,睨了宋姨娘一眼,这面容姣好的女子脸上此刻透出的全是戾气之色,那双眼睛里,闪着嗜人的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可三娘子却完全没有把她的凶相放在眼里,因为她明白,会咬人的狗不叫,而叫得凶的狗,通常都只会唬人罢了。 “你什么意思?”宋姨娘果然愣了愣,三娘子说话爱兜圈子绕大道理,宋姨娘若分个心,就容易跟不上三娘子的思绪。 这一妻一妾的高低之分,确实是立竿见影的。 ☆、第91章 小轩窗?双龙争鼎 “你什么意思?”宋姨娘一时没明白三娘子说的话。 “我的意思是,我如今是桃花坞的女主人,昱哥儿,是要喊我一声母亲的!”三娘子冷笑,眼底也露出了凌厉之色。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三娘子若是急了,这脾气一起来,估摸着是谁都拦不住的。 这一世,她并非不骄纵,那养尊处优的性子也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只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惨状,所以她强迫自己收起了利爪,笑靥迎人罢了。 但是爱笑却不表示她好拿捏,性子软却不表示她没脾气。第一次宋姨娘和她硬来,她忍了,第二次宋姨娘试着挑战她的耐性,她亦忍了,可是事不过三,如果这一次她再忍了,岂不是生生的把自己送给了一个姨娘任其宰割? “姨娘,各屋各主,各擅其职,你说,这偌大的桃花坞,是老夫人说了算,还是我许孝熙说了算?” “呵。”宋姨娘闻言却敛神冷冷一笑,“许氏,你莫得意,当初先夫人咽气的时候新手把哥儿交给了我,这整个侯府,连老夫人也镇不住哥儿,你别以为就凭你几句话,便能把哥儿从我身边带走。” “姨娘口口声声的哥儿,可姨娘知道么,你再怎么把哥儿当自己的孩子,但哥儿始终是你的主子,你始终是个卑妾,侯府内宅。哪儿有让主子日日跟一个下人同寝同食的道理?姨娘这是想让整个侯府的人都跟着你丢脸么?” “你……”听闻三娘子的森森之言,宋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不能这么看我!” 三娘子忽然笑了,如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瑞兽,伺机欲动,“许我进门不久,姨娘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整个桃花坞里,除了二爷能和我说一句‘不能’之外,别的人,谁都没资格和我许孝熙说一句‘不能’!”此时的三娘子,一扫之前的娇柔羸弱,竟忽然变得格外的张扬跋扈了起来。 宋姨娘愣住了。她以为三娘子不过是只不太好捏的软柿子,只要她自己够强势,就完全能唬住这个新进门的小妇人,可谁知…… “许孝熙……” “大胆!”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宋姨娘身后的瞿妈妈却忽然上了前,扬起手就给了宋姨娘一个嘴巴,“不过就是个贱妾,竟口口声声直呼夫人的名讳!” 宋姨娘被打蒙了,捂着脸,怒目的瞪了瞿妈妈一眼,又转头看向了三娘子,颤着声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们……” “瞿妈妈,你先出去。”三娘子蹙着眉,以暴制暴不是她的处事方式,不过对着宋姨娘,她不会让瞿妈妈下不来台的。 瞿妈妈闻言,咬着牙退了出去,随即一并出去的还有子佩她们。 屋内,只剩两人独处,三娘子更加能感觉到宋姨娘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的那股敌意。 那是一种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和愤恨,三娘子竟觉得格外的熟悉,仿佛上一世,她就是用这种眼光一直注视着苏小莲的。 都是女子,皆怀谦卑,若平心而论。三娘子倒觉得她能理解宋姨娘的苦衷,可是面对昱哥儿,三娘子却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的睁一眼闭一眼。 所以再开口,三娘子虽缓和了口气,可却一点儿也不示弱,“哥儿想见二爷,随时都行,犯不着在内院门前这般不成体统。姨娘想见二爷,也是人之常情,但二爷想不想见姨娘,却是我无法左右的。” 陆承廷是个活生生的男人,他要休息在谁这儿,并不是三娘子一句话就能盖棺定论的。而且三娘子不是圣人,也并不排斥陆承廷,她完全没有理由把要留宿在身边的陆承廷往别的女人屋里推。 第43节 “二爷不过就是贪图新鲜罢了。”直到这个时候,宋姨娘却依然还是嘴硬的,“你方才拿二少夫人的头衔压了我,这会儿便不用自命清高。既你是堂堂的二少夫人,就知为二房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既为责任,你又怎么可能日日独占二爷?” “开枝散叶么?”三娘子笑宋姨娘终于绕到了点儿上,故作轻松道,“我以为二爷身为朝中肱骨俊才,最重要的职责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非留在家中日日被人当做种马一般只想着借开枝散叶之名风花雪月。” “你……”宋姨娘震惊万分的盯着三娘子,头一次觉得她这般看似柔弱玲珑的人,没想到竟会口出狂言! “不对吗?”三娘子冷笑,“整个侯府,二爷膝下的孩子都可以凑一桌双陆麻将了,宋姨娘可不要再拿着什么开枝散叶的借口来困着二爷的一世英名。” 身为侯府二少爷,先妻在世时竟生了这么多孩子,这事儿始终是诡异的。这个答案,三娘子很想知道,却不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她,是想听陆承廷亲口告诉自己。 宋姨娘这才开始有些害怕了,可是想着下午的时候彩衣告诉她,亲家太太那儿已经及时的给她回了消息,说明儿上午一定过来一趟,宋姨娘刚刚软了一些的腰杆子顿时又直了起来, “夫人以为这桃花坞只有夫人说了算,夫人瞧不起我这个姨娘,这些也不过都是夫人的自以为是罢了。夫人不妨自己暗中去打听打听,咱们这桃花坞,多少人盯着瞧着,多少人提防着警惕着,夫人若有本事,就多替二爷想想,像当年的先夫人那样。可若就是想对付对付咱们这几个低贱的姨娘,那夫人大可不用费这个心,因为,妾身比起夫人,更知道二爷想要什么,妾身是不会害了二爷、害了哥儿的。” 什么意思? 三娘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宋姨娘,记忆中,宋姨娘好像是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但三娘子却是有听没有懂。 什么叫和当年的宣岚那样为了陆承廷好,这侯府里,难道有人一直在对陆承廷落井下石吗? 三娘子看着宋姨娘,突然有些拿不准这是她故意给自己设的套欲盖弥彰呢,还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想引自己上钩。 不过,这天晚上,不管宋姨娘是放狠话大闹还是说暗语搅乱了三娘子的思绪,三娘子就是铁了心没有让她将昱哥儿从正屋带回去。 而就在三娘子吩咐瞿妈妈把千万个不甘心的宋姨娘送回闻雨轩之后,余安却踏月而至。亲口将陆承廷已出府入宫的消息带给了三娘子。 “二爷走的匆忙吗?”想着那一路从平溪回来,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偏陆承廷都没来得及进屋洗漱一番就被宋姨娘给堵在了自家门口,这样的事儿,即便不说出去,三娘子想想都觉得丢人现眼。 “二爷略微梳洗,换了朝服进的宫,夫人放心。”余安双手互插于广袖之中,自打进门以后就一直弓着腰微微的垂着头,做足了恭敬的模样。 三娘子看着他,刚伸手想赏一个装着碎银子的锦袋给他,可忽然的,她心思一动。收回了手就平静的问道,“余管事伺候二爷多少年了?” 余安暗眨了一下眼,不动声色,“回夫人,有六年多了。” 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有些事,本应该我自己去问二爷的,可是今儿内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余管事不可能不知道,眼下二爷又入了宫,我便只能向您打听一二了。” “夫人请问。”余安点了点头。 “昱哥儿请了先生没有?” “哥儿三岁启蒙,请的是崂山书院的庆阳先生,不过去年的时候先生卸任回乡养老去了,二爷一时还没挑好新任的先生,哥儿的课业也就落下了。” 三娘子闻言点了点头,昱哥儿是三岁启的蒙,也就是说顾姨娘之前没有骗她。可是顾姨娘也很聪明,话只说了开头却掐了尾。 “既然如今哥儿的先生都不曾有着落,那两个大一些的丫头应该也没有启蒙开课吧。”三娘子再问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是仪姐儿那张稚嫩和会露出纯真笑容的精致小脸。 “没有。”余安答的平静。 三娘子不由惆怅的叹了口气,略感不解,“就算世子爷还不曾有孩子,可二爷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侯府之后吗?二爷忙于庶务,常常留宿东宫,先夫人过世一年多,这整个桃花坞难道就真的没人管一下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难怪宋姨娘今儿会这般作威作福的给她看了,一个脾气,一个性子,养一年多,怎么都成形了。 但,这句话一问出口,三娘子却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余安的回答。 堂屋内,自鸣钟的摆动声“滴答”作响,三娘子见余安依旧保持着垂目弓背的姿势,一双手交叉相握自然的垂在胸腹前,明是恭敬,实则退避。当下就心中有数的又笑道,“叨扰了余管事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你跑这一趟,辛苦了。”三娘子说着就伸手递上了那袋碎银子。 对余安,三娘子即便不熟,可从陆承廷的态度中,她便多少清楚了余安此人在陆承廷心中的分量。 这个人,能替陆承廷打点大半个山头的田庄,能替陆承廷跑腿来给她送银票,这大半夜的又能这样直入桃花坞,他,必定是陆承廷极为信任的心腹。 所以。三娘子方才的那一声致谢中,少了一点趾高气昂,多了一点自谦平和,听着便令人格外舒耳。 但,余安并没有接过三娘子手中的锦袋,反而突然开口问了她一句道,“夫人知道双龙争鼎的故事吗?” 三娘子一愣,柳眉微扬,“余管事说的是太皇太祖时,太子爷赵迎和宗亲王赵阔争夺皇位一事?” 太皇太祖赵琛是大周开国的第二个皇帝,当年太子爷和宗亲王争夺皇位两败俱伤的宫闱秘史如今早已是家喻户晓的史书之载了。 “正是。”余安笑着点了点头,“夫人博学广识,在下佩服。” 三娘子嘴角一抽。觉得余安这个马屁拍的实在有点狗腿,只能硬着头皮道,“余管事太客气了。” 可忽然,余安双眸微敛,沉了声正色道,“当年太子爷赵迎嫡长皆占,可偏偏性子绵柔身体羸弱,从小到大都是个病秧子。但宗亲王赵阔却身强体壮英勇神武,十岁赤膊猎熊,十二岁冲锋杀敌,十七岁的时候已是战功累累名动天下的少年精将了。可是,朝夕之间,兄弟反目。太子爷暴戾凶残惊传九州,宗亲王断手断脚被弃坟岗,宫闱轶事,外面的人永远看的都是一个热闹,但对于真正经历了的人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一击。” 史书上,关于隆兴年间“双龙争鼎”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可坊间有传,当年,太皇太祖亲迎破阵杀敌击退鞑靼蛮兵的宗亲王归都回宫,行宫酒宴上,太祖极为高兴,酣醉之际,竟拉着前来敬酒的宗亲王的手说了一句——“吾儿甚怜,空有帝王命,却无兄长身。” 君露心意,杀祸骤至,英才陨落,满门皆斩。 而更令人悲叹的是,当年,太祖薨逝太子赵迎登基为帝不到一年,就沉疴缠身药石无医一命呜呼了。 弹指一挥间,双龙俱毁,举国唏嘘,其实,这真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好典故。 但是…… 三娘子目光沉碎。糅着暗惊和深疑,故作镇定的看着眼前面色无波的余安,问道,“外头更深露重的,余管事却挑了这么一个凄凄惨惨的宫闱故事,莫非是想教我什么道理吗?” 她不觉得,自己和余安的关系有亲近到可以在接近子夜时分这般天南地北的畅所欲言。三娘子觉得,余安的话,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隐喻,太子赵迎指的就是世子爷,而宗亲王赵阔指的就是陆承廷。 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余安的话不难懂。他心迹表露的十分明显,这“双龙争鼎”的故事也用的格外的直白刻意,但这份心思,三娘子却猜不透了。 “小生当年不过是淮阳县的一介布衣书生,小生应考出县的几天后,淮阳突发时疫,一夜之间,尸横遍野,饿殍满道,万余口人的山城大县,最后活着跑出来的不过才百余人。小生是中途得知了消息折身返回的,可是却终究只来得及见了双亲最后一面。”余安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哀思悲悯之色,“书文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生以前听闻,不过一笑了之,可当时,却顿悟其深意。” “是二爷救了余管事?”自古卖命之交,皆拿命换来。余安絮絮叨叨的追溯着过往,当故事过半后,就一点儿也不难猜了。 余安笑着点了点头,“当时我焚烧了双亲尸首,却不幸感染了时疫,若非二爷搭救,只怕我这条贱命早已去了地府轮回再业了。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双亲皆亡,余家孤门,小生,总是还想要过完这一世的。” “二爷是个面冷心慈的,这也是余管事你的造化。”三娘子跟着淡淡的笑了笑,因为同样不知道余安说这番话的目的,所以她聪明的只是附和,却并不赘言心中疑念。 “二爷有孤煞之命,克人克己,夫人之后的路,只怕并不会太轻松。”随即,余安话锋一转,又跳开了方才所述。 “余管事会看相?”三娘子不为所动。“那不知道余管事能不能看出我是双命再续,轮回两世的清奇之相呢?” 余安一愣,第一次抬起头盯着三娘子猛瞧了几眼,忽觉这个女子,确有妙处。 一时之间,两人都缄口不语,三娘子是猜不透余安的真实用意,而余安则在细细琢磨三娘子方才那句似真又似假的晦涩之言。 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沉默较量,两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出招,可惜,三娘子耐性很好,余安也足够沉得住气,结果。打破屋子里那沉得几乎快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诡异静谧的人却是慌张而入的单妈妈。 “昱哥儿怎么了?”一见单妈妈,三娘子知道,肯定是昱哥儿又闹腾了。 单妈妈涨红着脸,又恼又急道,“哥儿怎么都不肯睡,打翻了铜盆,踢了桌椅,方才还差点用蜡烛点了床褥。”单妈妈说着也是后怕,这一年多,昱哥儿几乎都是宋姨娘手把手带着的,这人前也都是像模像样的啊,谁知私下这孩子竟会是这般死作的性子。 “如此,便不送余管事了。”三娘子闻言,不忘先将手中的锦袋放入了余安的掌心中,然后就跟着单妈妈急急的去了一旁的耳房。 小小的耳房,此刻乱的连落脚的地方都差点没了,完全就是一片狼藉,被褥、迎枕、铜盆、衣架子散了一地,床上的清水帐子也被扯了下来,破破烂烂的挂在了一旁,而昱哥儿正昂着下巴双手叉腰的站在床沿边,见三娘子进屋,他先是鼻子出气冷哼了一下,然后用清脆的童音稚嫩的说道,“我说了,没有姨娘,我今儿晚上就拆了这间屋子。” “妈妈,把屋子里值钱和尖锐的物件收起来,然后你找两个精神好的小丫头过来,就在门口点一盏灯,让哥儿闹。”可对于昱哥儿的话,三娘子却置若罔闻,当下,她只平心静气的吩咐了单妈妈一句,然后转身就要走。 昱哥儿一见立马就慌了,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的就是让三娘子过来可以满足他回闻雨轩的要求,但谁知三娘子竟直接忽略了他的人和他的话,只吩咐了妈妈一句就准备走。 昱哥儿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极会看头势的。他知道眼下只要三娘子走了,那他就算闹一个晚上也都是白费力气,当即就跳下了床,跑上前一把拉住了三娘子的衣摆道,“我和你说了,我要见姨娘!” 三娘子却回头垂首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道,“这会儿已近子夜了,哥儿若是要闹,可以,这间耳房,就当是给哥儿练手了。一会儿我再喊两个精神好的丫鬟陪着哥儿,哥儿想折腾到大天亮,我保证这屋子里谁都不会吭一声。可是,哥儿要见姨娘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要等你爹爹回来再定夺。” 昱哥儿明显一怔,拉着三娘子衣摆的手松了一下,随即却又抓的更紧了。 三娘子知道这孩子心思已经松动了,也不着急,只悠哉继续说道,“我知哥儿不喜欢我,无妨,我也不觉得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哥儿三岁启蒙,别的不说,这《幼学琼林》肯定是学了的吧,你爹爹能得今日盛名,能行君臣之礼,能尽贤人之力,靠的都是他自己的本事和能耐。可是,父子创造,曰肯构肯堂;父子俱贤,曰是父是子,桥木高而仰,似父之道;梓木低而俯,如子之卑。你爹爹为父,问心无愧,那哥儿你为子呢,可有一点点你爹爹的模样?” 其实。三娘子本不想和一个孩子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扯这些虚无缥缈的空道理的,但说着说着她不禁就真切了起来。 昱哥儿是被宋姨娘带坏了没错,但眼下可惜可叹都是枉然,更重要的是能有个人真心实意的来引导哥儿,让他不继续如此放纵下去。可很明显,整个桃花坞,甚至整个侯府,都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正视这个问题。 三娘子甚至觉得,刚才她和昱哥儿说的那番话中,都是给陆承廷铺好了台阶的,但其实身为父亲,教导哥儿,谁都能推托其责。唯独陆承廷却不可以,所以很显然,他这个爹,做的也并不称职。 庶务繁忙是实情,可这却不能成为他无视昱哥儿礼教之责的借口。侯府的嫡长孙,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昱哥儿的,可他将来注定就是侯府的一张脸面。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三娘子不懂,为何府中的人,就能这般心安理得的睁一眼闭一眼,除非,他们本来就没想过要让昱哥儿将来承挑府业大梁! 想到这里,三娘子心头忽然一软,脚下正要迈开的步子就收回了半分。 说实话,有几次,三娘子能在昱哥儿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幼失亲娘,肆意骄纵,为所欲为,且他还是嫡出,是真正的贵胄公子,若是一个不慎,很有可能就废了这一生。 三娘子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孩子缘,从上一世到这一生,自己的孩子她守不住。年幼时的兄弟姐妹她处不好,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于昱哥儿又或者是桃花坞的其他三个孩子,三娘子是存了避而远之的心念的。 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会儿对着昱哥儿,她竟生出了一丝不忍和不舍,这种情愫,让三娘子倍感焦虑。毕竟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是陆承廷的事,而他不发话,那她就只能做个挂牌嫡母,看得见,却未必管得上! ☆、第92章 小轩窗?不速之客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特意早起了一刻钟,提前去了霁月斋。 可谁知,她才刚进霁月斋的院门,就遇着了正从里面出来的老侯爷。 成亲数日,三娘子和这个公爹见面的机会不过寥寥几次,靖安侯给她的印象是威严赫然不苟言笑,不过,眼下所见,反倒是老侯爷先开口和三娘子打的招呼,这让三娘子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往常一般都是你大嫂头一个来,今儿你到早。”老侯爷竟还笑眯眯的,一派寻常闲聊的口吻。 “媳妇有些事儿想向母亲讨教一下,特意早了一些,免得回头耽搁了母亲的一日庶务。”三娘子福身行礼后站了定,举止形态倒也从容淡定。 “最近你兄长在翰林院执监校卷,得了皇上赞誉,确是少年俊才啊。”老侯爷眸子透光,笑中带着深意。 三娘子不敢明着抬头,只侧了脸微微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居高临下的靖安侯,然后平心道,“大哥哥常说与君分忧乃臣之微福,但凡能为皇上为朝廷效力的,大哥哥一定是鞠躬尽瘁、责无旁贷的。” 这公爹大人一大清早的、莫名其妙的,张口就和自己提许世嘉的政绩,老人家用意何在? 而三娘子话音刚落,老侯爷就爽朗的笑出了声,“明义兄生了一双好儿女,安年有福啊。” 明义,是许三老爷的名字。 三娘子惶恐行礼,总觉得迎着这句话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 好在老侯爷倒没有继续要和三娘子闲聊下去的意思,这笑完以后,他老人家就神清气爽的下了石阶,爽快的负手而去。 三娘子不由汗颜,愣了半晌方才回神。然后满心疑惑的进了屋。 屋内,老夫人正好梳完头,见了三娘子,也不惊讶,只慈眉善目的笑道,“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 三娘子闻言,一五一十的将昨儿晚上垂花门前的事告诉了老太太,末了又道,“母亲,原这件事我应该和二爷先商量的,可眼下二爷庶务繁忙,我便就斗胆想先和母亲讨个说法。” “你想怎么样呢?”老夫人柔声问。 “按说姨娘疼爱哥儿其实也是哥儿的福气。可是哥儿身份金贵,如今已经五岁了,若再和姨娘这样同吃同住,到底有失了体面的。”见老太太神色不动,笑意浮面,三娘子继续道,“我问过单妈妈,桃花坞里本来就有哥儿的屋子,我前两日又问大嫂讨了十几个丫鬟过来,若是母亲觉得妥当,从今儿起,我就准备让哥儿单住了,让单妈妈全权打点,再配一个年长一些的大丫鬟和两个二等丫鬟,如此一来,也能让哥儿收了心,好好的学一下为人处世的道理。” 老夫人听完,点头赞同道,“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其实宣氏走了以后,咱们就想让哥儿单住的,屋子什么都是现成的,丫鬟妈妈也是有的,可是……孩子太小就没了娘。他爹又是个忙起来脚不沾地儿的,这才让宋姨娘上来挡了一阵子。要说如今的桃花坞也是大伤了元气,有大半年都没有缓过来,宋姨娘那也是善意。我本还有心管一下哥儿,无奈哥儿气躁,半大一点的孩子终归是认生,好在宋姨娘是宣氏的陪嫁,身边又有个仪姐儿可以给昱哥儿作伴,这样才安生了下来。” 老太太说着说着也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满眼的惋惜。 可三娘子总觉得老夫人这话说的一语双关,当下就吃不准的跟风了一句道,“是。这些时日宋姨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亏得有她在,哥儿才能健健康康的。” “可不是嘛。”老夫人竟真的点了头,“宋姨娘也是费心的,不过终归眼界浅了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办法,好在如今你来了。” 三娘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第44节 今日单独走的这一趟,她有两个目的,一是提议,二是试探。提议之言已得首肯,三娘子觉得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而试探……三娘子再次觉得,侯府水深,人心向背。 回去的路上,三娘子特意绕了道,行至梅月湖时,她竟转了方向,顺着小径笔直的往湖边走去。 “夫人,您想要散步吗?”今日跟在三娘子身边的是子衿,这一路走来,子衿看得出三娘子的心烦意乱是透在脸上的,便是忍到了现在才开口问了一句。 三娘子点了点头,随即在湖边站定。 早春四月,绿意无边,清晨的境湖,水面粼粼,乍泛青烟。三娘子每次驻足而望,都觉美景治心,即便有再多的烦恼,也能因景换念,转移了思绪。 可是这一次,这法子却好像不太灵了。 “你说,老夫人像是喜欢宋姨娘的吗?”今日早上在和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子衿就站在屋外,屋门是敞开着的,三娘子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奴婢不好说。”子衿摇了摇头,“要说喜欢,可宋姨娘这明着已经闹过好几次了,老夫人就算远在霁月斋,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吹草动也不知道,但,她却从未明着出面过。可要说不喜欢……” “要说不喜欢,但她今儿一早言辞多善,左右还是向着宋姨娘的。”三娘子很快就接下了子衿的话。 “夫人,其实老夫人不为所动也好,这几日下来。奴婢看在眼中,咱们这整个桃花坞,好像……旁人都是不大管的,既然这样,正好就是夫人一手揽权的时候,这也总好过老夫人事事都想插手,夫人难伸全拳脚的好吧。”子衿确实机灵,很多事儿能看透更深一层的门道。 “不插足过问自然好,可你不觉得,老夫人的做法未免也太云淡风轻了么?”嫡亲的母亲嫡亲的祖母,莫非老夫人真的是个闲散神佛甩手掌柜,不管府邸世俗之事的? 而就在三娘子云山雾罩疑惑连连的当下。霁月斋里,袁妈妈也万般不解的同老夫人咬起了耳朵。 “您今儿早上当着二少夫人的面,怎得替那个宋姨娘说起了话?”袁妈妈当时在场,如今细想,也是一头雾水。 老夫人温和的笑了笑,眼底却忽然厉色乍现,“宣氏的人,看着总是扎眼,不过呢,侯府素来是干净的,如今大媳妇掌家,也是个慈悲心肠的,那些龌龊的事儿,又何必要我这把老骨头冲在前头?” “您……”袁妈妈顿时明白了,忽然压着声音道,“您这一招啊,瞧着好像是真疼那宋姨娘呢,老奴方才都没闹明白。” “呵……”老夫人长声一笑,忽然叹了口气,“按说呢,是可惜了孩子,不过老二是个念旧的,那时候你不说了么,不如把人送去庄子上,一了百了的,可我旁敲侧击了老二,他说姨娘几个都有孩子了,留在府上度个闲日也碍不着谁。既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来做这个恶人了。但……你别看许氏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那脑子啊,精明的很哦。” “可不是嘛!”袁妈妈认同的应和道,“这不过才几日啊,就开始插手闻雨轩的事儿了,要我说啊,她脑子是精明,可心思也略急了些。” “那倒不见得。”老夫人摇摇头。冷冷一笑,“归根结底是宋如月太蠢,昨儿晚上那一处动静闹的太大,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快的踩到许氏的底线。你别看这个孩子年纪小,到底从小是养在正室跟前的,那种撒泼哭闹的姨娘做派,她是瞧不上的。” “如此说来,幸得许氏是个有眼界的,二爷这下算是有福气了。”袁妈妈闻言也是欣慰的。 “有没有福气啊,还要看心,心若不大。侯府的福气,自然能任他沾得满满的。”老夫人说着就转了话题问道,“对了,这两天天气虽回了暖,可是春寒料峭,睦元居那儿的银霜炭还是要照例放的。” “您放心吧。”袁妈妈点点头,“睦元居那儿有大少夫人打点着,一丝一毫都不会乱了半分的。” 老夫人眯了眼,这才略感惋惜道,“可惜,我一直有心向着,偏偏月丫头的肚子就是不争气。” “老夫人。孩子的事儿急不得的。”袁妈妈宽慰的伸手顺着老夫人的背脊,又顺势替她揉了揉肩。 老夫人似微感疲倦的闭上了眼,唇角这才浮出了一丝苦笑,“妈妈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呢?其实都是我生的,都是怀胎十月掉下的一块肉,可那时候我怀着老二,大着肚子,她却硬生生的要往自己亲儿子的屋子里塞人。老大不过就是先天气虚略有不足罢了,若是那时候她不同我闹,我这心思,多少还能在老大身上一些。闹到后来。大家都没了脾气,索性我肚子也是争气,顺顺利利的生了老二,结果她回了祖宅,还要一并把老二也带了走。我知道,她原本就是瞧我不顺眼的,媳妇的人选,她看中的是亲王之女,我这个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到了她跟前竟就成了小门小户?她凭什么!” 老夫人说着,忽然就睁开了略见浑浊的双眸,森森的寒意从她的眼底喷涌而出。她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正是已故的太夫人。 太夫人是建德侯的独女,仁顺皇帝在位时,曾御驾亲征平定疆乱,当时建德侯护驾有功,折了双腿,仁顺皇帝便封了其独女为建安郡主,养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后来皇帝赐婚,将郡主嫁给了当时还是世子的老太爷。 当年,老夫人刚过门的时候,婆媳关系就闹的很僵,婆婆眼高,媳妇心傲,两个女人是怎么都对不上盘的。可是要论真的结怨,还是当年老夫人怀陆承廷的时候,太夫人硬要往儿子的屋子里塞一个她瞧中了眼的贵妾。 这一来二去的,刚出生的陆承廷就成了箭靶子,太夫人宠着疼着,可老夫人每每看到这个二儿子,就会想到自己大着个肚子隔墙听着丈夫在屋里抱着个如花似玉的娇媚小妾婉转承欢的声音。 最后还是印证了那句话,结怨易,泯恨难。 直到太夫人咽气的时候,老夫人心中的怨愤都不曾消散过。而陆承廷就恰巧成了替太夫人还债的新主儿。 可是这些恩怨,老夫人从来都是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的。对丈夫,她不曾说过,对儿子,她更不曾说过。 府里上上下下,谁不说靖安侯夫人是个慈悲为怀心念明善的女子,但老夫人自己心里清楚,她这颗心是有所偏向的,恨就是恨,不亲就是不亲,大家之所以明着都瞧不出来,是因为这些年她隐藏的愈发深、戏演的愈发好罢了。 ----------------------------------------------------- 而三娘子回到了桃花坞,就马上喊来了单妈妈,可是话还没开始谈呢,子佩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道,“夫……夫人,外头有人来了。” “你慌什么?”三娘子好奇的站了起来,却忽听门口传来了宋姨娘那如轻铃般悦耳娇柔的声音,“您仔细脚下,亲家太太。” 亲家太太? 三娘子看了单妈妈一眼,单妈妈却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三娘子好奇了,撇下了单妈妈就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宋姨娘已赫然登堂入室,和她一起的,是个锦衣华服眉目娟秀的中年妇女,身形圆润,仪态翩翩,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都是内宅夫人的姿态。 “呀,夫人,这是宣府的亲家太太,太太,这是新进门的二少夫人许氏。”看到三娘子出来,宋姨娘竟热络的站在中间左右介绍了起来,屋子里回荡着的全是她那婉转清悦的笑声,可却让三娘子觉得无比的刺耳。 宣府。亲家太太?这个眉目带笑的妇人,难道是宣岚的母亲? 三娘子凝目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宋姨娘,忽然眸子一亮,佯装不解的清了嗓子道,“姨娘怕是弄错了吧,宣府的太太造访,应该先去霁月斋那儿见母亲才是,怎么先到我这儿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用了虚气,乍一听,有那么一点诺诺不敢言的模样,仿佛是害怕心虚了。 宣老夫人和宋姨娘面面相觑了一下,老太太就开了口。“这就是小许氏吧,哎,是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心急了,照理说确实应该先去拜会亲家母的,不过老生还是有些记挂昱哥儿,左右也就一脚的功夫,就想着先来看看哥儿了。” 这是怎么,宣家要先斩后奏么? 三娘子心中一阵冷笑,小许氏?这一个“小”字,就将她的身份喊矮了半截啊。 可忽然,宣老夫人竟一个跨步上了前,脸上笑意不减,手却凉凉的伸了过来,一把握着了三娘子的手腕道,“不如,咱们进屋谈吧。” 这是要挟持绑架么?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一旁,子佩和单妈妈已经急急的想要冲上来,可却被宣老夫人带来的两个身形魁梧的随行丫鬟给双双拦住了。 紧接着,宋姨娘转身走向了大门口,然后“砰”的一声,竟重重的关上了堂屋的门。 三娘子愣住了,倒并非是因为害怕,更多的还是瞠目结舌一般的惊讶。 这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儿都有。没想到堂堂武平侯夫人,竟会和个地痞无赖一般硬闯要挟,占地为王的! 此时此刻,三娘子竟忽然有些想笑。眼下这样的桥段,好像是只有在戏文里才能见着的,但她没想到,今儿自己竟就那么身临其境般的感受了一把被人挟持为质的无奈。 可就在三娘子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思绪出窍之际,她人已经被宣老夫人一把拽进了内厢房。 炕桌上,单妈妈刚摆好了早膳,可怜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吃一口,这会儿就只有干瞪眼唱空城计的份儿了。 “孩子,你别怕,老生今日是想替昱哥儿的亲娘来同你讨几个说法的。”见三娘子一双眼睛楚楚可怜的微垂着,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宣老夫人这才觉得有些尴尬了,便立刻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 “不、不知……不知道老夫人有何吩咐。”真好,宋姨娘没有跟着进来,那这扮猪吃老虎的法子,她还可以再不厌其烦的用上一次。 “孩子,你可知你们世子爷的身子不大好,世子夫人的肚子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息呢?” 三娘子低了头,不说话。 宣老夫人皱了皱眉,“昱哥儿可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孙呐。” 三娘子又低了一点头,一双手一个劲儿的绞着衣摆,依旧的不说话。 宣老夫人的轻松和鄙夷顿时写在了脸上,这个新进门的小媳妇一点儿也不像宋姨娘说的那般厉害嘛,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个只会在姨娘跟前耍狠而在长辈面前就没了主意的窝里横? “岚儿福薄,早早的就走了,留下一个独子身在侯府,我这个做外祖母的自然是要帮着岚儿多加留心的。咱们远的不说,就说这万一哪一天,世子爷一不小心去了,膝下无子,尊位悬空,你说。那个时候,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不帮着他一把,那还有谁能帮他呢?”宣老夫人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你这孩子看着也是个有福气的,这小小的年纪,进了侯府,就是安享太平的。若昱哥儿来日真的能承了侯府大业,那他喊你一声母亲,这前前后后肯定是会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 宣老夫人语调缓缓,似隐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长者姿态,每一句话,虽都是在替昱哥儿筹谋打点。可却不忘在关键的时候还提一下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嫡母”,老太太是用了心的,可是三娘子却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的发凉。 但装傻充愣的当下,三娘子也是真的有不解之处的。 武平侯府,三代入营,赫赫军功昭然天下,据三娘子所知,武平侯世子爷娶的是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升鸾公主,而除去已故的宣岚不提,等过两年新帝登基以后,武平侯府里好像还会出一个王妃娘娘。 坐拥着这般荣耀显赫的家世,为何宣老夫人还想死死的拿捏住靖安侯府世子爷的位置? “你呢也是刚进门的新妇,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娘家如今在皇城脚下勉强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权贵之地,左右相护,若许家将来想要在帝都混个风生水起的,兴许要靠的还是你这个女儿……” “老夫人,您别抬举我。”听着宣老夫人重复来重复去的“苦口婆心”,三娘子忽然就抬起了头,睁着一双明晃晃的水眸,佯装满心无奈道,“我嫁进府,就是来伺候二爷的。这桃花坞的事儿都还轮不到我说话呢,世子爷的事,哪儿轮得到我这么一个人轻言微的继室去定夺啊。” 其实装弱是门技术活儿,要装的逼真,如宋姨娘那般只把楚楚可怜的几滴眼泪挂在脸上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像三娘子现在这般,装着想反抗,却弱的毫无底气,那才多少像点腔。 这宣老夫人一听,果然眯了眼笑了笑,然后竟熟络的拉过了三娘子柔弱瓷玉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语重心长的暗示道。“宋姨娘呢确实是着急了些,可你要相信,她是真的疼爱昱哥儿的,这几年,她对哥儿那是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要用心的。当然咯,伺候哥儿是她的福气,所以将来,若哥儿真能得了靖安侯府,那她还是她的姨娘,你才是哥儿要仰仗一辈子的靠山啊。” 这是在给她洗脑么?三娘子嘴角挂着笑意,目光柔柔切切的,透着欲迎还拒的神色。 装个傻,多好,只有装傻了,才能听到对面的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和想收买她而开出的价码。 但是,窃喜之余,三娘子也不由的深思了起来,都说夫妻同命,本是一心。如今,宣老夫人已直接把武平侯府的执念和三娘子交了个心,就是说宣岚应该也是有这样的意思的,那陆承廷呢,他是不是也对世子爷的位置感兴趣呢? 再想到昨晚余安莫名其妙和自己说的“双龙争鼎”的故事,三娘子脑中仿佛灵光乍现一般顺理成章的就把原先想不通的几个点连了起来。 陆承安的羸弱多病,裴湘月对自己的警惕防范,宣岚死了以后,桃花坞里里外外全换了人,还有祠堂高案之上宣岚那不同寻常的牌位刻字…… 三娘子忽然有些后悔,上一世的时候,为什么她不再好奇八卦一些,就没打听一下大乱之后新帝登基,俯首称臣起势拥权的陆承廷到底让整个靖安侯府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93章 小轩窗?吃里扒外 整整半个时辰,宣老夫人说的口干舌燥,三娘子装着懵懵懂懂。 而毕竟是私下入府,不能多待,宣老夫人在用尽了措辞讲完了道理之后,眼见三娘子那一脸微露崇拜的神色,心中一阵满意舒缓划过,随即便笑眯眯的起了身。 “今日老生来的唐突,实在也是难登大雅,改日老生再来,你可要带了昱哥儿来给我瞧瞧。”不过,老太太今日来的目的本也就不是昱哥儿,老太太和宋姨娘都觉得,当务之急,说通三娘子比见一面昱哥儿更为重要。 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然后竟一脸恭敬状的亲自送宣老夫人出了门。 当内厢房的门被宣老夫人“哗啦”一下拉开的时候,堂屋里,左右较劲纠缠在一起的几个丫鬟纷纷都愣住了。 “夫人!”子佩和子衿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团团的将三娘子围住护在了中间。 而宣老夫人则是嫌弃的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将眼露讥讽笑意的宋姨娘招呼到了身边,两人随即并肩扬长而去。 子佩见状,气得整个人都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脸色也发了青,此刻的她右手紧紧的拉着三娘子。生怕再忽然闯进什么人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子衿却已经回了神,猛的转头看了三娘子一眼。 主仆二人,多年交心,此刻默契已是超然。 见三娘子冲她微微的一颔首,子衿一提裙摆径直就跑了出去。 紧接着,方才被发了狠的宋姨娘赶到了外面去的瞿妈妈和单妈妈也匆匆的跑了进来,见三娘子此刻是毫发无伤的,两人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屋子里的氛围依然有些诡异,三娘子脸上的神色也是阴晴不定的。 可惜桃花坞每一间屋子的隔声都不错,是以方才宣老夫人到底和三娘子说了一些什么在场的谁都不知道,也因为如此。大家依然都无法彻底的放下戒备。 而就在这时,子衿却气喘吁吁的又跑了回来。 “从哪儿走的?”宣老夫人这么一个大活人,私自擅闯靖安侯府,还带着两个身形高大的丫鬟,三娘子就不信她走的是正门。 子衿深深的喘了一口气,然后气愤道。“原来咱们这桃花坞西口有个偏门,平常的时候是被爬山藤给遮着了,从那门出去后再走几步,就是侯府后院的马厩啦!” 三娘子闻言,眸子一黯,忽然无精打采的吩咐单妈妈道,“妈妈帮我把早膳再热一下吧。” 演了一个早上的戏,她实在饿得连发脾气甩脸子的戾气都没有了! 第45节 而与此同时,靖安侯府后院的马厩旁,宣老夫人也正对宋姨娘耳提面命着。 “我瞧着就是个纸老虎,今儿我同她说昱哥儿的事,她只要细细想想,肯定能想出门道的。”宣老夫人目光烁烁,气定神闲的。 可宋姨娘却皱了眉,“您……觉得她是个好说话的?”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也不是好说话。”宣老夫人瞪了宋姨娘一眼,“你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些年是光长了脸蛋都不长记性的么?岚儿她已经走了啊,如今这侯府里头,你只有自己帮自己了。这新夫人才刚进门,你非但不巴结讨好着,还让昱哥儿同她闹,你这样拆台。她就算有心也被你折腾怕了。” “干娘。”宋姨娘一听就耷拉下了头,满眼的不甘心。 “你放心,你今日还唤我这一声干娘,我就不会放着你不管。当年岚儿要把你一并带进侯府,也是因为这些年你们姐妹的情分她是一直都记得的。你蒙心自问,岚儿还在的时候。她对你如何。” “岚姐姐……”宋姨娘红了眼眶,“岚姐姐是真心待我的。” “你知道就好,岚儿虽然不在了,可咱们还有昱哥儿,只要昱哥儿在,那武平侯府就不会倒,只要武平侯府不倒,你以后就有的是风光无限的好日子。”宣老夫人目光沉炼,每一个字都重重的敲在了宋姨娘的心尖儿上。 可是,即便心有所动,但宋姨娘到底是和三娘子正面交锋过好几次了,所以对于宣老夫人的话,她还是充满了怀疑,“您……真的觉得那个许氏会帮昱哥儿吗?” “她有几句话听着虽扎耳,可也是有些道理的。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昱哥儿要有出息,终归还是要跟着他的。你即便再心疼哥儿。有些东西,她许氏给得了,你却给不了。” “我怕她……亏待了哥儿。”宋姨娘满眼透出的全是不舍。 可宣老夫人却气她太过自私不顾大局,“亏待什么,昱哥儿只是没了亲娘,他亲爹还在呢!”见宋姨娘这般扭扭捏捏的。老太太气的一掌就拍在了她的背脊上,“你且给我打起精神来,从今儿起,可切莫再明着同她顶撞了,她若要管昱哥儿,那是再好不过了!管的好。那是她理所应当的,若管的不好,以后我这个外祖母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门讨说法了!” 宋姨娘一听眼前一亮,破涕为笑道,“还是您想的周全。” “行了,赶紧进去吧。这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时间长了免得被人发现。”宣老夫人看了一眼宋姨娘,心中暗念她到底是出身小门小户,一股子妇人之仁的做派。 话说就在三娘子悠闲的用完了早膳后不久,陆承廷就回来了,急急如风。面色微虞。 “二爷回来了!”三娘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迎。 “我听说昨儿你把昱哥儿留在屋子里了?”陆承廷的声音中带着愠怒,还是显而易见的那种。 三娘子一愣,下意识就点了点头,“是啊,今儿早上我还和母亲说了昱哥儿事。” “你去找母亲了?”陆承廷的剑眉皱得更深了。 察觉到了陆承廷的不对劲,三娘子当即就缩了一下脖子,可是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的对的地方,随即又直起了腰身道,“对,昨儿晚上我还和余管事聊了很久,余管事说。哥儿读书的先生二爷还不曾找好,我想这是关乎着哥儿启蒙的大事,小孩子,读书认字若不学扎实了,长大如何能做文论理,更不要说是为朝廷效力了。” “余安和我说了。”陆承廷沉着脸点了点头。 “所以,我早上和母亲说,想让昱哥儿单住开,不要再让……” “先生启蒙的事我会抓紧,昱哥儿本也就是单住的,一切事宜还是照先前那样让宋姨娘打点着吧。”没想到,陆承廷竟反对了。 三娘子愣住了,仰起头看着眼底透着一丝倦意的陆承廷,忽然觉得不过才一个晚上不见,这个男人就变得陌生了。 “二爷,我知道宋姨娘待昱哥儿是贴心的,可昱哥儿现在还小,是非不分。昨儿晚上垂花门前,若不是姨娘在一旁教唆使唤,哥儿他……” “这件事,我已经和宋姨娘说过了,若再犯,就不是罚她在祠堂跪一天那么简单了。”陆承廷忽然松了眉头。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犀利不悦了,“哥儿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即可,侯府能给他荣华富贵,他无需走那些寒门世族子弟要走的苦路子!” 什么意思? 三娘子心念转冷,罚宋姨娘去跪了祠堂,就是说陆承廷之前早回来了,可是一回桃花坞,他却先去了闻雨轩。 说昱哥儿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即可,也就是陆承廷对昱哥儿早有打算,她许孝熙这一天多为了昱哥儿上蹿下跳的全成了白费力气自作多情。 但是,这些都没有让三娘子生气,这是两个人处事方式的不同。她可以不认同,但却没资格和陆承廷发脾气。她生气的是,陆承廷根本就没给她解释半句的机会,他没问她的用意是什么,从一进门起,他好像就已经替她腹诽好了一切,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说,起码是要相互尊重,彼此之间要有沟通有信任的吗? 果然,说话都是轻松的,一遇着事儿,是人都喜欢先入为主! “是了,二爷才是这屋子的主子,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被心中所感而刺,三娘子忽然笑着站了起来,“二爷累了一天了,不如沐浴净身休息一下吧。我方才吩咐了丫鬟去收拾箱笼取一些夏天的衣物出来,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趁机偷懒,我去瞧瞧。”她说着,翩然的就冲陆承廷福了个身,然后目不斜视的出了厢房。 确实是真的生气,但是三娘子却不想吵架。因为上一世和沈初平,她已经吵够了。 不管是和什么人,吵多了架,最后总是会伤了元气伤了感情的。 想她刚嫁进沈家的时候,和沈初平相处也都是和气欢愉的多,吹胡子瞪脸的少。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两人吵的多了,便就渐渐的互看不顺了,好端端的一句话,本是说者无心,可听的人却能硬生生曲解为另外一种意思。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中,她和沈初平几乎就从未心平气和过。一言不合,屋里便会传出阵阵的哭骂声和碎瓷声。三娘子那时候是太心高气傲,沈初平又格外的不服管,夫妻一场,几年的修缘,就这样彻底的吵没了。 所以。遇着陆承廷,三娘子纵使有气,却还是沉住了。 两个人,两种态度,她觉得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即便她不算很了解陆承廷,可是单之前的几日相处来看,她觉得他不是那种武断刚愎不听解释的人。 莫非…… 三娘子只身坐在抄手游廊中,恍惚一惊,莫非宣老夫人来找过她的事儿被陆承廷知道了? ☆、第94章 小轩窗?触及逆鳞 这夫妻俩是吵架了,整个桃花坞里只要有眼睛的就都瞧出来了。 一大早,陆承廷是气急败坏的回了房,随后三娘子就出了院子,孤身一人在梅月湖那儿溜达到午膳的点儿才慢悠悠的晃了回来。 可是她回来的时候,陆承廷已经去了前院。 午膳,一个在前院书房吃了碗素面,一个则在内屋厢房吃了一碗馄饨。 单妈妈看在眼里,几次想张口,却都被三娘子那冷冷的目光给打消了念头。 用完午膳,三娘子想了想,还是将子佩子衿和单妈妈瞿妈妈她们几个喊了进来,吩咐道,“早上亲家老夫人私自进府的事儿,只要侯爷不问,你们就不准嚼了舌根。” “夫人。”单妈妈这才逮着机会苦口婆心的劝道,“二爷那儿哪用得着我们说,他定是一回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这一个早上,三娘子思来想去都觉得陆承廷这气多半应该就是生在这个点儿上的,“但二爷知道归知道,我不让你们说,是怕有些人自以为是。” “是。”单妈妈为难的看了几个丫鬟和瞿妈妈一眼,见她们全是一副恭谨遵从的模样,只能将满腹的劝解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三娘子呢也不想再多做什么解释了,吩咐完以后就遣了她们下去,当即就觉得累的发慌,嗓子眼儿一直痒的难受,头沉得都有些犯晕了。 她想了想,这几天,她虽好像没做什么大事儿,可却真的跟只陀螺似的连轴转着,有两天连午睡都没顾上。 这样一想,三娘子便合衣躺下了身,准备在罗汉床上打个盹儿养养精神。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三娘子只是觉得难受,想微微闭目养神一下的,但是一闭上眼。那一阵阵的乏力感就如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身子,她开始慢慢犯起了困,竟在不知不觉中就沉沉的睡着了。 结果,当陆承廷忙完了庶务回到屋里一看,三娘子正没心没肺的抱着个大迎枕缩在窗边睡得正香呢。 窗,是开着的,偶有淡淡的花香随风飘进,三娘子未着薄被,风一吹,她下意识的会裹着迎枕往罗汉床边缩一缩,那模样,倒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陆承廷看着看着。指尖就不自觉的触上了她那似吹弹可破的莹润脸颊。 感觉到了微痒,三娘子皱着眉,不自觉的“嘤”了一声,将头蒙在了迎枕里面。 陆承廷见状皱起了眉,正想将她抱起来免得她闷岔了气,可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早上自己刚回府的那一幕…… 余安在前院拦下他的时候,陆承廷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当余安告诉他,今儿一早,宣府的老夫人带着两个丫鬟直闯桃花坞的时候,陆承廷当时一听脸就黑了一半。 “老太太来的气势汹汹的,走的还是原来马厩的偏门。宋姨娘带的路。”余安的声音一贯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桃花坞闹开了么?”陆承廷当时还担心三娘子有没有吃大亏。 谁知余安竟摇了头,“没有,小的这儿其实都准备好了,而且……霁月斋那儿也已经收到消息了,不过很奇怪,桃花坞竟是风平浪静的。” “她待了多久?” “半个时辰不到,出来的时候,还是二少夫人亲自送的。”余安如实道。 陆承廷顿时有种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宣家老夫人惯用的伎俩,这般的平静,就是肯定谈的非常愉快,既是愉快,那就说明多半达成了共识,而宣老夫人和三娘子的共识肯定只有一个,那就是昱哥儿。 突然,在陆承廷的脑海中,三娘子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和宣岚那无时无刻都透着算计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宣岚,当时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碍着夫妻之间这不易的缘分,他忍也忍了,让也让了,求的不过就是桃花坞的和睦。可是他的忍让,却换来了宣岚的肆无忌惮。 宣岚说,世子羸弱,侯府无继。这偌大的家业,将来看的还是二房。 宣岚还说,昱哥儿是嫡子,是长孙,将来那位置若是空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昱哥儿争过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一个女人的野心,带着狠绝,像是要将人拆骨嗜血一般,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时,他刚跟了太子爷,壮志雄心,踌躇满志,虽君臣之礼尊卑有别,但他能感觉到太子爷对自己的器重,那是一种他鲜少能真切感受到的信任和尊重,这对当时的陆承廷来说是一份难能可贵的肯定与支持。 太子爷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时一颗心就扑在了东宫,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宣岚俨然已悄悄的掌控了他的生活。从姨娘到子嗣,从子嗣到世子之位,宣岚竟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夫妻一场,隔心于此,已是覆水难收了。 后来,他是成天的不进内院,而宣岚则是卯足了劲在和裴氏明争暗斗。母亲提醒过他几次,他本有意想管,可听到母亲言辞中明显的偏袒,他又觉得心有不甘。 二房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陆承廷知道,自己也是难辞其咎的,可是当时他也是年少轻狂,遇事不稳,一味的想粉饰太平,最终却换来了两败俱伤。 所以,今天宣老夫人的再度出现,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猛的一下就触及了陆承廷的逆鳞,让他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极端警惕了起来。饶是三娘子有任何的理由,陆承廷都不会允许她走上宣岚走的那条路! 而三娘子呢,总觉得睡着睡着就开始变得有点心悸,梦境中,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是谁在窗边轻叹,声如坠石,低沉婉转…… 越来越明显的触感让三娘子幽幽的转了醒,朦胧间,她看到窗边坐着一个人,束发。玄衣,宽肩,玉颈。 三娘子只觉得嗓子一阵难受,一股腥味瞬间涌上了嗓子眼儿,她猛的咳了几下,竟然“哇”一声作了呕,把中午勉强吃下的那几口馄饨全都吐了出来。 难受! 三娘子想摸一摸自己一直在冒汗的额际,谁知,有人竟比她快了一步。 那略感粗糙的温热大手覆上了她的脸,三娘子伸了手,想挥开,无奈却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咳……咳咳……”三娘子清楚自己的身子。应是风寒之症,“你,你去帮我唤了丫鬟进来。” “烧成这样了还逞能!”看三娘子挣扎着想起身,陆承廷的骂声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三娘子一怔,这才想起今儿一整天,自己都在和他闹别扭,当下脾气也跟着上来,“逞什么……逞什么能,我唤个丫鬟来喊大夫!” 她不是娇滴滴的林妹妹,若非现在自己实在是有气无力,三娘子保证,她一定会把陆承廷一脚踢下罗汉床的。 不是吵架吗?吵架就应该有个吵架的样子,我不理你,你也别理我,既都不愿敞开心扉,那就蒙着眼过一辈子好了! “谁让你开着窗午睡的!”陆承廷的口气也不好,一边是急的,一边也是气的,“多大的人了,这点都不懂。” 三娘子抬头,只瞪了他一眼,就感觉太阳穴这儿涨得生疼,当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承廷见状,又好气又好笑的一把抱起了她,然后将她好生的带上了床,又拉过了被褥将她盖了个严实,这才高声唤了单妈妈,催促她去给余安传话请大夫。 三娘子当时昏昏沉沉的,一时还没闹明白为何请个大夫还要劳师动众的让单妈妈去前院找余管事。结果半个多时辰以后大夫一来,三娘子才知道,陆承廷请的,是宫里头的御医。 来的是一位老者,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飞扬的白眉长入鬓髻,看着有点像是白眉仙翁,莫名的透着一股子喜气。 第46节 不过老太医医术精湛。只看了三娘子一眼,就捋了捋胡须道,“二少夫人可是气虚?” 三娘子之前喝了很多水,又捂了一身的汗,这会儿人已经精神一些了,闻言便惊讶的点了点头。 老太医笑了笑,然后给三娘子搭了个脉,又道,“夫人这是热寒,是淤气攻心所致,要喝几副药,也要好好休息休息。” “我……有在吃补药。不知道可会相冲。”三娘子想起前两天发了噩梦以后她有吃过裴一白开的药,不禁问了一句。 “哦,夫人可有方子,老夫看一看便知。” 一旁的子衿闻言,连忙去取了方子过来递给了老太医。 老太医一看就“呵呵”的笑道,“这是一白那小子开的方子吧,恩……少夫人和那小子可有深交?” 三娘子一愣,不解的看着老太医。 老太医老神在在道,“这方子的引药是麻心草,很难得的一味药,若是春天要寻,二两可要百两银子呢。” 老太医说完。三娘子只感觉陆承廷的视线如利剑一般“嗖嗖”的向她直射而来。 “我……这个……”纵使向来口齿伶俐的三娘子这会儿也词穷结巴了。 这方子,还是前几天裴一白来给世子爷把脉的时候留给她的,药也是隔天裴一白顺带捎来的,被老太医这样一说,三娘子才想起来,她还没有给裴一白诊金和药钱呢。 “无妨无妨。”而这时,老太医已细细的看完了裴一白的方子,然后又看了看三娘子的面色,叹气道,“二少夫人以前若一直是由一白把脉的话,那小子一定和你说过,多宽心。少忧思吧。” 三娘子不免又汗颜了起来,“裴少医是说过,可……这两年我身子不坏,也不至于就……”以前,就算再累,三娘子也没有因为睡不好而引起发热呕吐的,看来,侯府的水土和她是真的不服。 “二少夫人是新妇,过门这几日,休息用膳的作息和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吧。”老太医一双小眼睛闪着精锐的光,宫里头的老人精了,阅人无数。话说竟是直接又了当的。 三娘子想了想,微微的点了点头。 “没事儿,我开个温补滋养的方子,和一白那小子的方子不冲,两种药能一块儿吃,调养个十几天,也就精神了。”老太医说着笑眯眯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追了一句道,“这两日可能还会再烧起来,夫人切记多喝水,别虚着,二爷这两日就节制一些吧。留着柴,才能烧旺了山。” 三娘子闻言,脸轰的一下涨了个血红,当下就拉起了被褥遮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陆承廷呢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无奈却是生得闷气发作不得,还要陪着笑脸问老太医讨了方子,再恭恭谨谨的亲自将老人家送出院子。 等陆承廷送完了人折回内厢房的时候,子佩正在喂三娘子喝粥。三娘子只觉得根本没什么胃口,嗓子眼儿腥的要命,勉强的咽了几口就推开了子佩的手。 见碗里满满当当的糯米粥几乎都没有动过,子佩眼露恳求说道,“夫人再喝几口吧,子衿已经去熬药了,一会儿若空着肚子喝药,伤身子。” “我……” “我来喂她,你下去吧。”谁知三娘子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陆承廷已经大跨步的走到了床边,顺势从子佩的手中拿过了粥碗,然后稳稳的坐在了三娘子的对面。 子佩半是开心,半是担忧的来回看了两个主子一眼,然后便垂首退了下去。 三娘子靠在床头,冲着一脸紧张的子佩笑了笑,然后淡淡的迎上了陆承廷的目光。 “我不饿。” 说话伤神,不说又怕陆承廷强迫她喝粥。无奈三娘子现在真的没什么胃口,若是一会儿吃了又吐,其实更难受。 “那喝水?”可陆承廷倒意外的好说话,闻言便搁下了手中的碗,然后拿起了刚才子佩温在床头暖壶里的水,倒了一杯递到了三娘子的唇边。 刘福正刚才讲的每一句话陆承廷都记在了脑子里,他说过要三娘子多喝水,陆承廷深以为然。 可三娘子却还是遥了头,“我也不渴。” 天知道她现在只想躺着好好睡一觉,刚才太医不是也说了么,她需要养精蓄锐。 谁知,陆承廷竟二话不说。收回了杯子,仰头就灌了一口水,然后,他一把拉过了她,温热的唇就这样瞬间夺走了三娘子所有的呼吸。 她其实还发着热,身上有着高于常人的温度,她本是想一把推开他的,结果,炙热的掌心一触及陆承廷的脸颊,三娘子就感觉到了微微的凉意透过指尖蔓延至了全身。 她思绪飘忽,脑子昏沉,因为差一点喘不上气儿猛的张开了贝齿,有甘甜的温热瞬间滑落至她的嗓子,润了干涸,湿了心扉。而她的手,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陆承廷的脖颈,只为了贪恋那一点点他身上的凉意…… 这好端端的喂口水,结果竟在三娘子娇喘连连中草草的收了场,而陆承廷抬起头的时候,瞳仁中还有来不及退去的渴望,张扬的、贪心的紧紧的盯着三娘子。 “吃半碗粥,若是不吃,我就继续用这个法子喂。”他声音沙哑,带着刻意的隐忍,还握着杯子的手背上青筋乍现,可见他用力之大。 而三娘子一听,吓的脸色都发白了,连连转身去拿刚才陆承廷搁下的那碗粥,无奈她烧得没了力气,此时此刻又因为方才的纠缠,那一双手抖的要命,险些把碗给打翻在了地上。 陆承廷见状,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然后气定神闲的拉过了三娘子的手,端起了粥,仔细的一口一口喂她喝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暧昧了。而三娘子虽看着面无表情,可整个思绪却如翻江倒海般的凶猛。 分明晌午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吵架的,可这会儿他却对她又是亲又是抱又是呵护备至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三娘子自认不蠢,可对着陆承廷这样不安牌理出牌的做法,她脑子也打了结。 “听说早上的时候,宣府的老太太来过了?”良久,良久,久到三娘子这样慢条斯理的小口喝粥,那碗已经见了底,陆承廷终于开口说话了。 愿意说就是好事。三娘子始终觉得这中间应该是有误会的,从头至尾,她自认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陆承廷却一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所以,三娘子准备吊着他,让他认识到早上症结的所在。 可实际上,陆承廷想着把事情摊开来谈,也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以前,他不是没有和宣岚推心置腹过,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大吵收场。而因为那般的推心置腹,宣岚猜透了他不少的心思,拿捏住了他在意的人和事,曾经还一度让他进退两难。所以,这一次面对三娘子,陆承廷才会如此的大发雷霆和犹豫不决。 可偏偏,好不容易他开口了,她却冷冷的看着他,沉默不语了。 只可惜,三娘子那张浮着愠怒的脸,若是唬唬下人还行,可要唬住陆承廷,却有些难度。 看见她眼底没有隐藏好的探究,陆承廷笑在了心里,继续松口道,“你知道,府里的事儿是瞒不过余安的,宣家的人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其实连母亲那儿都是有了风声的。” 三娘子一怔,瞳仁瞬间放大了一下,明显是惊到了。 “母亲那儿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母亲以前答应过我,宣府的事儿,都由我自己来置办。”陆承廷说着搁下了手中的空碗,然后从床头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手势略见笨拙的给三娘子擦了嘴,“不过,宣府那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明目张胆过了。” “既都知道,二爷为何不干脆封了那扇偏门?”虽说没什么胃口,可一碗粥下肚,三娘子还真觉得精神了一些。 陆承廷终于舒心的笑了,“你跟着出去了?” 三娘子暗中揣了他的大腿一下,虽力气小的可怜,可她自认也算是泄愤了,“一屋子的丫鬟,我用得着自己跑腿么?” “那……宣家老太太和你说了什么?” 三娘子闻言冲陆承廷甜甜的一笑,然后竟拉过被子直接躺了下来,侧过身闷着脸似格外愉快道,“亲家太太和我说,让我好吃好喝的带着昱哥儿,等昱哥儿坐享了荣华富贵以后,我就是哥儿唯一的嫡母,能带着一身的金贵进棺材呢。” 谁听都知道这是气话,可陆承廷竟无言反驳。 是啊,或许早上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先耐住性子听听三娘子是怎么说的,毕竟连余安都不知道宣老夫人和三娘子到底说了一些什么,光是笑着送人出来,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串通联手成了一丘之貉了。 且刚才他说已经知道了宣家来人的事,三娘子竟是一点都不吃惊的,就说明她其实也清楚他在桃花坞、在侯府是布了眼线的。机灵如这丫头,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应该不会这么大大咧咧的露出马脚才对。 想到这里,陆承廷也有些后悔一早的急躁,只是他也清楚,自己这杯弓蛇影的毛病,要改,怕也是要一点时间的。 “你活得定是比我久的,我都还没惦记棺材的事儿,你到也不怕不吉利。” 这……算是服软讨好了? 三娘子满心的狐疑,和个蒙面人一般裹着被子微转过了身,用余光看了看陆承廷。 这厮竟是一脸笑意,一双深幽的眸子里透出的全是柔暖的碎光。 三娘子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一看陆承廷已经示了好,她压根儿就绷不住太久,当即便翻了个白眼拉开了被子,又重新坐了起来。 可是,她想问的太多,而这每个问题好像都能牵扯出很多的人和事,所以三娘子仔细的想了想,只谨慎的先问道,“到底是武平侯府在意那个世子爷的位置,还是宣姐姐在意?” 陆承廷的笑意被一阵微叹代替了,“如果我说,其实这本就没什么差别呢?” “那么,二爷在意吗?”三娘子目光烁烁。直逼人心,“靖安侯府那世子的位置,二爷您在意吗?” ☆、第95章 御路平?推心置腹 几年前,也有人这样问过他,还不止一个。 宣氏、母亲、余安、大哥……每一个人都想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然后,他学会了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语。 所以此时此刻,陆承廷看着三娘子,眼底有异样的情愫在翻腾着,复杂得令三娘子感到难受。 “二爷不愿说就算了。”不是赌气,亦不是反话,三娘子格外的平心静气,当下甚至觉得连热度好像都退了下去。 见陆承廷微微的张了嘴,三娘子忽然又抢了白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四妹妹有一支格外漂亮的金簪,是母亲托了老工匠特意给打造的,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邵阳呢,六、七岁的年纪,能得一支独一无二的金簪,那是多稀奇的事儿啊。偏我没有,就日日念着想着,还时不时的在母亲跟前提及,后来我生辰,母亲给我也打了一支,可说也奇怪。那簪子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是一心的想要,可真的拿到了手,却觉得戴着老气横秋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呢。” 三娘子这个比喻很俗气,可也很在理。 不过陆承廷听着虽有认同,可却依然摇头道,“世子之位于我,不是因为得不到而生出的渴望。” 三娘子一愣,“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宗族之耀,子孙之福,兄弟之情……”陆承廷细数着,“那个位置,承载着很多东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大哥真的走了,无子无嗣,空留一屋,你觉得那个位子,我应该争吗?” “二爷不争,是要让给小九爷吗?”这个假设是显而易见的,侯府一脉,老夫人膝下总共就三个儿子,这世子的位置是不可能旁落给庶子的。 “呵,他若是真的愿意,我也不会出声。”陆承廷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晦涩不明的笑意。 三娘子闻言,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的,如二爷这般心思淡然的,那个位置,如果将来是白送给二爷的,或许二爷还会点个头,可要是让二爷自己去争,只怕二爷就瞧不上了。在您这儿啊,是断然不会让那种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情况发生的。” “你……”听着三娘子的言之凿凿。陆承廷的心快速的微颤了一下,他的不屑和气傲,连宣岚都拿捏不准,可三娘子竟如此的笃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不在意?” “以前是不确定的,可是和二爷这样一谈,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儿,现在就都能想明白了。”三娘子直言不讳。 “比如呢?”陆承廷挑了眉,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比如宣姐姐牌位上的刻字。”三娘子亦敛了双眸看着他,“若是我没猜错,那是二爷故意为之的,为的就是让宣家的人死心,让昱哥儿从小就明白,侯府的荣华,他可安享,不能硬夺。” 见陆承廷嘴角一弯,三娘子又道,“再比如桃花坞前前后后都没了宣姐姐活着时用着的那些下人,那兴许是因为二爷想从此摆脱了宣姐姐留下的阴霾,换一批人,就是换了一片天。” “你既这般聪明,早上又何苦还要和我置气?”陆承廷将三娘子柔弱无骨的手放在了掌心中,轻轻的玩捏了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始终没想明白,照理说武平侯府也是宗门大户,军功赫赫的,为何他们要一直盯着靖安侯府的世子之位呢?” “天福二十四年的那年春天,南方水患凶猛,那一年,四座城,九个县,死了上万人,流民失所,举目饿殍,那惨状,也是百年罕见的。水患过后,皇上下令彻查各部,分明年年都有建坝开渠清淤的银子下放,年年都有巡官亲临督察,年年都有折子上报说险情尽除百姓安居的,可水患一来,镇河堤坝脆不可挡,淤泥泛上冲毁良田,粮仓空绝物资紧缺,那是天灾亦是人祸。各处的折子和雪片一样砸得皇上晕头转向的,再加上几个言官步步紧逼,皇上也只能咬牙点头继续查。可一层一层查下去,雪球越滚越大,漏洞越来越多,皇上就算有心想护谁,可面对悠悠众口,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也很难摆平下面这一众激昂亢奋的心思。” “武平侯府也在里面?”三娘子诧异。 “武将出身的,要说心思缜密的话确实不如文官。这几年,皇上年年都有下令要疏浚河道的,满朝文武百官,但凡有点能耐关系的,谁不知道这是块肥肉?武平侯连着五年,年年领的都是江浙、徐州那一带的肥差,你想想,这当中有多少银子是进了自己的口袋。” “所以皇上彻查来下,让把银子吐出来了?”三娘子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哀。 谁知陆承廷竟真的点了头,“是啊,吃多少进去,吐多少出来,整整两千万两的雪花白银,据说武平侯府那一个多月是连屋带铺带地卖了个精光,才勉强凑了数的。” 三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千……万啊……”难怪要紧盯着靖安侯府呢,其实就是盯着靖安侯府里头的银子了。 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好汉,敛财花钱的时候是潇洒开心的,可是要一下子拿出两千万两雪花白银。饶是皇亲国戚之家,怕也是难的。 “如今的武平侯府啊,就是个空架子,绣花枕头看着漂亮罢了,不过其实靖安侯府也是差不多的。” 三娘子一愣,正想细究,却见陆承廷又看了她一眼说道,“但那年的水患,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的,我记得泰山大人就是那年治理水患得了功被皇上钦点进了户部的。” 第47节 “呵,二爷记性可真好。”三娘子皮笑肉不笑的冲陆承廷一咧嘴,细细想了想方才自己说的话和他说的话。心里忽然又不是滋味了,当即便抽回了被他把玩在掌心中的手,沉静的看着陆承廷道,“所以,从今往后,我若与二爷推心置腹,二爷也能做到同等对我吗?” 陆承廷当时正微垂着头,眼底闪过一抹三娘子不曾察觉的惊讶。 “什么意思?”再抬头,他已恢复了之前那般淡淡然的模样。 可三娘子方才那句话用力过了猛,这会儿竟突然就咳了起来。 陆承廷见状,伸手将她轻轻的拥入怀中,使着匀力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 三娘子安静的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前,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觉得累了。这个男人,直到现在,都和她还隔着心呢。 什么推心置腹,他根本就是一只老奸巨猾的死狐狸,之前那些话,不过是他用来套她话的诱饵,等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了以后,他竟缄口不言了。 好,真好! 三娘子心里来气,忽然就睁开了眸子,拉过了陆承廷给她拍背的手。一把撸起了衣袖,张嘴就咬了下去。 肌理紧致的肉,咬得她颌骨都酸得犯了疼,可三娘子却一直没有松口,将这两日所有憋在心里无处可发的无名火统统的都凝在了两排贝齿间,使劲,又使劲。 可惜,她这点力气,在陆承廷面前,连让他皱一下眉都嫌多余。 “别咬坏了牙齿。”可闻落针的屋里,三娘子的喘息声变得尤为突兀。 陆承廷是真心疼她那几颗洁白无瑕的皓齿,说话的当口,还顺势抬了抬手腕,好让她咬的轻松些。 三娘子气绝,松了口就瞪着陆承廷冷笑道,“二爷何止是不屑那位置,二爷怕是想毁了整个侯府吧……” 陆承廷的笑凝在了唇角边,他知道三娘子迟早有一天会猜到的,可他没想到,成亲才不过短短几天,她竟就那么看穿了。 见眼前俊朗轩逸的男子终于收起了那一脸的玩世不恭,三娘子心里的这口气也终于顺了起来。 “那日,余管事来给我捎话,半夜三更,他和我站在内堂,无边无际的讲了两个故事,一是二爷对他有着怎样的知遇之恩,二是太皇太祖在位时,太子爷赵迎和宗亲王赵阔争夺皇位的故事。当时我就在想,双龙争鼎,指的应该是世子爷和二爷之间为世子之位暗斗的事,可今天我忽然懂了,余管事暗示我的,不是那个故事的过程,而是那个故事惨烈无比的结局!当年,宗亲王惨死,太子爷登基不久也跟着走了,一个位置,死了一双手足兄弟,余管事承二爷之恩,是二爷的心腹臂膀,二爷所想,他必定清楚明白,他是怕二爷将来和当年的宗亲王一样。” “一样不得好死吗?” “一样悔不当初,却依旧两败俱伤。”三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陆承廷微怔的双眸,“二爷肯定是不屑那位置的,可是二爷蒙心自问,昱哥儿被您让成了这样,您就真的开心么?二爷跟个死人置气,真的值得吗?” 陆承廷眼中闪过一抹晦涩,“我没有放任昱哥儿,如今朝廷不太平,很多事情时机都没有成熟,等到……而且昱哥儿他还小,再过两年也是来得及的。” 三娘子忽然想到,陆承廷说的可能是即将发生的“永新之乱”。想想也是,最近陆承廷入宫的次数是越来越频繁了,她记得,“永新之乱”始于来年的春末,历时整整三个月。 这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前面不可能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的,陆承廷若是想彻底的安定下来,确实也是要等大乱过后才能分出一些精力来。 只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顺序是老祖宗早就说好的,可陆承廷现在俨然就反了个头,这让三娘子不禁气绝。 “昱哥儿还小么?他都已经五岁了,眼界都快跟个姨娘一样窄了。二爷别妇人之仁,若你已动了心思,就趁早赶紧分家吧。”反正老夫人的心思也不在二房,有娘生没娘养的滋味她太清楚了。 当然咯,这后半句话是三娘子腹诽的,当着陆承廷的面,就算她不要命了,也要顾着一点点他的颜面的。 而陆承廷却爽朗的笑了,一把将三娘子又抱在了怀中,还使劲的揉了揉她的头方才叹气道,“许孝熙,你这么聪明,以后真是没法聊了。” 这天晚上,三娘子又烧了一回,陆承廷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喂药、探温、喂水全都不假他人之手。好不容易等到三娘子沉沉的睡着后,他便见缝插针的去了前院。 锦墨堂里,余安并了谨言正在等他,陆承廷刚一进门,谨言就说道,“二爷,探子来报,从南召来了一支商队,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城了。” “商队?”陆承廷一边接过了余安递上的几份密报,一边看着谨言道,“卖的什么?” “探子说,全部的货物都是药材。” “那关东那儿有什么消息没有?”陆承廷又问。 “关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不过……”谨言欲言又止。 “说。” “不过荣七爷前天出了城,是往东边去的。” 陆承廷拆信的手顿了顿。心思一滞,大哥终于还是出手了! “行了,荣府那边你记得让探子也盯着,还有那个什么南召的商队……”陆承廷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南召的事我会亲自盯着的,下去吧。” “是!”谨言领命而退。 陆承廷这才转身看了余安一眼,忽然笑道,“原来那晚,你和二少夫人还聊了别的故事。” 余安闻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跪了下来,异常冷静的说道,“请二爷责罚。” “起来吧,别在我跟前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承廷睨了余安一眼,丝毫没有怒意。 余安从容的起了身,先是关心了一下三娘子的病况,然后又问,“二少夫人可是猜透了小人的用意了?” “恩,猜的透透的。”陆承廷一边执笔准备回信,一边漫不经心道,“当初我顶不住姑姑的压力准备再娶,是你告诉我,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眼界和心胸,再娶个夫人,未必和宣氏一样。今日承你吉言,她确实和宣氏不同。” “二少夫人蕙质兰心,二爷别看她年纪小,可我觉得,二少夫人谈吐睿智,一点儿都不见稚嫩的。” “看到了蛛丝马迹,她能忍着,还能琢磨透了,或许以后有些事,还能找她商量一二呢。”陆承廷也是格外的轻松。 “蕙妃娘娘身在宫内,其实有些事比侯爷看的都要透彻。这些年,为何娘娘始终不肯松口站了毓妃的队?便是皇上都有摇摆不定的时候,可娘娘却始终如一的支持着太子爷,仅这份心,就值得咱们好好琢磨琢磨了。” “太子爷这些年羽翼渐丰,即便八皇子真的起兵造反,太子爷也是挡得住的。”陆承廷点了头。 “是,太子胜在仁,胜在睿,更胜在大统之理。”余安恭敬的直言了一句。 陆承廷抿了嘴,落笔写了两个字,忽然抬头又看了余安一眼,似格外怅然道,“说起来你也只比我小了两岁,这些年你帮着我忙里忙外的,也是辛苦了。” 余安眼皮子一跳,“那是小人分内的事。” “恩,分内之事要办,终身大事也不能落下。”陆承廷说着似真的沉思了起来,“要我说,二少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其实都不错,若论性子呢,你和那个子衿倒很般配,不过……那丫头也是个机灵活络的,你们俩若是真成了夫妻,只怕以后是谁都不愿听了谁的话的。那个子佩倒更合适一些,性子温婉伺候人也贴心,是个相夫教子的好苗子。” “劳、劳烦二爷费心了。”余安第一次说话结巴了一下。 陆承廷甚为愉悦的低下了头继续回信,半晌又出声道,“二少夫人的心思你也算是见识过了,以后切莫再在她跟前耍心眼了,若让我知道了,当心我真给你讨一房厉害的媳妇。” 话说那之后某月的某一日,陆承廷正陪着三娘子在湖边散步,夫妻二人闲聊之际,陆承廷还真的就和三娘子说了这个念头。 结果三娘子却蹙眉嗤鼻的瞪了陆承廷一眼道,“二爷可千万别打我身边人的主意,那两个丫头从小就跟着我,我是打算让她们做了正经的媳妇子将来好帮我分担屋里的庶务的,若是许配给了余安,那我将来还怎么用她们!” 大户宅门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夫妻仆役共同侍主,是不能一起担了宅务要职的,一方面是为了利益均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下人串通。 所以按着余安这样的身份,若是子佩和子衿当中有人嫁给了他,那就再也别想在三娘子的屋子里做媳妇子了,能在内宅里谋一份闲活儿已经是三娘子对其特别的照顾了。 所以,听陆承廷这样一说,虽然就姻缘而言,三娘子觉得余安此人甚好,但就两个丫鬟的前途来说,三娘子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陆承廷这乱点的鸳鸯谱! ----------------------------------------------------- 都说病来如山倒,三娘子也是如此。 她这烧热缠榻了一天多,直到第二天傍晚,她的热度才彻底的退了下去,脸上也渐渐的恢复了起色,胃口也好了不少。 所以隔天一早,陆承廷才彻底放心的入了宫。 这一个多月以来,皇上沉疴缠身君颜不见。八皇子在关东拥兵自重,而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太子爷却愈发的深入简出了。 一壶清茶,一鼎香炉,一幕皮影,一盏宫灯。 这一大清早的,太子爷竟闲情逸致的在东宫里亲手的耍起了皮影戏,上演了一出《战恶兽》。 太子爷嗓音低沉如鼓,抑扬顿挫的歌调让原本没有生命的那几张皮影顿时灵化了一般,折射在幕布上以后,仿佛就成了活的画面——人兽相斗,历经千难。终斩妖首,盖世英雄风光而归,加官进爵百姓欢呼,而那英雄唯一心系的却只有城门边日日盼望的那抹倩影,一诺千金,归心似箭,从此良人相携,共赴天涯…… 忽然间,灯灭影落,太子爷手执皮影从幕布后面缓缓而出。 金衣袭身,剑眉星目,那沾了笑意的俊颜。似乎能让日月无光、星辰晦涩一般令人灼目不已。 “这戏好看么,陆卿?”太子赵铎问的真切。 “殿下的皮影戏演的已是出神入化了。”陆承廷弓背作揖。 太子却叹了口气道,“东宫寂寥啊,大局未定以前,这偌大的宫殿只怕还要再空上一阵子呢。”他说着,将手中的皮影递到了陆承廷的面前,“把这个拿给云姗吧,是本宫昨日刚做的女伶,云姗会喜欢的。” “微臣替舍妹谢过殿下。”陆承廷立刻叩首谢恩。 “诶,有的时候呢,本宫也希望那时间过的快一些,又或者八弟把事儿办的利索一些。可无奈八弟是个稳不涉险的性子,都已经坐拥了整个关东了,这会儿竟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了。”太子爷的口气听来真是格外的惋惜,“承廷啊,你说,八弟会不会就那么按兵不动了?” 看着太子爷蹙眉深思的模样,陆承廷将憋着的笑意轻化成了两声咳嗽,“殿下,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八皇子想半路停下,后宫那位也断然不会点头的。” “对,对!”太子爷眼睛一亮,笑眯眯的递给了陆承廷一杯茶,“陆卿说的很有道理,来来,咱们以茶代酒喝一巡,就祝……八弟早日动手,旗开得胜吧!” “也预祝殿下心想事成。”陆承廷跟了一句,然后将那杯清茶一饮而尽。 苦丁的味道,顺着嗓子一路而下,直慑人心。 饶是陆承廷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太子爷才真正是大周国扮猪吃老虎的第一人。 其实说实话,三娘子也是有这方面的造诣的,但是要和太子爷比起来,三娘子那点功力却真的不够看了。 遥想最开始替太子爷效命的时候,陆承廷是不明白太子为何喜欢用这般人畜无害的面孔昭然若是的。 可太子听后,却笑着告诉他:如果不先示弱,怎能找到别人的弱点呢? 而直到今天,陆承廷方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以前就觉得三娘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这种莫名的感觉,所以他才会不问缘由的亲近她,信任她。 现在想想,主要因为她和太子爷其实是一类人。 ☆、第96章 御路平?深宫路窄 为钻石过300加更! 东宫的茶虽苦,但人心却很暖。 太子爷带着陆承廷先是去看了幕府大臣昨日刚刚送来的疆域图,又和陆承廷一起品了刚出窖的梨花酿,最后还亲自将陆承廷送至了宫门口。 “殿下留步!”陆承廷是知道太子的性子的,这个看着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的男人,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 太子闻言,笑着拍了拍陆承廷的肩道,“新夫人若这两日身子欠恙。你就在家再多待几日,左右还有薛卿让我使唤呢。” “刘太医又在您跟前多嘴了。”陆承廷心里也和明镜似的。 “嗳,你别这么说他老人家,若没有他的多嘴,咱们又怎么能知道这两日毓贵妃的心悸症又犯了呢。”太子笑的欣慰,替刘老太医正了名声。 “不过就算她再犯,也是烦不到父皇了。”直到这一刻,太子爷的眼中才闪过一抹哀思,“许真的是因为他大限将至,本宫竟觉得如今父皇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当年那么面目可憎了。” “殿下,您多宽心,后头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您亲力亲为去定夺。皇上那边,有太医院的人看着呢。”君臣之礼,让陆承廷没办法说出什么僭越的话来,这真切的关心,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太子爷闻言,宽柔的点了点头,视线旁落至陆承廷手中拎着的那只布袋,又道,“回去帮本宫问问,若是云姗喜欢这样的女伶,本宫明儿再给她做。” “殿下费心了。”陆承廷拱手作揖,然后目送着太子殿下转身回了殿内。 深宫四月,春景盎然。正是海棠垂丝坠坠沉,芍药竞艳引蝶香,一片荼蘼相于阶,唯叹娇色满园芳。 陆承廷顺着湖心亭,一路往南,在走过石斋桥的时候,忽见前面翩然而至一抹明朗的白色。 大周国内,能将白色衣衫穿得如此出神入化又能在深宫禁地这般肆意走动的人,为数还真的不多。 第48节 “裴太医。” “陆参领。” 两个人分明打年少时就是混熟了的,可眼下在宫中偶遇,却人模人样的偏要喊对方的官称,也是矫揉造作的紧。 不过见着裴一白。陆承廷还真就想到了什么,不由开口道,“有一件事儿想和你打听一下,不知道现下可否方便?” 裴一白腹诽一笑。方才还装腔作势喊他的官称,这会儿竟连个尊称名讳都没了,这个陆承廷还是一样这么为所欲为随性不羁的。 “我正好忙完了。”不过腹诽归腹诽,陆二爷的面子裴一白还是不敢驳的。 “前两日,听闻有一支南召来的商队,进了帝都卖药材,你可知道?” 陆承廷知道,裴一白是个妙人。妙就妙在他空有贵胄骨,却毫无贵胄心。 其实裴一白的医术确实是超然卓群的,以他的年纪,他的家世身份,若想要站个队,那消息只要一出,裴家的门槛估计不消半日就会被踏破的。 偏他在裴家实属异类,儿时轻狂不羁,无人可驯,如今虽日渐年长成熟,可依然是个不受约束的。什么朋党什么阵营,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公子爷跟前,怕都是抵不过一记脉动来的紧要的。 所以,关于南召的事儿,陆承廷问的也是直截了当的,因为他知道,裴一白不会拿了他的话去做文章。 “欸?”而裴一白闻言,竟略感惊奇道,“二爷什么时候对药材那么感兴趣了?” “这么说确有其事?”陆承廷就知道,整个帝都,但凡涉及到医术药材的,只要问裴一白就准没错。 “是,我今儿一早进宫以前才刚得到了一味藏红花,那品相,绝对是不错的!”谈到药材,裴一白的眼睛便放出了光。 “那商队的人你认识?”陆承廷也惊讶了。 “不认识,是有人引荐的。”裴一白如实道,“他们好像是第一次来中原内陆,更是第一次进帝都,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骗了,所以在西市找了个引者。这才找到我这儿来的。”所谓引者,就是收了银子专司牵线搭桥之事的人。 第一次来帝都! 陆承廷踌躇着点了点头,虽裴一白说的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会骗自己,可陆承廷总觉得这卖药的商队进京的时间有些不对劲。 南召商旅,以前是少之又少的,如今非但来了一队人,还带了药材货物来。这要陆承廷不起疑也是难的。 “你约了要和他们碰头吗?”陆承廷又问。 “我要买他们的药。”裴一白点了头。 “如果你方便,那和他们见面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怎么,这些人有问题?”裴一白并非害怕,纯粹只是好奇。 陆承廷也不隐瞒,承认道,“有没有问题要查了以后才知道,不过八皇子如今在关东拥兵自重,太子爷之前派了探子去查,但是消息断在了南召。” 裴家是杏林世家,裴老太爷更是三朝辅臣政绩卓然的一方人物,生在这样的府宅里,裴一白就算再不问朝事,可从小到大也是耳濡目染的。 是以一听陆承廷的话,他就知道了轻重,“我约了对方三日后午时整在西市的何记药铺见面,你若想查就直接来。”裴一白说着,又思忖了一下,补了一句,“不过你就算真的要抓人,也一定等他们把药卖给我了以后再动手啊!” 陆承廷闻言,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正想就此和裴一白致谢别过,忽然就想到了那日刘福正来给三娘子看病时说的那几句话,当下就从腰际的暗袋中抽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裴一白。 裴一白低头一看,一百两。 “好处费吗?”他恍惚的问了一句,暗叹陆承廷什么时候竟出手这么大方了。 谁知陆承廷却摇头道,“不是。这是内子的汤药钱。” “啊?”裴一白愣住了,“三娘子吗?” 一听他竟如此直接的唤了三娘子的闺名,陆承廷嘴角微微一抽,黑着脸道。“前两日你替内子开的药里头有一味名贵的药引,这汤药钱,是我理所应当出的。” “药引啊……”裴一白蹙眉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味麻心草吧。”见陆承廷无声点头,他便挑眉轻笑道,“难道是刘福正那个老顽童告诉你的?” 麻心草这个事儿,最近他只和刘福正一人说过,因此裴一白也不难猜陆承廷是如何知道的。 “看病收钱,裴太医不用扭捏。”见裴一白迟迟的不接银票,陆承廷便径直就把票子塞在了他的手中,然后说了一句“三日后见”,便颔首作揖,扬长而去了。 看着陆承廷那修长挺拔的背影,裴一白有些为难的晃了晃手中的银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诶……麻心草值千金这件事根本就是他骗刘福正的啊,谁让他这个老家伙愿赌却不服输,不肯把手上的那只千年高丽参拿来让他研治新药。 可现在倒好,他不仅骗到了刘福正,还一并骗到了陆承廷。 一百两哦,如果真的要拿一百两去西蜀买麻心草,那没装满个百儿八十斤的话,人家卖药的商贩都不会放你走的呢…… ☆、第97章 御路平?渐揽主权 三娘子这一病,桃花坞仿佛一下子成了侯府最热闹的院子,也不知道大家伙儿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自从三娘子断了汤药开始,桃花坞从早到晚时不时的都会有人来窜一下门。 这头一个来的就是裴湘月。 “屋子里还缺什么没?之前送过来的那几个丫鬟用着还顺手吗?你两人若是你要熬药,我就让妈妈多给你送一点霜炭来,粗炭灰大,熬好了药廊子下面就都是一股子煤烟味儿。” 裴湘月一落座,见三娘子气色还算不错,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就念开了。 三娘子靠在床头,和悦的看着裴湘月,一直到她说完,才点头道,“大嫂放心,我这儿都好的,屋里没缺什么,之前新进来的几个丫头用着也顺手贴心,霜炭屋子里还有很多呢,二爷之前用的少,都囤在柴房那儿了。大嫂不用再费心让妈妈送了。” 裴湘月闻言,不由叹气道,“你若真要什么就和我说,别太客气了。” 三娘子闻言,心中也是微动,想了想,终还是笑着和裴湘月开口道,“其实,是有一件事儿想同大嫂商量来着。” “哦,是什么事儿?”要说裴湘月如今对三娘子的心思也是有些复杂的。 想当初她和宣岚从闺中手帕交变成了后来日斗夜斗的妯娌,记忆中,那似乎是裴湘月第一次这么看透人心。 原来,儿时的交情,是抵不过家族的使命的,所谓的姐妹,也是磨不过权利的诱惑。 那个时候的裴湘月,是孤立无援的,多年的傲然促使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儿跑回娘家去吐苦水,可是,夫君不亲,妯娌不合,裴湘月忽然就觉得这头顶的天都塌了一半。 好在,身边还有个一心宠着大儿子的婆婆,好在她宣氏就算再强势,在老夫人跟前也是矮了一分的。 如今宣岚不在了,府上太平了,可是每次看到三娘子,裴湘月内心的那种挣扎和矛盾又会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滋滋”的往外冒。 想亲近些,是因为这些年以来她也是清楚三娘子那与世无争的性子的,可不敢亲近是因为裴湘月怕三娘子成为了另外一个宣岚。明争暗斗她其实不怕,她怕的还是看透了人心以后的失望。 “大嫂也是知道的,二爷膝下两个闺女,贞姐儿是还小了些,可仪姐儿今年已经五岁了吧,这成天价的就待在屋子里转悠,我瞧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想给姐儿请个启蒙先生?”这大门大户出身的嫡女,裴湘月一听三娘子这婉转的话头,就猜到了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三娘子眼前一亮,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大嫂你也知道。哥儿的事儿我是管不着的,也没这个能耐管,但两个姐儿的事……” 其实三娘子也有自己犹豫的地方,毕竟,拿这样的话去和裴湘月开口,其实有点等于在裴湘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毕竟,裴湘月这儿还膝下无子,而且不用别人告诉三娘子,她也清楚长房那儿是有多紧张子嗣这件事。而现在,三娘子这个便宜娘亲一张口就在和裴湘月商讨给姐儿请先生的事。这前后的差距,又何止是一个孩子这么简单。 但开这个口,三娘子也是思来想去了很久的,她前后比过陆承廷、老太太和姚氏,但是最后还是觉得裴湘月是最合适的人。 其一,她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其二,裴家事杏林之家,若要论找一个适合教内宅姐儿的女先生,人脉还是更足些。 “那你是想请怎么样的先生呢?是教书认字的呢还是仪态女红呢?” 一听裴湘月问的如此仔细,三娘子顿时来了精神,“说道这个,我也没什么主意。大嫂你也知道,这些事情要和二爷谈,二爷多半就成了睁眼瞎,也只有找您,才能让我松一口气。” 裴湘月闻言抿嘴笑了好久,半晌才缓了口气道,“按我说呢,这点的孩子,还是先教书认字把,仪态的话,身子骨也还没张开,女红呢,若是连笔都还拿不顺,又怎么去描花样子呢。” “大嫂说的是。”三娘子点头如捣蒜。 “那我便来安排安排,三天之后给你个人选,若是你觉得合适……” “大嫂还是直接给二爷看吧,我不过是帮着和大嫂开这个口。”三娘子将干系撇的干净,其实就是旁敲侧击的想让裴湘月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可整个桃花坞的主子依然只有陆承廷一个,和从前一样,不曾变过。 而这天午后,裴湘月刚走,老夫人就由袁妈妈陪着来了桃花坞。 三娘子当时正在喝药,一听老太太来了,险些就打翻了手中的药碗。 “被起来,躺着吧。”进屋的老夫人见三娘子挣扎着就要起身,便是眼明手快的冲她摆了摆手,“原就是来瞧瞧你。若你再折腾出病来,那我这个老太婆岂不是罪过。” “我没事,都是大夫小题大做了。”三娘子不由汗颜。 “听说来的是宫里的刘太医吧,他老人家医术精湛,是万岁爷跟前的老太医了,他既给你开了方子,你就不能马虎,若是趁着年轻糟蹋了身子,以后可要吃苦头的。”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微垂了眼帘,心中却泛起了一阵凉意。 这桃花坞和霁月斋隔的这么远。且请大夫的事还是陆承廷吩咐余安亲自去办的,老夫人这都能知道来的是刘太医,这就是说桃花坞还有老太太的眼线。 可是,是谁? 不过不等三娘子细想,老太太又问道,“听说,老二责了宋姨娘跪祠堂了?” “媳妇……那天晚上烧的迷迷糊糊的,连二爷什么时候进的屋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连有大夫过门诊脉开药都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生病是个好借口,三娘子不会白白浪费的。 老夫人一听,慈眉善目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细细的关心了一下三娘子的饮食起居,便起了身。 回去的路上,袁妈妈虚扶着老夫人,总也猜不透三娘子的心思,“您说,二少夫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那你说,宣家老太太来这一趟,二房是真吵架了还是闹着玩儿?”老夫人反问。 “闹着玩儿吗?”袁妈妈摇头,“二爷那性子可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宣家老太太这次是撞在了二爷的箭靶子上了,我瞧着宋姨娘那苦啊可能是要吃实在咯。” “吃实在了也好。”老夫人挑了眉,一脸的云淡风轻,“以前呢老二是睁一眼闭一眼,要我说,像宋姨娘这样的,就应该送到庄子上去眼不见为净。如今许氏进门,不管她是真心慈手软还是假善意为道,至少能逼着老二出手打理了,那就是好事。” 到底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看着二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主子没个主子样,姨娘没个姨娘样的,老太太其实也是格外糟心的。 而继老夫人之后,第三个登门造访的人是陆云姗,不过有趣的是,她是挑着大晚上来的。 “知道二哥今天留宿宫中,我特意过来陪二嫂聊天给你解乏的。”陆云姗一进屋,三娘子顿时有一种“蓬荜生辉”的经验感,其实直到现在,她见着陆云姗都觉得有点不太真实,毕竟她真的很难将日后那集万宠于一身深宫娘娘和眼前这个有着颠倒众生之姿的灵动女子相提并论。 “那如果我想妹妹日日过来坐坐,以后是不是经常要装个小病小痛的才好?”三娘子说着蹙眉深思了一下,一脸犹豫的看向了陆云姗。 陆云姗一愣,半晌才娇笑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二嫂哪儿能这样咒自己,若是回头让二哥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呀。” “你二哥最近可忙呢,听说太子爷在东宫还专门给他准备了软床和被褥呢。”见陆云姗的笑靥因为自己说的“太子爷”三个字而黯然失色了些,三娘子便连连拉过了她的手一边拍着一边宽慰道,“宫里的那些事情,自有他们男人去冲锋陷阵的,咱们能做的就是静候佳音,不让他们操心。” “二嫂……”陆云姗诧异的看着三娘子。 “二爷和我说过你和太子爷的事情。” 陆云姗震惊的看着三娘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三娘子这才感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当下她只能讪笑道,“难道,家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儿吗?” 陆云姗苦笑了一下,“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呢。” 这下轮到三娘子震惊了,“那你和太子爷……是蕙妃娘娘!”三娘子灵机一动,忽然想透了这里面的关系。 陆云姗默默的点了点头,却不由感叹道,“二哥是真喜欢二嫂的。” 三娘子一愣,两抹绯红顿时跃上了脸颊,“妹、妹妹别乱说……” “我与太子爷的事情是只有姑姑和二哥知道的,太子爷怕太早和父亲提及会有什么变故,所以一直忍着不曾开口,也吩咐了二哥和姑姑先不要透露口风,可不曾想,二哥竟然和二嫂你说了。” 第49节 “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三娘子这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立刻举起了手做个发誓状给陆云姗表了决心。 谁知陆云姗却抿嘴笑道,“既是二哥亲口告诉你的,那二嫂我便信得过。” 翌日,当陆承廷从宫里回来以后,三娘子便趁着他用膳的时候问起了这件事。 陆承廷这才告诉她,“云姗和太子爷的事儿,确是只有我和姑姑才知道。” “为何?”三娘子不解,毕竟陆云姗是侯府的庶女,按说她这样的身份能得太子爷的垂怜。那其实算得上是侯府的好事啊,可为何侯府上下要如此瞒着,这般避讳? “你可知,大哥不是太子爷这里的人。”陆承廷见三娘子一脸的真切,像是诚意求教一般,便搁下了筷子,端着一碟子下人切好的水晶梨走到了床边。 三娘子一怔,昨晚在陆云姗走了以后,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可却没想过侯府各人的站队问题。 “公爹支持的不是太……”惊觉自己太大声了,三娘子一下子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陆承廷好笑的看着她,一边拉下了她的手,一边用签子戳了一块梨就放到了她的口中,慢条斯理道,“父亲和大哥其实也并非不支持太子,可是如今朝中分……” 但谁知陆承廷才刚开了个头,三娘子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二爷别说了,我怕隔墙有耳。” “怎么了?”陆承廷眼眸一沉,顿时就警觉了起来。 三娘子叹了口气,将昨日老夫人来时说过的话告诉了陆承廷,“你说,霁月斋离咱们这么远,母亲是如何知道来的是刘太医的?” “是我说的。”谁知陆承廷竟平地惊起一阵雷,当场就震得三娘子脑子有点混沌了。 “二爷你……为何?” “一点消息也不透,才最让人起疑心,与其让人日日盯着咱们,不如时不时的说些无伤大雅的事儿,这样大家都好交差。”陆承廷眼底透出了一丝倦意,下颚清渣尽显,一看就是一晚上没有睡踏实的模样。 三娘子瞧着便有些心疼,又想到了之前陆云姗说的那句让她顿时脸红的话,当即便讪笑着垂了眼帘,“还是二爷想的周到。” 其实,她很想问关于老夫人的事儿,不过三娘子也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陆承廷见状,想了想还是先开口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了下去,“如今朝中分成三派,保皇派,太子派,八爷派。” “公爹和世子爷是保皇派么?”三娘子有些心悸,当今圣上几乎已经是在板着指头过日子了,这保皇派,“保”的到底是谁的皇,是值得推敲的。 而陆承廷的话却正好印证了三娘子的担忧,“对,不过所谓保皇,不过就是打着圣人的名声名正言顺的做墙头草罢了。” 果然! 三娘子一眨眼,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堂堂靖安侯府,也不至于这般没有底气吧。” 谁知陆承廷却嗤鼻一笑,并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反而转口道,“对了,过两日我可能要去一趟豫州。” “为何?”三娘子闻言,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坐了起来,满脸的慌张。 陆承廷吃惊的看着她,本想笑她小题大做,可那笑声到了嘴边,竟莫名其妙的化作一记轻叹,“右佥督御史范维在豫州查到了一点消息,太子爷很重视,就想让我和薛少卿一起去探一探真假。” “可是豫州不是离关东很近吗?”三娘子自然不会深究什么消息,她关心的是陆承廷的安危。 “是很近,可是如今豫州还是大周的城都,豫州知州是太子爷的人,你放心。”陆承廷说着,又塞了一块梨给三娘子。 甜甜的果味充斥着三娘子的嗓子眼儿,可不知道为何她却只感觉心里堵得慌,“二爷要去多久呢?” “怎么,你舍不得我?”陆承廷“哈哈”大小起来。 三娘子脸红得瞪了他一眼,将昨日拜托了裴湘月的事儿告诉了陆承廷,“原是因为和二爷你先商量的,不过……” “不用。”谁知陆承廷却斩钉截铁道,“以后这样的事儿,你不用同我商量,记住,你是桃花坞的主子,除了拿捏不准的事儿要我定夺以外,你不用问我的意见。” 三娘子吓了一条,不知陆承廷这样的果断是从哪里生出来的,“给姐儿们请先生是件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 “有大嫂帮你挑,不会错的。”这一点,陆承廷好像和三娘子还是很有共识的,除非裴湘月并没有用心办事,不然由她来给两个姐儿挑一个合适的启蒙先生,那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陆承廷又开口道。“还有,明儿一早我就走,我走了以后,你就安排下去,让昱哥儿开始单住吧,若是宋姨娘再闹,你就再罚了她去跪祠堂。若是她还想着要让宣家的人参合进来,等我回来,就送她去庄子上吧。” 三娘子能明显的感觉到陆承廷的变化的,可是到底变在哪儿又没办法说出口。 不过,想着第二天一早陆承廷就要动身去豫州,三娘子便也没有再缠着他问东问西,这天,陆承廷沐浴净身完以后,夫妻俩早早的就熄灯睡下了。 -----------------------------------------------------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神清气爽的送陆承廷出了垂花门以后,回到桃花坞,喝完了最后一盅药,便让单妈妈去给宋姨娘传话,说自己在祠堂门口等她。 半个时辰以后,宋姨娘几乎是半推半架的被单妈妈和瞿妈妈两人押过来了。 一见三娘子,宋姨娘那反抗的气焰就略微小了一下,可眉眼还是冷冷的,“二爷只罚我跪三日,我昨儿已经贵完了。” “我知道。”谁知三娘子竟笑着点点头,然后吩咐一旁看祠堂的妈妈打开了上锁的铜匙。 随着双门被推的“吱嘎”声,满室的厚重和严肃便迎面扑来。 三娘子迈腿之际,明显看到宋姨娘那柔弱的肩膀颤了颤,她忽然又念,如果经过这一次,宋姨娘真的能从此安分下来的话,按着陆承廷这念旧的性子,宋姨娘往后的日子是不难过的。 祠堂内依然的森然暗沉,燃了一整个晚上的那几十根蜡烛此刻已灭了一小半,剩下的那一大半也都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三娘子带着宋姨娘顺着墙根大步走到了宣岚的牌位前,先是给宣岚换上了一支崭新的蜡烛,然后又虔诚的给她敬了香,随后才看着宋姨娘说道,“姨娘可识字?” “自然认识!”宋姨娘略见高傲的抬起了下头。 说起来,宋姨娘会喊宣老夫人一声干娘。完全是因为宋家早些年在江宁也是有些名气的,宋老太爷是江宁德高望重的乡绅,后来因为宋老爷中年不争气犯了错,宋姨娘才会沦落在武平侯府寄人篱下的。 “既姨娘认字,那一定能看懂宣姐姐牌位上的刻字吧。”三娘子不紧不慢的又问。 宋姨娘闻言,狐疑的伸了脖子凑到了宣岚的牌位前,上面写着“先妣慈母宣岚生西之莲位”,分明没什么不对啊。 “姨娘,瞧得在仔细点。”见宋姨娘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三娘子叹了口气,将正燃的蜡烛往宋姨娘这儿挪了挪。 宋姨娘又探头定睛看了看,不过还未等她看仔细呢,一阵火烟就冲着她的眼睛飘了过来,立刻熏得她眼眶一涩,难受的顿时就泛起了泪雾。 “夫人要开骂要责罚不如都痛快些,折腾这些又是何必?”宋体娘难受的连连后退,抽了帕子就捂着眼睛揉了好几下,方才感觉好一些了。 三娘子也是无奈,当即就指着牌位道,“二爷眼下还是身强体壮的,按理说,先夫人这牌位应该刻的是已故贤妻而非先妣慈母才对吧。” 她话音刚落,宋姨娘已经愣愣的放下了手中的绢帕,一脸生疑的看着三娘子。 “二爷今儿一早去了豫州,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打从今儿起,昱哥儿就必须一个人单独一个院子住开……” “不可能!”宋姨娘忽然叫了起来,“那日二爷罚我跪祠堂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 “那日不过是一码归一码,姨娘做错了事,要罚跪祠堂,和昱哥儿有和干系?为何要在姨娘罚跪的时候同你聊昱哥儿的事呢?”见宋姨娘已经愣出了神,三娘子又道,“为何今日我会这般不嫌繁琐的把姨娘带进祠堂,我就是想让姨娘亲眼看看先夫人的牌位。这牌位,是宣氏走的以后就刻下的,那时候二爷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之所以不和你和宣挑明了,是因为二爷多少还顾着宣氏的颜面。先妣慈母,也就是说,二爷只认宣氏是昱哥儿的嫡母,却不认她是自己的嫡妻。宣家老夫人打的这如意算盘,我劝姨娘去和人知会一声,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第98章 御路平?养儿育女 因为陆承廷突然领命去了豫州,所以三日后,裴湘月便带着请过府的女先生直接来找了三娘子。 先生是余姚人,三十开外的年纪,姓杨名卉珍,夫君是余姚出了名的私塾之师,才高八斗却不记仕途,一心闷头只喜欢舞文弄墨教导学生。他的手下教出过百余个秀才,几十名进士,如今还在朝为官的也不在少数,在余姚,提及杨先生的夫君,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孔先生年前去世了,膝下无子,私塾也于去年闭了馆,杨先生就来了帝都投奔亲戚。不过……”裴湘月口中的“孔先生”指的就是杨先生的夫君。可她言辞多有闪躲,似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一时之间倒也让三娘子好奇了起来。 “不过寄人篱下总不是长久之计,我在东郊看中一处小宅,背山面水很是清雅,就想着这两年再攒钱点,回头把那宅子置办下来,这后半辈子也算是有个着落了。”谁知一听裴湘月说话吞吞吐吐的,杨卉珍倒是格外爽朗的接过了口,一句“寄人篱下”说的实在又坦荡,丝毫不见半点的扭捏。 三娘子当即心中就格外的欢喜,她素来觉得能泰然自若的面对窘迫之态的人,心胸必定是敞亮豪爽的,便也直言问道,“既先生本是余姚人,那眼下为何又想着要在帝都落脚呢?” “不瞒夫人,先夫本就是帝都人士,眼下我也算是替先夫落叶归根了。” 三娘子闻言。当即就笑着对杨先生道,“那我屋里的两个姐儿日后就拜托先生了!头三个月,咱们束脩就每月三十日结算一次,我院里管先生一顿午膳,若三个月过后先生觉得姐儿们乃可造之材,姐儿们也适应先生的教书之道,那束脩咱们就半年结算一次,您看如何?” 三娘子话音刚落,连裴湘月都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寻常人家,一般是只有请了名望甚高的先生才会考虑半年结算束脩的,这个三娘子。果然是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而杨先生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当即就由单妈妈带着去了桃花坞的偏厅,那里,三娘子已经一早让仪姐儿和贞姐儿静坐候着了。 目送走了杨先生,裴湘月也起了身,三娘子便并步和她一块儿出了门。 “你其实不用特意看着我的面子给了先生特殊的待遇的。”走到一半,裴湘月想了想,还是开口提点了一下三娘子。 三娘子一听就知道裴湘月说的是束脩的事儿,便笑道,“大嫂且宽心,束脩的算法是二爷走以前告诉我的,给姐儿请先生的银子是前院余管事那儿出的,我不过是代为传个话而已。” 裴湘月更吃惊了。 但很快三娘子又道,“可是二爷说了,过一年也要看看姐儿们的长进,若是先生教的真的好,姐儿们进步确实快,那先生的束脩是可以再加的,不然……只怕也是难有师生之缘了。” 裴湘月闻言便欣然的点了头,说道,“其实也并非我王婆卖瓜。不过孔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但此人空有贤能,却是个傲骨,实在不是个为官的料,当年才会从帝都举家迁至余姚的。杨先生呢和她夫君脾气很像,若真是在眼界高于顶的屋主之下教书也未必能博出个好名声,所以我才想到了你。不过你放心,先生的文采教教姐儿她们是绰绰有余的,先生也是一身傲骨清朗于世的,那些污浊之习先生也是不屑的,我觉得便也适合仪姐儿她们。” 三娘子闻言承了裴湘月的美意,又郑重的谢过了她以后,两人便在抄手游廊处分了道。 谁知三娘子刚悠哉的走回桃花坞,子衿便急急的从廊下迎了上来道,“夫人,秋姨娘来了。” 三娘子一愣,“她来做什么?” 子衿摇头,“不知道啊,带着个盒子,一直杵在门口呢。” 三娘子闻言,加快步子走进了院子,远远的就看到一身素灰裙衫的秋姨娘捧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盒子,一脸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和个拦门神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三娘子不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就迎了上去。 “夫……夫人!”秋姨娘看见三娘子,畏缩的直往后退。 “姨娘进屋说罢。”三娘子则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先一步进了内厢房。 屋里,子佩正好在给三娘子温新煮好的红枣茶,见秋姨娘一并跟了进来,子佩也是吓了一跳。 “给姨娘也倒一杯热茶,再搬个杌子过来给姨娘坐。” “夫人,不用,我站着就好。”秋姨娘连忙摆了手。 三娘子有些无奈,“你又不是来听我训话的,站着做什么?” 秋姨娘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想了想,便先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三娘子道,“这是我平日无事给二爷和夫人做的鞋垫,夫人试试看穿不穿得惯,若是夫人喜欢,我以后再做。” 三娘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当真摞着整整一盒子纯白的鞋垫,有一大一小两个码子,针脚平整,剪裁圆滑,看得出手工是不错的。 “你有心了。”三娘子点了点头,合上盒子以后放在了炕桌上,见子佩已经扶着秋姨娘坐在了杌子上,便问道,“姨娘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夫人……贞姐儿今儿跟着、跟着仪姐儿去、去……”偏秋姨娘也不知道是因为真害怕呢还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懂要说些什么,这一张口便结结巴巴的全乱了套,饶是三娘子耐心再好,也替她急的捏了一把汗。 “今日来的是个女先生。姓杨,是世子夫人亲自替姐儿们挑的,先生学问了得,我想让姐儿们先跟着先生学三个月。”不过三娘子能体会秋姨娘的爱女心切,便是和悦的打断了她的话,耐着性子道,“当然咯,就按着年纪分,贞姐儿肯定是要让一让仪姐儿的,不过早些跟着先生启蒙也好,就年纪上。贞姐儿也是比仪姐儿要幸运一些。” “夫人!不如您就收了姐儿吧!”可三娘子说着说着,忽然见秋姨娘“噗通”一声就重重的跪了下来,然后给三娘子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哭丧着一张脸道,“夫人既能把姐儿当作自己亲生一般养着,那是贞姐儿的福气,饶是夫人以后生了嫡子嫡女,贞姐儿也大了一些,庶姐为长,她也能帮着夫人伺候着弟弟妹妹,夫人也能宽心不少。我……我一个下人出身,让姐儿一直跟在身边也是埋没了她,不瞒夫人,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贞姐儿跟着我,以后是肯定没有出息的,夫人,夫人我求您了,您就看在姐儿乖巧伶俐的份上,将姐儿收了养在您的名下吧!” 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秋姨娘跪在三娘子的跟前,那隐着哭腔的干嚎顿时变得格外的尖锐刺耳。 而三娘子嘴角本还挂着一抹和善的笑容的。可那浅笑最终却因为秋姨娘的那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话而渐渐消失在了唇齿间。 有那么一刻,三娘子甚至闭着眼睛就想点头了。是啊,面对这样令人气愤欲绝的为人母,她一个局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想想早上由丫鬟带来给她请安的贞姐儿,小小的年纪,本见了她还有些害羞,可是却有模有样的跟着仪姐儿一并向自己福身行礼,三娘子的心忽然又软了软。 “姨娘想好了?”沉默良久,三娘子缓缓开了口,语调浅凉,听不出悲喜。 秋姨娘一愣,正想点头,却听三娘子又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一旦贞姐儿过到了我的名下,姨娘这十月怀胎的辛苦就全成了一番泡影了。以后,贞姐儿要恭敬的唤我一声娘亲,以后你们即便住在同一屋檐下,可她见了你,就和见一般的下人没有两样了。” 第50节 见秋姨娘眉头忽然一簇,三娘子眯着眼继续发了狠意,“我知姨娘不指着姐儿能让自己荣华富贵,可只要姐儿过给我,从此和姨娘断了母女关系,那我对姐儿好便是她的福气,可我若对她不好,姨娘也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半分。” “夫人……不会的……”秋姨娘颤颤得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不会?”三娘子却冷冷一笑,“贞姐儿不过就是过在我名下的一个庶女罢了,等以后我自己生了儿女,哪里还能腾出心思来顾及贞姐儿的好坏?” “你……”秋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子说的这些话她其实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之前这些都是她自己内心所忧,但眼下这般真真切切的听三娘子说出口,却完全又是另外一番锥心之痛了。 “夫人不会,夫人慈悲心肠……”和方才的干嚎截然不同的是,这会儿,秋姨娘的眼中是真的蓄了清泪了。 “便就是如姨娘说的这般,我多少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所以才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告诉姨娘,不管贞姐儿将来富贵与否,都不及她能待在姨娘身边安安静静的长大来的幸福。” 秋姨娘怔怔的看着三娘子,满眼的泪瞬间滑落至衣襟,“姐儿跟着我,那以后……” “姐儿只是跟着姨娘过日子,将来,自有二爷替姐儿做主!”三娘子气的一掌拍在了炕桌上,震得那摆在上面的盒子都微跳了一下,“姨娘也不想想,今日你同我说这些话,是把二爷置于何地?难不成在姨娘眼中,二爷是个不顾庶女死活的混账爹吗?” “我不敢,我不敢!”秋姨娘发慌了,眼底顿时涌上了满满的惊悚,“夫人……” “姨娘张口闭口都是说为了贞姐儿好,那可是姨娘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啊,姨娘竟说过给我就要过给我?那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有亲爹,有生母,姨娘觉得她还缺什么吗?荣华富贵,美满姻缘,将来二爷只要有能力,就都会给她的,姨娘真以为姐儿将来只要顶着一个嫡女的虚假头衔就能招摇过市了吗?”简直是妇人之仁不知所谓! 秋姨娘无力的软了腰身垂下了头,那扑了粉的脸早已经花了大半边。 三娘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想着一会儿杨先生那边要是下了课。她是吩咐丫鬟先把两个姐儿带来正屋的,便喊了子佩过来让她赶紧带着秋姨娘去洗把脸收拾一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秋姨娘就略见清爽的被子佩又重新带了回来,三娘子见了,也不再喊她落座,只冷静的同她说道,“我且仔细给姨娘三日的时间好好想想,三日后我再问姨娘,若姨娘决心依然不变,那从此贞姐儿的死活就和姨娘没有半点干系了,百年之后若是姨娘入了土,也只能孤坟飘零等着转世了,毕竟贞姐儿以后长大了,要祭拜的是我,而不是姨娘。” “夫人,我……”秋姨娘一听,又急红了眼。 可三娘子却厉声打断了她道,“姨娘不着急回答我,我说了,三日后,姨娘下去吧。”她说罢,就冲子佩使了个眼色。子佩便是半拉半就的将秋姨娘带出了屋子。 一早上的好心情,因为秋姨娘的搅和而乱了大半,三娘子气结的差一点就要将秋姨娘送来的那一盒子鞋垫全部给扔出窗外去了。 “夫人别气,秋姨娘也是头发长见识短,总以为姐儿若是过到了夫人名下,才算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了。”这时,子佩刚打发走了秋姨娘进屋,一见三娘子那阴沉着的脸,便连忙端起一直温着的红枣茶递到了三娘子的手中。 “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这是一个当娘该有的心思吗?”三娘子苦笑,“她以为女儿过给了我从此就能和嫡女比肩了吗?看看我便知道了,活生生的一个例子,她难不成是瞎的?” 三娘子其实就是气在了感同身受上。 想当年若是自己的姨娘不是这般命苦早逝,或许她许孝熙这辈子的路都会因此而不同的。而秋姨娘竟蠢到明明是个身强体壮的,却一心想着把自己的女儿过给别人当闺女,也不知道她秋雁到底是真心疼女儿多还是惺惺作态的多。 不过秋姨娘这一闹,三娘子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转口就问子佩,“之前和你说,挑两个机灵点的丫鬟回头跟着昱哥儿一并去思懿居的,你可办好了?”思懿居,就是昱哥儿已经搬进去落脚的新宅子,和桃花坞就隔了一堵墙,却是独门独院的小户,其实是格外适合昱哥儿起居的。 “已经挑好了,就等着您发话了。”子佩说着就转身退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带进来了两个模样朴素却知礼乖巧的丫鬟。 两人一进屋就给三娘子磕头请了安,然后便自报了家门。 三娘子细细的听着,时不时的出声问一两句话,又时不时的点点头。 约莫半刻钟以后,两个丫鬟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三娘子方才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说道,“青柳和小红这两个名字太随口了,如今你们是要跟着妈妈去哥儿屋里伺候的,若是伺候的妥帖,将来等哥儿再大一些,屋里多了人手,你们自然是要抬了身份的,今儿我便替你们把名字改了吧。” 两个丫鬟闻言,一起点了点头。 三娘子想了想,既是伺候陆承廷的嫡长子,自然也不希望将来屋里闹腾出什么荒唐事儿来,且本来她让子佩挑的就不是模样水灵的而是能干踏实的,便张口道,“你们一个叫司棋,一个叫侍书,如何?” “谢夫人赐名。”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的向着三娘子福身叩谢。 三娘子随即又仔细的吩咐了两人日常要注意的琐事,屋外便有了动静,是仪姐儿和贞姐儿下课了。 屏退了司棋和侍书二人,三娘子笑着招呼了仪姐儿和贞姐儿过来坐下,又命子佩赶紧去准备温热的帕子和果茶,然后才问两人道,“这一个多辰时的,都与杨先生混了脸熟吗?” 贞姐儿到底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的,半笔画半说道,“先生、先生凶。” 三娘子一愣,猛得笑了出来,“姐儿上课可是开小差了,先生最不喜开小差的孩子了。” 贞姐儿一听,嘟囔着小嘴便耷拉下了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煞是惹人疼爱。 三娘子见状,连忙又唤来了瞿妈妈,“这一个早上的,贞姐儿一定也累了饿了。妈妈先带贞姐儿下去擦把脸洗个手,再带她吃两块点心,然后送回秋姨娘那儿去吧。” 瞿妈妈领命,笑呵呵的抱着还在深思三娘子方才那句话的贞姐儿退了下去。 这时,子佩正好进来,三娘子便让仪姐儿擦了脸、手,又让她先喝了半杯果茶润嗓子,方才柔着声音问道,“这个杨先生,可好?” 仪姐儿谨慎的抬起头,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发出什么声儿,只郑重的点了一下头。 三娘子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随即又道,“这位杨先生博学多才,育人无数,是承了你父亲之邀和你大伯母之力才请来府上的,咱们挑先生,先生也挑学生,我与杨先生说好了,让她给你上课,先试三个月。” 仪姐儿双眸微怔,微微的咬了咬唇,半晌却依旧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的点了点头。 三娘子见状,心中不禁微叹,却知仪姐儿这隐忍的性子应是从小养成的,一时半刻肯定也改不掉,便又笑道,“往后你若愿意,每天一早就先来我这儿练半个时辰的字,然后再去上课。午膳的话你就在我这儿吃,和贞姐儿一道,有妈妈带着你们午睡。下午下了课再回你姨娘那里,可好?” 既要揽过姐儿们的启蒙之事,三娘子就从未想过要半途而废或者点到为止。而且,不管是宋姨娘又或者是秋姨娘,三娘子都不算放心,两人一个贪心,一个自哀,都算不得好的学习榜样。 再说,不管嫡庶,仪姐儿和贞姐儿确是陆承廷亲生的女儿没错,她不指望两个孩子将来长大以后要多孝敬她多体贴她,她只希望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能让两个孩子将来走一条相对顺当的路,那她也就算是对得起陆承廷对自己的信任和托付了…… 那之后,桃花坞左右还算是太平的。 这当中,令三娘子格外惊讶的是仪姐儿认真的态度,自打三娘子和她说过以后,第二天,她便在卯时一刻就静静的站在了廊子底下等着三娘子喊她进屋练字了。 几天下来,仪姐儿是雷打不动的,反倒是苦了三娘子,日日必须早睁眼半个时辰。简直就是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般,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了。 然后,秋姨娘也主动来找了三娘子。这一进屋,她照例二话不说又跪了下来,不过这次,却是千磕头万谢恩的感激三娘子当日留了时间让她想清楚。这自己的闺女,秋姨娘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动念头想着要把她过到别人的名下了。 而第五日,三娘子收到了远在豫州的陆承廷寄来的平安信,信中虽只有寥寥数语,可既报了平安,又定了大致的归期。还是让三娘子放心了不少。 不过,这几日当中也有让人闹心的事儿,那就是宋姨娘和昱哥儿。 但是,这两人的闹腾,是在三娘子的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特意向余安借了两个外院置办洒扫的妈妈守在了宋姨娘的屋子门口,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日日耳提命面司棋和侍书两人务必要看好昱哥儿。 所以,即便宋姨娘闹得再凶,也扭不过两个不在内宅办事毫无根基而又孔武有力的外院妈妈,同样的,即便昱哥儿再闹,也抵不过两个比他足足大了十来岁的丫鬟。所以,就算闻雨轩和思懿居那儿动静再大,三娘子也多少还算拿捏得住。 只是,令三娘子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她如此花了心思盯着瞧着,可宣老夫人还是收到了风声。 不过这一次,老太太是名正言顺的从正门进的靖安侯府,而她老人家也格外会挑日子,选的正好是陆云姗请了众家手帕交齐聚梅月湖的浣莲水榭赏春品酿的欢喜日子。 是以这天上午,正当三娘子打扮精致、妆容俊俏的准备出门去看一看多日未见的四娘子和五娘子的时候,却被横眉冷对冲进来的宣老夫人给堵在了桃花坞的门口。 ☆、第99章 御路平?见招拆招 说句实在话,两世为人,三娘子自认也是见过一些脸皮厚的,可是如宣老夫人这样出身尊贵却如同个市井泼妇般一而再、再而三舔着脸厚着皮面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饶是上一世,苏小莲已经算得上是三娘子所见之人中最不要脸面的一位了,可要拿苏小莲和宣老夫人比,三娘子却忽然觉得苏小莲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的。 “快把昱哥儿放出来!”宣老夫人抬着头,看着站在门阶上盛装华服的三娘子,忽然觉得这小门小户的穷酸女今日看着怎么好像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笑还是那个笑,但却……多了一点宣老夫人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此时此刻,这个许氏是看戏的人,而自己则成了演戏的人。 “您这是什么话?我这儿又不是天牢官狱,昱哥儿现在单住的小屋就在主屋隔壁,不过今儿一早哥儿和两个妹妹一起去听先生讲课了。今日先生正好讲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我觉得哥儿也应该去学一学。” 教两个姑娘从《三字经》开始启蒙是杨卉珍提出的,她和三娘子说,不管学什么,都是从规矩开始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个道理是亘古不变的,三娘子深以为然。 不过最让三娘子动心的,还是杨卉珍的脾气秉性。据跟着两个姐儿去课堂旁听过小半日的子衿回报,这个杨先生是真严厉,一则一,二则二,哪怕面对还有些懵懂的贞姐儿,是对是错也绝不含糊。 三娘子因此格外欣喜,不禁想着眼下陆承廷正好不在,给昱哥儿请先生的事也耽搁了下来,她便动了让昱哥儿一并去旁听的心思。并且很快就付诸了行动。 毕竟,严师出高徒,倦师不成材,由杨先生来教导昱哥儿,是合情合理的。更何况谁都无法辩驳,桃花坞里的这几个孩子本来就是极为欠管教的,如今来了一个铁面女先生,刚好就合了三娘子的心意。 “听什么课?许氏,你不要糊弄我这个老太婆子!”昨儿晚上,宣老夫人只收到了宋姨娘好不容易让人带出府的字条,上面短短一句话写着:哥儿被禁,速救。 可这会儿当她名正言顺的冲进靖安侯府的时候。怎么就变成哥儿好端端的在跟着先生做学问了呢? 宣老夫人当下心里就没了底,可想想这些年,宋姨娘从来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谎话,老太太立刻又来了精神,“既是做学问也无妨,那我等哥儿下了学再见见他总是可以的吧?” 三娘子见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准备赖着不走了,竟格外客道的将人迎进了屋,然后又吩咐子衿道,“去请了宋姨娘过来,然后再请了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一并过来。” 三娘子话音洪亮,一旁正有些沾沾自喜的宣老夫人闻言脸色骤变,刚想坐下的身子猛得就弹跳了起来,“你……喊她们来做什么?” “去啊。”谁知三娘子对宣老夫人的话竟置若罔闻,只正色的又催促了子衿一句,然后又唤来了子若去煮茶端点心,忙里忙外的张罗了好一会儿,像是真的把宣老夫人当作了座上宾一般认真对待着,绝无半点马虎之态。 可宣老夫人看着她左右走动的身影,心里却忽然的发了慌,怎么就几天不见,这个许氏竟从头到尾就和换了一个人似的。 上次不还是唯唯诺诺俯首称小的吗,今儿竟……俨然就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利索做派了? 想到这儿,宣老夫人不禁暗自后退了一步,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丫鬟。 “您坐吧。”打从宣老夫人一进屋。子元就得了三娘子暗中的吩咐,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这个气焰嚣张的老太太,免得她临阵脱逃。 很快的,宋姨娘被子衿带了过来,而还没等三娘子开问呢,门口又有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过眨眼的工夫,裴湘月便虚扶着老夫人也进了屋。 一时之间,内厢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神色不一的表情。宣老夫人是窘然,宋姨娘是惊慌,老夫人是愠怒,裴湘月是惊讶,而三娘子则是一脸的委屈。 是啊,她必须要委屈。 这个局是她开的,可做局的人却不一定要是她,她没这个资格来操控,也没这个底气来收尾,开局开大,收官利索,三娘子今日就想要渔翁得利一把。 众人面面相觑的站着,裴湘月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口先说话。而三娘子也沉得住气,只静静的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还时不时悄悄的别过了脸去伸手抹一抹眼角。 只看了这一眼,裴湘月就皱起了眉,当下,她就感觉自己手腕一紧,那力道,是被她好生搀扶着的老夫人指尖发出的。 裴湘月顿时一个激灵回了神,沉着嗓子问道,“宣伯母,您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知一声就先跑来桃花坞了呢?”她这一声“宣伯母”,是明明白白的将两家的距离拉开了一大截了。 宣老夫人一听,脸上就浮起了一阵菜色,不禁冷笑道,“我过来瞧瞧我的大外孙子,免得有什么人心思不正,竟想着怎么害我的宝贝孙子了。” 屋里顿时响起了三娘子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众人只见三娘子已堪堪的坐下了身子,红着眼吸着鼻子嗡嗡的说道,“原我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就说,继母难为,让我左右对姨娘,对孩子都宽和一些,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诚意待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是出自一片好心的。且上次,伯母您私下偷偷来见我的时候,说的那些令人寒心的话我都憋在了心里不曾同旁人透露半分,连宋姨娘那儿,我都没有说过半句重话,便是二爷发了火,我也直说是自己性子绵软,怨不得旁人。但……但谁知真是印证了那一句人善被人欺,伯母您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亲家母,可怜您把我母亲放在什么位置?即便我是续弦,可我母亲如今才是侯府里头名正言顺的亲家母啊……” 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事情。三娘子以前在秦氏跟前是惯做了的,其实以前,三娘子这般姿态做多了,秦氏也是能看出门道的,但在靖安侯府里头,她这还是第一次发挥所长呢,是以屋子里几个人都看的一愣一愣的,连裴湘月都分不清三娘子这哭调抹嗓的难受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你……许氏……你别信口雌黄,什么叫我偷偷的来,我老太婆是昱哥儿名正言顺的外祖母,我为什么要偷偷的来。”但宣老夫人闻言就没有裴湘月她们这么镇定了,毕竟再怎么不要脸面。宣老夫人的身份还是摆在那里的。有些事,她做得,却是万万不容让人搬到台面上来说的。 “难道不是?”偏三娘子真的不是个按着牌理出牌的主儿,“上一次,二爷罚了宋姨娘跪祠堂,不就是因为宋姨娘偷偷的从后门把您给放进来了?” 开什么玩笑,同是贵胄之妇,宣老夫人都敢偷偷走后门了,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有什么是不敢摊开来说的。 这个世界上,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宣老夫人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我……我那就是来看外孙的,我……” “您若是想看昱哥儿,大大方方的来,名正言顺的看,我又不会捆着哥儿让你们祖孙不得相见,可您……可您为何还要同我一个妇道人家说那些话呢?什么世子爷身子骨弱,若是将来哥儿能继承世子爷的位置,那与我也是天地和福的一件好事,可……可我才过门多久啊,您与我非亲非故的,无非就是仗着我现在是哥儿名义上的娘亲,您就要让我去做那种吃里扒外宗亲不认的混账事情……伯母,您体谅体谅我年纪小。做不得这种损人阴德的事,我说穿了不过就是个挂牌娘亲,您若实在想找人说个理,今儿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嫂,都比我更有这个资格的。” 其实,高门大户里头的人有的时候做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私下做的是一套,面儿上摆着的又是另一套。 不过在三娘子看来,这些做派和当年自己为人处世的姿态是如出一辙的,说穿了就是要了面子,不顾了理子。 就好比自己的婆婆靖安侯夫人,连陆承廷都说了,上一次宣老太太私下来闹的那一场,老夫人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可她知情却不出面,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声,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而裴湘月呢?说实话,三娘子今日这么做并非是想给裴湘月使绊子,只是谁家的事儿谁家来挑头,宣老夫人盯来盯去就只盯着陆承安屁股下的位置了,那为什么裴湘月就要置身事外呢? 好,就算宣老夫人的念头归根结底是因为二房有个昱哥儿而起的,但昱哥儿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要和他绕什么世子之位,他都未必能理得清头绪,说穿了,这明争暗斗的其实都是大人的心思,那事关长房,为何宣老夫人只闹她二房一门呢? 这个道理在三娘子这里是说不过去的。是浑水,就大家一起淌,让她一个人去冲锋陷阵,她又不傻。 而且贵胄深宅里,有很多腌臜的事儿是不能摆上台面的,一旦见了光,势必就会有人撕破脸。可三娘子是个不怕没脸的,左右她已经摸清了陆承廷的心思,那谁来和宣家撕破脸,对她或者对陆承廷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毕竟宣岚的牌位上都刻着那样的字了,也是时候让宣家人彻底死心了! 第51节 果然,她话音刚落,不等老夫人和裴湘月发作,宣家老太太自己就已经开始挂不住脸了,“许氏,你别含血喷人,我今日看着你不过是个无知小辈,且不同你一般见识,哥儿……哥儿他……” “昱哥儿喊你一声外祖母,可明明白白却是姓着陆的。宣太太,为人长者,切莫逼人太甚,武平侯府好歹也是宗亲大户,这样的事儿,若回头传了出去,我且要看看你让武平侯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沉默许久,老夫人终于幽幽的发了话。 想她身为靖安侯夫人,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三娘子刚才那番“无奈之论”中,有一半是说给她这个婆婆听的。 这个二媳妇,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最关键的是不护面子不怕丢分,这样的心思,也是让人不得不防的。 而见老夫人发了话,裴湘月也自然按耐不住了,上前一步就对着宣老太太说道,“宣伯母出入咱们侯府犹如无人之地一般轻巧不拘,可真是没有把父亲母亲、把我们的颜面与武平侯爷的颜面放在眼里呢!” 三娘子虽把话挑明了,但眼下不过就是在桃花里头的,这一口气,裴湘月从宣岚跟前憋到了宣家老夫人的跟前,眼下,竟大有一吐为快的意思,“您口口声声是为了昱哥儿好,可您却将我夫君的颜面一扫而尽。是,我夫君身子是弱,久缠病榻,可他还活着,这一口气,活得比您闺女都长。二弟妹这才刚进门,您就已经动了心思打起了她的主意,幸亏她只是没主见却并非耳根子软,若非如此,岂不是将来,咱们整个靖安侯府都要跟着武平侯府改姓宣了?” “母亲,大嫂,说到底都是我管教姨娘无方,以为一味的忍让退让才是家和之道。可殊不知有些人,你若退让,她便会敬你一尺,你若再退,她就会敬你一丈,这件事,祸起桃花坞,我难辞其咎,请母亲和大嫂责罚。”三娘子说着。竟缓缓的跪了下来,双膝触地的时候,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扬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忽略了一旁宋姨娘投来的怒目之光。 “二弟妹,你快起来。”裴湘月见状,连连的就想去搀三娘子,谁知三娘子却平静的摇了摇头。 “今日,趁着母亲和大嫂都在,我就斗胆替二爷正声几句,免得大家都以为二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个惦念的。母亲,大嫂,你们放心,不管是昱哥儿还是二爷,对世子之位都是无半点觊觎的,别的不说,就说如今哥儿五岁了,可连个像样的先生都不曾有过,二爷这些年,是只盼哥儿平安健硕的,其他的念头,全然都是空穴来风。”三娘子说着,看向了一旁已是灰头土脸的宣家老夫人,“若非宣家人步步相逼,今日我也不会当着大家的面没皮没脸的说这样的话,二爷是个好面子的,如今在宫里也是颇有威名的,可谁曾想,屋里却被几个女人搅翻了天,按说一日为妻,终身为妻,可宣家未免也太过分了,这口气,即便二爷咽得下去,我却也是替二爷不平的。” “丫头。起来说话吧。”忽然,老夫人张了嘴,语态尽显无奈。 三娘子呢,正好顺杆下坡,抬头看了老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冲她直苦笑的裴湘月,便由一旁的子佩扶着站起了身,又有条不紊的说道,“至于宋姨娘,原我也是妇人之仁,可二爷之前动身去豫州以前也和我交代过,若宋姨娘就此安分了,那桃花坞里总也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也终归是昱哥儿最亲近的姨娘,可若是……”三娘子拉长了音调,忽然转了头,眼露惋惜的看着宋姨娘,“若是姨娘不知安分,不分好歹,那择日,就让余管事送姨娘去庄子上清净清净。” “不可能!”宋姨娘一听,高喊着就要往三娘子身上扑过去,却被一旁的子元和子若眼明手快的给拦下了。 可是宋姨娘力道很大,四肢都是发了狠的。子若不慎被她的手指划到了脸,粉嫩的脸蛋上瞬间就留下了一道渗着血丝的长长印痕。 三娘子看在眼中,眉头猛然一簇,随即便厉声道,“姨娘若不信,我大可以去找了余管事来给姨娘做个证。这件事,二爷不止吩咐了我一人,余管事,庄子上都是安排好了的,全看姨娘自己知趣不知趣了。” 而站在一旁的宣老夫人一听,心里却是一阵发慌。 原来,宋姨娘之前说什么陆承廷日日流连她的床榻多半是骗她的,而说什么昱哥儿被三娘子禁足了也多半是扯了谎的。 自己简直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相信了这么一个花言巧语的狗东西,还以为陆承廷是她的温柔客,只要宣家加把劲,宋姨娘再吹一吹枕边风,昱哥儿承袭世子之位便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真是……荒唐一场! 想到这里,宣老夫人便带着满眼的不甘和懊恼看向了站在罗汉床边冷静不躁的三娘子,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在宣老太太当年痛失爱女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 毕竟那个时候,陆家还有活蹦乱跳的昱哥儿,还有承了陆承廷欢爱的宋姨娘,桃花坞里还没有女主人,大家纵使知道宣家有打昱哥儿的主意,可碍着脸面,谁都不曾把这件事明明白白的说出口。 可现在,昱哥儿受了亲爹的冷落,宋姨娘远没有她说的那般得宠,桃花坞也换了新的女主人……老太太想着想着,心里一阵恨意缓缓的泛了上来,转头看向宋姨娘的眼神就带着一股子悔不当初的恼火来。 是啊,昱哥儿的事,当年连岚儿都没有争取到,她竟脑子混了去相信了这个宋如月! 而感觉到了宣老夫人投射向自己的目光,宋姨娘立刻似抓到了一线生机一般,全身挣扎着冲宣老夫人喊道,“干娘,干娘……你救救我,别让她们把我送到……” “啪”的一声,一记脆响震耳发聩。 宣老夫人这一巴掌落的相当有力,直接甩偏了宋姨娘的脸,打得她晕头转向嘴角渗血,整个人都蒙住了。 “混账东西,竟接二连三的挑拨我们两个侯府的关系!”宣老夫人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 树倒猴散,鸟尽弓藏。三娘子只能说,宣老夫人是个狠得下心的,也是个愿意抓住风向的。 眼前的情况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不管是陆家还是宣家,都要找一个鲜活的替死鬼,陆家要台阶,宣家要外孙,三娘子觉得最后这担子落在宋姨娘的头上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在最后的关头,宣老夫人也算没有泯灭良心。