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剑歌》 1 第一章 苏幕遮 一线日出,洒落在碧色剑锋上。持剑之人伫立于旷野中,一身青衫在晨风里微微飘动。手臂处有冷凝的血迹,遮掩不住的疲倦弥漫在眉宇间。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在清冷的寒风中静静站着。 碧色剑影下,躺着一个粗衣青年,仿佛重伤昏迷。便在这时,那青年动弹了一下,睁开双眼。一丝紧张之色在他脸上掠过,但看到那挺拔背影,便一下子放松下来。 “大哥……” 被唤作大哥的男子转过身,曜石般的双目流露出关切之意,却没有说话。青年挣扎着坐起,发现手中仍握着自己那柄乌鞘剑,顺势在地上一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剑必是那青衫男子放在他手中的,或许只是为了避免过分亲近的一扶。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的守护,却比什么都重要。青年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大哥,我们都活着。” 青衫男子微微一扬头,又似乎只是偏了一偏:“当然。”他将插在泥土中的剑一提,收回剑鞘。那鞘身上纹路如怒涛,丝丝血红渗出,一颗泪珠状的红色宝石镶嵌其上。 那是一柄幽冥之剑,在已经过去的一夜中尽斩群魔,若不是为了护这逞勇青年,他连那一处伤也不会受。 “阴山已然清剿,或许能太平一阵子了。”青衫男子转身在旷野中走了两步,“你所受掌伤不轻,还需调理……你家在洛阳吧?” 青年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是啊,我已离家三年了。”青衫男子沉默了片刻,将剑在手中紧紧一握:“那么就此别过了。” “大哥……”青年吃了一惊,“这么急?你……你也去我家吧?” 青衫男子怔了怔,眉间忽的一阵触动,却不为青年所见:“不了,我还有事要办……灵舟,有缘再见吧。”言毕也没有回头,便向旷野之外走去。 薛灵舟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追上,却又是脚下无力,况且依那人性子,追上也无法挽留一刻。激战后便是曲终人散之境,活着固然很好,死了的,也不过长眠于那片幽暗的土地。侠客,总是属于江湖的。 旷野之风拂过粗布衣衫,冲去了一夜鏖战留下的血腥与晦暗,薛灵舟用乌鞘剑支撑着身体,走得虽慢,但在朝阳满天的时候,也已消失在茫茫旷野之外。 这时的洛阳并无任何的不同,初花点点,细雨沾衣,仍是繁华如织的景象,城南薛家的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略有些静肃之意。 “笃,笃,笃。”敲门声在傍晚的霞光中响起,门后的老家奴一个激灵,飞身而上。沉厚的大门向内缓缓拉开,露出的是一幅蓝衫,淡淡绣了些纹样,十分精致。蓝衫之旁,是乌灰色的剑鞘。 “少爷!”老家奴惊讶,唤得一声,薛灵舟笑道:“是我。”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温暖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冲淡了裹挟于神情之中的风尘仆仆。大门闭合,门外的富贵与贫贱,便暂时无可知闻。 也许是久未归家的喜悦弥漫,也许是傍晚时分的金霞晕染,直到与书斋中立在窗前那人对视之前,他竟未发觉有任何异样。 “……回来了?”薛翁只是说了这句话,左手背在身后,神情模糊不清。 薛灵舟敛容:“是,爹。关于阴山一役……” “我已经听说了。”薛翁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已葬身于斯,离家三年,居然无一点消息。” 薛灵舟低下头,仿佛在这一句中才听出了关切之意,然而却含着深而不露的喜慰,唯有熟识之人方能听懂。 薛翁看着他笑了笑,脸上积忧而成的纹路在夕阳中格外注目:“总有人跟我说,薛啸寒的儿子根骨甚佳,假以时日定有所成,不过真到了时日既久,重要的却也不是这些了。” 薛灵舟不语,心中有些翻腾。 “进屋来吧。”薛翁转身。薛灵舟走进书斋,鼻端立刻嗅到淡淡的藏香之气,混合着一丝两丝的垂兰芬芳。他向左右看了看,心中忽觉有些不妥,不妥在哪里,却一时说不上来。 此后叙话几句,无非三年间江湖所历,薛翁问及他江湖游历所得,薛灵舟微笑道:“整天四处奔忙,学问剑术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结识了一位姓叶的大哥,倒是这几年最大的幸事。” “姓叶?莫非就是近来盛传的那个……”薛翁略有些惊讶。 薛灵舟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他的剑下从没有逃得过去的歹人,有好几次都是有他在旁,我才没死于非命。”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一停,接着道,“我回来有一会儿了,怎么没见到兰儿?她不在家么?”他仿佛这时才明白那不妥的感觉是什么,在他的印象中,即使只是出街走走,回来时第一个迎接他的,总是那个笑容甜甜的小妹。 薛翁一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他们没告诉你?兰儿留了封信说要出去走走,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 薛灵舟吃了一惊,立时相询,薛翁脸上似有些复杂的神色,道:“人家都说女孩子长大之后都是这样,要是当真只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当下他细述了一番,原来这薛兰姑娘自薛灵舟三年前出门闯荡,性子忽然大变起来,将女红刺绣扔到一边,反专心于琴棋四艺。不过两三年工夫,已结交了许多此道中人,于琴一道仿佛尤有天赋,终日沉醉其中,神思游于物外,不可自拔。便在薛灵舟归家数日之前,她留书一封,说要出去走走,就此无影无踪了。 薛灵舟听罢既吃惊,心下又有些怅然。他出外打拼之时甚少想起家中之事,而今归来已如隔世一般,可连薛兰长成的模样也不得知了。薛翁忧锁眉头,过了片刻,又道:“近来她与何家少爷颇为交好,何大人明日会回洛阳,说不定也会有些线索。明日你与我一同去一趟吧。” 薛灵舟似是心中歉疚,只应了一声,便没再接话。暮色西沉,一片深蓝渐渐笼罩古朴的书斋,晚风从窗格间吹拂进来,吹动两人的衣摆。 “爹,孩儿先去见见娘吧,晚上再陪爹说话。” “……”薛翁不语,本被锁起的眉头忽然紧紧地拧在一起,仿佛深深沉入了一种寂静而浓重的阴影。薛灵舟疑惑,只听薛翁低沉地道:“……不必去了。” “为何?”薛灵舟觉得他像是有几百年没有回过家了一般,对这宅院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生疏。然而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如同初入江湖,百事不通之时一样。薛翁半转过身形,神情依旧有些模糊:“你娘已经去世了。” 书斋之中突然变得异常寂静,薛灵舟瞠目结舌,仿佛被人掴了一巴掌,说不出话来。 “六个月前。不知你在何处,也无法带信给你。”薛翁微微垂着头,像要去看衣角,目光落在远处。 薛灵舟仍是僵立着,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那青衫男子长久沉默时的表情。曾经他觉得他永远也弄不懂那种沉默的一点点原因。在那些通宵达旦驻守着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是朋友,而陪伴那个人的只有剑。 薛府西园依旧缟素,薛翁不愿仍居于此,便只剩下满园寂静,是夜月至中天,薛灵舟于母亲灵位前痛哭一场,枕臂昏昏睡去。春夜寒意袭来,不知为何,竟迫得人魂梦不安,烽烟突起、魑魅游走、孤身独斗、盟友无踪,薛兰的轻轻笑声传来,旋涡绵绵密密,有模糊而支离破碎的面影浮动而来。 他负伤而归,一路行得急躁,早已疲倦至极,虽睡不安稳,但仍似梦非梦地不愿起身。恍惚之中,西园的某一处升起一阵潺潺悦耳的琴声,低微,然而清晰,穿越过假山花树,掠过静静的池水。他稍稍醒了一醒,觉得必是幻觉,于是又睡。 然而琴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是流畅回转,指力浑厚,仿佛奏琴之人就坐在身边。薛灵舟睁开眼睛。 “茗儿?”他试着去唤门口的小厮,无人应答。想是守在门边,也自睡着了。他驱走睡意,凝起神来,倾听这虽非同室,然必定同宅而发的琴声。但听声声凝聚而落音润和,似溪水自高处奔流而下,在石块上撞碎,溅起一圈明光闪烁的水珠,又复会合不见。同时他心中微有感应,似乎奏琴者指上催动内力,琴曲便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一般流入薛灵舟的心里。 银色月光幽幽淡淡、白幡微动,母亲的灵位默默立于眼前,他渐渐觉得这块木牌仿佛在向他微微含笑,一双慈母温暖的手抚摸着他被大漠风沙刮得粗糙的脸庞。薛灵舟心中发酸,几欲泪下。猛然他心中一震,急忙收束心神,端身坐正,努力不去听那娓娓琴声,朝外大喊一声:“茗儿!” “嗯?……”门外传来茗儿惊醒爬起的声音,“少爷什么事?” 薛灵舟站起走到门口:“谁在弹琴?”长眉扬起,摸了摸身边的乌鞘宝剑。此时琴曲已由奔流清越转向回旋寂然,一阵阵的涟漪透过空气荡漾过来。 茗儿愣了愣,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笑道:“啊,大家都忘了跟少爷说,是老爷请到家中的琴师,玉声姑娘。” 薛灵舟听了一怔,奇道:“琴师?爹不是不喜欢兰儿弹琴,怎会请琴师回家?” 茗儿道:“是啊,大家也都觉得奇怪,那天老爷去何大人家叙旧,回来的时候便带了这位姑娘,一向轻纱蒙面,神秘得很呢!” 薛灵舟望着月下朦胧的灵堂:“她住在西园?” 茗儿见他神情微有疑惑,咋了咋舌:“她来的时候说喜欢西园,老爷就让她住在‘在水阁’里了。听跟随去何府的家人说,她的琴艺是落霞山潇湘琴馆所授,琴技出神入化,不过小的也听不懂,恰恰是对牛弹琴了。” 薛灵舟不理他,沉吟了一会儿:“你说她叫玉声?” 茗儿忙道:“是啊,玉声,楚玉声,一听就是仙女的名字。” 薛灵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在水阁中传来的琴声已如落叶栖地,最后一点余音也消褪无踪,蓦然又起了“铮”的一响,如人语一般,似在向薛灵舟致礼。这一下之后,终于完全止息。薛灵舟胸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池中水禽扑嬉,撩出一阵水声。他望向清池环绕之中的在水阁,望了好一会儿。 “少爷,您要去见见玉声姑娘吗?” “……夜已深,不必了。”薛灵舟道。他转身回进屋内,又向母亲灵位拜了一拜,便与茗儿离开了西园。他的卧房离薛翁主房不远,薛翁房中灯火已熄,他遣了茗儿自去睡了,回到房中,坐在椅上不语。 这在水阁是薛家庭院之中最为优雅之所,因建于池塘之畔,故名“在水”。楼阁分为两层,窗前垂柳挂下,窗外池鱼游曳,景色绝佳。在薛灵舟记忆之中,要进入这个楼阁是需要绝对噤声的,他的母亲最厌嘈杂,一点点嬉闹之声都会让她皱眉。他和薛兰因此缘故,一直便不常来这儿,甚至整个西园,都不是他们闲步之所。 而如今,西园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伤,满园星星点点的寥落之色,在水阁中,却已传出悠悠琴曲。第二日清晨的朝阳中,薛灵舟站在楼阁门廊前,站住了。 白色纱帘如裙裾轻柔飘动,他看见他父亲坐在一张几案之后,举杯轻酌。隔着窗格内挂着的纱帘,一个女子的身影袅袅而坐,素手轻抚琴弦,翩翩音律飞动而出。 他倾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察觉琴曲之中有什么异样,仿佛昨夜所闻不过是错觉,如今但余古意而已。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来了?”薛翁看了看他,咳了一声。 “嗯。”薛灵舟应道,望了一眼弹琴女子,只见她一双明眸低低垂着,仍旧奏曲。虽掩了脸,只露出一双眉眼,但已如春山秋水,可以想见其美貌。薛灵舟一顿:“是玉声姑娘吧。” 女子未答,只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终了。薛翁道:“你已知道了?” 薛灵舟在父亲对面的几案边坐下,不动声色:“是啊,昨夜茗儿告诉我了。特来拜见。” 薛翁仿佛略有尴尬,饮茶借过。楚玉声于面纱之下隐隐一笑:“不敢。” 薛灵舟眉间一动,不经意间学着那青衫男子的口气,冷冷地道:“你我见过面吗?” 楚玉声仍不抬眼:“公子说笑了。” 薛灵舟便不说话,只顾自拿起案上碟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咀嚼。薛翁放下茶杯:“灵舟,我也未亲自与你说知,这位玉声姑娘琴艺卓绝,我将她请回府中原是为了给兰儿作先生。” 薛灵舟咬着一块豌豆糕,仍不回答。 薛翁凝眉:“灵舟,怎么了?” 薛灵舟将豌豆糕咽下:“是,爹。” 薛翁不答,却看了看楚玉声,见她低了头调试琴弦,并不理会父子俩,只得道:“等你妹妹回来,让她也一起住在西园吧,反正园子也是空着。” “恐怕她回不来了。”薛灵舟停了一会儿,“刚才有个何府的家人来传话,说兰儿在失踪的那天,曾去向何家少爷辞过行,说要出远门,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楚玉声的神色极轻微的一动。薛翁站起身来,猛的低头咳嗽了几声,很快的,薛府中的仆人们便看见老爷急步从在水阁里走了出来。 纱帘隐隐,弹琴女子手抚琴弦,并无琴音传出。薛灵舟望着父亲背影,倾倒的白瓷茶杯滚落到地上,把榻席洇湿一片。他回过头来,与楚玉声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了一下,楚玉声低下头:“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姑娘是何时到何大人府上的?我父与何大人相交甚久,怎的之前从未相识?” “自是无缘吧。”楚玉声淡淡地道。 “那么何家少爷呢?你可与他熟悉?” “略有交情,不过琴道。”楚玉声抚摸琴弦,纤指游离。 “……姑娘见过我小妹了吗?” 楚玉声微有不悦:“令妹心系江湖同道,未肯拜师于我,并未见过。” “……如此叨扰了,告辞。”薛灵舟起身,正欲走出,楚玉声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你薛家于琴一道所知甚陋,自我进府所见,果然如是。” 薛灵舟回过身:“……姑娘,你说什么?” 楚玉声话中并无起伏,双目也依旧垂落在琴弦上:“通四艺者皆知,琴道以落霞山潇湘琴馆为最,每年初春招收弟子最多,入山门者非十年以上不得还,你说薛小姐痴心琴道,怎么想也想到了。” 薛灵舟吃惊道:“你是说她去了你的师门,潇湘琴馆?” 楚玉声取过一块锦缎来罩住了琴:“我怎知道,只是依理推断而已。”她的姿势甚是娴雅,袖摆垂在席上,长若游龙,“府上家人在洛阳附近找了几天,还是一无斩获,以薛小姐喜静的脾性,没事跑那么远的路又干什么?” 薛灵舟看着她,思绪停顿片刻之后,顿时一阵大喜,他素不善遮掩,嘴角便露出笑意来。却见楚玉声将琴推到一边,顺手揭下了面上轻纱,浅影微动,露出一张清丽若水的脸庞。或许是在水阁的清静,衬得牡丹亦如白莲一般淡淡,眉压春山、腮凝新荔,就如琴曲一般似梦非梦,不可捉摸。 薛灵舟顿时一怔,刚想说什么,楚玉声先开口道:“你父亲必是去何大人府上了,不过他多半得不到什么结果。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潇湘琴馆。” 薛灵舟又是一呆,他因昨夜之事对楚玉声暗自堤防,此时听她如此说,惊讶之余,竟又惭愧起来:“楚姑娘,你……” 楚玉声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昨夜一曲,可是将公子吓着了?”这一笑之间,将残留着的那些轻纱相阻之痕一捻而散,“我是琴馆弟子,左右无事……回去看看也好。”她的目光如水生涟漪,虽然清澈,却总有些薛灵舟看不透彻的东西在里面。就像那个人一样,他在心底说道。 一个多时辰后,薛翁归来,果然何翁对薛兰之事一概不知,是以并无所获。薛灵舟以楚玉声之言相告,薛翁沉吟半晌,点头应允。其时在水阁中偶有调音之声,薛灵舟朝西园的方向远远望去,薛翁瞧了瞧他,道:“这位姑娘这几个月在洛阳城,也算是大有名气,你觉得如何?” 薛灵舟笑了笑:“她很好啊,和我大哥有点像,就是太神秘了些。” 薛翁摇摇头,心中忧虑未解,但仍是道:“我并非问你这个‘如何’,而是让她长住家中,你觉得如何?” 薛灵舟一时未能听懂:“长住家中?不就是教兰儿弹琴吗?那也很好啊。” 薛翁还欲说什么,却是微微一笑:“罢了,你且随她去一趟落霞山吧,洛阳附近,我会继续派家人寻找。” 薛灵舟点头答应,眉间却若有所思,又过一会儿,西园寂静无声,俩人便也各自歇息。 2 第二章 司幽冥 洛阳城外官道,一驾马车向南疾驰。车前所套乃是日行千里的黄膘马,四蹄翻飞,道旁树木青草成了连绵一片的绿色。这落霞山位于渠州地界,离洛阳约有半月路程。薛灵舟挂心薛兰之事,每日里赶车速行,日落方才在些市镇停留歇宿。 这一日天气微热,薛灵舟赶了一天车,有些疲倦。交酉之时马车过了一处山坳,进入了白石镇,楚玉声在车中说道:“今日便歇歇吧,如此速度,马匹也要累倒了。”薛灵舟“嗯”了一声,放松了马鞭,让车子缓缓驶入镇中,见镇子颇大,行人却有些稀少,与春日情景不太相称,也未放在心上。 这时车外生出一阵喧闹之声,七嘴八舌,中间夹着些抽泣和惊叫,似有什么不寻常之事。楚玉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只见长街石桥之一群人围了半圈正议论纷纷,她仔细瞧了瞧这些人的脸,见个个面带惊恐之色,似乎见着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因人数众多,无法看清人群之内究竟是什么,楚玉声探了探头,仍是无法瞧见,便放下车帘,又自拿了一块绣边丝帕拂拭琴弦。 马车继续行了几步,嘈杂之声愈近,她听到有人语声颤抖:“怎么会这样?上次不是全都给剿除了吗?”又听到一个女子声音:“真可怕,咱们这个镇还能住下去吗?干脆搬走算了!”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夜长梦多,这些东西就跟臭水里的蛆似的,我看是不得安宁了!”有小孩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他母亲焦躁:“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看非看这些!看阴山的鬼把你捉去!”孩子哭得更响了,人群也是唏嘘一片。 楚玉声侧耳倾听,不由得有些好奇,正当她作如是想时,马车停了下来。门帘外薛灵舟跳下座位,马车一轻。楚玉声嘴角微撇,随手取了支翠玉小簪,回身将车帘掀起钉住,右臂枕在车窗口,此时薛灵舟恰已走上天桥,拉住个围观之人询问。那人叹气连连,为薛灵舟竟然不知如此大事甚为惊讶,比手划脚一番。只见人头攒动,薛灵舟被那人拉入人群之中,楚玉声一岔神,便看不见他了。 她将头搁在右臂之上,阳光洒落她雪白的脸颊,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坐了一天车,筋骨有些浊气,她展了展肩膀,将鬓边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见薛灵舟从人群中费劲地挤了出来,一身蓝色长衫一角被两个贴在一块儿的人夹住了,他用手一扯,方才完全恢复自由之身。只见他脸色凝重,双眼微露恐惧,站在桥边默默不语,似乎忘了楚玉声还等在大车之上。楚玉声也不急,只看着。过了一会儿,薛灵舟朝大车走过来。 “什么事?”楚玉声低头瞧着他。薛灵舟摇摇头:“糟糕之事。”“哦?说来听听?这几天也闷得慌。”薛灵舟道:“此事与姑娘无关,毋须牵连于你。”楚玉声轻笑:“薛小姐之事也与我无关,如此说来,我何必来这一趟?”薛灵舟一时语塞,望了她一眼。 “上车吧,你既不愿说,我也乐得清静。”楚玉声收回手臂,阳光照得她微微有些腻热。 薛灵舟便欲上车,方走一步,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灵舟留步!”声音沉稳清亮,隔着街上吵嚷,仍是清清楚楚地传到耳畔,车上楚玉声向窗外望去,目光掠过缩作一团的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人青衫身影映入眼瞳。 冷俊的眉目宛似曜石,深幽而硬朗,在这燥热的黄昏之时,仍是让人感觉到一阵寒意。独行剑客,孤影来去,只是那一袭青色,竟让楚玉声微微一怔。 青衫之旁,一点耀目的红光璨然闪动。那是一柄剑,剑鞘通体碧绿,曾在旷野中长久驻立,如同祭奠战死的魂灵。鞘身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虽相隔甚远无法看清,但这样一柄名剑,楚玉声还是不会不认得。碧海怒灵,幽冥之剑。 薛灵舟转身,望着那青衫男子,犹觉是在梦里一般,急步走近。“大哥!”只喊得一声,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薛灵舟便毫不掩饰地微笑起来。旷野一别,半月里再无半点音讯,总是心中挂念。那男子虽只点了点头,冷面不露心绪,眼神中却也有了柔和之意。 楚玉声坐在马车之上,看这兄弟二人相对说话,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有些不耐。她左手回伸,轻轻按弦取调,黄钟之音如箭向薛灵舟振散而去。薛灵舟一惊回头,方才想起将那青衫男子引至车前,楚玉声微微一笑,那人身处其下,不得不抬头望她,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悦。楚玉声看在眼里,却只作不见。叶听涛,碧海怒灵剑之主,这个名号远比洛阳薛家剑更为响亮,然而她只是一笑,伸手拔了钉住车帘的玉簪,车帘落下,遮住了那流光映霞的容颜。 时已不早,当下叶听涛与薛楚二人同于客栈投宿,楚玉声见两人自在房中说话,便趁着天未全黑,去镇上店铺添了些胭脂水粉等物。路经处,店中伙计神色郁郁、心不在焉,她要荣宝斋胭脂,却拿了盒供给贫人的次品,楚玉声心中暗暗纳罕。回来时她经过白日停留的那座天桥,人群已经散去。她拾级几步向桥上望了一眼,只见桥面石板甚是暗旧,上面残留着一滩青白浓稠之物,并无人去清扫。再一靠近,便是一阵秽臭。她皱眉而下。 上灯时分,白石镇上的人仿佛突然之间全部沉睡,整个镇子静得出了奇,只偶有几声狗叫,旋即被主人捉回屋里绑上嘴巴。薛灵舟自叶听涛房中出来,叫了声小二,正在走廊之上的伙计吓得一软:“哎呦我的爷啊,您说话轻着点儿,没得把小的魂儿吓飞了!”薛灵舟没应声,径自走去。 客栈不大,只留客厢房十数间,不一会儿便到了楚玉声房间门口。房中亦是静悄悄的,想是这镇上安静得太过诡异,她也不愿惹麻烦。薛灵舟敲门而入。 “楚姑娘。” 楚玉声拿着把象牙小梳坐在桌前:“薛公子。” 薛灵舟见她神色有些惘然,不知方才在思索什么,也不便询问,道:“夜间搅扰,实非所愿,只是事出突然,不得不向姑娘告罪。”脸上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楚玉声还是拿着梳子,也不梳头,只坐着:“怎么了?” 薛灵舟停了一会儿,才道:“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阴山鬼司?” “怎么,这些人未死绝?”楚玉声问道,但眉间并无关心。 薛灵舟道:“正是。三年前我离家,奉了父亲之命去剿除鬼司,叶大哥也是那时相识,经此一役,成为知交。未料行事疏漏,如今……”他不觉赧然。 “你不管你妹妹了?”楚玉声凝视着象牙梳上一块小小的斑迹。 “……自然要管,但须折道往阴山一趟,顺利的话,一昼夜便回。”薛灵舟道。 “你大哥也是为此来?” “是。这次白石镇上又现活人化为脓尸之事,叶大哥恰在左近,听闻便赶了来。”提到叶听涛,薛灵舟不禁流露出骄傲之意,“叶大哥智勇无双,有他同行,必能按时回来接你。” 楚玉声忽然抬头,吓了薛灵舟一跳:“回来接我?你们不带我同去吗?”眼中似笑非笑,薛灵舟一错愕间,初遇时的异样之感又泛上心头,他定了定神:“此去或甚凶险,姑娘本是无辜之人,留在这里为好。” 楚玉声环顾:“你看这白石镇上的人,还未打更便吓得门也不敢出,你觉得这儿便安全吗?” “……姑娘说得也是。”薛灵舟无奈,“那姑娘可愿屈尊与我们同去?” “不留在这儿,也不与你们同行,莫非公子要我回洛阳?”楚玉声眼角透出一丝嘲讽,却并无恶意。 “……”薛灵舟无话可说,只得笑了笑。楚玉声也不说话,薛灵舟有些尴尬,便即告辞。 临出门时,背后传来楚玉声低低的声音:“我自然不是怕在这儿会被鬼捉去。”语音婉转,薛灵舟听了,一阵怔忪,走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楚玉声走到窗前,推窗而望,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她用象牙小梳轻轻梳着垂在胸前的长发,靠在窗棂上。 “繁花廖落,积雨轻寒,天涯寄书,云山几盘……”她轻轻哼起歌来,是黄夫人的曲牌,却经编撰,又自度曲,歌声如一缕丝线在窗外白石镇阴森的街道上游走,有人家赶快关上窗子,惊惧不已,她也不理会,自顾自唱着,歌声悠悠不绝。 “泥途满眼,江流几湾,无情征雁,不飞滇南……” 暗夜于黎明之前,愈加漆黑如墨。孤独的狼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抛向未知的远方。夜虽沉睡,却仍有许多的声音。虫鸣、叶动、青蛇在草丛中嘶嘶地穿行。火把发出烈烈燃烧的响声,俊马喷吐着粗气,扬扬蹄子。楚玉声凝神细辨这些轻微的细音,薛灵舟被狼的哀嚎勾起了一腔思绪,叶听涛则警惕地持着火把,并无所动。 一块木板自半空中掉下,发出一声巨响。楚玉声的耳朵正游移于唧唧的虫鸣,猜想或许是一只早出泥土的蛐蛐儿,蓦地被这一声响震了一下。叶听涛的火把向上一举,照出一间破旧的瓦房。早已摇摇欲坠的门板合扑在地上。 火把的光亮只能照到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毫无声息。叶听涛朝里看了看,道:“走吧。”向前走去。楚玉声正站在叶听涛的影子里,全身照不到光,她走到火把的亮处:“真黑。”她说。其余两人看了看她。 一团光焰向前移动着,差不多的房子,差不多的空无人烟,窗纸残破、门板好些的斜挂着,不然便不知去向。小院里的竹娄倾翻在侧,腐烂的庄稼已经没有明显的气味。空气中肆虐着的,只是被夜风冲淡了,但仍旧刺鼻的尸脓之气。 “这里还是跟我们走时一样。”薛灵舟道。 叶听涛点了点头:“这里离阴山最近,很早便没有人迹,只是上次我们侥幸得胜,并未破去脓尸形成之法,否则也无此死灰复燃之事。” “是以这次仍须小心。”薛灵舟道。想起与叶听涛等几人硬闯阴山,仗着一身功夫强行攻破之事,不觉对应允楚玉声同行后悔起来。他向她走近几步,在她背后护着。楚玉声并未察觉,只是跟随光影移动脚步。 空村并不大,三人不久便走到了村子中央,四周房屋百余间,都是破败经年的景象,甚是凄凉。薛灵舟渐渐发现那到处都有的尸脓之气并非源自哪具尸体,而是脚下的泥土所发。地上各处都散落着些沾满泥垢的农家物事,他忽然道:“大哥,这里便是上次一战中江离葬身之处吧。” 叶听涛一呆,一步刚要踏下,不觉抬脚:“是这里?” “嗯,江离陨命之时,我一直在他身旁。”薛灵舟道。 “你将他葬了?”楚玉声忽然问。 “……”薛灵舟眼神一颤,“他全身都化了,没办法下葬。” 叶听涛默然,望着脚下土地,半晌,躬身一拜。薛灵舟垂头不语,也默默一揖,起身正要说话,楚玉声道:“噤声。”薛灵舟一惊,与叶听涛对视了一眼,叶听涛也不解其意,两人一起望着她。 楚玉声微微低下头,闭上双眼,屏息静听了一会儿,道:“有声音……孩子的哭声。” 薛灵舟道:“孩子?怎会有孩子?”叶听涛和楚玉声都没说话,楚玉声又听了一会儿,向村子的北边走去。叶听涛和薛灵舟当即跟上。 村北稍许空旷,仍有瓦房数间,叶听涛以火把进去查看了一番,并无发现。但三人都已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虽已微弱如猫,却固执地不肯断绝。楚玉声望着一口水井,道:“在那儿。”火光之下,井中深幽无底,井口上放着一个襁褓,一个瘦弱的孩子动也不动地躺在里面。双眼未睁,有气无力地哭泣着,已不知哭了多久。 火光一跳一跳地闪烁着,三个人都没有动。薛灵舟以为楚玉声会抢先将孩子抱起,他觉得女子总是更爱孩子的。但楚玉声只是静静地站着,自那一句“在那儿”之后,便再无动作。他望向叶听涛:“大哥,咱们带上这孩子吗?” 叶听涛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一如往常的冷酷:“事多凶险,小心为好。” “可是这孩子就快死了,”薛灵舟道,“咱们取些水来给他喝,待事毕再带他?” 叶听涛盯着明灭的火光,仍是摇了摇头。薛灵舟有些茫然,与叶听涛对视着。楚玉声冷冷地道:“这孩子出现在这里,未免太也不幸,咱们今日顾命就不错了。” 薛灵舟转头看她,见她的脸庞在金色的光亮边缘,鼻梁的一片阴影映在美丽的脸上,一刹那的阴郁神色让他愈加茫然。 三人各不改变想法,对峙着。一缕晨曦之光穿透黑暗,洒落在空寂的村落上。灰白的、清冷的,然而给这个黑暗中恐怖的村子增添了些人间之气。周围的景物已经依稀可见,天亮了。叶听涛没有熄灭火把,转身朝着村外走去。楚玉声跟随火光而走。薛灵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上前几步,抱起了那个孩子。 轻得像一片云,没有丝毫份量,几乎要从他手中飘落到地上。襁褓本是红色的,现在已暗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他凝视这个孩子,心知让他活命的机会已极为渺茫,但他仍旧抱着他,右手的乌鞘剑挡在他身前。春天的早晨还是很冷的。他踌躇了一会儿,朝叶听涛的方向走去。 阴山的猖獗不过是几年之内的事情,叶听涛说,他们自北域瀚海而来,手持一种剧毒无比的药水,无论透过什么,只要沾上一点,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化为脓尸,一些人甚至完全化掉,变成脓水渗入地里。 为财为物,有许多人莫名其妙成为传闻中鬼怪附体之人,死者全家为邻人所避,渐渐的发生此怪事的村庄也为邻村所避,甚至于封堵相连的道路桥梁,断绝来往。所有人都不明就理,只当是僵尸现世,这一带的百姓该遭报应。不过数年,阴山临近的村庄不是死绝就是逃光,成为一片废墟。这座山因而整个被称为“阴山鬼司”。 薛翁啸寒得知此事,命习武有成的薛灵舟前去与豪侠之士相会,清剿此山。一去三年,他于此役中获得了一些生死至交,其中的大部分人又在最后死去。这种恶臭难言的尸脓之气,又将他极为信任爱戴的兄弟融入其中,荒山寂寂,仍残留着当初浴血奋战时留下的些微痕迹。 他抱着一个婴儿,走在通往阴山鬼司的山道之上,感觉甚是奇异。孩子已经安静下来,不知是死是活。薛灵舟无暇顾及了,他只能抱着他。这个孩子却似乎提醒了叶听涛不能为他事所动,他一直看着前方,脚步坚定地走着。楚玉声跟着叶听涛,薛灵舟走在最后。天亮起来,也是很快的,火把已经熄灭了。 阴山并不高,只是山洞很多,山道曲折。当年失陷在这些大大小小山洞里的,不知有多少热血赤子。三人小心翼翼,经过这些洞口时都蹑足屏息,然而洞中早已没有埋伏,一路而上,几乎是空山一座。叶听涛暗暗皱起眉头。 “咱们不会扑了个空吧?”楚玉声道。 薛灵舟拔出乌鞘剑扫了扫一个长草遮掩住的山洞,长草齐腰而断,洞中空空如也。三人继续延着山道向上,经过一个陡峭的道口时,强烈的脓臭扑面而来,中人欲呕。楚玉声举袖掩鼻,被这臭气扑得有些晕眩。 薛灵舟见她如此,道:“你退回山腰等我们吧,反正下面也没有什么人。” 楚玉声摇头,也不张嘴,迈步向前走去。薛灵舟只得仗剑护在她身后,叶听涛在前开路,右手握住剑柄,碧海怒灵剑蓄势待发。秽臭如此浓烈,山顶鬼司之窟也便不远了。 又行片刻,一声嘶哑的尖叫从山顶向下喷射出来。三人的脚步都是一顿,恐惧如竹签破土而出,扎着每个人的脚心。那声尖叫是如此惨烈、如此痛苦,从干枯的喉咙中爆发而出,比雄狮的咆哮力量更强,直欲撕碎一切,以复此仇。阴山上的树木隐隐震动。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并不因为她如何美貌,如何艳丽无匹,也不因为她做过什么惊人之举,如吴女自刎、湘女泣夫。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可有夫君,可有孩子。他们只看见过这个人临死的景象。 她的脸已经因为嘴巴长时间大张着而扭曲,如同被人勾住下巴用力往上拉,双眼凸出,眼里尽是疯狂和沸腾的痛苦恨意。乌黑的长发飞散开来,覆盖在她高高的额头上,也许在以前,这会是美丽的景象。方才的一声尖叫似乎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她的嘴巴虽仍张着,但已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嘴唇并不是垂死的惨白,而是鲜红鲜红的,仿佛滚烫的血液要渗透嘴皮滴出来。 任谁只要看了一眼她的身体,就会希望自己是个瞎子。那身体没有穿衣服,一切都□□在外,本应是香肌玉骨纤腰细足,却一片血肉溃烂,已可见到五脏。“嗞嗞”的腐蚀之声不断地响起。薛灵舟想起江离,他死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的,连着一身标志着心属江湖的衣服,一起成为这场战役的炮灰。他永远记得江离终于放开他的手,轰然倒地的时候,很快的,他被那股邪恶的力量吞噬,永远不再回来。 他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婴儿小心地放在山洞门边的隐蔽处,匆忙瞥了一眼,心中只是一沉。婴儿早已死去了吧,小小的脸蛋再无一丝动弹。他的双眼燃烧起熊熊的火焰。垂死的女子微微抽搐着,绑她的木板之旁,两个全身黑袍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两双幽灵般的眼睛盯着女子□□的身体,如四道幽冥之光。他从不知道如此的身躯也能让男子全神贯注。 有人用剑柄碰了碰他,是叶听涛。通常他如此动作,就表示可以出手了。薛灵舟回头看了看,楚玉声已隐在洞口边,站在那个死婴身旁。他和叶听涛对视一眼,如那三年中的每一次一样,双剑铿然而出,乌鞘剑沉如黑夜,怒灵剑矫似腾龙,向洞中两个黑衣人疾刺而去。 剑风微动,靠近洞门的黑衣人猛地转身,拂袖一避,避过了薛灵舟的乌鞘剑,却为叶听涛的怒灵剑削去了一片袖摆。两人心中都是一凛,此人比过去所剿之徒更为厉害,双剑合攻竟也没能奈何。有此一阻,第二个黑衣人双袖一合,身形化为一片黑影向二人攻来。当下叶听涛接住此人攻势,薛灵舟剑指第一个黑衣人,四人缠斗起来。 自古中原武术自成一家,刀剑棍棒兵仞相向,或赤手空拳近身相斗,然而此北域瀚海部族却与江湖中人惯常所行的武道略有不同。两个黑衣人手中并无兵仞,两幅长袖魅影闪动,随袖风散发出的些微香气在山洞里浓浓的尸臭中成了异常的芬芳。叶听涛丝毫不为所动,以怒灵剑舞动所生的剑风直向黑衣人的衣袖切斩而去。他们对于此惑人之招都早已熟悉,叶听涛曾听人言道北域瀚海愚信妖术,与旁门左道相类。是以两人只是持剑硬攻,但这洞中二人显然比先前所遇之人更为高明,薛灵舟的乌鞘剑本意古雅,不甚凌厉,竟偶尔为袖风所带,剑招失其方向。薛灵舟心中恼怒,将内力源源不绝注于剑锋,强攻强入,一时难解难分。 鬼司之窟中,只有呼呼的剑影袖风,四人都是行动轻捷,并无太大的动静,在此情景之下却显得甚是诡谲。猛然间薛灵舟一招不中,袖风迎面拂来,他向后一仰,鼻端只闻到一阵馥郁的兰花之气,他心中打了个突,剑招便是一顿。便在此时,洞外传来一阵琴声。薛灵舟长剑一振,复又攻上,却见黑衣人听到琴声似乎大吃一惊,向同伴望了一眼,嘴里模糊地吐出一句话,薛灵舟却听不明白。 那边厢叶听涛怒灵剑并不稍缓,见对方失惊,更如疾风骤雨般攻将过来。洞外的琴声一始便是振荡激越,如野马奔腾,内力随拨弦汇入琴音,琴音又袭入剑影袖风之中,薛灵舟只觉黑衣人似乎心慌意乱,本行的诱惑迷乱之法顿失其效,只是一味闪避剑风而已。他心知是楚玉声在外奏琴,却未料此并非正统武道之法于此却恰当其用,自己与叶听涛只堪堪和那二人不分胜负,如此一来,强弱之势已渐渐有分。 过不多时,楚玉声的琴声愈加内力激荡,如海潮般向洞中一浪一浪地推将进来,竟似一张大网将两个黑衣人行动腾跃包裹其中,袖风失其效用,只仗鬼魅般的身形勉强抵挡。叶听涛一声怒啸,怒灵剑中宫直进,黑衣人心神一乱,被他一剑贯胸,向后倒去。叶听涛随即转身前来相助薛灵舟,二人双剑齐上,过不多时,薛灵舟一剑架在黑衣人脖颈,停下手来。他正欲开口询问,只见剑光一闪,叶听涛剑上鲜血流下,两个黑衣人都倒于血泊之中。 薛灵舟一时愕然:“为何杀了他?” 叶听涛双眼之中冷光凌然:“留他无用,反而自化其尸,徒增秽臭。” 薛灵舟点头:“也是,这些人狡诈无比,又不通言语,留下也是祸患。” 两人上前,以剑挑开黑衣人衣袍,一个小瓶自薛灵舟所斗之人怀中落下。薛灵舟取出一块手帕包了,拾起细看。只见瓶身为紫晶所铸,紫韵莹然,玲珑可爱。他欲拔出瓶塞,叶听涛忙道:“且慢!”将瓶子接过,在手中晃了晃,“若我没猜错,此瓶中所装并非善物。” 薛灵舟一惊:“大哥已知其底细?” 叶听涛摇头:“尚未来得及查清,我只知瀚海一族以炼毒为密事,否则要人钱财,大可不必化人尸体。” 薛灵舟奇道:“炼毒?” “……”叶听涛眼神忽然一暗,并未作答。正在这时,楚玉声的声音在洞外响起:“薛公子,你们没事吗?” 薛灵舟回头一望,只见她掩鼻站在洞外,琴已装入琴匣,放在一边。他道:“没事,楚姑娘,方才多谢了。” 楚玉声摆摆手,抱起琴匣,自站到秽臭淡些的地方去了。薛灵舟与叶听涛又将洞中查看一番,只一些倾倒的简陋桌几,不过一会儿,两个黑衣人尸身发出“嗞嗞”之声,竟自腐化。洞中三具尸体皆惨不忍睹,薛叶二人实也不愿多呆,便即出洞与楚玉声会合。 薛灵舟走到刚才放下婴儿之处,欲将死婴带下阴山埋了,叶听涛与楚玉声只听他一声叫苦,不知高低。 原来这死婴满脸青紫,不但已经死去,还仿佛是中毒而亡,僵挺挺地躺在襁褓之中。楚玉声走近来查看,也“哎呦”一声,急忙拉起薛灵舟的手,只见他方才抱婴儿的右手五指漆黑,显是已然中毒。楚玉声看着他的手掌不语。 薛灵舟脸色有些发白,也不说话。叶听涛见两人神色有异,走上前来,见了薛灵舟右手情状,急忙扯下一片衣摆将他右手缠住,点了他上臂几处穴道:“运功护住心脉,下山再说。”三人更不多话,放了把火烧了鬼司之窟,趁着天色已然大亮,下山去了。 白石镇因人心惶惶,白天人也不多。人们平日无事便不出门,自脓尸再现之后,许多人家连夜搬走,镇上更是冷冷清清,店铺半掩着门,也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叶听涛走了好些药铺,始终还差着一味药,遍购不得。他一路回到白石镇,薛灵舟一只右掌已完全成了炭黑色,心脉虽尚无虞,但骑马亦使血行加速,甚是凶险。一回到客栈,楚玉声便向小二要了笔墨,也不请大夫,自撰了一张方子,嘱叶听涛去取药。 叶听涛看着她,曜石般的目中无法辨出清晰的神色:“尚不知是何毒,你怎能便此开方?” 楚玉声只道:“要救便救,何须多话。” 叶听涛又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携剑出门。楚玉声见他离去,明丽的眼眸中冷光一闪,旋即消失。她回到薛灵舟房中,见他正坐在桌旁,怔怔的不知想些什么。 “你大哥已去抓药了,不必担心你的命。”楚玉声径自坐在他对面。 薛灵舟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我并不是在想这个。” “哦?好心未得好报,薛公子伤心了?”楚玉声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客栈里很安静,奔波多时,此刻方有一刻歇息,却也隐忧重重。 薛灵舟被她说中心事,不觉黯然。他以为楚玉声必会顺着此话再讽他一句,楚玉声却没再说话。回客栈之后,她已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将阴山所穿的那套扔了。一头长发也重新梳过,挽了个盘龙髻,斜挑一支嵌珠银钗,珍珠之光与雪肤相映,端的秀丽。 他呆呆地望着她的银钗,忽然觉得那支九鸾钗戴在她头上应该会很好看。楚玉声笑道:“你暗暗伤心也便罢了,可别老这么一副哀怨的样子,叫你大哥看见了不好。” 薛灵舟垂下眼睛,动动右手,一丝知觉也无,他叹了口气:“江湖事多险恶,我大哥说的也没错,只是因此便绝不行善,难道是我辈所为?” 楚玉声柔声道:“昨夜情况不同,咱们是去除鬼,可不是回家省亲,带了那孩子又能如何?” 薛灵舟默然,又道:“也多亏了姑娘奏琴相助,否则可不知要缠斗几时。我与叶大哥不常与此邪道对敌,难保没有疏漏。” 楚玉声微笑:“我只是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臭气可熏人得很。那一曲《奔马赋》也已是我所学极限,再要繁难,便只是琴曲,无御敌之效了。” 薛灵舟勉强一笑:“看来之前也是我小看姑娘了,这次姑娘若不前去,我大哥自能抵御强敌,我便不知如何了。” “你好像很推崇你大哥?”楚玉声左手托腮,瞧着他。 薛灵舟道怔了一怔:“他是我生死至交,剑法比我好上十倍,若没有他,我已经死过许多回了。” 楚玉声笑笑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碧海怒灵……”过了片刻,她的红唇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似在吟咏,“确实是把好剑。” “你知道这把剑?”薛灵舟奇道。 “你以为我整日弹琴,别的便一窍不通?”楚玉声秀眉微扬,“这剑原先是太岳山紫霄玄真派所有,不过近十几年来踪影成迷,一直未曾出现过。” 薛灵舟张口欲答,却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右手忽然如火烤炙,滚烫延着手臂向上迅速攀升,全身却如堕冰窖,一动也是艰难。他只隐隐知道自己是毒发了,心中不禁想:不知江离死时,可也是这般情状?楚玉声的身影在他眼前成了氤氲一片,恍惚之中她伸手相扶,他想抓住她的手,却似在水上漂流,无力自主。 谁的脸孔始终在他眼前晃动,有人在他身边跑过,仗剑直奔,突然之间又倒下去,握住他的手松开,沉入泥土里消失不见。有人在灯烛暗哑的楼台上盈盈漫步,身影淡淡的,迷雾洇入,那人便渐渐散化不见。一黛远山、河川隐隐,兰儿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如缎的秀发上插着那支红色的九鸾钗,欢快地笑着,向他跑过来。他很久没有见到兰儿了,真的很久了……黄河之上的极目远眺,乌鞘剑被郑重地交到他手上……“积雨酿轻寒,看繁花树树残……”……谁在唱着这无主的歌谣,熟悉的声音像在水阁的帘幕……“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海角极目空肠断……”……兰儿坐在他的膝头,拨弄着一把给孩子玩的小琵琶……“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奇异之感,如身处溪底、又似江水东流,抚摸过他的皮肤,“哥哥……”潺潺的流水声流过他的耳朵,一阵清凉自顶门透入,有人靠在他的胸前,隐香送入鼻中,兰儿……他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哥哥,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兰儿?” “哥哥出去闯荡江湖了,给你带了好玩意儿回来。” “哥哥,我用不着了……” “兰儿……” …… “你是不是不想救他,有药方却不用?”楚玉声的声音凉如流水。 “不必了。”叶听涛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怒意,但也丝毫没有温度,“我请来了一位朋友,在她手下,从没有解不了的毒。” “是吗?”楚玉声冷冷一笑,“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不知为何,从相见第一眼,她便不太喜欢这个冷漠的男子。对答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碰撞出些许不善之意。或许是他的太过清醒冷静,也或许,在她深心之处,也觉得俩人实在有些相像的地方,难以防备。 一样在众人喧嚣之中冷眼而望,一样有一种极淡极淡的萧索廖落之意,盘旋于眼底。 “好了,你们不要说话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淡如素菊,又清透无比,“说这些有用么?” 一只手按在薛灵舟的额头,冷入骨髓,几乎没有温度。他正浑身炽热,甫一被这只手接触了,只觉全身一颤。这只手接着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剪开他右手的衣袖,将他摆弄了一会儿。薛灵舟虽未完全昏迷,却无法行动,为人所掌,感觉甚是奇怪。猛然间,他的右手被人以肉掌一斩,顿时似有千万只蚂蚁噬咬,痛痒难当,他不由得□□了一声,又立刻咬住嘴唇,双眼微睁,眼前依稀有张脸,一股清苦的药草气息自那人吹息之中散出,那人说道:“此毒可解。”他心中一宽,又觉得右手渐渐有了些感觉,虽比无感更是难受,却见得是好转之相,不由放下心来,昏睡过去。 “你是说给他听的吧?”楚玉声道。叶听涛已不在房中,她便不再顾忌地望着那女子的头发,薄薄浮着一层光泽的乌发之中,竟然有些紫色。 “不尽然。”那女子笑了笑,笑靥清淡温柔。 “据我所知,这种毒除了事先知道解药方子,寻常大夫便是十天半个月也解不开。”楚玉声凝视着这女子,也不掩藏心中的疑惑。 “天下奇毒,我都曾当补药吃,这‘十里荷花香’不过江南一派文弱毒物,姑娘放心吧。”女子嘴角始终含着些笑意,楚玉声脸色微变。 “以‘文弱’形容□□,我倒也是第一次听见。”她强笑。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柔和的脸颊看去便似一个从不出门的大家闺秀,正练习着给未来的夫婿缝缝补补。 楚玉声盯着她,右手微微一动,想握住袖中的什么物事,又放弃了。叶听涛推门而入。 “如何?”他问道,微露关切之意。 “宽心吧,他福气甚好,能在这般要命的时刻遇上我。”女子望了望薛灵舟的脸,“好一个俊俏的小伙子。”她低低地道。叶听涛没听见她后半句话,楚玉声却听见了。 “那就好。”叶听涛简短地道。这客栈中小二也不知往何处打听近况去了,遍寻不得,他已自去柜上取了些蜡烛来。 那女子握着薛灵舟触毒的右手,黑气已上升至肩窝处,她取下头上一支小小的银簪,手腕一抬,疾刺入薛灵舟肩窝天泉穴,只见那黑气似乎甚惧银簪,顿时向下一沉。楚玉声不由定睛细看,却看不出这银簪有何特殊之处。 那女子继而以双手拇指依次按压薛灵舟右臂上的曲泽、尺泽、少海穴,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剧毒黑气便如听她指挥般渐渐向下降去,降至手三里处时,薛灵舟一只右掌已颇为肿涨。 楚玉声凝目而望,那女子忽而回头向她道:“可有匕首?”楚玉声一怔,不觉右手三指向内扣去,将袖中一把精铁匕首取了出来。那匕首把上还系了一簇短短的黄色穗子。那女子接过匕首看了看,手起刀落,便将薛灵舟右手五指尖端各削下一片来。 楚玉声不禁微微一震,那女子道:“手指第一节上削去都可再生,姑娘不必担心。”接着她又向薛灵舟右手手三里以下穴道按去,不一会儿,一股黑血自他五指尖端冒了出来,黑气不断下降,自臂弯至手腕,又至手掌,黑血越冒越多,都流在床下一只盆中,待毒血流尽,薛灵舟一只右手已恢复如常。 那女子取出些药粉撒在他五指之上,也不包扎,道:“可以了。”说完便起身出房,也不再看薛灵舟一眼。叶听涛走近床边探视了一下,便追随那女子而去,想是尚有话说。楚玉声低头收起自己的匕首,手指接触手掌,发觉彼此都凉凉的。床上薛灵舟双目紧闭,尚未恢复知觉,楚玉声望着他,一缕复杂的神色浮上眉间。 “若颜。”客栈小院之中,叶听涛走到那女子身后,“多谢你了。” 沈若颜走到水井边,拉住井绳欲打水,叶听涛伸手接过。沈若颜便站在他身后:“你可知那女子来路?” 叶听涛将水桶挂下:“你说楚玉声姑娘?” 沈若颜点头。水捅“啪”的一声落到了井底,有水灌入的声音。叶听涛道:“听灵舟说,她是洛阳薛府的座上客,曾是落霞山潇湘琴馆弟子。” 沈若颜道:“你需提醒你那位贤弟,这女子多半不是善类。” 叶听涛一怔:“怎么?” 沈若颜道:“炼制这‘十里荷花香’需一味罕有的‘紫叶荷’,听闻于落霞山山腰处颇为多产。” 叶听涛一只手拉着井绳:“这……或许是巧合?” 沈若颜凝眉:“也许是我瞎猜,但她刚才意想我,却是不会错的。” “她想杀你?”叶听涛眉间微微一动。 沈若颜点头:“但她没有动手,只是眼中杀气一现。或许……她是怕我死了你贤弟便糟糕了。” 叶听涛双手交替,将那只水桶往上拉:“若说此毒是她所下,那么也不该如此。” 沈若颜吐了口气:“这我也不得知,况且也与我没什么关系。我看过她开的药方,倒是无错,只是不知有人收了这许多南山子有何用。” “你是说……”叶听涛将水桶放到地上,清水灌满一桶,丝毫未泼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她对你贤弟甚好,你不觉得?”沈若颜笑笑,蹲下来将双手放进阴凉的井水中,反反复复地清洗。 “……”叶听涛不惯谈论此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沈若颜自顾自洗手,将水泼出些许来,浇湿了边上一只小小的甲虫。甲虫受了冲击,翻翻滚滚地想飞起来。沈若颜注视着它。 “你……近来如何?”叶听涛低声道。 “老样子。”沈若颜没抬头,“没胆回北边,在中原瞎逛。” “四处解毒?”叶听涛望着她的头发。 “差不多吧。”沈若颜用右手食指的指甲轻轻碰了碰甲虫,“救了一批无用之人,中原毒物,不过如此了。” “……瀚海奇术……”叶听涛不觉自语。 “怎么,想试试?”沈若颜笑。 叶听涛摇头:“无心领教,阴山几战都是险胜,实无把握。” “想你也不敢。”沈若颜的目光追随着甲虫,“你要做的那件事,有眉目了么?” “可以说有吧,不过那些东西藏得很深,只能依情势而走。”叶听涛道,仿佛是不想深入谈论那件事,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俩人沉默了片刻,他探手入怀,取出在阴山得到的那个紫晶小瓶,递给沈若颜:“你可认得此物?” 沈若颜起身接过,拔出瓶塞。叶听涛忙道:“小心!”沈若颜充耳不闻,将瓶子凑到鼻端闻了闻,又将瓶塞塞好,神色有些忧虑:“那帮疯子,又有长进了。” 叶听涛还未回答,只见沈若颜身子一晃,随即又站稳。他踏前一步:“你怎么了?” 沈若颜抬手揉揉额角:“没什么,有点反应。” 叶听涛望着她,眼神微有颤动,却不多言。沈若颜道:“我终是得回瀚海一趟的,中原也不是我久恋之家。” “……我只是想不透,怎会如此。”叶听涛道。 “我也想不透,这世上想不透的事儿多了。”沈若颜依然微笑,“不过,我也没有多少空去想了。”地上的甲虫飞不起来,跌跌撞撞地移动着,爬到隐蔽处去了。 3 第三章 陆吾镇 沈若颜和叶听涛的相遇总是在一些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薛灵舟醒后一日,沈若颜便悄没声息地离开了白石镇。叶听涛敲她房门时,又已是人去屋空。他站在她房中呆了好一会儿。 楚玉声对沈若颜的离开暗中松了一口气,那个精灵般的女子,神色中总透露着几分通透的狡黠,只要在她面前,便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去。她暗暗观察了叶听涛一阵,见他无甚反应,也未着意堤防什么,便也不自去提前事。 薛灵舟毒素已清,在床上呆不得,只稍稍休息两日便又要启程前去落霞山,叶听涛言道恰巧同路有事查访,便一路相送。楚玉声携琴相随,多只默不作声,与叶听涛偶尔相视,彼此也都不发一语。两人仿佛暗起对峙之意,挑衅着彼此的冷漠,薛灵舟只道他二人始终有些芥蒂,不觉微感惆怅。 薛楚二人自洛阳启程之时全力赶路,此役虽耽搁了两天,但也尽够半月之内到达。他心挂薛兰,一路上车马交替,不辞辛苦,不日到了黄河渡口。三人欲弃车乘船,未料渡河之人甚多,一时安排不及,只得在堤岸茶棚之中稍事等待。 黄河涛声隆隆在耳,举首天云苍茫,大开大盍,有激扬河水随波涛拍打上来,让人心生豪迈之情。薛灵舟看了一会儿黄河之水,随口而吟,叶听涛眉间微动,没有说话。楚玉声听那吟诵之中气势开阔,不由沉思出神。河水涛涛,三人一时无话。忽听“铮、铮”两声,一个女子自后盈盈而上,手抱一把琵琶,福了一福:“客人好雅兴,可要奴家为客人伴奏?” 叶听涛看了看她,道:“即刻便要启程,不必。” 那琵琶女一抬眼,三人都是一惊。只见她瞳仁浑浊不堪,眼白泛黄,显见得是个盲女。身着麻布衣裙,甚是暗旧,头上亦只一支荆钗。她低了头,自向别的桌上走去。 “且慢。”薛灵舟道,“姑娘,便奏一曲如何?” 叶听涛与楚玉声都看了他一眼,楚玉声撇嘴道:“薛公子又要行善了?” 薛灵舟一怔,想起阴山之事,也不以为意:“等船来还要些时候,便做她一笔生意无妨。”那盲女听了这话,径自走到薛灵舟身旁,拨动琵琶,弹了起来。琴艺平淡,不过能拨出些音调,薛灵舟与叶听涛倒也未觉如何,楚玉声却不禁蹙眉:“呕哑乡音,难以入耳。” 那盲女正奏着,不由手一颤,又低下头来:“……不知姑娘识六律,不过挣些吃饭钱……客人见谅……” 楚玉声取出个小银锭扔在桌上,挥手示意她离去。那盲女收了,称谢不迭,却一时未走。楚玉声眼中射出两道冷光,尚未开口,薛灵舟向那盲女道:“你如何孤身一人在此卖艺?” 那盲女道:“尚有家姐亦是目盲,在别处弹琴。”说着又向薛灵舟走了一步,楚玉声眉间微微一动,右手三指向内叩去。 薛灵舟听罢“哦”了一声:“你琴艺不精,在这儿卖艺也难以糊口,不如另谋生路吧。” 那盲女沉默了一会儿,道:“蒙那位姑娘赏赐,我与家姐一月的饭食已无虞,顾得眼前便是了,多谢客人的好意。” 薛灵舟见她一身凄凉,不禁微感恻然,边上的叶听涛正看着那个盲女,忽然之间,他觉得有光芒闪动。那是剑的光芒,叶听涛熟悉无比。他心中一顿,右手疾探,想抓盲女按弦的左手,但因相隔较远,已自不及。薛灵舟也已惊觉,将手中茶碗一掀,向盲女手中的剑击去。然而这盲女一双浑浊的眼睛却似能见一般,剑只一避,仍旧迅捷无伦地扎向薛灵舟。 太过轻信,始终是江湖中的大忌,纵使叶听涛曾经劝告,亦改不了如此本心。瞬息之后,只听“啪”的一声,半条胳膊连着一把短剑,掉落在茶桌之上。 茶棚之中,刹那无声。盲女嘴巴张开,蜷下身去,鲜血自断臂之处泉涌而出。薛灵舟转首,楚玉声持着那把曾借与沈若颜一用的匕首,生生斩断了盲女一条手臂,匕首把柄上系着的黄色短穗摇摆不已。 “薛公子当真运气不佳。”楚玉声望着他,微愠。薛灵舟将那只茶已尽数泼出的茶碗放下,惊魂甫定,作声不得。看那盲女,只见她咬紧牙关,蜷缩在地上。楚玉声更不多话,挥动匕首刺入盲女背心,将她踢下了黄河。薛灵舟见她如此狠手,又不禁呆了。 那边厢叶听涛凝视着楚玉声,片刻,他拾起盲女掉落桌边的琵琶,翻转查看了一会儿,见琴身之上隐隐似有条裂缝,左掌一起,将之从中一劈为二。琴身之中,一个白布小袋露了出来。 楚玉声见状,神情一变。叶听涛取出那个小袋,两指探开袋口,见有两个纸包,不知内有何物。他看了看楚玉声:“姑娘可识得此物?” 楚玉声脸颊些微发白:“不认识。” 叶听涛将纸包取出,打开一个,倒入一碗茶水之中。只见一碗寡淡的瓜片茶立刻如注入了墨汁般成了黑色,稍顷,有泡沫浮了上来。茶水开始沸腾,一丝丝荷香之气渗透,如暗夜幽昙,情状诡异。 薛灵舟脑中灵光一现:“这是……”叶听涛点头:“遇水如墨,如荷留香。沈大夫曾叮嘱于我,这是‘十里荷花香’的检验之法。” “这么说……”薛灵舟回首望向盲女跌落黄河之处,“是她在那婴儿襁褓之上下毒,意欲害我?” 叶听涛道:“纵非同一人所为,也必有关联。只是那盲女尸身已毁,无法再行查证。”楚玉声听他此话,只是不语。叶听涛也不细究,目光故意略过了楚玉声:“灵舟,你可有仇家?” 薛灵舟想了想,摇头:“记不清了,出道数年,仇家总会有些,只是也未生过什么事端。” 叶听涛沉吟片刻,终于道:“自今日起你需事事小心,行走江湖,所遇之人甚杂,不可过于轻信。” 薛灵舟点头,楚玉声沉着脸不作声。渡口有梢公长声唤客人登船,三人便即起身,薛灵舟走在前面,叶听涛与楚玉声并肩,湿风迎面的长堤之上,楚玉声听到他冷冷的声音:“念相助之谊,不究□□之事,若再查出与你有关,必不轻饶。”她脚步一停,随即跟上。 此后舟渡车行,倒是一路无事。叶听涛有时留意楚玉声,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薛灵舟时常要与叶听涛议论江湖之事,楚玉声便不插嘴,偶尔取出琴来弹奏,却总是错音而停。薛灵舟见她如此,只道她平素娇养,不惯长途而行,便更处处关照她些。 这一日天色微明之时入了渠州地界,薛灵舟与叶听涛快马加鞭,连行两日,眼见便可到达落霞山脚陆吾镇,薛灵舟心中甚喜,楚玉声则坐在大车中闷闷不语。叶听涛骑马在侧,护住大车,又兼辨认道路。一入江南,青山秀水处处可见,鸟雀啁啾,蛙叫虫鸣,左近的泉水之声清越无比,薛灵舟赶着马车,不觉心旷神怡。 “薛公子……”楚玉声不知何时掀开车帘,坐到了薛灵舟身边。 “楚姑娘,怎么了?”薛灵舟回头。 “到了陆吾镇后,咱们可否休息一日再上山?”楚玉声望着他。 “你累了?”薛灵舟关切。 “嗯,连日赶路,也未及仔细梳妆,待我们收拾停当,去了这一身风尘仆仆再上山,岂不甚好?”楚玉声微笑。 “好吧,反正也不差着这一日,这阵子辛苦楚姑娘了。”薛灵舟瞧瞧楚玉声的脸,见她眼窝下隐有青紫,神情疲倦,不觉有些自愧照顾不周。 楚玉声摇摇头:“就算报达薛翁的知遇之恩吧。虽然他不怎么懂音律,却仿佛很会听琴。自从我离开落霞山,这样的人也很少遇到。” “是吗?”薛灵舟一扬马鞭,“这我倒没注意过,我家里从来没有人弹琴的。” 楚玉声犹豫了一下,见他神色坦然,才道:“我从前也不喜欢,只是后来……后来像是弹成了习惯,也就离不开了。在何大人家和在你家,也没有太大差别。” “何大人?”薛灵舟道,“你在何大人家呆了很久吗?” “是啊,你父亲没有告诉过你?”楚玉声靠在车壁,目光遥遥地望着叶听涛骑马的背影。 “没有……”薛灵舟应道,忽然想起临行前父亲对自己提过的话,一时有些不自然,“我爹只说,你是何大人府上贵客……在路上的时候我问你,你也避而不答。” “哦?……”楚玉声一侧头,“我倒记不得了。” “你能记得这许多琴曲,自己说过的话到记不得?”薛灵舟笑。 楚玉声抿嘴不答,靠在车门处。马车颠簸而行,又过一程,薛灵舟忽然道:“我小妹兰儿也跟你一般,有什么事儿做错了,总说自己不记得,浑赖得紧。” “你和薛小姐感情很好?”楚玉声道。 “嗯,等咱们找到了她你便知道,说起来她和你也是有点像的,不过你的胆子比她大。”薛灵舟微笑道。这时叶听涛放缓了马缰,至大车车座与他齐肩时,向两人道:“你们可疲倦吗?若是不倦,咱们一鼓作气到了陆吾镇吧。” 薛灵舟答应:“我与楚姑娘方才正在谈论此事,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了,今夜养养精神,再行上山。”楚玉声含笑点头,却没有去看叶听涛。叶听涛并不在意,夹了夹马腹,便又向前探路去了。 要说这落霞山亦是有其一段典故,之所以为吴越名山,一半因潇湘琴馆建于其上,一半因其自身风致。传闻唐代礼乐最盛之时,有一位宫廷琴师随帝出外巡访,见此山灵秀,凡花木树叶者因风而动,山音不绝,帝异之,便赐名落霞。两年后,帝思旧事,遣其琴师驻于山中,遂创潇湘琴馆。数百年来,虽经战火,却未遭灭顶之灾,如今宫廷琴师仍多择自此山,散游艺人若自报为潇湘琴馆弟子,亦为世人所敬。更有记载创馆琴师因出身武学世家,一生浸淫琴武两道,竟致合二为一,化去武之凌厉而取其绵蓄,独具匠心,遂成“琴武之道”。只是其深浅如何,因山中弟子深居简出,尚不为人所知。 落霞山脚下的陆吾镇,也因潇湘琴馆之名而聚甚多风雅之人。薛灵舟三人将马车寄于镇外驿站,甫一进入,便觉其静逸之气远甚寻常。此时正是早晨,朝阳普照,街道之上多长衫方巾之士,镇中各处都闻有隐约琴乐之声,街边小摊上卖些江南一带常见的饭食,香气四溢,薛灵舟不觉赞叹。三人寻得一家客栈放了行李,便到街上去寻些早饭吃。薛灵舟站在镇子中央远远眺望,只觉这镇中房屋错落,具是青砖小瓦,若有阵法,他细看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头绪。 楚玉声见他如此,不觉一叹。薛灵舟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楚玉声瞅着他:“我一路走来,都在想如何跟你说明这镇子的玄妙之处,只是你薛家素来于琴一道所知甚陋,想起其中口舌之处,真是烦恼。” 薛灵舟笑道:“那么劳烦楚姑娘便拣些简单的说给我听听吧。”楚玉声故作皱眉思索,笑而不答。叶听涛眼望着熙攘街巷,道:“我瞧这镇中布局,再思其依傍,似与乐律有关。” 楚玉声一呆,随即笑道:“看来叶大哥到比薛公子懂的多些。”叶听涛听她如此称呼,那笑中却有挑衅之意,也不动声色:“我终是个武人,不过略知皮毛,看这镇子外围呈银盘之状,居住房屋无算,以外围最多,向里一圈如五声之于六律,隔一有一间,重复一次,接着是隔二有一间,如此类推,呈黄钟宫、大吕宫相合的十二律之相。” 楚玉声若有深意地望着他:“不错,说对了大半了。《淮南子》有云:五音之数不过五,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这整个镇子便是依五声六律六十调而建,而今仲春之月,律中‘夹钟’,是以自镇子入口向右而数第四间、第十二间必有高明的琴人坐镇,等精通音律的知音人推算出来,便去拜访。” 叶听涛微微一笑:“潇湘琴馆,果然非凡,只山下一镇便精微如此。” 薛灵舟听得呆了,只知这镇中房屋布局,都颇有些阵法,于音律之数则一窍不通,他闷闷不语。 楚玉声道:“你也不必如此,薛小姐虽善琴艺,却必不知这镇子的雅逸关窍,不会去候那月份藏在房子里。” 薛灵舟一想不错,便将这繁难之务丢过脑后。三人沿街而走,在一个小饭馆中各吃了一碗豆腐花。饭馆中有人抬眼去看他们,见薛灵舟与叶听涛都随身带剑,也不多话,管自低头细嚼。 饭毕,楚玉声说要去买些衣饰脂粉,便与薛叶二人分开,嘱他二人自去逛逛,走进一家裁缝店中。那掌柜的见了她已不认得,上前招呼。楚玉声望着他笑道:“钱老伯,你不认得我了?” 掌柜的向她凝视半晌,细细琢磨了一会儿,道:“这位姑娘……似有些面善,这眉眼……似乎是……” 楚玉声微笑:“是玉儿。” 掌柜的“哎呦”一声,一拍大腿:“可不是玉儿吗?我是老糊涂了,认了半天没认出来!”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楚玉声,见她长挑身材,袅袅婷婷,便似红芍一般明艳动人,不觉笑道:“哎,没想到还能见着你!从这儿出去的人少有回来的,我们早都看惯了,一送走便当没这个人了!” 楚玉声听了不觉伤感,只是她似乎无意过多停留,直接问道:“钱老伯,你可知这些年来山中如何?” 掌柜的道:“倒是与以往并无多大差别,只是听下山来的弟子说,近来渊清馆主行事越来越是小心谨慎,似乎事事掣肘,不知为何。” 楚玉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凝思的神色:“那最近可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镇子?” 掌柜的想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大动静,落霞山上的事从来都是神神秘秘的,像咱们这种人连山门也进不了,这……”话中便有些愧疚之意。 楚玉声笑道:“钱老伯哪里话来,我不过随便问问,今天也不为此而来,原是想让您老人家替我打点两套衣裳的。” 掌柜的又是一拍大腿:“玉儿要的衣服自然是一句话的事儿,待我去拿尺子来。” 楚玉声忙道:“老伯等等!我不是为自己来做衣裳的,是为两个朋友,两个男子,这般尺寸便可。”说着拿手比了几比。 掌柜的道:“为何不带那俩人来呢?如此比划,可别做出来了穿不上。” 楚玉声摇手道:“不会不会!所以我才来找您老人家,我小时的衣裳您不都是一眼便瞧出尺寸来的?若拉他俩,必不肯来的。” “哦?”掌柜的望了望楚玉声,“咱们玉儿也长大了,如此上心,可相中他二人中的哪一个了?” 