爱女已故,昱哥儿是宣岚留下的唯一血脉,为了一个宋姨娘和可能得不到的世子之位,宣老夫人深觉她不能把外孙给丢入了虎口。 结果,竟是出人意料的天下太平。 摊了牌,泄了愤,垂头丧气满脸懊悔的宣老太太随即就并了老夫人一左一右的出了桃花坞。 而眼看着此刻依旧捂着脸跌坐在地上的宋姨娘如一只断了线的偶人一般残败似碎的模样,裴湘月酝酿了许久的狠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三娘子究竟要如何善后,便是慢了两个老太太一步特意在厢房里留了片刻。 三娘子呢,也不避讳她,当即就对着子衿、子佩吩咐道,“把姨娘带回屋子里去,让她和彩衣隔开,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去请了余管事过来,该怎么把姨娘送去庄子上,余管事会接手的。” 子衿和子佩这两日是早已厌烦了宋姨娘的不知廉耻,当下就重重的点了头应了声,然后一左一右的拉起了宋姨娘。 可正当两人想带着宋姨娘出去的时候,宋姨娘却忽然来了力气,左右挣扎着定在了原地,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神色怪异的冲三娘子笑道,“你以为不让昱哥儿拔尖冒头,世子爷就能平安无事了吗?我告诉你,世子爷命本该绝,这是老天爷都定好的……” “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下去?”三娘子看了一眼脸色沉沉的裴湘月,厉声冲着子衿和子佩喊了一句。 两个丫鬟猛的回了神,便是暗中使了狠劲,连拖带拽的将大呼小叫的宋姨娘给押出了屋子。 知大势已去。大多人都会表现出癫狂之态,三娘子并没有将宋姨娘方才的啸叫放在心上,可是屋里还有一个裴湘月,她却不能不顾及她这个当事人的想法。 “大嫂,宋姨娘是知道眼前只剩绝路了,这样的人说的话,大嫂千万别当真。” 谁知,就在这时,裴湘月忽然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悸的冷笑,“呵,全府的人都在演戏,唯独宋如月倒是个诚实的。但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在想,只要我肚子里有了动静,即便他当即就咽了气,我也丝毫都不觉得有什么不舍和可惜的……” 屋子里,宋姨娘那久未散去的啸叫声和裴湘月那森然的冷笑声糅杂在了一块儿,三娘子忽然觉得自己犹如置身鬼魅地府一般,周围的人全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而她自己的双手,也已沾满了鲜血,黏糊糊的,洗不掉擦不净,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满手的血一点一滴的渗入肌肤,化为戾气,直噬人心。 ☆、第100章 御路平?好坏参半 为雁儿937551单投10钻加更! 当三娘子急匆匆的赶到浣莲水榭的时候,风景如画的小亭中,一众莺莺燕燕的活泼之色正举杯笑闹着。 三娘子脚步一滞,忽然想到,今年她也不过才十五岁,可就在刚才,她已经随意的决定了一抹芳华的生与死…… 其实,谁都知道。高门大户的姨娘,但凡被人押去了庄子上,那这后半辈子就几乎没有什么盼头了,从此以后,不过就是四壁空墙,青灯粗茶,聊度此生罢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下意识就低头看向了自己那双白净如玉的手,纤纤十指,细长如葱,只是为何她却总觉得有一股子难耐的血腥味? “许孝熙!” 忽然,远远的。有一记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三娘子猛的一个回神,还未迈出步子,眼前就闪入了一抹鹅黄色的俏丽身影。 “怎么成亲了你还是没改掉那磨磨唧唧的毛病,你好慢呐,我这儿等得脖子都长了!” 今日的四娘子,明媚的如一只令人眼前一亮的黄鹂鸟一般,粉黛略施,墨发束绾,额前耳鬓用一片白、粉相间的嵌花垂珠做了发带,看得出是静心打扮过的。 “看来是玩的不够尽兴了,不然你怎么可能想到我?”三娘子脸上立刻扬起了笑意,盈透至眼底。 “就你没良心,偏我和五妹还一心惦记着你呢!”四娘子瞪了三娘子一眼,可手却自然而然的挽上了三娘子的胳膊。 “放心呢,那张青焦古琴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回去以后就差了人给你送过来。”四娘子如今正在跟着一个名伶先生学琴,指尖颇有造诣。前两日,她便就已经给三娘子写过一封信,想借了三娘子嫁妆里的那张古琴练手,今日借着来侯府的机会,四娘子也是顺道来拿琴的。 不过四娘子闻言,还是略装娇羞的撇了撇嘴道,“你还是老样子啊,说话还是这么无趣。” “我啊。对着自家人说话才无趣呢,对着外人,我全都是捡了好听的说来的。”三娘子用胳膊轻轻的撞了撞四娘子,两人顿时就笑做了一团。然后一起往水榭走去。 话说,虽三娘子之前也是收到了陆云姗的邀约之请的,可她却不是个会破坏气氛的,知道今日这水榭里头全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家,她便只是带来了两盒点心酥糖给大家伙儿打牙祭,却并没有想要久坐留闹的意思。 不过,眼见三娘子徐徐的起了身要告辞,陆云姗便笑着将对桌的四娘子和五娘子招呼了过来。然后同三娘子道,“二嫂带她们逛逛梅月湖吧,我这儿开膳还要好一会儿呢,二嫂别着急。” 三娘子闻言,感激的看了陆云姗一眼,随即便带着四娘子和五娘子出了浣莲水榭。 因为两人到底是陆云姗发了帖子请过门的客人,所以三娘子也不敢带着她们走太远,便只是顺着小径走到了梅月湖的湖边,然后止步在了溪风亭里。 “难怪母亲一直叹说将来我若嫁得能有你一半的好她就心满意足了呢!”这是四娘子第一次亲眼见着侯府里的荣华富贵,那花木清湖,那假山玄石,甚至是低头匆匆而过的洒扫下人……所有的所有都让四娘子觉得大开了眼界,当下不由就啧啧称奇了起来。 三娘子闻言,先是看了一眼一心在远眺风景的四娘子,然后才对上了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的五娘子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方才我进水榭的时候瞧着你就一脸的忧思甚重,可是和四娘子闹别扭了?” 以前,若是姐妹三个要出门聚会,因为穿什么戴什么送什么而闹开了嘴吵上了架那是常有的事儿。 谁知三娘子话音刚落。四娘子就猛的转了身娇嗔道,“许孝熙,你可别把什么事儿都往我头上推呢!” “不是吵架,那是为什么?”三娘子一听也纳闷了,本她还想问问两人如今家里尤其是姚氏的情况呢,结果没想到五娘子竟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三姐,你能想办法去和母亲说说吗,我不想嫁给那个沈家的平少爷!”五娘子说着就抬起了头。倒依旧是沉着脸的,可却满眼的坚定。 “为什么?”三娘子微怔。 “哎,我来说,瞧你吞吞吐吐的。”四娘子见五娘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当即就将她拉到了身后,然后绘声绘色的说道,“那个沈初平,前几天来咱们家啦。不过他是从邵阳来的,听说好像他在邵阳老宅那儿也住了不少天呢。” “邵阳?”三娘子吓了一跳。 想之前她和陆承廷明明是在平溪遇到沈初平的,平溪和邵阳,根本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啊。 “对啊。”四娘子点了点头,“其实按说他一路上京,要去见谁和咱们干系都不大,可他来到咱们府上以后,就大有想要住下来的意思了。平常帮着爹爹和大哥哥跑腿,也是一脸的诚恳认真。母亲就犯了嘀咕,便私下唤了他来问话,这一问才知道,他原来是想来帝都讨官的,还说什么如今你高嫁进了侯府,要同侯府的二姐夫寻个一官半职的,那不过就是二姐夫一句话的事儿。” 三娘子一听简直想笑。可对面,五娘子却已经义愤填膺的站了起来,满眼嫌弃道,“姨娘还说他那是什么有求知、懂上进。但要我说,他根本就是好吃懒做只想着傍了二姐夫的名声给自己讨个方便罢了。” “或许,也真的是江宁比较难出头呢?”三娘子话音刚落,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再活一次,她竟能这样心平气和的面对沈初平这个人和他所做的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儿。 “再难出头,他也不能让母亲开这个口去和你或者二姐夫讨这个官吧!”五娘子正声驳道,“说句不好听的。我这还没有嫁给他呢,他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那便说明此人唯爱贪图荣华,并非母亲之前说的那般脚踏实地。这样的人,我许孝柔是一点儿都看不上的!” 三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然五娘子能在她动手以前就表明对沈初平不喜的态度是很好,但她也不由好奇起了五娘子真正的心思,当即就问道,“那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 三娘子必须承认,她最后在许家闺阁中带着五娘子的那几年,确实是有把五娘子的眼界和心念养高了的。 但今日既然姐妹几个将话题绕到了成亲这件事儿上,三娘子又觉得,一个庶女,若是眼高于顶,其实也未必是件让人值得高兴的事儿。 毕竟。像她这样,顶着个奢华富贵的光环高嫁的实在是少数,而且能遇到陆承廷这样愿意诚心共处的夫君更是难得,但是与之相对的是侯府各房的提防警惕,是屋里那乱糟糟的姨娘和继子继女们。 所以三娘子觉得,这世上的事儿,其实都是好坏参半的。这一刻,你若幸运大行占了全部的好,那下一刻,你就可能屋漏逢雨遇着全部的坏! 这些,有人为,更是天意,是强求不来的。 ☆、第101章 御路平?心意已决 “对啊,那你想找个怎样的夫君?”一听三娘子这样直接的问出了口,四娘子也来了兴致,眯着眼转头就看向了身后的五娘子。 而五娘子似真的有在深思熟虑一般,半晌才抿了抿嘴说道,“市井伙夫,走卒商贩,田埂农夫,秀才举人,军营兵侍……只要是个踏踏实实做人的,能对我好,对远哥儿好,对姨娘好的,我就愿意嫁。”五娘子说着,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四娘子,又看了看风韵渐露的三娘子,目光顿时更为坚定了,“我知道自己和姐姐们是没法比的,我这辈子无非就是求个衣食无忧,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呸,什么不过分,你能给我有点出息吗许孝柔,就咱们这样的门第,你竟只想嫁……什么什么来着?” “走卒商贩,秀才举人。”见四娘子一脸愤恨可脑子却打了结,一旁的三娘子便格外好心的出声提点了她一下。 “对对,你竟只想嫁什么走卒商贩,你让以后远哥儿怎么在同窗同僚前抬头做人?”四娘子说着便戳了戳五娘子的眉心。 “不然四姐姐把母亲心意的好夫婿让给我?”五娘子淡然一笑,可看着四娘子的眼神却并没有什么艳羡之色。 “你也说了亲事?”这下,三娘子是真坐不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家的公子,换了庚帖下了定了吗?”天啊,这离她出嫁真的也才几十天的工夫吧,秦氏的动作也是真的利索。 “欸,这不是刚说着你的事儿吗。你这风头转的也是够快的。”四娘子脸一红,跺着脚就要去掐五娘子。 五娘子也躲的快,一溜儿就窜到了三娘子的背后,还一个劲儿的冲四娘子做着鬼脸。 可怜三娘子夹在了中间被当成了挡板,愣是被两个妹妹给绕花了眼。 “你们若不说,我回头就写信去问大嫂!”三娘子猛的出声就打断了两人的嬉皮笑脸。 四娘子一愣,连忙摆手道,“别别,这事儿是母亲和父亲私下商量被我和五妹妹偷听到的,你若一说,岂不是穿帮了。” “你这偷听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三娘子不由扶额,深觉秦氏主要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下人姨娘各个也都是听话的,那屋里俨然都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第52节 “母亲给四姐姐说的是鸿胪寺卿王大人的独子王淮新。”见四娘子难得扭捏起来,五娘子便解了三娘子的疑。 “鸿胪寺卿……”三娘子对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这门亲事是母亲说来的吗?”记忆中,秦氏好像也和王夫人并无什么往来,这般突然,三娘子总怕会有什么不妥。 “不是,是大哥哥。”四娘子这才缓声接过了话,“这位王公子好像是大哥哥的同窗,如今在国子监当值。” 一听这姻缘是许世嘉所牵,三娘子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进而愉快的笑道,“大哥哥看人还是很准的,若这位王公子和大哥哥是同窗,那年纪应该也相差无几,这般年轻,就能在国子监当值谋政,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说到底,许世嘉对四娘子的事儿是真上心。 这个王淮新,父亲是鸿胪寺之掌,那从小一定是礼教皆严、文墨尽染的,且他又是家中独子,那就说明王大人屋内很有可能并无妾氏通房,也就是说如果四娘子运气真的好,很可能就会碰到一个奉行一夫一妻禁不纳妾的清流之家。 而独子独门,这婚事若真成了,那四娘子以后只要诚心实意的侍候好公婆,管教好孩子即可,高门大户里那些叔伯明争、妯娌暗斗的糟心事儿,四娘子连半件都不会碰上。 这样的亲事,真是打着灯笼都很难找,也难怪秦氏会着急着想点头,便是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听着也是心动的。 可是…… 想着想着,三娘子忽然一转念,视线就停在了五娘子那日渐明媚如画的脸庞上。 同为许家女。同有手足亲,如果和四娘子这样一比,五娘子的婚事确实是让人不喜的。尤其现在沈初平竟还厚着脸就这么在许家住了下来,名不正言不顺,让人觉得硌得慌。 毕竟你要说他是来打秋风的,可沈家并非落魄之门,在平溪偶遇的时候,三娘子还注意到,沈初平的衣着打扮很是体面,身边也有小厮跟着,看上去不像是个缺斤少两的穷酸公子。 可你要说他是诚意来谋仕途求官路的,但他偏偏一门心思想走后门攀捷径,毕竟就像刚才五娘子说的,他还没有明媒正娶许家五姑娘呢,却已经开始坐享许家的人脉之利了。 可是,苏小莲呢? 三娘子想着想着,心中不由一怔,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上一世,她嫁进沈家的时候,苏姨娘就已经住在沈府里了,沈初平和苏姨娘的牵绊,不过就是怜香惜玉日久生情罢了。 但这一世,沈初平竟如此堂而皇之的准备在帝都扎根落脚了,那么那个让他曾经爱的轰轰烈烈的女子呢?是在沈府独守空房等君归兮呢还是这一世,两人根本就没了郎情妾意的那种牵绊呢? 三娘子忽然起念,或许,她其实可以借了五娘子的亲事来让余安查一查沈初平的底! 话说这天下午,当浣莲水榭的赏春宴结束以后,陆云姗趁着用膳以前的点儿,特意先来了一趟桃花坞。 当时,三娘子正在和司棋说话,一见陆云姗进来,三娘子便把涨红了脸的司棋给遣了下去。 陆云姗眼见着这个脸生的小丫头眼底泛着湿意,又见三娘子脸上也不见和悦,脚下步子不由一顿,“二嫂若是忙,那我就回去了。” “诶,不过就是因为昱哥儿的事,没什么忙不忙的。”三娘子苦笑了一下张罗陆云姗过来坐,对她竟是没有半句遮掩的。 陆云姗便问,“哥儿怎么了?” “前两日我让哥儿单住开了,又差了两个新来的小丫鬟去服侍。可新人到底拘谨,妈妈一个没见着,就差点被哥儿骑到头上去了!我左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叮嘱了两个丫头几句。” 主仆相处,姿态很重要。尤其眼下司棋和侍书二人才刚开始伺候昱哥儿,若这一开头就让昱哥儿拿捏住了两人的脾气,那往后估计在思懿居。昱哥儿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三娘子以为,纵使他是陆承廷的嫡子,可小辈就该有个小辈的样子,这恣意生事、喧闹耍性的脾气,是万万不可帮其助长的。 “宣姐姐过世后,我和二哥提过昱哥儿的事。不过那时候哥儿还小,没了女主人的桃花坞总也是乱糟糟的,好像怎么都不是一门心思对付孩子的时候。”陆云姗也叹了一口气,“后来,二哥的心思也淡了,我一个做妹妹的,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多亏了现在有你,不然总让孩子们这么荒废下去,想想也是可惜的。” 三娘子无奈的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就清了嗓子道,“别提这些头疼的事儿了,怎么样,今儿水榭那里大家都玩的尽兴吗?” “都好呢。”陆云姗也跟着眼露笑意道,“四娘子瞧着好像格外的高兴,席间还多喝了两杯酒。” “只要出来玩,她都是高兴的。”三娘子抿嘴,也不怕揭了四娘子的短。 陆云姗闻言“咯咯”一笑,半晌才敛声道,“对了,这个月十六那天,二嫂愿意和我一起进宫去看看姑姑吗?” “蕙妃娘娘?”三娘子一愣,“娘娘有说要让我进宫吗?” “我每逢双月十六这一天就会进宫去看看姑姑,之前二嫂还没过门的时候,姑姑确有提过想让你跟着我一道进宫去坐坐的。” “这……没有宫帖,不大合适吧?”三娘子有些心动,毕竟她理应是要去谢谢蕙妃这个红娘的。可想着皇宫森严,她一个妇道人家这般随意进出好像显得不见礼数,便还是犹豫了。 “二嫂别多虑,咱们进宫不过就是私见,若是你去了。姑姑肯定会高兴的。”但陆云姗却说得尤为诚恳,满眼真挚的看着三娘子。 三娘子一想,四月十六,若陆承廷在豫州没什么耽搁的话,他应该是已经回来了,便道,“不如这样,等你二哥回来了我问问他再做定夺?毕竟是去娘娘的寝宫,若是太过冒然,便就是咱们小辈不懂规矩了。” 陆云姗闻言想了想,也觉得三娘子的话有些道理,且她又知道三娘子此番不过是为了小心行事,便也不再勉强,只笑着应声点了头…… 两人随即又聊了一些闲话,三娘子方才亲自将要赶去霁月斋用晚膳的陆云姗送出了桃花坞。 -----------------------------------------------------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在陪着仪姐儿写完了字以后,便差人去唤了余安。 余安来的很快,照旧的素衣长褂,墨发高束,神色无波。 “昨儿桃花坞闹的那一场,余管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三娘子开门见山,见余安浓眉微挑,她便继续道,“我昨日情急,借了余管事的名头给宋姨娘定了去处,等二爷回来我会和二爷解释的,余管事不用担心。” “夫人不过是说出了二爷日夜所念,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余安也很妙,轻轻松松就将三娘子的窘迫给化解于无形了。 三娘子微愣,半晌才笑道,“难怪二爷这么爱和你闲聊,余管事这深谙人心的本事,我只怕是要望尘莫及了。” “夫人谬赞了。”余安恭谦的福了福身,倒也是受之泰然的。 不过三娘子很喜欢余安的性子,而且随着两人私下谋事的机会越来越多,三娘子也愈发的明白了陆承廷为何会对余安这般的放心信任了。 她以为,做奴才,有两个境界。 这第一种境界呢,是以奴为本,仰主为尊。 说白了其实就是安安分分谨遵本职,做好主子让你做的每一件事,不存二心,不弄玄虚,不贪邪财,不搬是非,视为忠奴。若要寻个例子,三娘子觉得子佩算得上是一个好苗子。 而第二种境界就比较高了,是以才为本,平主为尊。 怎么说?就像余安这样,他其实不过就是陆承廷养着的一个奴才,可是不管是面对陆承廷还是自己,余安是有敬无畏,有尊无卑的,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奴籍贫者,他凭胆色和能力侍人,忠心之下也有自己的个性,所以总能让三娘子有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 和这样的人相谈,是爽快省事的,通常就算三娘子词不达意,余安也能很好的揣测出她的心思。 三娘子觉得。自己身边的子衿算得上和余安是同类人,只可惜子衿毕竟年纪太小,眼界也远不如余安那般宽广,到底还是欠了火候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便愈发的自在了起来,听着余安那不卑不亢的回答,她不见半点犹豫的就说道,“那宋姨娘的事就要劳烦余管事费心了,想来余管事应该知道要把宋姨娘送去哪个庄子上吧?” “田蒲夏家村有个清苑庄,庄子上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适合宋姨娘去静一静心念。”余安张口就回,似早就已经安排了妥当。只等三娘子吩咐了。 三娘子一听,泯了从心里泛上的最后一丝悲悯,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正色的转了话锋,“还有一件事,想烦请余管事私下帮我查一个人。” “夫人请说。” “江宁双杨巷沈府的公子,沈初平。此人如今就在帝都,暂住在我娘家府上,母亲想着要将他与我五妹妹说亲,可今日云姗宴请,我妹妹过府叙旧,我才知道这个沈公子心思不正,实难托付,便想让余管事再帮我打听打听,免得我眼拙,让妹妹错失了良缘。”三娘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平和又淡然,事实上,此时此刻,她心内却是格外的翻腾的。 毕竟,她相信只要余安出手,沈初平的身家底细一定会被他翻个底朝天的,那么只要苏小莲这一茬还在,那五娘子这婚事也就能黄了一大半了。 虽然如今她已出嫁,每次见着四娘子和五娘子便觉得两人是一样招人疼爱的,可是,四娘子从来都是轮不到她来操心的,但五娘子,三娘子却私心希望她能过的更好更舒坦些。 余安闻言,没有多问,只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就在三娘子诚意的道谢声中安静的退了下去。 不多久,闻雨轩那边就传出一声尖锐的哭喊,那撕心裂肺的回荡直击三娘子的胸口,她当时正在整理案头散乱的书卷,闻声便是一震,然后整个人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挺了个笔直。 “妈妈,那个清苑庄……既是个庄子,为何住着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屋子里,单妈妈正好送了汤药进来,三娘子一见她,忽然就如获大赦一般大大的喘了一口气。 单妈妈一愣,思绪飞快一转,多少就猜到了三娘子这问题的来意,便解释道,“那个庄子里住着的都是陆家几代人中犯了错的旁亲家室,夫人放心,宋姨娘去了那里,自有下人照应,只要姨娘诚意悔改,这辈子也不会再吃什么苦了。” 一阵苦涩骤然透入三娘子的鼻息,她视线微移,这才看到单妈妈手上端着的汤药。 昨儿晚上三娘子睡的格外的浅,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彻夜都没有消停过,好不容易挨到了破晓微亮之际,她方才裹着被子瑟瑟的眯了小半刻钟。 是以之前等仪姐儿走了以后,她想了想还是吩咐了妈妈去给她熬一剂药,免得今儿晚上再睡不踏实。 汤药虽苦,却暖湿脾胃,一碗稠汁下肚,三娘子这才多少缓过了神,便立刻吩咐单妈妈道,“妈妈先去把姐儿接出来吧,我让子佩去和余管事说一声,让她们母女俩再见一面。” 其实早上仪姐儿来她这里练字的时候,三娘子也瞧出了她脸色不好。想必昨晚,伺候她就寝的彩衣已经将宋姨娘将要被送去庄子的事儿告诉她了。 三娘子看得出仪姐儿的坐立不安,也看得出她的欲言又止,但是三娘子没有主动提起,所以这一整个早上,仪姐儿便就没有问一个字,没有求一句情。 小小的姑娘,这般的隐忍。三娘子是看在眼中的,亦是格外心疼的,但规矩就是规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之前宋姨娘出手太频繁,做事又不留余地,她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所以三娘子即便心疼,却没有一点后悔。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宋姨娘走以前,给仪姐儿留一点慰藉罢了。 单妈妈很快就应声跑了出去,半刻钟以后,仪姐儿就红着眼眶咬着嘴唇慢慢的走了进来。 三娘子静静的坐在桌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你可知,你姨娘是犯了错才被送去庄子上的?” 见仪姐儿垂着头默默擦着泪,三娘子心一软,声音便轻了一些,“有错当罚,这是家规,你放心,庄子那里不缺了吃穿,你姨娘过去不会受苦的,只要你姨娘的心思能静下来,往后还会有好日子的。” “母亲……”仪姐儿这才堪堪的抬起了头。目光忽闪,隐约透出了孩童该有的慌张和不安,“姨娘是因为哥儿才……才被……” “不是。”三娘子淡淡的摇了摇头,她不希望仪姐儿把问题想的太复杂,“先生教你启蒙,三字经里有这么一句,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你可记得?” “记得。”仪姐儿声若蚊吟。 “你母亲的错,等你再长大一些便能更明白一点。”三娘子只点到为止,“不过错不为耻,善莫大焉。” “父亲会不会就这样把姨娘给忘了?”见三娘子大有就此收了话锋的意思,仪姐儿忽然着急了。 三娘子一愣,从容的摇头道,“只有看见你,你父亲便不会忘记你姨娘的,可是……你姨娘实实在在是伤了你父亲的心的,且不管是你还是昱哥儿,你姨娘都没有用心替你们着想过一二,这,才是你父亲最忌讳的。” 着想吗?仪姐儿缓缓的低下了头,忽然又觉得心里开始堵得慌了。 想刚才。单妈妈匆匆的将她从先生的课上喊出来的时候,她就猜到肯定是姨娘那儿出事了。 亲生母亲,即便平日宋姨娘再疼爱昱哥儿,可那血缘却是连着筋脉的,仪姐儿害怕了,真的怕一眨眼的工夫宋姨娘就被人带出府了。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在府里肆意狂奔过,耳边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远远的,隔着万绿缀红的花丛,她就看到宋姨娘那百般挣扎、疯癫扭动的身影。 “仪姐儿,姐儿!那个女人向来喜欢你,你去……你去求求她,你去求求她不要把我送去庄子上。”看到了一步一步靠近的女儿,宋姨娘猛的就挣脱了旁人的钳制,一把冲上前就抓住了仪姐儿的双臂,神色狰狞,竟叫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欲绝的哭还是在癫狂的笑。 “姨娘……”仪姐儿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对,让你说没有用,你就是个赔钱货,根本入不了许氏的眼,你去找昱哥儿,去找哥儿,对,对,只要哥儿还在,我就不能走,哥儿晚上还要我陪着才肯睡呢,对……”宋姨娘语无伦次,发髻早已经因为剧烈的晃动而松散垂落,没了平常精心描绘的妆容,她的脸看上去憔悴得几近惨白,整个人已全然没了之前的貌美芳华。 “姨娘,我会帮你去和母亲求情的。”仪姐儿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好不容易抬起手,轻轻的擦去了宋姨娘脸颊上湿糊一片的清泪。 有温热的感觉划过肌肤,宋姨娘一愣,忽然握住了仪姐儿已长开的手掌,堪堪得张了张嘴,却终究无力得跌坐在了地上,和个孩子一般放声痛哭了起来。 仪姐儿无助的站在那里,她其实想上去抱抱她的,抱抱这个努力生了自己,可心思却从来都只在昱哥儿身上的女人。 她知道姨娘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不占嫡,不讨喜。 每次看到姨娘将昱哥儿如个宝贝一般抱在怀里说笑逗闹的时候,她总觉得在这深宅大院中。她找不着自己的方向。分明她有姨娘,还有嫡母,可为何她就是没有昱哥儿有的那种被人疼爱的感觉呢? 仪姐儿愣愣得低下了头,看着坐在地上与她齐高的宋姨娘,竟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已经没有方才一路跑来时的那种难受了…… ☆、第102章 御路平?暖玉生香 这天傍晚,知道厨房烧了一大锅鱼头汤以后,三娘子便命子佩把四个孩子全都从闻雨轩带来了正屋用晚膳。 而当言哥儿一被子衿抱走,顾姨娘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左思右想了好半天,终于出了屋子,只身去敲了秋姨娘的门。 秋姨娘的屋子是东边的那两间,紧挨着之前宋姨娘的房间。 第53节 以前顾姨娘每次路过宋姨娘的厢房,时不时的便能听见里头有昱哥儿或者宋姨娘的声音传出,或笑闹欢快,或柔淡婉约,但不管是哪一种气氛,那屋子里却一直是鲜活而充满朝气的。 可如今…… 顾姨娘想着,不禁驻足而望。 昏黄的暮色中,那两间屋子黯然无光,只要天再稍微黑一些,那屋子就能完全隐没在了其中。 窗边,还摆着几盆宋姨娘之前养着的兰花。 顾姨娘记得,就这几盆兰花,宋姨娘是和宝贝似的,因为这花种是宣氏还在的时候送给她的,据说是宫里御用的种子,宋姨娘喜欢的不得了。养的也格外的仔细。 后来宣氏没了,宋姨娘对这几盆兰花就更用心了,平日里不假他人之手,唯恐丫鬟不懂养花之道把花给养坏了。便是一贯疼爱的昱哥儿,宋姨娘也是不让他碰这几盆兰花的。 人似花,花似人。从前,人艳花娇满屋香,如今,人走花残一室凉。 顾姨娘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忽觉一阵凉风狠狠的灌进了衣领,她一个哆嗦便回了神,然后扭过了头就毫无留恋的迈开了步子…… 秋姨娘是没想到这暮色西沉的当下,顾姨娘竟会来她这儿串门子的。 罗汉床上,秋姨娘正在纳鞋底,亮亮堂堂的屋子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暖意,让刚从外头吹了风进来的顾姨娘不禁露出了一个舒缓的笑意。 “想着哥儿姐儿都不在,我就来姐姐这儿坐坐。”几年前刚进府的时候,顾姨娘也是个爱串门的,只是那时候宋如月不待见她,秋姨娘又是个闷葫芦,渐渐的,顾姨娘就少了和她们的往来。 秋姨娘见了她,连连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一边将她迎上了座一边问道,“你吃饭了吗,不如……在我这儿随便吃点,我屋里还有一坛前几年二爷送的竹叶青,咱们喝一杯吧。” 秋姨娘确实是性子内敛的,可内敛却不表示她是个不知冷暖、蠢笨愚昧的,宋如月才刚被送走,顾姨娘就不请自来,该迎还是该拒,秋姨娘心里是门儿清的。 见了秋姨娘的热络劲儿,顾姨娘暗中松了口气,便是笑着应了下来。 秋姨娘见状,便催促着婉儿赶紧去张罗饭菜,不过片刻的功夫,三菜一汤一壶酒就被婉儿仔仔细细的摆上了桌。 “好像还是妹妹刚过门那会儿,你请了我和宋姨娘吃过一顿酒,后来咱们就再也没有私下同桌过。”推杯换盏了几巡,秋姨娘的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开头的几年,她因为是通房抬上来的姨娘,位份最低,所以不敢说话。后来宣氏死了,屋里没了女主子,宋姨娘就以半个主子自居了,她因为看不惯,所以不愿说话。可秋姨娘是知道自己的,她心里啊,还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的。 “那时候也是天真,总想着大家一起伺候二爷,都是姐妹相称,肯定是和和气气的,谁知啊。人心隔肚皮。”顾姨娘举着杯,轻轻的晃了晃,一鼻子的酒香让她筋骨都软了三分。 这到底是二爷送的酒,甘醇清口,回味无穷。 听顾姨娘这样一说,秋姨娘刚要举筷的手就顿了顿,不由叹气道,“其实打从二爷准备续弦开始,她就应该知道桃花坞里的风向是要变了的。可惜到最后,宣家也没有保她一下。”见顾姨娘正看着自己,秋姨娘忽然压下了声音道,“妹妹可知,她被送去的那个庄子里头住着的都是宗族里犯了大过的女子呀。” “啊?”顾姨娘愣愣的摇了摇头。 关于那个清苑庄,她还真不太清楚,她是坐着花轿进府的贵妾,陆家宗族里的那些事儿,她了解的是绝对没有秋姨娘这个家生子多的。 “那清苑庄,说是庄子,不过就是喊喊罢了。听说,里面是有教习嬷嬷全权管着的,一旦进去了,不被那个嬷嬷扒一层皮,只怕……” 秋姨娘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可顾姨娘的身子却不由的抖了一抖。 大周朝有很多偏僻的乡村里会有一些官宦富家宗族特意买办的庄子,那种庄子,其实说白了就是族牢,是用来关押族门中犯了错却没办法经由官府查办的人的。 “总……不会闹出人命吧?”吃惊过后,顾姨娘悄悄的问道。 “那倒不至于。”秋姨娘摇摇头,“不过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那清苑庄的管事嬷嬷是个庵里的姑子,这但凡是被送进去的女人,最先要绝的就是七情六欲,只要心里还有什么盼头念想的,那管事嬷嬷就会动刑,直到人学乖了为止。” 顾姨娘听了,心里又发起了慌,不禁连连仰头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方才喘了一口大气道,“也是她咎由自取了。” 秋姨娘看了她一眼,跟着也苦涩一笑,“虽这话是有些落井下石,可是妹妹却没有说错。这些年,她是风光过的,先夫人走了以后。她要管昱哥儿老夫人也没拦着,都这样顺风顺水了,我就不懂了,她还有什么要争的。” “位子呗。”一口清酒下肚,顾姨娘已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她是被猪油蒙了心的,一心想要二爷身边的那个位置,许也是先夫人走的时候同她说了些什么吧。姐姐还记得吗?先夫人是下午断气的,最后的时候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连二爷都不在。” “不管说了什么,那都是她痴心妄想。”因为出身不同。所以秋姨娘身上有着宋、顾二人没有的奴役之心。 “诶,虽说那庄子可能是清苦了些,可……好在咱们这儿算是彻底清净下来啦。”见秋姨娘说的淡漠,顾姨娘便跟了一句,“不过要我说,夫人倒真是个厉害的,从前先夫人在的时候,也不见余管事对她客客气气呢,可是到了夫人这儿,我听说余管事是挥之则来的。” 秋姨娘一听,不由想到因为贞姐儿而被三娘子呵斥的事,她当即就点头道,“她不会比先夫人好伺候的。” “不过夫人是个赏罚分明的,若是咱们都安安分分的,想来她也没什么理由特意来刁难咱们。”顾姨娘说着,话锋突然变得格外明朗,“姐姐,如今这闻雨轩里可就剩下咱们俩啦,以后咱们就多走动吧,现在贞姐儿也跟着哥哥姐姐开始上课做学问啦,你肯定比以前要空多了呢。” 这,才是顾姨娘今天此番串门的目的。 以前她不站队。是因为三人同行总会有失轻重没了平衡。 宋如月呢自是跋扈的,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管着昱哥儿起居,便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而秋雁呢是个闷性子,只听主子的话,遇着事儿总是唯唯诺诺的,不敢得罪人。 所以顾姨娘干脆就以退为进,大家偏安一隅,谁也挨不着谁,反而相安无事。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宋如月不在了,闻雨轩里就只剩她和秋雁两个人了。秋雁胆子小,所以不会主动去争,而顾姨娘自己呢是见识过三娘子的八面玲珑的,且她现在的一颗心是全拴在了银子和儿子的身上,同样没什么心思去争。 所以顾姨娘觉得,眼下是最适合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多加往来和睦共处的好时机了。毕竟她和秋姨娘本就没什么大恶之交,那多一个姐妹总比多一个会背后给你一刀子的人要好吧! 而就在顾姨娘和秋姨娘两人互敞心扉的时候,正屋里,三娘子带着几个小的也是其乐融融的。 一大四小,五人围桌,一锅鱼头汤很快就见了底。 其实,三娘子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她发现仪姐儿却是个极有耐性的。 席间,贞姐儿因为喝多了鱼汤,时不时的就要去净房,每回都是仪姐儿陪着她来去的。 而昱哥儿呢,也不知是因为跟着杨先生做了几天学问开窍懂事了呢还是因为知道没了宋姨娘这个靠山而伤心难过的呢,总之席间他是把不满和不快挂在脸上的,但即便如此,仪姐儿却依旧时不时的会给昱哥儿夹菜端汤,还会故意说了话去逗他笑,哪怕遭了昱哥儿的白眼,她也并没有什么抱怨。 三娘子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却在散席以后把最后一个动身准备回屋的仪姐儿喊住了。 “姐儿今晚和我一块儿睡好吗?” 仪姐儿愣得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没了声。 三娘子呢也不勉强她,只笑道,“若你想自己回屋睡,那我让子佩送你回去。” “我……睡相不好。”仪姐儿忽然涨红了脸,看得出脑子里是挣扎得厉害的。 “床很大,你若能压着我,也是很有本事的。”三娘子佯装认真的笔画了一下。 仪姐儿立刻被逗笑了,随即便心怀忐忑的微微点了一下头。 和三娘子同床而眠,在小小的陆韫仪看来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她发现三娘子很讲究,四月的天气还不算很热,可三娘子却带着她一起沐了浴,还把她的头发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是以当两人穿着干净的中衣一块儿爬上床的时候,仪姐儿只觉得整张架子床上都飘着一股子好闻的皂角香。 “杨先生的课上的好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趟好以后,三娘子便转头看向了睡在里侧的仪姐儿。 仪姐儿点点头,“好,先生严而不怒。”她有些拘谨,盖好被子以后就不敢乱动腿脚,深怕会撞到三娘子。 三娘子闻言。深邃的目光微闪,忽然就转过了头,似自言自语道,“我姨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小的时候总是想,若是我姨娘还在的话,我会不会更幸福些。” 屋子里,隔开三娘子温婉的话语声,有轻轻的呼吸声偶然响起,三娘子知道,仪姐儿有在听。 “可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没办法靠着别人活一辈子,家人护你,是可以让你有更好的前程,却不能左右你变成什么样的人。”三娘子说着,忽然又转过了头,直视着仪姐儿道,“你是二房的长女,这点谁都没办法抹去,不管你姨娘是住在侯府还是远在庄子上,你永远都是二房的主子,知道吗?” 仪姐儿忽然发现。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顿时涌入了她的脑海中。 从前,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姨娘喊她的那一声“赔钱货”,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彩衣是只服侍昱哥儿的,只有在昱哥儿不在的时候,彩衣才会偷偷的帮一下她。 不管是用膳洗漱还是穿衣叠被,昱哥儿是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的,可她却必须事事亲力亲为。 其实仪姐儿并没觉得动手做事有什么不好,但是有的时候她也会羡慕,羡慕姨娘和彩衣对昱哥儿的好,羡慕昱哥儿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所以小小年纪的她学会了迁就隐忍,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学会了看在眼中却不说出口。 可是现在,这个她唤作“母亲”的年轻女子却郑重其事的告诉她,她是二房的长女,是二房的主子,是可以左右自己生活的人,这让仪姐儿有些惊慌,可更多的却是莫大的兴奋。 “母亲,您会把彩衣也送走吗?”兴奋之下,仪姐儿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心中之想,她也能张口而出了。 三娘子很高兴,循循善诱道,“若是我送走彩衣,你会不高兴吗?” 仪姐儿轻轻的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忽而又点了点头道,“先生告诉过我们,凡事不迁怒视为宽善,我觉得彩衣没有犯什么大错。” “一个丫鬟,眼见主子一意孤行一错再错。那就是愚忠,愚之为错,虽可以宽恕,却不能姑息,明白吗?”见仪姐儿似懂非懂的看了看她,三娘子又道,“明儿我会带三个丫鬟来给你选,你自己挑一个留在身边,彩衣我会让她先在外院负责花木洒扫。等再过几年,你自己开屋单住了,若你还想把彩衣带回去,我就放人,可好?” 仪姐儿只觉心头一暖,不知为何竟忽然红了眼眶。 三娘子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办事的法子吓到她了,正努力的让自己集中了思绪想解释给她听,忽听仪姐儿认真的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娘子一愣,顿时觉得指尖一暖,原来,仪姐儿的小手不知在何时已悄悄的拉住了她的小指。 三娘子的一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有的时候,心意相通是很难得的,可是三娘子必须承认,自己和仪姐儿是格外投缘的。 这孩子的身上有很多让三娘觉得熟悉的东西,她有和自己年少时一样的隐忍,有和四娘子一样的骄傲,有和五娘子一样的善良,这样的仪姐儿,是三娘子舍不得放任不管的。 纵使她有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姨娘,可三娘子却坚信仪姐儿是一块璞玉,只要用心精雕仔细打磨,将来她是一定能给侯府、给陆承廷长脸的…… ----------------------------------------------------- 话说陆承廷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当自己披星戴月、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后,一进屋,看到的竟是三娘子和仪姐儿头靠着头睡得正酣的场景。 案头上的蜡烛还剩最后一小截,微弱的灯光中,这奇怪的画面竟让陆承廷心念一滞,当即就止了步子。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陆承廷觉得有点好奇又有点欣慰,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其实在豫州,事情办的并没有当初他和薛宏毅动身以前以为的那么顺利,想着接下来肯定有几场硬仗要打,陆承廷的情绪多少就带了点烦闷和阴郁。可是,这愤懑的心情却在进屋以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原来,“家和万事足”这句话说的真的一点儿都没有错! 而就在陆承廷看着眼前的画面出神的时候,三娘子已经幽幽转醒了。 今日是她和仪姐儿第一次同床,小孩子睡着以前一直在做着筋骨,三娘子怕她更紧张就干脆装不知道,只悄悄的腾出了更多的地方给仪姐儿。 不过仪姐儿睡着以后,整个人顿时就放松了下来,睡姿也渐渐的像个孩子了,然后,便轮到三娘子开始做筋骨了。 所以,三娘子确实是睡着了。不过睡的很浅,是以当陆承廷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屋子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了。 刚开始,三娘子以为进来的是值夜的子若,可当她慢慢的睁开了眼清醒过来以后,她才发现,站在床边的竟然是个无比高大健硕的身影。 三娘子顿时屏住了呼吸,吓得差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醒了?” 忽然,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然后就是那张熟悉的脸。 “二爷?”三娘子压着声音。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甚至还伸手戳了戳陆承廷的胸膛。 呃……硬的! 三娘子哪里还睡得着,径直就坐起了身,可想着此时此刻还睡得正香的仪姐儿,三娘子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尴尬了起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瞧你这样子没了我过得倒也是有滋有味的。”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陆承廷便只调侃了三娘子一句后就大跨步的往净房走去。 三娘子慌忙的起了身,蹑手蹑脚的取了陆承廷的衣物便跟了进去。 好在,净房里是一直有热水的,知道陆承廷沐浴很快,三娘子便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隔着幕帘。里面很快就传出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有了上次“吃亏”的经验,三娘子这次学聪明了,干脆就捧着衣物毕恭毕敬的站在了门口等了起来。 其实会变成由她专门伺候陆承廷沐浴更衣这件事儿也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三娘子自己晚上不喜欢留丫鬟在屋里伺候。 第54节 值夜的丫鬟是有的,可是三娘子通常都让她们直接睡在了耳房,而耳房和正屋开的是两个门,如果三娘子不喊,那值夜的丫鬟是绝对不会因为正屋里有点动静就不管不顾的往里头冲的。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由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思忖着若按陆承廷这样总是半夜三更回屋的作息来看,是不是干脆专门派个丫鬟伺候着比较好呢? “床被小丫头占了我都没叹气呢,你叹什么气?”可忽然,陆承廷的声音就钻入了三娘子的耳中。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差点尖叫出了声。 这个男人,竟然……一、丝、不、挂的站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不穿衣服!”三娘子恼了,烧着脸就把手中的衣物一股脑儿的丢给了陆承廷。 陆承廷闻言却轻笑道,“夫人难道是穿着衣服洗澡的?” 三娘子气得人都哆嗦了,狠狠的瞪了那个始作俑者一眼就想走,结果她手腕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陆承廷带入了怀中。 “想不想我?” 有湿热的气息顺着三娘子光洁如瓷的脖颈一路而下,钻入了她的胸口,直至小腹…… 陆承廷的吻缓缓而落,有一种压抑了很久的思念的味道,轻柔却又深情,迷离却又煽情。 三娘子没有回答,本也无须回答,只是她的手已不自觉的攀上了陆承廷的腰,然后紧紧的环住。 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不过是天雷勾动地火的顺其自然罢了,他想要,她愿意,小别尤胜新欢,男女各得所需。 可忽然,外头的正屋里,有仪姐儿略显迷糊的声音隐隐的飘进了净房。 “母亲,你……在哪儿……” 三娘子明显感觉到陆承廷那已经撩开她的中衣悄悄探入里面的手猛的一僵,紧接着,那带着粗茧的手就在她光滑细腻的小蛮腰上惩罚性的掐了一把。 “以后不准带着孩子一起睡!”陆承廷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yu求不满。 ☆、第103章 御路平?父女相处 为钻石满400加更 早上起床以后,仪姐儿发现三娘子的心情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好,便是看着她写字的时候,三娘子都会突然悄悄的笑一下,然后立刻和回了神一样的正襟危坐。 仪姐儿很纳闷,落笔的时候便会时不时的用余光去看一看三娘子,谁知她字才写了几个,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进来的竟然是陆承廷。 之前三娘子告诉过她,父亲出远门办事去了,还要好几日才会回来,是以这会儿见着一身常服的陆承廷,仪姐儿愣住了,半晌才手忙脚乱的搁笔趿鞋、福身请安,一脸的紧张兮兮。 看着眼前的情况,陆承廷又是一怔,脸便沉了沉,张口问道,“这是干什么?”怎么昨天晚上他从豫州回来的时候小丫头是睡在屋里的,今儿早上他从锦墨堂回来,结果小丫头还在? 一屋子的墨香,满炕桌的字帖,陆承廷暗中转了视线看去,发现不知在何时,仪姐儿的字竟已经写的像模像样了。 可仪姐儿却不懂陆承廷的心思,一听陆承廷那沉得有些凉意的声音,她立刻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就扭头去看三娘子,满眼的慌乱。 三娘子见状,招呼她过来,柔声道,“你爹爹才回来,不知道你每日一早会在我这儿练字。”她说着,看了看陆承廷,“二爷若没什么急事,等仪姐儿把字练好咱们再给你腾地方?”三娘子是这么问的,可却有着不容人反驳的口气。 陆承廷这厮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这父女两人的相处果然大有问题。不,应该是说陆承廷和孩子的相处都是有问题的。 可是陆承廷一听,竟是爽快的点了点头,转身就去了书房。 三娘子这才又重新拉回了仪姐儿,一边将笔塞给了她一边问道,“你以为你爹爹生气了?” 仪姐儿笔尖一顿,有些讪讪然的低下了头。 “没有。你爹爹说话就是那个样子,都和训下人似的。”三娘子佯装为难的叹了一口气,“这样是不太好,我会告诉你爹爹让他改。可你自己也要改改对你爹爹的态度。你寻常见了我都是好好的,怎么见了你爹爹就和耗子见了猫似的?” “那是……母亲总是笑着……”仪姐儿正色回道。 三娘子一愣,细细回忆,不由也认同的点头道,“那倒是,你爹爹好像从来都不爱笑。”诶,偏笑起来是那么迷人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 “母亲。爹爹回来了,那以后我……还是在自己屋里练字吧。”见三娘子忽然不出声了,仪姐儿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想自己练字吗?”三娘子立刻回神,忽然灵机一动,拉开了炕桌的抽屉从里面顺手就拿出了一本书册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仪姐儿好奇的翻看了起来,却听三娘子又道,“这里面红色的小字都是你爹爹写的,按说他的字写得比我可好多了,现在他回来了正好,以后你还是来我屋里练字,若你爹爹在,就让他指点你。” “啊?”仪姐儿一听,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一半,可还有一半却是隐隐的藏着不知名的兴奋。 三娘子就知道,父女连心是天性,陆承廷虽算不上是个格外称职的父亲,可在孩子心中,他依然是唯一的存在。仪姐儿再懂事,对长辈还是会有所盼望的。 这就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想她也总是希望许三老爷能多夸一夸自己,能多和自己说说话,只可惜,大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的。 所以如果做一些什么能让这父女俩的关系变得更和睦一些。三娘子是很愿意的…… 半个时辰以后,仪姐儿练完了字,用完了早膳,便由瞿妈妈带着出了桃花坞。而三娘子呢,则亲自端着清粥小菜和蒸包素面去了书房。 昨天晚上,没偷着腥,陆承廷便是一脸懊恼的匆匆折回了锦墨堂。 三娘子看在眼中。闷笑在了心里,是以这会儿将放着早膳的托盘摆在桌上的时候,她便使了坏佯装关切的问了一句,“昨晚二爷睡的好吗?” 陆承廷正在回信。闻言便头也没抬的冷哼了一声道,“我精神好的很,只怕你,今儿晚上估计要辛苦了。” 他这话说得一副“势在必得”的口气。听得三娘子当即觉得小腿一抽,差一点就没站稳,“呵呵,二爷真会说笑。” 陆承廷搁下笔,抬起头,满眼的意味深长,嘴角的笑挑衅得明显,“不如晚上试试看我是不是说笑?” 白日喧淫,不正门风! 三娘子眯着眼,恨不得将手中的托盘往那张笑起来竟见妖孽之魅的俊脸上砸过去,可猛的,她却忽然止了玩闹的心思。正色问道,“宋姨娘的事,二爷知道了吗?” 陆承廷点了点头。 三娘子很诧异,“余管事也是大半夜不睡觉的?” “人家是有命在身尽忠职守的,哪里像你!”陆承廷说着起身走到了桌边,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三娘子道,“这大半夜的和个孩子睡在一块儿,岂不是要宠坏了她?” 三娘子柳眉轻挑,摇头反驳,“她再懂事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再说了,仪姐儿以前也从未被人宠过,二爷又怎么知道她会被宠坏?” 一句话里,隐了太多的是非,三娘子其实并不想和陆承廷辩宋姨娘和仪姐儿之间的烂账,只是既她已经做出了要疼人的姿态,那就必须要让陆承廷知道。 陆承廷沉默了,好半天才开了口,“如果你能对她好,那也是她的福气。” “不应该是二爷的福气吗?”感觉屋子里的气氛闷的有些过头了。三娘子便故作轻松的刺了他一句,然后将面、粥和小菜整齐的布在了桌上,又问,“二爷今儿要进宫吗?” “今儿休息一天,豫州的事不太顺利。”没有多说,却也是交代,陆承廷答的顺其自然。 “这两日咱们屋里也生了很多的事儿,不知道余管事是不是都和二爷说了。” “都说了。”陆承廷笑着看向了三娘子。竟微赞道,“你做的很好,宋姨娘的事是她咎由自取,宣家那里好像也消停了不少,至于母亲和大嫂……有的时候是没办法顾及面子的。索性大嫂是个明白人,那日你同她摊了牌,想必以后她对二房的提防也会少一点。” “是啊,二爷的面子没法丢,只能丢我的面子咯。”三娘子冲陆承廷做了个鬼脸,“分明二爷也从来没稀罕过,可为什么就不愿好好的和大嫂大哥说清楚呢?” 陆承廷目光一滞,闷头喝了一口粥,想了想还是搁下了筷子道,“有的时候,不是你说人就会信的,人言可畏,人心难猜,只要大哥身子不见好,大嫂肚子一直没消息,桃花坞就永远都是最大的一个箭靶子。” “那分家咯。”三娘子轻巧的脱口而出,“既一山不容二虎,那不如就分开单过。” 就像当年的许三老爷一样,为了仕途前程,还是走了分家这条路,而祖母为了宗族之旺,明知其他几个叔伯私下愤慨满满,却还是点了这个头。 有的时候,处事之道既不能皆大欢喜,就只能取己之利。要想事事都十全十美,那是真的要看天时地利人合的运气的! ☆、第104章 御路平?小别新欢 不过,“分家”的话题只由着三娘子这么随意的嘟囔了一句就戛然而止了。 陆承廷知道三娘子不过就是说不过他而逞了口舌之快,三娘子呢也就是因为在他的面前没了遮掩率性而为顺口玩笑一句罢了。 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以陆承廷今时今日的身份,要谈“分家”,即便不是天方夜谭,也是难上加难的事儿。 为什么呢? 陆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没起势之前不过就是邵阳县有些名望的大户而已,许三老爷算得上是许家第一个发迹的,天高皇帝远,即便分了家,三老爷可能会被乡里乡亲冠上个攀高忘祖的名声,但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邵阳老宅那儿,和许世嘉同辈分的,以后若想博个小官之类的,还是只能指望他们三房这一脉的。所以许三老爷这家虽分得不算体面,但也是合情合理的,更是件造福全族的好事儿。 但到了陆承廷这里,整件事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老侯爷、世子爷是用不着靠他的,陆承廷一旦提出要分家。身上肯定要背个“子不孝、弟不恭”的名声,而且坏事传千里,很快整个帝都就会把此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再者,不管陆承廷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没办法抹掉靖安侯府给他带来的似景前程。 有的时候,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辞其实是对“怀才不遇”的万般无奈。如果今日,陆承廷的亲姑姑不是当今深宫三妃之首的蕙妃娘娘的话,试问太子爷又怎么会一无反顾的重用了陆承廷呢? 当然,从军营混起,若是能耐出众,确实会比文官千辛万苦走仕途要更快一些,可陆承廷今年才二十五岁,试问又有几个他这般年纪的军营之臣可以有幸成为太子爷的左右臂膀的?说穿了,陆承廷还是承了侯府之荣,才能坐享今日之利的。 再则,贵为帝都宗门大户,靖安侯府就扎根在皇城脚下,若有朝一日真的有“分家之言”传出,那最擅纠错挑刺的言官一定会站出来定侯府一个“门风不正五常不严”的清罪,到时候,侯府上上下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陆承廷自然也捞不着半点的好处。 所以百姓有言,越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日子就过得越是谨言慎行,这说法其实真的一点儿都不夸张。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由偷偷的用余光扫了一眼面前这个正低头专心吃面的男子。 诶,富家子弟真是难为,一个不小心投胎落后了,就什么都要靠自己去拼了。拼的好,那是宗族庇佑的惠利,拼的不好,那是你养尊处优被惯的,好像怎么说都是很吃亏的。 “二爷,若是你将来真的有能耐了,咱们给姐儿招赘吧……” “咳……咳咳……”陆承廷一听,刚入口的面差点全部呛了出来。 三娘子几乎要笑翻了,却连忙屏住了呼吸拿了帕子就递给了他,然后义正言辞道,“我是胡说的,您接着吃面。” “恩,瞧着好像是太闲了,不如……还是生个自己的孩子仔细养着吧。”陆承廷一边擦着嘴角,一边眯起了眼,然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娘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哈哈哈……”这下,轮到三娘子慌了,赶紧站了起来后退道,“我好像还要帮仪姐儿去挑几个丫鬟,您先忙着,我出去了。”她说着,便是头也不回的就跑出了书房。 这天中午,难得陆承廷在家,三娘子便提前让厨房的妈妈去张罗了午膳,菜式是三娘子亲自报给厨房的管事妈妈的,而且,她还让人去请了顾姨娘和秋姨娘过来。 在陆承廷的记忆中,像今日这样一家人围桌一起吃午膳的场面,以前好像是从来都没有的,他不由的看了看一旁特意重新打扮了一番的三娘子,心中微悸。 热菜热饭,妻妾和乐,儿女成群,仿佛,这样才有一个家的样子。 话说,这虽是住在一个大屋檐下的,可细细算来,秋、顾二人好像也有十几天没有看到过陆承廷了。所以一见他进屋,两人便纷纷拉着身边的哥儿、姐儿站了起来,开心的笑意是从眼底透出来的。 而一旁也已经起身的仪姐儿见状,则轻轻的拍了拍手边正缩着脖子的昱哥儿,好像只有她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从小被骄纵惯了的哥哥其实私下和自己一样,都是很怕陆承廷的。 “行啦,都坐下吧,赶紧吃。”忽然就见一桌子本来都好好坐着的人瞬间都和竹竿似的杵在了那儿,三娘子便连连笑着打起了圆场,“今儿若是大家都吃的开心,那回头咱们就定了每月初十,一家人一起用午膳或晚膳,也能让我这儿热闹热闹。” 让大家凑在一块儿吃饭这件事三娘子是琢磨了好久的,无奈之前她琐事也多,手下的人也还没用习惯,所以就耽搁了下来。 今日其实是歪打正着,她早上在库房带着子佩点东西的时候是正好遇到了从外面刚采办回来的专管桃花坞小厨房的季妈妈。看着那一大箩筐的新鲜菜肉,三娘子灵机一动就起了念头。 而顾姨娘一听,见还没人答话,便轻声道,“若是可以,那以后每逢初十,我来给夫人打个下手。” “好啊!”三娘子看了一眼顾姨娘,冲她眨了眨眼,“说真的,今儿和季妈妈盘菜名和银子就闹腾了我好久,下午姨娘若是没事,来帮我打个算盘吧。” 两人这般一打开话匣子,桌子上的气氛顿时就热络了起来,言哥儿已经咿咿呀呀的吵着要喝汤了,仪姐儿正在帮贞姐儿挽袖子,昱哥儿咬着筷子。又想吃肉,又想喝汤,正在犹豫…… 陆承廷将面前的和睦谈笑尽收眼底,看向了三娘子的眼神柔得竟好像随随便便一眨都能滴出水来。 午饭用尽,一桌子的菜被一扫而空,最高兴的莫过于三娘子了。趁着大家一起喝消食茶的当下,三娘子大大方方的说道,“今儿本来还有两个菜,我临时让妈妈给撤了,二爷中午只吃七分饱,姐儿哥儿一会儿马上要午睡。也不宜吃的太多,我想着菜多了就要浪费了,你们若是没吃饱,可记得一定要和我说,免得回去了编排我,说在正屋用个膳都不带填饱肚子的。” 陆承廷闻言,闷闷的呛了一声,忽听仪姐儿说道,“母亲,先生说下午带我们去放鸢,今日咱们都不午睡了,要去先生那边学怎么扎纸鸢。” 第55节 “真的?”三娘子眼前一亮,“方才你来的时候怎么没和我说?” “我……”仪姐儿有些不好意思的偷偷看了陆承廷一眼,刚才她一见陆承廷就结巴了,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行了,那就赶紧去吧。”上课之余能有些别的玩乐,三娘子以为那也是很好的。四、五岁的孩子本来也都好动,劳逸结合这个说法,她还是从华丘山那儿听来的,没想到杨先生竟也是推崇的。 眼下正是春光明媚的四月,这几天只要站在屋子外面,便能感觉到徐徐的春风迎面拂过。不冷不燥的,带着一股子浅浅的花香,倒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候。 几个孩子一听,便起哄得站了起来,然后前前后后的跑了出去,最可怜是言哥儿,小小的人被丫鬟抱在怀中,一个劲儿的冲跑出去的哥哥姐姐伸着手,撇着嘴似都要哭出来了。 三娘子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顾姨娘道,“姨娘先带哥儿回去吧,瞧这玩心也是大的,等会走了以后就管不住咯。” 顾姨娘闻言也抿嘴笑了起来,然后便并了秋姨娘一道起了身,福身告辞退了出去。 因为陆承廷回来坐镇了,午膳以后三娘子便躲进了内厢房,然后结结实实的睡了一个午觉。 当三娘子神清气爽的起身后,子佩来报,余安来了。 余安是带着沈初平的消息来的,三娘子吓了一跳,还没细听消息,就猛夸道,“余管事办事果然了得。” 当时陆承廷就坐在罗汉床上,一脚盘腿一脚屈膝,手肘低着桌沿,姿势惬意的在那儿拿着几封信看着,一听三娘子的话,他头都没有抬,只懒懒的说了句,“我差他临时去办了件事儿,不然今儿一早他就该来回话了。” 三娘子背对着陆承廷,无声的吐了吐舌头,然后问余安,“那么关于沈初平这个人,余管事查的如何?” 当着陆承廷的面,三娘子问得很坦荡。 事关沈初平,她从未觉得需要瞒着陆承廷什么的,眼下,她不过是一个怕妹妹将来所托非人的长姐而已,一切的好奇都是事出有因的,事实上,三娘子更希望陆承廷也能帮着她出出主意。 “夫人想知道什么?”余安自认掌握了很多,可这一时半刻的他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啊……”三娘子也有些糊涂了,“我想知道……” “夫人就想知道那个沈公子是不是个好男人。”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信笺,可陆承廷的心思却好像已经分了岔。 “这个沈公子是过继在沈夫人名下的,沈夫人……” “这些我都知道,许家与沈家其实也算是世交。”三娘子笑了笑,心中不禁暗念,要论对沈初平的了解,她绝对是排的上号的,“就是不知道沈公子在老家那儿私评作风如何?” “要论这些似乎都还不错,不过沈公子屋里年前的时候有闹过一桩人命,据说是通房被灌了药,结果出了事儿。”余安一听三娘子的话,便直接挑了重点。 三娘子闻言,双眸微敛。心里顿时涌上了一阵欣喜,不过面儿上却佯装惊讶道,“竟还牵扯到了人命?” 余安点点头,“这位沈公子是天福二十七年的秀才,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天福二十七年,距离现在已经整整四年了。想许世嘉只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进了翰林院,可沈初平这四年却依旧在原地踏步,可想而知他对读书这件事有多散漫不上心了。 “有劳余管事了。”虽然余安说的不多,也没有提及苏小莲,不过仅刚才那两点,就已经足够她想法子替五娘子筹谋翻盘的事儿了。 见三娘子答谢的时候伸手就递上了一个锦袋。余安道,“辛苦费二爷已经给过小的了。” 三娘子一愣,回头去看陆承廷,余安则见缝插针的退了下去。 “二爷还有替人给银子的习惯?”不过是个打赏钱,其实是不多的,可三娘子惊讶的却是陆承廷对她的事情竟这般上心,这让她不由的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那要看是替谁给银子了。”陆承廷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然后冲三娘子使了个眼色,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拿人手短咯,三娘子立刻配合的走过去坐下了身,却听陆承廷平静的说道。“你对那个沈初平好像很上心?” 三娘子心下一惊,飞快的想了想自己以前在陆承廷面前谈及沈初平时用的措辞,方才屏息凝神似漫不经心道,“我只是心疼五娘子罢了。” “怎么说?”陆承廷好像很有兴趣和三娘子聊一聊。 三娘子便简单明白的把四娘子和五娘子的亲事和陆承廷说了一通,最后又道,“其实母亲这么做是没错,父亲和沈世伯是多年故友,两家早些年是一直有往来的,祖母也很喜欢沈初平,若是让五娘子嫁过去,门楣上虽没有四娘子那样光鲜。但沈家是殷实的,也不会让五娘子吃苦的。” “那你又为何一心想查沈初平这个人呢?” “二爷之前也是见过他的,连你都说此人心思浮面不成大器了,五娘子从小被我养刁了眼界,又怎会看得上那样的男子。”三娘子也是一脸的懊恼状,“但其实,若非他现在没有这般恬不知耻的在咱们家住下的话,兴许我也就算了,可……你说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即便有什么口头的约定,可两家还没有互换庚帖。他孤身一人前来,既不是投奔又不是谋事,怎么就能住的这样心安理得的呢。” “谁说他不是谋事的?”陆承廷忽然笑了,“前两天余安那儿收到过他给我的一张请柬。” 三娘子一怔,抬头看着陆承廷,忽然大笑道,“二爷不会是想用沈初平这个人吧?” “我从来不用心思不定的人。”陆承廷摇了摇头。 “那二爷是想暗示我此人的事儿就不用我插手了,二爷会帮我办的妥妥的?”三娘子简直想拍手称快了,可最后却还是只暗中紧紧的握住了拳。 “你若放心,我就帮你办一回。”陆承廷说着非常随意,“其实也不是我去办。这样的人……余安就够了。” 是啊,区区一个沈初平而已,确实还不够格让陆承廷亲自动手的。 “那就有劳二爷了。”三娘子笑眯眯的冲陆承廷眨了眨眼,像极了一只不停摇着尾巴的小奶狗。 “话说你五妹妹今年多大?”见三娘子说完就要起身,陆承廷手上只稍稍的用了一些力,便将她重新拉回了身边。 “五娘子么?今年十三。”三娘子狐疑的回道。 陆承廷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很神秘的说,“若我帮你五妹妹说一桩媒,你可信得过?” 三娘子这回是真惊讶了,“是哪里人,在朝中当值吗,是文官还是武将,是……” “你先别问,我且先去同人探探底,能不能有下文,还要看人家的心思。” “怎么,难道还有男子不想成亲的?”一听陆承廷的口气,三娘子就好奇了。 谁知陆承廷竟严肃道,“我又不是专职的媒官,没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凑对说辞,我若要牵线,那最好就是两头都愿意,不然若我出手了办不成事儿,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见陆承廷那满脸一本正经的模样,三娘子没有绷住,直接笑倒在了他的怀中,“二爷不过是去说个媒而已,怎么却好像是要去冲锋陷阵一样。” 陆承廷“嘶”了一声,摆正了三娘子笑得东倒西歪的身子,眯起了眼道,“我若帮了你五妹妹,你可想好要给我什么好处没?” “好处?”三娘子一愣。陆承廷和她要算的这么清楚吗? “即便不是正经的媒官,可若事成,我也算半个保山,你难道还想省了这份红门礼不成?” “二爷想要多少银子?”可怜三娘子也有被绕进去的时候。 “银子就算了,就直接要你吧……”一语双关之后,陆承廷伸手就抬起了她精致小巧的下颚,欺上了身。 想到昨晚,他低头问她,有没有想他,此时此刻的三娘子身子就渐渐软了下去。 想吗?不知道,不过好像才短短一个多月,她就已经适应了陆承廷的气息。 她不得不承认,和陆承廷在一起的时候,她多半就睡得更踏实一些。是以当陆承廷刚去豫州的前两日,三娘子连着两晚都没有睡过一个安枕觉,要不就是半夜觉得冷,要不就是早上醒的早。 有一晚,三娘子辗转反侧之际还嘲笑自己竟这么快就能对一个人产生依赖感,可现在细究,这难道就是陆承廷所说的“想”吗? 他的吻,一直都是肆意的,非得要闹的三娘子几乎快喘不上气来以后,陆承廷才会松了口,然后轻轻的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就先讨点利息,剩下的留着晚上继续。”感受着靠在自己胸口前的三娘子的心跳,陆承廷直觉小腹这儿热的厉害。 他下意识就将下颚枕在了三娘子的肩窝处,狠狠的吸了两下她身上惯有的梨花香,顺带也慢慢的平复一下自己那颗欲躁的心。 可遇着这种事儿,三娘子的脸皮一直都很薄,在感觉到了陆承廷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之后,她连连就侧身一躲,慌张的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得瞪了陆承廷一眼,随即扶着微微松散开的发髻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堂屋外,子佩正在同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说规矩呢,眼见三娘子衣冠不整的从内厢房冲了出来,子佩连连撇下了人就迎了上去。 “夫人,您怎么啦?” “我……”三娘子没想到在门口会撞着人,便猛地捂住了嘴,然后又遮住了已经被陆承廷扯崩了两颗盘口的衣襟,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上话来。 子佩见状,只一转念,脸也就跟着红了起来,马上结巴道,“您……您要不去耳、耳房坐一下,我去给您打盆水再帮您去拿身衣裳来。” 三娘子重重的点了点头,看着子佩那模样也觉得格外的尴尬。 这样下去可不行! 估计要让陆承廷改掉这说几句话就开始动手动脚的毛病是难了,而且三娘子清楚陆承廷那起兴致的本事,就拿刚才来说,他不过就是亲了亲她抱了抱她,三娘子便已经感觉到他下身灼热的硬挺了,好在他还是点到为止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反倒让三娘子根本抓不到什么把柄来和他义正言辞的讨论这个“白日不得喧淫”的问题。 但是现在桃花坞的正屋里,除了单妈妈和瞿妈妈。其他剩下的全是黄花大闺女,连个用得上手的媳妇子都没有,这让三娘子不禁隐隐的担忧了起来。 倒也并非是三娘子怕几个丫鬟生出什么奇怪的心思来,只是三娘子也清楚,她和陆承廷之间有的时候是有些亲昵,虽子佩她们若是看到了苗头都会自觉的避开,可是三娘子是从没有动过心思要让几个丫鬟做通房的,是以像方才那样,主仆二人不小心撞在了一块儿,能生出的就只有尴尬了。 或许,应该让子衿和子佩早点成了亲才好。 毕竟,要让她去找裴湘月挑几个面生的媳妇子来用,三娘子怕会弄巧成拙。 媳妇子到底和妈妈或者丫鬟不一样,她们见的比丫鬟多,心思比妈妈活,又正是年轻体壮的好时候,若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那屋子里很容易就乱了套的。 而如果是自己的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知根知底的,自然是用的顺手放心的。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禁就动起了心思。 反正陆承廷都要帮着五娘子牵线做媒了。那让他帮几个丫鬟挑一挑外院或者庄子上合适的小厮仆役,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吧。 ☆、第105章 御路平?荒唐行径 第二天一早,当仪姐儿准时站在正屋廊子下的时候,出来迎她的不是三娘子,却是陆承廷。 仪姐儿吓了一跳,“母亲病了?” “没有。”陆承廷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你母亲昨日……睡得不踏实,今儿早上有些头疼。” “要紧吗?”仪姐儿很担心,“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陆承廷的脸色微微一变,总算声音还算绷得住,“无妨,休息一上午就好了,你……” “那我先回去了。”仪姐儿很识趣,自发的就和陆承廷行了个礼准备走,却听陆承廷喊住了她。 “今儿早上,我陪着你练字,走吧,去书房。”淡淡的、不容反驳的口气中,透着严父般的从容。 仪姐儿一愣,下意识就抓紧了手中装着笔砚纸墨的布包,轻轻的咬了唇挣扎了一下,然后快步的跟上了陆承廷已经消失在廊子尽头的背影。 而此时此刻,内厢房内。三娘子却是黑着一张脸,紧紧的裹着锦缎棉被,气得差点七窍都生了烟雾。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男人。 昨天晚上,陆承廷一上来就孟浪的很,三娘子在净房伺候他沐浴的时候就差点被他得了逞,好在她躲的够快,堪堪的挨到两人都上了床,结果不过眨眼的工夫,自己就被那如狼一般的男人吃个了精光。 中间,三娘子来了脾气,还试着反抗了一次,结果陆承廷却暗中和她较起了劲,撩拨得她全身都软成了水一般却硬是憋着不给她。 三娘子当即难受得哭叫了出来,狠狠地一口咬在了陆承廷的手臂上,他却跟个没事的人儿似的,一边缓缓的揉着她难受的地方一边引诱她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混账话…… 三娘子哪里是一个忍了十来天的男人的对手,昨天晚上便就这样任由他横竖胡闹了几次,连什么时候睡着得都不知道。 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谁曾想,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这个男人竟就醒了。 他从后面欺进身的时候三娘子还云里雾里的。所有的反应都是最自然最下意识的,反倒引得陆承廷开始慢慢的磨起了她,深深浅浅的,慢条斯理的,闹得三娘子觉得差点都要死在他怀中了,这厮才摆着一副好心的模样全给了她,然后神清气爽的翻身下床洗漱去了…… 当下,三娘子只觉得四肢无力全身酸胀,即便脑子清醒的很,可整个身子却是完全跟不上调儿的。 第56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三娘子愁得脸都快皱成了一张豆腐皮,以前那种说什么陆承廷是清心寡欢不近女色之人的狗屁谣言到底是从什么鬼地方传出来的? 而就在三娘子被陆承廷的肆意妄为气得头昏脑涨的时候。书房内,父女俩第一次共处竟意外的非常和睦。 “杨先生现在在教你们什么?”陆承廷问。 “刚教完了《声律启蒙》。”仪姐儿回。 “可都听得懂?” “都听得懂,先生说课很仔细。” 陆承廷见仪姐儿对答如流,心下也非常满意,想着到底是有了先生启蒙,又被三娘子亲自带了几日,这原先见了自己就只会畏缩闪躲的大女儿如今竟也能直视着他说话了,他不禁就开口道,“你姨娘在庄子上日子过的很好,日作夜息很有规律,你放心。” 仪姐儿惊讶的看着陆承廷,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当下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出了嗓子眼儿。 她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笔杆子,脑子一沉,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问道,“父亲,再过一段时日,我能……去庄子上看看姨娘吗?”她知道,这个要求很大,可是母亲和她说过,只要心中不存歪念,很多时候。她想什么,便就能说什么。 陆承廷挑了挑眉,“你想去看你姨娘?” 见陆承廷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满和怒意,仪姐儿的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姨娘走的时候很匆忙,好多夏天的衣物都不曾整理了一并带走,还有,姨娘之前特别喜欢的那几盆兰花,是先夫人留给她的,我想……若是姨娘能继续养着,也是好的,那几盆花是真的好看,若死了不免可惜。” 陆承廷闻言,细细一想便点头道,“那等过了端午以后吧,现在你若跑去看,难免会让她的心境又浮躁起来,也是害了她。” “好!”仪姐儿冲陆承廷甜甜一笑,郑重的点了一下头以后便重新提笔写起了字。 陆承廷这才好奇的探头看去,发现原来三娘子让仪姐儿抄的竟然就是那本《兰亭序》。 ----------------------------------------------------- 这天下午,陆承廷就进了宫,可他才刚走,三娘子就收到了姚氏派人送来的一封信。 信里只说:姑嫂一别甚是想念,希望三娘子回府一聚。 三娘子心里一惊,担心是不是娘家出了什么事儿,便急忙让余安去备了马车,然后匆匆的就赶回了青竹胡同。 一个多月不见,姚氏略显丰腴了一些,肚子也有些显怀了,见了三娘子,她格外的开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儿,直拉着三娘子的手不放。 三娘子见状,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归了位,不禁哭笑不得道,“还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害的我一直催促驾车的小厮快一点呢。” 姚氏一愣,神色微微一变,却开口笑道,“能有什么事儿,就是我想你了呗!” “嫂嫂那信写得模模糊糊的,我以为……” “哎呦,你这是平日里被折腾怕了吧!”姚氏看着三娘子,倒真的觉得她好像瘦了一些。眼底还泛着浅浅的淤青,连粉都遮不住,当下心疼的就拉她上了罗汉床,关切道,“是不是你婆婆家的人都不好对付,我瞧着你比上次归宁的时候还要倦气多了。” 三娘子怔了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晚和早上陆承廷缠着自己的那些香艳画面,当即便不自然的别过了头,佯装咳了几下后方才心虚的连忙转了话题道,“我没事儿,倒是嫂嫂。你最近可好?那日云姗办赏春宴,其实是想喊了你来的,只可惜……我说大哥哥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别提了。”姚氏一听,果然被三娘子分散开了注意力,“我这儿起码还要再闲六个月呢,还赏什么春啊,你大哥哥快院子都不让我出了。” “为何?”三娘子也是惊讶。虽然这是姚氏的头一胎,左右注意一些是没错,可许世嘉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吧。 姚氏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沉,这才略见闪躲的说道,“就是你归宁以后没几天,我这儿见了红……” 三娘子一听,一直拉着姚氏的手瞬间就抖了起来。 怀胎见红可大可小,但只要是见了,就说明是有问题的。别的不说,三娘子自己当年就是见了红的,找了大夫来瞧,大夫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当时因为怀着孩子,也不敢多服汤药,结果…… “大哥哥可请了大夫来给你看看?” “请了请了。”见三娘子一张脸都发了白,姚氏便反过来安慰她道。“裴一白也来瞧过,给我施了一次针,说之后等端午过了以后再施一次,应该就无大碍了。” 一听裴一白都出马了,三娘子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偏她这一世又还没生养过,没立场说太多,便只认真嘱咐姚氏道,“姐姐这是头一胎,我之前听屋里的妈妈说,女人头一胎是很重要的,若是顺利了,那后头就都是顺利的,嫂嫂是千万千万不能马虎大意的。” “你放心,我知道的。”姚氏点点头,“我早就写信回去请母亲帮我挑了两个正经的产婆,如今都好吃好喝的养在庄子上……”她说着视线微微往南边看了看,轻声问道,“你来的时候可先去了明月居没?” 三娘子摇了摇头,“我想一会儿再去也不迟。” “母亲……最近不太好,父亲气得已经下令禁足了母亲。”姚氏终究还是松了口。 “禁足?”三娘子一愣,大户人家里,若是当家主母被禁了足,那是得犯多大的错啊! “沈公子住在我们这儿的事你知道吧?五娘子她们肯定告诉你了。” 三娘子连连点了头。 “母亲想让父亲帮着给沈公子在江宁或者别的地方买个官,好让五娘子顺顺利利的嫁过去。” “什么?”三娘子惊的喊出了声,“母亲怎么能这么糊涂?” “我今日来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找的你,你不知道,母亲……”姚氏话才说了一半就面露了难色,“诶……你大哥哥是不让我同你说这个的。” “你都把我喊来了,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三娘子也急了,佯装凶巴巴的瞪了姚氏一眼,“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我是和你大哥哥说,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样的事,就算我们想瞒着你,五娘子那边,你也肯定是不会点头的。”姚氏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其实按说左右都是那个赵姨娘折腾出来的风波,你知道,如今你大哥哥已经成了亲,前途坦荡,根本用不着母亲操心,母亲的一颗心就全扑在了欢哥儿的身上,偏偏屋里还有个十娘子呢……” “赵姨娘看不下去了?”这个三娘子是听的懂的。 “母亲也是偏心的。什么东西都只有欢哥儿独一份,赵姨娘越得宠,母亲就越是不待见十娘子,连父亲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姚氏说着叹了口气,“后来也不知道赵姨娘使了什么法子,让母亲和个自称是精通命理天学之说的大师父见了面,两人还相聊甚欢,那大师父说欢哥儿是天狼星下凡,不过命中会有一劫,若是躲不过,五岁就要咽了气,若是想躲过,那只要在东边买个三进的宅子,宅子下面镇一个玉盘,盘面上写上欢哥儿的生辰八字即可逢凶化吉。” “那大师父是个骗子?”三娘子一语中的。 “可不是!”姚氏苦笑了一下,“那人就是个江湖骗子,和赵姨娘是一个村的,小的时候因为穷,做过十几年的俗家弟子,对命理之学也是略懂皮毛的,所以还真就唬住了母亲,这几个月以来。母亲信他信得不得了。” “那和五娘子有什么关系?”三娘子不懂了。 “这事儿也是巧了,全都扣在了一块儿。母亲要置办的那处宅子本也是那江湖骗子做了手脚的,赵姨娘就是气不过母亲的小气劲儿,所以一门心思的想骗了母亲的银子,结果母亲为了欢哥儿,背着父亲就买了那宅子,整整花了两千两啊。” “两千两?母亲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心想赵姨娘和那个同乡心也真够黑的,可见平日里是真的忍了秦氏很久了。 “母亲有些私房钱,但是不够,她本想私下卖掉个铺子什么的,可是卖铺子这种事儿父亲肯定就知道了。母亲同父亲说过一次要给欢哥儿消灾的事,父亲当时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母亲是不是魔怔了,母亲后来就没敢提……” “母亲不会是……”三娘子慢慢的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不会是和沈家借钱了吧!” 姚氏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三娘子话音刚落,她就点了头。 三娘子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仿佛炸开了一个雷,有些事儿似乎一下子就串了起来,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巧合,因为这一世她没有嫁给沈初平。所以连沈初平的生活方向也彻底得发生了改变。 三娘子忽然记起来,上一世,她刚嫁去沈家没多久,有一天,她听到丫鬟在廊子下闲聊,说什么那户人家闹上了门,说两条人命怎么都值个一百两的,沈家只赔五十两就妄想打发了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当时三娘子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且她是刚过门的新妇,也不可能因为听到点小道八卦就去仔细打听,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现在想来,上一世她无意中听到的那则八卦,和昨天余安告诉她的就是同一件事——沈初平在成亲以前有一个通房不小心怀了身孕,沈家用去子汤想让那通房滑胎,结果不小心闹出了两条人命。 不同的是,上一世,这件事发生在三娘子即将要过门之前,当时沈、许两家已经纳过吉了,不久以后沈家就要选定黄道吉日来过大礼了,所以沈家出了银子赔了人命,压下了消息,这事儿也就算完了。 但是这一世不同,这一世,三娘子提前嫁给了陆承廷,而秦氏和沈夫人也不过就是定下了口头之约,也就是说双方都是可以反悔的。 而如今,沈初平闹出人命这件事应该在江宁当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上一世,那通房的家人都已经吵到了沈府里头的,这一世,余安一出手就查到了,也就是说沈家那里肯定泄露了不少的风声。 这不管是因为那通房家人不依不饶人多势众呢还是沈府自己没有把善后办妥消息捂严,总之,三娘子觉得,沈初平在江宁的名声应该已经坏了一半。 所以上一世,三娘子总觉得沈初平读书用功官运却很糟,看来多半和他自己牵扯了一条人尽皆知的人命有些关系。 而这一世,可能正是因为此事,沈夫人怕婚事节外生枝,沈初平才会只身一人来了帝都,堂而皇之的住进了许家大院,为的就是把五娘子这个未过门的媳妇直接带回江宁,顺道看看能不能再骗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最后,再说秦氏借钱这件事。 可能因为秦氏实在是着急筹钱。所以就和沈夫人开了口,因为沈初平的事儿,沈夫人就怕许家现在会反悔婚事,所以二话不说就借了秦氏银子。 拿人手短,欢哥儿的事因为沈夫人而妥妥的搞定了,那一个五娘子,秦氏自然也是乐意拱手相让的。 想到这里,关于沈初平上一世和这一世所有的事都前后呼应的连在了一起,三娘子只觉整个人豁然开朗了起来,竟对秦氏做的这件荒诞离奇的事都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感激。 “那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三娘子再开口,神色明显没有了之前那般的紧张。 “父亲先是疑心母亲着急要帮沈公子谋官的态度。后来也是赵姨娘说出口的。”姚氏说着也轻轻一笑,“要说这个赵姨娘也是很妙的一个人,你说她笨吧,之前和她那老乡串通起来骗母亲的时候倒做的是滴水不漏的,但你说她聪明,可……后来银子到手了,她反倒把自己给陪进去了。” “母亲被禁足了,那赵姨娘呢?” “被送去庄子了,所以母亲虽然也气得不行,但却不敢闹的太凶,因为父亲是动了真格的。”姚氏说着也缓缓的叹了口气。“你说,这些都是什么事儿,别说是父亲,便是我,私下有几次碰到那个沈公子在和你大哥哥说事,满口的油嘴滑舌,只知道阿谀奉承,肚子里是一点儿墨水都没有的,我看着你大哥哥每次都在暗中翻白眼,他却压根儿都听不出你大哥哥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也真是要命了。” “是要了命的。”三娘子一语双关。看了看姚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便言简意赅的把沈初平屋里那个一尸两命的通房的事儿告诉了她。 姚氏一听,恍然大悟的连连拍着三娘子的手道,“我就说,我就说沈家肯定也是有蹊跷的,你知道母亲问沈夫人借了多少钱吗?” 三娘子摇摇头。 “整整一千二百两,你说这么大的事儿,连母亲最近都只凑齐了八百两,她沈夫人和母亲即便私交再好,可到底也是一千多两银子呢,竟说给就给了,现在看来,那些银子是在给她儿子铺路呢!” “无事献殷勤本来就是非奸即盗的,这次确实是母亲做的荒唐了些。”三娘子摇了摇头,忽然发现好像五娘子的事情已经不用自己费心去筹谋了。 毕竟,沈初平闹出了人命在先,住在许家的这几天也明显没有博得父亲和许世嘉的好感,再加上秦氏的事,五娘子的婚事多半肯定是黄了,不仅黄了,或许沈家以后也没什么脸再来和他们许家打交道攀交情了。 “不过你是怎么想到要让人去查沈初平的?”姚氏也是好奇。 三娘子闻言冷冷一笑,“五娘子自己也瞧不上沈初平,那日来侯府,她私下同我抱怨了不少,我想着要不就帮她查一查,或许此人也没她想的那么不堪,谁知最后竟只有不堪了。” “我就知道你是担心五娘子的婚事的,四娘子的亲事你知道了吧?”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姚氏又摇头道,“诶,说实话,这两年母亲的偏心是连你大哥哥都看不下去的,肖姨娘那么不争的一个性子。最近也和母亲闹了好几次呢。” “最开始的时候肖姨娘还很满意沈家这门亲事呢,这外表光鲜亮丽的,就是个绣花枕头也都是好看。”三娘子也感叹,“好在,是他沈初平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是啊,若非如此,父亲估计也不会对他生出什么坏感来,父亲阅历深厚,看人还是准的。”姚氏附和道。 三娘子闻言,忽然又纳闷的看着姚氏,“母亲如今被禁了足,那嫂嫂这身子能主持中馈吗?” “怎么可能轮到我。”姚氏笑的爽朗,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满眼的自嘲,“我如今托这小祖宗的福,被你大哥哥当成猪一样在养,主持中馈那种事自然有四娘子和肖姨娘去操心呢。” “肖姨娘?”三娘子一愣,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温婉平和的肖姨娘训斥不服管教的妈妈丫鬟的奇怪画面。 姚氏点头道,“对啊,肖姨娘也算是苦尽甘来,如今母亲犯了错,如花似玉的赵姨娘被送去了庄子上。回不回得来还是个问题,父亲对肖姨娘好像渐渐上了心。正好,远哥儿今年秋天准备要下场试笔了,若是他能有点出息,回头父亲再给五娘子说门好亲事,那肖姨娘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第106章 惊宫变?山雨欲来 沈初平的事,后来三娘子就再也没有插手过。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三娘子正在帮仪姐儿描花样子,余安不请自来。 “沈公子已经动身回江宁了,许夫人写信退了婚,之前被骗走的银子基本也都拿回来了,差了几百两,二爷补上了,银票已经让沈公子一并带回去了。” 余安徐徐道来,三娘子频频点头。人走了,银子追回来了,也就是说那个和赵姨娘串通好的老乡应该已经被抓到了。 如今,沈家和许家算是彻底的银货两讫没了不堪言谈的那些瓜葛了,至于以后两家还会不会往来,三娘子觉得那就要看许三老爷的态度了。 “不知,二爷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公子知难而退呢?”不过三娘子依然有些好奇,沈初平这次明显什么都没捞着,丢了脸也丢了人,就这么安安分分的走了? “二爷让沈公子仔细的想一想,是要命还是要富贵。”余安面无表情的回道。 三娘子忍住了笑意。觉得陆承廷骨子里是很有匪气的。 要命还是要富贵?这不就是在告诉沈初平,他想弄死他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第57节 当然,陆承廷是不会这么草菅人命的,但这种话,吓唬吓唬沈初平这样贪图富贵的白面书生是绰绰有余了。 沈家或许在江宁还排的上号,闹出了人命用银子也能压得下去,但到了帝都,在陆承廷的跟前,那是一点儿都不够看的。 所以有的时候,对付不讲理的人也必须跟着不讲理起来,而陆承廷的法子也是简单粗暴,只要震慑住了人,他才不管手段是不是漂亮体面呢。 解决了沈初平的事儿以后,秦氏便跟着彻底的消停了下来。 许家现在由肖姨娘这个性子和善的女子暂时代为主持着中馈,里里外外都是井然有序的。 但四娘子自然是不服气的,私下给三娘子写了好几封信,却让三娘子那一句“若想让父亲消气,眼下还是不要替母亲强出头为好”给堵了回去。 毕竟,这次秦氏做的事儿,多少触及了许三老爷的底线。而且因为一个三娘子,让三老爷初尝了女儿嫁的好所带来的各种好处,所以他忽然就对四娘子和五娘子的婚事变得上心起来。 偏沈初平也没拿捏好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敲开了许家的门,再由着三娘子剥丝抽茧般的这一暗查,即便是同窗好友之子,三老爷照样犹豫了。 好好一个闺女,如果真就这样嫁了,岂不等于养废了? 想如今他在朝堂之上,左有争气的儿子。右有照应的女婿,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左右逢源官运亨通了,且三老爷出身寒门,在朝堂之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根基,如今能有陆承廷这么个领头羊引着,三老爷多少也渐渐看清了朋党之争的一些门道,更多了很多为官的悟性,他断然不会因为一个沈家而断了自己好不容易混出头的仕途之路。 所以眼下,秦氏的这顿苦头是肯定要吃的。 可是,就在三娘子刚因为沈初平的事情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大周朝风云骤变,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其实,那不过是端午之前非常寻常的一天。 早上,陆承廷临时领命动身去了东林校场练兵,走的时候陆承廷特意和三娘子说校场在城郊,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一整天的时间,晚上他就不往回赶了,第二天回城以后他直接先进宫。 三娘子这天也是得闲,早上的时候还特意送陆承廷出了垂花门。回来的时候,她在路上遇着裴湘月。 可眼见裴湘月正端着汤药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样,三娘子刚想上前去打招呼的步子就顿住了,结果没想到,半个时辰以后,裴湘月却亲自来了一趟的桃花坞。 “进宫?”但是听了裴湘月的来意,三娘子很诧异。 “是啊,端午将至,娘娘邀请了很多女眷进宫小聚,共享天家泽福,你也在名单之列,娘娘只是将宫帖一并给了我。”裴湘月说着,便将一张烫金的精致信帖递给了三娘子。 三娘子打开一看,还真是,“娘娘……就请了大嫂和我吗,那云姗妹妹呢?” 裴湘月道,“帖子上没有写云姗的名字。” 三娘子闻言便点了点头,可还是犯起了嘀咕。 想着之前陆云姗还和自己说过,十六日这天想和她一块儿进宫去看看蕙妃娘娘,但结果因为沈初平,三娘子就把这件事儿给忘记了,而后来陆云姗也没有再提及。 而今天,正好是四月十六,可怎么忽然就变成蕙妃娘娘要办小宴请各府女眷一聚了呢,而且这里面还没有陆云姗。 “那半个时辰以后我在门口等你,你别急,记得稍微打扮一下。”裴湘月拍了拍三娘子的肩,然后在三娘子的应声中翩然的转身出了屋。 三娘子静静的在门口目送了裴湘月远去,回神后仔细的想了想,还是先去了一趟陆云姗那边。 索性陆云姗住的流春阁虽和桃花坞是两个方向,但三娘子抄了小径,从祠堂那儿让管事妈妈开了个偏门行了个方便,便是很快的就走到了流春阁。 一听三娘子的来意,陆云姗也是云山雾罩的。 “我五天前让人给姑姑递了信进去的,可是姑姑一直没回我,我也就没再来找嫂嫂提要进宫的事儿。难道……是因为姑姑要忙着办宫宴而耽搁了?” “以前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为何,三娘子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她却也说不上来。 “姑姑办宫宴吗?”陆云姗问,“还真不常见。” “不,不止是邀请众女眷宫中小聚的事,还有。你不是说每逢双月十六这一天就会进宫去看看蕙妃娘娘吗,以前可曾遇到过没去成的时候?” “没有。”陆云姗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已经连着两年了,我都习惯了,每次都是初十那天差人给姑姑递个信,大概不出三日就能收到姑姑的回信,然后十六日那天我就会进一趟宫。”陆云姗看着面色略显凝重的三娘子,只稍犹豫了片刻就又说道,“其实也不用瞒二嫂,我每次进宫。一半的时间是去陪陪姑姑,有一半……” “是陪太子爷吧?”不等她说完,三娘子就已经猜到了。 陆云姗娇羞的笑了笑,然后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宫里可有什么人知道你每两个月会进一次宫的吗?” “左右都是太子爷安排的,要说明面上,肯定是没人知道的,私下……我还真没注意过。”陆云姗如实道。 “你说,这件事奇怪吗?”看了一眼陆云姗屋子里那座落地的自鸣钟,三娘子长话短说道,“按说蕙妃娘娘是喜静出了名的,便是我这样以前从未和宫里那些贵人打过交道的人,对娘娘的深居简出也是有所耳闻的。可这前没有节后没有喜的,娘娘为何突然会派了帖子请一众女眷小聚呢?” “确实不像姑姑做的事儿。”陆云姗的眼中也透出了凝沉的目光。 “而且,就算娘娘真的起了兴致要宴请,那也是开心图热闹的,这么连我都请了,却没请你呢?就算娘娘忘了,可今日是十六,太子爷也不会忘的。” “二嫂……”陆云姗只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下,“莫非宫里出事儿了?” “我便就是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的。宫里是不是出事儿了现在我也不好说,我只是觉得这事有蹊跷。”三娘子说着就站了起来,“现在我要先走了,若去的晚了大嫂该着急了。” “二嫂,那我要怎么办?”情急之下,陆云姗还算镇定,她知道三娘子在着急要走的情况下不会只是跑来和她说几句话就完事儿了的。 “你去前院找一下余安,让余安赶紧派人去东林校场找一下你二哥,就和你二哥说一声,我和大嫂被蕙妃娘娘请进宫参加小宴去了,剩下的你二哥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因为,三娘子自己也不知道之后还能做点什么了。 那之后,三娘子就又急匆匆的赶回了桃花坞稍做了一番打扮以后,便跟着裴湘月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 这是三娘子第二次进宫,正式的,肃然的,顺着长长的甬道,她比上一次要从容和镇定。 裴湘月带着她,两人并肩跟着一个笑颜和悦的年少宫女,一路往南,直入深殿。 金碧殿宇辉照迎,宫路森墙虚光阴。 这春盈满园的深宫,让三娘子依然觉得有种透心的冷。可是即便她只来过一次,但脚下的这条路却好像并不是去坤鸾殿的路! “大嫂……”三娘子心里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越发的强烈了起来,“这好像不是在往坤鸾殿走。” 裴湘月一愣,“你怎么知道?” 三娘子下意识就停下了脚步,惊讶的问道,“大嫂没有去过蕙妃娘娘的寝宫吗?” 裴湘月也缓缓的止了步,面色微怔,“没有……” “二位夫人,怎么了?”那宫女一听后头没了脚步声,便好奇的转过了头,却见身后的两人竟站在了原地不走了。 “敢问这位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感觉到裴湘月下意识就拉住了自己的手,三娘子便佯装懵懂的问了那宫女一句。 “去坤鸾殿啊。”宫女微微一笑,一脸的人畜无害。 三娘子暗中悄悄的捏了捏裴湘月的手,然后便心知肚明的迈开了步子。 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问题的,而裴湘月手中拿到的那张宫帖虽是以蕙妃娘娘的名义发出的,但肯定不是蕙妃之意。 可是,这堂而皇之的请了一众女眷进宫的人到底是谁?是皇上。是太子,还是…… 越走,三娘子便觉得脚下的路越偏僻。虽皇宫福泽处处有显,但眼前的这满园景象却只能用春草杂乱、殿墙破旧来形容。 “这是坤鸾殿?”饶是裴湘月再沉得住气,也被眼前的这一景象给愣住了。 “两位往里走吧。”谁知,那宫女却突然一改了方才的和颜悦色,冷着眼,沉着声,口中说辞满是催促。 “我们要见蕙妃娘娘!”到底是宗族大户出来的女子,裴湘月的骨子里一直就有着无所畏惧的傲气。 “夫人,等你进了这寒夜宫,自然就能见到蕙妃娘娘了。”那宫女说着,竟伸出手猛的推了裴湘月一把示意她别墨迹赶紧走。 裴湘月根本没想到这一介素衣宫女竟然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差点重心不稳就跌坐在了地上。 好在三娘子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裴湘月,然后面露愠怒的对那宫女说道,“这位可是有诰命在身的世子夫人,若在你手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这条小命能担当得起吗?” 那宫女一听,面色一僵。虽依然很不客气的又催促了她们一声,可到底没有再动手行粗了。 两人就这样,直接被人请君入瓮、心中没着没落的进了那破旧的宫殿正厅。 但是,当两人不甘愿的跨进门槛后,就听见厅堂内隐约传出了期期艾艾的啜泣声。 三娘子一惊,和裴湘月面面相觑了一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走了进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三娘子不禁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脏乱无比的堂厅内,或坐或站的少说也有十几个女子。她们年纪大小不一,穿着打扮皆光鲜亮丽,只是此时此刻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透着万分惊恐的神色。即便有一两个看着还算镇定的,却都是紧紧的咬着唇,眉心紧蹙,眼露焦虑。 “娘娘!”忽然,裴湘月颤着声音轻轻的喊了一句,然后松开了三娘子的手就往里跑。 三娘子先是回头看了看,方才带着她们进来的宫女已经不见了,然后她又立刻转了头,发现不远处。裴湘月已经蹲在了蕙妃娘娘的身边。 三娘子匆忙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屋子里的女子她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不过从穿着打扮来看,她们的家世身份应该都不普通。她当下一颗心忽然就悬了起来,不知道余安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赶去校场的路上了。 不一会儿,三娘子就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一转身,见是蕙妃和裴湘月正不约而同的在向她招着手,三娘子连忙拍了一下腿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 “没想到,也苦了你们。”蕙妃眼底透着淡淡的倦意,发髻微松,钗环凌乱,看上去好像很久都没有梳整过了。而她身上的那件云雁细金弹花暗纹锦服也皱皱的,双交立领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高雅之貌。 “娘娘,这是怎么了?”三娘子轻声问道。 “皇上昨儿晚上薨逝了……” 三娘子当时手正抓着蕙妃娘娘坐着的那把破了高背的木椅扶手上,闻言,她小腿一抽,径直就坐在了地上。 死了!明宗帝死了?死了! 三娘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同样惊骇至极瞪大了双眼的裴湘月,脑子嗡嗡得,突然觉得整个人就如同被瞬间罩在了一口铜墙铁壁般的大钟里,周围一切声音顿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她一下一下匀速的心跳声和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今年,是天福三十一年四月十六日,上一世的今天,她一天都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三娘子自然是完全记不得了,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上一世天福三十一年端午的时候,明宗帝久病微愈,天家欢庆,大赦九州。 因为这次赦免,沈初平的一个远房表哥被官府放了出来,他回老家的时候路过江宁,特意来过一趟沈府。那天晚上,沈初平是喝醉了回来的,一连吐了好几次,大半夜还嚷着要吃肉粽子,这件事儿。三娘子是记忆犹新的。 可是,怎么这一世,端午未至,明宗竟薨逝了…… 是哪里出了问题?明宗和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联系,她这辈子甚至连这个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可为何他却比上一世早死了整整一年多? 三娘子只觉得细汗如同滑腻的水蛭爬满了她的全身一般,黏糊糊的,却有着无比刺痛的感觉。 明宗昨晚死了,那现在她们这一屋子的女眷是…… “三娘子,三娘子?” 裴湘月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同一盏透着微光的明灯,破壁而来,一下子将三娘子的视线照了个通亮! “大嫂……”她堪堪的张了张嘴,只觉一阵干涩在舌尖缓缓蔓延开去。 “你没事吧?”裴湘月的神色也没了往日的从容。 帝君薨逝,深宫骤变,而她们这些本是无辜的女眷,如今竟成了政变中被人钳制在手的把柄,想想眼下的处境,裴湘月便不寒而栗,对三娘子的惊慌也多了一些感同身受。 “皇上是……病逝的?”虽被裴湘月拉起了身。可三娘子整个人却依然很恍惚。 蕙妃娘娘闻言只无力的摇了摇头,随即看了看眼前那十来个方寸大乱的官家妇人,故作镇定的朗声道,“今日之困,确是我陆筝引祸而至,若他日我们都能全身而退,我陆筝定不忘各位今日所受屈辱。” “娘娘……”有几个妇人闻言,纷纷跪下了身。 有一个穿着藕色交领裙衫的妇人双眼迷蒙,先开了口道,“娘娘。您如今和我们身在一处,您千万别这么说,咱们还需要娘娘来给咱们引路……”妇人说着说着就抿嘴啜泣了起来。 三娘子心头一紧,不禁转身看去,这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整个厅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悲壮。 第58节 “程夫人,你快起来,你们都起来,魏国公夫人,快快起来,王夫人,邢夫人……你们都起来!”眼见这样的场面,蕙妃娘娘自然也坐不住了,她堪堪的站了起来想一一去扶,结果可能是因为坐的太久的关系,她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厉害,好在一旁的裴湘月动作够快,及时扶住了她。 “娘娘请保重凤体。”裴湘月关切的搀着蕙妃娘娘重新落了座,然后伸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蕙妃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蕙妃娓娓道来,“我昨日傍晚被毓妃的人强行虏至此地,本想若只有我一人受困,那也是命中有劫,无需躲避,但不曾想,她竟借了我的名头,把你们也都软禁于此。如今我们成了她手上的牌,只要朝中生变。我……我难保……保你们……”蕙妃娘娘说着声音便颤了起来。 人心惶恐,莫过于对事情的不确定,面对眼前的事,即便是向来处事不惊的蕙妃也压抑不住了内心的不安。 而听了蕙妃的这番话,三娘子大概就已经理清了这整件事情的头绪。 昨天晚上,帝君陨落,毓妃占得先机,比蕙妃娘娘早一步控制了内殿。 而为揪敌对同党,毓妃用了一个非常聪明的法子先发制人,那就是以蕙妃之名,宴请了所有太子同党的夫人入宫,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她们这些家眷身处深宫,那即便前朝抗军破敌而入,毓妃也等于已经掐住了那些大臣的咽喉之处,到时候若是两军对垒,即便没有万分的把握,毓妃也不怕没有人跟着陪葬。 可是……八皇子回来了吗,还有,如今蕙妃在此。那太子爷的生母萱妃娘娘呢? 三娘子想着想着就不甘坐以待毙起来。不行,如今她们虽然身处深宫,可是对外头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了解,难道真的要在这儿等到被人拖出去任人宰割吗? 可忽然,三娘子脑中一个激灵闪过,便是猛的拉住了裴湘月问道,“世子爷早上可收到了皇上派人来传的口谕没?” 裴湘月一愣,摇了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三娘子闻言,慌乱的看向了同样也在这个时候看着她的蕙妃娘娘,颤着声音道,“二爷……早上收到了宫里派传出来的口谕,说、说皇上下令让他动身去了东林校场练兵……” 三娘子看见蕙妃娘娘的瞳仁忽然就放大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照出的是满满的惊慌失措和自己那张惨白如尸的脸…… ☆、第107章 惊宫变?华奏泣弦(上) 为花香鬓影投22钻加更! 明宗帝是在昨晚薨逝的,人都已经死了,宫里又怎会冒出什么口谕让陆承廷去东林校场练兵的呢? 这个消息必假无疑,而且多半也是毓妃暗中搞的鬼,目的嘛…… 三娘子下意识就咽了一下口水,勉强润了润干涩得如枯井一般的嗓子,心里一个劲儿的在打鼓。 毓妃的目的会是什么呢?是想拖延住陆承廷不让他在第一时间内去搬救兵冲进宫呢,还是根本东林校场练兵就是个死瓮,只要陆承廷一踏入,就等于是任人鱼肉呢?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目的,都令三娘子觉得细思极恐。当下就喘了一口大气,然后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一把拉过了一旁一个破了半边的椅子就坐下了身。 “老二是什么时候出的府?”拉着指尖冰凉的裴湘月的手,蕙妃转头看着有些出神的三娘子。以为她还没回过魂来,便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 但三娘子此刻脑子还是清楚的,闻言便连忙回道,“早上大嫂来和我说娘娘您请了我们进宫小聚的时候我就有些纳闷了,便特意赶去找了一下云姗妹妹……”简单的将早上和云姗的对话说给了蕙妃听以后,三娘子又道,“如果云姗妹妹没有耽搁的话,估计在我和大嫂出门以前余管事就已经出了府,可是他这一路赶去东林校场的话,二爷是肯定追不上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事情没法控制以前通知到二爷。” 三娘子开始默默的祈祷,希望陆承廷能够逢凶化吉。破敌致胜。 而蕙妃娘娘一听,这才冷笑了一声道,“原来,竟还是我太过大意了!”她说着,猛的将紧紧握成拳的手砸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娘娘……”裴湘月连忙拉住了她,生怕她不小心伤了自己。 可蕙妃却是一脸的愤恨,咬牙切齿道,“这两日,皇上身子欠佳,她处事又处处谦和谨慎,我就真的没有把她当一回事儿。云姗的信笺我是收到的,当天就回好了差人送出宫的,既云姗没有收到,那信应该是半路被毓妃的人给劫了。” “可为何偏就让二爷出了城,而世子爷那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呢?”三娘子不明白。 “多半……应该是侯爷已经被扣在了宫里,世子爷羸弱。毓妃便没有将他一个病人放在眼中。”蕙妃娘娘叹了口气,看着裴湘月苦笑了一下。 如今她们一群女人被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冷宫中,外面的情况全都不得而知,蕙妃娘娘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悬着。只希望越少人被牵扯进来越好。 “父亲早上进宫了吗?”侯府里头老夫人是定了规矩的,除了裴湘月这个当家主母之外,三娘子和五夫人宁氏是不用天天在老夫人跟前晨昏定省做规矩的。所以今儿早上,三娘子没去霁月斋请安,自然就不清楚靖安侯的动向了。 裴湘月轻轻的“嗯”了一声,“对,父亲是一早进的宫。” “那你母亲呢?”蕙妃突然又问。 “母亲一早去了禅云寺。”裴湘月也是一怔,目光晦涩道。“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三娘子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浊气,看了看蕙妃,正想开口,却听她先说到,“兵部侍郎程大人是昨日进的宫,进来了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魏国公夫人说,魏国公一早收到了盖着御印的密函,让他赶去东林校场练兵。吏部尚书王大人今早和夫人是一起进的宫,王夫人被带来了这里,王大人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还有,邢阁老也是昨夜被传召进的宫,多半也就再也没出去过……” 又是东林校场! 三娘子一颗心顿时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八皇子不是还在关东吗?”她说着,便警惕得看了看门梁破烂的厅堂入口,外面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穿软甲的侍卫,和门神一般杵在那儿。“难道,毓妃这样困着我们全部人,是想等到八皇子赶回来吗?” 关东遥距帝都几千里之远,别的不说。就说从昨儿晚上毓妃递消息去关东,再到八皇子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最少最少也要将近十天的时间吧,难道毓妃就想凭一己之力,困他们这全部的人十天吗? 篡位夺权,有时候最重要的并非是兵力和计谋,而是时间! 时间掐准了,便能坐享其成。所以别说是十天了,眼下这种情况,说不定几个时辰毓妃就能被人翻了盘的。 “一个八皇子自然是不够的。”可蕙妃摇了摇头,“宫里布阵的是大皇子和九皇子,宫外。还有一个武泽将军……” 三娘子恍然,原来当年的“永新之乱”,八皇子的党羽中,除了从小养在毓妃身边的九皇子之外。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 “大皇子和九皇子图权,武泽将军图的什么?”裴湘月不解,“我们大周朝三门宣武功臣,如今仅存一个武家,皇上对老将军可谓是敬佩有加年年亲慰的,可这样还填不满武家的心?” “之前八皇子选中了武泽将军的外孙女为正室,这件事儿就已经透着蹊跷了,可是老将军这些年军威犹在,皇上身子骨又不见硬朗,这事儿便被人敢提。后来,八皇子去了关东,拥兵自重。这婚事看着好像就不了了之了,可谁知的,昨天,将军一身戎装直奔毓妃的长春宫,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蕙妃摇摇头,眼底透出了浓浓的倦意。 从昨天下午开始到现在,她几乎就没有合眼过。 记得当时,太医是一波一波的往东暖阁跑。她一身宫装站在廊下,说不害怕是假的。 这些年,她与明宗帝之间,虽所谓的夫妻情分是早已没有了。可情义不在,恩念犹存。她不得不承认,撇开那些男女之事,明宗赵璟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他知人善任从谏如流。政治宽和节俭爱民,这几十年,百姓安居,国强兵盛,疆域边族也鲜少有敢直接举兵进犯的,这些,都是明宗之功,赵璟是个天生有着帝王之志的男子。 可是。这世上,江山美人从不可左右共得。蕙妃从刚进宫的时候就知道,赵璟作为皇帝,能坐拥后宫雨露均沾。可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心里却永远只有一个已故的颐昭皇后。 一个女人,死在了一个男人最真挚最纯爱于她的那一年,膝下无子。徒留芳华空念,这是颐昭皇后的福,却是赵璟和整个后宫女人的祸。 ☆、第108章 惊宫变?华奏泣弦(下) 【已修bug已捉虫】 蕙妃不禁想起了昨天傍晚的时候,毓妃和自己在廊下并肩而立,暮色西沉,晚退的霞光将偌大的紫金宫照得恍若仙境一般耀而不俗,而记忆中,她和毓妃好像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这样平心静气的聊过天了。 毓妃问她,“姐姐,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后悔进宫过?” “没有。”蕙妃答的平静,好像在和她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像你我这样家世出身的女子,你以为婚姻大事能由自己做主吗?” 毓妃一愣,笑意中带着一抹苦涩,却无损她妆容的艳丽华贵,“姐姐就是能想的这么通透,所以这些年姐姐才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便是我和萱妹妹都已经有了儿子,姐姐膝下无子,却依然能拢住圣心,皇上……就是念着姐姐这份淡漠无争呢。” “你也可以的。”蕙妃娘娘看了看紧闭着的东暖阁的那两扇六折门,忽然发现原本里头有些争执的几个太医这会儿都没了声儿。 “我吗?”毓妃淡淡的笑了笑,“不瞒姐姐。我刚进宫的时候,也没想着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时候刚到储秀宫,我和萱妹妹和姐姐还住在过一个屋子里呢。我当时就觉得靖安侯府的水真是养人,这才能养出姐姐这般灵透娟雅的大家闺秀来。后来有几次,在萱妹妹那儿,我知道,姐姐是有意偏袒我的,姐姐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呢。” “其实姐妹一场,大家都不容易,你是为了儿子,萱妃娘娘也是,不过,储君之位是多年以前就定下的,不该争的,始终还是不要强求。”蕙妃这话,一语双关。 “姐姐说的是……”毓妃闻言,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道,“姐姐不如先去休息一个时辰吧,下午的时候姐姐让我先打了个盹儿,现在,让我替姐姐守一下,姐姐晚些再来?” 不过是一句非常寻常的话,礼尚往来,很符合她这些年和毓妃打交道的原则。下午的时候,她说要守着皇上,毓妃欣然的道了谢,然后径直就回了自己的长春宫,整整一个半时辰没有再出现过,是以当时毓妃的好意,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但,就是这一大意,便彻底失了荆州! 当她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带至寒夜宫的时候,蕙妃才忽然想起,当年她与圣人酌酒,花前月下,湖镜缥缈,圣人幽幽的和她说,“筝儿,你就是在关键时刻会心软,不然……当年朕怎么都会让你怀一个孩子的。如今这般,没有孩子。你才能活的更久些,也好,心软之人,亦是有福的。” 所以这会儿,当看着眼前这一片愁云惨雾之况的时候,蕙妃娘娘忽然揪心如割,竟捂着悸动的胸口缓缓的流下了泪。 原来,其实圣人心中是一直顾及着她的,但有的时候,圣人的心很小,小到只装下了已故的先皇后,而有的时候圣人的心又很大,大的必须装下整个大周朝。 儿女私情于这个男人而言其实根本就是多余的,他所谓的那“执子之手”的深情,与其说是埋葬给了先皇后,不如说是埋葬给了他自己。 自古明君皆薄情,唯有薄情定民心。 明宗深宫无后,三妃之势鼎立,说是圣人对先皇后情深意重不愿立后,其实这不过就是圣人想均衡三方势力而想出来的下下之策罢了。 皇宫后院是什么,那就是前殿朝堂上的一个缩影。 毓妃得宠,是因为冯阁老为两朝肱骨重臣,冯家百年书香,当年若非冯老太爷出山替明宗压下各路非议,明宗帝也不可能将那把龙椅坐得如此稳当。可是一个有权的文官,却私下总是和军营武官暗通款曲,圣人明着不说,心中却永远是忌讳着的。 萱妃呢,谁都知道,萱妃娘娘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她的儿子能成为储君,除了李家世世代代都忠于皇权之外,或许,也是明宗对心中挚爱的一份补偿吧。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忽然,蕙妃娘娘感觉有人轻轻的在摇着自己颤抖的肩。 蕙妃一抬头,就看到了裴湘月那张充满了浓浓关切的脸。她这才感觉到了脸颊上的冰凉,下意识用手一擦,竟是满指的湿泪。 “娘娘,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三娘子骨子里本就不是柔弱怕死的性子,如今身陷囫囵,前路未卜,让她如此一味的待在原地等着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援兵,她觉得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出去看看情况为妙。 “你有办法?”一听三娘子这样说,蕙妃眼前一亮,方才因深陷回忆而略见浑浊的双眸此刻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凝光奕奕。 “不知道行不行。”三娘子先是看了看门口的守卫,又看了看内殿的方向,然后强迫自己镇定道,“我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找到太子爷。” “昨日皇上一度昏厥了好几次,萱妃娘娘和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不过她略微早了几步先回的宫,而在我回宫的时候,半路还遇到过太子爷。按理说,太子爷应该没有出宫。” “那么,娘娘可愿意和我一起冒个险?”三娘子忽然大胆的问道。 “三娘子!”她话音刚落,裴湘月就极轻的斥了她一句,“你怎么可以拿娘娘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大嫂,如今毓妃娘娘逼宫,前有武泽将军开道,后有大皇子和九皇子坐镇,但凡和太子爷有一点牵扯干系的人已经全被软禁了起来,包括我们!”三娘子说着冲自己笔画了一下,“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还不冒一下险的话。难道真的要等着侍卫举着刀冲进来吗?” 是,三娘子承认,她很着急想要找到太子爷,因为只有找到了太子爷,保证了太子爷的安危,那陆承廷才不会有什么闪失。 其实她现在比任何人都还要害怕,还要没有底! 为什么? 因为这一世发生的这场宫变已经和上一世她所知道的那场动乱完全不一样了,虽好像人还是这些人,可是明宗帝比上一世早死了一年多,以至于三娘子根本就不敢去猜想现在这场宫变的结果。 会不会……到最后根本不是太子取胜,而是八皇子夺了天下呢? 而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今天在这儿的十几个女子,包括她自己在内,是必死无疑的。 既横竖都是死,三娘子便准备彻底的放手一搏。 “你准备怎么办?”止了裴湘月想再开口劝阻的话,蕙妃从容的问道。 “娘娘是昨儿晚上就被抓来这儿的,今天我们大家也陆陆续续的被困于此,如果太子爷没有被毓妃要挟或困住的话,那不用等别人来救,太子爷肯定就已经先动手了。既然太子爷一直没有动手,就说明太子爷在宫中的人力兵力已经被毓妃控制住了,只要我们能暗中设法递消息出去。又或者救出太子爷,想必宫里这条路或许还能有点盼头。” “万一……太子爷已经……”裴湘月大胆假设。 “不会,玉玺在太子爷手中。”蕙妃冷冷一笑,“太子爷就算再蠢,也不会把玉玺拱手相让的。” “那为何一定要带上娘娘?”裴湘月还是不放心。 “我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三娘子如实道,“眼下宫中一定很乱,到处应该都是毓妃的眼线,可大嫂你看,我已经注意门口那几个侍卫很久了,咱们屋里十几个人,虽全是女流之辈,但防卫也不至于如此松懈吧。” “说明毓妃人手不够?”裴湘月也跟着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三娘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咱们一直在里面,他们甚至都没有进来过,说明他们的心思其实根本不在我们。而且皇上薨逝也是突然,就算毓妃再有筹谋,很多地方应该是有破绽的,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见到了太子爷才好。” “那走吧!”蕙妃说着就起了身,却连连被三娘子按住了。 “娘娘别急,还是让我先去探一探路吧。”三娘子说着就将头上的钗环全部取了下来,然后将头发绾成了一个最简单的宫髻,冲裴湘月和蕙妃微微的点了一下头以后,就猫着腰,沿着墙根,慢慢的进了内厢房。 简单一些的打扮可以避人耳目,万一她真的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混说自己是毓妃娘娘安排的眼线! 第59节 脚下这座冷宫的构造其实和之前三娘子去过的蕙妃的寝宫是大同小异的,只是里面到处都是破旧不堪的摆设,好在眼下正是白天,若是入了夜,三娘子觉得现在这个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桌椅物架,三娘子很快就来到了一扇框棂尽毁的窗子边,窗子略高,可是只要踮起脚就能看到外面杂草重生的园子。 三娘子四下看了看,然后从不远处搬回了一个能踩脚的杌子,径直站了上去。 外面的园子很大,远远的能看到尽头处有两人多高的灰瓦宫墙,三娘子侧耳细细的听了听,院子里除了偶有轻风略过野草的“沙沙”声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按说即便是冷宫,在没有废弃以前也是住着嫔妃贵人的,那么这宫宇应该也不会太小。三娘子想了想,便大了胆子一提气。然后轻巧的就翻出了窗子。 视线所及,皆是半人高的油绿杂草,三娘子往南边轻轻的迈开了步子,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这冷宫的正殿殿门。而除了持刀直身和门神一般杵在两边的侍卫外,不远处的石阶上还坐着三个侍卫,正在那儿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神色略显不耐和浮躁。 三娘子想了想,便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回来,然后往北边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北墙尽头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不过门上有铜锁,锁已经生了锈。 三娘子心中大喜,左右看了看,先是从不远处搬来了一块大小适宜的石块,然后又扯下了自己的衬裙,将长长的绸布仔细的缠在了那生锈的铜锁上。 砸锁的时候,三娘子尽量保持落点的一致性,一下、两下、三下……生锈的锁其实本就经不起什么敲砸,即便是三娘子这种力气不算特别大的女子,也不过就砸了二十来下,那锁就“哐当”一声从布团里掉了出来。落在了草地上。 三娘子满头大汗的喘了两口气,然后飞快的打开了门探出了头。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宫廷甬道,可只要仔细看去,就不难发现那青瓦石砖上附着了一层浅浅的青苔,上面一个脚印都没有。 没人走过,莫非是条死路? 三娘子一点儿都吃不准宫里的地形,她想了想还是悄然无息的收回了身子合上了门,然后又将那把破锁重新挂在了铜环上,随即便原路返回了前厅…… ----------------------------------------------------- 蕙妃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身处的这座冷宫后院连接着的竟是宫中废弃了十多年的恩赐巷。 当她和三娘子两人小心的越门而出后,站在长长的甬巷中,蕙妃娘娘竟忽然就出了神。 “娘娘,还是快些走吧,免得被人发现。”主意虽然是三娘子想的,可却不表示她不害怕。重活一次,三娘子比谁都要更看中自己这条命,她可不希望在宫乱的当口变成了刀下魂,那样多可笑? “应该没事。”谁知蕙妃虽然迈开了步子,可走的却格外的慢,“这恩赐巷是当年进宫的秀女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必走的宫巷,这前面。有一扇小门,出去以后就是御花园了。” “御花园。”三娘子一颗心瞬间又吊了起来,“那太子的东宫在何处呢?” “太子的寝宫离御花园倒不远,可是皇宫偌大,殿宇甚多,谁也不能保证毓妃一定会把太子囚在东宫的。”蕙妃说着,忽然掌心一转,三娘子只觉得眼前一道细光闪过,紧接着,她手中一沉,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就躺在了她的掌心中。 “娘娘……”三娘子吓了一跳。差点失手就要扔了那短匕。 蕙妃却冷静道,“别怕,你是生面孔,生面孔好办事。我这张脸,一出去肯定就会被认出来,但这个宫里头,认识你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万一一会儿被人盘问,你就佯装挟持我,做戏做的足一些,不要胆怯,就说你是奉毓妃之命将我带去东宫问话的。不管他们到底在不在东宫。可东宫里只要有毓妃的人守着,就肯定知道太子或者萱妃娘娘的下落。”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连三娘子都不得不佩服蕙妃娘娘的镇定力。 宫里的女人,其实就算是淡然如蕙妃这般,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都是从刀山油锅里走过来的。 是以三娘子当即就稳稳的握住了手中那把精巧的匕首,然后冲蕙妃点了点头,两人便大了胆子一路往前,直奔东宫。 出了那恩赐巷尽头的门,周围果然陆陆续续就能看到有持刀佩剑的侍卫匆匆来去。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大多对三娘子和蕙妃竟是视而不见的。 三娘子握着匕首,跟着蕙妃尽量挑了隐蔽的小径急急前行,在快到东宫的时候,蕙妃娘娘忽然反手一拉,将她顺势就带进了一片竹林中。 竹叶青青,光影绰绰,一株株已冒了嫩叶的湘妃竹将她们很好的隐在了暗处。 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整齐划一的奔跑声,紧接着,约莫有将近三十几个侍卫齐齐的从三娘子和蕙妃的眼前飞速跑过,直往东宫而奔。 三娘子下意识的就拉住了蕙妃微微有些凉意的手,轻声问。“娘娘,现在我们……” 可三娘子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只听“嗖”的一声巨响,从东宫深处骤然就窜起了一道明黄色的烟雾,直冲云霄,响彻天际。 信号弹! 紧接着,由远及近的打斗声开始缓缓的灌入了两人的耳畔,可是躲在竹林里的两人却谁都没有先挪步子。 三娘子猜,蕙妃此时此刻心中的想法应该和自己是相差无几的。 万一这东宫里有毓妃或者大皇子、九皇子的人呢,万一这信号弹是他们的人发给宫外的武泽将军的呢,万一这是起兵破宫的暗号呢。 三娘子不敢赌。蕙妃同样也不敢。 因为在这种状况下,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旦冲进去,那结局就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再等等!”蕙妃压着声音,冲身后的三娘子摆了摆手,然后便蹲下了身子。 要说两人身处的这一小片竹林其实很妙,这其实本来是从御花园里延伸出来的一处石子小径,因为小径看着有些单调,后来园艺匠人就顺着石子小径载了整整六排湘妃竹,这一路过来,一则可观赏。二则可遮阴,也算是两全其美了,却不曾想,眼下这一片竹子还救了三娘子和蕙妃一命。 等了真的很久,久到三娘子的小腿已经开始隐隐的泛起了酸胀感,忽然,从东宫那里跑来两个人。 人影渐近,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再近些,三娘子便看清楚了,是一个侍卫带着一个神色惊慌的女人急急而来。 “毓妃……”蕙妃娘娘平静的声音就像是在和谁打招呼一样。却惊得三娘子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是,是她没错!”不会儿,蕙妃娘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竟隐了小小的激动。 毓妃从东宫跑出来了,那就说明刚才放那信号弹的人多半是太子爷的人!不然毓妃也不会堪堪的只被一个侍卫带着这般抱头鼠窜。 眼看着两人渐渐的离自己和蕙妃越来越近了,三娘子只来得及听见蕙妃知会她了一声道,“你抓住毓妃,不要让她跑了……” 然后,她手中一轻,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已被蕙妃拿了回去,紧接着,三娘子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是蕙妃拨开了前面的青竹,径直冲了出去。 接下来,三娘子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毫无意识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蕙妃一起冲出去的,她只知道,在毓妃一阵阵尖叫的当下,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把拽住了这个穿着锦衣华服却有些灰头土脸的女子,她挣扎着要跑。三娘子就拽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按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身后,有“赫赫”的打斗声传来,三娘子微微的回了一下头,她没想到,蕙妃竟然是个武架子! 可即便蕙妃有些身手,但光在力气上就输了那侍卫一大截,看着两人已纠缠在了一起,三娘子一颗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见一旁的假山上正好摆着一个石墩宫灯底座,她想都没想就放开了一直在挣扎的毓妃,搬起了那底座就冲蕙妃跑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记闷响,那被三娘子猛的敲了一下后脖颈的侍卫吃了痛就转过了身,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蕙妃娘娘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将尖刃笔直的插进了那侍卫的大腿根部。 一声痛喊,那侍卫便是面目狰狞的一把就拔掉了插在肉骨深处的匕首,可当他正想反手去刺蕙妃的时候,三娘子已经找准了机会,重新举起了手中的石墩,一鼓作气,将石墩冲着那侍卫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好在。砸准了!那侍卫一脸难受的捂着后脑勺,摇晃了几下以后就闷声倒地了。 “毓妃呢!”不等三娘子喘一口气,蕙妃急切的喊声已经炸开在了她的耳畔。 三娘子这才猛的转头看去,视线中,毓妃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御花园的深处了。 三娘子大惊,顾不得有些发疼的小腿和脚踝,迈开步子就冲了上去,而她的手边,还有蕙妃娘娘紧随其后的奔跑声。 解决了一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剩下一个毓妃便显得轻松很多。不过就是花了些力气跑过了整整一个抄手游廊,在尽头处的时候,三娘子一个猛扑,伸手就拉住了毓妃的衣摆,将其紧紧的捏在了掌心中。 “姐……姐……”跑了这一路,这昔日华光异彩的毓妃娘娘早已没了往日的光鲜亮丽,此时此刻的她发髻全散,衣裙带尘,看着蕙妃的目光里充满了讨好和闪躲,“姐姐……我正想去找你呢姐姐,大皇子他们逼宫了……” “你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倒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妹妹怕是忘了吧,昨儿晚上将我从坤鸾殿强行带去寒夜宫的,可是妹妹身边顶红的那个宫女水鸳啊。” 蕙妃笑的有些凄凉,眼中透着惋惜,而握着毓妃手腕的手却是骨节泛白,青筋乍现,似乎连指尖都透出了满满的恨意! ☆、第109章 惊宫变?两败俱伤(上) 为钻石满500加更! “姐姐在说什么,我不懂……”这个时候了,毓妃依然还在狡辩。 “太子呢?”可蕙妃却早已被磨光了耐性,这平日里连花叶上的一只七星瓢虫都不舍杀生的女子,此刻眼中竟有着嗜人的光。 “我不知道!”毓妃害怕的很古怪,整个人都是瑟瑟发抖的。 蕙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忽然和三娘子说道,“把她拉起来。我们一起去东宫。” 一听“东宫”两个字,毓妃摇着头,脸色苍白,挣扎着就要跑,却被三娘子眼明手快的给拉住了手腕。 蕙妃心下一惊,怕若是再心软就又会横生祸端,便一把就拉起了毓妃,强行的将她往东宫的方向带去。 “你放开我,陆筝你放开我!”毓妃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抄手游廊,“来人啊,都瞎了吗,任由她这样对本宫,来人啊!” “本宫?”蕙妃忽然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的看着毓妃道,“皇上都已经薨逝了,妹妹这个本宫。是要……” “是要跟着父皇和母后陪葬的。”忽然,一记冷冷的声音从抄手游廊的前面传了过来,阴郁的,隐恨的,带着格外刺耳的讥讽之笑。 三娘子一怔,转头看去,廊子中,长身玉立着一个面冠如玉的男子,玄衣儒袍,如苍苍松柏,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可是,那张俊逸如谪仙出画的脸上,却有着止也止不住的杀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不过和那男子对视了一眼,蕙妃娘娘就沉静的跪下了身,然后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三娘子吓的连忙跟着跪了下来,虽声音不大,可行礼的动作却还算利索。 “哈哈哈,吾皇……哈哈哈……”谁知毓妃竟忽然一把甩开了蕙妃的钳制。冲着那男子狂妄笑道,“赵铎,你算什么皇上,我告诉你。我的禄儿现在就在赶回来的路上,三万关东精兵,就算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是足够了,就你……呵呵,别忘了,武泽将军早就已经派了人去了你母家,如今,你外祖父外祖母姑姑叔侄全都在老将军手里。如果……” “武泽将军自身难保,更何况,拜娘娘所赐,母后已死,朕……还有什么好怕的?”赵铎笑得寒意直显,说出口的那句话让蕙妃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萱妃娘娘她……”蕙妃抬起了头,看着面前这昔日总是笑意朗朗的少年,心中划过一抹刺痛,“皇上请节哀……” “今天,辛苦姑姑了。”赵铎目光一沉,弯腰就将蕙妃搀扶了起来,“朕并非不救,只是事有轻重,让姑姑深陷囫囵,若是姑姑也……” 三娘子内心波澜万分的看着眼前大统顺继的新帝,有些诧异他怎么也喊蕙妃娘娘“姑姑”。 “生死有命。若本宫今日能以一己之力替皇上平路,那即便是死,也是不辱圣命的。”蕙妃缓缓的低下了头,这才看到了赵铎那双沾满了血迹的手。 那血迹已干。黏附在赵铎那纤纤长指上,竟像是从肌肤中生出的妖蛊之花一样,触目惊心,令人生畏。 “你们少在那里演什么煽情的戏码给本宫看。我告诉你赵铎,你别以为先帝一死,你就能名正言顺的……唔唔!” 三娘子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上了前直接伸手就捂住了毓妃的嘴。 赵铎目光一转,看了她一眼,然后和蕙妃说道,“大势未定,前殿未战。这宫里的事儿要劳烦姑姑代为掌管了。” “陛下请说。”蕙妃垂首。 “东宫已清,如今里面都是朕的人,朕留三十个侍卫任姑姑差遣,劳烦姑姑帮朕清查一下整个后宫。不用杀一儆百,可是有问题的却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铎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才迈开了步子,他却又缓缓的回了头道。“母妃的尸首朕命人安置在她的寝宫之内,内务府那边应该有香木宫棺,劳烦姑姑一会儿帮母妃打点一下。” 蕙妃娘娘如鲠在喉,可千言万语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能苦笑着冲赵铎点了一下头,轻语道,“皇上放心,本宫一定不负所托。” 赵铎放心离去。蕙妃这才转过身静静的看着依旧被三娘子捂着嘴的毓妃,不禁温柔的问了一句,“也不知这样的下场,算不算是让妹妹得偿所愿了?” 毓妃一怔。竟忽然就软了身子不挣扎了。 可三娘子却不敢有任何的松懈,便是二话不说的拽着她,跟着蕙妃速速的往东宫走去。 这宫内的局势变化之快,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似乎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方才三娘子她们还是任人鱼肉的,可此时此刻,大家都安然无恙的被救回了东宫,左右还有几个大胆冷静的宫女伺候着。有了热茶,有了点心,若是累了还有软榻可歇,囫囵大难之后还能赢来这样的局面,一众女眷心中多少便踏实了一些。 可是踏实归踏实,如今这东宫也只是暂时安全,兵戎相见,宫乱仍在。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大家就一定能相安无事。 是以将之前在寒夜宫的所有女眷接回了东宫安抚好以后,蕙妃便带着裴湘月、三娘子、程夫人、魏国公夫人和邢夫人进了书房。 一进屋,蕙妃就正色道,“本宫今日承新帝之令,要肃清内宫,还望各位能鼎力相助。” 第60节 见几人纷纷不约而同的点了头,蕙妃便吩咐道,“湘月。你去查南边的永信宫和中安宫,里面住了两位贵人和一个美人。程夫人,你去查北面的天禄殿,里面住着张贵人。邢夫人,你去看看太医院和延休宫,延休宫里应该还有不少宫女,如果有人,就把她们都带回来。魏国公夫人,你去看看长春宫,里面可能还有毓妃的余党,你和侍卫千万小心行事。” 蕙妃见众人一一应了声,又轻叹道,“我知各位心系前朝,忧心忡忡,可是……几位大人是不可能被毓妃这一个后宫女子所困的,所以他们一定不在后宫。大皇子和九皇子他们如今还在前朝与皇上对峙,援兵已在来的路上,皇上会尽力护着大家平安的!” 大乱当下,前朝动乱后宫激荡,可是不管怎么说,都是男女有别的。 三娘子觉得蕙妃的话很有道理,后宫相较前朝肯定是更太平一些,但是太平之下肯定也有细作阴谋,所以新帝才会把肃清后宫的重任交付给蕙妃。 而她们这一众女子能做的,除了把后宫都清查一遍,找出可疑的人,不要让眼下好不容易被新帝扳回的这一城再失控之外,剩下的依然就是耐心的等待了。 ☆、第110章 惊宫变?两败俱伤(下) 得了令的几位夫人不做耽搁,很快就带着蕙妃给她们安排的侍卫纷纷的出了书房。 而三娘子则静静的跟在了蕙妃的身边,等着蕙妃给她安排任务。 可是过了好久,都不见蕙妃出声,三娘子不禁大了胆子倾身探了头看了一眼,却见蕙妃竟紧闭着双眸,一脸的疲倦。 “娘娘,不如稍作休息再议后事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下这后宫还要靠娘娘撑着呢,您若是累垮了,谁还能来帮太……来帮皇上呢。”眼前的一切变化太快,三娘子差一点就喊错了口。 “你担心老二吗?”虽然闭着眼,可蕙妃的声音却清冽的很。 三娘子一怔,一直隐在心底的惊慌因为蕙妃的一句话而全部翻涌了上来,“担心的。” 在蕙妃面前,三娘子知道自己完全不用假装什么,她不止担心,还很怕死,即便现在她们已经安然的身处东宫了,可在没看到活生生的陆承廷以前,三娘子就觉得心里是没着没落的。 “如果这次老二能平安归来,如果……”蕙妃微睁了眼,静静的看着比她稍微矮小了一点点的三娘子。忽然眼露慈爱道,“你大嫂是个命苦的孩子,裴家终究还是选错了人,将来若是可以,你记得一定要保你大嫂性命无忧!” 三娘子猛的抬头,一颗心狂跳不止。 不知为何,早上的时候,当她问裴湘月世子爷收没收到宫里的口谕时,心中就隐隐的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当时,她却觉得自己脑中冒出的那个想法是说不通的。 如果世子倒戈了,那么原因呢?裴湘月是他的嫡妻,就算他们夫妻间没有感情存在了,却还有两个家族的利益牵扯,世子怎么可能任由裴湘月这样被送进宫当人质? 还有,侯爷一早也是进了宫的,世子可以枉顾夫妻情义,但父子之情难道也能说割就割的?而且,分明早上的时候,蕙妃也说过“世子爷羸弱,毓妃没有将他一个病人放在眼中”这样的话,怎么现在又会突然改了口? 三娘子糊涂了,看着蕙妃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嗡嗡”的飞虫声。 蕙妃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世子也是个好孩子,可终究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拖累了他。即便他能平安避祸留下这条命,可朝堂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陆家,是铁打的侯府流水的主子,只要贪心了,下面有的是人可以顶替了你。” 不是世子?三娘子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那……就是靖安侯本尊了。 “娘娘……您是因为这样才看中二爷的吗?”三娘子忽然问。 蕙妃摇了摇头道,“是太子……是皇上看中二爷的,我不过是一个为了不让靖安侯府倒台而在中间牵线搭桥了一把的弱女子而已。”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承载了太多了宫闱秘辛。 蕙妃说完,迈开了步子,一身染尘皱软的华服却无损她从骨子里透出的端庄优雅,仪静体闲。 三娘子一路跟着蕙妃,两人很快就到了寝宫里。 不远处那张铺着明黄色被褥的架子床上,直直得躺着一个女子,双手合十在腹部,腰间的衣物被血浸染,那姿势,像是被人端端正正摆上床的一样。 三娘子顿时就放轻了脚步,还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目不斜视的只看着自己时不时露在裙摆外的鞋尖。 窗边的罗汉床前。毓妃正惨白着一张脸跪在那儿,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年岁微长的宫女,宫女的一旁还站在一个佩刀的侍卫。 “余姑姑,去把水鸳带进来吧。”蕙妃温柔的吩咐了那宫女一声,然后缓缓的坐在了罗汉床上。 毓妃冷冷一笑,“你想知道什么,本宫告诉你。” “兼听则明。”蕙妃目光如水的低头看着毓妃,耐性的等着。 门口很快有了动静,余姑姑押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宫女走了进来。那宫女一见跪着的毓妃,整个人愣住了,正想挣扎,却听余姑姑出言警告道,“老实点。” “水鸳。”见余姑姑把人带到了自己的跟前,蕙妃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那宫女一番,惋惜道,“你可知道,九皇子是很喜欢你的。” 水鸳恍惚的抬头看着面若瓷玉的蕙妃,不知她这话头是因何而起。 “陆筝,如今你在上,我在下,要杀要剐随便你,你别在那儿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毓妃闻言冷冷一笑,一脸嗤之以鼻的模样,可是目光却一个劲儿往水鸳的身上瞟去。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若是能去伺候九皇子,或许还能熬出头,可是在你主子这里你永远就只是个奴才。”蕙妃淡淡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水鸳来回的看了看,最后视线落在了死死盯着她的毓妃身上。 “娘娘……”水鸳有些不知所措,她跟着毓妃的时候是毓妃恩宠正盛的那几年,人前人后,大家都尊称她一声水鸳姑娘,有的时候,她会恍然生出自己也是半个主子的念头,可是她知道,这也只不过是因为她得了毓妃的喜欢,沾了毓妃的光罢了。 后来,九皇子每次来,都会偷偷的给她好多东西,有金银玉簪,有绢帕鞋袜,慢慢的,她开始心存了幻想,说不定只要自己再乖巧懂事一点,将来毓妃娘娘一个高兴,就会把她赏给了九皇子。 可如今,连这一点念想都变成了奢望。 水鸳缓缓的收回了目光,再抬头,只剩空洞的双眼。 “娘娘想知道什么?”她轻声的问蕙妃。 “萱妃娘娘是怎么死的?”蕙妃不是不信毓妃,而是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个场合,一个人,一场戏,可以定了毓妃的罪。 “奴婢若说了,能得到什么好处?”入宫四载,水鸳没有想到她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和这个吃人的宫殿话别。 “我护你家乡的双亲兄弟此生衣食无忧。”蕙妃道。 可三娘子闻言却是思绪一滞,慌忙的看向了那个跪在蕙妃面前正值芳华的清秀宫女。 蕙妃说护她双亲兄弟,却没有说护她……三娘子缓缓的闭上了眼,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呐喊和啸叫。让她格外的难受。 可是,水鸳却很平静,她说,“昨晚万岁爷薨逝以后,娘娘就让奴婢来和萱妃娘娘说,皇上咳的厉害,说要萱妃娘娘过去看看。萱妃娘娘没生疑心,很快就跟着奴婢去了。东暖阁那里的太医早已经被娘娘的人抓了起来,萱妃娘娘到的时候,就被娘娘下令捆了手脚塞住了嘴,然后被人带回了长春宫。” “你主子是想用萱妃娘娘要挟太子爷么?”蕙妃问。 水鸳摇了摇头,“主子的用意奴婢不清楚。奴婢只是按着娘娘的吩咐,把萱妃娘娘给看好了。” “后来是太子爷来找的人?”蕙妃看了一眼一脸傲然的毓妃,又问。 “是,太子爷带着十几个侍卫要硬闯长春宫,娘娘就挟持了萱妃娘娘出去和太子爷对峙。” “你们主子要玉玺?” 水鸳一愣,看了看蕙妃,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蕙妃笑了,看着毓妃道,“妹妹百密一疏,你以为守着皇上就等于守着皇位了?亏妹妹还说自己是皇上的解语花,连皇上要什么都不知道吗?” 而不等毓妃开口,蕙妃又转向了水鸳肃声道,“后来呢?一次说完!” “后来双方僵持了很久,太子爷一直碍于萱妃娘娘,所以不敢和娘娘兵戎相见,是……是萱妃娘娘自己抽了一旁侍卫的佩剑,举剑切腹的……”水鸳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记忆中,她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暴戾嗜血的太子爷,红了眼,拽着毓妃就往东宫走,说要让毓妃陪葬。 长春宫那里当时就乱了套,萱妃一死,自己主子能牵制住太子爷的唯一一招瞬间就不灵了。太子见人就杀。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长春宫前就尸横遍野,宛若修罗之地了。 蕙妃平静的听完了水鸳的话,良久以后方才点了点头,和余姑姑说道,“姑姑,带这孩子下去吧,问清楚她家住何处,双亲何名,然后再劳你赏这孩子一碗温和些的药。” 这么平静的话,淡淡然的像是在讨论院子里的春色一般,可却随意的拿捏了一抹芳华的去留。 人命,好像成了皇宫深处最最不值钱的东西,成王败寇,才是出路。 水鸳瞪大了眼睛,好像所有的挣扎和反抗都卡在了嗓子眼儿,不过到了最后,她却缓缓的匐下了身,对着蕙妃说道,“谢娘娘成全。” 成全……三娘子心悸的别过了脸。 人之将死,这姑娘竟说这是成全。但蕙妃有错吗?不,蕙妃娘娘并没有错,如果现在萱妃没有死,太子没有占得先机,那此时此刻跪在地上的人应该就是她许孝熙、裴湘月、程夫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得一碗汤药,留个全尸,或许已是毓妃格外的开恩了。 而余妈妈得令,很快就动作柔缓的带着水鸳退了出去。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南边敞开的两扇宫窗照了进来,有风微拂,暗蕴花香。 “娘娘,棺木已抬至外厅。”忽然,门口响起了侍卫响亮的传报声。 蕙妃娘娘点了点头,这才站起了身,走到了毓妃的面前,笑道,“本宫命人准备了两口棺木。” 毓妃人如抖筛,脸上却硬是挂着不愿服输的笑意,让她此时此刻的神情看上去狰狞可叹,“陆筝,你就算赢了又如何,赵铎就算当上了皇帝又如何?你出去问问,有多少人是不服李家的,有多少人是不服他这个留着李家血脉的太子爷的,你们以为只要抗过了大皇子、九皇子和武泽将军就行了吗?我的禄儿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的!” “你自诩聪明,可大难临头却难得的糊涂了。”蕙妃突然生了心意,想让毓妃做个明白鬼。“你以为,当年皇上为何会立萱妃之子为储君?” “谁都知道,萱妃那个贱人不过就是仗着亲姐姐是皇上的心头肉,即便死了,也能操控着皇上心!”毓妃冷冷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牵挂的。 男女之情么?皇上有太多的女人,心里惦记着的,身子爱着的,嘴上牵挂着的,她不过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色衰爱迟的,这两年已经必须要靠着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勉强争到一点点恩宠了。 母子之情么?儿子一心争位。左右不过是把她当成了最强势的靠山,九儿倒是天天在自己眼前端着一片孝心,可再孝顺,他也有他自己的心思,他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毓妃慌乱的想着,眼神渐渐的透出了一丝迷离之色。 “妹妹错了,皇上最在意的,不是先皇后,不是萱妃娘娘,亦不是太子爷,皇上在意的是整个大周江山。九州地域,万里华夏。” 毓妃懵懂的抬起了头,蕙妃的话,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先皇后死的早,死的也正是时候,那时候皇上刚登基不久,大局初定,朝纲不稳,区区一个李家,比不得你们傅家,比不得我们陆家,比不得宣家,甚至连荣家都未必比得上,可是皇上苦尽甘来,却没能和先皇后长相厮守,这是皇上心中永远的痛。所以,萱妃进了宫,皇上让她诞下子嗣,因为李家毫无威胁,所以皇上让萱妃之子成为了太子爷。皇上要保的不是他的美人,而是他的江山。” “哈哈……你说……你……”渐渐的,毓妃笑不出来了,她有心想驳。偏偏蕙妃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 是啊,她儿子的野心昭然若是,母家的势力也是有增无减的,皇上看在眼中,提醒过她,可她却仰仗着皇上对她的宠爱,让这些提醒全成了耳边风。 “你说皇上忌惮我,那你呢,你们靖安侯府呢,你那个侯爷兄长呢?” “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是皇上亲手在喂我喝避子汤的。”蕙妃笑的温婉,如一朵迎风摇曳的菟丝花一般有着纤盈的美态。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句温柔似水的话,却如同一只蛊,直接种在了毓妃的心尖儿上,让她顿时癫狂大笑起来,“哈哈……陆筝啊陆筝……哈哈哈哈……原来,萱妃妹妹是真柔弱,你却是真狠心,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对皇上的心思没有和我萱妃的多,不是皇上不想生,而是你不肯替皇上生,谁知道……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了!” 毓妃说着。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伸出手就要来掐蕙妃的脖子。 好在一旁的侍卫手脚更快,不过眨眼的工夫就钳制住了发狂的毓妃。 她看得到,却偏偏伤不了蕙妃一分一毫,这种感觉就仿佛有千万只猫爪在她的胸口发了狠的抓挠,让毓妃难受万分,不停的挣扎。 蕙妃见状,缓缓的走上了前,冷着脸按下了毓妃那双张牙舞爪的手,很轻的说道,“宫里的女儿总要放弃一些什么,才能得到一些什么。像妹妹这样,又要占了皇上的疼爱,又想让儿子得到万里江山,这么好的事儿,又怎么可能让妹妹唾手可得?” “你……” “九泉之下,妹妹若是见着萱妃,就帮我代为转告她一声,她的儿子已为新帝,若是见着皇上了,就劳烦妹妹和皇上说一声,这偌大的皇宫,以后依然还是赵家的天下……”蕙妃说完,后退了一步。然后冲那侍卫一颔首,吩咐道,“做的干净些,别让她死的太难受。” “是!”侍卫领命,一手捂住了几乎要放生尖叫的毓妃,一手用力一提,便将她整个人如同一个木桩子一般轻巧的带了出去。 一转眼,两条鲜活的人命已经在三娘子的眼前消失殆尽了。而此刻,她的目光正跟着蕙妃缓缓而动,最后落在了萱妃娘娘的尸首上。 “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帝王之亲最无奈,我当时就知道。你也是懂皇上的。”此时此刻蕙妃眼中的笑意是纯粹的,也是有着温度的,“你第一次带着太子爷来我的坤鸾殿,我才发现原来有个孩子是这么有意思的事儿,你见我动了心思,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带太子爷来过我的坤鸾殿。大家都说,三妃之中,毓妃跋扈,萱妃温婉,蕙妃淡漠,可我却知道,你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从来不比毓妃弱半分。” 蕙妃说着,突然就坐在了床榻的脚蹬处,一边帮萱妃整理着皱巴巴的裙摆,一边继续道,“当年我举棋不定的时候,是你让我想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哥哥要倒戈的时候,我就拿着你的话来问过我自己,我到底是想活命,还是想保世族平安。可是我贪心,命我也想要,世族平安我也想要,但是,最后却折了和你的姐妹之情。你且等等我,我晚一点会来陪你说说话的,皇上接下来的路很难,眼前的猛攻,将来的暗敌……只要皇上需要我,我陆筝这条命就是皇上的,这辈子,没了靖安侯府,可皇上还有我陆家的肱骨之势,老二你也是见过的,你也喜欢,老二的性子,他……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三娘子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疼的有些站不住了。 她微微的掀开了裙摆看去,脚踝处竟已经肿胀得如鼓一般了,她一愣,根本想不出这是在那儿扭伤的。 看了看还在和萱妃絮絮叨叨的蕙妃娘娘,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缓的出了屋。径直走到了厅门外面。 廊子下,站着两个尽忠职守目不斜视的侍卫,见三娘子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便拦在了她的面前道,“夫人请留步。” 三娘子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指了指面前能照着太阳的石阶道,“我就坐在这儿晒一下太阳。” 第61节 两个侍卫闻言皆有些愣,面面相觑了一番后,那个拦着她的侍卫方才让开了路。 三娘子也不怕被笑,在两个侍卫深觉怪异的目光中毫不扭捏的就坐在了殿宇的石阶上。 暖春四月,一切都好像透着勃勃生机,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晌午了吧,身下的石阶被太阳烘烤的暖暖的,三娘子摊开掌心,轻轻的触在了略显粗糙的石砖地上。 有温度,有感觉,有念想,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可以呼吸,也懂得难受,可以默然,也懂得害怕,这才是人被困险境的真实感受。 三娘子想,这偌大的皇宫真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遥想上一世和这一世的几年前。她第一次在禅云寺见到蕙妃的时候,这略见年纪的妇人给她的感觉就是优雅翩然,绝尘于世的。 这样的女子,应该是养尊处优不问凡俗的,应该是与花月共舞不问疾苦的,更应该是善果存心不问黄泉的。 可是,为了活着,为了世族,她竟要挑起重担,只为保全一方血脉。 曾经,三娘子以为蕙妃会偏心于陆承廷,只不过是因为陆承廷自己能耐,年少得志,才会让蕙妃娘娘刮目相看从而得到太子爷的重用的。 可是,兜了这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靖安侯府从根本上就已经分了心,变成了对立之势。 可是为什么呢? 迎着令人倦意顿生的暖暖春阳,三娘子不禁犯了疑惑。 靖安侯府家大业大,整个势力在大周朝的皇亲贵胄世族之中都是不容人小觑的,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体面,靖安侯还有什么能争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心中一念,整个人就如同被人在大冬天彻头彻尾的灌了一桶冰水一般,寒彻心扉。 之前,陆承廷虽没有明着点头表示过,但是当她猜他想毁了整个靖安侯府的时候,陆承廷是没有否认的。 可是刚才从蕙妃娘娘和萱妃自言自语的那些话中,三娘子不难听出,蕙妃娘娘会走到今日这样艰难的地步,完全是为了要保全靖安侯府和整个陆家所致。难道,这姑侄俩的意见也是相左的? 还有,蕙妃之前明明确确的和她说过,将来等世子爷过世以后,让她一定要善待裴湘月,这句话里,又隐着怎样的家族之变?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帝君已换,人心未聚,那么等皇宫太平九州皆宁之后,靖安侯府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三娘子只觉得眼前的路已经渐渐的变得模糊不清、令人无从下脚了…… ☆、第111章 惊宫变?幽香如故(上) 这天的夜,似入的格外的早。 在三娘子的记忆中,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如此静谧不躁的看着暮沉日落,星月渐升。 整整大半天的时间,东宫依然安然无恙,这让三娘子多少放心了一些,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便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皇宫虽大,可大不过帝都城大不过九州域,两军胶着,只要一方猛攻而入,那一旦防御被破,皇宫这点地儿,要冲到底最多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事儿。 可如今,东宫还是风平浪静的,看这样子,前面或许并没有开始水火交战。 之前蕙妃请去探查各处的几位夫人也赶在夜色渐浓之前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裴湘月带回了两位贵人和一位美人,三人除受了些惊吓外,其余都是安好的。 不过程夫人当时赶到天禄殿的时候张贵人已不知了去向。殿宇里只剩下了几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宫女,程夫人仔细的一一盘问,这才知道张贵人已趁乱逃了出去,至于有没有成功的逃出皇宫,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邢夫人说,她去的时候,整个太医院已经空了,不过延休宫里倒真的还有很多的宫女,邢夫人按着蕙妃之前的吩咐,将她们一一盘问清楚以后全带回了东宫。 最后一个回来的是魏国公夫人,她说长春宫里也是空的,而且内殿的所有柜子都已经被人翻过了,魏国公夫人检查过,发现一应值钱的物件全都没了,应该是被人趁乱偷走了。 “树倒猢狲散。”蕙妃听完以后便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被带回来的方贵人、刘贵人和胡美人道,“张贵人会逃,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皇上薨逝了,你们膝下皆无子,多半是要被……” “娘娘!”方贵人闻言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着声音道,“臣妾不求和娘娘讨这条命,臣妾只求娘娘能保臣妾家人性命无忧!” “求娘娘成全!”一旁的刘贵人也留着泪跪了下来,面如死缟,声音沙哑。 而胡美人见了,则是一头雾水的跟着效仿而跪,可她心里却有些拿捏不定两个姐姐到底在害怕什么。 毕竟胡美人是三年以前才进的宫,当时只被皇上临幸过一次,这偌大的皇宫对她来说本就是还陌生着,更不要说是大乱骤至的当下之况了。 蕙妃闻言,先是让一旁的余姑姑将三人扶了起来,然后说道,“你们放心,若是新帝能平息大乱,我会劝皇上三思而行,或许会让你们代发修行远住知行寺。” “谢娘娘成全!”两个贵人一听,皆感激涕零的连连磕头,胡美人见状,也跟着一起做起了规矩。 知行寺她是知道的,那是皇家寺院,专门收住宫里犯了事的嫔妃女官,可是……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去那远在南山山坳中的知行寺呢? 胡美人忽然慌了起来。以前她刚进宫的时候就听说过知行寺清苦万分,嫔妃一旦到了那里,几乎都是要脱一层皮的,且下半辈子,伴着她的就只有青灯古佛,笔墨心经了。 慌张间,胡美人抬头的时候,发现蕙妃不知在何时已出了屋子。她见状,连忙拉住了一旁的方贵人轻声问道,“姐姐,为什么我们要去知行寺?这深宫大乱又不是我们……” “你……”方贵人脸颊上还沾着泪。闻言便是恨不能抑的一手拍在了胡美人的肩上气绝道,“你以为张贵人为什么会逃?因为她知道,如果不逃,像我们这种膝下无子的嫔妃,那都是要给皇上陪葬的呀!” 胡美人一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眨眼的工夫,身子就软软的摊了下去。 去知行寺……可比活葬要好太多了! 话说左右安置好了在东宫避难的人之后,蕙妃便吩咐余姑姑去简单的准备了一些素面果腹。 吃了晚膳填了肚子,见大家都精神了不少,蕙妃就找来了个两个侍卫,提出想去前殿看看情况如何的想法。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就说,“娘娘,属下奉皇上之命保全娘娘的安危,万万不可带着娘娘冒险啊。” 一旁的裴湘月闻言,也上前劝阻道,“娘娘,这后宫还需要您坐镇,前殿危险万分,这万一您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回头咱们怎么和皇上交代?” 蕙妃看了裴湘月一眼,正想说话,却听三娘子抢先道,“娘娘,还是我去前面看看吧。” 蕙妃一愣,有些犹豫,裴湘月便在一旁帮腔道,“我和三娘子一块儿去吧,左右有个照应。” 其实,大家此刻心中都是七上八下的,若是要她们就这样坐着干等,总让人觉得有种等死一般的煎熬感。 这皇宫的前殿是一点儿声音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进来过,金碧辉煌的东宫,好像就这么被人为的与世隔绝开了,安全是安全的很了,可这一入夜,待的久了,就让人开始觉得心慌了。 纵使明知是冒险,可总比两眼一抹黑坐以待毙的好。 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思其实都是出奇的像,所以三娘子她们能理解蕙妃,蕙妃自然也能理解她们。 “带两个侍卫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儿。也不至于赤手空拳难敌对手。”蕙妃说着就冲那两个侍卫点头示意了一下。 两个侍卫欣然领命,对他们来说,去或者留都是兵则,而只要蕙妃娘娘不亲自出马,安静的待在东宫,此刻即便让他们赴汤蹈火他们也是在所不辞的。 四人很快就趁夜出了宫,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们连灯笼都没有带,仅靠还算皎洁的月色勉强照路,一路往广明殿走去。 入夜的风很凉,迎着如墨沉寂一般的微寒。三娘子下意识就伸手拢住了衣襟。 走以前,蕙妃特意嘱咐过她和裴湘月,只要发现有任何的不对,就赶紧折回身再想办法。 这一琢磨,三娘子脚下的步子就变的急躁了起来。 什么叫不对劲呢?如果前殿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新帝败了,八皇子率军而至,可援军没有赶到,陆承廷很可能也遭遇了什么不测,朝堂将乱,山雨欲来…… 三娘子不敢想,前殿的答案,不是正就是反,但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其实牵扯的都是上百甚至上千上万条人命,这答案太沉重,重得三娘子觉得她连想一想都是不够资格的。 忽然,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中开始夹杂着迎风而飘的军旗声,“呼啦呼啦”的声音令三娘子神智一怔,下意识就停下了脚步。 视线所及,是连成一片火海似的火把,火光通天。人影绰绰,那站在殿前的一个个挺拔修长的军戎身姿分不清是敌是友,令人望而生畏。 “二位夫人,容属下先去看看情况吧。”不等三娘子重新迈开步子,前面一个侍卫已经折回身了。 “看得出是什么阵营的军旗吗?”裴湘月问。 前面迎风飞展的旗子整齐划一的足有三列,每一列都有十来面,场面还是很壮观的。 那侍卫摇摇头,“那是锭紫银边的军旗,是宫中禁卫所持,只是……光这样看,实在难分敌我。” 裴湘月看了看三娘子,像在征求她的意见。 三娘子顿时也心慌如麻,不由反问道,“你们可知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侍卫伸手指了指军旗飘扬着的一大块空地道,“那是养心殿的前廊。” 养心殿?三娘子也不确定了,看着裴湘月道,“瞧着倒是风平浪静的,也不知道是两边都有耐性在耗着呢还是全部的人都在里面议事。” “那还是去看看吧。”裴湘月咬唇想了想,然后吩咐了其中的一个侍卫道,“若有情况,速速撤回。” “是!”那侍卫冲两人行了个军礼,然后抹黑顺着路就走了过去。 听着那侍卫渐渐消失在风中的脚步声,三娘子一颗心突然就变得七上八下了起来。 她下意识就摸索到了裴湘月的手,然后紧紧的握住,想借此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忽然就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三娘子和裴湘月皆一惊,顺势非常有默契的直接一起转了身就放开了步子跑了起来。 但谁知,月色墨夜中,突然就窜出了十几个灵动的身影,每个人手中都闪着森森的寒光,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三娘子和裴湘月还有另外一个护着她们的侍卫团团的围住了。 “是谁?”黑暗中,有人重重的咳了几声,然后踩着沙沙作响的草坪慢慢的靠近。 裴湘月一愣。本抓着三娘子的手忽然就滑落在了身侧。 这个声音…… “是谁,报上咳咳,咳咳……来……”那声音渐渐近了,就着周围燃得极旺的几支火把,三娘子看到那人的影子渐渐短了下去,身子随之就浮现在了明晃晃的亮处。 那张脸……三娘子瞪大了眼睛,扭头就去看裴湘月。 来的,竟然是陆承安。 “你……” “月娘,咳……咳咳……” 夫妻相见,没有喜极而泣,没有相见恨晚,有的只是惊愕万分。 裴湘月的唇颤抖着,睫羽飞速忽闪着,盈盈的清泪顿时蓄在了眼眶里。 而陆承安那张脸则白的吓人,犀利中带着病态,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昏过去一般。 “你……你怎么……”裴湘月是震惊不已的,此时此刻,陆承安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可他怎么会进了宫,还带着侍卫守在这通往养心殿的要道上? “姑姑还在东宫吗?”每说一句话,陆承安就会咳好几声,再喘好几下,让人看着都觉得格外的辛苦。 裴湘月刚想点头,可目光却一敛,张口问道,“世子爷是八皇子的人吗?” 枕边人,合衣眠,一朝明,意两散。 裴湘月忽然想起,之前三娘子还问过她,世子爷有没有收到过宫里传来的什么口谕。说实话,她当时也是纳闷的,可纳闷之余却也有些心凉和害怕。 如果,真的只是因为陆承安身子羸弱并没有入了毓妃的眼,那也是令人庆幸的,可怕就怕陆承安是有准备的留在家中的,也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宫为质的。 “咳咳,咳咳……月娘,你来。”谁知陆承安竟没有正面回答裴湘月的话,只伸出了手想去牵她。 “你放开我!”谁知裴湘月却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一般,眼露防备和警惕的看着陆承安,一掌就拍掉了他有气无力的手。 “月娘,有些事太复杂,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但陆承安却平静的看着裴湘月,淡淡然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了三娘子道,“二弟也来了,你若想,我派人带你去见他。” 第62节 陆承安说的平静,三娘子听的竟也非常的平静。 那千盼万念的人,那早该出现的人,这会儿真的已经踏足皇宫了吗?三娘子聪明的不动声色。 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和裴湘月先发制人。 之前蕙妃在东宫寝殿中和她说的关于靖安侯府的那番话,裴湘月是不曾听见的,可此时此刻。裴湘月却仿佛认定了自己的夫君早已倒戈在了八皇子的麾下,那三娘子就更没有理由这般轻率的相信他陆承安所说的话了。 “大哥愿意让我见一见二爷?”心有不定,却不表示她心无奢想。 “三娘子!”裴湘月有些诧异的看着三娘子。 “大嫂,或许事情真如大哥所言,是有万般曲折的呢?”三娘子很明白裴湘月脑中的思绪是怎么转的。 眼前的情况其实还是很好说清的,首先很明显,陆承安是带兵埋伏在此地的,为的就是截断此时此刻要去养心殿的人的路。 而如果眼下,是太子,哦不,是新帝一方大获全胜占得先机已平宫乱的话,那陆承安的埋伏就等于是多此一举了,东宫那里也肯定已经有人去通传好消息了,她们之前就不会感觉是在坐以待毙了。 但既新帝没有获胜而眼前又是一片太平的话,那就说明现在双方还在胶着着,商谈着,所以各路进出口的要道才会设了人来盯梢看守。 可是,陆承安身子弱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是陆承廷他们掌控了局面的话,又怎么会让陆承安出手帮衬? 所以,陆承安是敌是友,眼下真的很不好说。 “呵。多谢二弟妹信我。”陆承安笑了笑,一阵轻咳之后嘴角溢出一抹苦涩。 “那就烦请大哥把二爷喊来吧。”三娘子也不傻,眼前是机遇和圈套各一半的机会,她若全身而跳,只怕到时候得不偿失。 可没想到陆承安竟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就吩咐了身边的一个侍卫几句,那侍卫闻言应声就跑开了。 三娘子见状,看了看一旁的裴湘月,然后又大了胆子问陆承安道,“敢问大哥,方才我们这边过去探路的侍卫呢?” 陆承安闻言又冲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快速的后退了两步,然后从黑暗的角落里押出了一个手脚被捆绑、嘴里被塞了布条的侍卫。 三娘子定睛一看,果然就是他,便微微的放了放心,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另一个侍卫先赶回东宫去把目前的情况转告给蕙妃娘娘的时候,前面不远处便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三娘子顿时屏住了呼吸,耳边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整整一天的时间其实并不难捱,更多的时候,她面临着大局骤变的混乱,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细辨自己的心情。 仿佛只有晌午那一会儿,她坐在石阶上漫不经心的晒着太阳的时候。三娘子才真真切切的想了一会儿关于陆承廷的事。 他可安好?是否已经从东林校场平安出来了?又是不是已经率兵赶至皇宫? 无数的问题盘旋在三娘子的脑中,那种彷徨和担心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现在一样! 此时此刻,那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似一盏拨开她眼前迷雾的宫灯,视线所及,是骤亮的光,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破雾而来,轮廓清晰的那一刹那,三娘子耳边回荡着陆承安对裴湘月说的话。 “月娘,这下你总可信我了吧?” 三娘子只感觉裴湘月的呼吸微微一重,可即便如此,周围的气氛中分明还凝着挥之不去的对峙和疑惑。 “大嫂……”陆承廷的那张脸终于显现在了明亮的灯烛中,他喊了一声裴湘月,目光却一直锁在三娘子的身上。 三娘子怔怔得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刻,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人瞬间抽完了,若不是裴湘月还拉着她,估计她这会儿腿软的应该连站都未必站得住了。 “月娘,你来,我和你说两句话。”见几人都只愣愣的站着却没有人先开口,陆承安便打破了周遭的凝固。 这一次,裴湘月没有反驳。缓缓的迈开了步子就跟着陆承安走了。 而感觉到身边一凉,三娘子顷刻间也回了神,便立刻吩咐了一旁另一个侍卫道,“你去和蕙妃娘娘说一声,就说世子爷和二爷都已经在养心殿这儿了,我和世子夫人晚一些就回去。” “是!”侍卫领命而退。 三娘子这才疾步走上了前,伸出手就触上了陆承廷清渣隐显的下颚,问,“东林校场那边出事了吗?” 陆承廷点点头,反手握住了三娘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的摩挲着。“余安赶的快,我们刚刚被围困住,他就来了。”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将那一刻的危险万分全散在了淡淡的笑意中,但三娘子知道,那应该是一场格外惊心动魄的围困。 毓妃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校场的那个机会,若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让陆承廷他们全军覆没的。 三娘子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紧张之下,她开始絮絮叨叨的和陆承廷说了起来…… “幸亏云姗妹妹之前和我说过想带我一起进宫去看看蕙妃娘娘。我才会觉得娘娘忽然要设宴请人这件事透着蹊跷。可大嫂那儿又是收到了宫帖的,我也不敢马虎,这才让余安赶紧先去找你,有个戒备的心总比这什么都不做准备……” 话说了一半,有温热的气息缓缓的封住了她的唇。 三娘子顿时闭上了眼睛,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抖得要命,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就如同寒风中瑟瑟悲鸣的雏鸟一般,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晕厥过去一样。 可陆承廷的吻像一副药,绵柔中带着蛊惑,只是唇角的触碰,就让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周围还有人,眼前是大局未定的剑拔弩张,但三娘子竟不管不顾的伸出手就攀在了陆承廷的脖颈上,她像个逆水的人,紧紧的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浮木。 这一刻,是真的安心,比之前见到太子爷时还要安心,比身处孤立无援的东宫还要安心。 三娘子想,如果眼下这局面真的扭转不过来了,只要能和这个男人死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一时之间,她脑海中闪过很多面孔,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和陆承廷交代。可正当她微松开了唇想唤他的时,他竟一改方才浅浅的温柔,发了狠劲的开始长驱直入。 三娘子慌了,就算不顾养心殿里头的情况,可周围还站着很多的侍卫呢,哪里是可以让他这般肆意妄为的时候? 她挣扎着转过了头,躲开了他的猛烈,大口呼吸后蹙眉看着陆承廷,可只这一眼。三娘子就心酸了。 她从来没有在陆承廷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担忧和害怕糅杂在一起,让这个素来所向披靡顶天立地的男子此刻看上去特别的无助和惊慌。 三娘子一怔,不由放下手改环住了陆承廷精瘦的腰身,然后露出了一个自认还算自然的笑意道,“我没事,娘娘也很好,东宫里还有几位夫人也都平安无事,不过……萱妃娘娘没了,毓妃……” “很快就没事了,皇上已经在和武泽将军对谈了。”陆承廷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八皇子赶到了吗?”三娘子关切的问。 陆承廷摇了摇头,“被我们的人截在了官道上,说起来也是天助,他们抄近道走了徐州山路,可这两天徐州连日下雨,山路泥泞,他们本来能更早一点到的,却在徐州耽搁了半日。” 三娘子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一世还是和上一世一样,新帝登基,天下大定,风云微变,她的夫君,要起势了。 ☆、第112章 惊宫变?幽香如故(下) 在裴湘月的记忆中,陆承安是很少对她笑的。他们夫妻间,有的更多的是一种墨守成规式的相处模式。 其实她很清楚,靖安侯府之所以看上他们裴家,看上自己,更多的还是因为裴一白。 裴一白的妙手回春,确实让陆承安的身子好了很多,新婚那晚,她在他的身下,是能感觉到属于男人的那种张力和冲劲的。可是,床笫之事却不代表夫妻之心,裴湘月很清楚,陆承安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刚才,跟着陆承安往外走的时候,裴湘月下意识的回了一次头。 灯火通明的路上,陆承廷旁若无人的将三娘子紧紧的拥在了怀中,素来冷面的侯府二爷,竟也有那么温柔似水的一面……裴湘月心中悸动,不知为何,在看着眼前那抹同样修长却略显瘦弱的身影后,她竟又生出了那种无比的厌烦之感。 “世子爷想带我去哪里?”裴湘月的步子缓了下来,并非害怕,而是不耐。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咳咳,我们说说话……”陆承安转过头,笑的有些无力。走之前,他屏退了周遭所有的侍卫,此刻,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除了无尽的月色和寒凉的夜风之外,就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了。 其实本来陆承安是想等养心殿的一切结束以后再去找裴湘月的,可谁知,她就这样巧不巧的先撞了上来。好像冥冥之中是有注定的,上天希望他和她在结束以前能敞开心扉,哪怕她不愿听,他也能说上一说。 “来,屋子里还有热茶。”见裴湘月不说话,陆承安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偏房道,“那是平日大臣来递折子的歇脚处,边上就是养心殿,父亲和大皇子还有武泽将军正在里面。” 父亲…… 裴湘月猛的抬起头,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陆承安,却见他已经缓缓的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推门进了屋。 屋里果然略感暖和一些,桌上还有温茶,之前好像有什么人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裴湘月跟进去的时候,陆承安正好取过了两个干净的杯子,倒了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她的面前。 “你说父亲……”裴湘月低头看了一下那杯茶,只感觉自己嗓子紧得犹如被人掐住了整个脖子一般,并非口渴,却难受的要命。 “月娘,为何刚才你看到我都不见得万分放心,可看到二弟却觉得他分外可信呢?”陆承安端起茶喝了一口,喘了几下气,幽幽的不答反问。 裴湘月一愣,忽而笑道,“世子问这话不觉得心虚吗?我当时进宫即为人质,和蕙妃娘娘她们关在了一起,娘娘是支持着谁的这些年天底下但凡有个眼睛的都能看得见,毓妃谋乱,太子爷顺位继承大统,可你却……” “可我却没有和二弟一样,收到宫里传出的假谕,所以你认定我是八皇子一党的同谋?”陆承安接下了她的话。 裴湘月垂了视线,没有回答。 “是,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连毓妃都以为父亲暗中支持了八皇子,所以我这个世子爷也一定是八皇子这边的人。”陆承安冷冷的一笑,“当”的一声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笑意凉凉。“只可惜你们都猜错了。” 裴湘月一愣,抬头看向了陆承安。 “你怎么不想想,若我已经是八皇子的人了,毓妃为何还会特意把你传召进宫作为人质?既我们是夫妻,她都信我已经替她办事了,为何还要再动你的念头让我分心?” “我……”裴湘月的心忽然举棋不定起来,“那父亲……” “宫乱一事,我从头至尾都没有给过父亲肯定的答案,毓妃会把你一同传召进宫,为的从来都不是牵制我、牵制父亲,为的是……” “你们把裴家……把一白如何了?”裴湘月顿时恍然大悟,脑子如被人用锤子重重的砸了一下一般。疼得清醒了七分。 “裴家人没事,裴一白被关了,应该也是性命无忧的。” “应该?”裴湘月笑得人都颤抖了,“陆承安,我裴家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优雅镇定如裴湘月,这次也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揪住了陆承安的衣领,眼中迸射出的是骇人的怒意。 陆承安被她用力一扯,当下就重重的咳了一声,他下意识用手一捂,指缝间竟缓缓的流出了一丝丝的鲜红。 裴湘月定睛一看,无意识的就松开了手,心也跟着漏跳了一下,“你怎么……”夫妻一场皆是缘分,她怎么可能熟视无睹! 可谁知,陆承安竟淡然的反手擦了擦溢出嘴角的鲜血,慢慢的坐下了身子,一边从腰际掏出了干净的帕子,一边漫不经心的擦着手道,“不,月娘,是我欠你的,是靖安侯府欠了你们裴家。” “为什么?”裴湘月忍住了悲恸,咬着牙不让眼中的酸涩化成盈盈清泪,可是她心里是真的难受,为眼前这个男子不值,为自己的姻缘不值,为了…… “天福二十四年的那场水患,你以为折进去的只有武平侯府,裘家,越伯侯府,齐阳王府他们几家而已嘛?”见裴湘月瞪大了眼睛,陆承安笑道,“全帝都,但凡在皇上跟前说的上话的人大多都是有份的,你说,天家能不气吗?可气了又怎么办?要罚,对,肯定要罚,可罚了之后呢?所有的公卿贵胄,难道全部都要翻个底朝天吗?皇上也不傻,他若真的这样做了,岂不是等于自掘坟墓?” “我们裴家就……” “裴家是清流,泰山大人不屑做这样的事。”陆承安看着裴湘月,眼底有浓浓的敬佩之情,“可是月娘,你知道官场所利,有的时候不是说一句我不同流合污就能手不染污的。” 裴湘月沉默了。出身高门大户,她能听懂陆承安话中的无奈。 是啊,结党营私固有人心之欲,可很多时候也是骑虎难下的一条不归路。一个家族,一方利益,在遇到大事的时候,只凭一己之力也是很难去铺开局面的。 百姓都以为贵胄世家有钱有权有人脉,可就拿裴湘月来说,自己娘家也算是家大业大的公卿之府了,但是直到嫁进靖安候府,裴湘月才见识到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处事之道。 银子,对裴家这样的大户来说。够吃穿住行,却不够拓宽仕途。这也是为什么裴一白一直将入宫为官这件事视为虎狼猛兽一般嗤之以鼻的原因。 朝中势力众多,可不管是哪一股,都不会是干干净净的。裴一白就是不希望同流合污,才会直到现在都不肯正经的接下太医院的职位。 “那么多钱,父亲也不是拿不出,可也是伤筋动骨的事儿。这时候毓妃娘娘出面了,几句话,给了皇上一个台阶,就把靖安侯府保下来了。”陆承安轻蔑一笑,“可是保下来又如何,太子爷盯着呢,这么大的一个漏洞,若是等到太子爷上位,连毓妃都是自身难保的,你说,靖安侯府躲得掉么?” 裴湘月跟着也坐下了身,表情沉郁,一脸的苦涩。 “我反对过,可父亲几句话就将我驳了个一干二净。诚然,父亲也是有私心的,这两年,皇上为了固权,把很多原本手握政要的朝臣的权利都分散开去了。父亲原本在内阁还说得上话,可光是最近这五年内,内阁的人就换了两拨,每换一次,父亲的暗权就少一分,这些年,他坐高位已经习惯了,你让他突然去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怎么可能拉的下脸。” “可储君已定多年,父亲凭什么认为八皇子就有资格可以代替太子爷?”裴湘月也嗤笑了起来,“毓妃就算再得宠,萱妃娘娘可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先皇后可是万岁爷心中唯一的挚爱。” 第63节 “谁说不是呢……”陆承安幽幽的拉长了语调,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沿,“可是最后这两年,皇上让毓妃做了太多为所欲为的事儿,大家都以为八皇子这事儿是有希望的。而且……太子爷总是一副温吞水的脾气,骂不驳,激不怒,看着好像是人畜无害的……” “原来父亲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裴湘月淡淡的说了一句,此刻她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是啊,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这次他们都赌输了。” “既你都知道侯府要输了,那为何还要往这火坑里跳?”裴湘月不解,“今日之事,本你可以继续两耳不闻的待在府中的,于我,二弟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月娘,我是将死之人,总也要做些什么才能死得瞑目。”陆承安摇了摇头,叹气道,“其实,我遗憾的是到最后都不能给你留个孩子,若是你有了孩子,以后或许还能活的更有期许一些。” “你……”裴湘月怔怔得看着陆承安,突然有点不知道要怎么来接他的话。 “我今日来。是用自己这条命来换父亲这条命的。” “噌”的一下,裴湘月站了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她身后的椅子。 “陆承安,你凭什么!”裴湘月厉声喊道。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用自己这条命去赎靖安侯犯下的错,就算他是他的亲爹,可这本来就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为什么侯爷之过,要他这个世子爷来承担? 他凭什么?凭什么随随便便就结束了她和他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她知道陆承安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可是夫妻之道,从来和喜欢不喜欢是沾不上边儿的! “将死之人,换来侯府一世太平,这生意,很划算。”陆承安说的平静,顺势还指了指自己道,“月娘,你知道有心而无力的难受吗?你知道空有抱负而无力施展的可悲吗?是,你们都希望我能长命百岁,可是事实上,便是一白,最多也只能帮我再苟延残喘几年罢了。既然如此,何不让我死个痛快?” “是不是因为她?”裴湘月眼中忽然透出了慑人的光,“是不是?” 陆承安一顿,缓缓的摇头,半晌才说道,“与她无关。”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两种心,一个满心不甘,一个一心求死。 压抑了许久,裴湘月终于缓缓的哭出了声,可是连她也不知道,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陆承安流的。 以前,在面对宣岚的时候,裴湘月觉得她有足够的底气去和这个来势汹汹的妯娌互相抗衡,因为只要有陆承安在,她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于公于私,宣岚即便有胆,也却要忌她三分。 可是将来,若陆承安真的走了,那她在靖安侯府还有什么立场去和别人抗衡? 她不是贪图这个位置,她只是替自己不值,花嫁数年,夫君不亲,走到最后,她还要亲手送走枕边人,有那么一瞬间,裴湘月觉得自己这半辈子就等于全白活了。 “你若想好了,我也不拦,趁着你还有一口气,我们和离吧。”裴湘月面无表情的站起了身,羽睫上还沾着清泪,可说出口的话却异常的坚定,“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在死以前诚心替我想一想。当年,是你们靖安侯府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求娶裴家女的,爹爹知道你们的用意。可爹爹说,靖安侯世子仁贤,值得托付终身。” 陆承安一愣,目光开始有些飘忽了。 裴湘月继续冷言道,“但,我托付给你的终身,便就让你这样给糟蹋了一半。如今,你既已经做好了送死的准备,那我剩下的另外一半终身,就请世子爷行行好,全部还给我吧。” “若是和离,你将来……” “世子爷都是将死之人了,哪里还有力气管我的死活呢?”裴湘月性子本就刚烈,面对陆承安的拖泥带水,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当即就打断了他的絮叨,“更何况和离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是死是活也和世子爷没有一点干系了。” 这一刻,裴湘月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大敌当下,两军对峙,她和陆承安竟在养心殿前说着这些夫妻之事。可偏偏,这夫妻之事关乎生死,尤系人生。所以,她不得不逼陆承安即可做出选择。 既他要放手,那就必须放个彻底,拖泥带水的事儿,他左右顾不全,她也压根不屑。 而就在陆承安和裴湘月几乎已经谈崩了的时候,陆承廷却堂而皇之的将三娘子带去了养心殿。 可三娘子走到一半就犹豫了,“二爷,里头在议事,我还是先回东宫去吧。” “云姗也在,你去正好和她做个伴。”谁知陆承廷竟说了一句让三娘子愣了很久的话。 见她不说话,陆承廷才叹气道,“八皇子这一耽搁,大皇子和九皇子的兵力都没用开,就被我和魏国公带来的人给压住了。” “听说魏国公一早也接到了圣旨,让他去东林校场。”这件事三娘子是记得的。 陆承廷点了点头,“国公爷是先到的,当时已经被困住了,索性余安赶的及时,我才有时间回去调动兵马,也一并让国公爷脱困东林。”说到这里,陆承廷不由一笑,“国公爷这几年因为皇上唯宠毓妃的事情已经非常不满了,来的路上和我一分析。知道是毓妃挟天令造反,气得不得了,五十多岁的人,一路提着阔面金刀就冲进了玄武门。倒戈九皇子的其实多半是禁军里的人,当年禁军整编,有一半的人都是国公爷亲手带过的,很多人光看老爷子那个气势就已经不敢再造次了,又哪里还闹的起来。” 三娘子一听干笑道,“我以为……毓妃总是胜券在握的。” “先帝爷死的突然,其实他们也等于是赶鸭子上架的,如果……再等一个月,或许今天皇上也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皇……我是说先帝爷怎么会突然就……”一听陆承廷已经改了口,三娘子就知,此事终于大局已定。 “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亦可能是人为。”陆承廷眼露凝重,“裴一白还在验。” 下毒? 三娘子眨了眨眼,觉得事情好像转变的太快了,她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可陆承廷却轻轻的牵住了她的手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若是以后方便了再和你细聊,云姗现在在偏厅,当时她是跟着余安一起来截我的,后来一路也就跟进了宫。” “对了!”听陆承廷说到陆云姗,三娘子忽然一惊。“大嫂说母亲一早去了禅云寺。” 可陆承廷闻言却只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神色晦暗的点了点头。 三娘子见他竟是这样的表情,思绪一转,不禁轻声问道,“莫非……母亲也知道父亲今日准备和毓妃娘娘放手一搏了?” 三娘子话音刚落,陆承廷便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娘娘说的。” 月色的映衬下,三娘子的脸显得格外的精致如玉,陆承廷发现她的鼻梁挺而秀,小巧的鼻尖有一个完美的弧度。她说话的时候朱唇轻合,嘴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的,越发显出了她的娇媚可爱。 只是再精致的五官也经不起这一天一夜的折腾。三娘子本就嗜睡。今儿这一天别说睡觉了,怕是她的神思也是一直紧绷着不曾放松过的,这样一念,一抹心疼忽然就划过了陆承廷的胸口。 他想到早上的时候,他座下的烈马分明已经踏足了东林校场的林荫道了,可后面却隐隐的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余安单骑冲在前面,陆云姗坐车跟在后面。 当两人简单明了的说明来意后,陆承廷感觉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乍起的肃杀之意。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三娘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心里的一方位置,挥不散抹不去,只想让人仔细的捧在手心中好生呵护着。 偏,他竟如此大意。让她深陷囫囵。在跟着魏国公带着千军骁骑冲回皇宫的时候,陆承廷曾想过,万一三娘子不幸出事,他就算当面和太子爷翻了脸,也一定会让毓妃陪葬的! 想到这里,陆承廷情难自抑的伸过手就将三娘子拉入了怀中。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三娘子娇羞的反抗而是她吃痛的一声闷喊。 “怎么了?”陆承廷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眼见三娘子正紧紧的皱着眉,脸上挂着的是强忍的笑意。 “没什么,刚才没有站……稳……”脚踝处猛窜上来的疼这会儿已变的撕心裂肺起来,可当下形势,分明还容不得陆承廷喘一口气,三娘子便按下了话头。 但陆承廷又岂是这么好糊弄的,当下就顺着三娘子略显怪异的站姿注意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右脚。 下蹲,掀裙,细看。 陆承廷的动作很快,快到三娘子还来不及挣扎,他的怒骂声就已接踵而至,“你是不打算要这只腿了吗,肿成这样还给我又跑又跳的!” 骂声过后,三娘子只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凌空抱了起来,陆承廷就这样横抱着她,旁若无人的穿廊过殿,直接将她带去了陆云姗所在的养心殿的偏厅。 两人进屋的时候,陆云姗正靠在窗边的圆桌旁打盹儿。 听到声响。她猛的睁开了眼,却见是陆承廷抱着三娘子大跨步的走了进来。 “二哥,二嫂!”陆云姗大喜,看着三娘子的时候一双美目里全是微微的晶莹之光。 “找个地方让你二嫂趟一下,她伤了脚。”陆承廷指挥着陆云姗。 陆云姗闻言,连忙将一旁放着迎枕的贵妃椅拉了过来,又帮着已经被陆承廷放在躺椅上的三娘子坐了正,然后才说道,“二哥,裴少医刚才来过了,先帝那儿好像有消息了。” “我先过去,你们休息一下。”陆承廷点点头。然后又对三娘子说道,“姑姑……蕙妃娘娘那儿你别担心,我会派人再送个消息过去的。今天折腾一天了,让女眷们都在东宫好好睡一晚,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议。” 见三娘子点了点头,陆承廷转身便出了门。 屋门被合上的那一刹那,三娘子却立刻抓住了陆云姗的手问道,“皇上……哦不,先帝真的是被毒死的?” 陆云姗比陆承廷爽快多了,闻言便言之凿凿道,“对,裴少医刚才来找二哥的时候我特意问的。他说先帝是中毒而亡的。” “谁下的毒?”三娘子不解。 分明毓妃他们这次谋反摆明了就是仓促而为的,按理说八皇子他们的人是希望先帝活得再久一些的,因为先帝活的越久,对他们筹谋举兵就越有利。 所以这毒肯定不是毓妃下的,那会是谁? “不知道。”陆云姗如实道,“裴少医只查出那是一种叫灰心叶的毒,他说外头很是常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所以一时半刻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下毒。” 三娘子幽幽的喘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今儿这一整天发生的事,似乎只比她轮回重生的经历逊色了一点点而已! ☆、第113章 半生笛?大局初定 话题说到了先帝薨逝上,陆云姗和三娘子不约而同的都沉默了。 半晌,陆云姗才突然说道,“听说,大哥要扛下所有的罪。” 三娘子吃惊的“啊”了一声,忽然想到刚才把裴湘月带走的陆承安,不由紧张道,“那大嫂呢,大嫂她……” 陆云姗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我也只是……二嫂,有时候我很怕。”她说着,忽然就紧紧的抓住了三娘子的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怎么爹爹就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一直以为当年宣姐姐只是因为大哥身子不好,所以才动了让二哥取而代之的念头。可其实,原来宣家和我们陆家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难怪宣姐姐会那样的咄咄逼人,因为她知道……陆家也缺钱……” “这是你二哥和你说的?”三娘子吃惊的问。 陆云姗摇了摇头,“二嫂,我有眼睛,有些时候只是没有资格开口而已。” 三娘子冲她柔柔的一笑,忽然正色道,“可是将来,你在宫中。远比在家中还要危险万分,若到时,你不学会自保,皇上如何能护你一生周全?” 陆云姗闻言,微微的垂了眼帘,脸上透出了些许的悲凉。 是啊,三娘子说的没错,想她刚才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这里发呆的时候,左右也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和太子爷初识是在蕙妃娘娘的坤鸾殿中,那时,她正值豆蔻,他年少如玉,恰是最最美好的时光。 情窦初开的感情是真挚,她看中的从来都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将来可能坐拥的江山,她在意的,就只是赵铎这个人。 她和他,就是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写照。 可是,人是要长大的,他的身上有卸不下的担子,这担子,是一个男子对祖辈的承诺,也是一个君者对天下的承诺,她不能挡住他前进的路,也不能成为他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陆云姗却生怕自己会连累了他。 眼前的姑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陆云姗知道,入宫是一条很难很难的路,那意味着自己必须和无数个女人分享他,和忙不完的政务分享他。 即便他有心守护,即便他允诺荣华,可他这个人,却已经不是当年青梅竹马的赵铎了。 一场宫变,寒夜半度,多少人心,惊浮池中。 陆云姗缓缓的透了一口气,忽然也一并想到了裴湘月。如果,大哥真的就这样扛下了所有的罪,那这个优雅高贵的大嫂从此又该何去何从呢? 就在屋内两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陆云姗一惊,沉着嗓子厉声就问了一句,“谁?” “在下裴一白。”清然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陆云姗神色一喜,连忙走去开门,然后和悦的将裴一白迎进了屋。 第64节 “你这是和侍卫打架了?”一进屋,裴一白就歇下了一身的防备,和三娘子贫起了嘴。 三娘子哈哈的干笑了一声,“我这身板,连您都打不过,还侍卫呢。” “那这腿可折得有点厉害。”裴一白说着竟毫不避讳的一把掀开了三娘子的裙摆。不过只微翻到了小腿肚以上,然后伸手戳了戳她脚踝的肿胀处,笑得不怀好意。 三娘子暗中忍着疼,正想狠狠的瞪他一眼,忽然看到他脸上有明显的伤痕,不禁一愣,“你怎么也受伤了?” “二嫂你还不知道?”陆云姗叹气道,“裴少医是傍晚的时候被二哥他们从景仁宫的地牢里救出来的。” “又是毓妃?”三娘子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些事儿好像已经可以想明白了,“难道毓妃把大嫂也一并困在宫里为质,为的是不让你出手救先帝爷?” 裴一白一边给三娘子上药推拿,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其实要我说,毓妃也实在是高估我的本事了,就先帝爷那中毒的程度,说实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别说是我一个凡夫俗子了。” “真的没办法查到是谁下的毒吗?”一阵清清凉凉的感觉从脚踝处直窜而上,三娘子顿时觉得脚上跟了她大半日的那种肿胀感顷刻间就消了很多。 “灰心草这个东西吧其实真的很常见。”裴一白摇了摇头,“别的用处不说,它可以专门用来灭御花园里的杂草,你说,它常见不常见。” 三娘子不禁“啊”了一声,却仔细分析道,“既是剧毒,那宫里又怎么会让人随意用,肯定还是有据可查的。” 裴一白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有时候看着你很糊涂,可有时候看着你又是真聪明。” “难道不是吗?”三娘子这才瞪了裴一白一眼。 “是这样的,内务府里谁用灰心草都是要画押再领的,而且,光是这一味毒药,就算吃一年,也不过就是让人脾虚体弱肠胃不顺罢了,要人命还是不至于的。” “还有别的毒药?”陆云姗也好奇了。 “对,那是先帝惯用的安息香,香里有一味叫萍风草的香料,和灰心草相融,会生成剧毒。因为先帝只是吸入而非食用,所以这毒性挥发的很慢,慢到我之前诊脉的时候都大意忽视了。” 这分明是有预谋的,而且此人心思缜密,对药理也是略有研究的,竟连裴一白都顺利的骗过了…… 然而相较于偏厅里的轻松氛围,养心殿的正厅里头,此时此刻的气氛却是凝重得令人窒息的。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新帝端坐南首,面前跪着三个人,大皇子面色从容,嘴角含着一抹冷笑,武泽将军则神色震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而陆承安也跪着,抿着嘴,忍着从嗓子眼儿不住往上窜的咳意,脸色苍白,目光如水。 “将军一心偏念,为的也是一桩陈年旧事,然逝者已逝,将军此番举兵之意,却是志在破宫,如今弄得晚节盛名不保,不免令人痛心。”殿宇里有着死一般的沉寂,跪着的三人等了许久。坐在上头的赵铎终于开了口。 “为何那半块虎符……”年迈的武泽将军傲然的抬起头,眼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灼光。 赵铎缓缓得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摊开了手,他的掌心间,有一块通体橙黄的明玉,玉身正是一只猛虎的上首,虎面雕刻精美,栩栩如生,反面刻着“天尊”二字。 “我大周朝初始,元祖持虎符号令禁军暗部,高祖之年,虎符一分为二,上一半刻着‘天尊’。下一半刻着‘帝令’,天尊地令,此乃大周统军,虎符二合,便可号令九州,这东西,将军一定认得。” “大皇子!”武泽将军不禁怒目转头,狠狠的看着一旁的大皇子厉声质问道,“八皇子不是说他在关东寻到了另外半块虎符吗?怎么……” “天福十三年,滇州南宁王得先帝钦赐虎符远赴彝召镇守,从此便驻扎在了彝召。天福二十五年,彝召大乱,楚王奉命带兵出征,远助南宁王镇守边关,谁知一个月以后楚王探子回报,南宁王欲拥兵自重联手北召建立新权,先帝信以为真,暗中下令诛杀南宁王,九族皆灭。可是就在那一年,那半块虎符却不知了去向……” “不,慕容兄精忠为国,一片丹心,当年我们并肩征战沙场,他若真是这般贪图富贵之人,又怎会在彝召这么多年才起兵造反?先帝错信佞臣,枉杀无辜。微臣只是为了要给慕容兄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将军一直以为毓妃是能帮南宁王讨回公道的人吗?可为何现在消失了多年虎符会在朕的手中呢?”赵铎叹了口气,人好像有的时候很容易相信片面之词,越是执念的东西,就越会偏信。 “为何……” “为何……”见年迈的老将军微颤得伸出了手,直指一脸漠然的大皇子,赵铎接过了武泽将军的话,“因为当年谎报军情、让南宁王惨死异乡的谋权人之一,就是大皇兄。” “孽障!”武泽将军闻言,“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瞬间就抵住了大皇子的喉颈。 谁知,大皇子竟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闭着眼道,“成王败寇,任凭处置。” “为什么?”武泽将军目露凶光,满心恨意。没想到他自诩聪明,临老竟被这真正的刽子手给摆了一道。 “将军难道不知道我和八弟是为了什么吗?”大皇子看了一眼新帝坐着的位置,眼底透着浓浓的失意。 转眼之间,大厦倾倒,他筹谋多年,没想到最后还是造化弄人。都说人定胜天,怎么到了他筹谋的时候,这句话竟成了一句狗屁! “将军,朕带你去见一个人。”赵铎说着站起了身,然后微微的冲武泽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又吩咐了一旁的侍卫道,“将大皇子暂关天牢,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请见。” “是!”侍卫领命,将如同偶人一般的大皇子轻轻松松的带了下去。 而新帝则是引着武泽将军进了一间偏室,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只身走了出来。 “将军一定很吃惊吧。”站在一旁的陆承廷看了看依然跪着的陆承安,问了新帝一句。 赵铎笑了笑,“谁都没想到南宁王的儿子……哦不,女儿还活着。”他说着,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陆承安道,“世子爷是真的想扛罪了?” 陆承安抬起头,捂住嘴咳了一下,然后强忍个着嗓子眼儿的腥甜道。“若皇上愿留家父一条命,微臣死不足惜。” “世子爷可知,今儿下午,靖安侯手中的剑都已经指在了朕的这儿。”赵铎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皇上,微臣只希望皇上能网开一面,至于最后是褫夺官爵亦或是贬为庶人,微臣自认无力相左皇上之意,微臣……咳咳咳,微臣只是不忍见着家族百年基业毁于父亲的一时糊涂之中。陆家没了靖安侯,却还有姑姑和舍弟,只要假以时日,他们二位一定会给皇上一个崭新的……咳,崭新的靖安侯府的。”陆承安说着,冲着赵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靖安侯……”赵铎似漫不经心的看着陆承安道,“朕还从未想过要让你二弟承袭靖安侯的位置啊。” “皇上!”陆承安猛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赵铎,又看了看陆承廷,冷笑道,“陆承廷,之前你不是这样和我交涉的。” “诶……罢了,这儿留给你们兄弟俩私谈,朕去和这会儿还是真正的靖安侯陆大人聊一聊。”他说着,便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陆承廷僵硬的肩,然后毫不留恋的踱步出了正殿。 “陆承廷!”听着新帝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陆承安站了起来,嘴角抽搐道,“我知,陆家欠你,欠你年幼之亲,欠你年少之志,欠你年长之助,我知,论谋略,论才智,你都不比我差,当年若没有祖父的一心疼爱,或许今天你就真的被父亲母亲给忽略了。可是蛟龙之猛,猛在其筋骨之硬。你若是块金子,怎么都会发光,我今日拿这条贱命,和你换侯府这一世的太平,你若不点头,我即便是吊着这口气,即便是不顾了父亲之命,也一定会把这位置口传给你的,毕竟,今日夺宫之事,和我可真没有半点干系。” “你就不怕我借机弄垮了侯府?”陆承廷也跟着淡然一笑,满眼的不屑。 “你不会!”谁知陆承安竟斩钉截铁道,“当年,宣氏刻意刁难你大嫂,你暗中出手,帮你大嫂一排众意,别人不知,我知道。宣家三番两次的想让昱哥儿承了我的位置,你为此连夜改了宣氏牌位上的字,为的就是让宋姨娘死心,让宣家死心,你这心念我也知。这么多年了,你若真的对侯府无情,便不会对姑姑这般信任有加,也不会对云姗这般疼爱有加,说到底。你明白侯府会给你带来的好处,可是你却不苟同父亲和我的处事之道。如今天下大变,你终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这机会前,无人阻拦,你却告诉我你不稀罕了不想要了,你觉得我信吗?” 见陆承廷抿嘴不语,陆承安咳了几下后又继续道,“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我清楚,你有野心,有冲劲,所以当年看到姑姑和父亲意见相左的时候。你一无反顾的就选择了姑姑,选择了太子,别人只道你是无奈之举,但我明白,这本就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二弟,你心思缜密,想的从来都比别人多,你别告诉我,这世子之位,你一日都不曾盼过。” 谁知陆承廷竟摇了摇头道,“这世子的位置我还真的没有想要过,我要的,是靖安侯的位置。” “哈哈哈……”陆承安忽然狂笑出了声,可大笑过后,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都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野心家,哈哈哈……” “大哥,府之栋梁,唯正则刚。可你告诉我,父亲如今把好端端的一个侯府折腾成什么样子了?”陆承廷不顾陆承安的狂笑,恍惚遥记道,“我当年被送回建德的时候,祖父待我极为严苛,寒冬腊月,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祖父就会喊我起床,五里山路,五里田间,祖父说,强身健体才是立业之本。后来再大一些,祖父替我请先生,教我开拳脚,又告诉我,大业之前,人必藏拙,拙者,智也。智者,赢也。我真的以为,等我回到帝都,回到侯府以后,看到的应该也是一派兴兴向荣之景,家业兴旺之貌的,可谁知……”陆承廷眼里突然透出了浓浓的失望,“根基已腐,梁柱已空,祖父对父亲都是失望的。” “我……” “当年祖父病危,我千里赶回,祖父已是弥留,却仍不肯和父亲多说一句话。唯独我,他老人家和我说,侯府百年基业,却不能毁在了铜臭上。”见陆承安要开口,陆承廷却毅然而然的打断了他。 人心有贪,只要起念,就很难压下,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懂,可是要真的克制住,却很难。 “祖父最疼的,果然还是你。”听到这里,陆承安默然的垂了肩,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起了气。 “大哥,祖父也疼你,因为疼你,所以才觉得世子之位,其实等于是拖累了你。”这话,陆承廷以前是不屑说的,可如今,兄弟二人赤诚相见,他竟说的格外由衷,“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是难以两全的。你这身子,若是不为俗世拖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或许真的是能长命百岁的……” 人之将死,亲情不舍,此乃常情。 “我这辈子,是没有命缘的,你可知道,你大嫂想和我和离?” 陆承安话音刚落,陆承廷就吃了一惊,“大嫂她为何……” “和离也好。”可陆承安却打断了陆承廷的追问,“裴家清流,皇上登基以后,虽虎符在手,合二为一,可以号令暗部运筹帷幄。但说到底,这大周的根基还是飘摇了。以堵做疏,效果总是不显著的,贪官污吏就和水患一般,越扣的紧,权臣反抗的就越厉害。你让一众过惯了骄奢淫逸的人突然吃起清粥小菜来,一两天还好,一两个月,一两年,你试试看,明着不反,暗中也会生出旁念的。这也就是为何明明八皇子嚣张跋扈,毓妃骄纵蛮横,可他们手底下却依然会有这么权臣跟着的原因。” 论谋道,陆承安是远不输陆承廷的。 只是陆承廷没想到,陆承安竟会同意裴湘月和离之意,“若是和离,大嫂以后这日子只怕是要清苦万分了。” “总比冠着我这夫姓要好。”陆承安竟爽朗的一笑,“原我还在惋惜,左右到底没有给她留一个孩子,可如今她既生出了念头想和离,这没个孩子,总也走的干净些。不过将来若是裴家有任何困难,只要月娘开口,你必定要竭力帮到底!” 陆承廷轻轻的点了点头,其实这话不用陆承安吩咐,他也知道,不管是天家还是陆家,都欠了裴家很多。 “还有,你答应要帮我照顾好清清的。”陆承安轻轻的一咳嗽,顿时拉回了陆承廷的注意力。 “大哥……”陆承廷有心想辩,“你若真的为了她好,没有什么是比帮她择一户良籍更好的选择了。” “她早已经是我的人了,若能有良籍可选,我又何尝不希望她能风风光光的嫁过去?”陆承安沉重的摇了摇头,“二弟,这是我欠清清的,这次她父亲的事,我也没有帮着护个周全。老师一心以为子随父心,就这么一无反顾的跟着九皇子上书请奏想要让八皇子重回帝都,偏偏就踩到了先帝爷的逆鳞,先帝一纸降罪,把老师发配西川,蜀地难耐,他老人家四十多岁了,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山清水秀的宁川县,这一去,就无命而归了。如今,老人家的尸骨都还在西川城内,你说……我欠清清的,又何止是许诺她一个安然惬意的将来这么简单?” “可大哥。人心只有一颗,你这边既已欠了林姑娘,那边就应该给大嫂一个交代的。”就感情这件事上,陆承廷是不赞同陆承安的处世之道的。 “别告诉月娘。”陆承安一如既往的摇了摇头,“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总比说出来伤了两个人的心要好。反正我都是将死之人了,咽气以前,我会和你大嫂回宗族祠堂和离的,和离以后,她从此就和我陆家没有半点干系了。要欠,就让我欠了清清一人吧,月娘离了我,还有裴家,清清离了我,却什么都没了……” 一句话,见真心。 有些人,即便同床同枕,也不过就是人情一段,分了散了,至此两不相干,徒留一句欠了,应还。而有些人,即便天涯相隔,也依然是眷恋不移的,分了散了,至此生离死别,也定会安顿好她的前路,唯念挚爱,永生不惜。 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差别。 ☆、第114章 半生笛?门宅肃清 天福三十一年四月十六日,明宗赵璟驾崩朝阳阁,太子赵铎继位,奉上尊号“宪宗”,改年号为“永新”,同年即永新元年。 四月二十三日,先帝头七,丧仪之序有条不紊的开始进行,宫中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和七品以上官宦人家一年不得宴饮作乐,一年不得婚嫁,百姓半年停缀,凡诰命等皆随朝按班守制。 四月二十五日,朝中拟定了先帝谥号为“忠”,同日,新帝封典,追封生母萱妃为仁贤皇太后,册封先蕙妃为仁孝蕙太妃,其余先帝一众后宫嫔妃皆送往知行寺带发修行,为帝超灵,祈愿大周。 遂,帝都悲鸣。举国哀伤。 当然,这一路的排场其实都是天家因为君位更迭而做给世人看的场面戏,而实际上,太平之下,刀枪剑雨还在继续。 在宫乱的第三天,陆承廷和好不容易看清了真相的武泽将军就联手出兵,围剿了被禁军暗部堵在了南郊的八皇子亲率的五千精兵。 说起来八皇子自以为已成功的得到了武泽将军的信任,所以此番杀回帝都,他只从关东带回了一半都不到的兵力,结果就彻底的成了瓮中之鳖。 这场正面交锋几乎毫无悬念,当陆承廷在老将军的掩护下带着几十个死侍冲进营帐的时候,八皇子的铠甲才刚穿了一半。 出发以前,赵铎下令杀无赦,陆承廷便没做犹豫,手起剑落,锐器穿膛,一举夺走了惊恐万分的八皇子的最后一下心跳。 而就在陆承廷和武泽将军出发的同时,皇上则派人将宫内女眷全都安然无恙的送回了府,这其中,自然有三娘子、裴湘月和陆云姗。 三人回到侯府已是黄昏,在垂花门前分手以后,陆云姗和三娘子都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可裴湘月却面色凝重的去了霁月斋。 霁月斋的正屋里烟雾缭绕,裴湘月刚一进门,就被那佛香熏染得连连呛了好几下。 “世子夫人。”袁妈妈站在门口,一见裴湘月就赶紧将她迎了进去,“您刚到前院的时候老夫人就收到了信儿,一直等着您呢。” 裴湘月点点头,脚下的步子就快了很多。 屋里,老夫人跪在一座小小的神龛前,正一手执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闭着眼,口中振振有词。 裴湘月见状也不出声,只静静的在一旁候着。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念经的声音便渐渐的轻了下去,裴湘月低头一看,见老夫人已经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母亲。”裴湘月连忙上前将老太太仔细的搀了起来,两人一并坐上了罗汉床,她方才眼露担忧道,“您这两日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眼底淤青都重了。” “你们都在宫里,我怎么可能睡得好……”素来打扮精致配妆得体的老夫人今日只穿了一件最最寻常的藕色双面褙子,盘髻上简单的用了一只桃木素簪固定。其余竟连一样见色儿的首饰都没有,连手腕上惯戴的那两只赤金红宝石掐丝镂空龙凤双镯都被她取了下来。 “我……”裴湘月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一张嘴却全部卡在了嗓子眼儿。 “你父亲如何?”老夫人见了,目光一敛,先声夺人。 “父亲如今被关在了刑部大牢,不过二弟说,只要先帝丧仪一结束,他就会命人放了父亲的。” “那你男人呢?”老夫人气大媳妇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却成了算盘珠子,非得拨一下才会动起来。 “世子爷正在牢里陪着父亲……” 第65节 “糊涂东西!”谁知裴湘月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就重重的拍了一下炕桌,一脸的阴郁,“只有回来了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这件事才有解决的办法,他这个身子,留在宫里不是……” “母亲,世子爷已经准备替父亲扛下所有的罪了。”裴湘月看着眼露不满的靖安侯夫人,心中涌上阵阵酸涩。 有些事,越是瞒到后面就越没办法转圜过来,更何况侯府这变天的当下,还有她自己要和陆承安和离的事儿插在中间,裴湘月觉得若是现在不说,等事到临头了,老夫人只怕更不能接受。 “你说什么?”果然,老夫人厉声一吼,眼睛直勾勾就盯住了裴湘月,“你说安哥儿想做什么?” “母亲。”裴湘月苦笑着就跪下了身,“父亲此番谋反是新帝亲眼所见的,如果世子爷不出面,这件事就不是降罪于父亲这么简单了。父亲是什么身份,堂堂的靖安侯爷!大周有制,亲王之下公、伯、侯三等齐列,权利之大,政职之重确实令人羡艳,可若是犯了弑君之罪,那也是要株连九族的。” 老夫人怔怔的看着裴湘月,脑子有那么一刻恍出的是一片迷红了眼的血海。 本就是公卿之家出身的她又怎会不知道裴湘月这话说的是毫无偏颇的。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在从禅云寺回来的第二天就把这供奉了二十多年的佛龛认认真真的从小室内请到正室来。若非如此,她这两天又为何要虔诚茹素,祈求菩萨能听到她的请愿,让靖安侯府能度过这次劫难。 可是,菩萨这次好像不灵了。 “就因为株连九族,所以你们就把世子爷推了出去?这是谁的主意?是侯爷的,还是那个孽障的?”老夫人这样一想,心里又隐隐生出了不甘。 放眼皇城,蠢蠢欲动的府宅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老侯爷的头上还戴着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呢,今儿就算犯了错,可摘了帽子也能折罪,又怎么可能被诛了九族! 孽障? 裴湘月愣了愣,想了想才弄明白老太太说的应该是陆承廷,不由摇头道,“母亲,这是世子爷自己的主意,而且世子爷已经同意要和媳妇和离了。” “啪”的一声,老夫人手势极快。一个巴掌就抽在了裴湘月的脸颊上,打得她瞬间就捂着半边脸垂下了头。 “枉你一进门我就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着你,可如今侯府出事了,你却只想着把自己给摘干净了?没想到你竟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子。”老夫人心寒的看着裴湘月,眼里透着化不开的悲凉和害怕。 而裴湘月则轻笑在了心底,抬头后倒依然耐着性子解释着,“母亲,我若贪生怕死,世子爷也不会提出要和我和离了。夫妻一场,世子爷自知欠了裴家不少,这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 “什么意思?”老夫人眯起了眼。屏住了呼吸。 “父亲削爵罢黜,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被贬为平庶的,世子爷顶罪入狱,弑君谋反,母亲若是能在狱中见上他一面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母亲要知道,毓妃娘娘是被下令一刀毙命的,九皇子被伏,大皇子已被皇上下令鸩酒赐死,二弟和武泽将军如今已联手出城去围剿八皇子了。这一切只是一个开端,新帝继位,巩固朝政,素来都是要踩着无数人头才能坐实在坐安稳的,世子爷正是念着与我这几年的夫妻情分,才愿意和我和离的。我裴家几代忠良皆为清流,如今靖安侯府从上而下都是自身难保了,世子爷若还要再拖上一个我,裴家也不会点头的。” “哈哈,好一个裴家不会点头。”老夫人笑的寒意森森,“那你以为我这个做婆婆的就会点头吗?” “母亲点不点头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不出几日,这靖安侯府就会变成二弟当家做主了……”裴湘月说着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离宫以前蕙妃特意交代她的几句话。 蕙妃说。回去以后,将这两日宫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靖安侯夫人,事无巨细,不必隐瞒。 蕙妃还说,侯府易主之前,她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抽身断了和侯府的瓜葛,一旦错过,从此荣华依旧,可日子却不会再见波澜了。 蕙妃最后还说,身为女子,最不幸的便是孤身守寡,指不沾权,即便是克己克欲克到了极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换来一座贞节牌坊而已。 想到这里,裴湘月的心就微微的抽了一下,大难临头,人固有私心,她已经被陆承安耽搁了几年芳华岁月,若以后让她和个肉身菩萨一般守着陆家的一栋小院孤苦无依的过完这一生的话,裴湘月知道,自己是不甘的! 倘若她和陆承安本是鹣鲽情深至死不渝的同命鸳鸯,那念着往日的美好和悦,或许她还能有个寄托,可偏偏即便眼下想起,裴湘月也只能记得陆承安对她说的不冷不热的那一句“是我欠了你,欠了你们裴家”,这样的感情,让她如何独自一人坚守一生? 而桃花坞内,三娘子一进屋就让单妈妈把两个姨娘喊了过来。 宫里出了事大家是有所预感的,可两个姨娘久居深宅,对外头的事儿大多知道的都是一知半解的,三娘子想,与其让她们两个瞎猜。不如先和她们说个清楚。 但当三娘子把宫里这两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两人后,两人听得脸色果然都发了白。 “只知肯定是出了事儿,没想到……”秋姨娘声音不大,还带着颤音,手一直紧紧的捂住领口。 “宫里还没报丧,大家都只是猜,不过好像昨儿老夫人回来以后就把小室里的神龛给请了出来,左右也没避讳人,下人进进出出都瞧见了,我就想是不是要出大事儿了。”顾姨娘也连忙附和着。 三娘子看了她们一眼,宽慰道,“宫里的情况已经控制住了,新帝也继了位,不用几天,宫里就会有消息的。”不过说着说着她神色又严肃了起来,“我之所以把这事儿告诉你们,是希望你们不要胡乱瞎猜,眼下只是动乱被镇,但离天家太平还早着呢,若是让我知道回头从咱们桃花坞传出了什么闲言碎语的,我旁的人不问,只会专挑了你们俩查事。” “是!”两个姨娘自然也知道其中的轻重,连忙一起应声行了礼。 三娘子见了,自然放心了一些,随即又细细的吩咐了两人这几天要注意的事,便遣了她们出去。 回去的路上,顾姨娘就一直在琢磨三娘子的话,回到了闻雨轩,和秋姨娘分头进了屋以后,顾姨娘就拉起了银秀说起了话。 “世子爷被关了?”银秀一听自然也是吓了一跳,可她又不敢大声喧哗,当下便捂着嘴瞪着眼睛看着顾姨娘,那表情着实有些滑稽。 顾姨娘皱着眉。一把就拍掉了银秀捂嘴的手,小声道,“别咋咋呼呼的,先喘口气。” 银秀闻言,还真乖乖的就深喘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您说这一次世子爷是不是……” 看着银秀眼底透出的闪烁之光,顾姨娘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轻轻的点了点头道,“即便不死,多半也要褫去了爵位的,夫人刚才那些话明显就是点到为止了,可这大概的意思我还是猜的出的,无非就是世子爷造反了,可却被咱们二爷快了一步。” “那这世子之位……”银秀飞快的眨了眨眼,话只说了一半。 顾姨娘轻蔑一笑,整个人一仰,懒懒的就靠在了背后软绵绵的迎枕上,然后颇有感触道,“秀儿,你说人是不是应该信命?菩萨什么都是骗人的。” “姨娘!”银秀蹙眉,轻轻的拍了一下顾姨娘的手臂。免的她再说出什么荒唐不堪的话来。 “难道不是?”顾姨娘眯着眼看了她一下,爽快道,“这两天,霁月斋就和走了水似的,成天火烧火烧的,丫鬟婆子进去回了话递个东西,没有不被熏呛了出来的,我就奇怪了,老夫人是信佛,可多少年了,都没遇着她把神龛请到外头来的。原来,是家里要变天了。” “如今侯爷和世子爷都没回来呢,老夫人肯定是要担心的。”银秀随之感叹了一句。 可顾姨娘却轻笑了起来,“是啊,她应该是天天在和菩萨说,让菩萨一定想法子把丈夫和儿子都活着送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瞧着这事儿肯定难,这摆明了陆家从窝里就已经开始斗了,若是世子爷他们赢了,回不来的就是咱们二爷,若是咱们二爷赢了,回不来的就该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咯。” “咱们二爷不会……”银秀闻言又紧张了,连连看向了顾姨娘。 谁知顾姨娘却确之凿凿的摇了摇头道,“咱们二爷福大命大,这次一定能逢凶化吉的。所以我才说这世上的事儿信菩萨真的没用,你瞧,之前先夫人在的时候,成天也是吃斋念佛的想着让二爷上位的,结果,二爷打从心里就没稀罕过世子爷的位置。这下好了,轮到她许氏进门,不用争不用抢,家里起了内讧,天家起了内讧,这世子爷的位置,很快就要拱手送给咱们二爷了,你说,这个许氏的命是不是真的很好?” 而话说,送走了两个姨娘以后,三娘子便急急忙忙的去了净房,在简单得任由子衿和子佩帮她略作梳洗一番后,三娘子连头都没来得及烘干就爬上了床。 “夫人……”子佩见状连连想去拦。可一旁的单妈妈却眼明手快的将她拦住了。 “拿块大一点的干帕子把夫人的头发先裹起来,然后再慢慢的烘,不要吵着夫人,宫里这两天不是人待的,夫人肯定累坏了。”单妈妈也是心疼三娘子,眼底透出的全是担忧。 子佩自然也是心疼得紧,连忙点了点头,转身就按着单妈妈指点的法子去做了。 但本来,侯府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儿应该就这么过去了。 等陆承廷擒获了八皇子凯旋而归,等新帝加袍登基。等宫里复朝降罪,那靖安侯府便能用陆承安这条命换一个平安无事了。 可谁知,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宫中有人来报,老侯爷在大狱饮剑自刎了。 消息一到侯府,老夫人就晕了过去,整个霁月斋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裴湘月一人没办法分身而处,便着急让人去唤来了三娘子。 “父亲……”三娘子自然格外震惊,她没想到,在所有人都把前路铺好了以后,这头一个跳出来打乱阵脚的人却是靖安侯自己。 但当三娘子静下心来以后,又觉得老侯爷这做法,其实是人之常情。 试问人到晚年,本应该是子孙满堂膝下承欢的天伦时光,可偏偏老侯爷一朝踏偏,步步皆错,以致如今身陷牢狱。而且,若只是晚节不保褫夺爵位那倒也罢了,可眼下老人家连这条命都是要用亲儿子的命去换的。 即便儿子已是馋喘气短即将不久与世了,即便儿子一心为孝为救尊父,可三娘子觉得。这事儿若换成是自己,她兴许也会和老侯爷一样,即便是自己死,也不会让儿子来承担自己所有的错。 为人父母,最终肯定是虎毒不食子的,更何况如今出面的是二老从小疼在心尖儿上的羸弱长子陆承安。 这么多年了,侯府出钱出力仔细的吊着陆承安的这口气,老侯爷是断然不会允许儿子的这口气最终竟是为了自己而断的。 三娘子忽然很怅然,她发现这靖安侯府的男人似乎都有着自以为是的通病。 陆承安是这样,他自以为只要自己出言顶罪了,父亲就能安然回府坐享天伦晚年了。 陆承廷是这样。他自以为只要和陆承安谈妥了一切,那整个侯府就能重新回到之前井然有序的模样了。 可是人是活物,活物就是不可能永远受人指使被人控制,面对大变,靖安侯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似乎真的没有人去认真听一听。 陆承安忙着和新帝和亲弟弟周旋,而陆承廷则忙着围剿逆贼叛党,大家都忽略了,忽略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长者的傲气和不甘,也忽略了一个为人父亲的私心和不舍。 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的,问责了五、六个当时在天牢中值守的侍卫,可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靖安侯是用暗藏在靴筒中的小匕首自刎的,这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的,也分明就是一个逆臣反贼的觉悟,既踏上了这条路,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抛开名利不畏生死的准备。 “父亲说什么了吗?”陆承廷从南郊赶回来的时候,靖安侯已经咽了气,短匕过喉,锋不见血,只在脖颈处留下了一条隐隐的红色细痕,远远看去,像是被什么绳物重重勒了好久一般,一点也不像是刀器所伤。 陆承安跪在父亲的尸首边,一身囚服,满目颓废,只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前两日,皇上和父亲谈过一次,可父亲什么都不愿多说,只恳请皇上能放过侯府,好让他下去的时候能有脸见一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皇上不会逼迫父亲的。之前我们都已经和皇上谈妥了。”看着跪在地上不住咳嗽的陆承安,陆承廷生怕他也会跟着生出什么歪念来。 “咳,我知道……呵……”陆承安冷冷一笑,伸手就用素席遮住了老侯爷那张已由灰转白的脸,然后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下令让我回府准备父亲的葬仪,我已与皇上说好了,等父亲三七一过,我就禅位于你,我便……出去寻个地方,和清清过两日安逸的生活吧……” “大哥……”陆承廷一怔。陆承安这是已经准备彻底做甩手掌柜了? “侯府交给你,我很放心,父亲也应该是很放心的。”谁知陆承安却难得坚定道,“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以一己之命,换阖府安宁,可是我自问没有体力和心念能让侯府再次扬眉吐气了,江山本非我愿,我早已就命不久矣,圆一场梦,你让我不问世俗,安安心心的走,便也不枉你这些年尊喊我一声大哥了。” “大哥,事到临头,你竟把事情想的这样简单?”谁知陆承廷也跟着笑道,“父亲一死,你现在要想的是如何过了母亲这一关,而不是如何来说服我!” 事实上,正如陆承廷所言,当天下午,当陆家兄弟把靖安侯的尸首带回侯府的时候,在门口迎接二人的老夫人一见陆承安,便是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 这么多年了,对这个长子,老夫人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可现在一上来就是一记用力的括掌,谁都能想到,老太太现在定是盈了满心的不甘和愤慨的。 ☆、第115章 半生笛?母子隔心 为钻石过600加更! 一间祠堂灯数盏,尸骨未寒,天人两隔。 列祖在上子嗣多,生死相间,恩怨倾显。 归兮,来兮,人间数载,几多愁。灰飞灭。 尊者,皆空,灵堂木棺,生不来,死不去。 靖安侯的尸骨前,陆承安跪着,陆承廷跪着,老夫人直立一旁,身边,还站着裴湘月和三娘子。 “你再说一遍,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老夫人声音凛冽,如腊月寒冬中吹来的一阵劲风,搅得三娘子一颗心蹭蹭的直跳。 “儿子……咳,咳咳,择日便会和裴氏和离,禅位二弟……” “那年你刚满三岁。你爹就开堂传位,把世子之担交到了你的手中,为的就是让你在为难之际扛起重责,而不是让你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的!”老夫人重重的拍着手边的案桌,桌上的香鼎随之“蹬蹬”的蹦跶了好几下。 “母亲,要扛重担,就必须和父亲一样,有着强劲的体魄,有着不畏的大义,更有着……咳咳……有着一颗谋权的心,可儿子什么都……” “啪”的一声,又一记括掌落下,这,已经是今日老夫人打陆承安的第二个巴掌了。 裴湘月看在眼中,不免也有些心疼,却终究只能无奈的站在原地。 “你这个孽障!”老夫人几乎恨到了心尖儿上,她没想到,自己这些年一心替大儿子筹谋,临了竟然是大儿子自己亲手让出了坐下的爵位。这样的局面,是老太太始料未及的。 其实,早在十六日当天侯爷动身以前,她就想过兵败垂成的结局。但是当这结局真实而至的时候,老太太没想到面临的会是这般惨烈的状况。 侯爷惨死,长子颓败,素来受她挤兑的二儿子竟一跃占了天时地利人合的优势。 她没想到,防来防去,她最后还是漏算了一个看上去特别与世无争的小姨子。蕙妃的筹谋,是早就深埋在侯府里的,在当年陆承廷还年少的时候。她就已经看中了这个不受疼爱的侯府二少爷。 如今,陆承廷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顺位者,而自己的夫君和大儿子却变成了逆贼叛党,老夫人心口郁结一滞,忽然就重重的咳了两下。 “母亲。”陆承安闻声抬起头,眼里透着关切。 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陆承廷却缓缓的站起了身,声音冷漠道,“大哥和大嫂和离的事儿我无权参合,只要大哥愿意,大嫂点头。两家无议,这事儿要办也是很快的。至于大哥禅位一事……” “你想都别想!”老夫人犀利之眸瞬间扫过陆承廷那张俊逸却阴沉的脸,眼底透着呲目的凶光。 三娘子一怔,只觉得一颗心被人重重的揪了一下,又好像有什么钝器在一点一点的剜着她的骨肉一般,让她全身都疼痛难耐。 第66节 亲生双子,为何长子是疼到了骨子里的,可次子却…… 她难受的上前了一步,昏暗的祠堂中,三娘子伸出手,紧紧的握住了陆承廷那略见冰凉的五指。 陆承廷身躯一震,不曾回头。可却不由分说的将三娘子的纤纤玉指仔细的握在了掌心中。 “母亲,我私心从未想过要占夺侯府的任何一个位置,不做世子,不掌侯府,我照样可以活的好好的,照样有着专属于我的似景前程。可是当年,我答应过祖父,不让侯府败在父亲这里。也不让侯府败在您的手上,今日,便是为了祖父,我也不会踏出侯府半步。您不让大哥禅位无妨。我倒要和大哥比比看,是他的命长,还是我的命长!” 世上的寒心之事,莫过于母子对峙两看成仇了。 三娘子不懂,她甚至一度怀疑陆承廷到底是不是老夫人怀胎十月所生。可若非真的亲生,那大乱之下,真相早应该已经浮出水面了,但若真的是亲生,那这般剑拔弩张的血缘之亲,不免真的令人唏嘘万分。 备受打击的老夫人本就精神不济,眼下被陆承廷这般睚眦必报的一震慑,她微微一颤。步子下意识就往后挪了挪,人便重重的撞在了身后摆着陆家列祖列宗牌位的长长案条上。 一时之间,晃声四起,吓的老夫人连连回头去看。一边还紧紧的握住了手中不曾放下过的檀木珠串。 可陆承廷却只淡淡的看了陆承安一眼,然后又冲裴湘月微微的点了一下头,便是头也不回的就拉着三娘子大跨步的出了祠堂。 外面,暖阳正艳,照在陆承廷那样阴晴不定的脸上,倒意外的柔和了他略显戾气的俊容。 三娘子只茫然的跟着陆承廷不住的往前走着,穿堂过廊,一路走出了内院。直接踏上了通往外院的鹅卵碎石广径。 “二爷。”感觉到了陆承廷慢下来的步子,三娘子便轻轻的唤了他一声。并非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担心,“一路从宫里回来。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你饿了?”陆承廷转过头,低下了眉眼,眼眶中竟透出了不自然的红肿。 三娘子心头一紧,抓着他的手就说道,“不如咱们就别争了?其实您也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若是坐上,万事做的好那是您应该的,做的不好可就成了您活该,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谁乐意谁拿去啊,何苦要折腾您?” 陆承廷看着急急表白心迹的三娘子,忽然轻松的笑开了。半晌才面色和平道,“有的时候我在想,倒宁可不是她亲生的,这一切我还好承受一些。可偏偏,确实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的我,如今这般母子隔心,多半也是因为她心中一直有着执念。” “执念?”有什么执念是可以直接转嫁到亲生儿子身上的,三娘子不懂。 “我祖母是建德侯之女,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仁顺皇帝封为了建安郡主,那之后就一直养在了太皇太后的身边,眼界自然是极高的。” 陆承廷说着便看了看三娘子,却见三娘子正一头雾水的回望着他,陆承廷不免好气的伸手就轻轻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满眼的惩罚之意。 三娘子自知理亏,只能尴尬的冲陆承廷一个劲儿的讪笑,却听陆承廷继续道,“母亲没有过门以前,父亲对祖母是言听计从的,那时候整个靖安侯府是出了名的廉洁清政,多少人挤破了头想把银子送进府,可却是半点门路都没有的。直到母亲进门,管了家掌了权,父亲在仕途上也渐渐的闯出了名声天地,祖母才发现,侯府的一应花销竟连番着在往上涨。当时大哥已出生,祖父自然就禅位给了父亲,可祖母和母亲却因为内宅中馈之事而分了心。祖母一心认为是母亲将父亲给带坏了,便想着法子要给父亲屋里塞人,也就是在母亲怀了我的时候,父亲屋里连着多了两房小妾,母亲也是……恨极了。” 三娘子这才幡然大悟,原来一切的恨,皆有因,一切的因,皆酿果。可是长辈之念一己私欲,偏差至今却要让陆承安和陆承廷兄弟俩来吃这个恶果,三娘子确是深深的替他们感到了不值! ☆、第116章 半生笛?陆氏三门 “那后来呢?”见陆承廷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三娘子不禁追问道。 “后来?后来祖母和母亲闹的实在有些僵,祖父和父亲夹在中间也不好处事,祖父就带着祖母搬回了老宅,没过两年,便把我也给接了过去。” 三娘子默然,都说生着没有养着亲,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小时候不懂事,我一度是很恨祖母的,毕竟因为祖母,我从小就没办法生活在双亲的身边,可后来,祖父手把手教我武功,磨练我的毅力,又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又亲自带着我去兵营磨练体会,我才明白了祖父的用心良苦。” “那蕙妃娘娘呢?”三娘子这才彻底明白,原来侯府的分歧,是从祖一辈就开始了的。 “姑姑当年进宫,祖父是反对的,后妃难为,祖父劝姑姑要三思而行。可是没想到,在母亲执手掌家的时候,竟是姑姑先站在了祖父和祖母的这一边。” “是因为女儿贴心吗?”三娘子苦笑道。 “或许,是因为姑姑很早就看透了先帝的心思,天家的本质。姑姑说,伴君如伴虎,别看侯府现在顶着世袭罔替的帽子可以招摇过市,可将来若是帝君更迭,朝臣皆换,侯府的贪绩一旦被人揭出来大肆宣扬,那很可能就是九族皆覆的大难。” “姑姑明见。”三娘子不由感叹。 “其实与其说是姑姑明见,不如说她赌太子这条路是赌对了。”陆承廷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高处不胜寒,父亲这两年站的太高,大哥说是世子,不过就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身子不济,可惜了他的聪慧才智。” “二爷难道不可惜么?”三娘子突然反问,抬头看着陆承廷的视线中透出了强烈的护佑之情,“二爷从小就被养成了与父亲和母亲抗衡的一颗棋子,骨肉亲情,最后却变成了您一人众叛亲离,这难道不荒谬么?”三娘子嗤之以鼻。 都说公卿贵胄世家里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如今看来还真是这样。 谁知陆承廷闻言竟朗声笑道,“谁说我众叛亲离了,这不还是夫人你呢?” 可三娘子闻言却煞有其事的认真点头道,“二爷以后若真的继承了爵位,这承袭之选,还是选昱哥儿吧。” “为何?”陆承廷一愣,不知三娘子这话要从何说起。 “爵位之路艰难,非常人所能胜任,我这般豆腐心肠的女子,怕对自己的孩子是硬不起心肠了,若是宣姐姐的儿子,我倒可以板起脸好好盯盯他,要打要罚我也下得了嘴和手,若是亲儿子,只怕……” “亲儿子更要打!”谁知陆承廷竟一语就驳了三娘子的话,口吻中难得不见骄纵的反对道,“若将来真的有这样的一天,按着长幼,昱哥儿确是当仁不让的世子之选,可咱们的儿子却也不能就废在了家里,像我当年一样,自闯军营。也是一条很坦荡的路。” 三娘子嘴角一抽,忽然问道,“那要是女儿呢?” “女儿?”陆承廷摸了摸下颚,一脸的若有所思,“女儿就金枝玉叶的养在家里吧,琴棋书画爱学就学,不爱学……也随她了,女孩子家,只要脾气不骄纵蛮横,难不成我的女儿还愁嫁么?” 恩,既然如此,那还是全生女儿好了。 三娘子暗忖,突然觉得要是将来真的生了儿子,只怕她和陆承廷就儿子应不应该从小去军营吃苦的事儿是肯定要吵翻了天的! 这一念,三娘子不由又想到了老夫人。身为母亲,原来真的也有能狠得下心偏袒一个儿子而完全忽视了另外的孩子的,这虎毒不食子的说法竟也是不能泛泛而谈的! 话说这天下午,靖安侯府就设起了灵堂,可是不消半日,从敬文巷里就传出了风言风语。 大周有制,一般皇亲贵胄亡故,可挂十里白灯,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前后宗亲需披麻戴孝,一个月不得宴饮作乐。 可是,这靖安侯的死,却死的悄然无息,若不是侯府门口高悬起了四盏白事灯笼,外面的人还都不知道老侯爷已经尸入木棺,等着头七过后下葬为安了。 然而,老侯爷是畏罪自刎的,既不沾精忠,又不沾报国的,老夫人就算有心想把排场给弄大弄体面了,最终却也是没有胆子的。 毕竟,先帝的尸裹如今还没有落葬,新帝登基,手中的三把火还一把都没有开烧过,老夫人若是现在去触这个刺头,自掘坟墓不说,还白白的浪费了老侯爷搭进去的这条命。 老夫人是气,是恼,是不甘,可却一点儿也不傻。 但是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整条敬文巷就收到了风声,左右两户陆宅的人便陆陆续续的上了门。 三娘子忽然发现,这好像是她自过门以来第一次如此正经的和陆家所有的长辈一一打照面,可是谁都没想到,竟会是在这种披麻戴孝的丧仪中。 最先登门的是大老爷一家,长房长子年幼夭折,今儿跟着大老爷和大老夫人佟氏一起过府的是嫡四子承禹和庶六子承毅,长房有三个女儿,如今都已嫁人为妇,最大的云晴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远在岐山,这些年都不大回来了。 而不消片刻,四房也跟着登了门,四老夫人康氏这两日偶见抱恙,面色有些不好,看上去病歪歪的,她的身后跟着的是嫡八子承岫和嫡女云芳。 一众人进了灵堂,就麻利的换上了孝衣,然后大老爷和四老爷就齐齐的去了霁月斋,佟氏和康氏并了几个小辈就在灵堂帮裴湘月打下手。 堂屋里的冥币盆烧的火亮,若凑得近了。眼睛就会被熏得直流泪,云芳不过才丢了几张冥币,就被呛得连连咳了起来。 “妹妹去偏厅坐一会儿吧,云姗她们也在那儿。”裴湘月见了,轻轻的一笑,然后从云芳手中抽过了还没烧完的那叠冥币。 “没用的东西!”一旁的康氏见状,狠狠的瞪了女儿一眼,然后又佯装悲痛的转过了头问裴湘月道,“怎么这一路进来连个悼唁的人都没,难道……” “宫中大乱还未平息,如今连先帝爷的葬仪都一切从简了,咱们自然不能越过了天家去,四伯母,您说呢?”裴湘月从容的看着脸上写满了探究的康氏,答的滴水不漏。 康氏吃了个软钉子,讪讪然的就收了口,而佟氏则轻轻的拍了拍一旁的庶子,然后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止天家变了天,咱们陆家也……这三月的时候毅哥儿正好说上了亲,左右还没来得及让侯爷看一眼新媳妇,他就这么去了……”佟氏说着说着就低头用素白的袖口抹起了泪。伤感之情那是真真切切的。 一旁的康氏见状,便默然的将头垂得更低了。要说姜还是老的辣,论装腔作势的姿态,自己这儿怕是永远都赶不上这个人精一般的大嫂咯。 可偏偏,今儿的裴湘月却仿佛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一般,听了佟氏的话,她只淡然的笑了笑,竟一个字儿都没有往下接。 这倒让佟氏哭着哭着就嚎干了泪,最后只剩下干干的声音和不住假颤的肩膀还勉强能让人看出她那几分伤怀之感来。 “母亲,我去看看世子爷吧。”但娘亲戏份不够,儿子可以来凑。这眼见母亲这招抹眼泪、假同情的法子不灵了,陆承毅便将手中的冥币一把全洒在了铜盆里,然后簌簌站起了身。 谁知裴湘月见状,竟然面无表情道,“世子爷这两日已累坏了,之前刚喝了药睡下,六弟若是要去看他,晚一点再议吧。” 佟氏闻言,立刻收起了哭声,语露不满道,“三媳妇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处处挑了咱们的不是?” 一听佟氏这话,康氏也纳闷了起来。 这以前,陆家三门虽然私下不是天天走动,可裴湘月作为侯府当家主母,和她们两家的女眷接触也是不少的。 以前的裴湘月,一直都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几乎是长辈兄弟说什么她就应什么,纵然有办不到的事儿,面上也都是和颜悦色的赔着不是的,哪里会和今日这般,拒绝的冷言冷语,还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但是。裴湘月心里也是有自己的不悦难展的。 就在上午侯府自己人在祠堂闹了个不欢而散以后,回到睦元居,陆承安二话不说就落笔写下了和离书,字字生义,满纸真情。 “这个你放好,等到父亲丧仪一办完,我们就动身回一趟建德。” 陆家祖上就在建德,宗族祠堂也盖在那里,承脉子嗣中,若要办上族谱、休妻、和离之类的事儿,是必须回宗族祠堂走一遭才为数的。 只是,裴湘月没想到,陆承安竟这样着急。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也并非她不想和离,也并非她对这个男人还有着眷恋和不舍,只是事到临头,她没想到陆承安竟好像视她为一块狗屁膏药一般,唯恐她粘着他不放。 “是为了那个女人?”裴湘月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声犀利,犹如哀鸣。 生活在一起久了,要说完全不了解那是假的。女人的直觉有的时候比神仙算命还要准个三分。说起来,这和离一事虽是裴湘月提出的。可事到如今,她却觉得是自己正好给陆承安铺了一个台阶,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拾阶而下。 “月娘,你不要和我置气,你还有大好的芳华可以享受,我……咳咳,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了。”陆承安也跟着笑了,可是笑意里全是悲情的惨淡。 裴湘月忽然就心软了,伸手便取过了陆承安一直捏在掌心中的和离书道,“我会看着的,将来你若真的先走了,我要看看那个女人要怎么独过此生。” 陆承安嘴角一紧,捂着嘴咳了好几声,然后才缓缓的喘了口气道,“定是不如你自在的。” 几世修来的夫妻缘分,最后竟被轻描淡写盖上了一句“不如你自在”,裴湘月这才发现,她和陆承安从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就是个错误。 所以,此时此刻,裴湘月的身上虽还披着当家主母的皮囊,可她骨子里,早就已经不当自己是陆家的人了。 尽好本分。不让上门的这两房亲戚恣意生事,应该就是裴湘月能替侯府,替陆承廷,替老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至于这以后到底谁会来接她的担子,她已经完全不关心了。 ----------------------------------------------------- 灵堂里,是裴湘月和两房老夫人的太极八卦阵,灵堂外,才刚和两房的人打了个不冷不热的照面的三娘子却被子衿急匆匆的喊回了桃花坞。 “你说二爷怎么了?”三娘子脚下生风,只因子衿匆匆来告的那一句“二爷疼的脸都白了”。 “二爷突然就说胸口疼,进了净房就没有再出来过。”子衿也是慌张了。 想中午的时候两个主子都还好好的,简单的用了午膳以后两人还抽空小憩了片刻。可不久。裴湘月就差了人来传话,让三娘子去垂花门迎一迎长房和四房的亲眷。 “当时我走的时候二爷不还好好的吗?”三娘子也有些被吓到了,怕陆承廷是不是在这两日接二连三的打斗中伤了筋骨却一直忍着没说。 “不知道啊。”子衿一脸哭丧,“二爷醒来看着您不在,问了话以后就去了净房,不一会儿就唤了单妈妈,说胸口难受,让夫人回来看看。” 三娘子闻言脚步一顿,可抬头的时候却发现桃花坞已近在咫尺了。 见三娘子忽然就停了下来,子衿也是微怔,“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二爷人还在净房吗?”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以后问道。 这事儿莫不是有诈吧?陆承廷若真的不舒服,应该赶紧让人喊了大夫来才对,她又不是大夫也不会诊脉看病,他难受了,第一时间却只顾着喊她,这不免让三娘子心里顿时生出了疑惑。 “是,奴婢出来的时候二爷还在净房。”子衿如实道。 “行了,你先回去歇着吧。”三娘子说着正要迈步,却忽然又停下身转头吩咐子衿,“对了,回头晚一点你记得提醒我给杨先生写封信。” 大乱那日开始。全城宵禁,这禁令直到今日还不曾解除。 第67节 十七日那天一早,杨卉珍怕动乱当下会和家人生死相别,便匆匆的离了侯府赶去了亲眷家中。如今大势已定,帝都安然,三娘子便不想让孩子们的课业落下太多,正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择日把杨卉珍再重新请回来开课。 子衿闻言点了点头,眼底透着犹豫道,“那二爷他……” “二爷没事,你放心,先下去吧。”三娘子说着就转过了身,然后直接从桃花坞的偏门进了主屋的净房。 净房内水雾缭绕的,隐约间,三娘子便看到陆承廷正舒展着身姿惬意的躺在浴桶中,墨发尽垂,直落地面。 如此一眼,便让三娘子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她就知道,什么胸口剧痛,什么身子不爽,那全都是陆承廷的借口,可为什么要把她从垂花门那里骗回来呢,三娘子却很是纳闷。 “夫人也一起洗洗?”陆承廷分明是闭着眼的。可一张嘴却准确无误的直接点了三娘子的名。 “你怎么知道是我?”三娘子很诧异,随即便走了过去,洗干净手以后便将陆承廷洗净的长发悉数编了起来。 “诶……”陆承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透过氤氲的水雾之气直勾勾的看着三娘子道,“中午的时候也不知是谁睡觉那么不老实,一个劲儿的往我怀里钻,偏还穿的这么的少,几天不在一起了,夫人这撩拨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 这厮脸上透着哀怨,可张口却是满嘴的混账话。惹得三娘子当即就加重了指尖的力道,扯着陆承廷的长发就正色道,“二爷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竟还有心情和我说这些荤段子!” 陆承廷“嘶”了一声,随即便乖乖的又将头往浴桶边沿处靠了靠,这才沉了声音道,“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日子,所以把你叫回来,免得你还什么情况都没了解,就先被人给拆骨剁碎咯。” “什么意思?”三娘子编辫子的手顿了顿。 “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来,你当长房和四房今儿真的只是一门心思来奔丧的?”陆承廷淡淡的问了一句。 三娘子一愣。耳边立刻回荡起她刚进门的时候裴湘月带她逛园时说的话——“公爹在族中行三,承袭侯位,独院住开,可是陆家一族四门是不曾分家的。” “我知道他们是一心二用,可既人家把场面做齐了,大嫂也在那儿客道相迎,我们二房哪里能这样躲着不见人的?”三娘子想了想,便开了口。 这下,轮到陆承廷诧异了,“你知道?” 三娘子笑道,“我刚过门的时候大嫂就告诉过我,公爹是承袭侯位的,而大伯父和四伯父却不曾走上仕途,陆家没有分家,所以长房和四房肯定是仰仗着侯府而过的。不管是做营生也好,打理庄子也罢,如今这样的年头,家中若无人为官,银子就很难赚到手,而一旦有人为官了,这当中的官商之利就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了。” “感情我是白担心你一场了?”陆承廷眯起了眼,用犀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将三娘子看了遍,“奇怪,以前倒真没发现夫人是这般聪明的。” 三娘子忍无可忍的径直又扯了他的辫子道,“没错,我本就不笨,所以我知道二爷若想在这件事儿上做缩头乌龟的话,我是第一个不会点头的。” “什么缩头乌龟,那是以退为进。”陆承廷白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却不管他的眼色,严肃道,“二爷,别的不说,咱们就单说大嫂和裴家。先帝爷去世的时候,折进去了半个太医院,如今皇上已名正言顺的登基了,裴少医肯定会被皇上委以重任的,按着皇上廉政亲民的处事之道,应该是能对上裴少医的胃口的,他上位不过就是个时间近远罢了。大嫂是裴家嫡女,回头和大哥这一和离,于情于理都是大嫂占了同情之利,你说裴家对咱们会善罢甘休么?” “你倒很清楚裴一白的性子嘛。”陆承廷挑了挑眉。 三娘子却反驳道,“二爷不清楚吗?二爷敢说皇上不想对裴少医委以重任吗?”这都什么时候,这厮竟还有时间在这儿和她耍贫嘴,“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二爷若是在这个时候能对大嫂投之援手的话,他日,大嫂或许还能帮着咱们侯府说一点话。” “我没有不帮她。”见三娘子真和自己急起来了,陆承廷转过身,伸出湿漉漉的手就轻轻的捏了捏她微鼓着的腮帮子。 “那二爷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沐浴耍贫嘴?”三娘子别过了脸,一手就拍掉了陆承廷的双指。 “帮人要有契机,要讲究法子,要有策略,不是像你这样出去给她搭把手帮个腔迎个客就是帮了。”和三娘子的担忧心急比起来,陆承廷明显更有耐性。“长房他们如今还不知道大嫂和大哥要和离,也不知道大哥连这世子的位置都不想要了,他们就是想趁火打劫看能不能最后用父亲的颜面在侯府捞一票的,我暂时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让他们如愿,所以要说用什么法子自然也就言之过早了。” “啊?”三娘子不懂,“为何要让他们如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陆承廷轻轻的拍了拍三娘子的肩,“这一仗,是你的第一仗,只怕往后在你手上,长房和四房都是别想再捞到如之前那般轻松的甜头了。但你若要立威,则一路下去都要用铁腕的手段和法子了,可你若想以柔克刚,那这开头,咱们……哦不,是你自己还要悠着点。” 三娘子闻言,一颗心几乎快要蹦出了嗓子眼儿,原来,陆承廷在考虑他自己的同时,竟一并把她将来的位置也谋划进去了。 侯府的当家主母吗?天知道她是真的想都没有想过的! ☆、第117章 半生笛?以退为进(上) 既然人都已经被喊回来了,在帮陆承廷编好了辫子备好了干净的衣裳以后三娘子就出了净房绕回了主屋。 外头,单妈妈正一脸焦急的候着,见了三娘子竟从主屋里走了出来,单妈妈一愣,半晌才迎了上去。 “二爷没事。”三娘子有些哭笑不得。心里狠狠的骂了陆承廷一句“不懂事儿”,可在下人面前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份薄面,“许是这两日休息的不太好,一会儿晚上给二爷顿一锅鸡汤补补,最近有得他忙活了。” “好,好!”单妈妈放心的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子衿便端着热茶走了进来,“夫人,您让我提醒您给杨先生写信。” “哦对了!”三娘子暗恼自己这脑子最近也是不够用,闻言便直接落了座。 炕桌上有现成的笔墨,是中午的时候陆承廷办事留下的,三娘子提笔就给杨卉珍写了一封信,然后交给了子衿道。“让余管事明儿之前寄出去。” 子衿依言拿着信福了身,正想退出去,却见陆承廷已是一身清爽的从净房里走了出来。 “给谁寄信?”看到丫鬟手中拿着火漆信笺。陆承廷便好奇的问了一句。 见他说着就要坐下来,三娘子连忙挪开了身让出了位,“给杨先生。”她说着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春景,不禁忽然感春悲秋道,“也不知道,这乱糟糟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的过去。” “怕还要有一阵儿呢。”感觉到窗外吹进的风有些微凉,陆承廷拉过了搁在一旁的披肩就打在了三娘子的肩头,“八皇子有个儿子你知道吗?” 三娘子收回了目光,看着陆承廷摇了摇头,“在宫里吗?” “不在。”陆承廷漫不经心的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这孩子是侧室所生,今年也才四岁不到吧。所以当时大家都没注意。但这次生擒八皇子以后,我找遍了营帐,却没找到这个孩子的踪迹。连那个侧室也不在。” “八皇子是来攻城掠位的,怎么可能把侧室和儿子也一起带在身边。”三娘子觉得陆承廷的逻辑也有些奇怪。 “是啊。”陆承廷也跟着点了点头,“不过让人心里没底的是,那个侧室,是个江湖人。” “江湖?”三娘子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皇上担心什么?八皇子都已经被抓了。皇上害怕他的余党?一个四岁的孩子,即便娘亲是江湖中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的吧。” “九重教你听过吗?”陆承廷问。 “是那个号称擅用催心之术蛊惑人心的藏教?”三娘子这下吃惊了。 九重教缘起南藏边境,那个地方与不丹、锡金相邻,异族通婚普遍,这九重教,据说就是从外域传进大周的,细细算来,此教在大周生根萌发也有好几十年了。 大周广纳。虽百姓大多还是信奉佛教,但也有小众的异教齐存与世,算是百花齐放了。 只是,仁顺帝刚登基那年,帝都发生过一起震惊朝野的蛊心之案。 当时的帝师邬丛靖是两朝辅臣,仁顺帝年幼继位。龙袍加身的时候才十二岁,对年近不惑的邬帝师是极为敬佩遵从的。 那天,君臣二人正在养心殿深研疆域图。可忽然,邬大人就如同魔怔了一般,抄起了桌上的玉石纸镇就往年少的仁顺帝头上砸了过去。 彼时已是深夜,偌大的养心殿里只有一直服侍着皇帝的太监总管冯旺在一旁伺候着,邬帝师就在皇帝身旁,当远在下殿的冯旺听到声音冲上去拦的时候。皇上的额头已经被邬帝师砸破了口子,鲜血涓涓的直往外冒。 年少的皇帝也是懵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前一刻还是温厚仁和的帝师不过眨眼的工夫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好在邬丛靖是文官出身。从来没有练过什么身手,当时他下手虽用力,但却全是愣头愣脑的傻用劲,皇帝虽破了额头可人还是清醒的,一个猛窜就摆脱了帝师的挣扎,紧接着。侍卫闻讯而至,将邬帝师就地阵法了。 当天夜里仁顺帝就开始彻查此事,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两个时辰以后,被关押在天牢里的邬丛靖竟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的事儿了。 皇上不甘心,他虽然亲身感受了邬丛靖对自己的施暴,可是一想到邬丛靖从三岁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这份亦师亦友一君一臣的情分年幼的皇帝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过的,他也不信邬丛靖会对自己生出了杀念。 所以。仁顺帝私下召集贤能异士,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江湖门道能解开邬帝师突然魔怔的原因。 这顺藤摸瓜的一查,就查到了九重教。 据悉。当时邬帝师是被九重教的人给施了催心咒,这种魔咒可使人短时间内心智丧失,完全听从施咒人的指挥,有点像中了蛊毒,但蛊毒有原蛊,可这催心咒却只要有被下咒人的掌心血就能施法。 而掌心血易得。那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个会施咒的人,想要操控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年帝师案牵连出来的人有数以上百,皇帝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看清,原来宫里信奉这个九重教的人不在少数。”陆承廷道,“只是到了最后,这施咒人都没有浮出水面,反倒是邬帝师自己。自认罪孽深重,上吊自缢了。” “所以皇上是怕旧事重演么?”听陆承廷这样一说,三娘子也感觉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若是只忌催心之法,那被施法的人到底是孩子还是成人其实已经没多大关系了,皇上应该是怕有人会用八皇子的遗孤为谋,巩固残军余党的野心和势力。 “虽说此番是皇上大获全胜,可其实大皇子和八皇子已是暗中筹谋多年了,他们的部下也都不是摆设,而且毓妃横霸后宫数载,手上也有不少人脉,皇上虽是顺位大统,可这位置坐的却也是损兵折将的。” “所以关东那里暂时没有兵力去围剿了?”三娘子一阵见血。 陆承廷眼中顿时露出了一丝溺宠般的笑意,“倒越来越觉得和你说话不费心了。” “二爷这是夸我么?”虽陆承廷没有正面回答,可是三娘子已经知道了答案。 “其实这些也都是天家、是皇上要操心费神的事儿,毕竟那位置是他坐可不是我坐,而且这会儿咱们侯府自己还是乱糟糟的一锅粥呢。”陆承廷意有所指。 “听二爷这口气是不想冲锋陷阵了?”三娘子佯装格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承廷摆了摆手,“这种事还是夫人先上吧,毕竟夫人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回头真要扮猪吃老虎了,那人家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 ☆、第118章 半生笛?以退为进(下) 这天,陆承廷没喝上鸡汤,就被皇上御召进了宫。 他走以后没多久,睦元居的丫鬟来传话,说裴湘月请三娘子去霁月斋议事。 去的路上三娘子也纳闷呢,分明是裴湘月差了丫鬟来传话,可为何让她去的却是老夫人的霁月斋呢? 结果踏进了霁月斋的正屋,三娘子才发现,这俨然就是一场鸿门宴。哦不,若是鸿门宴至少还有一桌子热菜汤饭什么的,可眼下这儿却什么都没有,直到她挨着墙根坐下了身,也不见丫鬟递上一杯热茶什么的,真正清冷。 “人到齐了,世子爷可以说了。”见三娘子入室落了坐,站在陆承安身边的裴湘月冲她一颔首,然后朗声开了口。 三娘子佯装怯生生的用余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老夫人闭着眼,脸色难看的坐在了东首,一旁是坐在圆轮椅上同样面色苍白的陆承安。他的身边站着一脸无谓的裴湘月。 老夫人的左手边,长房大老爷夫妇并肩而坐,两人脸上全是探究好奇的目光,而老夫人的右手边坐着的是四老爷夫妇,四老夫人正在咳嗽,而四老爷则目不斜视的盯着陆承安,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般阵仗,莫非…… 三娘子看向了裴湘月,却意外的发现裴湘月也正在看着她,目光晦涩,似笑非笑,阴晴不定的。 可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着陆承廷出门的时候和自己说的那句“随心所欲的演”,三娘子就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眨眼,脸上就换了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情,杏目烁烁的看向了陆承安。 “今日借着几位长辈都在,我也不怕家丑外扬。父亲已故,按说我应顺位承袭父亲爵位。但是我的身子大家也都知道,从来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能吊着这口气活到现在,本也是老天爷的厚爱了。” “大侄子,你是吉人自有天相,三叔尸骨未寒,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见陆承安说几句话就咳的厉害,佟氏便以伯母之姿宽慰了他几句。 陆承安冲着佟氏笑了笑,却无视了她的话,径直喘了口气以后继续道,“如今朝中大局初定,而改朝换代从来都是博位的好时机。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空占了一个世子之位,若将来再继续空占着靖安侯之位,只怕他日我闭眼入土之后,也是无脸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了。” 陆承安这几句话,已渐渐的能让人听出一些怪异的味道来了。 “世子爷到底想说什么?”摆明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可偏偏陆承安却絮絮叨叨的铺了这么多的前缀,大老爷越听越不安,当下就催了他一句。 “今日,我想让两位伯伯做个见证,我陆承安……以世子之权命二弟承袭靖安侯一位。” 陆承安话音刚落,屋里便此起彼伏的响起了骚动声,最先开口的就是一直凝着目光忍而不发的四老爷。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四老爷面无表情的问道。 “谁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陆承安答的从容。 “这怎么能一样呢?”四老爷老谋深算的笑道,“大侄子,恕四伯父直言,如今你不过也就是个世子,既为世子,那就没资格决定了什么人能来坐三哥空出来的这个位置。今日若你说你来承袭爵位,我和你大伯是服气的,可你若说要让廷哥儿来承袭,我和你大伯是不同意的。” 三娘子注意到,四老爷话音刚落,一直闭着眼的老夫人便轻轻的笑了一声。 第68节 “四伯父,这事儿就不是由您和……” 可陆承安刚想说话,就又被四老爷抢了白,“且先不说别的,就说裴氏虽膝下无子,可只要你有心,即便身子不好,那从族里过继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不就好了?子承父业,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弟弟……若真要廷哥儿承袭爵位,那当初三哥为何不直接把世子的位置给了他?” “我与月娘下个月要回建德祖宅和离的。”陆承安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丝毫不给旁人喘口气的机会。 四老爷满口的劝说戛然而止,仿佛如同在看着一个怪物一般盯着陆承安猛瞧。 而大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了身,怒目横对道,“逆子!你爹才刚死,这会儿棺木都还没有下葬呢,你竟就这般没有担当的要把侯府给拆散了?”大老爷留着长过下颚的山羊胡,用力说话的时候下颚开合,那胡子就一震一震的,其实很有喜感。 三娘子看着看着,生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笑出来,便是连忙捂住了嘴佯装慌张的模样转过了身。 “难道,和月娘和离就算大逆不道了,而我这残破的身子拖着她这名门清流出身的嫡女千金就算有情有义了?”陆承廷冷冷的一笑,那张惨白的脸配了那没有温度的声音倒是倍显悲凉的,“大家心里的想法我都知道,可是你们是长辈,我不说破,也是给大家留个面子,但大家若要因为自己的这点儿私欲而折损了月娘下半辈子的幸福,那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这侯爷的位置,我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的。” “老三媳妇,你就不说句话管管你这从小疼到大的儿子?”大老爷根本就没有在听陆承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下就一步跨了过去冲着老夫人喊了起来。 老夫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看了看大老爷。又看了看陆承安,失望之极道,“如今,咱们是关起门说一家话,你是小辈,即便眼下要双手一摊撂担子,也别把话说的这么决绝,这会儿在你面前的全都是长辈,都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且心平气和的想一想。你口口声声要和离,可和离了以后,裴氏就真的能像你说的那般过上安然恬淡的日子了吗?这夫妻和离,总是会有风言风语传出的,那些话里,大多都不会说你的不是,到最后和离之因多半还是要推到裴氏的头上的……” “那母亲之意呢?”陆承安淡淡的问道。 想早上他们自家人在祠堂的时候,因为陆承廷拔腿先走了,承袭与和离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眼下旧话重提,陆承安想看看这大半天过去了,老夫人有没有想出什么更能让他心服口服的对策来。 “和离一事再议,爵位……你若实在不想承下,那就顺让给你九弟吧。”老夫人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陆承安。 三娘子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一家老小都当这老侯爷留下的位置是个球在那儿踢着玩呢? 陆承安不要了想让给陆承廷,偏大家谁都不愿给,一并想抢过来给陆承祁。难道就没人考虑到,靖安侯这爵位目前还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如今老侯爷死了。世子爷不愿承袭,那应该由谁来坐这个位置,陆家人提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还要皇帝金口玉言点下头才为数的吗? 还好,关键时刻,还有一个陆承安是清醒的,“母亲,这事儿可不由您说了算,这事儿,最后却是要皇上点了头的。” 众人面色大变,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老爷已是默默的退回了身,而四老爷则一个劲儿的在那儿抖着腿,满眼的急躁。佟氏和康氏本就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话语权,裴湘月则冷冷的一笑,事不关己的转移开了视线。 是啊,这本来就是皇上的事儿啊,那为什么要喊她过来旁听?三娘子和看戏似的端坐着,还必须装出一脸感同身受的郁结模样,也是难捱。 可就在这个时候,老夫人却对着她发话了,“老二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当时正低着头呢,一听老夫人点了陆承廷的名字,她便心虚的抬起了头,装着慌张的模样猛眨着眼睛,“二爷……二爷不和妾身说这些的。” 她发誓,她没说谎,陆承廷真没有和她正面交代过这件事。 可老夫人看着三娘子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气,当即加重了声音道,“什么叫不和你说这些?下午的时候老二不是还把你喊回院子去了吗。这么长时间,你们夫妻俩难不成半句话都没有说吗?” “我……”三娘子佯装是被吓到了,一边想着侯府里头老夫人的耳报神竟是无处不在的,一边摇摇欲坠的就站了起来,一副想跪不跪样子,且还哭丧着一张未施粉黛的脸道,“母亲,二爷今儿下午心悸症犯了,这两日二爷连轴转,昨天傍晚才连夜从南郊赶回来,据说是审了八皇子一整个通宵的。” 三娘子说着竟偷偷的别过了头去摸起了泪,深情并茂的,“媳妇中途被丫鬟喊回去的时候二爷脸色都不太好看,媳妇赶紧让单妈妈去给二爷炖一锅鸡汤,可谁知汤还没滚热呢,二爷就被皇上传召进了宫……” 顾左右而言他是三娘子的拿手活儿了,不过刀不用显钝,银不擦不亮,这技能个把月不用,三娘子觉得还真是生疏了。当中有好几次,她险些都快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不过好在,陆承廷是真忙,脚不沾地的,她也不算是在那儿漫天瞎扯。 “既廷哥儿身子也不好,那这爵位……”四老爷乍一听便觉得三房这个刚进门的小媳妇是个软柿子,“那这爵位想来也不太适合廷哥儿。” “是啊是啊。”三娘子闻言点头如捣蒜,满眼的真切,“二爷也说,是希望世子爷能长命百岁的。” 老夫人眯着眼。总觉得三娘子是话里有话,可偏偏她一脸的清泪,哭得真情实意的,一时半刻的让人分不出真假。 “这么说来,老二是不准备出手接爵位的咯?”老夫人想着,又出言问了一句。 “母亲,媳妇真的不知道。”三娘子耷拉了脑袋,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这样的事儿,媳妇无权替二爷开口。二爷走以前也没交代媳妇什么,这……媳妇以为这事儿还是要看世子爷和皇上的意思的。” 老夫人闻言,嘴角一敛,心里又冒上了一股浊气。 看世子爷和皇上的意思?那这问题岂不是兜了一圈又重新绕了回来等于没谈? 是以老夫人当下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罢了,裴氏本说喊你来听听老二的意见,现在看来你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 三娘子闻言,如获大赦一般的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怯生生的说道,“那母亲。您和长辈们在这儿商议大事,媳妇就先回去了。” 见老夫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点了头,三娘子低着头,嘴角一弯,立刻倒退着出了屋门…… 外头好像有些变天了,在昏黄天际的映衬下,呼之欲出的不是绚烂如画的火烧云,而是乌压压一大片的阴沉之雾。 迎面吹来的风也没了午后的暖意和轻柔,此时此刻倒像是一个张狂的孩童,肆无忌惮得令人没辙,几乎要将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都挨个儿吹翻一般,劲道十足。 三娘子站在廊子下,看了看头顶那一层阴云密布的灰青色,下意识拢紧了衣领就想冲出去,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记无力的喊叫。 她回头,见是裴湘月正缓缓的从里屋踱步而出,神色寡淡,双目透倦。 “大嫂……”三娘子迎了上去,不由自主的就生出了一丝担心。 “二弟一会儿还回来吗?”裴湘月看着她,眼底闪着晦涩的微光。 “每回被皇上急招进宫,都不见他当天就回来的。”三娘子如实道。 “那我去桃花坞坐坐吧。”也许这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串门了,裴湘月暗叹。 “好啊!”三娘子自然是乐意的,并了裴湘月迎着风就匆匆的赶回了桃花坞。 说来也巧,就在她们刚刚踏入院子的时候,天边突然炸起一声惊雷,紧接着,风啸忽重,雷光破天,不过就是走几步路的工夫,豆大豆大的雨点就“稀里哗啦”的从天儿降,坠坠如疾。 “大嫂就在我这儿用膳吧。”想着灶台上还炖着原本要给陆承廷喝的汤,三娘子便开口做留,念着一会儿正好端来让裴湘月补一补,尝个鲜。 可见着三娘子这般笑颜盈盈的模样,裴湘月心里却犹如被一块巨石压着一般的沉重不堪,“真希望回头如果二弟真的接下了侯府这个烂摊子以后,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笑挂齿间。” “大嫂,明日事,今勿念,不然活着多累?”三娘子笑了笑。竟有种轻云出轴的淡然之美。 裴湘月不禁有些呆了,想着刚才在霁月斋那儿她还是一脸的柔弱,哭哭啼啼的模样,不禁哑然,“只怕他们都要着了你的道儿。” “瞒不过大嫂。”三娘子本就没有想过要瞒裴湘月什么,如今看来,陆承安和裴湘月和离已成定局,虽然这当中肯定是有什么瓜葛牵扯的,但是说到底这还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且和离也并不令人值得开心雀跃。三娘子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所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两人开诚布公的尴尬给带了过去。 裴湘月看着她,忽然觉得三娘子看上去是纤柔娇小的,可这副玲珑的身姿内好像又蕴着无比刚毅的傲然之气的,便蹙了眉好奇问道,“方才在霁月斋,你可看懂了长房和四房的心思?” 三娘子正在给裴湘月倒茶,闻言后手势一顿,摆正了茶壶道,“克及己欲。倾力相阻,看来这敬文巷口的三宅门,虽朝向不同,可却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果然是听懂了! 裴湘月眼中闪过一抹明朗之色,然后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指点道,“其实你们都以为这整个侯府如今是我掌家,但说到底我不过就是沾了侯府庶务的一点皮毛而已。” “大权都握在母亲手里吗?”三娘子并不惊讶,刚过门的时候她就隐约看出了一些端倪。 毕竟陆承安重病是事实,裴湘月再能干,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脚,要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又是尽心照料久病缠身的夫君,又是全权打点侯府内宅的一应琐事,想想都有些不太可能。 裴湘月点了点头,“远到庄子,近到膳房的采办抽油,全都是母亲在管着,我不过就是分神帮她打点打点下人的庶务罢了,这内宅里头,所有的仆役听的还是母亲的话。” “毕竟大嫂还是要以照顾世子爷为重的。”三娘子给了裴湘月一个台阶。 谁知裴湘月却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即便掌家,顶着的也不过就是世子夫人的头衔,可母亲却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夫人,即便世子爷并非沉疴不治,那些内宅庶务也是轮不到我插手的。” “难怪大伯父和四伯父他们这么害怕世子爷把位置顺让给二爷了。”三娘子波澜不惊的淡淡一笑。 裴湘月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和宣岚争成那样好像全成了一场空,“其实掌家辛苦,母亲能里里外外把账做齐了也是本事。更何况,长房和四房一直依附着侯府之尊在外营生一事,父亲生前也是默许的。所以母亲也是做的手到擒来的。” “莫非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听裴湘月这样的口气,三娘子不免就有些担心了。 “我只知道有两个放印子钱的暗庄,排场似乎弄的很大,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 “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个就已经够呛了,侯府这儿竟还有两个?”镇定如三娘子的神色也略显紧张了起来。 从来,放印子钱的暗庄就是和暴利、人命、贪官污吏这些腐坏之事缠在一块儿的。这些暗庄可以说本身就是销金窟,只要上面动了念头要查,那几乎就是一查一个准的。 纵观大周历代几朝皇帝。每一个都动手对付过民间这些暗庄,每一回都会牵扯出大批贵胄官爵,一经查实,这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便是罢官的罢官,散财的散财,若是牵扯的人命多了,还很可能会被流放异乡。到时候,皇上可不会来管你是不是世袭罔替的宗亲贵族,一应都是依法惩办的。 而偏偏,老侯爷走的并不光彩,新帝又是个奉行廉政的铁腕,若到时靖安侯府的这些事真的被皇上查到了,那估计连陆承廷这些年的辛苦都要变成白费了,更不要说如何保全陆府三门了。 “他们也知道,将来一旦真的让二爷坐上了爵位,如今手中既得的这一切好处和利益只怕都要变成镜中月水中花了,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反对世子爷把爵位让出来吧。”这点其实并不难猜,三娘子是一想就通的。 “其实,让谁来承袭爵位对长房和四房来说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侯府的内宅大权依然是牢牢的被母亲握在手中的。但是若是二弟真的上了位。按着母亲和二弟的关系,只怕这事儿最后肯定会落到你的头上,那对他们来说,别说是好处了,从此能衣食无忧就已经要偷着乐了。”裴湘月附和。 “无妨,反正二爷也没打算这么轻松的就揽下这个摊子。”三娘子笑着将倒好的热茶递给了裴湘月,“更何况长房、四房是不知道父亲的死因的,可是皇上心里却是敞亮的,咱们侯府的这件事,最后是躲不过皇上之意的。” 裴湘月莞尔道,“以退为进确实是个办法,不过你也要让二弟把握好了分寸,若是退的太后面,以后只怕要重新掌权也是难的。” “多谢大嫂提点。” “下次再见,你便能唤我一声裴姐姐了。”见三娘子笑得由衷,裴湘月也是心头一暖。 可三娘子听着却不免惆怅了起来,“大嫂,这和离一事……我倒觉得大伯父说的有几句话是对的。其实世子爷现在有些一意孤行,但若真的是为了你好,从本家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给你,也能保你后半辈子平安无忧的。而且二爷是敬重您的,以后若是真的由二爷全权打点侯府,我敢保证,这侯府的上上下下绝对不会有人敢给你脸色看的。” “和离是我提出来的。”见三娘子闻言就瞪大了眼睛,裴湘月却泰然苦笑道,“你可知,要守着一个心思不在你身上的男人本来就是件难事,如果将来这男人还要带着对别的女人的一颗真心入土轮回,那我不止是白守了这几年的夫妻姻缘,更要继续耗着我余下的半条命,想想,我也是替自己不值的……” ☆、第119章 半生笛?以暴制暴 本来呢,三娘子是做好了要全身心投入、和陆承廷并肩打一场硬仗的准备的。结果谁知道,陆承廷突然领了命,并了鸿胪寺少卿薛宏毅和右佥督御史范维再次被皇上一纸调遣派去了关东。 三娘子知道,这一次他们去,为的是八皇子的那个侧室和儿子。 其实在擒获八皇子的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了。一时之间,新帝不枉手足之情的私论声渐起,可皇上却说,兄弟之意,齐力才能断金,若手足僭越,处心弑君,本就是砍头的大罪,也就无所谓兄弟亲情了。 皇上此言一出,满朝群臣皆鸦雀无声。 所以陆承廷这次走得照例很是匆忙,不过在走以前,他总算还是抽了一个空当赶回了侯府一趟。 看着陆承廷这般披麻戴孝却还要远赴关东的样子,三娘子心下对新帝也生出了一点埋怨。 “皇上也是,二爷这儿还守着丧呢,竟又要跑去关东,这说起来。父亲过世可是要丁忧一年呢,二爷在府里却都待不上一整天。” “忠孝之臣才可享丁忧之制,父亲……”陆承廷说着苦笑道,“其实做儿子做到我这个份上,外头那些闲言碎语的,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 “能有多难听。”三娘子正在给陆承廷整理一路前去关东要换洗的衣物鞋袜,满不在乎道,“无非就是忤逆亲爹,挤兑亲哥,横刀夺位,利欲熏心罢了,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二爷管天管地竟还有闲情逸致管这些琐碎之事,不如回来多花点心思在孩子们的课业上,那才是利己利府的大事。” 陆承廷闻言,长臂一捞,顷刻就把三娘子从柜子前拉入了自己的怀中,使劲的揉了她一番,笑道,“没想到你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听着倒让人觉得格外的舒坦。” 其实,刚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陆承廷是黑了一路脸的,以致薛宏毅和范维两人在和他分道扬镳的时候都没敢和他打招呼。 并非是他心比针小听过当真,只是人食五谷,在一些非常时刻是很难控制住乍起的七情六欲的。 怪只怪他现在是一战博名,深受皇上器重,如今虽调令还没有正式对朝宣布,可是朝中有些耳目的权臣都知道,皇上已钦点他进了巡捕五营,直任步军统领,这般官职飞蹿的速度,要不惹人眼红羡艳也是不可能的。帝君恩宠之下。自有嫉妒之心,再加上老侯爷又死的不明不白的,流言蜚语怎么可能不起来。 可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郁结的情绪,到了三娘子的面前,竟变得有些矫情和可笑了。 其实,也难怪三娘子会嗤之以鼻。想他们夫妻俩的立足点是不一样,他站在权利之上,放眼朝廷,看到的全是君臣之道,政权牵扯。而她立足内宅,虽就格局上来说是比他小了不知多少,可她也是能看到私欲人心,也是能看到利益之争的。 这些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而言,其实是司空见惯的,可如今他竟较起了真,也难怪三娘子会这样出言顶他。 不过呢,陆承廷是被三娘子一语惊醒了,可三娘子却有些恼羞成怒了。 陆承廷这一下手作怪,没轻没重的,闹得三娘子一早刚让新进内屋服侍的丫鬟知音花心思、动巧手梳好的发髻散了一半,她当即就蹙眉拉下了脸,瞪着陆承廷道,“二爷,您瞧您把我头发弄的……” 可惜,三娘子这正儿八经的生气,入了陆承廷的眼,却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欲迎还拒的娇媚风情来。 