楚玉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没有的事,不过明天要带他二人上山,需穿得齐整些,我看他二人衣摆袖口都有些旧了,怕渊清看了不喜欢。” 掌柜的也呵呵笑了几声:“好好好,玉儿吩咐的事老钱没有不应的道理,今日日落之时来拿吧。” 楚玉声答应了,称谢几句,便出门而去。街上行人的步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春日的阳光洒落在干净的街面上,一个小贩挑着担儿,一颠一颠经过她的身前。一片影子遮住了她。 她看见那担子里有些玉米棒子,是北方之物,陆吾镇不常有。她便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孩童之时,扎着两个小辫子和渊清两人逃下山来,穿着馆中绿色的弟子服,在陆吾镇东跑西晃。那时的陆吾镇和现在几乎没什么两样,还是有豆腐花、汤面、糖葫芦,一些被家人带来拜师的羞怯怯的孩子,望着她和渊清的弟子服,一脸惶惑和艳羡。 她曾经在这个地方长长久久地望着镇口,等待什么人的到来。正如有人对她说的,那个人会来带走她。她等了很久很久,然而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她。一道阳光刺入楚玉声明亮的眼睛,如利仞穿刺苍穹。恨毒之色蓦地吞没了她的瞳仁,如天狗食日,阴云密布。 回到客栈已是正午,楚玉声将一个装着些所购胭脂环扣的纸盒子放在房中,只听见隔壁薛灵舟的房间隐隐有人说话,嗓子沙哑,又带着乡音,并非薛叶二人。她不禁起疑,走到隔壁房间敲了敲门。 “谁?”叶听涛的声音始终带着些警惕。 “我。”楚玉声道。 “吱呀”一声,叶听涛似乎正站在房门边,替她开了门。楚玉声的脚步微微一顿,彼此相视,她的眼神竟而轻微地一避。叶听涛仿佛是没有看见,只点了点头,楚玉声随即收束心神,走进房中一眼看去,不觉发怔。 薛灵舟站在屋子中央,似在思索着什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坐在桌子边上,正自垂泪,一身破旧衣衫,甚是寒酸。 薛灵舟见她进屋,道:“楚姑娘,你回来了?” 楚玉声道:“你……”说着看了看那白发老汉,那老汉见状忙道:“这位姑娘也是好心之人,定须帮帮老朽,感激不尽哪!”说着又是泪下。 “怎么了?”楚玉声淡淡道。 叶听涛见她神色间并不如何关心,不欲使那老汉难堪,便抢先道:“方才我与灵舟在镇上闲步,见这老汉在路边乞讨,边乞边询问一个女子下落,我们觉得事有蹊跷,便将他带回。” 楚玉声眉间一动:“是何女子?” 那老汉道:“是老朽的女儿,名叫白茉,茉莉之茉,长得高高的,鹅蛋脸,额头上有颗挺大的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楚玉声看看叶听涛,叶听涛便道:“白老汉,你且将事发经过再与这位姑娘说一遍吧。” 白老汉“哎”了一声,道:“只要诸位能救得我女儿,便是说上百遍也不打紧!”说着对楚玉声道,“这位姑娘,我女儿茉儿与你差不多大,虽不如你美貌,但也是个标致人儿。她从小便爱听人弹琴,只是家里穷得紧,别说买琴请先生,便是吃饭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茉儿就这么东听些曲儿西抄写谱子,也不思嫁,如此倒也罢了,只是上个月初五她忽然离家出走,说要到这落霞山来拜师父,说将来要进宫里去当琴师,我知道她性子说一不二的,便赶紧寻了来,岂料到了落霞山脚下竟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便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白老汉说着泫然欲泣,薛灵舟听到“拜师”一事,不禁向楚玉声望了一眼。 楚玉声心中惊疑不定,瞧着白老汉。白老汉续道:“我就这么找啊找啊,也去山门求了,那些弟子回我说没见过白茉这个人,镇上的店家也都说没见过。可是茉儿不能是去别的地方啊!她定是在这儿的!我不肯回去,盘缠用尽了,便在这儿乞讨,就盼着哪天茉儿能突然出现,我便将她一把揪回去,赶紧找个人嫁了!”白老汉说完,凄然哽咽。 楚玉声默然半晌,薛灵舟向她道:“你有什么看法?” 楚玉声摇摇头:“此事确实有些蹊跷,一时不能断语。” 薛灵舟眉头深锁:“方才我与大哥沿路进了几家琴铺衣铺打听兰儿之事,里面的人也都说未曾见过……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楚玉声道:“听着是有些相像,只是并无道理啊,莫非是那些化人尸体的瀚海族人所为?”此言一出,薛灵舟和叶听涛都是一凛。那白老汉听得“化人尸体”四字不由大惊,更是几欲跪下磕头,要求三人搭救。薛灵舟口中宽慰,心里也实在并无把握,惴惴不安。 叶听涛见两人如此,道:“此地离阴山地域甚远,况且阴山也已为我们所清剿……”薛灵舟听闻此话稍觉安慰,楚玉声便道:“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尚有残余,转换地方炼毒?” 话音方落,叶听涛也沉默不言,显然觉得她此话亦有道理。薛灵舟胸中渐渐有些翻滚,对白老汉的哭求便如若不闻,呆立在那里。房中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白老汉抽抽噎噎的哭声。 片刻之后,叶听涛双目一凝,打破沉默:“大家先勿猜测,凡事要讲实据方可,薛小姐是否无恙,明日上山一问便知。至于白家姑娘……我稍后立刻去附近市镇打探一番,若再有此事,说不得又有一场恶战了。” 薛灵舟听他此话甚是有理,便暂且压下忧惧之情,又勉力宽慰白老汉,叫过小二来命添一间客房。白老汉再三求恳数遍,方才随小二去了。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薛灵舟颓然坐在凳子上,垂首不语。 叶听涛拍拍他的肩膀:“吉人自有天相,不必过于担心。”言毕右手一握碧海怒灵剑,向二人一揖,道:“我出外探听,数日便回,明日你们上山,需多加小心。”他深深地看了楚玉声一眼,若有警告,却又含着几分诚恳。楚玉声心中一动,连她自己也不知原因为何,只是犹豫了片刻,微微晗首。叶听涛转身出门后,薛灵舟才说了一句:“大哥保重。”叶听涛不知有否听见,已去远了。楚玉声走过来坐在薛灵舟身边,一时无话。 “玉声……”薛灵舟忽然道。 “怎么了?”楚玉声一激灵。 “我们真的能找到兰儿吗?”他看向楚玉声。 楚玉声眼神不由闪躲:“……放心吧。” 薛灵舟凝视,摇头:“说实话,刚才听你说了那句话后,我突然觉得似乎这辈子要见到兰儿,已是不太可能了。” 楚玉声勉强看了看他的眼睛:“先别瞎想吧,明天……” 薛灵舟打断她:“明天,明天上山后便有分晓了,我也知道,只是……我连她现在的样子都没见过,纵使她在我眼前,我还能认得出吗?” 楚玉声强笑:“不过三年未见,就算改变很大,神韵总还依然。” 薛灵舟茫然道:“便是这神韵……这阵子我总是想起兰儿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很娇纵她,只因为母亲待她不亲,便惯得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可是现在想起来,你若问我她的性情,我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太过亲近之人,便是如此吧。”楚玉声终于还是垂下双眼。 “太过亲近之人?”薛灵舟陷入思索。 “……是啊,有时候人靠得太近了,反而不能弄清楚对方在想什么。”楚玉声低声道,“有无算计,是否真心,都无法穿透皮囊看清楚。” 薛灵舟不知她所指为何,只怔怔地看着她:“楚姑娘……” “也不怕说与你知道,我小的时候,身边便有这么一人。”楚玉声道,“她似乎待我很好,我要亲近她时,却又被她一把推开,我从不知她心中想法,每天临睡前只是祈求老天让她明天心情好些,待我也能好些。” “……她是你母亲吗?”薛灵舟问。 楚玉声摇头:“当然不是。母亲……母亲待我也不好,但我也不在意。因为我最重视的人是她,只要她对我笑一笑,我便觉得一天一地的花儿都开了。” 薛灵舟望着她叹了口气,半晌道:“兰儿的母亲待她也不好,待我却不错,因此我和兰儿的感情才这么深,如你这般,儿时也该很寂寞吧?” 楚玉声凄然一笑:“寂寞不寂寞,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过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薛灵舟又发了一会儿呆,见楚玉声神情凄凉,似悲似愁又似歉疚,不由道:“楚姑娘,你可别为了我几句痴话伤神……一切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不知为何,他眼前浮现出兰儿坐在母亲身旁的样子,她总瞅着母亲的脸,母亲一笑,她便也笑了,母亲露出厉色,她便落寞地躲到自己身后,甚是可怜。 楚玉声摇了摇头,朱唇微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站起身走出薛灵舟的房间,慢慢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繁花廖落,积雨轻寒……天涯寄书,云山几盘……泥途满眼,江流几湾……无情征雁,不飞滇南。”…… “薛兰……”楚玉声轻轻地念道,陆吾镇静谧的深夜吸收了她的这句话语,转化为随风潜入夜的一丝春雨。润物无声。 4 第四章 明月夜 江南的春夜有些特别的响声,一丝一丝的雨水擦过人的脸颊,极轻极轻地没入泥土。春鸟在树叶间伸展翅膀,时而“扑啦啦”一声飞了出去。得得的马蹄踏在湿润的泥地里,溅起些泥点,打在叶听涛的衣角上。 春夜轻寒,风却是酥酥的,紫骝马筋强骨健,毫不念春花嫩草,四踢如飞般在小道上奔跑。叶听涛径直纵马向一个方向跑去,也不点火把,借着明亮的月光辨认前路。怒灵剑系在马鞍旁,时时触碰他的膝盖。叶听涛的双眼沉着地望着前方,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战斗的姿势。 然而四野无人,总是这么警觉着终是有些疲倦的。奔过了一片小小的高地后,叶听涛的目光终于开始有些散淡。四周的山林开始渐渐成为一些模糊的布景。叶听涛的耳朵仍然警醒着,担负起耳听六路的职责,于是便有一些脸孔,从他的心里飘飘荡荡地浮了起来。 夜路疾行,仿佛自入江湖以来已经有过无数次,江南柳底、萧萧官道,或是大漠孤烟、边城楼头,他为着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星夜兼程而行,并时时堤防左近。自从接过碧海怒灵剑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这种不可卸除的状态中。为了那个或许要用一生来完成、多半又是完不成的任务,碧海怒灵,六道剑芒,划过深暗无际的天空。他的手掌上布满这把名剑所造成的细微伤痕,提醒着他不可稍稍怠慢,既然承命,必当恪守一生。 他也曾怀抱着这个目的安然藏身在这把剑的后面,冷面杀戮,在每一个寒夜匆匆疾行。曾几何时叶听涛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掉一个。自从他遇到薛灵舟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与他不一样的人。如此轻信,不过同行三日就拜他为义兄,叶听涛暗自戒备,却发现薛灵舟根本别无异心,纵然同宿荒野大漠,也将背对着他,面朝可能有猛兽袭来的方向。叶听涛假寐一夜,心潮起伏。 远在中原繁华之中的江湖始终是他的一句无人可与启唇的疑问,让它腐烂于心底。薛灵舟不会去想这些,他不过是奉父命去某一座山扬名立万置身武林的少年人。还有那些或还活着,或已死去的同伴,风风火火相聚一场。他曾亲见江离于烛火跳动之中窥伺薛灵舟的乌鞘剑,双目如狼。那并不是一柄传世名剑,但也有其可考之处。薛灵舟宝爱他的剑,一如叶听涛不得不与碧海怒灵夜夜同眠。最终江离死于阴山之役。叶听涛忽然很想看看他临死一刻的表情。这一切,总得自去幽冥之处寻找答案。 叶听涛无声一叹,眉间神色仍是淡淡的,眼中却有风烟流过。陆吾镇已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或许此刻,薛灵舟正与楚玉声相伴,坐看月色,坐等天明。那个同样神情淡漠的女子,眼眸深处,却有一抹近乎灼热的火焰,就像沈若颜说的那样,她似乎待薛灵舟很好,那好却是如幽魂般的戚戚缠绕,不可琢磨。 沈若颜的眼神总是很犀利,只一眼便洞若观火。唯有陆吾镇分别时略略的一晗首,让叶听涛勉强算是放心离去。楚玉声,她的冷漠、她的美丽、她与那所谓的‘十里荷花香’丝丝缕缕的关系。甚至落霞山一行,也是由于她的一句话。 紫骝马向前跑着,气势汹汹,视一切为无物。叶听涛并不如何喜欢这匹马,总觉得它有些蠢笨,虽然跑得确实很快,但一发了性子便横冲直撞,拉缰不及。过了这一役,再换一匹为好。他正这样想着,着意去听马的蹄声,静夜之中,前方蓦然便有“咔哒”一响。 叶听涛猛然一拉缰绳,直将紫骝马的口唇勒出血来,可惜,它还是没有停下。树影幢幢,暗里幽光凝驻,微微冷笑。叶听涛一抓怒灵剑,飞身而起。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响声瞬间将紫骝马吞没在内,烟尘滚滚,有血肉被击飞的声音,“嚯哒”一声,一条马腿飞出,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树叶摇颤不已。叶听涛脚尖轻轻落在这棵树的枝干上,隐在兀自晃动的叶影后。烟尘仍未散去,浓浓的一团裹着脚下的方圆之地。叶听涛凝神警惕,屏息不动。 几个人影,过了片刻才从小道两旁的树影后走出来。烟雾散去,叶听涛向下一望,已看不到紫骝马的身体,鲜血四溅,马头落在前面一些的地方,脏腑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便被震为血肉,不辨形状。他知道这些人与瀚海无关,因为沙漠之中的人不会用手铳,也不会埋地雷。他们只用毒。 一个女子将一支用过的手铳扔在道旁,走到紫骝马的残肢边,她身着莲叶边绣裙,腰结一条青丝缎带,看不清容貌,只有一条发辫又粗又长。 “人呢?”那女子问道。她身后两个男子都是寻常武人粗袍,也各持一支手铳,走上前,一个头束紫冠的男子道:“方才明明看见他骑马而来,该是给轰死了吧?”另一个头束青冠的指指地上:“那也该有些残肢断体啊,你瞧这儿,尽是他那匹马的物事。” “难道飞了不成?”那女子恼道,“好容易寻到这儿,再失了他踪迹,看楼主如何罚我们!”青冠男子道:“楼主只吩咐取他身上的蜡丸,却没让我们杀了他,如此行事本已是要受罚的。”那女子冷笑:“今夜之行你们俩人也都未提出异议,要罚也是一起罚。”紫冠男子一挥手:“这等时刻,扯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姓叶的或许尚在左近,他不出来,必是受伤,咱们再搜搜看。”另外两人点头,各挺兵器,向道旁树丛查探而去。只见那女子使的是一对银狼利刺,两个男子也扔了手铳,都持长剑。 叶听涛看明情况,一声长啸,从叶影后飞跃而下。啸声清亮,注以内力,悠悠不绝。地下三人正自低头搜寻,一听俱各大惊,兵器护身,退开几步去。“叶听涛!”那女子叫道,双手银狼利刺一振,也不多话,交错向叶听涛刺去。叶听涛后退一步拔出怒灵剑,挡开她右手攻势,左边身子向后一侧,又闪过了她左手攻势,那女子凌厉的两刺不中,心中恼怒,右手攻上,左手便攻下,银光闪动,间或双刺齐出,欲占叶听涛单剑之利。 然而叶听涛岂为她所动,逢她攻上下便刺她腰眼,剑指各处大穴,剑风隐隐,那女子攻势自破,不得不回手自保,心中暗惊,未料叶听涛机变如此之快,相斗只片刻,已然牢牢将她钳制。然而她性子甚烈,虽处下风,犹自奋力挥动双刺,皎洁的锋芒如月光倏忽闪现。 又拆几招,只见旁边两名戴冠男子神情紧张,长剑在手,随时准备加入战团,叶听涛心中为示威慑之意,故意将怒灵剑使得如疾风骤雨一般,他剑招本甚沉稳,速度一快,又添灵动,只攻得那女子左支右绌,一个回守不及,叶听涛剑路一偏,剑锋到处,削下她一只手掌来。那女子一声痛哼,脚步踉跄,为剑风所带,跪倒在地。两个男子大惊,长剑一举,便要接着攻来。叶听涛叫了声“且慢!”,收剑而立。一时树影婆娑,映在他身上,夜风吹拂,身影傲然。 紫冠男子见他不欲再斗,急忙也收剑道:“见过叶大侠。”叶听涛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向那青冠男子道:“因何伏击我?”青冠男子亦收剑:“受楼主所命,情非得已。”叶听涛看了他一眼,道:“我与朱楼主乃是公平交易,何以如此行事?”青冠男子道:“楼主与叶大侠相约期限乃是三年,如今三年已过,仍无结果,那蜡丸关系重大,是以……”叶听涛道:“是以如何?”神色严厉。青冠男子不敢再说,叶听涛冷冷道:“聚易楼也是堂堂江南第一楼,交易上的事若有差失,只须明白交代即可,你们布下这等机关送死,是谁授意的?”地下那断掌女子喘着气抬头道:“并非楼主授意,这是我的主意,不要扯上聚易楼。”青冠男子垂首。 叶听涛道:“我与朱楼主之事,待这里事毕之后,自会前去扬州与他相商,不需你们在此辛苦埋伏,伤我坐骑。”那紫冠男子忽而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叶大侠见谅。”那女子见他脸露谄媚之色,不由愤愤。叶听涛道:“你们回去便向朱楼主说,我三月之内会去找他。叶听涛言出必行,若你们愿意,今夜之事便此作罢,若不愿意,再斗不妨。” 那紫冠男子忙道:“自然愿意,叶大侠剑出无双,我等岂是对手。”另外俩人也只得默认。叶听涛一点头,转身之际,见紫冠男子弯下腰,伸出手,仿佛想去扶地上那断去手掌的女子。凡心怀不轨者,多以眼神中微露歹意为兆,月影明灭中,几人的脸都斑驳不清,但叶听涛还是突然后悔不该这么早便转身。 那紫冠男子走动时脚下树叶踩得甚响,方才为叶听涛所警觉的“咔哒”一声便被掩盖在杂声之中。以叶听涛身法之快,若用刀剑,断不能及他身畔,但紫冠男子一弯腰间,却从长靴中抽出了一件什么东西,他的动作掩饰得太好,只要快过叶听涛的心念一分,便能得胜。 月影之下,叶听涛并没有看清拔出手铳的动作,他已不及回身,但属于独行剑客的敏锐仍让他急使平生轻功向旁一闪,“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右肩被一股大力一推,要向前倒地。剑在左手,他用力往地上一撑,总算没有摔倒,回头一看,那紫冠男子举着手铳得意地微笑,手铳之口尚在冒烟。 叶听涛只觉肩头剧痛,点了几处穴道以缓流血,咬牙道:“宵小之辈,当真辱没聚易楼名头。” 紫冠男子笑道:“方才你斩了我同伴一只右手,我将你右臂轰下,也是一报还一报。”话音未落,只听那青冠男子怒斥道:“你怎如此没有出息,尽干这出尔反尔之事?”紫冠男子面不改色:“师兄此言差矣,先前我们在此伏击师兄也是同意的,既开先河,再进一步又如何呢?正好搜搜他身上有无腊丸,倘若有,正好带回去给楼主交差罢了。”说着走到叶听涛身边,伸手向他怀中探去。叶听涛隐忍不发,任他去搜,过了一会儿,那紫冠男子将脸伸到他脸前:“叶大侠,你将腊丸藏在哪儿了?”叶听涛不语。紫冠男子笑道:“你不说,咱们可只能对不起你的命了。” 这时那青冠男子又道:“师弟,搜不出便算了,我看他与楼主也算有些交情,此次虽事情未成,但未必没有回旋余地,咱们便按他所说去向楼主回禀吧。”紫冠男子道:“他与楼主有些交情?你们怎未说与我知?”那断掌女子坐在地下道:“说给你听了,你怎不会立刻就去讨好这姓叶的,以求些好处?”紫冠男子“哈哈”一笑,道:“师妹你可将我看得透了,可是事以至此,倘若他将来有命回聚易楼,将我们今日干的勾当向楼主说了,咱们还讨得了好去?”青冠男子道:“你只需让他说一句,倘若咱们今日放了他,他便既往不咎,叶听涛一向一言九鼎,必不会再提。”紫冠男子道:“哈哈,倘若他真一言九鼎,也不至三年不归,害得我们还要跑这一趟了。” 那断掌女子不耐道:“快做决定,杀与不杀,不就一剑的分别么?”青冠男子向叶听涛道:“叶大侠,为聚易楼之名,我等也不愿在此荒山野地杀了你,适才说的话,你可同意?” 叶听涛不答,右肩处渗出的鲜血已浸湿了大半只袖子,他只觉身上渐渐冰凉。紫冠男子道:“你看他这副模样,便是答应了恐怕也没命走出这儿了。”青冠男子道:“你已废他一臂,何须再斩尽杀绝?”他又向叶听涛道,“叶大侠,只须你一点头,咱们便前事不咎,如何?”叶听涛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青冠男子道:“那么叶大侠,今日你能否活命,便看自己造化了,我等适才冒犯,多多见谅。”紫冠男子笑道:“师兄,你还真是宅心仁厚,放人家死在荒野,还要人家见谅。”青冠男子看了他一眼,少顷,道:“师弟,你本不是如此狡诈之人……”紫冠男子脸色一沉,与他对望片刻,又瞥了一眼叶听涛,“哼”了一声。 月光幽幽淡淡,青冠男子扶着那女子,紫冠男子跟在后面,三人沿着小道向前走去。走出数步后,那青冠男子又回头望了叶听涛一眼,似乎颇有歉意。叶听涛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离开,心中苦笑,他将怒灵剑在地上一撑,勉强站了起来,紫骝马的残骸散发出浓重的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树林之中是否有野兽。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待那三人背影消失之后,便踏着月光与沾着血迹的青草向南而行。右肩伤处疼痛欲死,他以剑拄地,一步一步,强撑着一股气劲行走,心道这聚易楼果然神通广大,如此厉害的火器倘若流传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将死于顷刻。只是过不了多久,他也无心去想这些了,伤处血流不止,双腿越来越是无力,整个人虚飘飘的,前方却仍旧是一片林木,路程不长,却似看不到尽头。 像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江湖,拼尽一生,或许只换来一堆枯骨,夕阳晚风,供故人凭吊。未来之路却仍旧是那般迷惘,沧海月明,尽处又是谁能与谁相逢?他眼前出现一个人的脸,也如月光般幽幽的,柔和而清淡,向他微微笑着,又消失不见。 他的双眼模糊起来,紧紧握着碧海怒灵剑,这剑柄是以寒蚕之丝缠绕,着手冰凉彻骨,就像他师父于临行前的话语:剑如此生,灵罡不灭。只是,这剑今日若于此失主,不知要过几时才能再有人持它仗剑江湖?或者被什么山野樵夫拾到了,拿回去砍柴也说不定,他心中又一时忧虑,更加头昏眼花,趁着最后一股力气又行走了一段,已看不清走到何处,只觉得眼前似有光亮,跟着便是一黑,扑倒在地。 何家少爷虽然行走过江湖,不过是护送薛家小妹去开封参加琴会。那时薛二姑娘与她父亲正有些僵,常来何家找他弹琴。何少爷不过是求个附庸风雅,能拨几首公子哥儿都会拨的曲子。薛姑娘试出了他的斤量,却也不嫌弃,仍是常来何府,让他帮着记个谱、抄个曲儿。 何少爷觉得整个洛阳的琴师弹得都不如薛姑娘好,她的手指纤长又灵活,跑动起来叫他看了发呆。何翁给何少爷请了许多文师父、武师父,其实何少爷对武术更有兴趣些,他与王武师也走得更近。只是薛姑娘常来常往之后,他才渐渐有些与教文的李师父热络起来。他觉得何翁很满意他的这一变化,是以也欢迎薛姑娘的到来。 何翁与薛姑娘,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只是当他探问父亲的口气,何翁又斥他不务正业,令他好好习文练武。何少爷便有些纳闷。他是不去顶撞何翁的,正如自己家中有些庭台楼阁,何翁从来不许他去一样,他也不去计较这些,只要父亲高兴就好。 薛姑娘最后一次来何家时,何翁正与薛翁在堂上叙旧。薛姑娘径直来找了他,说自己要去落霞山,兴奋得脸蛋儿红扑扑的,何少爷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同去,她笑道:“你能陪我去落霞山,还能陪我一同在山上住个十年吗?”何少爷一犹豫,想起了父亲,没回答。薛姑娘抓住了这一犹豫,便撇了他自己匆匆去了。临走她说:“我还得准备个几天,你告诉你父亲无妨,他定会帮我,若敢告诉我爹,瞧我扒了你的皮!”何少爷一吓,唯唯点头。 那时薛翁就在何府的前厅,何少爷很佩服薛姑娘敢这么浑搅她老子,看着她脚步轻盈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觉怔怔。他想薛姑娘定没读过《烈女传》,也定然不爱女红,将来有哪家人家愿意娶这么散漫的儿媳妇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薛翁便带着薛姑娘的大哥前来盘问,何少爷与何翁串通一番,将二薛搪塞了回去。何翁在薛翁前笑呵呵的,薛翁走后却笑容顿敛。何少爷有些奇怪:“爹,一切不都按着薛姑娘的计划行事着么?” 何翁看看他,道:“兰儿这个姑娘,也当真是太野了一些,此去落霞山,其实还是挺危险的。”何少爷道:“那爹为什么帮着她去?”何翁摇摇头:“你这傻小子,别搅进这事儿里去,回房看书吧!”说着便向里走去。何少爷看着父亲背影,有些疑惑。 薛姑娘一去后,再无半点消息。她再也不来何府,不来找何少爷抄琴谱了。何少爷望着空落落的庭院,常常不禁黯然。他想起她说要去山上住个十年,更是觉得寂寞不已。渐渐地何少爷又冷落了李师父,专心练起武来。听家奴们窃窃私议,说何翁送了个琴师给薛翁,薛翁瞧着甚好,又打算给薛姑娘的大哥做媳妇。过了不久,这大哥便带着他的小媳妇出门去了。没人再提薛姑娘。何少爷竖起耳朵,觉得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想起薛姑娘了。他终于忍不住去问何翁,何翁又是呵呵笑了一阵,将他遣回房去。 何少爷有些急躁,也有些想一试身手。这天夜里,他和王武师在院里拆招,竟然连胜王武师两次。何少爷喜出望外,只觉浑身血脉强健、身手灵活,完全是个少年侠客了。应当能去落霞山了吧,他想。 第二天清晨,何少爷便留了封信在何翁房门口,背了个包袱,提剑而去了。何翁醒来出门,捻纸一念,大骂不已。何少爷想象父亲的反应,有些愧疚,又有十二分的兴奋,只觉路上所见处处都是新奇,都是江湖道上的东西。只是他未曾料到,王武师倘若有剑侠的一半水平,也不至落到他家当武师。 何少爷牵了匹家里的青鬃马,头几天走走停停,只觉得满世界眼花缭乱。他定定神,想起落霞山尚在天边,薛姑娘也在天边的哪一座山头上,不由得后悔起自己的没见识来,后几天他便快马加鞭,一直赶到了黄河边上。这一夜渡河,只吐得他天昏地暗,不知高低。渡船上客人不多,纷纷避他而去,留他一人在船头甲板,对着河上的大风呼呼喘气。何少爷心里懊恼,坐在那儿低头生闷气。 便在此时,船尾甲板之上传来几人的对话之声,因风势之故,直传到何少爷的耳朵里。 “师弟,你口齿伶俐,回去之后,便由你向楼主复命吧。” “呦,师兄,你这会儿又跟我客气起来了,咱们三人一同去的,哪有我一个人去复命的道理。” 一个女子的声音插嘴道:“人也伤了,约也定了,有什么好推脱的?一起去就是了。” 那第一人又道:“……师妹,你可是不懂楼主心意,那人虽手持碧海怒灵剑,却还有重大用处,你如此莽撞,只怕楼主着恼。” 第二人道:“呦,我道师兄怎么忽然发起善心来,原来是揣度了楼主意思,要留他一条狗命在。” 第一人道:“……你要如此说,我也无法。” 第二人阴恻恻地道:“师兄,聚易楼素来便不是泛泛之辈呆的地方,来托聚易楼办事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何必如此事事为楼主着想?” 第一人道:“你……莫非你还想反出聚易楼不成?” 第二人笑道:“师兄言重了,你瞧剑湖宫和沙漠来的那帮妖人对这六把神剑都是如此志在必得,聚易楼夹在当中,时日一久,还不得被夹成了碎片?”那第一人还没有接话,何少爷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但未完全叫出口,已被人捂住了嘴,接着“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你!你怎杀了他?”女子的声音惊怒。 男子冷冷地道:“这番话都给他听去了,等回到聚易楼,咱们还能有命活下去?这也是没办法。” “……”女子一沉默,又道,“我也听见了你这番话,你怎不把我一起杀了?” “……”男子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处处钻营,还会留下这等重大纰漏?” 男子道:“……阿铃,你何必这么说,我们进聚易楼不过为谋有个出头之日,不钻营,难道等着如他这般被杀?” 那女子阿铃道:“……我便是不懂。” 男子柔声道:“日后你自然会懂的,眼下咱们也回不得聚易楼了,登岸之后便改道吧。” “为何?”阿铃道。 男子一笑:“咱们杀了师兄,若那人有命回聚易楼,还不得全盘拆穿?只不过咱们又非楼主的走狗,此处呆不得,换一处就是了。” 两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便不可听闻,同时脚步声响起,想是拾级而下,回到了船仓之中。河水涛涛,拍打着船声,何少爷坐在甲板之上,仍是一动不动,心中乱跳,他望望甲板外的河水,一片波涛起伏,早已丝毫看不见落水之人的踪迹。他想着那一男一女两人的对答,如见迷宫,深暗无比、曲折百转,他站在入口处,只能望见那暗成一片黑色的迷城深处,不由有些犯晕。 在他的身后,一个女子看了他半晌,待船尾再无声息时,才终于朝他走过来。何少爷在迷茫之中被脚步声惊醒,回头一看,只见一袭淡紫色的衣裙,颈悬的一块七彩变幻的琉璃异常美丽。他再一抬头看那女子的脸,见到一张绢秀的容颜,虽不见得甚美,但如清水一般温和淡雅。他自来少与女子打交道,甫一见了,不觉有些脸红。 那女子盯着他:“你自哪里来?” 何少爷道:“……洛阳。” “可曾与人结仇?” “……”何少爷摸不着头脑,他想这也许是江湖上的切口,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并无仇人。” 那女子侧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沉吟不语。何少爷有些尴尬,道:“姑娘自哪里来?” 那女子不理他,只继续盯着他看。何少爷僵了一会儿,只觉得脸腾的一下红了,他想起王武师曾说:男子汉脸红是丢面子的事,只是越想越是脸红,只闹得手足无措。 那女子终于开口道:“真是弄不明白,最近怎会有这么多人中这‘十里荷花香’的毒。” 何少爷心里突地一跳:“姑娘说什么?” 那女子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扔给何少爷。何少爷将信将疑,拿起照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他只看见自己的口唇已尽成乌黑之色,如同涂了墨水一般,甚是骇人。他呆了半晌,反复想着怎会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在渡河之前,曾为一个歌女所劝,在茶棚中坐下来喝了杯六安瓜片。不怎么好喝,歌女唱的歌也不怎么好听。他还是赏了一锭银子下去,讨得了歌女一迭声的称谢。 他举着小镜子,作声不得。过了片刻,他问:“我还有几日可活?” 那女子微笑,抱着臂道:“五六十年吧。” 何少爷不懂,瞧着她。那女子不知从哪摸出一颗药丸来,扔给他:“先吃了吧,我的解毒银簪前几日才用过,现下不能再用,需回药庐才能救你。反正我也闲来无事,多救一个人无妨。”她说着在甲板上走了几步,“这河上的风吹着让人清醒呢,只是太猛了些。”紫裙翻飞,如一朵紫叶莲花,风姿绰约。 何少爷将信将疑,脑中还回荡着方才那落水男子的一声惨叫,也不知该不该信她。 “姑娘……”他开口。 女子回过头:“怎么?”长发在河面的风里飘舞。 “刚才船尾那几个人……”何少爷忍不住道。 “嗯,我不认识。”女子淡淡地道,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何少爷觉得这女子很和蔼,不太像是腥风血雨之中的侠客。或许她是个四处行医的大夫?他也不知道。第二天再见到她时,他不觉吓了一跳。原来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晚间甲板上,此时朝阳已升,照在她满头长发上,竟然泛着一层薄薄的紫色光晕。但看她容貌,又是中土人士,并非异族,这女子在何少爷心中,便显得神秘起来。那一夜渡船上曾发生的事,如同为朝阳替代的暗夜,没有被任何人知道,只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了痕迹。河面上的风依然很大。 下了渡船,何少爷牵下了自己的青鬃马,让给那女子骑,那女子也不客气,便缓缓骑着马,让何少爷牵着到附近驿站,才又买了一匹。两人纵马而行了几日,一路谈谈说说,那女子听说何少爷是要去落霞山,不由吃了一惊:“你也要去落霞山?” 何少爷不知她所指何事,便道:“是啊,去找个朋友。” 那女子道:“也是找人?” 何少爷道:“怎么,姑娘也要去那儿?” 那女子微一停顿,道:“不是,我只是四处走走,只不过前两日那个中‘十里荷花香’的人,也是要去落霞山找人的。” “哦?”何少爷道,“这可巧了……他叫什么名字?” “……薛灵舟。”那女子道。 “薛灵舟……”何少爷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很熟悉,“薛灵舟……不就是薛姑娘的大哥?” 那女子奇道:“怎么,你们认识?” 何少爷点头,便将前去落霞山找薛兰之事对那女子说了一遍。那女子听后不语,低头想了一会儿,道:“看来这落霞山上还真有些名堂,倘若我此时不在中原,你们可都到不了那儿了。” 何少爷道:“你是说那潇湘琴馆草菅人命?” 那女子“噗哧”一笑:“草菅人命?那儿又不是山寨匪帮。” 何少爷被她笑得脸一红:“在下第一次涉足江湖,有好些事情并不太懂……请姑娘宽恕则个。” 那女子听他用词甚是僵硬,有些好笑:“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闯什么江湖?回家考个功名是正经。” 何少爷摇头:“功名之事甚是伤人,还是不碰为好。” 那女子听他此话,一怔才道:“功名不过几篇八股,是死物,江湖却是活物,捏不牢,也看不透,伤人之处,远比功名厉害得多了。” 何少爷愣一会儿,道:“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闯荡江湖呢?” 那女子道:“闯荡江湖?有时那也是迫不得已,最烦杀戮的人,往往也是杀人最多的人,谁该死谁枉死,又有谁知道?” 何少爷无言以对,两人又行片刻,他道:“昨夜那几个人说的六把神剑……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侧头望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何少爷点了点头。那女子看着他,眼中浮过一阵似笑非笑的神色:“这个传说名声很响,我倒是听人说过,只不过没什么兴趣深究罢了。”她顿了一顿,“听说,这六把剑是春秋战国时最有名的铸剑之地——龙泉铸剑谷所出,每把剑都寄托着一位铸剑师一生心血,灵力非常,因此也成为了江湖中人争夺的对象。” 何少爷道:“那几个人也是想争夺这六把剑吗?” 那女子微笑道:“凭他们还不够格。”她不禁想起那手持神剑之人的模样来,柔和的眼中有隐隐光亮,“能争这六把剑的,都是能把江湖翻个儿的人。但天下名剑何其之多,光是那剑湖宫中玄星楼,就不知藏了多少,若只是六把神兵利器,也不会如此名传千古,让人抢破了头。” “那是何缘故?” “嗯……”那女子沉吟了一下,“这个缘故,却有许多说法,流传最广的是说六剑相聚,可找到一幅名为《八荒末世图》的上古神卷,据此图而推,可知道千万年以后所发生的事,也能算出千万年以前发生过的事……总之,是很神奇的。” 何少爷惊叹道:“若真如此,则个人的命数也可以在这图中得以推算?” 那女子微一耸肩:“也许吧,这世上的人总是想掌握自己的命,可最后不过是枉送了而已。” 何少爷不禁默然,过了片刻,道:“对了,相识多日,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那女子笑道:“我叫沈若颜,你叫我沈姑娘吧。” 何少爷“哦”了一声,听她话中似有打趣之意,偷眼瞧她,又道:“咱们行了数日,离姑娘的药庐还有多远?” 沈若颜道:“快到了吧,我也不常呆在这儿,总是四处走动……”话至一半,她忽道,“哎?” “怎么了?”何少爷警惕,去握挂在马腹上的长剑。 沈若颜摆手示意不必,勒马停下,向一处草丛中走去。何少爷便也下马跟去相护,只见她弯腰查看,细细翻动一片青草,边走边翻,走至一棵大树底下。他只道沈若颜要寻找何物,便将长剑往树下草丛中扫去,沈若颜急叫“不可!”,长剑已然扫中一物,并不坚硬,何少爷拨开长草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倒卧地上,半边衣裳为血液所染,已经凝固,一片僵直。那男子左手握着一柄剑,压在身下,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如纸,显是已昏迷多时。 沈若颜见了那男子的脸,轻轻叫了声:“哎呦”,急忙蹲下身探了探他鼻息,何少爷只见她目光一沉,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团轻絮,撕下一缕来放在那男子人中,凝视片刻。何少爷见她神色紧张,这男子情状又甚凄惨,也自不语。过了一会儿,那缕轻絮被一丝几不可感的呼吸所动,飘了起来。他还活着。沈若颜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手放在那男子肩上,一时说不出话。 “沈姑娘……”何少爷看出她认识这个半死不活的男子,下半句话还未出口,沈若颜微笑道:“最近所遇到的,都是些命大的人。”何少爷的下半句话被她堵在嘴里。沈若颜轻轻拍了拍那男子肩膀,唤了一声:“叶听涛!”随即又明白他不可能听见,自己也笑了。她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根银针,封住了他右半边身体的经脉,对何少爷道:“小少爷,便做你踏入江湖的第一件事吧。” 何少爷道:“是什么?”沈若颜指指身边的人:“背他去药庐。” 5 第五章 潇湘词 霞光初照,灵雀啼鸣,山峰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些操琴之声,高高低低,韵律齐整,如宫装美人缓缓而行,翘袖折腰为舞。山风吹过,林叶草木发出海浪般清越的“哗哗”响动,自山顶云雾之中渐次而下,似琴音袭来,振动空气。春意微寒,让人神清气爽。 “什么声音?”薛灵舟仰起头听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 “山音。”楚玉声轻声答道,有些漫不经心。寂静无声的一夜过去,叶听涛并没有回来,陆吾镇也没有再发生什么。薛灵舟一夜好睡,风尘仆仆之感已然消失,在此刻山门小舍外寂静的等待之中,他忽然又充满了初次出征一般的踌躇满志。以往此时叶听涛总会看着他微微一笑,而这时楚玉声看他的神情却仍旧是淡淡的,甚至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薛灵舟隐约有些失望,两人在山门小舍外等待了一会儿,只听舍中一声“有了!”,一个蓝衣弟子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薛灵舟急忙回过身:“是不是有薛兰消息?” 那弟子揉揉惺忪,递过册子:“前来拜师的人入此山门和是否离去都留有记录,公子可自行查看。”薛灵舟接过翻开,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些蝇头小楷,道:“馆中弟子名录也在此内吗?”那弟子看了看他:“这里只是出入记录,真正成为弟子的将正式登入收藏于五音琴阁的弟子名册中。” 薛灵舟道了声谢,将册子托在掌中,寻到了辛丑年丁卯月。见来山之人记下了好几大页,凡进者登记名字,再出者便在名字下打上一横。粗略看去,来约数百人,名下无横者不过十几个,薛灵舟暗暗啧舌。他细细念去,只见起首不过数行便有“白茉”二字清清楚楚地写在那里,忙叫楚玉声:“你看,是那个白姑娘,她的确入了落霞山了。” 楚玉声见白茉名下无横,便道:“不错,而且她现在也并没有离开,大概也成了馆中弟子了。”薛灵舟向那守山门的弟子道:“前阵子有个白老汉前来寻找白茉,你们为什么说没有这个人?” 那弟子搔搔头:“白老汉?……不记得了,许不是我当班,又或是当班的没看清楚,这年头想进宫当琴师的多,来寻人的也多,难免出些差错。”薛灵舟不悦道:“你们这一差错,累得那白老汉在陆吾镇寻女至沿街乞讨,可叫他找谁申冤去?” 那弟子听了便有些愧疚:“……是我们的疏漏,倘若当真如此,烦劳公子请那白老汉再行进山,必然让白茉出来见他,此人进山不过数月,必然还在泉泠舍中。” 薛灵舟一怔,正想开口询问,楚玉声道:“便是初等入门弟子聚居之处,其后又有‘风舞’、‘雁回’、‘云栖’三舍,以弟子操琴进境而分,中有步道相连,若要去见馆主,都是必须经过的。”薛灵舟一时并未记全,不过因有楚玉声在身旁,也并不介意:“那就好了,你们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要谨慎些,别让馆中弟子的家人担心。” 那弟子听他口气甚大,不耐烦道:“轮班来守山门的弟子众多,公子难不成一个个去吩咐?那白老汉运气好些能遇到公子代为查访,其他人也不过是自求多福罢了。”薛灵舟不由气愤,还欲再辩,楚玉声碰了碰他,蹙眉道:“别说了。” 薛灵舟不欲违她想法,才低头继续查找。自白茉以下,连有数十行都是名下有横,直翻过了一大页,仍不见薛兰名字。薛灵舟不觉紧张,手指捏得纸张有些皱了起来。楚玉声也不言语,目光自在那名字之中扫来扫去。 过了片刻,又是一大页翻过,仍是没有薛兰二字,薛灵舟神色越来越是严峻,楚玉声看了看他,见他目光怔怔地停留在一页之尾,便伸手将那一页揭过。薛灵舟抬头,眼神之中,透露出一丝疑问之意。还剩下最后的半页,若再没有,便代表薛兰未曾到过此处。 楚玉声自然明白,见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向下看,便自将目光在那半页之上寻找。又过片刻,薛灵舟看着她脸上表情,见她沉默着,似已看完,但没说话。他一颗心不觉渐渐下沉,手也发凉了,倘若这辛苦一路乃是白跑一趟,该当如何?这到还在其次,耽误了些时日,也不知薛兰独自在外是否遇险,如若遇险,大有可能已相救不及,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忧急,突然有些悔恨自己轻易相信了楚玉声,也不再行探问便认定了小妹是往潇湘琴馆而来,又见楚玉声神色并无焦急,不禁想:她与我非亲非故,何必要千里迢迢随我来这一趟?倘若她故意延误时机,只想将我拖在路上,那她是否又对兰儿做了什么?他越想越是忧愤,一腔问题只欲一吐为快,方一张口,只见楚玉声忽然伸出一根玉葱般的食指,指了指那半页之末。薛灵舟一愣,急忙低头,见那密密写满名字的最后几行之中,有“薛兰”二字,写得甚小,但确确实实,并非眼花。 薛灵舟不禁大喜,叫了声:“找到了!”见那二字下并无划横,又道,“看来兰儿也和白姑娘一样,在落霞山做了弟子了。”楚玉声浅浅一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 薛灵舟顿时心中惭愧,自忖小人之心,看楚玉声一路陪伴寻觅薛兰踪迹,未曾抱怨过一句,纵然性情有些古怪,想来亦不过是女儿家常态,他却疑神疑鬼,只道她要加害,委实自羞。又想她不过是薛府琴师,与薛兰一面也未见过,确也无从说起,总是方才忧心太过,以至胡思乱想,一念及此,羞愧之色更从眼中流出。 楚玉声不知他心中所思,见他忽然有些忸捏,不觉奇怪。她也不去询问,唤那守山门的弟子录了两人姓名。薛灵舟心中感激,看那弟子也觉和善了不少。楚玉声在小舍外慢慢走了几步,脚尖抚过地上的青草,不知为何,在这个清晨她的声音总是有些轻:“泉泠舍在山侧,要绕行过去。山里有许多机窍连我也不知道,听馆主说,这是为了保护馆中弟子,也护得琴馆不为战火所摧。所以你不能随处乱跑,只管跟着我,我不让你说话,你就不要乱说。” 薛灵舟应了一声:“好吧,以前叶大哥也总这么跟我说。”楚玉声微微抬起眼眸,山风吹动她的裙摆,百褶蝴蝶翩翩,如火如花,薛灵舟笑道:“你很多年没回来了,今天穿了这么好看的裙子是给谁看的?”楚玉声好像没有听到,纤瘦的手提起裙摆,转身跨上了山道。 两人走了约莫一柱香时辰,行至山道折转之处,只见几株桃花自山岩之中生长而出,时当三月,正绽出了些娇红的花朵,只可惜山道之上行人甚少,无人可与风情。楚玉声望着那些桃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 一片花瓣随山风飘落,悠悠荡荡地掉在她的发髻之上。她仍是簪着那支嵌珠银钗,乌发梳得微泛光泽,粉红色的花瓣随她步子摇摆,风一紧,又飞落到地上。薛灵舟蓦的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眼前之人如云雾一般,山风再紧一阵,她便要随风消散。他心中似有所感,怔忪而问:“你在看什么?”问完自己却又一笑,拍了拍脑袋。 楚玉声微微侧过头:“……什么也没看。”她视线所及之处,前方已然一片开阔。薛灵舟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到一块石碑立于山道尽处,石上青苔暗生,显然年月已久。碑上以小篆刻写了两个字:泉泠。 “你还说你什么也没看?”薛灵舟笑道。远处数十排黑瓦白墙的房舍高高低低,错落而建。四围松木参天,便似一道屏障,迎面是一片极广的平台,台上有个身着蓝衫的男子正拿了扫把清扫为山风带落的树叶,零零落落有十数人席地而坐,面前放了琴桌,各人相隔一段距离,互不影响,正自挥袖而弹。 薛灵舟凝神去看那十几个男女弟子,见男弟子着蓝衫,女弟子着绿衫,衣着式样尽皆相同,他又去瞧那几个女弟子面目,并无一人是记忆中薛兰的模样。后面的数十排弟子舍多半闭着门,也不知屋内有没有人。他一时微有茫然:“泉泠舍这么多人,怎么知道兰儿与白姑娘在何处?” 楚玉声走到他身边:“去找云栖琴师吧,他一定知道。” “云栖琴师?” 楚玉声怔了一怔,道:“嗯,便是靠近山峰之处‘云栖舍’的弟子。他们琴艺已精,每月有一批人被馆主派下来指点下面的弟子。馆中有哪些新来的人,他们一定知道。” 两人绕过琴音袅袅的平台,走进那一片数十排的弟子舍中。见每舍几乎一模一样,只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记数字,粗粗看去,约有二百余间。薛灵舟边行边道:“这屋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舍中弟子都不在吗?” 楚玉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清晨时分,多在山中各处弹琴,泉泠弟子,可涉之处到散花步道即止……云栖琴师可能也出外弹琴去了,咱们且去碰碰运气吧。”说着继续行走,薛灵舟跟在她身后,只见弟子舍相互之间间隔甚近,地上洁净,无一片落叶,出尘之意仿佛已化散在空气中,无感可得。 就在他们行过了小半弟子舍时,东面房舍之中,一声琴音隐隐传出。虽不甚响,但其余音似卷云振散、雷声隐隐,竟是隔了许久尚不断绝,指力显比楚玉声更胜许多。两人对视一眼,向东边房舍之中寻去。 “请进。”楚玉声尚未敲门,房中便有一个男子声音说道。门上黄穗纹丝不动,楚玉声白玉般的指节就生生地停在了离门板半寸之处。薛灵舟心下骇然,听音如此敏锐,恐怕非潇湘琴馆弟子是无法办到的。 “师兄有礼了。”楚玉声推开房门,盈盈走进房内,福了一福。这房舍四壁几空无一物,内间门上装着一面珠帘,里面依稀也只一张床铺。外间正中一张琴桌,上放一把七弦琴。那云栖琴师便坐于琴后,亦是蓝衫青巾,一无饰物。 “奔雷琴?”楚玉声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云栖琴师淡淡一笑:“好眼力。” 楚玉声随即恢复常态,微笑道:“恭喜师兄,定是试音有成,得此名琴。” 云栖琴师道:“琴与知音人,也不算是辜负。” 楚玉声道:“师兄可认得我?” 云栖琴师看着她的脸:“若不相识,你一称师兄,我已奏琴震聋你的耳朵。” 楚玉声一笑道:“我离山九年,师兄还认得我,甚是感激。” 云栖琴师道:“我并非认得你的脸,而是认得你的脚步声。你每被馆主责罚,便来云栖躲避,我自然记得。” 楚玉声道:“如此便是好办。”遂将薛兰入山一事相询。 云栖琴师听罢未即作答,看向她身后,薛灵舟立即抱拳道:“见过琴师。” 云栖琴师打量了他几眼,又复望着楚玉声:“人既已来,亦无他法。你知弟子入馆,需经取木斫琴一关,至于那女子人在何处,我不得知。” 薛灵舟正自思索他“人既已来”一句是何意,听得他后半句话,不禁道:“取木斫琴?” 楚玉声忙向他道:“是有此事,要入潇湘琴馆,必须自去落霞山中,选可造之木,去五音琴阁让琴匠检视,合格之后方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琴,直至入云栖舍之前,都需伴此琴度过。” 薛灵舟道:“这落霞山如此之大,要找我小妹岂非很难?她已去寻木多久了?” 云栖琴师道:“入山之日为始,到今五音琴阁弟子名录之中,尚无薛兰这个名字。” 楚玉声道:“这么说,她尚在第一关未返?” 云栖琴师道:“许是如此,我久已不去五音琴阁,不知那里如何。” 薛灵舟一握手中的剑:“那我们就先去那个五音琴阁,希望兰儿已在那里,就算尚在山中,只要她在,我便要将她带回洛阳。” 楚玉声尚未说话,那云栖琴师看了薛灵舟一眼,目光甚是冷峻。楚玉声趁他未出声,抢先道:“多谢师兄提点,他日有缘,必将报答。” 云栖琴师目光垂落到奔雷琴的琴弦上:“不必。”楚玉声也不多说,拉着薛灵舟便告辞出门。 两人直走出十数排房舍,楚玉声方才放开薛灵舟道:“你刚才说话也太不小心了,这师兄痴爱琴道,你怎能当面直说要将你小妹带回,不准她习琴,惹师兄不快?” 薛灵舟道:“这自是我家事,况且这云栖琴师看来甚是静雅,也不会怎样。” 楚玉声摇头道:“你没听他方才一声琴音后劲如何厉害?他既得琴‘奔雷’,必是内里性子如雷一般,轻易惹了他,只怕没你好果子吃!” 薛灵舟听到她最后一句,不禁笑了:“好吧,算我不是,刚才一急,也忘了问他是否见过那白茉姑娘。”话音方落,他只觉一股无形的气浪自东向传来,顿时如一只手在他体内抓捏五脏,搅动不已。薛灵舟大惊,“啊”了一声,楚玉声一有所感,便即反应,又抓起薛灵舟,只是向外疾行。薛灵舟不明所以,但只听如浮云袭身般的琴音向他二人罩来,飘然而向内压制,豪放而如剑狂舞,一时如斧伐劈山,一时如舟行失重,潇洒自若,却又隐如雷声隆隆。薛灵舟运起内功相抗,但只听耳中鸣响,越来越是头昏眼花,那琴音便似能左右他的脚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楚玉声拉着他向外而走,但也举步甚是艰难,但见她右手掩耳,口中似在说什么,薛灵舟什么也听不见,两人向着那空旷的平台之处跑去,只见平台上还剩下十数个弟子,远远听见了舍中琴声,也都是惊骇不已,俱各站起。便在两人快要跑出那二百余间弟子舍,也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时,琴音忽地停了下来。一时余音轰然,在耳中响成一片。两人停下脚步,呼呼喘气,良久才定下神,对看了看,彼此都是脸色惨白。 最后一声,虽仍有风雷之音,但已无内力。仿佛是最后的一声示警,余音渐渐消失,薛灵舟和楚玉声只觉耳朵里嗡嗡的,便似要聋了一般。又过许久,薛灵舟才道:“这……便是‘奔雷’?” 楚玉声看了看他,兀自喘气,点了点头。 薛灵舟道:“他还是被我惹恼了?” 楚玉声这才开口:“他若真恼了,只需将这曲奏完,咱们二人现下便已七窍流血而死。” 薛灵舟骇然摇头,楚玉声道:“我早说过,琴武之道我也不懂多少,你们曾见过的不过是十成中的三成罢了。他既奏琴如此,或许……并没有见过白姑娘吧。” 薛灵舟一怔:“没见过?” 楚玉声喘息已定:“每位云栖琴师并不固定在哪一舍指点弟子,可能白茉来时并没碰见他。另外他故意发挥奔雷琴之特质,又注以内力,多半是想向你示警,在这山中凡事都要小心,且不可有言行之失。” 薛灵舟见她神情严肃,不由奇怪:“难道连你也一样?你不是这山中的人吗?”楚玉声摇了摇头:“是又怎样?落霞山虽然清静,山中的人却未必。” 这时平台上习琴的弟子见两人显是被云栖琴师逐出,只道是不能相留的拜师之人,大都已坐回弹琴,剩下的几个也自谈论方才的琴曲,脸现惊叹之意。楚玉声道:“你瞧那几个人便知,其实在这落霞山中,也只有云栖舍以上的弟子有如此功力,这些泉泠舍中的弟子不过能操几首平常的琴曲,要达到山顶的境界,还不知要多少年呢。” 薛灵舟微微一叹,望着这寂然的泉泠舍,两人沉默了一阵。楚玉声目光凝然,慢慢俯下身来,拍了拍裙摆沾上的尘土,“……取木斫琴,没想到竟是在那里。” “什么?” 楚玉声直起身来:“五音琴阁。那里是全馆藏琴的地方。云栖师兄的‘奔雷琴’就是里面的藏琴。不过……也不是绝无仅有。前任馆主手里的‘大圣遗音’就更为驰名一些。” “‘大圣遗音’?……”薛灵舟一怔。 “怎么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薛灵舟道,“我家好像也有一把叫什么遗音的琴,不知和你们馆里这把是不是一样?” 楚玉声微微一笑:“或许是仿的吧,历代巧匠无数,也不足为奇。” 薛灵舟点了点头,便不再深想。 山泉此起彼落,不知何处暗里相通,水声悦耳。鹅卵石山道蜿蜒深入,泉泠弟子抱琴择地而弹,曲意悠悠,直到散花步道起始处,方才完全不可听闻。石碑如旧,篆字依稀,楚玉声走得有些倦了,道:“我累了,坐下歇歇吧。”说着也不问薛灵舟,便在一株大树旁坐下。 不远处便是长长的一条以木板铺就的步道,上面纷纷扬扬地散落着一些火红色的凤凰花瓣,宛如赤霞一般,甚是美丽。只是此时已近正午,阳光刺眼,有些炎热。 薛灵舟虽急着想去五音琴阁,但也没有拒绝,就在她身边站着,神情却不由焦灼。楚玉声垂下眼帘:“你着急也没用,该在山中的总在山中,逃不掉的。”薛灵舟一呆,只听前方步道之上“铮”的一声,似踏雪鸿雁,远远一人盘膝而坐的身影半露出来,琴在膝头,人则闭目不语。 薛灵舟受泉泠舍中所见之激,顿时戒备,右手放到腰间,以便随时拔出乌鞘剑。楚玉声亦吃了一惊,站起身跑上散花步道,仔细凝视那人面目,慢慢走近。那人也不着急,任由他们接近,直到楚玉声站定脚步,声音幽幽的:“……你是在等我吗?莫师兄。” 那人睁开双眼,望着散花步道之外:“你已去了九年,为何还要回来?” 楚玉声道:“情非得已,不得不回来。”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意不来,但渊清不愿去找别人。” 楚玉声一怔,轻声道:“她要见我?” 那人道:“她不是派我来传话,而是命我将你带上去。” 楚玉声眼中闪出一抹忽而明亮的光芒:“……这么多年了,她还愿意见我吗?” 那人点头,手指覆在琴弦上,琴弦发出微微的共鸣之声。薛灵舟的左手不由得握紧了乌鞘剑。 楚玉声道:“……你还是对她这般忠心,一点都没变。” 那人手腕忽地一颤,片刻方道:“我不对谁忠心,只做我愿做之事。” 楚玉声默然,回头看着薛灵舟,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涌到了喉间,没有说出话来。薛灵舟见状道:“你跟他去吧,这里的山路看起来不怎么难走,我会找到风舞舍,也会找到五音琴阁的。” 楚玉声似有些为难,那持琴之人道:“不会有人为难他的,馆主既然让你上去,自然不会叫你的朋友难看。” 楚玉声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向薛灵舟道:“我要去见一个人……我这次就是来见她的。你找到薛姑娘后就回去吧,顺利的话……我会去陆吾镇找你。” 薛灵舟点了点头:“好,那你凡事也须小心。咱们便先就此别过了。” 楚玉声望着他,低低“嗯”了一声。那人已自站起,抱琴而立,等着她同行。楚玉声转过身向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见薛灵舟立于散花石碑旁,衣袂飘飘,甚是潇洒。楚玉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昨天在陆吾镇钱掌柜那儿订的两套衣服尚没有拿,一夜忧虑,竟自忘了。 6 第六章 庐边草 几枝桃花在白瓷净瓶中散发着鲜活的气息,冲淡了些药庐中的草药味,何少爷觉得好受了些。他手中剥着一颗白豆蔻,左边一个筐,装着剥好的,右边一个筐,装着未剥的。他便这么坐着,守着煎药的炉子,剥着这种难剥的东西。药庐的主人不在,不知上哪儿东游西逛去了,他看着药庐,看着一个重伤未醒的人,走不得,也干不了什么。 何少爷中的毒已经被那个叫做沈若颜的药庐主人解了,解的方法有些蛮横,现在他的嘴被厚厚的纱布缠着,话也说不了,饭也吃不得。沈若颜说等她回来自有办法让他吃饭,何少爷只能相信她,于是巴巴地替她守着药庐。他也忘记告诉她自己不吃玉米面馒头,不吃牛肉。 说是药庐,其实只是三间瓦房,里面相通,一间堆药材,两间睡人。沈若颜说,这是她没救成的一个大夫送给她的,虽然她一年也来不了两次,但这种时候,尚且有些用处。那个大夫死于医治病人所沾上的西域剧毒“青陀罗”,解救不及。医者不自医,从来都是这样。她笑笑。 何少爷为了替沈若颜扛回路边捡到的那个人,把自己的青鬃马留在了那棵树边上。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把马牵回来,八十两银子一匹的,可不容易买到。他想她多半是不会记得的,只有给那个人开的药方她背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叫叶听涛。 沈大夫先在他嘴里塞了个蜡白色的药丸,又将他半边衣服大力剪开,只见他右肩自后通到前面,一片血肉模糊。衣服已经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经她一撕,又有鲜血从里面涌出来。何少爷不禁道:“你轻些。”彼时沈若颜还没顾得上替他解毒,他的嘴还能说话。 沈大夫看也不看他:“少说些话吧,毒素一激上了你的脑子,我可就救不了了。”何少爷顿时闭嘴。沈若颜收起笑脸,吸了一口气,运指如风,连点了叶听涛缺盆、气户、神封、期门四穴,再凝神去查看他伤处经脉,所幸皮肉之伤虽重,不至于伤筋动骨。她看着那伤口的惨状,不由轻轻摇头。待清理完毕后取过绷带欲包扎,却发现他左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剑,沈若颜掰了掰他的手指,没掰开。她又分开对付,先去掰他的食指,只觉得那手指僵硬如铁,无论如何也是掰不动。 沈若颜叹了口气,只得先去包扎他右肩伤口。何少爷在一旁瞧着,不敢说话。他自然是早就注意到了这把剑的,通体碧绿,有丝丝血红渗透而出,又镶有一颗红宝石,单是剑鞘,就可看出此剑不凡。何少爷再瞧瞧自己手中的,不过是融了几钱银子的一把寻常利剑,不觉赧然。何翁也是爱藏剑的,只是平日藏剑的楼阁却绝不许他进去,何少爷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在临出门前去偷一把好剑出来。 何翁很久没有用过剑了,最后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之前。那时他没有这么胖,眼中也还有些锐利之气。但何翁究竟不是江湖中人,与眼前这个不知因何而重伤的男子,自是不能比的。 血腥之气随着沈若颜的动作在药庐中弥漫开来,与药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微的呛鼻。沈若颜道:“你先出去吧,找些清水来。” 何少爷道:“我?” 沈若颜道:“还能是他吗?” 何少爷“哦”了一声,就向外走,迈步之前,他最后瞥了一眼沈若颜,只见她低着头仔细地清除叶听涛伤口上还粘着的衣服碎片,阳光透过药庐没有贴窗纸的窗格,正洒落在她双眼之上。何少爷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那双清水般澄澈的瞳仁竟然在光芒的照耀下,现出了一丝绝艳的紫色。 叶听涛的脸色始终苍白如纸,像死人一样。手铳的威力非同小可,所幸他临危之时闪避了一下,未中要害。生死边缘,常常只是这么一闪的差别。就像沈若颜第一次捡到叶听涛时一样。 彼时是在边关漠林之中,大雪沉沉压着树枝,天地俱白。她来到这片树林,寻找一种叫做“冰麻叶”的解毒草药。雪光耀目,是容易伤人眼睛的。沈若颜觉得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被灼伤了,因为她在大雪之中竟然看到一片青色。有未被掩埋的枯叶零零落落出现在那片青色之旁。 那片青色就是碧海怒灵剑,叶听涛的左手紧紧握着它,就像现在一样。他中的是江南七星塘的“凤点头”之毒,已经在雪地中躺了整整两天。身上有些伤痕,但并不致命。沈若颜没有解过这种毒,她把叶听涛的身子翻过来,就地打开药囊。 叶听涛醒来时还是在漠林,在一片白雪茫茫里。沈若颜坐在他身边,发觉解毒成功,于是站起来准备走。 “……多谢。”叶听涛沙哑的嗓子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沈若颜回头瞧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她和叶听涛在后来的几年中再三再四地相遇,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毒物,或者什么棘手的伤势。沈若颜是个奇怪的大夫,有些人她一句话不说便施救,有些人也一句话不说就拒之门外。叶听涛为此和她起过许多争执,后来沈若颜慢慢的也开始救那些原本放任不管的人。“我不想重复解一种毒两次。”她曾经说。叶听涛不解,问她为何。“我没有时间。”她又说。 叶听涛一直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知道沈若颜的头发为什么会隐隐现出紫色,妖娆而神秘。直到她的眼眸也开始渐渐泛紫,叶听涛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颜,你是中原人吗?”他试探地问。 “我算半个……北边,瀚海中的人吧。”沈若颜回答,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无法解开的缠绕之绳,越收越紧,渐渐迫近。终有一天,在白石镇那个阴森森的黑夜中,她仿佛毫不费力地解救了叶听涛的义弟,“十里荷花香”,幽幽萦绕,叶听涛数不清是第几次的相谢,亦是数不清第几次的报以一笑。 片刻后,她摔倒在自己的房门口,嘴唇颤抖,似乎被什么猛兽噬咬一般,全身抽搐着抖成一团。她用手撑着地想爬进房间,关上房门,可是叶听涛已经从走廊的转角处拐过来。他见到一幅紫色的裙摆铺展了一半在走廊里,走上几步,看见了沈若颜。他什么也没有说,抱起她走进房间,“呯”的关上了房门。 “你怎么了?”门闭后,他急问道。 “费……费了点心神……”沈若颜颤声道,“老毛病了……总是这样……” 叶听涛一搭她腕脉,只觉她体内一股不可形容的狂躁力量正疯狂地乱窜,张牙舞爪,意欲吞噬一切。他手指一颤,心中不禁发紧,见她眉头蹙起,口唇和脸上都有绛紫之色浮现。“我能做什么?”他将她放在床上问。沈若颜立刻缩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叶听涛无法,心知这白石镇附近没有什么大夫,只得兵行险着,先救得她性命再说。他扶起沈若颜,手掌抵住她背心大锥穴,凝了凝神,一股浑厚的内力向她心脉输送而去。 所及之处,两股力量在沈若颜体内猛烈地冲撞了一下,叶听涛怕她无法承受,便能避则避,内息绕带脉而过,行天枢、太乙、关门,曲折而至心脉,镇守其中,任那股狂躁之力于四肢百骸肆虐一番,过了一盏茶时分,终于渐渐减缓下来。 沈若颜轻轻喘气,兀自发抖,就这么靠在了叶听涛怀里。叶听涛方才松了口气,不由得又浑身一僵。他不敢动,任她靠着。 “今天你总算救了我一次,还清了一点。”沈若颜喘息方毕,低声道。 叶听涛的手不敢碰她肩膀,只用手臂托着她:“我们本是朋友。” “……”沈若颜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是啊,朋友互相救命,也是应该做的事。” “……你……怎会如此?”叶听涛问,鼻端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 “所以我说,我是……瀚海里的人。”沈若颜苦笑道。 “……怎么?”叶听涛的鼻息喷吐到她的耳边,痒痒的。 “他们在我身上折腾了很久,没折腾出想要的毒物来。”沈若颜的双眼现出幽深的神色,“却被我逃回了中原,只是……这一身剧毒是无法再清除掉了。” “是阴山的那些人?”叶听涛眉头一凝。 “嗯。”沈若颜道,“我对你说,我终是要回瀚海一趟,本已是想告诉你这些,只是你又不问我。” “……我只道你不愿说。”叶听涛微微垂头。 沈若颜笑了笑:“我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叶听涛黯然:“……真的解不了了吗?” 沈若颜微笑道:“已有这么多人死于瀚海巫术,我不过也是其中一个罢了……只是尚存一息而已。” 叶听涛不语,不知何时,双臂已经轻轻将她抱在怀里。那是唯一的温度,如此相近,却仍是若即若离。他们从不曾相伴而行,只是相望着彼此缠绕的命数,那片青与紫,如这凄凉小镇的偶然相逢,那般喜悦,也终究是没有流露半点。 “沈姑娘?”那一刻,楚玉声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不知是刚刚来到,还是已站了很久。叶听涛一凛,沈若颜已经坐了起来,他一跃下床,打开了房门。 “楚姑娘。”不知怎么的,叶听涛没有去看楚玉声的双眼,难得的一瞬,他的冷漠被一种似浓似淡的情愫搅扰、散开。 “……我想来问问,薛公子解毒之后,还需要什么药调理吗?”楚玉声注视他的眼睛,深深藏起了右袖中的精钢匕首,过了片刻,脸上展开笑颜。 “不用了,他现在只是身体较虚,休息两天便好。”沈若颜坐在床上,楚玉声看不见她的脸。 “多谢。”楚玉声向里一张,遇到叶听涛的身影,目光下垂,有意无意地微微闪动,向他点了点头,便往走廊里去了。 叶听涛站在门口回过身,仍旧只望见沈若颜的一片紫色的裙摆,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难言的隐痛:“……若颜,你好好休息,瀚海的事,先不要多想了。” 沈若颜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再没有说话。叶听涛又凝望了一会儿那片紫色裙摆,轻步出房,带上了房门。 沈若颜的耳边响起那小心的关门声。自那天以后,她的执意似乎比以往更消退了些,在中原游走了这些年,所见的也多了,有些东西在她心中慢慢改变,只是她从不在意,没有留心过。那个在夕阳如血的傍晚,死在瀚海石窟之中的少年,在她心里成为了一道剪影,远远望去,似渺茫沙海中的一幅画卷,黑衣部族牵着相依为命的骆驼,走过荒凉而贫瘠的旅途。沈若颜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黄河渡口冷风如刀,遇到那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哥儿时,她其实并不想渡河,而是要拐道去北方走走。只是一犹豫、一思量,她转身走向那条渡船。若非如此,那个总是剑出如风、让瀚海异人闻风丧胆的叶大侠,或许就横尸荒野了。沈若颜有些隐秘的庆幸。 药庐外,微风拂弯了青草,簌簌响动,极轻极轻的脚步移动声,混合在响动之间。不停迫近,自逃离瀚海石窟后,未曾止歇的恐惧感。沈若颜柔和的双目中神色微凝,脸颊有些发白,但随即恢复常态。 看来,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叶听涛醒来了。或许从来也就是这样,一等便是错身而过,再相逢时,已今夕何夕。那种缠绕的黑衣之色,如幽灵一般尾随,浸染裙衫。离开药庐前,她只向何少爷交代了一句:“把那个剥出来。”她指的是一大筐子白豆蔻。何少爷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沈若颜神情有些紧张,很快消失在林立的树影之后。 屋角的炉子上不知道煎着什么东西,煎了约莫半个时辰,开始发出一种很奇异的味道,有些像樟脑。何少爷剥着白豆蔻,不觉打了个喷嚏。里间之中,传来一阵响动。何少爷扔下手中一颗没剥完的白豆蔻,掀开竹帘,跑进里屋去。 他看见一双黑曜石般凝聚着光华的眼睛,极深极冷,那是属于剑客的双眼,蕴藏着剑锋之芒。那双眼睛微微睁着,仿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何少爷想问:“你醒了?”但一动嘴唇,立刻疼得眦牙咧嘴,差点坐倒在地上。 叶听涛的目光缓缓转向他,看了一会儿。月夜的记忆渐渐回到他的脑中,右肩撕心裂肺的疼痛如钟摆一样撞击着他,一阵一阵震荡全身。但他没有□□,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只是很苍白。 “这是药庐?”他问,眼中有一丝迫切求答的希望。 何少爷急忙点头,为自己疼得那个狼狈样而有些惭愧。叶听涛的神色便有些放松下来,警惕之色褪去,眼睛微微盍上:“沈大夫呢?” 何少爷用手指指外面,叶听涛勉强睁眼朝外望望,没有人。她出去了吧。他有点失望,但无论如何,她总还是会回来的。他从不怀疑这一点。何少爷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叶听涛没有再与他说话,闭上眼睛。 这一次,又是沈若颜救了他,连以前的几次,似乎越来越是还不清了呢。叶听涛嘴角微微一动。他失血极多,疲倦得想就此一睡不醒。但是不行。明月之下,那个青冠男子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叶大侠,只须你一点头,咱们便前事不咎,如何?” 可笑……叶听涛竟然为这些宵小之辈的一句话所钳制,纵然回到聚易楼,也只能不提此事。那复杂的一件交易,似乎正等待着掀起什么样的血雨腥风,关乎沉睡千年的剑芒之迷。契约成立三年以来,始终在秘密的边缘徘徊,阴山一役,他所要思量的远比同行者更多。只不过在生死一刻,谁都会认为暂且屈尊是比较明智的做法。这是他的师父教他的,那个传给他碧海怒灵剑的人。 在这个江湖上,还有几个人会做宁死不屈的傻事?叶听涛想起薛灵舟。这个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当他振臂一呼的时候,竟然会有那么多人跟从而去。若不是为了牵制江离,伺机查探那枚腊丸的踪迹,他也不至于和聚易楼闹到这种地步。江离如今已经尸骨不在,那颗腊丸自然随着他一起化为乌有,朱楼主又是否会料到这一步呢?叶听涛闭目而思,渐渐觉得有些疲累,便将那青冠男子的脸从眼前抹去。 过了片刻,他忽然又睁开眼睛,打量着何少爷:“你是沈大夫的病人?” 何少爷点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盯着何少爷。 何少爷伸出两只手,一只表示三,一只表示九。三月初九。还好,不过昏迷了一夜。叶听涛想。 “这附近,可有什么人异常失踪之事?” 何少爷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其实他不过到这一带几天,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听闻。只是见沈若颜这一路行来都很清闲,才猜测附近无事。 叶听涛“哦”了一声,便不再问。淡淡的桃花香气夹杂在草药气息中,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昏昏睡去。何少爷替他掖了掖被角,便到外间,继续剥白豆蔻去了。他觉得大侠果然是不同凡响的,命一回来,便又开始关心起附近的百姓苍生来。 夕阳西下,月斜东山。接着月华淡去,朝阳初升。沈若颜去了一天一夜了,仍旧没有回来。何少爷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看叶听涛还在睡着,终于偷偷跑去附近的小村落买了些食物回来。很不巧的,只买到玉米面馒头,还有几斤牛肉。他想起叶听涛的问话,在村落之中比手划脚一番,询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村人半懂半不懂,告诉他自家的媳妇儿最近没出过门。 何少爷一路上狠狠心,撕开了一点嘴上的纱布,发觉其实半边嘴唇根本完好,只是沈若颜故意全包了起来。是怕他烦扰叶听涛吗?他心中不禁愤愤,就在路上吃起馒头来。出乎意料的,他觉得滋味甚好。 药庐中,叶听涛坐在床上,正自沉思。他等了很久,药庐的竹帘始终静静垂着。沈若颜没有回来,或许又救了什么人,耽搁在谁家的府上了。她从来就是这样的,我行我素,不太管别人怎么想。只是也难怪。叶听涛心中一软。但此刻,他也已不能在此继续等下去了。 他似乎有些不明原由地挂念着薛灵舟,这是在这茫茫江湖中极少遇到的事情。仿佛还是在离开师门之前,曾与人如此心无疑虑地并肩同行。“热血沸腾”这四个字并不适合叶听涛,无论如何,他与薛灵舟总是不一样的。他没有那样一位大哥去仰仗,在搏杀之途上,从来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无可挣脱,即使是胜利,换来的不过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叶听涛心中一阵触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一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沾满血迹,也不及去清理,便往随身包袱之中又取了一套出来,咬牙换上。 晚风送来轻微声响,也没有遗漏药庐外轻轻的碰撞声。那是衣衫触到竹帘的声音,因步履极慢,也极轻。许久之前正是那脚步声引诱了沈若颜离去,黑衣尾随,隐隐不祥。此时,像是同行者前来窥探,幽暗的双目搜寻着碧色剑刃的锋芒。 警惕之感,只须一点点的触犯便油然而生。何少爷是不会蹑足走路的,沈若颜当然也不会。叶听涛不动声色,只是坐着,怒灵剑一直握在手中,即使是如此重伤之下,他似乎也并不惊慌。一片黑色的衣角在药庐外拂动了一下,空气凝固,连淡淡的花香与药草气息,都停驻在竹帘内外,不见其踪的对峙与杀意之间。 何少爷走进药庐之前,一眼瞥见附近那棵松树旁空空如也,自己寻回栓上的青鬃马不见了。他走近一看,只见树上贴了张字条:借马一用。叶听涛。字写得匆忙,笔迹却仍是透出一股冷峻肃然,似是不及多言,便独行而去。何少爷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急忙跑回药庐里,只见叶听涛睡的那张床上,只有那沾染血迹的衣裳扔在那里,人早已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将牛肉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已无旁人的药庐,仍旧残留着那种安宁而又警惕的感觉,不过如此干净利落的语气,也只有那样的大侠才会有吧。不知不觉,他有些喜欢起叶听涛来。只是不知沈若颜倘若回来,看见叶听涛已经走了,又会不会怪罪于他? 陆吾镇附近的空气中,有隐隐的浪潮涌动,但对于何少爷来说,他所要做的还是等沈大夫回来。仿佛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狂风将至的时候仍能安然而坐,去远看人间烟火几何,剑虽在旁,却静卧鞘中,无有锋芒。 7 第七章 乱云鬓 凌风琴台在落霞山的最顶峰,深深地掩藏在云雾之中。那云雾宛如另一界的国度,皓渺苍茫,浮动来去,将山巅团团裹卷其中。朝阳一出,落霞万丈,如水彩飘散,染得云海变幻,美不胜收。 这般景色,最是叫人心醉的也只有片刻。云聚云散,总不过欲说还休的模样。凌风琴台是数丈见方的一块高台,上面只一张琴桌,一个女子跪坐在琴桌前,拨弦三下,时已过卯,琴音如清冷山风,顺着峰峦拂了下去,虽不甚响,但无论传过了多少路程,却都是一般的温润柔和,并与林叶山音相合,越下越是气势渐生,直传到山脚泉泠舍。以山为台,以风为弦,以花为音,馆中弟子被这三声琴音缓缓带离迷梦之乡,也似乎是在这日始之音后,山中开始有鸟雀啾啾啼鸣。 女子拨弦已毕,仍跪坐在琴桌之前。只见她着了一袭蓝纹绣边白色绸裙,飘飘袖摆,腰系丝绦,长发挽髻,束以如意垂珠步摇。虽有些苍白,但亦是神清骨秀。她双手离开琴弦,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渊清,人已带来,我便下去了。”莫三醉将楚玉声带至琴台,向她道。 “……好。”渊清低声回答。莫三醉又望了一眼楚玉声,似有深意。他低头而下,不再看渊清一眼。 “……馆主。”楚玉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不叫她的名字。 渊清听她此唤,微一停顿:“九年不见,咱们都成陌生人了。” 楚玉声道:“……我也忘了你的模样,你也忘了我的模样了吧。” 渊清缓缓地站起身,转向她。楚玉声仍穿着那条蝴蝶百褶裙,腰中系着凤凰花一般颜色的丝绦,两人一红一白,甚是分明。她们仔细瞧着对方的身形面目,都只是眉宇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楚玉声已如玫瑰般娇艳动人,渊清却似山顶雪莲,清净自若。对视之间,多少浮云自眼前流过。 良久,渊清近乎无声地一叹:“当真是不识了,玉声,这九年……你可还好吗?”后半句,一字一顿。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若能好,也不会再回来了。” 渊清道:“……其实,你修书一封,加急送来,我也料到几分了。” 楚玉声道:“……渊清,那封信,你是第一个读的人吗?” 渊清点头:“我读完之后,师父立刻就读了。” 楚玉声眼中掠过一丝波动:“师父……师父怎么样?” 渊清道:“她很恼怒……怪你不该隐瞒了这么久,才将薛家的事告诉她。” 楚玉声无声地垂下头,有波浪在眼中翻滚:“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平了一口气,道,“师父这些年,还像以前一样?” 渊清也低下头:“差不多吧,她退居花岚集之后,还是时时出神,喜怒无常……你信到之前,我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了。”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四顾凌风琴台:“以前师父是馆主时,我也没机会来这儿。” 渊清道:“嗯,那时我在云栖舍,很是向往每日卯时能上这凌风琴台,师父观云奏琴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楚玉声看着她:“所以你自小便比我用功……也比我聪明,如今,也该是你坐在这儿了。” 渊清微微一笑:“坐在这儿了,又如何呢?云还是一样的云,琴也还是一样的琴。” 楚玉声望向她身后的琴桌:“这把‘飞泉琴’,也是师父特意留给你的吧,‘飞泉圣手’,历代馆主,都承此名。” 渊清仰头道:“也许吧,只是自你离去之后,我也无人相伴,就连陆吾镇也有几年没下去过了。” 楚玉声道:“……山中苦修,本也是寂寞的……现在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渊清道:“应该不多。只是当初事发之时,云栖琴师就都已有所耳闻了。” 楚玉声道:“莫三醉也知道?” 渊清的双眼突然被一层阴影覆盖,又旋即褪去:“他……他被罚之前,也已在云栖舍,想是知道吧。” 楚玉声望着她:“他从小便宠爱你,如今也是一样。” 渊清脸颊微微一红,又恢复苍白:“……不过是些红尘往事,师父说永远不会再接纳他,我也没有办法。” 楚玉声幽幽地道:“一直到今天,咱们也都活在师父的手掌下……师父要杀薛灵舟,无论如何也是杀得,是吗?” 渊清黯然道:“玉声,我虽然是第一个亲手接到你信的人,但这件事,我并不能做主……” 楚玉声道:“若非我一意相护,薛灵舟早已死在途中,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我只是想将那件事彻底结束而已,何必要斩尽杀绝?” 渊清道:“……玉声,师父若要斩尽杀绝,你和薛灵舟根本上不得落霞山。” 楚玉声忽然有些愤愤:“是啊,她一直便是这样,想杀的时候就杀,想放的时候就放,小的时候,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恼了,我便是得受着她,永远不得安宁?” 渊清道:“师父和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她的苦衷你并不知道。” 楚玉声颓然摇摇头,不语。 渊清望着她:“……我知你只是想要安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此事已了,你难道便以琴师身份一直留在薛家?你能嫁给薛灵舟吗?” 楚玉声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便如一朵红花忽然枯萎:“嫁给他?……自然不能。”她道。 雁回舍外的平台上,已有些男女弟子,蓝衫绿衫,都搬了琴桌,捡些好位置坐了。山中清晨最是灵秀,是弹琴的好时分。另外一些弟子抱着琴,准备去舍外修炼。薛灵舟前一晚借宿于空置的弟子舍中,一夜早春寒冷,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听到山顶之处传下的琴音,便清醒过来。 这便是馆主的传音吗?他想。雁回舍处山腰以上,这琴音要传到山脚,还需很长一段路程,竟能不断,当真神乎其技。回思云栖琴师功力,似乎与这馆主相比又有不及。他起了身,拿了乌鞘剑,走出门外。 舍中弟子抱琴而过,遇见他都点头示意,有些还微微含笑。薛灵舟不禁想:这雁回舍中弟子果然又比风舞舍中好一些,我瞧那风舞舍中弟子都弹琴弹得入了魔一般,问路还需连问三人才有一个回答。看来琴艺渐进,性子也都会儒雅些。殊不知这潇湘琴馆中自雁回以下,弟子尚未尽知琴中技艺,未达浑然一体之境。山中无事,日夜修炼,自然有些出神不答之事,却与性子无甚关系。 这时昨日引他入雁回舍的一个绿衫女弟子走到他身前笑道:“公子这么早便起来了?” 薛灵舟亦报以一笑:“是啊,这便去五音琴阁了。” 那女弟子瞧着他,略展颜:“我送公子一程吧。这雁回舍与五音琴阁、云栖舍之间有一条步道,名为‘烟霞’,其中有些岔路,公子一个人可别走错了。” 薛灵舟也不推却,道了声多谢。 那女弟子便先领薛灵舟去炊舍中吃了些早饭,是些稀粥等物。薛灵舟吃不太饱,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不觉想倘若楚玉声在此处,当可免此窘事,心中便有些想念起她来。他自出薛府,每日早晨都能见到楚玉声,此时忽然不见,只觉得她的背影甚是亲切,不觉出神。 饭毕,薛灵舟便与那女弟子走入雁回舍旁山道之中,那女弟子道:“从这儿到达烟霞步道约莫一柱香功夫,并不太远。” 薛灵舟点点头:“劳烦姑娘了。” 那女弟子一笑:“无妨,反正我本便是要去烟霞步道弹琴,只愿那里没有云栖师兄先到,否则倒是要白跑一趟了。” 薛灵舟望着她的琴道:“姑娘的琴可也有什么名字?” “这琴与舍中其他弟子的琴一样,都叫‘雁回琴’,虽然斫琴的木材是自己选的,但样式都相同。只有等飞泉试音之后入了云栖舍,才能在五音琴阁中得到一把藏琴。试音三年才有一次,通过方可进入向上一级的弟子舍,就算次次都成功,入泉泠舍那一年又恰好赶上试音,也得要十年呢。有许多像我,像你妹妹一样的姑娘,就是在这山中如此老去的。” 薛灵舟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并没有太多期许加诸她身。若能有个如意郎君嫁了,也就可以了。” “有得必有舍,这也是无法之事。”那女弟子略笑,“馆中并未规定弟子不可成婚,只是一向呆在山中,也无人可嫁,就连馆主自己,今年二十有一了,也未曾有婆家呢。” 薛灵舟奇道:“馆主……难道不是个老婆婆?” 那女弟子瞧他一眼:“自然不是。她是孤儿,被上任宁馆主抱回琴馆后就认作弟子,因她天资极佳,聪明绝顶,是以免去试音之事,从来就在云栖舍。方才琴台传音便是馆主所为,她可是也是个美人儿呢,只是平素有些神秘,我入馆之后,也只有三年前她上任那一次的飞泉试音见到过她。” 薛灵舟点头,心中忽然略有迟疑,想这潇湘琴馆似也是个好所在,只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自己又在外闯荡江湖,要说留下薛兰在此,又非他一人可以决断。不禁想起年幼之时,小妹兰儿绕着父亲膝盖奔跑的样子,那时她还很活泼,与父亲也要好,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与父亲相处的更多。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兰儿渐渐沉闷了下来,脾气有些变坏,常常一个人坐着摆弄些琴谱等物,与爹娘也慢慢疏离了些,反到粘上了自己,兄妹俩形影不离,倒是一段快活日子。 说话间忽然一阵红光自山林间挥洒而下,照耀在两人身上,雀鸟之声愈加响动,想来也是为霞光所引,向此飞来。那女弟子道:“这便是烟霞步道了。” 薛灵舟抬头望去,只见一条步道曲曲折折,仍是以木板铺就,只是上面并无落花,亦无落叶,而是满地烟霞流动,步道依山而建,上下错落,有一半自山壁处折转而去,站在此地并不得见。薛灵舟不禁赞叹,那女弟子道:“这烟霞步道乃是落霞山中最著名的一条步道,从早到黄昏云霞不息,许多师兄都会来此弹琴谱曲,这步道也有许多故事在琴馆之中流传。” 薛灵舟笑道:“哦?必都是些风韵雅事吧。”说着一步踩上,顿时只觉整条步道都隐隐震动,似有共鸣,汇于脚底。他一惊,放轻脚步,仍是有轻微震动,他不禁道:“这条步道当真奇特。” 话音未落,只觉“嗡”的一响,心中顿有所感,步道隐于山壁之后的地方传来一声如雷般的琴音,虽距离甚远,但直如一人在步道之上用力敲击一般,只震得薛灵舟双脚麻痹,动弹不得。他已是第二次遇此情景,第一次是在山脚泉泠舍,此时那雁回舍女弟子尚未登上步道,听闻琴音也是脸上失色:“怎么,这里有师兄在?” 薛灵舟凝心静气,退下烟霞步道,朗声道:“可是打扰了尊驾?”只听两声弦响,苍劲透骨,似鸿雁长鸣,厉声作答。 那女弟子细辨琴音,忽而惊道:“这是‘霜鸿琴’,前方之人可是莫三醉师兄?” 那人并不应答,只是接着便开始奏琴,琴曲慷慨激越、似戈矛杀伐,彼来我往,都随内力激荡,便如真有长矛自奏琴之处穿透空气而来,无影无形刺向薛灵舟全身要害,绝不容情,显非泉泠舍中那云栖琴师只是小小示警。薛灵舟昨日已有经验,夜里又冥想一回,此时甫遇劲敌,也顾不得是否有效,拔出乌鞘剑便在烟霞步道起首之处舞动起来。他施展平生所学,奋力调动内息流转全身,灌注剑上,只见乌鞘剑霍霍影动,在身周舞成一片乌黑的剑影,严严实实将全身包围在内。此招果然有效,那伤人的琴声虽仍能入耳,但其气劲已为乌鞘剑所阻挡,曲意凌厉,在烟霞步道之上震颤不已。 薛灵舟一招见效,心中颇是欣慰,但又自忖那人弹琴不过动指,自己抵御却要奋力剑舞,如此相差悬殊,时间一久必定还是不敌。他不禁想道:倘若此时是叶大哥在这儿,必然能据此琴音反击,剑气所指亦能打败这琴武之术,只是我洞察之力不及,内功又不如他深湛,只可舞剑抵御琴曲杀意,仍是无法取胜。 这时薛灵舟身后那女弟子见两人遥遥相斗,一剑一琴,内息碰撞,只震得整条烟霞步道都鸣动不已,她不由心中惊佩,对薛灵舟也是另眼相看。又过一会儿,那琴曲已入怒发冲冠之段,战意奔腾,琴音借此曲调而愈加凌厉无伦,薛灵舟渐渐只觉如身在如来手掌,那只无形之手越收越紧,剑影也因之无法尽意施展,束手束脚。他心中憋闷,催动内息想要相扛,但琴音似猛然之间自羽调降至宫调,曲中之意徒然如泰山压顶,薛灵舟力不能扛,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凌风琴台之上,渊清与楚玉声并肩而立,有浮云在她们身边飘过,便似一雪莲一玫瑰,两个云中仙子,衣裙飘然,煞是动人。琴台之下坚韧生长的桦木伫立,树叶阵阵颤抖。烟霞步道斗琴之声穿越了重重叠翠,传到琴台之上,送入两人耳中。楚玉声侧头看渊清。 “你猜得出吗?”渊清微笑。 “小时我们都去五音琴阁拨弄过这些藏琴,你现在却来考我?”楚玉声道。 渊清道:“我命那人前去保护薛灵舟,还道他会如以前弹琴一般,拖拖拉拉,便是不肯开始。” 楚玉声道:“弹奏如此肃杀之曲,怎说是去保护他?” 渊清一笑:“不先将他制服,怎带到五音琴阁?” 楚玉声不禁道:“你……” 渊清道:“我邀你前来相见,他便是一个人,倘若师父再动杀机,要救他便来不及了。” 楚玉声道:“……也难为你了,从小到大,未见你有一次先师父而采取行动过。” 渊清道:“我只是习惯了,不想看到她不高兴。师父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楚玉声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咱们俩小时候总粘着她,她高兴起来,咱们也能高兴些。” 渊清道:“……这次师父之所以在半路上便要杀了他,只是觉得他是薛啸寒之子,怕有后患,并非不顾你的想法。” 楚玉声道:“……我知道,潇湘琴馆,终归比我一个人重要些。” 渊清道:“现下你们已到了落霞山,师父多半不会再有杀念,我只是为防万一。但愿他不要起疑,无论如何,平安过了这一劫。” 楚玉声道:“嗯,希望他不要伤心得太久了,也好早些回洛阳。” 渊清道:“对了,前两日洛阳何家有个少年要来落霞山,只可惜他经验甚浅,一出门便着了咱们暗哨的埋伏。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楚玉声道:“……你是说何家少爷?” 渊清点头:“他离开何家之时咱们便知道了,现在这件事已经牵连多人,只盼薛何两家之中,不要再有人来过问此事。” 楚玉声道:“何少爷也是无辜之人,卷进此事中,也是命该如此了。” 渊清看了看她,喟然道:“话虽如此,玉声,你当初……真是不该杀了薛兰啊。”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在何家寄居一辈子,却眼望自己家门而不得入?” 渊清有些动情:“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跪下恳求师父,让你永远留在落霞山,一辈子不要回洛阳。” 楚玉声的双眼渐渐浮上了一层迷惘之光,那深深的眼瞳之中,是繁华似锦的洛阳城,熙熙攘攘的街道,薛灵舟在她身前奔跑,拿着一个波浪鼓来回转动,清脆的击鼓之声,自遥远的往事废墟中隐约响了起来。 茂密的树叶间,一道光芒刺入薛灵舟的眼睛。他猛地闭眼,又睁开,团团如盖的叶影便出现在他眼前。脑中还有些乱,不能辨明情况。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下调弦之声,在附近某处响起。 烟霞步道。他突然坐起来,四顾。只有些桦木林立,没有烟霞流动的影子了。那霜鸿琴的主人?他又往树林中仔细看了看,并无一个人影。那个雁回舍的女弟子也不知所踪,方才她说,那个人是莫三醉,便是楚玉声口中的“莫师兄”。薛灵舟用手抵着额头,猛的清醒了一下。 三两声琴音,又自传了过来。薛灵舟站起身,见乌鞘剑在身旁,便左手拿了,也不知身在何处,便向那发出琴音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一幢楼阁之中传出,只见那楼阁共有三层,建于桦林之旁,薛灵舟走近一看,只见一块书着“五音琴阁”四字的匾额挂在门上。他不觉吃了一惊。 “赵希鹄《洞天清录》云:‘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五百年不断,愈久则断愈多。’,是以辨认是否为伪造之琴,要仔细辨其断纹真伪,不可单凭款章……”那个声音似乎在教导着什么人,听来中正平和,并无别意。薛灵舟望着那“五音琴阁”四字,望了一会儿,跨进门去。 清雅檀香之气迎面而来,只见阁中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古琴,粗略一望,约莫有数百把之多。屋左一张陈旧的几案,旁坐一个灰衣老者,前坐一个青衣女弟子,一个瓷花香笼摆在几案不远之处,香气悠悠上升而出,飘浮成亭台楼阁的形状。 几案之上放着一把琴,那老者正指着琴身断纹对女弟子絮絮解说:“伪作者用信州薄连纸光漆一层,于上加灰,纸断则有纹。或于冬日以猛火烘极热,用雪罨激烈之。或用小刀刻画于其上,然决无剑锋,亦易辨。” 女弟子点头而悟,除此之外,琴阁中寂然希声,显然并无他人。 “请问……”薛灵舟开口,又觉得自己出声甚是突兀,一时停顿。 女弟子回过头来,老者亦抬头:“唔……这位少侠,是何人哪?” 薛灵舟抱拳道:“在下洛阳薛灵舟,因家中小妹来落霞山拜师,特来寻回。听说她正在第一关取木斫琴之中,便来琴阁相探,不知前辈可见过她?” 老者仔细看了看他:“唔……你小妹是何人哪?有没有取名字?” 薛灵舟不觉失笑:“晚辈一时心急,忘了说了,她叫薛兰。另有一位姑娘叫白茉,也在山中,晚辈欲一同寻回。” 老者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起身:“少侠,请跟我来。” 薛灵舟见他如此,知必是薛兰与白茉其中一人有了消息,更或两人都有,不禁大为兴奋,心跳微微加速,忙跟老者入内。那女弟子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 内室一张竹床之上,一人仰面躺着,上盖白布,不能辨其面容。老者将薛灵舟领入,站在竹床之旁,怜悯之意自眼中流出。 “这是?……”薛灵舟口唇有些打颤。 老者不答,示意他自揭开白布去看。薛灵舟心中呯呯乱跳,眼前一阵发黑,几如被琴音震晕之时。他走近几步,只闻到一丝腐朽之气,从布单下飘出。他的心猛然搅动起来,宛如被人扭成一股,反复揉搓。 他的手碰到了白布,指尖倏然冰冷冷的。他不能控制自己脑中所想,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白布之下的人是白老汉的女儿,那个与兰儿一同失踪的白茉。他不愿作如此想,可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兰儿不会死,不会死的,只能将此厄运砸到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白茉的身上。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白茉,不管这具散发出腐朽之气的尸体是不是她,他都已经对不起她。 他的手捏住了布单的一角,慢慢地向下掀开。一支翠玉金钗,首先在白布下露了出来,薛灵舟的心向下一沉,他拼命地赶走脑中关于这支钗的印象,包括它在母亲头上灿然生光,年幼的兰儿拿着它玩耍。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他记错了,不会的。他的手继续向下拉,乌发如墨,发髻有些散乱,毫无生气的阴白额头也露了出来。 一双沉睡的眼睛,在幻梦之中睁开,娇俏地望着他,叫着:“哥哥……”……薛灵舟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他如同被一双铁钳牢牢抓住,直视着这双曾经睁开,如今已经永远闭上的眼睛。他不愿相信,可心中有个声音已经清晰而无情地在说话。 “是兰儿……” “是薛兰……” 他知道那是她,三年未见了,可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张恬静的容颜如同冰月下静静的秋水,没有痛苦,没有忧愁。她总是这样闷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会笑起来,如蝴蝶轻轻扬翼,雪花落在掌心,就融化成水。 “哥哥,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兰儿?” “哥哥出去闯荡江湖了,给你带了好玩意儿回来。” “哥哥,我用不着了……” “兰儿……” …… 薛灵舟轻轻跪倒在竹床边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灰衣的老者在他背后无声地叹息,目送着他们,良久良久,五音琴阁之中,没有一点声息。 …… “凌风登顶,又能如何呢?夕尘,这是你想要的吗?……” 8 第八章 梅花落 九州腹地的洛阳,每到春天便牡丹遍开。白马寺的晚钟,如一声寂寂的佛号,悠悠荡荡地飘在洛阳城的上方。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这个师父口中的繁华之地。她说,洛阳城有天下美景,天下美食,天下美人。还有天下最英武的侠客。可我站在洛阳城,薛府门外,却满怀恨意。 曾经有一个人,就在这朱漆大门之中,师父说,他要来落霞山接我回去。她说,那是一个一剑能让所有匪类亡魂丧胆的英侠,他曾在皇宫大内行走,保护最珍贵的皇家宝物。 我说:“有师父的‘大圣遗音’珍贵吗?” 师父想了一会儿:“也许吧。” 于是我在山中日日夜夜地盼望着,盼他能来接我回家,到那个繁华之地,去享尽世间美事。我盼得焦急,和渊清偷偷溜去了陆吾镇,在那镇子的入口处继续盼着。倘若站得近些,也能更早看见他。等我到了洛阳,就带着那些天下最好的东西回来,给师父,给渊清,给所有我看见的人。 我对师父说了这些话,我以为她会很高兴,可是她却看着我:“你还是别回来的好。”她冷冷地说。我呆立在那里。 我依旧盼望着,从开始记事起,就向往着那个梦中的洛阳,直到我十岁。有一天,师父对我说:“你回去吧。”我不懂她的话:“去哪里?”师父说:“洛阳。” 于是我被带去了洛阳,带回了洛阳。在这之前,那个该来的人没有来,一次也没有来。薛啸寒,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然而我并没有被带回薛家,而是与此相隔不远的何家。何翁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脑袋,拿着师父给他的信,一转身,他脸上的神情就变了。我从此知道我不能太相信他。 我被何翁安置在一个小小的楼阁里,那里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通路可以到达岸上。三年之中,我就一直住在那里。平时我不能出门,何翁派人牢牢地看着我,我想念师父,想念渊清,想念落霞山上的云霞和夕阳。可是水中楼阁里,只有一架我从落霞山带回来的琴,每天有人送饭上来,间或送些衣物。 我不知道何府外面的洛阳有哪些让人留连忘返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吃的,我每天吃的,只是一模一样的食物。我越来越恨薛家,恨那里面的每一个人。三年,我困守水中楼阁,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 我走出来的那一天,何家正在大摆宴席,客人很多,穿着各式各样的绸缎衣裳。我茫然地在穿梭的人中行走,耳边听到这样一句话: “薛兄,好久不见了!今日怎将你女儿也带来了?兰儿现在,也能跟你爹出门了嘛。” “何兄,我是看兰儿也十三岁了,带她来见见世面,老闷在家里刺绣,可实在没多大劲儿。” 一个小女孩的笑声,如银铃一般,铃铃轻响。我向他们看去,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头上束着如意,笑容满面。他看着何翁,热情地和他说话,低头望望自己可爱的女儿。眼里别无其他。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啊!皮肤那么白,身上的衣裳那么好看,头上还有一支翠玉金钗,在夜色之中,灿烂夺目。她笑得那么欢快,仿佛世界上没有一点可以忧虑的事情,没有一点寂寞,没有一点伤心。 她是……薛啸寒的女儿。从那一刻起,恨意如苏醒的□□,在我心中疯狂地生长。我恨薛兰,如恨我自己的落魄孤寂,恨我每天坐在楼阁上仰望上天,问出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此见不到师父,见不到一切我依恋的人,不能回陆吾镇去找钱老伯要糖豆吃,也不能回落霞山去看那飘落一地的凤凰花。 我不能回去,也不能走出何府,好好地看看师父口中所说的那个洛阳。不能坐在薛府的大车之上,让高头大马拉着,走遍洛阳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在那深闭的大门之后,应该有一个属于我的房间,属于我的可以自由出入的楼阁,属于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这一切的原因,只能是那个薛兰。她占据了我的位置,夺走了我的一切。 那一晚之后,我开始常常偷溜出何翁困我的楼阁,在何府四处走动。我发现何翁有一个儿子,喜欢钻研许多秘术。我没有惊动他,悄悄地走了过去。其实何翁并没有死死地锁住我,我要偷跑出去,是随时都可以的。我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不久以后,我就找到了偷偷溜出何府的一条小径,悄无声息的,在一个春日的清晨,我溜了出去。 薛家的大门打开了,厚重的门板向内张开。我吓得连忙躲到柱子后面。一个英武的少年从门里走了出来,穿着深蓝色的袍子,笑容温和。他手中牵着薛兰,那个可爱的女孩儿,享尽一切薛府欢乐的女孩儿。我暗暗紧盯着她。 他们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而是手牵着手一路走着,薛兰拉着她哥哥的衣袖,在街边的小摊上,她要买这个买那个,小小的珠花、簪子、竹笼里的蛐蛐儿,那个少年二话不说全部替她买下。那天她穿着双湖绿色的缎面鞋子,鲜艳得如沾着露水的荷叶。我低头看看自己,一双破旧的灰布鞋已经淡得没有颜色。 我跟在这对兄妹的后面,一路相随。薛兰并没有注意到我,那个少年也没有。洛阳的街道太热闹了,我有无数可以藏身的地方。终于,他们来到了洛阳的郊外,阳光明媚的春日,有成群前来踏青的游人,男男女女、才子佳人,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在草地上来来去去。 我站在不远之处,直直地看着薛兰和那个少年。他是多么疼爱他的妹妹啊!宁可不和伙伴们一起,也要带着妹妹嬉戏,他的伙伴们笑他,可他毫不在乎。他的眼里、脸上、心里满满的全是对妹妹的怜爱,如这春天的风包围着他们。我觉得很陌生,仿佛站在一个背阴的角落里。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我,从来没有。 师父对我时阴时晴,师兄们总是客气而周到。渊清不过比我大两岁,自己也是个孩子。我在落霞山的每一天,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地陪伴过我。这本应是属于我的,哥哥。 我对薛兰怒目而视,仿佛这样她就会从那个少年身边消失,那个少年就会走向我,把我拥入怀中,无尽宠爱。薛兰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眼光,她四顾,瞄到了我一眼。我全身颤抖。 那高傲的、满足的、比所有人都无所畏惧的一眼。只因有她的哥哥,有她身边这个带剑的少年。我右袖之中的精钢匕首轻轻随着手腕一起颤抖。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薛兰扬起了她手中的风筝。红色的蝴蝶风筝,又大又好看。翩翩飞舞,她没有向着空旷的草地,而是向着树林跑去,一下子她的哥哥就找不到她了。那片树林,是我在的方向。 我的双眼似乎被利剑穿透,一股杀意弥漫在心间。那是疯狂的、没有理智的、让我今后无数次噩梦连连的一瞬。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向欢快地笑着的薛兰走去。 9 第九章 灯影残 一具窄窄的薄皮棺木,停放在五音琴阁之中。再过一天,死去的薛兰若无人领回,就要被葬在这落霞山的僻静之处。一如所有无缘成为潇湘琴馆弟子的人,权且将尸身掩埋于此,幽冥之魄归于落霞。 数百年来,这里已经有多少无主孤魂,在深夜独自抽泣,又被呼啸的山风凄厉地吹散。薛兰已经死去七天,死亡的容颜变得僵直,失去了活人富有生气的感觉。沉睡的人和死去的人,也许就是一呼一吸的差别。薛灵舟痴痴地立在她的棺木边,似乎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比琴馆的年代更为久远的数百把名琴静静地陈列在三层琴阁之中,旁观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默然不语,将岁月录入弦音。阁中的女弟子帮着薛灵舟收殓了薛兰的尸体,添上了一束熏香,遮盖腐朽的气味。薛灵舟心痛难耐。 “少侠,看开些吧,这位姑娘在山中取木之时不慎失足,其实,她也快到五音琴阁了。”老者在他身后缓缓地道,“只可惜她所取的木材也随她自己掉下了山岩,否则,我便为她斫琴一把,也不枉来这落霞山走一趟了。” 薛灵舟默然半晌,道:“多谢前辈,或许……是她无缘吧。” 老者道:“缘去缘来,缘聚缘散,都如浮云一般,岂是人所能料知?少侠勿须过于烦忧了。” 薛灵舟望着薛兰的脸,道:“当初我孤身离家,她因我不肯带她同去,生气便不来送我。怎知一别三年,直至此时,见到的竟也是最后一面。” 老者捋须道:“自是那言辞之间,缘分已然断绝,但少侠亦可想想你们相聚之时,曾有多少赏心乐事,值得铭记珍藏。人活一世,总会有些东西留下,能为他人记住,已是幸事了,少侠自己也是一样。” 薛灵舟心下惘然,想起薛兰自幼至别离之时的种种情状,娇声细语、撒痴撒娇,小时她常抱着个布娃娃在家中跑来跑去,除了西园,哪里都能玩闹上一阵子,轻巧的笑声时常回荡在薛府各处庭院之中。他耳边响起她独自一人时总是轻轻哼着的歌谣:“繁花廖落,积雨酿轻寒,天涯极目空肠断,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后面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曲调是如此熟悉,仿佛曾在他危急之时响起,幽幽荡荡,飘入心魂。 那时已是她魂魄在我身边萦绕了吗?他痴痴地想。少年之时他最大的愿望是凭自己一把剑威震八方,让奸佞之徒无处可藏,剑斩群魔,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而如今他不过正当盛年,在这寂廖的琴阁之中,唯一的愿望却是能在自己的妹妹将死之时拉她一把,或早回家一个月,或三年之前带她同走,错开今日缘法,兄妹两人陪伴着老父就此和和乐乐地过下去。他心中伤痛,强咬着牙,不愿在那老者面前哭泣。那老者知他心中所思,拍了拍他肩膀,慢慢走出屋去。 薛灵舟伏在薛兰棺木之上,怔怔地瞧着她的脸,过了片刻,他探手入怀,将那支九鸾钗取了出来。本意相送,如今送至,却未料是这般情景。钗上九凤盘卧振翅,各具情态,缀以碧玉眼珠,羽翼丰美,端的是华丽无伦。他握着这支钗,想要去插入薛兰的发髻,又见她发上那支翠玉金钗亦是家传之物,随她而去也好,双钗并在一起却是有些相冲,犹豫了一会儿,将那钗放在薛兰的手边。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便在琴阁之中歇宿一夜,明日一早下山如何?”那青衣女弟子在门边道。 薛灵舟缓缓摇头:“不,我这便连夜下山,早送我小妹回去一日,也是心安。” 那女弟子道:“夜间山路险峻,公子又要带着你小妹,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如此你小妹又怎能心安?” 薛灵舟望着她片刻,终于道:“好吧。” 那女弟子晗首:“琴阁二楼乃是歇宿之处,公子若累了可自行上去,第三间起便没有人住,公子喜欢住哪一间都可。” 薛灵舟道:“多谢姑娘……有一事相询。” 那女弟子道:“请说。” 薛灵舟道:“敢问姑娘,馆中‘霜鸿琴’的主人可是云栖舍一位叫莫三醉的琴师?” 那女弟子道:“‘霜鸿琴’的主人的确是莫三醉,只是他已被革除在云栖舍之外,名义上为泉泠舍弟子,只是馆主念及旧情,仍将他留在云栖舍。” 薛灵舟道:“……原来如此,方才他奏琴将我震晕,带到了五音琴阁,不知是敌是友。” 那女弟子道:“五音琴阁只管斫琴藏琴,琴馆之中凡有恩怨干系,琴阁都不予过问,所以公子的疑惑,我也无法解答。” 薛灵舟道:“多谢姑娘了。” 那女弟子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是夜,薛灵舟便宿于落霞山腹五音琴阁之中,他自薛兰死后心神有些恍惚,只觉树叶晃动,月影冥冥,都是有人悲伤哀泣、山风吹动窗纸,“哗哗”一阵响,便惊得他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额头,都是冷汗。 沉沉的琴声,如三峡猿啼、蛟人夜泣,凄凄若雾,在风中飘向五音琴阁。并无杀气,只是似山岚浸入林间,不着痕迹,轻拂耳畔。那是一曲《胡笳十八拍》,款诉离情,一曲肠断。薛灵舟望向烟霞步道的方向,他不通琴道,不能因声辨琴,却为曲中之意所感,站起走到窗边,侧耳聆听,直到曲意低回寂落,兀自不觉。 第二日清晨,薛灵舟便向琴阁中的老者和那女弟子问明了道路,一揖作别,将薛兰棺木扛在肩头,往山道中行去。一般的萧萧落木,一般的烟霞美景,在他眼中却尽是离人之意。路经烟霞步道之时并未再看到莫三醉人影,沿原路回到雁回舍,亦未见到那送过他一程的女弟子,只是舍中众人有的见他扛了口棺木,微露恻然。 他一路不停,过了雁回舍,下了落叶步道,到了风舞舍方停下歇了口气。风舞舍弟子见他抬棺,多只以目相送,驻立良久。 交未之时,薛灵舟一鼓作气,终于将薛兰的棺木扛至山门,那山门小舍中当班的弟子仍是他进山时遇到的那一个,薛灵舟将棺木放下,那弟子似有所悟,取出登记出入人众的册子来。薛灵舟翻到写有“薛兰”二字的那一页,在她的名字下画了一横,也不与那弟子多话,便即抬棺出山。 自此之后,尘世之中将彻底不再有薛兰这个人,就像每一天落在步道上的烟霞,是否散去,都不被人注意。只有那些于暗夜中来去的身影,依旧执着于滚滚红尘。落霞山门在身后渐渐缩小,高高的山峰依旧没入云雾之中。薛灵舟带着小妹薛兰的尸体,又回到了陆吾镇。他不愿将棺木停在后院,便放在自己房中,这棺木压在身上一天,他也有些疲倦,坐在桌边默默不语。 “灵舟?”有人来到了他的房门外。 “大哥!”一日一夜,忽然遇到了第一个相识之人,薛灵舟觉得有股热流忽然由指尖注入。 门推开,青衫一动,叶听涛走了进来。碧海怒灵剑随于身侧,他的嘴唇却有些泛白,脸色也不太好。自出药庐,连续数个时辰与黑衣对峙,几番周旋,他的神情之中透出一股沉沉的疲倦。然而并没有人出来与他正面交锋,若说是调虎离山,药庐之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无此可能。 他隐隐觉得这些人的再次出现或许与沈若颜有关,却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线索,故而也无法迅速追查。薛灵舟之事终于还是压过了心头的一点疑惑,勒马立于乡间小道,他掉头而去。 沈若颜,她总是有办法应付那些棘手的毒症,也给了所有人一种错觉,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困住她。只在那柔和的脸庞笑靥一现之间,危厄便迎刃而解。其实无论见不见到,在这样的一念之后,也已经注定了无有解答。 “附近村落并无异常,或许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叶听涛走到房中,忽然看见了那具棺木,不由得顿了顿,“这是?……” 薛灵舟目光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伤痛,他低下头,只叫了一声“大哥”,便说不出话。叶听涛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两人的对话中断了。 “两位大侠……你们,你们可是有了茉儿的消息了?”衣衫破旧的白老汉不知何时也到了房门口,“我一直不敢离开这儿,直看到两位大侠都回来了,才敢来问,我家茉儿……”白老汉突然住了嘴,他也看见了房中的棺木。 薛灵舟于琴阁之中的杂念一时涌上心头,依旧没有说话。叶听涛眉头微蹙,也未出一语。如此时刻,他通常不善于第一个开口。白老汉走进房里,直瞪瞪地瞧着这具棺木,一步一步,走到棺材之前。 薛灵舟转过身,他想伸手拦住白老汉,薛兰的尸体若再暴露于尘世之中,只会加速她的腐朽,恐怕不及回到洛阳就已化为泥淖。可是他的手伸出了一半,迟疑着停在了那里,仿佛有一丝侥幸蜿蜒而上。白老汉已经用手去揭棺木的盖子。这棺木还未上钉,是可以揭开的。叶听涛也没有插手,只是在一旁静静站着,不知是为了什么,他蹙起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 “咔”的一声,白老汉移开了棺盖,慢慢地向下推去。薛灵舟不由自主闭上双眼,他等待白老汉谢天谢地的声音,和满怀希望的询问,关于白茉的枝枝节节。但是他不知道,除了薛兰已死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白老汉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原本粗重的呼吸声变得沉而缓,如同注视。薛灵舟睁开双眼,看见白老汉趴在棺木上,一只手伸进棺材里,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动。“你干什么?”他顿时怒道,上前几步,棺木里的情状露了出来。 白老汉的一只手撩开了尸体的额头秀发,浓浓的刘海之下,一颗硕大的痣映入眼帘,大概是因为不太好看,所以用刘海遮住。记忆之中,薛兰的脸一直都是光洁无瑕的,不要说痣,连个小小的斑点都没有。 “是老朽的女儿,名叫白茉,茉莉之茉,长得高高的,鹅蛋脸,额头上有颗挺大的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进山之前白老汉的这句话忽然从薛灵舟的脑中跳了出来,他呆呆地看着棺材里的脸,一时有些发怔。叶听涛见了两人神色,不解道:“怎么了?” 白老汉也傻傻的,他想起女儿对着镜子梳刘海的样子,他责女儿不爱干活,女儿便说:“爹,这个痣可是咱们家人才知道的一个秘密,以后你们要认我,只需看我刘海下有没有这个东西便知道了。”他又斥女儿胡说八道,什么认不认的,天天便在家里,还想跑到哪儿去?女儿白茉生得清秀,只这一颗大痣有些煞风景,他看见这棺中女子面目便已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见她刘海盖得密密的,便顺手拨了一下,未料一拨便拨出这一颗痣来,不由呆在当地。 “这……”白老汉讷讷。叶听涛看薛灵舟,薛灵舟又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额角上一颗痣,不是我小妹兰儿头上有的。” 叶听涛一怔。他神色间的疲倦无丝毫消退,但他没有顾及这些,又或是强迫自己不去顾及。薛灵舟不会发觉有什么异常,纵使发觉了,叶听涛也不会承认。他们似乎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我家茉儿头上是有这一颗痣,可是这脸又不是,这……”白老汉呆了半晌,慢慢缩回手,脸上有些矛盾之色。这个躺在棺木中已经死去八天的女子,多半便是薛兰和白茉其中一人,只是她又怎会兼具两人的面目和特质? 叶听涛思量了片刻,走到棺木前看着棺中女子。 “江北有消息传来,说洛阳何家的家翁几天前刚刚暴毙了。”许久,叶听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何大人?”薛灵舟吃了一惊,他知道这句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想到了些头绪,“他与这件事可有关系?” 叶听涛看了看他:“……这女子可是在落霞山中找到的?” “不错。” 叶听涛目光凝聚,总是有些在薛灵舟看来过分的幽深:“洛阳何家有巫蛊一道的密术家传,闻名于同道,你可知道?” 薛灵舟道:“这……我并不清楚,我父亲和何大人虽交情很好,但总免不了有些客套,还没有到将家传相告的地步。” 叶听涛道:“中原一带并不盛行巫蛊之术,但据我所知,何大人行走官场多用此道排除异己,是以一路顺利。在许多年之前,潇湘琴馆也曾与他有过一阵来往,名为赏琴,实则不知。” 薛灵舟吃惊更甚:“大哥……你怀疑潇湘琴馆?” 叶听涛点了点头:“此事并无真凭实据,但先前听你所言,那楚玉声姑娘与何府似有关联,又是潇湘琴馆弟子,确有可疑之处。不过口说到底是空,一试便知,只是要触碰这位姑娘尸体,不知二位可愿意?” 薛灵舟道:“只要能有结果,我不介意。”那白老汉也点了点头。 叶听涛便转身面向棺材,一抬右手,眉头顿时蹙起,似有痛楚难当,但随即隐忍。他伸出左手至棺材中,轻轻碰了碰棺中女子的脸皮,那女子已死多日,脸皮僵硬已开始化去,触感便有些似生人。他凝视着那张脸,想了一会儿,对薛灵舟道:“灵舟,烦你去街上买些硫磺、石附子、棉纸,再去柜上取些蜡烛来。”薛灵舟答应了,便出门而去。他一离开,叶听涛背对着白老汉,左手便轻轻按住右肩,双眼紧紧一闭,慢慢在椅中坐下。 过不多时薛灵舟取物而回,叶听涛将那硫磺、石附子用棉纸盛了,将蜡烛点着,轻轻放在棺中女子脸侧,并将盛物棉纸悬于其上熏炙。起初之时那纸上之物与棺中女子俱无反应,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纸上一缕青灰色的烟冉冉冒出,便在欲将向上飘行的时候,忽然往那女子脸上绕行而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吸附住了一般。 薛灵舟和白老汉都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棺中女子的脸,只见那一缕缕青灰之气渐渐萦绕在那张修眉端鼻的美丽脸庞上,越来越浓,直将那脸罩入一片青灰之中。同时那女子肌肤之上开始产生些微的动静,似乎有什么物事被那青灰之气所激,开始缓缓流动起来,呈着暗色的皮肤忽然之间似乎又有了些光泽,高挺的鼻梁几乎不可察觉地融化掉了一些,紧闭的双眼轮廓也有些内缩,嘴角向外扩去,双唇薄了些,颜色也更淡了些,这一张脸在青灰色的覆盖下,发生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变化。 薛兰微微翘起的眼角不见了,额头也塌了下去,因为刘海很浓,到看不太清,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张脸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越来越向另一张脸流动而去。 白老汉的惊诧神情一点点变了,他的口唇微微张开,眼中流露出恐惧又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有些发抖:“这……这是……茉……”那张脸继续缓缓地变化着,弯弯的柳眉伸展开,成了仿似无意般的一撇,又过不久,青烟开始渐渐变淡,那女子的肤色也又由乳白恢复到了暗白的死亡之色,须臾之间,青烟散尽,那张薛兰的脸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另外一个女子,淡淡清秀,与她绝不相同。 “茉儿!”白老汉大叫一声,脸如白纸,昏了过去。薛灵舟站在他身后,急忙扯住他,扶到座椅上。白老汉一时急痛攻心,薛灵舟掐了掐他人中,无甚反应,但呼吸沉稳,也无大碍,便等他自行醒来。此时他自己也是神色变幻,如在梦中,一时说不出话。 叶听涛将手中硫磺与石附子燃尽的棉纸捏成一团,抛在桌上,一弯腰,吹熄了女子脸旁的蜡烛。素衣女子白茉静静地躺在薄皮棺材之中,细密的刘海盖住额头,清白的面容如石膏般凝固不动。 “看来,我所料不错。”叶听涛道。 “……怎么会这样?”薛灵舟犹自恍惚。 叶听涛道:“我之所以得知何大人使用秘术,是因追查瀚海一事顺推而得。那些黑衣之人以奇异的药材涂抹在人的脸上,一段时刻之内,可任意塑其面容,甚至转男为女,转女为男,只是时刻一过若无此解救之法,便再难恢复。” 薛灵舟仍是大惑不解:“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将这白茉姑娘变成兰儿的模样?莫非好让我殓其尸体下山,不再追查这件事?” 叶听涛沉吟道:“应当有此用意。潇湘琴馆与何大人交情不深,用这个办法恐怕也是权益之计。只是这何大人被人灭口,难保不与落霞山有关。” 薛灵舟道:“可是……他们为何如此?我小妹不过上山拜师,便算是失足而死,又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 叶听涛微微摇头:“只怕没那么简单。我一路细想,从薛小姐失踪,到你出府找她,再到潇湘琴馆,一路以来,有一个人起了莫大的作用,你却从不怀疑她。”他望着薛灵舟。 薛灵舟惊疑道:“……楚玉声姑娘?” 叶听涛缓缓点了点头。薛灵舟脸色微变:“可是……她处处护我,若非如此,只怕我已死于黄河渡口那盲女剑下。” 叶听涛道:“暂且不论楚姑娘如何,倘若薛小姐真在山中,便是已不知所踪,琴馆为掩人耳目,将那女子白茉的尸体交给你,好安抚你离开。以潇湘琴馆声名,本不须为弟子拜师未成遮掩,是以内中必有情由。第二种可能是薛小姐离家去了别处,并无拜师之说,楚姑娘却故意将你引到此地,为交给你一具尸体,那么用意便更是难测。” 说到此处,叶听涛突然捻起棺中剩余的半支蜡烛,双指一振,向窗外激射出去。蜡烛穿透窗纸,“啪”的一声撞在走廊对面的墙上/,掉落在地。一人在门外慌忙叫道:“客官!小的是来送茶水的!” “不必。”叶听涛冷冷地道。 “是,是……”那小厮忙不迭地离去。 “大哥,你太过小心了吧?”薛灵舟道。 叶听涛望着那被蜡烛穿破的窗纸小孔:“……但愿如此。”他沉默了片刻,回过头,“据我所知,在何大人与潇湘琴馆有来往之时,琴馆的馆主是现任馆主的师父,姓宁名夕尘,曾执掌潇湘琴馆二十余年,颇有一番手段。” 薛灵舟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人,只道:“宁夕尘?……似乎听说过,她现在是隐居在落霞山的后山里。” 叶听涛没有再就此继续说下去,沉思片刻道:“今日子时我们再入山中一趟,倘若整座琴馆的弟子都在演戏,想必他们要守的那个秘密不会小。” 薛灵舟点点头:“好,我小妹是生是死,终归要查个明白。只是先前楚姑娘曾说,待我找到兰儿之后会下山来找我,现下也不知她还会不会来。” 叶听涛道:“这女子对你甚是留意,也不用等她下山……”他忽然咳嗽了一下,说话多时,吐气竟微有急促,旋即继续道,“等这白老汉醒后,你让他权且不要声张,一两日即可。” 薛灵舟望着他:“好,我理会得。大哥,你身子不舒服吗?我瞧你脸色不好。” 叶听涛微微一笑:“大概是连日辛苦了些吧,休去提它。” 薛灵舟便也信了,转身将白老汉扛回房,待他醒来之后安抚吩咐一番,见白老汉凄凄切切,只是唤着白茉的名字,也不禁恻然。他回房歇息的这几个时辰之中,时常听到叶听涛在隔壁房间的咳嗽声,虽强行压抑,但仍是出了些声音。薛灵舟想起他平素为人冷淡,但对自己却始终处处关照,不由心中感激,又有些愧疚,一时无话。 是夜细雨霏霏,薛灵舟与叶听涛一身劲装,悄悄离开客栈,向落霞山山门而去。那守夜班的舍中弟子正自磕睡,只看见人影一晃,还当是自己眼花,起身转了两圈,便又伏在桌上睡了。 淡淡灯影之外,沈若颜于陆吾镇外驻足,凝望着冥冥夜空,回过身来。她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黑衣人也停下脚步,用一种探囊取物般的目光打量着她:“怎么,不再逃跑了?” 沈若颜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么?”药庐如此隐蔽,竟也被他们发现,那时她便知道,终是逃不过去的。 那人含义模糊地一笑。在沈若颜的记忆中,这阴邪的笑是瀚海石窟外,黑衣老者恭敬躬身的背影。“狼牙护法。”那是他的名字。 “本来以为叶听涛在你身边,下手没那么容易。现在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能怪我。”狼牙的嗓音尖锐,吐出的字戳动耳膜,沈若颜皱了皱眉,随即微垂下头。她的脸颊被阴影笼罩着,月色暗淡:“他要是没有受伤,十个你也捉不了我。” 狼牙黑袖微动:“没用的话说了也是浪费力气,你身上带着我们太多的秘密,不杀了你我也没法交待。” 沈若颜看着他:“过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活着?”静静的质问,问得狼牙怔了一怔:“你不说,你身上也带着冥宫的术法之秘,我们就快要成功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你是说……”沈若颜忽然想起那个得自阴山的紫晶小瓶,她探手入怀,将它取了出来,“九星千叶?” 10 第十章 霜鸿曲 得得的马蹄声自药庐的西面传来,蹄声悠闲,显然那马未经主人催促,乐得在草地之上慢跑。那里是一处无名小溪,清越奔流,有细小的鱼儿在其中隐约可见。何少爷坐在那清溪之旁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脸,站起身来,一声口哨,草地上的马向他轻快地奔跑过来。他骑上马,在药庐四周绕了几圈,勒马站定。 这药庐前后有村,却掩藏在两片树林之间,幽静而不荒僻,四野虫鸣唧唧、莺声鸟语,恰逢江南□□,风润雨酥,确实是个养病研药的好地方。他极目望去,那一片林木叠翠之外便有炊烟袅袅升起,一些村里人家正在生火做饭,正午时分,家家安谧,并无异常。他有些纳闷。 叶听涛悄无声息地离去之后,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他没回来,沈若颜也没回来。药庐中静悄悄的,就如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那样,只有草药堆还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何少爷将煎着的药熄了,那一大筐子白豆蔻早已剥完,堆在墙角。他半边口唇仍然包着纱布,也不敢常去村庄中走动,惹人来去看着,心中便要懊恼。 沈大夫似乎是一替他解完毒就将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也没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得没影儿。他纳闷的只是眼见她对叶听涛显然甚是在意,验出他尚余一息的时候那高兴的神情还记忆犹新,转眼竟然也将他丢在药庐里,两天也不回来过问一下。 何少爷在江南并无亲故,他硬着头皮到最近的一个叫离朱村的小村落问了问落霞山的方向,打算等过今夜再无人回药庐,便要拍马离去了。离家半个多月,他在江湖之上不过是个小卒,无人过问,险些死在黄河上,心中对洛阳自家的亭台楼阁已有些想念。快快找到薛姑娘,便回家去吧。家中的父亲定然已经大发雷霆无数次,以他对父亲的了解,那一团和气的笑容不过是焊在脸上的面具而已。 找到薛姑娘之后,要干什么呢?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新买来的黄膘马龙颈铁蹄,倒是匹好座骑。他跳下马,踱进药庐,那股和沈若颜全身浑然一体的药草之气就钻进鼻子里。这个女子当真是奇怪得紧,莫非江湖上的女侠都是这样?听说,薛翁的夫人当年也是个驰骋江湖的烈性女子,只是出嫁之后,才安心相夫教子。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和乐美满,半年多前薛夫人过世时,自己还随父亲到府凭吊,对这位传奇女子的逝去颇为惋惜。 女侠出嫁之后,也不过是寻常女子而已,想必薛姑娘也会有这么一天。他又想起沈若颜,她该是如何一个教丈夫头疼的女人? 何少爷怔怔地出神,没有听到门外的草地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如此沉重,走一步,停一停,仿佛筋疲力尽,随时都有可能倒下。青草在那个人的脚下沙沙作响,仿佛那个人的每一步都是拖着行走,艰难异常。“扑通”一声,那个人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何少爷突然发现这声音有些熟悉。 他不由得紧张,将剑在手中紧紧握了握,挑开外间的门帘,向外看去。紫色的裙摆在草地上铺展开来,一个女子以手肘撑地,伏在那儿。他没有看她的脸,直接叫了出来:“沈姑娘!” 沈若颜微微抬头,似乎无力抬得很高,恍惚中望见三间瓦房,那是药庐,一个轻易不会被人发觉的避风之处。房门内有一个人看见了她,向她走过来,衣衫飘动,手持长剑。