怀中的人脸颊绯红,杏目水朦,因为生气而微张的嘴莹润有泽,起伏不定的胸膛仿佛两座柔软的玉山,一前一后,像是有意的在撩拨着他,更像是等着他去采撷…… 陆承廷只自认定力很好,却不觉得自己是柳下惠一样的人物,这娇嗔的媚惑近在咫尺,他根本不用多做什么思考,头就已经低了下去。 “二爷……唔……”厉声的反抗瞬间淹没在那久违了的呼吸下,他先是轻柔的试探,然后趁机窜入了她的池城之中,深深的勾引,慢慢的调教,舌尖纠缠之际,陆承廷加重了搂着她细腰的掌心中的力道,让三娘子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了他的胸前。 第69节 诶,是真的有些想她了! 津甜的品尝中,陆承廷心中涌上一声叹息。想她在自己身下嘤咛低喘的柔媚,想她细腻如玉一般的触感,更想她挨着自己苦苦央求的挣扎……只可惜,此时的贪欢,只能点到为止。 而天知道,三娘子此时此刻是有多煎熬,那种感觉,仿佛是被人生生的拉扯进了湿热的温池一般,想反抗,想拒绝,偏身子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烫的要命,连小腿都软得一个劲儿在打着颤。 国丧当前,家丧其后,眼前这厮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撩拨她和她调个情! 三娘子气的牙根都发了酸,无奈陆承廷的舌尖实在是太磨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蚕食掉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有什么感觉即将要呼之欲出了,她发现全身上下涨得要命,竟恨不得伸手就扯了陆承廷这身碍眼的衣服…… “乖。别动了……” 忽然,三娘子只觉得唇边一凉,手腕处一紧,不过瞬间,她整个人就被拉离了陆承廷的胸膛前。 满脑子的礼义廉耻瞬间如潮水一般倒灌回了三娘子的脑中,这个时候,已经不能用恼羞成怒来形容她了。 偏陆承廷还徐徐不温的往火上浇了一把油,当下只紧紧的拉着三娘子的手,凑到了她的耳边呢喃了一句,“等过了国丧丁忧的风口,我会好好满足你的……” 这天。在桃花坞里外当值的丫鬟都眼睁睁的看到陆承廷那只素来外宿用的包裹是让三娘子从门口大力的扔出去的,随后屋子里还响起了三娘子的一声怒吼,“马上滚!” 堂屋门口,随即就走出了满脸笑意的陆承廷,而屋顶上,则乍然扑腾飞走了几只打盹儿的灰雀,院子里,顷刻间飘开了一股怪异的气氛,吓的捧着刚晒干的一篮子衣服的子衿整个人如木偶一般愣在了原地,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目送着陆承廷潇潇洒洒的顺手带起了被三娘子扔在地上的包裹,然后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了…… 不过陆承廷这一走,三娘子就彻底成了侯府里头最闲散的人。 老侯爷的头七已过,再过两天就已经准备要移棺下葬了。这两日,三娘子只需每天早晚带着几个孩子去灵堂那里坐一会儿哭个丧,一天的大事也就算完成了。 国丧当前,前来侯府吊唁的人也不多,零零散散的,尽显人情薄凉。 而陆承安连续几天都没有歇好,终于在老侯爷头七刚过的隔天就倒下了,轻轻一咳便是半帕子的血,是以之前那些反对承袭、和离的话也无人再提了。毕竟眼看着陆承安也就剩下几口气了,所有的纠葛好像顷刻之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老侯爷的头七才过。杨卉珍回府开课的时间便跟着推迟了,是以这两日三娘子得了空,就一门心思的对付起了几个孩子的课业。 这当中,最让她省心的自然就是仪姐儿了。自从宋姨娘被送走了以后,向来都乖巧听话的仪姐儿就更懂事了,读书写字是日日都不落下的,即便是帝都大乱的那几天,单妈妈说,只要得了空,仪姐儿就会临十张字帖,每天写完了才会睡觉。 贞姐儿呢还小,握笔的劲道还不足,可之前杨卉珍却告诉三娘子,年幼的贞姐儿对音律五韵很是敏感,分明她这双小手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呢,可弹起古琴来却已经是有模有样音调成曲了。 这不由让三娘子开始琢磨,杨先生最擅的并非音律而是墨画,既贞姐儿对音律颇有天赋造诣,那是不是应该单独给她请个教琴的女先生会比较好? 三娘子对年幼时华先生教他们的“术业有专攻”一说是信奉不已的。做学问这件事,要想面面俱到其实是很难的,毕竟人的精力有限,琴棋书画刀枪武术,男女所长不同,若是全部涉猎只沾皮毛,最终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半桶水,那还不如精学一样,深研造诣,将来说不定还能指着这一门学问拼个出人头地,既长了自己的脸,也长了先生的脸,实乃正道。 不过,不管是仪姐儿专心学问还是贞姐儿天赋微显,这两个丫头从来都不是三娘子要操心的对象。三娘子现在头疼的只有一个人——陆谨昱! 昱哥儿和她对着干的姿态是明目张胆的,她让孩子们来吃饭,昱哥儿会填饱了肚子进屋干坐着,她让昱哥儿练字,昱哥儿能花一个下午在整本字帖上画鬼脸,有时三娘子也会不理他,那昱哥儿就会翻墙头、掏鸟窝、入了夜扮鬼吓小丫鬟,闹得思懿居鸡飞狗跳的。 可若是寻常日子他这样闹也就罢了,偏最近阖府奔丧,三娘子怕昱哥儿是个不认轻重的,便从早到晚的就把他带在了身边。结果却苦了正屋里的一干丫鬟,几乎每一个都被昱哥儿吓到过…… 三娘子气结,生了强念准备管教他。 第一天,三娘子把昱哥儿留下来,让他临摹十张字帖再走,昱哥儿在每张字帖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然后跑了。 第二天,三娘子依然在用完晚膳以后把昱哥儿单独留了下来,让他临摹二十张字帖再走,昱哥儿按头一天的样子照样画瓢,然后又傲气凌然的跑开了。 第三天,三娘子在膳桌上直接就收了昱哥儿的碗筷,然后等大家全都吃完了以后,她才单独将昱哥儿带进了内厢房。 “今天晚上我陪着哥儿,写不完三十张字帖,哥儿就别想回房。” “我才不写呢!”有了前两天的经验,昱哥儿照旧拿过了笔,开始在字帖上画鬼脸。 很快的,三十张纸就被昱哥儿画完了,他见状,满意的将手中的笔一扔,然后往身上擦了擦指尖未干的墨汁,撒欢得冲着门口跑了过去。 谁知当他触了门把手以后才发现,今儿这门,竟被三娘子锁上了。 “你放我出去!”昱哥儿怒目转头瞪向了三娘子,死命的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偌大的屋子里,三娘子正执笔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写着什么,竟对昱哥儿的喊骂声置若罔闻。 “让你放我出去你听到没有!”喊了几声无果之后,昱哥儿索性一个箭步就冲到了三娘子的身边,拽着她就往门口走。 可即便他是男孩子,但到底也就只有五岁多,论力气,又哪里是早有准备的三娘子的对手。所以就算昱哥儿当下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可三娘子最多也就被他拉得晃了几下,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纹丝不动的。 “今日哥儿若不写满三十张字帖,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出这个门。”虽然最后还是决定要以暴制暴,可三娘子却愿意陪着昱哥儿耗着。 “我就不写!”昱哥儿闻言松开了手,眯着眼就顺着身后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耍赖的晃起了手脚,一副“你能奈我如何”的神情。 三娘子见状也不急,一边重新提起了笔,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哥儿现在不写也无妨,这屋子是从外面锁上的。没我的吩咐,谁也不敢来开这个门。今天哥儿不写,那咱们就耗着今天,明天哥儿不写,咱们就继续耗着明天,反正我时间多的很,我不急,什么时候哥儿写完了,我就命人开锁放你。” 昱哥儿脸上神色僵了僵,看着三娘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心里忽然就害怕了起来。 要说还是三娘子这欲擒故纵的法子用得妙。在头几天的时候,她是完全放任了昱哥儿的撒泼吵闹的,结果谁都没想到三娘子还留了一手,不止二话不说就关了昱哥儿,之前在膳堂时还一言不发的让他饿空了肚子,摆明了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 但是,昱哥儿也是个倔强到了极致的脾气,在发现威胁三娘子竟毫无用处后,他干脆省着力气不吵也不闹了,只坐在椅子上直勾勾的看着三娘子,像是要把她给盯得难受了一般。 三娘子呢也依然的不为所动落笔有速。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纸。 屋子里顿时飘起了隐隐的墨香,昱哥儿晚膳那会儿是颗粒未进的,方才又那么一折腾,也有些筋疲力尽了,这会儿闻着面前的墨香,他竟感觉肚子饿得愈发的明显了。 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是没什么演技可言的,尤其是在感官强烈不适的情况下,所有的反应其实都是最真实直接的。 而三娘子呢,虽面儿上是在那儿一本正经的写字,其实暗中视线的余光是全聚集在昱哥儿身上的。 此刻见他已时不时的开始咽口水摸肚子了,三娘子便漫不经心的开了口,“我很小的时候姨娘就没了,我是在嫡母的跟前长大的,没了姨娘的庇佑,我自己知道就是少了点什么,可也想着将来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等自己百年魂归之后,在下面遇到姨娘,也好同她有个交代。” 见昱哥儿小小的身子闻言便是一僵,两条腿都不晃荡,三娘子心里顿时就顺畅了起来,随即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得盯着笔下的描红,似自言自语道,“我总是想,姨娘生我不容易,她若活着,肯定也不希望看到我不学无术成天胡闹的,这说到底,姨娘不过就是给了我一条命,可我活着的这条路,却不是姨娘可以给我的,将来走成什么样子。看的还是我自己。” 三娘子说着,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缓缓的抬起了头正面看向了昱哥儿,“你如今已经五岁了,仪姐儿比你小几个月,可她临摹你们父亲的字已是像模像样了,便是贞姐儿,现在也可以弹两首简单的小曲儿了,你告诉我,你占了二房的嫡出,又占了长位。可现在手上有什么本事是拿得出的?” 昱哥儿抿着嘴,眼里透出了清澈的恨意,却是倔强的并不开口说话。 三娘子本就不急着他回答,只接着冷冷一笑,“我知你不喜欢我,我一来就给了宋姨娘一个下马威,你平日里最亲的人就这样被我生生的给送去庄子上了。可你若讨厌我,就拿出些真正的本事来对付我,将来你要说话压得过我,做事越得过我,为人胜得过我,方才能让我输的心服口服。如今你还算小,这般胡闹滋事没皮没脸的做法即便让下人看去了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的,可再过五年,再过十年,等你成亲了,生了自己的孩子,想要再气我的时候,难道还要用这种摆不上台面的法子吗?”三娘子说着便嗤笑了一下,“更别说,再过两年,我也会生几个孩子,这不管男女,他们也都是占了嫡位的,你现在可以不把言哥儿放在眼中,但若将来你有了一个嫡出的弟弟呢?我敢保证,我若好好教自己的儿子,他定是个听话的,只要他听了话按着我和你父亲的意愿去好好学本领做学问,他将来就一定比你有出息,只要他有出息了,那到时候你这点插科打诨的本事,又算得了什么?” 三娘子的话音渐落后,昱哥儿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而三娘子故意不去看他的反应,只重新转过身,低下头,提起了笔。 其实,三娘子这对付昱哥儿的法子是没有变的,依然和她刚进门时琢磨的那般,她不求昱哥儿能把自己当成亲娘那样亲近喜欢,但最起码的,昱哥儿必须要尊重和相信她。 把昱哥儿教好了,并非是为了三娘子或者陆承廷的体面。而是他身为二房的嫡长子,将来就一定会承袭陆承廷的仕途之道,所以即便他现在只有五岁,可肩上却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重担和责任,这是他没办法推卸的。 “我要告诉……告诉爹爹,你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就在三娘子的思忖间,昱哥儿开口了,声音清稚,却带着浓浓的鼻音。 三娘子转头看去,见昱哥儿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心里一阵窃喜,却依旧板着脸道,“你若想要在你爹爹跟前说上话,那首先你自己说话就要有分量。可就凭你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别说是分量了,你爹爹不嫌弃你就已经很好了。你也不想想,你爹爹最不缺的是什么?”见昱哥儿一愣,三娘子便加重了砝码道,“你爹爹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三娘子承认,她这番话是狠了一些,可是这当中的道理,她却是挑了很简单易懂的说辞。 想之前呢,整个桃花坞也都是杂乱无序的,那多一个闹腾的昱哥儿还真就显不出什么。可自从三娘子嫁过门以后,桃花坞里头渐渐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尤其在杨先生开堂后,仪姐儿那飞快的进步和昱哥儿肆意的胡闹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现在很明显,昱哥儿是有些油盐不进的,好的坏的他都可以当成是耳边风,若是真的放任不管或一味的迎合讨好,三娘子估计效果也是甚微的。 所以,既然昱哥儿摆明了是不听好话的,那三娘子就决定恶人做到底! “你……胡说……”索性,三娘子的这番狠话是直愣愣的触到了昱哥儿小小的心尖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三娘子勾了勾唇角,点到为止。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昱哥儿重重的吸鼻子的声音。 三娘子默默的看着他,知道这小小的孩子此刻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的,便特意转了话题岔开了他那举棋不定的念想道,“若你听明白了我的话,那我帮你再重新准备三十张字帖,按着方才我说的,写完了,你就能回屋去休息了。” 责是责,罚是罚,两者细分,互不干涉,才能算是明明白白的规矩。 三娘子以为,昱哥儿现在最缺的就是认真做规矩的态度,但其实只要昱哥儿肯学肯做规矩,三娘子觉得就算要她唱一辈子黑脸,也是应该的,谁让她是后母呢! ☆、第120章 半生笛?喜不逢时 三娘子这样折腾过昱哥儿一次以后,她发现昱哥儿虽还是照旧的冷脸倔强,可对她的话却多少能听进去一些了。 当然,顶嘴对着干的时候也还是有,可是对于三娘子布置的课业,昱哥儿是明显的不再马虎敷衍了。 而就在三娘子暗叹着自己这场黑脸大戏没有白唱的时候,老夫人发话,定了五月初一为靖安侯入土下葬的日子。 当天一早清晨,敬文巷深处就传来了悲凉的送丧乐。陆家一行人,整齐默然的从巷子里出发,直往东陵山而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手捧牌位的陆承安,一身素缟,面如土灰,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哀,失焦的双眸中透出的全是空洞之色,不禁有些慎人。 陆承廷的身后,挨个儿站着老夫人、大老爷、四老爷和以陆承祁为首的各房爷们,而安放着老侯爷尸裹的那口金丝楠木宽沿棺就在几位爷的身后,棺木的后面,跟着的便是陆家阖府小姐、女眷和几房幼辈。 说起来,陆家太太祖爷爷其实是草莽出身。那时前朝覆灭,大周初建,各地割据严重,九州华夏,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政权都蛰伏在原地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陆家的先辈虽身份卑贱目不识丁,可却是个讲义气有魄力的顶天男儿。乱世出英雄,他一眼认定,跟对了主子,一路追随太祖元帝从南川开始征战至北漠,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最终用血汗换回了元帝的万般信任,随即在建德占府立贵,始建本族,所以陆家的祖宅才会远在建德的。 不过自打陆承廷的太祖爷爷那一辈开始,陆家本宗一族就全陆陆续续的迁至了帝都,连祖坟也一并跟着移到了东陵山上,只是老夫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一次去东陵山,竟是为了亲手送葬死得如此不风光体面的夫君的。 因为前两日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场势头不小的春雨,所以今儿这一上山,脚下的路就变得泥泞不堪,不好下步了。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来陆家的祖坟山头,因为不知道要走多久,所以眼看着前面抬着棺木的六个棺夫渐渐的慢下了步子,三娘子便回头叮嘱随行的几个丫鬟婆子道,“看好哥儿姐儿,不要着急,走的慢一些也无妨,再找个人去和跟在后面的小姐们说一下,千万仔细了脚下。” 刚上山的时候,裴湘月就上前去帮衬陆承安了,在这波剩下的女眷之中,三娘子虽年纪不大,可辈分却是排在了前头的,且今天两个姨娘都没有来,三娘子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总觉得担子不轻,再加上山路难行,她便觉得心思一刻也放松不得。 而她话音刚落,后面便有机灵的小丫鬟应声往回走去,三娘子见了便略微放心的转过了头,却正好就对上了一旁宁氏那带着深意的盈盈目光。 三娘子一愣,正琢磨着是要装作视而不见好呢还是就顺带寒暄一下好,却听宁氏竟先笑着开了口。 “二嫂不要担心,陆家祖坟就在半山腰,不过一会儿就能走到。”宁氏说着便伸手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碎汗。 眼见她是一脸隐忍的模样,好像这山路走的比平常人都要费力,三娘子便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宁氏抿嘴摇了摇头,只客道的冲三娘子笑了笑,然后便继续低头走起了自己的路。 三娘子觉得她有些古怪,可说起来两人虽住在一个大屋檐下,但其实是算不上亲厚的,便跟着也沉默了下来。 不过正如宁氏所言,原来陆家祖坟真的不算太远,就在三娘子一颗心还微微悬着的时候,前面的棺夫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开墓、落棺、封盖那些事其实基本和她们这一众女眷无关,所以当前面想起了“叮叮当当”的开挖声后,三娘子便张罗着将孩子们带到了树下阴凉的地方,让他们挨个儿坐下歇脚。 可就在三娘子想过去把陆云姗她们几个姑娘家也一起喊过来的时候,忽听一旁有人轻轻的惊呼道,“夫人,您快坐下,快坐下!” 三娘子一回头,见是喜鹊正扶着脸色苍白的宁氏,左顾右盼的像在找什么东西。 三娘子大惊,连忙跑了过去,搀起了宁氏的手便和喜鹊合力将她架到了树荫底下。 而仪姐儿见了,更是懂事的站起了身,指了指身后那块平坦的石块道,“五伯母,您坐我这儿。” 三娘子冲她欣慰一笑,随即利索的帮宁氏坐下了身,又吩咐妈妈伺候她喝了水擦了脸和手,方才转身正色问喜鹊道,“你家夫人怎么了,莫非是中暑?”可看着今天风和日丽的春景,也并没有特别的闷热,不太可能是暑气上了头啊。 “我……”喜鹊欲言又止,一个劲儿的往宁氏这边猛瞧。 偏宁氏看上去就是难受的紧的模样,弓背弯腰一双手紧紧的捂着肚子,好像是要吐,便是根本也顾不上喜鹊的暗示。 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家夫人瞧着就很难受,你若要瞒着掖着,也要想想后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二夫人!”谁知三娘子话还没说完,喜鹊便红了眼紧紧的抓住了三娘子的手,然后凑在了她的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三娘子脸色大变,听完后怔怔的看着喜鹊,然后又看了看自顾不暇的宁氏,一边吩咐着随行的子衿赶紧去前面把裴湘月喊过来,一边镇定的和周围几个把目光放在宁氏身上的丫鬟婆子说道,“没事儿了,五夫人有些晕眩症,休息一会儿就好,大家散开吧。各自做好分内的事儿,等着老夫人的吩咐。” 第70节 下人们闻言,纷纷就收回了目光做了鸟兽散,三娘子这才神色紧张的和宁氏并肩坐了下来,轻轻的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时刻,她柔柔唤的这一声“姐姐”,让宁氏只觉温情多溢,当下就咬着牙苦笑道,“我以为……我能撑得住的,可……” “姐姐别多说。我让人去喊了大嫂了。” “我……”宁氏喘了口气,突然红了眼眶,捂着肚子的手颤的厉害,“这国丧家丧的,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怀了……” “虽眼下还在丧期,可这孩子却是在以前就怀上了的,姐姐千万不要多想,只管放轻松,万事再难,咱们还有大嫂呢……” “还有我什么?”三娘子正说着,裴湘月的声音便忽然而至了。 宁氏脸上一阵尴尬,只堪堪的冲裴湘月淡淡一笑,而三娘子则轻快的迎了上去,一边悄悄的把宁氏的情况告诉了裴湘月,一边又说道,“路是肯定不能再走了,万一出了事儿,便是得不偿失的,好在山脚下还有家轿在,我想着让一顶轿子上山把五弟妹先带回去吧。” 方才对着宁氏一人,三娘子是谦卑的口吻,可如今在裴湘月面前拿主意说办法的时候。三娘子又换上了“二夫人”的做派。 宁氏虽身子不爽,可却将三娘子前后的一言一行全看了眼中,当下也不由暗叹她心思缜密,八面玲珑。 而裴湘月听完,脸上的神情终于由震惊转为了微叹,好半天才蹙了眉对着宁氏道,“你怀孕的事儿五爷不知道吧?”见宁氏一怔,心虚的垂首不语,裴湘月便轻斥道,“你也是糊涂,这样的事儿怎么不早说,索性是发现的早,不然若是真的在这山路上小产了,五爷岂不是要伤心死?” “啊……五爷不知道啊?”三娘子想想也后怕了,这会儿宁氏的脸色看着是好多了,可刚才确是惨白惨白的,万一……这种惨痛的经历她是有过切身感受的,所以也就变得有些心疼宁氏了。 宁氏闻言直苦笑,眼泪顿时被裴湘月和三娘子的真情关切给逼出了眼眶,“我是在公爹头七的第一天才发现这个月小日子没来的,当时我都没怎么多想,后来……后来私下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也只说可能是喜脉……但、但当时那个时候,就算是喜脉,大家也欢喜不起来啊,五爷那几日忙里忙外的在帮着世子爷打下手,我就想这事儿缓一缓再说吧,谁知,谁知竟也没有瞒过去。” 三娘子对宁氏是不太了解的,可是裴湘月和宁氏做了好几年的妯娌,她是很清楚宁氏的冷静和聪慧的。但眼前的宁海兰却没了往日的干练和明白,眼里透出了裴湘月从未见过的慌张和软弱。 这,就是一个已为人母的女子最明显的变化。 裴湘月心尖一软。上前就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道,“没事的,这孩子又不是在丧期里来的,你放宽心,先休息一会儿,我差了人去喊轿夫上来。” 宁氏轻轻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喜鹊见状,连忙抽了帕子上前替她擦干了眼泪,絮絮叨叨的说着,“夫人,别哭。都说怀了身子的人最娇贵了,若总是掉眼泪,眼睛会坏的……” 见她们主仆二人的情绪已渐渐的稳定了下来,裴湘月转身吩咐了丫鬟几句,然后就带着三娘子走远了。 东陵山其实是座坟头山,整个帝都有不少皇亲贵胄的祖坟都安在这座山上。虽然每年这里都有法力高强的堪舆先生在东南西北四个山脚镇上福泽菩萨的地像以保安泰,但其实这个地方的阴气还是很重的。 只是眼下正值盛春,山景多有烂漫之色,放眼望去,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三娘子跟着裴湘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便在一株古树前驻足而止。 视线所及,是满山层峦叠翠的绿,深浅不一,如同浪潮一般“哗哗”有声。 隐约间,三娘子听到裴湘月的一声微叹,她不禁回头看去,不远的山坡上,几个棺夫正在举锹泼土,陆家的几位爷皆垂首而立。 一拨黄土一口棺,一声叹息一生还。 那场面,并不壮大却肃穆成哀,让那处处透着生机的山野间也平添了一味生离死别的苦涩。 “我和世子爷已经商量好了,五天以后动身回建德祖宅。”沉默了片刻,裴湘月忽然开了口,声音寡淡,倦意浅浅。 “大……大嫂……”三娘子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此情此景,好像说什么都对不上点儿,又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是多余。 “前两年,我光顾着和宣岚明争暗斗了,连带着你刚进府的那会儿,你一喊我嫂嫂,我都好像又重新看到了宣岚一样。现在想想。那时候也是自己心高气傲了,如今还不是一场空。” 三娘子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为何之前裴湘月竟会那么在意“嫂嫂”和“大嫂”的区别。她凝神看着面前这倦容尽染却依旧风骨傲然如清霜的女子,总觉得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影子。 “裴姐姐,人生苦短,夫妻一场其实全是露水姻缘,鹣鲽情深不敢奢望,若能相敬如宾已是足以,可如果连这点都满足不了的话,那耗着姻缘,其实也等于在耗着自己。”这番话。三娘子是对裴湘月说的,更是对上一世执迷不悔终惨死非命的自己说的。 裴湘月很惊讶,“二弟……待你不好吗?” 三娘子一愣,方才柔柔摇头道,“二爷待我是客气的,可是……世子爷待姐姐却不够好。” 裴湘月闻言,眼底哀默一沉,终轻轻的点了点头,“是啊,若是耗着,就是在拖累自己,本来这和离就是我提出的,他愿意点头,也是对我最后的尊重。” “那从建德回来以后,姐姐就直接回裴府了吗?”三娘子问。 据她所知,好像是靖安侯头七的第三天,裴家来过人吊唁,可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三娘子也不在场,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替我准备好了一处清净的庄子,我想先去那里待一段日子。”裴湘月也不欺瞒,闻言就回道。“就算是和离,总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如今一白仕途正好,母亲借机想给他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若我挨在中间,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去庄子上住着,也是眼不见为净。” “姐姐若安顿好了,写信给我,我寻了空去找你玩儿!”本就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三娘子总觉得裴湘月和陆承安这一和离。其实就等于是重新活了一次一样,虽名声不大好,可人却能摆脱了现在的沉郁和腌臜,便不想把眼下的这番私谈折腾的太伤感磨人。 裴湘月跟着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起了三娘,“世子爷的身子其实真的不好说,不过听他的意思,好像从建德回来以后也要搬去东郊的水榭私宅了,他不在了,没了坐镇的人。侯府多半就是母亲一人的天下了。母亲房里只有一个刘姨娘,就是云嫣妹妹的生母,刘姨娘是个贵妾,心境很是豁达,等回头你若得了空,可以多和云嫣妹妹走动走动,云姗……你也知道的,入宫为妃不过就是个早晚的事儿,不过她一直和二弟很亲,所以本也就没什么可让你费心的。” “云姗妹妹的生母呢?”三娘子好奇问了一句。 “很早就没了,好像是公爹的通房抬上来的。”裴湘月说着眨了眨眼。压了些声音道,“母亲是个慈眉善目好脾气的,可是早些年却也是有些手腕的。” “多谢姐姐提点。”三娘子将她说的话认真的记在了心里。 “宁氏很聪明,五爷也很机敏,五房一家在侯府里看着是默不作声的,但其实这些年五爷手中两个庄子和好几间临街的店铺都是赚钱的,你也不要小瞧了去。” “那五爷的生母呢?”三娘子又追问了一句。 “五爷的生母是在我刚过门第二年的时候就病没了的,所以五房向来都很中立,这些年惯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你若能得了宁氏的信任,将来很多事就会更容易一些。” 三娘子顿时听懂了。裴湘月这是在和她透底整个侯府的人脉格局,而并非只是临时起意的拉她赏景闲聊而已。 见三娘子的神色越来越肃穆了,裴湘月便继续说道,“九爷年纪还小,且你之前也不是日日在母亲跟前晨昏定省的,所以见九爷的次数不多。但九爷很机灵,尤其那张嘴甜的要命,常常能哄得母亲开开心心的,他的婚事母亲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估摸着等丧期松限了之后,母亲就要有行动了。” “是谁家的姑娘?” “兖州上官家,听过么?” 三娘子努力的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家也是清流名邸,出过一个阁老,好几个进士,如今也有子辈在翰林院和习教馆当值,不过这些年总缺了一些深得皇上赏识的运气罢了。” 只这样听裴湘月说,三娘子倒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九爷今年也已经十六了吧,可考上了什么功名没有?” 裴湘月笑了笑,“母亲疼他,去年父亲在典仪司给他置办了一个闲职,虽然只是六品清官,左右可是皇粮入袋的,说出去也不难听。” 三娘子“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事实上,天朝帝都,皇城脚下,公卿贵胄府里是有很多像陆承祁这样的公子爷的。 他们是嫡出,可论武比不过寒门苦将,论文比不过清流士林,且因为不是长子,他们大多沾不到世袭爵位的光。可到底出身高门,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晃荡于世游手好闲吧? 所以,买个散官,供个闲职,吃上皇粮,就是他们这一辈子的仕途了,反正树大好乘凉,他们是根本不用在乎什么政绩官职的。 “大抵也就这些了,关于丫鬟婆子的人手,其实将来若真的有一天轮到要你来管了,你看过我留下的那些名册自然也就有了数。其实侯府主子不算多。你在身份上占了大,很多事也是好伸手去办的,就是到时看母亲愿不愿意放手了。”裴湘月说的很诚实。 三娘子呢答的也很实在,“我连姐姐你一半的本事都还没学会呢,这整间侯府,我是巴不得母亲能继续管下去的。” 裴湘月听罢,轻轻一笑就收了声儿,再无赘言。 可是,这永新元年,好像注定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很多的事。快的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前一桩还没有消停,后一桩就跟着来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竟大有不想让人好好喘一口气的架势。 话说,就在陆承安和裴湘月启程前往建德祖宅的当天下午,三娘子却忽然收到了肖姨娘遣人送来的小笺,笺上的字三娘子一看就知道是五娘子写的,笔力透纸呼之欲出。 可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三娘子拿着信笺当即就哭了起来。 姚氏,小产了。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以致当天下午三娘子一个人坐在内厢房里发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呆。 若不是她现在一身素缟还在守丧,她是恨不得立刻马上的赶回青竹胡同的,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侯府二房的正室,奔丧未足满月,她是不能随便出府的,更不要说回娘家了。 也直到现在,三娘子才忽然想起,侯府出了事儿,裴家人来过,宁氏母家好像也来过人吊唁,可许家的人呢,从头到尾,许家竟一个人都不曾来过侯府。 她越想越心慌,昏黄的暮色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子,打在她身上的柔光悉数映衬出了她那瑟瑟发抖的影子。 许家或许不算大富大贵之门,可绝对是深懂礼数的良户,亲家出了事儿,不管老侯爷的死因是什么,许家于情于理都是要登门吊唁的。可现在,许三老爷没有来过,许世嘉也没有来过,肖姨娘唯一捎来的一封信上却写着姚氏小产了。 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娘子越想就越坐立不安,当下便急切的站起了身,赶紧唤来了子衿,让她马上出府,即可去一趟青竹胡同! ☆、第121章 桃花转?殃及鱼池 三娘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许家真的出事儿了,而且就是许世嘉! 子衿是傍晚赶去青竹胡同的,回来的时候已近深夜了。她一回来,三娘子就屏退了周围所有的人,将她带进了屋。 “说吧。”几个时辰间,三娘子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带着子衿一进屋,她就坐下了身,端端正正的挺着腰杆子,等着子衿回话。 “八皇子死了以后皇上就开始彻查宫里的余党,后来查到了翰林院,其中有个掌事就把爷供了出来。”见三娘子闻言目光一怔,身子都跟着歪了一歪,子衿便忙接着说道,“这事儿其实闹的很大,因为被那掌事供出来的其实不止爷一位。” “什么意思?”三娘子不懂。 “听说那几天翰林院前前后后被抓进去二十多个人,整个翰林院都空了一半,人心惶惶的。爷是被冤枉的。老爷本想上折子替爷证明清白,偏偏这件事是皇上亲自督下来的,且想着替自家人证明清白的折子每天都没有断过,但那些上来请奏的折子皇上是看都没看就一概全驳回了,所以老爷也没辙了,就找了姑爷……” 姑爷……陆承廷! “姑爷知道这件事?”三娘子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看着子衿,“今儿你回去的时候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 “肖姨娘。”子衿抿了抿嘴,微微别过了脸。 三娘子软了腰身,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既是肖姨娘告诉子衿的,那这话里肯定就不会有含糊作假的事儿,也就是说许世嘉被抓,陆承廷是知道的,他知道,却没有告诉她。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三娘子忽然又问。 “据说姑爷因为爷的事儿确实有在皇上跟前请奏过,老爷还被姑爷带着去了一趟刑部大牢看过爷。可偏偏就在那几天,皇上顺着那个掌事一查就查出了三个八皇子的余党,所以宫里就传出了皇上宁可杀之不可错放的说法,再加上姑爷又突然去了关东,老爷在宫里一下子就没了接头牵线的人,少夫人这才慌了起来的。” “所以嫂嫂就小产了?”三娘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子衿默默的点了点头,“我回去的时候,全家里外就肖姨娘一个人顶着,太太也病倒了,我去和她请了安,太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许是伤心的,也是害怕的。爷是上个月被抓进去的,肖姨娘说,老爷从大牢回来的时候也是慌的不行,偷偷的置办了好多银子连夜送进了刑部去,可结果第二天那些银子就被人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 三娘子心一沉,只想感叹许世嘉在这个点儿上被人冤枉了一把也着实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其实,这事儿只要冷静的坐下来想一想,就能知道,皇上之所以抓着翰林院他们这一波不放,那是因为翰林院中眼下当职的这些清贵们很可能就是十几年以后内阁的中流砥柱,新帝要从根基里头把八皇子的余孽去除,所以才会如此重视这件事的。且事实查出。翰林院里也确实就有八皇子一党的人脉,所以这更是给新帝敲了一个警钟。 那个最先被抓的掌事之所以一口咬出了一大片,要么就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拉一个垫背算一个,要么这本就是有预谋的,想借机扰乱君臣关系让皇上谁都怀疑谁都不敢重用。 但,许世嘉肯定是无辜的。 可真正让许家慌乱的点儿却在于许三老爷想送银子,但偏偏银子却没送成。 毕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典狱里头的人愿意收下银子,那就说明之后是有路可通的。不管是许世嘉在牢狱中的待遇还是许家的人想私下见见许世嘉,那都是有说话的余地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可事实上,银子被退了,那就说明路被堵了,许世嘉在里面冷暖温饱不得而知,外面的人想要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刑部大牢是个什么地方,好端端的人进去了能脱一层皮出来。先不管许世嘉到底是不是逆党,只说他现在被关在里面,有没有私下被用刑,有没有屈打成招,这些都是未知数。 三娘子一直觉得,因为未知,所以才可怕!许世嘉读了一辈子的书,在家是金贵娇养的嫡出大少爷,哪里经得起刑部里头那些非人的折磨,这才是许家真正害怕的。 三娘子慢慢的攥紧了拳,脑中几乎不敢去猜此时此刻姚氏小产卧床的模样,“嫂嫂人怎么样?” “少夫人……”子衿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正好遇着大夫上门给少夫人诊脉,大夫说少夫人这胎滑的危险,险些大人也跟着……跟着就没了。” “那么现在大哥哥那里是没有人在筹谋了?”三娘子不敢深究,生怕自己会因为怒意横窜而丧失了冷静,便是连忙的转开了话题。 第71节 “肖姨娘说老爷还在想办法,也让我回来问问说……不知道姑爷什么时候会从关东回来。” 子衿的声音轻了下去,三娘子的耳边却一直有嗡嗡声在作响。 陆承廷…… 她不懂,许世嘉出了事,陆承廷瞒她的用意是什么? 若说因为新政不稳皇上亲自彻查此事而陆承廷怕殃及自己,这好像不太说得过去。她认识的陆承廷,并非是自私自利的一个人,更何况早在她和陆承廷一起回娘家的那次,陆承廷也是特意提点过许世嘉的。 且那天连带着许三老爷,三人似乎聊得很投缘,按着许世嘉那谨慎的性子,是一定不会和陆承廷选择的路差太远的,所以这次许世嘉被抓,当中肯定是有人栽赃的。 因此,许世嘉到底清白不清白,陆承廷心中多半是有数,可是为何却会按兵不动呢? 而如果他明知却不言是为了怕她操心。那又好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她是出嫁了,可同在帝都,首尾相连,许世嘉是许家三房的嫡长子,他如今在许家的地位根本就不亚于陆承安在侯府的地位,这样大的事儿,三娘子就算不去问,许家也会找人来说,那陆承廷即便有心相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所以。不管陆承廷瞒着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三娘子都觉得就情分上来说,姚氏的小产和陆承廷是脱不了干系的! “夫人。”见三娘子又沉默的走了神,子衿便轻轻的唤了她一句道,“肖姨娘让我告诉您,少爷如今还在刑部,她是想了很久才偷偷瞒着老爷和太太把少夫人滑胎的事儿告诉你的,因为她实在心疼……” “你不用说,我明白。”三娘子伸手打断了子衿的话,几乎有些不忍再继续往下听了。 姚氏肚子里这个孩子对于许世嘉而言或许是珍贵万分的,可是对于许三老爷来说,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是绝对比不上仕途正好的嫡长子来的重要的。 也并非说姚氏滑胎了,许家就存了心思的不想告诉她,只是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 可是肖姨娘作为女人作为娘亲,在面对姚氏撕心的悲恸时,那种感触和许三老爷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她才会暗中让五娘子给三娘子捎信递消息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禁又觉得焦虑了起来。 怎么办呢?眼下好像有点叫天天不应的感觉。且先不说许世嘉这件事陆承廷是出过面没办成的,就算眼下皇上可能会松口。可是陆承廷却是远在关东,远水救不了近火。 本来,找裴湘月其实也是一条路,但现在,裴湘月和陆承安也不在府上,而且这个节骨眼儿上,万能的余安也是帮不上忙的。 还有谁,还有谁可以帮着她站在许家的立场在皇上面前替许世嘉说上一句话呢…… 三娘子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忽然间,脑海中就闪过了一个人影——蕙太妃! 但是,有了想法,提了笔,可这封替许世嘉恳请的信三娘子却是写了撕,撕了写,足足折腾到了大半夜,方才勉强的凑了两张纸,合成了一封请愿信。 第二天一早,三娘子就将信亲手交给了余安,还不忘吩咐道,“务必找个可靠的人,一定要交到太妃娘娘的手中。” 假人之手,自有风险!三娘子知道不管是许世嘉还是姚氏,都经不起折腾了,所以送信进宫给蕙太妃就不能再节外生枝弄出什么岔子来了。 索性,让三娘子欣喜的是太妃娘娘隔天就送来消息,亲口揽下了许世嘉的事儿。 五天后,肖姨娘又来了信,激动之情几乎溢于言表。信上说,许世嘉已经回来了,身上只带了一点皮肉伤。养两日就没事了,且皇上也已经查明他是清白的了,不仅恢复了他的官职不说,还赐了他养伤假,特命他在家中修养半个月再回朝当职。 三娘子大喜,连忙又差了子衿回了一趟许宅,还让她带去了两只百年山参,给许世嘉夫妇俩一同补补身子。 不过,被这样的事儿一折腾,这一整个五月。三娘子每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好不容易挨足了整整一个月,六月初的时候,侯府上上下下全都除了服,可正当三娘子准备即可赶回青竹胡同看看许世嘉和姚氏的近况时,东郊水榭那边的私宅却忽然传来了噩耗…… 这噩耗是余安亲自带进桃花坞的,但偏偏那天三娘子睡的很早,是以当余安匆匆从前院过来的时候,整座桃花坞已经暗了一大半。 突发的事态下,三娘子是被子佩从床上拖起来的,不过一听是余安来了,三娘子便不敢马虎的立刻就起了身。 “让余管事久等了。”待她略微拾掇了一下自己以后,便命子佩赶紧把外面的余安带了进来,“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三娘子知道余安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这般半夜敲门,肯定是前院出事了。 “二夫人,世子爷没了。”余安照旧的面色无波,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可三娘子却惊得怔住了,“怎……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呢?虽然陆承安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虽然打从三娘子过门以后见着他就是一副好像只剩几口气的样子。虽然全府的人都知道陆承安是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可之前,因为裴湘月的悉心照料,因为裴一白的定期回诊,三娘子总觉得陆承安不过就是气弱了一些,可是再活个十几年是不成问题的,但谁能料到,他竟就这样走了? 可悲的是整个靖安侯府的人才给老侯爷服了丧,那身素缟才脱了没几天,这会儿竟又要因为陆承安而重新穿上了。 “老……夫人知道了吗?”刚送走夫君,现在又要送走儿子,三娘子忽然对老夫人生出了不少的同情。 余安点点头,“全府都知道了,夫人这儿我是最后来的。” “是……病没的吗?”三娘子轻轻的问。 “大夫说是气衰而亡。”余安终于叹了一口气,“世子爷的身子其实早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了,尤其是这大半年来,若没有裴大人的药引子吊着,只怕早已经就没了……” 三娘子没有说话,此时此刻的她情绪有些奇怪,说不出伤心难受。只觉得略有惋惜。 “那……要早些告诉二爷才好。”三娘子说着说着,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念头,是不是陆家注定了今年是要走坏运的,这眼下才刚过了六月,侯府里头竟就没了两条命,而且这两个人还都是侯府里的顶梁柱。 但谁知,她话音刚落,余安就回道,“二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人正在东郊的水榭里。打理世子爷的身后事。” “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三娘子呆了。 余安脸上这才闪过一抹难色,“二爷……前天就回来了。” 三娘子的心微微一沉,之前被她好不容易压了下去的那种难受的情绪又缓缓的冒了上来。 许世嘉入狱,姚氏小产,陆承安病故,陆承廷回府……怎么每一件应该多少都和她沾了边的事儿如今却好像把她撇的干干净净的,只在最后告诉她一个结果就完事儿了。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三娘子忍不住看向了余安,轻轻问道,“二爷回来的事儿你早就知道了?” 谁知余安竟也摇了摇头,“小的也是今儿收到了东郊那里传来的口信才知道的。” 三娘子有些恍惚了。余安的脸上透着坦荡,看上去并不像是在骗她,可为什么陆承廷明明已经回来了却一直不回府呢?难道是先入了宫?还是他已经知道了陆承安快不行了,所以一直在东郊水榭那儿等着他咽气? 三娘子已经有些糊涂了,这整整一个月因为服丧而被困的感觉让她几乎失去了一贯的伶俐,她忽然发现,原来手中无权,是真的会举步艰难的。 眼下,即便余安来报,她却也是阖府最后一个知道陆承安已经没了的人。 而之前姚氏小产的事儿也是一样。如果不是肖姨娘私下动了恻隐之心,那说不定直到今天,她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那世子爷过世的事,是二爷让你来告诉我的?”回了神,三娘子的眼中已染上了一片清冷之色。 “是。”这一次,余安点了点头。 三娘子在心中怅然一笑,遣了余安就径直回了内屋。 这天晚上,三娘子彻夜未眠,睁着眼睛直到了天亮,而就在她起身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以后,陆承廷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姿容婉约,明媚柔雅的娇柔女子。 夫妻俩迎面相望,目光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视线微微的一闪,然后竟然低头对身旁的女子道,“这是内子。” “姐姐好。”音色如铃,袅袅似鸣。 这女子生的美,可一张脸上透出的却是毫无生机的默哀之色。她身穿一件素白绫缎束腰罗裙。墨黑柔顺的长发盘成了精致的偏垂髻,有几缕碎发披散在耳边,带出了几分飘逸之感,让她那盈盈而立的姿态顿时站出了弱不经风的感觉。 “不敢。”三娘子扯了一个冷笑,并非对那女子,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陆承廷的。 天知道,她所有的忍耐几乎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了,而这女子喊的这一声软绵绵的“姐姐”就如同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的那把干柴。 “这事说来话长,现在我要先去一趟霁月斋。大哥的棺木还放在门口,你先照顾一下林姑娘,她可能要在我们侯府住上一些时日。”陆承廷的眼底透着浓浓的倦意,即便是那硬朗的俊逸也遮盖不住他那从皮肤中显现出来的疲惫。 他清楚自己是欠了三娘子很多解释的,可是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陆承廷即便有心辩,却也只能把安葬陆承安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夫妻俩便是这般各怀心事的互看了一眼以后就直接在桃花坞的院子里分道扬镳了,而那个女子则尴尬的留在了原地。 索性三娘子气归气,但最起码的理智还是在的。 眼见着陆承廷的修长身影消失在了院子口以后,三娘子便将目光转到了那女子的身上。“不知姑娘怎么尊称?” 能劳陆承廷大驾由他亲自带进府的,即便只是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子,三娘子却也不敢马虎对待。 “鄙姓林,闺名婉清。”那女子说着便冲三娘子行了小礼,虽脸上依旧不见笑意,可那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却是落落大方得令人生喜的。 “林姑娘……”三娘子看着她,竟一时语塞,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林婉清的来历,所以也完全不知道要将她安置在何处。 “夫人,昱哥儿和仪姐儿来了。”索性在这个时候,子佩轻轻的上了前,一句话就轻巧的化解了三娘子愣住的尴尬。 “林姑娘先进屋吧。”三娘子即可回神,冲她友善的一笑,然后便带着子佩先进了屋子。 屋内,昱哥儿和仪姐儿正低头在说着什么,见了三娘子进门,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不过昱哥儿素来都不如仪姐儿沉得住气,一见三娘子,便上前问道,“大伯是不是……没了?” 三娘子挑了挑眉。“你听谁说的?” “早上司棋去打水,回来的路上听两个婆子在后院里咬耳朵。”昱哥儿如实道。 三娘子叹了口气,轻轻的点了点头,“你们父亲回来了,如今正在霁月斋,最近家里的事儿多,可我不希望你们因此而耽误了课业。不过这两日你们就各自在屋里练字吧,杨先生那边我会和她说一下,看是要再休整两日呢还是不断课。” “母亲,您昨儿晚上是不是没睡好?”见三娘子说话的时候眼底透着哀默之色,仪姐儿便微微的上前了一步,“您放心,明儿我会和大哥哥一道在思懿居练晨字的,您……早上就多睡一会儿。” 其实仪姐儿向来都如贴心小袄一般让人生暖的,可不知道为何,今儿听了仪姐儿这句话,三娘子竟心中微动,眼眶忽然就红了起来。 “这两日就辛苦你了,你哥哥最近的字进步很快,连我都快分不出你们俩是谁写的了。这固然有你哥哥自己的努力,可是我知道,和你时时的督促也是分不开的。”三娘子说着,还看了一眼一旁被她暗中夸了一句的昱哥儿,只见素来牙尖嘴利的他竟是一脸局促的模样,倒生出了几分可爱。 三娘子心下一软,刚才在外头窜上来的那些无名火便褪了一半。 昱哥儿和仪姐儿随即便福身行了礼,三娘子亲自将他们两个送出了堂屋,等她折回身的时候,却见屋内的林婉清正对着案桌上的几叠书稿发着呆。 窗边有晨光肆意探入,照在她那如玉般的面孔上,当真是有些“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滋味在里面。 难道,这是陆承廷要带回府的贵妾? 三娘子的心,忽然又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的难受了起来。 ☆、第122章 桃花转?进退两难 “林姑娘做坐吧,二爷回来估计还要一会儿。”纵然心里难受,可三娘子却还是这桃花坞的女主人,外客上门,她自然不能有所怠慢。 林婉清回神,正想说话,门口忽然有丫鬟轻扣了敞开着的门扉。 进来的是最近多在三娘子跟前伺候的知音,“夫人,茶煮好了。” 要说知音也是个妙人,这孩子有子佩的稳重,也有子衿的机灵,还是个巧手,总能梳出很让三娘子满意的头来,三娘子最近刚把她从外院调进了主屋内。 “姐姐煮的这是雨前龙井吗?”只闻茶香,林婉清脸上的神色就忽然荡漾开了。 三娘子一惊,执杯的手顿住了,“林姑娘对茶道有研究?” 可谁知林婉清竟缓缓的摇了摇头,“只偏识这雨前龙井罢了。” “为何?”三娘子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但林婉清却抬头看了看站在三娘子身后的知音,缄默不语了。 三娘子下意识回头看了知音一眼,知音便乖巧的垂首退了出去。 林婉清见了也很爽快,柔着嗓音道,“初次与姐姐见面。却在姐姐这儿给您做起了规矩,倒让姐姐笑话了。” 三娘子皱了皱眉,按说就她看林婉清的年纪,是绝对不会比自己小的,可她这一来就一口一个“姐姐”的,不免让三娘子觉得膈得慌。 “不过姐姐别多心,我……只是来给世子爷守丧的……这雨前龙井,是世子爷生前惯爱喝的一味茶。”林婉清的声音很轻,仿佛一支翎羽不经意间划过了三娘子的心扉,让三娘子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大惊,又有些疑惑,更是满满的不解。 第72节 “世子爷?”三娘子自然而然就搁下了手中的杯盏。 “我没想到,我竟这么晚才等来世子爷。”林婉清的眼中,透着哀愁,那闪烁的瞳仁仿佛是被人吹皱了的一江春水一般,微漾却寒凉,“世子爷说,让我等等他,等世子夫人有喜了,他就会把我接回府的,我等着,我愿意等,可是……等来的却是他那一身已经渗入了骨子里的沉疴……” 这个林婉清竟然…… 三娘子忽然坐不住了,她眯着眼,看着林婉清,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裴湘月那张端庄精致的脸庞来。 “叫姐姐笑话了。”察觉到了三娘子的异样,林婉清忽然就敛了满眼的哀伤,又恢复了之前的静默。 “你……”三娘子只觉得脑子里有些绕,毕竟她原本以为林婉清是陆承廷的女人,因此最开始的时候便存了戒备的心思。可现在,林婉清竟亲口告诉她,自己是陆承安的女人。 所以陆承安是为了林婉清才点头同意和裴湘月和离的?想到之前裴湘月时不时的会和自己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想着她和陆承安两人之间那么明显的不亲不近,她不禁哑然了。 陆承安这做的叫什么事儿?三娘子忽然打从心里有点瞧不起这个不见担当的世子爷了。 先撇开林婉清单说裴湘月,堂堂的世子夫人,其实她并非一定要让陆承安对自己多么的一心一意不近别的女色的,三娘子以为,裴湘月要的应该是尊重,是能立足在侯府的一方依靠。 而显然,这依靠,陆承安是能给的,那就是一个孩子。 三娘子知道,裴家实为清贵。裴湘月本不是一心要攀附势力的人,既然她当时已是靖安侯的世子夫人了,那陆承安要承诺给她的,就远不是什么情啊爱啊能随意打发了去的,她要的是体面的地位,是夫君的尊重,是家族的荣耀,是嫡子的依靠,可这些,陆承安几乎都没有给过裴湘月。 那么林婉清呢?这个被陆承廷这样堂而皇之带回府给陆承安守孝的女子,她没名没分。在陆承安活着的时候没有名正言顺的踏进侯府的门,如今陆承安已故,她就更不可能被侯府所接纳了。 要说陆承安应该是真心喜欢这位林姑娘的的,否则,他应该也不会这么爽快的同意了裴湘月的和离之意,而且在陆承安最后的日子里,林婉清也不会只身一人陪伴在陆承安的身边,最重要的是,陆承安也不会莫名其妙的就将她带回了府。 睦元居里是没有妾氏的,这个是三娘子在刚过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的。 可原本三娘子以为这是因为陆承安的身子不好不便纳妾,但现在看来,是因为他想要的女人暂时进不了陆家的大门罢了。 其实,这世上,要辜负一片真心是很容易的,可陆承安却左右不为,一下子就辜负了两个女人。 他欠裴湘月一生相敬如宾的体面,也欠林婉清一生鹣鲽情深的厚爱。 既无法做到,就不要承诺,既没有承诺,就不要逞强,可陆承安既逞了强,还给了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承诺,如今他是干干净净的走了,可却留下了林婉清这么个烫手山芋,这是摆明了要让弟弟接手的样子吗?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凝了起来。 三娘子自认没办法站在林婉清的立场去纵观整件事,即便是裴湘月提出的和离,可三娘子当时对陆承安的无所担当已经是颇有微词了,但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外人是没办法参透说明的,所以三娘子便把不平给压了下去。 但现在,无端的冒出了一个林婉清,这让三娘子更加的觉得陆承安在男女之道的处事方式上是有很大的不妥的。 “一早从东郊赶过来,林姑娘一定累了吧。”并非有所偏见,可是三娘子却觉得真的没办法和林婉清待在一个屋子里等着陆承廷回来,“我让妈妈先带林姑娘去南屋的偏厅休息一下,准备些点心和热茶,中午的时候多加两个菜,姑娘和我们一起吃点儿吧。” “有劳姐姐了。”这林婉清竟是个格外会看眼色行事的,一听三娘子这样说,她也未见尴尬,只微微一颔首就站起了身,丝毫的不拖泥带水。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送她出门的。却还是又开了口道,“我瞧着你也并没有比我小很多,‘姐姐’这一喊多有不妥,以后你还是……” “我喊您二夫人吧。”林婉清笑了笑,神色间竟是一片恬然。 将林婉清交给了单妈妈以后,三娘子便折身回了屋,坐立不安的静候着陆承廷回来。 等待的滋味很是磨人,且三娘子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这会儿靠在窗边,一神游放空,脑子就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有人轻轻的进了屋,紧接着一股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味道骤然的就窜入了她的鼻息间。 三娘子一个惊魂,猛的睁开了眼,迎面对上的,是一双深幽的、疲倦的、微带歉疚的眸子。 “二爷回来了。”三娘子立刻转过了头。 这个男人的目光淬着嗜人骨血的毒液,她自认没那么好的定力能在陆承廷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将自己满脑子的疑惑问个清楚明白,索性还是不对视为妙。 “你……”关东一行,耗时费神,结果却依然不尽理想,孩子和那侧妃都没有找到,最诡异的是,连八皇子留在关东的那近一万余人的精兵也不翼而飞了,整个关东,竟找不到这一万多人的蛛丝马迹,实在叫人不得不多心。 而国事不顺,家事竟也是乱糟糟的不让人省心。 陆承安的心,到死都一直在算计中,他是算准了自己会在那个时候回帝都的,所以才会派了人在官道口截他的。 可是将死之人,实为可叹,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和他打断了骨头却依然连着筋脉的亲大哥。 “二爷想从哪一桩先说起?”三娘子闷闷得打了个哈欠。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六月初夏盛迎,茉莉怒绽,整个院子里只要有风吹过,就有阵阵的花香袭人。 三娘子爱花,从她刚嫁进侯府开始,院子里东南角的那片花圃她就专门精心打点过,如今明夏初至,那儿已隐约有了一些百花争艳的模样了。 只可惜,本应是花娇人美万事新的,如今却成了花景依旧人相隔了。 “你想先听哪一桩?”成亲至今,其实陆承廷也不是没有和三娘子有过口角,但是大多的时候,三娘子就只是赌气而已,那火冒三丈来的快,压下去也快,可今天,她的生气中却带着一股让陆承廷觉得分外陌生的疏离感,明明才分别了几十天,却好像万水千山的相隔了几十年一样。 “嫂嫂小产了,二爷知道吗?”三娘子平静的看着陆承廷,眼色无波。 陆承廷坐了下来,“你大哥这件事,我走的时候都是安排好的,皇上当时已经放话说了要一个一个查,帝君一言,怎能出尔反尔?皇上心里也是有数的,你大哥肯定是被人栽赃的,但当时整个翰林院里牵扯进去的并非你大哥一人,皇上若要对他特殊对待,你让他以后如何在翰林院立足?” “我知道官场难为,我知道大哥是清白的,更知道二爷的为人,你不会枉顾大哥的死活只为了在皇上的面前明哲保身。皇上登基不久。稳固政权是要用心,用计谋,用人脉的,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以后皇上的脊梁骨儿,皇上若不从现在开始就把翰林院给整理干净了,那他这把龙椅只怕也会有坐不稳的一天。”三娘子抬起眼眸,冷冷的看着陆承廷,“可我理解二爷有什么用?二爷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怎么没有?”陆承廷也拉下了脸,“我若不考虑你的感受,何苦要在……” “二爷考虑我感受的法子就是干脆把这么大的事儿瞒而不说吗?”三娘子冷笑一声。截下了陆承廷的话,“瞒而不报是简单,二爷觉得只要大哥是清白的,皇上自然会放了大哥,大哥被押刑部,早晚都会出来的。可二爷有没有想过,这人一旦出事儿了,并不是只要顾及妥当了出事的人就万事大吉了。说句不怕二爷笑的话,侯府里头,人人都视世子爷是主子,是爷,是一块宝,可在我们许家,大哥就是我们许家的主子,许家的爷,许家的宝。嫂嫂这胎怀的本就艰难,大哥一直小心翼翼着嫂嫂,大夫也是一直在外头候命的,就怕嫂嫂和腹中的孩子会有个什么意外。可二爷倒好,出了事儿,却将我这儿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以为这样就是万吉了。但二爷怎么不想想。我若是早点知道了这件事,或许还能劝劝嫂嫂!”虽见陆承廷脸上透出了晦涩的神情,但三娘子却依旧重声责问道,“二爷不如扪心自问一下,当时大哥出了事儿,你不告诉我,是因为怕我胡搅蛮缠让你在皇上跟前做出什么为难的事儿呢,还是你真的只是怕我担心。” “你……”陆承廷愣了愣,没想到三娘子竟会猜的这样的准。 他承认,当第一时间知道了许世嘉被人关押进了刑部大牢之后,那样的念头确实有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 毕竟,他知道三娘子是个格外重亲情的,如今许世嘉出事,很可能除非她亲眼看到许世嘉安然无恙的走出刑部大牢,不然只怕三娘子会一直拿捏着这件事儿不放。 可偏偏眼下,他在朝上也是那个众矢之的的箭靶子,这调令还没颁,却有不少人等着在抓他的小辫子了。其实,这种情况下,他在皇上跟前虽有话语权,可对于救许世嘉而言却没有太大的优势。 所以,他当时确实犹豫了。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 见陆承廷没有回答,三娘子也干脆收了声,但是她却在陆承廷闪躲的视线中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本来,她问的这么明白,其实是不指望陆承廷会回答的,但谁知,他眼底透出的那不自然的回避还是太明显了,直接就让三娘子心头一紧,鼻尖立刻酸了起来。 真是可笑,夫妻一场。本该携手共进的,可谁知陆承廷到最后竟还是防了她一手。 成亲这些时日以来,她以为两人已经达成了默契和共识了,可谁知,没遇着事儿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但一遇到事儿,却终究还是没能一条心。 话说到这儿,眼见陆承廷是这样欲言又止的表情,三娘子就姚氏小产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继续追问下去了,便忽然就转了话题道,“那么那个林姑娘。二爷准备怎么办呢?” “……” “世子爷的小情人,二爷难道真的准备让她留在侯府给世子爷守孝吗?”见陆承廷还是不肯说,三娘子又一次自问自答了。 “许孝熙。”可三娘子话音刚落,陆承廷就喊了她的正名,“林姑娘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她父亲原是大哥的启蒙先生,那时大哥去的是林大人开设的族学,和林姑娘也是从小就认识的。” “所以,青梅竹马抵不过裴姐姐的煞费苦心是吗?”三娘子本已准备下罗汉床了,听到陆承廷这样的论调,她不禁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他,眼底闪现的全是讥讽的笑意,“我知二爷肯定要和我说,林姑娘如今无依无靠,本她还有世子爷可以相依为命,谁知老天薄待世子爷,让他这般英年早逝,留下孤苦无依的林姑娘,所以你要替世子爷代为照顾这位林姑娘,是吗?” “我……”说实话,三娘子的话和当时陆承安的临终托付真的没有差多少,可是陆承廷却也还没想好要不要点这个头。 其实,安顿林婉清有很多种法子,左右也都是妥当的,林婉清若真在侯府住下其实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去处。毕竟,老夫人当前,林婉清的身份首先肯定就瞒不过去了。 但情绪这种东西却很是微妙,当下越见三娘子这般气绝横生的模样,陆承廷就越发的感觉她其实并没有在平心静气的和自己相谈,反而就会忍不住想要去触她的逆鳞。 “大哥人都已经走了,他的托付我不得不重视。”可气三娘子归气三娘子,陆承廷这一句话说的倒是人之常情。 可就在夫妻俩心里都憋着一大堆的苦谁也不肯先让一下谁的时候。内厢房的门却被人轻轻的合上了…… 门外,是一脸茫然的林婉清,双目通红,眼色无交,仿佛一尊没有任何生气的玉瓷娃娃一般。 “姑娘怎么不进去?”堂屋口,子衿正提着热水进门,一见林婉清,她也好奇了,“您在堂屋里站了好久了。” 林婉清闻言毫无生色的干笑了一下道,“二爷和夫人还在里头商量事情,我再……等等吧。” 子衿蹙眉。是谁让这个外客一个人站在堂屋里的,“那姑娘去耳房坐坐吧,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哎呦,哎呦,我来了。”突然,单妈妈脸色不太好的跑了进来,一见林婉清正和子衿面面相觑的站着,单妈妈一愣,不一会儿就立刻打着圆场道,“哎,都怪我老婆子早上起来的时候贪喝了两杯茶。这会儿就一个劲儿的往净房跑,怎么,二爷和夫人还在里头议事呢?” 子衿这才面露舒展的冲单妈妈笑道,“如今昱哥儿瞧着倒和仪姐儿一样乖巧懂事了,妈妈就得闲不少呢。”子衿说着,视线就往一旁目光游离的林婉清身上瞟了瞟。 “可不是!”单妈妈一听还真就对上了子衿的话,“总算早上也能好好来请个安了,一天里头也鲜少听到思懿居里两个丫鬟鸡飞狗跳的大喊大叫了,都是二夫人教的好!” 可一听单妈妈说到“二夫人”三个字,林婉清的目光忽然僵了僵,紧接着,她便旁若无人一般的转了身,然后慢慢的走出了堂屋。 那个二夫人,小小的年纪,可说出口的话却句句犀利,直戳人心的。但是,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几乎是一夜之间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父亲惨死在宫乱当下,皇上将那一定逆贼叛党的帽子扣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林家完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母亲竟会只身找到了世子爷,求世子爷庇护。 她想去拦。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母亲早有预谋,在见过世子爷之后就服毒自尽了。 是啊,叛党一门,照理应该要诛杀九族的,可他林家上上下下也就三口人,稀薄的可怜,母亲这是困兽之争,拼尽了全力在保她一世无忧的。 陆承安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披麻戴孝的呆坐在坟头。帝都之乱,并非只有她一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直到那一天,林婉清才真正感到了无依无靠的滋味。 这个青梅竹马的男人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枷锁,他说,让她等他,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他身份金贵,绝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个女子过门为妻,哪怕这女子是一门良户,哪怕这女子爱他至深。 他说,让她等他。只要嫡妻点头,他就能八抬大轿抬她进门,从此风华相伴,至死不渝。可是她耗了青葱岁月,给了肌肤之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摇头叹息。 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是每次这念头一生,她就会想到他拥着她时那种令她悸动不已的感动和无谓。 是啊,她是想着要和陆承安长相厮守的,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感情就像一颗早已经生根发芽的种子,埋在了心土中,若要连根拔除,是要断筋碎骨的。 终于,她等来了和离的他,有一些希望好像就在眼前了,慢慢的近了,近了…… 那几天在水榭私处,是她记忆中最快乐幸福的一段时光,她不求什么锦衣华服的奢贵,也不求大门大户的尊享,她只要他能明媒正娶的将她带回府,给她一个身份,给她一个家,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怎么到了今天,她连这个念想都成了奢望呢? 陆承安,这个说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人,竟走在了她的前面…… 抱着陆承安渐冷的尸首的那一刻,林婉清是真的慌了。 送走了双亲,送走了他,如今让她这孤苦无依的罪臣之女要何去何从呢?难道真的要让她去私教坊转良为奴,从此低着头舔着脸卖笑为生吗? 林婉清默然的站在廊子下面,有风从她的肩头吹过,吹散了她耳边的碎发,吹迷了她淡漠的双眸,更吹皱了她的一池心湖…… ☆、第123章 桃花转?风雨飘零 陆承安出殡下葬的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同一条去东陵山的路,一个月之内,陆家人走了两次。同一行送葬队,一个月之内,敬文巷四周的街坊见了两次。 国丧之下,侯府不吉,街头巷尾甚至有流言传出,陆承安的命是亲弟弟陆承廷一剂毒药喂下带走的。 这可笑的流言,如风卷残云一般吹过了深幽的小巷,让那些不明所以的人遥看森然威严的靖安侯府时,都会无端的啧啧生叹。 正所谓再多的富贵也要有命来享,再多的子嗣也要能承欢膝下,再亲的手足也要能相互扶持,可是如今的靖安侯府,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子而已,富贵已似浮云,手足亲情皆薄凉。 从东陵山回来以后,陆承廷便把陆承安的牌位拿到了祠堂之上,拂尘擦静,仔细的供奉在了案首。 外面的雨势依然不减,三娘子静静的站在屋檐下。目光浅浅的看着门口那一洼泛起了浑浊的水潭,一滴一滴的雨簌簌落下,积得那水潭摇摇晃晃的似要从地上扑出来一般,盈满盈满的。 第73节 忽然,有人踏雨而来,急急的脚步溅起水花阵阵。三娘子抬头看去,却见是刚才在垂花门那里和他们分道而行的老夫人,身旁站着撑伞的袁妈妈。 之前去东陵山的时候老夫人身着素缟,腰系墨带,只这会儿的功夫,老太太已经换了一身挺括的灰服素衣,可是在三娘子看来,再精致的衣裳也掩盖不住老太太那迅速苍老的神色。 整个五月,收尾之间,夫君没了,嫡长子没了,三娘子觉得若换成是自己,也一定撑不住这样悲恸的打击。 “他在里面吗?”看到驻足在门口的三娘子,老夫人略感疲惫的问道。 三娘子点点头,在老夫人跨过门槛的时候还伸手搀了她一把。 老夫人目光一滞,忽然就停下了脚步问道,“那个女人。你准备怎么办?” 三娘子一愣,“母亲说谁?”可就在她刚说完的时候,不等老夫人回答,三娘子自己已经反应过来了,“您说林姑娘?” 老太太神色略嫌的点了点头,“侯府再乱,也不能让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这么住在府上,当我们侯府是什么了,救济院吗?你若管不住你自己的爷,让那女人进了门也好,进了门,做了小,以后要怎么说怎么做便全都是你这个夫人说了算了,不过,那必须是个良籍的孩子,若是什么花街柳巷的,我这儿也是不允许的,没得腌臜了侯府的地界。” 三娘子顿时抬头往祠堂里面看去,雨天光亮不足,祠堂里虽有点灯,但依旧没有外面这般明晃晃的。那昏暗的高堂深处,陆承廷的斜长身影贴服在玄砖地上,看着有些妖魔之气,也透出了一丝鬼魅般的森冷。 一时之间,三娘子只觉得胸口有一簇无名之火,“噌”的一下让她整个目光就跟着生出了怒意来。 “母亲,林姑娘倾慕的是世子爷,此番跟着二爷前来侯府,是为了给世子爷来奔丧的。”既然他不说,那就她来说。这侯府里头,总要有个能把话说明白的人! “你说什么?”老夫人吃了一惊,身子险些没有站稳。 “林姑娘是为了世子爷来的。”三娘子又稳稳的重复了一边,却听耳边忽然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 三娘子转头看去。心里充斥的是愤懑和不屑。她当即就和老夫人福身行了个小礼,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跨出了廊下,连伞都没有撑一把就直接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中。 陆承廷心下一惊,可他的喊声还没溢出齿间,老夫人已经横身站在了他的跟前。 “那个女人是安哥儿的?”老夫人眼底也有嗜人的光,一双眸子直愣愣得盯着陆承廷猛瞧。 “我这两日就会把她送走的,最后几天是她陪在大哥的身边的,大哥与她情深意重,临死的时候便托付我好生照顾林姑娘。让她来奔丧,是因为我看她对大哥一片深情,并无他意。” “老二,你别以为如今你父亲也走了,大哥也走,你就可以在这个家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了。”老夫人面色艰难,气喘如牛。 她当然知道,一个陌生的女人本也就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即便她再是长子深爱的人也好,可如今长子已逝,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就算她真的要赖在侯府不走,她这个侯府夫人也能有千百个可以赶走她的理由。 她在意的是,侯府骤空,顶梁皆倒,谁能在这个时候伸手来帮侯府一把。 “母亲,您别把我想的太势力。”陆承廷说着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靖安侯府,如今就是个空架子,母亲若要,拿去便是了。” “你……”老夫人眯着眼,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慌乱。 要是二儿子明着想抢,那她还能摆出条件来和他谈一谈,可现在老二竟明着就要撂担子了,这便让老夫人哑口无言了。 但陆承廷却居高临下的看着似乎是在一夕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的老夫人,缓缓的开口道,“母亲,说句实话,如今宫里形势也并不安稳,八皇子被诛,九皇子被伏,大皇子畏罪自缢,皇上周围看着好像没什么威胁了,可实际上宫里却暗波汹涌的紧。我是巴不得母亲现在能去朝堂之上听听,听听那些贵胄皇亲暗地里是怎么说咱们这一朝沦为叛党乱臣的靖安侯府的。” “你胡说!”老夫人气的伸手就想甩陆承廷一个嘴巴,却被他眼明手快的握住了腕子。 没想到儿子竟然会反抗自己。老夫人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在了地上。索性一旁的袁妈妈眼明手快,上前一步就稳住了老太太的步子,然后讨着好的看着陆承廷道,“二爷,老夫人这两日都没有睡好,有时候迷迷糊糊的总喊老侯爷的名字,您……母子连心啊二爷。” “母子连心……”陆承廷细细的咀嚼着袁妈妈的这句话,忽然眼露犀利的就笑了起来,“大哥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也和我说,兄弟连心。你们一个个,在出了事儿以后都和我说咱们是一家血脉,是连着心的,可我年幼的时候远居建德,你们可曾与我连过心,我年少征战沙场的时候,你们可曾和我连过心?说实话,如今,不管是世子爷的位置还是靖安侯的位,都是个烫手山芋,皇上之前就已下令,重新彻查公卿侯爵之府,既母亲认为九弟能担得起这个担子,那这靖安侯的位置就让九弟来接吧。” 老夫人猛的喘了口气,正想再和陆承廷辩些什么,却见陆承廷已经越过了她大跨步的出了祠堂。 风过堂口,将远处案首上的火烛吹的摇曳不止。袁妈妈见老夫人颤得厉害,不禁搀着她在靠墙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一边拍着背替她顺气,一边轻轻的宽慰她道,“二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打小的时候他跟您就算不得亲厚。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要与他立刻的打开心结,哪儿有这么容易的?这心急还吃不了热豆腐呢。” 可老夫人却闭着眼摇了摇头道,“你不懂,当年我有多恨他祖母,这孩子就有多恨我,有的时候我在想,这孩子生来应该就是克我的。可是……等我悟出这念头的时候,这孩子已经在建德待了整整八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如今的靖安侯府就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几年以前我们私下是怎么笑话武平侯府的?呵……风水轮流,现在全帝都的大门大户应该都如同当时我们奚落宣家那样奚落咱们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既明着没有削了咱们的权摘了咱们的铁帽子,那我们陆家,就依然还是权贵之上,唯效皇命的。所以,如果今天这位置让老二坐了,那不止是我这个老太婆将来要交出手中所有的权、钱、人,连小九这辈子都只能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日子了!我已经没了安哥儿,就绝对不能再让小九过的浑浑噩噩了!” 老夫人本有些浑浊的双眸忽然就闪出了几丝精锐的光,只要有奔头,她就必须有筹谋,有了筹谋,前面的路才会更好走。 话说,陆承廷一路从祠堂顺着主路跑回了桃花坞,可是一进屋子,他看到的却是直着腰杆垂首跪在廊下的林婉清,而三娘子却不见了踪影。 “二夫人呢?”眼见边上站着一个丫鬟,陆承廷便一把拉过了她,却见是个极为眼熟的丫鬟,好像叫子衿。 但其实子衿也是在这儿干着急的等着三娘子回来的,是以被陆承廷这样猛的一拽,子衿也糊涂了。不解的反问陆承廷道,“夫人不是跟着您一块儿去的祠堂吗?” “夫人没回来?”陆承廷一愣。 子衿摇了摇头,余光看了一眼一旁依旧纹丝不动的林婉清,担忧道,“夫人没回来过,奴婢本还在想,这么大的雨,夫人和爷只有一把伞,不知应不应该送一把去祠堂,可……” 没回来! 陆承廷堪堪的松开了手,廊子下湿滑的很。子衿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没回来……那三娘子会去哪儿? 可正当陆承廷要转身的时候,一直跪在那儿的林婉清突然开口道,“二爷,我想去祭拜一下世子爷。” 林婉清的声音亦如她的名字一般,清清淡淡的,却好似一块霜冰,喂过了陆承廷的心口。 “你先起来,这样跪在廊子底下,像什么样子。”陆承廷皱眉,心里有些不悦。 可林婉清却缓缓的抬起头。目光沉沉的看着陆承廷道,“不知二爷可听过魂归超生之说?” “什么?”陆承廷是武将出身,那些鬼魅魍魉的邪乎之说他是从来都不信的。 “世子爷今儿下葬了,可他的魂魄可能还未步入轮回,若他还想在走以前回来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便要有一个与之情义想通的人虔诚默念代为引导才行。我……便想看看能不能把世子爷的魂魄请回来。” “请回来又能如何?”陆承廷嗤鼻道,“林姑娘若是有这般闲情逸致,不如好好想想将来要怎么生活吧,东郊水榭本是大哥私有的宅子,你若愿意,我可以送你去那里。” 他说完,便冲子衿道,“好生看着林姑娘,别让她在桃花坞里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来。”说罢,便是头也不回的就冲进了雨帘中,径直忽略了林婉清眼底泛起的氤氲之气。 可是,任凭陆承廷几乎将整个内宅翻了个遍,却都没想到,此时此刻,浑身湿意尽褪的三娘子竟会在陆承恩和宁氏的竹意堂中晾衣吃茶。 “没想到我穿着略嫌小的衣服,你穿着竟正好!”眼见三娘子换上了自己前两年只穿过几次的交领褙子,宁氏便是眼前一亮,笑着说道,“你且别嫌弃,这衣裳我统共也才穿过两回,后来我有些发胖了,这衣裳就穿不下了。” “多亏今日遇着姐姐了。”三娘子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半新不旧的褙子,冲宁氏柔柔的一笑,“不然等我冲回桃花坞,肯定要淋成落汤鸡的。” 说起来也是巧,就在三娘子冒着雨从祠堂冲出来跑进抄手游廊后,抬头便见着回廊石椅上坐着的宁氏。 两人相视,都颇有些惊讶和尴尬。可不等三娘子开口,宁氏反倒先笑了起来,“妹妹也来躲雨吗?” 三娘子一怔,因为宁氏这一声爽朗的招呼,也因为她对自己的称呼。 眼见宁氏和自己一样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雨水,想着之前在东陵山时那惊险的一幕,三娘子便也顾不得什么尴尬矜持了,径直点头就问,“你怎么也浑身湿了?” 宁氏懊恼的说道,“今儿这雨也太大啦,我不过是去前院给五爷送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的时候那伞就被风给吹破了。”见三娘子抿嘴不语,宁氏心念一转,径直岔开了话题道,“若是妹妹不着急处事儿,去我的竹意堂坐坐把衣裳先烘干了可好?我让喜鹊去拿伞了,她应该很快就来了。”宁氏说着,便遥手指了指视线所及的一处灰瓦青砖的院宅。 好像是冥冥注定一般的,三娘子当下正好不想回桃花坞,一听宁氏的提议,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欣然点了头。 喜鹊很快就拿着一把大伞过来了,然后仔细的伺候着两人一并去了竹意堂,到了院子里,三娘子眼见喜鹊为了帮她们两个主子避风遮雨,自己却淋了个半湿不干的,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可宁氏却笑着一边让喜鹊下去换衣裳,一边对三娘子打趣儿道:“大家都说咱们侯府的二夫人是个深入简出的,如今这丫头还能在雨天帮您撑一回伞,您瞧着,回头她肯定要跑到几个小丫头跟前炫耀去了。” 这个宁氏,好像有一种能把人的尴尬顿时消散于无形的本事! 想到这里,三娘子的目光便转到了宁氏那张温和悦目的脸上。其实,宁海兰也生的很是端庄大气,只是她的端庄和裴湘月比,总多了一丝北方女子固有的豪迈,而少了裴湘月骨子里带着的纤柔娟秀。但是宁海兰也生的很美,五官比寻常的南方女子要更为深刻一些,眼下即便是未施粉黛的,可只要她眯眼一笑,就能给人一种明眸善睐的亲切感。 “对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吗?”对于宁氏上一次在东陵山险些晕倒的事三娘子是记忆犹新的,所以不管是对如今坏事连连的陆府来说,还是对三娘子自己而言。她都希望宁氏腹中这一胎将来是能平平安安的出生的。 宁氏闻言连忙点头道,“没事了!其实说起来,五爷之前有一直让我去桃花坞和妹妹说一声谢谢,只是家里白事横挂,我这个样子也不敢多有走动,便就想着缓一缓,可谁知大哥他竟然也……” 屋子里幽幽的传来了宁氏的叹息声,三娘子感同身受道,“这前前后后的,也多亏有五爷里外张罗着,二爷办事总是没有五爷细心周到的。”三娘子这句话虽有奉承之意,可却让宁氏听了很是舒服。 “五爷常说,只有细心些才不会出岔子,这些年,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外头置办自己的营生呢,可其实他也就是帮侯府打个下手而已。”宁氏一语双关,看着三娘子的眼神中透着初为人母的柔善和悦。 三娘子亦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五爷是个聪明人,懂得明哲保身,如今看来,你比大嫂的福气还要好很多呢。” 宁氏垂首笑了笑。忽然阴晴不定的说了一句,“可陆家三门,是拴在一条船上的蚱蜢,除非咱们分家,不然谁坐上侯爷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可要说小九爷,我私下倒更希望二爷能一手把这位置给揽下来才好呢。” “为什么?”三娘子不免有些奇怪。 “五爷总说,成大事者,必有隐忍心。”宁氏抿了抿嘴,笑的一脸的深意…… 妯娌俩在屋里躲着滂沱的大雨,悠哉悠哉的吃掉了一碟子红豆糕,见雨势渐小了。三娘子方才簌簌的站起了身请了辞。 宁氏知她贵人多忙,也不留她,只径直将她送到了门口,然后又吩咐喜鹊好生的将她送回院子。 谁知三娘子接下了伞,却没有让喜鹊冒雨相送,只独自一人撑着油伞出了竹意堂。 “这以前咱们和桃花坞那儿打的照面也不多,奴婢便只觉得这个二夫人看着是个年纪小的,总想着她未必能撑起整个院子呢。”和宁氏并肩站在廊子下目送三娘子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雨帘后,喜鹊不由感叹了一句。 “那现在呢?”宁氏不曾收回目光,可偏偏一心两用的没有错过喜鹊的呢喃。 “现在瞧着,二夫人虽然年纪小。可待人接物却颇有礼数,看着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且她也是真心懂得心疼下人,您方才没瞧见把,二夫人暗中给了我这个。”喜鹊说着,摊开了掌心,上面有两颗银豆子,用意不言而喻了。 宁氏这才收回了目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然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笑骂道,“就两颗银豆子便能把你感动的一塌糊涂了?” “哪儿啊!”喜鹊红着脸跺脚道,“但我以前也没少帮着先二夫人办事呢,风里来雨里去的,可也不见先二夫人给我点差遣费啊。”喜鹊是宁氏的陪嫁丫鬟,从小也是沾了富贵长大的,说实话,这点银子,她是看不在眼里的,她看在眼里的,是三娘子那番心疼下人的心意。 “你瞧着吧,到时若真是小九接了侯府这个烂摊子,咱们之前的好日子便就算是到头了。可若是二房接下了,那……侯府只怕还有一场腥风血雨要迎呢!”宁氏哪里不懂喜鹊的意思,闻言只淡淡的收回了目光,眼底透出了警惕。 “难怪之前五爷这么着急的要把营生做的好好的几间铺子都盘出去呢。”喜鹊有些恍然大悟。 可谁知宁氏竟瞪了她一眼道,“要不要给你个高台,你干脆再去上面唱歌戏?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这样的话也能随便往外说的?” 帝都店贵,这是所有高门贵胄都知道的事儿,但凡大户人家做副业,除了放印子钱的暗庄,剩下好做的便就是转卖租赁沿街的铺子了。 但正因为铺子来钱快又稳当,所以想要染指这生意有的时候看的并不是谁的钱多,而是谁的人脉广靠山硬。 无疑,五房这几年私下营生做的好,和陆承恩会审时度势有着很大的关系,但是谁都知道,那几个铺子的来历不可能是正大光明的。 之前,有人求着靖安侯府办事,就会用以利换利的法子,而如今,侯府已成为了众矢之的,要想在这个时候保住自己保住妻儿,那就必须做到有舍有得,陆承恩便就很爽快,大难临头,不该留的,一间都没有留。 而这边,一路出了竹意堂的三娘子迎着风雨,也渐渐的放慢了步子。说实话,她其实是有些羡慕五房的,毕竟,面对这忽然而至的连连噩耗,夫妻俩要想一直一条心是有些难的。可五房他们明着看就是拧成了一股绳,再看看她自己和陆承廷,这两日的关系可以说是僵硬到了极致,几乎就成了一盘散沙了。 诶……最累,累不过夫妻不齐心。 想之前她还满心窃喜的以为自己和陆承廷是已经摸索出了令人欣慰的相处之道了,但没想到一遇着大事儿,那相处之道竟全都变成了她的满口空谈。好像,到底还是她一厢情愿了。 ☆、第124章 桃花转?君心妾意 三娘子其实不太喜欢雨水充沛的夏季,因为她从小不畏寒,却偏偏苦夏,若是遇着湿哒哒的雨天,那潮湿闷热的感觉几乎可以把三娘子给逼疯了。 以前在许家,连四娘子都知道,每年夏天,三娘子的脾气就会变得特别容易上火。所以小的时候,便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四娘子都不太敢在夏天的时候没事儿去惹三娘子玩。 不过三娘子觉得,自打她进了侯府以后,因为身份矮了所有人一截,且她又一直觉得此番姻缘是自己煞费苦心换来的,便事事低调,处处谨慎,哪怕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了,也鲜少在面儿上露出的,就是连和几个贴身丫鬟,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倒并非是什么人善被人欺,她只是觉得,她在侯府,摆出的姿态最多就是好说话,很和气,离人善其实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偏偏就是这样。便让大多数人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好欺负。 但其实想想这样的状态也是合乎常理的。 她是新主子,之前侯府还没有如眼下这般生乱的时候,二房并不太受重视,三娘子也因为是预知了天机,才会清楚陆承廷将来是一定会起势的,可是对陆家人来说,当时陆承廷的这点皮毛之功,是远远不及侯府的百年威望的。 二房低调,所以三娘子这个新主子才会在侯府里头说不上话。 可是搁在以前,三娘子是无所谓的,毕竟她上面还有个裴湘月,只要她能把桃花坞给打点好了,那这坐享其成的甩手掌柜,她是乐在其中的。 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似乎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在推着她前进一般,冥冥之中,三娘子仿佛就有预感,这侯府,有一半的人是希望陆承廷来掌这个家的,比如五房,比如陆云姗。 且先别看陆云姗不过就是一房人轻言微的庶出之女,但她将来,可是艳压群芳宠冠后宫的新晋贵人。圣上独爱的情分。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唾手可得的,可是这样的恩宠,陆家却占了一人。 第74节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禁停下了脚步。 视线所及,是倾盆的雨势,氤泽迷蒙间,这满园的夏景仿佛都染上了薄雾云罩,缥缈的好似仙境一般。 但即便是处处的生机都掩盖不住侯府如今的颓废和阴霾,逝亲之殇,犹如断骨,若平心静气的好好想一想,三娘子便觉得陆承廷此刻也肯定是辛苦万分的。 但是……知道归知道,三娘子却依然不认同陆承廷的处事之道。这,其实才是她此时此刻最懊恼的症结所在。 “许孝熙!”忽然,有一声厉喊破雨而至,三娘子一愣,刚抬头,一阵阴影就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三娘子不用正眼去看,也知道来的肯定是陆承廷。 “二爷。”她喊的淡淡的,其实还是因为累了。 六月的天,一下雨就闷得不行,即便是从宁氏那儿吃了点心喝了茶出来。三娘子却依然觉得浑身上下黏的难受,且这会儿一听陆承廷这声音,她就觉得头更疼了。 而陆承廷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想他几乎是冒着大雨转悠了大半个内宅,这会儿看到的竟是小娇妻这般不管不顾的撑着一把伞呆呆的站在雨中出神,陆承廷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而当他拉住了三娘子的手,感觉到了她冰凉的指尖时,陆承廷的骂声便接踵而至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折腾病了,折腾自己算有什么能耐?” 三娘子很想笑,却又觉得有点笑不出来。 陆承廷的掌心的确很热,暖暖的温度从她跳动的脉搏隐隐的往上传送,似一下子就煨烫了她的全身一般,让她难受的想挣扎,可这一次,陆承廷却没随了她的愿,他鼓掌间的力道足得生猛,几乎让三娘子动弹不得。 三娘子冷了眼,这才仰起头看去,“二爷现在倒知道心疼人了,可偏偏这嘴上说说的心疼我瞧着竟是一点儿也不稀罕的。” “你也就嘴上能逞能。”陆承廷瞪了三娘子一眼,二话不说的就将她横抱了起来。 “陆承廷!”三娘子恼了,“你这湿哒哒的一身是要往哪儿凑!” “正好替我挡挡雨。”可陆承廷却置若罔闻的昂着头就迈开了步子,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不是没有被他这样抱着走过,也不是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听过他的心跳声。但是,今天这久违的拥抱,却瞬间逼出了三娘子眼中的湿意。 夫妻吵架,总有谁是要先妥协的,以前,两人笑笑闹闹,小事儿也能这样含糊的过去,可眼下的这几桩,全是牵着到了人命的大事情,三娘子心里堵着气,陆承廷也总觉得嗓子眼儿不顺,可是,两人心里都清楚,彼此之间,谁都没有把话给说清楚。 陆承廷就这样,一路抱着三娘子直接回了桃花坞,廊子下,之前跪着的林婉清已不知所踪了,陆承廷也没心思细究,只吩咐人赶紧去烧热水。 前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等两人一身干爽的从净房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乌压压的黑了一大半。 沐浴过后,三娘子只觉得整个人又倦又饿,正想喊了单妈妈来让她布晚膳,却见陆承廷已经先她一步走出了内厢房。 不一会儿,知音就端着一小碗素面走了进来,“夫人,二爷吩咐先让您垫个肚子,小膳房最近拿捏不准主子们的作息,这会儿才刚生了火,二爷已经去吩咐了。” “这两日辛苦你们了,府上连着办丧事,恐怕你们也都乱了套吧。”三娘子确实饿了,接过了面就直接吃了起来。 “主子只会比我们更辛苦。”知音轻轻一笑,转手就给三娘子倒了一杯热乎的消食茶候在了一旁。 “这两日你们都是轮值么?虽家里头乱,可你们却也不能自乱了阵脚。寻常该怎么当值就怎么当值,乱中有序,才能井然有条。”和知音说话的当下,三娘子已经把小碗里的面吃了个精光,感觉肚子里舒坦了不少。 知音闻言点点头,“夫人放心,咱们上头有子佩姐姐管着呢,这个点儿正是姐姐们休息的时候,才会轮到我来给夫人送面的。” “闻雨轩那边怎么样?” 可三娘子刚问出口,知音就面露难色道,“闻雨轩那边倒是安静的,昱哥儿这两日也不曾闹开过。司棋日日来回,都说哥儿如今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可是……” “说。”三娘子不喜欢下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 “可是顾姨娘私下有打听过林姑娘的来历,问到了单妈妈跟前,被单妈妈给赌了回去。”知音直言。 三娘子点点头,“林姑娘的事儿确是不便细说,以后若再有人问起,你们统统就推我给,她也不过就是在侯府落个脚,待不长的。” “是。”知音应声点头,随即接过了三娘子递上的空碗,然后又将早备好了的消食茶放入了三娘子的掌心中,方才福身退了出去。 可她才刚一走,门口随即又有了动静,这次进来的,是陆承廷。 夫妻两对坐无言,三娘子是不愿多说,陆承廷是不知要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屋子里冷如冰窖,气氛尴尬至极。 可是忽然,窗外平地炸起了一声惊雷,巨响震耳发聩。 当时三娘子正盘腿坐在窗边,惊雷乍现。她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手肘却不小心磕在了炕桌的桌角上,麻得她手腕直颤,杯中的茶都险些洒了一床。 这自从和陆承廷闹起了别扭,三娘子觉得她好像做什么事儿都不对劲,越恼什么就越来什么,见什么都能无端的生出一肚子闷气来。 “姚氏的事……确是我疏忽了。”忽然,陆承廷的大手便伸了过来,稳稳的托住了她的掌心,然后轻松的抽走了她紧握着的杯盏。 三娘子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见面前的男人目光如炬,正紧紧的盯着自己,瞳仁里透着无所适从的闪躲之色。 顷刻间,三娘子只觉得之前被自己刻意垒得高高的心墙“轰”的一声就倒塌了。骄傲如陆承廷,竟在她面前这般低了头,她不是木头,怎会感觉不到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煎熬。 “我知道……二爷不是故意的。”是啊,陆承廷肯定不是故意的,即便撇开三娘子这边不说,陆家和姚家,若要细算,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呢,姚氏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陆承廷的表侄儿,他并非冷血心肠,怎会枉顾一个无辜小生命的死活。 “本来刑部大牢里我是打点好的,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心。很多事,其实知道的人多了也未必有用,你问我是不是担心你会日日缠着我打听你哥哥的事儿,说实话,我却是有担心过。”陆承廷直言,“毕竟宫里现在是真的不太平。” 三娘子蹙眉,“八皇子被诛,九皇子和大皇子也抓的抓死的死,皇上登基虽急。可也是顺应大统世子继位的,即便底下会有微词,可也不至于这般人心惶惶吧?”自从老侯爷死了以后,陆承廷就再也没和她说过宫里的任何一件事儿,她以为,朝纲虽不稳,可无外乎就是换了一个新主子的浮躁不安罢了,要乱,又能乱到哪里去呢? “当时,大家都以为八皇子被伏,是因为大势已去,可如今想来。那当中却有很多的蹊跷。是我和武泽将军带兵去南郊抓人的,当时简直可以用毫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有点像……” 见陆承廷托长了语调陷入了沉思,三娘子便顺势的接口道,“有点像来送死的?” 陆承廷点点头,从回忆中抽出了思绪,“是,就是像来送死的。可是当时大乱之下,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被刽子手砍了头,我和老薛和范维也都觉得这是人心所向。不过皇上的探子一直在关东没有回来,后来就在你大哥出事不久。皇上收到密报,说八皇子剩下的那将近一万的精兵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三娘子吃了一惊,“什么叫不见了?” “八皇子在关东拥兵自重,占驿站为府邸,前前后后养了精兵近两万人,这次突围帝都,他只带回了五千多人,剩下的那一万余人,是留在了关东没有跟来。因为怕叛军造反,所以皇上派出去的暗部就没有回来,可是就在你大哥出事以后,探子来报。那一万人,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前后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整个驿站也都空了,所有的物件摆设都是原封不动的,但是人却没了,一点儿踪迹也找不着了。” “怎么会……”这么邪乎的说法,若非是听陆承廷亲口说出,三娘子是信都没法信的。 “是,所以我才会这么着急的带人去关东,刑部那边也只是匆匆的打点了一下。可是我到了关东,亲查了那驿站,才知道原来就在八皇子的人消失的那晚,暗部的那些人是被下了药的,以致他们整个晚上都昏睡了过去,驿站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这么多人凭空消失,是有预谋的?”三娘子有些不寒而栗了。 陆承廷点点头,“肯定是预谋,而且能将这样的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非常人所能为,若没有一些江湖邪术,你想,一万多人啊,怎么可能就这样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怀疑……是邪教所谓?”三娘子心跳骤然快了一下,“九重教么?” 陆承廷神色凝重,“你想,若是这一万多人,易了容变了样,一夜之间全混迹到了寻常百姓之间,只有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可皇上要找,却如同大海捞针,那是一种怎样如芒在背的感觉?而若是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人混入了帝都,进了宫,神不知鬼不觉的筹谋着叛变,任谁都无法事先察觉,那皇上岂不是眼睁睁要看着动乱再起?” “这样说来,那个侧室真的就是九重教的人?”三娘子忽然就明白了陆承廷所谓的“宫里很乱”的说辞究竟从何而来了。 陆承廷闻言便敛了双眸,“而且现在皇上还怀疑,八皇子事先是已经被人操控了。” “这……”三娘子附和道,“也是,只有这样才最说得通,想毓妃娘娘和八皇子筹谋多年,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就这样带着五千人回来送死?而且毓妃娘娘还在深宫之中,八皇子就算谁都不顾,也不可能枉顾母妃的性命。可是若他已经被人操控,那这些就说的通了。那个侧室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登基为皇,八皇子部署的这一切无非就是她的垫脚石,若是成功,那她的儿子就是太子,对她来说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功,那死一个八皇子,还能掩护了他们母子的安全,也是一条后路。”这样细究,三娘子也必须承认,这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所以,焦友傅一出事,一下子牵扯出了翰林院这么多人,不管是真是假,皇上都是心有余悸的,而且,皇上已经查实,焦友博府上有一个侍女,之前也是九重教的。” “焦友傅就是翰林院头一个出事的那个掌事?”三娘子问。 “是。”陆承廷摇了摇头,“也是翰林院里的老人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浸没儒雅的文者,老先生一直负责修书撰史。他会出事儿,谁都没想到。” 三娘子也不懂了,“这会不会太巧了?” “也不知到底是宫里有人趁机作乱呢还是确有其事,但是你想,皇上这个时候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能保证你大哥生命无忧,可却不能阻止皇上查办,你说呢?” 三娘子缓缓的喘了一口气,“二爷若是早些和我说这些,嫂嫂的孩子也或许……” “我当时并不知道姚氏怀了身孕,泰山大人也不曾和我说,我……确实也就只筹谋好了你大哥的事儿,这是我的疏忽。” “那林姑娘呢,二爷准备怎么办?”三娘子静静的看着陆承廷,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觉得顺畅了不少。 确实,国有国难,家有家危,陆承廷夹在中间,本就左右为难,偏他又不是个事事都愿意往外说的人,这当中,隔着太多的无奈和闷愁。确实不是三娘子几句关切的话就能化解的。 “诶,也是大哥留下的烂摊子,说实话,我想着就把她安置在水榭那边吧。”林婉清的事,陆承廷也很头疼。 “我原本以为,世子爷只是身子不好,所以才对裴姐姐不冷不热的,可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和裴湘月有着姐妹之情,所以对于林婉清,三娘子是怎么都同情不起来的。 “感情的事真难说,你要说大哥是个冷酷绝情的人,可他和林姑娘也算是青梅竹马,但你要说大哥是个真情至上的人,可……他却看不见大嫂对他的好。” “裴姐姐是真可惜。”因为上一世的经历,三娘子对裴湘月的姐妹之情里就多了一点恨其不争的惋惜,“那么好的人,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侯府一心念着裴少医的妙手回春,裴姐姐想来也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良辰。” 三娘子的这句话,陆承廷无从反驳,“听说,大嫂已经在浣纱乡的庄子上住下了。” “浣纱乡?”三娘子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离帝都远吗?” 陆承廷点点头,“快马加鞭也要一天才能到。” 那的确是很远了,三娘子默想,但又觉得其实这样的距离对裴湘月来说倒是正好的。 帝都皇城,是她的伤心地,悲恸之下,她一个女子先提出了和离,夫君点头,明着似是将她放了手,实则却是为了追寻自己所谓的真爱。三娘子坚信裴湘月是肯定知道林婉清的存在的,所以她才会走的这样决绝。 既然决绝,就必要远离是非,可无奈她本身又只是个弱女子,和离之后总要有所依靠,而这依靠便只能是来自母家世族。所以。裴湘月是要走,可却走的不能太远,这一天所及的庄子,倒也是恰到好处的。 “远点也好。”这样一想,三娘子便释然不少,“侯府这些事,对裴姐姐来说也是眼不见为净的。”话音刚落,三娘子便见陆承廷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她心中一动,好奇道,“二爷是真不打算接受侯府的事儿了?” “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陆承廷反问。 三娘子愣住了,不曾想陆承廷竟破天荒的在征询她的意见。 “正经问你。倒不说话了?”见三娘子闻言不答却出了神,陆承廷跟着笑了。 三娘子也是赌气,顺势就把放在炕桌下的脚往他的大腿上狠狠的一踢,“二爷这是认真问我呢还是顺口调侃呢?” 谁知,陆承廷出手也很快,一把就稳稳的握住了她的脚踝,然后便轻轻的开始揉了起来。 三娘子怕痒,一个没绷住就笑出了声,然后便开始使了劲的想躲。 谁知陆承廷竟忽然就推开了横在两人中间的炕桌,只稍稍的加重了一点点的力道,就把三娘子猛的拉入了怀中。 “你放开……”三娘子以为他又要吻她了,当下便是快了一步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谁知陆承廷竟只是低下了头,用他的额头温柔的抵住了她的额头。 “消气了吗?”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溢出,仿佛是一曲温雅有韵的琴音一般,撩拨动了她的心湖。 三娘子摇了摇头,但瞬间又点了点头,一双脚死死的撑在他的小腹上,想借此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她越挣扎,陆承廷环在她腰际的手力道就越加重,忽然的,他竟偏了头,温热的唇径直就落在了她露在外面的锁骨处。 三娘子整个人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放下了捂着嘴的手去推他。可是陆承廷的吻却一路往上,顺着她的锁骨,滑到了她的耳后,然后用极具蛊惑人心的沙哑声音在她耳畔呢喃道,“乖,咱们不置气了,行吗……” ☆、第125章 桃花转?恻隐之心(上) 怎么才能拒绝一个素来都有些我行我素却突然变得温柔如水的男人? 那天晚上,三娘子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什么破解的办法。她只记得,自己是连晚膳都没吃就先被陆承廷给吃了。 这男人久违了的热情让三娘子好几次都感觉要晕过去一般,承欢之下,她只觉得视线迷蒙,眼前。是架子床上新挂上去的绡纱帐,帐子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那惟妙惟肖的绣工本就精致逼真,而这会儿入了三娘子的眼,竟让她有一种眼见百雀齐飞的幻世之感。 身上的男人正紧紧的拥着她,她肌肤所触。是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着了火一般的炽热,那深深浅浅的进出,折磨着她每一次呼吸。整整齐齐的床褥,早已被折腾的乱成了一团,她横身躺在锦被上,夺目的艳红越发衬得她的肌肤白腻如雪。莹润有光…… 到了最后,三娘子也不知道陆承廷到底是什么时候收的手,她早已被磨得没了气力,只恍恍惚惚的知道自己好像被他抱去了净房,沐浴擦了身子,又抱回了床上。然后,他安安静静的拥着她,又仔细的帮她盖好了被褥,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她的柔肩,温柔的哄着她入睡。 不知是因为累坏了还是因为同床共枕的两人终于冰释前嫌了,总之这一觉,三娘子睡的非常的踏实,若不是肚子里的空城计唱的实在太过响亮,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第75节 迷迷糊糊间。三娘子伸手去探了手边的睡枕,却发现枕面凉凉的,身边空空的。陆承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 三娘子缓缓的起了身,虽觉得心里舒坦至极,可全身上下却如同散了架一般酸的难受。 她艰难的伸了伸懒腰,然后轻轻的唤了一声“来人啊”。 门外很快有了脚步声,紧接着,子佩便是一脸笑意的走了进来。“夫人要起了吗?” 三娘子点点头,一边由子佩伺候着坐正了身子,一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一刻。” 三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戌时一刻,家里大丧未过,她一个宗妇,竟然和夫君贪欢床笫之事折腾到这么晚才起床,这简直…… 说实话,这种事儿。要是不小心被朝中言官知道了,一个御本参到了皇上跟前,饶是皇帝私下再重用陆承廷。可台面上却也是拿不出任何的理由来袒护他的。 朝中重臣,服丧喧淫,枉顾礼教。乃大不敬也! 当然,这种情况陆承廷是不会它发生的,可是若真要定罪。那也是实实在在有理可查的。 想到这里,三娘子便再也不敢在床上赖着了,自然也就顾不得全身的腰酸背痛,利索的下了床,收拾了个清爽干净,方才又问提着食盒过来的子佩,“二爷呢?” “二爷和林姑娘在隔壁的书房。”不等三娘子继续问,子佩便又说道,“早些时候林姑娘来,被奴婢挡在了门外,可是林姑娘不肯走,一直央求着要让奴婢进屋来传个话,许是她的动静实在有些大,惊到了二爷,二爷便出来看了看。” “她找二爷做什么?”见子佩递上了筷子和汤匙,三娘子便一边夹着热菜一边问道。 “林姑娘好像想替世子爷守丧一年。” “在侯府?”三娘子一愣,盛汤的手势顿住了。 子佩点点头,跟着叹了气。“其实也不知是不是府上最近连着出事儿,老侯爷走了,世子爷走了,世子夫人也离开了,奴婢倒觉得大丧之下,人心难得。想刚跟着夫人嫁进门的时候。奴婢替夫人去睦元居那儿跑过两趟腿,其实要说,世子爷虽病得厉害,可是对着下人倒很是宽厚,也难怪林姑娘会对世子爷死心塌地的。” “你何出此言?”三娘子有些诧异。 她清楚子佩的性子,子佩素来稳重,一般鲜少在人的背后说是非,不管这是非是好还是坏,可眼下。她竟会帮着林婉清说上两句话,三娘子觉得她肯定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不瞒您,自打林姑娘暂住了下来。她一日三餐的吃食都是奴婢送去的,真的是晨间一株香,午间静打坐。晚上再跪拜的……每一天都是雷打不动的,有两次奴婢给她送热水进去,瞧着她正在那儿揉膝盖。眼睛也一直都是红红的,看着……怪可怜呢。而且您不知道,前两天,顾姨娘差了人都打听到林姑娘跟前了,院子里好些下人都以为林姑娘是……” “是二爷新纳进门的小妾?”见子佩吞吞吐吐的,三娘子便替她说完了下半句。 子佩讪讪一笑,“是这样传的,不过林姨娘当着旁人的面却义正言辞的说,自己借住侯府,是为了替世子爷守丧的。”她说着又摇了摇头,“要说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如今却是亲手送走了世子爷,孤苦无依的,也实在可惜。” 三娘子不禁哑然失笑,“你倒也容易生出感触来。” 子佩脸一红,不由缩了缩脖子,“只是奴婢觉得这个林姑娘性子坦荡,想必怀念世子爷之情也是真情切意的。” 性子坦荡么?三娘子缓缓的收回了目光,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松动。 “二爷用晚膳了没?”默默的喝了半碗汤,吃了小半碗饭,三娘子便搁下了筷子。 “还没有。”子佩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林姑娘的晚膳也还在灶台上热着呢,您看,要不要让二爷先把晚膳用了?” “你准备一下,我把饭菜一并带去书房吧。”三娘子说着便抹了抹嘴,站起了身。 若按着子佩的说法,书房里面的两人估计是因为意见不和胶着着了。但陆承廷一个大男人,要对付一个一念深情哭哭啼啼的女人也确实是难为他了。 或许,她不应该一味的躲在陆承廷的身后,总想着让他来替自己遮风避雨,或许有些事,也是需要她站在前面去替他出谋划策的。 ☆、第126章 桃花转?恻隐之心(下) 谁知,就在三娘子提着食盒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门忽然被人从里面重重的踢开了。 三娘子吓了一跳,连连的后退,却见正是陆承廷横抱着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的林婉清匆忙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了?”三娘子赶紧放下食盒就跟了上去。 “也不知是怎么了,她一站起来就晕倒在了地上。”陆承廷的口气听着不太好,看上去一脸的无奈。 三娘子赶紧给他去开门,陆承廷一路从堂屋走到了林婉清这两日一直下榻的耳房,将她小心的放在了贵妃椅上,然后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气息倒还算平稳,不过还是应该请个大夫来看一看才好。” “会不会是因为这两日精神不济,且晚上没有按时用膳饿坏的?”想着刚才被自己仍下的那一提食盒,三娘子便赶紧吩咐了跟进来的子衿去请大夫。 “能饿到晕过去么?”陆承廷不敢苟同,“我之前还问过她,府上三餐是不是都有按时给她送去,她还点头呢。” “可子佩说她吃的不多。”想着刚才和子佩的闲聊,三娘子不由又问,“林姑娘是不是来跟你求情,让你同意她留在侯府替世子爷守丧一年的?” “你怎么知道?”陆承廷诧异了。 三娘子便将刚才和子佩的谈话告诉了他,然后又道。“之前在膳房准备食盒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她真是诚意想替大哥守丧,那就让她每个月初一、十五和三十的时候来府上请拜一次吧,她是一片深情厚意,你也不能驳了她对大哥的这一往情深啊。” “便就是这样才麻烦。”陆承廷却皱起了眉,“侯府又不是街口闹事的同济堂,你说想初一十五来一趟,就能让你来一趟的,宗府祠堂,她一个外人,也不是说请拜就能跪拜叩首的,这事儿,你要如何和母亲交代?” “这……”三娘子一听,也觉得自己刚才是把问题想简单了,“那二爷打算怎么办?” “还是要送走。”陆承廷斩钉截铁,“大哥人都已经和离了,林婉清的身份又不正式,如今也是特别对待,才会让她待在府上等着大哥下葬,可侯府是不可能留她一辈子的。” 夫妻俩一边说一边出了耳房,知音已经机灵的将刚才三娘子着急扔下的食盒放在了堂屋的圆桌上,三娘子见状。打开了食盒,一一取出了还热乎着的饭菜,但谁知陆承廷才堪堪的吃完了小半碗饭,门口,子衿就已经带着满头是汗的大夫进了屋。 “来的这么快?”三娘子吓了一跳。 子衿却心虚的笑了,“我私下偷偷找了余管事。” 内宅有忙,外院来帮,桃花坞的丫鬟都知道,只要有搞不定的急事儿,找余管事总没错。 三娘子气结,龇牙咧嘴的瞪了子衿一眼。急忙就跟着陆承廷又进了耳房,屋里,那跑的气喘吁吁的大夫已经放下了药箱,正在给还昏迷着的林婉清把起了脉。 站着的几个人包括陆承廷在内都屏住了呼吸,不大一会儿,那老大夫就松了手,抬起头,先是看了看陆承廷,然后又看了看三娘子,似犹豫了一下以后才开了口,“恭喜爷,恭喜夫人,这位姑娘有喜了。” 三娘子差点就惊掉了下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向了陆承廷。只是陆承廷脸上惊讶的神情也并没有比她少,隐约还夹杂着一股森然之气。 索性还是子衿回神回的最快,赶紧暗中悄悄的扯了扯三娘子的衣袖。 三娘子只觉得身子跟着一晃,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您确定吗?”即便是裴一白,都有误诊的时候,更何况是年纪这么大的老大夫了,三娘子依然心存侥幸。 谁知那老大夫却重重的摇了摇头道,“夫人。老夫手中把过的喜脉不下万条,这位姑娘喜脉之动劲足,老夫是绝对不会弄错的,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再寻了别的大夫来瞧瞧,可切莫坏了老夫的医名!” 眼见老大夫还有一股子捍己的朽气,三娘子便笑不出来了。身在侯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说明老大夫是真的对林婉清的喜脉很有把握的。 这下可真是绝妙了!三娘子不禁头皮发了麻,任凭天算地算,估计连已经入土为安的陆承安都算不出林婉清会怀上孩子吧,那就更别说陆承廷了。 这样一想,三娘子便来不及苦笑,只连忙问那大夫道,“那她为何会突然晕厥,此刻还昏迷不醒的?” “伤气所致。”老大夫说着捋了捋胡须,然后利索的打开了药箱取出了笔墨,一边簌簌落笔一边言简意赅道,“这位姑娘郁结攻心,想必这两日休息的也不踏实,这才会晕厥昏迷的。老夫现在先开一个安胎凝神的方子,若一会儿姑娘醒了,就让她服用,此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熬至浓稠状方可。” 三娘子细细的记下了,见老大夫递过了药方子,她便接过交给了子衿然后又问,“那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胎脉稳健,算是安妥。”老大夫这下脸上终于见了一些喜悦之色。 可三娘子一听了,心里却更沉重了。 后来的事儿,都是子衿在一旁打点,眼见陆承廷抿着嘴,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要走,三娘子便冲子衿使了个“别乱说”的眼神,然后就匆匆的跟了出去。 外面正是皓月当空夜如墨,娇风拂面影如梦。 三娘子跟着陆承廷,顺着灯烛晃动的长廊走回了正屋,可不等三娘子转身关门,陆承廷的声音就骤然响起。 “陆承安这算计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如今他人都已经没了,竟还把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我。” “二爷。”三娘子也是有些词句不畅,“再生气也都要想个解决的办法,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吧?” “一个人还好办,两个人……”陆承廷捏起了拳。“那就根本没办法把她送去水榭,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大哥的孩子啊。” “兴许,这孩子也是个吉兆。”三娘子宽慰他道。 “什么意识?”陆承廷却压根不觉得这孩子会是什么吉兆,“你可知,她本是罪臣之女,索性皇上念在林大人往日政绩累累,才免去了他满门抄斩之罪,不然今天,她林婉清哪里还有命来怀这个孩子!” “二爷,别让气闷遮住了你的眼睛。”三娘子是旁观者清,“这孩子是世子爷的独苗。如果世子爷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侯府是能把林姑娘妥善的照顾好的。” “你这么快就忘记大嫂的万般辛苦了,现在倒替林婉清说起了话?”陆承廷不由好奇的看着三娘子,很奇怪为什么在林婉清这件事上她竟会和自己对着来。 谁知三娘子却摇了摇头道,“若只是从裴姐姐的立场出发,我自然会让二爷不要留下林姑娘,最好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也一并给处理掉算了。” “那为何……” “因为我怕你将来后悔。”三娘子言之凿凿,“毕竟二爷你这样的身份,要处置一个林婉清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便如今她有了孩子,可只要你想好了,她照样只能乖乖的顺着你替她筹谋好的路往下走,要留大还是留小,林婉清是反抗不了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是能气一辈子的?等将来二爷再想回头了,再想给九泉之下的世子爷一个交代,可到那个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你……”陆承廷竟哑口无言。 “若要惩,孩子也是无故的,你又何必要和林姑娘较真呢?”见陆承廷“你”了半天都没有下文,三娘子又说道。 “那就是要把她养在侯府了?”过了好久,陆承廷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名不正言不顺的。” “总比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要好。”三娘子直言。“侯府的血脉,又是大哥的遗腹子,便是二爷你想要送走他们了,母亲也不会点头的。” 果然,三娘子猜的一点儿都没错,当陆承廷把林婉清怀了身孕的事告诉老夫人以后,老夫人那透着倦意的目光骤然就变得犀利了起来,“你可确定?” “大夫刚走没有多久。”陆承廷面无表情的回道。 其实,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夫人和要不要留下林婉清对陆承廷来说是同一个难题。 若要留人,一个即将大了肚子的林婉清自然是瞒不过老夫人的耳目的,而若要送走,那天高皇帝远,老夫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大哥至死还有一方骨血留在人世。 但,终究还是三娘子那一番话引起了他的恻隐之心。 老夫人沉默了,似将内心的情绪隐忍在了眼角,好半天,陆承廷竟见她眼底缓缓的泛起了晶莹的湿润。 “安哥儿的……孩子……”老夫人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的有生之年,竟还能看到安哥儿的孩子出世,“留下,必须要留下,不管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安哥儿、是我们侯府的血脉。” “母亲,她是林邈林大学士的独女。”陆承廷直言,“当年大哥在翰林院司学,就是拜在林先生门下的。” 老夫人愣了愣,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年她要大儿子迎娶裴家女时大儿子那极力的反对和拒绝。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知道大儿子心里有个人,可是她为娘私心,对于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能让陆承安保命更重要的事了。所以一线姻缘换来裴一白对陆承安的格外照顾,老夫人觉得没有谁家的姑娘比裴家女更适合做陆家的世子夫人了。 年少懵懂,春心荡漾。老夫人也是从姑娘家来的,她自然清楚陆承安心里的那些念头,但高门大户的姻缘,又岂是小辈说一句“我喜欢”就能随随便便定下的。 只是,她以为大儿子是面善心冷的,只要成了亲,定了性,日子久了,便也能将那段青涩早发的感情忘的一干二净了,谁知……这些年,他竟一直念念不忘。到死,都是死在那个女人的身边的。 是不是就是印证了那句“得不到的才最令人难以割舍”? “如今也不用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将安哥儿的孩子生下来,我们侯府是能保她衣食无忧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大圈,老夫人这会儿已经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谁知,陆承廷竟也微微的点了一下头,“是,如今大哥也已经走了,若再迎个妾氏进门也不太像样,更何况……林大人当时宫乱被伏,因为是九皇子的人。所以已经被就地阵法了。如今,靖安侯府已是经不得一星半点的折腾了,林姑娘这样的身份,能尽量微尘如介,那对她,对侯府,对大哥的孩子都好。” 但陆承廷话虽这样说,可始终觉得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可能会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毕竟,陆承安是顶着世子爷的身份走的,不管林婉清将来在侯府有没有名分,她的孩子可是名正言顺的长房之嗣。如果是个女儿。或许将来府上还太平些,如果是个儿子…… 陆承廷不禁看向了老夫人。 老太太正目光旁落,一脸的若有所思。 第76节 陆承廷又道,“这件事,我明日进宫,也会告诉一下太妃娘娘的。” 老夫人身子一怔,忽然冷冷一笑,“还在人肚子里呢,你就开始担心这半大不小的孩子会和你争位置了?” 陆承廷也终于冷了目光,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夫人。语不沾情,话意平静,“母亲,留下林姑娘,是为了给大哥、给长房留一方血脉,可是这本就是个冒险的法子,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将来是会给侯府带来福气呢还是霍乱,所以这件事,太妃娘娘是必须知道的。毕竟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侯府百年声誉,这么惨痛的代价过后,我们难不成还要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毁在一个罪臣之女,毁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陆承廷是这么说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进了宫,先越过了养心殿,直奔坤鸾殿。 蕙太妃如今虽身份高了一等,可宫里大乱数日整顿以后,当新帝欲将她送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翊申宫的时候,太妃娘娘拒绝了。 “姑母不喜欢吗?”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是跟着陆承廷一样,在人后,会敬喊蕙太妃一声姑母。 蕙太妃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惯住的坤鸾殿,“旧殿迎旧人,新殿易新主,本宫如今在后宫,不过就是帮着皇上代为掌管庶务罢了,翊申宫历朝历代都是正统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安享晚年的福地,本宫若是住进去了,岂不是折煞了将来皇后娘娘的福泽?” 新帝听罢,静默不语,不过心里却流淌过一丝宁和之悦。 蕙太妃陆氏,这个出自靖安侯府,久居深宫,看似无争却心思缜密的女子,向来都知道何时该迎面直击,何时又该以退为进的。 正如眼下,听完了陆承廷的话,蕙太妃便搁下了手中的凉茶说道,“把孩子留下也不是不对,一个世家之女,没了你大哥的庇佑,若是让她留宿在外,说不定比放在眼皮子底下更不安全。” 见陆承廷点了点头。太妃娘娘忽然笑了,“这不是你的主意吧。” 陆承廷诧异一怔,“您怎么知道?” “若是你,从小拿定了主意,就不屑同人说的,这主意拿对了也好,拿错了也罢,好果子坏果子,你全都能一个人咽下。”蕙太妃是看着陆承廷从一个小小的兵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对他的习性拿捏的还是很准的,“这是你媳妇的主意吧?” “她一听林姑娘怀了身子。就劝了我好几回。”陆承廷直言。 “你媳妇考虑的对。”蕙太妃平静的迎合了一声,忽然转了话题又问,“安哥儿是小辈,眼下已过头七,侯府是已经除服了是吗?” “是,但是白事灯笼还要再挂满一个月。”陆承廷回道。 “那如今侯府是你母亲掌家?”蕙太妃似问的漫不经心。 陆承廷看了看她,眼底波光流转,深幽如井,“姑姑,侯府的事儿虽不能再这么拖着,可这烫手山芋,我却也不是说接就能接下的。” “你母亲糊涂,你也要跟着糊涂?”蕙太妃又怎么会不知道陆承廷心里的气,“母子亲情这些,其实也都是缘分,并非连着血脉,一家人就都是亲密无间的。便如同我和你这般,我膝下无子,却也不曾想竟会和你这般投缘。当年我进宫,你大哥也才刚出生,后来我偶然听闻你的事,也不过就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惜了。也是你跟着父亲进了宫。我才发现,咱们姑侄俩竟有些相似之处。廷哥儿,切莫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坏了侯府的根基啊。我这般细心筹谋,众叛亲离,为的可不是让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的。” “您不怕三娘子不能胜任吗?”其实,侯府之任,陆承廷还真是无所谓的,如今,他连五城兵马司都能统帅在手,一个侯府,两房亲戚。他不会觉得有多麻烦,很多的庶务,只要找几个忠心可靠的人,比如余安这样,再多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的。 可三娘子不同,年纪小,处事轻,论身份尊贵比不上宣岚,论手腕能力又比不过裴湘月,让她突然就担起当家主母的担子,怕最开始。她肯定是要在母亲跟前吃暗亏的。 偏偏内宅之事无关男人,就算他再心疼三娘子,也不能天天跟在她的身后帮她打理内宅庶务。所以,这样的话才会从陆承廷口中问出来的。 “你知道为何当年我不喜欢宣氏?”蕙太妃突然反问。 陆承廷摇了摇头。 “宣家和我们陆家一样,都是几代为臣的大户人家,做官的人,年数久了,就容易烂根,宣家比陆家还要早一步就走偏了。没错,宣岚很聪明,人也很伶俐机敏。所以头胎得男,她自然会把心思打到你大哥的头上。说句实话,当年嫂嫂提出要让裴家女嫁进侯府做世子夫人的时候我就是反对的,裴家清流,一白年纪轻轻医术精湛,性子虽有些不羁,但却是坦坦荡荡的磊落君子,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光那不争不躁的性子上就赢了宣氏一大截,按我说,她才是你嫡妻的不二人选。” “我?”陆承廷在脑中想了想,有点不太敢深究自己和裴湘月若是成为夫妻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但既你母亲心意已决,我一个做姑姑的又有什么可以横加干涉的。索性,宣氏福薄,索性,最后让我遇到一个许家三姑娘。” “为何三娘子能得您眼缘?”陆承廷一直想知道,毕竟他和三娘子的姻缘,其实全是蕙太妃一手促成的。 “并非是许家有多好,也并非是她有多出色,放眼帝都,和许氏这样的姑娘其实有很多,但只有她,几次因缘巧合偶遇,和我也算是有些缘分。你将来是能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内宅,那就必须要找个能让你放手由她来管家的女人为妻。许家势薄,就必须要仰仗侯府的鼻息,所以这一辈子,她不可能越过了你去拿捏侯府的大事,她会一心一意的做好你的贤内助,因为只有你好了,侯府好了。她才会好,许家才会好。你是重情重义的人,三娘子也是知恩感恩的人,有什么是比‘家和万事兴’更重要的?若是换做宣岚,宣家心思太大,占了尊贵还想吞了我们靖安侯府,放着有这样一个念头的女人睡在枕边,你能安心吗?” “姑姑,若来日我真的承袭侯位了,那世子的位置多半也是昱哥儿先得的。”陆承廷笑了,因为蕙太妃的这番坦言,因为大乱之后姑侄依然想联手重整家业的这份默契。 “那不一样。”蕙太妃格外明事理,“孩子如苗,要怎么长,看的是养苗的人,看的是土壤,看的可不是那株苗!” 陆承廷笑出了声,“那我这儿是遇到姑姑这个善于精心养苗的好农户了。” “都做爹的人了,还嘴贫!”蕙太妃一个没绷住嘴皮子,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笑过后她却还是正色道,“爵位的事,皇上也来问过我一次了,一夜之间,侯爷没了,世子爷没了,空着一个偌大的靖安侯府,皇上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你千万不能再拖了。” ☆、第127章 桃花转?齐家治国 出了坤鸾殿,云霁蔚蓝的天际日光倾照,笼在金碧辉煌的宫城上,映衬出五彩斑斓的艳丽明光。 这百年宫邸,华瑞万祥,福泽盈满,即便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浩劫,却依然能傲立在大周九域的土地上,代代相传,威严不断。 陆承廷定睛看了看,心中感慨千万。 祖父祖母已长辞于世,父亲母亲是几乎从不在意他的仕途之路的,从前的宣岚,将他当作了兼并权贵的绊脚石……左右亲眷,似乎只有姑姑一人,在这寂寥的深宫之中,关注着他这一路走来的千辛万苦。 从默默无闻的军营一卒,到百户,到千户,到步军校,到护军参领,再到如今已经手握千军的五城兵马司大统领,陆承廷知道,这一路上,有自己的忿不服输,有军营兄弟的相互扶持,有皇上的赏识,更有姑姑的暗中庇佑。 若他不是侯府的嫡出,想来眼下这在手的尊荣之享也并不可能如此轻易摘得,因为有了侯府,所以他能跑的比别人快,跳的比别人高。所以当姑姑说,要他竭尽所能守护住侯府这百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风光荣华时,他点头了。 并未为了这爵位加身的富贵,而是为了姑姑托付给他的沉重使命。 世袭罔替的官爵侯府,要从根上拔除浸淫了几十年的贪腐之气,要的不止是勇气和魄力,需要的还有脑子。 皇上也不傻,想他陆承廷为何能在新帝跟前坐享圣恩。靠的绝不仅仅是他和皇上这十几年的私下交情,靠的是他的赤忱,他的清白,他的忠心不二。 如果有一天,他也走上了父亲的老路,贪至龙脉,搅动皇基,他信,皇上杀他,易如反掌。 君臣之道,唯有真心,才能长久。新帝并非昏庸之士,他的宏图谋略,是能让座下臣民都心之所望的,陆承廷觉得,宪宗贤德,堪比太祖,宪宗之智,可较高祖,大周朝已经混沌太久了,若继续这般沉迷下去,只怕不出十载,即便不被外戚强族攻破边防,朝中也会贪污成风,自烂根基的。 想到这里,陆承廷忽然就稳稳的迈开了步子。一无反顾的朝着养心殿走去。 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啊,不管有什么雄心壮志,可是首先,还是要先齐家! 话说自从新帝登基以后,那空无一人的若大后宫就成了摆设,新帝的日常起居全都从东宫搬至了养心殿,说实话倒真方便了一众日日要上朝来递折子的大臣们。 谁知,陆承廷这边还未走到养心殿,刚转过了最后一个弯子,迎面竟撞上了低头而来的许世嘉。 两人相视互望了一眼,便是立刻恭敬作揖,互问安好。不过却也马上尴尬的沉默了下来。 索性,还是陆承廷先开的口。 “大嫂的事……是我的疏忽,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要务在身走的急,或许我……” “陆兄无须自责!”因为陆承廷唤了姚氏一声“大嫂”,许世嘉也就没有尊称他一声大统领。虽然在官言官,可私下,两人确实是连襟,“国难当前,很多事都是无可预料的,内子这胎怀相本就不好,想来也是我们和这孩子没有缘分。陆兄处事稳健,既公正不偏,又暗中辅协。也是左右为难,我身在官场,深知陆兄的处境,若换成是我,自问也未必能做到像陆兄这般体面。” “多谢大哥体恤!”虽身份年纪都长于许世嘉,可陆承廷这声“大哥”却喊的心服口服。 许世嘉磊落之性,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者的豪迈,确是个很值得交心的手足。 不过御前廊下,却不是个说话畅谈的地方,是以两人便只是私聊了几句,就相互行礼请辞,分道而行了。 金殿门口,毕恭而立的小太监一见阔步而来的陆承廷,并未转身进殿通传,就笑眯眯的迎了上来道,“大统领,皇上早上还念叨着您呢。”说着,便把陆承廷请了进去。 殿内,皇上正手执朱笔伏案阅奏,听见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张口就问道,“见着你的连襟了?” “皇上这顺风耳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陆承廷叩拜请安,用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的薛宏毅,不懂这厮怎么这个时候竟会出现在养心殿里。 “什么顺风耳。”皇上一收笔锋,随即提起了手腕眯着眼嗤笑道,“许爱卿前脚才走,你后脚就来,养心殿前就一条道儿,你们这照面打的是理所当然的。”皇上说着又叹了口气,“许夫人的事儿也非朕所能预料,国丧当下,很多事都是人为无法掌控的。” “皇上,许大人性子沉稳能辨是非,他是懂得皇上的一番苦心的。”陆承廷垂首而答。 “是了,所以今儿朕提了他为翰林院侍读学士,那儿缺人啊,如今是正好的机会,能不能再往上走,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翰林院的案子已经全部查清了,那些被抓的文官该贬的贬,该杀的杀,该放的也都放了,无辜受累的有识之才,新帝必定是要知人善用的,这样的机会,是只有新朝新政才会遇着的,许世嘉算是赶上了。 “恭喜皇上新得贤才,我想许大人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陆承廷闻言,也由衷的替许世嘉感到欣慰,而且这下。在三娘子面前,他也总算可以有所交代了。 谁知,皇上听了,却冷冷的哼了一声,干笑道,“马屁就别拍了,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憋这几句已经够为难你的了,你若有心,帮我给他找个媳妇吧。”皇上说着,一脸无奈的指了指一旁偏着头发呆的薛宏毅。 “媳妇?”陆承廷笑了,“薛老参领不是说宏毅兄在二十五岁以前不能成亲生子吗?今年他才二十四啊,还差一年。” 说起薛宏毅的事。那也真是不比话本故事逊色的。 话说薛家是武将世家,三代之中从父辈到子辈,所有的男人都只知道打打杀杀,舞文弄墨的事儿是沾都没有沾过的。 谁知,薛宏毅的爹却娶了当时金陵城的第一大才女为妻,当年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外头甚至有流言蜚语说薛老参领是强占民女,以武降妻的。 可就在大家都不看好这段姻缘的时候,薛夫人却喜滋滋的怀了身孕,而且还是双胎,把薛老参领给乐坏了。 但是,偏偏事与愿违,薛夫人生产的时候,双胎难产,当时薛老参领是请了两个御医进家门的,最后薛夫人勉强保住了命,而两个孩子却只活了一个,那就是薛宏毅。 那之后,薛夫人就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不大好,薛宏毅小的时候也是灾病不断,养的艰难。 薛老参领为了妻儿,便特意请了得道高僧登门祈福,那高僧说薛宏毅在二十五周岁以前是金氪之命,忌近女色。忌成亲生子,所以薛宏毅才一直单到了现在,即便是打小就混迹军营,可如今还依然是金灿灿的童子之身。 而且这件事,薛家本就无意隐瞒,帝都军营里头有一大半都知道薛宏毅至今孤身未娶的原因,是以眼下听皇上这般说起,陆承廷自然很诧异。 “还差什么一年,这么个老光棍,对女人不知冷不知热的,有谁家的姑娘会倒杆子追?明年二月,他就满二十五了,眼下开始慢慢替他挑着媳妇,等过了国丧,正好成亲,薛老参领考虑的确是周全。”皇上睨了薛宏毅一眼,满脸的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这样算,时间上确是正好的。”虽大周有制,皇帝薨逝,举国服丧,一年内不得婚嫁,但其实,真正守制的期限最多也就半年,半年过后,新帝会圣传御召大赦天下,到那时就算是彻底开了禁了。 “是啊。大家想的都好,可这小子却不好。”皇上说着指了指薛宏毅又想气又想笑,“你说说,你娘亲当年名动金陵,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就是家母才德兼备,微臣才以为将门虎女未必会令微臣心之向往。”薛宏毅昂着头,也颇有些想要和皇上倔到底的意思。 “你可别高估自己。”皇上“呵呵”一笑,“别说你看不上人家慕容少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慕容瑾?”陆承廷诧异的插了嘴,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张雌雄难辨俊逸却又明艳的脸庞来,可是,她不是和…… 陆承廷想着便微垂了眼帘,暗中一笑,再抬头的时候,则又恢复了之前的惊讶万分,一脸的诚惶诚恐,“慕容少将武功了得,虽身为女儿身,却肩负男儿志,宏毅,她可是薛家媳妇的不二人选啊。” “你这么喜欢,不如你娶了做小?”薛宏毅鼻子出气,哼哼的满脸不悦。 “胡言乱语!”谁知薛宏毅才刚说完,陆承廷还没说话呢,皇上就先龙颜大怒了,“朕也真是懒得说你,你瞧瞧,你和薛老爹这一闹,都在朕的养心殿白吃白住多少天了?你是朕的什么人啊,朕每天上朝要看你,下了朝还要对着你,你可想过朕的感受没?” “皇上亲爱朝臣,定能理解微臣与父亲拼死一争的理由的。”可薛宏毅却不怕皇上翻脸,只潇洒的屈膝一跪,义愤填膺道,“薛家三代皆是武将出生,别的不说,就说微臣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堂姐,如今也都是军功在身的少将军谋,如果再娶了慕容少将回来,只怕以后薛家的房顶都要被家里这几个女人给掀掉了!” 陆承廷忍住了笑意,轻轻的咳了一下,只装充耳不闻。 皇上瞪了他一眼,气他可以事不关己,而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杠上薛宏毅,“这么说,要你娶慕容少将,你是死都不愿意咯?” “死都不愿意!”薛宏毅脖子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其实,他虽是童子之身,可八岁开始就混迹军营了,若论功勋之路,薛宏毅那是走的比陆承廷都还要早好多年的,在军营里,什么荤段子他没听过?说句实话,他是乐意以后的生活从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毕竟温柔乡可比将来和媳妇一言不合就抡刀提枪大打出手的下场要好太多了。 “你……你……”皇上被气的差点笑了出来,“罢了罢了,你这婚事我会和薛老爹去说说,你放心,就你这样的,朕还舍不得把慕容少将嫁给你呢。朕也怕,万一你镇不住她,改天她一个不高兴,带着朕的万余精兵回奔北召,那到时候你薛宏毅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掉的。” “皇上英明,微臣确实不是那块以色侍人的好料子。”薛宏毅闻言嘴角一扬,重重的朝皇帝磕了一个响头。 皇上一听,气的直接抄起了桌上的朱笔就冲薛宏毅仍了过去,“还以色侍人呢,现在赶紧给朕滚,朕见了你就头疼!” 薛宏毅如获大赦,朗声大喊了一句“微臣领命,吾皇万岁”,然后又冲陆承廷挤眉弄眼的一笑,便是嘴角生了花儿一般的退出了养心殿。 看着薛宏毅那乐颠颠的背影,陆承廷眯了眼,转头的时候。却见皇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不如薛爱卿的事,就劳烦陆大统领来操心一回?”皇上口气凉凉,像是在吩咐,又像是在询问。 “皇上心中可有人选?”陆承廷不敢善做主张。 “陆大统领可有人选?”皇上反问。 陆承廷犹豫了一下,首肯道,“有。” 第77节 “那就给你去办了。”皇上长臂一挥,如丢了个烫手山芋一般顿时轻松不少,“也只有薛宏毅那个笨小子才以为朕真的会允了薛老爹之请把慕容瑾许配给他。” “慕容少将巾帼不让须眉,于情于理,皇上也是应该给她择一门良婿的,不然,她一个姑娘家,飘零于世。总是令人揪心的。”陆承廷装模作样的酸了一把。 可皇上却不吃他这一套,径直拆穿道,“少在那儿文绉绉的作诗,薛宏毅是一根筋,再给他两只眼睛他也未必瞧得见,你难不成也瞎了?朕哪儿敢给慕容爱卿做媒啊,这媒要是一做下去,指不定哪一天朕的命就要断在裴一白那小子手里了。” “皇上明察秋毫。”陆承廷心下一片了然,果然,瞧出端倪的不止他一个,也并非是他包打听爱深究,实在是……薛宏毅确实眼拙了点。 皇上闻言,冷哼了一声,“方才爱卿说有合适的人选了,且与朕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姑娘?” “正是微臣的小姨子。”陆承廷脸不红气不喘,对答如流。 皇上差点就惊住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干笑道,“呵呵,大统领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宏毅兄偏爱娇女不爱虎女,许家乃清贵一流,内子的五妹自幼便知书达理,文采卓然,想必应该会合了宏毅兄的心意。”陆承廷厚着脸皮。 “恩,人是不错的。”皇上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也不知道薛爱卿愿不愿意做你的连襟。而且这位分还比你小了一截。” “皇上指婚,宏毅兄不会不乐意的。”陆承廷仰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毕竟,皇上应该也不想再这般没日没夜的对着宏毅的那张脸吧。” 皇上闻言身子一颤,细思极恐,便是连忙清了清嗓子道,“那此事便由爱卿你出面做保山,届时朕再写个龙凤喜折指个婚,也算是促成一桩美满良缘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承廷这一马屁,拍的既响亮又漂亮,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过,儿戏且极为认真的将薛宏毅的婚事定下来后,陆承廷还是细细将家中这两日发生的事儿告诉了皇上,最后又道,“微臣今日进宫,是先去了坤鸾殿的,太妃娘娘的话令微臣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幡然醒悟,与其放任家母随性,不如微臣先出手自揽,也不算为时过晚。” “你啊……”皇上微微的叹了口气,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你大哥有个遗腹子,这是喜事,也是变数,朕别的帮不了你什么,封个一品诰命给你的小继室吧。这两年许家势头不错,且先不说许世嘉是个难得的清流抵住,便说他爹,在都察院也是刚正不阿不参朋党的,这当中,固然有你的功劳,可是也和他们心纯人正是分不开的。要朕说,为官为官,为的是什么?是本性!” “皇上。这诰命……”皇上说的肃然,可陆承廷听了却吓一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诰命是要封的,第一,这是给云姗长脸,第二,朕在许世嘉这儿也却是有失慈心,第三,这也是你这些年辅佐朕应得的。”皇上笑了笑,一脸不用再多有异议的神情。 陆承廷闻言,立刻作揖叩谢,可当他直起腰身以后,不禁又问。“关东那儿,皇上可要派人再查?” 皇上摇了摇头,“宫里是已经彻头彻尾的查了一次,干净了不少,朕终于也能睡一宿安稳觉了。关东……想必那些人既一夜之间全混迹进了百姓当中,就不会再留在关东了。你想,一个关东才多大?三面环山一面海,这豆丁儿点大的地方,若真要着手去排查,怎么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可是费了人力物力,就算抓到一两个,也都是杯水车薪没什么用处的。慕容说,那些人全都是死侍,一旦被伏,十个有九个是会咬舌自尽的,朕要一个死人有何用?” 小小的一个关东,如今成了皇上的心头刺,拔不掉,化不开,只要一碰就难受万分。 “如此说来,还是要看慕容少将了。”陆承廷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涉猎的人数众多,九重教明显就是想用人海战术迷惑帝心,让皇上把人力物力财力都统统浪费在大海捞针上。 可是偏偏如今,皇上身边有一个慕容瑾,精通催心巫蛊之术,能帮着皇帝暗中追查八皇子侧室和遗孤的下落。 “是啊,朕也没想到,当年先帝下令围剿南宁王,他麾下的一万精兵被困彝召白水河,朕记得后来听大臣私下议论过这件事,据说白水河乃彝召的圣河,水流湍急,暗波汹涌,水深几十丈,即便是略懂水性之人也不敢轻易下河尝试横渡,可是当年南宁之军却是被前去围剿的骁骑大军逼得只能横渡白水河,结果活着从河里出来的只剩一千多人,而这些人一上岸,全被埋伏在山坳里的精箭手给乱箭射死了。” “所以慕容少将说,她是踩着尸体才活下来的。”陆承廷微垂了眼帘,默叹了一口气。 当年南宁之军惨遭围剿后不久,楚王就行迹败露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最后咽气狱中。 可是,死了一个楚王,抄了一个楚王府,却换不回南宁大军一万条鲜活的生命,也换不回忠心耿耿的南宁王的命,这一度让先帝爷懊悔不已,也因此对当时和楚王妃私下交情不错的萱妃娘娘生出了罅隙之心。 这才有了后来宫里传出的太子爷不受宠的谣言,也才让毓妃和八皇子有机会抬头觊觎起了金銮之尊。 所以当慕容瑾以最最真实的身份与皇上开诚布公的时候,刚继位大统的皇帝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总算。精忠之将还有遗孤尚在人间,多年错案终在金銮殿上沉冤得雪。 所以皇上自然对慕容瑾就另眼相待了,“是啊,她年少忍辱,如今还甘愿为朝廷卖命效力,别说是一个裴一白了,就算她要十个,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陆承廷跟着附和道,“皇上所言甚是,就说裴少医的这副皮囊,用来充当稳固人心的利器,那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哈哈一笑,当下就开始盘算起待明年雪融开春后,有多少件值得令人开心的事在那儿排着队的等着他了。 而此时此刻,正横在太医院珍草房天井里晒太阳的裴一白却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奇怪,难道要变天了?”当最后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以后,裴一白便是揉着鼻子就站了起来,怔怔得看着天井之上那明晃晃的日头出了神。 ☆、第128章 桃花转?一品诰命 这天晚上,陆承廷带回来给三娘子的两个消息让三娘子感觉一会儿犹如被烈火喷油般煎炸着,一会儿又犹如被冰山雪水给浸泡着,真正是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先来说一品诰命这件事。 也并非三娘子人轻骨贱经不得泼天的富贵,只是她自认年纪尚轻,资质尚浅,这堂而皇之落在她身上的“一品诰命”,就犹如“黄袍加身”一般,令她顿时如坐针毡。 “这……合乎封赏之制吗?”这边,陆承廷说的轻描淡写,那边,三娘子听得惊涛骇浪。 其实,大周朝开国至今,御殿文书下传封赏的“诰命夫人”是不在少数的,文官有政绩,武官有功勋,内宅少妇得个诰命,没有实权,仅享俸禄,长的也是夫家的脸面。 可是封诰命也是有个高低前后之序的,六至九品的敕命,一至五品的诰命,诰封之制里都是有据可查的,三娘子以为,她可没这么大的脑袋能戴下“一品诰命”这顶大帽子。 “皇上御口金言,合乎不合乎封赏之制自然不会有人深究。”谁知陆承廷竟受之泰然,一脸的轻松自在。 三娘子语塞,正想反驳,却听陆承廷又说道,“而且,回头我若接下了侯府的担子,没了这诰命在身,你又如何做得了这侯府的当家主母?” 三娘子闻言又吓了一跳,不禁想到了早上她去看林婉清时两人的那番对话。 早上,陆承廷前脚刚出了府,她后脚就去了林婉清暂歇的小屋。林婉清是昨晚醒来的。休息了一整宿,今儿人已经看着很精神了。 两人对坐,皆满肚子的心事,不过三娘子却先声夺人道,“家中丧期刚过,世子爷也才刚下葬,府上还没有一个能完全做主的人,可是姑娘的事儿侯府不会不管的,不知姑娘有没有什么顾己的想法,不妨说出来咱们也好商量商量。” 林婉清一听这话,眼眶就微微的转了红,半晌才嗡着鼻子道。“我只想为常思留下这一方血脉,将来好好的抚养他长大成人,别无他求。” 常思,三娘子知道,这是陆承安的表字。 眼前女子,烟波含韵,温婉如水,明媚见隐见铮铮风骨,举手投足间有着含蓄的柔姿美态,三娘子忽然有些明白了,陆承安为何会一门心思的吊在林婉清的身上,对裴湘月始终不冷不热了。 因为如果真要比。林婉清似一朵轻压嫩枝的海棠,娇艳柔媚,润而无声,可裴湘月却更似一朵迎风怒放的牡丹,傲然娇骨,风华无双。 可是,海棠易得,牡丹难育,对于陆承安而言,即便他身子羸弱,可这尊贵不二的身份却也能将林婉清好生的护在掌心之上,任由她仰望追随。但裴湘月却不行。他与裴湘月,是遇强则强的对手,他无法征服她,她也无法臣服他,夫妻俩日日比心却伯仲难分,自然是无法相敬如宾的。 “姑娘想好了,若留在侯府,可是无名无分的。”三娘子觉得有些话是必须说在前头的,也免得到时候林婉清存了念想,可后来发现事情并非她所愿要来的干净。 林婉清果然一愣,眼底有了祈求的挣扎,“我……我与常思是……为何夫人不肯让我进门?” 三娘子摇了摇头。“姑娘弄错了,不是我不让你进门,我在侯府还没这么大的权利。” “那是谁?”林婉清自然是不肯将就的。 “没有谁,是侯府之制无法让姑娘进门。”三娘子既不会傻到背后戳老夫人的脊梁骨,也不会傻到把火往自家屋里引,便只能把这糟心的事儿一股脑儿全推给陆家的祖祖辈辈了,“世子爷走了,走以前还是和离了的,没有嫡妻,林姑娘就算抱着世子爷的牌位过了门,可敬不了妻妾茶,这身份,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林婉清脸色一僵,“可我这孩子……” “孩子姓陆,长房庶长子,这辈子,这名分都会跟着他的。他将来若想要有出息,仕途武将,任凭闯荡,将来若是只想安于现状,那庄子店铺,掌柜营生,也是能让他衣食无忧的,世子爷的遗腹子,终归是陆家的小辈,陆家不会亏待了他的。” 林婉清踌躇着垂了眼帘,内心天人交战得厉害。 留,是肯定的,这孩子来的突然也来的惊喜,正好成为她留在侯府最好的依靠,可是眼下实情和她原本想的却相差太大。 想她等了陆承安整整五年,折损进去的是她最美好的芳龄之色,陆承安说,只要裴氏一有身孕,他就马上迎她进府,虽没有世子夫人的头衔,可她将来所享的绝对是平妻之礼。 她爱他,所以信他,信他,所以等他,可是谁曾想,她等来的却是家破人亡,一切皆空。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爹娘没了,陆承安没了,连陆承安给她留下的那一室安枕无忧和富贵荣华也跟着消失殆尽了。 从被陆承安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变成了寄人篱下的贱妾,不,可笑的是她连贱妾都算不上。因为侯府只认她的孩子,却不认她这个娘。 凭什么?她分明已经倾尽了所有,却换不来一个平等的对待?当年,因为老夫人一手牵线,以致她无法和陆承安双宿双飞,如今,因为侯府的祖规之制,以致她连最卑贱的名分也得不到,她才二十岁,将来的漫漫长路,难道真的让她青灯常伴、装聋作哑的过一辈子吗? 她不甘心啊! 而眼见了林婉清的沉默不语,三娘子当时也没有逼迫她即刻就做出一个选择。是以这会儿在听到陆承廷这斩钉截铁的话语时,三娘子不由问道,“二爷真的决定好了吗?” “你不希望我承袭爵位吗?”陆承廷低头看着三娘子,眼底柔光缓缓,似在欣赏一幅清辞美卷一般,嘴角露着赏心悦目的浅笑。 三娘子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却又觉得这是件极为正经的大事,便板着脸清了清嗓子,把早上去见林婉清的事告诉了陆承廷,“二爷若要当家,我没资格拦着,于情于理,二爷都能当得起靖安侯的这个重担,前有皇上和姑姑,后有二爷自己的显赫功勋,二爷若出声,谁敢说一个不字?可是二爷想好了,侯府如今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若不当家,很多事儿便能睁一眼闭一眼,可若要当这个家,轻则兄弟难为,重则……” “亲人反目么?”见三娘子欲言又止,陆承廷便轻轻的接了她的她。 三娘子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也不至于反目,最多就是闹翻天罢了。” “你倒聪明,很清楚这一家子人为什么会这么怕我来当这个家的症结所在。”陆承廷爽朗一笑,因为三娘子的机敏而心中一轻。 可三娘子却摇了摇头,“不是我聪明,是裴姐姐有先见之明。” 陆承廷一愣,跟着叹气道,“大哥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没有好好珍惜月娘。” 见三娘子也紧跟着他感春悲秋起来,陆承廷连忙转了话茬轻笑道,“说起来,今儿还有一桩好事,你想不想听?” “是什么?”三娘子好奇了。 “之前你五妹的婚事不是搅黄了么?后来又逢国丧,岳母的心思也一定不在你五妹的身上吧。” “二爷难道……”三娘子心下大喜,目光都放亮了。 陆承廷笑了笑,将今儿在养心殿里的那段挑了重要的讲给了三娘子听,这当中自然也没忘记说一说薛家和薛宏毅的情况。 三娘子闻言,一时都有些难以相信这天大的好事,“鸿胪寺少卿,这……五娘子她不过是庶出,薛家会不会……” 还有,不止薛家,三娘子还想到,秦氏给四娘子说的亲事正是鸿胪寺卿之子王淮新。这下也算是热闹了,五娘子将来要做鸿胪寺少卿的掌家娘子,而四娘子要做鸿胪寺卿之子的掌家娘子,这乍一听,秦氏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处心积虑的想和她别苗头? 不过显然,陆承廷是不知道这一层关系的,只开口宽慰她说,“这嫡庶之分你也不用太在意,你自己也是庶出,云姗也是庶出,谁说庶出的孩子就一定是比嫡出的要矮了一截的?我素来都觉得五弟比小九是要有出息的。” 这好像是三娘子第一次正式听到陆承廷谈论两个弟弟。 “五爷私下于我接触不多,不过五夫人倒是个可以善交的。”三娘子很喜欢宁氏的性子,磊落大方并不矫揉造作,其实和姚清曼还有些像呢。 “等你掌了家,少不得要让五弟妹帮衬一下的。你别说,就论五弟妹的账,是算的又快又准的。”陆承廷称赞了一句。 “真的?”三娘子一听也有些敬佩,“我打小算盘就打的不好,为了这事儿,母亲还总念叨我呢。” “算账这种事儿急不来的,更何况这也是看天赋的,我瞧着你这脑子和算盘珠子就没什么缘分。”陆承廷伸手指了指三娘子的眉心,“太感情用事。” 三娘子娇嗔的瞪了陆承廷一眼,忽然发现两人竟聊着聊着就把话给聊偏了,便赶紧又说回了正题,“那位薛大人的事儿,二爷有把握吗?” “老夫少妻,只有薛宏毅暗中偷乐的份,难不成他还想挑三拣四?”见三娘子愣愣的直点头,陆承廷又说道,“不过这件事,你还是要回去和你母亲说一声的,即便是咱们这边有心牵线,但归根结底却还是许、薛两家的事。” “二爷说的没错。”三娘子急急的点了点头,事实上,她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想着要赶紧回一趟娘家去看看姚氏了,只是后来陆承安又出了事,她身为宗妇,自然就走不掉了。 只是,就算是陆承廷也没有想到,自己昨天才把“诰命夫人”一事说给了三娘子知晓,这翌日一大早,皇上的封赏竟就悄然无息的砸在了侯府桃花坞两个主子的头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帝顺应九州大统,当崇报功之典,人臣立平乱之功,宜施爵位之恩。此激劝之宏规,诚古今通义。五城兵马司统领陆承廷奉职有年。衷心效国,懋绩弥彰,允称弼亮之才,不负贤能之选,择承袭靖安侯之爵,加封二品太子少保,继室许氏,秉性端敏,贤良柔嘉,心存恪慎,封一品诰命夫人,享鸾锦玉轴之尊,钦此……” 大清早,深入侯府内宅宣朗诏书的是皇上身边最宠信的官宦胡禾海,人称小海公公。 可是,和陆承廷的泰然自若相比,第一次跪接圣旨的三娘子却是一直紧绷着脸,恭恭敬敬的俯着身,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得连气都不敢大喘一下。 原来,皇上说要封赏她一个“诰命夫人”还真的只是顺带的,听听陆承廷此时此刻的头衔,什么五城兵马司统领,什么靖安侯,什么二品太子少保,皇上……这是准备让陆家二房变成全帝都的箭靶子吗? 上一世,她只知道新帝登基以后陆承廷会起势,可如今当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这富贵来袭时,三娘子却慌的没了底。 直到小海公公话音一落,陆承廷朗声叩谢“吾皇万岁”之际,三娘子才堪堪回神,有模有样的跟着叩谢大拜,然后仰着头看着陆承廷起身接过公公手中那明晃晃的锦纹卷轴,心下不禁暗念皇上好像也是个急性子。 而那边,陆承廷则已经请了小海公公进屋上座,两人有说有笑的。似也是旧识。 第78节 这天上午,这宫里的贵人在陆承廷的书房待了半个时辰,走的时候,三娘子眼见他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九宫格木匣子,眉目爽朗,拾阶而下之际还尖着嗓子对陆承廷笑道,“大统领请留步,请留步!” 三娘子也是一并出来送人的,目光中,这个让陆承廷见了都毕恭毕敬的小海公公肤白细腻,明眉皓齿,长得很是清秀干净的,可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世故的光,举手投足间有着他这般年纪的人所不多见的圆滑奉承。 “公公慢走。” 陆承廷的客道拉回了三娘子的思绪,视线中,胡禾海正跨步迈出院门,三娘子这才赶紧转头看着陆承廷道,“皇上有和你说今儿会来颁旨封赏吗?” 陆承廷一脸苦笑,“没有。” 三娘子不禁头皮发麻,“那怎么办?” 陆承廷知道她所指为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觉得夫人今儿正好回一趟娘家,为夫则要进宫先去见一见姑姑。” “今天就回吗?”三娘子吓了一跳,嘟囔道。“我是两手空空的,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你要准备什么,我晚上来接你回府的时候一起给你带过来。”陆承廷低头看着愁眉苦脸的三娘子,眼底泛着显而易见的溺宠。 “天香楼的酥油鸭,那是大哥爱吃的,万翠楼的玫瑰糕和芝麻饼,那是四娘子五娘子爱吃的,还有宜春堂的百草茶,那是母亲偏爱的,还有……”三娘子乍一时还真想不出许三老爷偏好什么,支支吾吾的竟没了声儿。 “倒真像是你准备的随礼,全是吃的。”陆承廷朗声一笑,转身进屋的时候还不忘和三娘子说道,“父亲的随礼我手头就有一份,夫人不用费神想了,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吧,免得一会儿晚了消息散出去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三娘子闻言,脊梁骨里就窜上了一股寒意,便是赶紧扭头紧跟着陆承廷进了屋…… 一回到娘家,三娘子应礼还是先去了明月居。 屋里,已经抽个子开长的欢哥儿见了她,竟满眼警惕的怯生问道,“你是谁?” 三娘子笑了,从腰间抽出了一个小红锦袋放入了欢哥儿白白胖胖的掌心中,“哥儿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三姐姐。” “哎呦,哥儿,快和你三姐姐问好!”这时,之前进屋去通传的田妈妈已走了出来,闻言便连忙拉了拉欢哥儿,然后眯着眼对三娘子道,“哥儿这几个月开始记事了,不过却不曾见过三姑奶奶,是以有些眼生,姑奶奶还是应该要常常回来才好啊,太太可是一直惦记着您呢。”田妈妈说着,便拉着欢哥儿一并将三娘子迎进了屋。 内厢房里,秦氏正盘腿坐在床边,头上缠了个锦缎白条儿,神色看着有些不大精神。 三娘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半跪在床榻边关切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说实话,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三娘子是真怕秦氏会出事,毕竟,在五娘子的婚事已经有了喜人的眉目之际,若是秦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五娘子是肯定要丁忧的。多则一年少则半年,那到时候,薛家愿不愿意等她都是两说的! “我没事。”秦氏微微一笑,冰凉的指尖紧紧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道,“前两日欢哥儿闹夜,我半夜起了几次,染了风寒,这会儿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如画呢?”三娘子诧异一问,这才想起打从她进屋以后似乎就没看到过如画的身影。 秦氏眼底闪过一抹难色,只淡淡的开口道,“那孩子伺候我多年,国丧以前我已经将她送回她老子娘待的庄子上去了。” 三娘子一愣,被秦氏拉着的手就收了收力道,可很快的,她便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奉承道,“想必母亲是心疼如画姐姐年长未嫁,故而多有体恤她吧。” 秦氏抿了抿嘴,不点头,也不摇头,自然的就将话题给岔开了。 母女两一间屋两颗心,鸡同鸭讲的寒暄了半晌,三娘子方才把薛家的事儿摊了开来。 “这媒是二爷牵的,听说已经在皇上跟前提及过了。”按着秦氏的性子。三娘子是真怕节外生枝,所以思忖再三,她还是在秦氏跟前夸下了重口,“薛家是武将世家,薛少卿却不爱将门虎女,他年长于五娘子,想来也是个会疼人的。”三娘子如今已是人妇了,那些姑娘家没法说的话,她倒都不用忌口。 秦氏听着,脸上阴晴不定的,半晌才笑道,“到底是嫁了一户好人家,如今也知道要替你妹妹筹谋了,既这件事儿皇上都知道了,那我自然不能不点头。” 听着秦氏这酸酸的口气,三娘子清楚她心中的算计,便坦然道,“母亲,您别以为我厚此薄彼心中只念着五娘子却忘记了四娘子。”出嫁从夫,撇开其他不说,三娘子以为至少有一点是让她很解气的,那就是她终于可以平起平坐的与秦氏说几句走心的话了,毕竟,她现在是侯府的二夫人。再也不是养在她跟前必须要唯唯诺诺看人脸色行事的小娘子了。 “您给四娘子择的那门亲事我知道,现在五娘子的事一登门,您就暗中做了比较,可鸿胪寺哪儿有国子监这般养尊处优?”见秦氏眉眼一挑,三娘子便继续顺杆爬坡,“国子监是怎么地方,放眼四周,全是贵胄公卿家的少爷,五品以下的官阶还不能入学,别的不说了,就说将来王淮新的人脉之广,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合的。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如今内阁有两位大人当年都是从国子监里走出来的。可薛少卿……不瞒母亲,自从我嫁进侯府,从未见过二爷有在家连待三日以上的,晚膳能凑在一块儿吃的天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忙得这般脚不着地,却还是舔着刀口的日子,您能放心让四妹妹嫁过去吗?” 秦氏一愣,随即立刻不显山露水的轻轻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同我扯了这些有的没的,你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大,能容人,你五妹妹得你眼缘,你也多有提携她,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其实按我和你爹爹的性子,多是同文官打交道了,这贤婿之选,自然不会先考虑武将。以前沈家就不错,知根知底家境清白,偏平哥儿他自己没出息把婚事给搅黄了。不过眼下还是国丧期,我呢便也没放什么精力在你五妹妹的身上,毕竟这国丧一过,你四妹妹肯定是要先出闺阁的,到时再来谈五娘子的事也不晚,可现在你和三姑爷一道已经替她铺好了路,我估摸着肖姨娘知道后,是做梦都会笑醒的。” “只要母亲不嫌弃我越了规矩扰乱了您的安排,那五妹妹这事儿,就让我替母亲来跑跑腿吧。”母慈女孝的戏码三娘子是手到擒来的,就算秦氏再不愿意,可当着众人的面,她却没法出手拿捏自己这个已出嫁的女儿,这就让三娘子占了先机。 ☆、第129章 静水流深?姻缘际会 其实,三娘子和秦氏从来也都谈不了什么太深入的话题,这天她堪堪的在明月居坐满了整整一盏茶的工夫,便起身请辞去了文墨楼。 她一走,秦氏那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意就冷了下来。 “呵,我之前就说过,让她嫁进侯府,迟早有一天翅膀是会硬的,可是我倒没想到,他陆承廷竟也有这样的本事,这么快就能独拦侯府大权了!”秦氏说的咬牙切齿,眼底露出的全是不屑。 一旁的田妈妈看在眼中,使了个眼色便让屋门口站着的小丫鬟把不太安分的欢哥儿带了下去,然后才走到了床榻边跪坐在了秦氏的下首,轻轻宽慰她道,“您也别把什么事儿都往最坏的地方想,要老奴说啊,三姑奶奶方才的话也不无道理。” “你也胳膊肘往外拐?”秦氏一个眼神扫了下去,直愣愣的盯着田妈妈。 自从出了如画的事儿以后,秦氏现在见什么人都存了一丝防备的心,就算是自己的船,也可能说翻就翻的。 田妈妈讪笑道,“您这话说的,老奴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三姑奶奶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老奴哪里和她扯得上关系,老奴是说,您瞧着鸿胪寺少卿是个体面的,好像比王公子要精神许多,但您不想想,之前宫乱当下的时候,他们可是冲在前头的,老奴听说,那时候,养心殿前可是血流成河的,虽最后两军不曾正式对垒,但前锋厮杀可是少不了的。眼下倒是真太平了,可太太难道您就能保证这天下以后会一直太平吗?” 秦氏眼底的戾光这才隐隐的有了一丝缓和,半晌终于透了一口长气道,“诶,我就是气她总喜欢挑刺儿堵着我,我这张罗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求动了老爷私下去请王大人吃酒相聊,她倒好,轻飘飘的一句二姑爷替五娘子说了一桩媒,就让我这点辛苦劲儿全成了笑话,你说,等再过两年,她若拿了权有了身份,我还能说得动她么?” “您心思太紧啦。”田妈妈笑着倾身提秦氏顺着气,“三姑奶奶如今是陆家的人,她好,虽咱们未必能沾光,可她不好,咱们也不用出手帮衬啊。您当陆家现在真是干干净净就等着换一个新主子的吗?您打小也是见多了的,这高门大户,哪一家是不生事儿的,陆家连着奔丧,前头老侯爷才刚死,后面世子爷就跟着去了。您之前不也说了,那靖安老侯爷身后是留了一屁股烂账的,且老奴还听说,世子爷死的时候,是只有咱们三姑爷一个人在他住的那处水榭里的呢……” “难道……”秦氏看着神神叨叨的田妈妈,瞪大了眼睛,“难道世子爷的死和三姑爷……” “咳!”不等秦氏说完,田妈妈赶紧咳嗽了一声,“太太仔细隔墙有耳。” 秦氏一愣,立刻眨了眨眼,压下了声音,“罢了。这些都与咱们无关,索性她对嘉哥儿是真上心的,就冲着这点,五娘子的事儿我也就忍了。” “太太大度。”田妈妈闻言也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转了话题把秦氏的注意力给拉开了。 而话说,一路从明月居匆匆赶到文墨楼的三娘子这人才刚踏进内屋话都没说一句呢,眼睛就已经红了个透。 姚氏这一胎怀的不易,保来保去结果还是没了,小产也是产,大夫让她必须坐满了双月子再下床,是以现在她还躺在床榻上呢。 “快过来,站在门口做什么!”一早就知道三娘子入府了,姚氏左盼右盼,眼下终于盼来了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嫂嫂……”三娘子心里难受,挪着步子走到了床边,径直就坐了下来,拉着姚氏的手人却颤得厉害。 “这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姚氏人看着倒是精神的,唇红齿白脸颊泛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裹得严实的关系,她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丰腴了不少。 “都是二爷的疏忽,让嫂嫂吃了这样大的苦头!”见一旁的雪雁递上了帕子,三娘子接过以后就抹了抹眼角,“原我知道嫂嫂小产以后就想过来了,只是家里那时太乱了,我又还穿着丧服呢,这跑来跑去的不成体统不说也不见吉利,可好不容易挨到除了服出了丧,世子爷又……”三娘子说着说着眼眶里又泛起了水雾之光。 姚氏连忙伸手拍了拍她起伏不定的肩,笑道,“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我人虽然在坐月子,可外头的事儿,你大哥是一件都没落下全和我说过的。” “那你这身子……”三娘子仔细的看了看姚氏,“大夫是怎么说的?” “你也知道,这第一胎我怀相本来就好,后来你大哥出了事儿,我确实暗中有着急过,可这孩子掉了,却不是完全因为我忧思过甚所致,左右还是这孩子福薄,和我们没什么缘分。”姚氏倒也是想的透彻,“后来大夫来瞧,也是这么宽慰我的,大夫说孩子的好坏,其实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能分辨一二了,像我这样怀的这么辛苦的,若是努力保了,将来生下来也可能是个先天不足的。不瞒你说,其实你哥哥出事那几天我虽有担心,但每天照旧还是好吃好喝的养着身子的,宫里宫外有公爹打点着,父亲知道了也有暗中出手帮过,更别说二爷还忙前忙后的疏通着,你哥哥从大牢出来我知道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这孩子,也是自己没的,怨不得任何人。” 听姚氏能讲出这番与她推心置腹的话来,三娘子当下就放心了许多,便渐渐的敛了情绪。一一的将最近侯府发生的事儿细细的说给了姚氏听。虽最后她还是隐去了林婉清这一桩,可关于五娘子的亲事,三娘子却是没有半点隐瞒的。 “鸿胪寺少卿薛宏毅!”姚氏听完以后就惊呼了一声,“他……他可是……出了名的童子军啊!” 三娘子也跟着抿嘴笑了好久,“之前我只是有听二爷提及过薛少卿此人,知他与二爷是多年的旧识,情同手足。只是我真没想到,最后二爷竟想着会要把五娘子说给他。” “这是好事!”姚氏正色点头,“你别看薛家是武将之家,可是家风严谨的很,薛家从祖上开始,承家业大统者是不允许纳妾的!” “竟有这样的事儿?”三娘子愣了愣。这才发现好像真的歪打正着的给五娘子捡到了一块宝贝。 “是啊!薛少卿的母亲是当年名动金陵城的才女蒋苑,据说当年,皇上对她的才情也是颇有仰慕的,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行成画一纸成书,落笔神韵收笔绝叹,说的就是这个薛夫人蒋氏。蒋家在金陵名气很大,两间山麓私塾,年年想登门求学的人是数不胜数的,要是过了收学生的时间,那是有银子也未必进的去的。这样的蒋苑,竟嫁给了大字不识几个的薛参领,当年真的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呢。” “撇开薛大人对薛夫人的一片深情厚谊,估计当年薛夫人下嫁,看中的也有薛参领不纳妾这一点吧。”三娘子感叹道。 姚氏点点头,“自然是,你不知道,当时金陵城里有多少女子羡慕薛夫人呢,所以啊,二爷给五娘子择的这门亲事,是真的不错。” “是五娘子运气好,正好撞在了点儿上。”三娘子不禁汗颜,“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你从明月居来,方才估计是瞧足了母亲的脸色了吧。”姚氏说着拍了拍三娘子的肩。一脸的轻笑,可忽然,她目光一沉,转口问道,“对了,你知道如画的事吗?” “如画?母亲不是说如画到了出府的年纪,所以遣了她回老家庄子上了啊。” “呵……”姚氏淡淡一笑,“也是,母亲是肯定不会和你说实话的。” “怎么了?”三娘子方才就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如画是秦氏身边服侍的最久的丫鬟了,三娘子一直以为秦氏会把如画许给府里体面的家丁,然后过两年再让她回来做媳妇子的,毕竟对于许家这几个主子,如画可谓是知根知底的,将来便是跟在欢哥儿屋子里,那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件事说起来也……”姚氏欲言又止的整理了一下思绪,方才长叹一声道,“其实说穿了都是长辈的事儿,咱们小辈也没资格品头论足。那还是先帝爷驾崩以前,有一天公爹吃酒吃多了,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门口遇着值夜的如画,这花前月下的……诶……”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幕绯色的画面,“如画被父亲……” “没有没有!”姚氏连连摇头。“如画是个聪明的,当即脱了身就喊了田妈妈出来,第二天公爹酒醒了以后两人谁都没有再提及此事。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很快就让母亲知道了,母亲就……把如画给赶去了庄子。” 三娘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她问及如画时秦氏和田妈妈会有那般闪躲的目光了,“如画伺候了母亲有十多年啊,我刚出生没多久她就已经在明月居打下手了,这……” “谁说不是呢。”姚氏轻轻的叹了口气,“当时如画是哭着来求我的,可我和她说,就算我开口把她留下,按着眼前这样的状况,她在许家也立不了足了,你说呢?” “嫂嫂考虑的对。”三娘子认同道,“只是没想到,如今家里渐渐好了,母亲的性子倒越发的小了,但是……爹爹竟……” “其实如画的心思是正的,且先不说爹爹和她这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爹爹确有此心,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如画心思不正一些,借着这个机会是完全可以往上爬的,但是她没有,宁可被赶出去也不肯将就着在母亲底下做小,还是有些骨气的。” “所以如画被赶去了哪里?”三娘子好奇。 “确实是她老子和娘待的庄子,不过我派了人私下偷偷打听过,她过的不好。” “她这样回邵阳,还能有什么好日子。”三娘子蹙了眉,心中隐约有了一点想法,不过当即却没有说破,只怅叹道,“母亲这样眼里容不下人,想来和父亲也只能是越走越远了。” “也是环环相扣啊。”姚氏点了点头,“母亲越是睚眦必报,父亲就越不爱进明月居,如今不都是肖姨娘在管家么,父亲说,等我出了月子,身子好了,就让肖姨娘把手上的事儿全交给我。” “嫂嫂要掌家了?”三娘子眼睛一亮,觉得姚氏也算是熬出了头。 “若是能管的好,我自然也是乐意父亲抬举我的,我就怕……” “嫂嫂这般聪明,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还有大哥帮衬着你呢,嫂嫂出手管家那是天经地义的。”不等姚氏说完,三娘子就接了她的话。 两人随即又是一阵唏嘘感慨。这一聊就聊到了晌午。 这天的午膳,三娘子自然是留在姚氏这儿同她一起吃的。想许世嘉初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新官上任,许世嘉自然不敢马虎,今儿一早是寅时末就出了府,瞧他那样子,好像大有这两天都巴不得睡在翰林院的架势。 姚氏双月子已坐到了尾,如今正是巴不得有人陪她吃饭闲聊的时候,今日三娘子一来,正好中了她的下怀。 可是用完了午膳,三娘子却不敢再同姚氏聊下去了,生怕扰了她休息会影响她的身子。随即两人约好入秋小聚,三娘子便腹饱脸润的出了文墨楼,往肖姨娘的院子走去。 毕竟,不管秦氏有多勉强五娘子的婚事,三娘子却由衷的觉得陆承廷给五娘子说的这是一门好亲。 果不其然,在听到三娘子带来的这个好消息以后,肖姨娘哭着就要给三娘子磕头行礼,吓得三娘子也跟着她差点跪了下来。 屋子里顿时闹哄哄的,丫鬟婆子全都凑了上来,五娘子却愣在了一旁,想笑,又想哭。 三娘子当即就上前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肩道。“薛家祖宗立下规矩,承家业者这辈子都是不能纳妾的,这门婚事,你可满意?” 肖姨娘见女儿愣得都出了神,连忙甩开了一旁搀着她的小丫鬟,抢在五娘子前面说道,“满意,满意,多谢三姑奶奶和姑爷费心了,小五这是何德何能,能得三姑奶奶这般周全上心,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会做牛做马来报答三姑奶奶的。” 为人娘亲,肖姨娘这辈子的要求都是简单平实的。从前,她希望自己能过得衣食无忧,现在她希望五娘子能过的衣食无忧,要求不高,才会容易满足,容易满足,才会岁月静好。 三娘子以为,肖姨娘能以一个后居者的身份得到许三老爷的信任从而掌管许家内宅的事务,其实和她这不争不抢的性子是有很大关系的。 那天,三娘子从肖姨娘的院子出来的时候,是五娘子步步相送的。 时近黄昏,倦鸟归巢,看着眼前这儿时惯见的院景,三娘子不禁恍惚得放慢了脚步,幽沉的用手比了比自己腰间的高度道,“我记得我最开始教你练字的时候你才到我这儿,怎么一转眼你也要与人说亲了。” “姐姐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和姐夫丢脸的。”五娘子心中微动,不禁想到因为自己的事儿,三娘子这一路以来的折腾,当即就正色许了诺。 “出嫁从夫,你未来的夫婿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他与二爷情同手足,在皇上跟前也是颇受重用的权臣,你将来要做的就是敬奉公婆,相夫教子,这一生足以了。” “我知道。”五娘子垂了眼帘,毕恭毕敬的。 第79节 “若是之后四娘子同你闹,你且也要忍着让着,那些体面话,能骗得了母亲一时,可却骗不了她一辈子,薛家和王家到底哪一家好,以后不用人说,母亲自己也能看出端倪的。” “三姐……”五娘子忽然抬起头,神色严肃的看着三娘子。“如果今天不是四姐的婚事已定,是不是薛家的事儿也就轮不到我了?” 三娘子一愣,她还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其实要说,四姐姐出身比我好,见的也比我多,要论知书达理,四姐姐若装腔作势起来,也是能骗了不少人的。” 本还有些沉重的话题,竟突然就被五娘子带偏了,三娘子闷声笑了出来,半晌以后才顺气道,“你若有心思,等大嫂出了月子以后,你就多去文墨楼走走。你可知,你未来的婆婆当年是名动金陵城的才女,不管是你还是四娘子,这点学问到了薛夫人面前,连给她塞牙缝都不够。” 见三娘子说着就迈开了步子,五娘子连忙又表了态,“三姐你放心,等大嫂出了月子,我会督着让姨娘把手中的事儿全交给大嫂的。” “你姨娘不是个贪心的人,这点我从来没担心过。等以后大嫂真的掌家了,你姨娘的日子也不会差。咱们许家,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陆承廷是申时末踩着点儿来青竹胡同接的三娘子,陆承廷没有食言,来许府的时候,手上是提着大包小包的随礼的。 夫妻俩随即又在许府的内宅转了一圈,一一将随礼送出后方才请辞出了府。 上了马车,陆承廷就问,“方才在岳母屋里我瞧着你四妹妹的脸色不大好,怎么,你难得回来一趟,又和她置气了?” 三娘子无奈。只能将四娘子的亲事和陆承廷说了一通,末了叹气道,“四娘子的性子就是火气起来的快,今儿这当下,我若去找她,定是会被冷嘲热讽的体无完肤的,我本来就是来看大嫂的,可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三娘子也是苦笑。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陆承廷恍然大悟,“你也从未和我说过,不然我……” “不然二爷就不给五娘子说亲了吗?”三娘子径直反驳,“夫君之选,本来就是各有姻缘的,王大人的公子难道不好吗,大家只看到薛少卿风光的一面,却不见武将比文官多豁出去的那条命可是搁在刀口之上的。帝都大乱就在眼前,母亲忘了,四娘子忘了,我可没有忘!那几天我日日担心着二爷会不会就这样……”想着这到底是不吉利的话,二娘子便隐而不说,只深吸了一口气巧妙带过了,“所以要我说,四妹妹也不用羡慕二爷给五妹妹说的这门亲事,文官亲政,武将亲权。文武双关,哪儿能左右都坐拥的?天底下若有这么好的事儿,我倒也想参合一脚呢!” “你什么?”陆承廷问道。 “我也想参合一……”三娘子的思绪还在四娘子和她赌气的事儿上,当下也没注意到陆承廷脸上的变化,只以为陆承廷没听清楚她的话,便没心没肺的又重复了一次。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腰间一紧,眼前一晃动,整个人就跌入了陆承廷的怀中。 “再说一次!”陆承廷声音不大,可眼底却有着让三娘子无论如何都无法闪躲开的炙热目光。 他的瞳仁里,映照出来的是三娘子那慌乱却又想笑的滑稽神情,“我说,天底下即便会有这么好的事儿,我也是连看都不会看那人一眼的,毕竟放眼整个帝都,已经找不出第二个如二表叔这样英勇神武如盖世天神一般的人物了,我算是黑灯瞎火的捡着宝了,这辈子的好运气全都撞在二表叔您这儿了。” “鬼扯!”陆承廷本也就是想逗逗三娘子的,结果反倒被三娘子那一脸狗腿的表情给逗笑了,“留着点精神,不然一会儿回去了,哪儿还有力气去应付家里那一堆乱糟糟的事儿。” “怎么了?”三娘子被陆承廷忽然变得严肃的神情给吓到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今儿一早我刚进宫,母亲也跟着来了,私下单独见了姑姑,出宫的时候,母亲脸色很不好。”陆承廷叹了口气,“其实想想也知道,母亲这一趟肯定是白走的,皇上亲笔御书的折子,今儿就算是要我去死,姑姑也是无力回天的,更何况是封官进爵这种事。” 老夫人会闹,三娘子是有所准备的,可是她很好奇,老夫人到底准备怎么闹。是要和陆承廷撕破脸呢还是暗地里给自己使绊子。 “所以,母亲准备要怎么闹呢?”三娘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 她心中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本是用来让自己过的舒坦暖和自在一些的,可如今,却偏偏有人想往这火堆里添柴浇油,好像非得让这火烧得毁了她如今所得的一切才肯罢休,那……也真的就不能怪她出手自保了。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她要管的,还有桃花坞一院子人的衣食无忧呢! ☆、第130章 静水流深?婆媳反目(上) “所以,母亲准备要怎么闹呢?”三娘子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承廷,竟愈发觉得他那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深沉俊逸的简直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是怎么了?三娘子当即就吓了一跳。 虽然,以前她也觉得陆承廷这副皮相是生的极好的,毕竟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深宅公子,他虽一路走的都是武将之途,可他的身上,不但没有寒门子弟时不时会透出的卑微,反倒有一股文墨相匀的雅气。而凌厉的时候,他身上又会散发出万夫难敌一般的威风凛凛,那轩昂姿容,似吐千丈凌云之志气,若玉山将崩之雄劲,令人心神生畏。 可即便是这样的陆承廷,三娘子从前最多也不过就是会暗中称叹几句,通常转个身,很快就能把他的一言一行从脑海中抹去了。 但最近她发现,陆承廷的言行举止,已经越来越能轻易的影响她自己了。 看他笑了,她会跟着开心,看他一筹莫展,她会跟着愁思,他若起了心想调侃,她会娇嗔迎合,而他若做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儿,三娘子发现,自己真的是会难受得不知所措的。 这是怎么了! 三娘子脑子浑浑噩噩的,目光中,陆承廷那微薄的双唇正一开一合的说着什么,可他到底说了什么,三娘子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此时此刻,她被他紧紧的抱在怀中。她就这么腻歪在他的腿上,分明眼下两人所待的车厢并不狭窄,可三娘子却觉得鼻息间全是陆承廷身上那清雅的沉香味儿。 这分明是一种蛊惑,一种引诱,自己的夫君,男色当前,她好像没什么理由只这么看看就放手了吧…… 三娘子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随着耳畔传来的自己那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三娘子见陆承廷正蹙眉看着她。 只一眼,她就伸出手捧住了他低垂的脸,然后仰起头就吻了上去。 这唇齿间的浅尝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有些柔软,又有些倔强。 三娘子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正准备抽身,谁知后脑勺却生生一紧,是陆承廷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撑住了她想拉开距离的头。 几乎就在一瞬间,陆承廷反客为主,温柔的唇慢慢的开始游走在她的声声嘤咛中。 先是唇,再是眼,再是鼻尖,最后,陆承廷将那一抹温热留在了三娘子的锁骨处。 三娘子整个人都颤了起来。睁开眼就看见陆承廷眼底盈上的浅浅欲望。她吓得赶紧伸出手大力一推,然后自己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从陆承廷的腿上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坐在了他的正对面! “原来……夫人喜欢这样的……”陆承廷声音沙哑,目光流转,说话的时候舌尖顺势还滑过了唇角,欲擒故纵,若有所思。 天知道三娘子此时此刻连跳车的心都有了。她是中邪了吧,一定是!或者被人下蛊了,对,也可能! 一颗心乱糟糟的当下,三娘子感觉自己的小腿还一直在微微打颤。可却不得不强迫自己迎向陆承廷那戏谑的目光,故作镇定道,“我……我是、是……辛苦二爷从宫里出来还特意帮我置办了那些随礼。” “恩,夫人若喜欢,我可以天天往夫人家送这些,一年四季,不带重样的,只要夫人愿意。”陆承廷笑了,话音中有着意味深长的蛊惑之感。 三娘子差点就咬掉了自己的舌头,闻言只能干干一笑,然后转过头就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想这夫妻之间玩儿个欲情故纵。也能把自己给尴尬死的,三娘子觉得,她应该算是最没有骨气的一个了吧。 索性,见她偃旗息鼓以后,陆承廷就没有再来闹她,而青竹胡同再远,可马车飞速,一路顺着朱雀街,疾奔的高头大马很快就进了敬文巷。 因为怕再被陆承廷捏到什么把柄,所以当马车稳稳停住以后,不等侍从轻开车门来迎,三娘子自己已经率先跨步推门跳下了马车。 可是当她喘了一口大气抬头看去的时候,却发现乍起的夜色中,整座靖安侯府竟黑得犹如鬼屋一般毫无生气,若非门口石阶上余安手执明灯立在那儿,三娘子会以为自己这是跑错宅子了。 “怎么了,起夜了为何门口也不挂灯笼?”三娘子诧异万分,一边听着身后陆承廷下马车的声音,一边朝着余安走了过去。 “侯爷,夫人。”余安已经顺其自然的改了口。 三娘子一愣,这才想起早上小海公公来宣读奏折的那番场景——是了,如今所有人都应该尊称陆承廷一声“侯爷”了! “你方才不是问,母亲准备怎么闹么?”对着余安一颔首,陆承廷悠哉悠哉的踱步跟了上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有些出神的三娘子。 三娘子猛的转头看了看陆承廷,然后又扭回头看了看眼前黑压压一片侯府宅邸,恍然大悟。 “母亲是要整个宅子的仆役都甩手罢活儿不司其职么?”三娘子很惊讶,她没想到老夫人这头一仗,竟会用如此简单粗暴直接明了的办法,看来自己是真的低估了老夫人那能屈能伸的性子了。 “怕了?”陆承廷笑了笑,眼底也透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三娘子却硬着头皮故作轻松,“怕什么,就是对付几个不干活儿下人罢了。” 但话虽如此,可三娘子心里却是一直在打着鼓的。 宅门大户,主仆共住,内外宅院要想日复一日的井井有条,靠的绝对不仅仅是主子每日点拨指派人去干的那些活儿。 打个比方,主子拟了菜单,吩咐厨房今儿备什么主菜,只需要找来管事妈妈即可。 可是主子不会管厨房里头今儿外院农户是什么时辰把菜送来的,厨房里头又是什么时候开灶热锅的,有几个丫鬟在厨房做活儿,又有几个丫鬟是在一旁打下手的。 主子只管到了点儿,入了桌。菜是不是很快就来,品相好不好,味道好不好,食材够不够新鲜,分量足不足。 所以这院子里头很多的事儿是不能光看表面的,因为表象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个结果,可实际上里头是环环相扣经了很多人的手的。 但是眼下,把持了近二十多年当家大权的老夫人竟一声令下告诉阖府仆役,你们打从今儿开始可以偷懒了,可以做甩手掌柜了,虽三娘子觉得不可能人人听之效仿。但很多的事儿,只要中间有一两个环节没了做事的人,那不出三日,侯府肯定是要乱套的。 就好比现在,这一路从外院直入垂花门,整个侯府一大半的屋子都是暗着灯的,唯有几处微弱的烛光勉强可以让三娘子感觉到一丝人为的生气。 “内宅也乱套了吧?”被陆承廷仔细的牵着手,三娘子轻轻的问了在前面带路的余安一句。其实她倒是没什么惶恐之感,最多就是惊错罢了。 “内宅……”余安整理了一下思绪,“云姗姑娘在傍晚的时候发过一次火,责了好几个管事婆子,内院的人勉强在膳点的时候吃上了几口热火的素面。” 素面?很好!三娘子嘴角一勾,心中这才生出了狠劲。 老夫人最凌厉的地方就在于她并不怕把自己算计进去,要没得吃,大家就一起没得吃,糊弄一顿能忍,糊弄三天,不要说一府的仆役了,就是几个主子也肯定要生出怨怼来的。 裴湘月在走以前就明着和她说过,整个侯府,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是老夫人明着在把持家政的。老夫人要对付她和陆承廷其实很容易。仔细拿捏住几个管事妈妈,熬过十天半个月的,轻轻松松就能让陆承廷和自己向她讨饶妥协的。 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双方这样直接开闹,摆在三娘子和陆承廷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釜底抽薪将侯府从上到下来个大洗牌,要么按兵不动明着做个傀儡主子,实际上把控大权的人还是老夫人本尊。 而如果真的釜底抽薪从现在开始就着手把侯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仆役都换一轮的话,必须砸了银子不说,很可能花了钱还办不顺当事儿。 没错,新进仆役确实会更听三娘子的话,可新人新手,很多事情是不可能一下子做到位的。而且陆家三代都住在这敬文巷里,府上有很多家生子,子子孙孙血脉相连,庄子上、前院、内宅,随便拉出来几个都可能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这样的人脉这样的关系,让三娘子出手去换人,摆明也就是在得罪人。 三娘子慢慢的思忖着,心中将一个又一个可行的办法给琢磨了一遍,抬头的时候。发现桃花坞已近在咫尺了。 “二爷……侯爷吃点面再走?”三娘子顿时就改了口,目光烁烁,微透犀利。 陆承廷一愣,忽而柔柔一笑,伸手抚顺了她鬓角微乱的发丝,柔声道,“若有什么撑不过去,就和我说,不过是稍微不让人顺心一些,不会天下大乱的。” “侯爷不用膳了吗?”三娘子心中一柔,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找五弟去聊聊,一会儿随便对付两口就好,你……” “我一会儿去云姗妹妹那里坐一坐。”他想联手,她也不想孤军奋战,夫妻俩这第一手的做法倒出奇的一致。 陆承廷闻言点点头,转身带着余安就走了,三娘子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浓沉的夜色中后,也径直就踏进了桃花坞。 好在桃花坞这整个院子是亮着灯的,今儿守门的是子若,见三娘子踏夜归来,子若便急急的碎步相迎。 而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三娘子却吐气如兰从容不急,只对子若使了个眼色后便一言不发的就直入内堂。 洗了脸,一天的风尘尽褪,吃了面,骤袭的饥饿尽止。 搁下手中的碗筷以后,三娘子便唤来了所有在当值的妈妈和丫鬟们。 “今儿早上皇上直宣的圣旨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如今二爷承袭爵位,打从今天开始,见着二爷,你们都要恭恭谨谨的喊一声侯爷。”三娘子缓缓开口,语调轻柔,却势如破竹。 “是。”屋子里十几个下人皆垂首领命。呼吸轻浅,连气都不敢大喘一下。 “不过圣恩之下,人心不和,换了主子,侯府就变成了一盘散沙,哦,可能本来就是一盘散沙,只是没撒到我的头上,但如今,这满目的沙子就飘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们说,这个家,我要怎么下手去当?”三娘子脸上笑意浅浅,可眸子里却透着慎人的寒意。 众人噤若寒蝉,子衿和子佩面面相觑了一番,子佩正想说话来表下决心,却见单妈妈先上前了一步。 “夫人,俗话说的好,打蛇打七寸,老奴觉得,如今作乱的就是那么几个管事的妈妈,只要把她们管服帖了,下面那些小丫鬟即便要作乱,也是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的。” “妈妈这话说的有所保留了吧。”三娘子笑了笑,“今日,若妈妈身为管事妈妈,没我的首肯,妈妈敢私自作乱吗?”见单妈妈忽然就抬头看向了自己,三娘子也不闪躲,便是目光直直的回敬了过去。 是啊,既然自己都已经做好了要揽权的准备,那和老夫人起正面冲突本就是不可避免的。 体面谁不想要?三娘子也想风光体面不伤和气不损一卒的从老夫人手中把掌家的权利妥善的接过手,可是老夫人不愿意。难道真的要她这个新主子舔着脸去讨去求吗? 主子是什么,主子便就是威严,是权利。如果当所有的下人知道她这个新上位的主子打从一开始就和老夫人低了头,那以后她还如何在这个侯府立威? “夫人……说的是。”单妈妈低下了头。 第80节 记忆中,她好像还没有见过这般犀利如刀的三娘子,即便是以前她拿出了手段来对付自己又或者是宋姨娘,也都不曾如眼下这般脱胎换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恍惚间,单妈妈好像在三娘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点点当年老夫人刚刚执权的样子。 “严苛之道本非我意,我虽从未打理过一个府宅,可不管是以前做姑娘还是现在为人妇,一个屋子一个院子的人我也还是管过的。我知道若我宽厚待人,你们能舒坦些,我也能博个好名声,可是若要我宽厚,那必定是在你们自律克己的前提下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底下的人全都没了规矩,丢的是我的脸面,是侯爷的脸面,是整个靖安侯府的脸面,。” 话说至此,三娘子看到的是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连子佩子衿这几个打小就跟着自己的丫鬟的眼中都透出了隐隐的焦虑和不安,三娘子知道,她这打头阵的震慑,应该是起了一点效果了。 所以接下来她便是话锋一转,放缓了语调,“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大家与我能携手相度,那将来我便能给你们更加体面的身份,若你们当中有谁是想明哲保身怕赌错主子的,那现在也可大大方方的站起来,我可以不收一分银子就将卖身契还于你。可从此以后你便于侯府再无瓜葛了。” “夫人,奴婢甘愿为夫人赴汤蹈火!”三娘子话音刚落,子佩已稳稳的跪下了身,目光坚定,声音沉实。 她这一跪,一众人便跟着陆陆续续的跪了下来,口中振振有词,那场面,搁在这不大的堂屋里头,也算是颇为壮观的。 三娘子缓缓的呼了一口气,“好!我且先不论你们的能力与否。只看你们这一片与我互相扶持的主仆情义,他日若侯府能平息归宁,我必定一个一个论功行赏。可是若让我发现你们当中有谁心术不正,想借乱生事趁火打劫的,那不用我来查办,官府自然也会给我这个靖安侯夫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的。” 惩办刁奴自然也是官府之责,可是一般宦官人家为了颜面,很少有把下人仆役送去官府查办的,所以三娘子既然开了这样的口,便就说明她已有了破釜沉舟之心。 没错,眼下这乱糟糟的场面是肯定要管的。可三娘子以为,她最先要管住的却不是几个带头闹事的妈妈和媳妇子,也不是明着和她开战对垒的老夫人,而是桃花坞里这明暗不分的十几颗心。 只有她先把屋子里的人管住了,这些人才能一心一意的替她去办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她与老夫人抗衡,输就输在人不多经验不足说话做事没分量,所以能抓住的人心,三娘子一个都不想放过。 好在眼前这跪了一地的人,此时此刻的神色都是真情实意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娘子虽还不太敢去深究每个人真正的心思,但是至少面儿上,她是满意的。 “子佩,明儿一早我让余管事安排个护卫送你回一趟邵阳。”见众人无异,三娘子便开口吩咐了起来。 子佩一愣,“夫人让我回去做什么?” “去把如画接回来。”三娘子点到为止,并没有就此多说什么,随即又吩咐道,“瞿妈妈最近就费神些,你带着知音,帮我打点好桃花坞的事儿,每天晚上都来和我汇报一下,大家这一整日在桃花坞都做了什么,可有擅自出过院子,可有不遵守院制的,当值的可有仔细办事。” 三娘子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话都吩咐下去,就是想给大家一个公平的对待,让大家知道她是一视同仁的。 见瞿妈妈和知音领命点头,三娘子又看向了单妈妈道,“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当时我初来乍到,前后也是妈妈妥善安排引导的。这一次,也要妈妈多费心了。” “夫人请吩咐。”经过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单妈妈其实对三娘子是信服的。她知道,这个看着年少不经事的夫人,其实是个既有傲骨又懂周全的人精,更重要的是,她很得陆承廷的欢喜。 这就是单妈妈最开始对三娘子刮目相看的主要原因,毕竟这是伺候了陆承廷十几年的单妈妈第一次看到自己从小带大的爷会出面替妻子说话和揽事的。 即便是小夫妻俩那几天闹了那么大的别扭,单妈妈也知道,是陆承廷先出言讨的好、服的软,这个实情。别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单妈妈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境。 正走神想着,单妈妈忽觉耳边一响,只听三娘子缓缓说道,“明天一早,劳烦妈妈把厨房采办、仆役分调的管事妈妈和媳妇子带来桃花坞。” “所有吗?”单妈妈有些吃惊。 三娘子点点头,“所有。” “若……若是她们不肯来呢?”就单妈妈所知,今儿已经有两个妈妈干脆就待在胡同里压根儿没有来府里当值了。 “若是她们不来,这辈子都不用想踏进侯府半步了,不止如此,我会让人去通知帝都所有的牙婆子,这几个刁奴枉顾职责,恣意生事,傲不悔改。那以后,她们要想在这帝都城内再寻个体面的活儿,只怕是难了。”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单妈妈之前那句话其实说的是一点儿也没有错的。 三娘子以为,老夫人一定是给了这些带头生事的妈妈不少的好处,所以她们才敢无视她这个新主子为所欲为的。可是老夫人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她能说动那几个煽动挑事的奴才,靠的只是自己昔日手握的权利和遗威罢了。 可是如今。不管是台面上还是私下,侯府的当家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承廷。是,确实没有人当着侯府一众仆役的面说过三娘子这个世子夫人要代替老夫人掌管内宅,轮做新的当家主母的。 相反的,正因为二房还没开始揽权,老夫人却先动手开了抢,才会因此而触及了陆承廷的底线。或许,如果没有老夫人今日这般的明目张胆,陆承廷也不会这么快的考虑让三娘子上手做主。 所以三娘子这般大张旗鼓的犀利行事,有一半其实也是被老夫人的强势之态给逼出来的。 毕竟。这整个侯府的仆役三娘子确实换不起,可几个带头的,她却并不是非她们莫属的。这天底下,从来都只有离开了主子活不得的奴才,却没有离开了奴才活不下去的主子! ☆、第131章 静水流深?婆媳反目(下) 这天晚上,在吩咐完了所有人第二天即刻要开办和留意的事以后,三娘子便单独留下了子衿和子佩。 等众人鱼贯而出后,三娘子一直紧绷着的脸方才缓缓的柔和了下来,好半天,她才喘了一口气苦笑道,“原以为和母亲暗中较劲已经算得上是大风大浪了,可若是和眼下比比,从前那些却都成了鸡毛蒜皮了。”三娘子口中的“母亲”指的是秦氏。 眼见子佩和子衿也是倦意染目的神情,三娘子这才好奇道,“都说说,今儿老夫人回来以后,府上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乱法?” 子衿和子佩面面相觑了一下,子衿便说道,“到了晚膳的点,单妈妈见大厨房的管事妈妈还没有把早上咱们下的菜给送来,便亲自去了一趟,结果跑到厨房一看,整个厨房都没了人,灶台倒还是热的,只是火已经灭了,单妈妈说一看就知道人是走了没多久的。” “果然也就用这点伎俩了。”三娘子冷笑一声,忽然拿捏不准老夫人是真的黔驴技穷呢还是以后会有后招,毕竟这种让人吃不上饭的手段可真是粗俗到了极点,“我以前就知道,大嫂……哦不,裴姐姐只是个名义上的当家主母,内宅大多的事儿,几乎都捏在老夫人手里,什么厨房的采办啦。店铺的抽成啦,庄子上的谷银啦,裴姐姐是一点儿也没沾上手的。” 子衿和子佩一听才恍然大悟,子佩说道,“难怪老夫人能下手这么快,她才一吩咐,咱们全府晚上的小厨房都揭不开锅了。” “揭不开锅是小事……”三娘子隐隐的觉得头有些疼,心里竟忽然生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不对啊,分明已经把能想到的能吩咐下去的事儿都嘱咐完了,怎么为何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对了夫人,如画姐姐怎么去了邵阳?”见三娘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子佩便又问道。 三娘子一怔,这才回神把如画的事简单的和子佩说了一下,然后才深感惋惜道,“其实她伺候母亲这么多年了,会落得如此下场,父亲也是难辞其咎的,但是内屋的大丫鬟年岁渐长以后确实就会变得很尴尬。你们还记得你们跟着我过门的时候我同你们说过,此生是没有打算让你们走通房这条路的吗?” 见子衿和子佩都郑重得点了头,三娘子便宽心道。“其实你们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我本来想等着国丧以后就给你们两个择两户庄子上的好人家,把你们风风光光的嫁过去的。但眼下府上出了这样的事儿,只怕……是要耽搁你们了。” 毕竟是手边用惯的人,让三娘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重用别的人,她自己也是不放心的。 而子衿闻言,只从容一笑,“奴婢也不怕夫人给奴婢随随便便的就指了人家,眼下这般,正是奴婢出力的好时机,奴婢还想将来在夫人跟前邀个功呢,夫人若要在这个时候把我送出府,我可是不依的。” “你个狭促鬼!”三娘子一伸手就打在了子衿的肩上。 这种时候,也只有子衿才能说出这般让三娘子哭笑不得的话,连素来沉稳的子佩都悄悄的别过了脸闷笑了一声。 主仆三人随后聊了一些贴己的话,三娘子又叮嘱子佩这两日一定要仔细照顾好林婉清和盯着闻雨轩两个姨娘的院房,方才遣了她俩,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准备去陆云姗那儿和她碰个头。 谁知三娘子才刚提着灯笼跨出门槛,就见屋子外头忽然闪过两个模糊的黑影。 她心下一惊,脚步顿在了原地。 “谁。谁在那儿!” 六月的傍晚,拂面的微风中夹杂了夏暑的轻热,明晃晃的灯笼将回廊下照得灯火通明的,延伸出一片幽黄斑驳的暖色光感。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能听到几声虫鸣和枝头新叶的沙沙声,三娘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可回答她的却只有自己那渐渐消散在风声的续续回音。 三娘子这才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错把摇晃不止的树影当成了人影,正想再迈步,却听一旁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婆娑声,紧接着,随着一记恼羞成怒的轻喊,两个小小的人影就顿时从屋子后面闪了出来。 “好啦,你别推我了!”这声音……三娘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昱哥儿。 “你答应我要告诉母亲的!”这个则是仪姐儿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看着两个几乎扭捏在一块儿的孩子,三娘子赶紧上前把他们给分开了,“怎么回事,你要告诉我什么?”一手拉着一个人,三娘子先低头问了昱哥儿。 “我……”昱哥儿目光闪烁,仰头看着三娘子的时候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还不说!”结果三娘子还没着急呢,一旁的仪姐儿却急的红了眼,一边跺脚一边伸手要去拉昱哥儿的衣袖,“陆谨昱,你一个男子汉,竟然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要把祖母的事告诉母亲的,来的时候咱们说好的。” 一听“祖母”两个字,三娘子看向昱哥儿的眼神中就透出了一丝探究,“你祖母找过你?” “她……你不是都也听到了嘛!”昱哥儿不服气,狠狠的瞪了仪姐儿一眼。 眼见两个孩子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半天也没说出老夫人找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三娘子一个气劲就把两人给直接拎进了屋。 “说,到底怎么回事!” 进了屋,三娘子也不坐,干脆就站在了罗汉床边,低头看着两个孩子,等着他们把话说清楚。 昱哥儿看了一眼依然是一脸怒意的仪姐儿,撇了撇嘴道,“下午的时候祖母来找过我,说明儿大姑姑要过来。” “大姑姑?”三娘子惊了一下。 大姑姑?莫名其妙的老夫人突然说什么大姑姑,指的是嫁去荣府的陆云英么? 见三娘子晃神不语,昱哥儿又说。“祖母说……让我、让我明儿在大姑姑跟前,跟前说……说你……” “母亲!”眼见昱哥儿的吞吞吐吐,仪姐儿便是一把拉过了他,接口道,“方才祖母和大哥哥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窗子底下,祖母分明说,明儿大姑姑要回娘家,让大哥哥见了大姑姑就说您不给他饭吃,还让他说您总和祖母对着干,惹得底下一众妈妈婆子都甩手罢了活儿。让咱们侯府闹了笑话。” “大姑姑……说的是信国公荣府的世子夫人吗?”在三娘子的记忆中,她对于陆云英的印象好像已经有些模糊了,记忆仿佛还停留在豆蔻年华之际她们那几个闺阁少女小聚的当下。 “就是云英姑姑。”仪姐儿见三娘子的眼神有些飘忽,不由上前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发现六月的天,三娘子的手却凉得如握过了冰一般,“母亲,您没事吧?” “祖母还和你说了什么?”三娘子反手轻轻的捏了捏仪姐儿柔弱无骨的掌心,冷静的又看向了昱哥儿。 “没……没了……”昱哥儿目光闪躲,慌乱的摇了摇头,手足无措起来。 三娘子这下终于明白了,难怪为什么她一直会觉得老夫人的处事之道很蹊跷很不上正道儿,原来摆在台面上的这些手段其实就是个障眼法,老夫人真正要做的,是让陆云英出面,彻底的坏了她这个新晋靖安侯夫人的名声。 什么让管事妈妈甩手罢活儿不当值,什么进宫去和蕙太妃讨说法,说到底,那些全都是老夫人铺的路,为的就是引陆云英出面。 说起来。关于信国公府的消息,三娘子确实知道的不多,而且想想也是奇怪,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她和陆云英隔三差五的还有些接触,可自从她嫁进侯府以后,从头到尾却不曾见过陆云英回过一次娘家。 虽然兄弟娶妻,又是续弦,出嫁的女儿确实是可以不用特意回府讨喜探望的。但三娘子却觉得,她和陆云英之间的交情应该远不似那萍水相逢的陌生妯娌吧。 好,即便抛开她不说,那之前裴湘月还没和陆承安和离的时候,好像也不见陆云英回过娘家,可分明早几年的时候,裴湘月和陆云英是格外投缘的手帕交啊。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由对陆云英这几年在荣府的生活感到了好奇,毕竟,荣岱的混账事迹,上一世即便她远嫁沈府了,也依然是略有耳闻的。 “既明儿你们大姑姑要回来。那明儿你们两个就穿的精致些,也好让你们大姑姑看看如今你们都已经长成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了。”感觉到了仪姐儿指尖的动作,三娘子低头冲她微微一笑,却就此打住了对昱哥儿的盘问。 “母亲!”仪姐儿明显有些着急了,“您……明儿若是大哥哥乱说……” “你才乱说!”谁知仪姐儿的脱口而出却换来了昱哥儿狠狠的一记白眼,“方才你都听到了,你为什么不说,你分明心里也有鬼!祖母说只要我把那些话说给大姑姑听了,改日抽空,她就派人带着我去庄子上看姨娘,你分明就是做贼的喊捉贼,你也想去看姨娘,你怕我明日我说了以后你就没词说了,也没办法在祖母前面邀功了!” “你胡说!”仪姐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我没有,你和我都知道,晚上妈妈们闹着甩手走人是祖母暗中吩咐的,咱们……先生说过,言行举止,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仪姐儿被昱哥儿逼的有些词不达意了,慌张的好像话都说不溜了。 “无妨。”谁知三娘子却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只从容的看着他们,“既你们祖母说了明儿大姑姑会回来,那你们肯定都是要见一见的。不过回头见了她你们要说些什么,我不左右你们。” “母亲!”仪姐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三娘子。 可三娘子却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仪姐儿,我先来问你,为何你这么笃定明天你哥哥会在你们姑姑面前胡诌?” “我……”仪姐儿一愣,原本肚子里装的满满的理由眼下竟一个都说不出口了。 “虽我刚进门的时候确实给哥儿立过规矩。我从不否认哥儿的性子急容易生事,可哥儿处事倒是有一说一从不欺瞒的。”三娘子说着,看着一旁一直拿鼻子出气的昱哥儿,“我不来约束明儿你见了你姑姑到底应该是顺着你祖母的意愿行事呢还是实话实说,你如今跟着杨先生也已经学到了不少的道理,是非黑白你是分得清的。今日,你父亲承皇恩浩荡,顺袭爵位,我只想和你说一句,你母亲拼死也希望给你博的名分就在眼前,你想一想,到底要选哪一边。” 见昱哥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阴晴不定的,三娘子方才转过头看着仪姐儿道,“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比你大哥哥更懂事,可没想到,如今你也有了你自己的心思了。” “母亲……”仪姐儿慌乱的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三娘子,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簌簌的掉了下来。 三娘子见状叹了一口气,取了帕子温柔的替她擦掉了脸颊的清泪,柔声道。“我知道,女儿惦念娘亲,是天底下最自然的情怀,可是事分轻重缓急,你难道瞧不出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吗?” “母亲,我……”仪姐儿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她本以为自己这点小心思是算的天衣无缝的,既阻止了昱哥儿惹恼父亲母亲,又能让母亲明着知道自己想去庄子上探望姨娘的心思。 可是谁曾想,她这点念头。却被昱哥儿说的如此的不堪,以致眼下竟变成了百口难辩的莫须有之嫌。 “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肯定不会说出于你父亲不利的话来。”三娘子自然看出了仪姐儿的心病所在,只可惜眼下真的不是好好和两个孩子畅谈的时机,“咱们这个家正处在多事之秋的当下,即便祖母想借着你们的口说些不实的话,可她老人家却断然没有害你们的心思。长辈利益相左,难免会殃及无辜,可我信你们,你们都不会做出让你们爹爹为难的事的。” 怀柔之策。不管是对大人还是孩子,其实只要正中下怀,那就都是有效的。 而如此在三娘子跟前一告状,昱哥儿和仪姐儿顿时都安分了下来,虽两人心中都有不甘,隐约还在闹着别扭,可是当着三娘子的面,谁都没有再多吭一声。 三娘子见状,也是欣慰,亲自将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屋子以后才匆匆转身去了陆云姗的流春阁。 第81节 夜色当下。前路不平,三娘子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等到了流春阁的时候,额头上的薄汗已经开始呼呼的往下掉了。 “二少夫人!”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守在堂屋的丫鬟云雾自然就探出了身,一见三娘子,云雾也吓了一跳,便是赶紧上前虚扶着她进了屋。 屋内,陆云姗正在写信,见三娘子这般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便赶紧吩咐了云雾去打水准备帕子。 这般折腾了一番以后,待三娘子落了座,喝了一杯压惊茶,整个人方才喘过了气。 “两个孩子耽搁了我一会儿,我怕来晚了你睡下了,便走的急了些,谁知这鬼天气竟这般闷。”三娘子一边接过了陆云姗递上的团扇,一边轻轻的摇了起来。 “好像是要下一场大雨了。”陆云姗点点头,毫不扭捏道,“二嫂这会儿来。是为了母亲的事吧?二嫂你别急,我这儿正在给皇上写信呢,等明儿这信一送到皇上手中,母亲她……” “云姗,别给皇上写这封信。”谁知陆云姗话还没有说完,三娘子就伸出手按住了她手中写了一半的信笺。 “为什么?”陆云姗愣了愣。 “若这件事闹到了皇上的跟前,那就是家丑,和母亲今儿进宫去找太妃娘娘闹这一场有什么区别呢?”三娘子目光素沉的看着面前眉目如画的明媚女子,心中不免有一丝心疼,却依然忍不住开口提点道,“云姗,你别忘了,他如今已经不是太子爷了,是……皇上,坐拥大周九域、万人之上的圣者帝君。” 陆云姗眼眸微敛,拿捏着信笺的手便颤了颤,屋子里静的可怕,竟让那桃花纸沙沙的做响声格外的清晰明耳,仿佛是一阵一阵的催心符,慢慢的拧紧了陆云姗的心。 “二嫂……难道以后……我再也不能与他说上一句心里话了吗?”落笔写信以前她也有过犹豫。可是儿时年少的青葱岁月中,他曾说过,这一生一世,最想护她安枕无忧。 何为安枕无忧?家宅宁和就是安枕无忧,如今她家都乱成这样了,叫她如何能安枕无忧! “云姗。”眼下并非是推心置腹的好时候,可是三娘子却忍不住旁观者清道,“皇上对你的这一往情深,等往后你进了宫,要拿来用它的地方太多了,若是浪费在母家这般不上台面的事上,岂不可惜?再说,你若给皇上写了信,难道皇上一纸诏书下来震慑住母亲,母亲心里就没有怨愤了吗?” “可是母亲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陆云姗心中也是无奈,其实三娘子说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可是焦虑当下,她那小女人般的心态难免会想着要靠一靠帝君的皇权之威的。 “过不过分,自有旁人去衡量,关上门。这就是咱们陆家自己的事儿,闹得再大再难看,开了门,一家子人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这件事若闹上了朝廷,那岂不是变成你二哥是个不仁不义不慈不孝的混账儿子了?” “二嫂,是我着急了。”陆云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收手,指尖下那张素白若隐的桃花纸瞬间就被揉成了一团。 “我知道,你是心疼你二哥,也是心疼我呢。”为了让陆云姗心里好受些,三娘子娇嗔的对着她感激一笑,姑嫂俩倒因为这两句推心置腹的话而变得更贴心了一些。 “那如今二嫂准备怎么办呢?”陆云姗柔柔一笑,艳破天惊,“今天咱们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可之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母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据说母亲自己晚上也不过就是吃了一个素白馒头果腹而已,这是真的想要饿死一家子人吗?” “明天,好像云英姐姐会回来。”三娘子轻轻一叹,将手中的团扇搁在了案桌上。然后把刚才昱哥儿和仪姐儿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云姗,最后又说道,“你二哥回来以后没进屋就直接去找了五爷,可是我初来侯府,其实对五房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清楚,按你说,你五哥和五嫂可信吗?” 只是三娘子的话中提及的人事太多,陆云姗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啊”了一声,随即惊叹道,“难怪母亲要把事情做的这么难看,原来竟是全部要做给大姐看的!” “我还记得那一年裴姐姐设宴,你和云英姐姐是一起来的,这一恍几年过去了,云英姐姐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那般娴雅端庄的模样,可是……我和二爷成亲这几个月,竟从未见过云英姐姐回一次娘家的,这是为何?” “大姐她……”陆云姗说着就微微转过了头,眼底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要说为何咱们陆家儿女的姻缘都是如此坎坷的。大哥哥是这样,大姐也是这样。大姐是在裴姐姐过门以前出嫁的,本以为是一桩天作良缘,谁知那个荣岱竟是个混账。” “他真的在外头养相公么?”荣岱好男风这件事其实算得上是人尽皆知的。可是说句实话,养个男色名伶青涩相公这样的事儿在帝都贵胄公子圈里其实不算少见,男风之好这件事在很多公子哥儿看来就如同养了一只费银子的金丝雀一般,大多都是为了好玩儿图个新鲜给自己长个脸面,可回了家,那正经的日子还是要照旧安安分分的和媳妇过下去的。 但是荣岱好像并非如此,荣岱好男风,几乎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 谁知,陆云姗闻言竟更嗤之以鼻道,“如果荣岱只是好个男风那也就算了,可这个人简直就是五毒侵腹的毒虫,吃喝嫖赌连着五石散,那是一样都不落下的!” ☆、第132章 静水流深?各自筹谋 “五石散?”三娘子一惊,“那东西可是要人命的啊!荣岱怎么会沾上那东西?” “据说也是逛窑子的时候被人带着开始吸的,后来一染上,就怎么都戒不掉了。”陆云姗神色微怜,“二嫂你问大姐为何都不回娘家来看看,这并非是大姐不想回来,而是不敢回来。” “为什么?”三娘子不懂,“靖安侯府是何等的体面,云英姐姐是嫡出,母亲当年怎么会把云英姐姐嫁给荣岱这样的混账世子的?” 人可以荒唐不羁,可以游手好闲,也可以胸无点墨,但是一旦沾了赌和毒,那这辈子就算是彻底的完了。 陆云姗摇了摇头,“当年大姐出嫁的时候好像嫁的很急,在外人看来,靖安侯府和信国公府联姻,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而且大姐是咱们侯府第一个出嫁的女儿,母亲光是嫁妆就给大姐备了二百一十八台,不瞒二嫂,即便是我这般从小看惯了富贵的,见了大姐的嫁妆也是咋舌的。” “二百一十八……”三娘子噤了声,只觉得口干舌燥的,当即便端起了茶猛灌了一大口,“我记得当年先帝爷最宠爱的惊鸿公主远嫁塞外,宫里抬出的嫁妆是二百三十八抬啊,云英姐姐……” 一个侯爷之女,嫁妆竟只比和亲出塞的公主少了二十抬,这……简直不合礼制啊。 但其实陆云姗也是不解。“是啊,当年为了这事儿,母亲和素来交好的几个世家伯母走动也都不多了,说实话,旁的人家看咱们也是颇有微词的。你想,寻常人家嫁女儿,六十八抬的嫁妆已是顶了天了,早两年荣家的二姐姐出嫁,那头一抬的嫁妆还是去宫里和当时正得宠的毓妃讨来的,可一共也就八十八抬啊。那还引了好多人的羡艳呢。” “可是我都不曾听说云英姐姐有这么多的嫁妆呢?”二百多抬的嫁妆嫁女儿,又是靖安侯府的排场,照理说这件事儿当年应该是传遍大街小巷的才对,可三娘子当时确是一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的。 虽然那几年许家的确还不曾跻身贵胄世家的圈子,但这么大的事儿,便是当成八卦也能听闻了,但街头巷尾却从未流传出什么蜚语来。 “二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谁知陆云姗竟又语出惊人,“因为当年大姐的嫁妆是分两批抬进信国公府的,这明面上不过就是八十八抬而已,剩下的一百多抬嫁妆早已经在前几天的时候陆陆续续的送去荣家了。” 陆家和荣家之间肯定有鬼啊! 这是三娘子听完陆云姗所言以后心里最先冒出来的念头。“你们……当年就没人觉得奇怪吗?” 陆云姗眉目烁烁,“当然有,可是大姐的婚事都是父亲母亲一手操办的,我们做小辈的哪里能说一句大姐嫁的好奇怪?” 三娘子无言以对。 “但是,最让人难过的却是大姐虽嫁的如此风光,可成亲以后的日子却……”摇曳的烛光将陆云姗的脸照得阴晴不定的,却让她眼底的那一抹哀默越发的明显起来,“大姐出嫁归宁那天,是哭着回来的,两个月以后,大姐又回来过一次,当时我因为有事去找母亲,进去的时候没留意避嫌,无意中听见大姐和母亲说,要和母亲折一些现银出来。” 见三娘子听了以后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讶的反应,陆云姗又补了一句道,“大姐嫁过去的时候,据我所知,身上是带着八千两的雪花现银的。” 三娘子“呵”了一声,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震惊了。“两个月,云英姐姐就用光了八千两?” “是荣岱,不是大姐。”陆云姗目光骤沉,“虽大姐嫁过去以前,咱们对荣岱的荒唐行径也是略有耳闻的,可却不知道他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拿着大姐的嫁妆去放印子,结果连本带利全赔了,还用那些钱去玩相公,吸五石散……”陆云姗说到后来,一双手已经紧紧的握成了拳。 三娘子已经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她本以为裴湘月嫁给陆承安已经算清惨了,可是眼下和陆云英一比,裴湘月所受的那些孤寂悲寥竟让人觉得并非殇至心骨了。 “难道……真的没人觉得云英姐姐是嫁错了吗?”三娘子忽然想看一看老夫人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对陆承廷是这样,对陆云英也是这样。 “那为何你方才说,云英姐姐是不敢回来呢?”见陆云姗眼中的愤意似已经快要满出了眼眶,三娘子便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掌。 陆云姗目光一缓,垂头丧气道,“因为每一回大姐回来,母亲贴己她的那些银子肯定都会被荣岱给想法子抢去的。我是没有见过荣岱毒瘾发作的模样,可是母亲见过,说……那就是……那就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畜生。所以后来大姐也不回来,母亲便是每个月会偷偷的给大姐寄些银子过去让她打点生活。” 三娘子默然了,“荣家没人管得住荣岱么?云英姐姐怎么说都是世子夫人,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荣家的老祖宗很宠荣岱,据说荣岱也很聪明,在老祖宗跟前从来不做什么格外过分的事儿,老人家年纪大了,就信眼皮子底下的所见所听,对荣岱这个孙子是疼到了心尖儿上的,府上是没人敢管他的。” “呵……都说宠子不发,我如今算是见着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三娘子冷笑一声,“荣家老祖宗可就那么一叶障目得活下去吧,哪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就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了。” “是啊……”陆云姗轻轻的念叨了一句,“连母亲私下都说过,大姐是在盼着荣世子爷早点咽气呢。” 屋子里顿时又沉默了下来,烛火恍惚,柔光摇曳。描着暗花的窗纸上,陆云姗和三娘子的剪影对坐无言,隐隐透着令人揪心的死寂。 三娘子的脑海中想的是明儿等陆云英回府和老夫人一联手,自己要如何撇开今晚这满心的惆怅,一心一意的将这母女俩的盘算给灭在萌芽之中。 而陆云姗则是顺着方才的话想到了新帝爷。虽将来等皇上接她入宫以后,她既不会和裴湘月这般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君,也不会像陆云英一般守着一个禽兽不如的混账,但后宫庭满,弱水三千,就像方才三娘子说的。今日的赵铎已不是当年那个和她并肩举目赏月品酒的太子爷了,他肩上,扛着国之兴隆的大业,他有抱负,有期许,又怎能被区区的儿女之情所牵绊住了脚步? 陆云姗忽然有些害怕了,后宫嫔妃难为,若是到时她根本做不到如姑姑这般淡薄恩宠,那该如何? 思绪飘然之间,陆云姗忽然感觉柔肩一沉,她猛的缩了缩身子,这才发现三娘子竟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手还搭在了她微颤的肩膀上。 “妹妹在想什么?”三娘子看着陆云姗,伸手抚去了她额间的细汗,“魂魄都出窍了。” “没,没什么……”陆云姗尴尬的笑了笑,连忙心虚的转了话题道,“我在想,不知道今天二哥亲自登门竹意堂,能不能换得五哥的鼎力相助。因为这些年五哥手中赚钱的铺子和庄子,全都是母亲给他的,五哥头脑灵活,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所以二嫂你问我五哥和五嫂可信不可信,我……真的不知道。” 可就在陆云姗拿捏不准五房的心思时,竹意堂内,陆承廷和五爷陆承恩聊得确是渐入佳境了—— “二哥你猜的没错,大哥走以后,他名下所有铺子和庄子的账本母亲全都收了回去,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隐约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之气,所以这两日陆承恩便没有在铺子里久待,一般天入黄昏以后他便会把事情都交给伙计,自己则早早的就回了府。 所以这天老夫人这般一闹,是正好被陆承恩给撞了个正着的。 “之前的账本你也没见过吗?”陆承廷知道这个庶出的五弟是个算账的能手,一般的账本只要经过他那双慧眼,真真假假基本就能一目了然了。 “没有。”陆承恩摇了摇头,“母亲让我打点的铺子就是东大街的那四间和西市的那两间而已,庄子也就是南郊的那两座,是抽成最不好的两个庄子。” “那你知道不知道府上到底欠了朝廷多少银子?”陆承廷的心猛然一跳。 可陆承恩却摇了摇头。“我知道的账目是足足十五万两,可是二哥,这些年侯府自己的花销,长房和四房大半的流水走的全都是母亲手中的公账,你觉得,光父亲的这点俸禄,能养活我们这一族三门的所有人吗?” “你是说……”陆承廷的脸色变得严峻了起来。 “十五万两,只会多,不会少。”陆承恩斩钉截铁。 陆承廷随即沉默了,陆承恩见状,深吸一口气道,“若是现在咱们侯府既要还朝廷的银子,又要顾着自家人的体面,一时半刻确实是有些难,不过……” “你说。”陆承廷想看看这个一心只管做生意的五弟到底能不能和他一条心。 “如果屯田养兵,或许咱们侯府在皇上跟前还能将功补过一把。”陆承恩神色从容,说这番话的时候,却不见以往脸上惯见的势利之色,有的竟是成大业者的淡然不计。 “屯田养兵?”陆承廷剑眉微挑,心思就如被人撩拨了的琴弦一般颤了一下。 陆承恩点点头,“先帝爷登基的时候下令休战养兵,那是因为几十年前边患不急,我朝兵力足以应付时不时来袭进犯的那几个自不量力的异域小邦。可是如今北有虎视眈眈的北召,南有势力强劲的仓夷,东边还有已吞并了周围几个邦寮的戎翟,可是,我大周朝的兵力却日渐不盛,大有萎靡之态。” 眼见陆承廷抿着嘴正闭眼倾听,陆承恩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而且高祖时期,大周就曾颁过屯田养兵之令,但十年之后便废除了,可是这寓兵于农的法子却已为朝廷所精用了。我以为,兵力盛弱,取决于帝君国威,而眼下。朝廷正值用兵之际,虎符失而复得,合二为一,可那些暗部流散在外十多年了,他们当中娶妻生子的也是大有人在的,人,一旦沾染了七情六欲之后就会格外看重自己的性命了,试问这样的暗部,皇上敢把权利放心的交到他们手上吗?” “你要屯的不是冲锋陷阵的国军?”陆承廷笑了,笑中隐着一丝精谋算计的神色。 “二哥真会开玩笑。”陆承恩也跟着笑了。“就咱们陆家那十几个庄子的薄田,如何能养出让朝廷坐享无忧的千军万马来呢?可是,养一众忠心效力新帝的死侍却是不成问题的。” “五弟之才,不踏仕途,可惜了。”陆承廷点头微叹。 是啊,他不得不承认,陆承恩提出的这个法子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此举不但能解决了皇上的心头大患,也能让靖安侯府即可脱离困境。 这计谋表面上是陆家出地供养,朝廷出人密训,可实际上皇上也能借机盯住了陆家的一举一动。试问那成千的暗部死侍就这样活生生的养在陆家的民田民庄上,陆承廷若敢再和老侯爷那般一心二用的话,那下场只会比老侯爷更惨。 可相反的,只要靖安侯府永不存二心,那养着这一众朝廷的暗部,就等于手握了密权,暗增了势力,其实对一心效忠的陆承廷来说,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 “小五这辈子怕只有和银子才是真有缘分的,仕途官道,小五是不敢奢望的。不过内子如今有了身孕,将来孩子出生,那以后便是少不得要二哥多多照佛的。” 话已至此,兄弟俩已将手中的牌一一的摊了开来,同为陆家之子,仅孝陆家宅制,陆承廷和陆承恩其实都有数,老夫人闹腾的这点事儿那搁在眼前都是小打小闹,侯府如今最紧要的是如何重新博得新帝的信任。 这是陆承廷一个人拼了命也做不漂亮的,必须阖府齐心。毕竟皇上信陆承廷,只是因为两人多年私交、情同手足的缘分,可陆承廷却不能代表整个侯府,侯府上下也不只陆承廷一个大活人,所以要让皇上对曾经扯了朝廷后腿的靖安侯府刮目相看的话,该动的心思还是必须要动一动的。 这夜,陆承廷在竹意堂里坐足了一盏茶的功夫以后方才神色和悦的起身告了辞,而他前脚才一走,宁氏后脚便从偏门处走了出来。 “五爷。”宁氏脸色有些微恙,一双手紧紧的捂着还未见隆起的小腹。 “怎么了?”陆承恩见了吓得魂不守舍的,“难道是你肚子又难受了?” “不是不是。”宁氏忙摆了摆手。任由陆承恩将她搀上了罗汉床,她方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夫君的怀中,沙哑着声音问道,“从前都不曾见过你对大哥这般推心置腹的,怎么今儿一见二哥,你就全盘托出了,这万一……万一他陆承廷也是个心里容不下人的,万一他……” “你可知道为何之前我要处处提防着大哥?” “因为母亲。”宁氏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旁人可能不知道陆承恩的机敏才智,这些年。她的夫君在侯府过的日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大智若愚”。 有的时候宁氏也会觉得颇有不甘,毕竟要论才干、手段和计谋,其实陆承恩是一点儿也不输前面的两个哥哥的,更是甩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九好几条街的,可就因为他是庶出,所以侯府里头所有的风光无限,他都只能屈居人后。 但是想想重嫡轻庶的公爹和一手遮天的婆婆,宁氏有时候又想,安安分分的活着,其实本也就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你放心,如今你正怀着身孕,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拿你和孩子的性命去开玩笑的。而且二哥和大哥不同,大哥是母亲的扯线木偶,可二哥认的主子却是宫里头如今正端坐着龙椅的那一位。我忍了这么多年,不当官,不问仕,若是到头来还换不回妻儿的衣食无忧万事皆足,我陆承恩这一辈子也等于是白忍了。”陆承恩说着,轻轻的拥住了怀中有些发颤的娇妻,轻柔的继续道,“二哥是君子坦荡的性子,磊落无疑,二嫂,你别看她年纪小,可是能得二哥这般对待的女子,想必定也是有过人之处的。兰儿,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我本不贪心,要的也不多。但侯府欠我的,我却不会再放手不争了。” “可是二哥若是也和当年的母亲一样过河拆桥的话……”宁氏仰起头,看着陆承恩的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担忧。 陆承恩见状,轻落一吻在她的眉心,幽沉道,“若我真的是沌目不识、遇人不淑的话,那我也就认了,可是眼下,我却愿意赌二哥是那仁义皆重的豪迈智者,只要我心无邪念。那么在侯府那些应得的权利,迟早会落在我的手中的!” 话说,出了竹意堂的陆承廷刚想着要先去书房把今天没有处理完的信笺先大致看一遍,却见不远处有一抹聘婷倩姿正缓缓的向他走来。 第82节 只定睛看了一眼,陆承廷就毫不犹豫的迎了上去。 这踏夜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陆云姗那里出来的三娘子。 “怎么还特意来这儿接我?”两人相视,陆承廷自然而然的就从三娘子的手中取过了灯笼,然后拉着她的手便往外院的方向走去。 闷热的夏潮惹得三娘子薄汗黏身,她边走边抬头看了看沉沉的夜色,只见天际边之前还有的那一点微弱月光眼下已经完全的隐没在了浓云之后了。 耳边是呼呼而过的风。夹杂着从梅月湖湖底泛起的土腥味,大有狂风骤雨将至的纷乱感。 “好像要下雨了。”陆承廷的掌心暖而厚实,三娘子被他仔细的牵着,只觉得有温度从指尖缓缓深入至脉搏,覆住了她微凉的掌心。 “和云姗见过了?”夜色中,陆承廷问的随意,似也在思忖着他自己的心思,一心二用着。 三娘子想了想,便先将之前陆云姗想给皇上写信的事告诉了陆承廷,“后宫难为,我虽与太妃娘娘的情分不像你们姑侄这般挚厚,可我也瞧得出娘娘在宫中处处隐忍和事事细谋的辛苦,云姗美貌无双,天资明慧,若是不进宫……” 她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样的假设,眼下说的再多也都是空谈,三娘子只是惋惜。 历朝历代,有多少绝色芳华是抹煞在了寂寥深宫之中的,正所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恩宠难得,长情亦短,帝君之爱,从古至今,有几个女人是可以不管不顾的独享的! “你可知道,姑姑很早的时候是怀过一个孩子的。”拉着三娘子一路走到了锦墨堂,陆承廷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说了一句让三娘子震惊不已的话。 身后,是余安面无表情合上门扉的“吱嘎”声,屋内灯火通明,墨香浮动,可三娘子却仿佛置身幻觉之境一般,愣了好久才回过了神。 “是先帝爷的?”话一出口,三娘子自己的脸都红了一半,支支吾吾的不知要如何将这丢人的场面给转圜回来。 陆承廷果然笑得肩都抖了好几下,“自然是先帝爷的。” “怎么……从不曾听家里人提及过……”三娘子不懂,看蕙太妃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痛失子嗣的伤怀女子,她的豁达和平和不争是三娘子敬佩不已的。 “恩,因为当年是皇上让姑姑吃的滑胎药。”陆承廷终敛了目光,神色肃然,嘴角紧闭,“家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三娘子能感觉得到,在他似平静无波的轻语之下,是隐而不发的张力,像一只蛰伏已久的困兽,伺机而动,欲一招致胜,以扬威名! ☆、第133章 静水流深?外戚之道 “怎么会!”三娘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是痛失过孩子的人,上一世的悲惨她记忆犹新,即便她恨沈家恨到了极致,可却依然觉得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但是蕙太妃的孩子竟是先帝爷…… 三娘子不懂了,“太妃娘娘对先帝爷难道不是敬重有加的吗?若是先帝爷亲手赐了娘娘滑胎药,那为何娘娘还能坐享这般尊威荣华,最后连毓妃也不是她的对手?” 能扼杀了自己的亲身骨肉,那皇上应该是很厌恶蕙太妃才对啊。 “你可知道太诚祖年间,最得帝君之信的外戚刘家吗?”陆承廷问。 “是那个出了两个皇后和两位恩宠如山的皇贵妃的刘家吗?”三娘子自然是知道的。 “当年的刘家,手握皇权,大、小刘皇后执掌凤印,大、小刘氏皇贵妃宠冠六宫,曾一度被传为佳话。世人看到的全是刘家女儿的风光无限,大刘皇后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一年之后,年仅十九岁的小刘皇后就戴上了凤冠,确实是要令人感叹刘家的本事。” “可是刘家女儿也是奇怪。”三娘子不禁跟着说道,“当时两个皇后都是无出的,连两个皇贵妃也是一样,刘家女儿子嗣都颇为艰难呢。” 但话音刚落,三娘子就看到陆承廷眼中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目光。她心中微动,想着两人方才的话题是从蕙太妃娘娘曾经被皇上灌下了一碗滑胎药而聊起的,脑子不禁飞快的转了起来。 这不想还好,一想,她脊梁骨里就窜出了一阵寒意,整个人顿时蒙住了,“难道……也是当年的太诚祖皇帝不让刘家的女儿……不对啊,既皇上不允许刘家的女儿怀上子嗣。那为何刘家的女儿还会接二连三的进宫为后、为妃呢?而且当年皇上对小刘皇贵妃那是溺宠有加的,据说小刘皇贵妃偏爱泡汤,皇上还不惜人工开凿了一条暗河引渠将活的汤泉之眼从百余里之外的佘山引至皇宫呢,当时皇上也算是一意孤行了,据说底下几十个言官都快吵翻了天,说小刘皇贵妃妖言惑众祸国殃民,乃狐媚妲己之女呢。” “所以,你以为帝王之爱是什么?”见三娘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陆承廷便带着她落了座,随即取过了一旁的鹅羽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帮她打着柔柔的凉风。 “帝王之爱……” “世人只知刘家女儿的荣耀尊贵,可是刘家这独门的外戚做的却格外的不容易。刘家入宫的四个女儿中,两个皇后占了权,两个皇贵妃占了宠,当年顺利生下子嗣的是贤妃娘娘和明妃娘娘,后来贤妃娘娘的大皇子承袭了皇位,那就是当年以德治国的高宗皇帝。很多人不知道,高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刘家女儿也是进了宫的,一个是得宠的美人。一个是与皇后平起平坐的皇贵妃,可那两个人依然都没有顺利的诞下皇嗣。” “所以,有舍才有得吗?”三娘子顿时听懂了,“所以这个也是蕙太妃娘娘自己决定的?” “当年姑姑有了身孕以后皇上曾和姑姑彻聊一宿,皇上问姑姑,是想要权,还是想要子嗣,还是想要恩宠。” “太妃娘娘选了权贵?”三娘子忽然就闭上了眼睛。 陆承廷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自高宗皇帝之后,刘家就再无女儿进宫为妃了,据说是当年刘美人在病逝以前恳请皇帝放过刘家众多姐妹的。刘美人心如纯玉,当年是一心一意的爱慕着高宗的,可是刘家有制,进宫为妃者,不得为母,刘美人也是怀了身孕后被灌了滑胎药的,那之后不久就香消玉殒了。” 三娘子的一颗心忽然就如坠至了谷底一般冷得几乎都要跳不动了,“所以是姑姑想让陆家效仿当年的刘家么?” “外戚之道本就艰难,帝君根本不可能让你将皇权和子嗣同时握在手中。你说,如果你是当今圣上。怎么会允许座下大好江山在你百年之后改为旁姓呢?当年盛唐武曌就是一个活生生江山易主的例子,即便女帝登基福泽百姓,可谁都不能否认,唐中宗复辟才是顺应大统正途的。” “所以,先帝爷之所以没有立后,并不是因为对先皇后一往情深,而是先帝爷默许了陆家的外戚之道,默许了毓妃的圣宠之路,也默许了萱妃娘娘的子嗣之尊?”三娘子忽然冷冷一笑,“果然要论筹谋,皇上的心思那才真算得上是以一敌百的。” “其实姑姑也是无奈,毕竟陆家百年世袭之路已经渐渐要走到头了,不然父亲不会贪腐至此。其实不止是陆家,早两年的梁国公周家,魏宁侯赵家,现在的西津侯甄家、楚怀公夏家,这些都是百年世袭的权贵,可如今手中能握的实权已是寥寥无几了。皇帝代代更迭,可世袭门阀中却鲜少有能令皇上看得上眼的能者贤臣,都说三代养贵,富贵之后皆奢靡,所以寒士之族越发容易在圣人跟前冒出尖儿来。治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能耐和手腕,是肝胆相照的忠心,是一心为民的仁义,当年水患,先帝曾派了梁国公父子去急治,谁知那梁国公世子爷到了灾县以后看到河浪吞船浮尸遍野的场面竟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你说……这样的公子哥,让帝君如何放手去用……” 三娘子沉默了,忽然想到当年许三老爷也是突然被先帝爷临时派去了辽河州治理水患的,后来许三老爷回来的时候曾和他们一众小辈说过当时的险峻之况,尸从足边淌,水没半人膛,刚回来的那几天,三娘子有听到秦氏偷偷和如画说,许三老爷成晚的发噩梦,必须要多加几副凝神的汤药才好。 如今想来,确实是富贵险中求。安逸太久的贵胄世族们现在是真的很难和削尖了脑袋想跻身清贵的那些寒门子弟相拼相搏了。 想到这里,三娘子只觉得心中难受不忍。便轻轻的按住了陆承廷替她打扇的手,叹气道,“云姗妹妹知道太妃娘娘的宫闱之道么?云姗她……如果将来真的怀了皇嗣,皇上会让这孩子留下还是……” “姑姑说过,如果将来云姗真的怀了皇嗣,那她搏命也会让皇上留下这个孩子的。陆家意不在天下,若这孩子真的是个小皇子,那将来能偏安一隅的当个闲散王爷,就是陆家的造化了。” 三娘子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这才稍微和悦了一些。“既太妃娘娘如此筹谋也是为了陆家阖府众人,那为何当时公爹和她的意见就没有说到一块儿去呢?” “外戚有尊贵,可是前路却是清苦艰难的。其实皇上重病之后便不大信人了,对父亲也日渐怀疑了起来,父亲本来就对姑姑的权贵之道颇有微词,父亲是不知道姑姑当年怀过子嗣的,姑姑也不曾和父亲推心置腹的聊过侯府的将来,所以……人算不如天算,姑姑也没想到父亲竟真的会着了先帝爷的道,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那你说,太妃娘娘到底爱不爱先帝?”三娘子好奇了,深宫的女人,心思太慎,可能浅浅的谈情说爱对她们来说都是不值得入眼的风花雪月。 “姑姑的心思,我从来不猜。”谁知陆承廷竟狡黠一笑,勾了勾嘴角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悬念。 三娘子气结,满满的好奇之心仿佛顿时被陆承廷硬生生的扣在了掌心之下,便礼尚往来的把陆云英明天要回来的事儿转告给了陆承廷,最后还说道,“侯爷是不猜太妃娘娘的心思。我便是无德无能了,当下是猜不透母亲的心思,侯爷能猜出什么来么?” “云英……其实当年大哥还在的时候,有劝母亲让云英和离的,可是母亲不愿意。” “为什么?”三娘子诧异了,“难道云英姐姐这日子过得还不够苦吗?” “我若知道,或许早就暗中动手相助了,但其实母亲是很疼云英的,这些年,母亲每年塞去信国公府的银子不下这个数。”陆承廷说着伸出了右手一比,“按说云英只要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她的日子是不会难的,不过荣岱就……” 三娘子有些明白了,陆云英和荣岱的事,搁在旁人眼中那就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而陆云英本人可能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难熬的。 或许日子是过得没什么面子,但亲生母女的她们可能从来没计较过这些。这几年,陆云英的前头一直有老夫人悉心打点着,所以这一次老夫人被陆承廷震了个下马威,陆云英这个靖安侯嫡长女是无论如何也会来给老夫人站一站擂台的。 “算了。明日事明日愁,对了,你和五爷谈的如何了?”三娘子说着便想到了宁氏,“若是五爷愿意站队在侯爷您这儿,您可千万不能再着急行事了,宁氏如今有了身孕,这可是五房的嫡子啊!” 陆承廷知道三娘子还记着姚氏小产的事,便啧啧轻叹道,“不过就是行错一步,竟让你给捏住了把柄。” “难道不是!”坐了这一会儿,又有陆承廷在一旁替她扇了许久的扇子,三娘子这才觉得舒坦了一下,说话的当下便是利索的站起了身,好奇的打量起了陆承廷这座外院的书房。 陆承廷见她踱步就逛了起来,也不拦着,折身坐回了桌案前,一边拆着桌上封了火漆的信笺一边将陆承恩的谋略说给了三娘子听。 三娘子本还在翻书架上的古籍,闻言便吃惊的转头道,“养朝廷的暗部,皇上会愿意吗?” 陆承廷未抬头。目光不移的笑问道,“皇上为何会不愿意?” “那样做,皇上岂不是等于把脖子架在了你的虎口上!”三娘子有些慌神。 “为何你不说,是我把侯府所有人的脖子架在了皇上的虎口上?”陆承廷这才将目光从信纸移到了三娘子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三娘子思绪一紧,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大弯之后皱起了眉,“难道就真的没什么平和一点的法子,既能让皇上信了咱们侯府的忠心,又能让侯爷不用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么?” “为了云姗以后能不走姑姑的路,好歹留存一脉子嗣于世,便是我和老五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而且恩威权贵从来都是并存的,这天底下,没有人可以独享福泽而不费一点力气的,便是皇上也摊不上这么好的事儿。”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从未合的窗棂外飘打了进来。 三娘子连忙跑上前去关窗,却意外的看到窗外那一片由盛转衰的桐花。 她一愣,转头就问陆承廷,“好好的院子,怎么种了桐花?” 谁知,她的声音,顷刻间就没入了陆承廷那宽厚温热的胸膛。他从身后轻轻的将她拥入怀中,伸手拉下了她搁在窗棂上的手道,“须看桐花春雨,方记高处之寒。” 纵使身子温热,可陆承廷这句话却道出了人生之冷。 “侯爷……”窗外风雨交加,更让三娘子感觉到了被陆承廷仔细呵护在怀中那无法言语的暖意,“挨过了这一段,侯府会越来越好的。” “我知道。”陆承廷闭着眼,放松了腰身,将下颚轻轻的搁在了三娘子的肩上,“这么多人,让我面面俱到也是困难,可是姑姑的牺牲,云姗的牺牲,却总是要有人站出来给她们应得的补偿的。我不想百年之后有子孙看着我的牌位笑靖安侯府不过是靠着府中女儿才能爬到今天这般显赫的位置的。大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却没什么可以后退的借口。” 三娘子闻言不语,只缓缓的转过身,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此时无声胜有声,三娘子觉得她好像是第一次能这般看清楚了一些陆承廷的心思。这个男人的心很大,装了天地,装了国君,也装了宗族亲眷,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侯爷但求问心无愧即可,很多事是没有办法两全的,忠孝亦是如此。”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谁知,陆承廷竟直起了腰身。然后伸出手轻轻的抬起了三娘子的下颚,目光沉沉道,“明日见了云英,不要妇人之仁,要记住,今天你说过,忠孝无法两全。” 三娘子一愣,刚想说话,陆承廷的吻便霸道的落了下来。 唇齿间的呼吸顿时被他悉数夺走,久违的燃情之感让三娘子很快就如同一池春水一般软在了他的胸前。 忽然,他收了手臂的力道,紧紧的圈住了她的柳腰,猛的一提,便轻松的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三娘子惊呼了一声,正想锤他,却感觉陆承廷的手已经从她的衣摆下方探了进去。 “陆……承廷……”她支离破碎的叫着他的名字,声音轻哑,瑟瑟发抖,“现在还是……国丧……” “不会有事的。”陆承廷的掌心似煨了炭火,顺着她光滑的脊背一路而上。 恍惚间,三娘子感觉被他仔细的抱上了床榻,紧接着,胸口处就传来了一阵凉意,耳边全是她自己娇喘如瑟的呼吸声,似催qing的药一般,竟让陆承廷不耐的就加快了速度。 窗外,是滂沱的夏雨,窗内,是满室的旖旎,正是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烛台上红泪堆叠,犹有一丝残火未熄…… 话说,翌日,当三娘子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出了好半天的神才发现自己竟是趟在桃花坞内厢房的架子床上的。 视线所及,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床梁雕花,透红的绡纱帐、天青的宽帷幔,若不是此时此刻全身上下隐隐传来的那酸到如被人拆了骨一般的感觉,她简直会以为昨儿晚上那满脑子的旖旎之景不过就是一场会令人臊红了脸的春梦罢了。 “知音。知音!”窗外天色渐明,枕边空空如也,一想到今儿陆云英随时随地都可能过府“宣战”,三娘子便不敢耽搁,扯了嗓子就高唤了一声。 果然,她才喊了第二声,知音就紧绷着一张脸小跑着进了屋。 因为已经开始帮子衿和子佩两个大丫鬟值夜了,知音多少也清楚了一些三娘子的脾气,当下便是不等她开口问及,就麻利的说道,“侯爷是四更的时候出了桃花坞的,走时吩咐奴婢千万让您睡醒了再说。侯爷走以后没多久,余管事就把子佩姐姐带走了,说是已经吩咐好了两个护院会即刻送姐姐启程去邵阳,只要天公作美,明儿午时以前就能回来。” 三娘子心下满意的看了知音一眼,刚想夸她机灵,却见她竟忽然愁起了脸小声道,“不过夫人,信国公府的大姑奶奶今儿也是四更天的时候进的侯府。这会儿她还和老夫人一并在祠堂里请香叩拜呢。” “四更……”三娘子吓了一跳,“她遇着侯爷没有?” “没有。”知音摇摇头,“两人正好错开了。” 是老夫人算好的还是真的是巧合?三娘子慌忙的下了床,正想吩咐知音赶紧伺候自己洗漱,可忽然,她却停下了动作。 她有什么好急的?本也不是她心虚要去讨好老夫人和陆云英的。再说,陆云英会这么早回娘家本就有鬼,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不就等着老夫人先亮牌? 结果,母女俩并没有让三娘子等太久。袁妈妈就冷着一张脸来桃花坞请人了。三娘子只觉得好笑,瞧袁妈妈和自己说话的口气,活像是在吩咐下人一般。 可三娘子却是忍下了不曾发作,还紧紧的拉住了一旁怒火染目的知音的手,然后笑眯眯的跟着袁妈妈出了院子。 只是,三娘子没想到,老夫人在侯府的眼线竟是遍地开花的,因为当她跟着袁妈妈走进陆家祠堂的时候,正个祠堂堂屋里竟站了十几个人,这当中。有明着来看好戏的佟氏和康氏,有只在丧期的时候见过一两次面的陆云芳,还有被两个丫鬟紧紧抓住的仪姐儿和昱哥儿和一脸惶恐的林婉清,当然还有陆云姗和陆云嫣两姐妹。 三娘子视线一转,最后落在了站在老夫人身旁的陆云英的身上,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这是多年以后陆云英给三娘子的第一印象。 奇怪的是,即便之前从云姗那儿听来了很多关于陆云英的坏消息,但是今日所见的陆云英却没有裴湘月的那种自怜自爱,有的纯然是堂堂信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尊严架势。 “呀。孝熙妹妹来了啊,来,快上座。”而不等三娘子回神,陆云英已热络的迎了上来,不由分说的一把拉住了三娘子的手就带着她走到了老夫人的面前。 第83节 一路被迫迈步,三娘子的目光一一略过站着的每一个人,心中渐渐生出了寒意。 想她晨间起来以后人就没有踏出过桃花坞半步,可是老夫人竟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将林婉清、昱哥儿和仪姐儿带来祠堂,这般手段,要么就是桃花坞还有老夫人的眼线,要么就是老太太命人动了武力明抢! 这般想着,三娘子人已经被陆云英拉到了椅子边,感觉陆云英加重在自己肩头的手劲,三娘子巧身一弯腰,轻松的就躲开了她的钳制。 陆云英一愣,没想到三娘子竟会这般明着反抗,正想再开口,忽听三娘子先声夺人。 “还是大姑奶奶坐吧,姑奶奶今日回娘家,是尊客。咱们侯府哪儿有让客人站着主子却坐得心安理得的道理呢?母亲,我说的对吗?” 三娘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柔腔如调,回荡在这高梁空堂中,竟让人有种耳听花旦名角儿吊嗓的感觉,清辞婉约。 陆云英神色一僵,低了头就去看同样紧绷着身子的老夫人,随即立刻讪笑道,“妹妹可真会说笑,即便我嫁了人,可左右却还是……” “她是侯府的嫡女,这儿是她的娘家,她便是这儿的主子,是你的长辈,老二媳妇,你不尊不敬我这个婆婆也就罢了,可你若想把整个陆家女眷都得罪了,我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忽然,老夫人抢了陆云英的话头,一边说,一边还缓缓的站起了身,目光如炬的盯着三娘子,似要将她这单薄的身子看穿一般,势如修罗,狠中带着阴柔的毒意,明摆着就是不翻脸不罢休的! ☆、第134章 静水流深?螳螂捕蝉 “母亲此言轻意。”三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目光冷凝的迎上了老夫人的脸庞,“按着母亲的说辞,今日在场的女眷中还少了许多人呢,这头一个,媳妇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蕙太妃从宫里仔细的请过门,让她也能来和大家叙叙旧?” 这话,自然引起了众人倒吸一口的凉气。 三娘子冷眸骤扫,绕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林婉清的眸子上,“林姑娘是来看戏的么?” 两个孩子在这儿,摆明了就是拗不过身后两个孔武有力的丫鬟的制约,可林婉清会在这儿,那目的不禁让三娘子起了恼怒之火。 “我……”林婉清闻言,脸色一白,惊得人都颤了起来。 “许氏,你休得放肆!”老夫人的声音适时的破空而来,“她肚子里怀着安哥儿的孩子,她就是我们陆家的人!” “没名没分,母亲若认下林姑娘是陆家的人,那岂不是在打大哥的脸?大哥贵娶裴家女,裴姐姐身为长房少夫人,大哥却让养在外头的女人先怀了身孕,且这女人连个正经妾氏的身份也没有,这说出去岂不是丢尽了咱们陆家的脸面?” “你……”头一次听闻有人竟能将话说的这般难以入耳,林婉清当即就捂着脸哭了出来。 可三娘子却丝毫的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就吩咐一旁的知音道,“去,给林姑娘搬个椅子让她坐下,既她想看戏,那就舒舒服服的看个过瘾,免得到时候伤了陆家子嗣还要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三娘子说着还不忘叮咛林婉清道。“姑娘且要记住,今儿你踏进这祠堂,可不是我许孝熙请你进来的,而是坐在上首的老夫人。” 其实,吵架她不怕,被人威胁她也不怕,即便今天老太太和陆云英真的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三娘子以为,她们也没有这个胆子敢砍下去。 可是,遇到这种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却太有执念的婉约女子,三娘子是很抵触的。因为这样的女人太让她容易想起上一世的苏小莲,口腹蜜剑,两面三刀,令人不齿。 但便是三娘子自己也没想到,这刚一踏进堂屋,却是林婉清先触了她的底线。 “哟,妹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这是想恶人先告状呢?”陆云英淡淡的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呼吸不匀的林婉清,轻轻的按下了老夫人的肩头。 “我只是就事论事。”三娘子也口吻稀疏,“毕竟林姑娘在住下以前,我和侯爷可都是和林姑娘说妥当的。但没想到林姑娘竟是个出尔反尔的,眼下还要以陆家人自诩了,那我和侯爷岂不是就成了一场笑话?” “什么叫出尔反尔呢?”陆云英笑了笑,“我今儿过门,其实就是为了林姑娘的事儿来和妹妹商量的。” 三娘子愣住了。 “诶,妹妹也别上火,千万别把今儿的事当成是三堂会审了。二哥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妹妹又刚封了一品诰命,如今咱们侯府,哦不,陆家可要仰仗着二哥和妹妹呢,母亲也是舍不得让二哥太过操心,之前若作出了什么让妹妹不好下台的事儿,我在这儿同妹妹陪个不是。” 陆云英嘴角弯弯,脑海中不禁翻滚起了她一早匆匆来到侯府的时候,老夫人铁青着脸在大哥的牌位前和她争执的那一番场景—— “你也胳膊肘往外拐?”四更天沉,万籁俱寂,老夫人的一声怒吼突然就从陆家祠堂的深处传了出来,震得案台上的烛火猛然一晃,险些就灭了。 “母亲……”陆云英一路跟着袁妈妈急急入堂,这会儿连气都还没有喘顺呢,偏接连又被老夫人重重的拍了好几下肩膀。她差点就噎住了,“您不如先听女儿说两句可好?” “呵,好……”老夫人冷冷一笑,指了指陆承安那块崭新得还透着墨光的牌位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和你死去的大哥交代!当年你出了那样的事,若非是你大哥给你想的这条后路,你如今怎能风风光光的做上那信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子?是,荣世子爷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可是你……若不是我和你大哥这几年来私自接济你,你能在国公府安身立命么?云英啊,做人要有良心,你虽还没熬出头,可如今过的却是舒坦的,虽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可你大哥活着的时候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能……” 老夫人说着,声泪俱下,微颤的双肩看上去竟特别的无助。 其实老夫人骨子里算是坚强的,当时老侯爷走的时候老夫人不过就是在屋子里静坐了一宿,滴泪未落。陆承安走的时候老夫人也只是在下葬的时候堪堪的在一旁站了很久才下令落棺的,依然滴泪未落。 而如今,面对丈夫和爱子的牌位,面对一向疼爱的长女的不明倒戈,老夫人才哭了,或许是因为彻底的感到了无助吧。 堂屋内静谧的吓人,南边的两扇窗子不曾合紧,有风从微开的缝隙中悄悄探近,吹得周围“呼呼”作响,让老夫人的啜泣声听上去犹如阴曹的鬼魅一般,慑人心扉。 “母亲。”可这哭声入了陆云英的耳,却让她如同被针扎满了全身一般细疼难捱,“母亲,您别哭,我当然知道我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是靠着您和大哥才得来的,我是被您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年若非那件事……那也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父亲一度都要打死我了,可您气过了骂过了最后还是让大哥出面替我牵了姻缘,如今父亲走了,大哥走了,我岂会撇下你独享安宁?母亲,女儿在您眼中就是那般没心没肺之人么?” “可你分明……”老夫人堪堪的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恍惚的看着眉眼和悦的长女。 “母亲,您先坐下。”陆云英搀着老夫人落了座。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您瞧瞧眼前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二哥刚承袭了爵位,还是皇上亲口御封的,许氏呢,从前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没见着她是个多出挑的丫头,可如今一恍眼,竟得了个诰命在身,还是一品夫人,母亲,您熬到今天也不过才是二品。她一个小丫头,身份还在您之上了啊。” “在我之上也是我的媳妇。”老夫人冷哼一声,一脸的不屑,“别人以为是多大的富贵了,可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这个一品诰命的封号,是踩着你父亲和你大哥的尸首才得到的。” “您甭管她是怎么拿到的,可咱们陆家,现在可是二哥说了算的。” “你……” “您也进宫去找过姑姑了吧,说来也奇怪,姑姑打小的时候还不曾见过二哥呢,后来竟和二哥这般投缘,母亲,二哥现在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合之优啊,即便现在大哥还在,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了。” “你大哥是不愿意和他争!”一听陆云英提及爱子,老夫人简直恨的牙痒,一直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红着眼道,“也不知道林家那个小贱货到底有什么好的,当年我舔着这张老脸亲自登门去求的裴家,好不容易把你大嫂带进了门,结果你大哥竟这般不懂得珍惜,一句不喜欢就把我和你大嫂都打发了。裴家能甘愿么?和离的时候你是没看到裴家老太太的脸色。那是恨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好在你大哥有底气骨子硬,和裴氏和离的时候不仅把嫁妆都还给了她,还私下给了她一个新置办的庄子,裴家也就没话说了。” “所以母亲,咱们如今若是从长计议,您觉得,您这个时候若还是对整个侯府把持着不放,所有的事儿就真的能和从前一样了吗?” “你……” “是,下人还是那波下人,大家也都是心甘情愿服从您的安排的,您瞧,您说要给许氏使绊子,几个妈妈二话不说就撂了担子,但是您不觉着这法子只治标不治本么?若回头许氏用自己的诰命之威压下来,折损了那些对您忠心耿耿的妈妈媳妇子不说,其他人的心也会跟着散了的,那对您来说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难道真的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把整个内宅的大权都揽过去吗?”老夫人心有不甘,“外院我是没办法争,你也知道小九,这几年也是闲散惯了,安哥儿下葬的时候他连几个护院都指挥不清,我这张老脸也都给他丢尽了。他和你大哥,根本没法比,你让他去和你二哥争,争什么呢?可是内院……难不成你让我一个老太婆这把年纪了,还要堪堪的把府里置办的那十几个铺子和庄子全都送给许氏不成?” “您不想想,您拱手给她,她能吃得下么?”谁知陆云英竟轻蔑的一笑,宽慰老夫人道,“您打理那些店铺庄子有多少年了,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即便您把现在当家主母的位置让给她,底下那些人精似的妈妈、媳妇子能安安分分听她的吗?” “这……”老夫人忽然好想有些明白了。 “我知道您这么做是因为气不过,多少年了,这个家一直是您在里外打点,您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二哥得势,可一夜之间皇权更迭,侯府还是易了主,这些都是您没办法去掌控的,宫里有姑姑,有皇上那都是明晃晃的站在二哥身后扶持他的人,您说您再斗,能斗得过皇上么?” 老夫人不说话了,微垂了眼帘像在深思,又像是愣愣的出了神。 陆云英见状,继续加码道,“您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东西全拱手丢给许氏,掌家难,她一个小姑娘涉猎未深能有什么底气和能耐,我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和她也是有过接触的,她娘家的母亲也不是好心肠的,对她这个庶出从来都不上心,这样的一个世子夫人,若是将来把家打理的好那是她的分内之事。若是打理的不好,那您不就有理由在她跟前摆婆婆的姿态了吗?” “可如此一来,我手上岂不是很快就没有什么多余的银子可以周转了?”老夫人瞪着陆云英,一脸的不悦。 “您没有我有啊!”陆云英也不怕老夫人那面露凶相的脸面,蹲下了身子又细细分析道,“说要掌家,可您手上要交代的事那哪儿是一天两天能交代完的,趁着这个时候,您赶紧把手中的银票都折现了,然后从自己手上买两个旺铺庄子放在手边傍身,如此一来那些就都是您自个儿的了。她许孝熙就算要查,您手中这白纸黑字的房契地契上写的也是您的名字了,她有什么资格来管!” 用钱把原本就是自己管着的铺子庄子买下来……老夫人闻言眼前终于一亮,整个人感觉气都顺了大半口,“诶,我一把年纪了有时候也是老糊涂了,要说还是你旁观者清。” 听闻老夫人的口气明显转好了,陆云英这才笑着拉住了她的手道,“您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当年我出了那样丢人的……母亲,您要记住。父亲和大哥走了,我是不会丢下您不管的。可是如今这侯府已经不是当年父亲一手遮天大哥内外打点的侯府了,眼下连皇家头顶的天都变了,您如果要和二哥死磕到底,最后吃亏的还是您自己。人要学会变通,这话,是当年我出事的时候您和我说的。” “说起来,荣岱的身子……”老夫人闻言忽然眼底凝冷,肃然得看着陆云英,“他到底还是信国公府的世子爷,你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慢慢来,反正你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外头人人都说你可怜,那你可就要把这可怜劲儿给做足了。” “我知道。”陆云英轻轻一笑,“他现在是一日不食五石散就难受的要发疯,里里外外全都是听我的指挥,这人前装弱的能耐我如今也算是炉火纯青了,谁会想得到他这五石散之毒,当年还是我……” “嘶!”老夫人忽然拉长了语调瞪了陆云英一眼,“你这孩子,祠堂里头也是能这般乱嚼舌根的?” 陆云英佯装惶恐的用手轻轻的拍打了一下自己的红唇,低眉垂眼后又道,“所以母亲,一会儿那场面上的戏咱们还是要做足了的,回头您把人都给叫齐整咯,哥儿姐儿也不要落下,大伯母和四伯母,几个妹妹也都喊来,这口恶气女儿还是要替您出的,您想怎么骂许氏就只管结结实实的骂,骂完了以后咱们再把要甩的责任全抛出去。” 她说着,目光忽然一亮,站起来以后俯身就在老夫人的耳畔说了一句悄悄话。 老太太一听,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句,“你还要叫那个小贱人过来做什么?” “母亲,您别急……”陆云英叹了口气,又轻轻的在老夫人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声音婉转,轻如弦动,却当即让老夫人愣在了原地。 所以,清晨的时候连老夫人这厢都没吃透陆云英那诡异的路子,就更别说眼睁睁的看着堂屋里的一切好像因为陆云英的几句话而变得峰回路转的三娘子了。 这陆云英回娘家,不是应该来找她吵架问责的吗,怎么突然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服起了软道起了歉? 三娘子不解。看向陆云英的目光中就带了一丝深究和警惕,这要说里头没有诈,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可是偏偏因为陆云英几句软绵绵的劝语,整个堂屋内的气氛变得好了不少,没了三娘子刚一跨入门槛的剑拔弩张,没了老夫人的咄咄逼人,在场所有人看着都好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心思微浮的想今儿这事会不会因为陆云英的妙口回转而使三娘子就能这么轻轻松松的渔翁得利了呢。 可是突然,陆云英又笑着开口道,“不过妹妹,母亲纵然有千般不是。可她是长辈,是你的婆婆,妹妹这脾气也未免太着急了些。瞧妹妹方才对林姑娘那恶语相向的模样,我这个做姑姑的不禁要担心,林姑娘这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的呱呱坠地了。” 陆云英话音刚落,林婉清就吓得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这是世子爷唯一的骨血,你们谁敢对我腹中的孩子不利,我就要她的命!”她这般说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三娘子,仿佛要将她抽筋扒皮一般。 陆云姗看不下去了,冷静的对有些过激的林婉清说道,“林姑娘都已经在侯府住了这么久了,现在才来担心二哥和二嫂的心思,不觉得晚了一些吗?” 而三娘子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仪姐儿和昱哥儿的身上。两个孩子显然已经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呆了,昱哥儿还算好,这段时日在杨先生的教导之下已渐渐的有了一些嫡长子的处事之态,此时此刻他正紧紧的拉着仪姐儿的手,一双眼睛时不时的会看看身后两个钳制住自己和仪姐儿的丫鬟,投以警告的目光。分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小的孩子,可那护幼姿态却做的令三娘子心中动容。 三娘子随即便抬起冷若冰霜的眸子扫了瑟瑟发抖的林婉清一眼,然后看向了陆云英道,“大姑奶奶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她不傻,眼前这样的排场,陆云英说一句不是“三堂会审”,难道就真的成了阖府女眷的茶话会不成?可是她不恋战,因为一屋子的女人,越纠缠,就越会把事情弄复杂了。 “二哥承袭,爵位加身,可侯府的世子之位还悬空着呢。”陆云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忽然松开了搂着老夫人的手。快步的走到了林婉清的面前,“林姑娘得大哥垂怜,怀了我侯府长房的子嗣,这方血脉,不管嫡庶,都是尊贵的,将来若是个男孩儿,那便就是当仁不让的世子爷啊。” 在场的人惊了一半,林婉清更是屏住了呼吸,一双手轻轻的抚着还显平坦的小腹,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陆云英。 世子爷吗?好像真的是这样。陆承安本就是带着世子爷的身份入土为安的,如今她怀着陆承安的孩子,若是运气好,将来一举得男,这孩子不就是世子爷的最佳人选吗? “大姑奶奶这笔账是从何算起呢?”三娘子冷笑,走了过去一把就推开了站在仪姐儿和昱哥儿身后的两个丫鬟,将两个孩子仔细的搂了过来,然后面无表情的说道,“孩子的事儿咱们且先不论,可世子爷的承袭只选,怎能凭大姑奶奶这信口开河的几句话就能随随便便下了定论的。” “哦……不下定论……”陆云英佯装惋惜的看了林婉清一眼。叹气摇头道,“到底还是我人轻言微,本还想以姑姑的身份替你这个孩子筹谋一番的,可如今这侯府都是我二哥的天下了,我的这点话语权早就少的可怜了。那林姑娘不如把这肚子里的孩子过继给我吧,如何?我膝下无子,可信国公世子又不能无出,过继别人的孩子我总也不放心,但若是大哥的孩子,我却是欢喜的。” 三娘子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陆云英,这是在帮着老夫人划分侯府的势力呢。但她不得不承认,陆云英这个做法,比老夫人可要高明且致命的多! 侯府各房的权利,一直都是以陆承安、老夫人一派和陆承廷一派私分的。以前,前者占了大头,陆承廷占了小头,而现在亦然。 不同的是,如今陆承廷是正经的靖安侯,老夫人手中握着的那些属于侯府的所有财产是要一并全交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长房这里却要复杂的多。 陆承安是世子爷,长房的所有东西按着以前可算公账。可按着现在却只能算是私账。以前,这些应该是由裴湘月来打理的,而现在,长房虽没了人,却凭空冒出来一个林婉清,还怀了陆承安的孩子,既然如此,陆承廷即便要拿下长房的事,那也不过就是越俎代庖暂时帮着打理而已,最终长房所有的东西还是要还给林婉清肚子里这个孩子的。 所以陆云英这挑拨挑的是恰到好处的,因为如果将来林婉清生了一个男孩儿,她就很可能会动了争夺世子之位的念头,那对昱哥儿而言绝对是个不大不小的危险。 而如果将来是个女孩儿,林婉清眼下的心思显然已经偏袒向了陆云英,那也就是说,信国公府以后可以堂而皇之的插手靖安侯府的内宅事宜了,因为只要林婉清点头同意了陆云英过继的提议,那以后陆云英不仅是靖安侯府的大姑奶奶,更是长房的掌权人。 如此一来,整个靖安侯府会变得四分五裂不说,老夫人在内宅的话语权也一点儿都不会比三娘子小多少了。 而三娘子在内宅的权利一旦被架空了,直接就会让陆承廷在外院举步维艰的,且这件事,大家明着都不会闹到太妃和皇上跟前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赤裸裸的家丑! ☆、第135章 静水流深?黄雀在后 “如何?”陆云英笑的柔媚,连眼角都沾着如沐春风一般的和悦。 林婉清愣住了,内心天人交战纠葛的厉害,但陆云英却很有耐性,只微微的往长房佟氏这儿一看,佟氏便立刻心领神会的开了口。 “按说林姑娘进门这件事确实是三弟妹也没办法的。”佟氏眼露可惜,似在和林婉清说,又似在和大家说,“大户人家里头很多规矩都是祖上定下的,便是妾,也是一定要喝个正室的妻妾茶才能进门的。可惜了这肚子里的孩子啊,将来生在侯府里头,估计地位是比庶出还要不如的呢。” “大伯母好有趣。”三娘子看了林婉清一眼,方才对上了佟氏那张谄媚的脸冷笑道,“您是说侯爷以后会亏待这个孩子么?侯爷对小辈们向来都是同等相待的,这孩子将来若是有出息,侯爷是一定会为他铺好前头的路的。我想林姑娘应该也不会忘记,当初还是侯爷带着她回府让她替大哥守了丧的,其实侯爷大可不必如此费心的。” 林婉清眼眸微敛,目光沉凝的看了一下三娘子,薄唇微启,心思微动。却依旧欲言无声。 “大家都是女人,老二媳妇你这么说可就太不尽人情啦。”佟氏一个没收住,又张了嘴,“女人这辈子,能遇到个喜欢的人那就是福气,让林姑娘回来替安哥儿守丧那是应该的。” “何为应该?”佟氏这嘴不把门的性子真是让三娘子受不了,“无名无分就不是正路,说件冒犯天颜的事,高祖皇帝当年微服私访的时候曾风流数度,后患不断,后来文帝继位,曾有高祖皇帝遗留在民间的子嗣进宫求贵,结果却被文德太皇太后腰斩了。文德太皇太后放言,无名无分的就是野路子,休得痴心妄想攀附皇权。那么按着当年文德太皇太后的法子,母亲是不是应该赐了林姑娘一碗滑胎药方显我靖安侯府的清正家风呢?” 第84节 事已至此,三娘子是真的不怕把林婉清往陆云英那边推了,毕竟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心有相悖,而是举棋不定。因为举棋不定,所以你对她再好或许换来的也不是将心比心而是投其所好。 既然陆云英已经明着说动了林婉清的心,那陆承安这一房的子嗣不留也罢。毕竟当时陆承廷带着林婉清回来的时候三娘子就觉得这件事是欠妥的。 “呵,妹妹这是摆明了要弃林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于不顾么?”陆云英笑得胜券在握。 “这不是大姑奶奶希望看到的吗?”三娘子也一并笑了。“便是昨儿得知大姑奶奶要过来的时候我还希望大姑奶奶是带着公允过府来做和事老的,只是没想到,大姑奶奶竟是来过河拆桥的。可是原本包括侯爷在内,其实咱们都不曾想过要从母亲手中夺什么权势,本来我年轻急躁,处事不稳,正是应该好好的跟着母亲学几年规矩的时候。但母亲防了我,还防了侯爷,一心一意是想搅和的这个家鸡犬不宁呢,既然如此,大家也不要怪我这个做晚辈的待无礼遇了。” 三娘子声音不响。却不卑不吭,说话的时候目光缓缓的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的掠了过去,撇开最后无奈闭眼的陆云姗,将在场的所有人的各色神情都印在了脑海中。 “朝堂纷乱则天下乱,军心稳固则国力盛。皇上是万民之尊,百官之引,圣君御言,可驳却须有理,一家之言自然无法坐拥大周九域,但试问哪一个臣民胆敢随意挑战了皇上的君威?这个道理,搁在如今的侯府也是一样的。”三娘子说着便仔细的牵起了仪姐儿和昱哥儿的小手,暗中轻轻的握了握紧,“我虽不过是初入侯府的新妇,可也知道靖安侯这顶铁帽子是大周开朝皇帝御赐、陆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侯府在,陆家的颜面就在,陆家在,侯府子子孙孙的威名就能继续发扬光大。二爷有幸承袭,占恩于众,是想着要如何传承‘靖安侯’这个威名的,而并非是想看到大家联手排异窝里造反的。母亲您以为是二爷霸占了大哥的位置,霸占了公爹的位置,那今天我斗胆来问一句,这位置,二爷若是让给小九爷,母亲您敢点头么,二位伯母你们放心么?还是咱们干脆把这整座靖安侯府拱手送给大姑奶奶,以后咱们陆家都改姓荣算了?” “妹妹以情服人,确实令人动容。”陆云英的神色沉了沉,可脸上左右还算摒得住,但是长房老夫人佟氏和四房老夫人康氏的视线却飘忽了起来。 其实说到底,长房和四房仰仗的都是侯府的鼻息,这侯府到底谁当家做主,和他们确实有关系,但要说这关系深至血骨筋脉,却好像也是言过其实了。 可叹她们今儿不过是被陆云英和老夫人的“威严”所逼来的,但很明显,眼前这两方人马其实真的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的,即便是心思活络的佟氏,这会儿也只想赶紧拔腿走人,不要再被当成箭靶子了。 毕竟,老夫人和三娘子,一个占了人脉威严,一个占了身份正统,硬要长房和四房这两个受益者选,简直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可以,那最好就是两边都不要得罪! “以情服人大姑奶奶不喜欢吗?”三娘子继续冷笑道,“既大家都看不得我苦口婆心的动之以情,那不如我就拿自己的身份来压一压诸位?众人皆知,如今我头上顶着皇上御赐的一品诰命,据我所知,便是母亲也都还不曾有过这般殊荣,诰命御赐,可代皇威,大姑奶奶若要帮着母亲来反,不如就先想想回头若是皇上问及了此事,你们要如何在皇上跟前自圆其说吧。” 三娘子说着便拉着两个孩子迈开了步子,路过林婉清的时候,她万般不屑的睨了她一眼,厉声道,“原本侯爷是不想留你的,偏我动了恻隐之心,想着是不是应该替大哥留一方血脉。如今你可想好了,如果从今往后你要跟着大姑奶奶,那这孩子以后可就要姓荣了,和大哥和侯府可就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林婉清一张脸本就惨白惨白的。听了三娘子的话,她猛的后退了一步,若不是一旁有个小丫鬟眼明手快的暗中撑住了她,估计她这会儿就已经要坐在地上了。 可是,三娘子最恨的就是三心二意之人,她本就隐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感到不安,再加上裴湘月,三娘子对林婉清就完全欣赏不起来。 毕竟林婉清和普通的宅门妾氏是不一样的。她跟着陆承安,其实是两情相悦的,而且林家门楣其实不算太低,搁在以前。和许家都是有的一拼的,想她这般清白的家世,对妾的身份是压根儿不屑的,所以林婉清从骨子里就是准备要争一争在侯府的一席之地的。 而这也是陆承廷怎么都不愿意让林婉清名正言顺住进长房的原因。明眼人都知道,所谓妻妾茶不过就是个说辞,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其实林婉清能不能在侯府安身立命,还是全凭陆承廷一句话一记点头的。 但现在…… 仅是陆云英那几句轻飘飘的挑拨离间就让林婉清这般动了心思,这样的人,三娘子是断然不敢将她留在桃花坞留在睦元居的。 若是陆云英真的稀罕,那林婉清只要一走,三娘子就敢下诳语,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是一定得不到陆承廷的正眼相待的。 但谁知,就在三娘子迈开步子要走的时候,昱哥儿却突然挣脱了她的手,跑到了老夫人的跟前怒眉而视道,“孙儿请祖母放了我屋里的两个丫鬟。” 三娘子一愣,定睛看去,见昱哥儿的双手正紧紧的攥着拳,话音有些微颤,透出了他此刻内心的害怕。 “什么丫鬟?”三娘子低头去问仪姐儿。 仪姐儿连忙小声说道。“早上的时候我和哥儿是被袁妈妈带出来的,袁妈妈还命人带走了司棋和侍书。” “你屋里的百灵呢?”三娘子之前让仪姐儿自己挑丫鬟,仪姐儿挑的就是百灵。 “她……”仪姐儿一愣,随即支支吾吾的低下了头。 三娘子心中顿时清澈一片,桃花坞里头果然还是有老夫人的眼线的,只怕不止百灵一个。 “无妨,咱们先回去吧,你们祖母胸襟豁达,又怎会为难两个毫不相干的小丫鬟呢?”三娘子看着老夫人,一句话说的字正腔圆的。 “可是我……” “哥儿,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对人宽厚亦不能斤斤计较,你将来是要承袭你父亲的爵位的,你的尊贵,以后是谁都比不了的,难不成你祖母还会为了两个丫鬟为难你么?”这话三娘子自然是说给老夫人听的。 老夫人脸色果然一青,当即“噌”的一下就站起了身,伸手直指三娘子道,“许孝熙,你敢信口雌黄!” “她没有信口雌黄,我这儿有世子爷临终以前的亲笔书辞,白纸黑字写着要将世子之位传给昱哥儿。” 忽然。一记清辞绝丽的声音猛的穿透周遭压抑的氛围破空而来。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却见门口有一抹聘婷身姿正背光而入。 那模样,那语气…… “裴姐姐!”三娘子瞪大了眼睛,瞳仁里浸染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不只三娘子,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呆若木鸡的表情,索性还是站在最靠门边的陆云嫣最先反应了过来,见裴湘月正提着衣摆要垮过门槛,她连忙上前去虚扶了一下。 “谢谢。”裴湘月冲陆云嫣淡淡一笑,端得是双颊透芙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恰似一抹风光月霁之色,令人耳目骤明。 “裴湘月?”眼看着裴湘月一步一步的走进,陆云英的脸色便渐渐得凝重了起来,“这是陆家祠堂,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世子爷传一句话。”裴湘月看了一眼陆云英,只觉和她年少时的手帕之情似乎还是历历在目的,心里不由泛起了一阵惋惜,当即便郑重的从斜挎着的云锦布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三娘子。 三娘子还没从看到裴湘月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当下只觉得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大半。 “你先看看这封信。我今儿要在你这儿住一宿,咱们一会儿有的是时间好好聊。”裴湘月自然能明白三娘子此时此刻的心境,她是在昨儿晚上收到陆承廷快马加鞭送来的请函的,她猜到陆承廷应该是瞒着三娘子的。 说句实话,当时她和陆承安和离的时候两人没有怨没有恨,甚至还平心静气的坐了下来一起吃了一顿酒。开的是当年裴湘月嫁妆里的几坛女儿红,配了清粥小菜,是陆承安喜欢的甜酱口味。 在裴湘月的记忆中,那是两人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相聊甚欢的,陆承安说,若有来世,他希望自己可以不要投胎贵门,若能做个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潇洒剑客,扶弱锄强,快意人生,便是他一生所愿。 裴湘月便问,那让你一直默默牵挂的那位姑娘呢?然后陆承安便给了裴湘月一个信封。 信封是不曾上了火漆封口的,裴湘月当时不解,可陆承安却和她说——如果有一天,二弟没有顺利的承袭爵位,又或者母亲不依不饶的话,这封信。就劳烦你送去给二弟或者许氏,这也是他能给那个女子的最后一点依靠了! 裴湘月不解,虽收了信,却还是忍不住问陆承廷的用意。 陆承安当时只是笑笑,烈酒下肚,他咳得面红耳赤,却豪迈不羁,惬意自在好不快乐,“二弟被祖父送去军营的时候我就知道将来能代替我掌管侯府的人只有他。若我身子硬朗,无病无灾,这一生,有他这样一个可以明着暗着较量的亲弟弟,一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可是偏偏我是个病秧子,所以你知道么,这几年,有好几次,他陆承廷是抓住了父亲和我的把柄的,可我知道,对着当时还是太子爷的皇帝,他瞒而未报。这样的对手,让我这个世子爷如坐针毡啊,我何德何能可以坐享侯府荣华?就因为我是嫡出,又是长子?可分明他才是更适合的人选。这信是我亲笔写的,白纸黑字,把世子之位传给昱哥儿,宣氏也是生不逢时,如果当年她能再狠一点,我就会更艰难一些。所以月娘,你别以为宣氏是枉顾了你们的友情,宣氏……是个念旧情的,不然当年她完全可以把云英的事……把云英的事公布与众的,那我们靖安侯府就……” 一坛女儿红,一场解忧梦。 裴湘月还记得。陆承安喝着喝着咳嗽的声音就渐渐轻了下去,呼吸声却隐约重了起来。后面的话,他说的断断续续毫不清晰,不过可惜的是裴湘月当时一颗心是全吊在了手中的信封上,关于陆云英的事,她连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这是……”就在裴湘月思绪渐远的当下,三娘子已稳稳的从她手中接过了信封。 “世子爷临终以前已把世子之位传给了昱哥儿。”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长房佟氏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津津黏糊糊的握了一把热汗。 今儿完全就是来错了啊,之前以为陆云英是个可以运筹帷幄的,谁知根本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湘月,你……”陆云英面露凶光。可话没有说完,老夫人已经冲到了前面。 “月娘,你已经不是我陆家妇了,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老夫人看着还算沉得住气,可从三娘子手中把信封抽过来的时候,腕子却抖得厉害。 “老夫人。”裴湘月恭敬喊了一声,“我今日来,是受了世子爷之托,并非以陆家妇人自诩。”她说完,很机敏的拉着三娘子就往边上站了站。 屋子里全是老夫人哆哆嗦嗦拆信封的声音,无奈那信封里头就一张孤零零的信纸,老夫人力气之大,差一点就把信纸给扯破了。 白纸黑字,短短的一句话,笔锋苍劲,墨染无声,那一笔一划,确实出自陆承安之手,是陆承安惯写的柳体。 信上书——二弟陆承廷嫡子陆谨昱天资聪明,性格刚毅,能成大器,择其承袭靖安侯世子之位。以正家风,光耀门楣。 老夫人的手抖着,信纸从她的指尖滑落,飘飘荡荡的就落在了透着寒光的玄石地上。 “不可能!”忽然,老夫人戾眸紧盯着裴湘月,声音沙哑的冷笑道,“你说,你给安哥儿下了什么毒蛊,他明明是要和你和离的人,他一颗心就从来不曾放在你的身上过,月娘。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你扪心自问,我们陆家,我这个婆婆是不是待你不薄,我待你不薄啊……”老夫人说着一双手就直直的向着裴湘月的脖颈处伸了过去。 三娘子吓坏了,连忙冲过去要拦,谁知老太太整个人就如同失心疯一般,不管不顾的掐住了人就死死的不松手了。 三娘子只觉得嗓子眼儿一紧,张着嘴顿时就喘不上气来。 周围乱成了一团,有人往后退,有人往前冲。三娘子眼冒金星,不过眨眼的功夫,老夫人那留得长长的指甲好像已经掐进了她的皮肉里,隐约间,一股血腥味就在空气中漫开,三娘子甚至能感觉到被老夫人掐着的地方有粘稠的东西顺着她扬起的脖子缓缓滑落。 “母亲,您快松手!” “祖母,你放开,你放开母亲!” “快松手……” 耳边,层层叠叠交错响起的是陆云姗的尖叫声,仪姐儿的哭声和裴湘月的急呼声。 三娘子只觉得脖子那里疼的厉害,心肺憋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一般难受万分。 忽然,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人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空气顿时猛的灌入了三娘子一直张着的嘴里,但她根本来不及好好的喘一下气,只感觉眼前一黑,径直就晕了过去…… 三娘子醒来的时候,视线所及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顶绡纱帐和宽帷幔,她眨了眨眼,恍惚的撑起了手肘坐了起来,正想开口喊人,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药香和墨香夹杂在一块儿,三娘子仰起头,却见一道素白清亮的锦绣之色已缓缓的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裴……”不过才堪堪的发了一个音,三娘子就感觉脖子这里隐约有些紧。 “你可知,你家老太太那手若是再用力半寸,你这个嗓子就要彻底废了。”说话的是裴一白,面若朗月,目沾狡黠,笑得温润如玉。 三娘子一愣,却见裴一白已自顾自的拉过了她的手,一边漫不经心的把起了脉。