她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像一个跌倒在地的孩子,偶尔也撒撒娇,等人把她搀起来。 何少爷急切走近了沈若颜,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一看见她的脸,他猛吃了一惊。那潜伏于她长发与眼眸中一层薄薄的光影般的淡紫之色似乎突然之间加深加重了,浓郁的紫色从她的瞳仁中绽出,宛若紫色莲花开放,不仅如此,她的嘴唇、脸上的肌肤都有紫气若隐若现,仿佛那紫是活物一般,在她身体里四下游走。他想扶起沈若颜,但她瑟瑟发抖地屈膝抱着自己,头深深埋在臂弯中,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沈姑娘,你怎么了?”何少爷连问,不知所措。 “你……你……你怎么还没走?”沈若颜的声音从臂弯中闷闷地发出来。 “你若晚回来几步,我只怕就走了,你可怎么办?”何少爷道。 沈若颜仿佛被触动了一下:“我便死在这里,与你何干?” 何少爷急道:“你怎么会死?你走前不还是好好的?是不是路上受了伤?” 沈若颜苦笑:“受了伤?……” 何少爷道:“你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沈若颜缩在地上:“我没……没受伤,你这愣小子,管好你的嘴巴吧。”说着继续发抖,眉头紧蹙,似乎有毒蛇在她身体中肆意行走,痛苦难耐。 何少爷一怔,觉得嘴唇上热热的,突然发现自己说话说得太急,原先已有些愈合的创口又被挣破了,他道:“我不过是小伤,你却到底是什么了?怎会这个样子?你不是大夫吗?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沈若颜虽然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但还是不禁笑了:“你这傻小子,我身上这病倘若能治,也不用整天……整天找些稀奇古怪的毒物……自己解着玩儿了。” 何少爷惊道:“毒物?你是中毒了?” 沈若颜有些无奈:“是啊。” 何少爷道:“你中的什么毒?快告诉我!” 沈若颜道:“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自己解了……解了那么多年都没解开……” 何少爷突然探出手抓住沈若颜的右腕,也不管她挣扎了一下想推开,便开始搭她的脉,只觉跳动急速,脉相浮涩,常人为呼吸脉搏两下,四下便为死脉,她却一呼一吸搏动十数下,显然深中异症,为时既久,心脉已呈虚耗之相,他惊道:“你中毒多久了?” 沈若颜懒得理他,自己想站起来,连着几下都又跌倒在地上,她甩甩自己的手腕:“五年十年,与你何干?” 何少爷道:“据我从家中医书上看来的道理,你中的应当是北域瀚海巫蛊之术吧?” 沈若颜的双眼突然寒光一闪:“你说什么?” 何少爷道:“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但我觉你体内毒气自成一股气劲,似于寻常中原毒物运息之法不同,我爹说这多半便是瀚海巫蛊之术,这毒蛊比苗疆的更加厉害诡谲,一入了人体便似得生命一般活了过来,四下乱窜,侵蚀五脏六腑,阴毒无比。” 沈若颜好像看什么稀奇事物般看了他一会儿,道:“没想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竟然也知道这些。” 何少爷微笑道:“我爹说这是我家中的家学,虽然他不肯说我们家怎会与这远在北域的瀚海有关,但我总是留意了一番。” 沈若颜忽然又垂下头去,牙关格格打战:“唉,你知道这些,又……又怎么样?我还是得死在……这荒野之地的。” 何少爷不禁又是焦急:“这巫蛊可在人体内连续侵蚀十余年才致人死地,难道你已中毒十余年?” 沈若颜道:“差不多吧……我本来还道……能有个一二年性命,再四处走走看看,或许……或许寻得什么解救之法,只可惜……”她清冷的双眉间忽然掠过一阵深深的黯然,眼中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又如镜花水月,散化不见。瀚海石窟中的黑衣老者透过重重时光氤氲,向她森然地投以无情的目光,权仗向天,祈祭茫茫沙漠之灵。 何少爷双手扶着她,慢慢向屋内走,心里一片乱麻麻的。数日之前黄河上相遇时,他还以为她是个能洞悉一切的江湖侠医,后来见她行迹潇洒,不着痕迹,心中又添了些佩服,也添了些畏惧,此刻再见,她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垂死之人,身中瀚海奇毒,无药可救,转眼就要死在自己怀里,他有些茫然,似乎觉得此事不可相信,但又是事实,真是非常奇怪。 此时沈若颜全身冰冷,每走一步也是艰难,挨到药庐之后,何少爷将她放在床上,只见她立刻倒卧下去,正午的光线透过药庐的窗户落在她身上,只觉那张清秀的脸庞一片骇人的紫晕,双眸尽成紫色,虽然睁着,却似乎在望着自己目不能及之地,瞳仁凝驻,直透过凡世尘土而向阴府消亡之地,濒死之相在她眼中渐渐流露出来。何少爷心中不忍,转过头去。 他曾听父亲说过,中此巫蛊之术的人便如与一条阴狠的毒蛇相抗,时时发作,痛苦不堪,直至十多年后毒素侵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致人渐渐水谷不进、气血虚耗,元气衰竭之日方死。那时,他忍不住对父亲说:“世上怎会有如此卑鄙下流的东西?”父亲道:“世上有卑鄙之人,就会有如此卑鄙的毒物,下五门的手法与下五门的人,也是正好相配。”他半信半疑,直到今日自己亲见一个身受此毒的人即将死去,却不禁在心中发问:她中此下五门的毒物,难道她便是下五门之人吗?倘若是,那么她怎会救我?我与她素不相识,并无利害关系,难道能硬派她是有所图,否则便会任我毒发而不管吗? 他眼前浮现出父亲的面容,总是带着那样一副和善的笑意,无论对谁,背过身去,那笑意却又会在瞬间消失。一片阴影蓦然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将其挥去,却是越来越浓,将他全身笼罩了进去。 沈若颜不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轻轻发抖,与那巫蛊之力抗衡了十多年的身体已几乎成了一副空架子,也即将被它吞噬。她耳边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稚嫩的童音:“这个好吃,给我吃吧!”少年抢过她手里的馒头放在嘴里大嚼,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她又气又惊,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好几次了,这个少年总是抢她的东西吃,苍白青紫的脸上流露出满不在乎的嘲讽笑容。她被他气得哭了起来,肚子饿得瘪瘪的,直到沙漠的夜间降临,将人的皮肤撕碎的寒冷包围了石窟,她又冷又饿,无法入睡,只能靠着岩壁抱膝坐着,很久佷久,无穷无尽的噩梦因为这刺骨的寒意而不能来侵犯她,寂寞与孤独就趁虚而入,她没有力气哭得很大声,只能小声地抽泣。不知什么时候,一双肩膀就将她轻轻揽进怀里,一下一下,一只大手拍着她的肩膀。 “别怕……别怕……”那个少年只能重复说这一句话,似乎带着歉意,怀抱里仅剩的温暖让她终于艰难地入睡。可是时不时地,这个少年还是抢她的东西吃,永远青紫着的脸像个随时会变幻的魔鬼,让她害怕,不愿靠近他。沙漠的日出与日落在一片惊恐与麻木中无数次地轮回,终于有一天,在黑袍人送完食物之后,这个少年没有力气抢她的东西吃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青紫色,他倒在她的脚边,仿佛是要入睡。她试探地问他:“你饿吗?”她想的是,他终于不来欺负她了。她有些高兴。他笑着摇摇头,笑容依然嘲讽:“若有下辈子,这些毒馒头,打死了我也不吃了。”然后,他死了。 沈若颜紧闭着双眼,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划过鼻梁,滴落在枕头上。独自一人彻夜奔逃,在茫茫沙海中最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曾哭过,但随即就知道,哭是没用的,就像现在一样。那枕头还残留着属于男子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虽然已经清洗过了,但还是淡淡地残留着一点。沈若颜的耳边忽然变得一片宁静,没有一丝声音。她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这一丝叶听涛的味道,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被褥,有意无意地靠在他的怀里。沈若颜还是哭了,她忘记身边的人是谁,也忘记了身在何处,只是伤心地痛哭着,为那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为即将告别,和未曾邂逅的一切。一切……将在奋力地挣扎了无数次后永远地消失,就如没有挣扎过一样。是的,终归是要消失的,无论再过多少个日出与日落,她始终会和那个少年是一样的命运,不能更改。 曾经有一群无助的孩子在瀚海石窟中被囚禁了三年,他们所能吃到的全部东西都是由一个黑衣老者送来的。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全身青紫,被人丢到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只剩下最后两个,他们一直一直地坚持着,坚持到那个少年也死去的时候,沈若颜终于因为寒冷和孤独逃了出去,在命运的手掌中徒劳地逃亡了十多年,最后也未能幸免于难。 一只手握住了她不再有一丝暖意的手,牢牢地握着。何少爷坐在床边,泪水也模糊了双眼。他想她一定是在为自己如此年轻就要死去而哭泣,正如所有年迈之人死去时,年轻子孙的哭泣一样。他忽然无比地怜悯她,她心中一定有许多再也不能完成的愿望,在这泪水之中永远埋葬。他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抚慰一只即将死去的鸟儿,一声不吭,静静地坐着。 小村落之中炊烟又起,一个樵夫挑着一担柴,经过了药庐门口。门帘落着,里面一无动静。他想这屋子也许没有人,就走了过去。反正离村子也不远了,回家再爽爽气气地喝上一瓢水,睡个好觉吧。 他们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从阳光正盛一直坐到日头西斜,何少爷一直握着沈若颜的手。那只手从头到尾都是冰凉的,只是开头还兀自打颤,后来,便也不动了。他仿佛灵魂离开了躯壳,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儿。他听到屋外草丛被风吹过的响声,听到黄膘马蹬了一蹬蹄子,听到远处村庄里偶尔一声很响的砍柴声。只有药庐没有声音,一直没有。 沈若颜蜷缩在床上,绛紫色的头发毫无生气地覆盖着她的脸颊。泪水已经干涸,纤细的指尖向下垂着。袖摆微微褪下,手臂上筋络隐隐浮现,肌肤几乎透明。黄昏的躁意漂浮在何少爷身旁,他感觉到一阵奇异的轻盈,如灵魂在掌心舞蹈。曾经活着的沈若颜虚无地在屋中走动,粗鲁地用小刀划开他的嘴唇,凝视着昏迷的叶听涛,指指门口的箩筐,说:“把这个剥了吧。”她掀开门帘离去,再也没有回来。残留在他掌心里的,只是一个冰冷的哭泣,一个无能为力。 何少爷轻轻松开了沈若颜的手,那手就径自垂下床去。脱离了掌心的阴冷入骨,他回到了尘世,回到了药庐,回到了一片□□的江南。可是他怔怔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又都不一样了。他站起来,看看窗外,他的马正百无聊赖地被栓在那儿,远远的,好像隔了几重山水。他心头闪过薛姑娘的影子,只是淡淡的,一闪就消失了。 若到江南遇上春,千万和春住。只是夕阳西下,暮色如潮汐般向人逼近。远在洛阳的何家,此时是什么模样?他的父亲可还与所有的人虚假地笑着,转过身就狠狠痛骂他不孝?也只有在他面前,他的父亲才会卸下那一脸笑意,嘲笑薛翁被一个琴师唬得团团转,连儿子也搭了进去。 夜色如霜,好风如水。何少爷站在屋外,缓缓地踱着步子。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离开药庐,还往南面,去落霞山吗?没有人回答。他叹了一口气。 “小少爷,你想把我捏死不成?”门帘突然动了一动。 何少爷全身一跳,猛地回头,山林绿影在眼中刹那一挥。门帘下是一片阴影,一个人的裙摆飘了一角出来,紫色的,恍如莲开。 “你……”何少爷呆呆地站在那儿。 “没被这毒毒死,也须被你捏死。”沈若颜走了出来,真真切切的,嘴角浮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一如那个干枯在巨石边的少年。她的嘴唇和眼眸一片紫色,如同幽灵。她甩了甩右手,只见皓白的手腕上五道抓痕,现出淤青之色。 “你还活着?”何少爷突然大声道,狂喜之色涌出。 “怎么,你这么希望我快些死去?”沈若颜笑。 “……”何少爷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她。 “已现假死之相,快如你愿了。”沈若颜站在银色的月光下,用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 何少爷如在梦中,听她此语,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我,我还以为……” 沈若颜瞧瞧他,不语。何少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神望向别处:“我还以为你没命了,伤心了半日。” 沈若颜也没看他:“伤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何少爷讷讷。 沈若颜在月下走了几步,步子虚浮无力,她叹息了一声:“你……你不需为我伤心,若伤心过了,也就这一次。……我总是要死的,明天后天,已经不远了。” 何少爷不禁无语,眼中含悲:“你便不再想些法子,让自己能活得久些?” 沈若颜“噗哧”一笑:“想法子?我想了十几年,一个也没想出来。” 何少爷默然。 沈若颜道:“我也早就习惯了,幽冥之所走了几遭,不过在死之前,只想再去一个地方。”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她于不由自主迅速下坠的幽冥之时,只觉得有人在沉沉的深渊之中拉了她一把,甫一回头,一张脸刹那消失。但她已认出了他。 “我陪你去吧。”何少爷道。 “你莫不是想保护我不成,小少爷?”沈若颜轻笑。 “我……”何少爷赧然。 “随便吧。”沈若颜说完,转身走了进去。何少爷独自站在月光下,想微笑,又觉得有些难过,想难过,却又是不禁微笑。他似喜似愁,望着微动的门帘,痴了过去。 11 第十一章 疾风劲 琴声极远极淡,淡得就像一幅水墨画,江行舟远流无尽。不知源自何处,也不知经过了几回山林游转,便有了幽魂般的似远似近,不可琢磨。月下枝叶青绿,垂露凝结,一点清辉光芒微微。若有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就能见到窄窄山路上,两道矫健人影正一前一后快速前行,衣袂飘动之间,一程程山路如飞向后而逝。 叶听涛的脚步与他在那乡间小道上的决定一般并无犹豫,虽是初次踏入落霞山山门,但对他来说,这里是操琴之地还是杀戮之所,并没有太大分别。山腰下的风舞舍静寂无声,远远的青砖小瓦在月色下依稀隐现。过了片刻,他低声皱眉道:“什么人在夜中弹琴?” 薛灵舟微微一怔:“大概是山中弟子吧,这里的弟子都痴心于琴道,用功得很,和外面人不一样。” 叶听涛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我们走到哪里,那琴音所指便是何处,有些奇怪。”这时两人行至一处折转而上的山道前,他袖摆微拂,提气一跃,待薛灵舟跟上后才接着道,“你不识音律,易为琴声所惑,还是要谨慎些。” 薛灵舟点头答应了,叶听涛便不再说话。两人绕路而行,避过了泉泠舍之上的散花步道,只是风舞舍与雁回舍之间的落叶步道却避不过,正是快到了风舞舍时,叶听涛忽然侧头道:“你记不记得那白姑娘的尸体是在何处找到的?” 薛灵舟想了想:“山中五音琴阁,那具尸体一直停在琴阁中。” “那琴阁在何处?” 薛灵舟道:“在风舞舍和雁回舍之间的一片桦木之中,还要再经过烟霞步道才能到。但这琴阁只管琴不管人,也只是因为距离较近才将尸体送去那里。我看琴阁里一老一少都不像是什么恶人。” 叶听涛看了看他,眼中似有些无奈,眉间却是微凝:“凡事不可尽信,这山中很是古怪,还是先去琴阁一探的好。那楚姑娘也不知在何处……贸然上了山巅只怕不妥。”提步之间,总有那淡如丝烟般的一息琴声萦绕,不绝如缕。 薛灵舟点头答应。其实他并不明白叶听涛话中深意,心中却无一丝疑惑,只跟随着他经风舞舍前平台,向散花步道走去。成片的弟子舍中并无灯火,想是舍中弟子都已熟睡。只是弹琴之人耳目聪敏,两人便愈将脚步放得极轻。时已夜深,除了那幽幽淡淡的琴音仍然漂浮,整片山腰唯余风吹叶动之声。 这落叶步道得名之故亦与散花步道相仿,因山势奇巧,起风之时东边一片林木之中便送来雪片般的飞叶,恰巧飘在这步道上,翻翻滚滚一阵停下,每日积累得厚厚一层,需弟子夜间打扫第二日才能行走。薛灵舟初来之时,曾为此景而惊叹不已,似乎满天纷纷扬扬,然而一过这落叶步道,又是山石岩岩,残花成印,浑见不得这番景象了。 碧海怒灵剑的剑鞘闪动着淡淡微光,一如叶听涛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偶有不经意般的思虑之色一掠而过。半夜之中,落叶步道又有不少叶片相积,行走之间便有了些琐碎的响动。叶听涛也不说话,只施展轻功足不点地而行,地上落叶便再无声响。薛灵舟也依样而为,只是他功力不及叶听涛,偶尔仍会一脚落得重些,便踩碎枯叶一片。有什么人模糊的身影隐在步道旁的山石后,冷眼看着他们疾行而过。就在几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浮行于山林间的琴声忽而着一激昂之音,如有所语。 五音琴阁已然渐近,两人行过雁回舍外时,只见数十排弟子舍中有零星几间亮着烛火,虽无声息,但想见有人尚且醒着。叶听涛回头眺望了一眼整舍布局,不置一语,只以手示意让薛灵舟带路。最后的一程烟霞步道更与前路不同,稍一不慎便有惊动,薛灵舟不觉惴惴。凡他与叶听涛并肩而战时,他们总不会说太多的话,但叶听涛的任何一个手势或是动作都不会没有意义,就如此刻。 雁回舍中,开始有几不能听闻的走动声,轻得就似枯叶栖落于地。直过了半里之地,薛灵舟才开口道:“大哥,你行走江湖多少年了?” 叶听涛一怔。他们相识虽有一段时日,但薛灵舟总是一身热血不拘小节的模样,也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见他不答,薛灵舟又道:“我跟随你行事时,有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就算你解释了我也还是搞不大懂……大哥,你是在江湖中行走了多久,才练成现在这样的?” 叶听涛还是没有回答,脚步轻落时右边身体与一株松木轻触了一下,夜中便传来他一声压抑着的喘息声。薛灵舟有些奇怪:“大哥?” 叶听涛顿了一顿,道:“我并非生来如此,但你也不必羡慕……有所得必有所失,世事便是这样。” 薛灵舟不知是否听懂,只点头道:“或许我到了大哥这般年纪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吧。我辞别父亲出来闯荡江湖,心中总是有些愧疚。”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握紧了怒灵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父亲、小妹、家宅,这些对于他来说,就像前世的回忆那般缥缈,毫无着力之处。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烟霞步道入口,稍停了片刻,确定上面无人才举步踏入。暗夜之时烟霞已散,这条步道看去便与寻常山道没什么两样,然而险峻曲折自在回转之中。薛灵舟尚记得须在何处打弯,何处向下,便走在叶听涛前面,手触山壁借力,尽量不去碰那铸道木板,但身形过处,似乎刮着的风也起了微微的感应。 须知这烟霞步道乃雁回舍与云栖舍弟子常来之处,便是为这步道传音之效,可与五音厮磨,如在步道各处聆听自己的琴声,于音感甚有进益。当日莫三醉在此与薛灵舟相斗,距离如此之远尚如近身相搏,也多赖此故。 行至烟霞步道回转之处,薛灵舟屏息凝神,堤防这隐在山壁之后的另一半步道有人,过了片刻,只闻风过而起的隐隐山音,并无其它声响。他这才蹑足而过,两人直下了烟霞步道,来到五音琴阁外桦林之中,叶听涛思量良久,终于道:“灵舟,你在山中可曾听闻这些馆舍排布有什么特异之处?” 薛灵舟想起他回望山舍时的神情,道:“我曾听楚姑娘说,这馆中布置是有些关窍的,至于是什么,她没有告诉我。” 叶听涛沉吟道:“方才我们经过了泉泠、风舞、雁回三舍,又经过了落叶、烟霞两条步道,我看这馆舍排布,似乎是坐镇五行排位,又以步道辅佐相连,以为互补。你说这山□□有弟子舍四处,那五行还剩余一数,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薛灵舟道:“听闻山顶还有一处凌风琴台,约在正中之位,也许是那里吧?” 叶听涛点了点头:“嗯,看来就是这样,这座琴馆数经战火仍然屹立于此,应该是与这五音五行相合之道有关。” 说话间两人已深入那山腹桦林,树影微动,月华透过如盖桦叶落到地上,落到他们身上,山中幽淡的琴音仍然未歇,五音琴阁,便在不远之处了。薛灵舟几步上前,借着月光望见了那“五音琴阁”四字牌匾,心中一凛,回头向叶听涛道:“就是这里了,不过现在里面好像没有人。” 叶听涛答应了,两人走进琴阁,空气中仍有淡淡的檀香之气,只是那瓷花香笼已熄,阁中悄然无声。薛灵舟晃亮了火折,见左侧几案上有半截蜡烛,便点上了。烛光跳动着照亮了琴阁,阁中那数百把藏琴仍然静卧于斯,琴弦寂静,与前次到来时并无两样。叶听涛四处查看了片刻,亦未发觉异样,阁中虽不似有人,但两人仍是去了二楼歇宿之处,寻找那阁中老者和青衣女弟子。 但见凝月冥冥,五音琴阁二层之上房门俱都半开,房中床铺整齐,清洁无尘,连薛灵舟曾经住过一夜的那间,一个人都未曾看见。薛灵舟道:“奇怪了,照那青衣女弟子所言,她与那老者乃是长驻于琴阁之中,替山中弟子斫琴,又兼保管阁中藏琴,怎会两人一起离开?” 叶听涛四顾:“瞧这房中景象,两人显然离去未久,却并不急迫,看来是有人叫他们离去的。” 薛灵舟道:“大哥是说,这阁中会有埋伏?” 叶听涛沉吟半晌,道:“有这个可能,琴阁三楼你可去过?” 薛灵舟道:“没有,那日住了一夜,心神恍惚,没想到再上去一探。” 两人对视一眼,便退出房间,向三楼走去。脚下楼板发出“吱吱”响声,格外刺耳。阁外桦林之中,有风裹卷着一地树叶盘旋而过,弹奏多时、若即若离的琴声便在这一刻渐渐低去,如羽毛飘落水面,寂止。凌风琴台之上,一个白衣女子随风而立,步摇轻动,在那琴音终于消失时,低低一声叹息。 琴阁三楼是间不大的库房,角落里堆着些木材琴弦等物,有乌木书架几排,摆放着一些曲谱典籍。薛灵舟见了,忽然想起一事,便将蜡烛往书架上照去,果见迎面一排上便有本一寸见厚的册子,书脊之上写有“潇湘弟子名录”四字。薛灵舟将其抽出,寻了书架边一张桌上放了,翻阅起来。 叶听涛走近,看着他:“你想找薛姑娘的名字?” 薛灵舟道:“也不全是,如若我小妹真是死于取木斫琴,那么便不是馆中弟子,这册上是不会有她名字的,我是想查查楚姑娘的事。” 叶听涛眉间一动,并未言语,见他一手持烛一手翻阅有些吃力,想接过那蜡烛替他照着,手一动,却又蓦的停下了。薛灵舟自翻阅名录,回想楚玉声曾经说过的话,便自约莫十多年前入馆的弟子名录中找去,但他直从十多年前翻到五年之内,也未见到“楚玉声”三个字,在近几个月弟子名录中,也无“薛兰”二字,却在册末几页标有“附册”之处后,见有个单独的“薛”字,写在十九年前,亦即辛未年之下。 “如何?”叶听涛见他没说话,问道。 “……有些奇怪。”薛灵舟道,合上名册,“确实无我小妹‘薛兰’,但也没有‘楚玉声’这个名字。” “哦?”叶听涛心中微微一震,便在此时,寂静之中只听得山上极远处传来一声浑厚清亮的琴音,如海浪潮汐,随风而下。 “琴台传音?”薛灵舟一惊,站起身道,“怎么会在这种深夜里?” 叶听涛走到窗边,皱眉不语。薛灵舟又道:“往常只有清晨才由馆主在琴台传音,为一日之始……”话音未落,叶听涛举手示意他噤声。薛灵舟侧耳倾听,只觉阁外桦林之中树叶哗哗乱响,仿佛突然有大风来袭,气浪浮动,自山中各个方位缓缓升腾而起,他惊道:“这……” 叶听涛左手握住碧海怒灵剑,眼中流露出一股沉沉之意:“早先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怪在何处,原来这四舍一台分布五行之位,却是这等用处。” 薛灵舟道:“怎么说?” 叶听涛道:“如今一想,这五音琴阁位于山腹,乃五行阵中,江湖传言说这落霞山世代相传有‘天玄五音’之阵,未料今日有幸得见。” 薛灵舟不禁变色:“那么刚才凌风琴台传音,便是这阵法之始?” 叶听涛点头道:“由山顶琴台号令,四舍一起奏琴,或许是琴武之道最为高深之处。凝神!”话语中有些紧张之意,但亦有近乎奇异的兴奋,隐约难言。薛灵舟不及再说,叶听涛拍了拍他肩,便从窗口中一跃而下,立在琴阁之前。薛灵舟便也跟着跃下,心中却着实有一刻慌乱,就如阴山黑云下的某一刹那,几乎无力掌控生死大局时一样。 琴武之道,以静御动,自来便不需要琴师自显其身,劲力注入音中,一人亦可如阵,坐观动静,诸般机变灵窍化于弦音。五音琴阁之外,叶听涛握住怒灵剑剑柄,一声长啸,声若游龙,穿透团团袭来的气浪直冲九霄。 气劲相生,一道苍然而起的琴音自山顶以下云栖舍发出,数位云栖琴师坐于舍前平台,一齐挥袖,继而雁回舍、风舞舍、泉泠舍中弟子也一同拨弦而奏,乃是四舍接力,虽分布极远,却音音无断,浑若一人,因其地势,以云栖舍为最强之音,便如四股极强之力长鞭般向薛灵舟与叶听涛进攻而来。 风舞舍、泉泠舍虽距山腹较远,功力也不如山腰以上琴师,但合于阵中充为弱音,这一曲《广陵散》恰是起伏激越、荡人心魄,只是为叶听涛一声长啸,故而缓得一缓,未能在阵发之初便慑人斗志,后继之音又连绵而上。叶听涛啸声甫毕,碧海怒灵剑光芒一闪,铿然出鞘,只见剑身碧绿夺目,有隐隐血光在绿意之中奔腾,宛如海中怒灵,潮声隆隆。 薛灵舟先前见叶听涛对阵之时,怒灵剑虽碧绿奇异,但未见血光出现,此时不禁心中一惊。这怒灵剑铸剑之时嗜血无数,剑魂呼啸,为铸剑谱中奇葩,需持剑者以自身心魂灌注其中,融为一体方能发挥极致之力。经千年之功,历战无数,更终成碧海怒灵,汇于剑身之中。叶听涛持剑的身影仿佛被不能见的海浪所包围,大阵‘天玄五音’亦似有所感应,自云栖舍以下众多弟子联手对敌,虽不近身而其效稍弱,但众力聚一,仍是排山倒海一般。 月夜幽阁外,叶听涛左手持剑,怒灵之力与五音相撞,便似海浪相搏,云岚相啸,桦林之中树叶纷纷为此撞击所撼,飘落下来。薛灵舟虽不通音律,不识这阵中机窍,亦是不肯袖手旁观,乌鞘剑古意内蓄,温而不露,出鞘之时虽无凌厉劲风,但却自含一股绵里藏针之意。此剑与薛家剑法暗里相合,是于战局之中潜力渐现,薛灵舟于琴音剑啸中稳稳而入,一时山间林木乱颤,充斥弦音,高亢低回交互相叠,与怒灵剑震荡剑气一触,似有魂魄自剑中窜出,叶听涛闭上双眼细辨琴音,于《广陵散》一章既终第二章起首之音时向离此最近的雁回舍一剑攻去。这一招积蓄了自战局始的全部锐利之气,雁回舍中琴音震荡,为剑气所冲,便是一乱。叶听涛趁势而为,三剑连出,直冲雁回舍而去,薛灵舟便剑挡云栖之音,乌鞘剑剑身亦起震动,战意勃发,一时难解难分。 数日之前,薛灵舟曾于烟霞步道与莫三醉琴剑相斗,莫三醉所用便是这一曲中的段落。薛灵舟只略记得些琴曲起伏,勉力察之,但觉此阵在四舍弟子手中齐弹,虽曲调无异,但风舞、泉泠二舍所司不过连缀其愤慨激昂之音,如同守御,而云栖、雁回两舍振音极具攻击之力,他若有所思,却见叶听涛身形飘忽,双目紧闭,心中不禁奇怪。叶听涛的剑一出鞘便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这一夜,在他招招之中都有只攻不守,但求取胜之意,这不像是叶听涛所为。但于此境地,薛灵舟亦不及细想,直抗过‘冲冠’一章后,落霞山为琴剑之力包围,便似一道屏障将整座山罩于其中,山音与琴音相合,声传百里,一时四野乡人于梦中惊醒,不知其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这广陵一曲渐入刺杀之章,风舞、泉泠向后退去,云栖、雁回似双龙奋起,云栖之力愈是强劲,显然又有琴师自舍中而出,加入了战局,叶听涛不出一语,与薛灵舟两人双剑织成一道剑网,但亦只勉力抵抗。此曲为古曲之中极少的肃杀之气弥漫,但最为锐利的也便是这刺杀一节,若再不能制敌,其后便渐渐低落。薛灵舟剑力不及叶听涛,多以固守姿态,倒恰是合了这以静制动之意。叶听涛心中想的却是这阵名为五音之阵,但至现在也只四舍弟子迎敌,凌风琴台自传音阵动之后便再无响声,他心念一动,睁开双眼,怒灵剑之力猛的跃过战圈,一鼓作气向山顶琴台袭去。 果然一招既出,云栖、雁回之中琴音尽皆一动,反转攻势,向怒灵之力追击而去。薛灵舟从旁相护,见势心中一喜,方欲趁势一击,借力斩其后路,只见桦林之中人影一闪,一幅蓝衫露了出来。 自阵之始,山间便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这时忽然有个身着琴馆蓝服的男子走出,薛灵舟心中甫惊,剑路便是一迟。瞬息之间,得胜之机已过,怒灵剑剑意直击琴台,琴台上有人拨弦回应,指力极为浑厚,其下四舍亦起相护,薛灵舟叫得一声“大哥!”,叶听涛眉头紧锁,终是不得已回剑。 这时广陵一曲即将止息,四舍之力逐渐回拢,胶着之际,突然一声雷鸣般的琴音自整座山中轰然而响,只震得楼阁微微抖动,显是四舍弟子齐力一击,叶听涛未觉如何,薛灵舟却不堤防这一声巨响,只觉得耳中一滞,眼前叶听涛的影子一瞬之间消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飞沙走石之中,蓝衫男子轻抚其琴,宛如一叶扁舟,虽飘摇欲覆,却始终不灭,直至《广陵散》曲终。琴台并无第二声号令传出,五音阵息,琴声自山林之上渐渐下沉,如雾蔼散去,直沉入巍巍落霞山中,余音袅袅,为泥土所吸收,终于也化散不见。叶听涛定了定神,微微喘息,不管这蓝衫男子是何人,五音阵既息,此事或许便有转机。他一回头,却见原先薛灵舟站立之处已然空无一人,就在这方才一音震动中,已有什么人如风絮掠过,将他带离了琴阁外。 “看来,我还是来晚一步。”那蓝衫男子收手抱琴而立。 “……你是何人?”叶听涛回首,冷然道。 “琴馆中人。”蓝衫男子道,“我奉馆主之命,来带薛灵舟,未料他已为人带走,此去便是祸福未知了。” “馆主?”叶听涛道。 “是。在下莫三醉,见过叶兄。”蓝衫男子拱手。 “不明敌友,如何称兄道弟?”叶听涛冷漠地看着他。 “敬佩阁下剑力,何故相疑?”莫三醉微微一笑,“适才若非馆主罢手不奏,你与薛灵舟早不能支撑至今。” 叶听涛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若真要如此说,群起而攻也无甚光彩。” 莫三醉笑道:“此阵并非馆主发动,而是受迫不得不为,馆中弟子也并不知其因,请见谅。”若他走近几步,便会发现叶听涛的脸有些异常的苍白,只是月影幽幽,半遮了视线。 “受谁之迫?”叶听涛注视着他。 “实不相瞒,是受后山宁前馆主所迫,要于此山腹之地将你二人杀死。”莫三醉道,“但不知怎么的,她好像临时改了主意,又命人将薛灵舟带走了。” 叶听涛道:“你怎知是宁馆主派人将他带去?” 莫三醉一笑:“此人与我一路竞赛脚力,终还是领先了一步,你不知馆中之事,才会有此一问。” 叶听涛道:“此事可有缘由?我入山来不为了别的目的,但薛灵舟这个人你们却不能留下。” 莫三醉道:“这个我也不大知道,宁馆主喜怒无常,总是让人猜测不透。” 叶听涛听罢思量片刻:“请问阁下,可认得一个名叫楚玉声的女子?” 莫三醉道:“认得。” “可否告知她的底细?” 莫三醉摇头道:“她从来便是由宁馆主亲自教导的,我虽曾在云栖舍,但也只有数面之缘。” 叶听涛道:“我与薛灵舟因楚姑娘游说,前来查访薛兰姑娘下落,未料馆中竟将另一拜师女子白茉尸体施术化为薛兰之貌,交予薛灵舟,故来山中一探。” 莫三醉道:“这琴馆中俱是耳目极为灵便之人,你们两人一进山馆主便知道了,是以面上仍需发动阵法,但暗中派我前来接应。” 叶听涛道:“馆主何故相助?” 莫三醉道:“馆主与楚姑娘乃是旧交,不愿见其兄为宁馆主所杀。” 叶听涛一惊道:“你说什么?” “……罢了,我敬你是个英侠,便告诉你吧。”莫三醉一叹道,“你们来此山中寻薛兰,那是一生一世也寻不见的。” “为何?” 莫三醉道:“她早已死了,六年之前,为楚玉声所杀。” 叶听涛凝视着他:“既然如此,你怎说楚玉声是我义弟之妹?” 莫三醉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宁馆主曾如此说过,我所知道的已都相告,余下的事便不得知了。” 叶听涛望着他,见他神色坦然,但言辞之中又有闪烁,他也不多问,便道:“多谢相告,我这便去寻我义弟,今日之事,必当报答。” 莫三醉笑道:“要报答不难,只需你举手之劳。” 叶听涛道:“怎么说?” 莫三醉正色道:“与我一决高下。” 叶听涛怔了片刻,剑眉扬起:“你说了这许多话,就是为与我一斗?” 莫三醉摇头笑道:“你这人心中疑惑当真甚多,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一声长笑,霜鸿琴一振,退开几步。叶听涛并没有出言回绝,他方才激斗一场,按理此时已下了一筹,但碧海怒灵剑剑尖指处,这冷漠剑客的脸上竟露出些许肆意的笑容,在那笑容中,又有一股自内心而发的汹涌之意。莫三醉凝神应战,轻抚琴弦,袖摆飘飘挥动,弦音沉沉,似舟上行步,并无浓重的肃杀,然而仿似狂士醉酒,步态踉跄,琴音之中虚虚实实,内劲吞吐变幻,一时无定。 这是晋人阮籍一曲《酒狂》,虽不甚凌厉,但也似醉酒之状,浑不经心,极具后劲。叶听涛辨其曲意中乐律流动交错之机,一剑直进,怒灵呼啸,如狂龙掀起巨浪,向莫三醉袭去。 莫三醉精神一振,指随意动,酒狂之态顿生,借其步履不稳,以手推松之意,将琴曲攻守相联,一时五音琴阁之前,又是内力奔腾,莫三醉琴意起伏,叶听涛剑气狂澜,两人恰是斗得丝丝入扣,彼进我守,我攻彼退,远远看去,便似一人舞剑,一人弹琴,衣袖翩翩,风姿卓然。 忽然之间,叶听涛脚下一个踉跄,随即站稳。但这一瞬逃不过莫三醉的眼睛,他只觉叶听涛虽然剑招丝毫不停,但似乎气力有些急促,他向叶听涛脸上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忽然之间变得惨白,眉头微蹙,仿佛在暗忍疼痛。 莫三醉心中起疑,手上缓得一缓,叶听涛剑气攻入,触动音律,莫三醉一拨弦,一股内劲击在叶听涛右肩之上。他欲停手罢斗相询,却只见叶听涛身子晃了几晃,鲜血自右肩洇出,片刻浸透了衣衫。 莫三醉不禁疑惑更甚,心道不过用了三成功力一击,怎会伤他如此之深?莫非他来此之前便已受伤?叶听涛还欲再斗,却不由得以剑驻地,跪倒下去。他催动全身潜力,奋战至今,早已是凭一股精神兀自支撑着,此时又与莫三醉斗了片刻,右肩遭此一击,突然之间劲力衰竭。莫三醉大惊,起身相扶,只见叶听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有伤在身,他顿时心中懊悔,道:“你……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还与我相斗?” 叶听涛咬牙不语,眼前阵阵发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股虚浮无力的感觉从他的脚底迅速升腾,袭遍全身。他忽然心中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就如当初阴山之役一样,其实那根本与他无关。 或许是年少之时仗剑江湖的梦想,而今却似一片洇湿的墨迹消失在金戈铁血的茫茫杀戮里。削金断玉的神剑负于身后,连带着那个在江湖中盛名不衰的传说,八荒末世,流转千年。薛灵舟的微笑,江离消失的那片泥土,雪原之中沈若颜泛着紫色的眼眸,楚玉声的一晗首,在这一刻盖过了一切,连绵成了模糊的长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最后一眼是莫三醉扶着他的手臂,蓝色的袖子磕在他的额头上。叶听涛失去了知觉,只有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莫三醉似乎是可以信赖的,倘若他心中有杀念,此刻自己已不在人间。怒灵剑的光芒渐渐熄灭了,血光淡去,又恢复了碧绿通透的颜色。 薛灵舟醒来的一刹那,耳边如有十台大炮齐鸣,直震得他耳鼓突突地跳,脑中一片浑沌。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聋了,在如此琴音下坚持了那么久,神仙大概也得聋了。他躺在那儿,动了动,想站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毫无办法。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的轰鸣声才渐渐轻了下去,身下有凉凉的露水,浸润了手指。他睁开了眼睛。 晨色清寒,山林寂寂,有一行白雁在视野边际飞过,消失无踪。非常安静,连山音也变得淡淡的。他慢慢坐起来,手里仍然握着乌鞘剑,手指紧紧扣着剑柄,大概是死了也掰不开的。乌鞘剑之魂,已然融入他的灵魂中。他四顾,是一片茵茵的草地,夜已过去,但无论是凌风琴台、山中四舍,还是五音琴阁,都没有一点声响。他几乎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在落霞山。 “你醒了?”一个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灵舟明白自己并不是因为聋了才听不真切。他回头,一人迎风立在草地之上,琴匣放在身边。他细看那人容貌,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他问。 那人嘴边露出一点笑容,很淡:“泉泠舍中曾有一面之缘,薛少侠忘了?” “啊!”薛灵舟顿时想起:“你是那云栖琴师?” 那人点点头,动作也是淡淡的。薛灵舟道:“我大哥呢?” 云栖琴师道:“未及相顾。” 薛灵舟又道:“这是哪里?” “后山。”云栖琴师静静地看着他。 薛灵舟道:“……为何带我来这里?” 云栖琴师道:“奉命而来。” 薛灵舟道:“奉命?” 云栖琴师不答,道:“你是洛阳薛家的人?” 薛灵舟道:“不错……尊驾可知我妹薛兰的下落?” 云栖琴师转身在草地上走了几步,衣袖在晨风中微动:“世上可说有薛兰这个人,又可说没有。” 薛灵舟道:“……为什么?” 云栖琴师道:“因为她已改名为楚玉声,除此一人之外,世上再无薛兰。” “……”薛灵舟呆住了。 云栖琴师叹了口气,吟道:“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声音如晨风般的清泠,说话之间,一片凤凰花瓣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擦过他的衣摆,翻动了一会儿,停在薛灵舟脚边。 12 第十二章 花荫处 凤凰花,宛若红霞一般开放着,如火如焰,却又是无比的孤寂。落寞的花魂一年年迎着春去秋来无主摇曳,万般风流总归于尘土。一个宫装女子立在池塘之畔的琴桌边,凝视着塘中倒影里的自己,繁华廖落,红颜亦只剩下了残荷对影中的一些记忆。 “师姐,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花哪个更漂亮些?” “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花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 那张脸曾经是多么的娇艳动人,眉梢眼角,数不尽的鲜活风情,她会笑,会动,却仍然如这凤凰花一般,只是开了又谢罢了。 “回来了?”她道,就像一个母亲在问归家的女儿。 楚玉声立在凤凰花荫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嗯。” 那女子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你走时还是个孩子,回来已是个美人了。” 楚玉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那女子笑道:“怎么,见了师父,一句话都不说?” 楚玉声犹豫着,道:“师父……这些年还好吗?” 那女子道:“你是来问这个的?” 楚玉声不敢看她:“我……” 那女子望着她,忽而叹道:“你从小便是这样,有什么话总是藏在心里。”她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柔情,却像暗夜里的荧火,无可依托。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阴冷随即侵入眼眸,将那若即若离的柔情卷灭,“当初把你留在身边,也没看出你有这等本事……我杀第一个人,还是在十八岁。” 楚玉声垂下眼睛不看她:“……也许是在何家的三年……太寂寞了。” 那女子道:“你那年也才十三岁吧?……自接到你的信时我便在想,不知你杀那薛兰时是什么表情?” 楚玉声眼中有幽光浮动:“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临死一刹那的样子,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望着楚玉声:“她和薛夫人长得像吗?” 楚玉声道:“不……不太像吧,还是我更像一些。” 那女子忽而露出一丝冰凉的笑意:“是啊,你更像,我也是看到了你才觉得,他们造的那具尸体,可也造得太差劲了。” 楚玉声低头道:“只要那支钗在她头上,便也说得过去了……当年我混入薛家的时候,并没扮得天衣无缝,只是薛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怀疑。” 那女子道:“哦?薛灵舟也没怀疑?” 楚玉声一顿,才道:“他是有些察觉的,我和薛兰的性子毕竟不一样,时间一长,便分出了差别。可是他只道女孩子家都是这般,是以并没多想。” 那女子停顿了一会儿,道:“你父亲对你好吗?” 楚玉声道:“还好吧,他当我是那死去的薛兰,虽然我不亲近他,他也还是常常关心我。” 那女子眼中掠过一片阴影:“关心?怎么关心?” 楚玉声道:“……不过是时常差人来问一句,他也还是与薛灵舟更亲近些。” 那女子幽幽地看着她,道:“你既然已成功扮了六年薛兰,何不一直扮下去?又闹出了这许多周折。” 楚玉声颤声道:“我……我不想扮成薛兰,却总要戴着一张面具活着,我希望人家叫我楚玉声,而不是那个被我杀死的人。” 那女子道:“……你本就是薛兰,薛啸寒的女儿。” 楚玉声忽然抬起头:“师父……你当年,为何要把我带上落霞山?” 那女子望着随风微动的凤凰花瓣:“……你想知道?” 楚玉声道:“你从来便没告诉过我,我也从不敢问。” 那女子道:“为什么不问?” 楚玉声不语,那女子转头看她:“你这么听我的话,我让你回去,你又为什么回来?” “若是没有薛灵舟一意追查,我本来也是,也是不用回来的。”楚玉声望着她:“我小时你常常对我说,我父亲不来,多半是母亲不让他来,我进了薛府之后,母亲也对我不好,所以我要等她死了,才能改回原来的身份,永远留在薛家。” 那女子忽然全身一震:“死了?你说她死了?” 楚玉声道:“……是啊,半年之前死的,那时我就在床前,她只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扮成的薛兰不是她女儿一般。” 那女子站在花荫边出神了一会儿,眼中纷繁的浮云飞掠而过,楚玉声不敢出声,只静静地望着她。她凝视那火红的凤凰花,仿佛在凝视着什么人一样,良久良久,才道:“死了也好,乐得清静。”她又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淡去,“许多年了,我也一直想不透,这个被你杀死的薛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楚玉声道:“……我到洛阳之时,她便在了,与我一样的年纪。或许……或许是薛夫人的另一个女儿?” 那女子摇摇头:“不可能。” 楚玉声不解,那女子道:“你被我抱走后,薛家再没有孩子降生,你哥哥薛灵舟只是运气好,那天并没在府里。” 楚玉声道:“……你……为什么……” 那女子道:“为什么让你离开洛阳,离开父母?” 楚玉声点了点头,但这点头也仿佛很艰难,她从来不会问师父这样的问题,无论九年前,还是现在。 “……这十多年来,我也想了无数遍这个问题,似乎都有缘由,又似乎都说不清……”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动,凤凰花荫之后,有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 “他来了。”那女子道。 “谁?”楚玉声有些不安。那女子不答,在那一片片锦缎般的凤凰花后面,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乌鞘剑光华内敛,紧紧握在手中。 “……薛公子!”楚玉声失惊,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薛灵舟站在那儿,看着花荫下的两个女子,脸色沉沉的,如石像般一言不发。那女子笑着对楚玉声道:“可惜这花岚集太过奇特,隔绝了一切山中琴声,不然让你见识一下‘五音阵’,可当真不错。” 楚玉声道:“你……你用‘五音阵’对付他?” 那女子道:“单他一个,只需云栖舍中派几人去便能成事,只是他还有个颇为厉害的大哥,就没办法了。” 楚玉声失色:“你不是已……已将薛兰的尸体交给他,为何还要杀他?” 那女子媚眼如丝,轻笑道:“这还多亏了他那位见多识广的大哥,一下山便拆穿了把戏,渊清也不好办啊。” 楚玉声不敢看薛灵舟,只道:“那么现下……”她突然希望薛灵舟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一切,那时她还是阁中琴师,他还是闯荡江湖的大少爷,又或者她还是那个整天郁郁不乐的薛兰,他还是会随妹妹如何便如何的哥哥,只要不是眼前这一刻,怎样都好。 薛灵舟也没有看楚玉声,而是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那女子道:“……见过宁馆主。” 那女子宁夕尘又是一笑:“眼下我可不是馆主了,真正的馆主现在在凌风琴台上呢。” 薛灵舟不答,沉默地站着,他和楚玉声眼角的余光中都有彼此,一片淡淡的影子,只是他不愿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楚玉声是谁,在水阁中不明善恶的琴师,鼓琴相慰,一路同行,又处处相护,黄河边上那毫不犹疑的凌厉一刀救了他的性命……白马寺中和他一起听晚钟的女孩,总是离开父母,格格地笑着跟在他身后,亲昵地牵着他的手……他眼前忽然流过那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眸,微笑在那瞳仁中绽开,如水中莲,依赖而毫无防备……谁是薛兰,谁是楚玉声,谁在欺骗他,又是谁欺骗了骗他的人?……薛灵舟无法判断,也无法相信,心乱如麻,总是消失又出现的薛兰,已经成了他睡梦边沿的一幅笑脸,忽隐忽现,无法捕捉。 楚玉声见他如此,心里五味陈杂、惴惴不安,向宁夕尘道:“你既然发动了‘五音阵’,为什么,为什么又……” 宁夕尘道:“因为……我忽然想看看他的模样,就像看你一样……”那双眼角已现老去之意的眼中,忽然有闪电般的光芒一现,凤凰花荫下,楚玉声和薛灵舟并肩而立,她的眼睛睁大了,迷茫之色在眼眸深处流动,“就像……看你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站在这花荫下面,那时这里住着的是再上一任的老馆主,他耳目迟钝了,不会知道她们在这儿。她满眼发光地望着这些凤凰花,说道:“以后若能像这花一样美丽,又能在这里赏花终老,那可是再没有遗憾了……” 可是那时候宁夕尘只是冷冷地在后面望着,她知道,像花一样美丽,永远伴着这些花终老,这女孩要的就是一切,这一切,她们两人即将开始争抢比斗,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她们俩不得不如此相对,永远会有退位的馆主在这里颐养天年,可永远也不会有两个人…… 宁夕尘心神一乱,退了几步。那个女孩弹奏的那曲《潇湘水云》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的指尖宛若最细巧的玉笋,款款拨动,碧云深处、烟雾缭绕,这一曲,她总是弹得最好,没人能比得上。宁夕尘看了看身边的琴桌,一把灵机古琴静静卧于其上。她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想走那《潇湘水云》的音调,却又蓦然停止。 楚玉声望着她,见她又现出了那副似喜似怒的神色,心里有些怯,想要打断她的话头:“师父……你还是用这把‘大圣遗音’吗?” 薛灵舟正自出神,听得此话,眼神不禁一动。他的眼角一直停留在楚玉声的身影上,她的手轻轻捏成了拳,因为紧张,很久都不放开。薛灵舟突然闭上眼睛,又睁开,他眼前浮过薛兰被母亲责骂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手捏成拳,指尖深深陷进手掌里……那时,她已经是薛兰了吗?那个被杀死的薛兰又是谁,她是他的妹妹吗?……一股浪潮在他心里翻涌起来,耳中宁夕尘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偶尔用用吧。” 楚玉声望着这把琴,道:“从我小时起便见你用这把琴了……”她想说“只是你一用就常常要发怒,所以我也不喜欢这把琴”,但她没说出口。 宁夕尘阴恻恻地道:“你想用它吗?” 楚玉声一怔:“我……” 宁夕尘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也曾很想用吧?这把‘大圣遗音’,还有渊清的‘飞泉琴’,你和她偷偷去五音琴阁,难道不想据为己有?” 楚玉声不知她为何语气如此犀利,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没有?”宁夕尘的声音有些尖利,一拨弦,琴音如箭突然向楚玉声射去。楚玉声吃了一惊,想往旁边闪过,但又怕射中薛灵舟,正自迟疑,琴音之箭已射到她身前。薛灵舟握剑的手动了一动,乌鞘剑即将出鞘之际,琴音在楚玉声身前几寸之处消散了。 楚玉声脸色又有些发白:“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宁夕尘冷笑道:“你想用这把琴,我也不该怪你。弹琴之人,谁不想用它?只是……”她神色突然变得怨毒无比,似乎越想越是怒气横生,柳眉倒竖,转过身去抄起大圣遗音琴,狠狠地道:“我不稀罕这把琴,真的假的,都不稀罕!”她将它猛地扔到地上,轰然一声巨响,连带着琴弦发出的共鸣,在地上摔成了两截。一些碎木片反弹起来,有一片撞在楚玉声的手指尖。她吃惊地一瑟缩。然后,她的耳畔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薛灵舟的气息。默默的,却又总是形迹败露的。 像那日在阴山的黑夜中,他牢牢地守在她身后,仿佛守护着一件什么珍宝。像六年之前洛阳城郊,那一瞬间薛兰消失又出现,他脸上掠过的惊慌之色。那以后,薛兰便不是薛兰,却又变回了真正的薛兰,楚玉声也就此在尘世间隐匿,等待多年后的某一日,家中冷面相对的母亲终于快要死去,她终于不用再天天避着她,要不就是讨好她,她只是寂寞……那洛阳何府暗淡的三年,落霞山上寂寞的十年,如一匹狼一样在身后怒吼不已……她几乎已经不想知道她的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要她,她宁愿整天跟着薛灵舟四处游荡,他走了就闷在房中弹琴,那些恨意便在薛府的亭台楼阁中渐渐封存,只偶尔才会在心底弥漫。 楚玉声感觉到薛灵舟站在身侧,不禁渐渐有些恍惚,如斯欺骗之恶,是否可以被原谅?原谅她相瞒了六年,只为做薛啸寒的女儿,做薛府的小姐,做薛灵舟的妹妹?她喜欢听人叫她“楚姑娘”,可是,她明明又是“薛姑娘”,不能控制,又不可逆转,就像一团乱帐,让人想要将之锁在地窖之中,再也不去碰它。 “师父……”她轻轻地叫道。那个在此人世,她第一个能认出的人,第一声叫的不是“娘”,而是“师父”,她曾经是那样无条件地信赖她,对于她所说出的一切从不质疑,她说:你爹会来的,于是她就相信。那时候她笑起来真好看啊,就像这些凤凰花一样,可是她不常笑,对渊清也是一样。曾经她也很向往凌风琴台,向往每日一早起身,在那上面拨弦三下,飘然若仙。可是师父告诉她,下任馆主是渊清,不会改变,一定是她。那一刻起,凌风琴台上的浮云也就聚散无数地飘过了。楚玉声的双眉微微地颤动。 宁夕尘将目光从一地的碎片上移开,缓缓地望向楚玉声,望着她花荫下的模样,眼波如水,纤腰如柳,她突然很怕那个一向乖巧的徒儿会说出一句:“这凤凰花真好看啊……”像多少年前一样。她的怒气撕裂了那把大圣遗音,纠缠心头十多年的死结,前尘往事似乎也随之一起消失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她望着楚玉声,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楚玉声带着惊恐的神色垂手站着。这个丫头从来没怕过什么人,可是对她,她从来没有一句违抗的话。宁夕尘冰冷的心忽然一软,她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沉:“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反正……”她闭了闭双眼,没有将那句话说下去,“你和你母亲一样的美丽,比这凤凰花更美……” “我……”楚玉声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薛灵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也一语不发。但是他们靠得很近,他身上的全部气息和感觉都在与她渐渐相通,终于,他们又能靠得很近了。 “那一年,我不过才十七岁,”宁夕尘缓缓地道,“因为琴艺出众,试音连过,已经升到了雁回舍。有一天,师父把我和师妹……楚碧痕叫到凌风琴台,”她说到“楚碧痕”三字时,薛灵舟吃了一惊,他和楚玉声对视了一眼。宁夕尘继续说道,“他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让我们去完成,谁先做成了,谁便能直接升入云栖舍,并被定为……定为下任馆主。我和碧痕是雁回舍里最出众的两个弟子,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于是立刻答应。师父便说:‘洛阳薛家藏有一把唐代名琴,叫做大圣遗音,我要你们去把它取回来,作为镇馆之琴,待你们中的一个升任为馆主时,便交由她使用。’” “我听了有些疑惑,师父说‘取来’,可言下之意,明明就是要去偷。可我也不敢问,因为碧痕已一口答应下来,还说一定会达成任务,不会让师父失望……我与她从来便是面上要好,内里却暗暗斗个不休,斗琴艺、斗容貌,谁也不服谁。所以我不能拒绝这个任务,第二天,就和她一起下山。”宁夕尘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继续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到了洛阳,开始查探这薛府的情况。我们俩扮成行走江湖卖艺的琴师混进薛家,那时薛家老太爷还爱琴道,盛情接待了我们,并说自己家里藏有唐代名琴,还夸口了一番。当天晚上,我和碧痕就暗中行动,到薛家的各处楼阁去寻找藏琴之所,可是就在走到西园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薛家少爷。” “是薛……如今的薛翁?”楚玉声问道。 宁夕尘点了点头:“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曾在皇宫大内行走,他见了我们俩人鬼鬼祟祟,马上猜到了几分,但碍着我们是姑娘,便没有发作。碧痕与他绕了一会儿,硬说我们是要去薛府四处转转,开开眼界……或许,她心中所想也确是如此,总之,那薛少爷说了几句面上话,但语气之中有警告之意,当场调来了十几名家丁看守西园,将我们请了出去。我和碧痕面上都有些下不来,从此薛少爷在家,我们便不敢行动,只暗暗窥伺着。有一夜我单独去西园刺探,只见薛少爷在园中练剑,我瞧着他的剑法,心里有些骇然,更加不敢妄动。” “我们在府中发愁了几天,眼看师父交代的时间已近,碧痕就总是出外活动,我也不甘示弱,整天想办法要进入西园在水阁去取那把‘大圣遗音’。就在那天晚上,那是个明月之夜,碧痕突然抱着一把琴回来,交给了我。她说:‘师姐,这把大圣遗音便给你吧。’我顿时不信,还道她找了把仿琴给我,要我回去献功惹祸,便道:‘师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碧痕犹豫了一会儿,又支唔了半晌,才说:‘我不想回潇湘琴馆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这洛阳太好了,比落霞山好太多了,我要在这里开一家琴馆,在这里过下去。’我还是不信:‘你不想做馆主了?’她说:‘做馆主有什么好?整天只能守着落霞山,哪能看到这许多美景,还能见到这许多美人?我不要再回去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我心里不禁大喜,心想她从未出过落霞山,一出来便被这些繁华之处冲昏了头脑,竟然连馆主也不想当了,我当下道:‘碧痕,你这番相让之德,我一定会记在心里的。’我便是没有问她,倘若她盗了这‘大圣遗音’来给我,薛家又怎能容她在洛阳开设琴馆?可是我当时顾不上这些,我只知道我要当馆主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花岚集中将只有我一个人,不再有这个处处与我旗鼓相当的师妹,我高兴极了,觉得这一生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求了,当天夜里就离开了薛府,离开了洛阳。”宁夕尘的神色有些激动,她接着道: “临走之前,碧痕还送了一块琴砖给我,是汉墓出土的空心砖,放在琴旁能产生共鸣,琴音更是意韵悠长。她说这是盗琴时顺手拿来的,我不动声色,道谢接过。回到琴馆后,师父问我碧痕为什么没有回来,我如实相告,师父虽然大怒了一场,但终究也没有强行去过问这件事。从那以后,我一路顺风顺水,‘大圣遗音’虽然暂时放在五音琴阁,可终究也要归我所有,终于,三年之后,师父告诉我他要退位了,将由我继任馆主,从此掌管潇湘琴馆。那时我已在云栖舍,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在我继任馆主的第一天,我便将‘大圣遗音’从琴阁中取出,带上凌风琴台,可是当我拨弦三声之后,我的心里便一片冰凉。” “怎么了?”楚玉声问道。 宁夕尘望着一地“大圣遗音”的碎片:“……当年离开薛府后,我曾经试过这把琴,但那时我将碧痕送我的琴砖放在桌上,因而与弦音产生共鸣,一如师父所形容的那样,并无差错。可是再上凌风琴台,我却没有带上那块琴砖,一按弦我就知道,这把绝不会是唐代名琴,至多出于宋代,也就是说碧痕给我的……终究还是一把仿琴。”她的神色间有些旧恨之意,叹了口气。 楚玉声轻轻“啊”了一声:“这么说,薛翁家中的‘大圣遗音’才是真的?” 宁夕尘点了点头:“我当即知道那时在洛阳,她不过是想把我支回去,得不到‘大圣遗音’,我们俩是都不会离开那儿的,我知道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能留在那儿,宁可去做一把琴,也要把馆主的荣耀让给我。自那以后,我以琴阁中所藏的另一把‘海月清辉’琴代替了这把仿琴,半年后,我借来花岚集写曲谱之故悄悄回到了洛阳。那时薛家老太爷已经过世了,府里没有一点琴声,我只得趁夜潜入,找间有人声的屋子攀了上去。我在屋顶上掀开一片屋瓦,向里察看。从那之后,我永远没办法忘记那一幕……我的师妹楚碧痕,她竟然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摇晃着,站在薛啸寒身后看他读书。”宁夕尘顿了一顿,仿佛沉入了往事:“她手里那个婴儿可爱极了,像个玉娃娃般,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此空了。她把‘大圣遗音’留给我,自己留在了那个繁华的洛阳,竟然是为了嫁给薛啸寒!” 加重的最后三个字,让楚玉声全身一震,目光慌乱地掠过宁夕尘的脸,却什么也没有仔细看。薛灵舟亦是神色惊愕,他想起母亲于在水阁中珍藏的那把从不取出的“大圣遗音”琴,一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宁夕尘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俩人还站在那儿:“她骗了我,骗了我这么多年,享受了这么多年的欢乐,却让我伴着一把假琴在落霞山孤伶伶地当馆主,从此之后,花岚集里再也没有她的笑声了,凤凰花依然那么美,可是花荫下却再也不会有人坐着弹琴了……等她将孩子放在边上的摇篮里,和薛啸寒出门去后,我跃进屋中。在摇篮边,我看着那个婴儿,抱起她,在手里晃着,她很乖,没有出声,还是甜甜地睡着。我抱着她,在薛啸寒的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翻窗离去。我要他带着真的‘大圣遗音’,亲自来见我,我要雪洗这般耻辱,我要让碧痕付出代价!”宁夕尘眼中如有鲜血沸腾,楚玉声没有说话,她终于注视着宁夕尘,眼前却只是浮现出那个婴儿就此离开洛阳的景象,从此以后,她就再不是薛家的女儿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得意极了,我抱着她的女儿一路兼程,回到了潇湘琴馆。有些云栖舍的弟子看见了这个孩子,可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在眼里。我也无所谓,只要能报复碧痕,怎样都无所谓。”她说到这里,楚玉声脑中开始有了些记忆,她想起云雾中的凌风琴台,想起云栖舍那些温雅的弟子们,他们看着她,嘴里从来不说什么,她却总有些感觉,她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从来不用参加飞泉试音,也不是从泉泠舍开始修炼起。楚玉声怔怔地,望着宁夕尘的脸,只听她继续说道: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薛啸寒没有来,我每天在琴馆中等着,幸灾乐祸地等着,他一直没有来。我开始渐渐怀疑,难道他不爱他这个女儿?难道那把‘大圣遗音’比他女儿的性命更重要?不,这不可能,我绝不信。可是一年过去了,他真的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女儿在落霞山中渐渐长大了,越长越像碧痕,我带着她,时时觉得耻辱,又时时盼望着薛啸寒会来,就这样犹疑矛盾着,一直过了十年。”宁夕尘停下了,停了很久,再也没说一句话。凤凰花叶在风里轻轻响动,除此之外,一片寂然希声。 “十年之后,你将我送了回去……送回了洛阳……”楚玉声轻声道,“你……不再等了吗?” 宁夕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十年……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洛阳薛府中的情景,想着碧痕,想着……薛啸寒……我累了,再这样下去我终是要发疯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她和我纠缠了十七年,心魂又和我纠缠了十三年,她……她始终是处处胜我,处处比我领先一步……所以我将你送到了何家,他们有把柄在我手中,不得不收下你,我要让你就在薛啸寒和碧痕的身边,却始终见不到他们……” 楚玉声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你……” 宁夕尘忽而阴狠地笑了:“如何?这十九年来,你过得很痛苦吧?我赢不了楚碧痕,可我还是赢了她的女儿,只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是啊,楚碧痕已经死了,无论她再如何折磨她的女儿,那个凤凰花下的女子也已经永远不会看到,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始终是没有输过,她得到了薛啸寒十几年的恩爱,得到了一个儿子,如今她的女儿也出落得如花一般,丝毫不比她差……宁夕尘急退几步,摇头道:“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还是胜过了我……”她望着那如火如荼的凤凰花,记忆之中,她的师妹碧痕还是那般娇艳灵动的模样,在花下欣羡地说着什么,容颜比花娇,一直都是那样,而她自己呢? 一梦多少年,她早已是红颜东逝,闭守花岚集,再也没有往日的霸气,凌风琴台之上,渊清已如一朵雪莲般迎风而立,这几十年,她曾做过馆主吗?宁夕尘忽然有些迷惑了,如若曾经做过,怎么这么快又已换了别人?琴台传音,渊清已经如任何一位曾经的馆主那样操控自如,只是念着与她的情面,才总是遇到重要的事都不自己做主,等到她羽翼丰满,而宁夕尘又垂垂老去的时候,还有什么会留下呢? 难道是花岚集中一个老妪的身影,终其一生,没有得到心爱的人,也没有儿孙绕膝,再过几年,便成了一堆枯骨,堙灭于潇湘琴馆的记忆中?宁夕尘呆呆地站着,如堕冰窟,说不出话来。楚玉声望着她,这一刻,她们仿佛心意相通,她突然知道了宁夕尘在想什么:“……是啊,她死了,一切都成空了,你、我、薛灵舟,我们都还是像原来一样,上天不会亏欠任何人,也不会偏袒任何人……”她向后看去,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夕尘猛地抬头,恶狠狠地道:“不会偏袒,不会亏欠?他亏欠了我那么多,又给了我什么?孑然一身,在这山中守去一辈子的年华?”她瞪着楚玉声和薛灵舟,往事激荡之中,他们宛然便是成双成对的楚碧痕和薛啸寒,四目凝视,永远在说着一些她听不到的话,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碧痕决定留下来,他又是什么时候与她花前月下,从此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宁夕尘双目如血,猛然地,她长袖挥出,将琴桌之下放着的一把仲尼琴卷了出来,海月清辉,琴弦在震动中发出潮汐般的鸣响之声。 “师父!”楚玉声吃惊,宁夕尘将琴放在琴桌之上,狞笑道:“老天爷欠了我,我就全部讨回来,楚碧痕什么都比我强,我就让她不能活在这世上,你也一样!”她手按琴弦,长袖为内劲鼓起,直盯着楚玉声和薛灵舟,潇湘馆主功力比云栖琴师更胜一筹,眼见弦音一发,其势必如雷霆万钧,不可抵挡。薛灵舟乌鞘剑横于身前,将楚玉声挡于其后,道:“你想当馆主,已当过了,想要‘大圣遗音’,虽没有得到,却也有了毫不逊色的‘海月清辉’,当年你想要的已全都得到了,你何必如此?” 宁夕尘愤然道:“馆主?‘海月清辉’?……我要这些,只是因为那是碧痕要的,我处处比不过她,她现下快活了一辈子,我要这琴馆又有何用?” 楚玉声不禁道:“你何必要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只有一个,给了一人,另外一个必定要失望,这又是何苦呢?” 宁夕尘双袖一扬,道:“我已要了一辈子,无可反悔了!”她指出如风,拨动“海月清辉”,顿时内力自弦上激发而出,因她心绪激动,势若癫狂,所奏几不可辨出自何曲,花岚集中凤凰花瓣簌簌颤动,草叶乱飞,楚玉声和薛灵舟只觉得似乎是怒涛来袭,卷云加身,随着她数音连出,几欲窒息。薛灵舟自五音琴阁前一战后,悟得随琴音强弱而催动剑气攻守,只是他不识宁夕尘所奏为何,只得气贯剑锋,舞成一张剑气之网挡在自己和楚玉声身前,只盼时刻稍过,能看出一些端倪。宁夕尘久居于此修炼,功力非凡,早已将琴道与武道合于一身,薛灵舟只觉得她身形未动,琴音却似能自行游走,往四面八方攻来,与剑网相撞,只震得他手臂微麻,他感得琴音所攻方向具是他与楚玉声全身要害,想必已不容情,心中不禁有些焦急。 楚玉声身处薛灵舟剑网之中,凝神去听宁夕尘琴音,蓦然之间,她心中有些迷糊,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抬脚跨出一步,几乎碰到了薛灵舟左臂。她一惊定神,突然发现宁夕尘的琴音非但正与薛灵舟的剑网相抗内力,其中意韵浮沉,几能引动人心神相合,自乱阵法。楚玉声识得音律,却不堤防这律随意动,这时她心念电转,尚未及去看薛灵舟,剑网便是一滞,正当楚玉声的身前露出了一线破绽,薛灵舟却不惊觉,反而脚下错乱渐生,只听“哧”的一声,一道琴音如长鞭一般正中楚玉声右臂。她轻轻“啊”了一声,见薛灵舟剑网几乎要破,急中生智,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小笛放在嘴边,鼓起内劲,尖利的笛声瞬间穿破乱心琴音,如麦芒刺穿布革,倒是一招见效。薛灵舟全身一震,匆忙之中瞥了楚玉声一眼,见她手捂着右臂,但并无大碍,便又振作精神,只是催动坚实的剑网护住两人。 宁夕尘听闻楚玉声吹笛,不禁一声冷笑,心道她内功平平,如此又能支撑几时?愈加催动内力,这“海月清辉”本身并无腾啸杀戮之气,但在她手中竟然隐隐如有奔雷奏响,虎啸龙吟,直将薛楚二人紧紧裹在琴音中,楚玉声还欲吹笛,却见手中笛子“咔喇”一声断成了两截,一道琴音击中,震得虎口欲裂。楚玉声忽然心中一动:她这一音本已可以直接击中我,为何去打我手中的笛子?方才薛灵舟剑网露出破绽,她也可以一击便结果了我的性命,却又为何只打了我的手臂?她于薛灵舟身后望向宁夕尘,正好与她对视了一眼,不过一瞬,眼前却闪过她深心之处的那幅情景:在那月明之夜,屋瓦之上,她本能直接要了楚碧痕的性命,却去等了那苦苦十年,不过为了要见薛啸寒一面,这又是为什么? 楚玉声的眼神蓦然流露出惊讶和些微的怜悯,宁夕尘看在眼中,心里一阵酸痛,却又怒气更甚:“苍天负我,何须他人怜悯!”手中加力,只压得薛灵舟左支右绌,他原本内功就差宁夕尘甚远,只是仗着一股意念勉强支撑到现在,脑中轰然回响的只是混杂来去的琴声,几乎已不能持,此刻琴音愈厉,他胸口烦恶,眼前发黑,突然之间,身后寒光一闪。是一把匕首。楚玉声右手握着一把匕首,黄色的短穗晃动。宁夕尘也看见了这把匕首,她微微冷笑:“我道你如何听我的话,此刻性命交关,还不是一样要杀我?” 楚玉声不语,并不因为琴音震动太响,她将嘴凑到薛灵舟耳边:“哥哥,我刺聋你的耳朵,你便听不到这琴声了。”她不得不说得很大声,否则薛灵舟不会听到。然而这样,宁夕尘也听到了。她的目光霍的一跳:“刺聋了他的耳朵,又能怎样?”楚玉声摇头不答,刺聋薛灵舟的耳朵,只能让他不守琴音迷惑,对于抵挡琴声中的内力,却等于是自绝后路。但是不这样,还能如何呢?倘若他继续听着这琴声,只怕支撑不到最后一刻,死前还要疯魔,这一路来,他对着琴声太久了,让他安静一下吧。洛阳薛家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响起过琴声,楚碧痕也是这样想的吗? 薛灵舟在舞剑之中回头望了楚玉声一眼,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宁夕尘的目光凝滞了。没有琴声,她进不了薛家,没有琴声,她便再不能打扰他们,这对若即若离了多少年,而今终于重聚的兄妹,纵然杀了他二人,她最终也只能在花岚集自弹自唱,冷月清辉,无人相忆。笑声在她心中回响起来,清灵,如莺声燕语。碧痕的,渊清的,玉声的。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代替了她,另一个就在她身前。有什么东西在宁夕尘眼中摇摇欲坠,终于彻底垮塌下来。她一声清啸,琴音重重一响,直如五雷轰顶,将毕生功力激发出来,刹那之间,有无数凤凰花瓣黯然飘落,满天花雨,纷纷扬扬。又是瞬息之间,琴声戛然而止,连余音也彻底断绝。 楚玉声的匕首从手中激射而出,切断了“海月清辉”的琴弦,从宁夕尘左臂下穿过,射中了她身后的花架,牢牢钉在上面,颤动不已。乌鞘剑驻于地面,薛灵舟急促地喘息,站立不稳。楚玉声伸手扶住他。花瓣落在垂下的琴弦上,落在宁夕尘的身上,落在她的手背上。 “师姐,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花哪个更漂亮些?” “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花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 “碧痕……”宁夕尘轻轻地道,“你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你说洛阳是最好的,我始终不信,不信……” 楚玉声凝视着她,声音如琉璃般透明:“洛阳并不好,不如落霞山清静,也不如落霞山美……可是对她来说,那儿是最好的。” 宁夕尘怔怔的,望着断了弦的“海月清辉”:“落霞山……一直都是寂寞之地,碧痕不肯回来,薛啸寒也不肯来……那个时候,碧痕一直不去西园,薛啸寒也不守在那儿,只有我一个人以为‘大圣遗音’是最重要的,我,我一心以为会在那儿碰见薛啸寒,原来我一开始就算错了……” 楚玉声终于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如那一念之仁的不杀,一缕无迹可寻的叹息漫上了她的眉间:“……你始终是我依靠了十年的人,无论你怎样对我,你……终究疼爱过我。” 宁夕尘手一颤,有深蓝之色如帘幕般浮入眼眸,她沉默了良久,站起身,花瓣自她肩头掉落。她不再说话,最后将薛灵舟与楚玉声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慢慢地向花岚集深处走去。她的神色是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惘然,仿佛一生已成为尘土,灵魂已化为轻烟。 “走吧……去最好的地方,不要……再回落霞山了……” “师父……”楚玉声眼中有泪落下,滴落在脚下的尘土中。宁夕尘的背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凤凰花荫里,依稀是当年的美丽风华,眨眼之间,又远去无踪。其实,她们一直都不寂寞,只是向往着一个更不寂寞的地方,便忘了绮梦无痕,枉自虚度了最美的韶华。一如那繁华之地的洛阳,一如曾经活着的薛兰和已经死去的薛兰,还有那年年飘落又年年绽放的凤凰花。沧海月明,锦瑟无端。 13 第十三章 落叶秋 些微的话语之声,轻轻询问,说了些什么,又告辞离去。房舍中很安静,外间有人在缓缓地踱步,除此之外,一无声响。叶听涛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床边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笔墨并不熟悉,几株松树之间的空地上,两名老者相对而坐,一抚琴,一吟哦。清俊洒脱,若有云雾漂浮其间。叶听涛没有见过这个房间,当了解了处境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右肩传遍全身,叶听涛只觉得有些天昏地暗。他的剑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离他约有三尺。他定了定神,慢慢下床,去将剑握在手里。就在这个时候,莫三醉从外间走了进来。他看看叶听涛,摇头笑道:“真是个剑痴,伤得动不了了,还不肯离开剑。” 叶听涛坐在床沿,道:“便如你们这些琴道中人,走到哪里都带着琴一样。”莫三醉不由得凝视了叶听涛一眼,笑而不答。似乎在这两句话中,他们之间绝对的对峙已经有了松动。叶听涛虽然重伤在身,面色不佳,但眉间与面容的每一线条都还在强调着一种冷毅。莫三醉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叶听涛道:“……这是哪里?” 莫三醉道:“云栖舍。方才外面的也是云栖弟子。” 叶听涛道:“……你们联手施阵,此刻为何又来救我?” 莫三醉道:“施阵乃是迫于命令,云栖舍中也多有不参与是非之人,倘若他们全数加入了‘五音阵’,只怕你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叶听涛看着他道:“那么你是否是参与是非之人?” 莫三醉“哈哈”一笑:“我若参与是非,此刻只怕……”他突然顿了一顿,“我救你只因相惜之意,只是你一意不信而已。” 叶听涛心中一动,道:“江湖险恶,恕我方才无礼。” 莫三醉道:“现在你倒信了?” 叶听涛微微一笑。两人适才琴剑相斗,功力相当,相惜之意也油然而生。此一笑之间,彼此戒备之心便此消除。莫三醉背手而立:“我枯居这落霞山中多年,也是求对手太过急切,也未与你说清便动了手。” 叶听涛道:“你本是琴师,因何醉心武学?” 莫三醉一笑:“这云栖舍中多半都是如我一般的人,高处不胜寒,也难说清其中的道理。” 叶听涛见他神情有些寂廖,也不便多问,道:“你可知我义弟薛灵舟现在何处?” 莫三醉道:“听说他与楚玉声被人瞧见从花岚集出来,此刻可能还在山中吧。” 叶听涛道:“花岚集?” 莫三醉点头道:“嗯,你们来此所为的事只怕也唯有花岚集中的宁馆主最清楚。” 叶听涛沉吟了一会儿:“恐怕我不能呆在此地。” 莫三醉道:“你勿须担心你义弟,我已知会馆主下令各舍弟子不得为难他二人,只要他们就此下山,不会如何。” 叶听涛道:“……慕容馆主?” 莫三醉点头。叶听涛心中一宽:“如此多谢了。”他已看出这落霞山中虽则以此慕容氏为馆主,但花岚集中那位前任馆主仍颇具威势,慕容馆主所能做的,不过是以怀柔之力略助形势,但足见她是友非敌,有此一道命令,薛灵舟在山中可保无恙。 莫三醉道:“举手之劳,馆主也对叶兄的功力十分钦佩,嘱你好生呆在云栖舍,且勿妄动,以免触怒宁前馆主。” 叶听涛道:“相护之意,没齿难忘。” 莫三醉微笑道:“言重了,叶兄请宽心在此休养,我与馆主尚有事商量,先行告辞。” 叶听涛与他拱了拱手,莫三醉转身出房。这云栖舍处于落霞山山峰之上,仅次于凌风琴台,以其高绝而为馆中诸多弟子所仰慕,其中房舍不过数十间,有许多还空置着。留居落霞山多年的弟子多半已绝尘念,是以多半也不参加每年的飞泉试音,只在山中参修琴道,久而久之,成为坐镇琴馆的一批技艺绝顶的琴师。莫三醉走出云栖舍,来到峰峦之上,在那云海漫生的断崖之旁,一白衣女子正自出神。 “渊清。”莫三醉站在她身后道,声音很小心,如不欲惊散一片云烟。女子回过身,正是慕容渊清馆主。 “如何?”她问道。 莫三醉道:“性命已无大碍,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但他心挂薛灵舟,只怕也不会呆太久。” 渊清微微一叹:“此事终究无法免其因果,我是与玉声同辈的人,也说不上什么话。” 莫三醉默然,在这琴馆之中,连渊清也说不上话的事,只怕更无人能插手了。他望着渊清,山岚雾海之中,她的容颜宛如冰雪一般剔透清冷,只是远隔俗世的落霞山,却并没能阻挡得了滚滚红尘,还是沾染在她的眉梢眼角,如丝丝风絮。 渊清感应到他的注视,并没有抬眼看他,雾岚拂过唇边,触感轻微。他们仿佛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不语而对的样子,要说的话已然说尽,只剩彼此不愿改变的固执,和一句不能言说的话语。 “……若不是薛灵舟的事,我也已有几个月未曾见过你了。”莫三醉终于开口,两人并肩站在断崖之旁,有人自此而上,见了他们,也都不作声地向后退去了。 “见与不见,有什么两样?”渊清道,双眉微凝。 莫三醉一笑:“是啊,并没什么两样。”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渊清将目光投向天际,抿着嘴唇。廖落之色如秋染落叶般染上了莫三醉的脸颊,他站在她身边,咫尺之地。 “……你便是没有想过,将那本琴谱找回来?”轻若水晶般的话语,不知是从渊清的唇边飘过,还是风吹的声响。 莫三醉仿佛期待着她的这句话,又像是不愿听到,他的微笑有些苦涩:“这本不是琴馆之物,原主来取,我是没有理由拦阻的。” “……师父命你拦阻,你拦下就是了,何必问那么多?”渊清没有改变姿势,但神色有些触动。 “倘若不问,我早不必呆在潇湘琴馆。”莫三醉落寞地道。 “……那,我命你取回,你也不从吗?”渊清道,白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动。 “……”莫三醉不语,双眼闭上,又睁开。山峦依旧。他转过身,慢慢地向云栖舍走去。断崖之旁,渊清低下头,长发在山风中撩动,遮住了眼眸。 数片凤凰花叶从楚玉声的袖中飘落出来,栖在山道上。她走在薛灵舟前面,两人一路离开花岚集,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见出得后山,林下山间又已有弟子四散习琴,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天玄五音的一夜,不过是一场幻梦。 “楚姑娘……”行了许久,薛灵舟终于忍不住道,但也只喊得一声,后面似乎便不知该说什么。 楚玉声站定脚步,回过头,薛灵舟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她秀丽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仿佛一直在哭泣,但出得花岚集一路来,却没有听到抽泣之声。“什么事?”她问道,声音甚是平静,仿佛激战良久之后的神魂俱沉,薛灵舟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一时微愕。 “你跟我回洛阳吗?” 楚玉声一怔,微笑便有些苦涩:“洛阳……除了那里,我还有哪儿能去?”百般思量,越来越如海浪翻涌,虽然走出了花岚集,却走不出往事纠缠,只是在激荡之后渐渐清醒,属于她的那份涩然,似乎任谁都不会读懂。 薛灵舟温和地一笑:“那里本该是你的家,跟我回去吧,我会把实情都告诉父亲的。” 楚玉声默然了片刻,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本来我觉得不必问,可这一路过来,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刚才情势危急,容不得多想,但是……你真的不恨我,没有一点点讨厌我吗?”薛灵舟看着她:“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妹妹,况且也不是歹人,恨一个人是很没意思的。” 楚玉声垂下头,嘴角微撇:“那是你心好……我就没有那么好心。”薛灵舟笑道:“你恨你自己?那有什么用?” 楚玉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又有了些向他解释陆吾镇玄机时的感觉,歪了歪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得回洛阳一趟,你爹总算计着要我做他的儿媳妇,先前我只是不能说,心里却尴尬得很。” 薛灵舟道:“反正一样是叫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楚玉声不禁一笑,想起薛府旧事,神色却又黯然,薛灵舟不知是否想到了此处,笑意也渐渐淡了:“还有一件事,虽然你一定不想提,但我也得问问,我薛家只有一儿一女,倘若你是父亲的女儿,那被你杀死的那个……” 楚玉声摇摇头:“这个我实在是不知道,连师父都猜不出。我在薛家六年,似乎从没感觉他们丢过一个女儿,这件事,也只有去问老天爷了。” 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就算了,等爹知道了这些事再问他也不迟。” 楚玉声点了点头,与他笑了笑,两人便又顺着山道往下走。过不多时已走到了烟霞步道,正是辰时,已有云霞如火,落在楚玉声的一剪侧影与娇艳的脸庞上,也不知是人面更美,还是霞光更艳。突然之间,薛灵舟的身形晃了一晃,脚步也是一顿。 “怎么了?”楚玉声问。 “……没什么。”薛灵舟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楚玉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拉住他。 薛灵舟摇了摇头,想继续再走,可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喷到步道之上,染红了一片。楚玉声吃惊,手中不及加力,他便已跪倒下去,烟霞步道发出轰然的共鸣之声,直传至尽头。 “你……你怎么了?”楚玉声急俯下身,心中突然有不祥之感袭来。 薛灵舟双眼紧闭,右手按着胸口,喘着气道:“方才……方才与琴音相抗,已觉得有些不对,看来……终还是为其所伤……” 楚玉声见他脸如金纸,不禁微微慌乱,此处离山脚甚远,要下山去至少还得半日,她一踌躇,只见薛灵舟咬了咬牙,勉强以乌鞘剑驻地站起道:“咱们暂且下山,只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样了……” 楚玉声一呆:“……他有这么好吗?你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还老是挂念?” 薛灵舟微微笑道:“他哪里不好了,你怎么总是不喜欢他?” 楚玉声又怔了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便扶着他行走,心中却不禁闪念。山影巍巍,那人只一人一剑直入,这份胆识确也不输了任何人分毫,只是那属于少年人的飞扬之意早已深深隐匿,唯有仗剑时的一刻身姿可供猜想。 步道之上,满地烟霞仍然未散,一步一步,都有共鸣在整条步道震散。行至尽处,楚玉声向烟霞来处望了一眼,天云如火,她和薛灵舟相距得那么近,心中便有恍惚之感游离而过。年幼的落霞山、年少的洛阳一一流淌,如绵延琴音从中渐淡,直至堙灭。无法捕捉之意,似绢纱浮动,她若有所思,默然地将脸贴在薛灵舟的肩头。仿佛眼前这一刻光景转瞬就要流逝,不可执意,不可强求。 山岩后,一个白衣女子静静地望着他们,一语不发。烟霞流照,把她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神情却是那么萧索。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见楚玉声,自那以后,一直到她老去,那个与她自小嬉闹的活泼女孩再也没有回来,偶尔江湖传言飘到了落霞山上,也都只是些缥缈即逝的幻影,山影寂寂,只有孤雁阵阵哀鸣。 她曾经和她两个人牵着手在这条步道上第一次遇见莫三醉,彼时他不过是个蓝衫少年,洒脱倜傥,独自坐在山壁的阴影里轻轻按弦,阳光耀目,他一抬头之间,似剑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双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带。 那是飞泉试音之日,琴台传音三声,所有的弟子都带着自己的琴离开了馆舍。数十丈方圆的飞泉坪宽阔而一无杂物,供琴音振颤,不生阻隔。那个寡言而勤奋的少年,她看着他在等待试音的弟子中站着,一群群的蓝衫绿衫随风飘动,然而唯有他隐隐的如云栖琴师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与山音厮磨的执念。渊清曾经不懂得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声离去时的久久回眸,再来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关于凌风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飞烟灭。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个离开,去皇宫里,去官宦人家,或遨游江湖,去寻找那些红尘之中的宿命。言笑怒骂,不再受琴馆戒律的束缚。而他们终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与山月古琴为伴,心静如水。那种固执和痴狂也终不为人所知,只是她明明身处其中,却又不得不去触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数百年屹立不摇,却挡不了春去秋来,挡不了人心变故。那时再上一任的老馆主还在,以他耄耋之年,决意将此事交由宁夕尘处理。《飞星落雪》之谱,历代为馆中密传,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其为祖上失窃之物。宁夕尘骄傲如斯,又怎会容人轻易将之取走?在她的记忆中,落霞山巅仿佛就是由这一刻开始杂念丛生,轻烟萦绕,不复流散。 渊清出神地站着,楚玉声和薛灵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烟霞步道尽处,没入青绿叶影之中。或是在那些浓浓淡淡的清晨和黄昏,曾经在这步道之上来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对于步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鸿雁掠过的一瞬间。在他们,却已是弦音尽处的百年。 “不是这里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何必眷恋呢?”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渊清回过身,看见的是一张淡淡的脸。她垂下眼眸:“是师父有什么话传来吗?” 那人抱着奔雷琴,笑了一笑:“几个江湖客,就将你的心搅乱了?”渊清看着他:“你若是我,你的心乱吗?” 那人转身,望着烟霞胜景:“不关情,不关心,也就无可叨扰。你从来便不宁静,也和那两人的离开无关吧?” 渊清听了此话,不由得出神。那云栖琴师也不在意,径自抱琴跃下,轻轻落在烟霞步道之上,素袖挥动间,一音盘旋而出,似断似续。 “那个青衫剑客已经走了,昨夜曲终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这个人必定不凡。” “是吗?”渊清道。 “不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栖琴师拂弦,微笑道,“馆主,来弹一曲吧。别浪费了良辰美景。”渊清低头向他望去,清丽的双眸点映霞光,片刻后,她裙袖一展,如银蝶扬翼般飘然而下。 山脚下的陆吾镇依旧和缓静雅,屋瓦错落,楚玉声快步走在街上的身影便颇有些显眼,她急急向黄钟街而去,裙摆翩翩,正走之间有人在街边店铺里喊了一句:“玉儿!” 楚玉声一惊回头,望着店铺里的人,一丝笑意浮上嘴角:“钱老伯……”她想起了自己订下的两件衣裳,只是转瞬事过,竟一直没能顾得上。 “玉儿,你这丫头忘性也真大,自己说下的事,一回头就撇了个干净。”钱掌柜站在门口,笑呵呵的,有伙计将两个纸包抱过来。 “钱老伯……这几日有些事耽搁了,叫您着急了。”楚玉声接过纸包,有些歉意。 钱掌柜笑了:“得了,知道你这丫头没定性,以前就老往山下跑,忙你的去吧!”他双目中流露出慈祥之意,楚玉声点头,心中微微一酸,低头离开了钱掌柜的裁缝店。纸包在怀中有些沉,只是还能交到那两人的手中吗?有的时候,只不过一瞬间忘记的事情,却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去实现,人生之事,莫不如是。 “沈姑娘!”楚玉声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刚刚走出药铺的沈若颜只被她喊得一震,回过头来,“你是……”她望了楚玉声一会儿,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楚……”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房门外楚玉声的敲门声,下面的“玉声”两个字,便没有出口。 “薛灵舟受了伤,请你救他一救。”楚玉声并不掩饰焦急之意,脱口便道。 沈若颜有些奇怪:“他又受伤了?” 楚玉声道:“是,为人内力所伤,就在不远处的客栈里。”她并没有察觉沈若颜苍白泛紫的脸色是如此奇怪,又或是注意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沈若颜顿了一顿,凝视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便任她拉着往客栈走去。 一进薛灵舟的房间,两人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只见他口角流血,仰面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楚玉声将沈若颜引至他床边,沈若颜因一路快步行走,有些气喘,她坐在床沿上平静了一会儿,才看了看薛灵舟,伸手探脉:“你们方才在哪儿?” 楚玉声微一犹豫,如实道:“落霞山,他是被我师父奏琴之中激发的内力所伤。” 沈若颜低下头看了看薛灵舟脸颊,放下他的手,坐在床边静静地思索起来。楚玉声以为她在想解救之法,不由想起先前她解那“十里荷花香”之毒时似乎毫不费力,此刻却良久也不动手,像是不祥的预兆。楚玉声没有说话,心中有些发凉,和沈若颜两人一坐一站,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心跳却渐渐快了起来。当沈若颜终于抬起头,打开身边的药囊时,楚玉声觉得似乎已过了三个时辰,掌心也微微腻湿,尽是冷汗。 “楚姑娘,请去药铺中买些广藿香,在此点上。”沈若颜道。 楚玉声望着她:“要香何用?” 沈若颜道:“且请照办,我是医者,不会误人性命。”她的双眼中忽然透出一丝异样的光芒,醇净而通透。楚玉声心中一动,点头应允,出门而去。 沈若颜坐在床边目送她离开,在那红裙身影消失的一刻,她起身,慢慢走到桌边,取出火石,将那燃剩半截的蜡烛点着了。小小的跳动火焰在她的眼前闪烁,泛白的脸颊有了些微温度。 “薛灵舟……”她默默念道,将一枚金针放在火焰上反复地烤炙,一缕淡淡的,然而又凄绝的微笑浮过她的嘴角。她停了一会儿,努力凝聚心神,将金针举过头顶,扎入自己百汇、玉枕两穴。 楚玉声回来时,房中已经只有薛灵舟在床上昏睡。那小半截蜡烛还幽幽地燃烧着,她一惊,忙上前探视薛灵舟,见他脸色虽仍苍白,但呼吸已低沉而平稳,想见已无大碍。楚玉声不禁喜悦,脸上有了些微笑,转身将广藿香撒入香炉,过不多时,芳香化浊之气在房中缓缓飘散开。她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小二”,一个伙计正从内廊经过,应道:“姑娘,什么事?” “方才在这房中的那位姑娘去了哪里?”楚玉声问道。 那小二道:“哦,那姑娘另要了间房,就在内廊尽头,她自去休息了。”小二说起沈若颜,似乎印象很深,毫不犹豫。 “好的,知道了。”楚玉声道,回头又看了看薛灵舟,向内廊尽处走去。客栈中很安静,这个时节,陆吾镇上也是没有什么杂人的。沈若颜的房间没有关门,她坐在一把檀木椅子里,似乎正闭目养神,一缕刘海垂在额角。楚玉声进房,还没走到她身前,便听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他激战多时,早已受伤,只是平日强健,又一直隐忍不说而已。”她的神情很疲倦,眼皮低垂着,“现在他已无性命之虞,只是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楚玉声望着她:“……多谢你了,沈姑娘。” 沈若颜抬眼,见她神色诚恳,一笑:“不必谢我,那是薛公子自己的造化。”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气力衰竭,却始终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楚玉声道:“他是福厚之人,上苍也会保佑他。” “……福厚之人?”沈若颜若有所思。 楚玉声微笑:“嗯,天下奇毒沈姑娘都能解,让人佩服得很。” “说起来……”沈若颜幽幽地道,“几个月前,我曾医治过一个女子,她并非中毒,也不是生了什么恶疾,只是我便是没能救她。” “哦?天下还有你救不了的人?”楚玉声道,不知怎的,她觉得沈若颜有些奇怪,窗格的影子落在她身上,那阴影中的双眼突然变得很陌生。 沈若颜不答,续道:“我想起她,只是因为她的面貌有些像你……不,是很像。”她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那两张脸的模样。 “她的丈夫带着她,千里迢迢在长安求医,恰被我遇见了,便看了看她。只是一看便知,那女子得的是心病,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医不了她分毫。”沈若颜道,想起那个丈夫哀伤的神色,不觉心中一动。她直起身来,左手支颐。 “后来呢?”楚玉声问,见桌上有两杯茶,伸手端起离自己较近的一杯,轻轻呷了一口。 “后来……我见她已是临终,满腹心事无人知晓,便听她说了半夜。那个女子夫家在洛阳,丈夫爱她若珍宝,到临死之际,却仍然有话不能说尽,可见这世上的人,来时是一个,去时也是一个……谁也带不走谁。”沈若颜道,想起这些,她似乎又有了些精神。 楚玉声听到她说“洛阳”二字,心中突然一顿:“……那女子说些什么?” 沈若颜想了一会儿,道:“她说,她曾经有个师姐,许多年之前,她们俩一起爱上了一个男子。她为了得到那个男子而欺骗了师姐,但也将一件极高的荣誉让给了她,就此成为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几年以后,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可是她对师姐的愧疚却始终不能消除,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女儿不见了,桌上多了一封信……她的师姐抱走了她的女儿,要用她的丈夫来换。”沈若颜停下了,仿佛有些累。楚玉声没有说话,沈若颜看了看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楚玉声道,“你继续说。” “……她说,她对师姐一直都非常愧疚,也想过要弥补,但没有办法……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敌不过师门众多弟子的,一去必定无回,终于……她在家宅附近的寺庙里带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婴儿,充作她的女儿,抱回了家……十九年的岁月,她带着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却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孩子,慢慢的积郁成疾,终于一病不起。” “嗑啦”一声,楚玉声手里的茶盏险些倾覆。沈若颜望着她:“……楚姑娘?” “……那女子……夫家可是姓薛?”楚玉声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没有说……不过,她的娘家姓楚。”沈若颜道。楚玉声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你认识她?”沈若颜察觉了她脸上神色,问道。 “……我……”楚玉声颤声道,“你说……她到寺庙里捡了一个弃儿,充作自己的女儿?”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子临终的样子,她的双眼一直望着天空的方向,很远很远,只是在某一瞬间,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仿佛她的女儿是个陌生人,自虚无而来,又往虚无而去。永远永远,擦肩而过的一眼。 沈若颜瞧着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道:“是啊,一直到她告诉我的那一天,她的丈夫也不知道这件事……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吧,我探脉之时,已觉她不过数日之命……只是活得长活得短,又有什么分别呢?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她合上双眼,神情倦怠。 楚玉声望着沈若颜,望着她垂在额头的一缕发丝,她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微微动着的嘴唇。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沈若颜轻轻地道:“我累了,你且出去吧……若遇到叶听涛,请代我跟他说一声……”她停下来,很久没有继续说。楚玉声等待着,一种奇怪的空空的感觉钻进她的心里。 “唉,算了……”沈若颜似乎终于吐出一口气来,睫毛沉沉地垂了下来,“不用说了……”她的嘴角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嘲讽的、透明的、身在另一世界的。 “你去照看薛灵舟吧……”沈若颜低下头,缩在椅子里。楚玉声怔怔地站起来,转过身。冥冥之中,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不应该就此出去,她该留下来,无论干什么。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正如沈若颜最后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楚玉声的脚步已经移动,淡红的裙幅摆动着,走出了房间。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若颜还是靠在椅背上,双眼闭着,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垂在胸前。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像落霞山的云雾一样虚幻,不真实。然后那幅影象就消失了。 傍晚时分,薛灵舟渐渐醒来。他闻到鼻端清雅的香气,听见身边有轻轻的歌声,模糊而婉转:“繁花廖落,积雨轻寒……云山几盘,江流几湾……”他睁开眼来,楚玉声坐在他的床边,仿佛久已等待他醒来的一刹那,她微微一笑。薛灵舟看着她,记忆有些许错失,然而又重现。他想说话,却咳嗽了一声。 “你醒了?”楚玉声轻声道。 薛灵舟一时未答,望着她的脸,心中一片宁静。 “我给你订做了套新衣裳,等你好些,换上试试吧。”楚玉声道。 “不用试了,”薛灵舟笑道,“一定合身,像以前娘给我做的一样。”话音未落,楚玉声的笑容便突然有了些难言的意味,神情也黯淡下来。 薛灵舟道:“怎么了?” 楚玉声沉默了良久,才低低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这过去的六年,我终究只是在扮着薛兰,我不是她……” 薛灵舟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又问了一声,楚玉声摇头不答。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如同十三岁的她第一次见到的母亲,那么美,那么冷淡,除了她,没有人能嗅出那位尊贵的薛夫人身上那揉皱了揉碎了的辛酸和哀伤。可她竟然从来不曾去在意。楚玉声仿佛一个魂魄,借着薛兰的躯体,然而终归她还是她,只一层侨装,所想要的却在唾手之处滑落。 有泪从她眼中缓缓流下,但她别过了脸,没有让薛灵舟看见。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她推说去柜上再取一支,走出了薛灵舟的房间,踱了几步,她不可遏制地回想那女子的一颦一笑,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那酷似宁夕尘的向着一个什么地方出神的面容,和对着薛灵舟时慈爱的微笑,六年的时光仿佛忽然之间化为乌有,楚玉声恍恍惚惚,又开始有巨浪在心中翻滚。薛灵舟听到了她停滞在房门外的脚步声,不知何故,也是心中黯然。 “这位公子,你找谁啊?”小二的声音响起。 楚玉声一抬头:“……何少爷?”她望着这自顾自走进内廊的少年,这个从天而降的何府公子,不觉惊讶。 “姑娘,你是……”何少爷觉得这个美人有些面善,但一下又想不起来。那小二见两人想是认识,便自借道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楚玉声问道,打量着这个公子哥儿。 “我……请问有没有一位沈大夫在这儿?早先她说去药铺,但我到时,她已经不见了。”何少爷道。这时房中的薛灵舟也已经听到了何少爷的声音,他想坐起来,却突然想起何翁在洛阳暴毙的消息,又踌躇了。 “她在这儿,方才是我拉她来救薛公子的,请跟我来吧。”楚玉声向里走去。何少爷心中疑惑,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随她而去。那一停顿,薛灵舟的心竟然猛地悬空了一下。 沈若颜的房门闭着,里面悄无声息。楚玉声轻轻叩门,没有人应答。透过窗纸,他们看见她坐在椅子上,一直坐着。但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斜靠着。房中的气氛有些凝固,如冰结雪封。 “沈姑娘?”楚玉声叫了一声,椅子上的沈若颜没有反应,仿佛在沉睡。楚玉声推开房门,房中沈若颜模模糊糊的容颜一下子清晰了。两人吃了一惊。他们看见了她完全变成紫色的头发,紧紧盍上的双眼,和无力地垂在椅旁的指尖,深深下沉,向着一个深幽无底的方向。楚玉声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并不陌生的属于异界的气息如此明白无误,如帘幕被彻底拉开。她一时无措。何少爷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跨进房,慢慢地向沈若颜走去。 他推了推她纤细的垂下的手,如曾经握在掌心一样。就在他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沈若颜如同一阵花火绽出的轻烟一样消逝了。倏忽之间,无声无息,连着身上的衣裳一起化为尘埃。冰玉般的容颜轻轻扬起,如满天钻石星光,在暗夜之幕上跌个粉碎。她的手、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永远在嘴角若隐若现的淡淡嘲讽,恍惚十年,一如未曾出现。尘幕沾染在空气里,何少爷的衣袖上,绕着楚玉声的发丝,缓缓消散。七彩琉璃轻轻掉落下来,“嗒”的一声,落在椅子上。何少爷默默地站着,垂下头。楚玉声惊呆了,很久很久,他们就这样站在空空的椅子旁,好像离开了人间,离开了红尘滚滚。 “她……到哪去了?”楚玉声莫名地问。何少爷没有回答,将那块琉璃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黄昏的燥意又开始轻盈地在空气中浮动,无声地包围着他,包围着这间屋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嗒”一声,有黑影闪动。楚玉声的脸色变了,她突然转身向房门外跑去,薛灵舟已经冲到走廊里,手持乌鞘剑,一阵馥郁的香气在这瞬息之间弥漫开来,“瀚海!”那一瞬间,楚玉声想起阴山鬼司,她的背脊发凉。 魅影如电,有黑衣人自原先叶听涛所住的房间破门而出,正撞到经过门口的小二,那人只袖摆一挥,小二便倒在地上,口鼻泛出青紫,双眼翻白。薛灵舟虽伤势未愈,但那瀚海族人迎面而来,他乌鞘剑一振,便即出招,那黑衣人斜身闪过,细细地望了乌鞘剑一眼,斗蓬下的脸看不清神色,蓦然楚玉声叫道:“小心!”薛灵舟急忙收剑向后一闪,只见一阵红雾自那黑衣人袖中挥出,将原先薛灵舟所站的地方罩了进去,妖异的颜色有些骇人,向四周扩散,薛灵舟掩住口鼻,奋力挥动乌鞘剑,虽伤后无力,但此性命关头,容不得半点差池,两人直斗到庭院之中,又翻身斗上了屋瓦,那黑衣人不知为何并不如阴山鬼司中那两人厉害,只与受伤的薛灵舟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时楚玉声已跟出庭院,站在屋瓦之下,她的琴尚在房中,以她的功力,只在几丈之内可有扰敌之效,此时急切间她只关注着薛灵舟生死,亦是不及去取。上方传来些许足踏屋瓦之声,但薛灵舟的脚步已有些沉重,楚玉声心知自己拳脚功夫低微,上前相助徒增累赘,心中只是焦急,忽然之间,一个人影窜上屋瓦,长剑的光芒在夕阳中凌厉地一闪,她不觉吃惊:“何少爷!” 只见何少爷仗剑而上,凭着攻势迅捷,与薛灵舟相为配合,倒也立转形势,那黑衣人顿时处于下风,不过几招,薛灵舟剑直他喉头,何少爷一剑刺向他腰眼,那人眼见闪避不及,如箭般向上跃起,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楚玉声在下面忽然叫道:“你们边上还有人!”话未说完,只听得“啊”一声惨叫,与薛何二人相斗的黑衣人被人以一物击中,直坠下楼,楚玉声闪身一边,“呯”的一声,他重重跌落在地上,不再动弹,想是已然死去,只是连挣扎也未有一下,可见发出这一击之人手段何等厉害。楚玉声再向上看,却见屋顶两边跃上的却仍是两个黑袍之人,一人额头上束了一块紫晶石,都是表情木然,以合围之势,立于薛何二人两侧。 薛灵舟见这两人装束一如阴山异人,但一出手又打死了自己同伴,一时不辨敌友,仗剑护住门户,道:“两位为何而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齐齐落到薛灵舟的剑上,略一停留,仿佛心意相通般,突然之间,杀气从两对木然的眼中直射出来,那种气息薛灵舟无比熟悉,如一句不需言明的切口,他也不犹疑,凝神向何少爷道:“应战!” 何少爷听了心中一凛,他知道这将又是一场生死恶斗,只是当此之时,已不及去思虑成败,只觉似有狂风扑面而来,他与薛灵舟一人迎住一个黑袍客,施展平生所学,斗将起来。几招一过,薛灵舟便是暗暗心惊,他察觉这两人乃与鬼司之中所杀的黑衣人功力相当,身法如电,不可捉摸,更棘手在两人袖中不知还藏有什么毒物,倘若不慎沾上,只怕性命便要休矣。他又瞥眼见何少爷左支右绌,显然毫无应敌经验,自保也是艰难,过不多时,果然何少爷一剑自下向上飞挑,剑身却恰好入了对手袖风之中,为之一带,长剑脱手,向远处飞落。 那黑袍客振袖击出,将何少爷打下屋顶,正向着楚玉声站立的方向。这一下兔起鹘落,楚玉声急闪开身,却仍被他下落劲风带到,险些摔倒。她摇晃了一下,站稳脚步,去看何少爷时,见他虽摔得沉重,但并无受伤抑或中毒之相,她便也不去相扶,等他自行爬起。然而就在一低头之间,她忽然觉得耳边少了些声音。 足踏屋瓦之声。她心中一滞,瞬息之间,那熟悉的不祥之意袭上眼瞳。两个黑袍客虽然脚步轻捷,但她耳目清明,俱都在心,更何况薛灵舟轻身功夫并不精湛,伤后更加步履沉重,腾越之时,常有瓦片被他踩落。楚玉声抬头望去,客栈屋瓦之上如一场噩梦般空荡荡的。就在她低头去看何少爷的那一瞬间,薛灵舟和两个黑袍客一起不见了。 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猛地跃上屋顶,快走几步踏上屋脊向四周远眺,红裙在风中翻飞。五声六律排布的陆吾镇尽在眼底,那是她自小熟悉的,哪一间是店铺,哪一间是茶馆,哪一间又住着什么灵巧匠人。然而所有这些房屋街巷都是一无异常,没有一丝什么人匆匆来去带起的涟漪。夕阳正浓,映着秀雅的陆吾镇,刚才的恶斗仿佛没有惊扰到它,正如屋瓦上三个人影的消失一样。 楚玉声呆呆地站在那儿,似乎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不过只是一低头的工夫。她向前走了几步,却不知该向哪儿去,猛然之间,她几乎要恐惧地大叫出声,拼命地咬着嘴唇——她连薛灵舟是怎么消失的都没有看见,他是否又再受伤,是死是活,这一切是否终究是子虚乌有,不可挽留?楚玉声五内如焚,忽然又是一阵冰凉。她突然后悔在他力战之时没有直接上来相助,螳臂挡车,纵然无济于事,好过如今形影相吊。她的双眼还是不停地扫视着陆吾镇的上方,不愿放弃,一直到暮色西沉,她的眼睛在风中疲倦得几乎要流出泪来,恍惚之间,有黑影在东北角一闪。光芒自美丽的眼眸中射出,那是希望与绝望交汇的光芒,耀目无比。她全身一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就在她的身影如一朵红云般消失于屋瓦上时,脚步声从走廊里传了出来,一个声音在走廊中响起:“你是?……”已经站起,正在原地茫然无措的何少爷回头,吃惊道:“叶大侠!” 14 第十四章 望江南 落霞山脚沉沉的暮色中,叶听涛将地上死去的黑衣人尸身翻过来。软瘫的肉体粘连着地面,那半遮住脸的斗蓬掉落在一边。他认出了这张脸,那个明月之夜,曾以手铳将他重伤的紫冠男子。那张俊俏的面容已经变得如死在走廊中的店小二一般青紫可怖,打中他的,不过是一块瓦片。 叶听涛心中一下子涌出许多疑问,他以剑柄将尸体身上的黑衣挑开,里面果然是那夜见此人所穿的粗袍。 “叶大侠……”何少爷望着他,张口道,“我们要去找薛公子和那位姑娘吗?方才那两个黑衣人很厉害,我怕他们……”他停顿下来。 片刻之前,叶听涛曾经跃上屋瓦,站在先前楚玉声所站的地方停留了片刻,重重的房舍满盈视线。他皱起眉头,但终于还是回到庭院之中。 “到何处去找?”他似乎觉得这是一句废言。 何少爷无话,继而道:“我瞧那两个来客一出手,便将这与他们打扮相同之人打死了……可见也未必是绝对有相害之意吧?” 叶听涛道:“与此无关。” “……为何?”何少爷又有些微的赧然,但并未露于言表。 “此人是个侨装假扮者,”叶听涛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无论那另两个来客是敌是友,都必须杀了他。” “……那么他们带走薛公子,是为了什么呢?”何少爷道。 叶听涛不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方才没有立刻去追,便是想证实心中猜测……但愿我猜的是对的。” 何少爷点了点头,没有接口。阻挡他的是叶听涛神色之间的冷然,但他又情不自禁地钦佩这神情。 “你怎会来此处?”叶听涛忽然问道。 何少爷一呆:“……来找沈姑娘的。” “沈姑娘?”叶听涛双眉微微舒展,“她在哪儿?我正有事要问她。” “……”何少爷沉默了半晌,黯然道,“只怕没机会了。” “怎么?”叶听涛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她死了。”何少爷道,“就在这间客栈里。”他取出怀中那块琉璃,那是沈若颜胸前佩带的,许多年了,从来没有离身过。叶听涛所有的动作一瞬间都凝固了,他耳中有些嗡嗡的,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他呆了一会儿,无声地接过琉璃,手有些发颤。 叶听涛的手,握比这重百十倍的剑都沉稳而有力。他望着掌中的琉璃,猛地把它紧紧握在掌心。他转过身去,有一刹那几乎按捺不住深心之处的那股逆流,要任它在心间奔涌。沈若颜。沈若颜。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叫她的。 或许为了掩藏心绪,他极慢极慢地踱了几步,走入一株槐树的叶影之中。“叶大侠……”何少爷想说什么,叶听涛在暗中挥挥手,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陆吾镇的夜色已然悄悄降临,何少爷叫过店家来,吩咐收敛了地上的两具尸体,带出一阵喧哗惊惧,一些议论,之后也就无声。直到何少爷回到庭院中,叶听涛仍然站在原地,双目望着一个虚无的方向,碧海怒灵剑上的宝石在夜色中绽出隐隐的如血般的光亮。他的背影依然固执地挺拔着,只是在越来越浓重的阴影中,依稀可见苍白紧握的手指,与碧绿的剑鞘相熨贴。 何少爷突然想起了沈若颜低头那一刻的专著,清亮柔和的双眼带着一种不容质辩和难以言说的其它。竟与此时此刻的情景如此相像。他有些怔忪。一道纤长的身影慢慢覆上了叶听涛的影子,袅娜如花茎。何少爷回过头来。 楚玉声的红裙微微摇曳,月光斜落在脸颊上,秀眉凝驻。她的裙摆上沾着些泥尘,想是奔波良久。她没有看何少爷,慢慢走到叶听涛身前,递过一张字条。叶听涛没有伸手去接,但他借着那照映其上的月光,还是看到了上面枯瘦的字迹。 若要此人性命,以碧海怒灵神剑来换。 他的双眼中有剑锋般的光穿透雾蔼,一瞬间。楚玉声的手没有颤抖,字迹清晰一如强烈而明确的静默,海啸般冲袭了这片小小的庭院。“我没找到他。”楚玉声的声音却有些悲伤,像漂浮着。她的眉宇间有浑沌而深重的迷惑、茫然,深陷于时间交叠的记忆。叶听涛沉默着。在他们之间,忽然有一种虽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似的暗流涌动,相视,相触。 “沈姑娘……可有话留下?”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哑,说的却是这句话。 “……没有吧,似乎有话要说,但终是没有出口。”楚玉声望着他,无形的对峙,语中之意,怎不了然,却又宁愿自己懵懂,不去解答。叶听涛伸手接过了那张字条,捏在手中。他们自到达陆吾镇第一日后就没有见过,然而此刻却仿佛无话可说。冷月无声,长空寂寂。 第二日清晨,叶听涛敲响了楚玉声的房门。一袭青衫在晨光中飘然,楚玉声站在门口,于开门的一瞬间细细地打量了他,两人都是一夜未眠,神色间有些难掩的疲倦。只是那份彼此不愿退让的冷漠,似乎已经在多日不见,各自所行的路途中松动,某一瞬间,甚至消散。楚玉声侧身,将叶听涛让进屋。那股属于神剑的寒意无声地拂过面颊。 “昨日你追踪而去,可曾见到什么特异之处?”叶听涛道,语气平静。 “……也难说是追踪,我并没有见到他们人影,只接到了那张字条。”楚玉声坐下来,慢慢伸手按了一下头上的嵌珠银钗,“没看清楚是什么人投来的,只有一道黑影。” “既然有字条来,想必他们一时也不会如何。”叶听涛也坐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拿碧海怒灵剑换,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一定会将他找回。” 楚玉声默然,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叶听涛的话,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你和灵舟之间的事,我也已经听云栖舍的弟子说了……他虽失踪,但尚无性命之虞,你不必过虑。”他看着她。 朝夕之间,有多少禁不起回首的旧事,只在这一句话,也终是只能在自己心底停留。楚玉声笑笑:“有你在,我是不会过虑,只是……这一切怎会如此?”她的目光突然颤动,似秋水微澜。 “我想……也许只有一个理由吧。”叶听涛仿佛不愿见到她神伤的模样,望向被屋檐遮挡住的一片天云,慎重思虑,一字一顿。 “什么?”话题交错而过,无法深究。 “那个契约。”叶听涛道,从袖中取出一颗蜡丸,不过比珍珠略大些,尚未捏碎,泛着微光。 “这是……?”楚玉声问道。 “算是一笔交易吧,关于消失已久的六剑神器,和那个秘密。只是,我本没想到这件事会变得如此复杂,连灵舟也牵连了进去。”叶听涛道。客栈长廊里传出新来的小二有些过响的脚步声,但没有向这边来,而是往南厢去了。 楚玉声有些惊讶:“你是说……那些瀚海来客?” “恐怕不只是他们,昨天那第一个黑衣人,是扬州聚易楼的人。”叶听涛轻轻捻着那颗蜡丸,“同是契约一方,但他们之间,必已生了变故。” “扬州聚易楼?”楚玉声望着他。 “我想……他们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叶听涛道,“嗑”的一声,腊丸被捏碎了,碎屑除尽后,露出一条卷成一小卷的淡黄绸带,色泽有些陈旧。叶听涛把它展开来,楚玉声轻轻念出了上面的三个字。 “剑湖宫。”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她与他对视一眼。 南厢传来一阵搬动喧哗之声,车马响动。似乎是什么人即将离开,有重物搬运,偶尔磕碰。小二吆喝着,指挥几个伙计相帮,声音直传过来。他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茉儿”两字,又听到“薛公子。”楚玉声起身,朝外走去。 客栈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具棺木被几个人抬着,放进车里。跟在边上的正是那白老汉,或是他神情之故,楚玉声觉得他又老了许多。她走出来,白老汉看见她,麻木的神情动了一下:“姑娘,你来得正好。”他递给她一支钗,“这是那位薛公子留在茉儿……身边的,烦姑娘交还给他吧。”他还是不愿说,“棺材”二字。 楚玉声接过,钗生九鸾,触手生温,她捏在手里:“好,我知道了。” 白老汉又道:“姑娘,我已没几日好活了,但薛公子的大恩,来世必当报答……” 楚玉声心中一酸,只点点头,并没说话。白老汉再再道谢,才走出客栈,登上马车。楚玉声将钗收在怀里,怔了一会儿。叶听涛走到她身边。 “……哥哥给了他一笔银子,算是安老吧。”楚玉声道。她的唇齿似乎留恋着“哥哥”二字,如告别的手势,凝止的记忆。 叶听涛道:“或许都是天意……我过去没相信过这些。”他望着马车中棺木隐约的影子,眉间突然掠过一阵挡也挡不住的苦涩。马车启动,载着白茉的灵柩慢慢地驶过陆吾镇的青石板街道,缓缓地移动着。 “好在他终于也得到了结果,好过老死于这里无人送葬。”楚玉声转过头去,凝望着叶听涛,“你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叶听涛不答,他的手依然与手中的剑紧紧相握在一起,剑鞘却总是冰凉如雪。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再去掩藏其中的过往。楚玉声的眼神中有了些诧异。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想,是该离开这里了吧。”叶听涛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处,喟然道。 15 潇湘卷外传 渡边雪 那年冬天,一个女子披着貂皮斗蓬,冒着鹅毛大雪来到流云渡。斗蓬太大,遮着她半张脸和全身,只看见一缕乱发从额头垂落下来。这年的行客多半都是这副狼狈相,只因为雪下个不停,已有一些人困守在渡口,巴巴地等船来接应。 门帘掀起扑进来一阵雪花,阿吉打了个喷嚏,愤愤地爬起来,招呼那女子登名住店。“一间房。”她只说了一句,也没有脱下斗蓬,露出的半张脸皮肤惨白惨白的。阿吉没敢多说,把她领了进去。 我回过头,继续磕我的瓜子。在流云客栈呆了几年,也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来人都是客,安守本份就好。大雪已下了十几天,派出去购买各种物事的伙计尚未回来,所幸客人也不甚多,还可支持得下去。 店堂里的炉火噼噼啪啪的,门帘外风雪有声。角落里有个样子潦倒的书生,抱了一壶酒吟吟哦哦。天字地字号房里各有几个带刀佩剑的人,但都吩咐将饭食送进房里,风雪阻塞了道路,也让那些可能发生的争斗偃旗息鼓。这最好。 下午是客栈里最清闲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反复地计算着枕头下积攒着的银子已有多少,与我的计划还差多少。去年年终掌柜的多分了些利钱,使我在流云客栈要呆的日子又缩短了两个月。我每天努力地干活,即使是在生意清淡的冬天,也不早早缩回房去。 阿吉与我相处了三年。他是某一个暴雨之夜被掌柜的从渡口捡回来的,醒了以后也成了客栈的杂役。他从来不说他家里的事,也好像没有什么奔头,仿佛只是为了报答掌柜的而干活,但同样也很卖力。 那个女子要了人字一号房,阿吉回来说。脸色颇有些兴奋,仿佛又看见了什么值得饭后唠嗑的事。他朝我凑过来:“阿通,咱们在客栈干活,见过的姑娘也有一大打了,可像这姑娘这么漂亮的,保管你没见过。” 我笑了笑:“是吗?也不就是两眼一鼻子?标致些的百个里头总得有一个吧。” 阿吉不依不饶:“可这姑娘是真漂亮,那斗蓬一脱,就跟水仙花儿似的,斗蓬里还夹了把琴。” “呦,也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我说住人字房呢,都是可怜人。”我用手拢了拢瓜子壳。 “要说是卖艺的也有蹊跷,她那把琴哪,一看就是有了年头的了,上头还镶着些乌七八糟的符文,说不准是哪朝遗物呢。” “也许吧。”我有些心不在焉。阿吉见我不接话,也就悻悻地住了嘴,抄了一把瓜子,坐在我旁边磕起来。 “我说阿通,你怎么对女人比对条狗还不感兴趣哪?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媳妇不娶,姑娘不爱,打算当和尚哪?” “嘿!”我微微冷笑了一声,本想回敬他一句无家无根,但话到嘴边又作罢:“你就急急自己吧,咱哥儿俩还不是一样。” 阿吉嘿嘿笑了笑,一片瓜子壳从嘴唇里蹦出来。角落里的书生拍拍桌子,示意再上一壶酒。阿吉瞧着他没动窝,我站起来又给他拿了一壶。走到柜前的时候,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住客名牌上的人字一号房,匆匆看得了“玄音”二字。也像是个艺女的名字。 书生喝得大醉,接过了酒,又问我要笔墨,看来想将客栈的墙壁糟蹋一番。我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推作去取,转身往里堂走去。索性抱些柴伙来,炉堂里的火也快灭了。路过杂役房,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枕头,一切如旧。我的积蓄还好好地在那里。十两三钱,够买些家什,但还不很多。 降雪的天气木柴容易潮湿,昨夜该是阿吉劈柴,他常忘了给柴堆罩上层油布。我怀着这样一点担心来到后院,一片厚厚的积雪一时有些耀目,无法看清里面的物事。我走进雪里,雪马上就没到脚踝,湿冷包裹着鞋袜,脚趾隐隐发疼。后院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猪已经移到了杂物房里,只有几匹客人的马低着头互相挨挨擦擦。我想起竹林山。 那个小地方往常四季如春,是没有雪的。那一年下了,虽不很大,但足以在所有瓦屋的顶上薄薄覆上一层银白。阿娘来不及给我们缝靴子,大家穿着布鞋,如临大敌,里面包上两三双袜子,在路上走多了脚还是冻得失去知觉。只有青娘很高兴,总在飘雪的时候拉着我往外跑。我怕她着凉,又怕阿娘责怪,所以一被她拉出门就开始想用什么借口把她骗回去。好在青娘很听话,从不任性。 流云渡的雪是不像竹林山那样轻柔的,一下就是天地俱白,不穿靴子绝不可以出门。我的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坑,又有雪花迅速地填进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吱呀”一声,一扇客房朝着后院的窗被推开了。一张脸在后面露出来。 玄音。我不知怎的立刻确定那是玄音,阿吉口中美得见所未见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她的不再被斗蓬遮住的脸白如水仙,也许是因为她的一缕头发依然垂在额角,也许只是因为她很美。清洁的五官,双眼如知秋的一片落叶,凝视了一眼天空中飘舞的雪。我一时怔愣,傻在当地。 她并没有看见我,视线被雪花牢牢牵住,有风拂动她淡绿色的裙衫和黑发。