一边悠哉道,“要我说,男人上阵杀敌一个不慎也不过就是伤筋动骨,可你们女人这一吵架,怎么都和索命阎王似的。” 三娘子闷声一笑,刚想张口,就立刻收了裴一白一记白眼,“不准大声说话,不然你这嗓子以后要给奶娃娃唱歌估计都费神。” 她一听,连忙合上了嘴,然后正襟危坐的任由裴一白给自己号脉。可是脉还没把完。门口就有了动静,进来的是一脸焦急的裴湘月。 “醒了吗?哎呦,谢天谢地,总算是醒了!”一见三娘子正靠坐在床头,神色也还算不错,裴湘月便是双手合十的拜了拜,然后快步走到了床边关切的问裴一白,“这么样,三娘子这嗓子应该没坏吧。” “只要她乖乖听话,这两日都不要大声费劲的说话,这伤会慢慢恢复的。”裴一白说着又看了一眼自家姐姐。打趣道,“看来给陆家做媳妇可是个危险的事儿,还好大姐你如今是脱离苦海一身轻了。” “呸!”裴一白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裴湘月一掌,“你别仗着自己和三娘子熟就口无遮拦的,她如今可是靖安侯夫人,哪儿容得你这般没规矩。” 三娘子连忙干干一笑,刚想做个和事老,却被裴一白抢了先。 “侯爷夫人还不是被逼得和个泼妇似的与人大打出手!”裴一白冷笑一声,却是满脸的无奈。 裴家当时对裴湘月的和离是颇有微词的,可是从头至尾。裴一白却一直都是站在长姐这一边的,后来他甚至放了话,就算到时候家里人碍于颜面不愿对长姐有所担当,他也会凭一己之力护着裴湘月此生安枕无忧的! ☆、第136章 静水流深?闻者乱心 给三娘子号了脉,开了方子又仔细的上好了药,裴一白就起身告辞了。 三娘子是病号无法下床相送,裴一白就看着裴湘月道,“姐,你不送送我?” “你不认识路?”裴湘月故作惊讶的瞪了裴一白一眼,“而且我也是侯爷请来的贵客!” “裴湘月,你过河拆桥!”裴一白气绝的拎起药箱就往外冲。 三娘子赶紧给一旁的知音使了个眼色,知音便心领神会的跟了出去。 可屋里还佯装气恼的裴一白走到了门外以后瞬间就换上了一副温润的面孔,径直从一旁知音的手中接过了灯笼道,“行了,你主子有心了,我认得路。” 知裴一白是府上贵客,知音闻言便不敢反驳,只恭敬的福身行了个大礼,随即垂首而退。 没了下人的伺候,裴一白反而自在了起来,便吊儿郎当的晃着药箱,提着灯笼悠哉悠哉的就出了桃花坞,谁知还没走到抄手游廊处的时候,他的前路就被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给拦住了。 “她人没事吧?”月色当下,光影绰绰。那人背光而立,虽叫人看不清五官面孔,可那冷如冰石的声音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裴一白“嘶”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险些被吓得掉在了地上,“好鬼不挡道!” “你才是鬼!”光晕中,陆承廷的俊容缓缓显现,月色和灯火的交错下,他瞳仁里映照出来的是裴一白那一脸戏谑的神情。 “抱歉抱歉,原来是陆大统领,哦不,是靖安侯,哦不……”裴一白脸上的笑意不减,“诶,陆兄头衔实在太多,裴某都唤不过来了。” “我知道,今儿把你从万云楼喊回来是我的不对,我已经和慕容赔礼道歉了。”听着裴一白那酸不溜秋的口气,陆承廷就知道这小子还记着下午自己把他从万云楼抓回侯府的仇。 “呵!”裴一白这才收起了脸上的假笑,挑了挑眉问道,“万云楼那儿是侯爷结的银子?” 第85节 “自然。”陆承廷点头,“在下不但结清了银子,还和香班主约好了,明儿继续给慕容姑娘唱三场。” “真的?”裴一白眼前一亮,脸上神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其实也不怪他当下这般阴阳怪气的,主要前两日因为九重教催心术的事,裴一白和慕容瑾在养心殿里就吵了起来,结果殿前,裴一白大获全胜,出了殿宇,裴一白就变成了孙子。 说来也是奇怪,慕容瑾女扮男装多年,如今虽恢复了真实身份,可人前人后却还是一副少年郎君翩翩谦雅的姿态,论武不输军中好将,论文不输朝中权臣,常常令人产生雌雄难辨的错觉。 但只要一到了裴一白的跟前,慕容瑾就彻头彻尾的变成了小娘子,怎么耍性子怎么来,惹得素来只问药理不沾俗世的裴少医鸡飞狗跳的。 就这样,裴一白和慕容瑾闹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皇帝看不下去了,直接拿着御笔敲了裴一白的脑门,告诉他,“慕容将军喜欢听香满花的折子戏!” 裴一白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开了窍,连忙请来了香满花整个戏班子,又专门在万云楼包了场子,想博美人将军一笑。 结果谁曾想,戏才刚开场,裙袂水袖正翩然,陆承廷却一脚踹开了雅间的门…… 裴一白觉得,他这火,发的是有道理的,陆承廷欠他的,又何止是一个香满花的包场而已! “自然是真的!”陆承廷揉了揉眉心,径直忽略了之前在慕容瑾面前替裴一白说的那一箩筐的好话,又重新问了一句,“那三娘子呢,没事了吧?” “我就和你说,内宅女人若要打起来,那可是彪悍的很,许孝熙她也是命大,今儿你母亲那指甲若再深个半寸,许孝熙估计就要哑了。”说到病患,裴一白的神色终于正紧了起来,“好在真是万幸,不然便是我也救不了她。” “是我疏忽了。”说起这一桩,陆承廷也是懊恼不已的,“可我本想着晌午以前月娘肯定会来,就早走了一步进宫,没想到……” 但一听到陆承廷提及裴湘月,裴一白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若不是安大哥临死以前留了信给我大姐,今日我便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再踏进陆家半步的,你知我做人底线很宽,可安大哥这几年愧对我姐姐的一片用心良苦,等今天过后,我是真的不喜欢她和侯府还有半点牵扯了。” “陆某以侯府门楣担保,仅此一次,绝无下回!”毕竟裴湘月的身份特殊,毕竟她手中握着陆承安的遗信,毕竟陆承安在死前曾和他说过,如果承袭世子有难,那就让他直接去找裴湘月。所以陆承廷此举也是无奈,可他的保证也能作数的。 裴一白见他眉头深锁,便也不再深究的点了点头,可正当他重新提起了药箱要走的时候,却见陆承廷也盯着正前方桃花坞的方向就要迈步。 裴一白伸手一拦,干笑道,“摆明了许孝熙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姐说,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这个时候冲进去杵着,多煞风景!” 陆承廷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已经被裴一白反手一拽拉着走了。 “走走走,请我去巷子口吃豆腐花吧。”布药开方子太费神了,好不容逮着陆承廷了,怎么着也要敲他个三碗五碗的热豆花才是。 可走着走着,裴一白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放慢了步子,顺口就问陆承廷道,“许孝熙最近晚上睡的可好?” 他这般不避嫌的问题惹得陆承廷一愣。“怎么了?” “方才探她的脉,又变得有些虚了。”裴一白说着便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忽而笑道,“你别看你媳妇寻常都是从容不迫的,可其实她是个极怕死的。我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给她把过脉,哦对,那次你也在嘛,就是蕙太妃去禅云山给那孩子点长命灯那一次,我发现她是双脉之相。” “双脉?”这个说法陆承廷是闻所未闻的,“人不是都只有一个脉相吗?” “普罗大众自然都是一脉成相的,不过天下奇闻异事不尽。双脉之相的人是有的,只是少之甚少,不巧,你媳妇就是一个。” “这个……很危险吗?” “危险倒真说不上。”裴一白摇了摇头,“不过我手上探到过的双脉之人大多都是气虚体弱的,你媳妇小时候就是这样,她十岁左右开始睡眠就不大好,我给她开了药方子,可是这丫头片子倒也谨慎,只要睡的好了便就不再吃药了。我最开始以为她因为小姑娘独住不方便煎熬药汤,可后来问了曼娘才知道,许孝熙担心是药三分毒,怕多吃会败了身子呢。” 陆承廷心下一紧,忽然才想起只要自己晚上和三娘子同床共枕,她就很喜欢往他的怀里钻,钻足了,睡踏实了,呼吸才会沉起来,而且他也发现了,深夜里,三娘子是格外惊醒的,她好像入了夜就特别怕黑。只有在天色放亮以后才会睡的更加安稳一些。 该死的是,夫妻同床数月,他竟一点儿也没觉得她这睡眠太浅是有问题的! “所以那药是要一直吃么,每天?”陆承廷暗中收了拳,捏得紧紧的。 “也不是,只要她能自己睡得沉睡得踏实,确实是不用吃药的。早两年她还是姑娘没成亲的时候我也给她探过脉,双脉之症已经好多了,主脉强劲有力,另外一条已经很微弱了。可今儿我探,她这双脉又明显了起来……诶,也怪最近从朝廷到你们侯府那是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她不操心才怪呢。”裴一白叹了口气,“方子我是开了的,其实久病成医,那方子她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在她这双脉之相还没有好转之前,你且悠着点别让她有了身孕,不然就是得不偿失的。” “她……”陆承廷愣住了,想着素来在自己跟前精精神神活蹦乱跳的三娘子竟是个身子骨这般弱的。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陆承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心中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就停住了,“裴一白,你别骗我,三娘子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裴一白是匀步走的,但陆承廷停下步子的时候是顺带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药箱带子的。是以这会儿,他脚是自然而然的迈了出去,可人却被陆承廷定在了原地,险些就仰面朝天摔了个大跟头。 “你有话好好说呀!”裴一白沉了脸,一把扯过了陆承廷还拽在手里的药箱带子,“我多年行医,靠的也不是坑蒙拐骗,有病就是有病,我从不欺瞒,你见过我骗先帝爷了么?”见陆承廷目光如炬,裴一白也体谅他的关心则乱,“你媳妇没病,只是欠了调理,早两年她心宽体胖,整天就和只金丝雀一般养在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身子自然就硬朗了。如今她初为人妇。这又刚得了诰命,你这一家子门又没几个省油的灯,她若操了心睡不踏实又不吃药,身子所耗自然就跟不上所得了。” “所以她不适合有子嗣?”陆承廷追问。 裴一白简直气绝,恨不得抡起手中的药箱就往陆承廷这榆木脑袋上砸过去,“不是不适合,是眼下不适合,诶也不是眼下……”被陆承廷这严肃的一搅和,连裴一白自己都乱了说辞,“呸!许孝熙不是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双脉之症也不妨碍她生儿育女,只是如今她又有些殚思竭虑了,再加上休息不足,身子难免弱败了些。你呢最近稍微克制一点,干柴烈火的滋味谁都知道,可她要是现在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全是艰辛,回头若是和曼娘这样小了产,岂不是好事变成了坏事!” 裴一白说完就猛得拂袖而去了,什么豆腐花,不吃也罢!想他又不是专司妇科、产科的大夫,今儿不过就是多嘴好心提点一下陆承廷在夫妻之事上要稍加控制。免得最后伤人伤己,可怎么最后还要苦口婆心似得解释的如此清楚,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而就在裴一白和陆承廷话不投机分道扬镳的时候,桃花坞的内厢房里,三娘子正紧紧得拉着裴湘月的手。 此时此刻,两人分明是千言万语欲细辩的,可到了最后,三娘子却只堪堪的用格外轻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姐姐过的好吗?” 裴湘月笑着点了点头,脸上那舒然平和的神色是骗不了人的,“都好呢。庄稼人都很淳朴,也从未生过事,眼下正值夏收,我刚一去就张罗了一堆事,便也顾不得给你写信。本想着等我彻底安顿好以后再请了你和两个妹妹过去小住的,可谁知……今儿早上就收到了侯爷的快马请柬。” 三娘子目光一怔,“是侯爷让姐姐来的?” “不然哪儿能有这样巧的事。”裴湘月瞪了三娘子一眼。 “那大哥的那封信是……真的?”三娘子感觉事情峰回路转的太快,她生怕就在自己方才昏迷的时候又错过什么更糟心的事儿了。 “信是真的,你放心。”谁知裴湘月却斩钉截铁道,“要说他陆承安活着的时候能这般聪明行事的话,或许侯府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偏他是糊涂一世只聪明了一时。” “可是为什么?”三娘子不懂了,“这种事儿,其实不是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筹谋好的,偏现在大哥人都没了,留一封信在姐姐这儿,换做我是母亲,也会怀疑大哥的初衷的。” 说句实话,老夫人明着偏袒了陆承安一辈子了,临了变成这样的局面,还真有点像被自己的儿子倒打一耙的感觉,这换做是谁都未必受得了。也难怪老夫人会有这样过激的举动了! “为什么?”裴湘月淡淡的笑了笑,“为了林姑娘吧,陆承安怕自己死以后林姑娘会受委屈,所以用世子之位换他二弟护林姑娘一生安好,这样是不是说得通?” 三娘子怔怔的看着裴湘月,觉得不过短短的几十天的时间,她便如同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想当初裴湘月和陆承安去建德和离的时候,眉宇间还有些欲争未得的不甘,可现在,裴湘月的神色竟无波无澜,便是提及陆承安的时候,羽睫都不曾扇半下。 “裴姐姐,林姑娘腹中的那个孩子其实也是后来在府上才发现……”三娘子特别看重和裴湘月的这份情谊,她不希望裴湘月误会自己或者陆承廷是有意要瞒着她关于林婉清的事的。 “我知道。”可不等三娘子说完,裴湘月已经了然的点了头,“说实话,如今有个人能给陆承安留一脉子嗣,那是好事,他这辈子托着个羸弱不堪的身子,活成了老夫人想要的样子,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苦的。林婉清是他最后的慰藉吧。但可惜的是,这孩子来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侯爷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才会把这孩子给留下来的!但是……”三娘子视线忽然沉凝了下来,沙着嗓子轻轻叹气道,“大姑奶奶好像不是这样希望的。” “云英……”裴湘月跟着也叹了气,“说实话,关于云英的事,我是没有宣岚知道的清楚的,因为我和宣岚进门的时候,云英刚嫁去荣府,就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只回来过一次。不过老夫人和陆承安会时不时的贴己她银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那宣姐姐为什么又会清楚大姑奶奶的事,难道她暗中派人查了?”三娘子一针见血。 裴湘月果然“嗯”了一声,“那阵子,宣岚的一颗心全扑在了怎么给我们长房穿小鞋的事儿上了,你知道,做姑娘的时候,我、她、云英加上你家嫂,那可是感情不错的手帕交啊。我原以为大家各自成亲以后,关系应该会更亲密一些的么,总算左右都是妯娌。可反而好像……”裴湘月眼露惋惜,“说起来宣岚也是有心思的,其实老夫人和陆承安私下接济云英的事基本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过还是给宣岚查出了一些端倪。有一次她来找陆承安,两人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听到云英的名字,陆承安被气得一个劲儿在那里猛咳,宣岚的脸色也不见好,不过两人谁都不愿意说什么,吵架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宣氏到底抓到了什么把柄,是大哥的还是大姑奶奶的?”三娘子问。 “对。我也不知道。”裴湘月摇摇头,“云英是真的很少回来,这两年更是深入简出了。可荣岱行迹混账是真的,所以后来老夫人接济云英的事就渐渐的光明正大了起来,而且云姗和云嫣她们两个妹妹都一直在替云英抱不平,家里也都知道云英在荣府是极不容易的,所以娘家出钱贴补救济那也是应该的。” “应该么?”三娘子却不敢苟同,“姐姐今天也是见着她了的,要说也有刻意在人前逞强的做派,可一个人的眼神却骗不了人,云英脸上就没有那种常年受苦受难日子难捱的模样,瞧着倒比姐姐你还要精神几分呢,姐姐要说这里头没有猫腻,我是不信的。” “她是真的想过继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么?”裴湘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是啊。”三娘子苦笑了一下,“如此一来,反倒让侯爷和我变得里外不是人了!原本留下林婉清,只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侯爷是不愿点这个头的,东郊水榭有一处大哥的私宅,本来就是连着房契地契要一起留给林姑娘的。侯爷不想让她住进来是因为没名没分,怕她动了歪念。你想,一个姑娘。又怀了大哥的遗腹子,这样住在府里算是什么事儿啊。” “云英的话她动心了吧。” 三娘子无声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张口道,“金帛动人心,更何况如今在这个家里,老夫人都占了下风了,她只要稍微想一想,这心思一定就守不住了,即便不为荣华富贵,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一定会要拼一拼的。” 两人随即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偶然会响起火爆烛芯的“噗嗤”声。还有不知罢休的飞蛾扑窗的震翅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人脆弱的心房,欲搅宁静。 “之前你晕过去以后,老夫人也跟着背过了气,一白来的时候老夫人好像才刚醒,我跟着一白去给老夫人探脉,看到还没回荣府的云英,就和她聊了两句。”想着三娘子眼下还是需要多休息,裴湘月便不敢多做耽搁,又开了口。 “心平气和的?”三娘子挑了挑眉,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可裴湘月却心领神会的讪笑道,“怎么可能,只是那么不顾情分的话,我是真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出口。” “大姑奶奶到底是不平我会夺了母亲的权,还是怕从此断了娘家的接济?” 裴湘月一愣,“这两件事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谁知三娘子却径直摇头道,“不一样!如果大姑奶奶是怕我夺了母亲的权势,那她就是在替母亲筹谋,只要我做的不过分,母亲在侯府能一如既往的过着日子,大姑奶奶也就消停了。但如果她是怕从此断了娘家的接济,那就是私心,一个出嫁的女儿,对娘家还有这般割舍不断的私心,你说能不叫人忌惮么?” 一听三娘子的话,再想想之前陆云英那夹枪带棒的口气,裴湘月便镇定自若的说道,“既如今这事这么难办,那你和侯爷商量一下,把林姑娘这个孩子过继给我,如何?” 裴湘月话音刚落,三娘子就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差点就忘了喘气。 “裴姐姐,你……” 难道裴湘月是对陆承安还留有旧情?又或者这也是陆承安临终所托?还是因为裴湘月太恨陆承安和林婉清了,所以想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一个一个的念头如水底生出的泡泡一般从三娘子的心中冒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这一世成亲几个月的所见所闻竟比上一世她成亲几年遇见的幺蛾子都要多。 一样米养百样人,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硬着头皮把这靖安侯府的家当起来的话,会不会每天都要被累得磨掉半条命? ☆、第137章 静水流?掌权之路 精明如裴湘月自然是看出了三娘子的疑惑,当下就笑道,“你怕我将来拿这孩子来威胁侯爷?” “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三娘子毅然摇头。 “那你怕我将来和陆云英一样以孩子之名觊觎长房的财产?”陆云英又问。 “姐姐也不是这样的人。”三娘子继续摇头。 “所以你是怕我现在还恨着陆承安,想把他唯一的遗腹子给养坏了?” “……”三娘子沉默了。 裴湘月随即笑出了声,“也是,之前我离开侯府的时候多有怨念,心有不甘,外人会以为我不过就是个被弃的怨妇,也是人之常情。” “裴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娘子尴尬了,脸颊红透至了耳根。无奈她嗓子不好,声音本来就轻,这一细辨,倒更像一只奶猫在吟唤一般,可怜兮兮的。 “其实我住的庄子就在城郊,再过去一些就是邵阳了,不瞒你说,前两天我还去过一趟邵阳,吃了那儿最地道的土灶面,辣得我一连喝了两大杯的凉茶。不过后来倒真吃出了一些劲道来。”忽然,裴湘月转了话,神采奕奕的和三娘子说起了她和离以后的所见所闻,“我那个庄子上,绿油油的田里种满了稻谷和核桃,核桃现在还挂着青枝小果呢,等到了九月,我让人给你送一些过来。庄子上的人都简单,我住的小院有三进,刚住进去的时候我老觉得小院空空荡荡的,偌大的屋子就挨着我一个人,左右虽有丫鬟,可大家都是毕恭毕敬的,屋子里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后来庄子上有大了胆子的孩子会偷偷跑进院子里来玩,这两日,我便觉得是不是应该把那庄子里所有的孩子集中起来,办个私塾,一来可以让农户们安心下田劳作,二来学些学问傍身,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姐姐想开私塾?”在听到裴湘月提及邵阳的时候三娘子就已经按耐不住了,如今一听裴湘月这念头,三娘子当即就问出了口。 “是啊,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吧。”裴湘月眉眼弯弯,笑的由衷和悦,“以前住在睦元居里,和陆承安两看两相厌,我心里确实是有恨有怨有不甘的。陆家迎娶我,目的本就不言而喻,可一白拼劲全力护着他陆承安的性命,但为何陆承安却从不对我另眼相看?人一旦变成困兽。所思所想就都会变成执念,其实就和现在的林婉清是一样的。但是如今我换了一个地方换个一个法子活着,却发现其实日子是可以更加多姿多彩的。” 三娘子动容了,“姐姐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挥霍,我不想这辈子都活在自哀自怜中,让人见了就心生厌烦。开私塾的事儿我私下和曼娘说过,你大哥如今在翰林院当职,若要说到做学问的先生,找你大哥寻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见过嫂嫂了?”三娘子很惊讶,“你之前回过帝都吗?” “回来过一次,也是那时候侯爷才知道我手中确实有着一封他大哥临终以前留给我的亲笔书信的。”裴湘月神色皎皎,宛若朗月皓然。 三娘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由衷感激道,“姐姐过的好,那比什么都好!” “因为想通了,所以直到陆承安死后,我才能看懂他的无奈和可悲。真的,以前我总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这句话不过就是无病呻吟而已,可后来我才发现,用这话中的道理来形容陆承安是最贴切不过了。若是他身子能好一些,他便能痛快的和自己的亲弟弟来一番堂堂正正的较量。又或者也能名正言顺的把林婉清接回府,可这么多年了,他因为从小就被老夫人宠在心尖儿上,所以愚孝如他,也从来不反抗老夫人的每一个决定,因为知道亏欠了我亏欠了裴家,所以为了给我一个交代,他也始终拖着不曾让林婉清进门。你说我和老夫人这是在逼他么?可我们自认也是为了他好,但这种强加而至的好,最后却害的他左右不得,只能背着不忠不孝不义的名声黯然咽气,现在想想,这也是我欠他的,所以那个孩子,我想要好好的替他管一管。” “裴姐姐……”三娘子声音沉婉,“那孩子其实是个麻烦,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由林姑娘自己带着孩子单独住出去。”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裴湘月却从容淡然,“林婉清这孩子,其实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养在跟前是闹心,不养在跟前是不放心,但你现在最主要做的不是同意我或是驳了我这过继的提议,你最应该去找找云英的破绽。” “姐姐指的是当年云英奇奇怪怪嫁进荣家的原因吗?”三娘子问道。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当年知道云英这件事的人,陆承安和宣岚都死了,老夫人是即便死了也不会告诉你真相的,但是林姑娘动了心,对你们来说就是个后患,这后患可能不会碍着侯爷什么事儿,但将来的昱哥儿呢?”裴湘月一针见血,说的直接了当,“还有,你要考虑的事,也远不止林婉清这一件,今儿一早,你们婆媳在祠堂这么一闹,老夫人明着应该也不会再来和你争什么权,可是你以为老夫人不争了,这个家你就能管起来了么?那些妈妈媳妇子。哪一个不是比你在侯府的时间还要长的,旧仆新主,你的日子这才刚刚开始呢。” 三娘子如鲠在喉,想哭又想笑,半晌才直愣愣的摇了摇头,“倒宁可二爷还是以前的那个二爷,我只要吃吃喝喝打点好桃花坞就成了,没事到云姗那边去串个门嗑个瓜子晒晒太阳,那才叫过日子呢。” 裴湘月闷笑着轻推了一下三娘子的肩,“就你这点出息。回头能做好这当家主母么,还有,云姗是要进宫的贵人,还能陪你嗑多久的瓜子啊?” “当家主母非我本意啊,我从来没想着要和母亲争权夺势的,分明是……”三娘子一张脸全垮了下来,想了想如今自己和裴湘月的身份,到底还是忍住没有继续编排老夫人,连忙转了话题道,“方才姐姐说知道云英的事的人都不在了,那姐姐你说宋姨娘会知道一些什么吗?” 第86节 “宋姨娘?”裴湘月思绪飞转,“是宣岚的那个陪嫁,被你送去清苑庄的那个宋如月吗?” 三娘子其实自己也拿捏不准,“我只是隐约觉得宋姨娘和宣家的关系并不像是普通姨娘和主家的关系那么简单,她还喊宣老夫人一声干娘呢,而且听说以前宣氏对宋姨娘那是情同姐妹的,宋姨娘当年应该帮着宣氏筹谋过很多的事,或许她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如果你不想让侯爷介入此事,或者从宋姨娘那儿下手真的可以查到一些什么。” 陆承廷么?三娘子微怔,她还真没有想过要让陆承廷插手内宅的。 只是她隐隐知道。陆云英当年这般暗隐低调的嫁进信国公荣府,这里面是肯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的,毕竟就那二百一十八抬被分成了两批送进荣家的嫁妆来看,就足以让人生出窥探之心了——这哪里是一个寻常人家嫁女儿的姿态! 这天晚上,裴湘月是看着三娘子把药喝完以后才出的桃花坞,可她刚在廊子下站定,就看到陆承廷正大跨步的走进院子来。 两人相视一望,互道了安好。 “一白回医馆了,慕容找出了试蛊的古药方,皇上让他两天之内一定要配出来。”陆承廷说着,视线就越过了裴湘月的肩往堂屋里看去。 裴湘月笑道,“她喝了药,人也还算精神,有小白特意跑这一趟,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关心则乱。”陆承廷淡淡的说了一句。 裴湘月一愣,总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活生生的陆承廷和以前她所认识的陆家二爷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以前她所熟悉的陆承廷虽然和善,可性子偏冷,便是对着如花似玉的宣岚,也鲜少会露出爱怜和倾慕的眼神来。而现在的陆承廷,竟会对三娘子如此牵肠挂肚的。那视线中的疼惜关心满得都要溢出眼眶了,藏都藏不住。 而那“关心则乱”四个字,顿时让裴湘月不好意思继续再杵在人家堂屋门口煞风景了,不过正当她想迈开步子回临时下榻的偏房时,心中忽然一动,仰头就道,“有几句话,想来还是应该和侯爷你说一说的。” 陆承廷挑了眉,微点了一下头,静候着下文。 “云英的事……” “我不会把林婉清的孩子过继给云英的,你放心。” “侯爷,陆家的事已和我没有半点干系了,不管今日陆家会不会把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过继给云英,这‘放心’二字,都不应该是你对我的承诺。”听着陆承廷强行打断自己的话,裴湘月叹了口气,却更坚定了内心想要点一点他的想法,“可是我却觉得,云英的事,侯爷还是不要插手多管的好。” “为何?”陆承廷不解。想到之前裴一白和自己说的话,他是巴不得内宅里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自己都能一手揽下来才好。 “难道外院还不够侯爷忙活的,内宅的事儿侯爷也想一并全管了?”裴湘月仿佛看穿了陆承廷的心思,“侯爷以为今日三娘子是为何遇险的?她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小小的姑娘,要论家世,比不上她家嫂,要论样子,俊不过云姗,偏偏她那宠辱不惊云淡风清的性子倒很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小的时候。曼娘总是笑说,一遇着许家三娘子,便是连时间都好像跟着一并慢了下来。这样的她,你说今儿一早大家白脸红嗓的吵那一架,她是因为贪图老夫人手中的掌家之权么?” 见陆承廷目光微闪,似有动容,裴湘月又说道,“常言有道,男主外,女主内,侯爷还只是侯府二爷的时候,她是能懒则懒的,侯爷瞧不出,我却看得懂,除了这个桃花坞,你瞧瞧内院其他地方的事儿,该管的不该管的她是一件都不曾管过,可如今侯爷成了侯府的主子,她就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穿战袍了,要说她今儿是为了侯爷争的,我觉得也是不为过的。” “你想说什么?”陆承廷第一次觉得举棋不定了,怎么同为裴家人,这姐弟俩的说辞竟完全的背道而驰了。 “侯爷既已经成了侯爷,这侯府内宅的事,那是迟早要落到三娘子的头上的,既她明着已经和老夫人吵了这一架,那与其让侯爷出来替她挡住下面的风雨,还不如让她接着把这条掌权之路给走完。万事开头难,她才刚过门几个月,没有根基没有人脉的,要一下子从老夫人手中把内宅庶务全部揽过来自然是困难重重的,侯爷可以辅佐可以帮衬,却不能帮她决断代她做事,除非侯爷希望看到她以后变成一个毫无威严、手无实权的当家主母,要不然云英的事儿,便就是三娘子掌权之路最好的一个开头。” 裴湘月知道陆承廷是聪明人,话已至此,其实她已经把事情说的很明白了,可至于最后如何决断,那却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掌控的了。 朗月之下。一声叹息。站在廊下浅谈的两人伴着扑面而来的沉寂行礼作揖,随即分道而行…… ----------------------------------------------------- 陆承廷推门而入的时候,顿时就闻到了一股子已经几乎快散完了的汤药味,他浓眉一蹙,扭头看去,南边的两扇窗子果然敞开着。 “怎么开着窗?”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又恼又怜的,开口说话的时候口气听着竟格外的生硬。 三娘子当时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而陆承廷多年习武,走路都不带声儿,是以当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责声猛的在屋子里响起的时候,三娘子生生的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一半。 “开个窗子散散药劲,裴一白的药从来都苦的要命。”三娘子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轻轻的说了一句。 可她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陆承廷的浓眉就蹙得更紧了。 三娘子的声音向来都是清亮悦耳,犹如银铃的。陆承廷以前就很喜欢听三娘子笑,因为她的轻笑很有感染力,似一串迎风做摆的窗铃,叮叮当当的悦人心脾。 可现在,她的声音细小不说,还像是被人用浸透了水的帕子捂住了嗓子眼儿一般,闷闷的,让人难受。 “你……”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陆承廷发现看着眼前这嗓子处还缠着绷带的小娇妻,他一双手竟颤得厉害。 “侯爷方才进屋的时候遇着裴姐姐了么?今儿难为她从庄子上赶回来,若不是她,只怕这世子之位侯爷肯定是要闹心一番,且先不说昱哥儿……” 话音未落,三娘子的唇就已经被一抹轻颤的温热俘获住了。 那吻带着一丝惩戒之意。舌尖纠缠之际,她只感觉脑子里似炸开了满地的烟花一般,砰砰作响的,五光十色的,令人晕眩。 她嘴里,还残留着药汁的清苦,可紧紧依偎的当下,陆承廷忽然想到了之前裴一白那几句郑重其事的叮嘱,他当即身子一紧,竟瞬间就从这旖旎香艳的沉腻中抽离了出来。 可怜三娘子已被吻得几乎就软在了床上。可正当她无意识的伸出手想环住陆承廷宽厚的肩背时,只觉唇边一空,陆承廷竟二话不说就站直了腰身。 三娘子不懂,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陆承廷,一脸的春色无边。 “侯爷……”她声音沙哑,轻如夜风,映衬着此情此景,竟有种说不出的诱惑之美。 可陆承廷却极为懊恼的叹了一口气,一边抓紧了她那双不安分到想游走到自己胸前的小手,一边将裴一白说的话告诉她。“什么双脉之症,我回头会去问问刘福正,不过你打小的时候就是裴一白替你号脉的,这么多年了应该是错不了的。他是大夫,医者父母心,且医术又精湛,按着他的说法,你这身子,只要好好调理,慢慢的就会精神起来的。” 三娘子愣住了,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裴一白竟会和陆承廷说这些,当下也不知道是感动好呢还是苦笑好,便就这样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襟,直到内心那股躁动隐隐的压下去以后方才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而且他给我的方子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两个,这几年我自己都会写了,侯爷别听他小题大做的。” “关乎子嗣关乎你,怎么是小题大做的事!”陆承廷瞪了三娘子一眼,“从今儿起,即便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亥时三刻也必须趟上床了,有什么做不完的事儿都留到明天再说。” 看着陆承廷那一脸“不许反驳”的神情,三娘子缩了缩脖子,不太敢和他深究这个其实说不明白的问题,连忙正襟危坐的收回了手,然后将裴湘月的提议告诉了陆承廷。 “本我怕裴姐姐心里是怨恨着大哥的,那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显然就不太适合过继给裴姐姐。但方才听姐姐那般推心置腹的说辞,我倒觉得,把孩子过继给姐姐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让孩子姓裴么?”陆承廷若有所思。 “让孩子姓陆。”谁知三娘子却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 陆承廷眼前一亮,忽然饶有兴趣的仔细瞧了瞧面前的三娘子,随即又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替她捋顺了耳边微乱的鬓发,忽然问道,“为何要这般费心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 “为何?”三娘子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气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难道侯爷不觉得这孩子若是真的生活在侯府其实是件很尴尬的事儿吗?又或者侯爷觉得把孩子过继给大姑奶奶是可行的?” 完了,三娘子慌张的看了看陆承廷,感觉改明儿应该把裴一白再叫回来给陆承廷诊一脉,这男人分明眼下已经当了侯爷了,怎么脑子却不好用了呢? “不,是因为你心里头喜欢着我,一心一意想为我好,所以才会这般挺身揽下内院这些糟心的事儿吧,就像我心里装着你一样?”不知为何,陆承廷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一颗心跳的狂乱飞快。 这突如其来的柔情告白其实是他有感而发的,可说完以后,不止三娘子惊的臊红了脸,连陆承廷自己都觉得尴尬别扭了起来。 可是不可否认。刚才裴湘月的话其实一下子就点醒了陆承廷。 是,裴湘月说的没错,字字在理,无可反驳,现如今,三娘子和自己确实是要内外分工,相助相辅的。她没有办法替自己掌管外院大权,而他也没有办法帮她只手遮天内院庶务。 所以,如果要让三娘子能堂堂正正的从母亲手中接过中馈之权的话,那么云英和林婉清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事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契机。 但是,陆承廷却觉得裴湘月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她想替他分担和筹谋的初衷。 是因为皇命在身不得不为吗?可在陆承廷的认知中,三娘子并不像宣岚那样有着极强的功利心。是因为赶鸭子上架被迫无奈吗?陆承廷以为要论装腔作势服软扮弱的本事,三娘子若要做起来,那是不输别人的。 那么,他能不能窃窃以为,是因为他这个人,三娘子才会这般奋力谋权的,而如果撇开他陆承廷不说,三娘子应该就不会如此卖力拼命甚至受了伤还在想要怎么才能妥善的解决眼前这乱糟糟的局面了吧? 只这样一想,陆承廷整个人便豁然开朗了起来,想两人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开心也好,闹别扭也好,所有的情绪顷刻之间好像就都能说的通了! 原以为这是夫妻之间最起码的相敬如宾,可是如今陆承廷才发现,同为嫡妻,自己对宣岚的感情和对三娘子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 宣岚亦敌亦友,两人相处,更像是在打一场无声的仗,她想赢他,遇输不甘,所以两人的姻缘最后便是两败俱伤的收了场。 但三娘子,却是他更愿意去平等相待、用心呵护和白首偕老的人。她的遇强则强和张弛有度是一个女子难能可贵的品性,能得如此慧睿的妻子,可能应该算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了吧。 ☆、第138章 静水流?贫贱成哀 这天晚上,桃花坞里是奇迹般的亥时整就熄了灯,可霁月斋却依然还是灯火通明的。 这么晚了,陆云英非但没有走,反而还差了人把正在天香楼摸牌的陆承祁给抓了回来。 偏陆承祁今儿难得手气不错,被几个家仆逮着的时候正在庄上,但那几个家仆是领了老夫人之命务必要将陆承祁速速带回的,是以几人在天香楼里也就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了,直接动了手就把陆承祁给扭押了回来。 “大姐你说你不好好的待在荣府里头养尊处优,非得回来搅这趟浑水做什么?”陆承祁本就被人生生的断了财路,这一看到陆云英,他立刻就找到了发泄的对方。 “混账东西!”老夫人闻言,当即一掌就拍在了陆承祁的肩上,力道之重,让没有准备的陆承祁立刻踉跄了一下。 “娘,你做什么!”陆承祁黑着一张脸转头去看老夫人,却见老夫人正赤红着双眼回瞪着自己,双眸隐火,怒意尽显。 而陆云英见状,先是上前扶着老夫人上了罗汉床,然后才皱着眉对陆承祁道,“原先大哥还在。这侯府里头确实是没你什么事儿,吃喝玩乐赌牌输钱,大哥养得起你,母亲也养得起你,大家和乐万事足。可你也是个大活人,一双眼睛也是清亮的,这侯府里头变了天了你不知道吗?” “二哥做了侯爷,也一样会养我啊,我可是他的亲弟……” “养个屁!”老夫人顺手就抄过了案桌上的一只苹果往小儿子的身上砸了过去,“真是现世报啊,是我自己活该,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会儿竟还以为你二哥会像你大哥一样疼你?我告诉你小九,但凡你稍微再争气懂事一些,娘今儿就不会在你二嫂跟前吃这样的闷亏了,娘会告诉你二嫂,你二哥现在能坐的位置,你陆承祁照样也是能坐得住的!” 陆承祁一愣,看了看气得人都发抖了的老夫人,又看了看一脸神色晦暗的陆云英,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今儿二嫂惹你生气了?” “惹母亲生气是小事。”陆云英见老夫人气的直翻白眼,连话都不愿和陆承祁多说一句,便接了他的问题道,“小九,大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替父亲看折子回官信了,你真的是被母亲宠坏了,寻常贵胄人家哥儿有的那些坏习惯坏偏好你是一个都没落下,可你也不瞧瞧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二哥从小就被送去了建德,他同你的情分是能和大哥同你的情分相比的吗?就算你一个大男人不管内院的这些纷争,难道外院的变化你都瞧不见吗?” “大姐……”陆承祁心虚的低下了头,“我……这也不是日日在家里的闲的嘛。他们一唤我,我就……” “是,闲的!”陆云英重重的点了点头,“所以我让你姐夫出面,在通政司给你谋了个职。” “真的?” “啊!” 陆云英话音刚落,老夫人一脸的惊讶和陆承祁一脸的不愿顿时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自然是真的。”陆云英冲老夫人点了点头,然后瞪了陆承祁一眼道,“你啊什么,只是帮你谋了个七品小官的闲职,寻常也就是掌收发文移这类的琐事,想你一没有功名,二没有武学,三也没有个什么技能傍身,这通政司一职也是你姐夫花了不少银子帮你争取来的呢。” “为何要我去衙门当职?”一想到以后要日日画卯坐班,陆承祁自然是不大乐意的。 “不当职,你要如何正经的讨个媳妇,不讨媳妇不当家,你难道以后真靠你二哥救济一辈子?”直到现在,老夫人才开始有些害怕了,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一向被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儿子竟变得这般纨绔不正,吊儿郎当只知饭来张口了。这一认知。让老夫人如芒在背,一颗心七上八下难受得苦不堪言。 而有些不甘的站在老夫人对面的陆承祁闻言也是一愣,立刻紧张道,“娘,你要给我说媳妇了,这……这还在国丧呢!” “你也知道还在国丧?”老夫人气的又吼了起来,“天香楼的牌九场子都快成你第二个家了,国丧期内不得作乐,你怎么就当成耳边风了呢?” “我……”陆承祁欲辩无语,自知理亏的低下了头。 见老夫人被陆承祁气得捏着拳的骨节都泛了白,陆云英无奈的摇了摇头,对小弟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赶紧回屋休息吧,这两日你且乖一些在家中好好的待着,你姐夫会差了人上门来带你去通政司坐职的。” 陆承祁撇了撇嘴,炯炯有神的瞳仁里满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目光。 老夫人缓缓的闭上了眼,也对着他无力的摆了摆手,随着那阵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回去谢谢世子爷,世子爷有心了。”半晌,老夫人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看着陆云英的神情中透着藏不住的无奈。 “他就这么一个小舅子,当下不出力,难不成要等进棺材以后么?”陆云英冷笑一声,“其实他也是个没能耐的,弄了半天,还花了银子,才弄了个七品官,这要不是亲娘和亲弟弟,说句实话,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们开这个口。” “七品就不错了!”老夫人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弟弟的那个样子,他今年都十六了啊,成天不是天香楼就是万云楼的,女色倒是不沾的,可和梁国公那没出息的儿子混在一块的,你当你弟弟能有什么能耐?安哥儿十六岁的时候,那是已经在先帝爷跟前呈过折子了啊!” 一提起已故的大儿子,老夫人心里头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隐隐的做起了疼,这最听话最能干的大儿子,最后怎么会把这么一封信留给已经和离了、和陆家并无半点干系的裴湘月了呢? “我听公爹说,等过了这个夏天,皇上就要大赦天下了。到时候开了恩科,选了秀女,天家迎乐之后,母亲,您就快点让小九成亲吧,再这么浪荡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陆云英也附和道,“别的不说,就说这世子之位,小九是已经没戏了,说句不好听的。若他再不争气做出点成绩来,这仰仗二哥的鼻息是小,多年之后仰仗昱哥儿的鼻息那才真的是成了笑话呢!”陆云英眼露犀利,涉及长远。 老夫人闻言身子一僵,气都停喘了一下,“等过阵子家里没这么乱了,我就给我那老表姐去一封信,你说的对,小九的婚事是越早办越好,璎珞那孩子打小就聪明,她来了,多少能搓一搓许氏的锐气。” “呵,母亲,你也太抬举许氏了。”可陆云英却冷笑着摇了头,“今儿若不是裴湘月给她撑腰,你以为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有什么底气和您争?” “你是真的想过继你大哥的遗腹子?”说到三娘子,老夫人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陆云英那有些离经叛道的提议。 “为何不可?”陆云英却笑意不减,一脸的胜券在握,“母亲,如今您都自身难保了,哪儿还有精力去筹谋那个孩子,况且这个林婉清的身份确实难以启齿了些。不管是二哥还是许氏,将来最多保这孩子一个衣食无忧,其他还能有什么?您不会真信了那许氏的鬼话吧。” 第87节 “怎么可能!”老夫人也是嗤之以鼻。 “那就对了啊。我这个提议,别说是林婉清了,估计许氏这会儿都在犯嘀咕呢,毕竟把这孩子留在府里就是个后患,二哥和许氏也不傻,这碍眼的东西可不是一个物件摆设,那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许氏现在估计就在那儿想着怎么才能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呢。” “可裴湘月今日带着这样一封信,你说她会不会还有什么下文?”老夫人是真有些拿不准了。 “裴湘月算什么?”陆云英看了一眼老夫人,笑得春风得意的,“她许孝熙不是总嫌我名不正言不顺的吗?可我再不济,也是姓陆,侯府也永远都是我的娘家,可她裴湘月呢?她如今就是个外客,明日若是她还敢这般嚣张得替许氏筹谋,母亲您自然是可以有理有据的把她给请出宅子的,事关靖安侯府的秘辛,她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内院里头对着您这个长辈指手画脚的?” “那……真的就这么放权了?”老夫人现在是全然的没了主心骨儿,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看看刚才小儿子那一脸不管不顾的样子,老夫人觉得眼前这个女儿总算是没有白疼。 “放啊。”陆云英点头,“按着我和您说的,您明儿赶紧找两个可信之人,偷偷的把值钱的庄子铺子先置办回来,然后当着所有宗亲家眷的面把对牌钥匙什么统统丢给她。我相信,少则三个月,最多半年,她肯定会屏不住来求了您的,到时候您再装着勉为其难的样子把活儿给重新揽回去,那不是更风光体面?” “可许氏看着也不像是个软柿子啊。”经过这么多的事儿以后,要说老夫人还看不透三娘子倒也不尽然。 “您真是……”陆云英不禁上前坐在了老夫人的跟前,一脸愉悦的笑道,“您真是以为您这几十年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妈妈和那些媳妇子是吃素的吗?您才下令让厨房熄了一天的火,一院子的人都差点揭不开锅了,若回头真的轮到她许氏掌家了,您又不在一旁盯着,这日子一长,不乱才怪呢……” 母女俩这天絮絮叨叨的聊到了半夜,陆云英就在老夫人屋里的贵妃榻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后,陆云英方才正装梳洗回了荣府。不过走的时候陆云英特意让老夫人的心腹丫鬟捎了四个字的口信给林婉清——母凭子贵! 林婉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很久,抬头才看到那捎口信的丫鬟还没有走,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林婉清一怔,这才尴尬的连忙折回了屋内,很快的就拿着一小粒碎银子走了出来,放在了那丫鬟的掌心中,客气道,“辛苦妹妹了。” 那丫鬟脸色明显一僵,干干的一笑,“姑娘太客气了。”说罢便撇了撇嘴,然后一脸不屑的转身而去。 六月的风吹在林婉清的脸上。却让她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割下来一般刺骨生疼,也无地自容。 那丫鬟的表情她自然是看懂了,因为看懂了,所以顿觉悲愤交加。竟然连一个小小的丫鬟都嫌弃她出手不够阔绰,可天知道,她的九宫匣子里,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锭银子了! 是,和陆承安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愁过吃穿,大到宅子,小到桌上摆着的糕点热茶,全都是陆承安命人一一打点好的。而且,她和陆承安在一起,从来都不是图他的身份他的银子,只要能和他相依厮守,林婉清就已经感觉心满意足了。 可是如今,她孤苦无依飘零在世,肚子里又怀着陆承安的孩子,分明她应该要被侯府仔细的安养着才对,即便她成不了侯府的主子,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寄人篱下啊。 母凭子贵! 林婉清忽然就握紧了拳,对啊,大姑奶奶说的没有错,母凭子贵,她如今有老夫人最疼爱的大儿子的遗腹子在身,若她再不仔细的想想来路,悉心的替自己筹谋,难不成真的要等孩子落地以后任人宰割吗? 可是林婉清其实也不傻,虽昨儿一早在祠堂的时候她对陆云英的提议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动心,可经过了一晚上的深思熟虑之后,林婉清也清楚,把孩子过继给陆云英,其实不过就是以卵击石的做法。等到最后。陆云英把孩子带走了,肯定是不会把她一并请回荣府做座上宾的。 那么到时候,她林婉清岂不是傻兮兮的变成了两边不是人?既得罪了陆家,也傍不上荣家。 可是当时,祠堂内所有人的直接反应却给了林婉清一个非常好的提示,侯府忌惮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是怕这孩子将来若是个男孩儿会径直威胁到昱哥儿的地位,那么她就干脆拭目以待。 还有八个月,她要看看,自己的运气还能不能这么好,如果是个女儿。她就死心塌地安安分分的在靖安侯府寄人篱下,那如果是个儿子…… 林婉清忽然就握紧了拳,双眸沉凝,唇角边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而就在林婉清内心豁然开朗的时候,那个帮陆云英传口信的小丫鬟已匆匆的返回了霁月斋。 “如何?”老夫人一见她,随即放下了咬了几口的实心馒头,一脸严肃的盯着小丫鬟。 小丫鬟恭敬的福了身,然后伸手就把一直攥着的那粒碎银子放在了老夫人的跟前,“奴婢按着您的吩咐,装了嫌弃的样子,那林姑娘当时脸都白了。” 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小丫鬟下去了。 待屋里没了人后,一旁的袁妈妈方才赶紧合上了门扉,然后走到了老夫人跟前道,“按您说,林婉清那孩子过继的事儿有戏吗?” 老夫人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拿捏不定,我才会特意嘱咐了梨花那丫头做这一场戏的。” “还是您想的周到。”袁妈妈奉承道,“如此一来,林婉清一定能认清自己的捉襟见肘了。” 老夫人闻言,看了看桌上那一粒碎银子,也是格外不解。“不过我真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拿不出手的。”本来就是让丫鬟去演戏的,老夫人怕林婉清会给的丰足,还特意吩咐跑腿的丫鬟不管收了多少辛苦费,都要装作一脸不屑的样子,可现在看来,她这句叮嘱也都白说了。 “如此说来,那个林婉清难道真没贪图安哥儿的钱财和身份吗?”袁妈妈也是唏嘘。 “怎么可能!”老夫人却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袁妈妈,“如今我左右还有点耐性可以陪着她逢场作戏一下,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安哥儿是死在她那里的。若不是安哥儿心心念念想和她在一起,说不定他还能多活几年。那这个家也就不会是眼下这般模样!”老夫人眼露戾气,说话的口气冷若冰霜,“云英是给足了她面子,走以前还让人和她去说一句‘母凭子贵’,可她凭什么想要富贵?安哥儿的命我都还没和她算呢!” 老夫人说完大大的喘了几口气,然后满脸懊恼的就把桌上的空碗给倒扣了。 “您不吃了?”袁妈妈见了着急了。 那空碗里头原本装着燕窝粥,老夫人方才是吃完了的,这扣碗之举便等同于落筷之意,也就是说老夫人下令可以撤早膳了。 “吃什么。”老夫人趿鞋起身就下了罗汉床,“大厨房是不是还熄着火呢?” 袁妈妈一愣,腹诽着这让厨房妈妈罢活儿不是您自个儿吩咐的么。便赔着笑脸道,“今儿大厨房的两个管事妈妈都还不曾接到您的新指示呢。” 老夫人目光深幽的看了一眼桌上那淡而无味的两颗实心馒头,忽然笑道,“既二媳妇这么着急得想管家掌权,那一会儿你就去把她给我请过来吧。” “您要……”袁妈妈眨了眨眼,“虽说大姑奶奶的说辞也不无道理,可您要想清楚了,有些事儿您一旦做了,那可是没法回头的啊。”到底是伺候了老夫人一辈子的贴心老人了,袁妈妈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坑是我挖的,难不成现在还要我自己哼哧哼哧的挖土填上么?”老夫人有些气急败坏的看了袁妈妈一眼。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 不过转念想了想昨晚女儿说的话,老夫人心下又忽然从容了起来。 是啊,想她从太夫人手中接过侯府这个担子,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二十多个年头了,这整个侯府里头,有多少是她提拔起来的妈妈和媳妇子啊,所有的小丫头即便是垂花门处打扫的,她也都是一一问过话的,有谁会不认识她? 这江山易主还有存了二心的朝官奴才呢,而家宅换权亦然。她就不信了,小小一个许孝熙,回头能用什么法子把这内宅近百号人拿捏在手中。 可即便真拿捏住了又能代表什么?这个世界上,唯人心最是难测,老夫人掌家一辈子了,太清楚那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滋味了。 反正前头的坑是已经挖好了,这回头若是许氏掌了家,她的桌上摆的却还是清粥馒头的话,她这个正经的婆婆可就完全有理由好好的发一通飙了。 那场面,老夫人是光想想都觉得别有滋味,当即便更是下了要把手中那一大串的钥匙、对牌统统丢给三娘子的决心了。 而话说就在老夫人琢磨着怎么开始轻轻松松的做个时刻准备找茬的甩手掌柜时,侯府的大门外,三娘子正在亲自送裴湘月上马车。 “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带着云姗和云嫣两位妹妹来庄子上找姐姐玩儿,顺带看看姐姐筹办的私塾如何了。”马车就在门口,可三娘子却拉着裴湘月的手久久不曾松开。 裴湘月闻言,轻轻的捏了捏三娘子柔弱无骨的掌心,笑道,“万事开头难,可没有什么是比自己能亲力亲为来的更稳妥的了。只要挨过了这一阵子,这偌大的侯府,那以后就是你们自己当家做主了,岂不美哉。” “姐姐。”三娘子其实也并非是怕,“诶。不到万不得已总也不想和那几位撕破脸。” “你又想打好人牌,又想替侯爷管好内院,天底下哪儿有这么美好的事儿。”裴湘月如今也算是能猜到一些三娘子的心思了,“亲疏有别却并非是不仔细孝敬了,我知道你心软,霁月斋那儿是肯定不会不管的,日久见人心,老夫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靠着云英、念着死去的大儿子,你的好,老夫人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承姐姐吉言。”三娘子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忽然神色微凝道,“对了姐姐,侯爷同意把林姑娘的孩子过继给你了。” “真的?”老实说裴湘月闻言确实有些诧异,“看来侯爷也担心这件事会节外生枝。” 三娘子点点头,提议道,“不过咱们还是希望这孩子将来随陆姓。” “那是自然。”裴湘月也格外的爽快,顺势还不忘打趣道,“不过你可记得将来让侯爷每个月往我这儿送孩子的伙食费啊,我这可是在替你们陆家养孩子呢。” 三娘子抿了嘴,“姐姐放心,我这儿尽量帮着您给争取了,别说伙食费了。便是冰山银霜炭,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也定是要从侯爷的公账里头走的。” 裴湘月笑得柔肩直抖,半晌才顺了气冲三娘子竖了大拇指,“成了,那来年我就等着你们把孩子送来了,说不定我还能指着这孩子攒一点贴己的花费呢。” 两人随即又聊了一些笑闹的话,直到巷子前头传来了飞奔的马蹄声,三娘子才松开了手目送着裴湘月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但谁知,这侯府门口的马车有去有来。送走了裴湘月,三娘子还未进门呢,即刻就迎上了从邵阳赶回来的子佩和如画。 ☆、第139章 静水流?知人善用(上) 再见如画,每个人都感慨万千。 侯府大门口,如画不顾一旁洒扫小厮的目光径直就跪下了身,重重的给三娘子磕了三个头。 子佩见了,正想去拉她,却被三娘子的目光制止了。子佩一愣,横在了半空中的手堪堪的顿了顿,然后只能默默的收了回来。 “三姑奶奶!”如画声音微颤,“咚、咚、咚”的磕头声一记一记的撞在地上,也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抬头的时候,如画额头通红,子佩见状,瞧瞧的别过了脸,心下对三娘子方才制止自己的举动万分的不解。 而三娘子却依然的不为所动,只微微的冲她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让子佩先带你去梳洗一下,吃点东西,我们一会儿见。”她说着,握紧了拳,然后目不斜视的转了身,在众人肃穆的注视下稳稳的迈开了步子,走进了侯府的大门。 半个时辰以后,子佩先一步进了内厢房,见三娘子正单手托腮靠在窗边发呆,她轻轻的行礼问了安,说道,“如画姐姐吃了东西马上就来。”紧接着子佩又问了个一直憋着没时间问的问题,“夫人,您的脖子怎么了?” 三娘子淡淡的说了一声“没事”,随即转过了头,见子佩正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她笑了。“你想问刚才我在大门口为何会阻止你对吗?” “夫人……”子佩忽然就跪下了,“奴婢昨日去了邵阳的庄子,见着如画姐姐正在……正在给那庄子上的老庄头倒粪桶……” 那场面,是子佩完全不曾想到的,曾经在许家那么八面玲珑的三房大丫鬟如画,当时正穿着一身破破旧旧的衣裳,吃力的提着一个散发着熏臭味的粪桶,在村口费劲的走着。 三娘子心头一沉,却终究耐着性子道,“子佩,你可知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温柔心软。慈悲怀恩,可偏偏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子佩愣愣的抬起了头,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夫人……奴婢不懂。” “我今日让你不远长路去邵阳把如画接回来,不是为了把她带回侯府来享清福的,让她来,是因为我要让她来帮我打点这内院的里里外外。一个有威严的主子,人前必要有所抛舍,一个有威严的奴才,人前也必要学会屈尊,方才在大门口,左右也有五、六个负责洒扫的下人看着,他们是这个侯府里头最卑微的仆役,因为卑微所以无所顾忌,因此他们会把看到的一切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娘子说着,便听见了门口传来的浅浅脚步声,她朗声继续道,“如果今日在大门口我让你搀了如画,所有人就会知道她是个在主子心中有分量的丫鬟,而她进侯府,可能是因为主子喜欢,而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本事和能耐。我问你。这一个打从一开始就是‘走后门’进来的丫鬟,以后要如何在内宅服众?” 子佩闻言,一张脸迅速涨了个通红,半晌才垂了眼帘糯声道,“是奴婢想的不够周到。” “子佩,虽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可如今我在这家的身份地位和从前已大不相同了,很多事,咱们若是按着以前那般循规蹈矩的去做,只怕将来别说是这个侯府了,便是桃花坞里头也没法由我说了算了。成大事者。虽不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可若是太过妇人之仁心存慈念,那难免会让有心人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的。” “奴婢明白!”子佩重重的点了点头,见三娘子的眼神正看着门口,她便自然而然的转过了头。 门外站着的,是已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发髻整齐,素面朝天的如画。 子佩赶紧走了过去,先是将如画迎进了屋,然后便退了出去,顺势还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见如画一进屋就又跪了下来,三娘子便盘腿挺直了腰身,正色看着低头垂目的如画问道,“难为你为了名节,在那庄子上卑躬屈膝了。” 如画身子一颤,诧异的抬起头,愣愣的望着这个可以算是自己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小主子,眼里露出了敬佩,“三姑奶奶……夫人如何知道我……” 改口的当下,如画的思绪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起。 想她刚被老夫人送去庄子的当天晚上,那见色起意的老庄头就摸黑偷偷的进了她的屋子。她抵死不从,甚至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用插蜡烛的铁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索性她并非是罪奴的身份,再加上从许府出来的时候,老夫人是特意派了两个家丁相送的,排场虽然不大,可多少也能唬住那素来不曾见过大世面的老庄头,这下才勉强的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可是清白保住了,接踵而来的却是各种非人的待遇,大正午天的下地除草,半夜睡得正紧被喊起了倒夜香,一日三餐不管饱,难得有时候能见着一点儿肉腥也有着一股子馊味儿。 因为没有从了那老庄头,那老头儿便变本加厉的折磨她,还明着放话,什么时候等她想明白了愿意点头做他的填房了,那这苦日子就会到头了。 想到这里,如画瞬间就湿了眼眶,她虽不是许家的家生子,可五岁被卖进许家以后就一直跟在老夫人的身边,虽也不是一路的富贵,可却真的没有吃过这样扎扎实实的苦,眼下想起,她自己都不禁唏嘘了起来。 见她神色动容。情绪也有了波动起伏,三娘子方才冲她柔柔一笑,轻声道,“方才子佩来替你打抱不平,说昨儿去接你的时候见着你正在给那老庄头倒粪桶,若是你真的被……庄子上的人哪儿会让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去做这些腌臜的事。”三娘子语气淡淡,但目光中透着欣赏和欢喜。 “原奴婢也不知道那般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却不曾想真的等来了……等来了夫人。”如画说着又激动的冲三娘子磕了一个头。 眼下三娘子的出手相助,对如画来说无意等同于再造之恩,这几个响头,她是磕得心甘情愿的。 “这是我与你缘分未尽。”三娘子伸了伸手。示意她先起来,然后便是定睛看着她确有消瘦的脸颊道,“从前我在许家,多是由你照拂着的,母亲心思的宽窄我常常拿捏不准,可只要你出声提点了,我多半就不会出错。母亲这一次……” “夫人,您信我!我五岁就在许家为奴为婢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夫人心比针尖这个您是知道的,我打小看着老夫人如何挤兑那些姨娘和想要变成姨娘的通房们,姨娘这条路,我如画是真的想都没有想过的。” “那日真的是个意外?”三娘子是决定要用如画的,如今她身边正缺人手,且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来的难得可贵,在如画落难的时候伸手相助,三娘子敢保证,如画是肯定会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可是她还是想亲口听她说一说当天在明月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老爷喝多了,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除虫,您是知道的,太太晚上浅眠。一入了夏,有的时候睡不踏实了总会嫌院子里的虫鸣声闹得慌。”见三娘子点了点头,如画继续说道,“既是捉虫,院子里就没有点太亮的灯笼,结果老爷一回来,险些在院子口磕了个跟头,我见了自然上前去扶,结果……那两天雨一直下不下来,晚上闷热的紧,我没穿褙子,老爷手一撑,就碰到了……”如画目光素沉,脸上未见羞涩,有的却是悲愤交加的神情,“我当即就喊了正在堂屋里的田妈妈来避嫌,可老爷醉得云里雾里,当下以为还在花楼不曾出来,把我当成了那边伺候的女子,所以说了些不敢入耳的话。我事后是特意叮嘱了田妈妈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老爷本就喝多了,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回头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那就是无中生有了。” “父亲从外院回来,怎么入了内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三娘子也是奇怪。 第88节 “事后夫人也问起过,老爷醉得隔天也记不得了,后来夫人去外院问,外院的小厮才说是老爷自己不肯让伺候的人跟着的,小厮就在垂花门那里止了步。” “那几日你是不是和田妈妈起了什么争执?”其实如画和田妈妈两人不对盘也是众所周知的。田妈妈此人其实功利心强的很,总想在秦氏跟前装个大,而如画是个心思缜密的,平常的时候也知道明的暗的让着,一直让田妈妈倚老卖老着。 如画闻言瞳仁一闪,越发的对三娘子服气了起来,便连忙点头道,“您知道田妈妈有个侄女,之前一直住在邵阳,今年那侄女成了亲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就来了帝都想谋生,那侄女自然就寻到了田妈妈。” “田妈妈想让她侄女顶了你的位置?”三娘子不由冷笑。 如画微微的点了点头,“田妈妈没有明着说,不过却暗示着夫人我年纪大了,一直这样待在明月居里也不是个事儿。” “也亏得田妈妈这份私心,让我如今得了你这左右臂膀。”三娘子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眉眼都沾了和悦。“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这侯府,你可以愿意来?” “奴婢自然……” “你先别着急。”见如画急急的想要表决心,三娘子径直就打断了她,“我知道你老家在槐东,双亲健在,家中还有弟弟妹妹,你是家里的老大,养家之责不敢推脱,可你是女儿家,除了要养家。也是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你今年已经二十了,这般年纪,即便是我有心,也未必筹谋得到怎样体面的人家了,更何况你一旦留下来帮了我,那从此以后,但凡是前院有些能耐的小厮便都配不得了,你可愿意?” “夫人!”如画一听又跪了下来,郑重其事道,“奴婢这小半生看尽了人情冷暖,虽没见过如侯府这般泼天的骄奢。但自问也是不愁吃穿见惯了富贵的。就算能得有能耐的好男儿又如何?奴婢觉得再好的男儿都不如有一颗真心实意的心。奴婢原先在太太身边伺候的时候就想好了,只要有一个男子是真心实意待奴婢的,那不论他的身份贵贱,家室好坏,奴婢都是愿意的,可如果此人并非一心一意,那便是皇亲贵胄,奴婢也不见得瞧得上眼。” “你能这样想便好。”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年了,三娘子对如画还是了解的。这个明月居的大丫鬟,最合她心意的除了她的机敏谨慎之外,还有她的淡泊名利和一视同仁,“可是如今侯府正值变动的当下,母亲和田妈妈那些伎俩拿到侯府都是不够瞧的,你一旦沾了我身边的事儿,可就要有个准备,没有一年半载的,我不会放了你去成亲的。” “夫人是知人善用,奴婢是认主为亲,只要夫人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奴婢必定肝脑涂地!”如画目光坚毅,磕头而回。 三娘子嘴角笑意明显,此刻终于放了心。可正当她还想再和如画叙叙旧的时候,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三娘子看了如画一眼,如画便迅速的一抹脸上已不明显的泪痕,然后恭谨的垂首站在了一边。 “夫人,袁妈妈来了。”门口,子佩朗声通传。 三娘子微微一怔,随即对如画道,“知人善用方见时,一会儿我就让你瞧瞧侯府那几位主子和奴才的厉害。” 如画一愣,一颗心顿时骤跳不已。 而就在这时候,袁妈妈已经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一见三娘子,她便仔细周全的先行了个安礼,然后笑眯眯的说道,“老夫人遣了老奴来瞧瞧,若夫人得空,老夫人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劳烦妈妈了,我这就去。”三娘子说着就下了罗汉床。 袁妈妈见状也不急着回去,只驻足而立,眼看着三娘子不紧不慢的张罗了自己一番后准备要动身出门了,她方才挪着步子跟了上来。 三娘子顺手带着如画,如画后面跟着个如盯梢一般的袁妈妈,三人便就这样一路齐齐的到了霁月斋。可一进屋,三娘子才发现,昨儿刚来过的长房老夫人和四房老夫人竟又成了座上宾,这会儿正一左一右的和老夫人说着悄悄话呢。 “母亲,大伯母,四伯母。”三娘子站定,笑眯眯的和长辈们行了小礼,仿佛昨儿大家在祠堂撕破脸的事儿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三位老太太的目光皆在三娘子脖子上缠的药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老夫人便开口道,“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磕磕碰碰意见相左是难免的,说话快了,上下两排牙齿都还有咬着嘴唇的时候呢,更何况是人了,你说是吗?” “母亲说的是。”三娘子垂首而立,恭谨的很。 老夫人暗笑在了心里,便是从一旁小丫鬟的手中接过了一个上了铜锁的雕花红漆大木盒子,说道,“如今连朝廷都已经改朝换代了,咱们这侯府啊,也是时候该换个女主人了。老二既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了,那这内宅的一应事宜,以后就交给你吧。” “要说三弟妹您心里也是敞亮啊,这么大的事儿,不过一宿的功夫就想明白咯。”这边,三娘子还没有接话呢,那边,长房老夫人就尖声说开了,“老二媳妇啊,你可是遇着一个明事理的好婆婆咯,能这般干脆利索的把主持中馈的大权放手给小辈的婆婆,我还真是第一次见着呢。” 三娘子转头对着长房老夫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压着嗓子不费力气的说道,“贵胄宅门的规矩自然比商贾之家的要严谨的多,大伯母见不着里头的门道也是自然的。” 佟氏一愣,总觉三娘子这句话有些别扭,可不等她细细琢磨,却见三娘子已经转过了头,上前了两步就双手接过了老夫人捧着的木匣子。 沉甸甸的匣子让三娘子微微一惊,正想问,老夫人倒先开了口,“里面是应事的对牌、内宅的公账、仆役的名簿卖身契,地契房契还有各屋的钥匙。老侯爷走了,老二承袭爵位,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也变得人轻言微起来,你瞧,别的不说,如今这内宅里头的大厨房就已经是一团糟了,打从今儿起,就要看老二媳妇你的能耐了,什么时候能把大厨房的那几个妈妈拿捏妥当了,你这掌家之路才算是摸出些门道咯。” 三娘子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盒子,眯着眼看着一脸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不曾想她竟会把“甩手掌柜”的姿态做的如此堂而皇之到令人无语的地步。 老太太说了放权,其实是彻底的放手。而她眼底露出的满满“期许”,其实全是等着看她笑话的虚情假意,这一张“欲擒故纵”的牌打得正是时候,内宅那几个身兼重职的管事妈妈罢活儿甩手其实当初还不是老太太自己下的暗令?偏现在妈妈们都还没回来,老太太自己反倒先挨不过这素粥糟糠了,再加上陆云英的自有主张,老太太一闹心,干脆拱手就把这一堆的糟心事全丢给了三娘子。 可是三娘子几乎都不用去查也知道,这里头,除了那几个还没有回府当职的妈妈之外,老夫人肯定是还动了别的什么手脚的。不然之前一家女眷闹的那么凶。岂不是真就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但,三娘子却恭敬肃穆的敛神,沉心镇定的福身,声音沙哑道,“孝熙定不负母亲之托。” 老夫人一愣,下意识就想张口,可一肚子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儿,如吞了一只还在扑翅的苍蝇一般咽不下,吐不出。 真这么平静就收了盒子,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吗?老夫人睨着眼,看着神色毫无波动的三娘子,只觉得她忽然就和块木头一般,与昨日在祠堂里那犀利如剑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这个许氏真的心够大还是因为背后有老二撑腰而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人心下天人交战的琢磨了一番,满心疑惑的看了一眼一旁的袁妈妈,竟见袁妈妈一个劲儿的在冲自己眨眼睛。 老夫人一个激灵回了神,想着到底是自己硬着一口气把东西交出去的,这会儿哪里能表现出一点异样的神情,便故作镇定的点了点头,一派长者的姿态,和睦笑道,“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我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各种苦楚,你慢慢就能体会了。” “是。”三娘子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盒子,心里一个劲儿的在发冷。 老夫人见状,心有不甘,左右又碎言的嘱咐了几句,偏不管她说什么,三娘子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冷静的叫人找不出半点的破绽。 说的多了,老夫人自己都觉得口干舌燥的,可三娘子却如同一口铁钟一般,屹立不晃,纹丝不动的。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回两声“是”,可到了后来,三娘子竟沉默得连这一个字的回答都省了。 老夫人见了只觉无趣,本她打定了主意是想见一见三娘子的慌张和无助的,谁曾想这小小的丫头却根本没有如她的愿。老夫人很失望,又有些气闷,当即便挥手道,“罢了,我一个老婆子说多了都是泛泛之谈,你回去吧。这两日估摸着有得你规整了,若是遇着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便来问袁妈妈,她之前一直帮着我打点内宅庶务,指点你是绰绰有余的。” “多谢母亲。”三娘子行了礼,告了退,对老夫人的话几乎是置若罔闻的。 可就在所有的人诧异于她那冷静受之的姿态时,出了霁月斋大门的三娘子却在院墙的墙根下软了腿,险些就跌坐在了地上。 “夫人!”一旁的如画眼明手快的一边搀住了三娘子的小臂,一边托住了快要从她手里掉下来的那只木匣子。 可不托不知道,这一托,如画才发现那只看着不算特别大的木匣子竟沉的要命。 而三娘子虽觉得一双小腿一直在打颤,可也知道此处根本不是喘气的好地方,便当机立断的问如画,“认识回去的路吗?”见如画点点头,她又吩咐道,“你拿着盒子先回去,把瞿妈妈、单妈妈,子衿和子佩给我喊齐了,我随后就来。” 如画自然知晓轻重,闻言便没有耽搁,点头后转身就往桃花坞跑去,而三娘子则是挨着墙根喘了好几口大气,不一会儿才抚平了衣袖和衣摆上的褶皱,又捋顺了鬓边微乱的发丝后方才身姿略见虚浮的迈开了脚下的步子。 ☆、第140章 静水流?知人善用(中) 为钻石过700加更! 当三娘子堪堪的走回桃花坞的时候,内厢房里,热茶、迎枕,热水、团扇都已经一一的准备好了,屋子里站着一排人,每一张熟悉的脸孔上都透着肃然的神情。 一见她进屋,子佩便麻利的迎了上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伺候着三娘子在屏风后面简单的泡了一个脚。然后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解了汗意,最后才扶着三娘子坐上了罗汉床。 老夫人亲手交给三娘子的那个木匣子正安安静静的摆在炕桌上,三娘子用余光微微的扫了一眼那泛着旧光的盒子。深吸一口气道,“都听如画说了吧?” 众人垂暮,一一点头。 “我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轻易的就松了手,可是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得到,这当中若是没有猫腻。那也不可能。”三娘子收回了目光,心中思绪飞转。 “可是夫人,不管这当中有没有猫腻。由您来主持中馈也是名正言顺的呀。”瞿妈妈先出了声。 三娘子抬起眼眸看了瞿妈妈一眼,不置可否,“是啊,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这烫手山芋终归是丢进了咱们桃花坞了。” 瞿妈妈一愣,一张脸迅速红了一半,便诺诺的低下了头。 三娘子不由叹气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眼下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本侯爷承袭,我封了诰命,侯府的中馈就应该名正言顺的落到我的头上来。可母亲如今这般交出大权,本也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不是烫手山芋是什么?” 众人噤若寒蝉,本还想说两句的单妈妈眼见瞿妈妈都被喂了一嘴的软钉子,当即便聪明的缩回了脖子。只等着三娘子先发话了。 而眼见大家活络的心思都被自己这头一盆冷水给淋了个透,三娘子方才冷静的开口问道,“既大家都知道这是烫手山芋了,那我来问你们,你们觉得内宅庶务,我头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塞过诸葛亮。这屋子满打满算加上她自己一共有六个人,怎么着都应该机灵过她一个人的脑袋吧。 而且多几个人帮着她出主意,看着是人多嘴杂,可三娘子觉得也能顺带帮自己理清思路,让她看看旁观者清的角度和自己这几日的所思所想是不是一样。 “老奴以为先要解决了那几个带头挑事儿的管事妈妈。”单妈妈本就想说话,一听三娘子问开了。她便利索的回了一句。 “妈妈有什么好计谋?” “老奴打听过,带头撂担子的是大厨房的甘妈妈,她是老夫人一路从庄子里提上来的,如今一家四口都在府上当差。” “四口?”三娘子吓了一跳,“全在内院?” “不不,她男人和儿子在院外。男人在马厩,儿子负责司茶房的采办,她儿媳在内院。在花圃里帮衬。”单妈妈连忙说道。 三娘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斩钉截铁道,“全换了。”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单妈妈倒吸凉气的声音。“夫人,您可想清楚了。” 谁知三娘子却目光坚定,决议不二,“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送的好处,我知道,因为甘妈妈掌管大厨房多年。若是临时换了管事妈妈,大厨房可能会因此而乱上一阵子,大家的伙食可能就会因此而耽搁了些,可是就凭着那个甘妈妈和母亲这么多年来私下的关系,你们觉得这样的人就算我花心思去讨好了,那和好吃好喝的养着一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那这一时半刻的谁来接替甘妈妈的活儿呢?”一旁的子衿一针见血的问道。 “妈妈想试试吗?”三娘子闻言,定睛看着单妈妈,竟问得理所当然。 “我?”单妈妈瞪大了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连谦卑之语都忘记了。 “自然。”三娘子从容的点了点头,方才缓缓解释道,“大厨房是个关口,我初次掌家,新官上任,若所有内宅庶务都要事无巨细的去一一分派安排,且先不说下人们听不听我的,就说这当中要耗费的精力,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完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们按部就班,以前做什么,现在做什么。而我,只要管住几个管事妈妈就成。以后,只要内院有人犯了错。我就找管事妈妈,若管事妈妈能处理妥善的,我就绝对不出面。可这当中,却要有一个明晃晃的例子,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是比大厨房易主换人更能敲山震虎的了。” “可夫人。我……老奴从来没有打理过大厨房啊……”单妈妈心里没底,却又觉得眼前这个绝好的机会若不抓住未免可惜。 “要妈妈如何打理呢?”三娘子轻轻摇头,“小丫鬟们负责琐事,厨娘负责掌勺,妈妈只要整理好厨房每日进出的银账,所有仆役当值轮值的人序即可。这和以前妈妈打点侯爷的桃花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同的是一个是有着柴米油盐烟火味的厨房,一个则是干干净净的内宅小院罢了。” “若是甘妈妈不肯呢?”单妈妈有些动心了,想她以前也是打点着桃花坞的小厨房的,大厨房那些活儿她左右也知道顺序方法,其实只要上几天手以后,很多事儿就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不肯?”三娘子嗤笑道,“要的就是她不肯却再也得不到的结果。我也是要让所有内宅的管事妈妈瞧瞧,若想当着我的面撂担子,那这担子,以后你们也别想再拿起来了。” 是,换仆换人确实是最得不偿失的法子,之前三娘子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会迟迟的不敢出手与老夫人相搏。 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她是赶鸭子上架已经被老夫人抢先一步摆了一道,老夫人就是拿捏住了她资历浅没人脉,才会笃定她一定管不好家,一定会转头去求她这个婆婆的。若是在这个时候还要顾及着自己的体面,三娘子以为那最后的结果就是老夫人笑,她哭了。 所以,釜底抽薪换个管事的法子虽不可取,却也是非常时期非常对策。更何况那日裴湘月来的时候三娘子已私下问过她关于厨房甘妈妈的情况了,在得知她是老夫人的心腹之后,三娘子就更加坚定了要借机把她除掉的决心。 即便会乱,也是一时,那总好过一辈子要养着一个心思在别处的奴才要快刀斩乱麻的多! 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三娘子是相信单妈妈的能耐的,单妈妈是多年伺候陆承廷的老人,她对侯府内院的事儿也是知根知底的,用单妈妈一人去智夺整个大厨房的归属权,三娘子以为,这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损失最小的立威之策了! ☆、第141章 静水流?知人善用(下) 众人禁默,齐刷刷的都看向了单妈妈。单妈妈只觉得这决定下的容易,又不容易,容易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三娘子和陆承廷对她的肯定和信任,想她这大半辈子都伺候在了桃花坞里,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种被主子看中的时候,其实也是她这个做奴才的福气。而要说不容易也很能让人理解,那就是单妈妈怕晚节不保。 三娘子也在静候,她不着急,因为就算不是单妈妈上,她也能找到第二个人选,只是可能没有单妈妈这么适合罢了。 只是等久了,终归有人会耐不住性子,比如素来在大事上急过于缓的子衿。 “妈妈,这可是您帮着侯爷和夫人……”但就在子衿话才说了一半的时候,单妈妈忽然就屈膝跪下了身。 “承蒙夫人瞧得起老奴这伺候了侯爷几十年的手上经验,夫人放心,厨房的事儿,老奴会尽力做到让夫人满意的!”单妈妈目光如炬,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三娘子。一脸的坚定不移。 三娘子缓缓的点了点头,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当即就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两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递给了单妈妈,轻轻的说了一声“妈妈起来吧,地上凉。” 单妈妈应了一声,接过了纸就站了起来仔细的瞧了瞧,却发现上头有很多字自己是不认识的,当下感觉就有些心虚。 可三娘子却云淡风轻的说道,“妈妈不识字无妨,我把子若这丫头留给你,以后就让她做你的左右手,有什么事儿你尽管放心的去吩咐,若是她办的不妥当的,您就来和我说。”见单妈妈点了点头,三娘子继续说道,“这两张纸上写的是五天不重样的菜式,我想过了,如今厨房乱,人手肯定是不足的,既然如此,那从前大厨房一日三餐给各房各屋做不同菜式的法子应该是行不通了,可每日的吃食咱们也不能重复了,既然如此,咱们就以五日为一个轮转,初一到初五每日菜式搭配不同,初六到初十则重复了初一至初五的菜式,如此轮转,大厨房只管用大锅烧菜,小盘分装,既省了食材,又节约了人手。反正如今不管是侯府还是天家都还在丧期之内,府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宴请,各房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多加菜的,我单子上那些菜也是荤素搭配甜辣均有的,口味也全,勉强应该能应付一阵子了,且今儿也正好是初一,这规矩就从今儿开始。哦对了,五房除外,五房的菜式我写在了最后头,五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五房的菜还是要单独烧。”说到最后,三娘子又补了一句。 “夫人这法子甚好!”单妈妈一听眼睛都亮了,不由连连点头道,“如此一来节约了人力不说,还给厨房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额外琐事,那即便是少了人手,咱们也应该是周转的过来的。” “是啊。”三娘子又道,“左右大厨房现在还有几十个人在那儿费心着侯府的一日三餐呢,一会儿妈妈带着子若过去,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下来,回头我全部都会有打赏的。”她说着,又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一小众人道,“其实不止是大厨房,如今在侯府各处,依然还是有很多循规蹈矩的下人们在尽忠职守的。虽这宅子里人网如织,相互牵扯,可是大家扪心自问,但凡是在侯府为奴为仆的,每个人都是冲着每个月的那笔月钱去的。你们只管把话放出去,只要有人无故罢了活儿,一旦被我查到,这侯府的活儿他也就不用想干了,我想多少还是会有人犹豫一下那跟风之举的,不过当然也会有冥顽不灵的,但这样的奴才,我要了又有何用?” 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感同身受的表情。 三娘子见状,略微缓了一下气,然后冲单妈妈点了一下头,见单妈妈心领神会的后退了几步,她方才对着瞿妈妈和子佩说道,“我这儿有大嫂……哦不,是裴姐姐之前留下来的内宅所有仆役的名册,妈妈和子佩你们二人这两天就辛苦一下,拿着名册,从里到外把内宅现在缺了的仆役给我记下来,那名册我之前看过,裴姐姐记的非常详细,甚至连年岁和身份由来都有略笔记上的,所以你们应该不过就是费些力气,要说这是多复杂的事儿却未必见得。” 第89节 “是!”瞿妈妈和子佩闻言领命福身。 三娘子闻言也不由叹气道,“说实话,你们是跟着我从许家过来的,按说排查侯府下人的事儿应该由单妈妈这样熟门熟路的去做才好,可如今我左右也缺了人手,且子佩你是识字的,办起来也总是更妥善一些。” “夫人您放心,我和瞿妈妈一定会帮你查的仔仔细细的,定不让您操心。”子佩见三娘子面露难色。便连忙说了句让三娘子宽心的话。 三娘子对着她柔柔一笑,“你们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说到底,老夫人这次的先下手为强明着确实是为难住了咱们,但事有好坏双面,因为老夫人的为难,咱们也能看明白这府里哪些人是明着有二心的,这岂不是给咱们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么?” 大家一听,纷纷觉得三娘子的话有些道理,都不约而同的点了头。 而解决了当下两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儿后。三娘子便速速的起了身下了罗汉床。 可一旁的子衿和如画见三娘子并未给自己指派活儿,当即便异口同声问道,“夫人,那我做什么?” 三娘子正在穿鞋,闻言便抬头先对子衿笑道,“你等我一会儿把内宅公用库房的账本给了你,你带着子元拿着账本去对账,看看哪些东西是少了的,顺带把所有的钥匙都试一遍,然后哪把钥匙配了哪把锁你对一对,看看当中有没有混淆的。”她说罢,这才转过了头对如画道,“你现在跟着我一起去五夫人那里坐一坐。” ----------------------------------------------------- 话说三娘子带着如画貌似悠哉的走到竹意堂的时候,宁氏正由喜鹊陪着在院子里遛弯儿。 两人一打照面,宁氏就笑眯眯的冲三娘子招手道,“妹妹快来,我这儿正做好的冰酪,正愁没人吃呢。” 三娘子连忙走了过去,只见树荫底下的长案上果然放着两碗水灵灵的冰酪,冰丝还没有全化。一看就是刚做好没多久的。 “你现在能吃冰酪吗?”三娘子吓了一跳,没想到宁氏竟也是个为了吃就全然不顾的。 谁知宁氏闻言顿时垮下了神采奕奕的脸,沮丧道,“就是不能吃,所以做好了看看。” 三娘子一愣,有些不解。 一旁的喜鹊便连忙捂了嘴笑道,“咱们夫人说了,自己不能吃,看着别人吃解解馋也好。” 三娘子大窘,干干的扯了一个勉强的笑,怯生生的说了一句,“我今儿……小日子在身上。” 宁氏一愣,略见惋惜的看了看桌上的两碗冰酪,忽然眼睛一亮,对着三娘子身后的如画招呼道,“这丫鬟是新来的嘛,怎么以前没见着过?” “回五夫人,奴婢如画,刚从邵阳的庄子上来。”如画到底是伺候了秦氏多年的,见惯了场面。闻言就仪态大方的上前给宁氏行了个全礼。 宁氏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邵阳,你家夫人的老家吧。” “是。”如画依然垂着首。 “那这两碗冰酪就你和喜鹊分了吧。” 如画一愣,脸上神情僵了僵。 三娘子则径直笑出了声儿,“成了,五夫人赏你的,你就开开心心的吃给五夫人看。”她说着便冲如画点了点头。 如画便并了同样抿嘴窃笑的喜鹊一起伸手端起了桌上的冰酪甜滋滋的吃了起来。 那两碗冰酪里加了梅子和樱桃汁,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冰凉沁心,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宁氏见了两个丫头一脸满足的神情,当下又是喜欢又是叹气,“哎,让妹妹见笑了,也不瞒妹妹,这往年一入夏,我就贪冰,一天一碗冰酪一壶冰茶是少不得的,偏现在怀了个小祖宗,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真是让人闹心得紧。” “那不知给姐姐找些事儿做。分了姐姐的心,姐姐会不会就不那么贪冰了?”三娘子笑的和悦,一边说一边就挽着宁氏的手不着痕迹的将她带回了竹意堂的内屋,毕竟这七月头的天太阳已经慢慢的毒了起来,想宁氏一个有了身孕的人虽是要多活络筋骨的,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总也不是什么好事。 “找些事儿?”一进屋,一股子凉风就从放着冰山的铜盆处袭来,宁氏顿时觉得凉意潺潺,人都跟着舒坦了下来。 “是。”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将宁氏搀上了罗汉床,然后才从随身挎着的布袋里取出了两本厚厚的册子摊在了炕桌上。 宁氏探头看了看。一张脸顿时沉了色。 “姐姐愿意接吗?”三娘子问的直截了当,连半点拐外抹角的姿态都没有。 宁氏红唇微颤,伸手翻了翻桌上的册子,脸上笑闹的神情尽褪,竟忽然就和换了一副面孔一般正声问三娘子,“这是侯爷的意思还是妹妹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便就是侯爷的意思。”其实,三娘子还没有来得及问陆承廷! “这是靖安侯府内宅的账本。”宁氏一双手按在了册子上,“妹妹可知,五爷是庶出,按着祖制。我们五房是没有资格看内外宅的账册的?” “我以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三娘子笑了笑,这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略显疲惫道,“不瞒姐姐,早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中馈之权交给了我。” “我听说了。”宁氏竟毫不避讳自己留有耳目在霁月斋这件事。 而三娘子自然也不奇怪,“那姐姐怎么看这件事。” “烫手山芋。”宁氏直言。 “正因为是烫手山芋,我便更不能让母亲得了逞。”三娘子目露犀利,笑意凉凉,“是。我在侯府确实没有根基没有人脉,可是我不像母亲那般只盼一人揽权。权分二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知人善用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看账是我的短处,却是姐姐的长处,姐姐也是侯府的五夫人,侯爷也看中了五爷的能耐,私下还会和五爷商议外院庶务,那我为何不能将内宅账务的事交给姐姐打点呢?” “你不怕我……”宁氏压根儿没想到三娘子会如此坦荡,当下竟连一句假设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而三娘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径直摇了摇头,“姐姐不是这般贪心的女子,姐姐与五爷鹣鲽情深,姐姐也不会弃五爷于不管不顾的。账在姐姐手中,姐姐只要问心无愧,即便是以后我找了账司来查账,姐姐心中无鬼,自然就不怕被查。相反的,若是姐姐私下做了坏账。那从此以后五房要再想在侯爷跟前立足,估计就成了一纸空谈了。” 宁氏凝沉着眸子看了三娘子许久后方才轻启朱唇微微一笑,竟是答非所问,“那日大姑奶奶来,她的阵仗,妹妹是亲眼所见了,妹妹以为如何?” 三娘子微怔,眯了眼去看宁氏,“姐姐为何说这个?” “物极必妖,妹妹以为用来形容大姑奶奶可是贴切?”宁氏悠哉悠哉的伸手探了探桌上摆着的杯盏的温度,然后仪态优雅的端起来喝了一口。 见三娘子谨慎的不说话了,宁氏忽然沉了声音道,“先二夫人过门后一年,曾私底下查过庄户上的一个田夫。” “田夫?”三娘子有些糊涂。 “是,不巧那庄子正好是五爷负责打点的,当时无意得知先二夫人私下来查过人,五爷还以为是那田夫得罪了先二夫人,便巧不巧的将这事儿看了个重,也寻了那田夫来问过一次话。” “谁知那田夫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一见五爷那问话的架势,径直一跪地就磕起了头,连连说了句当时让五爷都慌了的话。” 宁氏声音缓缓,可语调中却莫名的有着抑扬顿挫的感觉,诡异的让三娘子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下意识就跟着压低了嗓音问道,“什么话?” “那田夫说——小的冤枉,爷,小的真的没有和大姑娘偷情!” 宁氏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三娘子的双眸里透出的全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三娘子呼吸禁止,只觉指尖都冷得发了麻。 说实话,方才宁氏用的“物极必妖”四个字三娘子也觉得用来形容陆云英是格外的贴切的。 而陆云英身上当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才让陆家愿意这般舍得将一个身份如此尊贵且美貌端庄的嫡出大小姐嫁给荣岱这样的混账的。 毕竟荣岱的臭名昭著由来已久,即便荣家瞒得再好,可天底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连三娘子这样身份地位的都多少清楚一些荣岱的为人,要说陆家真的还天真的以为荣岱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婿,三娘子也是不信陆家会这么没眼的。 所以听了宁氏的话,三娘子虽震惊万分,却也觉得如此因果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就真的是那个田夫和大姑奶奶……”半晌,三娘子才冷静的开口问道。 宁氏钦佩她的好定力,却失望的摇了头。“事实上当年先二夫人也是找错了人的,与大姑奶奶私通的并非是那个田夫。” “私……”三娘子这才吓得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说私通?” 私通,陆云英和一个下人私通?三娘子哑然了,难道当年的陆云英不仅仅是情窦初开只与人谈了一场风花雪月的豆蔻之爱吗? “荣府世子爷臭名昭著在外,大姑奶奶是侯府嫡长女,这当中若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当年就算是荣府砸金登门,母亲也不会看他们一眼的。” “那倒是。”三娘子点了点头,“那姐姐可知当年那男子究竟是谁?” 宁氏摇头。“账册一事我知妹妹的诚意,妹妹真心待我,我也不能藏着掖着,大姑奶奶这事儿便当是账册的礼尚往来,只是并非我有所隐瞒,而是当年五爷说话也是不占分量的,身不由己的当下,五爷根本不敢下手去查和大姑奶奶私下定情的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只知是个身份不尊的仆役,多半应该也是在庄子上的,但下面的事儿五爷和我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只有宣氏知道?”三娘子若有所思。 宁氏摇了摇头,没有搭腔,其实也是无话可言了。 三娘子见状,便利索的指了指账本道,“姐姐怀着身子,眼下正是多有不便之际。但我是个急性子,想着要让姐姐帮忙,便不会拖拉敷衍,姐姐若是愿意接下这件事,那在姐姐不方便的时候让五爷帮着代看几眼也是可以的,姐姐和五爷都是内行人,论算账的本事连侯爷都是心服口服的。” 而见宁氏一脸诧异的抬头看着自己,三娘子便不禁柔了眉眼又道,“我想查一查侯府近五年以来内宅的账,这活儿其实不轻,而且也不着急在这一时。不过姐姐若什么时候准备开始查账了,方才在院子里被姐姐赏了一碗冰酪的那个丫鬟就烦请姐姐带一带,我想让她回头帮我把内宅的琐事打点起来的,若是她能学会记账算账,那便再好不过了。” “妹妹放心。”宁氏自然明白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当即就点头,“只要那丫头肯学,我一定把会的都教她。” 两人一来一回算是把内宅账本之托给敲定了,因为知道了陆云英的事,三娘子自然也坐不住了,不过和宁氏聊了几句,就起身准备要走。 宁氏呢也不留她,只和三娘子说道,“要是妹妹身边暂时没什么要指派的,如画这丫头妹妹就暂时留给我吧。”见三娘子眼露疑惑。宁氏笑说,“我一会儿就准备开始帮妹妹看账了。”宁氏聪明的加重了“帮”这个字,主次之意不言而喻。 可三娘子闻言也着急了,连忙摆手道,“姐姐,这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两本账册,那储物柜里还有好几十本呢,真的不急。”本把账册托付给宁氏是因为她擅长此物,三娘子也有些人尽其用的意思,可若是宁氏因为这样而弄坏了身子或者弄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三娘子觉得那这账册宁氏还不如不看。 谁知宁氏竟也狡黠的冲三娘子一眨眼,指了指屋子里的一间偏房道,“没事儿,五爷正好在呢,最近他也在帮侯爷对外院的公账。” 三娘子一听哭笑不得,“姐姐说,我和侯爷是不是该给姐姐和五爷包一个大红包当作算盘费?” “恩……”谁知宁氏还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算盘费就不用了,妹妹记得让内务妈妈多往我这儿送两座冰山。” “怎么,姐姐这儿的冰山不够用么?”三娘子一惊,顿觉这内宅庶务是真的应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谁知宁氏竟苦笑道,“我这真不是顺口说,真是和妹妹开口讨的,我本就苦夏,如今怀了身子,竟比从前觉得愈发不耐热了,不然今儿也不会闹了冰酪这个笑话,实则是因为馋得不得了却又没法子吃。” 三娘子连连点头,“我一会儿就让瞿妈妈给姐姐送过来。” “还是妹妹贴心!”宁氏温婉的笑了笑,然后径直将三娘子送到了门口,又听三娘子说了一句晚膳以前会把内宅近五年的账本全部送来的,两人方才互礼辞了别,而如画则领命留在了竹意堂。 一送走三娘子,宁氏便笑着吩咐喜鹊先将如画带去练练算盘,自己则赶紧折身进了屋。 可还没等她走到内厢房呢,屋门口就闪过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走这么快,当心脚下又不稳了。”一记夹杂着温柔溺宠的厉声隐隐飘来,正是五爷陆承恩。 “爷。”宁氏红脸一笑,暗中吐了吐舌头。 陆承恩轻轻的把她拥在了怀中,目光则移到了三娘子方才站过的廊子下,轻笑道,“之前你还说这个许氏没有侯爷大方,这下可好了,人家是大方了,整整送来了五年的账本,我这儿帮侯爷也不过就是看三年的账,你还生生比我多了两年出来。” 宁氏娇嗔的在陆承恩的怀中跺了跺脚,可心里却满是愉快的,“不过就是要爷费心帮我一下而已,人三娘子说了,回头给我再多送两座冰山过来呢。” 陆承恩哈哈大笑,“两座冰山就把我家夫人给打发了?”惹得怀中娇人儿也跟着闷笑不已。 不过相比五房夫妻俩的神清气爽,此时此刻桃花坞里头,陆承廷和三娘子两两相望的神情看着可就不那么和悦了。 ☆、第142章 静水流?心智开窍 “当真?”陆承廷紧绷着一张脸,肃然抿唇,正色的看着三娘子。 三娘子被他那突然乍现的严肃给吓了一跳,可当下想想又觉得自己方才也是那般的震惊,估计在宁氏面前的神情还不如此时此刻陆承廷在她面前的这般自然呢,便连连点头道,“宁姐姐是这么和我说的,侯爷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陆承廷没有说话,只顺手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就坐了下来。 想他今儿一早进宫本来是和皇上去请假的,刚接了侯府的事,他前后一整理才发现问题极多,若拖着不办或全部丢给陆承恩和余安的话,估计不止外院的事儿难开展,他怕连内宅那儿三娘子都会一并的举步维艰的。 所以思来想去,陆承廷便和皇上一口气请了五天的休沐假,想先把家里的事情给捋顺了。 皇上倒也大方,朱笔一点就允了,不过末了却和陆承廷说,让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准备一下,九月初十,朝廷颁旨,大赦天下,若是一切顺利,云姗十月就应该要进宫了。 陆承廷以为这已经算得上是侯府眼下的一件大事儿了,可他没想到,回了宅,三娘子这儿竟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哦不,这已经不是惊喜了,而是惊吓! “宣岚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感觉到三娘子的手轻轻的抚上了他的肩背,陆承廷不由常常的舒了一口气。“竟真的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到尾音,戾气骤溢。 第90节 三娘子沉默了,她能感觉到陆承廷心里的愤懑,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年宣岚可是他的枕边人,背着他查了自己的亲妹妹不说,查到了这样不堪的事以后却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且还用这事儿去找了陆承安想借机要挟! “宣姐姐可能……” “可能什么?就为了这么个位置,我如今不照样名正言顺的坐着?可却和她无半点干系了!你说,她这费尽心机的是为了什么?”陆承廷冷笑,声如刀锥。一下一下凿在了三娘子的心上,生生催疼了三娘子,让她不禁红了眼眶。 是啊,这是陆承廷和已故先妻的恩怨,即便是三娘子这个大活人,即便她现在才是他的枕边人,可也无权参与进陆承廷和宣岚的故事中去。 “侯爷,宣姐姐已经死了,故人执着,侯爷又何必费心去猜?”沉默良久。三娘子终于弯腰伸手圈住了陆承廷的脖颈,用唇轻轻的吻了吻他紧绷的脸颊。 感觉到三娘子的温柔,陆承廷似一下子从混沌一片的黑暗中寻到了一丝光明,他伸出手,一把揽住了三娘子的柳腰,轻轻一转手臂,便将她稳稳的抱在了腿上,“我并非执着,只是庆幸如今昱哥儿是被你带着的,前头还有杨先生这样妥善的教导着,总算最近几个月,他越来越有兄长的风范了。” 可陆承廷一说到昱哥儿三娘子就开始瞪眼睛了,“侯爷不会真的以为杨先生这点教导就够哥儿学的了吧?侯爷别忘记了,杨先生是我请来给仪姐儿上课的!” “我知道。”陆承廷总算笑了,“给哥儿上课的先生月底就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真的?”因为昱哥儿先生的事三娘子已经前后叮嘱过陆承廷很多次了,可这厮每次都和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让人闹心。 “自然是真的,他如今都是世子爷了,先生的事儿怎能马虎!”陆承廷言之凿凿。 三娘子就气他这点,不禁重重的锤了一下陆承廷的肩,一本正经的说道,“哥儿先是您的儿子,然后才是世子爷!” “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的,能有你这样一个一心一意为了他前程着想的继母,你放心,将来若是昱哥儿不孝敬你,我定会让他好看的!”陆承廷也是有感而发。 可三娘子却摇头道,“侯爷错了,我这般替哥儿着想,并不是为了让哥儿以后把我当亲娘一般孝顺的。哥儿的亲娘只有一个,那就是过世的宣姐姐,我会替哥儿着想,是因为我知道孩子从小没了亲娘的苦楚。”三娘子说着,目光深幽的看了陆承廷一眼,又说道,“哥儿与仪姐儿不同,姐儿只要知书达理,学会掌家,将来能安安分分的相夫教子就成了,可昱哥儿以后要走的却是侯爷你的路,这条路有多难走侯爷是知道的,那与其让他以后磕磕碰碰的没了底气,不如现在就让他多吃一些苦头,将来也能顺理成章的替朝廷办事。这样,等他再去给宣姐姐上坟的时候,在亲娘面前也抬得起头来!” “说起来,这次要来的先生你也认识。”因为三娘子坐在陆承廷的腿上,所以陆承廷是仰头看着她的,可偏偏入了眼的却全是三娘子脖子以下的那一片旖旎。 但三娘子却还愣愣的琢磨着陆承廷的话呢,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陆承廷眼底透出的绯色之贪,“我也认识的,谁?难道是华先生?” 三娘子年少时眼界并不宽广,要说教书先生,她还真的只认识华丘山一个人。 谁知陆承廷竟真的点了头,“正是华老。” “真的!”三娘子不禁惊呼,“可早两年我听哥哥说华先生已经封了书馆云游四方去了呀,你怎么能寻到他的?” “先生教书育人,德才兼备。放眼大周九域都是数一数二的。我陆承廷的儿子,要么就不学,要学就要学最好的。且先不说昱哥儿资质不错,就算他天生愚钝,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马虎敷衍,既要找先生,可不是要寻个最好的?” “难怪这事儿侯爷是一拖再拖了!”三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哥儿以后这课业问题就真的不用咱们操心啦。” “那是自然,这束脩我可是给了双倍的,那老头儿岂不是要费双倍的心么!”陆承廷目光暗沉。说着说着就伸手拉住了三娘子的衣襟,用力一拽,还不等三娘子反应过来,唇就已经落在了她衣领微敞的那一片柔软上。 三娘子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下意识就想挣扎,结果她越是抗拒陆承廷圈在她的腰身的手就收的越紧。 不一会儿,屋子里只传来了浅浅的嘤咛声,隔着半虚着的厢房门,溢出了绯色潺潺…… 而就在屋内春色弥漫之际,院子外头,正从大厨房里忙完了一阵儿回来歇脚的子若却见昱哥儿正紧着一张脸,低着头匆匆的从里头跑了出来。 “哥儿?”子若见了他不由的就伸手拦了一下,关切问道,“您怎么一个人,伺候的丫鬟呢?” 见有人挡住了去路,昱哥儿便停下了步子抬头看去,见眼前的小丫鬟有点面熟,好像一直在继母身边伺候着,他便故作镇定的说道,“本想找父亲问些功课。可发现书册忘带了。”说罢他便人小鬼大的冲子若点了一下头,然后迈开了稳稳的步子从容的就往闻雨轩走去。 可昱哥儿人还没到闻雨轩呢,远远的就看到正站在廊下等着他的仪姐儿。 一见哥哥回来了,仪姐儿飞快的扔掉了手上把玩着的叶子,提着裙摆就从石阶上跑了下来,满脸期待的问道,“如何如何,你问娘亲了吗,有什么是咱们可以帮忙的?” 昱哥儿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与她齐高的大妹妹,飞快的眨了眨眼道,“父亲刚回来,正在和母亲商议事情,我没进去。” “啊……”仪姐儿有些失望,不由叹气道,“本我还想着咱们能有什么可以帮母亲分担一下的,毕竟如今……” “咱们不添乱就是分担了!”昱哥儿忽然正色道,“这两日先生布置的课业你都做完了吗?” 仪姐儿一愣,觉得昱哥儿有些奇怪,以前这话多半是自己问他的。可这会儿怎么反了个头,当下便迷迷糊糊点头道,“都做完了呀。” “那去我屋里练字吧。”昱哥儿说着拔腿就进了思懿居,一边走,一边还催促着仪姐儿快一些。 话说自从百灵被三娘子查出私下串通了袁妈妈把闻雨轩的事儿都说给了老夫人听以后,她人就被单妈妈给带走了,而仪姐儿也就暂时跟着昱哥儿一并住在了思懿居,由司棋和侍书两个丫头伺候着。 但偏偏就在两人一本正经的坐了下来开始研磨醒笔的时候,司棋忽然进来传话,说三娘子请了两人过去堂屋说话。 昱哥儿心下一惊。吓得笔都掉在了地上。 仪姐儿见了,心中更觉古怪,便是眯着眼看着昱哥儿,眼露探究道,“哥哥方才真的没见着母亲?” 昱哥儿慌乱的摇了摇头,起了身就跟着司棋往外走,仪姐儿见了自然不敢耽搁,也擦了擦手就跟了上去。 结果进了桃花坞,听三娘子细细一说,昱哥儿才知道原来三娘子并非是捉他来叱问他有没有趁着内屋没丫鬟候着所以偷听了父母间的谈话,而是想问他们明日想不想跟着一起去一趟清苑庄的。 只是,当三娘子将“清苑庄”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仪姐儿是愣住了,可昱哥儿的神色倒依旧淡定的很。 这会儿陆承廷也在屋子里,只是他正斜斜的靠在罗汉床的架子上,手里捧着一本账册,那注意力好像并没有集中在三娘子他们这一大两小的头上。 “母亲要去……清苑庄办事吗?”仪姐儿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是在努力得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三娘子点点头,想着方才自己终于制止了陆承廷的无理取闹并义正言辞的说出了要去问一问宋姨娘关于陆云英的事时,陆承廷竟意外的并没有反对,她便顺势就喊来了两个孩子,想一石二鸟的。 “我能去吗?”仪姐儿问的期许满满,却有些不太自信。 三娘子温柔的一笑,伸手拍了拍她微颤的肩道,“自然,不然我问你做什么?” 仪姐儿嘴角扬起,可眼底却泛起了一层雾光,她想都没有想的就点了头道,“我想去的。” 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有另外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缓缓飘来,“我不想去。” 一时之间,屋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了昱哥儿,就连陆承廷也放下了手中的账册。 昱哥儿自己也是一愣,说完上一句就没了下文。 “大哥哥,你怎么……”仪姐儿不解,自己姨娘还在闻雨轩的时候对昱哥儿那可是万般疼爱有求必应的啊,怎么昱哥儿竟如此的漠然冷血? “哥儿不想去吗?”三娘子也是奇怪,想最开始宋姨娘被送走的时候,昱哥儿闹得可是差点都要把房顶给掀了,都说生娘未必会比养娘亲,其实真的要说宋姨娘对昱哥儿的好那是打小就疼在心坎里的,昱哥儿这反应也是出乎三娘子的意料。 昱哥儿闻言看了一眼一旁哭哭笑笑的仪姐儿,又看了一眼三娘子道,“母亲明日去清苑庄肯定不是特意去探望姨娘的,母亲去办事,人越少越好,这次就让妹妹一人去吧,一会儿我回去给姨娘写封信,姨娘会明白我惦记着她的心思的。” 昱哥儿话音刚落,陆承廷又悠哉悠哉的重新捧起了账册,三娘子眼里也露出了宽慰的笑意,而仪姐儿也顺着他字正腔圆的音调恢复了平静…… 这天晚上,昱哥儿真就提笔给宋姨娘写了信,前后折腾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方才将还透着墨香的信妥妥的交到了已经快要睡着的仪姐儿的手中。 “哥哥写好了?”仪姐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其实已过了入睡的点,要不是为了等昱哥儿,这会儿她早就爬上床去梦周公了。 昱哥儿点点头,伸手摇了摇仪姐儿的肩道,“你还能忍得住瞌睡么?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仪姐儿点点头,侧了身就想让昱哥儿进去坐。 谁知昱哥儿却摇头道,“我就说几句话,你且记住,明儿到了庄子上见了姨娘,你且不要哭哭啼啼的,多和姨娘说说咱们的好,咱们现在有先生教着,也不愁吃穿,其实许……我是说母亲对咱们也很认真上心,你让姨娘一定放宽心。在庄子里好好住着,说不定哪天父亲一高兴,就会接她回来住了。” “我知道。”仪姐儿垂了眼帘,格外懂事的点点头,“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姨娘,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说什么让姨娘分心的话的。” “那就好。”昱哥儿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又吩咐了几句让她明日在路上仔细小心的话后,便催她赶紧进屋去休息了。 而此时此刻,桃花坞的内屋。陆承廷和三娘子也没有睡,两人正挨着一个大迎枕,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你怎么能笃定宋如月就一定知道当年云英的事?”陆承廷先问三娘子。 三娘子却撇嘴道,“我不能笃定啊,可是死马当活马医,我正好顺便带着姐儿去看看宋姨娘,到底是亲生母女啊,这又不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侯爷难道真的让她们俩这辈子都不见了吗?” “宋如月一切都好,每个月庄子里都会有管事来汇报的。你担心什么?”陆承廷笑三娘子小题大做。 “身子好和心情好可是两码子事。”三娘子转头瞪了陆承廷一眼,“再说了,我可不是为了宋姨娘,我是为了仪姐儿!” “那若是宋如月也不知道云英的事,你就不查了?”陆承廷发现只要一提到几个孩子,三娘子就会没来由的生急,他当下就径直转了话题。 “恩,我就不查了,不过侯爷回头若是查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三娘子的头还没有转回去,只是这会儿瞪眼的神情已变成了甜甜的一笑。 陆承廷一愣,身子下意识就一紧,当下就佯装着咳嗽了两下方才眼神忽闪道,“我可没让人去查。” 骗鬼呢!三娘子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转了身就拉过了一旁的薄被,倦意浅浅的慵懒道,“不管侯爷对大姑奶奶的事儿感不感兴趣,可说句实话,大姑奶奶在荣府里头怎么呼风唤雨那是她的能耐,但是她一个出嫁的姑娘还想染指娘家内宅的庶务,这件事却不是我能忍得下去的。即便这个人是侯爷的亲妹妹,我该翻脸还是要翻脸的。” “既都要翻脸了,那林婉清的事儿也就一并说清楚吧。”陆承廷一边说,一边就伸手从三娘子的背上绕了过去,一掌就捂住了她起伏不定的小腹。 三娘子整个人微微一颤,当下就惊得“啊呀”了一声。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陆承廷撑起身子,转过了三娘子的脸。 “我忘记把裴姐姐要过继那孩子的事告诉林姑娘了!”这一整天实在是太忙乱了,之前在和两个孩子说完话以后,单妈妈又来了一趟,把她和子若整顿了一个早上大厨房的结果和三娘子通报了一番。 结果其实还算喜人,整个大厨房原本有将近三十个长幼不一分工不同的仆役,而被当时的管事妈妈一闹,如今留下来还在安安分分做活的人统共也有二十个,虽说人是紧张了些,可若仔细安排一下,再添置些打扫切菜的散工进来,不出三日,这整个大厨房就能正常开工运转了。 而单妈妈走了以后,被三娘子留在宁氏那儿的如画也回来了。 三娘子自然要问问她的情况。结果主仆二人又推心置腹的聊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等三娘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用晚膳的点儿了。 那之后,陆承廷便逼着她休息了一会儿,便是有丫鬟来打点回事,他也不允许三娘子再费神去议了,结果这一闹,三娘子自然就忘记了林婉清这一茬。 “明儿再说吧。”陆承廷瞪了三娘子一眼,暗气她简直煞风景。 三娘子看着陆承廷眼底渐沉的浓郁,抿嘴微微一笑,直接转过了身面对着他故意嘟着嘴软绵绵娇喘似的唤了他一声。“侯爷,已经很晚了。” 陆承廷一愣,刚想欺在她脸颊的唇顿了顿,眯着眼如狼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三娘子,声音沙哑,“你别引我,当心我让你明天……”他欲言又止,却表达的清楚明白。 说实话,这两天他已经很有意识的在克制了,毕竟是国丧。毕竟家里也在丧期,而且左右还闹的不太平,三娘子也是他的嫡妻,事后他也不会让她喝什么避子汤,若真折腾出了什么事儿,虽圆也圆的过去,可想想三娘子这么薄的脸皮子,陆承廷就觉得还不如干脆缓过了这阵再说。 结果现在,这小女人竟玩性大开的撩起了他,这让陆承廷身上被强压下去的火苗顷刻间就“噌”得一下烧了个旺! 而天知道三娘子刚才真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结果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这让她即可就慌了神,连连摇头举手哭丧着一张小脸讨饶道,“二爷,我不是故意的!” 陆承廷冷声一笑,低头在她耳边喊了句“怂包”,然后张口就咬住了三娘子小小的耳垂。 一阵嘤咛瞬间从她口中溢出,三娘子吓得伸手就紧紧的捂住了嘴,满脸的羞涩几乎都要从肌肤里喷出来了。 陆承廷这才笑眯眯的松了口,心情大好的翻了个身躺下来后闷声道。“行了,都不闹了,明儿一早你就要起,清苑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你早点去,尽量争取不在那儿过夜,免得有人心思浮动,也是节外生枝的事。” 三娘子知道陆承廷说的就是宋姨娘,便轻轻的“嗯”了声音,然后闭上了眼睛。 其实说实话她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毕竟关于宋姨娘可能知道陆云英的事儿也全是她自己瞎猜的,但私心,她是真的有想让仪姐儿去见一见宋姨娘的。 毕竟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仪姐儿现在又出落的更加稳重端庄了,三娘子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让宋姨娘看看,看过了,放心了,宋姨娘能死心了,仪姐儿也能死心了。 因为三娘子心里清楚,按着陆承廷的性子和他对宣岚这复杂的感情,这辈子要让宋姨娘再回侯府,估计是难了。 ☆、第143章 静水流?母女相见(上) 为钻石过800加更! 宋如月的枕边有一本小册子,每过一天,宋如月就用针尖蘸了墨在上面画一横,五天正好画出一个“正”字。 其实宋如月是识一些字的,不多,比如宣岚的名字,昱哥儿的名字,仪姐儿的名字,陆承廷的名字。自己的名字,还有就是这个“正”字。 这个字,是她从宣岚那里学来的。因为之前宣岚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天两人闲聊,她无意中发现宣岚的枕下有一本花册,她好奇的问。宣岚就打开给她看,里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这个“正”字。 她问宣岚这为何意,宣岚说,画一笔过一天,日子就慢慢少了…… 宋如月当时是听不懂宣岚话里的意思了,可是如今她身在这偏壤之乡,竟忽然就能品出当年宣岚话中的深意了。 所谓挨日子,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第91节 可这一天,正当宋如月亦如往常这般起身、用膳、做完了晨活儿后准备拿针绣布的时候,敞开的屋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宋氏,快去前堂,靖安侯夫人来了!”进来的是寻常管她起居的老嬷嬷,嬷嬷说话尖声尖气的,乍听有些刺耳,可宋如月知道,这嬷嬷是个心地善良的。 但一听嬷嬷说“靖安侯夫人”,宋如月就犯了怵,虽堪堪的站起了身。可脚下的步子却挪得很缓,一边走一边还问嬷嬷,“老夫人是一个人来的吗?” “老夫人?”嬷嬷是庄子上的老人了。一辈子没见过宗家的那些主子,当下也糊涂皱眉道,“夫人瞧着不老啊,她不是一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个五六岁的俊俏小姑娘。” 宋如月一听,这才飞快的迈开了步子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庄子不大。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跑到了堂屋门口。 屋内有一抹娇艳明媚的身影驻足而立,桃色对振收腰托底罗裙配了绘银宽带尽显腰身,水芙色的绣花淡淡的开满双袖,青丝乌发高盘成乌蛮髻,插着银玉紫月簪。恍若倾城,飘然如仙,美得香娇玉艳。举手投足间的风韵都是动人心魂的。 “你……”宋如月吃惊的看着面前的三娘子,竟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谨慎的问道,“老夫人呢?”不是说来的是靖安侯夫人么,怎么突然变成她许孝熙了! “今日就我带着仪姐儿来看看你。”三娘子冷静的回了她一句,然后将一直紧紧拉着她手的仪姐儿推到了前面。 “姨娘。”仪姐儿心潮澎湃,当下却有感而发的只轻轻唤了她一声。 “姐儿……哥儿他……”宋如月当即就低下头,颤颤的伸出手去拉了拉仪姐儿的手臂,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仪姐儿看出了她的窘态,反而坦然的从怀中取出了昱哥儿昨夜写好的信双手递给了宋如月道,“哥哥有事没来,他给你写了信,说很惦念你,让你千万要放宽心。” 宋如月这才眼眸一亮,径直接过了信,却不着急拆封展开,只仔细的捏在了手中,先是看了看三娘子,然后又半蹲下了身子看着仪姐儿道,“姐儿过的好吗?” “姨娘过的好吗?”仪姐儿反问,眼眶里噙满了清泪。 其实宋如月黑了很多,眼角也透出了丝丝的细纹。她的嘴唇好像之前裂了口子,也没有涂什么甘油,这会儿嘴角结了痂看着就让人觉得有些疼。 可变化最大的还是宋如月的那双眼睛。仪姐儿记得。以前姨娘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忽闪忽闪的双眸总是透着灵气和活力,可如今这双眼睛却死气沉沉的。即便是当下有着满满的感动,但从她瞳仁里透出的却只有灰霾似的沉闷之气,什么鲜活伶俐好像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我……”宋如月如鲠在喉,半晌才干笑道,“姨娘过的好,姐儿不用操心。”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又微微抬头去寻三娘子的身影。却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三娘子已悄然无息的出了堂屋,竟将这片刻的母女温存只留给了她和仪姐儿。 可就在宋如月的心底刚划过一阵悸动的时候,仪姐儿已经用小手温柔的拉住了她,絮絮叨叨的和她聊起了侯府近来发生的大事。 先生教学,国丧家丧,大伯的遗腹子。爹爹承袭,昱哥儿承袭……这每一件,都听得宋如月胆战心惊的。整个人的情绪就跟着仪姐儿抑扬顿挫的声音起起伏伏的,不得安生。 而话说三娘子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堂屋以后就踱步进了院子,外面日头正烈。三娘子见院子的大榕树底下放着两张空竹椅,想了想,便走过去坐下了身。 乡间的风里头夹杂的全是地里蒸腾上来的热气。耳边是知了的振鸣声,“知了……知了……”此起彼伏,明明是吵闹的要命。可却让三娘子的一颗心奇迹般的沉静了下来。 说也奇怪,这简陋的庄子其实和侯府的金瓦玉栏相比自然是差得远了,但偏偏身处乡野,三娘子竟觉得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 三娘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迎暑静坐了多久,她只知道就在自己几乎快要梦到周公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了茶水入杯的“哗哗”声。 三娘子一怔,猛的睁开了眼,面前,宋如月正端着一杯凉茶沉沉的看着她,那探究的目光晦涩不明,令三娘子莫名的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怕我下毒么?”宋如月声音温温,却又诡异的透着凉意。 三娘子目光浅移,伸手就接过了宋如月端着的杯盏喝了一口,只目不露惊的问了一句,“仪姐儿呢?” “我让她去睡一会儿,你们很早就从府里出来了吧,方才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打哈欠。”宋如月说着便拉开椅子坐下了身。 两个女人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的对坐却无言,耳边知了的鸣叫声肆虐,一阵一阵没完没了的。 看了看渐落的日头,三娘子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儿看来是要在庄子上过夜了。” “只怕夫人如今身份娇贵了,住不惯。”宋如月冷冷的回了一句。 三娘子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空空的茶杯道,“我连你倒的茶都敢一口闷了,住一宿又怕什么?” “夫人这般不辞辛苦的,又带着仪姐儿来打人情牌,是想问我什么话吗?”宋如月闻言,垂了眼眸,却忽然开门见山的张了口,一句话就点了三娘子今日的来意。 ☆、第144章 静水流?母女相见(下) “想问什么呢?”三娘子反问了一句,然后对着宋如月笑了笑,心中感慨万千。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出手掐断了其鲜活人生的第一个,上一世在沈宅,她也恨,也怨,也曾想要了苏姨娘的性命,但或是因为心软,或是因为高傲不屑,最后她只是把自己给送上了断头台。 今日再面对宋如月,三娘子忽然就问了一句,“姨娘恨我吗?” 宋如月抬头一愣,也跟着笑了,“夫人说呢?” 三娘子点点头,“自然是恨的,若换做是我,只怕会要将你拆骨入腹才好。母女相隔,多时未见,姨娘或许这辈子就要老死在这庄子上了。” “你想说什么?”宋如月如蒙了尘灰的瞳仁忽然微敛,乍现出一丝精光。 她是清楚三娘子的,口蜜腹剑,心思缜密,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宋如月明白,三娘子和宣岚是一样的很角色,只是宣岚的狠不会对她,而三娘子却会。 “那姨娘猜,宣姐姐恨不恨侯爷呢?”三娘子话锋一转,问了宋如月一个措手不及。 宋如月堪堪的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欲辩无声了。 宣岚恨陆承廷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年宣岚出嫁的时候是壮志满满的,她说将来整个靖安侯府都会喊她一声“世子夫人”。多年之后更会喊她一声“靖安侯夫人”。那时,众人眼中的宣岚是高傲的,艳丽的,也是狂妄的,肆意的。 陆承廷在秋姨娘屋里过夜的时候,宣岚不动声色,他在她宋如月房里过夜的时候,宣岚依然不动声色,后来陆承廷又大红花轿迎娶了顾姨娘,而宣岚却还是不动声色。 宋如月曾以为宣岚是爱慕着陆承廷的,就像外头说的那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陆承廷一心求娶,宣岚只嫁情郎。可怎么真的在一起过日子了,却又不是外头说的那个样子了呢? 宋如月还记得,顾姨娘进门的时候连她心里都有些难受,毕竟从此陆承廷的身边就又多了一个枕边人,顾姨娘的美是令人眼前一亮的,豆蔻之色,风月无双,可宣岚怎么能这般淡然受之呢? 宋如月真的不懂了。直到她看到了宣岚放在枕下的那本花册。 “夫人觉着现在是在挨日子?”当时宋如月也是吃惊,“可如今咱们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哥儿姐儿也都健康无忧活泼可爱,夫人难道觉得这日子不顺心吗?” 当时宣岚的笑声张扬,可却冷然至极,“顺心?对着一个怎么都不认同你处事之道的男人,我怎么顺心的起来?” 记忆中,宋如月是没有见过那样失魂的宣岚的,她好像没了之前的明媚风华,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兰花一般,苟延残喘。 那时宋如月才知道。宣岚想要的和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自己只要看到陆承廷笑一笑,在她的枕边说两句贴心暖人的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宣岚要的……是权势,是荣耀,是家族之利,是一个女人抗不下可她非要去抗的东西。 见宋如月愣愣的看着她却不说话,三娘子眉尾一扬,柔着嗓子道,“不管有没有恨。又恨了多少,可我觉得,宣姐姐不爱侯爷。” “夫人何出此言。”宋如月反问,目光落在了她脖颈上那一处结了痂的伤口上,粉肌红痕,触目惊心。 “爱一个人,便如同是姨娘对仪姐儿这般的,纵使相隔千里,可心中依然会有所牵挂,用自己的将就,成全对方的开心快乐,只要对方好了,自己便就好了。” “许孝熙,你到底想说什么?”三娘子的话,就像千百只蚂蚁满满的爬上了宋如月的脊背一般,惹得她疼痒难耐。 这一刻,宋如月是恨的,她恨三娘子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窝子,也恨方才为什么就不直接在那凉茶了下了药算了。 “早些年,宣姐姐想对付大哥和裴姐姐,私下曾查了大哥每月接济云英的事儿,姨娘可知道?”要铺垫的也已经铺垫了,三娘子觉得要是真的问不出什么,那她也只能指望陆承廷那儿了。 毕竟即便多年过去了,即便有心人想遮掩,可当年连宣岚都能查出来的事儿,只要陆承廷出手,三娘子觉得没什么是办不到的。 “大姑奶奶?”宋如月双眸尽敛,脸上自然就泛起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是,大姑奶奶。”三娘子却毫不避讳,点了点头,“当年云英和人私通,被老侯爷和老夫人发现,无奈之下嫁进了荣府,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和云英私通的人是谁?” “你、你怎么……知道……”可这般坦荡的三娘子却让宋如月当即就结巴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大姑奶奶与人……”当年这件事宣岚是暗中查了很久很久的,只那么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宣岚也是费尽了心思费劲了人力财力的,终究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如宣岚说的,雁过留痕,人亦然。 “姨娘,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娘子沉着脸看着眼前表情古怪的宋姨娘。“大姑奶奶自己说话做事本就透着蹊跷,只要有心,就一定能看出端倪。且不说别的,就说她此番回家陪着母亲这样一闹,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要什么?”宋如月怔怔的问。 “要靖安侯府,要昱哥儿的位置。” “哈!”宋如月诡异一笑,“就凭她,就凭她这个破烂货也想要了……”可话一出口,她却径直就收了声儿,然后略见窘迫的看着三娘子,眼里全是闪躲的目光。 三娘子在心中微微的叹了口气。却依旧还是耐着性子道,“姨娘不说,侯爷也会查,虽然相隔了几年,可当年宣姐姐能查出个中蛛丝马迹,那侯爷也一样可以查得到,不过就是费些力气罢了。” “既夫人如此笃定,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舟车劳顿的跑来问我?”宋如月冷冷一笑,乘了口舌之快。 “我以为,我是特意带着仪姐儿来看姨娘的。”三娘子不惧反问,轻松扳回一城。 四目相接,酷暑燥热的空气在两人的周围似凝结成了冰气一般,让宋如月没来由的竟打了一个寒颤。 “夫人想用仪姐儿要挟我?” 三娘子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我是真心心疼姐儿,她爹爹如今是堂堂侯府的掌权人,她是侯爷的长女,你说,将来有多少荣华富贵在等着她?可是姨娘,前路漫漫,要想阻着侯爷和我掌权掌家的就是家中的亲眷,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难不成你真的要让侯爷不仁不义吗?若是侯爷落魄了,姐儿的未来还有指望吗?” 这是软挟,三娘子心里清楚,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今天她和陆承廷不拿捏住陆云英的把柄,将来陆云英一定还会回娘家把水给搅浑了的。三娘子不喜欢威胁人,可是她却更不喜欢被人威胁! “那个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世子……我是说真的是大少爷的吗?”宋如月眯了眼。 “是。”三娘子点了点头。“虽还不知男女,可大姑奶奶是动了过继的心思的。”她不知道宋如月从仪姐儿的口中知道了多少,她只是把应该说的说给了宋如月听。 “大姑奶奶当年……喜欢看戏。”听到了三娘子肯定的答案,宋如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启薄唇,“偏爱看小梨园田芳玉的戏,田先生那时还是小梨园的名角儿,花旦的扮相确实迷人,一二来去的,大姑奶奶就总是去捧场,后来……” “云英是和戏子……”三娘子确实惊讶,她没想到出身名门的侯府嫡女竟会和个戏子纠缠在一起。 不过这个田芳玉三娘子倒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那时候四娘子也很喜欢小梨园的戏,对小梨园里头几个旦角儿那也是如数家珍的。有一阵子,三娘子便总是从四娘子的口中听到“田芳玉”这个名字,连着他唱红的那几出戏。三娘子到现在也还能哼出几小段来。 “是。”宋如月淡淡一点头,早已不惊讶了,“当年先夫人查到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和你现在是一模一样的。” “那怎么听说当时宣姐姐还查到了一个庄子上的田户那儿?”三娘子不解,田户和戏子,这前后也好像差得太多了吧。 “那是因为那个田户其实是田先生的远亲,后来大姑奶奶和田先生暗通款曲之后,大姑奶奶知道了此事,私下曾给那田户送了几次银子,其实也就是大姑奶奶那几次阔绰的出手,才让先夫人几经周折查到了这件事的。” “后来呢?”三娘子不禁腹诽,这也算得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后来因为大姑奶奶小产了。这私通的事儿就败露了。” “小……”那个“产”字在三娘子的嘴里绕了个弯,终究没有溢出唇齿。 三娘子没有想到,看着仪态端庄的陆云英,私下的性子竟是这般随意胡来的,如此的做派,配了荣岱,倒还真是合情合理的。 “是,大姑奶奶小产过一次,当时大姑奶奶知道怀了身孕,曾经想着要和田芳玉私奔的,结果私奔没成,自己却小产了,两人的事情这才败露了。偏那次小产以后大姑奶奶元气大伤,大夫说大姑奶奶以后可能就很难要孩子了。据说当时老侯爷气的不得了,随便寻了个草菅人命的罪就按在了那田芳玉的头上。” 宋如月说的面无表情,三娘子听得一脸干笑。草菅人命,可不是草菅人命么,只是这条命,是他田芳玉自己的孩子的。 “田芳玉死了?” “没。”宋如月摇头,“官办民简单的很,那个田芳玉差点就要没命了,好像是大姑奶奶跪地求了老侯爷,勉强保了他一条命,不过被发配去了西蜀,但听说后来还是没能挨过清苦,没苦几年就走了。” 一个戏子,玉指青葱养尊处优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即便三娘子不用脑子也能想到,西蜀那种苦地方,田芳玉这样的人去了也就等于是去送命的。 而那接下来的事儿也已经不用三娘子再问了,这场如同戏文一般千金闺秀和名伶红角的欢爱结果也自然没有逃出戏文一般两败俱伤的结局。 “既当时宣姐姐知道了大姑奶奶这么私密的事儿,怎么会没有和侯爷说呢?连你,她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啊?”三娘子不解,她原先只以为宋如月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的,可是她不曾想,宋如月竟知道的这般细致。 宋如月诚实的摇了摇头,神色无波的说道,“我不知道,先夫人她,很少和侯爷说自己的心里话,侯爷也好像总是不信先夫人的话。” “可这是家丑……”三娘子淡淡的呢喃了一句,忽然眼底一沉,盯着宋如月道。“宣姐姐拿这事儿去威胁老夫人了是吗?” 见宋如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三娘子心里忽然就顺下了一口气。对了,所以这样才能说得通为什么当年陆承廷能一口气生出四个孩子可老夫人却不闻不问的,毕竟老夫人最想看到的应该是长房得子才对。 可现在这样说来,并非是老夫人不闻不问,而是有苦难言只能装聋作哑! “所以,老夫人也不知道宣姐姐当年还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你吧?”三娘子又问。 这次宋如月点头了,“先夫人让我不要说,不然我和仪姐儿都会没命的。” 树上的知了声越鸣越欢,三娘子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浮起了一层黏糊糊的细汗。她缓缓的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宋如月,柔声道,“多谢姨娘倾言细说,也省去了我与侯爷的不少麻烦。” 第92节 “我不是为了你。”宋如月也跟着站了起来,大胆的直视着三娘子的双眸,毫不畏惧,“我是为了昱哥儿,也是为了仪姐儿。不管夫人你承不承认,当时确实是你耍了小心思才让干娘和我翻了脸的,这是你欠我的,所以仪姐儿这一辈子的幸福,我理应要找你要的!” “我知道。”三娘子坦然的冲着宋如月笑了笑,“姨娘放心,姐儿知书达理,温婉可亲,将来侯爷一定会给她择一门体面的婚事的。” 宋如月目光微闪,心有动容,径直就转过了身,背对着三娘子道,“夫人还是马上带着姐儿回府吧,若是现在启程,虽可能错过了膳点。可天黑以前应该是能赶回家的。” 庄子简陋,她即便有些舍不得女儿,可也不希望她在这样的地方凑合上一夜。 她宋如月的女儿,如今是堂堂靖安侯的长女,以前的她,是被欲望冲昏了头,竟以为只要抓着昱哥儿了,这辈子就有机会爬到平妻的位置了。 可如今远离是非尘嚣,午夜无眠细想,她才发现宣岚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对她的那些美好的承诺其实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在她死后好好的护着昱哥儿罢了。 只可惜,当时她看不懂,对着小小的仪姐儿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无奈的是如今她看懂了,却更不能对仪姐儿表现出母亲的深情厚爱了,因为她是罪妾。 但她不恨宣岚,这辈子,要是没有宣岚,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下仪姐儿,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没法由自己控制的。现在,宋如月经常会想起年少时自己和宣岚肆意在宣家后花园纵情欢笑的画面——豆蔻无忧,人比花娇。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结果这天和宋如月聊完以后,三娘子就带着睡眼惺忪的仪姐儿踏着刚泛起的黄昏离开了庄子。 骏马一路飞蹄奔驰,三娘子眼看着马车外的景色从一望无际的田野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杨树林,从层峦叠翠的树林变成了宽阔无景的官道,而就在马车踏入了官道以后,七月明夏的天色也渐渐的暗沉了起来。 这一路披星戴月的疾奔,待马车缓缓停在了侯府正门前时,三娘子只感觉自己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的了。 抱着仪姐儿下马车的时候,三娘子的肚子还不争取的唱了一曲“空城计”,惹得本一路都略见伤感的仪姐儿一下就抿嘴笑了起来,“母亲又饿了?” “什么叫又?”三娘子故作生气的瞪着仪姐儿反问,“这都已经是黑灯瞎火的小夜了,难道你都不饿?” 仪姐儿点点头,一本正经的撇了撇小嘴道,“饿。” “那还不快回屋!”三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紧牵着仪姐儿的手就进了宅子。 谁知,桃花坞里,等着两人的不是热菜热饭热茶热汤,而是院子里那二十几个义愤填膺的妈妈和媳妇子。 想三娘子当时牵着仪姐儿的手,低头跨步正走过垂花门呢,忽然就看到前面灯火通明下的戳戳人影,如数条水蛇缠绕在一起那般,令人无端生惧。 而就在这时,如画突然一脸紧张的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见三娘子,她不由如释重负的说道,“夫人,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三娘子顿足。 “是甘妈妈带头来闹了。”如画压着声音,“今儿晌午也不知怎么了,甘妈妈那边就知道了您要减了厨房人手的消息,晚膳的时候,一院子的人就冲进了大厨房,这晚膳乱得差点都没端上来。” “侯爷呢?”三娘子感觉自己的掌心一紧。是仪姐儿握她的手收了力道,她低头去看,却见仪姐儿正仰头紧张的看着她。 “侯爷一直在前院办事,不过甘妈妈她们来闹的时候侯爷好像出了府,据说是去了钱庄。”如画见三娘子伸手就将仪姐儿交给自己,便赶紧拉住了仪姐儿软弱无骨的小手,然后又说道,“前院那里好像也有甘妈妈的眼线,她分明就是挑准了侯爷出府的时间踩着点儿来的。” 