我有些隐秘的庆幸,她用一根棍子支起窗户,正好挡住了我。可是她还是看见了我的脚印,一个个无可挽回地留在那里。等我惊觉这一点,她已经转身回走,任凭小小的雪片翻跃窗棂,浸润房内的空气。 店堂里因为炉火旺盛而温暖干燥,阿吉和我把烂醉的书生架回人字二号房。经过玄音房间的时候,我和阿吉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到她。阿吉嘲弄地向我撇撇嘴,我不予理睬。书生已欠下一两银子的酒钱,我和阿吉扫视他的房间,发现他只剩下些书可以拿来抵充了。每年总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仕途受阻、抱负落空、为人陷害、情场失意,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渡口寻醉一场。好些的清醒后自行离去,不然便只能扫地出门。 掌柜的偶尔给他们几钱碎银子,多半不给。开始我还为这些人担心,后来慢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大家不过各司其职,扮演着上天要我们扮演的一些角色。演得好演得不好,如何开始如何收场,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 书生扑在床上,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酣睡去了。 这天客栈即将关门的时候,出去买物事的伙计终于归来,带回了些米粮鸡鸭,赶车的手上都冻起了疮子。我们很高兴,决定给所有的客人加菜一道。闻说掌柜的回乡看望老母亲,尚困在苏州无法回来,阿吉偷偷地笑。 冰封雪结的流云渡来往的人很少,如此守着静静的客栈,难免让人思忆起家乡的亲人,没过两天,小厮阿财趁着元宵节近,掌柜的又不在,与我央求了一阵,回家探亲去了。客栈里只剩下我、阿吉、一个小厮、一个厨子,以及房中的几个客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多是无亲可探,每逢佳节,也只有彼此聚在一起算是个伴。 玄音姑娘也依然悄无声息地呆在这里。她每天让人送饭到房里,从不在店堂中露面。那些带刀剑的江湖中人曾瞥眼之间注意过她,但目光都只停留在她的房门外。她整天在房里,无人说话,也不弹琴。有几次我到后院劈柴,见她的窗子关着,纷扬的雪花无声地贴在窗纸上。我不由得有些怅惘。阿吉曾向她献殷勤,煮了汤圆端去放在她的房门外,一个晚上动也没动一下。阿吉于是放弃对她的留意,仍旧开始全心照顾大堂里的生意。阿吉便是这般无甚耐心的人,自认识以来,似乎只有留在流云客栈这件事,在他来说还算长久。我也有些看不透他。直到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这一切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 来人是一个佩带长剑的男子,一身湖蓝绸衫,衣摆在风雪里猎猎翻卷。我正站在门口望着满天大雪暗暗叹气,这个男子穿越风雪朝我走了过来。 “客官住店?”我看见他的长剑,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剑鞘上红宝石的光芒在雪白之中格外扎眼。 “嗯。”男子看了看我,我赶紧替他掀开门帘,他一弯腰,走了进去。 这类人在流云渡也并不是少见的,以我的经验,要看这些人中的一个在他们一群人中地位如何,大抵要看他的佩剑。名剑配英雄,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时常听到一把剑因主人的传奇而成名,又使一个手持它的人因之具有尊贵身份的事情。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和阿吉商量着要动用各自的积蓄去铸造一把剑。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首先放弃了。我不是那些上天入地的剑客,我得干活赚钱。赚钱是不需要剑的。 阿吉见到这个男子的剑也不小地吃了一惊,急忙开始奉承拍马:“客官您一路辛苦了,打尖还是住店呀?” “住店。”男子的声音淡淡的。 “有来,咱这儿天字一号上房还空着,正好给您大人住了,客官您来得也巧了,您打哪儿来呀?”阿吉跑前跑后,十分热络。我无意与他争抢,只上前问道:“客官尊姓大名?” “叶听涛。”男子回答,随着阿吉向内堂走,我也跟随其后,准备去登记名牌上写上他的名字。心想这回又是我赌赢了,我赌天字一号会住个三个字名字的人。阿吉仍旧喋喋不休,并开始问到叶听涛的剑上:“客官您的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啊,也只有您这样的人物才配使它。” 我不禁皱了皱眉,果然,在阿吉抚摸叶听涛那把佩剑的时候,叶听涛右手一振,阿吉仿佛被一股气浪推翻在地:“哎呦!”阿吉痛叫。叶听涛冷冷看了他一眼,自往天字房去了。我扶起阿吉,数落道:“你也就是手痒痒,什么不好碰非碰那玩意儿,武林中人都拿它当命似的。” 阿吉摸摸脑袋,看看叶听涛已走远,狠狠地“呸!”了一声。 叶听涛走进内廊之前,我注意到他扫了一眼登记名牌,在“玄音”二字上停留了一下。我心中一凛。风声时而拍打窗户和门帘,像鬼在敲门。以前青娘听到这种声音总是很害怕,深更半夜也会来敲门,要和我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花许多时间把她哄回去,哄到她睡着。青娘的脸孔在我胸中荡漾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唤声:“小二。” 我吓了一跳,一时不能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但旋即明白是玄音。我和阿吉都愣了一下,我起身:“哎!姑娘有何吩咐?” 玄音没有回答,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她回了房。“叫你过去呢!”阿吉贼忒兮兮地拱了我一下,我不由得着慌,不及细想,赶紧朝内廊走去。 “进门。”玄音坐在房里,用一块白色绣帕轻轻擦拭琴弦,动作缓缓的。 我蹑足进门,站在门槛前面,往前走了两步,便不敢再走了。玄音一挥左袖,我感到一阵风拂过面颊,身后的门关上了。我心里呯呯直跳。 “方才来的是何人?”玄音问道。她的声音就像屋外的冰雪,我的脖子里凉凉的。 “一位客官……叫叶听涛。”我答。 玄音的眼神轻微地一动,低头瞧着琴弦:“作何打扮?” “蓝衫子,跟过路侠客差不多的模样,佩剑上还镶着宝石,想来挺名贵的。”我快速地说,毕恭毕敬。 “嗯……”玄音沉吟,没再说话,眉头微微蹙着。她仿佛是忘记了我还站在这儿。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担心她是否还记得那天窗后之事,窗外风雪依然,我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冲口而出:“姑娘房中可需要火炉?” 玄音一怔:“不必。” “暖暖手也好啊,姑娘的一双手是弹琴的,不像我们这些粗坯子,冻烂了也不打紧。” “……” “……呃,姑娘别见怪,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说话,您……” “……好吧。” “哎!”我很高兴,急忙跑回大堂,在柜下掏出一个黄铜暖手炉。那是掌柜的交代给贵客用的,轻易不拿出来。我用袖子把它擦擦干净,揣在怀里。阿吉坐在堂角的一条长椅上斜眼望着我,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雪势小了一些,有两三个客人出门查看,问了问我们附近的道路,便决定趁天没黑赶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有无商队的马车可搭。那几个客人结帐的时候,我和阿吉都得了些碎银子,阿吉顺手收进腰带里,我则趁牵马的当儿把它藏到枕头下的小布袋中,又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摊在床铺上数了一遍。十两六钱银子。 客人们消失在积雪覆盖的小路尽头。我回店堂去勾名牌上他们的名字,发现整家客栈只剩下了我、阿吉、一个厨子、潦倒书生,还有叶听涛和玄音。那个书生最近已喝不起酒,整天闷在房里。叶听涛常常来店堂吃饭,但并不怎么理会我和阿吉,吃完了以后,就在那里坐着。阿吉和我因而不能放肆地说话,只能干磕瓜子,彼此看着。叶听涛在等着什么人出来与他相会,我渐渐看了出来。 我和阿吉私下议论,都说叶听涛和玄音是相识的,但他们又不见面,仿佛在隔着几间屋子对峙,彼此之间只有屋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我心里暗暗纳闷,又不敢去探听些什么。不惹武林人士,是掌柜的定下的规矩。有一天晚上,在我和阿吉熄了烛火上床,我还未入睡的时候,寂寂的夜里传来“铮”的一声琴声。传遍了整家客栈,然而又很轻,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将之当作幻觉。 又是“铮”的一响,声音如一声试探和叩门,一条丝线穿越而来,在耳畔鸣动。我轻轻坐起身,一下子睡意全无。 黑暗中我望着人字一号房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是立刻想象出玄音坐在桌前,轻轻拨动琴弦的样子。她在弹琴,她终于开始弹琴了,可是难道她在深更半夜卖艺吗?或是弹给叶听涛听?我不知道。也许她的手指刚刚离开暖手炉,才能在冬夜依然如此灵巧,也许那个黄铜暖手炉就放在琴边,还没有冷却。 琴声缓缓地,然而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如清溪般潺潺,然而又委婉不露,仿佛询问前的一个眼神,随之而来的是海潮起伏,无形中向叶听涛的房间潜伏而去。我不明白为何会在那琴声之中听出了方向,然而在那一只有耳朵还派得上用处的时刻确是如此。她的琴音在说着什么,泛舟湖上、日落西山、连绵如雾、婉转低回,只有偶尔夹杂着的尖利,透露着隐隐的肃杀之气。琴音警惕、全神贯注。 我凝然不动,全心全意地听着这琴声,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玄音就这样弹着,这琴曲仿佛悠悠没有尽头,我感到叶听涛也在凝神倾听,或是我的想象。我甚至听见有雪花迅速扑落在窗纸上。琴声越来越缠绵,宛如蝴蝶飞舞,翩翩成双。醉倒的书生从床上翻来下来,发出“扑通”一声,沉闷清晰。我有些奇怪,叶听涛的房间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哪怕是意欲开门而作罢的脚步声。难道玄音并不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难道他们并不相识?又过了许久,直到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寂廖回落,如一片落叶飘然落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之声,阿吉却突兀地打起酣来。我真想捏住他的鼻子。等我再次侧耳倾听的时候,已经连琴弦的微微颤动也没有了。 天色微明,苍白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在我的脸上。这天的早晨静得出奇,我醒来,眼皮沉重而疲倦。我坐起身,手习惯性地伸到枕头下摸了摸我的钱袋,却摸到一片平坦。我惊跳起来,双手塞到枕头下去摸,仍然什么也没摸到。 我的钱袋!我把枕头连床单一起掀开来,什么也没有。我的心胸一下子空荡荡的,跪坐在床上作声不得。背后传来阿吉的笑声,我一回头,顿时吁了一口气。 阿吉拎着我的钱袋站在那,幸灾乐祸地笑:“我就在想哪天藏了你的钱袋,你这小子不知会是什么样儿,果然跟没了魂儿似的。” 我一把扭过阿吉,两人在床上打成一团:“好小子,胆子不小啊!敢开大爷的玩笑,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吉大笑,被我压在身下吃打,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终于附到我耳边:“那玄音姑娘死了。” 我呆住了,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阿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又道:“今早起来二子发现的,死在琴上,琴弦全断了。”他从我身下爬出来,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我呆呆地,脑子里浮现出玄音伏在琴上的样子。我不知道阿吉在说什么。 “叶听涛走了。”阿吉又说,“也是昨夜走的。”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钱袋塞在怀里,走下床,却不知该往哪走。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回荡着昨夜听到的琴声,起起伏伏,散发着回响。 “雪停了。”阿吉说,交给我一封家书。 东街李秀才的笔迹,一文钱一封。阿娘安好,家中一切如旧。银钱还够吃用,让我放心。青娘已学会刺绣,做些活儿补贴阿娘,又嘱我凡事小心、善自珍重。竹林山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拿着信,怔怔地站着,慢慢地把它贴在脸上。 雪景如昨,我却觉得有些晕眩。玄音的尸体停在后院,我去看了,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双眼紧紧地闭上,嘴唇抿着。她十指漆黑,阿吉说,是中毒死的,你看她,眉眼还带着恨意。我傻傻看着,什么也看不出来。掌柜的今早已回了客栈,得知此事,劈头骂了阿吉一顿,责他没将可疑之人留住。阿吉不语,脸上的表情在说:留住了又如何?还能报官不成?我哑然无语。 我最后一次见到玄音是在交给她暖手炉的时候。那天下午,我和阿吉抗了家伙,在后院挖了个坑,把她埋了进去。我木然地挥舞着铁锹,胸中憋着什么东西似的,半晌没说话。 “听说鲁南有个以弹琴卖艺为托辞,行杀手之实的帮派,里面全是女子……于弹琴之时杀人。”阿吉说,“应者多半无幸。”他没有看我。 “吭!……吭!……”我一锹一锹地挖着。 “她们有个极厉害的阵法,叫天玄五音,帮中女子出外执行任务时,多半化名玄音,让人无可追查。”阿吉又说。 一个一个的玄音,抱着琴四散执行任务,杀死追随琴音的人,我不能明白这和我们埋葬的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阿吉沉默了。 “你早知道?”我突然问。 “……算是吧。我是从她们手底下逃出来的。知道她们底细的人不多。” 我抬头:“那你为何一声不吭,无动于衷,还有意讨好她?” 阿吉耸了耸肩:“不过试探一二,我在江湖上是已死之人,就算有心复仇,又能怎样?……至于叶听涛能否逃脱,要看他的造化。” 我默然,胸口如塞大石。过了一会儿,阿吉又道:“不过我看这次除了他自个儿定力好之外,也是有人帮了他一把。那琴是她随身之物,也不知是如何下毒的。” “你说琴?……”我呆了一呆,心里猛地发凉:“……她的房间收拾过没有?” “……还没啊。” 我立刻扔下铁锹,转身飞奔回内廊,跑到玄音住过的房间,“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正对我的是那把断弦的琴。房中的空气有些浑浊,黄铜暖手炉掉落在桌旁的地毯上。倾覆的姿势,显示是主人临死前将它扫到地上的,里面我特意填上的香料泼墨般撒了一地。我站在那里,双手冰冷。 掌柜的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声音突然响起:“这些东西也埋了吧,那手炉也不知有毒没毒,用死了人可不好。”他的话如焦雷在我耳边轰响,我的脑中迅速地回忆在她住进客栈后来过的人,男男女女,每天并不很多,但总有一些。独行的、结伴的,打了尖便走的,住了一两天才走的,我实在想不起是谁。 “埋了吧,拿的时候用布包包,别给毒死了。”掌柜的说。 那天黄昏的时候,一切已收拾停当,阿吉用一些积雪掩盖了掘土的痕迹,将雪打打平,便进屋去了。我站在玄音的无冢之坟旁,一时不愿离去,仿佛仍想等待她说出什么吩咐,好去代为办妥。掌柜的已将她房间的窗户重新打开,吹散诡异的气息。空空的窗棂,已经没有雪花的痕迹。 在此莫名死去的人,掌柜的是不会去过多追查的。牵牵连连的事情,如老树盘根一般,稍不留神就要惹祸上身。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缄默不语,冰雪封塞的流云渡,完全保持着彻底的沉默。那片埋骨之地不平的泥土,不久也就被马蹄和人的脚步踩得平服了。 雪还是时停时下了一阵子,到三月里才彻底停下来。掌柜的因年关生意清淡,不肯赊账,将赖在店里的穷书生赶了出去,那人经阿吉指点,去了附近的何家村。我又收到一封家书,是青娘年前写给我的,说阿娘染恙,请我尽快归家。我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辞别了掌柜的,揣着我的钱袋离开了流云渡。 临别前,阿吉问我:“还回来吗?” 我收拾着几件衣物:“不回了吧。” “真不回了?都待好几年了。” “所以得走了,这儿又不是家。”我一笑。 “回家娶媳妇?”阿吉也含笑,“媳妇催你回了吧?”我继续收拾,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阿吉道:“阿通,这一别也见不着了。”他一踌躇,“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又是什么烂事儿要兄弟罩着你啊?临走了还来一下。” “不……”阿吉有些紧张,“其实那个暖手炉上的毒,是我下的。” “……” “请原谅我……嗨,你和她也没啥关系……”阿吉嗫嚅,“我只是放不下以前的事……我的手被她废了,若不是掌柜的捡到,也……” “我只有这个机会,是她让我不能再用剑的……”说出“剑”这个字的时候,阿吉喉头一哽,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后褪去,露出暮色一般沉沉的黯然,“剑……曾是侠客的生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我们俩人没说一句话。 “阿通……我真的很羡慕你啊。”阿吉最后说。 两年以后,我娶了青娘,仗着身强力壮找了份木匠的工作,在竹林山安定下来。我用在流云客栈积攒下的十一两银子买下了我家隔壁的一间瓦房。我们和阿娘住在一起,相互照应。阿娘年纪大了,身子骨越来越虚弱,青娘不能离家,便整日在家刺绣。成家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我不得不努力地工作,四处揽活儿,每天很晚才能回去。有时青娘等门等得睡着了,我回来就自己做些宵夜。我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日子,也期待着永远日复一日这样过下去。 “阿通,晚上带点儿酱油回来!……阿通,路上小心点儿!……阿通!……”青娘喜欢叫我的名字,她甜糯的声音每天准时地送我出门,重复着一些一样的叮嘱。正如多年之前,我出门赚钱的时候,阿娘在门口依依地唤我,等着我回来。 竹林山只偶尔下雪,也积不了很厚。不用穿靴子也可以出门,只是脚趾会被冻僵。我曾经想要成为一个大侠,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已经渐渐淡去了。也许是在从强盗手中抢回青娘的时候,也许是我背着阿娘上医馆看病的时候。 我和一起做工的朋友得了些闲钱也会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之时,我觉得我好像成了阿吉,在暴雨之夜喃喃地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辗转反侧。那个女子要杀死他,也以为她杀死了他。活死人阿吉无法向任何人报仇,只能这样。侠客离开了剑,也不过是寻常的汉子,有些人勤奋地养家,有些人终日浑噩。我没有怪过他,也没再见过他。 16 第一章 莲叶田田 几声水响,黄莺出谷般的轻笑在莲叶荷香间飘散开来。小舟深入静塘,扶开舒展的荷叶,红袖落白莲。西杭五月,年轻的采莲女子束裙登舟,一双双柔荑抚水轻嬉,琼珠溅洒,端的是一番好风景。 在那近岸长亭下,两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将一个大木桶放在水中,摇摇晃晃跨将进去,其中一个还没坐稳,便伸手去够身畔的一朵白莲。木桶一晃,她不由惊叫,陷些扑入水中。另一个女孩忙拉着她坐下,稳住木桶两边,悠悠荡荡,离了岸便入到莲叶之中去了。 岸边长廊尽处,叶听涛望着荷塘里出水的莲花,驻足了一会儿。他偶尔向四周望一眼,只有行人几个,暖风拂面,荷塘里女子的笑声时时地传上岸来。但叶听涛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烦躁。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许多天了,楚玉声还是没有出现。她留下字条说有事要办,在此会合,便消失得没影。离开陆吾镇已有一个月,带走薛灵舟的瀚海来客并没有再出现过,叶听涛单骑往扬州而去,一路小心在意,却也未有什么发现。 临走的时候,楚玉声给他留下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叶听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裁缝铺,但那长衫却合身得宛如度身定做,清雅俊逸。他自从与楚玉声相识以来,两人似乎并没有怎么友善相处过,但这其中种种是非难定,也无须外人评说。叶听涛凝视着落霞山的方向,心底微微刺痛。 他在长廊里踱了两步,想将眼前的影子挥去,那种潮湿而深暗的伤感却像是附着在了心间,弥漫难消。宁静的荷塘边漂浮着夏日的气息,扫视过去,风光虽好,却是惆怅。碧海怒灵剑裹在一层白布中,负于背上,光芒收敛。自他出道,从不愿与这柄剑有关的那个契约牵连到任何人,正如那份隔绝一切亲昵的冷漠。可事不由己,就如这次一样。 薛灵舟会被绑走,也证明了他已经被人监视了多久。 “扑通”一声,荷塘深处传来惊叫。叶听涛抬头,只见那木舟上几个女子向他挥着手,叫道:“那位大哥!前边木桶里两个小姑娘掉在水里了!快救她们一救!” 叶听涛顺着她们手指之处看去,只见一片莲叶之中空出一块,空木桶吃了水,桶底翻起,一只纤白的手在水面上抓了两抓。叶听涛脚尖一点向池中跃去,在莲叶上一借力,拉住了那只手,将一个少女提起放回岸上,要再回去拉另一个时,却见绿叶白花附着那木桶,空隙之处竟已被盖没了。 这时塘中那条小舟划近,一个身着翠柳画裙的女子起身扎进水中,不一会儿,托出个面色僵白的少女来,游到岸边。叶听涛将那少女提上来,只见她似是被水呛住了,一时失去了神智。他将手掌抵在那少女后背,运气一拍,那少女吐出几口水来,睁开眼睛。 水中那采莲女子也已上岸,跑到叶听涛身边扶住那少女:“鸢儿,你怎么样了?”那少女兀自回不过神,片刻才认清眼前的人:“玉姑,我……” 另一个被救的少女也走到她身边,向那女子道:“玉姑,咱们一时不小心……”那女子见两人无恙,才斥道:“也是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稳重,没叫白面罗刹捉去,自己倒要淹死在这塘里。”语音柔软如绸缎一般,甚是悦耳。 三人身上都是湿淋淋的,水珠顺着头发滴落到脸上。舟中另几个采莲女子也都上了岸,围住了落水少女,软语啁啾。 叶听涛见此间众多女子,自己站在这儿恐有不便,于是走开了去。过不多时,远远听得那几个女子回舟中拿了竹篮,似是要送那两个少女回去。却有一人的脚步声是向他而来,他回头看去,正是那画裙女子玉姑。 只见她眉眼秀丽,气息温婉,却又比一般闺中女子更为落落大方一些,她走到叶听涛身前,微笑道:“刚才谢谢这位大哥了,那两个女孩儿总是冒冒失失的,若不是你在恐怕咱们也难一时救起两人。” 叶听涛道:“无妨,只是小事。”他见那玉姑衣裙尚都是湿的,便道,“姑娘快些回去吧,天晚风凉。” 玉姑掩口一笑道:“天是快晚了,只不过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家就在附近的清溪村,大哥且来坐一会儿吧,让那两个丫头亲自来谢谢你。” 叶听涛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我还有些事未了,不便离去。” 玉姑一双圆润的眼睛瞧着他:“这几日总见你在此,只是也没机会说上话,瞧你背上背剑,想必是武林中人吧?” 叶听涛听她问得直接,却不便多言,只道:“不错。” “是路客还是作客?”玉姑也不管身上的水直往下滴,仍是问道。 叶听涛道:“是路客,并不久留。” 玉姑微笑道:“大哥不必戒备,玉姑又不是歹人,我这么问,只是因为这附近的村子里当真出了些歹人,所以想问问大哥可愿意帮忙。” 叶听涛道:“哦?是否是刚才姑娘所说的‘白面罗刹’?” 玉姑道:“嗳,我可不是姑娘了,便叫我玉姑吧。不过你猜得不错,我正是要说那‘白面罗刹’。”她收敛起笑容,正色道,“这个人大家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就算有人当面见了他也无法问出话来,因为他没有嘴,也没有什么五官,脸全是白的。” 叶听涛微微一惊,只听玉姑续道,“这个人每隔一阵子就会在这附近的村落出现,干些偷盗钱物之事,只因为没出过人命,大家也只管好自家的院落便是。只是上个月初三他到咱们清溪村里的陈家偷东西,竟将陈家阿公的头给割了去,因而村里便有些人心惶惶。” 叶听涛道:“夫人是想让我擒住此人?” “……没错,此事官府追查过一阵子,可没查出什么头绪来,也便不管了,所以咱们每看到武林人士路过,总要请来相助,可惜那白面罗刹身手太快,从没人捉住过,反到伤了好些个。” 叶听涛道:“那么如何查探此人行踪?” 玉姑道:“这个不难,咱们也盯着这人好一阵子了,他总是每个月的初三、十五出现,偷盗这一片村落的人家,再有三天便是十五,村长知会了官府,说是那一天晚上哪家见着了他就拼命打锣,到时候去捉便是。” 叶听涛道:“要捉此人不难,只是我与一个朋友相约于此碰面,须在此相候,只怕错过。” 玉姑道:“只要大哥肯帮忙,便管到清溪村来,我叫几个人来守在这里,等你朋友来了带去就行。” 叶听涛道:“既然如此,便依夫人所言。” 玉姑眼角绽出丝丝笑来:“嗳,那可太好了。我家在东街拐角第一间,家中只我与相公两人,尚有空下的屋子数间,咱们这儿是小村子,也没什么客栈,大哥便住在我家吧。” 叶听涛道:“可有不便?” 玉姑微笑道:“不会不会,好容易有人来帮忙,怎会有不便?”她喜悦起来,笑容就如清波芙蕖,微风缕缕,“只是大哥先别说出你要来捉白面罗刹的事,怕走漏了风声,到时出麻烦。” 叶听涛应允了,当下玉姑便先回了清溪村,这时荷塘之中已无采莲女子,唯有莲叶荷影依依,近晚之时塘边无人,叶听涛在岸边踱了几步,思量了一会儿,并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白面罗刹’,只是眼见一天将过,楚玉声仍是没有来,去清溪村走一遭,怕也耽搁不了聚易楼赴约之期。几日的等待,却将他等出一身的清莲香气来。 “桂花糕——……糖糕——……桂花糕——……” 还未走进村子,挑担小贩的吆喝声便自炊烟升起的村落中传来,初三、十五之外的日子,这里似乎平静安稳得与任何一个小村落一样。在那小贩悠长的吆喝声响起的时候,叶听涛便想起沈若颜很爱吃糖糕。只要看见这样的小贩或是路边的小摊子,她总会停下来。他还以为那是小孩子才会吃的东西。 小贩从他身边走过,停了一停。叶听涛仍是向前走去,进了一个小酒铺,酒旗在傍晚的风中飘动。小贩继续在这街上慢慢来回着叫卖,偶尔有个孩子被吸引住了,便央求着大人买一块来。 酒铺之中只桌椅数张,竹帘卷落,三两个青年坐着划拳,醉意醺醺。叶听涛方坐下,一个穿着绣衣的少女便从柜后出来,到了叶听涛桌边,忽然叫了声:“哎呀!” 叶听涛一望她,才知便是村外荷塘中被他救起的那女孩,只听她道:“是你呀!这位大哥,刚才着急忙火的,也没顾得上谢你,我正发愁呢!” 叶听涛道:“姑娘言重了。” 那少女笑道:“不重不重!咱们刚才还说起你来着。”说着招呼那酒铺中的伙计取酒来,酒坛一开,清香四溢。那少女道,“杏花村的竹叶青,咱们铺子里最好的,算是我谢你。” 叶听涛见她诚心,便也不推辞,翻起桌上的酒碗来,问道:“刚才那玉姑也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那少女道:“是啊,玉姑可了不起呢!身手好,人也好,她家里有个卧病在床的相公,家里什么都是她一个人打理的。” 叶听涛点了点头,接过那少女举坛倒满的酒碗,“姑娘去忙吧,我自己倒酒便行。” 那少女微笑道:“好,原本咱们酒铺是日落就打烊的,不过今天随你喝到什么时候,只不过晚上走夜路时要小心些,别遇上白面罗刹。” 叶听涛心中一动,但只道:“多谢。” 那少女露出好奇的神色:“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个白面罗刹是谁?” 叶听涛微微一笑:“我还未踏进你们村子,耳中便听到了这个人三四回,大概也知道些情况了。” 那少女忽然收起了顽皮之色,道:“大哥可别嫌我们村里人多嘴,这个人可厉害呢!上回割了陈家阿公的头,临出门还把陈家哥哥肋骨撞断了几根,现在不管是不是初三、十五,天黑了都家家关紧了门,没人敢出来了。” “哦?那陈家老太爷可下葬了?”叶听涛问道。 那少女道:“半个月前下葬的,起先陈家人坚持要闹官府,可后来闹了几次没结果,也只能算了,陈家哥哥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也闹不下去。这位大哥,我瞧你也是会功夫的人,若有心过问这件事,不如去东街尽头陈家看看,这白面罗刹闹了咱们这儿好几年了,这样下去,真不知还会出什么事儿。” 叶听涛点了点道:“你去吧,我理会得。”那少女便转身欲回柜上,走了一步,忽又回头道:“对了,我叫青儿,另外那个丫头叫鸢儿,是陈家的女儿,你若什么时候想喝酒了,只管来这铺子里便是。”说完一笑,这时那几个划拳的青年忽而吵闹起来,原来是一人罚酒时耍赖,将茶水混到了酒碗里,那青儿走过去一拍桌子喝斥了几句,几个青年竟被她吓得不敢说话了。 日落之后的清溪村果然迅速地安静下来,仿佛只是那么一刻功夫,小铺子纷纷打了烊,街上行人的脚步也渐渐匆忙。叶听涛走到了东街,见拐角第一家破旧的牌匾上有“方宅”二字,他并未停下,往尽头青儿所说的陈家走去。白日的暑气很快消散,夜色如帷幕般缓缓降下。 陈家不过是瓦房几间,小小的院落在夜中愈显得有些死寂。陈家娘子应门出来,只见她尚且带孝,神情甚是愁苦。叶听涛说明了来意,便被带到一间门窗紧紧闭着的瓦房前。幽淡的烛火自窗纸中透出,陈家娘子推开门,只见屋中床上躺着个脸色腊黄的男子,听见推门声,也不睁眼,只低声问了一句。陈家娘子道:“是有位过路的大侠,听说了咱们村的事,来找你问几句话。”说着进屋去又点了几支蜡烛,将陈家相公扶起,想是自出事以来,也有不少人来管过此事,是以两人也未多生疑虑。 叶听涛进得屋来,只觉一阵晦暗之气,走到床前询问了几句,那陈家相公病恹恹的,于“白面罗刹”之事,只记得是一张白脸之外,又兼高瘦枯硬,撞在身上像是块石头,因而撞断了他数根肋骨。叶听涛沉吟了一会儿,院落中传来些轻盈的脚步声,一个女子声音在外说道:“阿秀,你家相公怎样了?”最后一个字如绸缎过手,浮向空中,正是玉姑的声音。 陈家娘子阿秀走到门边,哑哑地与玉姑寒喧了几句。她见玉姑来,似乎甚是高兴,眼里也有了些光亮。叶听涛走到烛火亮处,见玉姑已换了一身白莲绣裙,长发挽了个云髻,见了他有些吃惊,随即微笑道:“呀,这位大哥原来在这儿,叫我好等了一下午。” 叶听涛道:“既答应了夫人此事,自要弄清些情况,免得到时无措。” 玉姑笑道:“只要大哥肯帮忙,怎样都行。”她因男女有别,故不走近陈家相公床边,只拉住阿秀宽慰几句,神色间甚是亲近,仿佛两人常相往来。暗屋之中只闻玉姑笑声爽朗,不经意间问道:“鸢儿呢?怎么不见她?” 阿秀一怔:“她说今晚住青儿家,要说悄悄话,这两个丫头老是呆在一块儿。”玉姑瞧她神情,似乎不知道白日里两人采莲落水的事,也便不提,道:“得了,我和这位大哥便先回去了,天一黑街上便静悄悄的,再晚我可得睡你这儿了。” 阿秀“嗯”了一声,拉着玉姑的手仍有些恋恋不舍:“玉姑,回去小心些……”玉姑仍是抿嘴微笑,手腕一翻,按了按阿秀的手,回头向叶听涛道:“走吧。”叶听涛看看她,点头而出。身影遮挡住了投入屋中的月光。 东街上有许多这样的瓦房小院,看门的黄狗发现有人走过,吠了一声。叶听涛沉默着向前走,玉姑跟在他身边,绣裙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大侠,敢问你尊姓大名?我瞧我老是‘大哥’、‘大哥’地叫你,你听着也不怎么顺耳。” 叶听涛道:“走江湖惯了,一时难改防人之心,见谅。”银白色的清辉落在他脸上,一片明灭阴影,“在下叶听涛。” 玉姑点了点头:“叶公子,从来在我们这儿停留的武林豪杰对白面罗刹总是很瞧不起,前阵子有个说自己绰号叫‘天狼剑’的人,拍着胸脯说必定手到擒来,结果一夜过去连动静也没发现,灰溜溜地走了,真是叫人丧气。” 叶听涛道:“我会尽力而为,只不过江湖上也并未听到过这‘白面罗刹’的名号,倘若真是如此,说不定是哪方高人,倒也值得一会。” 玉姑笑道:“嗳,鸡鸣狗盗之辈,称得上什么高人哪?我瞧叶公子如此谨慎,这次定能成事了。” 叶听涛看了她一眼:“夫人不必过多赞誉。” 玉姑挑了挑修长的眉毛,这时两人已走近东街拐角方家。那方家是个四合小院,在清溪村中已算是大户人家,只是匾额破旧,门板漆落,也已非昔日风光。屋檐下一个人影袅袅而立,夜色顺着广袖长裙流动到地上,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只见她一张脸浑如月华一般明艳动人。 玉姑走近了几步,不禁道:“呀,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站在我家门口?”话音如雾一般漂浮在黑夜中,那女子并未回答,而是走出几步,看着她身后的叶听涛。叶听涛的语调有了一丝波动:“楚姑娘……你怎知我在这儿?” 楚玉声的声音如荷塘里的水一般荫凉:“有人告诉我的,说你在这儿除恶。” 叶听涛细细瞧着她的脸,见她似有话要说,但碍着玉姑的面又不便言,于是向玉姑道:“她便是我要等的那个朋友,楚姑娘。” 玉姑见两人神情,便向楚玉声微笑道:“来者都是客,楚姑娘既然是叶公子的朋友,那么就也住在我家吧,反正那么大宅子,没人住也是空着。” 楚玉声似乎有些不乐,眼望着叶听涛,只听他道:“楚姑娘,我已答应了玉姑,须在这里逗留三日,不过,不会耽误正事。” 楚玉声沉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僵硬。片刻后,她才道:“既与你同行,那便如此吧。” 玉姑的笑容如春风化雨:“这就对了,我们方家也算是村子里最好的人家了,住在别处,怕委屈了姑娘。”说着她走上几步,推开方宅的大门,只听沉重的“嘎嘎”之声传荡在冷寂的东街上空,小四合院一片黑暗,竟无一个房间点灯。楚玉声走到叶听涛身旁,跨入门槛的时候,叶听涛仿佛听到她说了句:“真黑。” 17 第二章 幽宅寂客 一团黯淡的灯火在正房中亮起,房门关上之前,玉姑的白莲绣裙一角飘荡了一下,她转身,手指搭在门上,往院子里望了一眼。百年的老槐树在暗影之中伫立,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点月光,荧荧淡淡。玉姑清秀的脸颊上浮过一阵暗流,但随着门被关上,也不再为人所见。 长裙女子站在东厢房开了一线的窗后,直到看见正房门关,玉姑的身影消失,才轻轻推开门,脚步轻无声息地往西厢房走去。剥啄之声刚响,门便打开了。叶听涛的剑放在桌上,除此之外,他还是刚进房的模样,似乎早已料到有人要来,脸上的神色平静如水。 楚玉声与他对视了片刻,走进西厢,将门掩上:“分别多日,你可好?”淡淡的语调,一阵风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了一阵。 叶听涛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微有惊讶,道:“还好。一路下字条的人并没再出现过。”他明白楚玉声最关心的是什么,是以也不提其它。 “……”楚玉声忽然微微皱眉,“我反复想过那字条上的内容,并不像战书,但也没有交换人质的地点时间,令人费解。”她脸上隐隐有些怒气,“不过我留书于你说有事,却是个托词。其实,我并没离开陆吾镇。” “哦?”叶听涛知道必有下文,也不去打断。 “那日白老汉送白姑娘灵柩走时,我便发现那客栈中有个人一直在注意我们,只是那时焦头烂额,我也没有去理他。在我们行将离开陆吾镇的前一夜,有人敲我的房门,我开门一看,只看到一片衣摆钉在门前。”她凝眉望着桌上白烛的火焰,“是薛公子的。” 叶听涛一惊:“所以你假托有事,留下等那人来找你?” 楚玉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想他留此暗示,想必是不愿让你知道,所以我在陆吾镇留了些日子,那人见你走了之后便来找我,可说来说去,就是不再提薛公子之事半句。如此几回,我怕耽误了你赴约之期,便索性离去,瞧瞧他有何反应。一路之上,他便没再出现过。” “此人什么模样?”叶听涛与她隔桌而坐,桌上有玉姑端来的一壶雀舌,但尚未有人动过。 楚玉声想了想,道:“有些纨绔子弟的样子,但脚下功夫却好,走路时几乎无声。看样子……不像是与那些黑袍客一路的。” 叶听涛道:“那也未必,或许是侨装。”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像吧。猜不透。”楚玉声摇了摇头。 “那人只怕别有用意,却又不露口风,你来找我,是想激他一激?”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沉吟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人身上有线索,但也只那一片衣摆,说不准是如何得来的,嗯……或许只是个闲人,故弄玄虚。”她脸上忽然掠过一阵不自然的神色,叶听涛看在眼里,只道:“无论对手是何人,带走灵舟的目的都是碧海怒灵剑,我们不找,他也会送上门来,无须焦躁。” 楚玉声“嗯”了一声,半晌没说话。烛光跃动,她的睫毛合上,又张开。叶听涛见她脸有倦色,想是不曾独自行走江湖,难免染了些风霜,便道:“倘若此人再来,交给我来应付吧。灵舟被擒,多是因我这把剑,在他却是无妄之灾。” 楚玉声心中微微一动,眼中透出些疲倦之意,但又有一层深深的怅惘浮于其上:“何少爷也离开陆吾镇了……回洛阳去了。” 叶听涛平静的语气微生波澜:“他父亲的事,你可曾告诉他?” 楚玉声摇摇头:“没有。不过迟早要知道。他原来只是个局外人……倘若不找到薛公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洛阳。”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盘旋栖落在叶听涛手背上。 “你不称他哥哥了?”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我称他哥哥又如何……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和他一起回去,其它的又有何妨。”这些话仿佛低低的琴音,围绕着楚玉声飘动。她眼里忽然现出一抹死灰般的几近堙灭的神色,奇异游离的亲近。叶听涛心中微微一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夜色幽沉,方宅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嘎,嘎”两声,僵硬而尖利。西厢门窗皆闭,可还是听得很清楚。楚玉声抬头望向叶听涛,两人侧耳聆听,又是一片寂静,唯有院中的老槐树,时而被夜风吹响一阵。 “这宅子……似乎只有玉姑和她相公两人吧,从我们进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仆人。”楚玉声的声音不觉放轻了些。 叶听涛望了望窗纸隐约透入的夜色:“只有两人,或许也用不着仆人。看此门庭,也非大富之家。” “她怎会找你来对付那什么‘白面罗刹’?”楚玉声想起槐树影下玉姑向她回首一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今天傍晚她和几个女子在荷塘中采莲,有两个不慎跌入水里,被我救起一个。”叶听涛道。 “所以你就帮人帮到底?”楚玉声瞧着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叶听涛一怔,在答应玉姑此事时,他的确没有过多考虑,只因楚玉声不知何时到来,反正是要等在这儿。但此时经她一提,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确是不曾做过这些事情,行走江湖多年,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只是在遇到薛灵舟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有所改变。 即使是沈若颜,他们也总是若即若离,见一面便又分别。一些重要的时刻,只有彼此间轻轻的依偎可供怀想。那块琉璃仍在他怀中安然不动。叶听涛仿佛感到有深深的惆怅,却被这距离与时间的雾气化得淡而依稀,但依然刺骨。 在他还未开口回答之前,又是“嘎,嘎”两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在方家落寞的宅院中,这声音如同猫头鹰锐利的注视,虽然僵硬,却似乎有愤怒的语调。这一次,楚玉声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的手下意识地捏紧。叶听涛想起在阴山山脚村落的那一夜,她追随着火光的样子。或许她是很怕黑的吧。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按在门闩上。两人都没有出声,就在那响声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能辨明是从正房的方向而来。门打开一线,慢慢扩大,月光隔着高大的槐树,投影在地上,如人影舞动。 “这宅子当真有些奇怪。”楚玉声走到叶听涛身后,声音有些胆怯。 “或许是听错了吧。”叶听涛将房门完全打开,夜风吹进房内,柔软而阴冷,吹得两人衣摆翩然而动。 “以前我师父说,‘木鬼为槐’,槐树下总是有鬼魂守着,看这老宅的样子,没一百年也有几十年了……”楚玉声说到这里,槐树的影子忽而撩乱了一阵,她便不敢再说下去。 叶听涛不觉有些好笑:“你相信这些吗?” “不知道。”楚玉声幽幽地道,“以前在落霞山的时候,一到晚上山音就像鬼哭,又常听到山里传来琴声,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人弹的还是鬼弹的。” 叶听涛第一次听她说起落霞山中的事,眉间一动,沉默了片刻:“活人尚且不怕,何况死人?老宅屋宇陈旧,难免会有异声吧。” “也许吧……”楚玉声走前几步,月光流过她脸颊的线条,眉梢眼角微现萧索,广袖飘起,一刹那却真有缥缈游离之感,“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叶听涛一怔:“……什么?” 楚玉声叹了口气:“何少爷走时说你是被沈姑娘救起的,只是沈姑娘未来得及告诉我,便……”那满天星尘纷纷扬扬的情景,甫一想起,便是让她心惊,“也不知她中的是什么毒,真是闻所未闻。” 楚玉声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叶听涛身上,他沉静稳重的气息一瞬间凝固,宝石般的双目滞涩了一下,才道:“……那之前,她可曾说过些什么?” 楚玉声想起了她与沈若颜最后的一席谈话,眼中神光黯淡:“她说她曾见过我的母亲……就是薛公子的母亲,不知她为什么会来陆吾镇,但那时薛公子正好受伤……也幸亏她来了。” “是吗……”叶听涛应了一句,似乎不想再提,他的声音虚枉地飘落向槐树叶影下的土地。 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点点月光透过树叶落在那人肩头。楚玉声一呆,只见树影下绣裙一幅,那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纤足踩在厚重饱满的泥土上,发出踏实的声音。玉姑手中捧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两只青瓷碗,向他们笑道:“叶公子,楚姑娘,正好你们俩在一起,省得我跑两次了。”一阵清香随风而来,冲淡了些旧宅的陈暗之气。 “白天采了些莲子,我便煮了点莲子羹,给你们驱驱暑气。”玉姑走近了,眼光笑着掠过楚玉声,定在叶听涛身上。 “多谢玉姑。”叶听涛不知有无感应,以礼作答,待她将莲子羹端进房后,却瞥了一眼槐树下的脚印,眉头一沉。那脚步自第一声响起,便已经是在树影下。这么说,她该是来了很久了吧。 清莲香气四溢,厢房里仿佛有了些人间烟火气息。楚玉声最后一个进来,并没有将房门带上。她并不喜欢玉姑,这个柔媚婉约的女子总是在一些突兀的时刻出现,虽然不能说她有恶意,但终归隐隐不适。玉姑将莲子羹放下,笑盈盈地向他们道:“怎么样,住在我家还习惯吗?屋子老了,这厢房也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叶听涛道:“玉姑不必客气,倒是这宅中人少,平日要多加防备。” 玉姑笑道:“歹人来我家,也没什么可偷的,只有人头两颗,只是他若要取,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玉姑的相公也会武功吗?”楚玉声望着她,始终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玉姑摆手道:“他呀,地都下不了,整天躺在房里,人也躺傻了,我玉姑的功夫虽说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不是绿林大盗,自保还是能够的。” 楚玉声道:“你家相公可是病了?有我们能相帮之处吗?” 玉姑微微一叹,道:“唉,谢谢姑娘好意,只是他这病,就是大罗金仙也难医,不过只要他活着,我便和他守着这宅子,他死了……”她一顿,“我就去遨游四海,一偿夙愿。” 遨游四海,一偿夙愿。楚玉声不觉一怔。望着她而今样貌,只是个能持但亦甚平凡的村姑,看她言行之间意象,却可见年少时也曾风华无两,守着岁月到如今,不得不去求一个陌路之人来剿除奸佞,只怕也有着她不为人所见的无奈吧。 叶听涛见楚玉声出神,便向玉姑道:“十五之夜,玉姑便和楚姑娘留在宅中吧,倘若白面罗刹来此,也好及时照应。” 玉姑驱散了眉间些微的惆怅之意,笑道:“哎呦,叶公子不必担心我,玉姑可不是好惹的,白面罗刹哪敢上这儿来?再说了,我看楚姑娘还是更喜欢跟着你吧,让她呆在这儿,可别让槐树下的鬼吓着了。”吴侬软语甚是悦耳,语中之意,却是将方才听到他们谈话之事自行透露。 叶听涛微微一笑道:“若有意外,玉姑只须打锣便是,我听到了自会回来。” 玉姑望着他,道:“有叶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她又看看楚玉声,“不过叶公子也别只顾着捉贼,不妨多捉几个木下之鬼吧,哈哈……好了,夜已深,我便告辞了。”她笑了笑,出房而去。 房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叶听涛在桌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楚玉声忽然道:“她相公不喝莲子羹吗?” 叶听涛一怔:“什么?” “……”楚玉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回房了。夜深了。” 叶听涛道:“不喝了莲子羹再走吗?” 楚玉声一笑:“没胃口,被鬼吓的。”说着翩然出房,将门带上了。叶听涛独自坐在桌边,思量了一会儿。窗纸微响,想是夜风吹过,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楚玉声轻轻的脚步绕过了那槐树,方才打开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复又关上。 这一夜自玉姑走后,便没再听到那奇怪的声响,只是院中槐叶互相摩挲之声兀自不绝。村中偶尔有家犬吠叫,都是叫了几声便停歇,被惊醒的主人斥回窝去。孟夏时节黑夜渐短,寅时未过,便有一线清寒天光落在家家屋瓦窗纸上,鸟鸣微闻,恍如私语。 屋檐之下推窗一线,晨光洒落在楚玉声的脸上,一片寂寞如雪的白色,她望着这槐影枯瘦的小院,望了一会儿,仿佛还没有从一夜睡梦中完全醒来。洛阳、落霞山、薛翁、师父、渊清……这些绵绵密密的暗哑之音在真实的寂静之中如水流过,她的手指微微缩紧,清冷的空气在掌间捏散。 琴匣静静地放在桌上,弦音希声,自离开陆吾镇起,便再也没有弹过。在这样的时刻,除了落霞山,似乎没有什么地方适合弹琴。正房的门也被推开,低语之声隐隐传来,楚玉声坐在桌边听着,只第一声,便知道是玉姑的声音。她特有的柔软婉转,但又含着一股韧劲,串字缀音,便不是寻常荆钗弱骨。只听她低低地斥道:“你又想出去干什么?回去躺着吧……”为她所斥的人没有吭声,但也没有走出屋子,站了片刻,终是往里去了。楚玉声听到玉姑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甚至听到她发出吹息般的叹气。她心中忽然有风刮过。 这个女子心里也是有苦的吧?只是看不出来,笑也好,斥也好,都只给人八面玲珑、精明能干的印象。只怕那苦,也是藏得太深,已经不知如何表达。像那薛府园中的落寞女子,一生所思,却只能诉诸路人……这个世上,可有真正快活的人?楚玉声支颐出神,象牙小梳放在桌上,一缕长发自手心滑落。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她惊醒过来,“玉姑,玉姑!”有人在门外叫道。玉姑匆匆的脚步自院落中穿过,拉开宅门,道:“呦,青儿,一大早什么事啊?”青儿的声音有些打颤:“玉姑,昨天夜里鸢儿来我家过夜,晚上我睡着了,她发了气喘,现在,现在……” 然后楚玉声就听见玉姑出门的声音,宅门缓缓地关上,玉姑和青儿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远处。过了片刻,她站起来,打开房门。隔着那棵老槐树,她发现叶听涛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18 第三章 清溪旧事 “桂花糕——……糖糕——……桂花糕——……”挑担小贩的声音又开始在清溪村的街巷间回响起来,除此之外,各种各样的吆喝叫卖亦是此起彼伏,烟火气息将夜晚的幽寂闭锁驱散殆尽。楚玉声慢慢地走在街上,长裙曳地,珠钗映肤,常被人投以注目的一瞥。她的目光在那些小摊上的捏泥人、浇糖画、蒸笼冒出的白烟中游移来去,眉心微微一蹙,却没有回头。 有一个人影在她身后几丈的地方,挥着折扇,时不时在什么摊子前停一停,双眼观照着前方漫不经心信步行走的女子,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楚玉声有些无奈,她总能听到一些常人耳不能听的声音,像夏夜远处的虫鸣、槐叶在风中的窃语,或者停停走走却不断绝的脚步声。 她在一个糖画摊前驻足了一会儿,那糖画师傅是个白须老者,被几个孩子围在当中,举着个盛满糖浆的勺子,运勺如飞,她看了片刻,身后的脚步便也停了片刻,等那老者绘出个舞刀侠客时,那个挥扇公子向她走了过来。 “啪”的一声,一个小银锭丢在糖画摊上,那人向老者道:“老头,这个卖给我吧。”老者正要将那绘好的糖人递给一个孩子,听了这话微笑道:“这位公子,这糖人已经有主了,老汉再给您做一个吧。”那人亦是含笑,神情带着些狡黠:“好吧,不过可得做个一模一样的。”老者应了,便去浇糖作画。那人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楚玉声,道:“这莲乡景色果然甚是宜人,让楚姑娘告别也顾不上,便自己一个人来了。” 楚玉声看着他,眉间一无表情:“你有何事?” 那人摇了一下折扇,一身华衣在朝阳下流光似雪:“我在陆吾镇中捉到了几只跳蚤,长得很古怪,拿来给姑娘瞧瞧,没想到姑娘对此并不感兴趣。” 楚玉声迎着阳光,双眼眯了一下:“我尚有事要办,没空与你儿戏。” 那人摇头道:“唉,我本以为姑娘冰雪聪明,定能看破此局,却未料一片痴心,尽付东流水啊。” 楚玉声有些恼怒,也不压低声音,便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那人凝视着她泛着珍珠般光华的双眼,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片刻,他道:“我本能以此一局而杀三士,却将桃子送给了姑娘当见面礼,这情你如何还我?” 楚玉声被他的突然严肃弄得有些茫然:“你说什么?”此时那糖画师傅已将糖人绘好,一提竹签,便又是个威风凛凛的舞刀侠客,交给那人道:“公子拿好了,这天糖容易化,可别放得太久,侠客便没了威风。” 那人笑了,伸手接过,几绺头发从额角滑落,玉冠莹然:“化与不化,可要看这位姑娘脸色。”说着以手示意,楚玉声便跟着他向前走去。 “说与你听也无妨,以我的立场,不能直接去找叶听涛,被人知道了,可要完蛋大吉。”那人挥着扇子,脸上带着些笑意,便似是与楚玉声一同逛街的模样。只是几步之后,那个糖人便被他扔在地上。 “被什么人知道?”楚玉声也不看他,低声道。 “这个叶听涛总该告诉过你吧,他与聚易楼的楼主有所契约,江湖之上,一共有六个人身上负着这契约,要去寻找六件东西。但是到如今为止,除了叶听涛,还没听到剩余五人活着的消息。” 楚玉声吃了一惊,那人望了望她,续道:“关于那幅很古老的卷轴,以及一个传言,你应该知道,‘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聚易楼就是做交易的地方,他们放出腊丸契约,自然是因为有人委托,至于委托者,其实叶听涛已经与他们交手过许多次。不过嘛……以讹传讹向来是江湖中人一大能事,所以也不必太过追究。” “你说都说了,表示这与薛灵舟之事有关,让我如何不追究?”楚玉声道。 那人叹了口气:“刚才那个老头听得太多了,如果今天不是我在这里,说不定他就已经被灭口了,我告诉你,岂不是害你?” 楚玉声将目光投向地下:“你若不想害我,就告诉我薛灵舟的下落,等我找到他,那个契约我自然不会再管。” 那人悠悠地道:“在楚姑娘的心里,似乎只有你的兄长是最重要的吧?” 楚玉声愠道:“是又如何?你到底说不说?”她美丽的眼眸中杀气陡现,右手微微一动。 那人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姑娘且勿冲动,此局难解,一意孤行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者,这人间风光无限,停留在此岂非可惜?” 一意孤行,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楚玉声心中一震,看着他,过了片刻,摇摇头:“梁园虽好,我却是没有资格留恋……”她顿了一顿。这时有个挑着笼屉的贩子经过他们身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待贩子走过后,那人突然一收折扇,望着前面的一家小酒铺子道:“唉,本想今日邀你同游一回,不过却是得止步于此了。” “怎么?”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发现那卷起的竹帘下有个青衫的身影,一把剑负在背后,所坐桌上摆着酒盏,正自饮酒。 那人笑笑,停下脚步:“我叫孟晓天,可别忘了。后会有期。”就在他的身形快要进入酒铺中人视线的时候,楚玉声只觉身边白影一晃,待回头时,那人竟已不见了。楚玉声向四周看看,一提长裙,快步走向竹帘下。街角隐蔽处,有人凝视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酒铺中聚着些人,楚玉声进来时,正有个青年搬了条凳坐下加入谈话,见她貌美,不禁呆了一呆。楚玉声也不关心,径直走到叶听涛身边坐下,见他正自斟自饮,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不提孟晓天之事,道:“你见到玉姑没有?今天一早她似乎就出去了。” 叶听涛放下酒碗:“她在村口徐家。” “是吗?”见他如此肯定,楚玉声不觉有些奇怪。叶听涛也不多言,头一偏,示意她去听那些围聚的人说话,正当此时那搬凳的青年说道:“今天怎么没见青儿?这个时辰该是她守着这铺子啊。” 另一个汉子道:“咱们说了好久了,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陈家丫头在青儿家过夜,结果半夜发了气喘,听说死了!现在徐家正乱着呢,陈家娘子听说也赶过去了。” 那青年惊道:“你说那鸢儿姑娘?” 对方亦是感叹:“是啊,说是昨天落了水,晚上就发作了,唉,陈家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死了一个,伤了一个,现在好好的丫头又这么没了……”众人默然半晌,均是叹气。 一人道:“刚才听炊饼李说玉姑也去了徐家了,不知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先前那汉子笑笑:“你当玉姑是神仙?都断了气了,她要是能救,自己家相公就不会这么老躺在家里了,不过我瞧也没准,玉姑家那宅子是犯了煞,才这么流年不利……我说,你愣什么呢?” 他拍拍身边发呆的青年,那人惊了一下,脱口而出:“啊,鸢儿……”围聚的人中便传来声窃笑,但随即又都是沉默。 楚玉声默默听着,听到方宅那一句,不禁看了叶听涛一眼。叶听涛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未回应。隔了一会儿,有人问道:“张五哥,你方才说的什么犯煞?我怎没听说过?” 那汉子张五有些得意:“嘿,那是我家盖房子的时候特地请来的风水先生说的,他说玉姑家的宅子前后都对着两间屋子的缝隙处,那叫‘天斩煞’,跟刀劈下来似的,住在这屋子里,家中就要有血光之灾!” 那问话之人吃惊:“这么说来,还真应了?”张五叹息:“唉,原本我私下里也找玉姑说过这事,可她就是不信邪,还骂我来着,这下好了吧,方家就剩下她一个完人,里里外外还要忙村子里的事,这村长也真是,就这么赖着她不管事了……”众人亦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叶听涛叫过铺中伙计来汇了帐,对楚玉声道:“走吧。”说着起身。 楚玉声跟着他走出酒铺,不由得先四顾一眼,没见到那孟晓天的身影,才道:“看来玉姑在这清溪村中,倒是无人不晓啊。” 叶听涛和她并肩而行:“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个青儿姑娘,便是我昨日在荷塘中救的,未料却生出这等事来。” 楚玉声“哦”了一声:“各人自有命数,不过你清早出来,就是为了听这些闲话?” 叶听涛道:“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一路未免太过清静,因此出来走走。倘若对方仍旧不动如山,那么扬州一行恐怕便是难测。” “可有结果?”楚玉声道。叶听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望了一眼:“蝼蚁之兵,且看他们如何动作。” “以我的立场,不能直接去找叶听涛,被人知道了,可要完蛋大吉”……楚玉声脑中忽然闪过孟晓天挥扇微笑的样子,她微一思量:“我无意插手你的事,不过你身边似乎并不清静,你说呢?”叶听涛一怔。 “来找你的人可能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楚玉声望着他。 叶听涛微微一笑,神色无丝毫畏惧:“这个我也猜得到。接受那个契约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只是三年以来,我并没有去过剑湖宫,等于没有履行契约内容,所以才会有人来索我性命。” “你为什么不去?是因为剑湖宫难入吗?”楚玉声道。虽然她少涉江湖之事,但亦听闻过剑湖宫的声名,不仅因为宫中铸剑之术的卓绝,更因其守护的滇南雪湖之中那个盛传已久的秘密,而成为最好的谈资。 叶听涛眉间有些凝重之意:“不,剑湖宫虽防守严密,但要进入也不困难。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我要找的东西在宫中哪个角落,况且,当初与灵舟相识,他与人结伴全然不查对方底细,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此人恰好又同属定下契约的六个人之一,是以互相牵制,变故多生,以至于未及完成。” 楚玉声听他提及薛灵舟,心中微微一动。关于交换的那个话题,仿佛已经由一个月前叶听涛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而无可再谈,所以她也尽量避免。但叶听涛却从不避讳,话语之中自有一种沉着与坚定:“三年之后许多事情都已脱离了原先的目的,我去扬州也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事。你是灵舟的妹妹,待找到他,便与他一同离开吧。久留于此旋涡中,必受其害。” “那你呢?”楚玉声一迟疑,“就一直在旋涡中这样下去?” 叶听涛沉默,像是不愿将话题偏离现状,以免有那一二分尴尬在两人之间升起。东街有些异样的安静,尽头的院落里没有一丝声息。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陈家了。 这一日玉姑回到方宅,已经是午后。她走到东厢,见房门没关,仍是敲了敲。楚玉声正用一块丝帕擦拭琴弦,若有所思,见玉姑回来,仍是有些怔怔:“玉姑……陈家姑娘怎样了?” 玉姑不禁黯然:“你们也听说了?……唉,终归是苦命人,她娘已经不会说什么了,我便作了主,明天就下葬。” “明天?”楚玉声将丝帕捏在手里,“不停灵吗?”玉姑道:“……陈家娘子说,后天晚上又是要出事的日子,与其冒险停灵,不如早些下葬也好。看着也伤心。” 楚玉声瞧着玉姑神情,那丝奇怪的感觉又盘旋而上:“这事都是天意,玉姑也不必过于伤怀。”她幽幽地道。 玉姑似乎对她话中之意有些微的犹疑,爽然一笑道:“生离死别,我早见多了,早晚都是一死,只是那般年纪便赴黄泉,让人有些叹惋。” 楚玉声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震。那般年纪……她眸中浮过一个少女的笑颜,又瞬间破碎。玉姑并没发现她神色的异样,走到她身边坐下,微笑道:“已经劳烦你们二位留下,就别再听咱们村子里的烦心事了。我瞧叶公子整日带剑,想必那剑也是神兵利器吧?” 楚玉声眉间一动:“他事事神秘得很,是神兵还是烂铁,我也并不知道。”她眼望着玉姑,想从她眼中寻出些刺探之意。 玉姑滴水不漏:“嗳,这世上好的兵器多得是,却是武人用来争命的,争来争去,多半活得还不如常人久,不去在意也罢。”话音未落,只听正房之中传来“嘎,嘎”两声,僵硬尖利。楚玉声一惊,看着玉姑:“……这是什么声音?”玉姑神色微变,但仍笑道:“我这宅子里耗子不少,姑娘别见怪。”“是吗?”楚玉声狐疑。玉姑不等她下一句话出口,截断道:“听这声音是我房里出来的,我回去瞧瞧,别吵着姑娘。”说着一笑起身,出门而去。 楚玉声看着她闪身进了正房,又将门带上。不一会儿,那声音便即消失,只是玉姑也没有再出来。一时院落寂寂,叶听涛在房中亦无声响,但他或也在凝神倾听。楚玉声以手按弦,一音悠悠,在宅间回荡。 