三娘子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过身迈开了步子就往屋里走去。 “夫人!”如画堪堪的喊了一声,心下也有些紧张三娘子这样一个人冲进去会吃了那群刁奴的亏。 可三娘子却不曾回头,反而还朗声吩咐道,“你先带姐儿回屋,伺候好了姐儿晚膳以后去帮我煮点宽面,加点卤汁就好。”她说罢,不等如画回话,就拾阶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她那背影就被院子内的光亮所吞没了。 “夫人回来啦!” 桃花坞的院子里亮的恍若白昼,还未等三娘子的眼睛适应了这明暗交替的变化,里面已经有一个陌生且略带兴奋的声音喊了一句。 三娘子站定,双眸忽闪,好一会儿才感觉目光所及渐渐的清楚了起来,可那厉声的责问就已经炸开在了耳畔。 “呵,夫人好生厉害,这才刚刚掌了内宅的权,就翻脸不认人了,想把咱们这些奴才往死路上逼呢。” 三娘子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脸上油光满面的,身形微胖,穿着打扮略见讲究,举手投足间有着常年指派人的长者之仪,当下就试探性的喊了一句,“甘妈妈?” 甘妈妈一愣,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以前从未和三娘子打过交道,她竟能这般准确无误的认出自己,当下便就不敢小巧了她,只深吸了一口气,不搭腔,也不否认。 三娘子见状,心中也是了然,随即悠哉笑道,“妈妈也是好生厉害,这颠倒黑白是非的本事已练的炉火纯青信手拈来了,令人佩服。” “夫人什么意思!”甘妈妈一听双手叉腰,红着眼道,“今儿在场的大多是府上的老人了,说句不中夫人意的话,咱们在侯府的时间那比夫人您可是久得多了,大厨房里头那谁负责什么都是有一说一分的仔细的,您如今倒好,让二十多个人做了之前三十多个人的活儿,这分明是要把咱们的苦劳给一笔抹掉了啊。” 让大厨房的人给还在胡同歇着的甘妈妈通风报信其实就是三娘子自己的计谋,毕竟只有甘妈妈她们真的闹起来了。她才能名正言顺的革了这一帮三心二意的奴才们的职,但是三娘子没想到甘妈妈这般利索,来的这么快! “苦劳?”而甘妈妈话音刚落,三娘子就冷笑了起来,“妈妈这般睁眼瞎说,也不怕年纪大了闪着舌头?” ☆、第145章 云翻影?刁奴厉主(上)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谁知甘妈妈也跟着冷笑一声,竟当面就顶起了三娘子,“老奴在大厨房干了多年的活儿,这舌头向来是利索的,夫人说我老太婆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夫人且不去问问,我老太婆前两日请了假回了胡同那是因为家里有事给闹的,当时老夫人可是允了的。可今儿我回来一瞧,夫人竟就无端端的让人把我的位置给顶了,夫人这是要过河拆桥么?我甘老太婆在侯府那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甘妈妈这口才,让三娘子不禁眼前一亮,当下感觉肚子都不饿了! “这也要有河才能拆了桥的,妈妈以为您和我这儿隔着多宽的河呢?”三娘子问的莫名其妙,语气轻松,像是在拉家常。 话说她是站在石阶上的,一众妈妈媳妇子是站在院子的平地中的,虽石阶不高也才三层,可三娘子是背光而立的,众人是迎光而站的,所以三娘子能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大家却不见得能看清三娘子的神情。 “什么河不河的……”甘妈妈一头雾水的扭头看了看一旁冯焕家的,不屑的嘟了嘟嘴,和冯焕家的嘀咕了一声,“就讨厌这文绉绉的人,难怪入不了老太太的眼。” 冯焕家的冲甘妈妈一眨眼,然后立刻仰起头朗声对着三娘子道,“家里的妞儿病了,奴婢这才只回家照顾了孩子一日,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奴婢的活儿被人给顶了,还是夫人出言让小玲子做奴婢寻常惯做的采办营收的,奴婢也不懂了,奴婢素日都是仔仔细细的,做事也自问都是让主子满意的。怎么这才请了一日的休,回来就被主子给嫌弃了呢。”冯焕家的说着说着就拉起袖子抹起了眼泪,瞧那模样,还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结果冯焕家的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在场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不得不休假离府的理由,好像也一定就是要在那一天,一个大厨房,一下子走了十来个干活儿的主心骨,也真,是,巧! 三娘子冷眼睨着矮了自己一截的一群人,忽然深吸一口气柔缓的说道,“既大家都有难处,那不如侯府上下就都不要吃饭用膳了,合着让大家把各自的难处都解决了,咱们侯府再生火起灶吧。” 三娘子声情并茂,偏话语薄凉。 面前躁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直晃晃的抬头去看三娘子,却偏被她身后刺眼的灯光恍眯了视线。 一时之间,偌大的桃花坞前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拿捏不准三娘子方才那句话里的意思。这乍一听,三娘子好像是个格外宽待仆役的主子,但那句温温柔柔的话其实是怎么听怎么别扭的。 “如何?”三娘子又柔声问了一句,可忽然她的声音却犀利了起来,“又或者不如,今儿我恭恭敬敬的唤你们一声主子吧!” 人群中骤然传出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与此同时,三娘子已缓缓的下了石阶,与众人平视。 她身形娇小,可气场却一点儿也不弱,一身华服翩然而立,举手投足间有的全是大家闺秀的端庄风范。一言一语中透出的全是主持中馈的底气。 “先帝爷薨逝,太子爷登基,新帝开朝议政的第一天,朝臣不齐,其实也不过就是少了卧病在床的一位阁老和有伤在身的銮仪使大人罢了,可二位大人当时左右也没有事先递上请假的折子,皇上当时就说了一句话,家有家法,朝有朝规,请假上奏者即允,若无故不上朝者,今儿不来,那这辈子都不用来了。” 故事,其实是三娘子胡乱邹的,理,却是说了明白的。之所以扣上了新帝爷这顶大帽子,是因为三娘子觉得,既眼前这一众下人都不服气,那天皇老子的话她们总应该能当了真吧。 “夫人何必用皇、皇上来压咱们这些、这些命苦的,我们可都是和……是和老夫人请了假的!”鸦雀无声的当下,甘妈妈硬着头皮扯开了嗓子,可是这一次,她说的话却远没有刚开始那般利索了。 “我以为如今,我才是内宅的主子。”三娘子一记厉眼扫了过去,直直的看着甘妈妈,冷笑道,“妈妈这是当我三岁孩子好骗是吗?妈妈愿意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可没这心情陪着妈妈演戏。妈妈且记住了,主子仆役,银货两讫,侯府给你们月例,你们就该拿钱办事,这同一天十来个人一起甩活儿不干大摇大摆的回了胡同是几个意思?是要我这个做主子的八抬大轿去请了你们回来么?是,天下的事儿无巧不成书,你们人人都说家里有事儿,要请辞回去照料,可我要真的寻了个人一一去和你们的亲朋好友对一对话,看看你们到底真是家中有事儿还是随意拿了敷衍的话来搪塞我的,你们觉得是你们会穿帮呢还是我会哑口无言呢?” 三娘子戾气乍现,越说就觉得肚子越饿,越饿就觉得越是上火,“人贵在自知,我便觉得,我自认管不了你们,你们若是不想在侯府做了,我这就把你们的卖身契统统的还给你们,侯爷宽厚,我却不是个宅心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们今儿在这里给我使了绊子,我可以不追究,但从今往后咱们主仆的情分也就算到了头了,外头有的是宽厚仁心的主子,诸位就好好的另觅高枝吧。” 三娘子说着,便高喊了一声子佩。子佩应声而来,手中还端端正正的捧着一个小木匣子。 “夫人,她们的卖身契都在这儿了。”见三娘子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子佩便朗声的说了一句,然后打开了匣子。 已经有人屏不住开始瑟瑟发抖了,那粗粗的喘气声也十分的扎耳,可是三娘子却视而不见,随手从匣子里抽出了一张纸朗声念道,“周娥娣,高油人,夫彭泰兴。成化三十一年……” “夫人,奴家冤枉,奴家是被甘妈妈逼的!奴家家中无事,奴家即可返工,奴家也是一时糊涂!”可不等三娘子念完,那个叫周娥娣的媳妇子已经慌张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冲三娘子猛拜,声音洪亮如钟。 三娘子默默的看了看那媳妇子,又转头看了看铁青着一张脸的甘妈妈,冷如冰锥的声音顿时如刀子一般割在了甘妈妈的身上,“妈妈可瞧见了,这就是人心!” “你……”甘妈妈人都发起了抖,她怕的是当自己发现眼前的这个新上位的二少夫人并不是个软柿子的时候,后面已经完全没了回头路。 “人食五谷,便有所需,今儿你们这些人,那日会跟着妈妈一起闹事,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你们信妈妈能给你们更体面的待遇,因为信了,所以你们今儿也会跟着妈妈回来。可我就是要给你们瞧瞧,待你们回头从我这儿领了卖身契以后。你们都去问问甘妈妈,看她是能给你们寻一户更体面的人家呢还是能保了你们衣食无忧呢?前两日你们甩手走的痛快,让主子们吃了憋,现在这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又想回来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老夫人都知道!”可三娘子刚一说完,一旁的冯焕家的就喊出了声,“夫人也是明白人,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一干下人,我们也是……领命行事……”冯焕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一边说,一边还偏了头去看甘妈妈。 可甘妈妈此刻的心却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煎熬难捱。来的时候老夫人不是和她说好的吗,只要她带着人在桃花坞一闹开,老夫人就会马上赶过来的。 到时候三方角逐,以二压一,二夫人就算有理,也未必站得住脚。 可是如今她们这一帮下人是已经到了,可老夫人却迟迟不曾出现,这才是让甘妈妈感觉到背脊发凉的原因。 “领命行事。”三娘子慢慢的重复着冯焕家的话,轻轻的摇了摇头,“主子怕的是一心二用的奴才,奴才怕的是两面三刀的主子。其实说穿了,大家都希望对方是诚心相待的,如今你们同我说你们是领命行事,可这令不是我下的,那也就是说你们的心思,不在我这个当家主母这儿,那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你们何用?” 是,三娘子就是想要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这一府的奴才她换不得也换不起,可是拿十几个奴才的前程来换了阖府仆役的谨慎行事。忠心向己,三娘子觉得这是值得的。 更何况,只短短一天的工夫,单妈妈上手大厨房的一应事宜就比三娘子预估的还要快还要稳当,既然如此,三娘子就不怕临时换人。 本来启用新人就是担心内宅庶务会断了人手出了乱子,而如今这一顾虑已被能干的几个妈妈丫鬟减少了许多,那明着站在老夫人那边的这一波奴才,三娘子是不换也要换了。 甘妈妈一口郁气闷在了嗓子眼儿,闷热的夏夜,她却觉得阵阵的寒意从脚底冒起,冷得她整个人直哆嗦。 可忽然,有人从背后猛的推了她一把,甘妈妈一个踉跄差点就扑在了地上。人群中有些骚动,紧接着,一个,两个,四个……大家伙儿一个接一个的效仿起了还跪在地上的周娥娣,一边冲三娘子猛磕头,一边喊着“奴婢知错,夫人高抬贵手饶奴婢一次吧”。 只眨眼的工夫,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这帮子下人,转眼就只剩甘妈妈和冯焕家的两人僵着腰杆子站在原地了。 “老夫人呢?”眼前的场面让冯焕家的也直发颤,当即就挪了步子凑到了甘妈妈的身边,用力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悄悄的问了一声。 甘妈妈转头看了看她,眼里露出的竟满是慌张,当下只默默的摇了头道,“不知道……” 是啊,甘妈妈她们自然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老夫人正被陆承廷堵在霁月斋的内厢房里,母子对坐,剑拔弩张,那周遭的气氛压抑得连素来见惯了两人对峙的袁妈妈都差一点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二。她可是你亲妹妹啊!”案头烛火微晃,时不时的发出“滋滋”的爆芯声,清脆明晰。 天知道老夫人此时此刻内心的煎熬和恍惚,如今和二儿子对坐,她优势尽失,没了丈夫的帮衬,没了大儿子的帮衬,老夫人想靠小儿子,可小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她自然会把目光投向如今已把控了荣府内宅的大女儿,即便这大女儿是一碗泼出去的水。 “我也是母亲的亲儿子。”陆承廷目不斜视,看着老夫人的眸子里似染了霜华一般的冰冷无温。 老夫人被噎住了,当即伸手一掌就拍在了炕桌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呵,你以为你查到了田芳玉的事儿又能证明什么?云英早就和荣姑爷成亲了,她新婚之夜是不是黄花大闺女只怕连荣姑爷自己都已经记不得了。田芳玉早死了,死无对证,老二,时隔多年你再来翻这旧账,这点力道,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的。” “母亲以为我要翻的是田芳玉的旧账么?”陆承廷摇头,笑不至眼,“母亲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兜来转去的查,又怎会只简单的走一走宣岚的老路就好?” 老夫人闻言,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二儿子,心里更加就没了着落。 “母亲,荣岱是什么时候染了毒瘾的,您知道吗?”见老夫人一哆嗦,陆承廷在心中就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当下竟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是由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云英过门第二年,荣岱在青花苑玩相公的时候被个小相公哄着第一次吸了五石散,只这一次,荣岱就染上了瘾。那之后,云英也聪明,自己让人把消息给散了出去,说荣岱是在青楼里寻开心的时候误食的五毒散,即便以后有人要查,去青楼找前因后果,方向也是错的。而当年在青花苑知情的那些人其实多半也已经被云英收买了,不过天下的事,都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 “老二,你,你竟然查你妹妹?”老夫人一听这话,当下连气都沉不住了,僵硬得挺直了腰就要起来,却被一旁也是脸色煞白的袁妈妈给偷偷拉住了。 老夫人一愣,看了看一旁的袁妈妈,却见袁妈妈正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左右要沉住气。 老夫人这才稳稳的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暗中调查的这般清楚,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母亲,让云英离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远一些。一个荣府难道不够她折腾的吗?既她已染指了荣府,若还想再回头染指娘家,便就是她不顾兄妹之情了。”陆承廷面无表情的直抒心意。 老夫人嘴角一勾,“你这心思一起,她怎会再来要挟你,可笑老二你如今也沦为宣氏那般的人了,你这做法,和宣氏当年又有什么区别?偏当年你一直都觉得她处事轻贱呢。”老夫人垂了脸,讥讽的话却字字珠玑。 “母亲,别把我说的这般不堪,要不堪。也是你们逼了我的。”陆承廷无奈的看着老夫人,“母亲,家族之命对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父亲和大哥尸骨未寒,酒泉之下,若是他们有知,你猜他们知道了咱们侯府如今的状况,心里会是喜还是忧?云英的这些事,若母亲您想的明白,那到了您这儿以后我便不会再和旁人提及半句,可若是这样您都还想不明白的话,就算是毁了云英这辈子。我也会把她一心筹谋她夫君短命的事儿说给姑姑听听的。” “你敢!”一听陆承廷提及了蕙太妃,老夫人眼眸一闪,终于有些动容了。 “我如何不敢?”陆承廷冷着脸,面无表情,“您于我不过就是生恩,可姑姑对我却有着知遇之恩,人心肉长,亲生母亲都能薄凉待我,我又为何一定要如此袒护云英?” “你们难道真的要让安哥儿的遗腹子被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给一手养大吗?”老夫人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混沌的声音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 “母亲难道以为我会这样纵虎归山吗?”陆承廷也问的五味杂陈。 老夫人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林婉清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何来纵虎一说?” “就是因为不知男女,我才更加不会把这孩子给云英。”陆承廷继续沉着反驳,“我知道云英这辈子都再难生育了,若是留下一个孩子,她就有了可以掌控靖安侯府的垫脚石。母亲,不管是男是女,长房这一份却注定是要留给这个孩子的,把这样一份独业留给一个从小跟着外人长大的孩子,我不是生生在给昱哥儿设阻么?更何况,云英已经让林婉清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我若再纵容着她,岂不是等于把自己的位置也拱手让了出去?” “难道不好么?”老夫人指了指陆承廷笑道,“云英和那孩子,不正好就如同蕙太妃和你么?同是姑侄,同心为谋。” “太妃娘娘至今都是为了整个侯府,云英是吗?”陆承廷突然没了和老夫人争辩的心思,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渐露苍老的老夫人道,“小的时候我总在想,只要我听话一些,您或许就能和看大哥那样多看看我了,年少之际我又想,是不是我博回功名了您就会多看看我了。我打小跟着祖父祖母,也知您和祖母有怨,所以我和您的母子情分才会变成如今这般两看不悦的下场,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与您敌对而立,便是三娘子,也从未起过要从您手中争权夺利的念头。很多时候,为人为事,都有无可奈何,也并非我夸大自威,但您说,今日除了我,谁还能挑得起靖安侯府的这个担子?是云英,还是小九?小五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人才,可偏偏他是庶出,一样入不了您的眼。但母亲,一家人一条心,侯府才能变成从前那样昌荣有威的侯府,父亲已经死的够损颜面了,大哥也走的遗憾满满,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云英把整个侯府都吞入腹中您才甘心吗?” 第93节 “你妹妹不是这样的人!”老夫人再一次否决了陆承廷的假设,可却说的自己也没了底气。 “是吗。既云英不是为了贪图富贵,也不是为了坐享尊耀,那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怎会这般上心娘家的事儿?您知道吗,云英如今是比宣岚还不如,宣岚起码不会把侯府和娘家混为一谈,但云英却是个吃在碗里看在锅里的!正如您说的,太妃和我是一条心,若眼下我甩手不管了,等将来娘娘觉得云英是个威胁了,母亲您猜,太妃娘娘还会不会和我一样好说话。”陆承廷说完就转过了身,正要走,却忽然又止了步,不曾回头的开了口,“九月皇上会大赦天下,等九月一过,云姗就要进宫了。母亲,咱们靖安侯府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您若还想不通要把这通天的好路给折腾断了,那从今往后,可就别怪我不顾什么母子之情了。”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有些念头,并非从未在脑海中生成过,可是以前陆承廷不去想,是因为这侯府的荣耀于他的干系真的并不大,他偏安一偶,只要把整个桃花坞打理好了,来日若得了功名,他便能择府另住,分家立业了。 可如今,侯府这担子已经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肩头,自古忠孝未必能两全,他这一路走来,若没有皇上和蕙太妃的左右扶持,定是难成大器的,那这路都走到了一半,他再来和老夫人谈什么母慈子孝,手足亲疏,岂不是太可笑了? ☆、第146章 云翻影?刁奴厉主(下) 为你们爱我而加更! 这天晚上,当夫妻俩对面对坐下来的时候,俩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 但其实陆承廷还好,他本来就对老夫人从未抱任何的幻想和期望,可三娘子一张脸就沉得宛若冷了的煤块一般,碗里的汤面都只吃了一半就搁个筷。 “夫人,不然还是把药先喝了一吧。”今儿正屋里难得的有两个丫鬟在一旁伺候,子衿和知音。眼看着桌上的药汤都快凉了。知音看了子衿一眼,忍不住就开了口。 可三娘子却走了神,拿着筷子托着腮,一双眼睛放了空也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 知音有些着急,却碍着陆承廷也在不能放声的催,而这时,陆承廷已经大跨步的走了过来,端起了桌上的药碗就淡淡的冲两个丫头道,“下去吧,我会让夫人把药喝了的。” 子衿和知音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垂首行礼以后便急急的退了出去。 可两人才刚一出来,门外的子佩就迎了上来,忧心忡忡的问道,“夫人说了怎么办吗?难不成就让这一院子的人一直跪着?” 子衿闻言摇了摇头,“夫人心情也不好,方才你端进去的一碗面夫人只吃了小半碗就搁了筷。”眼下之意便也觉得此事多有无奈。不说也罢。 而知音却看了看门口那一片被光影照得清清楚楚的明晃晃的人影后对子佩说道,“姐姐别心软,若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夫人还不立威为重的话,以后内宅里头,谁还会当咱们夫人是个主子?” 子佩哑然,想辩,却觉得知音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便只能将满腹的话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三人并肩便钻进了耳房,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可真能做到眼不见为净么?三娘子却不这么认为。 想着方才那一片混乱的场面,三娘子突然就觉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也是可笑,之前是这一波人拼了命的想甩手不干活儿,如今也是这一波人,拼了命的想留下做牛做马。 是啊,这就是人心,这话,当时她是说给甘妈妈听的,如今她也应该说给自己听。 世上的人,本就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从前她也是主子。可许家不曾发迹,勉强沾了清贵之门,所以那一群手帕交中,三娘子从不拔尖冒头。因为比起姚家,比起裴家,比起陆家,许家的分量不过尔尔。 如今,她依然是主子,可她更是陆承廷的嫡妻,沾了尊贵,承了皇恩。她的一句话,可以轻易的拿捏住一个人的生死存活,所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金贵和举足轻重。 而主子有高低之分,仆役自然也有贵贱之别。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在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好几个其实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她们生在侯府,长在侯府,从小见惯了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虽吃穿自然是比不过侯府的主子。可却比寻常百姓人家要好太多了。 但现在,三娘子突然要把卖身契还给她们,要赶她们出府,天大地大,说实话,还真未必有她们的一席之地,这样的后果,甘妈妈承担不了,老夫人承担不了,她们自己更是承担不了。 所以和甘妈妈谈了个不欢而散之后,三娘子甩手就进了屋,可外头那群人却依旧不动声色的伏身跪着。似不见三娘子首肯她们可以继续留在府上的话,她们这一辈子都不会起来一般。 是不是真的太心狠了?三娘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念头,可答案却在是和不是之间来回摇摆,举棋不定。 而就在这时候,三娘子只感觉唇边一热,紧接着,一口浓稠的苦汁就顺着她微启的贝齿缓缓的溢进她的嘴里。 先是舌尖,再是嗓子。那温柔清苦的混杂感让三娘子顿时瞪大了眼睛,可她的头却被陆承廷宽大的手掌给稳稳的固定了住,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嘴对嘴的将那一口汤药悉数灌进了她的口中。 “你……唔……”挣扎变成了嘤咛,三娘子本就头疼,只勉强吃了个饱却没有吃好的当下让她整个人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坦,是以当陆承廷把那一口药喂完以后却久久不肯松开她的舌尖时,三娘子干脆闭上了眼睛。腰身一软就腻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中,享受着他碎碎的温柔和甜蜜的攻占…… 也不知被陆承廷吻了多久,久到她几乎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陆承廷才堪堪的松了口。 三娘子一张脸因为太久没有呼吸而涨了个通红。身子也柔成了一汪水,软软的倒在陆承廷的怀中,胸口起伏不定,微敞的衣襟乍现出一片柔媚春色。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头顶,陆承廷的闷笑浅浅传来,“这还有大半碗药呢,不如为夫就辛苦一下,都这么给夫人喂了吧。” 三娘子正享受着片刻的温存呢。可一听陆承廷这话,她一个哆嗦就直起了腰身,从陆承廷手中抢过药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还、还是……还是我自己喝吧。” “出息!”陆承廷瞪了她一眼。一边仔细的帮她拖着碗喂她把药喝了个干净,一边又用签子戳了一颗小碟里的金丝蜜枣放进了她的口中,方才悠哉道,“一院子人跪在那儿,心软了?” 子若老家在枣庄,每年都会托人给她捎来两坛金丝蜜枣,枣子甜糯无核,三娘子很是爱吃,可今儿这枣子入了口,那甜滋滋的味道却依然化不开三娘子心中的郁结。 “侯爷觉得我是不是太狠心了?”三娘子左右为难,第一次下手解决一众奴才,她心里有坎儿,总觉得过不去,“毕竟这是做给母亲看的,其实……我知道我一旦出手了,母亲是不会出面护她们的。” 谁是刁奴。谁在跟风,谁又是幕后指使,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可是正因为心知肚明。所以这装聋作哑的姿态,三娘子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点事儿你都过不去了,以后若真遇着让你头疼的奴才,你都不置办了?”陆承廷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伸手就抚平了她紧锁的眉头,温柔道,“别皱眉,瞧着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似的,不过就是几个奴才。” “母亲这为人处世的法子我是真不喜欢。”三娘子自然知道背后议论长辈非小辈之礼,可她素来实话实话,就事论事,“甘妈妈她们在这儿和我对峙了这么久,我知道她们就是在撑着等母亲来的,可母亲却……” 陆承廷闻言,给三娘子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顿,这才轻叹道,“她是要来的,不过被我堵住了。” “啊?”三娘子一愣,抬头看着陆承廷,“侯爷今儿难道不是从钱庄回来的吗?” “是从钱庄回来的,不过回来的路上听余安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我便去找母亲问了个明白。” “是大姑奶奶的事儿?”三娘子方才还神游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陆承廷给吸引了过去。 “夫人如此聪明,来做我的师爷如何?”陆承廷起了玩闹的心思,伸出食指,勾起了三娘子的下颚,一双深幽的双眸直直的盯着她,眼底波涛汹涌,情欲乍现…… ☆、第147章 云翻影?天下大赦 谁知,三娘子竟张口就咬住了陆承廷的指尖,还调皮的伸出了舌尖在他的指腹上圈着圈的打了个转儿,然后浅浅的吮吸了一下。 他勾引她的技巧太好,深深浅浅的吻撩拨有度,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躁动,夹杂着周围浅浅的喘气声,屋子里暧昧的氛围顷刻间就被点燃了。 其实三娘子不过就是想开个玩笑,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在她松口放开了陆承廷的指尖时,陆承廷已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的获住了她的唇。 只可惜,此时此刻终究不是缠绵悱恻的时候,陆承廷依然还是就只尝了个甜头,分开的两人都在急急的喘气,陆承廷低头抵住了三娘子的额际,声音沙哑的说道,“乖,这两个月好好的条理好身子,不然你信不信我每次都让你要不到底。” 听着分明是句“威胁”的话,可他的语气中却带着浓到化不开的溺宠之意。 三娘子身子猛的一颤,然后涩涩得冲陆承廷笑了笑,方才深深的吸了一口长气勉强的恢复了平静后问道,“大姑奶奶的事儿侯爷查到了多少?” “你又查到了多少?”罗汉床上,陆承廷撑着双手往后一挪,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之后终于开始和三娘子聊起了正事。 三娘子闻言,事无巨细的将从宋如月那边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儿的全告诉了陆承廷,“我是真没想到宋姨娘会知道这么多的,连那个戏子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想想也是,要是当年她到处声张自己手里握着大姑奶奶这么大一个把柄的话,母亲要对付她一个妾,简直是易如反掌的。” “没了?”陆承廷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一愣,“没了啊……”忽然她又眯起了眼。拉着陆承廷的衣摆就撒娇似的晃了起来,“侯爷又知道了多少?” 陆承廷就爱看她这种刻意做出来的讨好的模样,柔柔软软的,像一只讨爱的小兽一般,让人心生怜惜,当下就心思一松,把陆云英设计了荣岱吸食五石散的事儿告诉了三娘子。 三娘子听完,惊得差点连下巴都要合不上了,“云英姐姐她……” 人,好像真的是会变的,如今的陆云英和当年三娘子在万云楼第一次见着的陆云英已完完全全的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陆云英。眉宇间全是大家闺秀的傲气,端庄娴雅,仪态万芳,小小的年纪已出落得如芙蓉欲展一般的明媚秀丽,令当时的三娘子羡艳不已。 可如今的陆云英却一头扎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为情所困,为名利所累,那些对三娘子来说有点像是浮云的东西却生生的拖垮了陆云英这一朵温室里长成的花。 人若极端,就容易走歪路,陆云英便是。 “即便荣岱也是混账,可这事儿要是闹大了。荣家也饶不了她。”陆承廷的眼底也透着惋惜,说话的当下,他便顺手指了指窗外道,“这会儿你还觉得外头那些人可怜吗?” 三娘子一愣,下意识还是点了一下头,“这个不一样。” “有何不同?”陆承廷忽然沉了声音,“你可以认为云英狠心,可是这个世上,人善被人欺,你当她是一下子就学会狠心的?我想,当年对于田芳玉。她是真心爱到了骨子里的,因为爱了,所以不管不顾,头破血流的,所以那之后的天人永隔,让她学会了心狠手辣,学会了运筹帷幄,学会了怎样站在别人的身上把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握在手里。今天,你若不狠心,她就能越过了你来打林婉清肚子里孩子的主意,而同样的,除了院子里那些人,整个侯府的仆役都会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的。” 三娘子闻言,却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道,“侯爷错了,我今儿若是狠不下心,那是我不想替侯爷背内宅这个黑锅,而我若狠得下心了,那也是因为我想替侯爷分担了。” 三娘子这点是分得清的,若论名利,说实话她不在乎,可能因为她如今也算得上是人上人了,毕竟比起陆云英,比起裴湘月,又或者是比起姚氏,她眼下的日子算是好过的了,锦衣玉食,夫君得势,在三娘子看来,好像再大的富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可是对于陆承廷这个人,她却是在乎的,因为在乎,所以只要有她能出手帮衬的地方,即便是要背负上骂名,三娘子以为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当下她才会如此义正言辞的驳了陆承廷的话。 可陆承廷却眉眼聚敛,忽然像是钻进了三娘子缜密思绪的空子一般,出声问道,“你为何会想替我分担?” “为何?”三娘子的思绪还在方才陆承廷的那一番长篇大论里没有出来,当下就自然回道,“因为我在意侯爷,所以不愿让侯爷……” 声音戛然而止,三娘子猛的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看着陆承廷开始装傻充楞了。 “在意我……”陆承廷笑得格外的和悦,俊逸的脸上透出的是飞扬挑逗的神情,“真巧,我也很在意夫人,不,不是在意,我心里是喜欢你的,许孝熙。” 他的手直指着自己的心脏,他的声音沉磁,目光如炬,似要将三娘子看个透彻一般。 这是告白,三娘子知道。虽之前就心知肚明他对自己的好,可这素来在人前寡言的男人突然这般直接的说出了心里对她的感觉,要三娘子不动容,那也不容易。 可她直觉竟就是尴尬的扭过了头想闪躲,像心事突然被剖开了一般的无所适从,她应该回他一句的,但要说些什么呢?三娘子脑子里乱哄哄的,可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格外甜美的笑,发自内心的。 这天晚上,她终于还是没能抵过陆承廷的温柔攻势,两人缠绵至深夜…… 隔天一早。三娘子醒来的时候在床上愣了好久,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还没回归体内呢,思绪是清晰的,可双手双脚却酸疼的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枕边照例是空空荡荡的,她压根儿不知道陆承廷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晃神了好久,三娘子才忍着酸疼坐起了声,还没张口唤人呢,如画和知音就笑眯眯的走了进来,一人端着热水,一人拿着一套清爽的衣裳。 一番梳洗收拾以后,三娘子方才觉得精神了些,便赶紧问道,“甘妈妈她们人呢?”外头已经有了明晃晃的日光,院子里那些人应该不会还跪着吧。 “昨儿半夜侯爷起身,让甘妈妈她们都回去了。”如画一边仔细的搁下了装着早膳的托盘,一边回道,“侯爷昨儿说了,谁若是现在不拿着各自的卖身契回去,那这事儿就只有闹到衙门让官老爷来断一断是非黑白了。” 三娘子笑了,一边笑一边很愉快的把那一碗小米粥给喝了个精光。 这简单粗暴的法子也只有陆承廷做起来才更义正言辞,换了旁的人。多少会有些耍赖的成分,可他那一本正经,多少有了一些不予争辩的凌然。 “那就按着我之前和你说的,就给昨儿那些人每人准备二十两遣散费,知音你一会儿跑一趟,把银子送到余管事那里,后续的事儿让余管事去办吧,这种跑腿的事总是前院做起来比较方便。”喝完粥,三娘子不紧不慢的吩咐了一句。 “还用得着遣散费么?”知音嘟囔着,“昨儿甘妈妈可是一点儿都没给您留面子,您都忘记啦。” “各司其主罢了。”三娘子倒很豁达,看着知音笑道,“便如同你对我的话也是言听计从的啊。” 知音立刻回口驳道,“那哪儿一样,夫人可不会吩咐奴婢做这样糊涂的事儿。” “那说到底还是主子的错啊,和奴才没多大的干系,她们也是无奈……”虽然是杀鸡儆猴,可三娘子却觉得多少给她们一些贴补,自己心上也好受一点。 用完了膳,和前来晨昏定省的两个姨娘略微说了几句话,问了一下孩子们的近况以后,三娘子便收拾了一下自己。径直去了林婉清暂住的小屋。 这两日三娘子是一直把林婉清的事儿放在心上的,偏事有轻重,每日她都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好好的应付她,总算今儿得了空。 三娘子进屋的时候,林婉清正坐在贵妃榻上发呆,桌上摆着一卷书册,三娘子用余光一扫,那是《太公六韬》的其中一册。 “这是大哥的书吧。”三娘子收回了目光,看着神色有些恍惚的林婉清,内心只觉唏嘘。 林婉清一愣,顷刻回了神。见是三娘子来了,也不起身行礼,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侯爷和我商议好了,孩子出生以前,你就住去睦元居,那儿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我再给你准备两个细心一些的丫鬟,左右有人照顾着你侯爷和我才放心。正好五夫人这会儿也正怀着身子呢,你的饮食就同她的一起做,你且有什么忌口的没,同我说一下我回头告诉单妈妈仔细注意。” 记忆中,这好像是三娘子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林婉清眯着眼,仰头看着不曾落座的她,忽然就问,“陆承廷是不是不准备让我把孩子过继给大姑奶奶了?” “你说呢?”三娘子凝神反问。 第94节 林婉清笑了,“你们都怕这个孩子。” “我们不怕这个孩子,因为等着孩子一出生,侯爷就会把他过继给裴姐姐的。” 林婉清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三娘子良久,嘴唇微颤,瞳仁骤敛,半晌才忽然放声大笑了出来,“你们怎么不干脆直接把我和孩子一块儿弄死算了,等到了阴曹地府,我做了鬼,一定会日日来与你们相伴的。” “林姑娘若想求死,我悉数奉陪,说句实话,孩子是无辜的,将来这就算是个男孩儿,对侯爷来说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亲侄子而已。可是你,你这个娘亲,对侯府来说却是个烫手山芋。”三娘子有一说一,也不愿和林婉清多绕弯子。 “许孝熙!”林婉清猛的站了起来,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眶,“你不要以为常思不在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肚子里怀着常思的孩子,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她说着说着,怒吼尽数化成了浅浅的啜泣。 “并非我们欺人太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三娘子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道,“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若你真的心如止水,那就算将来你没有身份,可长房那一份独业,侯爷是一定会留给你和孩子的。一年四季不愁吃穿,你只要好好的把孩子带大,其实名分这东西于你而言,也是可有可无的。是,我知道,确实是大姑奶奶诱导你在前的,可若你自己没有这样的念头,便是谁来诱导都是无济于事的。侯府只能有一个世子爷,昱哥儿是侯爷嫡亲的长子,侯爷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给昱哥儿置难题呢?” “所以你们为了要断我的念头,就要把我的孩子过继给裴湘月?”林婉清尖声叫道,“你们凭什么,她裴湘月又凭什么,她已经和常思和离了,她也不是陆家的人了,你们到底凭什么?” “就凭大哥欠了裴姐姐一世幸福无忧!”三娘子的声音突然就冷了下来,眸子里透出的全是如刀一般犀利的神色,“当年,母亲一意孤行让大哥迎娶裴姐姐,因为这样,才护住了大哥往后这几年的性命无忧。如果今天林姑娘只是睦元居的一房贵妾,那如今这件事儿便又是好办的了,偏姑娘是大哥心头的一块宝,因为姑娘,大哥辜负了裴姐姐的无双芳华,若当年裴姐姐并未嫁进侯府,如今也不会落得和离的下场,侯府欠裴家的,侯爷愿意偿还。” “那还不是裴家当年想女儿高攀侯门!”林婉清冷笑,“许孝熙,你好本事,口口声声说别人是非颠倒,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不是仙,也只是个寻常人而已,寻常人断事,哪儿有不偏袒的。”三娘子笑了笑,并不在意林婉清那犀利的措辞,“大哥辜负裴姐姐在先,你怀了身孕在后。我以为这事儿是没有谁对谁错的,可是感情却是有轻有重的。侯爷说了,林姑娘你若是不愿意让裴姐姐把这孩子过继过去也成,那从今往后,林姑娘就走你的阳关道,不管是你还是这个孩子,便就和侯府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大姑奶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侯爷赶出侯府的!”林婉清一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她的恨意太显而易见,以至整张脸都变得如鬼魅一般狰狞了起来。 “林姑娘还是不要心心念念大姑奶奶了。”三娘子点到为止,“每家每户都有被人嚼烂了咽下肚的秘密,侯府亦然。我只能和林姑娘说一句,侯爷是死都不会让大姑奶奶染指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姑娘最好记得这句话,免得回头若真的发生了什么催人断肠的事儿,姑娘却偏要说是侯爷心狠手辣。” 见林婉清抿嘴不语,三娘子也不着急催她,只淡淡的又加了一句道,“孩子的事儿,林姑娘且仔细想想,侯爷说了,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若你还不愿点头,那侯爷会给你一笔银子,你便住回东郊水榭去吧。” 三娘子说完,也不等林婉清回答就转身出了屋子,徒留她一人纠结不止。 毕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兹事体大,三娘子想,若是换成自己,她应该也会如林婉清这般矛盾万分的吧。可是人生在世,哪里是全都能遇见两全其美的事儿的,林婉清既要自己体面,又想孩子富贵,若真能有这样的法子,不管是陆云英还是陆承廷,就都不会让她陷入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三娘子也知道,在林婉清看来,如今这寄人篱下的生活其实百般的不是滋味。但这又能如何?侯府本非善堂,容不得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在内院兴风作浪。会让林婉清把孩子留下,唯有的念头就是想让陆承安留下一方血脉,若非如此,哪儿还轮得到三娘子这般日日费心着林婉清的一举一动,一念一想的。 而且三娘子也觉得,谁的日子都不见得是天天顺心日日通畅的。就拿她自己来说,老夫人丢下的那笔烂账她要去细算,内宅里那一众下人她要去笼络,周围要提拔起可以让她放心去使唤的亲信,和长房、四方的关系要去维系,和老夫人的往来要步步小心,三娘子想,其实她的日子也并没有比林婉清眼下的轻松多少。 相反的,只要林婉清愿意放下执念让陆承廷好过了,她将来的日子就能顺顺当当坐享安然,所以这事儿说穿了,看的还是人心。 但纵使人心难测,可这日子却依然是要滚滚向前的…… 永新元年的这一季长暑,朝廷无波,天家平和,百姓安居。 九月,宪宗终勅降恩命,大赦天下,诰书曰:帝制绵延恩泽,释放罪囚,既往不咎。 十月初,宪宗开朝,承礼部尚书之奏,复充盈后宫之议。 然后,陆云姗就是在十月初六这天进了宫。 其实,陆云姗即将进宫这件事儿对陆家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年宪宗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对云姗的倾慕之情就是光明正大的。再加上宫里还有个蕙太妃推波助澜,云姗入宫为妃,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期盼归期盼,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面对眼前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陆云姗还是忍不住几度红了眼眶。 庶女进宫为妃。老夫人虽觉得面儿上有光,可想想这个庶女自幼便没有养在自己跟前,老夫人的热情劲儿也就不那么足了。反倒是三娘子,几乎是从云姗出了流春阁开始就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曾松开过的。 两人就这样一路并肩走到了垂花门口,眼见云姗眼睛依旧红红的,站在一旁的陆承廷终没了法子道,“那让你二嫂送你出门上马车吧。” 云姗径直点头,然后一一同老夫人、陆承恩和宁氏还有同样微红了眼眶的陆云嫣行了拜礼告了别,然后便由三娘子带着出了内宅。 “我听侯爷说,虽九月的时候皇上大赦天下开恩布惠,可其实这一次所谓的充盈后宫。被皇上钦点了的也不过才四个人,你不用太担心的。”一路上,三娘子一直在和陆云姗说话。 “我知道。”云姗微微的点了点头,“皇上都写信与我细说了。” “皇上有给你写信吗?”三娘子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宪宗真的也算是有心了。 “一直有通信,只是最近频繁多了。” “朝堂之上也慢慢稳定下来了,想来皇上便多了一些私下的时间。”三娘子冲云姗笑了笑,却依旧不忘见缝插针的嘱咐道,“今日你这一进宫,从此和侯府便算是隔了一层了,虽你依然是陆家的女儿。可是更是宫里的娘娘,皇上对你的真情实意你不用多有怀疑,但你一定要记得切莫独占恩宠。” “嫂嫂……”陆云姗向来都知道三娘子是真心为她好的,闻言便不住的点着头,眼泪差一点又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你别哭,进宫是好事,是喜事,你和皇上是真心喜欢着对方的,这些年,皇上的心一直牵挂在你的身上。可是云姗,你一定记住了,他如今是帝王之君,心系天下,他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你的夫君,将来,若是你怀了孩子,太妃娘娘是一定会帮你保住孩子的,可是那一宫之主的位置……”三娘子欲言又止,是于心不忍,也是多有无奈。 而陆云姗自然是明白三娘子话里的意思的,当下就伸出手臂轻轻的拥了拥三娘子,随即擦干了眼角的薄泪后柔媚笑道,“嫂嫂你放心,我入宫,一是因为心系皇上,二是因为肩负家命,我不会让姑姑和二哥失望的,承宠还是承尊,我会全听姑姑和二哥的!” ☆、第148章 云翻影?金殿妆成 就在陆云姗进宫的第二天,圣旨下诏,云姗被册封为嫔,皇上还赐了她封号“云”,取了云姗的名字,亦出自“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 圣旨一下,三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当下就愁着一张脸看着陆承廷,犹豫道,“就赐封了云姗一个吗?” “对啊,就赐封了云姗一个。”陆承廷抬起头,看着三娘子,心里直发笑。 今儿陆承廷出宫早,回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好在三娘子这儿用完了午膳,陆承廷便把昱哥儿和仪姐儿留了下来借机抽他们的功课,是以当下孩子们都在,陆承廷便忍着没笑出声。 可三娘子心下是真的发慌,听了陆承廷的话,连手中看了一半的账册都放下了,又问道。“说是充盈后宫的,那这次皇上一共留了几个人?” “留了六人,两个美人,两个贵人和两个嫔妃。”陆承廷也没和她绕弯子,“除了云姗以外,你猜另外一个嫔妃是谁家的女儿。” “我怎么猜?”三娘子瞪了陆承廷一眼,“我连这次进宫御选的到底是哪些个府上出来的小姐都不知道。” “还有一个襄嫔是荣家的九姑娘荣玉珍。” 三娘子怔怔的看着陆承廷,似呢喃道,“小的时候托了家嫂的福和她见过几次,可四娘子和她的关系更好一些。” 在三娘子的记忆中,她一直对荣玉珍那双漂亮得如同琉璃般闪闪发亮的双眸印象深刻。 可其实,她和荣家姐妹的关系也不过就是点到为止的,后来姚氏过了门,她们那一众闺阁之交就聚的少了,她和荣家姐妹的联系也就渐渐的疏离了。 不过在听了陆承廷的话以后,三娘子自然是好奇的,当下就吩咐如画将昱哥儿和仪姐儿带回了闻雨轩,随即就坐直了身子张口问陆承廷道,“皇上打算要重用荣家了吗?可荣岱他……” “荣岱自然是不能用的,可信国公的头上戴着的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啊,四代权臣,百年世族,皇上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么一个国公府败在荣岱这个浪荡子的手上的。” “不是荣岱,那是谁?”陆承廷一句话惊醒了三娘子,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荣家还有个七爷荣越,是个机灵聪明干实事的。”陆承廷说的若有所思。 “荣越……”三娘子不曾有过什么耳闻,不过能得到陆承廷这样的评价,她以为这个荣越确实应该是个根正苗红的,便好奇的忽闪着水灵灵的双眸问道,“所以皇上要让国公府改立七爷荣越为世子吗?” “没有,皇上说了,国公爷身子硬朗,再活个数十载天命是不成问题的,可世子爷身子破败,怕是来日不多了,皇上让荣越熬着,若是国公爷先走了,那就让荣越直接顶国公爷的爵位,若世子爷先没了,那就让荣越承袭了世子之尊。” “啊……”三娘子傻眼了,“这是皇上……的原话?” 陆承廷点点头,“皇上说废世子太麻烦,且这一废一立的,那不是等于在揭国公府拼了命想要遮住的家丑之疮么,而且,荣越是庶出。” 三娘子挑了挑眉,半晌才闷声笑倒在陆承廷的怀中,“看来皇上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呀。” 陆承廷低头轻轻的柔了柔三娘子娇嫩的脸颊,眼底的温柔铺天盖地的落在了她明媚无双的眉眼间,脑海中忽然闪过今儿在养心殿的时候皇上那一筹莫展的模样,当下也叹气道,“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好不容易被皇上万里挑一挖到了荣越这么一个耿直忠义的宝贝疙瘩,皇上即便要把国公府给翻个面儿,也一定会让荣越堂堂正正的坐上这个国公爷的位置的。” “那大姑奶奶……”三娘子的身子忽然就僵硬了起来,脸上不由微微的泛起了沉凝之色,“难道就是因为荣七爷,所以大姑奶奶才会动了要过继林姑娘肚子里孩子的心思?” 陆承廷点点头,“这事儿原是我疏忽了,当时只抓住了云英的痛脚,没有往更深的一层去考虑。其实想想也是,虽荣岱是混账不堪了些,可如今整个国公府里头还是老爷子说了算的,宫里有荣家的耳报神,皇上打算重用荣越也不是临时起意,这事儿都是有苗头的,且如今云英一手把持了内宅一应庶务,若是将来荣越当权,她这点宅权是肯定全部要交出来的,所以她会替自己筹谋也是常情。” “这么说来,国公府和咱们侯府的情况好像。”三娘子感叹,“就是不知道回头真的走到那一天了,大姑奶奶能不能学会坦然放手。” “不能也得能。”陆承廷情不自禁的低头用唇摩挲了一下三娘子皓白如雪的脖颈,声音低沉道,“云英以后的路不好走,皇上已经给荣越赐了婚,定的是宣家的十姑娘宣怡。” 三娘子哑然,一时之间只觉得这帝都真是小,高门大户来来回回全都是连襟妯娌,亲上加着亲,两代之内,盘根错枝的关系纠缠在一起,便是皇上也没办法将任何一家的势力给摘干净了。 “好像一夜之间,好多府宅都开始蠢蠢欲动了。”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禁感叹了一句。 “蠢蠢欲动什么?”陆承廷一愣。 “成亲啊。”三娘子道,“昨儿嫂嫂还来信问我,皇上才大赦了天下。家里就记着嫁女儿是不是快了些。本我也犹豫呢,这下好了,也不用犹豫了,皇上都亲自给荣、宣两家赐了婚了,咱们许家也能风风光光的嫁姑娘了。” 陆承廷大笑,“你哥也太谨慎了,如今他在皇上跟前说话有的是分量,竟还怕这种事儿?” 三娘子瞪了陆承廷一眼,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如实道。“哥哥和侯爷可不一样,哥哥能走到今天,除了自己的天资之外,靠的是人脉是关系,他没有侯爷和皇上的那份私交,伴君如伴虎,只有小心了才能驶得万年船!” “是,是。”见三娘子眼里闪着娇嗔的不满,陆承廷立刻软了话音道,“那你赶紧写封信回去给你哥哥,告诉他放心的把你两个妹妹的嫁妆给置办起来。这别说你们家了,就光这两日啊,官媒衙门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踏破了,之前那闲了将近大半年的十来个媒官这两日忙得可都快要飞起来咯。” “是有这么着急婚嫁迎娶吗?”三娘子耸肩笑出了声。 陆承廷却叹气道,“朝廷沉闷太久了,皇上日日看着素缎白褂的也是闹心,你说,谁不希望一眼看去都是喜喜气气的,偏殿前每日都有言官看着呢,皇上说挨到九月已是极限了。更何况来年无立春,本也不太吉利。”陆承廷说着,看了看窗外那日渐浓郁的秋景,忽而又问道,“想去看看月娘吗?” 三娘子本是懒懒的趴在陆承廷的腿上的,一听他这句话,三娘子便“噌”得一下窜起了身,仰头问道,“侯爷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承廷点头,“月娘之前不是说要办私塾么,这事儿之前有了眉目,八月的时候我已经让余安带着两个先生去见月娘了,那两人都是华老头的门生,都说了此生不愿进宫为官,华老头便丢给了我,我就让余安安排下去了。现在恩赦已下,百业待兴人也都走动起来了,我想着总是要去看看她的近况才好。” “侯爷准备什么时候去?”三娘子自然是兴致满满的。 “等过两日吧。”陆承廷微盘算了一下,“宫里圣旨才下,这两日满朝文武都不敢多有怠慢。我若缺了卯点,总也说不过去。” “是是!”三娘子点头如捣蒜,却知道陆承廷是个言出必行的,那日便一直将这件事儿记挂在了心上。 但是说要得空,其实并非易事。那之后连着小半个月,夫妻二人一个忙于殿上前院的政务,一个则周旋在内宅庶务中难以分身,去探望裴湘月的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不过说到三娘子主持中馈这件事,经过了这一个夏天的练手和调整,如今内宅里外已被三娘子打点的很是井井有条了。 但其实侯府能有这样主尊仆忠的局面。固然有老夫人和陆云英心不甘情不愿放手的原因,更主要还是因为甘妈妈和大厨房那一众仆役被遣之后给整个侯府的下人敲响了警钟。 说实话,当时整个七月和八月,三娘子也是难捱的,毕竟甘妈妈真的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老夫人身边最为得力的妈妈之一,所以三娘子那果断杀伐的决定自然是引来了不少非议和老夫人的亲口盘问的。 但三娘子那时是已经铁了心的要用“以儆效尤”的法子震慑住府上还有活络心思的下人们的,便是当时老夫人亲自出马,最后都没能保下甘妈妈。 那之后,整整一个夏天,老夫人就再也没有从霁月斋出来过,也自然而然的推了三娘子每一次的晨昏定省。 三娘子自然知道婆媳闹成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倒也是变着法子的时不时想去讨了老夫人欢心,可偏偏事与愿违,次次吃到的都是闭门羹。 事情闹成这样,在三娘子看来是有些两败俱伤的。虽内宅大权是更迭易主了,可她却落了个“刁妇”之名,这若是要让有心的言官参一奏至御前,对陆承廷来说也是百害无利的。 毕竟天地君亲师,百善孝为先。陆承廷现在是站得高。可高处不甚寒,下头有大把大把想把他从位置上拉下来的人,所以就老夫人与自己置气不理这件事,三娘子自然是不敢听之任之太过马虎的。 本来,这中间还有一个能帮着牵线搭桥的宁氏,可这秋天才刚来,老夫人的脸就又变了,竟连宁氏也连连吃了老太太的闭门羹,反倒是整个夏天都安安分分的待在睦元居的林婉清却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霁月斋的常客。 这突如其来的人际之变,别说三娘子了,就是干系不大的宁氏都有些纳闷了。 “你就真的不担心吗?”这天,宁氏照旧带着如画在三娘子的屋里算年账,秋风爽气,如画将算盘打得清脆有力,“啪嗒啪嗒”的拨珠声差一点就掩盖住了宁氏那柔声细语的话音。 “姐姐说什么?”三娘子也在对账,不过对的是物账和仆役的名册,这一个分心,自然就没听清楚宁氏在说什么。 “我说睦元居那位。”宁氏努了努嘴,意味深长的指了指窗外。窗是朝南的,而睦元居则正好就在内宅的南边,“方才我从竹意堂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溪风亭遇着她,想这一整个夏天我好像才只见过她两回吧,可入了秋,今儿是我第七回见她啦!” “姐姐还真板着手指记着数呢?”三娘子苦笑。 宁氏瞪了她一眼,“你这重点搁哪儿呢,是搁在我记性好这件事上么?” 因为连着在帮三娘子查内宅历年的账册,最近这两个月,三娘子与宁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朝夕相处的。三娘子从宁氏这儿学到了很多算账的窍门,宁氏也乐得和三娘子推心置腹,一来二去的,两人倒生出了有别于妯娌之间的一份情谊,私下便有着说不完的话。 “不然呢?”三娘子耸了耸肩,“母亲常年礼佛,她从秋天开始帮母亲抄经,名正言顺的事儿,我怎么拦?是要挡着母亲礼佛呢还是拦着她尽孝呢?” “何来孝?”宁氏嘴角一扯,“连个名分也没有,亏得她愿意这般屈尊。” “姐姐你也说没有名分了,对她来说,哪里还有尊卑之忌?”三娘子笑宁氏自相矛盾。 宁氏闻言也跟着叹起了气,“你呀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之前处理甘妈妈的事儿倒雷厉风行来着,可事后想想,若不是侯爷走在你前头,说不定甘妈妈也就被你留下了。”她说着又伸手指了指摊在炕桌上的几册年账道,“就拿这账册来说吧,母亲私挪了公账将临街几个铺子全都收在了自己的名下,又吃掉了两个庄子,你账都查好了,却来了个视而不见,也怪不得林婉清会这么不安分了,她就是拿准了你这大事化小的性子。” 第95节 “姐姐说的这般轻松。”然而三娘子也是有口难言,“你说,侯爷本和母亲的关系就一般了,若回头我再把铺子和庄子的事儿一说,侯爷能怎么办?盯着母亲让她把地契房契交出来,还是只有睁一眼闭一眼?便是五爷也不是劝咱们了嘛,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么。” “都想做好人,那这亏空了的一万多两银子你准备怎么补?”宁氏也是心疼三娘子愿意这般忍气吞声的,“且我和你说,这最后一年的账还没算呢,回头再算出来,亏的银子只会多不会少,你到时别被吓到。” 就那么一碗水,本所有的杯子虽不能倒满却都能有水,偏老夫人贪心,拢了两个杯子在怀里一鼓作气先把水给倒了个满满当当,那自然就会剩下一只或两只空无滴水的杯子了。 这个道理,其实不用宁氏在账目上教给三娘子听,三娘子自己也能看得懂个中门道。 “所以我想拿个铺子做点事儿。”因为宁氏提及,三娘子便顺理成章的开了口。 “做事?”宁氏一愣,“你要做什么,放印子钱?这法子若赚了是有盈利,可若赔了却要出大事的。” “不是。”可三娘子却径直摇了头,然后正色道,“我想开个喜铺。” “喜铺?”宁氏一愣,“卖什么?绣装有锦绣阁,钗环首饰有银双楼,婚嫁迎娶的一应物件在帝都城里都有老字号占了头筹,你这个喜铺要卖什么才能站稳脚跟直至盈利啊?” “卖人。”三娘子神秘一笑。 “啊!”宁氏吓了一跳,当下就伸手拍了拍胸口道,“好好说话,别吓唬我!” “真是卖人啊。”三娘子这才细细解释道,“冰人红娘,喜娘妆娘,过礼的丫鬟,制衣的裁缝,描花的画师,一应婚典上要用到人,咱们喜铺里都能找到。” 宁氏闻言,这才眼睛一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前两日无意中从侯爷口中得知了皇上赐婚给荣七爷的事儿,侯爷又说,到底是皇上下了旨,恩赦天下,所以最近闲了数月的官媒衙门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踩破了。我想着也是,便是我娘家的四妹妹和五妹妹的婚事最近也被父亲母亲提上了议程,姐姐你想。这一下子整个帝都内外忽然多了这么多要成亲的和要说亲的小姐公子,这肯定是缺人的。” 宁氏爽朗笑了,“要么这么说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呢。” 三娘子这才略见谨慎道,“其实有的时候媒官走的都是正统的路子,可说句实话,寻常百姓家有几个人是请得动媒官办事的,咱们这喜铺若是能把帝都里头有些名气的冰人红娘给请来坐镇了,那这名声打出去也就快了。” “这事儿妹妹同侯爷商量了没?”宁氏问。 三娘子摇了摇头,“我本从未正紧的做过生意,这不还是想先来听听姐姐的意见。” “承蒙妹妹信得过,这样,我先差个人去外头打探打探行情,左右你手上现成的铺子本就有,撇开租金这一块,你就已经省下不少银子了。只是请人坐镇看的是口碑,这新铺子开张做买卖,刚开始肯定是难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是要侯爷帮着出个面才会更好办。” “那是自然。”三娘子附和,“这事儿定不会瞒了侯爷的,姐姐回去也和五爷商量看看。我这儿不过就先只有了一个念头,若回头真要做了,很多事儿还是要从长计议的。” “哦,说到婚嫁迎娶,你可知母亲和上官家已经商定了九爷成亲的日子了?”两人聊到这儿,宁氏方才想起这一茬。 三娘子一愣,“母亲也赶着这一波?” “也不奇怪啊,这前有政乱国丧,明年偏偏又是个寡妇年,你说这会儿已经入秋了。这但凡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儿的人家,谁不想早点把礼给成了的,免得节外生枝耽搁了自家闺女的大好年华。” “也是。”三娘子点点头,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知音,一张小脸紧张兮兮的,张口就道,“夫人、五夫人,老夫人请你们去一趟霁月斋。” 三娘子和宁氏面面相觑了一番,都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三娘子便问,“知道为了何事么?” 知音摇摇头,“是袁妈妈亲自来的,这会儿她还在外头候着呢,可……奴婢问了,袁妈妈只是笑,一直就说请两位夫人过去就知道了。” 老太太发话了,三娘子自然不敢担忧,尤其这还是近三个月以来,老夫人第一次出声请她。即便前面是刀山油锅,三娘子自认也必须要硬着头皮上。 是以她闻言就站起了身,然后让知音略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和宁氏后,便并了宁氏一块儿出了桃花坞。 一路去霁月斋,前头有袁妈妈做引路人,跟在后面的三娘子和宁氏也不好说话,是以即便脚程不长,可两人也是憋足了一肚子的疑惑的。 结果一进霁月斋,见着迎面而来的那一抹清雅之色后,三娘子和宁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请人的并非是老夫人,不过是有人借花献佛罢了。 “二位姐姐好。”迎上来的是一个年约豆蔻、明眸善睐的年轻姑娘,她身着粉色绣花罗衫,配了珍珠白湖绉裙,头绾别致双螺髻,插着紫晶木兰簪,脖子上的那串璎珞颈链晶莹剔透令人侧目,更衬得她的肌肤细腻如雪,光滑如瓷。 而就在三娘子晃神间,那姑娘已笑着开了口,她说,“妹妹上官璎珞,问二位姐姐好,妹妹这厢有礼了。”上官璎珞说着,便稳稳的对着三娘子和宁氏行了个蹲腰福礼,一派的落落大方,婉约动人。 上官璎珞! 三娘子一愣,还没做什么反应呢,只感觉自己袖口一紧,一旁的宁氏已暗中拽了她一下。 三娘子微一踉跄回了神,可就在这时,透过巧笑倩兮的上官璎珞的柔肩,她却看到了盘腿端坐在罗汉床上面无表情的老夫人和一旁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的林婉清。 今儿这霁月斋也是好生热闹呢! ☆、第149章 云翻影?喜上加喜(上) “上官妹妹好。”回了神,三娘子用余光看了一眼宁氏,两人便是异口同声的向上官璎珞行了回礼。 要说上官璎珞的性子也是极妙的,三言两语间,她已让贴身丫鬟搬出了两个大大的锦盒,红缎的那个递给了三娘子,青绸的那个则递给了宁氏。 “今日我刚随母亲到了帝都,无奈母亲一路舟车着实折腾不起,这会儿还在表姨家歇着呢,我就耐不住无聊,便想着先借个送礼的由头来见见二位姐姐,以后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也不至于让姐姐们对我生了厌。”上官璎珞说着便指了指三娘子跟前的红缎盒子又道,“这是双宝燕窝,一半是官燕一半是血燕,品相是极好的,让许姐姐尝个鲜。”然后不等三娘子答话,她便立刻又转向了宁氏笑道,“知道宁姐姐这正怀着身子呢,我便就不送那些吃食补品让姐姐生忌了,这是一整套青花瓷八盏茶具,听说五哥哥好品茶,我这儿也是借花献佛了。不过咱们老家的官窑是出了名的,不瞒姐姐,这一整套,可是从官窑窖里淘出来的,若是盖上了官印。那可就要送到宫里头去啦。” 上官璎珞这洋洋洒洒的一段话顺口下来,着实惊到了三娘子和宁氏。 两人心中纷纷暗叹,好一个滴水不漏八面玲珑的姑娘家。 “妹妹过门是客,既你喊咱们一声姐姐,那我和五夫人在你跟前就托个大,怎么反倒还能收你的礼?”三娘子笑了笑,不着痕迹的推辞了。 其实也并非是她特意驳了上官璎珞的面子,只是就算礼尚往来也并不是她这么个做法的,左右透着过分的热络劲儿。 上官璎珞闻言。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一半,正想说话呢,她身后一直假寐的老夫人却忽然替她开口道,“都说不要让你热脸贴个冷屁股了,你这个许姐姐啊,那是……” “哎呦,上官妹妹这礼可是送到人的心坎儿里去了。”但老夫人话才说了一般,宁氏便轻笑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妹妹这是跟着母亲打听到的五爷的偏好吧,回头我若是把这套茶具捧到五爷的跟前,五爷肯定要笑得乐开了花啊。那我今儿可就不管长幼咯,只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妹妹了。” 亏得宁氏急中生智转了话锋,屋子里的气氛竟一下子缓和了起来,三娘子还神奇的并了宁氏坐下了身,安安静静的在霁月斋里喝了一杯热茶。 只是光那一杯茶的功夫,一屋子的人就光听着上官璎珞绘声绘色的讲她这一路从兖州来帝都的所见所闻了,以至于当三娘子和宁氏双双起身告辞出了霁月斋的时候,三娘子的脑壳儿都疼了。 “这么活络,等她嫁进来以后,侯府就热闹了。”三娘子是先送宁氏回竹意堂的,两人穿廊过院之后,三娘子便由衷的感叹了一句。 “我记得以前我是听五爷提及过这个上官家的,说起来母亲好像和上官夫人还是表亲,只不过隔的有些远罢了。”宁氏不好意思让三娘子帮她拿那一盒青花瓷太久,想了想又道,“不如咱们把东西放这儿。回头让丫鬟来取吧,瞧着你都出汗了。” “没事。”三娘子却摇了摇头,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说这个上官姑娘也是奇怪,她既是客人又是小辈,怎么会无端的想着给咱们送这样的礼,且那话还说的……”想到方才上官璎珞说的那一番面面俱到的场面话,三娘子不禁也佩服起了她的心思精巧。 可奇怪上官璎珞之举的其实也并非三娘子一人,此时此刻,同样从霁月斋告辞而退的上官璎珞正带着贴身丫鬟往侯府东边的大门走去,这一路上不见人迹的,那贴身丫鬟便好奇的也问道,“姑娘是客,怎的还有客人要送家主媳妇登门礼的说法,也就姑娘出手阔绰了。” “这个世上礼多人不怪啊。”上官璎珞闻言瞪了一眼小丫鬟,眼神凌厉道,“但说是送礼,其实也是试探,你且说说,方才侯爷夫人和五夫人那里,你都瞧出了什么门道?” “奴婢……”小丫鬟唤名芍药,闻言已经皱起了眉头,一头雾水。 上官璎珞便伸手指了指芍药的眉心,叹气道,“就你这点心思,回头跟我进了侯府,还不被人给生吞活剥了呀!” “可奴婢瞧着两个夫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呀。”芍药心里有些发慌,却无可奈何的只能直跺脚。 上官璎珞见状,微微的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思绪翻涌的…… 其实上官母女此番进京,上官夫人并非意在陆家,她纯粹是来走一房府上迎喜的亲眷的,原本这一遭是压根儿没上官璎珞什么事儿的,但一听上官夫人是要去帝都,上官璎珞便好说歹说的求到了上官夫人点头带她同行。 亲自登门靖安侯府这件事其实是上官璎珞趁着上官夫人舟车劳顿精神不济歇在床榻之际擅自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侯府内宅那几位夫人的百态之貌。 是以只方才那一盏茶的功夫。上官璎珞便大致清楚了,二房许氏是个谨慎仔细的,老夫人不待见她,可她应该是想百般的讨着老夫人欢心的,所以方才就算她心里是不想留下的,可到底还是在屋里喝了一盏茶。 五房宁氏是个随和百搭的,看着她和许氏的关系不错,和老夫人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非常糟糕,或许以后等自己过门以后。宁氏这边是块不错的敲门砖。 而至于如今一直窝在老夫人身边帮老太太抄佛经的那个林婉清,上官璎珞却是刮目相看的。 没名没分,肚子里还怀了长房已逝世子爷的遗腹子,却能这般淡然无争的伺候在老太太的跟前,上官璎珞以为,这个林婉清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 因为沉得住气,所以这份深沉淡漠就很好的掩盖掉了她内心的汹涌澎湃。但这个世界上,谁会无缘无故的对另外一个人好呢?除了有感情的牵绊之外,上官璎珞以为无事献殷勤的全是非奸即盗,就好比眼下的自己这般! 而话说在亲自送宁氏进了竹意堂以后,三娘子想了想,便还是折身去了前院陆承廷的书房。 今儿陆承廷回来的早,只是一直在锦墨堂里办事,三娘子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她也能正好顺带问问上官璎珞的事儿。 可谁知就在三娘子前脚刚踏进锦墨堂前院的时候,南侧的书房却忽然传出了一声怒骂。 “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都不过脑子的是吗?” 说话的陆承廷,那声音三娘子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三娘子步子一滞。抬头就看到余安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廊子下面,风过其身,衣摆微动而行不移。 三娘子走了过去,看了余安一眼,正想说话,却见余安伸手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冲三娘子摇了摇头。 紧接着,屋子里又传出了一个略显激昂的声音—— “我交我的朋友,二哥又有什么资格在那边指手画脚的,且不说姐夫还给我置办了个通政司的官职,那姐夫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三娘子一愣,脑子转的飞快,并由着这人的言语措辞,很快就猜出了他应该是九爷陆承祁。 “通政司?”屋里,陆承廷一阵冷笑,“之前父亲也不是没有花钱给你置办过官职,你且说说看。那好端端的典仪司你怎么会不做了的?” “二哥你也切莫拐外抹角的骂我心思活络,是,典仪司的官职是我自己丢了的,可当时连父亲都没有说什么,二哥如今再来和我翻旧账,未免也太无趣了些吧。” “无趣?”陆承廷拔高了声音,“那你来告诉我,你领了通政司这活儿左右也有近两个月了吧,这每日点卯。你可都是日日准时画了的?当职的庶务,你可都有仔细做完了的?为朝廷办事,你竟说无趣?你可知大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 可陆承祁竟直接就打断了陆承廷的话,“我知道,你要说大哥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替爹爹给皇上递奏折了。可我不是大哥,这辈子也做不成第二个大哥,你们岂能用一个死人的标准来衡量我一个大活人,二哥你不觉得这未免太可笑了一些吗?” “可笑?”陆承廷叹气,“你在通政司当职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朝廷发的俸禄都不够你随手输掉一副牌的,小九,这好端端的日子怎么会被你过成这副前途尽毁的模样的……” 那之后的话,余安和三娘子都没有再听下去,三娘子是聪明的寻了个借口就准备先走一步,而余安则心领神会的将三娘子送至了内宅的垂花门处。 结果这天晚上,等陆承廷回桃花坞的时候三娘子已经睡下了。待她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陆承廷却已经穿戴整齐的准备要出门了。 “侯爷今儿怎么这么早走?”看着窗外还没有完全放亮的天气,三娘子赶紧下了床去送他,结果却被陆承廷反手一个横抱又送回了床上。 “侯爷?”三娘子一愣,却见陆承廷眉梢微垂,眼底泛着浅青色,一看就是昨儿晚上没有睡踏实。 “你昨天来过锦墨堂?”想着左右还有一点空余的工夫,陆承廷干脆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一边拉过了薄被给三娘子盖上,一边轻声道,“听见我和小九吵架了?” “侯爷知道昨儿上官姑娘来过的事吗?”三娘子不答反问。 “知道。”陆承廷点了点头。 “听说母亲和上官夫人已经敲定了成亲的日子。” “是,就在十月二十这天。”陆承廷点点头。 三娘子闻言却惊呼道,“这么快?这不是连一个月都不到了吗?” “其实也不快,小九这件事,父亲和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两家就已经在筹备了,当时好像只差彩礼了,便是两人的八字都早已经合过了,后来你知道的,宫里出了事儿,小九的婚事也就耽搁了。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提,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上官家好像也已经备齐了女儿的嫁妆,这左右不过就是寻了个相对合适的良辰吉日罢了。” “难怪昨儿看上官姑娘来做客,竟是个自来熟的。”三娘子恍然大悟。 “她能早点进门也是好,说句实话,小九是仗着母亲心疼他,也太过胡闹了。你可知。他才去通政司两个月,就把衙门里同僚的钱给借了个遍,偏他借了也不还,有好几个人本自己手头也不宽裕,这要钱都要到五城兵马司这儿来了。”陆承廷说着就黑了半张脸,“你说是不是荒唐!” “侯爷。”三娘子轻轻的伸手圈住了陆承廷的脖颈,将头枕在了他的胸膛处宽慰他道,“九爷到底是母亲最晚生的,这最后一个总是最宠一些的。若九爷不是老幺。兴许也不会变的这般依赖于你们几个哥哥姐姐,可偏他就是老幺,这在以前,他本也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命啊。” “诶……大家都说他是被宠的,可被宠的少爷全帝都也不止他一个,怎么就他是这一副浪荡子的模样。”陆承廷一边抚着三娘子如墨藻一般的发丝,一边无奈的叹气道,“我也知道,日日拿他和大哥比。即便我不厌烦,他自己也是要生出怨愤来的,可事实就是大哥和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早已有了功名在身,可你看看他,功名利禄我们是不指望了,哪一天他能不在外头给我欠一屁股债,我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这天,陆承廷进了宫就径直留宿在了养心殿,而三娘子便借机寻了个空当独自一人回了一趟青竹胡同。 得知三娘子来了。最高兴的自然就是姚氏了。想之前两人还私下约好了要一起去禅云寺赏秋的,结果皇上这突然颁了一旨大赦了天下,姚氏和三娘子便都分头忙活了起来,赏秋的事儿自然又耽搁了。 索性许家一连要嫁两个女儿,喜事呼应吉兆满满,是以这天三娘子见着姚氏以后,总觉得她是越发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了。 第96节 “嫂嫂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一落座,三娘子便打趣起了姚氏,姑嫂俩如今都是掌家的主母。越发的有着说不完的话了。 “你也别笑我。”姚氏闻言就瞪了三娘子一眼,抿嘴道,“你这风凉话说的好像陆家十月不办酒一样。” “怎么连嫂嫂也知道了?”三娘子一愣,“咱们九爷的事儿按着说也并非是人尽皆知的啊。” 结果姚氏却笑她孤陋寡闻,“如今整个帝都好像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娶媳妇嫁女儿,而且你不知道吧,这次上官夫人来帝都,一是来走亲戚的,二是来替女儿讨诰命的。” “讨诰命?”三娘子一愣,“这事儿侯爷真没和我说过。” “侯爷自然不知道。”姚氏也没卖关子,“这事儿是翰林院的张大人前两日来找你哥哥喝酒喝多了不小心说漏嘴的。”见三娘子听得一头雾水,姚氏赶紧又追加了一句道,“这个张大人唤上官夫人一声师母。” “原来如此。”三娘子方才恍然大悟,“那这诰命讨到了吗?”问话的当下,三娘子也是生了别样的心思。 “这还真不知道,不过据说上官夫人志在必得。”姚氏一边耸肩,一边将倒好的热茶递到了三娘子的手边。 三娘子接过茶盏,袅袅茶香让她忽然就有些晃神。其实就三娘子对陆承祁的了解,这个小叔子真的几乎就是陆家的一只软柿子,像昨儿在书房他敢和陆承廷这般对峙,主要还是因为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亲二哥,脚下的地盘又是亲二哥的书房,但是在外面,陆承祁却因为被老夫人的羽翼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混到了现在还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通政司。 而上官璎珞的为人三娘子是亲眼见识过的,因为见识过,三娘子才知道上官家这个小娘子的厉害。其实就光眼下这般,将来两人若是成亲了,三娘子估计陆承祁也肯定不是上官璎珞的对手,而要是上官夫人真的再替女儿讨了个诰命回来的话,那陆承祁的行云阁,怕以后就都会是上官璎珞一个人的天下了。 不过唏嘘归唏嘘,三娘子却并不想把和姚氏见面闲聊的时间花在思索小叔子的婚事上,径直就转开了话题问道,“四娘子和五娘子的婚事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吧?” 姚氏点头笑道,“都差不多啦,原国丧的时候母亲就在偷偷归置两人的嫁妆了,所以皇上这恩赦一出,母亲倒也是顺理成章的就把两人的日子敲定在了十一月头,本想是再晚两天的,可是怕天气冷了左右不方便。” “不是同一天吧。”想着一转眼的功夫连四娘子和五娘子都要出嫁为人妇了,三娘子心里忽然就空了起来。 “前后差了三日。”姚氏说着便眯着眼压低了嗓子,“其实啊,你把如画从庄子上带回侯府的事儿做的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你自己呢得了一个能干忠心的贴身丫鬟,而母亲那边见你忽然竟召回了如画,虽嘴上不说,可我知道母亲心里是犯了嘀咕的,所以这一次给四妹妹和五妹妹的嫁妆,竟没有太厚此薄彼呢。” “当真?”三娘子眼眸一亮,闻言就笑了,这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自然是。”姚氏一本正经道,“旁的不说了,就单说四娘子的那一身礼服吧,锦绣阁是先送来了四娘子那一套的。母亲瞧着好看,便让成衣师父按着五娘子的身形又赶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连肖姨娘都吓到了。” “四娘子没闹?”三娘子一愣,惊得瞪大了眼睛。 可她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了脚步声,紧接着,不等姚氏张口说话,便有一个声音直直的就冲了过来。 “我闹什么?” 三娘子和姚氏回头看去,翩然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半年来出落得越发秀丽明媚的四娘子。 姚氏一愣,一个犀利的眼神就扫在了门口略见尴尬的雪雁脸上,似在埋怨她怎么四娘子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谁知四娘子仿佛是看懂了姚氏的眼色一般,一边让雪雁先下去,一边朗声道,“嫂嫂别怪雪姨娘,是我压着她不让她通传的。”四娘子说着又看了看许孝熙,眼底这才露出了一丝佯装冷然的干笑,“许孝熙,这世上要论没良心啊,你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 “你这话从哪儿说起。”三娘子连忙下了罗汉床,亲自将四娘子迎了上来,又是给她端茶又是给她递点心的,终见四娘子的嘴角微微的弯了一弯。 “罢了罢了,反正你每次回娘家都是大哥嫂嫂最重要,我的院子,你是瞧都不会来瞧一眼的。”虽然眼底沾着笑意,可四娘子的话却冲的很,“便是有了体面的夫君之选,你也是先想着五娘子,我这儿,你干脆理亏的连讨好的样子都懒得来装一装了。” “你觉得薛少卿好么?”三娘子知道四娘子并非真的心恼,便顺着她的话茬道,“可我以为你从小应该喜欢舞文弄墨胜过舞刀弄枪啊。” “少诓我。”四娘子瞪了她一眼,“许孝熙,你不就是怕我真的和五娘子闹么,所以才把那薛宏毅说的如此不堪。可真要那么不好了,你又怎么会越过了母亲直接把这桩媒摆在五娘子的面前的?” “好妹妹,嫂嫂知道你是个心思通透的,文武之道本就没得比,那要说体面,王少爷也是不输薛少卿的啊!”姚氏如今和四娘子相处的多了,慢慢也摸得准她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了。 “放心,我知道的!”眼见姚氏并了三娘子都愁着一张脸看着自己,四娘子一个没绷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成亲这种事儿本就是冷暖自知的,我自认待我嫁去王家以后过的一定不会比五妹妹这个少卿夫人差的。我只是……”四娘子说着定睛看了一眼三娘子,忽然柔了犀利的眉眼,又张口道,“我只是来谢谢你把如画的事儿揽上了身的,还将她安顿在了侯府里,许孝熙,总算你一直都没忘记娘家那些待你不薄的人。” ☆、第150章 云翻影?喜上加喜(下)(已捉虫) 为钻石过900加更! 三娘子一愣,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姚氏,却见姚氏也是一头雾水,满眼不解。 四娘子微转了头,视线旁落,“如画的事儿我知道,当时……是我和如画说不妨来求求大嫂的。” 姚氏这才恍然,“难怪我说怎么如画竟跑来和我……诶,也怪那时候我在母亲跟前说话没什么分量,母亲这事儿做的是太果断了。” 四娘子淡淡的笑了笑,敞开了心扉对三娘子说道,“许孝熙。你但凡有信给五娘子,每每都要耳提命面她一番,让她谨记对我能忍则忍,这些我都知道。五妹那个促狭鬼每回都正色朗朗的把你的信念给我听来着。” “死丫头!”三娘子一愣,脸虽红了,可心里不知为何却溢出一阵暖意。 “如画打小就跟在母亲身边,每回我和你在母亲那里吵架,都是她撑着笑脸来劝的,她若有心,只怕现在孩子都已经落地了,母亲竟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当局者迷嘛。”三娘子不知道四娘子为何会有感而发,只觉得她竟仿佛一下子就懂事了,长大了。 “是啊,当局者迷。”四娘子蹙眉一笑,“你也知道。我的婚事定的比五妹早,最近我每次和五丫头凑在一块儿就忍不住感叹,想再过一阵子,咱们就要换个地方重新过日子了,也不知道夫君是好是不好,公公婆婆是不是好伺候,那一家子全是陌生人……” “害怕了?”三娘子知道,四娘子是恐嫁了。 “许孝熙,你下手也是快,我也不瞒你,本来我是动了心思想把如画带去王家的。”四娘子说着就拿起了桌上一个柿果朝三娘子扔了过去。 三娘子和姚氏这才顿时明白为何四娘子会突然对如画的事儿这般上心了,三娘子不禁问道,“你身边却人手吗?不能啊,母亲事先肯定都已经帮你安排好啦。而且你怕什么?王家一门清贵,王夫人听说是个极为和气的,常年吃斋念佛。最是好相处了。” “就算好相处,总……也是会有担心的。”四娘子糯糯的回了一句,终于舒了一口气捧起了茶盏喝了一口。 那天,三娘子足足在娘家待了一个下午方才起了身。当时四娘子早已经回了自己的小院,如今她是待嫁的新娘,手头有一堆忙不完的绣活儿,即便想找人闲聊,却也闲的不安稳,是以最后陪三娘子出府的便只有姚氏一人了。 “女儿家,成亲嫁人,心里有些嘀咕是正常的。五丫头最近几乎日日都闷在自己的屋子里呢,刚开始的时候丫鬟说她连饭都吃的少了,可把肖姨娘给吓坏了。” 外面天色昏黄,秋高气爽的,一路熟悉的园景,满眼熟悉的仆役,三娘子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归属感。 这小小的宅院虽和侯府的器宇轩昂不能比,可毕竟是她生活了十余载的地方。两世为人,她的豆蔻年华全绽放在了这一草一木当中,如今她已嫁为人妇,而这满园的景色又将要送走对这个家恋恋不舍的四娘子和五娘子了。也是年年岁岁景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想来之前姐妹间的那些罅隙,在出嫁的感伤前都变的那么微不足道了,三娘子心中怅然,鼻子忽然就有些酸涩。 可是动容归动容,姚氏的话她还是听的仔细的,当下便好奇问道,“五丫头为何不吃饭?” “也正是赶着长身子的时候。”姚氏也愁。“听肖姨娘说,夏天的时候,去年的衣裳就显小了,当时姨娘和她自己都没注意,可之前婚期不是定了么,嫁衣又赶好了,她就不敢多吃了,生怕到时候连嫁衣都穿不上。”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三娘子蹙眉,这才想起十几岁长身子的时候五娘子就抱怨过,说她们两个姐姐是怎么吃都不见长肉只见窜个子的,可偏偏只有她一个,是只长肉不长个子的。 “我也说了她了。现在饭是吃的,不过分量减了。”姚氏也是为难“便就成天介的在那儿喊饿,现在蜜桔不是上了么,这丫头得着几个蜜桔就能当饭吃。” “越不吃就越饿!”三娘子哭笑不得。心下想着一会儿回了府一定要赶紧写封信给五娘子,让她别太把发胖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免得饿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两人随即又聊了两句闲语,三娘子便让姚氏在垂花门这里止了步。自己则熟门熟路的踏进了抄手游廊,直接朝外院走去…… 备喜的日子总是忙碌又充实的,后宫添妃,皇上赐婚。高门大户里头嫁女儿的娶媳妇的那是一户接着一户,左右让永新元年的这个秋天一扫了之前国丧的垂迷,使得整个帝都都变得热闹喜气了不少。 而三娘子之前和宁氏商议过的喜铺营生也在陆承廷和五爷的帮衬下顺顺利利的在吉庆街的街口开张大吉了。 这铺子是三娘子和宁氏一同做的,两人各投了一半的银子。一个管事,一个管账,又承了陆承恩的人情,请来了如今在帝都做的风生水起的两个私媒坐镇,是以这铺子才刚开张两天,就已经促成了三桩良缘,一时之间倒也让三娘子和宁氏的喜铺名声大噪了起来。 上门的客人多了,宁氏手头的现银也就多了,三娘子自然愈发的费心卖力了起来,而谁知,就在铺子开张一个月以后,陆承廷却意外的给她带回来一比特别大的买卖。 这天其实已经很晚了,陆承廷回来的时候三娘子已经是睡都迷迷糊糊了。 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鼻尖处突然就冒起了一股清浅的酒香,慢慢的,酒香渐醇,三娘子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覆住了她的嘴,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侯爷……”这令人难受却格外熟悉的感觉让三娘子不曾睁眼就喊了陆承廷一声。 陆承廷松开了她,轻轻的一笑,起了性子用力一拉,然后合着被子就将睡眼惺忪的三娘子拥入了怀中。 三娘子一阵惊呼,人顿时醒了七八分,当下就红着一张脸娇嗔的瞪了陆承廷一眼道。“净房已经烧了水,侯爷还不赶紧去洗洗?” “洗洗再来闹你?”陆承廷有些微醺,张口就来了句混账话。 三娘子猛的拍了拍他的背,低吼了一声。“陆承廷,你别闹,明儿我要起早的!”明天是十五,三娘子照例要去老夫人跟前晨昏定省的。 毕竟老太太待不待见她是老太太的事儿,可规矩做不做却全看她这个媳妇了。 “好好,不闹,不闹,我和你说个正事儿。”见三娘子真的有些恼了,陆承廷便乖乖的松开了手,扶着她坐稳了身子以后方才收起了嬉皮笑脸,正经说道,“今儿我和舒王喝了几巡,他如今替皇上管着内务府里头的事儿呢,听说你在开喜铺,舒王便丢给了我一张名单。” “名单?”三娘子当下已经完全清醒了,“内务府有什么名单是归侯爷你管的?” “不是我管,是给你的一笔大买卖。”陆承廷笑得春风得意,摆明了就是想在三娘子跟前邀功的。 “买卖?”可三娘子却更不明白了。 “之前宫乱的时候你也在场,先帝爷后宫里头跑了几个妃子和不少的宫女,这事儿你知道吧?”见三娘子点点头,陆承廷继续说道,“后来国丧当下,皇上也不好出手管一管后宫那些侍女,可如今除服出丧,皇上又大赦了天下,便想先放了先帝爷时伺候的一批宫女出宫。内务府就把这事儿给接下来了,想着让你的喜铺接了这单生意,给那些个宫女寻一户正经可靠的夫家,让她们下半身老有所依,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第151章 云翻影?春风二度 “内务府……”可三娘子一听就有点怵了,“我这么个小铺子,哪里供得下内务府这么大一尊佛啊!” “你开门做生意,就这点胆子?”陆承廷捏了捏三娘子的鼻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那你也别指望这辈子能发大财了。” “陆承廷!”三娘子简直气绝,“能好好说话么。” “你就是脸皮薄,我这不是在和你好好说话么?”陆承廷一边说,一边和哄孩子似的轻轻拥着她,拍着她的背晃着身子。其实连陆承廷都觉得奇怪,自己好像偏就爱看三娘子娇嗔发火的模样,他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了。 而三娘子呢也左右有些起床气,想方才她根本就是被陆承廷给闹醒的,当下还有些懵,且乍一听内务府,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三娘子便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偏这会儿见了陆承廷竟这般软了声的讨好着她,三娘子当下又觉得整个人暖烘烘的,心里的气劲瞬间就化开了,柔了眉眼就轻声轻语道,“我又不是不长脑子,侯爷以前是从不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的,舒王是皇上的十四弟吧,这般年轻就能一手把控内务府之责,想必皇上也是有心重用舒王殿下的。新帝登基,怕的是什么?来来回回也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怕结党营私,怕功高盖主。侯爷如今势头正旺,这烈火喷油的当下更要仔细谨慎,万一被有心人参一本。说侯爷暗中勾结舒王插手内务府的事儿,那岂不是赚了银子却赔了名声,也是得不偿失的。” 谁知陆承廷听完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半晌才叹气道,“也不知你这般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性子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他说着,便低头看了看靠在自己胸前的三娘子,见她也刚好仰起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正望着自己,便辗转浅浅的吻了一下她的柔唇,笑着解释道,“这件事儿让外头的私媒来做其实是皇上默许了的。皇上的意思是这一批放出去的宫女大多还没到放出宫的年纪。且朝廷这里国丧刚过,官媒衙门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皇上便想着若再让官媒司来管这件事,那几个媒官只怕要撂担子走人咯。宫女择夫,其实很难,你当在宫里头的那些女官眼界会低吗?找些个乡村野夫的搁在她们面前,她们是瞧都未必会瞧一眼的,可是一般正经大户人家,谁又会娶个宫里出来的女子做嫡妻?所以这本也是件难办的事儿,舒王这才想着来与我商量的。” “是舒王找的侯爷?”三娘子更惊讶了,“舒王是如何知道我开了喜铺的?” “你要谢谢小五。” “五爷?”三娘子被陆承廷这一问一答的温吞劲儿给闹烦了,当下就拉过他的手撸起了衣袖张口就咬了下去,“把话说完,不准再半句半句的往外倒!”这厮是在钓鱼呢,分明已经吊住她了,却偏偏不提杆,是几个意思。 陆承廷闷声一笑,赶紧说道,“你那喜铺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徽娘的私媒,是小五托了关系请来给你这铺子坐镇的吧。听说这个娘子有些来头,和舒王有些私交,舒王很看好她的能耐,所以与其说舒王是给了我面子,不如说是给了徽娘面子。” “真的?”那两个让陆承恩请回来的私媒三娘子自然是有印象的,一男一女,男的叫淮生,女的叫徽娘,这两人私交是不错的,可是因为媒妁一事却经常会为了争个娘子、郎君吵得面红耳赤的,淮生似把软刀子。徽娘则是个暴脾气,两人配在一起也是绝妙。 “当然是真的,所以这单生意你就大大方方的接下来,然后直接丢给徽娘就成了,只和她说是舒王吩咐下来的,她自然知道要怎么做的。” “既这个徽娘这般有能耐,那为何愿意屈尊待在我这才刚开张没多久的小铺子里呢?”三娘子闷闷的自言自语,心中不解。 陆承廷循循善诱道,“世道之难,身在市井,并非是有了能耐就能有了尊贵的,更何况她不过就是个女子而已。”一句话,道出了世道百态的无奈,确是红颜薄幸,生活不易的。 因为有了陆承廷的牵线搭桥和舒王的暗中帮衬,三娘子和宁氏筹钱的这间喜铺竟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名扬帝都。 但凡是想嫁女儿或娶媳妇的人家,够不着寻官媒资格的,几乎都找上了三娘子的这间喜铺,再加上这铺子在秋末的时候帮着几十个出宫的宫女各自寻到了不错的夫家,促成良缘的本事那也是有口皆碑的,是以一时之间,那喜铺竟突然就门庭若市了起来,害得平常都有内宅庶务在身的三娘子不得不将子佩临时安在了铺子里掌控打点,以免店铺里的伙计新手应付不过来。 这一忙碌,待三娘子终于寻到了一个天晴日白的空闲天赶去裴湘月住的庄子的时候,已是秋尽冬来的薄寒之时了。 一大早,裴湘月就已经站在村口候着三娘子的马车了,当三娘子的马车飞踏而至的时候,裴湘月的一张脸都已经冻得有些红了。 三娘子下了车,一见裴湘月就忍不住嘟囔了起来,“这大冷天的,姐姐非得闹得我好像不认识路一般,这样在风口站着,也不怕生了病。” “哪儿有这么娇贵的。”裴湘月热络的挽起了三娘子的手,然后指了路告诉了身后的车夫应该把马车停在何处,便带着三娘子徒步进了庄子。 接近辰时末的小村庄已处处有了烟火气,挨家挨户的烟囱里都冒着袅袅炊烟,有甜糯的饭香隐隐的飘来,一路走去,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笑意满满的和裴湘月打招呼。人情暖意,乍退清寒。 “之前姐姐信中提及,我总也将信将疑,如今亲眼所见,便真的知道了姐姐所谓的‘庄子丰饶农户亲善’一说不是诓我的。”三娘子将此行一路的所见所闻记在了心中,直到跟着裴湘月进了堂屋,方才格外放心的和裴湘月袒露了心生。 “看来侯府里头那些事儿还是不够你忙的。”裴湘月抿嘴笑了笑,满眼的明媚如春,“你竟还能一直分心这般牵挂我的事儿。” “自然是牵挂的,不止我牵挂。还有嫂嫂也一直惦念着姐姐呢!”三娘子却正色道,“姐姐是不知道,嫂嫂这次没跟着我来,她有多闹心,偏母亲这两日身体实在不好,嫂嫂也是走不开。” 第97节 “你母亲身子如何了?”这事儿裴湘月已经从三娘子给她的信中得知了。 “好多了,只是到底年岁大了,病去如抽丝,左右就是要仔细调理。” “那是自然,且这天气也不好。”裴湘月点点头,“你瞧这才十二月头呢,山里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场薄雪了。” “瑞雪兆丰年啊。”三娘子却笑道,“这儿来年一定有好收成!” 两人一见面就聊得格外起劲,三娘子一一将最近身边发生的大事絮絮向裴湘月道来,这头一件事自然就提到了陆承祁和上官璎珞的成亲之喜。 “说来也神奇,真是天公作美,前头连着下了四天的雨啊,中间还飘了一场小雪,结果到九爷成亲那天,天竟然放晴了。艳阳普照的,可把母亲给乐坏了。” “母亲最近还有为难你吗?”可比起陆承祁的婚事,裴湘月显然却更在意三娘子如今在家中的处境。 三娘子闻言就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笑道,“无所谓什么刁难不刁难,便就是她再不待见我,我这规矩也是做了足足的,母亲也没什么把柄可拿捏我的。更何况如今上官进了门,母亲对着她脸上就透着欢喜,我便多少能轻松些。” “宁妹妹呢,现在这个月份她的肚子该显怀了吧?”裴湘月见三娘子眼中也透着些许的无奈,便知老夫人和她这个二儿媳妇的心结怕一时半刻也不可能如此轻松的解开了,便不着痕迹的转了话题。 “恩,显怀了,便是林姑娘的肚子也隐约能见着一点了。”三娘子见裴湘月闻言飞快的眨了一下眼,知她心里还是惦记着林婉清的这个孩子的,便继续说道,“如今大姑奶奶在荣家也是自身难保的,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扰过林姑娘,她现在得空就去给母亲抄经,我瞧着倒也是好的。心静人静,将来侯爷是肯定不会亏待她的。” “母子连心,只怕到时候你把孩子送来我这里,她终归还是会恨你入骨的。”裴湘月叹了一口气。 “可孩子终究是姓陆的,又不是让他们母子不得相认,姐姐放宽心,这事儿是侯爷亲自定夺的,侯爷都没觉得不妥,姐姐反倒先打起了退堂鼓。” “当时也是一时心软怕你应付不来,左右这孩子……”裴湘月心里也是天人交战的。当下便叹气摆手道,“罢了罢了,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说吧,可只要你们信得过我,这孩子我是一定能教的好的,到底是陆承安唯一的子嗣。” “哦对了,说到孩子,姐姐不带我去看看你开的私塾吗?”三娘子心下好奇,说话的当下就已经站起了身。 裴湘月见状也不扭捏作态,径直带着三娘子穿过了内堂和一个回廊,就来到了位于宅子最南边的一个宽敞的堂屋外。 这还没走到里面呢,隔着微掩的铜环扇门,三娘子就听见有朗朗的读书声从里头飘了出来。 “江水流长,环绕似青罗带;海蟾轮满,澄明如白玉盘……”孩子们的声音稚嫩却清脆有韵,三娘子听了格外的喜欢,便悄悄的透过门缝往里头看去。 屋内有十来张案条,每张案条上都规规矩矩的坐着两个孩子,孩子们的前面站了一个白衣先生,墨发高束。宽袖尽垂,那挺直着腰杆子的身影颇有些道骨仙风的姿态,不由让三娘子肃然起敬。 “这就是华先生的学生吧?”想到之前陆承廷和自己说过的话,三娘子便回头问了裴湘月一句。 谁知裴湘月竟忽然红了脸,半晌才恍惚点头道,“是,正是他。” “哦。”三娘子愣愣的看着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裴湘月,又忍不住问道,“姐姐怎么了,突然脸红的这般厉……” 偏她话还没有说完,堂屋里就传来了阵阵高声呼喊的童音,紧接着,那铜环扇门被人从里头大力的拉开了,随着门页的“吱嘎”声,一群笑闹奔跑的孩子就从里面窜了出来。 “裴先生好!”为首的几个高个子的孩子在看到门口站着的裴湘月时立刻就收住了脚下的步子,然后轻声细语的向裴湘月行了礼。 他们之后,所有的孩子都放慢了步子,一声一声的“裴先生好”顿时此起彼伏的响彻在了三娘子的耳畔。 “快回去吧,下午的农活儿都别偷懒了。”裴湘月笑着冲所有的孩子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三娘子便往边上站了站。 孩子们齐刷刷的喊了一声“是”,重新又笑闹着飞快的消失在了前院堂屋的回廊深处。 “这儿是上半日学的。”见三娘子眼角含笑,眉目飞扬,裴湘月便解释道,“到底也全是农户家的孩子,挨家挨户都有活儿要干,孩子们也是不得闲的。” “那已经很好啦。”三娘子由衷的佩服着裴湘月,“方才听孩子们背声律启蒙,全都是一气呵成的。” “那是慕先生教的好。” “慕先生?” “在下慕习,见过靖安侯夫人。”这边,三娘子还没反应过来裴湘月口中的“慕先生”乃何许人也。那边,一袭白衣长褂的慕习已经捧着书卷踱步走到了两人的身旁,和三娘子打起了招呼…… 慕习性子活络,虽看着是个一本正经的教书匠,可让三娘子觉得意外的是他私下竟是个极好说话的。是以午膳的时候,因为和慕习天南海北的聊开了,三娘子甚至起了兴致还和他开了一盅酒。 不过开喝以前慕习就告诉过她,农家自酿的土酒后劲是很足的,让三娘子喝的慢些不要急。 可三娘子却自认酒量不错,当下也没太在意慕习的话。结果竟真的就醉了个头晕目眩,不仅最后是被裴湘月搀进厢房里头去的,在躺下以前甚至还抱着铜盆吐了一次。 这一醉,三娘子便睡了个昏天暗地,等她幽幽转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昏暗一片早不见明艳的冬日之光了。 沉沉的睡了一觉以后,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三娘子眯着眼睛难受的坐了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的想喝水。 屋子里静悄悄的,裴湘月并不在。三娘子略微的适应了一下周围昏暗的光亮。然后翻身下了床,倒了一杯温水仰头喝尽以后略微的收拾了一下微皱的衣裳,随即便推门而出。 本是来庄子做客畅谈的,结果午膳却在饭桌上喝了个醚酊大醉,三娘子想想都觉得替自己臊得慌,当下便加快了步子想趁着天黑回去以前再和裴湘月说两句话。 可就在她走到了早上裴湘月带她落座饮茶的南厅门外时,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了慕习那深染关切的询问声。 “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慕习的声音偏沉,字正腔圆很是好辨。 三娘子当即一愣,下意识就停下了脚步。 可紧接着而来的便是裴湘月的轻笑声。“我不过就是眼睛进了风沙啊,多大的事儿,瞧把你紧张的。” 三娘子闻言,越发的诧异了,便是鬼使神差的就贴着墙根走了过去,随即躲在了敞开的厅门后倾了身子就往里面瞧。 可只这一眼,却把三娘子看的惊住了。 视线所及,裴湘月是仰头坐着的,慕习是弯腰低头站着的,两人紧紧的挨在一块儿。慕习一脸的温柔,正耐心的替裴湘月吹着眼睛里的沙尘,而裴湘月则静静的仰头看着他,脸上泛着少女一般令人心暖迷人的羞涩。 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这等对面对的姿势,入了三娘子的眼,让她不想偏也是困难的。 而就在这时,三娘子却听裴湘月竟娇嗔的抱怨道,“你也是,三娘子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我和她话都还没说够呢,你倒好,一个酒劲起来,竟把她给灌了个醉,一会儿侯爷是要亲自来接人的,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同侯爷交代这件事?” “我以为我和侯爷要谈的是另外一件事啊。”可面对裴湘月的抱怨,慕习竟只温柔的笑了笑,然后又仔细的看了看手中那方沾了清水的绢帕后问了一句,“这么样,眼睛还难受吗?” 裴湘月闻言就眨了眨眼,然后笑道,“不难受了。” 那样的说辞,那样的神色,看得三娘子一颗心简直就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难怪早上她无意间提到慕习的时候裴湘月会脸红呢,感情这脸红就是因为“心虚”而致,也难怪这大中午的慕习会跟着她们两个女子一块儿用膳呢,三娘子敢肯定,要是中午的时候自己没有喝醉,裴湘月和慕习是肯定有话对她说的。 三娘子越想越激动,越激动一颗心就跳的越厉害。 但就在她几乎快要按耐不住冲出去向两人问个清楚明白的时候,一个声音冷不丁的就在她的背后响了起来。 “非礼勿视真君子。” “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三娘子的尖叫声便响彻在了这个不大的小院中…… 当四人面面相觑的落了座,陆承廷脸上的笑意还是没有减少半分。 而三娘子则是白着一张小脸,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可怜她一双眼睛又要时不时的去瞪幸灾乐祸的陆承廷,又要去观察裴湘月和慕习的表情,竟差一点绕得她自己都头晕了起来。 “夫人不必乱猜,我与月娘便就是两情相悦已准备要私定终生的。”眼见三娘子虽没有说一句话,可眼睛已经左右快要顾不过来了,慕习便先一步开了口,冷冷静静的就解决了三娘子心中所有的疑惑,顺带还表明了一下自己心意。 好一个敢爱坦荡的教书匠! 三娘子几乎就要拍手称绝了,可碍着大家都在,她多少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狂喜,只冲一旁正看着她的裴湘月挑了挑眉,然后就问慕习,“裴姐姐爱品什么茶?” “铁观音。” “裴姐姐喜欢什么花?” “秋月海棠。” “裴姐姐最喜欢谁的诗?” “诗佛王维。” “裴姐姐爱吃鱼肉还是爱吃素食。” “……”慕习词穷了,半晌才尴尬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据我所知月娘是不挑食的。” “成了!”三娘子忽然一拍手,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便是我知道的慕先生也都知道了,想来慕先生对裴姐姐是真用心的。” 裴湘月是真想笑来着,可一听三娘子这话当下又感动的不得了,结果竟只能红着脸张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索性一边还有一个陆承廷,闻言就咋舌摇头对三娘子说道,“就你这几个问题连我都答得上来,你拿着来衡量慕先生。未免太儿戏了吧。” “儿戏吗?”三娘子却偏头看着陆承廷,挺着腰杆子道,“那侯爷且说说,我爱品什么茶,喜欢什么花谁的诗句,是偏爱吃鱼肉呢还是偏爱吃素食?” 没错,三娘子也承认,她方才那几个问题听着是儿戏了一些,可是在乎一个人不就是要看他能不能注意到你最寻常的偏爱喜好的吗? 别的暂且不论,只有一点三娘子是敢打包票的。那就是陆承安是肯定不清楚裴湘月的这些喜好的,所以自己这衡量慕习用心与否的标准,三娘子以为那是立竿见影的。 而眼见三娘子因为自己竟差点要和陆承廷杠上了,裴湘月便赶紧站了起来圆场道,“原是我不好,让妹妹你看笑话了,我和慕习的事儿其实早上你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了,偏我也是脸皮薄,怎么都觉得找不到好的时机,这才闹成现在这样,你千万别多心。”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会多心。”而陆承廷见状也站起了身,一边温柔的牵住了三娘子的手,一边由衷的冲裴湘月笑道,“这一连两个月,我和三娘子已经连着喝了三场喜酒了,两场是她两个妹妹,一场是小九,若是回头再喝上你和慕习的这一杯喜酒,就正好是成双成对的美事了!” ☆、第152章 云翻影?措手不及 那天,陆承廷和三娘子干脆就留在了庄子上用晚膳了。 同样是一桌吃饭,可三娘子的心境却差了不止一个万水千山般的远。 “我瞧着晚上的菜是烧多了。”饭吃了一半,陆承廷就笑着和裴湘月说道,“好像我家夫人光看慕先生就能果腹了。” 三娘子当时正盯着慕习猛瞧呢,一听陆承廷这话,她脸颊瞬间就涨了个通红,拿碗的手都轻轻的抖了一下。 “能得夫人侧目,是在下的荣幸。”慕习更妙,脸不红气不喘的就接下了陆承廷的话,还顺势抬了抬三娘子。 裴湘月有些看不下去了,径直站起了身忍着笑意就和三娘子说道,“妹妹同我去厨房看看甜汤熬好了没。”说罢也不等三娘子回答,就拉着三娘子出了屋子。 墨夜深露,月上树梢,初冬的山庄里一到晚上就泛寒起霜,一遇着地龙的热气,周围就会变得似云似雾的,远远看去,仿佛是身临了仙境一般,着实迷幻。 “仔细脚下,山里晚上雾气足。石阶上容易打滑。”裴湘月一边说一边仔细的带着三娘子往厨房走去。 灶台上炖着地瓜山芋甜汤,小火微旺,锅里冒着糯糯的香气,那甜甜的味道让三娘子食指大动,忍不住好奇探头看去。 “知道你爱吃甜的,这山芋是老庄头自己种的,粉糯粉糯的,熬甜汤最好了。”看着三娘子那渐露期盼的眼神,裴湘月便笑着盛了一碗出来递给了她,“小心烫。” 暖暖的甜汤在手,顿时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三娘子下意识就舒了一口气,捧着碗,看着裴湘月,忽然心有所动道,“那个慕先生,很是风趣。” 裴湘月轻轻的点了点头,满眼的温柔无边,“他是个好人。” 三娘子忽然就搁下了碗,紧紧的拉着裴湘月的手道,“姐姐应该早些告诉我的,偏要闹得我现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真的也不是特意瞒着不告诉你的,只是……”裴湘月说着也不住的叹气,一边伸手搅着锅里的甜汤一边失笑道,“你可知慕习其实和一白是同窗,两人当年是在一个书院读书的。” “姐姐担心什么?”三娘子隐约知道了裴湘月心里的结,“如今姐姐也是不曾婚嫁的,堂堂正正的,有郎君的倾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是吗?”裴湘月若有所思,“不过慕习倒是坦然,过两天一白要来给庄子上的农户义诊,慕习说要把我们的事儿和一白先摊个牌。” “这说明慕先生对姐姐是真上心的。”三娘子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是上心。可我怕……终有些世俗的碎语会让他左右为难。”裴湘月眉头紧锁,眼底透着强烈的担忧,“我到底是和离过一次的女人,他其实是有大好前程的,可这辈子却甘愿陪着我避世在这山野乡村里。如今我们处的时间短,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开心的,可若是将来日子长了,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那到时候我便成了他最大的拖累……” “世上本没有这么多的如果,姐姐当初和大哥成亲的时候,也是想着要一心一意的走下去的。姐姐诸多付出,最后还是落得个不得一心人的下场,这些姐姐有算到吗?”三娘子闻言,沉思了片刻,反着和裴湘月说起了道理。 裴湘月一愣,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第98节 三娘子便继续道,“人活一次,很多事情是没办法算计的这么仔细的,便如同我,刚嫁进门的时候也想着要好好的侍奉公婆的,也想着只要打点好桃花坞,那也算是尽足了为人妻的本分的,可是谁能算到后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我便是再怎么讨好婆婆,婆婆也未必见得会欢喜我。” 裴湘月怔怔的看着三娘子,一脸的若有所思。 三娘子又道,“如果姐姐连当下也不把握住,只一个劲儿的想那些虚无缥缈将来,那我只问姐姐一句,若是此生姐姐真的错过了慕先生,姐姐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那天晚上在回侯府的路上,三娘子的脸色就没有方才用膳的时候那么明快欢悦了。 陆承廷温柔的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捏着她柔弱无骨的掌心一边问道,“在担心月娘?” 三娘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忽然问,“裴一白走南闯北眼界颇宽,按说他应该不会反对裴姐姐和慕先生的事儿才对吧。” “他反对不反对有什么用。”陆承廷笑道,“裴家又不是他说了算。” “可好歹也是一个支持者啊。”三娘子撇了撇嘴,无力的靠在陆承廷的怀中,忍不住叹气道,“难得遇到一个裴姐姐真心喜欢的,若这事儿最后还成不了,未免可惜。” “你放心。”陆承廷却笑她杞人忧天,“慕习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打退堂鼓,更何况裴一白和他很早的时候就认识,若论了解,裴一白肯定比你更清楚慕习的为人,若此人真的值得月娘托付终身的,以裴一白的性子,他怎么会就此不理?” 三娘子一听,觉得陆承廷这个分析很在点儿,终于舒了一口气拍着马屁道,“侯爷所言甚是,侯爷英明。” “狗腿!”陆承廷伸出手轻轻的拍了一下三娘子的脑门,忽然正色道,“那你且来说说,我爱喝什么茶?喜欢什么花谁的诗,是偏爱吃肉呢还是喜欢素食。” 三娘子一愣,猛的笑出了声,“你怎么还记得这茬。” “自然记得!”陆承廷佯装扳起了脸,一脸的严肃,“你连月娘的喜好都记得如此清楚,难不成对我的就想随意糊弄过去?” 瞧着他一脸吃味儿的样子,三娘子突然笑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感觉在一点一点的膨胀开来。塞得她的胸口满满的,全是暖意。 是啊,在意一个人,才会在意她是否也同样在意自己,这个道理,当时还是三娘子义正言辞的说给陆承廷听的。 “侯爷喜欢猴魁,尤爱君子兰,最常看的是骆宾王的诗,侯爷荤素不忌,是个好养活……” 三娘子话还没有说完,陆承廷的吻就欺了下来。温柔辗转,细润无声。 三娘子闭着眼,不曾抗拒,心里是满满的喜欢。 车窗外是寒夜森森,车厢内是温情满满,最近,三娘子愈发的觉得对陆承廷的吻渐渐的没有抗拒力了。想之前刚成亲的时候,两人几乎可以说是相敬如宾的,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眉宇间都带着用心的试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越过了对方心里的底线。 可如今,陆承廷对她几乎是信手拈来的,她对陆承廷也渐渐得生出了肆无忌惮的心思。 其实三娘子真的从来没有仔细去想过关于自己对陆承廷这心念上的转变,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信他,敬他,服他,也是喜欢他的。 相濡以沫间,三娘子只觉得身子忽然一沉,眨眼就感觉到陆承廷已动情的吻住了自己的耳垂。 她整个人微微的一颤,猛的听到他附在自己的耳畔道。“你最爱喝碧螺春,喜欢茶花,喜欢卓文君和柳宗元的诗句,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你对我的心思么?” 三娘子一愣,整个人往后一仰,伸手就捧住了陆承廷的脸,用劲的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柳宗元的诗?” 他会知道卓文君她不奇怪,毕竟三娘子的枕下有一本卓文君的诗册,她每每翻看的时候也从不曾避讳了陆承廷。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这首溪居你之前教仪姐儿描红的时候是拿来当范本的吧。”陆承廷笑至眼底,声色融融,柔情无边。 三娘子浅笑动容,第一次主动仰头吻住了陆承廷的唇,脸颊上,泛起的是动情的绯色,嘤咛间,承载的是动心的余波…… ----------------------------------------------------- 话说自从上官璎珞嫁进侯府以后,内宅里还真是多了不少的欢声笑语。 因为老夫人喜欢。所以上官璎珞是日日都去霁月斋晨昏定省的,日子一久,倒和林婉清私称起了姐妹来,连带着老夫人看林婉清也渐渐的没有之前那般冷然淡漠了。 这一切,三娘子都看在眼中,却从不被上官璎珞的热闹劲而打乱了自己去霁月斋请安的节奏,是以不管霁月斋每日有多热闹,三娘子却依然只是初一、十五、二十加了月末的登门行礼,不多不少,一个月正好四回。 其实这也是三娘子琢磨出来的和老夫人的相处之道,毕竟老夫人不待见她这个儿媳妇是阖府周知的。之前上官璎珞还没过门的时候,每回三娘子去霁月斋请安,老太太从来对她都是视而不见的。 而如今上官璎珞进了门,老太太倒不再对她视而不见起来,竟回回都改成了冷嘲热讽,弄的一屋子的人尴尬的不得了,而每一次都是上官璎珞赔着笑脸送三娘子出门的。 其实呢,倒也并非是三娘子吃不得这样的委屈,事实上被老夫人明讽几句,在三娘子看来还真是无伤大雅的,只是她性子本就清冷,尤其是对着一个明知瞧自己不顺眼的人,三娘子以为她只能尽力做到长幼尊卑而无法做到像林婉清这般舔着讨好。 但偏偏终究还是应了那句话——人善被人欺。 就在这天三娘子例行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竟破天荒的张口问了她一句“侯爷可都安好”? 三娘子当时正百无聊赖的捧着一杯热茶在那儿数杯盏中的茶叶打发时间,乍一听老夫人这话,三娘子一个微惊险些就打翻了手中的杯盏。 “都……都好的。”三娘子结巴的回了一句,然后赶紧的敛了神色正襟危坐。 老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这算一算,你嫁进侯府也已经有小半年了,虽中间隔了个国丧家丧,可九月初的时候皇上已经下旨大赦了天下。一晃眼,马上就要过年了。” “是。”三娘子应了一声,其实却是所言非想,心里头已经犯起了嘀咕。 见她那恭敬的模样,老夫人挑了挑眉,“陆家家训有文,妇有七出,无后为大,许氏你以为呢?”老夫人声音不大,可气势倒不小,每一个字似铁锤凿地一般生生的敲在了三娘子的心尖儿上。 “媳妇谨记家训。”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娘子闻言便是摆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态就把老夫人的问题给原封不动的顶了回去。 偏这一次老夫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待三娘子说完以后就勾了勾嘴角道,“我知道许氏你素来是个识大体性子宽的,按说啊老二现在贵为侯爷,膝下也已经有了昱哥儿和言哥儿两个儿子,也不算是无出了,可是你到底还是年轻了一些,对男人估摸着也算不得知冷知热,其实夫妻之间,你切莫把持的太紧,总是要给姨娘们留一条后路的。” 老夫人话音刚落,三娘子就缓缓的抬头看向了她,不动声色佯装微恐的回道,“媳妇明白,媳妇一定会让侯爷多多关心两位姨娘的生活起居的。” 摆明了装傻充愣,摆明了答非所问,要说三娘子怕了老夫人给她扣下的这一顶“悍妇无出”的帽子倒也不其然,说白了她不过就是不想当着上官璎珞的面和老太太闹得太僵罢了。 “之前你不曾掌家的时候倒应该是有时间可以一心一意的伺候你男人的,可如今你前有一间赚钱的喜铺,手边还有一大堆内宅庶务,你男人的冷热只怕你如今已经快要顾不过来了吧。” “铺子有得力的掌柜和伙计打点着,内宅里头几个领事妈妈都是能干精明的。鲜少有我需要亲力亲为操心的事儿,侯爷的一应起居琐事,媳妇还是应付的过来的。”可就算三娘子是无心恋战的,但明显老夫人却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人心隔肚皮,领事妈妈再能干,你也不能彻底放了手去由着她们折腾,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便是想补救都未必来得及。”老夫人瞳仁里透着凌厉,嘴角的笑意多了一丝阴郁之气。 而端端正正坐在她一旁的上官璎珞却是满脸的担忧,还会时不时的对着三娘子报以无奈的浅笑,三娘子见了。也只能尴尬的冲她直耸肩。 本来嘛,老夫人就算是真的想要关心一下陆承廷的生活起居,左右也应该避开上官璎珞这个弟媳私下找自己谈才对。可现在非但上官璎珞是在场的,老夫人的言辞也多有直白不妥,三娘子觉得自己真的除了干笑,已经没办法做出其他多余的反应了。 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即便自己已经一再忍让到都不开口搭腔了,老夫人也是有后招的。 “不过别说你年轻经验少,就算我这般年纪了,要一边管着庶务一边照顾男人也是会顾此失彼的,更何况老二屋里还有四个小的。都是要恭恭敬敬喊你一声母亲的,所以我想,也是时候往老二屋里添两个人了,一个用来做通房,一个正经抬了姨娘,他如今是侯府的一家之主,屋里多两个贴心的人伺候也是应该的,这点道理你能吃透吧?” 这做娘的给儿子纳妾,三娘子也不是闻所未闻的,可当着媳妇的面要给儿子找女人,三娘子却有些佩服老夫人的这张脸皮子了。 “母亲是想着替侯爷纳妾么?”三娘子笑容可掬。心中却寒意乍起。 “多些人总是热闹,咱们侯府……子嗣还是单薄的。”老夫人说得声情并茂的,好像真的就是在担忧阖府的生计和前途一般,“我年纪大了,多子多孙就是福,你现在还年轻,我这样的心态你自然体会不了,可等再过两年,你自己做了娘亲,看着眼前的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你就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思了。” “那母亲何必厚此薄彼?”三娘子明媚皓齿的笑了笑。“咱们陆家可也不止侯爷一个爷,宁氏眼下还怀着身孕呢,五爷也正是需要妾氏通房的时候,至于九爷……这新娘子才刚过门,正好抬个姨娘好事成双,岂不更好?” 三娘子说完,用余光扫了一下一旁的上官璎珞,只见她脸色乍白,眼露嗔怒,搁在腿上的一双手已紧紧的握成了拳。 是啊,三娘子也知道自己这句话容易得罪人。虽宁氏现在不在,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回头不出半日,宁氏就会知道自己今儿在老夫人跟前说的这句过河拆桥的话了。 可话虽如此,三娘子却没有存了这样的念头,她相信上官璎珞应该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只是不甘,更是生气,整个府上三个爷,两个是老夫人亲生的,凭什么老太太只这般堂而皇之的要给陆承廷纳妾。还有,老太太分明有三个儿媳妇,为何一定要如此厚此薄彼,只给她这个二儿媳妇出难题呢?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就冷了下来,老夫人如豺一般阴鸷的目光紧紧得盯着三娘子,三娘子也坦然的回望着她,而一旁上官璎珞的视线则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视下来回兜转,隐着烦躁,藏着冷笑,也夹杂着一丝不安。 屋子里婆媳三人就这么开始憋起了气,谁都没有先说话,谁都在等对方先开口露出破绽。 可是就在这时。内厢房的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神色慌张的袁妈妈就这样鲜少不见规矩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老夫人,林姑娘见红小产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以至于直到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婉清后,三娘子才恍惚的有些回过了神。 屋子里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即便朝南的窗子已经开了一道缝儿,可那味道却仿佛怎么都散不去一般的一直在三娘子的鼻尖处打转。 林婉清的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褥。她身下的褥垫已经完全被血水浸了个透,大片大片的殷红如着火了一般的蔓延在床沿边,血从吃透了恶露的床单上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一记一记的催命鼓,敲在了三娘子的脑门里。 林婉清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虽还睁着眼睛,可眸子却空洞无声,只堪堪的张着嘴,三魂七魄像是全已经飞走了一般,整个人了无生气的。 “怎么回事?”其实三娘子是在哆嗦的。被她刻意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一直在颤抖,但她问的镇定,声音坚定,倒也是能瞒住在场的人的。 “夫人饶命,请夫人明察啊。”三娘子话音刚落,那个跪在床边头发衣襟全乱的小丫鬟就挪着膝盖移了两步,然后一边跟三娘子磕头一边哭道,“早上夫人不是让大厨房准备羊汤么,奴婢问了林姑娘,林姑娘说想喝来着,奴婢就……就去大厨房给姑娘准备了一碗,但……但姑娘喝了没多久就说肚子疼,然后就、就见红了……” 这丫鬟名叫豆蔻,是三娘子当时亲自挑了专门来伺候林婉清的,豆蔻是外头买进来的,在侯府无根无基,这样的人,好管,也不好管。因为她若是个眼皮子浅的,那么一点甜头好处立刻就能收买住她的心,她在侯府无牵无挂,只要能得了好处。有些险她可能会愿意冒一冒。 可是三娘子的心思就没有盯着豆蔻,当即却立刻沉声问道,“你说姑娘喝了一碗羊汤,那碗汤呢?” “汤……”豆蔻恍惚的抬起头,满眼的泪痕,瑟瑟发抖的指了指炕桌上摆着的一只红釉彩凤双飞瓷碗道,“汤……姑娘都已经喝完了啊……” 三娘子见状,冲着身边的如画使了个眼色。如画机敏,立刻从袖口抽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将那只空碗放在了帕子里,然后一并捧在了掌心中。 “赶紧请大夫,再找个专门的药师来,大厨房那里我现在马上亲自去问,如画你留下,问问豆蔻今儿一早都有哪些人进出过睦元居……” 可三娘子这边还没吩咐完呢,床上的林婉清就忽然尖叫了一声,沙着声音用颤抖的手指着三娘子道,“许孝熙,你……一定是你害死我的孩子的!” ☆、第153章 云翻影?自有蹊跷 是的没错,这就是加更!哈哈哈…… 屋子里,老夫人和上官璎珞也在,外头还站着几个随行而来的妈妈丫鬟,林婉清这句话一出口,周遭顿时鸦雀无声,让此时此刻林婉清发出的那断断续续的喘气声更加的令人觉得心骇不已了。 三娘子居高临下。屏着呼吸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婉清。 她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虽方才费劲全力的喊了那么一声,可那目光却始终没有聚焦在三娘子的脸上。 有那么一刻,三娘子有些走神,仿佛眼前这狼狈不堪气剩半口的女子并非是林婉清而是她许孝熙自己。 相仿的年纪,相似的经历,那种彻骨锥心的疼好像一下子就从三娘子的脚底窜上来一般,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耳边传来的全是上一世自己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惊哭。 脑海中骤生的惶恐让三娘子顿时无所适从,她整个人仿佛被硬生生的劈成了两半,一个声音极力的在和她说要冷静,要深呼吸,要镇定要控局,可另外一个如狂如魔的声音却在不停哭喊着。许孝熙,你这个没用的女人,留不住男人的心,管不好当家的事儿,现在竟连肚子里的孩子都留不住,许孝熙,你这个废物…… 那种感觉令三娘子宛若困兽般挣扎在一方狭小的竹笼中,她左右想挣脱,可越挣扎笼子却将她束缚的越紧,她呼吸急促了起来,人好像一下子就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中。 周围是漆黑一片的深宅,远远的有灯如豆。飘摇在寒冷的夜风中,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崭新的棺木还散发着隐隐的樟香气。只差一点,那棺材盖就要被合上了。 她是死着,还是活着? 三娘子人颤得格外的厉害,可是就在她几乎要完全被脑中的黑暗吞噬了全部思绪的时候,她忽觉小臂骤然一紧,然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的传入了她的耳畔。 “夫人,您瞧着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坐下歇歇?”说话的是如画,言辞间她不紧不慢的,似乎是在询问三娘子,可三娘子却分明的感觉到了她紧紧的捏着自己小臂的手正在一寸一寸加重着力道。 因为这吃痛的感觉。让三娘子一个激灵就回了神,然后开始小口小口的深深喘起了气。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诡异,老夫人和上官璎珞正满脸疑惑的看着她。而床上的林婉清此刻已晕了过去,呼吸浅促,状况糟糕。 “大夫怎么还没来?”三娘子已清醒了大半,一边冲如画颔首示意了一下,一边看向了老夫人和上官璎珞。 “母亲想陪在这儿等大夫来吗?”三娘子问得正经,不带任何情绪。毕竟林婉清小产是事实,不管林婉清的身份如何,可长房这一脉的子嗣却是断了。陆承安的遗腹子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你呢?”老夫人冷冷的问,此时此刻老太太是由上官璎珞搀着的,脸色自然也不好看。眼里还透着强烈的愤意。 “我要回大厨房去看看那一锅羊汤。”三娘子不怕被老夫人误会,事实上,她觉得林婉清这件事就是冲着她许孝熙来的,要让人不怀疑她,连三娘子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让璎珞陪你一起查。”老夫人厉声道,“自己本就是个不干不净的。若现在还去染指大厨房,这事儿将来还说得清楚吗?你可别忘记了,林婉清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安哥儿的遗腹……咳咳……”老夫人一个激动,连咳带喘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就有劳上官妹妹了。”三娘子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事实上她也最好有个人能来跟着她一块儿从头开始查,免得到时候她有口难辩。白的也被人硬搅和成是黑的。 可是,这好端端的,到底是谁想要害林婉清又或者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第99节 出屋子以前。三娘子的余光还在林婉清那张如死灰一般脸上停留了片刻,心里波澜起伏的。 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这事儿是绝对透着蹊跷的,说句实话,如今的侯府其实能做暗事和有心做暗事的人真的不多,要说几个月以前,可能陆云英还会对林婉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虎视眈眈的。可如今荣家也面临着改朝换代,陆云英自身难保,根本无暇来顾及林婉清和这个遗腹子,要说时隔了这么久陆云英才来下手,三娘子觉得时机上也不对。 再者,就算陆云英想动手,可她虽不会护了林婉清的安危,但这孩子的性命她肯定是会万般仔细小心的,可如今孩子没了。林婉清却还吊着一口气,这自然也不像是陆云英的做法。 那会是谁呢? 三娘子收回了目光,想到方才林婉清拼尽全力喊的那一句话,她心下不解,不明白此人出手到底是为了除掉林婉清和孩子还是为了除掉她这个侯府女主人呢? 若是想除掉林婉清和这个孩子,那三娘子觉得侯府里头好像没什么人会因为没了林婉清而从中获利的。可若是把这件事情嫁祸到她许孝熙的头上从而把她拉下水的话,三娘子忽然觉得,这整个侯府人人都能成为她怀疑的对象…… 如此一深思,三娘子身子一颤打了个寒颤,当即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可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大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侯爷也回来……” 三娘子怔怔的朝着门口看去,只见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而入,同样的玄色朝服,同样的器宇轩昂,只是一个带着凛然的刚毅苍劲之气,一个则蕴着翩翩优雅的玉树临风之态,一个踏足有声,一个则悠然自得,一快一慢的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块儿,竟让三娘子以为是谪仙下凡一般恍若幻觉惊现。 “都愣在这儿做什么?”陆承廷一进屋,厉眸一扫,惹得一屋子的人个个噤若寒蝉,全都低下了头。 老夫人见状则冷冷一笑,“侯爷护妻心切,这左右也不过就半个多时辰吧,竟这么快就从宫里赶回来了?怎么,是怕许氏做事不够干净,侯爷是回来想帮她善后的吗?” ☆、第154章 云翻影?不屑为之 “人已经只剩半条命了,这么多人杵在这儿是要等着看她咽气么?”人命关天,医者为大,更何况自打裴湘月的事儿以后,裴家就不太待见老夫人了,所以随后进来的裴一白只看了林婉清一眼,冷冷的就开了口,一句话就替陆承廷将老夫人堵得哑口无言。 老夫人被堵得只能干瞪眼,偏一个字也反驳不了,陆承廷当下就看着垂首站在一旁的袁妈妈道,“母亲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妈妈跟着母亲半辈子,别的本事可以不会,但伺候人的本事也不会了吗?”话到最后,陆承廷已是呵斥成声了。 袁妈妈闻言一抖,赶紧伸手去拉老夫人。 老夫人却瞪着眼睛看着陆承廷冷笑道,“老二,你别以为这件事可以随随便便就找个借口搪塞我,林婉清只是昏迷了,可她却不是糊涂,到底是谁害得她小产的,她心里清楚着呢。”老夫人说着,视线却越过了陆承廷,最后落在了他身后的三娘子的脸上。 “既这样,那就等她醒来以后让她说个明……” 可是陆承廷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背后一沉,紧接着,一旁的如画突然喊出了声。 “夫人!” 陆承廷猛的转身,伸手一抱,正好将晕过去的三娘子整个搂在了怀中。 “怎么回事?”三娘子整个人身子冰凉,额头上却浮着一层细汗,陆承廷抚手一摸。这才发现她烫的要命。 “奴婢不知道!”如画急红了眼,正想去扶三娘子,却见陆承廷已经一把抱起了她急急的就往外头冲。 三娘子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睁着眼躺在棺木里,周围站了一圈的人,睨眼冷视的沈初平,面无表情的秦氏,巧笑倩兮的四娘子,皱着眉的五娘子,一直在张口说话却没有一点声音的姚氏。冷笑不止的老夫人,目露关切的裴湘月,还有,还有伸出手想拉她的陆承廷…… 可是,三娘子却感觉自己的身子被钉子钉住了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她想伸手去拉陆承廷,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分明感觉到装着自己的那一口棺木正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周围很冷,异常安静,她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声,眼前的光亮也渐渐变弱了,陆承廷的那张脸也越来越模糊了。 她开始害怕,周围有土哗啦啦的倒了下来,有黏糊糊的虫子爬上了她的锁骨,爬上了她的脸颊……三娘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努力的看着陆承廷那张惊恐万分的脸,一点一点挣扎着,拼了命的想喊出声。 “陆……陆、陆承廷,陆承廷!” 忽然,有温热的手臂紧紧的圈住了她,耳畔,传来的是陆承廷缓缓的哄唤声,“我在这儿,你别怕,我在这儿!” 打从三娘子晕厥的那一瞬间开始,陆承廷的心就吊在了嗓子眼儿。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三娘子,仿佛是魔怔了一般,分明没病没痛好好,却突然高烧不止,一个劲儿的在说着糊话。 无奈林婉清那边也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裴一白根本抽不开身。陆承廷便只能眼巴巴的紧紧抱着三娘子熬起了时间。 可是她昏迷得却极不安分,俨然就宛若一个做着噩梦的人一般紧绷着全身挣扎万分,而且还一直在喊着他的名字,可却怎么都叫不醒。 陆承廷害怕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虽知她性命肯定无忧,可却害怕她在这无尽的噩梦中伤着自己,当下他便将她从床上抱起拥入了怀中,然后紧紧的搂着她,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不停的和她说着话。 忽然,他感觉三娘子猛的一颤,然后整个人就软了下来,渐渐得,她那急促的呼吸声也开始变得平缓了起来。 “许孝熙!”陆承廷急急的捧起了她的脸,然后用唇贴着她冰凉的脸颊,附在她的耳畔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陆承廷……”三娘子涣散的视线缓缓的聚集在了陆承廷那急切万分的脸上,她伸出手,颤抖的抚过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唇…… 突然,三娘子倾了身,紧紧的抱住了陆承廷的腰,声嘶力竭的哭了出来! 是以当裴一白气喘吁吁的拎着药箱跑进桃花坞内堂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陆承廷温柔的拥着三娘子靠坐在床头小憩的画面。 因为怕三娘子出事儿,知音带着裴一白压根儿没通报就进了屋,结果却惹得裴一白尴尬不已,连带着一旁的知音也悄悄的别过了脸。 “咳……咳咳……”可来都来了,且方才三娘子确实是晕过去了,裴一白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她诊一脉再走的,再说林婉清的事儿他也有些话要交代,便只能硬着头皮干咳了两声。 结果,让裴一白更尴尬的是,屋里的两个人在看到他和丫鬟站在门口的时候,非但没有赶紧的避嫌,反而还格外镇定自若继续拥在一起。 不过,三娘子的镇定自若中带着一些还没回过神来的懵劲儿,而陆承廷则完全的就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眼神中还带着一股子“你且非礼勿视”的压迫感。 裴一白瞪了他一眼,伸手冲他招了招,没好气的说道。“我还要给慕容买香酥鸭回去吃呢,你赶紧起来,我给她把把脉,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晕了。” “我没事……”三娘子其实多少已经回了神,只是方才那般一折腾,她觉得乏的很,提不起什么力气。 裴一白看了她一眼,见陆承廷已乖乖的起了身,便伸出手指搭在了三娘子的手腕处。 “你们是怎么知道家里出事了?”三娘子静静的靠坐着,脑子里却乱哄哄的,有无数的问题不断的从她心里翻涌上来。一时之间,她竟先问了个最最无伤大雅的。 “睦元居那儿我安了人,林婉清出事没多久我就收到消息了。”陆承廷言简意赅的回道。 三娘子默默的点了点头,知道陆承廷暗中安排在睦元居的这个眼线肯定不是普通的小厮,便没有再继续深究下去。 可这时,裴一白却忍不住抱怨道,“是啊是啊,整个帝都都有你的消息网,皇上的暗部随你差遣,不过能不能不要拖上我?”他说着便抬起了手,然后拍了一下三娘子的手背道,“你也是,这分明气脉都好端端的,这么会突然就心悸了呢?” “我……”眼看着裴一白好像真的有些恼了,三娘子只能眼巴巴的看向了陆承廷。 “你别吓她,她方才那模样不是装的。”陆承廷瞪了裴一白一眼,赶紧走到了床边重新坐下了身。 裴一白仰面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她不是装的,她许孝熙哪儿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心悸症装得这么惟妙惟肖。” “一白。”陆承廷也有些无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陆家的人,可你记得。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能平安落地的话,是要过继给你姐姐的。” 裴一白一怔,半晌才叹气道,“你们就只管拿捏着我姐吧,左右她如今有个真心疼她的人了,以后看你们还怎么请动我。” “还有慕容呢。”谁知陆承廷却淡淡的顶了他一句,“慕容说想跟我学裘氏护心法。” “侯爷文物双全,好生了得啊!”裴一白酸酸一笑,咬牙切齿的。 可三娘子却被他们两个略显幼稚的话给吵的脑仁生疼,当即就重重的拉了一下陆承廷的衣袖,示意他闭嘴以后立刻问裴一白,“林姑娘她怎么样了” “死不了,亏得发现早,捡回了半条命,只要好好养一养,一个月以后也能落地下床了。”裴一白当然是个知轻重的,闻言便正经的回起了三娘子的问题。 “是汤有问题吗?” “汤里被人加了大量的杏仁粉和马齿苋汁,羊汤味重,正好掩去了杏仁的味道,而马齿苋本来就是没什么气味的。” “整锅?” “只林婉清那一碗。” 三娘子沉默了,轻轻的咬了咬唇,忽然又问裴一白。“你肯定只有林婉清那一碗汤被动了手脚?” 裴一白冷哼了一声,“陆承廷随意使唤我这个太医院院使也就算了,他是个匹夫我不和他计较,可许孝熙,连你也怀疑我的能耐?” “我不是……”三娘子脸色一沉,“我与你自幼相识,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医术超群,我只是想问个明白彻底,因为到底是林婉清的汤被人动了手脚还是厨房里的整锅汤被人动了手脚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一白一见三娘子竟忽然这般严肃的看着自己,也知方才那句玩笑话说的有些过了,便是立刻敛了散漫的口吻。顺势还正了正腰身后说道,“我办事,你总是要放心的,两个地方的汤我都查过了,大厨房的锅里还有剩汤,我是喝过一口的,林婉清屋里那盛汤的碗被你的丫鬟仔细的守着,所以碗底还有一点残留的汤渍正好够我细辨。除非是后来大厨房的汤被人整锅给换了,不然那锅里是肯定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 三娘子点点头,神情却顿时凝重了起来。 厨房的汤被人整锅端换是不太可能的,让单妈妈熬羊汤这件事儿是三娘子昨天亲自吩咐下去的。羊肉羊骨是单妈妈昨儿和屠户事先定好的,半只羔羊切好洗净,今儿清晨到了单妈妈手上就直接下锅开熬了,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换这一整锅汤,三娘子以为有些天方夜谭。 可如果不是大厨房里被人动了手脚,那这整件事儿的涉及可就太广了,因为从厨房去睦元居,要穿过一整个抄手游廊,若是以游廊为中心点的话,内院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宅院,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往这碗汤里动手脚。 “我不是很懂。”想到这里,三娘子忽然抬头又看向了裴一白,“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足五个月了,这之前看着她都是好好的,精神不错胃口也好身子骨也硬朗,她隔三差五的还会去母亲那儿抄经,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怎么现在吃了一点杏仁粉和马齿苋就会突然小产的呢?” “因为物极相克,引得她骤然宫缩不止。” “什么意思?”这话说的太精专,三娘子没太明白。 “羊汤活血活气,是秋冬的滋补之品,杏仁性温大热,马齿苋则寒凉滑利,其实这三个东西乍一看都是没有问题的,尤其羊汤促暖,即便是怀了身子的人在冬天喝上一碗也是有利无害的,可是偏偏这三样东西凑在一块儿,就很容易出事。” “为什么?” “因为马齿苋有催产的功效,而羊汤和杏仁性热促血,这一碗汤下肚,林婉清身子的血脉都舒展开了,这时候只要宫缩的次数增多力度增强,她多半是肯定会滑胎的。” “所以下手的人应该左右知道一些药理?”三娘子忽然眼前一亮,似乎就要找到一些眉目了。 裴一白点点头,却又瞬间浇灭了三娘子的激动,“可也未必是要多熟知药理的,因为不管是杏仁还是马齿苋草都是极易得的东西,药铺里多的是,只要有心,总会能知道这两样东西对有孕者是极为不利的。” 三娘子一听,顿时又软了腰身靠在了床柱上,垮着一张脸忧心忡忡的。 裴一白见了,伸手敲了敲床沿道,“左右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就算你想破了脑袋也是回天无术的,既然如此,今儿你起码也给我好好的休养一日。心悸可大可小,现在你这脉象是没问题,可保不齐之后会不会生乱。” 但其实三娘子心里清楚这次突然晕厥主要还是她自己吓自己给折腾出来的,可是对着裴一白和陆承廷她却没办法说一个字的实话,当即只能点点头,佯装听话乖巧的说道,“我知道了,多谢费心。” 裴一白见状,也没有再赘言多待,只给三娘子写了一张凝神安气的药方后便簌簌起身告了辞。 送人的事儿是陆承廷亲力亲为的,不过当他将裴一白送出府随即匆忙折回桃花坞的时候,三娘子已经下了床,愣愣的站在紧闭的窗边发着呆。 外头冬日生暖,明晃晃的光亮透过崭新的窗纸尽洒在三娘子的身上,让她整个人如同升腾在光晕中,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那碎光蒸发不见一样,让陆承廷看的胆战心惊的,即刻就冲了过去拉住了她依旧冰凉的手。 “你刚才还答应过裴一白会好好休息的,他人才刚走,你就食言了?”陆承廷说的有些无奈。其实他也清楚,若换成是自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儿,也肯定是坐不住的。 “侯爷难道不担心这事儿是我做的吗?”听着陆承廷关心的轻问,三娘子忽然就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你做的?”陆承廷反唇讥笑,“除非你转了性子,不然我认识的许孝熙会向往权贵却不会攀高踩低,会手腕强硬却不会轻贱人命,下药让林婉清小产这种事儿,你是压根不屑做的。且先不说她和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就说你若真的不待见她。当初就不会恳请我把她留下,而你做事素来从一而终,既留下了她,又怎会忽然生出了害她的念头?