陈家鸢儿在死后第二天便即匆匆下葬,玉姑帮着陈家处理丧事,村中闲人一时又起议论,鸢儿虽是早夭,丧事又从简,但玉姑仍是处理得稳稳当当,抬棺“八仙”一个不少,因陈家无钱购买坟地,便随陈家太爷一道落葬在清溪村北的棋盘山脚。此处虽遍有枫香古树,野渡风致极佳,但因墓葬忌讳“穴前去水”之势,故不为富贵人家所青睐,便常有贫家之人下葬于此。 那陈家因惧白面罗刹来犯,一时也未报丧,消息却早传得整个村子人尽皆知,陈家相公因伤挣扎几番,终于还是没有前来,娘子阿秀与同了玉姑,凄凄惶惶地走在抬棺八人旁。亦有一些与陈家相熟之人前来相送,同往清溪村外而去。 稀稀落落的送葬之人中,只见日前酒铺里那汉子张五跟在玉姑身后,一凑一凑地想与她搭话:“玉姑啊,前阵子我家翻修屋子,又请了那风水先生来看宅,我替你问过了,先生说……” 玉姑走在陈家娘子身后,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张五那下半句话便说不出来,陪笑道:“我还想让先生替陈家看看风水来着,但先生尚有要事,急急地便走了……” 玉姑脸色如冰,道:“有这么多道法,他怎不替自己谋谋财路,这么多年了还只能给人看宅相?”张五一脸讪笑,被玉姑堵得说不出话来,但仍是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寻些话让她接腔。 送葬队伍落后十余丈处,楚玉声和叶听涛慢慢向前走,小道之侧枫香树树干笔挺,高大茂密,重重草木的清香之气萦绕鼻端。野渡流水微闻,本是雅境,楚玉声却微微蹙着眉,一路沉默无话。过了片刻,她忽然轻声向叶听涛道:“你让我听前面这些人的脚步声,以目前来看,不算我们,数人头一共是三十七人。”叶听涛道:“听声音呢?” 楚玉声道:“四十有余。”“有余?”叶听涛并不转首,步履如常。楚玉声双眼掠过小道两侧的树影,道:“附近林木长草之中,有一人脚步轻捷,但尚可听得清晰,辨其步眼只是身量较轻,足下功夫并不如何。但其余几人却都是若有若无,虚实难辨。” 叶听涛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么我所料不错,先前村中人杂,为避事端不能细辨。这几个月以来,也着实是过于安静了一些。”他语气并不如何凝重,但神色却是丝毫也不放松。 楚玉声听了他这话,不由又想起那华衣公子孟晓天来,心中打了个突。她随意向左侧树影后一扫,却突见那曾于朝阳下向她微笑的脸在绿叶山木后一闪而过,目光瞬间停留,向她投以一顾,如一个促狭的招呼。脚步几乎无声,但这步眼却是她熟悉的。楚玉声一时僵住,步子缓了一缓。 “别停下。”叶听涛提醒道,“看来我留下除白面罗刹,倒是给这清溪村添了不少热闹。” “你知道是谁吗?”楚玉声略微有些紧张。“不能肯定是哪一方,但我一走,他们便也跟着出了村子,想必是冲我来的。我留意观察过,这清溪村中除了我们,并没有别的外人。”叶听涛道,怒灵剑负在背后,感应微生,隐隐鸣动。 “那他们怎么办?”楚玉声以目光指指前方的送葬队伍。“有玉姑在,误不了事。”叶听涛道。他向玉姑的背影隐有深意地望了一眼,目中却有微微的寒冷,似霜花凝结。 送葬队伍之中,忽然一阵骚动。一个身着绣衣的少女从树丛后跑了出来,跑向陈家娘子阿秀。树丛响动之间,一行人附近的气息便是一紧,无形的戾气在树梢凝结。楚玉声与叶听涛朝前看去,只见阿秀见了那少女神色大变,眼神颤抖着躲向一边,险些撞着了棺木。那少女见状,拉住身边玉姑的袖摆,边哭边道:“玉姑,让我送送鸢儿吧!我知道是我不好,明知她淹了水还让她住到我家,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玉姑拍拍她的手臂,却知此时劝解无用,又当着村中人的面,亦不便多言,只将青儿拉到自己身后,温言安慰了几句。那陈家娘子仍是恍恍惚惚,时不时用手轻抚棺木,随行之人不由得互相看看,各自一叹,都是无话。 楚玉声向叶听涛低声道:“看来,她就是方才那脚步轻捷之人,被她一动惊扰,可知我们身后草木遮掩处约有五人,左右两侧仍是难辨。”此时送葬诸人已行过一处凉亭,往前便是折转,叶听涛眺望一眼,点点头道:“到此离清溪村也足够远了,你继续向前走,我停下。”楚玉声一怔:“这便开始了?”叶听涛道:“难说,你且向前吧,过后随玉姑回方家,这里了结我自会回来。”楚玉声道:“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叶听涛看了看她:“你若在此,于事无补。”楚玉声撇了撇嘴:“你看我没带琴就不能动手?”叶听涛道:“不错。” 楚玉声怔了怔,刚要回答,也不知是风动还是叶摇,一阵簌簌微响,她一惊:“有人来了。”叶听涛也已察觉,凝眉道:“向前走。”楚玉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觉他在背后轻轻一推,身不由己地向前快走了几步,她心中正有些着恼,却见前面送葬队伍之侧闪出一人,佯作缓步行走,借村民以蔽己,却侧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玉冠浣尘,双眼如静湖之水般明澈莹亮。 送葬队伍行速甚慢,楚玉声瞧着他,便也不再回头,脚下加了些力,待走过那山路折转处后,那人落后几步来到楚玉声身旁,一把折扇握在手中,向她笑道:“一日不见,姑娘可好?”声如冰绡,笑容却温暖如西杭五月的微风。流水之声忽响,却是那无舟野渡已在眼前,楚玉声望着他的脸,竟有一刹那的错觉交叠而过。 19 第四章 梳镜钗粉 枫香树叶影萧萧,叶听涛缓步走到凉亭之中,风动,空气里飘来微微的甜香,裙衫翩翩,踏在一夜细雨后新鲜的泥土上,有些像竹笋拔节的声音。落霞山一行,五音盈耳,竟似比往常耳目更敏锐了些。或许是楚玉声对那些细小声音的常常注意,让他也不觉受了影响? 一声极柔极媚的轻笑,如蝴蝶掠过水面,送入他耳中。叶听涛眼望着楚玉声背影消失的小道折转处,却知有人从重重树影后走了出来。此时已没有那三十七个送葬之人脚步声的干扰,可他竟仍不能分清这走出来的究竟有几人。甜香之气忽然迫近,他向左一避,转过身来,只见人影向后轻闪,钗裙女子立在小道旁,红裙粉妆,手中并无兵刃。那女子盈盈笑意,身影妖娆,走近凉亭,向叶听涛道:“见过叶公子。” 叶听涛的目光在女子身上停留了一下,道:“姑娘一路跟踪,想必也是辛苦,不知所为何事?”那人笑道:“叶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何必如此客气呢?”叶听涛本因男女有别,未曾细瞧她装束,此时见到她腰封上系着的金色丝绦,顿时想起,道:“莫非……是聚易楼八煞?” 那女子脸上露出完美无瑕的惊喜之色:“三年之期已渺,还能让叶公子记得,可真是有幸。”说此话时,眼中却有隐隐的煞气暗生,映衬着红颜如花,分外诡异。叶听涛凝神警惕,同时想起此人叫做陈清,当年定约之时曾经见过,乃是前四煞“梳镜钗粉”之首,颇有名气。 “赴约之事,我已让先前来找我的那三名聚易楼子弟带话给楼主,只是上月我因事在渠州,却有其中一人前来暗算,不知何故。” 那陈清冷笑道:“带话?叶公子说笑了,你逾期不归,大当家的可是将火重重地发到了我们这些人身上,聚易楼是做买卖的地方,你毁了约,今日若不跟我们回去,也无法向上家交代。”无形之中,凉亭四围之气已然渐渐凝结。叶听涛冷冷地道:“倘若凤夫人心有怨气,待我去往扬州,自会同她解释。但现在不行,十五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陈清凝视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右手抚了抚如缎的长发:“叶公子,其实咱们也知道,那定约六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江公子与你有过结,虽然如今失踪,但楼主也不会真将你如何,孰轻孰重,公子可要自己掂量。” 叶听涛听她此话底气却并不甚足,心念一动,只道:“过了明日,我自会动身。”闻得此语,陈清神色沉了下来:“这棋盘山脚果然幽静,只是经年累月,也有不少孤魂野鬼。”她右手探入怀中,却取出一把梳子来,晶莹玲珑,玉质通透。叶听涛目中寒光一现:“‘落梅玉梳’,有幸得见。”但他并未拔剑,只是站在凉亭中,等待陈清发难。陈清娇柔一笑道:“公子怎不出剑?莫不是瞧不起我?”叶听涛看着她:“这天底下英雄好汉,在你妆台一梳之间命归黄泉的,实可堪叹。” 陈清慢慢地走近几步,跨上凉亭台阶,离叶听涛已不过三尺的距离,她嫣然道:“我瞧公子头发不乱,也不需我再来替你梳一梳,只不过……”她眼中忽然露出如狐一般的神色,就在这一瞬之间,许多人莫说出剑,连杀气都被抿灭殆尽。然而叶听涛的目光始终比岩石还要冰冷,玉梳齿上尖锐无比,无数道真气如针一般激射而出,叶听涛平推一掌相阻,真气竟不消散,如一大蓬其长无比且不断绝的金针,稍一回旋,又扎向叶听涛周身大穴,虽为女子,但如此打法,实在闻所未闻。 凉亭之中,只见陈清手执白玉鲛人梳,身影如杨柳般飘荡来去,玉梳时抛时握,真气目不可见,但如丝线般缠绕着叶听涛,红裙飘舞,乱人视线。叶听涛始终没有拔剑,掌不及陈清之身,只是运起内功斩断玉梳上发出的真气,但斩断之处,玉梳一拂,竟又有丝丝缕缕如棉絮轻飘,粘附在叶听涛手臂上。须知这“落梅玉梳”陈清于投入聚易楼之前本是女盗,平素时常潜入风月场所佯为流莺,借为客人梳头之便玉梳一动,真气如金针入脑,使人毙命,一手独门绝技令寻欢作乐之人一时大减,终于触犯行规,为人追杀,时逢聚易楼招揽江湖能人,便投入门下,仗聚易楼威势免去此厄,但“落梅玉梳”之名已成,此后便以玉梳作为武器,为聚易楼八煞之一。 此时陈清身法愈是轻盈无定,如一只红色蝴蝶,翅翼扇动无处不在,红影包裹住凉亭,丝丝真气一有空隙之处便被填补,但叶听涛双掌之力亦如利斧,一招招隔空向陈清劈去。陈清只是闪躲,不敢硬接,但叶听涛心中已略有赞叹,又斗片刻,只觉玉梳上发出的真气渐渐刺痛皮肤,衣衫袖摆亦有几处被刺破,他始终不愿出掌去碰陈清,右手一探,碧海怒灵剑终于出鞘,碧芒划过,陈清玉梳维系的真气之网便破了个大口,红影一乱,但陈清柔媚的红唇竟有一缕阴沉的笑意浮起。 一剑挥落,左近枫香树上猛然有衣袂之声,虽然夹杂着树叶之响,于激斗凝神中很轻易的就被察觉。随着那声响动,叶听涛只觉碧海怒灵剑突然迸发出一道极强的光芒,如同被万顷水波之力折射入他眼中,顿时双眼剧痛,四周尽成一片白色。他本能地向折射之光来处舞动剑花,握剑的右臂一震,档下一道极为锐利的剑气,耳畔只听到陈清的低语:“你怜香惜玉,可叫我如何是好呢?”同时树上有人飘然跃下,斜身落入凉亭中,身形如被风吹般,浑若无物。 “……‘转轮镜’?”叶听涛眼中刺痛,双目紧闭,但知觉依然敏锐。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姓叶的,今日大当家的可真是给足了你面子,‘梳镜钗粉’四人从未一起出手过。只不过我魏小娇的脸,你可是也没机会见了。”叶听涛并不惊慌,只是道:“‘转轮镜’魏小娇,此等法道,也只有女子合用。无怪。”魏小娇怒道:“能克敌制胜便是强者,死于‘转轮镜’下的亦有恶人无数,你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一边的陈清闻言道:“小娇,咱们不过为楼主效命,何必说什么善恶?”魏小娇“哼”了一声,不去答话。叶听涛一笑,怒灵剑握在手中:“今日你们唱白脸,我自然是恶人了。梳镜钗粉,八煞竟然来了一半,我叶听涛当真有幸,剩余两人又为何不现身?” 魏小娇道:“我不过一出手,你便束手就擒,还有两人又何必用在你身上?”叶听涛神色微变:“你们对付我便罢了,何必伤及旁人?”魏小娇道:“那女子是旁人吗?我瞧你护她倒是很心切啊,只不过人家另有护花使者,不必你多费心。”叶听涛沉默了片刻,道:“……与聚易楼为敌非我本愿,但今日,我不会离开此地。”魏小娇突然笑了,笑声充满嘲讽:“以你如今的样子,还能打败我吗?”叶听涛道:“我虽中你诡计,但目既不见,你此计便拙,‘转轮镜’也就失去了一半效力,你二人同上亦可。” 魏小娇冷笑道:“你以为我魏小娇得此名号,只是凭一时计策?”叶听涛尚未答,陈清在旁道:“我们虽是女子,却还要顾及聚易楼的名头,我已下过场,不会二人来打你一个。”叶听涛道:“哦?如此,倒是我看轻二位了。”他一剑在手,沉息倾听。魏小娇便不多说,陈清一走出凉亭,便取出怀中那面金边圆镜,镜面如刀峰般光亮无比,叶听涛双目紧闭的面影映入其中,魏小娇一声娇叱,镜着于手,一掌拍出,掌力如同被放大了一般,竟隐隐有呼啸之声。叶听涛侧身避过,掌力击在身后凉亭石桌上,“呯”然一声,石桌摇晃。叶听涛辨明方向,怒灵剑疾刺魏小娇左臂,料她必举镜回格,则剑气反射,他已暗自算准方位,此时脚步移动相避,那道反射的剑气虽仍划破了他脖颈,也只浅浅一道,怒灵剑的剑路却顺势而上,刺中了魏小娇左肩。魏小娇不由大怒,向后一退,剑自肩头抽出,鲜血顺着衣裙流下,她骂道:“你这小人,当真卑鄙!” 叶听涛听了一笑,猛然之间,心中却也有些迷茫:于这梳镜二人,他自然是要击败的对手,对阵见机,是无所谓君子小人,只是在这魏小娇心里善恶如此分明异常,在他看来却是颠倒而不可理喻,则两人易地处之,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纠其原因,不过立场截然不同,那么于局外之人,又是谁对谁错?…… 他待要细想,却知如今不是时机,魏小娇骄傲无比,甫一受挫必会使出杀招,他睁开双眼,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原来这转轮镜不但镜面极为光滑,且周围金边凸起,光芒内聚,折射而出的光线远比射入镜中的要强烈得多。此时魏小娇催动掌力,转轮镜中似有水银流动,日光映于其中,折射出一道极为凌厉的光壁,陈清在外看得真切,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点凉意忽然搭在她颈间,陈清大吃一惊,以她耳目之灵,竟然没察觉到此人任何声息,只听他在身后道:“魏姑娘,把你的镜子放下吧。” 魏小娇回头,见陈清背后站着个长衫男子,一把剑架在她项上,神情潇洒。魏小娇一呆,不由得骂道:“都是小人!”手中却撤了掌力,转轮镜一侧,光壁立时消散,凉亭之中,又复风平浪静。 那人笑道:“哈哈,不错,以小人之心度小人,我这一招能够得手,说明魏姑娘也不是什么君子……啊,是淑女。”他虽在笑,魏小娇却觉得他的目光紧紧盯视,甚不自在,道:“你又是何人,敢来管聚易楼的闲事?” 那人道:“聚易楼的事确是闲事,但你举镜相对之人却非闲人,我自要管,又干你甚事?”魏小娇怒道:“哼!与你这种人,多说无益,你放了陈清,与我一决高下吧!”那人哈哈笑道:“与你一决高下?比你爹还年长之人都曾败于我手下,你道你放才那一招若使下去,你身后那人便破不了?”魏小娇道:“不试一试,怎知道?”那人好整以暇地道:“要与我比可以,我须先将这‘落梅玉梳’送交官府,待朝庭发落下来,再和你找个清静之地比试,如何?” 魏小娇气结:“你!”她向此人怒视了半晌,此时陈清道:“这位大哥,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今日若不带这人回去,我和她都得遭殃,望你宽恕则个。”她想扭头去看此人,却觉脖子上一紧,剑刃逼得她动不了分毫,那人道:“你们便回去告诉那大当家的,就说是‘紫霄一剑’要留下这人一日,过后他若不去聚易楼,你们来找我算帐便是。” “‘紫霄一剑’殷白羽?”陈清吃了一惊,随即为难道:“……可是你只此一语,只怕三岁孩子都不会信,大当家的疑心病甚重,又如何肯就此放过我们?”殷白羽笑道:“你这姑娘当真小心谨慎……好吧。”他将剑撤下,扔给陈清,“以此‘玉音剑’作为信物,聚易楼素来重交易公平,这剑乃是我自东海琉球岛岛主手中得来,也随我两年了,便换那人一日,不亏吧?” 陈清接剑,拿在手中,见剑身薄如冰片,剑格乃是硬玉所制,果然是把名剑,心中不禁也佩服此人豪气,未料那殷白羽抛剑之间含了内力,她一接之下竟似被人大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摔了一跤。魏小娇吃了一惊:“喂!你干什么?”见陈清摔在地上,脸上先是一阵红晕,随后褪得惨白,待要站起,双腿却如踩上了摇晃甲板,又复坐在地上。魏小娇跑来将她扶起,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一凛。殷白羽此举无疑意为示威,想陈清也曾纵横江湖数年,却被他举手之间两次推翻在地,杀了她,远比以玉音剑交换更为方便。 魏小娇向殷白羽怒视了一眼,道:“今天败于你手,但有朝一日,必叫你死在转轮镜下!”陈清拉拉她:“小娇!”殷白羽也不着恼,仍是笑道:“是吗?姑娘好志气,我等着这一天,若等不到,我儿子替我等下去,哈哈……”魏小娇愤愤地看了一眼亭中的叶听涛,与陈清往小路而去。 陈清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殷白羽,道:“我出道以来,都是在男人身上讨生活,那些人只拿女人寻欢作乐,杀了也没什么坏处。只是今日遇你二人,不得已成为敌手,却为我们留下余地……多谢。”她竟福了一福,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但却甚是真挚。殷白羽微笑道:“江湖道,终不是适合女子常呆的地方,姑娘还是快些找个婆家嫁了,好过在刀尖上过活。” 陈清凄然一笑,摇摇头,回头拉住魏小娇的手沿路而去。魏小娇最后瞥了一眼殷白羽,也没有再说什么。 枫香树叶依旧随风微响,殷白羽看着凉亭中闭目而立的男子,长叹了一口气,一直不曾淡去的笑容竟消失了。叶听涛听到了这声叹息,微笑道:“怎么了?师兄,几年未见,你倒是学会叹气了。” 殷白羽不答,走进亭中细细打量叶听涛,见他衣衫有几处被陈清划破,颈中有鲜血流下,脸上难掩风霜之色,不禁道:“几年未见,你可变得多了。眼睛怎样?”叶听涛道:“一时不能见物,过一阵便好了。” “那转轮镜颇为厉害,我瞧你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别留下后患。”殷白羽道。叶听涛仍是微笑:“我理会得。师兄,你怎会来此处?”殷白羽无奈地道:“你还问我?最近你可是声名鹊起了,还好我当初没接受这劳什子的碧海怒灵剑,否则今日有姑娘来请,明日有相公来约,可得烦死我。” 叶听涛道:“师兄,你怎这般年纪了,还是小孩心性?”殷白羽道:“哈!江湖上打滚了几年,数落起你师兄来了,当初你背着师父跑出去和人蹴鞠,还不是我替你圆的谎?”叶听涛想起往事,不由也笑了,他闭着双眼,没看到殷白羽脸上沧桑的神色,但那也是一闪即逝,殷白羽随即道:“说正经的,你自持碧海怒灵剑出道也有好几年了,师父交代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叶听涛道:“查到了一些线索,但不甚清晰。三年前我接受了聚易楼的委托去寻访那六把剑之一的九天玄女剑,此剑一直为滇南剑湖宫所有,可不知为何,这几个月内情势有变,我义弟眼下又在他人手中,掣肘之处亦是难言。”殷白羽听了默然半晌,道:“这六把剑的秘密从来无人能够破解,你手持碧海怒灵剑,只会成为江湖中人觊觎的目标。为了这事师父已然吃了大亏,现在又要你去接着干……唉,你可得看开些。”叶听涛微微一笑:“当初持剑,本就是为了引出目标,得一剑者必会想得第二剑,由此而可查证,况且我本就一无所有,何惧浴血冲杀?这些早在接剑那一刻起便已是注定的了。” 殷白羽看着他:“一无所有?”他脸上又露出了那沧桑的神情,“离开师门时,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任性妄为,却怎知越是如此,失去的越多,到头来只是得不偿失……”随即他又爽然道,“算了,我殷白羽一生行事皆随我意,这些提他作甚?对了,最近你可曾见过那‘鬼医’沈若颜?”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叶听涛心中只是重重一顿:“……师兄怎会认得她?”殷白羽道:“早先我在琉球岛时,岛上正闹得慌,说是村庄整片整片的被投毒,别人避之不及,那沈姑娘反而费了好大劲跑到岛上来,只用几天功夫就把毒源给除了,过后也不收人家谢礼转身就走,我是无意间提起了认识你,她才和我说几句话。她走后岛主无人可谢,就把那‘玉音剑’送给了我,现在想起来,顺便问问。” 叶听涛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已去世了。”殷白羽吃了一惊:“去世了?”叶听涛不答,只是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将碧海怒灵剑收入鞘中。殷白羽想起沈若颜素日模样,心中不禁叹惋,见叶听涛神色,心中亦是了然,道:“师弟,我知道你心有顾忌,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一共就这么几十年的命,还要顾忌这个,在意那个,岂不是太浪费了?” 叶听涛闻言,半晌,缓缓摇头。殷白羽望着他:“究竟如何,也由你自己定夺,我只是一说。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叶听涛道:“既然如此,师兄今日便与我同回清溪村吧?我答应了村中人明日夜间替他们除一祸患,后天才动身往扬州。”殷白羽笑道:“不了,我在外已耽搁了不少日子,如今心愿已了,再聚也聚不出二两肉来。” 叶听涛知他脾气,只得道:“好吧,师兄如今居停何处?”殷白羽道:“告诉了你,你有空来吗?”叶听涛语塞,殷白羽笑道,“哈,你还是那样,玩笑也开不得。现下我住在永宁府,过阵子大概会往南走,家里那位说想去暹罗国瞧瞧,哈哈。” 叶听涛奇道:“哦?师兄已成亲了?”提起妻子,殷白羽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柔情:“是啊,半年前成的亲,这次听了风声出来找你,还闹了好一阵子。”叶听涛微笑道:“我也未及喝你的喜酒,只能说句恭喜了。”殷白羽道:“哈哈,今日能见你一面,这些算什么……师弟,我总在想,倘若当年是我接下了碧海怒灵剑,不知今日又会如何?” 叶听涛道:“凡事皆有定数,不由人不信。”殷白羽拍了拍他肩膀:“你啊,别装得跟老头子似的,等真成了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叶听涛向着他站立的方向一拱手:“保重。” 殷白羽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也快当爹了,下次见面时,你可得给我儿子起个名字,要是失了约,我儿子可只能叫殷无名了,哈哈!”他长声大笑,在寂寂小道上回荡,转身走出凉亭,信步而去。叶听涛睁开双眼,刺目的白光已经消失,眼前隐隐有个长衫背影,在枫香树荫下渐行渐远。目光逐渐清晰如前,他却突然呆住了,凝神盯着那人的背影,似乎觉得那是错觉。树荫之下,那人步履潇洒如旧,宛然是昔日轻狂模样,只是一只左袖空荡荡的,在微风中向后飘动,又自垂下,往复不已。 夏意渐浓之时,枫叶尚未及变成红色,却有一两片轻轻飘落下来。野渡无人,流水淙淙,带着过早落下的叶子荡漾远去。叶听涛来到楚玉声身后,见她正望着流水出神,很难得的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楚姑娘。”叶听涛唤了她一声。楚玉声一惊回头,见是他,不由微笑道:“你回来了?”看见她眼中忽然绽放出的光彩,叶听涛不由得一怔:“嗯。刚才可有人来为难你?” 楚玉声不答,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有。不过,被人引走了。”“哦?”叶听涛想起魏小娇的话,注视着她。 “此人名叫孟晓天,就是我留在陆吾镇见到的人,只不过……他似乎也不是恶人。”楚玉声道,留心着叶听涛的反应,叶听涛心中却又不禁想起了方才与魏小娇对阵时那番念头,脱口而出:“恶人?” 楚玉声不知他心念,以为他有疑虑,便道:“他说,他有他的立场,许多事只能点到为止,但刚才聚易楼杀手来犯,他便出手将她们引了开去,只是他此行也是要去聚易楼找那朱楼主,所以对那两人并未下狠手……但已可见他并无恶意。”“……”叶听涛沉吟片刻,道,“那两人,可是那聚易楼八煞中的‘钗粉’二煞?” 楚玉声道:“不错,一个叫‘步莲金钗’孙莹,一个叫‘醉酡颜’胡梦姬,使的兵器都很古怪。起先我险被那‘醉酡颜’用脂粉似的迷药迷倒,却被玉姑喝阻,她说我是她的客人,那两人似乎有些忌惮她,待她跟上送葬队伍后又想来犯,孟公子便将她们引了开去。” 叶听涛道:“他与你见面之时,可曾对你说过灵舟之事?”楚玉声摇头道:“他说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肯深谈,只说到时我们自会知晓。”叶听涛踱了两步,凝眉道:“此人不知是何目的,你须多堤防些,不可尽信。”楚玉声一笑,神色间却有些凄凉:“你当我是他?” 叶听涛见她模样,知她虽然不常提起,但终日在为薛灵舟之事挂怀担忧,只是目下情势处于被动,一时三刻无法求解,也只能岔开话题道:“玉姑他们呢?”楚玉声道:“……日落而葬,没那么快回来。刚才我留在这里,是为孟晓天之故,他去后我四处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一处地方。”说着望了叶听涛一眼,往通向枫香树林深处的小径走去。 叶听涛跟在她身后,未走多久,楚玉声便停下来,“你瞧。”她指着一处并不甚旧的坟茔,似乎下葬不过数月。墓碑上亦无苔藓生出,所刻之字为:先妣方门吴氏太夫人之墓。卒于大明癸卯年。子方沐华谨立。 “方家太夫人。这村中似乎只有一家姓方。”楚玉声望着叶听涛。“这么说,这方太夫人是一年前去世的。”叶听涛道,“难怪方家如此清静。”“是啊,现在玉姑一人支撑方家,又要管这么多事,倒也辛苦。只是她似乎也心甘情愿,我瞧她的神情一直很平静。”楚玉声道。 叶听涛一怔:“心甘情愿……”他望着那墓碑,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方沐华……是太原方家吧?” “嗯?”楚玉声看着他。叶听涛的目光琢磨着那“方沐华”三个字,曾盛行一时的传闻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若我没记错,十二年前在山西太原府,被人一把火烧掉的方家,掌门之人应该就是方沐华……此人家传一对双拐,在他之前,有方氏三代都是使得出神入化,驰名江湖。只是不知如何,到了他手上却渐渐衰落,终被祖上所结众多仇家追杀,以至灭门。” 楚玉声微微一惊:“灭门?……这么说,其实方沐华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江南躲避起来?”叶听涛道:“如今看来,应该是这样吧。只是我们住在方家到如今,却连他一面也没见过,所以也不能完全肯定。” 两人站在方太夫人墓前,林中一时极静,悄无声息。暮色微降,楚玉声的衣裙在风中偶尔飘动,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叶听涛亦是默然,在这树林之中,竟连鸟鸣也没有一声。太原方家……如今也不过就是一掊黄土下的昔日繁华,竟连一个当门立户的男子也再找不见。有如风过无痕。 楚玉声秀丽的眉间忽然掠过一阵迷惘与慌乱,望着这深藏于幽幽寂地的孤冢,斜斜地退了一步。仿佛从来就是一个人,所遇所见,擦身而过,不可挽留。这十九年的光阴,她究竟在做些什么?……不会再回落霞山,也无法回洛阳薛家,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种空空的感觉又再次钻进她心里,就像那一天,最后一次见到沈若颜时那样。他们终于知道她是薛灵舟的妹妹了,她终于得偿所愿,叫了他“哥哥”,可是……现在又如何呢?……楚玉声怔怔的,抬起手腕擦了一下脸颊,手腕是温暖的,脸上却很凉。夕阳的颜色仍然从叶间洒落,微微晕染。她转过身,忽然发现叶听涛的脖颈里有血迹未曾洗尽,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也在独个儿想些什么。那凝驻的神情之中分明有深深的压抑与隐忍,挥散出一种异样的坚毅深邃,却让人安心。她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 “你受伤了?” “……小伤。”叶听涛的双目在晚霞点映中如浩石般光华内敛,这一刻奇异的宁静之中,他的目光居然是那样惆怅。 “走吧。”楚玉声微微一笑,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她想回方家,回那间有些潮湿的厢房睡上一觉。叶听涛看了她一眼:“好。” 20 第五章 白面罗刹 陈家的丧事在这一日成为清溪村的人们彼此谈论的主要话题,然而下一日,这话题便转为了白面罗刹今夜会挑哪一家下手。十五之日,街上行人的脚步都有些匆忙,暖暖微风似乎也因此而带上了一些凉意,紧张的神色薄薄地覆盖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然而无论外面是喧嚣还是无声,方宅内总是安静的,正房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时不时有一阵檀香之气随风飘散到院落里、槐荫下。琴声淡淡,像是《秋风辞》的调子,一音转下,却又似月夜流水,再听,便已隐约。 槐叶微响,楚玉声抬起头,看见玉姑的一双凤头绣花鞋,画裙与笑容都是一般的清雅,一眼之间,仍有待嫁女子的模样。只见她手中捏着个什么物事,跨进门向楚玉声微笑道:“楚姑娘在弹琴?我瞧你长途行路都带着琴,想必是精于琴道的吧?” 楚玉声站起来,还礼道:“从小习琴,早就习惯了,也无所谓精不精。”玉姑看着她,脸上仍是笑咪咪的:“我这宅子常年累月的没什么声响,你们若不是有事在身,多留些日子,也解了我不少闷。” 楚玉声想起枫香树林中那孤冢,心中不禁有些触动:“玉姑在这宅子中,很闷吗?”玉姑一怔,复又笑道:“陪着个病鬼,闷也闷习惯了。”笑容之中,有丝丝苦涩溢出,但她似乎不愿让楚玉声去研究这苦涩,旋即将手中之物向她递去。楚玉声见是个小小的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玉姑道:“打开看看吧。”楚玉声依言将纸包打开,不禁愣在当地。只见那纸包中是缝衣针三枚,棉线数卷,玉姑见她如此反应,似乎有些奇怪:“怎么,姑娘不认得此物?” 楚玉声抬头看着玉姑:“……这,我是认得,只是你给我这个作什么?”玉姑道:“给你针线,自然是作缝补之用了,难道让你当暗器?”柔韧的尾音更添了些婉转之意,轻巧一瞥,击在楚玉声心头。 “缝补……”楚玉声几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缝补过东西,在落霞山的时候,各舍都有专司杂项的仆役,洛阳何府三年亦没有见过什么女红之物,回到了薛家更是不需自己去碰针线,此时她望着这几根缝衣针,心中竟是无措。 玉姑瞧着她,道:“昨天回来时我看叶公子的衣衫上有好几处破了,我是外人,又是女子,不好去替他缝,走江湖的,整日打打杀杀,身边也要有个女子替他照料才好。” 楚玉声听她话中意思,忙道:“我与他不过一时同路,待找到我兄长便要分开的,并不是……”她虽如此说,却不由自主红了脸,似美玉生晕。 玉姑摆手笑道:“嗳,这话打哪说来?我只是见叶公子平时也顾不上这些,一个大男人,总不成让他自己去干这些吧?”她这话颇有些刁钻,楚玉声将纸包捏在手心,又不好意思退回,只得权且接下,至于何时去缝补,等离了清溪村,玉姑也再管不着。 此时方宅外有人敲了两下门,玉姑说了句:“我去看看。”便出门而去,楚玉声将针线顺手收在怀里,只听玉姑开门之后,一人在门外说道:“敢问夫人,有没有个带琴的姑娘住在这儿?”却是孟晓天的声音。楚玉声不禁一惊,心想他总说不便去找叶听涛,今日怎会到这方家来? 她便即起身,走到槐树边时,见玉姑将门开了一半,孟晓天折扇在手,看见她嘴角便泛起微笑:“看来是在了,我倒也未找错。”楚玉声走近几步,却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锦衣女子,髻上挂珠金钗灿然生光,便是前日枫树林中,那钗粉二女之一的“步莲金钗”孙莹。 “呦。”玉姑也看到了孟晓天身后的人,眼神霍的一跳,然而旋即隐藏,“最近咱们方家可真是热闹,两位请进吧。”孟晓天回头看了孙莹一眼,眼神带着戏谑:“看来孙姑娘果然是艳冠群芳,你一出现,让这二位美人连我都不屑一顾了。”孙莹淡淡地看了孟晓天一眼,没有说话。待他二人跨进方宅门内,玉姑悄悄看了看孙莹,眼神示意,孙莹微微点头。瞧她走路情态,已知是周身大穴被封,受制于人,但玉姑也不动声色,将门关上。 槐荫之下,孟晓天走到楚玉声跟前,将手背在身后,望着她:“姑娘又欠我一份情,怎样,如何还我?”楚玉声心中对他实摸不透,只道:“谢谢你昨日出手相助,还要如何?”孟晓天哈哈一笑:“不错,的确是只需如此。”他回头向孙莹道,“你瞧,这位姑娘不会将你如何。”孙莹道:“既落入你手中,何必多言。”声音甚是清脆,如冰棱碎裂。 楚玉声打量孙莹,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不复昨日初见时锐利模样,想是败于孟晓天之手,于是道:“那‘醉酡颜’胡姑娘呢?” 孟晓天道:“我让她回去告诉她们大当家的,只是邀请孙姑娘与我们同路而行,不会伤她性命。”楚玉声瞧着他:“眼下聚易楼之事千头万绪,你轻易扣下他们的人,以你的立场不怕有失吗?” 孟晓天饶有兴味地挥挥扇子:“聚易楼岂会如此小气,为这一个小小女子就坏了大局?”孙莹闻言有些恼怒,看了他一眼。此时只听西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叶听涛的身影在门后出现的一瞬,眼神与孟晓天相触,如两颗宝石神光似剑,锋芒犀利。孟晓天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大名,这一见还真不容易。在下孟晓天。” 叶听涛走到院中,楚玉声见他身上穿着自己在陆吾镇所赠的那件淡蓝色长衫,与他甚是相称,更添几分儒雅之气,她想起玉姑方才所言,心中不禁涌起了些异样之感。 叶听涛看了看院中几人,向孟晓天道:“不知尊驾前来何事?”孟晓天用折扇指指孙莹:“我要去聚易楼,得了钥匙一把,特意前来与众位分享,否则赤手空拳想要见到那朱楼主,只怕没那么容易。” “你说她是钥匙?”楚玉声道。孟晓天微笑:“姑娘果然聪明。有她带路,可免去麻烦不少,岂不是美事一桩?”楚玉声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孟晓天凝望了她一眼,:“昨日既出了手,再避也不过是欲盖弥彰,此事并非我意,不过,又有何妨?” 楚玉声一怔,只听他又道:“这扬州聚易楼乃是武林脉络之枢,与其各自为阵,不如同路,也可互相照应。”说到后半句时,目光已转向叶听涛。 叶听涛不置可否,只是听二人交谈中已甚熟稔,便望了望楚玉声。楚玉声虽不知孟晓天底细,但于他透露薛灵舟下落一事始终甚是惦念,一思量,便向叶听涛道:“孟公子为救我一命而不惜违背自己的立场,想来亦无相害之意,况且薛公子的下落他亦知一二,不如……” 孟晓天微笑道:“叶大侠,你瞧,楚姑娘言中症结,我虽不知道她兄长确切在何处,但因旁观之故,也了解一些情况,必要时,自可告诉你们。” 叶听涛心中稍一权衡,转首向玉姑道:“既是如此,不知玉姑可否让他二人在此歇宿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即启程。” 玉姑并无任何异议,含笑答应。孙莹看了她一眼,玉姑走到她身旁,向孟晓天道,“孟公子,我瞧孙姑娘身上怕是有伤,我带她去房里看看,怎样?” 孟晓天一笑:“自然可以,夫人喜欢她,待事了结,我再将她带回来给你当儿媳便是,只不过眼下你就是想放了她,她也不会走的。”阳光下他一身华衣甚是潇洒,孙莹脸色惨白,只是不语。玉姑道:“公子说笑了,我并没有儿子。”言毕拉了孙莹的手,与叶听涛等以目示意,便即离去。 孟晓天望着玉姑与孙莹的背影,折扇轻摇,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院中只剩下他与叶听涛、楚玉声三人,这时叶听涛走前几步,道:“孟公子,可否问一句,你去聚易楼所为何事?” 孟晓天收起折扇:“我只能告诉叶大侠,我并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来打碧海怒灵剑的主意。倘若你信我,咱们便就此同路,方才也多谢你给我这个面子,否则倒要叫那‘步莲金钗’看笑话。” 叶听涛凝视着孟晓天双眼,只觉清澈如同静无波澜的湖水,语气又甚诚恳,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不必言谢。”孟晓天微微一笑:“好说。”楚玉声见两人并未起什么冲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待叶听涛回房后,她又看了一眼孟晓天。孟晓天知她心中所想,微笑不语。这日白天方宅之中并无甚事,玉姑又清出了两间空房,各人养精蓄锐,只待夜幕降临而已。 方家正房檐下有一窝雏燕,不知是何时来的,第一次为人注意,或许还是因为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啁啾轻语渐生,合着东厢古雅的弦音,别有韵味。房中有些阴暗,因终日不开房门,铜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旋而上,整个屋子都有些朦胧不清。 玉姑的丈夫睡在里间,布帘沉沉地垂着,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孙莹坐在小隔间里,强撑许久之后,她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举手间摄人魂魄的金钗挂珠垂在耳畔,孙莹蹙着眉,回想起孟晓天折扇招式,总觉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那扇骨一拍看似轻巧,却直透五内,郁结不化,此时更加的发作起来,她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甜,心口如有一把大锤一下下敲击,几乎坐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推开。孙莹微微抬起头,望见玉姑的裙摆在跨入门槛时翩然而动,心中便是一松,又将脸颊埋在臂弯里。玉姑叹了口气,走到她背后,将手掌抵住她背心,运起内功,助她顺气。 过了片刻,玉姑轻声道:“这次是你们当家的要你来的?”孙莹还是伏在桌上,点了一下头:“叶听涛再不回去,大当家的又要冒火了,本来让外人去找那六件东西就是行险招,只不过这事实在难办,上家也不好应对……今天来了四个,回去三个,恐怕又是我该罚了。”玉姑道:“……我早就告诉过她野心不要太大,现在,却还要连累整个聚易楼……你如此身体,还硬撑着出来办事,那人也不反对?”她的手掌感到孙莹全身微微一震,只是脸埋在臂中,看不见表情:“他反对又有何用?咱们的命都卖给了聚易楼,不听令,也只是受罚罢了。”语音之中似有丝线连结,字字透着些深心之意。 玉姑微微叹息:“凡事不要逞强,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孙莹的声音闷闷的:“你还不是一样?”玉姑一怔,轻轻拍了拍孙莹肩头:“小丫头,数落起我来了。”但她随即又用手理了理孙莹鬓边的一缕乱发,“你这样下去终不是回事,还是尽早想个办法吧。我是外人,也帮不了你什么。” 孙莹慢慢撑起身体,回头望着玉姑,道:“莫说帮忙,你能对我如此,我已是感激,只是你……”她忽然咳嗽起来,下半句话便说不出来。玉姑替她拍拍背脊,道:“我的事你也不用管,如果顺利……今晚就能见分晓。你只须好好养伤。至于来日,我看这孟公子心有忌惮,不会将你如何,你只管与他同路回去,再作计较。” “嗯。”孙莹低低地应了一声,向里看看,道,“我在这里,会不方便吗?”玉姑一笑:“不会,稍后我带你去东厢客房,只是孟公子封住了你周身大穴,这手法我一时也拆解不透,委屈你了。”孙莹摇摇头:“无妨,以他武功,便是不封我穴道也难逃脱。”两人沉默了片刻,窗外偶有燕语,琴声隐约,孙莹道:“我瞧这楚姑娘武功并不如何,要是没有孟晓天,只我一人擒她也是绰绰有余。” 玉姑微笑道:“她武功或许不如你,心眼儿可毫不比你少,再说,你瞧她身边那个叶公子,也不是好对付的呢。”孙莹道:“……只不知那孟晓天是什么来头?他折扇功夫的路数当真奇特。”玉姑拍拍她肩膀:“别想这么多了,这些也不是你该管的,今天便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愁来明日当。” 孙莹点点头,眼皮低垂,当真有些困倦起来。她与玉姑靠得很近,鼻端只闻到一阵淡若虚无的莲香,平静如水,与此刻相比,身在聚易楼之时的血腥杀伐亦是人间天上。她心中柔情忽动,伸臂搂住了玉姑的腰,也不说话,眉心微微蹙起。 玉姑怜爱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手掌掠过那挂珠金钗,轻轻梳理她的发丝。朦胧香炉青烟之中,一片静谧。或许,也只有此时此刻,这聚易楼八煞之一的“步莲金钗”会容忍别人碰到她的头发,若不是,则那个碰过的已是死人。 清溪村的夜里是没有人打更的,几乎是在天色微暗的时候,街上就再没有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一的不同是,今晚闭门的人家中,总有一面锣放在桌上,或是挂在墙上,村人心中所想的是,无论抓起什么,只要能将它弄响就行。 方宅的院落有些沉闷。并非无人的空寂,而是有了这四个来客,却仍无话语之声的些微凝固。孙莹因伤发作在东厢客房闭门不出,她虽算是俘虏,却又是聚易楼的人,本受命要将楚玉声带回,却未料梳镜钗粉皆遭人阻拦,可说是聚易楼八煞声名远扬以来头一回。她心中不觉惴惴,亦不与其他三人过多交涉,只在房中思量。 楚玉声便住在孙莹隔壁,房门开着,琴声已希,只有槐叶于风中互相摩挲的微响。除了孙莹的房间与正房,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将门打开,叶听涛自是为了随时出去迎敌,孟晓天却也在房中缓缓踱步,时而低头沉思,倾听宅中的动静。 夜空冥冥,整个村子虽然没什么声响,却能感到其实并无几人真正熟睡。定昏之时,锣响突起,刹那的凝固与沉默之间,楚玉声一回头,只见叶听涛身影如一道闪电般跃上屋顶而去。她走出屋子,见他去的是村西的方向,剑鞘上一颗红宝石的幽光映入眼中,廖若星辰,直至消失不见。 这个人,行动起来总是这么毫不犹疑,眼神之中的霸道与强硬,仿佛只随着怒灵剑的出鞘而蓦然爆发,那惹人注目的神剑,又不知附着了多少如他一般的魂魄?或许是这般如水夜色却笼罩着的诡异之感,月光将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黑影憧憧,楚玉声忽然有些害怕。像一个被线牵扯了许久的木偶,突然的自由,反如巨大的空洞一般,风声呼啸,隐隐回响。她在院子里轻轻地走了两步,泥土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炸裂声。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杀意。一刹那的直觉。 西厢客房里有人走出来,步履虽轻,但并未加遮掩,清俊的声音说道:“夜里风凉,楚姑娘还出来赏月?” 楚玉声回头,月色下的男子玉冠宛如芙蕖流光,那张俊俏的脸半明半暗,眼神却是温和的,她冷冷地道:“这个时候,怕只有你是出来赏月的吧?” “哦?”孟晓天瞧着她,“在你眼里,我是这等无用之人吗?” 楚玉声微微别过头,他那些许嘲讽的笑意,竟让她有些不自在:“你是什么人,旁人怎能知道。” 孟晓天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脸:“那可未必。你可以花上很长时间去了解,只要是人,都会有易被察知的地方。” 楚玉声一笑:“如此活着,可真是很累了。”笑容中的涩然如一点萤火落入孟晓天眼中:,他道:“……你若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可以告诉你。” 楚玉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与叶听涛立场不同,不便透露什么吗?”夜风拂过,孟晓天隐隐闻到她身上如兰如麝的幽香,他将折扇背在身后:“你很喜欢跟着叶听涛吗?” 楚玉声有些愠怒:“……我兄长是他的义弟,我不过与他同路而已。”孟晓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同路?……那么你愿意与我同路吗?” 楚玉声呆了一呆:“为什么?”孟晓天道:“因为我也能让你达到目的,你可知道,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叶听涛也不会轻易妥协?” 楚玉声双眼微微凝固:“你是说……我兄长的事?”她不会忘记,叶听涛的确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以碧海怒灵剑去换他人的性命。就算那个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孟晓天望着她的眼睛,脸上自嘲的神情愈加浓重了一些。忽然之间,静寂的夜空中锣响又起,急促地敲了两下,便即停息。整个村子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楚玉声回头望着村口的方向:“……怎么……”村口与村西,相隔了有一里路,然而自叶听涛去后,再没有一丝动静传来。不闻打斗之声,也没有遭遇强人时的忙乱之声,就如消失了一般。 孟晓天微微抬头,月色如霜,他凝目道:“白面罗刹……似乎不太顺利啊。”“你了解这个人吗?”楚玉声问道。 孟晓天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没有听说过‘白面罗刹’,不过……倒是听说过太原方家。”楚玉声一惊:“……你知道方家吗?”孟晓天沉吟道:“不能确定的事,我向来不会轻易说出口。不过,这个玉姑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出去看看吧。” “去哪儿?”楚玉声道。孟晓天奇怪地望着他:“去叶听涛在的地方啊。”楚玉声不知为何脸上竟然微微一红,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况且,她怎么办?”她以目光指了指孙莹的房间。 孟晓天道:“这好办。”他走到东厢客房门前,伸手敲了敲。房中仍有灯火,想见孙莹并未睡着,果然她便即来开了门,见是孟晓天,眼中甫现警惕之色。孟晓天温文有礼地一笑,像要说什么的样子,右手折扇迅疾无伦地向孙莹膻中穴点去。孙莹虽已受伤,但未减敏捷,向右一避,因门边摆着张乌木梳妆台而没有完全避开,却已抢得时机金钗一闪,击在孟晓天的折扇上。孟晓天意不在与她打斗,钗扇相触的一瞬,他猛然运功一震,孙莹内息尚不平稳,顿时被震晕过去。孟晓天伸手将她抱起,放到床上,走出屋子时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将房门一掩,对楚玉声道:“走吧。” 楚玉声对他行事作风微有惊讶,自她踏入江湖以来,总是与薛灵舟、叶听涛为伴,虽说孟晓天此举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妥,但毕竟可见他与其他两人的不同。灯火昏暗,孟晓天动作极轻,下手又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上去就像是孙莹灭灯入睡一般。她道:“锣响从两个方向传来,我们去哪里?” 孟晓天道:“你确定这白面罗刹是一个人?”楚玉声道:“……玉姑并没说过有两人,可能此人身法较快,是以村口的人家瞧见了。”孟晓天看着她:“方才锣响一起,叶听涛就出去了,你觉得以他的实力,会为一个小毛贼花这么多功夫吗?” 楚玉声道:“听玉姑说,这几年来有不少过路的武林人士败于白面罗刹之手,但这人在江湖上又不怎么有名……我们快去看看吧。”孟晓天道:“走上面,我看这事有些古怪。”他回头望了一眼正房,便先上了屋顶。楚玉声亦点足一跃,她拳脚功夫虽不甚佳,轻功却好,落在屋瓦上几乎无声。屋顶凉风习习,整条东街空荡荡的,两人飞身纵越,俯观整个村子的情形,便是一惊。 那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可是门窗尽皆紧闭,甚至院落围栏里也无牲畜,楚玉声跟在孟晓天身后,道:“看玉姑说得挺轻巧的,但我瞧这村里的人似乎比皇上驾到还紧张。”孟晓天回过头来,向她一笑:“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要把这担子扔到擒贼那人的身上了。”他指指十字路口对面的一处屋顶,“能跃过去吗?” 楚玉声心中一估量,道:“恐怕不行,气力不够。”她话音一落,脚下不停,却觉孟晓天忽然一把揽住她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他轻轻一带,腾云驾雾般飞了过去。楚玉声心中“呯”地一跳,夜风拂过脖颈,一片微凉,待落于屋瓦之上后,她才忽然惊觉,淡淡的红晕浮上脸颊。 孟晓天的嘴角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楚玉声脸上的红潮褪去,摇摇头,瞥眼之间,她看到有人影在明媚的月光下一闪。远远的村口方向,发出一声兵刃相交的声音。有些钝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布。孟晓天望着那夜空中明灭的红宝石之光:“看来不用找了。”楚玉声道:“是叶听涛吗?” 孟晓天凝眉:“剑芒未露,方才那一声是剑鞘与什么东西相击的声音。走,去看看情况。”说着当先而行,至十余丈远时,只见那两人伫立不动,其中面向他们的那人一袭蓝衣,目光沉稳,正是叶听涛。他看见他们,未发一语,只以眼神示意不要靠近,孟晓天与楚玉声停下脚步,见与叶听涛对峙那人一身灰色大氅,直盖至地,将双手也罩了进去。只听他怀中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救……我……”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喉咙,语音有些沙哑。 楚玉声到来之时看那屋瓦下,认得是村口徐家,此时一听这“救我”二字,便知道是那日送葬时跑出的少女青儿,只是那灰衣人背影高大无比,又身披大氅,竟看不出怀中有人。她与孟晓天到来,那人也不回头,只是直直地看着叶听涛。不知如何,似有沉沉阴气围绕着那灰氅人影,气息彻骨冰凉。 楚玉声见这情状甚是诡异,转头去看孟晓天,他脸上亦无笑意,不像是要蹑足其间,但却有严峻之色在眉间一现。便在此时,那灰衣人背影忽然一动,只见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他将怀中少女推向叶听涛,同时整个人似夜枭般蓦然欺近,风声响动,倘若叶听涛去接这少女,则不及去避那人一击,如若不接,则这一推之力不可小觑,不但他自己要为之所伤,只怕那少女青儿不懂武功,更难自救。楚玉声在一旁瞧着,脸颊不禁发白,却见叶听涛身不动,形不移,怒灵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华,左手剑鞘在少女肩上一按,顺势转力将她往孟晓天处带去,右手剑锋流星般削往那灰衣人前胸,本以这向前之势不可躲避,那人却是向旁一侧身,右手在剑身上一搭,左臂成弓打向叶听涛肩头,以巧破巧,反占上风。 只听那灰衣人脚步动时,几片屋瓦被他踏落,摔碎在长街上。叶听涛纵身腾跃,则是敏捷无声,青锋三尺怒灵剑变招虽极灵动,他却越斗越是心中暗惊。这灰衣人虽身形不甚轻巧,但招式之间力道奇大无比,纵然叶听涛内功深厚,剑身与他拳掌相接仍要向旁偏出几分。此人招式亦是十分怪异,不与怒灵剑正面交锋,总以一推一按之力游于其上,因其大力,常以奇巧之势破去叶听涛剑招,交战良久,竟难看清他真实实力。 一旁的孟晓天伸臂接过了青儿后,已将她放在地上,只见她双目紧闭,口唇尽成乌青之色,脖颈上有一倒略有棱角的暗红伤痕,不似是人手所致。他一探青儿鼻息,已然气绝,见楚玉声正望着他,便向她摇了摇头。楚玉声回头去看叶听涛时,恰是那灰衣人欲击剑锋,叶听涛就其来势,微微偏了剑路,剑刃化作一道青影直贯灰衣人左肋。楚玉声正心中一喜,却见叶听涛撤剑之时神色微变,手上一迟疑间,那灰衣人竟右脚疾踏一步,臂动如环,打在叶听涛胸口。 只听一声闷响,两人各退一步,怒灵剑却似是被卡在了灰衣人肋骨间,相持不下。此时白影闪动,孟晓天突然出手,他本站在灰衣人身后两三丈处,此时一把折扇点向那人背心哑门穴。此穴若中,则立刻失声晕去,重者伤及性命,但那人却似毫无所觉,任孟晓天准确地打在他哑门穴上,身形仍然屹立不摇,沉重地压在屋瓦之上。孟晓天一击而下,当扇骨碰到那人身体时,他的神情也变了。三人一刹那都是凝然不动,楚玉声在后面瞧着,只觉掌心冰凉,耳边极静,甚至听到了瓦片在灰衣人脚下微动的声音。 以她站立的位置,只能看见叶听涛的脸,那张脸并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双眼如利剑般紧盯着对手,光芒陡盛,他持剑的右手猛的向右平推,生生地以怒灵剑将那灰衣人左肋切开,月光之下,楚玉声与孟晓天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剑刃上没有一丝鲜血,青幽之色宛如冥府烈焰,就在剑身离开那灰衣人身体时,那人笔直地摔下屋顶,重重倒在徐家门前,再无一丝动弹。 徐家亦有灯火,却没有人出来。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后,整个村子也没有人出来。过了片刻,楚玉声看着叶听涛,道:“你……受伤了吗?” 叶听涛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他收剑回鞘,对孟晓天一点头,跃了下去。孟晓天与楚玉声对望了一眼,两人也跳下屋顶,来到那灰衣人尸体旁。那人仍然保持着落下去的姿势,甚至右臂还弯曲着,仿佛是刚刚打中叶听涛的模样。 “你看出他的路数了吗?”孟晓天神色严肃,背手而立。叶听涛并没有去动那具尸体,道:“……我总以为武林一脉所以衰败,是子孙不肖所致,但今看来,此人双拐功力,实不可小觑。” “双拐?”楚玉声奇道,“你说他是方家的人?……可他并没有兵器啊?”孟晓天道:“他是没有使用兵器,但一招一式之间,尽是双拐方家的路数。我听说,太原方氏早已灭族,没想到,还留有一息吗?” “……先前在附近的棋盘山,我们见到了方太夫人的坟冢,太原方氏与这村中的方家,应该是同一家。”楚玉声道,她不禁将目光移向地上的尸体,只见灰色大氅将这人全身盖住,面目僵硬如同枯木,毫无生气,“……那么这个人,是玉姑的丈夫?” 提起玉姑,三人都是一阵沉默。自天色暗去以来,她的房门便再没有打开过,以她处事之老练,当不该在此夜始终不露面。叶听涛与孟晓天对视了一眼,两人方才都曾招及灰衣人之身,叶听涛默然了良久,才道:“这个人是不是方沐华,还在其次。”孟晓天点了点头:“我看了许久,总觉得他不像活人。” 楚玉声不禁背脊有些发麻:“你说什么?……他不是活人,刚才怎么与你们相斗?”叶听涛不语,走前一步,以怒灵剑剑鞘将地上之人的身体翻转过来,借着徐家门窗内透出的灯火,三人看见了那道长长的剑痕,刺进左肋,平切而出,犀利无比。但那伤口竟不向外冒出鲜血,孟晓天将折扇斜插入腰封中,上前细看了片刻,道:“看来得将他切成两半,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他说出“切成两半”四个字时,楚玉声忽然听到那隔着一层门板的徐家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只跨出了一步,急切间又停下,她看了叶听涛一眼,只见他手握剑柄,“唰”的一下抽出了怒灵剑。她忽然觉得他是故意如此,往常的时候,他绝不会这样去亮他的剑。 脚步声终于再次急促地响起,门被推开了。暗红色的两个倒福字向左右分去,画裙映翠,朱颜如花,门后的女子颤声道:“别碰他!……”声音如丝缎在风中轻轻飘动,三人的视线一起落在她身上,孟晓天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玉姑……”楚玉声看着她,只觉得一头雾水,叶听涛沉默不言,但双眼中寒冷如冰。玉姑的目光扫过三人,脸上瞬间表情变幻,继而惨然一笑:“……你们别去动他了,反正,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破铜烂铁?”孟晓天微笑起来,他的微笑在许多情况下并没有友好的含义,“我还以为这世上早已听不到偃师的传奇,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了,还与他过了招,真是……三生有幸啊。”闻言,叶听涛很难得地露出了惊奇的神色。楚玉声道:“偃师是什么人?” 孟晓天望着玉姑,道:“这也是史籍里才记载过的人物,说周穆王西巡之时曾遇异人偃师,能造机巧偶人,宛如真人一般。偶人为周王献舞,却向他身旁姬妾使眼色,周王大怒,偃师忙将这偶人拆开,原来只是些皮革木头之类的死物。” 玉姑一笑:“说的不错,制做这假人的,的确便是偃师。”楚玉声道:“是你丈夫吗?”玉姑眼神一动:“……你怎知道?”楚玉声望着她:“……因为你说他的时候,神色间很骄傲,我也只是一猜。”玉姑微笑道:“当真聪明。”她说这话时,语调仍是柔柔的,但对这四字一出的后果却心如明镜,“我只是没想到,他费尽一生心血所做的这个假人,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输给了你们。” 孟晓天道:“你是说,你丈夫方沐华将他方氏一门绝技让这个偶人学会了?”以史籍中所载偃师之能,尚且只能让偶人自行起舞,而使其能用武功,与人对阵,此事委实难以置信,楚玉声和叶听涛都望着玉姑,只听她叹息道:“若非如此,方家怎会落到让人灭门的地步,他母亲又怎会早早被他气死,入了黄土?”她眼前浮起那个大火冲天之夜的情景,但只是一瞬,因为你死我亡的杀机已经隐然若现。 “与我们动手,你没有胜算。”孟晓天还是微笑着,甚至也没有去取自己的折扇。玉姑将双袖一拢:“若我能胜过你们,也不必用这个假人,是吗?”叶听涛看着她:“你方家与我素无瓜葛,为何要设这个局?” 玉姑道:“这件事与方家无关,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太原方家了……我只是利用了沐华留下的这个偶人,但是,这也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她背着屋内灯火的脸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坚定,但又蒙着一层水雾般的感伤。 “唯一留给你的东西?难道他已经死了?”楚玉声想起那永远紧闭着的房门,可是那天清晨,她分明听见玉姑低声婉转地劝什么人回去。玉姑的眼中有浓重的阴影掠过,她看着地上那个没有生命的偶人,缓缓地说道:“他的确是死了,而且是在我们来到这里没多久就死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昔年太原方家行事太过霸道,只因代代都承袭了双拐绝活,但到了他这一代,却彻底不同了……他年少之时因机缘巧合,在西域向一位偃师学了技艺,回到中原时已经无心练武,便埋头于这稀奇的手艺。我是从小与他订亲的,我俩成亲以后,他一直就在做这个偶人,他把它做成自己的样子,又费尽千辛万苦,让它学成方家家传武功,只因为他生来就带着怪病,注定命不久长……” “……那么在你房间里那个‘重病的相公’,就是这个……”楚玉声也看着紧贴在地上那个偶人的脸,但她不想用“假人”这两个字,那张脸并不俊美,甚至有些过于僵硬,但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那是一张真的脸,而不是木头,皮革。 “不错。太原一劫后,我和他带着太夫人,不得已搬到了这里,他活着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他死了,我便将这假人当作他,放在房里,太夫人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常常就以为这假人是他,总向人念叨,说他这个,说他那个,因此镇上的人也都以为他并没有死……”玉姑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仿佛已经发生过一千遍,一万遍,可她的声音之中却有风吹拂,如柳絮四散飞落。 “……那青儿姑娘与此事又有何干系?”叶听涛道。青儿的尸身仍在徐家房顶,仓促之间未及取下。玉姑道:“……她是我陪嫁丫头的女儿,她爹娘早几年就已经死了。原本我没想到她会为鸢儿偿命,心甘情愿用她自己把你引过来……怪只怪,鸢儿无意间撞见我试这偶人,此时离你到达这里已经只有几天,为免她泄露机密,我只能让青儿杀了她。没想到,最终连青儿自己也赔了进去……” “你就和当年的方家一样,唯一的失算仍然在方沐华身上。”孟晓天听了半晌,此时微微冷笑道,“千般算计,万般琢磨,却没想到这偶人再精巧,也不过是死物,拿来对阵妄想要强过活人,也难怪方家会让人一把火烧光。” 玉姑听了他这话,猛然一震:“唯一的失算……”她摇摇头,“若论失算,我一开始便算错了,就算到今日,我也没料到你会来。” 孟晓天双眉扬起:“哦?如此,那么确实是你的不该了。”玉姑望着他的神情,忽然一笑:“你作他的弟子,倒是将那份傲气学了个十足……”话未说完,孟晓天眼中戾气突现,右手一动,叶听涛却踏前一步,向玉姑道:“……我有一事不明,可否告之?”孟晓天眸中似有冰雪流动,但仍是按捺着,没有动手。 玉姑看着他,眼中有感谢之意,点点头。她俯下身,轻轻一扳那偶人肩膀,只听“嘎,嘎”两声,楚玉声吃了一惊,因为那正是她常在方家听到的声音,如同恶兽磨牙。玉姑的手在偶人耳边一按,手掌在那并无生命的耳际抚摸了一下,纤指一屈,揭下了那张脸。 方沐华的脸之下,是一片白色,一无五官,只有依稀脸部轮廓的起伏。“白面罗刹……”楚玉声脱口而出。这一声轻如霜月般的声音,并没有在清溪村的街上飘荡开去,而是打散在徐家灯火所及的尽处。 “十几年了,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沐华说,当我不想再看到他脸的时候,就将这张脸换掉。”玉姑站起身来,平静地道。 “可是,你却将这个偶人作了这等用处,你可真是对得起他。”孟晓天的声音一片冰凉,“可是说了这许多,你还是没有回答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玉姑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微微笑靥如水,却夹杂着无可奈何,与一丝残酷,仿佛深渊之中的芙蓉花,柔韧的声音说道:“嗳,我和你们本没有深仇大恨,若不是因为碧海怒灵之争,也不用布下这个局……说到底,这是我欠一个人的情,不帮她,我至死都会留有遗憾。无论如何,今夜是我败了,若要杀我,绝无怨言。”她好像在说着什么柔软的词令一般,眼望着孟晓天,她知道这个人眼中的杀气绝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孟晓天却笑了,不同于玉姑,他的笑容在此刻有了一种刀锋般的残酷,那是一种比胜利更愉悦的感觉:“碧海怒灵,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帮一个人……凤夫人可不见得会领你的情,你欠她的太多了,就算把整个聚易楼给她,也还不清。”叶听涛一惊:“你……是聚易楼的人?” 玉姑不答,盯着孟晓天:“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如何知道?” 孟晓天道:“这个,是我的事……你不要看着我,从头到尾,我只不过是个过客,要杀你,得让叶大侠动手才是。” 玉姑淡淡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夺不了他的剑,便不能杀他?”她没有看叶听涛,因为他若要动手,看了亦是无用。孟晓天仍旧带着那种残酷的笑意:“这个,可不是我需要管的事。”他同样没有看叶听涛,因为叶听涛动不动手,他都可以作壁上观。 剑鞘上的宝石折射着屋中昏黄的光线,没有丝毫颤动。叶听涛望着玉姑,沉毅的眼中忽然有一丝触动的神色。那种无可奈何的略带残忍和嘲讽的笑容,他曾在另一个女子脸上见过。