便是当时云英的事儿,你都不曾对付过林婉清。” 陆承廷言之凿凿的一番话,说的三娘子暖由心生,当即鼻尖一酸,便红着脸偏过了头,“侯爷说的好像很懂我似的。” “难道不是?”见她眉目尽展神情骤舒,陆承廷也跟着放下了心来。 “我是不屑。”三娘子闻言,倾身就靠在了陆承廷的胸膛一边贪婪的想从他的身上摄一些暖意。一边枕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安心的说道,“更何况,侯爷也已经点头同意了把孩子过继给裴姐姐的,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折了侯爷颜面的事。” 听着三娘子叹气的声音,陆承廷心一紧,“你放心,这件事肯定是要查的,只要有人做,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的。” “侯爷今日是没上朝吧?”想着他方才在那个点儿拉着裴一白回来,肯定是不曾入殿的时候就知道家里出事了,不然人在圣前。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无妨。”可陆承廷却云淡风轻的拉着三娘子重新坐回了床上,“眼下正值年末,回宫述职的外官多了不少,皇上这两日光见外臣都忙得晕头转向了,没什么时间对付咱们这些天天在他跟前转悠的人,而且……” 听着陆承廷刻意拉长的尾音,三娘子心尖一颤,凝神就看向了陆承廷。 陆承廷淡淡轻笑了一下,不轻不重的说道,“董美人被诊出了喜脉,皇上这两日龙颜正悦,说话处事都是和气的。” “董美人……”后宫有喜理应众人皆庆,可三娘子却觉得如鲠在喉,心思一绞,不禁紧张的问道,“云姗,哦不,云嫔娘娘还好吗?” 陆承廷点点头:“你放心,她都好,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就算真的遇事不顺,她也只能把苦往心里咽。可面上,却依旧是要笑脸迎人的。” 那天,三娘子生生被陆承廷勒令在屋子里静卧了半日,可用完了晚膳以后,三娘子却再也坐不住了,眼见陆承廷还想拦着,她便肃然凝沉道,“除非侯爷能替我挡着外面的风雨一辈子,让我永远做一朵温室里的菟丝花,否则侯爷这般拦着,于我这个当家主母而言又有什么好处?知道的都清楚侯爷是心疼我,可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在替我挡罪开脱呢。” 陆承廷抿嘴不语,深知自己眼下的做法也是亡羊补牢无济于事的,最后只叹气的嘱咐道,“不可太过操心,这事儿未必能一下子就查个明白,下午的时候我已经让单妈妈先查过一番了,你可以先去问问她。” 第100节 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侯爷放心”后便带着如画出了桃花坞。可是,她没有先去找单妈妈,反而是踏夜先去了睦元居。 屋子里,林婉清也已经醒了。面色惨白,神思恍惚。她头上缠着沾了药的白布条,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豆蔻正端着一碗汤药,一勺一勺的喂进她的口中。 小产如同做月子,当然是马虎不得的,三娘子觉得之前裴一白说让林婉清卧床静养一个月肯定是不够的,按着她这般大伤元气的样子,起码是要休养足两个月方才更妥当些。 可是本还安安静坐在那儿喝药的林婉清在一看到三娘子以后整个人立刻就激愤了起来,一边冲三娘子扔着枕头一边放声哭喊道,“许孝熙。你不得好死,许孝熙,我咒你不得好死!” 那惊声的叫喊尖锐刺耳,惹的三娘子下意识就蹙着眉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只听“哐当”一声,林婉清力气之大,直接将一旁的豆蔻推倒在了地上,豆蔻手一滑,药碗碎裂,浓稠的药汁如一大朵妖冶的腐相之花,缓缓绽放在了玄石地上。 “林姑娘切莫再伤了身子。”三娘子无声的叹气。看来这会儿真的不是和林婉清谈话的好时候。 可林婉清闻言却冷冷笑道,“许孝熙,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今日你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就可以随意拿捏了我和我肚子里孩子的生死,你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承认,是,我是寄人篱下,我活该被你们这般欺凌,你敢说,今儿早上的羊汤不是你吩咐你那贴身丫鬟送来的吗?许孝熙。你简直蛇蝎心肠,我已处处忍让,到头来你竟还是不肯放过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 林婉清说着说着便煞红了眼眶,整个人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草芥一般,凋零垂暮,苍白无力,似乎如今唯一支撑着她咬牙活下去的动力便只剩心中那满满的愤恨了! ☆、第155章 云翻影?悄无声息(已捉虫) 两个女人,谁的脸色都不好看,林婉清看三娘子是恨之入骨,三娘子看林婉清是唏嘘不已。 话不投机,三娘子也不会自找没趣的多待,可是看到还在地上捡着碎瓷片的豆蔻,她忽然心思一沉,吩咐一旁的如画道,“我要问那孩子几句话,你让她收拾完了出来见我。” 院子外面寒风肆意,临近年关,天色暗的越来越早,凉意也越来越刺骨,可是迎风而立的三娘子却觉得这一整天的脑子都没有此时此刻这般清楚过。 她背光而立,站在宽宽的屋檐下,双手负背,指尖不停的来回摩挲着,脑海思绪翻滚,想着今天一整天发生的种种。 忽然,后面有怯生生的脚步传来,三娘子回头看去,是豆蔻。 “安顿好林姑娘了?”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眼前所有的人都似敌似友,难辨真假,三娘子觉得唯有自己摈除一切杂念,方可勉强的将面前的人和事看个公允公正。 “夫人,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您和林姑娘的事。”豆蔻嗓子有些沙哑,一边说,一边直直的跪下了身,目光清冽,面色沉凝。 三娘子转过了身,低头看了看她,说道。“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我知你之前已经和单妈妈她们说过了,可是现在,我要你再仔仔细细的回想一次早上的事,每一个和你说话的人,每一个给过你东西的人,每一个进过睦元居的人。” 豆蔻重重的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就是辰时一刻去喊的林姑娘,最近天变冷了,姑娘起得晚了一些,梳洗好以后,大厨房那儿已经把早膳给送来了,还是子若姐姐亲自端来的。那碗羊汤是装在小铜锅里的,下面煨着霜炭,子若姐姐说汤若是冷了就有膻味,若是林姑娘喜欢喝,便让她一定趁热。” 自从林婉清搬进了睦元居以后,她的一应吃食,三娘子就全权交给了子若,一日三餐送来睦元居的食盒都是子若直接从大厨房拎过来的。 “然后呢?”三娘子不知为何。总觉得越听心里就越不安。 “然后林姑娘依然是先去书房抄了两页的佛经,左右内厢房的地龙烧的很旺,且食盒下面还煨着炭,姑娘一般都会先抄经再用膳的。” “你也跟着去了书房?” “是,奴婢也跟着去了,食盒就放在内厢房,子若姑娘拿来的时候是摆在炕桌上的,姑娘抄完经回去的时候,那食盒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后来姑娘用了膳,喝了汤,然后……然后就……”豆蔻柔肩一颤,声音顿时轻了下去。 “从你们去书房抄经到回来用膳,这中间隔了多久?” “两刻钟。”豆蔻确之凿凿,“姑娘写字很稳,一页经文一般一刻钟,鲜少有拖延很久的。” 两刻钟! 三娘子缓缓的闭上了眼,一双手紧紧的攥在了衣袖中。两刻钟能做的事儿太多了,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人偷偷的进来往食盒里做些手脚,这点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你们练字的时候内厢房里没有人看着的吗?”三娘子忽然睁开眼,问得有些气急。 豆蔻无声的摇了摇头,“您知道。如今睦元居里头只有奴婢、柳絮和绵菊伺候着,我要近身伺候着姑娘,柳絮昨儿值夜,早上姑娘抄经的那个点儿她已经回屋去睡了,绵菊也是,她一直都是在那个时候去浆洗的,两个多月了,从来都没有出过事儿……” 正因为从来都没有出过事,所以一出事就闹出了人命,且这条无辜的生命,三娘子竟不知要向谁去索要,因为此刻听豆蔻这样一说,三娘子才发现,林婉清的汤被人动了手脚一事,是悄无声息查无铁证的。 而且令人最细思极恐的是,如果这件事三娘子一定要查下去的话,除非她能找到当时那个对羊汤做了手脚的人,不然最终所有的线索指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许孝熙自己。 其一,睦元居的三个丫鬟是三娘子亲自挑了给林婉清送来的,虽睦元居是很大,可如今只有林婉清一人独住,没有用小灶,平常惯用的也不过就是内厢房和书房两处,丫鬟都直接睡在了书房的耳房里,是以就伺候一个林婉清,三娘子觉得腾出三个乖巧的丫鬟那是怎么都够了,所以才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其二,送膳食的子若是三娘子的贴身丫鬟,而且当时三娘子有心怕林婉清这儿出岔子,便是特意吩咐过子若要仔细林婉清的膳食,所有的东西不得假他人之手。 最后,大厨房如今也是三娘子的地盘,管事的单妈妈,旁从的子若,还有两个三娘子亲自提拔上来的媳妇子,左右也都只听三娘子一人指派。 这种种的迹象,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了三娘子的心思,也难怪之前林婉清会那般歇斯底里的冲自己啸叫,一口咬定是自己害了她腹中的孩子。 可是,究竟是谁想陷害自己、陷害林婉清呢?而且如果林婉清小产的事儿真的成功嫁祸到了她的头上,那对那个幕后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般仔细缜密查无纰漏的计谋部署肯定不是心血来潮的,既那人计划了这么久,那么只想让林婉清小了产。这事儿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毕竟林婉清在侯府能碍着的人实在太少了。 那么,这个人,这件事,是完全冲着自己来的么?三娘子思绪一滞,呼吸忽然就顿住了。 可就在她想再问豆蔻一些细节的时候,不远处,子衿突然神色慌张的跑了过来,“夫人,老夫人把子若和单妈妈带走了!” 一路从睦元居赶去霁月斋,三娘子一直在暗恼自己的不中用。如果当时她没有晕厥过去,现在应该不会让老夫人占了先机。 且先不说林婉清的事儿到底和老夫人有没有关系,但就现在自己出了这样大一个漏斗来看,老夫人是根本不可能错失良机善罢甘休的,而从大厨房先下手,绝对只是一个开始。 结果自然是如三娘子所预料的那样,当她带着如画和子衿赶到霁月斋的时候,单妈妈和子若正齐刷刷的跪在堂屋里,两人的腰杆子都挺得笔直,从后头看去倒没什么异样。 堂屋上首,老夫人端坐在交背椅上,一旁站着上官璎珞,眼里透着怜悯的神色。 三娘子冲如画和子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心领神会的止步在廊下,目送着三娘子跨进了堂屋。 “你这病来的快,去得倒也快。”老夫人见她突然出现,不闪不躲的,语气里便透出了寻常惯有的冷嘲热讽。 说实话,刚踏足堂屋的时候,三娘子是打定了注意想息事宁人的,可是就在她将嗓子眼儿里的说辞咽进肚子里的时候,余光却忽然定在了单妈妈和子若的脸上。 两人的脸颊浮肿通红。鲜红的五指印覆在肌肤上,清晰可见。 三娘子素来护短,只这一眼,心里的怒吼便“噌”的一下窜了起来。 “母亲,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您这般私下扣了我的妈妈丫鬟,又擅自打了人,母亲可问出些什么没?” “如果今儿加害安哥儿遗腹子的真的只是一条狗,那这事儿就又好办了,杀了狗,祭了天,两命互抵,各不相欠,便能让人感觉心里舒坦些,老二媳妇你说对不对?” “我不懂母亲的意思。”三娘子眉眼一沉,“母亲想说是我的人害了林婉清小产的么?” “难道不是吗?”老夫人挑眉反问。 “母亲可有证据?”三娘子说着,淡淡然的摊开了掌心,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老夫人。 老夫人冷笑,“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伺候在睦元居的三个丫鬟都知道。那一篮子早膳是你身边的这个丫鬟亲手送去的,当然还包括那碗羊汤。” 老夫人话音刚落,子若就摇头抗拒道,“奴婢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对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动什么歪念,还望老夫人明察。” 虽此时此刻是跪在老太太跟前的,可子若身上依然有着一股子自辨清白的傲然。 而她才刚说完,单妈妈立刻就接口道,“老夫人搜也搜了,问也问了,可大厨房里头确实是干干净净的。老奴承夫人之托在厨房称个大,这自打林姑娘进门后老奴就在做那灶台上的活儿,大厨房里若真不干净,老奴难辞其咎,可老奴今儿就是敢和老夫人辩一辩的,那大厨房里没有老夫人您说的那些龌龊的事儿。” 单妈妈声音洪亮,不卑不亢,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一双眼睛是直勾勾的盯着上座的老夫人的。 可一旁的三娘子却用余光不着痕迹的看了单妈妈一下。因为单妈妈的“先声夺人”,三娘子便清楚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老夫人的虚张声势罢了,因为老太太这会儿虽蛮横而为。可她的手上却是一点儿坐实的证据都没有的。 “哎呦……怎么说着说着就好像要吵起来了。”但分明应该轮到三娘子说话的时候,上官璎珞却突然怯生生的开了口,似想缓和气氛的左右讨好道,“二嫂,你先别着急,母亲不过就是找了两个下人来问问话,这内宅虽然二嫂你是当家人,可不管怎么说母亲却是长辈,这……我说句不好听的,哪儿有长辈连问个话小辈都要插手的,说出去未免也是坏了咱们侯府的名声啊。” 上官璎珞的话一说完,三娘子便无视着老夫人突然发亮的双眸,难得和颜悦色的笑道,“九弟妹,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这样的事儿,九弟妹还想到处去说?是,母亲要责罚奴才,我这个儿媳妇的确无权过问,可若是母亲想借着责罚奴才之由往我的身上按罪名,难道我也应该忍气吞声默默认下?” “二嫂这话说的。好像母亲就是那黑白是非颠倒之人了,母亲这也不是心急了想查一查么?毕竟……大哥的遗腹子却是没了呢。”上官璎珞一脸的惋惜,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你如今是一家之主,这内宅里头管事的都是你的人,你也说了,打狗也要看主人,我且问你,如果今日真的是大厨房的人偷偷在汤里动了手脚,你是查还是不查?”借着上官璎珞的话,老夫人自然就把问题又丢给了三娘子。 三娘子忽然一怔,目光在一直跪着的单妈妈和子若的背影上打了个转儿,心中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想了个透彻。 “想来确实是我自己不识抬举了,母亲性子清冷,原我想林姑娘小产,母亲定是伤心的,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拿这些琐碎的事儿来烦扰母亲,那就是咱们做小辈的不孝。可母亲的经验阅历都比我丰富,看人看事也都透彻,如此,我便斗胆让母亲来替我仔细查一查单妈妈和子若吧。” 三娘子说完,径直就收回了目光,然后扬了眼梢看了一眼老夫人身边站着的上官璎珞。 那身材纤细静雅如瓷的人儿此刻正微垂着眼帘。暮光透着窗棂斜斜的照在她的身上,让她锦缎上的彩绣看上去玲珑逼真,更衬的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了。 可会是她吗? 三娘子思绪翻转,努力回忆着刚才上官璎珞说的那番话,乍一听,竟是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的,可也正是因为她那几句话,让三娘子顿时明白了,这件事,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引子,是个替死鬼,而这个人要的不是孩子的命,要的也不是她许孝熙的命,她真正要的,是侯府的权,内宅的权。 林婉清的事儿应该只是个开头,即便林婉清在侯府确实是个尴尬的存在,这孩子也并不见得有多值得众人期盼,但是老夫人对这个孩子还是有所寄予的,正因如此,只要林婉清的孩子出了事儿,老夫人是不可能不出手的。 用这个孩子,一步一步来削减了自己在侯府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或者说是势力,这才是此人真正的目的。 可怕的是她不是索命,她是争权,一点一点的,悄然无息的,只要有空子可以钻,那她就能下手,而只要自己硬碰硬的回击了,那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没有对上。自己就很可能踏错一步全盘皆输,就好像——此时此刻跪在堂屋里的单妈妈和子若这样。 “我是要来查一查的,不然你这个当家主母可能就会随意的把这件事儿给糊弄过去了。”可听了三娘子的话,老夫人非但没有缓和了怒意,反而越发的愤慨道,“许氏,你要知道,眼下闹出的是人命,别说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伸手查一查你掌家的内院了,就算今儿我把这事报了官,那都是应该的!” ----------------------------------------------------- 月移树梢之际。三娘子方才神色疲倦的从堂屋里缓缓的走了出来。 如画和子衿依旧并肩站在廊子下,见了她便急急的迎了上去,可走近以后两人都愣住了。 “夫人,单妈妈和子若呢?”子衿焦急的问道。 “我们先回去。”三娘子目不斜视,当下不忍去看子衿的神色。这四个她从许府带来的陪嫁丫鬟子衿和子佩为大,子元和子若做小,平常的时候子衿伶俐,总爱端出了姐姐的架势来念叨两个小的,但三娘子清楚,子衿对子元和子若是真心体贴的。 “夫人……” “走吧,现在哪儿是说话的地方!”见子衿不依,一旁的如画便是眼明手快的拉住了她。她也是许家人,自然清楚这里头的情感牵绊,可这个时候,总是要有一个冷静的局外人的,如画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的。 主仆三人便就这样沉郁而归。 一路回去,三娘子的脸色阴得吓人,子衿则是满脸的不舍,走出霁月斋很远了,却依然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如画心里也不好受,脑海中一直想着之前老夫人派人强势带走单妈妈和子若那铁面不善的模样,可是她更担心的却是这件事可能并没有结束。 回到桃花坞,陆承廷已经不在了,但内屋里,宁氏却已经静静的等了三娘子很久了。 见三娘子掀帘而入,宁氏终于松了一口气起了身,大步的迎了上来道,“你可算回来了,侯爷等不着你,先进宫了,宫里好像有急事找他。” 眼见宁氏走的飞快,三娘子立刻就喊了如画道,“快把五夫人扶稳了!” 屋子里的人皆一愣,三娘子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禁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道,“姐姐还是坐着吧,就你我两个人,姐姐真的不用和我客气。” 宁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已经将自己扶了个稳稳当当的如画,心里明白,三娘子已是有些杯弓蛇影了,当即便屏退了周遭所有的人,然后一边缓缓的坐下了身一边开门见山的问三娘子,“现在事情查的如何了?” “姐姐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的?”三娘子与宁氏平视,不答反问。 “午膳前。”宁氏如实道,“昨儿你不是差了人来和我说今儿早上喝羊汤么?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让喜鹊去了一趟厨房,那时候林婉清还没出事,喜鹊很快就带着汤和一笼素馅儿包子回来了。” “姐姐喝了汤么?”三娘子瞪大了眼睛。 “喝了。”宁氏平静的看着她,“知道林婉清出事以后我也怕了一阵儿,不瞒你,我之所以耽搁到现在才来找你,是因为我私下让喜鹊请了大夫来把了平安脉。” “姐姐能照顾好自己,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三娘子苦笑了一下。 “而且之前睦元居那儿太乱了,听说你还晕了一次,我想着便就先安顿好自己再说吧。”宁氏点了点头,觉得三娘子也是不容易,便立刻确之凿凿的又说道,“所以,你瞧,汤我也喝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事儿,所以乱子多半应该是出在睦元居那里的。” “但找不到证据。”三娘子目光微敛,隐着焦虑,“她算计的很好,偌大的一个睦元居,我安排了三个丫鬟给林婉清,左右没人得闲,屋子里很容易进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汤里动个手脚其实完全不费事,而且她意不在我,在权,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她要这么着急?” 宁氏看了三娘子一眼,觉得三娘子也是个妙人,她好像知道自己心里所想一般。也知道自己此番来并非就是来探探消息了解事情的,而且她好像也知道自己心里猜的那个人是谁。 想到这里,宁氏突然就大了胆子问了一句,“妹妹猜是谁?” 第101节 三娘子不动声色,也缓缓的坐下了身,“那姐姐猜是谁?” “我给你看个东西。”宁氏说着从身后取过了一本册子,径直摊在了三娘子的面前。 三娘子低头看了看,这是一本账册,上面一片赤红,她一愣,下意识翻了起来。 “这是东市石头胡同口的一间绸缎庄,这铺子就是之前母亲暗中动了手脚一两银子没花从公账上挪到自己名下的其中一笔。”见三娘子越翻脸色越沉重,宁氏继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五爷管过这绸缎庄半年的账,五爷说这铺子营生不错,因为料子全是送进宫的,常年和江南丝造的几个大户有生意往来,别说是亏了,便是随随便便三个月的收成都抵的过普通铺子一年的收成。” “可现在全是赤字啊?”三娘子不解。 “是,是赤字,可是这铺子其实是赚钱的,不然母亲当时费尽了心思为何要把这间铺子过给自己?”宁氏也不是个卖关子的,见三娘子已将目光移向了自己,她便沉了声音,“侯爷刚承袭的时候就开始让五爷查外院的账了,五爷做事有章法,查账不看收成多少却分地域,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这样不容易乱,这铺子在东市的最北边,五爷查到它的时候已经快十一月了,但妹妹你知道么,这本账是这铺子的明账,铺子里还有一本暗账,里头是明明白白的记着每个月的收成的。” “不是赤字?”三娘子几乎肯定的问道。 “不是赤字。”宁氏摇头。 “那钱呢?”三娘子不解。 “都被九爷输光了。” ☆、第156章 云翻影?引君入瓮(上) “都被九爷输光了。”宁氏说得云淡风轻,眼底隐着不屑。 “九爷……”三娘子哑然了,她隐约是知道陆承祁挥霍爱玩儿也好赌,却不知道陆承祁竟赌得这么大。 说实话,帝都贵胄府里的公子皆奢乱,不然那灯红酒绿的青楼场子怎能夜夜爆满?靖安侯府的两位大爷也算是特例了,陆承安是身子羸弱没办法及时行乐,陆承廷……其实三娘子也不知道陆承廷怎么是个从不逛窑子吃花酒的,或许他逛了她不知道,不过三娘子想到,可能正因为陆承廷从不沾花惹草,所以在外头才得了个不近女色的“美名”,但其实说到底,贵胄圈子里头大多的爷,那做派基本上和陆承祁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姐姐的意思是,那绸缎庄其实连年都是盈利的,但是盈利的钱全被九爷输光了?”三娘子蹙眉,“这事儿母亲是默许的?” “母亲是骑虎难下!”宁氏直言,“早些年小九还是小赌怡情的,他是母亲的老来子,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在鬼门关绕一圈回来的?可据说母亲生小九的时候虽已年近三十了,可生的却格外的顺利,小九一出生,母亲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你也知道,母亲和侯爷母子心结多年,后来也是因为有小九在,母亲的日子才多了些盼头,这样的孩子,便就是从小宠到大的命。”这些,自然都是陆承恩告诉宁氏的。 “但是赌债高垒也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些都是真金白银啊,母亲难道也不管不顾不劝着他从此收手吗?”三娘子突然觉得陆承廷也是悲凉,侯府三个嫡子。他行二,老大占尽了恩,老幺占尽了宠,可唯独他这个最能干的老二,竟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落得一身的埋怨。 这样一想,三娘子的眼神里顿时就透出了愤懑之色。 “管,刚开始都是管的,可你也知道,九爷原本是在典仪司里谋职的,那么闲的一个位置,整天见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玩着玩着就又上了赌庄,这一赌起来他下手就没了轻重,母亲自己左右瞒着也是辛苦,这才想着要快点找个媳妇拴住他的。” “这就是所谓的先成家后立业么?”三娘子冷笑。 宁氏知道三娘子的气劲在哪儿,也跟着干笑道,“可不是,成家立业,但这次,连老夫人都快要兜不住了。” “姐姐说明白些。”三娘子侧了身,仔细的听着。 “上官进门才多久,满打满算一个多月吧。可就是前两天,她私下让丫鬟打听起了银票兑现的事儿,结果被五爷知道了。不过男女有别,即便是弟媳,五爷也忌讳着,就让个面生的管事去帮她兑了五千两银票。” “五千两?”三娘子看着宁氏,脱口而出道,“不会是为了给九爷还债的吧?” 谁知,宁氏竟点了点头。 “难怪……”三娘子忽然觉得林婉清的事儿即便没有任何的证据,可现在也已经能够说得通了,“不瞒姐姐,最开始我怀疑的是母亲,可是有一点是说不通的,就是母亲为了对付我,有很多种方式,可因为林婉清肚子里的是大哥的遗腹子,只这一点,便是母亲的软肋,母亲并非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所以这孩子……母亲是下不去手的。” “我明白。”宁氏感同身受,“最开始我也是懵的,你知道。我嫁进侯府多年了,便是那时大嫂,哦我是说裴姐姐和宣氏斗的最厉害的时候,家里也是从来都没有闹出过人命的。咱们这侯府内宅里头的女人大多也都是金枝玉叶般长大的,那些腌臜的事儿其实本就是见的不少的,但大家伙儿都是不屑做的,裴姐姐是宅心,宣氏是孤傲,母亲虽掌家撑权做惯了,可吃斋礼佛那么多年,不到万不得已人命也是不会沾的,所以打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会是母亲做的。” “那姐姐从一开始就怀疑是她?”三娘子很惊讶。 “不,我最开始以为是林婉清为求财求路自己施的苦肉计。”宁氏轻轻的摇了摇头,跟着又唉声叹气了一下,“直到中午的时候,五爷把账本拿给我了看,我才觉得这事儿前后是可以串起来的。” “因为要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她才能借机上位,上了位有了权,她才能有钱可以继续供着败家的老九。”三娘子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是啊,这样说确实是说得通的。 “那,你可想好要怎么办了么?”宁氏隐隐的有些期待,又忽而觉得有些唏嘘,“其实上官一族也是大户人家来的,可能她真的是被九爷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不然不会做出……” “姐姐,人生在世,走投无路的时候太多了,难道每次走投无路都要索一条人命算计一场才能找到出路么?这一次她走投无路是林婉清倒霉了,那下一次呢,如果下次她算计到姐姐你的头上来呢?”三娘子突然发了问,神色沉凝肃然。 “是我妇人之仁了。”宁氏一愣,心中冒上来的一点恻隐之心因为三娘子的一句话而瞬间消失殆尽了。 “不过姐姐难道不觉得九爷欠的银子未免也太多了一些吗?”三娘子一心二用,既想着上官璎珞,又下意识的想到了陆承祁,“说实话,赌庄我从未接触过,虽说十赌九输,但是九爷能把整个绸缎庄的收成都赔进去还不够,还要让上官帮他到处兑现凑银子,可见那真的是输了不少钱的。但九爷真的玩儿得这么大么?母亲一直在帮着他补救,难道都是只贴银子不管人的吗?”更关键的是,在三娘子看来。陆承祁其实最多只是好吃懒做了些,要说他有多么的嗜赌成性,三娘子还真没看出来。 可谁知她刚说完,宁氏就连连点头,“就是因为很奇怪,所以才会被五爷给查出了端倪的呀。”她说着,便伸手指了指还摊在炕桌上的账册又道,“这账其实做的算是仔细了,五爷说一看就是行家算好了的,但是因为那绸缎庄以前一直是按着内宅公账算的,五爷记性好。只要算过的账,心里左右都是有数的,这才看出了端倪来。” “侯爷知道这件事儿吗?”三娘子看了看桌上的账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知道。”宁氏点点头,“九爷亏空了这么多银子,五爷不敢瞒,怕出事。” “如果她真的是因为九爷的事而出手的,那么她就是看中了我的位置。”话有猜测,可三娘子对上官璎珞的心思几乎是可以肯定了的。 “若是掌了家,账好做了不说,还不用每天费神的拆东墙补西墙。”宁氏也认同她的想法。 “既然如此,我就送她一场如愿以偿的戏。”三娘子无奈的笑了。 “妹妹有主意了?”宁氏眼前一亮,却见三娘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宁氏心中“咯噔”一下,飞快的眨了眨眼道,“妹妹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瘆得慌啊。” “主意是有了,可就是要劳烦姐姐费心配合一下。”三娘子说着,就起身走了过去,然后挨着宁氏又重新坐了下来,倾身凑在了她的耳边窃窃私语的说开了…… 而就在三娘子和宁氏抵额共谋的时候,行云阁里,芍药却如坐针毡的和上官璎珞对视着。两人隔着一张黄花梨圆桌,桌上摆着薄薄一叠的银票。 “夫人……”芍药刚一张口就红了眼眶,“这是您陪嫁来的最后几张银票了,您真的要……” “明儿想办法拿去全折现了,左右也只剩下这么一点了,都已经帮着九爷还债还到现在了,难道还差这七千两不成?”上官璎珞冷冷的一笑,眼底透着一片薄凉。 芍药轻轻的捂了嘴,欲哭无泪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一边伸手将桌上的银票仔细的收入了布袋中,一边站起身道,“若是老夫人知道您嫁进靖安侯府过得竟是这样的日子,老夫人只怕毁肠子也是要……” “不准把我的事儿告诉给娘听!”可芍药还没把话说完,上官璎珞已经厉声斥责道,“女人出嫁从夫,这就是我的命,而且九爷已经答应我不会再赌了,是当着母亲的面答应的,我信他。” 芍药一愣,半晌才微微的点了点头,然后默不作声的退出了屋子。 是,上官璎珞自己知道。她是愿意相信陆承祁的,只因为陆承祁虽爱玩乐,可却是真心的对她好的。想刚过门的时候她就问过陆承祁,想不想现在就收了芍药做通房,可陆承祁却明明白白的告诉她,通房的事儿,要等她生了嫡子以后再考虑。 那一刻,上官璎珞就暗中发誓,她愿意相信陆承祁,也愿意陪着他慢慢的把赌博这件事儿给戒了。 而事实上,别人不清楚陆承祁。可她这个枕边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比起刚成亲那会儿,陆承祁最近出了衙门就会直接回家,很少有再和那些狐朋狗友混迹在一块儿玩到天亮才回来了。 而且上个月,他一共也才去了赌庄七次,这当中,也是有不能明着回绝了的人情关系在里面的,且陆承祁每次去都会提前先告诉她,想他一个男人都做到这般直言不讳毫不隐瞒的地步了,她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银子从来都是身外物,且不说陆承祁欠的那几笔赌债中有一半还是老夫人亲自拿出来贴上的。就说自己已经嫁进侯府是陆家的媳妇了,上官璎珞便觉得夫债妻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更何况…… 上官璎珞想着想着,便看着芍药消失的门口走了神。 更何况要下手的她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了,眼下,连老夫人都把怒意和愤恨全部转移到了许氏的身上,上官璎珞相信,只要再努力的等下一个机会再好好的把握住,那三娘子这当家主母的权利迟早是要被老夫人收回去的,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想到这里,上官璎珞又打开了手边那个红木沉漆的匣子,本母亲在里头给她塞得满满当当的金砖和银票如今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金条和碎银子了。 上官璎珞心一紧,想着方才芍药说拿走的那些银票已经是她手上最后的一点大钱了,上官璎珞就不由的烦躁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许氏才刚刚掌家,可这当家主母的根基却打得这般扎实,林婉清小产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夫人却只找来了厨房里头的管事妈妈和丫鬟问了一通话,然后就偃旗息鼓没了下文。 想着方才在霁月斋的堂屋里,老太太虽私下对那妈妈和丫鬟用了刑,但那两个狗奴才的言辞竟出奇的一致,让人连一点破绽和纰漏都找不着。 这等的默契。连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当即就随便的寻了个借口先退出了霁月斋,免得越看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气闷。 不过其实想想也怪她自己,上官璎珞清楚,林婉清这事儿她是做着急了,左右只顾着给下药了,却忘记了要在大厨房那边也略做部署,这样才能前后呼应,让许氏坐实了谋害侯府子嗣的罪名。 上官璎珞一边想,一边轻轻的合上了空荡荡的木匣子,半晌才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外面日渐西沉的暮色,心中微怅。 要出手对付林婉清并非是她的本意,可是从小看着温婉柔弱的母亲被得宠的五姨娘明着暗着欺负时候,上官璎珞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就好比自己的夫君,她也知道,陆承祁这不把银子当银子随手豪赌的毛病多半是被老夫人打小给宠出来的,老太太的小儿子。又是个嫡出,上官璎珞觉得陆承祁只偏好玩几把牌九那真的已经算是无伤大雅了。 上官家虽远在兖州,可在帝都也不是没有亲戚的,这帝都城,她一年总要来个四、五回的,且每一回都能听到很多内宅里头荒唐无稽的事儿。远的不说,就拿侯府大姑奶奶嫁的荣家世子爷来说吧,玩相公,赌牌九,吃花酒,吸毒粉,听说在他手上闹出的已经不止一条人命了。 就这样五毒浸身的人,陆家的大姑奶奶不照样好端端的在荣府里头待着吗,那就陆承祁好赌这点,自己怎么着也能咬牙忍住的。 而且陆家家风严谨,如今又有个冷面佛陆承廷坐镇,上官璎珞相信,陆承祁也不可能和荣岱那样为所欲为太久的。等到她想办法让许氏把内宅的大权交出来以后,那不管明着是老夫人重新掌权还是她这个新妇替老夫人代管,对她来说就已经算是达到目的了。 她要的其实真的不多,只要银子方面让她用的宽裕了,只要陆承祁再稍微稍微争气一点,上官璎珞便觉得,自己这往后在陆家几十年的日子就算是有了一些盼头了。 ----------------------------------------------------- 话说,单妈妈和子若是在这天黄昏未至的时候相互搀扶着回到桃花坞的。 当时宁氏刚走,得知两人平安无事的从霁月斋出来了,三娘子便不顾主仆尊卑的径直就冲出了内屋。 院子里,子衿正泪眼婆娑的拉着子若一个劲儿的在问话,一旁还站着同样心急如焚的子佩和如画。 众人一见三娘子出了屋子,便齐齐的福身行了礼。 三娘子站在石阶上,看着单妈妈和子若那略显僵硬别扭的动作,心里一酸,便是二话不说的就带着两人进了屋。 一进门。单妈妈顺势就要跪,却被转身的三娘子眼明手快的扶住了手臂,“妈妈辛苦了,坐吧。”她说着,又伸出手拉住了一旁的子若道,“你也坐,都别站着。” 两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脸颊上的掌印也已经褪了大半,这会儿如果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了。只是两人的精神都不太好,走路的时候都是颤颤巍巍的。一看就是跪的太久了。 屋子里气闷深沉,主仆三人各有心思,不过在三娘子的坚持下,单妈妈和子若还是落了座,三娘子还亲自给她们两人倒了两碗一直煨在风炉上的姜汤。 姜汤暖热,驱寒生津,小半碗下肚,两人都觉得双腿没有那么僵硬发麻了,只剩膝盖处的隐隐作痛了。 “一会儿你们都早些回去,我已经让知音去请大夫了,妈妈你年纪大了,这膝盖受寒最是不能马虎,回头一定要让大夫落针驱寒一次才好。”三娘子说着又看向了子若道,“你也是,虽年轻底子好,可到底是女儿家,一会儿也一起让大夫给你瞧一瞧,我也好安心。” “多谢夫人。”单妈妈和子若闻言,异口同声的应了话。 三娘子随即也坐下了身,关切的问道,“老夫人可对你们用了邢?” 子若一愣,正想说话,可一旁的单妈妈却抢了白,“没有,老夫人并未对咱们动刑,夫人您放心,咱们大厨房里头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夫人若不信,咱们今儿就可以一个一个的查,那锅羊汤是老奴从头到尾盯着熬成的,老奴……” “单妈妈,我知道,你放心,我明白这事儿不出在大厨房里。”见单妈妈越说越激动,三娘子便出声轻轻的安慰了她一句,然后才转头问子若道,“老夫人对你和妈妈用刑了吗?” 子若跟着三娘子多年,清楚她能这般耐着性子问两遍的事儿一定是三娘子格外在意的,便不假思索的微微点了点头,“老夫人让我和妈妈跪了竹条,妈妈的膝盖……”子若说着就红了眼眶,“夫人,林姑娘的食盒是我从头到尾一个人准备的,可是我……” 听着子若嘤嘤切切的哭腔,单妈妈也不禁悄悄的别过了脸。 主子心意深浅,做奴才的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想她们两人方才跪在霁月斋的时候,不管老夫人说什么威胁难听的话,两人心里都是憋足了劲儿的,就算膝盖再疼腰板再酸,两人都很有默契的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可是这会儿见着三娘子,听着她轻声细语的问话,子若和单妈妈就经不住心里的波动,终还是露出了一丝的委屈。 确实没藏二心,确实不曾动过手脚,可却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单妈妈和子若自然是不甘的。 “方才我从霁月斋出来,没有把你们一起带走,并非是对你们不管不顾,即便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林姑娘的孩子确实是没了,我知道,往那羊汤里动手脚的不会是你们,也不会是咱们桃花坞里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不怕母亲查,反而就怕她不查。”三娘子循循解释道,“如果那会儿我强行带着你们走,很多的事就说不清楚了,对你们也好,对桃花坞也好,都算不得是一个交代。” “夫人,老奴明白!”单妈妈颤颤的坐着向三娘子行了个礼,话可以随口胡邹,可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单妈妈只看着三娘子那双饱含不舍和歉意的双眸,就知道三娘子所言非虚。“老奴在内宅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了,很多事儿都看得明白,今儿别说是夫人不怕老奴和子若丫头被查,就是夫人想带着咱们走,老奴也是不依的。” 正如三娘子所言,如果刚才她以权压阵带走了人,那老夫人便可一口咬定自己和子若那是心虚的,这样的念头可大可小,在单妈妈看来,她即便自己吃点苦,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的背下这样的黑锅。 三娘子闻言,终于温柔的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正想再和两人说些贴己暖心的话,忽听有人轻轻扣响了门扉。 “夫人,大夫来了!”那焦急的声音,一听就是知音回来了。 三娘子赶紧起了身去开门,外头候着的子佩她们见状便鱼贯而入,然后七手八脚的分别搀起了单妈妈和子若就将两人带回了偏屋。 而就在人都散了内厢房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陆承廷却风尘仆仆的进了门,一脸的黑沉,满眼的怒意。 第102节 ☆、第157章 云翻影?引君入瓮(下)(已捉虫) “侯爷?”三娘子吓了一跳,一边赶紧上前去伺候了他宽衣,一边轻声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儿,瞧着您脸色竟这样差?” 陆承廷伸开手臂,任由三娘子帮着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后不答反问,“林婉清的事儿你查得如何了?” 三娘子一愣,叠衣裳的手势顿了顿,内心挣扎了一下,终还是将所有的事儿包括和宁氏商量好的计谋同陆承廷坦白了一番,“那账本侯爷也是看过的,其实幸亏宁姐姐把账本拿来了,不然本来就没什么证据,若再没了动机,我就算想请君入瓮也是无从下手的。” “那万一不是她呢?”听三娘子说了这么一大通,陆承廷的脸色看着也稍微和悦了些,没了方才那种骇人的凶相。 “万一不是,那最多就是我和宁姐姐干嗓子白演一场戏罢了。”三娘子倒觉得无所谓,“更何况林姑娘的汤的确是被人动了手脚,这个人不是上官也另有其人,除非她就是想对付大哥的遗腹子又或者就是厌恶至极了林婉清,不然这件事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见陆承廷闻言沉默不语,三娘子接着说道,“不过下午的时候我和宁姐姐都觉得九爷这赌债欠的有些蹊跷。” “你说说看。”陆承廷已经坐下了身,顺手取过了桌上一个蜜桔,掰开后就递给了三娘子一半。 三娘子摇摇头,没接橘子却先开了口,“宁姐姐走以后我还特意仔细看过这本账册,这假账是从今年五月开始做的,那也就是说。就算九爷之前玩儿牌都是赢的,可从五月开始却已经在输钱了。宁姐姐和我说过,五爷查出,九爷最多一次输掉过八千两,这么大一笔钱,按照大哥的脾气,如果知道了,应该不会不管的,而且母亲也未必兜得住这样大的数目。” “所以呢?”陆承廷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蜜桔,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三娘子。 灯火中。她那张精致明媚的脸颊白皙的宛若初雪,隐着刚成亲时不曾见到过的从容和清傲之态,确有些“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的味道。 想她嫁进侯府左右也不过就大半年光景,可这一桩一桩接踵而来的事态变故却让三娘子很快的学会了如何独当一面,如何当家做主,便是现在,当他心疼的想为她撑起一把遮天避日的大伞时,她也能云淡风轻的摇头拒绝。 因为三娘子已有了自己的部署,又这般的坦诚相告,既不怕他出言反对,也不求他出手相助,这让陆承廷忽然觉得三娘子骨子里的那股清傲之姿,其实也正是最最吸引他的地方。 “所以这当中,要么就是大哥也默认了九爷的荒唐行径,要么就是外头有人在帮九爷兜着。”三娘子说着皱起了眉,“可如果是大哥默认了九爷的荒唐倒也好说,这欠了再多的银子,关上门也只有咱们侯府里头的人才知道。可若是外头有人在帮九爷,那他图什么。上万两的银子啊,若搁在皇上跟前,只怕皇上看了都是要眨眨眼的,那非亲非故的,谁能吃得消揽下这么大的事儿?” “十一月初的时候,边境探子来报,说在南蛮那边看到了已故八皇子的侧妃,身边还带着个孩子。”陆承廷忽然就开了腔,却说了件和陆承祁欠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可偏陆承廷说的这件事儿也绝对算得上是耸人听闻的大事了,三娘子一听。思绪顿时就被抽走了七八分,“真的,就这么找到了?” “其实也是意外,若不是那孩子不服边境的水土,也不会连着上吐下泻又高烧不止,那女子没有办法,连着几天都上街市去请大夫给孩子看病,所以才会被探子发现的。” “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三娘子言之凿凿,却又奇怪的问道,“不过她一介弱女子,身边还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会跑去南蛮的?”难道是为了隐姓埋名在那里安家立业么?三娘子腹诽。 “是因为南蛮生乱,东夷和南朔两大族落已经断断续续的争了大半年的统治之位了,而就在秋末的时候,南朔吞并了东夷建了政权,统称南蛮了。”陆承廷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个女人之所以出现在南蛮,是因为她想带着亲信投奔南蛮王。” “投奔?”三娘子也是奇怪,“她要投奔南蛮,那岂不是以后只能扎根在那儿日日与蛮子为伍了?”这可和当时八皇子拥兵自重围攻造反的初衷背道而驰啊。 “所以,南蛮已经连着进犯咱们大周边境百姓七次了。” “她一个女子竟能说动……”三娘子说着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她用了催心术吗?” 陆承廷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最开始探子来报的时候皇上也奇怪,若说南蛮本就有心造反倒也罢了,可南边一直都是皇上最放心的地方,即便是当时南朔和东夷争夺统治之位时,也从未出过他们自己的地盘,所以皇上绝对相信,是那个女人暗中操控了南蛮王,这才引得南蛮族人大肆烧杀掳掠我边境子民,导致边境民不聊生战火涂炭的。” “可这和九爷……”饶是三娘子脑子转的够快够聪明,这会儿也不懂陆承廷为何会突然把话题从陆承祁欠赌债的事上转到了边境之祸上。 “小九在外头欠的那些赌债确实并非一人,不过欠的最多的人确是霍小王爷。霍家你知道吧,老王爷镇守云甸有功,先帝爷是直接赏了他封地的。后来云甸降服,诚意归属我大周,老王爷想解甲归田了,便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帝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交出了兵权和封地,先帝爷动容。当朝就赐了老王爷封号和宅子,引得众臣啧啧称叹。” “霍家……是略有耳闻的,不过老王爷死了之后,霍家也渐渐的衰败了,当年霍小王爷承袭爵位的时候,因为性子顽劣,差一点就被先帝爷摘了头上的帽子。” “是。”陆承廷点了点头,“不过霍家头上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所以小王爷的这个爵位其实已经是参了水了。这些年,霍小王爷和三皇叔周襄王走得很近。小王爷身边最得宠的侧妃其实就是周襄王送进霍宅的。周襄王手握权势,权臣交涉上是从不做无用之功的,别看他之前没有站在八皇子的身后,可他这一颗心却也不见得是安分于世的。早在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周襄王私下就找过我,只是那时候我并未如现在这般光耀门楣,周襄王左右也就找了我一次,见我兴致不大,他便也就没有从我身上找破绽了。但这一次小九债台高筑,确是他指使霍小王爷故意为之的。” “为何?”三娘子惊呼了一声。 “为了把亏空军饷的罪名安在我的身上,然后好煽动言官,把我从大统领的位置上拉下来。”陆承廷说着就笑了笑,可眼底却乍现了一道锐光…… ----------------------------------------------------- 那之后的几天,三娘子推说要继续查林婉清的事儿,便把侯府准备过年的事宜统统的交给了宁氏。 临近除夕,阖府上下琐事不断,因为是皇上登基以后的第一个新年,且皇上已经允了云姗年初二回来半日,这招待娘娘的活儿可不好马虎,很多琐事便是管事妈妈也不敢随意的拿了主意。比如初二这天成套的碗碟用什么花色,院子里要如何布置,流春阁已经空了几个月了,要不要差了人打扫出来等等,这事无巨细的内务便是一股脑儿全禀到了宁氏跟前。 可怜宁氏还大着个肚子,人本来就容易疲乏,这自打接了三娘子的活儿,她竟闹得午睡也睡不安稳了,才几天的功夫,人眼看着就变得憔悴了。 这天,上官璎珞照旧从老夫人屋里出来,才刚走上抄手游廊,她就看到宁氏披着件织锦皮毛斗篷坐在廊下,正和丫鬟说着话,且一边说一边还时不时的拿着帕子抹眼睛。 上官璎珞心下一震,顿时拉住了随行的芍药的手腕,转了身就出了抄手游廊,然后顺着墙根,从后面慢慢的往前走去。 “夫……”芍药不解,正想说话。却感觉手腕一紧,只见上官璎珞已转过了头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而就在这时,廊子里却忽然传出了宁氏的抱怨声。 “我也知道她不容易,可我现在大着个肚子就容易了?”宁氏鼻子嗡嗡的,好像才刚哭了一场一般,话音里都杂着哭腔,加了她那软弱娇柔的声音,听着便容易让人心生怜惜。 “夫人,您且忍一忍这一时,二夫人她也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您搭把手的啊。”宁氏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温柔的劝开了。 宁氏又道,“若不是怕她也生出了狠心对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利,我才不会这般舔着脸的伺候她……” “夫人!”宁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丫鬟急急的打断了。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可宁氏显然有满肚子的委屈要抱怨,当即就趁了口舌之快道,“她当现在继续这般逢场作戏的前后查一番我就不知道林姑娘那件事儿根本就是她做的了?如今不过就是没有证据罢了,若回头让人给找到了证据,她这当家主母的位置肯定就保不住了。” “这前头还有侯爷顶着呢,二夫人她怎么都会……” “你当老夫人能咽得下这口气?”宁氏冷笑着打断了丫鬟的反驳。“是,侯爷如今是如日中天的,所以他更怕会背上个不孝的骂名,只要有证据,她许氏这次就绝对翻不了身了,只是可惜了林姑娘和大哥的遗腹子啊。” “诶,您还是别想太多了,这可是风口,您大着肚子,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一听宁氏又开始唉声叹气了。丫鬟便左右劝了起来。 可宁氏闻言,竟又轻轻的啜泣开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好好歇着吗?喜鹊,我是怕啊,我怕许氏会对我的孩子不利啊。” “夫人!”丫鬟的惊呼声随之而来,“您别自己吓自己,仔细肚子里的孩子啊!” “我没有吓自己。”宁氏确之凿凿,“你知许氏为何要出手对付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她是为了给九弟妹下套的。” “九夫人?”丫鬟不解了,压着声音问,“夫人,您说的奴婢是越来越听不懂了,九夫人性子随和为人亲善,二夫人为何要……要给她下套?” “就因为她亲善,许氏才怕上官会占了她的位置,毕竟母亲明着暗着喜欢的都是上官璎珞,可从来都没有待见过她这个二儿媳妇的。”宁氏说着叹了口气,“如今虽没有证据,可她回头只要一口咬定是上官所为,那老夫人也许就会因此而心存芥蒂,所以只要再给她许氏一个机会。上官只怕就会彻底在老夫人跟前失了宠了。” “再给……二夫人一个什么机会?”那丫鬟依然一头雾水。 “喜鹊,我是真的怕。”而那丫鬟一问完,宁氏的声音就颤抖了起来,“你说……你说万一许氏她为了一己私欲,也对……对我的孩子下手……”宁氏说到后来,便闷着嗓子啜泣了起来。 十二月的回廊里,寒风凛冽,宁氏的哭腔就渗着这刺骨的风,悉数吹入了上官璎珞的耳中。 她忽然想起了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当时看着以为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现在偶然听到宁氏这样的说辞,上官璎珞便感觉出了有趣来。 想之前,每次许氏来霁月斋请安的时候,左右都是和宁氏一块儿进的屋子,两人会在霁月斋的院门口相约结伴,一起来,也一起走。 可这两次,两人都是分头行动的,在老夫人跟前请安的时候,寻常两个和颜悦色的人最近从头到尾都是冷着一张脸的。 就连素来不太关心许氏的老夫人当时都好奇的问过一句——老二媳妇这是把老五媳妇也得罪了吗?老五媳妇这般八面玲珑的一个人,这两天怎么见了老二媳妇就和耗子见了猫似的,躲得这么勤快。 而就在这是,上官璎珞感觉自己肩膀微微一沉,耳边顿时传来了芍药的轻唤声,“夫人夫人,五夫人她们走啦。” 上官璎珞一个回神,眼底顿时盈起了一阵浅浅的笑意,“芍药,一会儿午膳以后,你带一小筐蜜桔去竹意堂分给五夫人身边的丫鬟们吃。这是进贡的蜜桔,老夫人昨儿刚赏了我两小筐。” “夫人……”芍药跟着上官璎珞多年了,自然知道她不可能就是想送蜜桔给竹意堂的下人这么简单,便犹豫道,“咱们是不是,五夫人平时待夫人随和,其实……”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的这么多话!”上官璎珞闻言,一记厉眸劲扫过来,直勾勾的看着芍药,好半天才透出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匣子里的银票都是经你的手去兑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我已经没退路了。眼下正好是年节的点儿,府上丫鬟妈妈都是忙乱的,再过几天就要腊八了,母亲的意思是到时候还要去禅云寺布善粥,这几天大厨房那里要采办的要准备的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而且单妈妈好像现在被许氏收了权吧,如今她人在世子爷跟前伺候呢?” 芍药点点头,“是,奴婢暗中找人看过,单妈妈这两日几乎都待在世子爷的屋子里,没再去过大厨房。” “那就对了!”上官璎珞眼露兴奋,“你看,一个林婉清,就折了许氏的一只羽翼,如果我再暗中动些手脚,就算不能马上把许氏拉下位置,也能搓了她的锐气。而且刚才五夫人的话你也听到了。她是一口咬定林婉清的事就是许氏为之的,有这么好一个挡箭牌在前面,难道我就这么半途而废了?更何况,许氏还想把这件事扣到我的头上来呢!” 是啊,怎么可以! 想着昨儿晚上,九爷拥着她,用情至深的说了不少暖人心脾的话,九爷说他已经有十天没有和那帮子人混在一块儿了,只要把他之前欠的赌债都还清了,他再努力努力,来年在侯爷跟前讨个像样的功名,这日子就会越来越好过的。 是的,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上官璎珞一边想一边攥紧了拳,眼露坚定。 自己夫君是个言出必行的男子汉,便是连老夫人这两日都夸她驭夫有道,陆承祁确实比成亲以前要更有责任,更懂担当了。 虽然刚成亲的时候上官璎珞也暗中恨过,恨陆承祁怎么都没学了两个哥哥的长处,反而是个不学无术还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小混世。但相处的日子长了,上官璎珞也能渐渐的发现陆承祁身上不少的闪光点。 他率真,热情,对待下人一视同仁,孝敬又体贴,这些品性其实也是格外难得的。所谓沉稳和世故,这都是要经过日子磨练出来的,陆承祁今年连二十都没到,若要让他变成像陆承廷这样的深沉寡言,上官璎珞想想也觉得很可怕。 所以,只要陆承祁有心悔改,她就会助他一臂之力。高门大宅里头那些龌龊的事儿多了去了,更何况林婉清那件事也是她自己身子弱没本事,她的那点药量本是配好了的,若林婉清是个身子骨强的,说实话,那点分量的药,最多也就会让她见个红。 但如今她竟小产了,上官璎珞觉得那也是她命中注定和这个孩子没什么缘分,压根儿也不能全怪自己出手为难她! 所以,在无意中听到了宁氏和丫鬟的谈话以后,这一整天,上官璎珞的心思都集中不起来,一边想着万一芍药打听回来并非如此她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一边又想着万一宁氏和许氏真的闹翻了,那自己应该寻个什么时候下手比较妥当。 而就在上官璎珞左右挣扎不定之际,匆匆从竹意堂回来的芍药已经扣响了门扉。 “快进来!”一见去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上官璎珞立刻眼前一亮,一边伸手就关了微敞的窗棂,一边冲芍药猛招手,“如何,都打听到了吗?” 芍药点点头,脸上也有些兴奋,“奴婢今儿去,五夫人正好去前院算账了,屋里只有喜鹊姐姐一个人在,本她是个谨慎的,奴婢想着平常和她也不算特别好,若是一上来就问两个主子是不是闹别扭了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便和她兜兜转转了好久,谁知也是巧了,聊到后来,奴婢竟和她是老乡。” “真的?”上官璎珞一听,整个人都坐直了。 芍药也抿嘴直笑,“是啊,不过她很早就从临沂城出来了,就是那年临沂城发大水,她一家都被冲没了,那年……城里真的死了很多人。”芍药说着便回忆起了过往,不由泛起一阵唏嘘。 上官璎珞静静的等着。这会儿倒也没有再催她快点说下去。那之后,也是芍药自己发现了略有失态,便赶紧换了神色继续道,“是以这话匣子一打开,喜鹊姐姐就和奴婢说了好多事儿,这五夫人啊其实也不是现在才和二夫人闹翻的,她们俩早就互看不顺了?” “啊?”这倒有些出乎上官璎珞的意外,“可她们以前看着都挺好的啊。” “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爱逢场作戏呢!”芍药也是有感而发,“您也是知道的,五夫人和二夫人手上是有个喜铺的,如今这喜铺在帝都城里头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 “是。”这件事上官璎珞自然知道,“朝中有人好办事,这铺子也是多亏了有侯爷的名声打在前头。” “您瞧,您也这么说了吧。”芍药闻言就驳了上官璎珞一句。 “难道不是?”上官璎珞一愣。 芍药立刻言之凿凿的摇了头,“自然不是,这铺子能有今天这般的名气,固然和侯爷的帮衬是分不开的,可这当中,帮衬最大的还是五爷。若没有五爷出面,喜铺便没有那两个厉害的私媒坐镇,若没了那两个厉害的私媒,铺子当时就揽不下那十来个宫女的婚配姻缘之事,若没这些宫女的良缘喜事打头阵,这喜铺到现在也不过就是间普普通通的铺子罢了,哪儿会有现在这样的名声?可偏偏,二房那位是只看得见侯爷的费心的,如今铺子名声做大了,她竟一句都不提五爷的辛苦奔波,您说,若您是五夫人,可不是要心里生出了埋怨么?” ☆、第158章 云翻影?不负君心(一) 下午3点以后加更! 那天之后,上官璎珞还耐性的暗中观察了三娘子和宁氏好久,一边还不着痕迹的让芍药时不时的去竹意堂套套近乎。 她清楚,这样的事儿不能着急,就如同林婉清那边一样,虽然下个手不过眨眼的工夫,可是前后部署暗谋却花了她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正因为有这一个多月的暗中观察,她才会把事情做得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以致三娘子到现在都不曾查出个所以为然来。 更令上官璎珞沾沾自喜的是,老夫人因为林婉清的这件事已经明着在捏三娘子的痛脚了,且自从知道了宁氏和三娘子是面和心不和了以后,上官璎珞便开始刻意的接近起了宁氏,两人渐渐的也能聊到一块儿去了。 时近腊八,阖府上下皆忙,不要说事事管着大头的主子们了,就是干活的下人们都恨不得生出了三头六臂来,好让手头的事儿完工的快一些。 就在这忙中生乱的年节下,上官璎珞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下手的好日子。 这天午后,照例是宁氏去前院算账的日子,而三娘子这两日一直在张罗老夫人吩咐下来的布膳粥一事,故午膳之后她就要和袁妈妈一起去大厨房清点整理食材了。而这天,也正好是上官璎珞要替老夫人抄经文的日子。 午膳过后,在得知宁氏已经动身去了前院后,上官璎珞就让芍药先去了竹意堂,自己则悠哉悠哉的动身去了霁月斋。 老夫人当时已睡下了,上官璎珞便特意在正要去大厨房办事的袁妈妈跟前打了个照面,然后就折身进了老夫人的书房。摊开了前两日抄了一半的经文,装模作样的磨起了墨。 第103节 袁妈妈很快就出了霁月斋,上官璎珞看着消失在院子口的袁妈妈的背影,心不在焉的执笔低头抄了两行经文后便佯装不适的起了身。 屋里,有值守的小丫鬟见她脸色微恙的从书房走了出来,便关切的上前询问。 而上官璎珞却把病装得浑然天成的和那小丫鬟说道,“许是方才我来以前贪凉吃了半杯冷茶,这会儿肚子竟难受了起来。” “要给您唤个大夫来吗?”小丫鬟闻言便慌张了起来。 上官璎珞摇头道,“没那么金贵呢,我去趟净房就成了。”说罢便在小丫鬟的目送下匆匆的出了屋门。 霁月斋的里里外外,上官璎珞是最清楚不过了,南边那净房后头的偏门,她昨儿就已经探过了,所以当她出了主屋走到了净房门口绕了一圈后。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推开了那扇偏门,利索的从门后取出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件下人穿的灰袄斗篷,上官璎珞径直将斗篷披在身上,又戴好了帽子遮住了大半个头,随即便快步的朝着竹意堂走去。 说起来几个屋院中,竹意堂离了霁月斋是最远的。但这最远的两个院子中间却隔着一大片竹林,竹林往西绵延,由宽变窄,一直种到了竹意堂的门口。 平常这竹林不过就是供人观赏息凉的,眼下正值隆冬,竹叶泛黄,盎然不负,这儿便没了人气,但却因此很好的成了上官璎珞的掩护地,让她能更加顺利的避人耳目,直入竹意堂。 因为早有芍药提前喊走了守值的一众丫鬟,所以当上官璎珞神色匆匆的踏进竹意堂的时候,前院、中庭和内宅的门口全是空无一人的。 竹意堂其实不算大,同是三进的屋子,却比睦元居要小很多。因为之前她就和宁氏套了近乎来过几回,所以上官璎珞一进小院,未做犹豫细辨,就轻车熟路的绕过了中庭直入内厢房。 刚一推开门,一股热气就迎面冲着上官璎珞扑来,这冷热骤然交替的感觉激得上官璎珞连连的打了好几个哆嗦后方才凝神镇定了下来。 屋里自然也是空无一人的,不过炕桌上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炭炉,炉子上煨着一个小小的瓷碗,碗上有盖,隐约的从盖碗的细缝中透出了薄薄的热气。 这一小盅东西,便是每日午后宁氏必吃的燕窝羹。 宁氏之前告诉过她,以前这碗羹一直都是大厨房做好了送来的,如今因为林婉清的事儿宁氏长了心眼儿,这羹的材料还是大厨房准备的。可熬却是宁氏吩咐了丫鬟在竹意堂里亲自动手的。 想到自己左右筹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耗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上官璎珞的眼里就透出了一丝激动。 不过在路上其实她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是以她清楚眼下自己是不能在竹意堂里多呆的,因此就在这感叹的心思闪过的瞬间,上官璎珞已经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纸包。 踱步向前,掀开碗盖。拆开纸包,倒入药粉……这一连串的动作被上官璎珞做的行云流水的,不过眨眼间,她就收起了那空空如也的纸包,随即轻巧的合上了碗盖。 但就在这个时候,屋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轻笑,笑声薄凉,似从墙中透出来的一般有一股子诡异劲儿。 上官璎珞瞪大了眼睛,吓得猛一后退,径直就坐在了罗汉床边。是幻觉?她脑中嗡嗡作响,屏着呼吸都不敢多喘一下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道斜长的影子从架子床边的屏风后头探了出来,随着那道渐渐明显的身影,一个苍白虚弱的声音顿时就响彻在了上官璎珞的耳畔。 “你也是这样在我那碗羊汤里下的毒吧?”从屏风后面出来的不是别人。竟是本该好好的躺在睦元居里头养身体的林婉清。此时此刻的她坐在一把四轮木椅上,身后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豆蔻。 上官璎珞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瞠目可怕,“你……你、你怎么……” “为什么?”林婉清笑的苦涩,嘴角抽搐,“为什么你要对我下药,为什么……”她身子还是羸弱,此刻撑着一口气本就勉强,是以这般激烈的追问,喊到最后,竟只能哑了嗓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是啊,我也想问一问九弟妹。为什么?”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又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便悉数的出现在了上官璎珞的眼中。这打头站在第一个的便就是三娘子,而三娘子的身后则站着眉头紧锁满眼惋惜的宁氏。 “你……你们……”上官璎珞心中开始发了慌,总觉眼前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好像如同一场梦一般格外的不真实。 “单妈妈。”见上官璎珞面若呆鸡的愣坐在那儿。三娘子便轻轻的喊了一声。 单妈妈应声上前,径直走到了炕桌边就想去端那碗燕窝粥。 可就在这个时候,上官璎珞却忽然好像回过了神一般,一个转身就扑了过去,一边狠绝的打开了单妈妈的手,一边挥起了手臂就打翻了桌上的炭炉。 “哐当”一声,炭炉翻落。瓷碗碎裂,浓稠的粥铺洒了满地,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甜糯的粥香,肆意沁脾。 眼看着碗破了,粥洒了,上官璎珞这才猛的站起了身,伸手直指着三娘子冷笑道。“许孝熙,你算计我!” 三娘子没有说话,只冷冷静静的看了怒红着双眼的上官璎珞一眼,搀着一旁大着肚子的宁氏侧身站到了一边。 “夫人!”众人的身后,是跪在地上哭着的芍药,她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媳妇子给钳制住了肩手,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上官璎珞心里一怔,满腔的羞忿顿时就戛然而止了。 “单妈妈,拿个杯子,装一点地上的残粥,妥善存管好,我回头会找人来验的。”见上官璎珞不说话了,三娘子先是让宁氏坐下了身,然后才淡淡的吩咐了单妈妈一句。 单妈妈闻言。二话不说就照做了,一边做,一边还吩咐小丫鬟赶紧把地上的碎碗炭炉给收拾干净了。 眼见单妈妈的麻利劲儿,三娘子便放心的将目光重新挪到了上官璎珞的脸上,淡然的说道,“你说我算计你,那你将林婉清小产的事儿算计到我的头上,难道我就该任由被泼这盆脏水么?” 上官璎珞冷冷的一笑,目光一一扫过了三娘子和宁氏的脸,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你们为了给我下套,这戏也是演的够深情并茂了,别说是我,便是母亲也以为你们两个真的是面和心不和了。” “和不和是我和宁姐姐的事儿,可如今人证物证全齐了,九弟妹,你说这事儿是你自己去同母亲坦白,还是我帮你去说个清楚?”三娘子其实也不是怕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来挑拨自己和宁氏之间的关系,只是这件事前后她和宁氏都奉陪上官璎珞太久了,三娘子觉得自己都有些疲乏了,当即便不愿再多听她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了。 “呵……许孝熙。你且不用假惺惺的装好人,是我低估了你的能耐和心思,智不及人,我甘愿受罚。”成王败寇的滋味自然不好受,若不是眼睁睁得看着芍药哭跪在自己的面前,上官璎珞还觉得这会儿的一切都和一场梦似的,一场噩梦!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想问,九夫人想怎么被罚?”可就在上官璎珞话刚说完,三娘子还未曾开口呢,一旁的林婉清已恶狠狠的问出了声。 “怎么,难道林姑娘还想让我一命抵一命不成?”上官璎珞嘴角噙着笑意,转头看向了一脸忿怒的林婉清,神色从容道,“林姑娘,恕我直言,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没名没分的人,竟要让我杀人偿命?你且去报个官试试看。看看这件事儿若是捅大了,到底是我没了颜面,还是靖安侯没了颜面。”说到最后,上官璎珞已重新看向了三娘子,脸上竟没了之前的惶恐和震惊。 “你……”林婉清闻言,气的一个劲儿的在那儿大喘气,整个人都瑟瑟发着抖。 “豆蔻,你带着林姑娘先回去吧,她还在做月子,若不休息好,吃再多汤药都是白补的。”三娘子见状,叹息之余倒也惊讶上官璎珞这活络的脑子,在这种时候竟还能抓住对自己有利的条件给自己讨一个台阶下。 可一听三娘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林婉清以为她这是要息事宁人了。当下便冲着三娘子大喊,“许孝熙,你说过只要我来了就能知道真相,可如今我知道真相了你却要我忍气吞声。许孝熙,你真的以为我小产这件事和你就半点干系都没有了?若不是为了对付你,她上官璎珞又怎会对我下这个毒手!” 急切的愤恨怒吼让林婉清费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让她那本有些苍白的脸涨了个通红。 三娘子见状,冲她摇了摇头,言之凿凿道,“你放心,这件事就算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公平的说法,侯爷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算九夫人躲的过国法,也是躲不过家规的。杀人偿命,这话没错,不管怎么样,侯爷都不会让你肚子里的孩子白白没了的。” 林婉清闻言,怔怔的看了三娘子片刻,最后终于软了腰身,瘫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的说道,“许孝熙,我信你这一次,可你若要敢再随意的糊弄我的话,那九夫人这件事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告到官府去的。” “你不用告去官府。”三娘子冲林婉清笑了笑,“她在家中犯了错,自有侯爷定夺,在这靖安侯府里头,侯爷就是天,就是法,她谋害侯府子嗣,这罪名是坐实了的,侯爷不会不予理睬。更何况……今儿她这药,是下给五夫人的,就算回头侯爷真的想要息事宁人了,五爷也不会答应的。” 三娘子说着。目光微移,随即缓缓的凝在了上官璎珞那张渐露慌张的脸上。 是啊,上官璎珞之前说的没错,她是堂堂侯府九爷的嫡妻,而林婉清不过就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她们两人的身份相差太悬殊,虽孩子没了是事实,可为了一个遗腹子,要将侯府内宅这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别说老夫人不会答应了,便是陆承廷也未必会点这个头。 可是,谁都没有说过置办上官璎珞,是要动用国法的啊。内宅出的事儿,宗妇犯了错,在三娘子看来用家法惩戒也是足够了的。 ☆、第159章 云翻影?不负君心(二) 快来看加更! 老夫人是万万没想到,查来查去,竟会查出这么个结果。 当一众人带着上官璎珞神色严肃的来到霁月斋的时候,老夫人突然有种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子的感觉。 “母亲,杀人偿命,您说过,大哥遗腹子的这件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三娘子看着面前震惊不已的老夫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悲鸣,所谓“无背无侧”,应该就是老夫人现在这般模样了吧。 “你……”面对三娘子冷静的咄问,老太太先是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一旁被两个丫鬟钳制住的上官璎珞,忽然生出了一丝力气怒言道,“放肆!她好歹是侯府的九夫人。岂能容你们这几个奴才随意拿捏。” 上官璎珞本还垂着眼帘的,当下一听老夫人这句话,她顿时就抬起了头,眼露希冀之光,巴巴的看着老夫人。 三娘子在两人的视线中来回的掠过,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悲鸣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忙活了一个早上了,宁姐姐先回去歇着吧,下午我带云嫣过去陪你说说话。”其实方才三娘子就不想再让宁氏跟着来的,这半个月以来,为了要给上官璎珞下套,宁氏是真费了劲的,有好几次三娘子都怕她吃不消,可宁氏倒很从容,反而总是笑着安慰她让她放宽心。 想到这里,三娘子不禁又吩咐身边的知音道,“马上去前院找余管事,让他今儿务必让裴太医来给五夫人把个平安脉。” “是!”知音闻言应声点头,顺势便并了宁氏一起出了门。 看着几人渐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三娘子方才转头和单妈妈说道,“把九夫人带去祠堂,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去见她。” “许孝熙,你敢!” “许氏,你休得放肆!” 三娘子话音刚落,上官璎珞和老夫人就异口同声的冲她直吼。 老夫人说完,一旁就有袁妈妈带着几个小丫鬟冲了上来要护着上官璎珞,单妈妈见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即就不顾尊卑的一把拉过了上官璎珞,横身挡在了前面,和袁妈妈怒目对视在了一块儿。 一时之间,偌大的堂屋里站满了剑拔弩张的丫鬟们,乱哄哄的场面尤为可笑。 三娘子冷眼旁观,想着今日左右是要关上门撕破脸了,便上前一步对老夫人说道,“母亲说现在让九弟妹吃些苦。晚上侯爷回来了母亲还能替九弟妹开脱开脱,可若是现在母亲还要护着九弟妹,那剩下的事儿,可就不是由我这个好说话的来和母亲周旋商谈了。” 三娘子这句话并非是危言耸听的,其实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把已经将上官璎珞抓了个现行的消息递出去让宫里的陆承廷知道。 老夫人闻言一愣,可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上官璎珞的求救声,“母亲,您别信她的,她这是要把璎珞往死里逼啊!” 三娘子是真的有些被上官璎珞是非颠倒的本事给惹恼了,当即就厉眼扫了过去冷笑道,“九弟妹,我若真的要把你往死里逼,方法可多的事,却决计不会就这么渐渐当当的让你去祠堂罚跪这么简单了!单妈妈,把她带下去!”最后一声,三娘子的怒意乍现,眼里露出了少见的不耐和阴鸷。 众人噤若寒蝉,即便是霁月斋里头的丫鬟,也没人多吭一声。毕竟是人都有黑白之分,而所有人都知道,九夫人确实是犯了错被抓的。 单妈妈见状,自然也不敢多做耽搁,当即就扭着大呼小叫的上官璎珞出了门,还连同如画一块儿,将屋杵着的所有下人都清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如画也铁着脸面,出手带走了屋子杵着的一众丫鬟。出门的时候,她还反手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外面冬日高照的,可是老夫人却觉得周遭瞬间阴冷至了谷底。 屋里,婆媳俩对视而望,“许氏,你想怎么样!” “您多年前开始掌家,这些年您一个人独撑侯府内宅。比起刚接手主持中馈的我,您一定更知道中馈不易,主母难为。我觉得事到如今,不是您来问我一句到底想怎样,而是应该我这个做儿媳妇的来问您一句您到底想怎么样?” 三娘子一张口,就丝毫没有给老太太再说话的机会,毫不遮掩隐瞒的就将周襄王联手霍家想暗中陷害陆承廷的事儿全告诉了她,最后冷笑道,“母亲,人人都说人心肉长,可我看着母亲的心却从未向着侯爷过,都是亲生的,都是生养的,母亲竟能做到如此心狠意绝。儿媳也是好生佩服!” “你说什么,周襄王?”老夫人也是震惊,忍不住微微的后退了一步。 “母亲何时能把对九爷的这份纵容略微收回一点儿放在侯爷的身上,儿媳怕是要感激涕零了。”三娘子冷笑,径直撕破脸道,“可惜,母亲偏是个铁石心肠的,认准了对侯爷不亲,这辈子侯爷都好像翻不了身了。”三娘子说着,收回了恨意乍现的目光,忽然喘了口气道,“您是笃定了侯爷舍不得和您的母子亲情,此生不会对您不忠不孝的,可是母亲。我不是您的女儿,我一个做媳妇的,能面儿上对您恭恭谨谨的,也能背地里给您使全了绊子。” “你敢威胁我?”老夫人颤颤巍巍的,笑的犀利又可悲。 三娘子摇了摇头,“我在和母亲谈条件!”她说着,顺手拉过了一张高背椅。缓缓的落座后又轻启朱唇道,“许家本非贵宅,素乃一介清流,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家父家兄能有今日的荣耀,仰仗的全是侯爷的鼻息,侯爷好了。我母家才会好,所以,侯爷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知道,母亲心里始终疼的是大哥和小九爷,可母亲蒙心自问,大哥如今已经走了,您最疼爱的小九爷的媳妇下手把大哥的遗腹子给害了。母亲不觉得世有因果,不是不报,只是之前时机未到么?” 老夫人闻言,脸色一阵惨白,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宠子不发,宠子不发,直到今天我才格外的庆幸,因为母亲对侯爷不顾母子亲情,所以才有了今日顶天立地皇恩浩荡的靖安侯,大哥的愚孝害了两个女人,小九的浪荡差点让侯爷背上贪赃的叛名,这些都是母亲亲眼所见,母亲难道真的想眼睁睁的看着这偌大的侯府败在您的手上么?” 三娘子说着站起了身,竟轻轻的搀着老夫人坐在了她方才落座的位置的上。和悦的笑道,“我自认没有侯爷这般好的脾气,可偏如今在内宅的事儿上侯爷都是愿意听我的。母亲年纪大了,这内宅纷乱琐事细杂,确也是不适合母亲礼佛念经寡欲修行的,之前我清点家产的时候,发现禅云寺南边的山脚下有一户庄院。我让余管事去看过,背山面水,风景独好,特别适合母亲您打坐念禅,静心养老……” “你……”老夫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居高临下看着她的三娘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恐惧就从她的脑门心直窜入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整个人都如石头一般僵在了椅子上,“你……你不怕人言可……” “何来人言可畏?”老太太话声颤抖,还没说完,就被三娘子笑着打断了,“母亲,我之前和您说过,打狗也要看主人,自从我掌家以来,您明着也从未给我好脸色,如果今天,您出了这侯府的大门,要移居别院的话,咱们对外的说辞也只会说是您不待见我这个儿媳妇,毕竟不管是蕙太妃娘娘、宁姐姐、云嫔娘娘、大姑奶奶、侯爷。九爷还是这侯府的一众下人,只要长了眼睛的,瞧见的可都是我对您的百般讨好和您对我的百般布满。您说,若您真的被另辟宅院单独住开了,谁会信是我这个儿媳妇逼着把您赶出门的?” 三娘子说完后便缓缓的直起了腰身,她的唇边一句挂着一抹薄凉的笑意,可只要细细看去。便不难发现她的笑意中带着一丝不予被拒的坚定和绝情。 其实,她向来都并非善男信女,对老夫人,三娘子也从来都是亲厚不起来的。毕竟重活一次以后,她比谁都更珍惜眼前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不管是现在的生活还是不善情话却对她体贴入微的陆承廷,三娘子都心存感激的。 可正因为心存感激。她才会舍不得看到陆承廷这样的难受,这样尴尬的夹在忠孝之间,这样的被并不亲厚的母亲给拖住了前进的脚步。 这府里,始终要有个人站出来做恶人的,陆承廷不来,就她来。反正她不用面对朝廷的腥风血雨,不用面对言官的百般刁难,解决了一个老夫人,侯府的内宅就能太平一阵子了。 诚然,这念头是大逆不道,这举措是万般不孝,所以当天晚上,在面对披星戴月从宫里赶回来的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是做足了夫妻俩要大吵一架的准备的。 “说完了?”静静的坐在桌边。凝沉着一张脸听完了三娘子的话以后,陆承廷神色无波的问了一句。 三娘子深吸一口气,僵着脊梁骨点了点头,“说完了。” “上官她人呢?” “还跪在祠堂。”三娘子觉得一码事归一码事,一听陆承廷提及上官璎珞,她心里底气便足了许多,“到底是一条命,我之前告诉林婉清的时候她左右不信,如今眼见为实,她对侯爷对我的恨意也能少一些,不过上官……我拿捏不准侯爷到底准备拿小九怎么办,所以只能让上官一直待在祠堂里等侯爷发落。” “小九……”陆承廷闻言若有所思的用指尖敲着桌沿缓缓的说道,“我要让他跟着小武将军去一趟南蛮。” 第104节 三娘子吃惊的望着陆承廷,心里忽然觉得这男人的狠和自己比起来竟是有过之而不及的。“您让九爷去带兵打仗,那不等于让他去……” 不过到底是忌惮了陆承廷几分的,这“送死”两个字三娘子却是有心想无胆念的。 可陆承廷倒比她大方多了,闻言就笑道,“你都能把母亲扫地出门了,我怎么就不能把小九送去南蛮尝一尝带兵打仗的辛苦了?” “呵呵。”三娘子干干的一笑,闻言心里一虚。立刻舔着脸讨好道,“母亲的事儿……我多半也是气话。”好在下午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正反两套说辞,若是陆承廷觉得她的法子好,那她就能顺杆而上,可若是陆承廷怒喝她这念想是犯了七出大逆不道的,那她也能想当场把话给圆回来。 可偏偏陆承廷竟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当下竟没有表态。不言反问道,“你这明着阿谀奉承实则是一直在挖坑让母亲往里跳的念头筹谋了多久了?” “我没……” “许孝熙,和我说实话。” 他神色凛然的看着她,俊逸的脸颊上透着盈盈的光辉,分明是目光如炬的模样,可入了三娘子的眼,却全变成了温柔似水的深情。 三娘子觉得自己一定是着了魔,竟连他这般不怒而威的模样都觉得好看的紧,当下就觉得心房一涩鼻尖一酸,微偏了头就一股脑儿就说道,“从母亲让我掌家开始我就存了这样的念头了,我便就是见不得她这般不把侯爷当亲儿子看,连我这个做继母的都能对昱哥儿宽容忍让视如己出了,为何她要这般心眼如针的处处针对侯爷。连我这个枕边人都舍不得让您这般天天为了内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烦神分心,她好歹是个做娘,连这点都不能体谅侯爷,这样的母亲,我许孝熙孝顺不起来!” 话一说完,三娘子就后悔了,可后悔至于,她又觉得有满腹的委屈。 诶……终究还是很喜欢他的,所以竟连一场像模像样的架都舍不得和他吵一吵呢! ☆、第160章 云翻影?不负君心(三) 下午还有加更的! 结果,满心以为的争吵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竟是陆承廷的轻笑。 “笑什么!”三娘子有些恼羞成怒,眯着眼瞪了过去,“我知道,百善孝为先,所以我事先就不曾和侯爷袒露过心里真正的想法。侯爷若想说我逢场作戏也好,说我两面三刀也罢,反正母亲素来也并不待见我,且我也已经帮侯爷想好了退路,这件事,只要回头侯爷去和母亲服个软,大可以痛痛快快的翻篇儿的。” “为何要服软?”谁知陆承廷竟反问道,“母亲偏心是事实。上官闹出人命也是事实,你也说了,人心肉长,我活了这一把年纪,难道就是个糊涂蛋,连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也分不出?” 这突如其来的肯定让三娘子愣住了,饶是聪明如她,一时半刻竟也分不清陆承廷这句话的真假来。 “怎么,方才倒还牙尖嘴利的,我这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倒让你哑口无言了?”见三娘子发呆似的看着他,陆承廷便伸手一揽,轻轻松松的就将她拥入了怀中。 “陆承廷……”三娘子只觉得视线一模糊,突然万般委屈的就趴在了他宽硕的肩膀上嘤嘤呜呜的哭了起来。 陆承廷吓了一跳,心都顿时漏跳了一下。连哄带宠的问道,“怎么了?你别哭,好好说话,可是之前母亲又说了什么让你心塞的话?” 三娘子一边耸着肩吸着鼻子一边嘤嘤如幼兽一般缩在陆承廷的肩颈间,肆意的吸着他身上惯有的沉香味儿,好半天才慢慢的稳住情绪抬起了头,顺势捧住了陆承廷的脸眯着眼凝神看起了他来。 摇曳的灯火扑朔在他五官深刻的俊容上,三娘子伸出指尖,顺着他的剑眉一点一点的描绘至他的薄唇,忽然大了胆子倾身就蜻蜓点水般的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方才正色道,“我不想因为母亲的事儿和你吵架,这本就是个死结,其实正着说反着说都是说得通的,是要孝道当先还是家业为重,这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替侯爷你做决定的,我能做的就是把侯爷心里的话说出来罢了,毕竟那是你的亲生母亲。” 可三娘子话音刚落,陆承廷就收紧了手中的力道,悉数封住了她的呼吸。 浅尝辗转间,她突然有一种被他仔细呵护在掌心中的感觉。这一次,陆承廷的吻这么轻,这么柔,就好比她是外头那一片迎风飘落的薄雪一般,只要稍一拿捏。自己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深吻动情,三娘子整个人立刻就软在了陆承廷的怀中,许是感觉到了她渐急的呼吸声,陆承廷终于大发善心的停止了攻城略池,只温柔的抱着她坐了个正。然后沙哑着声音道,“小九那里过了年初三就要动身了,此番去南蛮,虽小武将军不会让他骑兵打仗冲锋陷阵,可到底是军营一员,我是不会让上官跟着他一起去南蛮的,那你说,要不要把上官送去别馆和母亲同住?” “上官不会答应的。”三娘子有些吃惊于陆承廷的想法,却言之凿凿道,“换成我就不会答应。” “不答应?她若不答应我就出面让小九带着她分家单过。”陆承廷眼里露出了一丝心灰意冷。说话的当下还嗤之以鼻的冷哼了一声。 “分家?”三娘子惊呼了一声,不由咋舌道,“侯爷怎么出手比我更狠?” “狠么?”陆承廷勾了勾嘴角,“那你一定是没见过我上阵杀敌的模样。” 三娘子心尖一颤,身子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 不过就在她僵着整个后背的时候,陆承廷已扶着她站了起来,随后他便一边在厢房里来回的踱步一边语露坚定道,“也多亏了五弟心细查出了账本的问题,我方能顺利的躲过了联手霍家的周襄王的圈套,但圈套是小。小九往后的人生方向却是大。” 三娘子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摇头道,“侯爷这是准备要把一宅子的人都得罪完了才开心啊?”想早上和老夫人对峙的时候,她就是怕老太太会受不了噎着一口气晕厥过去,才隐瞒了陆承廷想要把陆承祁丢去南蛮边境磨练心智的事儿。谁知她这边千方百计的兜着,可陆承廷满脑子却想着怎么才能速战速决。 “总是要有一个人来做恶人的。”陆承廷淡淡的笑了笑,“从前大哥处事中庸,总想着既替侯府争颜面,又要把侯府的这一碗水给端平了。但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所谓恩宠尽占。那还不是因为皇上早已经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侯爷这是居安思危。” “是要居安思危的。”陆承廷若有所思,“以前,父亲位座高权母亲养尊处优,两人从不居安思危,大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居安思危。府上,唯一一个居安思危的人便是……” “是太妃娘娘。”三娘子接了口,顺势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似在给他力气和勇气一般,“侯爷若觉得不好开口。那九爷要去南蛮和让母亲去别院的事儿便让我来说。” “那你还不要被母亲给吃了。”陆承廷笑了笑。 可三娘子却仰着头几近着迷得看着他的俊容道,“好歹我也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论头衔,我还在母亲之上,上官的话就更不在话下了,左右这件事儿只要让太妃娘娘清楚咱们的初衷即可,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除了五房之外,只怕说出去也没人会明白陆承廷的苦衷,既然如此。这骂名,便就让她一个人来背着吧。 可是,虽三娘子是拍着胸脯在陆承廷跟前打了包票的,但翌日,当她把陆承祁要随军去南蛮的事儿告诉了老夫人和在祠堂待了整整一宿的上官璎珞的时候,一场歇斯底里的闹剧随即便拉开了帷幕。 “你们夫妻俩要众叛亲离我管不着,可许孝熙,你回去告诉老二,只要他送走了小九,这辈子都别想再……”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初三那天,太妃娘娘会跟着云嫔娘娘一块儿回侯府祭祖,母亲想要说的话,还是留着说给太妃娘娘听吧。”三娘子看着红了眼的老夫人,又看了看一旁已经站不稳、神色骤恐的上官璎珞。随即说道,“林婉清的事儿,侯爷便就不与九弟妹你清算了,只是你这双沾了人命的手总要浸没在佛池里加以清洗一番才能继续安享余生的,侯爷说,既母亲与你贴心如己,那么就劳烦九弟妹辛苦一下,陪着母亲去禅云山脚的别院暂住清修吧。” “你们……”上官璎珞是真的慌了,她本还天真的以为陆承廷一定会是个顾全大局的,而老夫人也一定能越过了三娘子继而重新掌权的,谁知当她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以后,却发现整个侯府的风向全变了。 子不孝,兄不亲,陆承廷身为堂堂的靖安侯,竟这般明目张胆欺压手足,不善嫡母,令人发指。 “我母家不会放过你们的!”上官璎珞哭喊着欲冲上前抓住三娘子,无奈她人却被如画和知音两人死死的压住了肩头,根本动弹不得。 “你母家?”三娘子佯装思索道,“那不知你母家的亲眷在知道你才过门不久就亲手将侯府先世子爷的遗腹子害死在其母腹中一事后,是会据理力争黑白颠倒的帮你鸣冤申辩呢还是会默默的恳请侯爷高抬贵手不要让九爷休妻另娶呢?” “你……”可怜上官璎珞昨儿晚上是一宿没睡的,被祠堂高梁透风的“呼呼”声折磨得几近奔溃的她此时此刻本就是精神恍惚满脸的憔悴,是以在听到三娘子这般犀利的追问后,上官璎珞一口气没缓上来,竟就这么眼皮一翻。直愣愣的晕倒在了地上。 而眼睁睁的看着三娘子站在东首的窗前,冷静的吩咐着丫鬟将晕厥过去的上官璎珞搀回行云阁以后,老夫人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大势将去的无力感。 “呵呵……所谓养儿防老,可我这身后,养出的可是一头白眼狼啊!”老太太缓缓的撑着堂屋正中的那张长长的案桌。一步一步的开始往里屋走去。 三娘子闻言,目不转睛的看着老夫人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一个没忍住便开口说道,“母亲,您若亲自养了。那才能防老,比如大哥,比如小九爷,您知道小九爷最后为何会点头答应侯爷这次随军去南蛮的吗?他当然是怕的,这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如今那双手要开始提刀弄枪的,成天介入了眼的全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兵残俘,小九爷和侯爷说,他怕极了,怕会死在南蛮回不来。可是他更怕侯爷会让您下半辈子老无所依。会代他休了上官这个嫡妻,这是您亲手养大的小二子,即便混账,即便差点酿成大错,可到头来心里还是念着您的,也惦念着和上官的这份夫妻之情的。但侯爷……母亲,恕媳妇直言,您都不曾好好的养育过他,亲善过他,您又怎么能指望他来给您防老呢?即便他就是一头白眼狼,那也是母亲您一手造成的,这恶果,您只能自己咽下,怨不得任何人!” ☆、第161章 云翻影?不负君心(四) 还有最后两千加更,晚一点! 腊八节那天,靖安侯府在禅云山脚下布膳赠粥,主事的是三娘子自己,前后奔走忙碌的是她身边的几个得力的丫鬟和管事妈妈。 老夫人和上官璎珞都没来,不过让三娘子颇感意外的是,因为这天一早陆承廷就进了宫随皇上去了南郊的皇陵祭天祈福,是以这天护送三娘子和宁氏从侯府去禅云山的竟是小九爷陆承祁。 其实说实话,三娘子对陆承祁的印象并不太深,这个从小养在老夫人跟前的九少爷很少在内宅里头露面,且素来和陆承廷也不算亲厚。 是以当他骑着高头骏马出现在队伍中的时候,三娘子很惊讶的就看向了身边和她同坐在马车里的宁氏。 宁氏今儿穿着一件粉色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越发衬得她面若娇花神采烁烁,再加上她这会儿已彻底显怀了的小腹,整个人由内而外就透着一股子喜气。 “奇怪吧。”宁氏笑眯眯的勾着三娘子的手臂,轻轻说道。“昨儿我就见怪不怪了。” “昨儿?”三娘子看着这两日精神养得足足的宁氏,故意板起了脸道,“要不回头我还是和五爷说一声让姐姐待在屋里别去了吧,咱们虽不上山,左右也就是在棚里坐坐看看,可姐姐到底大着肚子,来回多有不便……” “许孝熙,你好小气!”宁氏当然知道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一边冷哼着捶了一下三娘子的肩一边笑骂道,“我也不过就是让你学着在五爷跟前端端靖安侯夫人的架子罢了,竟就这样被你捏住了尾巴。” “那姐姐昨儿见了什么奇怪的事儿也不同我说说!”三娘子一个没绷住笑了出来,声音悦耳,宛若风拂银铃般悠悠作响。 “昨儿九爷来找过五爷,和五爷聊了半宿的话,五爷回屋的时候我都已经睡醒一觉了。”两人笑了半晌。宁氏方才沉了声音缓缓的和三娘子说道,“五爷昨晚和我说侯爷真是好能耐,短短的时间竟能把这般玩世不恭的九爷给训得浪子回了头。” “什么意思?”三娘子闻言也是吃惊。 “五爷说九爷昨儿和他说的那些贴心话让人听着就觉得这还是个有救的孩子,因为九爷昨晚保证来着,说自己一定会说服上官陪母亲去别馆一起住下的,他还说等这次从南蛮回来,也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拿个功名回家,到时候他也有脸把母亲和九弟妹从别馆里接回来。” 三娘子一愣,好奇道,“这真的是九爷的原话?” “你以为五爷那和木头一般的性子,能帮着九爷编排出什么花言巧语来骗我?更何况我也不是指着小九过日子的,他哄了我开心也没用啊。”宁氏耸了耸肩,笑三娘子想得太多。 三娘子哑然,顺势掀开了车窗的遮帘往外头看了看。 目光所及,正好能扫到陆承祁那张硬朗分明的侧脸,三娘子看得有些出了神,不禁呢喃道,“姐姐觉不觉得其实九爷和侯爷的侧脸很像。” “大家都说小九和侯爷长的像,不过可惜,侯爷的这身凛然傲骨,九爷是半分都没有学到的。”宁氏惋惜道。 “现在再开始学,也是来得及的。”三娘子放下了车帘,随即和宁氏转了话题,惬意自在的就聊起了别的家常…… 到了除夕夜这一天,长房和四房便齐聚了侯府。一大家子人围坐两桌,心情迥异的凑在一起吃了一顿有喜有悲的年夜饭。 因为翌日一早陆承祁就要随军出城了,所以席间,老夫人和宁氏的脸色都不太好。 而长房和四房来的虽大多都是陆承廷的长辈,但如今他们和从前一样。全都是仰仗着侯府的鼻息度日的,所谓拿人手短,所以这顿晚膳,长房和四房的人吃的也格外的安静。 可谁知,就在陆家这年夜饭吃了一半的时候,宫里却突然莫名其妙的来了赏赐,什么万两的黄金,什么成对的鸡血玉石,什么官窑新造的六十八套件碗碟,什么经纬复织的缂丝绸缎……零零总总一共十六物件整。接得陆承廷径直就软了手。 领了皇恩,叩谢接物后,陆承廷自然就想请传圣旨的公公喝杯茶添份暖再走,谁知那公公竟笑眯眯的婉拒了,顺势还告诉陆承廷,当晚宫廷皇恩的赏赐,皇上只钦点了三家,陆家、裴家和荣家,他先是来陆家打头阵的,这后头两家还等着呢。他不敢随意耽搁。 只是三娘子觉得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当来送赏的公公笑眯眯的提及荣家的时候,她觉得,老夫人脸上的神色忽然就变得更阴沉难看了一些…… 初二这天,三娘子一大早就回了青竹胡同。趁着四娘子和五娘子都还在路上没进府,她趁空便就钻进了文墨楼,结果却惊讶的发现一身盛装打扮的姚氏竟抱着个痰盂坐在炕头上直干呕。 三娘子吓了一跳,正心急如焚的想上前问个清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怯怯的问一旁的雪雁道。“嫂嫂是不是……” 雪雁抿着嘴,神秘兮兮的凑到了三娘的耳边小声说道,“大爷说了不准声张,三个月以后才让人说呢,三姑奶奶就别问啦!” 三娘子觉得整个人瞬间就亢奋了起来。当即不管姚氏吐没吐完,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又是哭又是笑的,把姚氏闹的没了脾气,只能佯装瞪着眼来了一句格外狠绝的话,“我怀了身子你高兴个什么劲儿。你且说说,你嫁给侯爷也有大半年了吧,虽说便宜娘亲是好做,可你自己的肚子也给我争气点,我这儿还指望着能和你一起摆一桌满月酒呢!” 而三娘子一开心,整个人便没心没肺了起来,当晚回到侯府,她就原封不动的将姚氏的这番话说给了陆承廷听,末了还笑道,“嫂嫂也就只有在我跟前才能摆摆威风端端架子。这后来哥哥一进来,她不照样乖乖的什么也不准吃炕也不准下,只能抱着个捂子在那儿看着我和四娘子五娘子嗑瓜子吃花茶……” 可说着说着,三娘子自己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偏她正想躲,腰却已经被陆承廷给紧紧的圈在了手臂中。 “侯爷……”三娘子哪里看不出陆承廷那如煨了火一般滚烫的视线正从她的脸颊缓缓移至了她微敞的衣襟中,“我……我还没净身……” 年节事多,陆承廷是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了两半分开使唤才好,别说是和三娘子耳鬓厮磨了,这两天他就是想好好抱抱她的时间都几乎挤不出来。 是以这会儿,好不容易从宫宴中脱了身早早回来的陆承廷在听到三娘子无心说的这番话语后,整个人一下子就被她的娇柔媚态给点燃了。 “正好我也没净身。”要论没皮没脸,三娘子肯定不是陆承廷的对手,说话的当下,他已经一把将三娘子横抱了起来。然后一边往净房走一边如沐春风的笑道,“不如就一起洗吧,夫人。” 那天,三娘子结结实实的被陆承廷折腾了三回,他每一次都要的格外彻底,头两次三娘子还有力气嘤嘤呜呜的哭两声讨饶几下,最后一次她已经完全的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一般的对着自己攻城略池,悉数将体内的灼热全洒在了她的柔软中…… 结果第二天,当蕙太妃带着云嫔归宁的时候,三娘子便成了全屋女眷的笑柄。 闹到后来,三娘子也破碗破摔了,干脆大大方方的打开了话匣道,“嫂嫂说想和我一道儿摆满月酒,我想着满月酒我是赤了脚也未必赶得上了,不过若是加把劲,倒应该可以和嫂嫂生个同肖宝宝,正好今年是兔年,老话不是说了么,家有兔代代富,侯爷也说这生肖正好合了我这个财迷的娘。” 她话一说完,一屋子人便哄堂大笑了起来,可怜宁氏刚才喝了一口水,当下差点就呛了口,这咳了好半天才顺了气道。“是是是,属兔好,我长姐就是属兔的,夫家一直说她旺夫来着,妹妹你若头胎生个女儿。只怕咱们侯府的门槛都要被有心人给踏破了。” 宁氏这话说得其实很上道,因为侯府的人都知道,陆承廷是个喜欢女儿胜过喜欢儿子的。 那一整天,所有人都聊得格外的尽兴,晚上用膳的时候。太妃娘娘就提议开一坛酒再热闹热闹,结果酒助食兴,那普普通通的一顿家宴左右竟吃足了两个时辰。 当众人酒足饭饱步伐微醺的从膳堂出来的时候,外头已是星光齐烁牙月明灿的墨夜之时了。 想着宁氏到底行动不便,三娘子就让她赶紧先回去歇着。自己则带着云嫣一起送蕙太妃和云嫔出了内宅。 一路上,云姗和云嫣交头接耳的走在后面,三娘子便顺其自然的走在了蕙太妃的身旁。 可还没走到垂花门呢,蕙太妃就轻轻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神色温婉的问道。“那个林姑娘可还住在睦元居里头吗?” 三娘子点点头,“她这次小产是大伤,怎么着都要养足两个月吧。” “那之后呢?不会就这样一直没名没分的住着吧?” 第105节 “侯爷说等林姑娘身子养好了,就找个时间送她去东郊的水榭,那本就是大哥给她留下的宅子,有屋有田,侯府每月会给她一笔花销,与姨娘同份,这样她后半辈子也就能衣食无忧了。” “侯爷到底还是宽厚的。”蕙太妃淡淡的笑了笑,随即又道,“之前咱们在屋子里笑闹的那些话你别总当玩笑来听,也是时候应该要个孩子了。” “是。”三娘子闻言,害羞的垂了眼帘,一个劲儿的点着头。 “等你怀了身子,仪姐儿……就送进宫里来陪陪本宫吧。” 三娘子骤然一愣,猛的抬头看着蕙太妃,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的,张了半天的嘴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娘娘,您……您这是……” “你放心,我既开口和你要了这孩子,自然不会就是随随便便养养她的,等她及笄后,我会让皇上封她个郡主的头衔,不过……世上的事都是有得有失的,这孩子能坐享荣华,也要舍得无拘的自由,这事儿不着急,你且和侯爷商量商量,回头也问问仪姐儿自己的想法。只是……早上见面的时候我让仪姐儿自己挑礼物,她选的是那串盈彩佛珠,那珠子便就是当年你在禅云寺里帮我捡的那串珠子,我便想着,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第162章 云翻影?不负君心(终) 那天晚上,三娘子等陆承廷等到了子夜,方才将身染酒气眼露倦意的陆承廷给等了回来。 “怎么还没睡?”见了还坐在炕上捧着一卷书胡乱翻着的三娘子,陆承廷吓了一跳,当下脚步都有些虚了。 其实陆承廷酒量是极好的,寻常灌酒是醉不倒他的。可是最近他连着应酬,不是公爵侯府就是皇宫国宴,喝多了自然也就容易显出疲态。 “侯爷还没能歇歇么?这眼看着就要开印复朝了。”三娘子嘟囔着嘴,一边任由陆承廷将自己整个抱起拥在了怀中重新带上了炕,一边蜷在他的胸前贪恋着他身上的浓浓暖意。 只是……好吧,这暖意里还熏染着阵阵的酒气。 “年初五还有隋亲王那儿一场,就能歇了。”陆承廷也觉得心累,可是官场应酬,能推的他都已经推掉了。剩下的这些,都是不得不亲自到场的交情。 三娘子点点头,然后闭着眼睛将晚上蕙太妃走时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陆承廷,“我已经问过仪姐儿了,不过孩子到底还小,皇宫深幽。乍一和她说,她心里是有抵触的。我觉得有抵触是好的,那说明她并非是那种贪图富贵易忘初心的性子,不过姐儿性子这般温和,若真的进了宫,会不会……” 三娘子心里也很乱,毕竟对仪姐儿,她是有一份养育之情铺垫在前的,要做到无动于衷其实真的很难。 “她一个孩子拿不定主意是正常的,你呢?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想的?”陆承廷伸手把玩着三娘子散落在自己腿上的青丝,略有所思的问道。 “我?于侯府来说,这肯定是件好事。其实不光是侯府,就是对仪姐儿自己来说,这本身也是件好事。蕙太妃是她的亲姑奶奶。跟着太妃娘娘,宫里的荣华富贵她是肯定享用不尽了,可是人这一辈子,若是心术不正,那即便手沾了天大的恩赐,也等于是害了她。” 三娘子有些犹豫。说着说着又想到了之前蕙太妃走的时候最后转身看着自己的那一抹孤寥清寂的眼神,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隐隐的生了疼,“可是仪姐儿性子朗然随和。心地善良真挚,若她要是愿意,那趁着现在能进宫陪陪娘娘也是再好不过了,左右宫里还有个云嫔娘娘,也是她的亲姑姑啊。” “那你到底是想让她去呢还是想留了她在自己身边呢?”陆承廷闻言轻轻的笑了起来,顺势还低下头啄了一下三娘子热乎乎的脸颊。 “我也不知道啊。”三娘子瞪了陆承廷一眼,“侯爷且好好说话,不准瞎胡闹。” “什么是胡闹?”可是偏偏三娘子这句话不说还好,这一说,竟瞬间就勾起了陆承廷的心思。 “就是……陆承廷!”三娘子正想义愤填膺的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胸口突然传来了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低头一看,果然是陆承廷那只及其不安分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衣襟,隔着袭衣,一点一点的摧毁着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意志力。 “其实,把姐儿送进宫也好,这事儿,皇上也是亲自问过的。”偏陆承廷今儿晚上竟做足了斯文败类的姿态,一边起了心思的挑逗她,一边还装模作样的和她说着正儿八经的话。 三娘子极力的咬着唇,强迫自己要冷静,可她的这点力气搁在陆承廷的手掌间又哪里够看,不过瞬间就溃不成军了。 但偏偏她脑子还是清醒的,被陆承廷袭来的温柔淹没的一刹那,三娘子还不忘尖叫着问了一句,“那我若想她了,能随时都进宫去看她……唔……” 谁知,陆承廷竟趁着酒劲,一下子就俘住了三娘子唇,吻了许久后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已经快喘不上气的她,然后附在她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夫人还是先想想我吧……” 正因为所有人都拿不定主意,所以元月一过,陆承廷和三娘子就带着仪姐儿先进了一趟宫。 三娘子最后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觉得还是要尊重姐儿自己的选择,便提议让姐儿先陪着蕙太妃住上半个月。若是她能适应宫中的日子,而太妃娘娘也觉得带个孩子在身边不是添了麻烦而是添了一份欢愉快乐的话,那从此往后,便让仪姐儿留在皇宫,若反之,三娘子倒觉得还不如把姐儿留在家里更为妥当。 而就在这天傍晚,陆承廷刚带着三娘子从宫里回来,站在府门外候着夫妻俩的余安便恭恭谨谨的伸手递上了两封信笺。 给陆承廷的那封是慕习写的,而给三娘子的那封是裴湘月写的。 三娘子见状,按耐不住好奇径直就在门口拆了信,结果只看了几行字,她就大叫着蹦了起来,“侯爷,侯爷,裴姐姐要成亲了!” 陆承廷双眸一敛,当即就按下了她的肩头道,“我知道了,你别跳!” “侯爷!”可三娘子却格外的兴奋,一边拉着陆承廷的手一边说道,“趁着裴姐姐成亲以前,咱们去看看她吧。” “好!”陆承廷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一边点头一边还伸手稳住了三娘子直晃的身子。正色道,“你且站好了说话。” “不行,我要赶紧给裴姐姐回个信。”可三娘子却并没有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当即就甩开了陆承廷的手,招呼了随行的如画,然后二话不说的就带着如画匆匆的进了府。 一旁的余安见状,挑了挑眉,神色无波的问道,“侯爷还不说吗?” “嘶!”陆承廷怒目回瞪了余安一眼,压着嗓子道,“不是裴一白那厮说头三个月不要说嘛!” 余安嘴角一咧,“嘿嘿”一笑,“那侯爷只能憋着了!” 陆承廷瞪了他一眼,冷哼了一下,青着一张脸便拂袖而去。 看着自家主子那颀长挺拔的背影,余安的额头不禁浮起了一层薄汗。 夫人也是心宽,自己的小日子竟从不记得,足足迟了半个月,还是侯爷发现了不对,请了裴太医特意来给夫人诊的平安脉,结果脉不仅平安,还添了喜。 可谁知,侯爷正高兴呢,裴太医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严肃吩咐三个月之内不要随意声张,免得好事变成坏事。可怜侯爷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裴太医这句半认真半玩笑的叮嘱里。 三个月呢…… 余安双手交叉拢在胸前,顿觉接下来这两个月的每一天,府里也应该是欣喜不断,趣事连连的吧! ☆、第16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番外一(上)】 裴湘月没有想到,托了人情关系,费了一些心思给庄上的孩子们请来的私塾先生中,竟然会有慕习。 这个和裴一白一直交情就不错的同僚,裴湘月是很有印象的。 那时候,裴家还想着要把裴一白那专功医药不精课业的偏好给转过来,是以便强迫他去念了麓山的私塾,可是裴一白不负众望的没有读成书,却意外的结交了一个能谈天说地的同僚挚友,这个人就是慕习。 少年的交情总是真挚的。想裴一白混迹在私塾的那几年,慕习其实没少来裴家,每次都是借着读书做学问之名,在裴府捣鼓各种奇奇怪怪的事儿,什么爬树掏鸟蛋啊,乘船抓鱼苗啊,拔了裴老夫人好不容易养得抽出芽的茶花啊……总之捣蛋的事儿是一件都没落下。 后来,裴老太爷气得直接把裴一白从书院揪回了家,而裴老爷也亲自过府登门替儿子道了歉,两人这才略见了消停。 那之后,裴一白就一头扎进了学医这条不归路上,而慕习…… “你后来怎么突然就不来咱们家找一白了?”这个疑惑从当年一直留到了现在,以致裴湘月在多年后再次见到慕习的时候,张口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祖父去世,我随父亲回老家奔丧。后来祖母不愿来帝都,父亲就带着我们举家迁回了宁州城。”慕习笑意浓浓,眼底闪着裴湘月有些看不懂的光。 故人相见,总是愉快。打从一见到慕习开始,裴湘月就断断续续的回忆起了年少时的许多趣事儿,两人一聊就是大半天,以致慕习起身要走的时候,裴湘月才来得及和他交代起了这田庄私塾的情况来。 “这庄子如今在我的名下,私塾也是我办的,庄子上一共二十三个孩子。最小的三岁,最大的十二岁,大多也就认识几十个字,很多连音律启蒙都念不全……” 裴湘月静静的说着,慕习则静静的听着,可是越说,裴湘月的声音就越轻,终于,她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懂,为何你会来?” “什么意思?”慕习终于抬起了眼帘,俊朗的面容上透着透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天福二十七年的举人。” “是。” “为何不为官?”裴湘月很好奇,“当年一白和你相识的时候,说你是华先生门下最受他重视的学生之一,按着你的资质,要想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的,简直易如反掌啊?” “有人学识渊博却寄情山水,有人资质非浅却偏钻医术,而我为什么就不能身背功名却不想与朝臣为伍呢?”慕习不答反问。 裴湘月语塞。看了看一身青衫乌袍的他,忽然想到他口中那个“资质非浅却偏钻医术”的人指的应该就是裴一白,当即便笑着点头道,“既你想淡泊名利,那暂且来我这庄子帮帮忙当然好。” “如此便说定了?”慕习问。 裴湘月点头。“说定了,以后每月逢单日,你便来庄子上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束脩一月一结,你若想走,只要提前十日告诉我一下让我有所准备即可。” 慕习点了点头,随即笑着和裴湘月先告了辞。 但就在裴湘月因为顺利的替孩子们找好了先生的事儿而松一口气的时候,翌日一早,她却在打开院门的时候傻了眼。 门外,是带着大包小包宛如搬家至此的慕习。门内,是刚刚梳洗完毕还空着肚子正要用早膳的裴湘月。 两人隔着门框,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片刻,裴湘月才仰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和你租一间空房。”慕习低头。眼底蕴着碎碎的温柔之色,不过若不仔细,倒也瞧不出当中的端倪。 “为什么?”裴湘月有些吃惊,可让她一并吃惊的还有慕习的身高体型。 犹记第一次在裴府见着他的时候,他正紧张兮兮的抬头看着趴在树上掏鸟窝的裴一白,偏瘦的身子,偏矮的个子,和当时已开始拔身高的裴一白相差了足足一个头。 可如今,慕习却高出了她足足一个半的头,饶是裴湘月挺着了腰杆子微踮起了脚尖,也只能勉强的够到他的肩膀。 “初来帝都乍到,我连束脩都还没拿到,哪里有银子租门宅?” 结果慕习话音刚落,裴湘月就红了脸,“那……我提前预支你一个月的束脩……” “无亲无故,这样也不好,我是先生,你是雇主,我教学生,你付束脩,咱们也算银货两讫,如此便烦请月娘你就从我的束脩里扣二两银子出来当作我租屋子的租金,你觉得如何?”慕习声音朗朗的,神色清正。 裴湘月一听,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可就在慕习笑着说了句“如此便有劳了”的时候,她方才品出了一些不对劲来。 这共住一个屋檐下和提前给束脩相比,到底哪一个做法更“非亲非故”些?而且他喊她什么来着,月娘?不是一声裴姐姐,不是一声裴夫人,他竟莫名其妙的唤她“月娘”? 到底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担子让他对自己这般目无尊长的? 裴湘月哑然,刚想辩,却见已经走到堂屋门口的慕习转过了身,严肃说道,“其实,若是我就在这儿住下,逢单日便能早些给孩子们开堂上课,那他们便能早些下课用膳了,你不是说过,孩子们都只上半天的课,下午还要做农活儿吗?” 裴湘月脑中混沌成雾,当下连连点了头就跑上前给慕习引起了路。 可笑她到底在计较什么?他是华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之一,谦谦君子光明磊落,眼下他能屈尊在这庄子教孩子们念书是她三生转来的运气,他不嫌弃就很好了,自己竟还因为他的一句无伤大雅的称呼而和这个自幼就认识的弟弟斤斤计较了起来。 裴湘月想着想着便自觉惭愧,当下脸颊就涨了个通红。 不过她是低头垂暮快步走在前面的,而慕习则是神色从容的步步紧跟在后头的,是以此时此刻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的裴湘月自然就没发现慕习嘴角露出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神情似有些神秘又似有些激动,竟一下子就让慕习整个人鲜活生动了起来。 不可否认,自从慕习来了以后,这新开的私塾便几乎不用裴湘月日日点卯天天盯着了,慕习很积极也很主动,私塾里一应大小庶务从教学生到打扫堂屋,他一个人几乎全包了。 裴湘月尤为感激,月末发束脩的时候,偷偷的多补贴了他二两银子。 结果大晚上的,慕习就敲开了裴湘月的屋门。 当时裴湘月正在誊书,开门见慕习的一瞬间,她几乎不等慕习说话,就先开口问道,“先生可得空?” 慕习也是一愣,随即悄悄的就把手中揣着的二两银子给藏在了袖中,然后点了点头。 “正好!”裴湘月连连松了一口气,一边认真的请了慕习进门,一边说道,“先生一定发现了,来上学的孩子里有几家特别困难,我之前就让他们自己准备好课文笔纸,可他们的包里一直都是空的。我本以为孩子们偷懒不肯学,可昨儿才知道,他们并非不想学,而是还没有攒够铜板买课文纸笔……” 裴湘月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起来,“以前身在高门,不知纸贵,如今活在市井,方知日子多有不易。” “日子虽不易,可幸亏孩子们能遇见你这么个好雇主。”慕习视线一扫桌上摊着的那些纸笔砚墨,便知裴湘月的用意何在了,当下也不多赘言,径直铺平了一张新纸,稳稳的落下了笔尖,随即边写边说道,“这才一个月,你这私塾就已经闻名庄外了,我今儿上课,遇着邻庄的管事过来问私塾的情况的,他们似乎想让你去他们的庄子上再办一个。” 裴湘月先是感激的看了慕习一眼,然后又叹气道,“若是有这个精力和银子,我倒也是想能再在邻庄半一个的,可是我就一个人,银子有限,即便堂屋教室是现成的。可请先生总是要出束脩的。” “找人来投银子。”慕习一阵见血,“这是惠利孩子们的好事儿,募集些乡绅、贵胄清门的士大夫,大家有力的出力,有银子的出些银子,再办一个私塾一定不在话下。” “这……”裴湘月闻言眼前一亮。 第106节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她其实之前也是有想过让人募捐或者募集筹银子的,但她虽是个妇人,可到底也是一介女流,若是硬着头皮出面不免人轻言微,可万万没想到慕习竟和她的私念不谋而合,当即不由让裴湘月看到了一丝希望。 可是微小的激动之余,裴湘月却忽然一个激灵回了神,这才好奇的迟问了一句,“话说你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事?” “没事。”慕习正垂首写着字,闻言便声音清朗的坦然道,“看着你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想着你若没睡的话,我便来陪你说说话……” ☆、第164章 人生唯念初相识【番外一(下)】 还没来得及捉虫,大家先看看哈!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是细辩却让裴湘月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陪我?”裴湘月让自己尽量保持着柔和的笑意,强压着心中莫名的悸动,故作轻松道,“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来咱们府上,就和一白一块儿把祖父在清池里养的两尾锦鲤给折腾得翻了肚子,那次,好像是我陪着你们去给祖父道歉的。” “所以后来我成了裴家过门交情名单里的黑户。”慕习也是大方,闻言竟毫不避讳道,“不过也是那时,我就挺羡慕一白的。” “羡慕他什么?”裴湘月好奇了。 “羡慕他……”慕习说着抬起了头,双眸如炬,紧紧的盯着裴湘月的眸子,那刻意被他极为夸张拉长的尾音绕着裴湘月的耳畔浅浅的渗入了她的思绪中,可突然。慕习就又淡然的低下了头,把话说了个完整,“羡慕他有一个时时刻刻知道心疼他的好姐姐。” “呵呵……”裴湘月干干的笑了笑,忽觉心里七上八下的生出了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好奇怪,她在期待什么?慕习和裴一白是同岁的。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男子足足小了她五岁,想当年他和裴一白一同在外院捣乱以致无法收场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裴湘月出面才让他们顺利脱身的,慕习对她而言就是和弟弟一般的存在,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裴湘月暗中狠狠的咒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故作镇定的低下头,强迫自己将视线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尖和纸上,可偏偏那天晚上,慕习誊完了整整两册书,而她竟只誊好了半册…… 过了两天,因为慕习的牵线搭桥,邻庄的老庄头亲自登门拜访了裴湘月。 两人畅谈了一个早上,裴湘月很欣赏那老庄头的远见和开明,当即便答应了他可以帮着想想办法筹筹银子,只要银子准备齐全了。又能请到适合的教书先生,那邻庄很快也能开一个像样的私塾了。 走的时候,老庄头是满脸笑眯眯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连连感谢着裴湘月和慕习,“不瞒二位,这两年庄子收成不错,挨家挨户的日子都挺好过的,主人家也是随和,庄子上的长工也都是留得住的,这一代传一代啊,如今满地跑的孩子比去年多了不少。可孩子一多,大家也范畴,这三代守富四代成才,很多人动了心思想把孩子送去外头的私塾学点本事,可外头不比自家的庄子,咱们手头能攒下的这点银子,真的到了城里,哪儿够看啊。” “您的意思我明白,听说您和咱们老庄主是多年的故交了,您放心。若是这私塾能筹办起来,再困难咱们也都要试试的!”裴湘月笑着回道。 老庄头闻言,不住的道谢,“夫人您是菩萨心肠,大家都希望您能在庄子上常住的。只要您住着,大家便觉得这日子就能变得更好一些呢!” 裴湘月被老庄头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是一个劲儿的摆着手,然后亲自将他送出了堂屋。 因为承了邻庄老庄头的这份期许,翌日一早,裴湘月便准备动身回一趟帝都,可谁知她才刚走出屋门,就看到慕习正负手立在院子口。 “你……”裴湘月想了想,“今儿不是十五么?” 十五便是逢单,也就是说慕习今儿应该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才是。可现在都已经辰时末了,他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让方青帮我带一下。”方青就是裴湘月请来的另外一个教书先生,“你是不是要去帝都?” “你怎么知道?”裴湘月看着慕习,莫名的就后退了一步。 “我陪你一起去。”慕习的话说的肯定,不带一点疑问的语气。 裴湘月忽然想到了这两天。他每天都会在晚上以后找借口来她的屋子窜门,不是说帮她誊书写字就说想找人一块儿喝杯茶,不是说想一块儿喝杯茶就时候他想到了一个有着什么交情的人可以帮着一起筹谋私塾的事儿,总是每晚,慕习都能找到和她坐在一块儿说话闲聊的借口,且每次的借口都不带重复的。 说实话,如果今天裴湘月只是个豆蔻少女,或许一时半刻还真会闹不懂慕习这突然无事献殷情的目的,可偏偏她不止不是豆蔻,更是和离了的女人,男女之事,她自认只会比慕习更敏感更明白。 “先生是怕我不认识去帝都的路?还是觉得我一介女流没办法说动他们来给私塾投银子?”裴湘月笑了笑,眼底却透出了一丝寒意。 其实,和陆承安和离以后的无数个深夜,她自己也反思了许多。想她和陆承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固然有陆承安从未将心思停留在她身上的原因,可裴湘月觉得,自己也是有一定的责任的。 男欢女爱,幸福或不幸,一个巴掌都是拍不响的,从前的她,只知道一味的责怪陆承安的不是,可却不曾想过,自己无形中施加在陆承安身上的担子是否已经压得他完全的喘不过气来了。 两人和离以后最后一次把酒言欢,陆承安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裴湘月。 她当时心有怨念,私心总想着让他觉得欠了自己一辈子也是好的,谁知,这竟成了两人最后一次的畅谈。 如今回头去看,她也会觉得是自己欠了陆承安的,因为有这样的一份亏欠在此,所以当时她才会这般毅然的和三娘子开口想把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过继到名下的。 她本已做好了此生清心寡欢的过一辈子了,可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慕习。 “我以为你会一直装聋作哑下去的。”谁知慕习闻言竟然忽然笑了,那笑意融暖。竟灼的裴湘月的心头忽然一颤。 “什么装聋作哑。”裴湘月结巴了。 慕习伸手抓了抓耳朵,脸颊透红,言辞间竟也露出了些许的拘谨,“我没有对人示好的经验,想对你好。这些都是本能为之的,你素来聪明,我自认做的已经非常明显了,可你却总是视而不见。我想着,你应该不会看不懂我的意思。那就只能是你铁了心要装聋作哑了。” 裴湘月愣住了,脑子勾勒好的那些措辞顿时都被慕习如此的直接坦白给赌了回去,半晌她才好不容易敛了神思讪笑道,“你……别和我开玩笑。” “开玩笑?”谁知慕习竟忽然上前了一步,定睛看着裴湘月一字一句的问道,“月娘,你觉得我这是像在开玩笑?” “哈哈,当然。”裴湘月笑的极为不自然,当下就急急后退着躲开了。 如果慕习真的是个登徒子,那她便能义正言辞的拒绝他。如果他是个雅痞流氓,那她也有办法可以让他从此无法继续在这庄子待下去,但偏偏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用一脸真挚明朗的目光看着自己,言之凿凿,毫不遮掩。这就让裴湘月犯难了,毕竟虚情可抗,真意难拒,她并非铁石心肠,且两人又是旧识,若是因此拒绝慕习的示爱而从此再失去一个朋友,裴湘月觉得实属可惜。 “既然你也觉得我并非在开玩笑,那你的回答呢?”可眼见裴湘月退缩了,慕习竟咄咄逼人的得寸进尺了。 裴湘月又愣住了,可待她回神以后便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回答,你要我如何回答?慕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我是个和离的女人吗?你知道我年长你五岁吗?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已经和离了,我也知道你年长我五岁。”眼见激动得抖如筛糠的裴湘月。慕习竟缓缓的上前伸手出了手,只犹豫了片刻以后就用力的将裴湘月紧紧的揽入了怀中。 她挣扎,他收紧一寸力道,她再挣扎,他又收紧一寸力道…… 渐渐的。怀中的人没了挣扎,没了反抗,冬日的暖阳倾洒而下,照在裴湘月的金缕华服之上,泛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她此时此刻看上去宛若落尘的仙子一般缥缈如梦,仿佛眨眼就会随风消逝一般。 慕习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又紧紧的收了收手臂的力道,然后缓缓的说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知道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十三岁我第一次见你,便将你的模样深深的印刻在了脑海中,你又知不知道我每次不管不顾的陪着一白在你们裴家调皮生事,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和他捅了篓子,十有八九就能看到你,你还知不知道因为你早已有了婚约在身,所以我才说动了父亲举家迁离了帝都,哦,你应该也不知道,当一白告诉我你和陆承安和离的消息后,我心里有多高兴……” 裴湘月身子僵硬如枝,靠在了慕习的怀中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月娘,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点心思,当年我是不敢,后来我是不能,而如今,我未娶你未嫁,为何我还要这般遮掩对你的倾慕对你的好?” 裴湘月只觉得耳畔嗡嗡的作响,分明好像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可却又将慕习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听进了耳中。 “我从不奢求你能马上就接受我对你的这份情义,可是若你连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的话,那……我此生只能如市井泼皮一般赖在你这庄子哪儿也不去了。” 裴湘月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哀求给逗笑了,当即就想伸手捂住已扬起了弧度的嘴。 谁知,慕习竟眼明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自己温热颤抖的唇轻轻的覆在了她的唇上…… 便是——人生唯念初相识,一朝漂泊愈相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阑珊处。 ☆、第165章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番外二】 裴一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慕容瑾时的场景。 当时,他兜兜转转在替陆承安寻药引,然后又因为陆承廷的暗中托付而帮着盯梢上了一支从南召深入帝都的商队,结果裴一白没想到,这商队首领的手中,竟有他心心念念找的那一味“青芝散”。 可是,当慕容瑾身边站着的一个随从和他说“我们少爷说裴公子要青芝散可以,不过东西不能白给”的时候裴一白笑了。 他七岁探脉,九岁摸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给人开膛破肚的治病了,之前,他无意中碰到过慕容瑾的手腕,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知道眼前整个说一身戎装的“翩翩少年”其实是雌雄颠倒的“豆蔻佳人”。 那只有,因为一味药,因为陆承廷的嘱托,裴一白便开始和慕容歆混在了一块儿。 她给他介绍了南召特有的珍奇异草,他带她领略了帝都不同的风土人情。 可是她说她来帝都为求财,而他说卖药求财非君子。结果两人话不投机,好好的一场酒宴,闹了个不欢而散。 再见,她依旧一身戎装,可却摇身站在了太子爷的身边,太子与她把酒言欢,笑说相见恨晚,他坐在下首,只觉她的笑刺眼又薄凉,让人心中无端生恼。 后来,帝都惊变,朝中大乱,太子临危,眼看大势将去,最后竟是她手执一方虎符,号令南召暗部,潜入皇宫,占得先机。替太子保驾护航。 也是在那个时候,裴一白才知道,她竟是当年南宁王府亡魂之生,也是南宁王唯一的遗孤,而她本名并非慕容瑾而叫慕容歆,慕容瑾是她的胞弟,死于乱到之下,葬在南召腹地。 而三见慕容歆,是太子登基之后,那时的她虽恢复了女儿身,替南宁王府三十余口亡魂洗刷了冤屈,也受恩于皇命。成了当朝第一位女将军,但她依然是一身戎装,飒爽英姿,朗朗与朝日齐辉。 再后来…… 再后来,裴一白发现他好像成天介的都能在宫里看到慕容歆,有趣的是,大周朝第一个女将军,竟天天束腰提剑的往太医院的珍草园跑,而且只要她扎进去一道股,没一个时辰都出不来。 裴一白好奇了,跟了几次,却被慕容歆极好的轻功给摆脱了。而当他堪堪的跑到珍草园的时候,园门外头早已站着她的手下把守着,见了来人,那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就会异口同声的喊道,“慕容将军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谁,他么?他裴一白么? 裴一白觉得荒谬至极,是以初一的那天,吃准了今日慕容歆一定会入园,裴一白便先她一步翻了墙。 所以当一个时辰以后,两人对望四目相接的时候,慕容歆下意识就伸出一拳打向了裴一白。 结果令慕容歆万般吃惊的,自己这一记灌注了内力的拳头竟然被看着柔柔弱弱空有架子没有能耐的裴一白给稳稳的接住了。 慕容歆一怔。顺势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这次,她以掌换拳,出的又快又狠,结果依旧没有打中裴一白,这一记劲掌,悉数化在了他反手一推的太极阵中。 “你会武功?”慕容歆问的惊讶,本就圆圆的杏眸瞪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裴一白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笑得那叫一个淡然从容,“慕容将军也从未问过在下。” 慕容歆一愣,顺势想后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裴一白稳稳握在了掌心中。 “放手。”她冷冷的说道。 “那你要先让我看看你在我的珍草园里到底在捣鼓什么东西。”裴一白也是有底线的。 “我捣鼓的东西可是皇命,你不过一介江湖郎中,有本事先让皇上点了头再来管我的事儿吧。”慕容歆也跟着轻轻一笑,那本就柔媚却英气尽显的脸上顿时闪出了令裴一白感觉万般炫目的光。 就那么一刹那的工夫,她已挣脱了他的掌心,轻巧的后退到了门边,然后格外客气的冲裴一白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白兄是想自己走呢还是让我的人送你走?” 认识至今,她一直唤他一声“一白兄”,好像她真的就是个男儿郎一般。 不过这头一回,裴一白结结实实的尝到了一次“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滋味,气闷得他出了太医院就直奔养心殿。 “什么?”新帝登基政务繁忙,被他是没什么心思听裴一白瞎扯的,结果裴一白这次竟是开门见山,面圣直言道想谋个官职。 “官职?”皇上饶有兴趣的抬起头,“裴少医这是开了窍了,竟和朕讨起了官职?” 裴一白点点头,冠冕堂皇的里头随口即邹,“天下初定皇宫见空,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草民不敢再有负皇恩,有负天职,有负苍生了。” “别给自己戴高帽子。”皇帝搁下了朱笔,眼底露出了一抹精锐的光,忽然饶有兴趣的问道,“既如此,裴少医想在哪儿当职啊,是想在朕的御前还是深宫内院,以或者是……” “草民以为太医院是正适合草民的。”裴一白恭敬的垂着头,回得直接。 皇上眼中露出一抹笑意,当下故作为难道,“太医院如今确实缺人,既裴少医有这样的想法,不如你就去帮一下慕容将军吧,你本也通晓药理,催心术一事……”皇上欲言又止,眉眼里全是深意。 “草民定不负圣上之托!”裴一白肃然叩首行礼,心中忽然激情澎湃了起来。 第二天,当慕容歆看到裴一白手中那卷明晃晃的圣旨时,脸上顿时泛起了不悦。 “什么意思?”慕容歆的声音清冷,倒亦如她那始终透着淡薄之色的眸子一般,始终和人保持着一贯的距离。 “圣旨上的意思啊。”裴一白摇了摇黄绢,笑的如沐春风,“我奉命入之职太医院,这头一桩要责便就是辅佐慕容将军彻查九重教催心术一事。” “就凭你?”慕容歆冷笑。 裴一白一愣,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爱在慕容歆身上找茬了,因为她对自己的不屑和不耐的神色,是这十几年来裴一白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的。尤其是女人。 他年少成名,七岁探脉九岁摸骨,十二岁开膛破肚,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再世华佗的美誉响彻大周九域了。他并非自夸,行医药理这件事儿对他来说好像就是天生的,他能闭眼识药,隔绳诊脉,虽并非这世上所有的疑难杂症都能一一化解,可如今的他敢断言,只要是他裴一白治不了的病,那整个大周朝就没人敢夸海口说能治这个病了。 第107节 他自认自己的成医生之路走得坦荡而顺畅,别说是白眼了。便就是一记略显怀疑的目光他都不曾遇到过,可如今,在这条康庄大道上,竟突然冒出来一个慕容歆,以这般傲然的姿态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信捏碎扔在了一边,这让他如何服气? “在将军眼中,莫非裴某乃一介庸医?”裴一白笑的尴尬,他自认还算是有些风度的,可如今这风度也快撑不住他对慕容歆的好言好语了。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口气的不善,慕容歆眼中碎光微闪,忽然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少医如此坚持,那跟我来吧。” 她说着转过了身,大跨步的就朝着太医院的后园走去。 裴一白原本以为慕容歆捣鼓的那些东西其实就在后园的那一大片花圃中,可当他跟着慕容歆一路深入,却发现走着走着都已经快要绕出太医院的后园的。 “将军不会是要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把我给宰了吧?”裴一白走着走着就好奇了起来。 “裴少医现在才开始担心自己这条小命不会觉得晚了一些么?”慕容歆凉凉一笑,顺势停下了脚步,伸出手一把就推开了后园的后门。 纵使裴一白向来都是太医院的常客,可其实他自己的药铺里是有草药圃的,有些珍惜少见的草苗是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鲜少见到的,所以这后院他很少踏足,就更不要说是走到后园的尽头了。 所以,当慕容歆单手推开园门,从里面赫然飘出一股莫名的雾气时。裴一白便眼明手快的伸手捂住了自己和慕容歆的口鼻,然后连连拉着她往后退去。 “当心!”他声音闷闷的,神色肃然,满眼的警惕。 慕容歆目光微敛,怔怔得看了裴一白好久,方才伸手用力的拉下了他捂住自己口鼻的宽掌,然后淡淡的说了一句,“没事,我百毒不侵。” 裴一白一愣,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见慕容歆已经迈开了步子走进了那一片烟雾中,瞬间就连影子都模糊不清了。 “慕容歆!”裴一白用力的嗅了嗅。然后从长褂下摆上扯下了一块布条遮住了口鼻,憋了一口气以后便也跟着冲了进去。 身处迷雾,饶是听力极好的裴一白也顿时没了方向。 “慕容歆!”他轻轻的叫着,不敢太大声的呼喊,怕吸进了更多的雾气。 “裴少医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忽然,慕容歆的声音从裴一白的身后传来。 裴一白一愣,眯着眼细细的辨别了眼前的云雾以后沉着道,“瘴气。” “裴少医博学。”慕容歆也不惊讶裴一白的学识,一边轻轻的挥开了两人眼前的团团瘴雾,一边眼沾笑意的看着他这般全副武装着自己的模样,转过了脸道,“医者父母,竟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裴一白闻言,心中微动,当即就一把扯下了系在头上的那块布条,悠哉道,“什么贪生怕死,人的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是没了,将军难道不珍惜只自己的性命么,若不珍惜,将军为何要在入这瘴气园之前先服解药?” 慕容歆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服了解药?”裴一白这会儿才从容笑道,“方才我无意中触碰道将军的手腕,发现将军的脉动要比寻常人慢了一倍,心跳减速,呼吸变浅,就算要吸入瘴气,也会比寻常要少很多。是,瘴气却是有毒,不过少量的摄入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此看来,将军不但惜命,还想趁机置我于死地呢。” 裴一白话音刚落,慕容歆眼中终于闪过了一抹尴尬之色,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扔在了裴一白的掌心中,撇嘴道,“我没想要你死,你别给我按这种谋杀皇上权臣的罪名的,我担当不起。” “这是无心花?”而一旁的裴一白却无视慕容歆的窘迫,一边打开了瓷瓶吃了一粒瓶中的解药,一边已缓缓的蹲下了身仔细的打量着眼前那一片色泽灰暗的草木,言之凿凿的问了一句。 “你怎么……”慕容歆又惊讶了,不过很快的她就恢复了平静,“看来我这点秘密到了裴少医跟前统统都不值一提了。” “那不见得。”裴一白难得胜券在握的站了起来,手中一边把玩着一朵刚刚摘下的无心花一边正色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的无心花,以前我只在古籍上对它略知一二,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前人写出来编排我们这些后人的。” 小小的花只有三瓣,被裴一白随手一捏后,花瓣竟顿时如纸灰一般成了粉状,然后从他的指尖簌簌洒落。 “是几乎绝种了。”慕容歆瞪了他一眼,口气凉凉道,“所以还望少医手下留情,这一小片无心花,皇上可是花了万两黄金和我买的,就少医手中那一朵,可值一百多两银子呢。少医也知道,如今国库日渐空虚,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裴一白闻言,五指一颤,立刻伸手拍落了还沾在衣摆上的花瓣灰烬,咳了几声以后笑道,“将军大度,怎会和我这一介莽夫多加计较。” “我是无妨的,皇上如今对银两一事却似乎并不大度。”慕容歆发现,她喜欢看裴一白那略显窘迫的模样,这朗朗如玉皎皎似月一般的男子太过清朗华贵,慕容歆犹记第一次见裴一白的时候,他身着一袭珍月长衫。墨发高束,缎带齐腰,竟有一种如同画上走下来的谪仙一般,让慕容歆看得目瞪口呆。 一想到这样的人也食人间烟火,也吃五谷杂粮,也有喜怒哀乐,慕容歆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闻将军好像喜欢看戏。”算了,正如陆承廷所言,这世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皇上最近确实一直在为国库虚空的事儿犯愁忧思,如果这个时候慕容歆再在御前参他一本的话,那他这好不容易舔着脸刚捞到的太医院御职岂不是要泡汤了? “什么戏?”慕容歆果然好奇了。 “随将军挑!”裴一白大手一挥。尤为豪迈。 “那就万云楼坐一坐,上次陆大统领带我去吃过一次他们家的珍宝鸭,那个味道不错,还有,我听说少医的药铺里应该有麻琼草对吗?若要治催心术之蛊,麻琼草是必备的一味药,若你这儿有,便也省去了我一番心思。” “麻琼……”裴一白感觉自己心尖儿上一颤,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慕容歆已经先他一步出了这瘴气园。 裴一白一愣,赶紧追了上去,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内力护住了缓慢的心脉,然后才冲着慕容歆喊道。“将军可知现在黑市里头麻琼草卖多少银子一克吗?” “十两。”慕容歆面无表情的回道。 “既将军知道物价,那将军打算付我多少银子?”裴一白脑子一涨,忽然眯着眼道,“将军莫非想明抢?” “都是为朝廷办事,少医这般斤斤计较?”出了园子,慕容歆回过头,看着正低头沉思的裴一白道,“少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暮色西沉,月色东升,半个时辰以后。当慕容歆熟门熟路的带着裴一白径直落座在万云楼二楼的雅间后,裴一白当场就有了一种被她算计的感觉。 “少医做东,我随意,少医点什么,我吃什么,这么晚了,戏班子这一出就当少医欠了我的,少医既说领了皇命来辅佐我办催心术一案,那少医便知道皇命在身,有舍亦有得吧。”两人一坐下,还没等裴一白开口喊小二来点菜,慕容歆就开门见山。 这话的味道有些便了。不见婉转,直抒胸意。 裴一白一听就笑了,声音清朗,“慕容歆,你在这儿等着我?” “不然呢?”慕容歆却难见正色道,“少医见识过催心术真正厉害的地方么?害人是一方面,这催心术若是中了不解,十年,二十年,只要被下咒的人没有听到开咒指令,那他的生活起居一应交涉就全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出了下咒人,谁都查不到的。” “开咒指令?”裴一白若有所思,“什么意思?这个开咒指令难道不是固定的吗?” 慕容歆摇了摇头,“指令一出,受咒人既被操控,可这指令却完全是可以因人而异的,比如我若对你施咒,那这开咒指令便可随我而定,一支花,一首诗,一段曲儿,只要我愿意,什么东西都能变成你的开咒指令。” “那刚才那片瘴气地的无心花……” “无心花是药引。麻琼草是药根,再加上一味薄荷和一味雪莲草,三碗水熬一碗,让宫里的人喝下去,谁浑身抽搐胡言乱语,那谁就被下了咒。” “为何你会解咒?”药草都不是稀奇之物,要得药方其实在裴一白看来也不难,可他不懂,慕容歆从小是在南召长大的,而这催心术虽不是中原的蛊咒之术,可却不是起源于南召的。 “少医想听真话?”慕容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的有些无力。 “将军以为我被你兜着团团转了一圈儿为的是来听你说两句敷衍的话的?” 慕容歆点点头,“裴一白,你自诩神医,有再世华佗的美名,你应该知道,一副寻常的汤药应该是由药引、药根和药底三物相合而成的,你猜,这治催心术的汤药里什么是药底?” “我不知道。”裴一白直言,“因为你一早在皇上跟前邀了功,说催心术一事你能独揽,所有关于药方我就从来没有费心去找过。” 慕容歆闻言点点头,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金灿灿的匕首,直直的抵在了自己的手腕处,笑得格外徐晃,“幸好你也不曾做什么无用功,因为这为药的药底便是任由你想破了脑袋也未必能想出来的。” “你要干什么?”裴一白被她这突入而来的举动还惊住了,正想伸手去拦,却见慕容歆已经用了内力一跃而起,然后整个人腾空一跳,轻巧的落在了敞开的落地窗边。 “裴一白,就凭你能一眼就认出无心花,就凭你手中有千城难寻的麻琼草,就凭你能把死人医活,那活人医好,我觉得我怎么也要信你一次。”慕容歆说着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执着匕首的手就加重了一些力道。 “慕容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裴一白忽然有些慌了,这一刻他其实完全可以纵身扑过去一把夺下慕容歆手中的匕首的,可是他竟生出了一股心慌意乱的感觉,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药底在我的身上。”慕容歆说着用力一划,她白皙的手腕处顿时便裂开了一道口子,有鲜血径直从那裂口中冒了出来,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了整个雅间中。 “你……”裴一白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的看着从慕容歆的皓腕上留下的纯蓝色鲜血…… “十八年前,面对绞杀暗部,父亲器械投降,只求皇上能让我和弟弟苟活于世。可后来,弟弟还是成了刀下魂,而奄奄一息的我被九重教的教女姑姑所救。姑姑救了我,却也等于杀了我,因为她把我当成了药蛊,以药续命,方能保我这一世残喘。裴一白,我回来,一是为了给慕容家洗刷冤屈的,二是为了想要找你救我这条命的,以血换血,你可以。若你不行,这大周九域的天下便没有其他人可以办到。现在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你,我助你覆灭九重教,你助我浴血重生,只要你办到了,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从今往后,我慕容歆只听你裴一白一人号令,包括……整个九重教!” 慕容歆说完,目不转睛的看着有些痴愣的裴一白,此时此刻,她心中竟是无比的坦然和笃定,她知道,他一定会点头的,因为这对他是一种挑战,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诱惑。 她已经暗中观察了这个男人整整三年,如今她将自己的一切都摊在了这个男人的面前,她相信,她能用他对自己的好奇,换血重生,迎来一个崭新的、健康的、更朝气蓬勃的自己! 慕容歆如是想着,看着裴一白的目光中就多了一丝殷切的渴求。 终于,他缓缓的走向了她。一边伸手捂住了她还在流血的手腕,一边温柔的将她轻轻的拥入了怀中,在她耳畔承诺道,“你既信我,那从现在开始,你这条命就归我裴一白一人所有了……” 本书由【白雪公主好美丽】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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