可惜每一次他总是有事,总是不在她身边,不能去了解那已然刻入心魂的悲哀和孤独。待回头时,已经再也无法将她找回。 东街的方向,突然有尖叫之声传来,尖利无比,但只叫了一声便没有声息。“怎么?……”孟晓天看向玉姑,“你还埋了什么伏兵?”玉姑摇头道:“没有,除了这个假人外,没有别的了。” “是孙莹的声音。”楚玉声道,“莫非方家出了什么事?”叶听涛道:“回去再说。”他看看地上的偶人,向玉姑道,“此人你带回吗?”玉姑点点头,弯腰将偶人抱起,似乎并不很沉,就在叶听涛和孟晓天转身欲往回走的一刹那,绿影疾闪,她抱着那偶人,迅速地消失在夜空里。楚玉声看着那两个男子,眉心一蹙。 在玉姑飞身而起的时候,孟晓天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拦下来。但是他只是微微笑着,玉姑已去得远了。 21 第六章 金钗银环 熹微晨光洒落天际的时候,有人敲了敲方家的大门。门开后,一个汉子向里张望了一下,楚玉声问道:“你找谁?”那汉子道:“……玉姑不在吗?昨天夜里好大动静,抓住白面罗刹没有?” 楚玉声道:“你去告诉村里人,白面罗刹不会来了,从今以后可以安心睡觉。”那汉子不禁大喜:“那么,是抓住了?”楚玉声不置可否,只道:“村口徐家的姑娘和玉姑出远门去了,给方相公求药,可能有一阵子不回来。” 那汉子笑容满面:“得,得,我会去告诉他们的,只要这煞星抓住了,干什么都行,我替大伙说声谢谢了!” 汉子去后,楚玉声重新将大门合起,她的手停留在门闩上,斑驳的触手之处有木质的微温,广袖裙衫很单薄,肩影纤瘦。叶听涛走到她身后,道:“是谁?” “村里人。”楚玉声没有转身,几缕长发垂在颊边,随风而动。叶听涛望着她消瘦的肩膀,道:“你不必担心,到了溪风谷,由我来应付。” 楚玉声的背影动了一动,似乎是轻轻一笑,也像是叹息:“我知道你会应付,我认识你以来,还没有什么事是你应付不来的。”她转过身来,脸庞在晨光中显得素洁柔和,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渺茫之色,“可是谁能预料结果会如何?” 走出房的前一刻,叶听涛脑中仍在回响着那黑衣使者让孙莹传来的话。初九子时,溪风谷,以剑换人。他的眼神一直很沉着,但这仅仅是见招拆招的沉着,子时,一个太过蹊跷的时辰:“……无论怎样,我会尽全力救得灵舟脱险,让你们相聚。” 楚玉声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么一定会做到。可是,在他那双深如海水般的眼中,却始终有一个地方,不仅看不透,甚至看不到。只要他仍站着,就会护她周全,可除此之外,没有其它。 “我知道。”她的声音幽幽地向下沉落,“可是,我输不起。” 叶听涛怔住了,他仿佛看到楚玉声的眼里有一个无底深渊,而她就在那深渊的边缘。无法避开,因为那个地方存在于她的心里。 “从我杀死薛兰的那一刻我就输不起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结果。”楚玉声一字一顿地道,“十九年,只赌那一夜,你懂吗?”她的身影单薄得就像一片叶子,微微有些摇晃。 叶听涛岩石般沉毅的目光不禁一动,那一刻,楚玉声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温暖,像他的声音一样:“……我不会让你输的,放心吧。” 方宅厚重的门外,开始有一日的清晨该有的那些声音,村人隐约的交谈、车马走动、开门扫尘,汇成絮絮轻语,在门内两人片刻的沉默中,成为唯一的声音。楚玉声淡淡地一笑,那笑如同沾了薄薄的尘埃:“谢谢。” 叶影斑驳的老槐树下,方家变得比往常更沉寂了些。在他们几个人之中,只有玉姑会用明亮高昂的语调说话,仿佛每一刻都兴致很好,她不在时,便隐隐然的少了些什么。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清脆地在空中串成一片。 正房的门已经被推开,里面仍残留着未曾尽散的檀香之气。这扇门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永远关闭的,然而屋中人已不在,当孟晓天第一个踏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幽淡灯火中的一张妆台,布帘垂落,床榻无人。而此时,则唯有阵阵清风吹入房内,驱散多年不化的浊气。 清晨时分,这个槐荫下的院子显得格外的廖落。楚玉声与叶听涛并肩往回走,快要走到厢房的时候,楚玉声终于问道:“昨天……如果孙莹没有大喊出声,你会想杀了玉姑吗?” 叶听涛一怔:“……她身上还有疑团未解,至少现在不会吧。”楚玉声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觉得……你不会杀她。”她的声音有些轻,叶听涛道:“什么?”楚玉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孟晓天从孙莹的房间走出来之前,门外的人就先听到了折扇打开的声音。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微带傲慢的表情,一身华衣清俊无尘,楚玉声原本要回房,这时便与叶听涛走到孙莹屋外,问道:“她怎样?” 孟晓天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枉有‘聚易楼八煞’之名,不过被我轻轻一拍,就连几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 楚玉声道:“轻轻一拍?你说得倒也轻巧,昨夜那两个人可不是泛泛之辈,她能支撑上这些时候,也不容易了。” 孟晓天望着她,觉得她今天的语调似乎格外轻快:“一支金钗,总是上不了大阵仗的,怎样,你们知道溪风谷在哪儿吗?” 叶听涛道:“离此地约有两三百里,是在往扬州的方向上,不算绕路。”孟晓天点了点头:“如此最好,反正这支金钗也是我带来的,为免到时给两位添麻烦,就由我继续带着吧。” 楚玉声奇道:“你也要去溪风谷?”孟晓天一笑:“便在一条路上,不去还能去哪儿?”清寒的晨光中,他的笑容夹杂着一丝尖锐无比的冷意,如同剑的锋芒。楚玉声只是觉得这华丽的白衣有些太过耀目,让她的视线微微一花。 荷塘之中仍有红莲亭亭出水,也还是有几个少女乘着小舟在塘中嬉笑着采莲。他们离开的时候正是一日之计的时辰,街谈巷议间,时常听到“玉姑”这个字眼,村人半是猜测地议论着或许是为了擒住白面罗刹,才让她的丈夫病重,以至于连告别都来不及就出去求药。于是又是嗟叹纷纷。 听着这些,楚玉声与叶听涛都沉默不语,反倒是孟晓天偶尔调侃几句,打破四人之间的沉闷。那日清晨门边的对话之后,楚玉声的眼中似乎有了一种淡淡的、轻盈的光彩,她常常看着一个地方出神,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 南向而去溪风谷的一路上,孙莹与楚玉声同坐在马车中,行了半日仍无话一句。玉姑的离开并没有让孙莹太过惊讶,只是在发现回来的三人安然无恙后,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终于,玉姑还是失败了。在她的印象中,那个貌似柔婉但内里强硬的女子总是如此固执己见,只要她相信这是对的,就会不惜任何代价。这一次,那份固执之中可有方沐华的一二分力量? 双拐方家最后的一线命脉,当叶听涛一剑斩断偶人肋下机括的时候,已然彻底断绝。可是谁知他地下有知是笑是怨?但凡能帮到她的事,他是不会有悔的。 孙莹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当楚玉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半日之后,她终于问道:“昨天……你们是如何打败白面罗刹的?” 楚玉声悠悠地回过神来:“白面罗刹?”她微一停顿,才想起他是谁,“是叶大哥与孟公子联手将他击败的,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她并不知道孙莹与玉姑的关系,也就没有去提偶人一事。 孙莹道:“联手?孟晓天和你们真是一路吗?”楚玉声被她问得一怔,看了她一眼:“是敌是友,要看情势变化,你也一样。” 孙莹目光一动:“我?我是聚易楼的人,是来抓你的。”楚玉声道:“你们各事其主,无可厚非。我相信你能捉住我,但是捉了我对聚易楼有什么用?”孙莹对她的话有些惊异,因为那口气是如此淡然,似乎这些争斗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自然有用。你是叶听涛的什么人?” 楚玉声道:“……朋友。”孙莹微微冷笑:“是敌是友,要看情势变化,这也是你自己说的。”楚玉声眉梢一挑,回以冷笑:“至少……如果在溪风谷遇到什么危险,第一个被放弃的人一定是你。” 不知怎么的,听到她这句话,看到她的神情,孙莹心中涌起一阵恐惧。那种残酷属于混沌江湖,也属于其中的每一个人。因为情势,一切敌友都会随时变化,有人被放弃,有人结为同盟,为了某个目的拼杀到死。她所知道的是,风光无限的江南第一楼,几乎没有人可以在里面活过三十岁。 “怎么,不说话了?”楚玉声道,“话头可是你挑起的,我不过实话实说。”她看着孙莹,忽然发现那双并不非常美丽的眼睛里有海波般悲哀的表情,整张脸也因此而如死灰。孙莹摇摇头:“我对你们来说根本谈不上朋友,所以你刚才说的话不成立。” 楚玉声一笑:“说的也是。”车马颠簸中,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孙莹见楚玉声揭开车帘一角,有一束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和绛红留仙裙上,清风浅吹,广袖飘飘飞动。她望着外面,似乎想询问什么,但又没有问,把车帘放下了。孙莹发现,那是因为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是叶听涛稳健地策马的身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无需再问什么,那种依赖与信任,他们……真的只是朋友吗? 楚玉声感觉到了孙莹的目光,回过头,那一瞬间,她们心里忽然有一缕独属于女子的默契划过,然而楚玉声却又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似乎在为这默契而微微着恼。车帘本是半遮,完全放下后,马车内便光线昏暗。孙莹不太确信她是不是看到楚玉声的脸有些泛红,那侧脸的流线和高洁的额头都朦胧不清,宛如壁画中的神女。孙莹别过头去,动了动因穴道被封而酸麻的身体,心里忽然一阵凄凉。 怎么会呢?……不过是陌路之人,人各有命,何必去羡慕?……可是那遥远不知在何处的人又让她如何去依靠,去倾心信赖?……孙莹的肩膀有些不受控制地抽动,她抿紧嘴唇,极力不想让楚玉声发现,但马车内的气氛仍然立刻就改变了。那种直觉敏锐如斯,就像每一声琴音的律动变化,楚玉声看着她:“……你怎么了?” 孙莹努力平静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羡慕你。”也许只有在这个幽闭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并不很强大的人,她才能这样说,“大当家的之所以要让叶听涛回去,是因为他和聚易楼所定的契约已经到期,他却没有将契约内容实现,若不将他带回,聚易楼会有麻烦,但无论他们派多少人来,你都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有人会保护你。” 楚玉声的心弦微微一动,有隐隐的喜悦之音轻颤,又不可捉摸:“只不过是……” “情势变化?”孙莹打断了她,摇摇头,“不是的。虽然我和胡姑娘被交代要来捉你,但你其实并不是局中人。无论情势怎样变化,你不会牵扯其中,你的朋友也就不会成为敌人。” 楚玉声的神情忽然一暗:“局中人……如果我说,我是呢?”马车一直在走,去往那个交换之地,当那些黑衣使节站在面前的时候,究竟该怎么办?她眼中那淡淡的、轻盈的光彩也因之而向内敛去,忧虑之色重新占据了瞳仁。 “……那,你该赌一赌,相信你的同伴。”看到她的变化,孙莹忽然发现其实她的信心并不如那份信任来得更深。 “赌一赌,为什么直接赌相信?”一顿之后,楚玉声问道。其实就算孙莹不说,她也已经直接选择了相信。她没有理由不信他。 “我不知道,还没得到答案。”孙莹收拾了一下心情,爽然一笑。这一笑之间,她们几乎忘记了就在前一天,孙莹还要将楚玉声带回聚易楼交差,孟晓天横加插手,她与胡梦姬双双铩羽而败。 有时候,微笑往往比冷眼更能让人记住。可惜行路匆匆,总是只能留给人一瞥的时间,许多微笑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淡化为了一瞥冷眼。 忽然之间,孙莹神色大变,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一般,楚玉声吃了一惊,伸手想去相扶,孙莹却已经无法自持地向前倒去,脸色有些发紫,指甲在自己的脖子上掐出血痕来。楚玉声忙接住她,叫道:“叶大哥!” 叶听涛在外道:“怎么了?”此时孙莹在楚玉声怀中正瑟瑟发抖,双手掐着脖子,楚玉声掀开车帘,急道:“你快来看看,她不太对劲。”叶听涛见了孙莹的情状也是一惊,让车夫勒了缰,便上车查看。孟晓天本独骑在后,见状为防有人伏击,拍马来到车边,只听到车中孙莹急促的喘息声,他用折扇挑开落下的车帘,轻轻说了一句:“呦……”。 车中,叶听涛将孙莹的手从脖子上扯下来,却因她双手绷紧而无法探其腕脉,楚玉声忽然低低一声惊呼:“哎呀!……”叶听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孙莹的脖子正下一寸之处,因挣扎而露出衣裳外的肌肤是一团漆黑的颜色,浓郁如墨。楚玉声将她衣领解开,只见那当胸便是一团握拳大小的黑气,她不禁道:“这是什么?”孙莹艰难地道:“是……是拳伤……” “怎会有这样的拳伤?有多久了?……”楚玉声道。“几……几年了……”孙莹再也说不下去,因双腕被扣在叶听涛手中,动弹不得,一张脸又从泛紫褪回惨白。叶听涛道:“是不是‘裂斩拳’?”孙莹点了点头,楚玉声看叶听涛时,却发现他目光避在别处,便伸手将孙莹衣领掩上,道:“是哪派的拳法?”叶听涛不答,出指如风去解孙莹身上被封的穴道,却无反应,车外的孟晓天见如此笑道:“这穴是我点的,你解不开。” 叶听涛正待说话,透过车帘,他的眼睛捕捉到一道耀眼的光芒。比阳光更强烈,比锋刃更凌厉,能伤人之目,乱敌之心。那道光芒,曾让他瞬间目不见物,但此时却不是对准他而来。“小心!”叶听涛脱口而出,孟晓天已察觉不对,向后一仰,一蓬金针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往车□□去。叶听涛扯落车帘将金针卷于其中,只说了一句“看好她!”,便纵身跃出车外。 荒郊野地,气氛因那一男一女两人的出现而变得有些凝重,女子手持金边圆镜,钗裙楚楚,容色清丽,男子右手上套着三个银环,目若流焰,神色隐有焦灼。叶听涛看着那两个人,口中却对孟晓天道:“上车解穴。” 孟晓天微笑:“为何?”叶听涛道:“若不解穴,一盏茶时分她便要没命。”那手套银环的男子闻言忍不住道:“你说的可是孙莹?”他身边女子一皱眉:“梁剑!”孟晓天看着两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叶听涛向那女子道:“魏姑娘,我已离开清溪村,不日可抵达聚易楼,你们何故又要来犯?” 那女子便是“转轮镜”魏小娇,她“哼”了一声:“并非要将你如何,玉音剑已交给了大当家的,这次只是来请你做个人情,你同行有人留下了‘步莲金钗’,我们要把她带回去,待你们去聚易楼时,不会再设剑阵。”她话中颇有不情愿之意,须知这聚易楼门前三道剑阵乃是衡量其人是否有资格踏入之用,魏小娇心中对叶听涛实有些好奇,想看看他如何过阵。 “原来是来做交易。”孟晓天目光犀利,嘴角带着嘲讽,“从聚易楼来的人,这交易的开场也与众不同,不过,如今我们手里的筹码有两个,你们只拿不设剑阵来换,怕是不公平。” 魏小娇一愣,只听大车中传来楚玉声的声音:“叶大哥!孙莹她……”叶听涛回过身,那聚易楼八煞之一的“银环”梁剑却抢先一步到了车边,身法并非极快,但步眼稳实,功力不弱。在他提步的一瞬,叶听涛本欲出手阻拦,却被孟晓天用折扇拍了拍,摇摇头。 车帘已被扯落,那窗中可见孙莹脸颊惨白,毫无血色,手握着喉咙,神智有些迷糊,梁剑见状焦急,回头向魏小娇道:“她伤势发作,如何是好?”魏小娇忽然明白了孟晓天所谓“两个筹码”的意思:“是不是周身大穴被封,真气阻滞,不能护心?”叶听涛闻言不语,孟晓天微笑道:“真聪明,我不给她解穴,她用以压制伤势的内力不能自行游走,便要呜呼哀哉了。”瞧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叶听涛心中不禁有些反感。 魏小娇怒道:“大当家的肯撤剑阵,已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竟然还敢要挟,你……”她柳眉倒竖,一张俏脸满是厉色。叶听涛看着孟晓天:“她若死了,于我们没有好处,暂且解穴,余事再商量不迟。” 说话间那“银环”梁剑已上车将孙莹抱了下来,楚玉声也跟着下车,只剩车夫一人缩在车后,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几个江湖客。阳光之下,孙莹一只手抓着梁剑的衣袖,脸色依然煞白,但双眼却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梁剑……”她轻声道,梁剑向她微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还没得到答案。”楚玉声看着孙莹如释重负的眼神,猛然想起了刚才的这句话。梁剑的微笑带有些微的霸气,他自身虽不会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但那笑容,竟让人觉得没有人能跃过他,伤害到孙莹。楚玉声心中一动。 魏小娇咬着嘴唇,盯着孟晓天,她自知脾气暴躁,怕一说话惹得他不快,若不肯替孙莹解穴,后果难料。她看着他慢慢走到梁剑面前,举扇在孙莹肩头一拍,气贯于臂,瞬间穿透孙莹的身体。梁剑只感到怀中猛烈地一震,忙将孙莹放在地上,双掌抵住她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输入她体内。孙莹双目紧闭,自行运功,过了片刻,面色渐渐恢复。魏小娇不由松了口气,却闻叶听涛道:“这经年累月之伤,倘若再不根治,以此治标之法,恐难支撑多久。” 魏小娇道:“这个……不必你操心。”孟晓天瞧着她:“何必逞强呢?镇北堂赵氏‘裂斩拳’,以阴柔内劲聚人体毒浊之气,釜底抽薪,厉害无比。像她这个样子,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天,不过苟延残喘而已。”魏小娇被他说得一堵,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脸色颓败下来。 梁剑扶起孙莹,向孟晓天道:“……你既认得裂斩拳,可知道解救之法?”孙莹靠在他手臂上,道:“别去问他,咱们自己想办法。”梁剑心中急切,不觉犹豫,孟晓天冷冷一笑:“最近所遇见的,都是些口气大力气小的人。”魏小娇又要发怒,却强行忍住,叶听涛不便出言相劝,亦自不语。 楚玉声见情势僵住,心中思忖孟晓天脾性甚傲,无人做台阶他必不肯下,她方才与孙莹车中谈话,数语之间已有了些知心之意,便道:“孟公子,你若有解救之法,可告之一二,反正救了聚易楼的人,对你日后形势或许也有好处。”梁剑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孟晓天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道:“我不是镇北堂的人,这解救之法纵然有,又怎会被我知道?只不过这天底下有一个地方,号称从没有求医者死在里面,至于究竟如何,我也并不清楚。” “你是说浣纱谷?”梁剑踌躇,“可是,浣纱谷离此地遥遥万里,去一次颇费周折,我们都有任务在身,如何使得?”孙莹靠在他身上默默不语,楚玉声见他们的样子,不禁道:“生死已迫在眉睫,还要去想这些?” “我……”梁剑想说什么,孙莹却捏了捏他的手,梁剑低头,两人眼光交汇,孙莹的神色有些凄凉。她明白梁剑所不能放下的是什么。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出外求医,但却始终不被允许。浣纱谷一去一回最少需要半年,在这片刻风云变幻的地方,岂能容他们这么长时间的缺席? 江南第一楼,扬名立万之地,浴血搏杀之所,所有在其中生存的人都要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押给他们的主人,等待风雨江湖一场场的洗礼将他们历练成为一代传奇,才能在最终离去的那一刻将那件东西取回。孙莹押了数十年前没落破败的孙家所传的一本掌谱,而梁剑押的,却是他父亲是生是死的消息。上一代银环主人梁铮,在十七年前失踪于南海之上,从此音信全无。 虽然多少年来,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带着他们最重要的那件东西,或是最想得到的那个答案飘然隐去,可这终究是一场不能放弃的执着。孙莹摇了摇头,道:“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有别的办法吧。”虽然如此,她深心之处,却仍是止不住地疲倦和怅惘。她几乎都忘记了当初进聚易楼,是想要成为她口中“大当家的”那样的女人。太遥远,遥不可及,以至于她会那样的羡慕楚玉声全心信赖一个人的模样。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担心。 孟晓天听了她这话,冷笑道:“你们二人在江湖中叫做‘金钗银环’,似乎是生死同心的模样,到了这种时候,却还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些。”孙莹的脸微微一红,继而又恢复苍白,梁剑有口难言,却听魏小娇忽然骂道:“小人!” 众人都是一怔,魏小娇瞪着梁剑,别过头。孙莹道:“小娇,别这样……”魏小娇气忿忿地,梁剑脸上神色复杂,过了一会儿,孟晓天道:“好了,危厄已解,要走就走,我们可还有事,别误了时辰。” 魏小娇撇了撇嘴道:“梁剑和孙莹先回去,大当家的交代了,有事要你们去做。我……”她看看叶听涛,似是不屑一顾,“我奉命留下,护送叶公子。” “护送?”楚玉声道,孟晓天接口:“堂堂碧海怒灵剑的主人,还要你护送,真是奇了。想来监视,也得找个好点的借口吧?”他说到碧海怒灵剑时,叶听涛目光一凛。魏小娇“哼”了一声,却没有回驳,向孙莹道:“我们来时骑马,你和他骑一匹回去吧,楼主情况似乎不太好,大当家的又有事要交代,路上抓紧时间歇歇。”她也不看梁剑。孙莹“嗯”了一声:“你一个人,要小心。”魏小娇道:“我才不怕他们呢!”孟晓天闻言一笑,孙莹也不便再说,与梁剑共乘一骑离去。 两人走后,魏小娇跨上自己的马,勒定了缰绳,一语不发。“走吧。”叶听涛凝眉道,对于她的留下,没有过多惊讶。楚玉声道:“你们都骑马,可只有我一个人在车里了。”孟晓天笑道:“你愿与我共乘一骑吗?” 楚玉声顿时脸上微红,转身上车。叶听涛看了孟晓天一眼,魏小娇不觉有些好奇,扬鞭而行,大车启动,三骑并辔,向溪风谷而去。 22 第七章 鸣涧西风 山坳口有黄昏时层层镀去的金色滑落下来,薄雾氤氲,水声隐隐,方位变幻无定,因地势之故,柔和的清风终年吹拂着山谷的入口。四个人的身影在谷口出现的时候,约莫是交酉时分。魏小娇并没有问此去所为何故,只是一路跟随,在即将入谷的时候,叶听涛停步道:“魏姑娘,孟公子,今日子时我须于这溪风谷中与人会面,极有可能一战,敌方实力未知,此行凶险,你们可以于此止步。” 孟晓天还未说话,魏小娇便抢着道:“和什么人会面?我去不得,你身边那娇滴滴的美人却去得?” 楚玉声道:“这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去,不是凶险与否的问题。”叶听涛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再说此谷并无第二个出口,你们在此等待即可。” 魏小娇还想说什么,孟晓天却道:“如此也好,省却一番麻烦,那些人约你们子时相见,明日一早总可以出来了吧?” 楚玉声看了孟晓天一眼,声音凉凉的:“……也许吧,明天午时再不出来,或许便是出不来了,你们自行离开便是。”孟晓天笑道:“怎说得如此伤感?早去早回,待到了扬州,还有好戏要演。”他说话间,却向魏小娇极快地使了个眼色。魏小娇不知其故,但便不再说。 当下楚玉声与叶听涛继续前行,孟晓天在谷口处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了,好半晌没说一句话。魏小娇不耐,道:“你刚才干什么给我使眼色?他们俩进去能活着出来吗?” 孟晓天坐在石上优哉游哉地挥着扇子:“这个嘛,叶听涛虽然厉害,可要救一个人,要保一把剑,还要照顾一个武功不济的弱女子……可就说不准了。” 魏小娇睁大眼睛瞪着他:“那你还让他们进去,自己留在这儿,还把我一起留下?他们要是死在里面,我回去可没法交差。” 孟晓天笑道:“你交不交差,与我何干?”魏小娇不禁大怒,转身便要去追已经入谷的两人,刚跨了两步,就觉得背后风声微动,孟晓天的折扇已经抵在她脖颈上:“你这女子真是脾气暴躁,我说他们两个人或有凶险,可没说咱们要在这儿等上一夜。” 魏小娇回头,只觉得折扇的扇骨摩挲着她项颈的肌肤,竟是一阵酥麻,她将扇子推开:“那要怎样?”孟晓天道:“自然是从后跟随,瞧瞧那些人究竟有些什么手段。”魏小娇道:“到底是什么人?” 孟晓天看着她清秀的脸庞,忽然凑近了道:“向北而行,过了乌里雅苏台,在瀚海之中有一座王陵,几百年来,里面一直聚居着一批身穿黑服的人,你听说过吗?” 魏小娇一呆,他的瞳仁深幽无比,像终年浮于迷雾之中的湖泽,她一把将他推后一步,道:“重天冥宫?” “哦?”孟晓天幽深的瞳仁里露出了笑意,“重天冥宫,这个名字,连我都不知道。”魏小娇避开他的眼神,道:“……他们与聚易楼有交易,所以我知道。”孟晓天仍是盯着她:“有交易?是什么交易?” 魏小娇道:“不能说。”孟晓天哈哈一笑:“你们当家的心里打什么主意,想来也是不会告诉你的。三年之前这些人开始在中原活动,如今也该是结果的时候了。不过最近江湖上听闻的多是这凤夫人的名字,朱楼主却又到哪里去了?难道是闭门练功,将聚易楼交给一个女人打理?” 魏小娇眼神霍然一跳,随即道:“这事轮不到你管,快进谷去吧,别啰嗦了。”说着当先向谷口走去,孟晓天亦不再问,两人转过了那道山坳,只见那溪风谷乃是一处绵长曲折的峡谷,两边山岩陡峭而上,层峦叠翠,是日方下过一场雨,一道彩虹淡淡横跨,谷中唯有寂水长流,不似人间。 然而这几不可闻人世之声的地方,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有些诡异,孟晓天抬头望了望疏密有间的谷中林木,心念一动,飞身跃了上去。魏小娇正走在前面,听到衣袂飘动之声回头,孟晓天已经跃上一棵极为高大的松树,摘下一片树叶两指一弹,那薄薄的叶子竟打在魏小娇背上。魏小娇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一跃而上。 溪流湍急,山壁一线水落,溅起雾气迷蒙。水塘碧青,只是行了许久,仍没有一个人影。楚玉声抬起手腕擦了擦额角,道:“孙莹传话时,只说要来溪风谷,可这谷这么大,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 叶听涛回头看了看她,道:“你累吗?”楚玉声一怔:“不累。”叶听涛道:“他们只留下一个地名,说明从我们一进谷,所有行踪就尽在他人掌握之中,我只是想查探一下此处地形,待时辰一到,自然会有人来找我们。” 他眉间仍然沉着,但在说出“时辰一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楚玉声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现在……是戌时了。还有两个时辰。” 天色已晚,万物朦胧,叶听涛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点了火把,一团昏黄的光亮将两人包裹其中:“这里离水源较近,刚才绕路而来时,我曾见到似有人家的灯火,不妨去看看。”他的声音很平静。 楚玉声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有些心不在焉。叶听涛向那有灯火的方向走了一步,便在此时,突然扑啦啦一声,有乌鸦在他们头顶掠过。仿佛离得很近,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刹那震颤双耳。 叶听涛一惊,脚步顿了一顿,然后他忽然僵住。暗淡的火光中,有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左臂,柔若无骨,如同雪花落在掌心。幽兰般的吹息之感在那一瞬间是那么清晰,拂过他的脖颈。叶听涛握着火把的右手竟然微微一动,他的神情之中有错愕、惊讶,但他没有说话。并非平常那样的不愿多谈。 楚玉声的手延着叶听涛的手臂向下,慢慢地触到了衣衫之外,那属于剑客的筋骨结实的手。那只手的感觉温暖而厚实,似乎可以抵挡一切,刃奸邪于一瞬。她也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不说,就无可反驳。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楚玉声不记得叶听涛是什么时候才迈出第二步的——那为晚鸦所惊而停顿的一步之后。她嗅到他身上属于男子的气息,只觉得心在强烈地跳动,融化那顽固于触手之间的冷漠。他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握紧,就这样牵着她——又或是为她握着——向前走去。 那一段路程在楚玉声的记忆中一直有些奇异,像在棉絮之上行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一切洞察力,月光、火光、水流声、湿润的气息,都被手指间的温暖触觉所覆盖。上一个与她握住手的人是渊清,那时她们都是小女孩,手紧紧团在一起,一个摔倒了,另一个可以将她拉起来。只能感觉到相握的力度,而没有此刻的悸动与微温。 她的心中隐约地升起了一种热切的希望,在这一夜之后,所有的事情会变好,她可以见到哥哥,可以回洛阳,可以去见父亲——抑或仅仅是期盼着他们三人一起离开的那一幕。 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脚下的路有些泥泞,在走上一个土坡时,叶听涛的手微微收紧,将她一拉,两人飞跃上去。他的手温柔而有力量,让人安心。然后他们看见了那曾以为是山中人家灯火的东西。气氛陡然凝重。 一根火桩竖立在那个土坡上,火焰明灭跳动。桩边站着一个人,夜风吹动他的黑色披风,他抱胸背对着来人,那姿势仿佛在行什么庄重的仪式。 “子时未到,你们就来了?”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清朗悦耳,如月之霜华。 “阁下不是也来了?”叶听涛走到离他四五步的距离,放开了楚玉声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那人回过身来,黑色披风的帽子滑落,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他抹额上嵌着的紫晶石。面容清淡秀雅,周身气息却如同鬼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见到你。如此说来,第一根火桩下的人,已经被你击败了?” “……自进谷以来,你是我们所遇的第一个人。” “哦?……”他轻笑了一下,目光向叶听涛背后的剑游移而去,“那也无妨。杀死我重天冥宫那么多人的,就是这把碧海怒灵剑?” “不错。”叶听涛冷冷地道,“阴山一役,用的正是此剑。” 那人的眸子忽然如猫一般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凶煞之气一闪,又收敛:“那么,你愿意用这把剑,换你义弟的性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楚玉声的眼神一颤。叶听涛虽然没有回头,可他能想象她此时的表情。 “他人在何处?”叶听涛盯着那黑色的人影。 “在这山谷里,不过,不交出碧海怒灵剑,你一辈子也别想找到他。”那人优雅地一笑,“在此之前,与你一较高低倒是件乐事。我是断雁,若死在我手中,别忘了我的名字。” 叶听涛的右手一直放在离剑最近的位置,左臂却时刻在准备将楚玉声向后推:“你们这些人,不是从不叫阵报名的吗?” 断雁似乎并不生气:“那些人根本没有名字,何需叫阵?他们注定要为冥宫而死,如今虽然阴山已废,但所炼有成,也算死得其所。” 楚玉声听了这话,忽然道:“……你们将薛灵舟怎么样了?” 断雁微微笑道:“别急……”他看着楚玉声,“你是潇湘琴馆的人?” 听他忽然提到潇湘琴馆,楚玉声一怔:“……不错。”断雁“哦”了一声:“难怪先前有人告诉我,叶听涛身边有个会弹琴的女子,当年你师父宁夕尘重创了冥宫少主,这笔帐,咱们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她算。” “我师父?”楚玉声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中,宁夕尘不仅很少下山,就连山腰以下的泉泠、风舞两舍也隔月才去一次。 断雁望着她,没有回答,猫一般的眸中有凶焰燃起。“楚姑娘,退后。”叶听涛已经将火把交给她,空气中也似乎有冷冷的蓝焰燃烧。断雁将黑色披风解开,夜岚中,那披风飘下土坡。他的黑袍下身躯削瘦,右手握着一把刀。 冷烈之焰在刀鞘上流动,如飘动的灵魂。“请了。”断雁的语调悠然,然而就在这两个字还未落地的时候,一道冷电般的刀光便出了鞘,火桩上的烈焰猛地一颤,仿佛被狂风吹拂,在楚玉声的眼中,是刀光先闪,剑影后现,然而那眼花缭乱的一瞬之后,刀与剑却在半空中相遇,铿然一声,气浪凝结,山林为之震慑! 她见过叶听涛无数次出手,可没有像这般第一招便全力出击,却与对手势均力敌。在叶听涛这样的一击之下,即使是铜墙铁壁也会生生切开,而断雁削瘦的身躯甚至没有一丝晃动。 猫一般的眼睛与叶听涛沉静坚毅的眼神对视、对峙,火桩上不知被谁的刀风剑气划出了一道印迹,有树叶在楚玉声眼前飘落,她无意识地伸掌接住。叶听涛深厚的内力迅速灌注于怒灵剑上,拼力一刹那,断雁的刀锋轻轻一转,刀剑贴合而进,因那股冲力而向彼此刺去。 这是极其怪异的刀法,却犀利准确,因刀剑贴合,一动便可知心意。叶听涛回剑后退一步,身影宛似孤松。一旦动剑,他的眼中就会生出一种肆意的神色,有时连他自己也无法感觉,如血之鲜红一般,与平日的静默隐隐相冲。违背理智,违背冷酷,敌人越强便越凌厉,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霸道与狂意不是每一个剑客都能拥有的,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出现。断雁仿佛察觉了这一点,阴恻恻的笑意含着几分兴奋。楚玉声在旁边看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非关于眼前这两人的相斗,而是在她身后不远处极轻的声响。她忽然觉得她不该拿着火把,在火桩的光亮所及之外,那个火把是如此引人注目。刀光剑影又起的时候,那极轻的响动再次传入她耳中,来自那些高大茂密的树木,悉悉索索,遮掩在叶动之下。 火桩边,断雁的刀与叶听涛的剑已化为一灰一青两道光影,黑袍蓝衫纵跃缠斗,刹那间杀机毕现,气劲逼得四周灰尘扬起。断雁的刀锋带着阴冷的内劲,兵刃相击的时候,竟似冰块碎裂,叶听涛的剑撕裂月光,怒灵腾升而起,血红隐现,如冰火相蚀,正酣之间,他们身旁不远的地方突然有弓驽发射的声响。叶听涛正是一剑收势,而断雁未曾回招,他没有转身,因为以他的身法,可以等箭射到背后再行闪避。 但那支箭并不是向他而来的,穿云之利、追风之速,破空而向另一点火光燃烧之处射去。当他察觉这一点的时候,神色顿时微变,怒灵剑剑路一滞,血光熄灭,中盘门户便露出空缺。但断雁并没有攻击,而是望着那树上跃下的人,慢慢收刀。 同样的黑色披风,面目却如狼一般凶狠毕露,青幽幽的双眼在紫晶石的光芒下分外诡谲。那个人脚边不远的地方,叶听涛看见落在地上的火把,绛红色的留仙裙如散落的莲花般飘落在地上,楚玉声的胸前有大片鲜血涌出,衣裙染血,火把点着了一丛杂草,炽烈烈地燃烧起来。 叶听涛在刹那间竟有一丝无措之感,近在咫尺的断雁仿佛一下子被他遗忘了,随即深深的悔涌上他心头。只见蓝衫一闪,他飞跃下土坡,来到楚玉声身边扶起她肩膀:“你怎样?”三字之间,他已经出手封住了她胸口几处大穴,只是刚才听见的明明是□□之声,她胸前却没有箭的踪影。 “你……小心……”楚玉声勉强道,眼中的光微微涣散。那草丛上燃烧的火焰已经开始蔓延,叶听涛并没有回身,将她扶起来用左臂揽住,稳稳地重新跃上土坡,只听断雁幽幽地道:“邪骨,这里是我的场子,咱们各司其职,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邪骨森然道:“狼牙守在第一桩,被人杀了。”声音沙哑粗糙,火焰已经快烧到他身边,可他仍然一动不动。 断雁并没有表示惊讶,淡淡地道:“我知道,否则,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看了一眼叶听涛和楚玉声。 野草燃烧的声音在邪骨的四周响起,火燎动了一下他的衣角,竟然向后退了一退:“我们进来之前彻底搜查过,这座谷里没有别人,方圆五十里之内,也没有会武的人。”火光明灭闪动,邪骨的脸和眼睛都现出寒冷到极点的青色。听了他的话,叶听涛心中一动,方圆五十里内,除了冥宫的人和他,还有谁能杀死第一桩的狼牙? 断雁脸上戾气突现:“你说是我杀了他?” 邪骨冷哼一声:“你在这里守桩,从火焰亮起到熄灭,风年都不必迎敌,只要把那个小子捆死就行。这些时间,杀狼牙足够了。”邪骨的话音一落,叶听涛觉得怀里的楚玉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微微点头,不动声色。 断雁手中的刀在火光与月光中折射出锐利的锋芒:“我没有那么无聊,聚易楼推三阻四地不肯交货,我们就自己来取而已,至于你和狼牙,你们私下组织冥宫中人炼毒的事,回去少主自会裁决。” 邪骨低沉地怒吼了一声,他已被火焰所包围,但那火只是在离他身体一寸的地方烧着,□□扔在草堆中,已经烧成了焦炭:“狼牙就是被九星千叶之毒所噬,除了你们两个,还会有谁?你们自命清高,却非要参与我和狼牙所布的局,不过是贪功,但是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断雁冷笑道:“你也只配玉石俱焚、一拼两亡,当初我就不赞成派你和我们一起来中原,既然如此,趁今夜把你们一起解决了,也好过日后碍手碍脚。反正你刚才用的是附骨箭,正好又给我们添了砝码,少你两人参与,也更干净。” 附骨箭。叶听涛心中一震,楚玉声的伤口里并没有箭,难道这箭竟然在着体的一瞬间附入了骨髓?楚玉声也听见了断雁的话,她蹙着眉,神智有些迷糊,眼前只看到叶听涛的衣襟,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声在轰鸣,某一刹那,她觉得灵魂似乎要离开身体,那种空洞与虚枉是那么轻易就要滑落,反向行之,迷茫而艰难。 叶听涛的臂弯比岩石更坚强,但在看到断雁那阴沉的一笑时,他竟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从来他所要决定的,都只是战或不战而已,一旦怒灵剑出鞘,所做的事就无比简单。冷漠是饰于真实之上的面具,不同之处在于何时卸下。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像楚玉声那样,在身受重伤的时刻提醒他小心身后,也没有一个剑术并不如何高明的剑客会让他觉得相见恨晚,并愿为之独斗五音。 然而,非胜即败,从来只是必败者的想法。叶听涛剑眉一沉,将怒灵剑牢牢握在手中,就在此时,土坡上下猛然间杀气迸发,邪骨身边的火焰突然像有了生命般高高昂成一条火龙,迅疾无伦地扑向断雁,炽热的气息焚天灭地。 “叶大侠,恕我失陪了,不过山堑之处自还有人迎接你,要剑还是要人,你自行考虑吧。”断雁优雅冰冷地说完了这些话,微笑了一下,火龙扑到面门,他手中的刀似一线惊鸿般横竖两斩,凌厉无比的刀风生生将火龙切作两段,一掌拍出,熊熊火焰向邪骨反扑而去。邪骨袍中兵刃亮出,乃是一条黑黢黢的长棍,两人各展奇能遥遥相斗,操纵着这流焰来去的大火,想是素来积怨已深,找到了机会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叶听涛担心楚玉声伤势,见两人斗势凶猛、浑若无人,四周已快烧成焦地,所幸此处有溪流环抱,不至殃及太远,便带着她先行离开。下了土坡之后,他抬头一望,月至中天,正是子时了。 清幽月色下,魏小娇似乎一直在为狼牙临死时的样子而耿耿于怀,她一路无话,回不过神来。自“转轮镜”出道以来,还从没有一次用得如此恰到好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孟晓天要去故意招惹狼牙,在转轮镜凝聚了内力的一挡一回之下,九星千叶剧毒的粉末气雾完全如海浪倒卷,把狼牙裹了进去。 始料未及的黑袍客还来不及惨叫,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雾散去之后,魏小娇看见他的脸变成了完全的黑色,连眼白、瞳仁、嘴唇都成了炭黑,然后开始有腐败的气味传出来,狼牙的尸首开始迅速地腐烂。 孟晓天并没有走近那具尸体,只是望着未燃起的火桩上那黑色的披风,当魏小娇反反复复在溪水中清洗她的镜子时,他调笑般地道:“你平时梳妆也用这镜子照吗?” “……不用。”魏小娇没有表情地回答。 “怎么,被吓傻了?这些人花了好大功夫,弄死了不少人,才炼成这举世无双的毒物,没想到第一战竟然就将自己人葬送了进去。哈哈……”他挥扇笑道,发现魏小娇没有作声,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他发现这个看似武断暴燥的女子正在低头沉思,不由啧啧称奇,“魏姑娘,大好月色,不听你断喝几声,赏心乐事也有些无谓啊。” 魏小娇突然道:“你杀过多少人?”孟晓天被她的问题弄得一怔:“……怎么了?”魏小娇只是重复:“你杀过多少人?” 孟晓天看着她,眼眸中神光流动:“……唔,大概,几十个吧。” “那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自愿的吗?”魏小娇的双手还做着清洗转轮镜的动作,但脸上的神色已心不在焉。 孟晓天微微一笑:“不是。那个人得罪了我师父,我奉命去杀他。” “怎么杀的?” “……二十七剑。” 魏小娇有些诧异:“你用剑?”孟晓天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继而被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嗟叹之色所卷灭:“那个时候,剑法不精,杀完人之后满身是血……有他的,也有我的。” “……那你师父夸赞你了吗?”魏小娇望着他,将镜子收回怀里。水渍未干,把她的衣裳洇湿了一块。 “没有。”孟晓天踱了几步,扇子停留在胸前,“他是个很冷傲的人,就算我做得再好,他也极少夸赞。” “所以你也那么冷傲?”魏小娇道。孟晓天微笑:“哦?我很冷傲吗?我不是时常在笑?”魏小娇摇头:“你是在笑,可是你的心却很傲,所以即使笑也让人觉得冷。” 片刻停顿。魏小娇将目光移向溪流,月华碎于其上,银光点点:“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只用了一招,那个人用的是飞镖,被转轮镜弹射回去,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死了。” “你为什么杀他?”孟晓天望着她的背影。 “……因为楼主说,他是个小人,与聚易楼做买卖时耍了手段,所以他要死。”魏小娇坐在小溪旁,用手撩动水流。 “小人?……”孟晓天微带不屑地摇摇头,“在这个江湖中,除非是甘为人下,否则没有人能不靠手段而活着。聚易楼的楼主更是如此。” “不准这样说楼主!”魏小娇的口气重了些,“……我的一切都是他教的,虽然他现在很少见我,但我仍然会为聚易楼效力到死。” 孟晓天将折扇收起:“他是很少见你,还是很少见所有人?”魏小娇有些警惕:“怎么?”孟晓天道:“随便问问。走吧,去找叶听涛,不知这挑拨离间之计会否成功,总之能绕过断雁,事情会容易些。” 魏小娇站起身来,拍拍裙上的尘土:“你好像很了解那个断雁,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孟晓天道,“我只是跟踪过他一阵子,现在狼牙已死,倘若剩下的三人不能联手,那么或有胜算。” “哦。”魏小娇道,“你算得可真仔细,只要叶听涛不死,他手里的那把剑也完好,我就功德圆满了。” 两人沿着溪流向溪风谷深处走去,行了约莫二三里路的时候,魏小娇忽然道:“有血腥。”她向四周望去,却无所获。 “鼻子真灵。”孟晓天走到她前面,“不过眼睛差了些。”他指着一块大石,石头后面露出一片衣角,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是绛红的颜色。孟晓天的神情微微变了。 23 第八章 花落幽谷 断雁与邪骨究竟斗了多久,没有人知道。至少在这一夜的子时,只有风年曾留意过这些。但他没有离开那间木屋,因为他知道那两人迟早要斗,要有一个人死。他相信活着的那个人会是断雁,如同他相信自己。 风过,木屋的门发出极轻的摇摆声。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风年的黑衣轻轻扬起,融入夜色。属于冥宫的人,似乎总是与黑夜不可分割,正如地底的王陵,异界灯火,不为人所知,便也不为人所打扰。 他的上一辈,再上一辈,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要住在坟墓里,与世隔绝。荒凉而又干旱的沙漠,几乎是这些人终其一生所能仅见的风景。每当想起这些,风年总是觉得干涸。他从心底里觉得花深无地的中原要比瀚海好得太多,绫罗绸缎、绿柳白杨。鲜艳的颜色和女人。 中原的女人走路时,有像燕子一样轻盈的脚步声,金阙重楼间,半遮玉颜。唧唧的蝉鸣在山谷间回响,风年轻叹了一声,停下脚步。 “……风年。”嗓子里的声响模糊不清,身影削瘦,紫晶石灿若星辰。“怎么,你一个人?”风年注意到了那人的神色,颓败而苍白,如秋蝶栖落在枯叶上,生命流逝。 “邪骨被我杀了。”些微的得意,至死不愿悔改。 “……我能猜到。”风年注视着他,“我的意思是,碧海怒灵剑的主人,没有再来找你吗?” “他们……应该就快来了。”那人突然咳嗽了几声,痛苦地捂住小腹,想抬脚,却一踉跄,向前冲了一步。 “断雁!”风年抢上前去扶住他,熟悉的夜昙香气扑入鼻中,“你怎么……受伤了?”他眼中有惊讶,想拉开断雁的手看看他的伤处,断雁却跪倒下去,眉头紧紧地皱着。 “邪骨……我终究是小看了他……”他喘息着,嘴唇有些颤抖,有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流出来,沾湿了他阴白的手指,滴落到地上。 “怎么,他如何对付你?”风年隐隐惊慌,相处多少年来,从没见过断雁伤成这般模样,难道以邪骨的心性,竟能韬光养晦,在生死绝境才终于全力而战? 断雁的嘴角露出阴狠而优雅的一丝笑:“这个愚蠢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想偷袭,他……他用附骨箭……” 风年的脸色微微发白,抓住断雁的手腕:“让我看看。”断雁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松开,涌出的鲜血带有荧火般的微光,如粉碎的水晶:“附骨箭……附骨之蛆,比起九星千叶,可还是……差了点……哈哈……”他笑了一声,便笑不下去了。 “别说话了!”风年看着那诡异的荧光之血,神色凝重,“邪骨这独门绝活,我也不知道是如何炼制的,听少主说,三个时辰内若不解开,就一辈子也解不了了。” “哦?……”断雁冷而不屑地道,“一辈子……折磨我一辈子,他也比我死得早,哈哈……”有时候,他的强硬也会流露出些微的孩子气。 “你们何必要这样呢?……”风年轻轻叹息。“何必要这样?”断雁自嘲地笑道,“不这样,王陵里过一辈子,岂不是无趣?”风年僵住:“……好了,你坐下,趁时辰未过,我替你拔毒吧。” 断雁看着他:“拔毒?……你知道如何拔毒?”风年微笑:“附骨之蛆再如何厉害,也终究逃不过少主的眼皮。他告诉过我解法……为的是牵制邪骨,他素来与人不和,倘若以此要挟,可以破去。” 断雁怔了一怔,风年已经将左掌抵在他胸前:“此毒毒性剧烈,中毒三个时辰后经脉阻滞,毒素便逐渐侵蚀全身,须趁此之前以逆冲之力推血过宫,倘若施救者自身功力深厚,那么此毒便可以破解。”说话间,一股柔和的内力透入断雁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断雁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神情。 风年的内力绵绵密密,如同春天和煦的风,不急不徐地在胸臆间游走、停驻,积蓄力量,谨慎地触探,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时而影响,不能明言。 断雁注视着他的眼睛,风年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也看着他。便有一抹,似夜蝶忽闪般的湖蓝,在断雁微微侧头的时候,映入风年的眼里。傲慢、冷酷、月华在上面流动,却无法遮掩那份锐利。 这一刹那,风年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吸住了他的手掌,那只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将他的力量抓紧,一直勒到脖颈,不能呼吸。 “你!”风年猛地惊醒,从心口凉到脚尖,“你不是断雁!”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法撤回手掌,一惊之下运气有岔,丹田中一阵剧痛,“断雁”冷冷地笑着,一掌击出,风年只觉得眼前一黑,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没有看见断雁的刀。晗灵刀,就算死,他也不会不带着它。 狼牙的黑色披风被迅速地脱下,扔在地上。锦衣似雪,虽染血迹,却仍旧飘然若仙。孟晓天将脸上的□□揭下,和狼牙的披风扔在一处,取出折扇在手,还没等他转身,魏小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这人果然狡猾,作戏竟然作得如此天衣无缝。”紧接着,脚步声亦响起。 孟晓天的目光在风年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才转身:“不敢当,断雁这个人和我有几分相像,所以我才能骗过他的同伴。”他看见叶听涛抱着楚玉声走在魏小娇后面,眼神微微一动。 魏小娇望着他的额头,惊叹道:“难道你早就知道有今天?不仅做了断雁的□□,就连这紫色的石头也随手就有。” 孟晓天看看自己衣衫上的野狼之血,皱了皱眉:“查访这些人久了,无意间留了几块。至于□□,风年的我也有。” 魏小娇啧啧称奇:“自我出道,从没碰到过像你这样凡事精打细算的人。”孟晓天一笑:“不算得细些,今天可没这么容易套出这附骨之毒的解法。”他转而向叶听涛道,“时辰不早,就依刚才风年说的办法试试吧,反正这四人都已在掌握,不怕找不出你要的人。” 叶听涛晗首:“好。推血过宫需时较长,倘若断雁、邪骨中哪一人寻来,麻烦二位抵挡一阵。”孟晓天道:“放心,风年在我们手中,不管活着的是断雁还是邪骨,我们都已经反客为主了。” 叶听涛便不多说,找到青草柔软之处,将楚玉声放在地上,她双眼微微睁开,声音虚浮无力:“去哪里……” 叶听涛见她有些迷糊,在她耳边说道:“我替你解毒,不用担心。”这时魏小娇已经替她包扎过胸前的伤口,只是大片的血迹看来仍有些骇人,容颜灰白,连动一动都是艰难。叶听涛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楚玉声心中虽然总是阵阵不安,但还是“嗯”了一声,盍上了双眼。 水流的声音变得很淡,在这一时刻,风已停,叶已寂,唯一清晰的只有蝉鸣。离叶听涛和楚玉声不远的地方,孟晓天正把风年搬到一棵树下,他的动作很轻,轻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并不是断雁,可刚才风年看见他受伤时焦灼的眼神,却仿佛触动了某根心弦,余音微微。 在断雁面前的风年,总是话不多,但句句诚恳。他的实力却是深不可测,不同于断雁的锋芒毕露。若不是占尽先机,孟晓天实在没有把握能将他一掌打倒。倘若他们不是要来找碧海怒灵剑,情况或许不会这样吧? “喂。”魏小娇轻唤了一声。孟晓天回过头,有些无奈:“你叫谁?” “当然是你啊,难道叫他们俩?”她将头向叶听涛和楚玉声偏了偏,两人正闭目而坐,对外界全无所闻,“你瞧那间木屋,不知里面有什么名堂?”半掩的门里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 “你去看看啊。”孟晓天从腰间取出折扇,继续打量风年。 魏小娇自见了狼牙的死状后,不觉有些担心这屋中会否有如此尸体,又觉得这份担心过于无聊,倘若说出来必要被孟晓天笑话,见他对此似乎并无兴趣,只得按捺了不去查看。过了片刻,孟晓天回头看了她一眼,“哼”的一声,似笑非笑。 魏小娇顿时着恼,同样“哼!”了一声,转身便向那木屋走去。或许是她转身的时候扬起的衣袂,也可能是夜风又起,那木屋的门“吱呀”一声,门缝开大了一点。月光照进门内一片,有半张木桌,再后又不可见。 而在叶听涛那边,他觉得楚玉声的身体随着那门发出的声音轻轻一震,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感觉,头低垂着,几缕长发从颊边滑落。 推开了木门的魏小娇好半天没有声息,只有那门不停地在夜风里左右摇摆、微微响动。孟晓天不觉好奇,转身走到木屋前,魏小娇站在里面,裙摆一角在月光下一动不动。 “嚓”的一声,桌上的蜡烛被点亮,魏小娇拿着火折的手看起来有些紧张。孟晓天看见那木桌后面是一根桩子,他吃了一惊,继而嘴角边露出微笑。 被绑在桩上的人眉目俊朗,虽然脸色苍白、长衫有些破损,但可以看出他还活着。木桩边斜靠着一把剑,乌灰色的剑鞘古意苍然。这个人没有睁开眼睛,他似乎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风年就会是断雁,所以即使是醒着,也装作昏睡。 魏小娇松了口气,打量着桩上的人:“他是谁?”女子的声音,那人的眼皮动了一动,火光刺目,双眼睁开的一瞬间,他觉得门边站着的人是断雁,虽然没有穿黑衣,感觉却很像。 “重要的人。”孟晓天将手背到身后,微笑道,“让叶听涛头痛了一个月,还好,找到的不是具尸体。” “……你们就是为了找他?”魏小娇也有些吃惊,心中了然。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有问他们究竟为了什么深夜进入溪风谷。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这份不寻根问底的简单,才会被从容派往此地。 “你们……”桩上的人看清了孟晓天的脸,这才开口,声音低沉,“来这里干什么?” 孟晓天注视着他:“舍命陪君子。有人急不可耐地要那把神剑,但现在计谋已破。阁下……薛灵舟?” 那人眼中似有疑惑,道:“……不错。可是,那把神剑是我大哥所有……他可安好?” 魏小娇插嘴道:“他是安好,不过他身边有个女子受了伤,他们就在外面。”薛灵舟听罢,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急切的神色:“是……哪个女子?他们怎么不进来?” 魏小娇道:“一个姓楚的姑娘,叶听涛在替她疗伤。”薛灵舟的目光向门外望去,但只见到一片月光:“她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孟晓天望着薛灵舟的脸,这时忽然对魏小娇道:“你去看看他们怎样了,还有两个敌人在这谷里,万一出现打扰行功,后果难料。”魏小娇不疑有他,答应了走出门去。 烛火微微抖动,薛灵舟的视线跟随着魏小娇移出门外,直到她拐弯不见,才垂下眼睑。孟晓天走近了两步,看着他:“你和叶听涛是如何认识的?” 薛灵舟道:“这个……与尊驾有关吗?”孟晓天一笑:“无关。我只是很好奇,叶听涛这个人行事冷酷无比,怎么会为了你而改变计划……甚至管起别人的闲事。这太不像他了。” 薛灵舟不答,只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孟晓天走到他面前,笑容在明灭的烛火中看不清晰:“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大侠……对他来说,只有手中的那把剑,和寻访另外的五把才是最重要的。为此,他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掉。” 薛灵舟终于按捺不住:“闭嘴!”他沉声道。孟晓天的双眼中有幽幽的光:“你可知道……每个人都想了解自己的命运,而这六把剑,就系着那个命运。挽救也好,窥探也好……紫霄玄真派早已没落,可这种执念永生不熄,这个局,连我也未曾拆解得透……” 孟晓天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泥土被轻轻踏碎,草叶凌乱。银色的月光披满来人的全身,皎皎浮动。 “……大哥。”薛灵舟的声音有了一丝颤动,一个月来,从狼牙、邪骨,到断雁、风年,他和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足十句,只是这一个月,他仿佛已然老了很多,听着黑衣之人布局谋算却无能为力,心中木然地刮过了百年。 叶听涛径直走到那木桩前,扯断绑住他的绳子,起手之间,是难见的不假思索。孟晓天向后退开,魏小娇扶着楚玉声站在叶听涛身后,他向她们微微一笑。这笑却只有魏小娇看见了,她在心里“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楚玉声的影子覆盖在叶听涛身上,一直没有动。她的嘴唇仍然乌青、脸色憔悴,眼中却有光彩流动,明亮如同珠光。她看着叶听涛拍了拍薛灵舟的肩膀,薛灵舟弯身拿起自己的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叶听涛说了一句:“没事吧?”薛灵舟回应:“没事。”然后薛灵舟看见了她,肩影单薄,重伤的身体如同一片枯叶。他走过来,仔细看着那张脸,楚玉声微笑了一下:“哥哥。” 薛灵舟突然把她抱在怀里,把那单薄的肩膀搂在臂弯中:“……对不起,总是照顾不了你……我就是这么没用。”魏小娇望着这两个人,退到了孟晓天身旁。孟晓天背着双手,沉默着。 楚玉声亦被薛灵舟的举动惊了一下:“你在就好,别的都不重要……”跃过他的肩头,她看见叶听涛正在向她微笑。很淡的,却是很真的微笑。很少……几乎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笑,一直渗透到深心之处。 “我赢了。”她调皮地道,向叶听涛眨眨眼睛。叶听涛一怔,看着她露出这样天真的神情,脸上竟然微微一热。他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赢了什么?”薛灵舟放开她,长久麻木的脸上终于也有了笑容。楚玉声望着他,笑道:“这是秘密,不能说。”薛灵舟当是她女儿家心事,扶着她肩头道:“你怎么伤成这样,现在没事了吗?” 楚玉声摇摇头:“没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完,眼前却是一黑,所幸薛灵舟并未完全放开她,才没有摔倒。魏小娇在旁见了,道:“既然人找到了,快点离开这里吧,省得断雁找来,还要打一场。”叶听涛点头道:“不错,此地往北而行,天亮前可到市镇。”薛灵舟答应了,便扶着楚玉声走出木屋。 魏小娇跟随其后,走了几步,回头见孟晓天仍站在原地,道:“怎么了,不想走?”孟晓天正自沉思,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却无笑容:“我自然是要走,但是有个人,只怕走不出这里。” “什么?”魏小娇不解。“也许我看错了,那个人的印堂……”孟晓天还没有说完,就发觉木屋外的气氛变了。他和魏小娇对视了一眼,走出门去。 铿然一声,碧海怒灵剑的青影与幽光流动的刀,在薛灵舟身前一尺之处相交,火星四溅。薛灵舟的乌鞘剑将楚玉声挡在后面,刹那间的交火,如同鸥鹭惊飞。在楚玉声身后不远的地方,是风年靠着一棵树干昏迷着,阴影下难以看清死活。 “让开……”断雁的声音冰冷得让人心底发凉,他的怒火转化为晗灵刀的猛力一劈,叶听涛只觉得手臂酸麻,若不是手持神剑,只怕刀已及身。然而,断雁此刻并没有去注意碧海怒灵,他的眼神中有力量紧紧地系住树下的风年。叶听涛沉默了一会儿,面对断雁,他深深隐藏的那种渴望冲杀之感似乎有些无法按捺,这个人的确很奇特,虽然一味斗狠并不适合目前的情势。僵持过后,他撤剑。 断雁亦收刀,走过楚玉声身边时,阴沉的气息让她不禁微微一震。薛灵舟仍然举着剑,她回头想看看他的样子,双眼却忽然捕捉到一片紫色。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但仍然是紫色的,印堂处。在平稳的月光下,极为明显。楚玉声怔怔地看着,竭力思索在哪里看到过相似的画面,薛灵舟向她微微一笑,却没有得到回应。 树下,断雁叩住风年的手腕,一股尖锐的内力直透入他体内,如同钢针一般狠狠扎着经脉内脏。风年眉头一皱,顿时醒来,还没说话,就是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出。断雁拉住他的胳膊,冷冷地道:“怎样?”风年的目光在晗灵刀的锋刃上一扫,神色才缓和下来,话音有些懒散:“死不了。” 孟晓天在断雁身后看着,嘴角撇出一缕嘲讽的笑意。风年打量着断雁,又望了望孟晓天,半晌,叹息道:“这世上竟会有人装你装得这么像……我风年也真是栽了。”断雁闻言,回头极冷地瞥了孟晓天一眼,不为所动:“我早说你不谨慎……哼,狼牙、邪骨已死,但只要我断雁在,这些人也休想全胜而归。”一句话,似钟鸣般在四周扩散,久不淡去。 就在这时,楚玉声蓦然想起了沈若颜的脸。那张淡淡的、有着柔和笑靥的脸,就是在这张脸上,她曾经见到过时隐时现的紫气,在所有的笑容、话语、闭目、回眸间漂浮。而同时,叶听涛已仗剑而上,挡在她身前:“你们用我义弟的性命换碧海怒灵剑,现在计不得逞,还想如何?” 断雁站起身,晗灵刀的刀尖垂在泥土中:“叶听涛,倘若单打独斗,我和你不相上下,胜败只在一念,本不须摆这个局。”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孟晓天、叶听涛以及薛灵舟脸上移过,“只因为我们和聚易楼有约,三月之前,包括碧海怒灵、九天玄女,那六把神剑都应该交到我们手上。但是时至今日仍无消息。” 他顿了一顿,风年也已慢慢起身,接着道:“恰好狼牙和邪骨在阴山炼毒,又让你们搅散,所以一路跟到了渠州……不论怎样,你的剑终归在被人打主意,不如趁早转手的好。” 叶听涛冷冷道:“这几句废言,你们只说这一次就够了。我替聚易楼找九天玄女剑,本意为方便查访剩余几剑下落,但三年以来未得音讯,。” 风年拍拍身上的尘土:“说不定,这五把剑都被聚易楼找到了,却叩着不放呢。毕竟,现在也只有碧海怒灵剑浮现江湖。”孟晓天闻言,眼神一动。断雁冷哼一声:“今天凭我二人之力胜不了你众人,但亦可留下一个人的性命,来抵狼牙、邪骨。” 话说出口,断雁却没有出刀,身影似孤狼,在荒野中傲立。除了风年,在场之人都凝神望着他,各自戒备。过了片刻,木屋周围一片静寂。魏小娇不解其故,轻轻碰了碰孟晓天,孟晓天摇摇头,还是背着手。 这不是应敌的姿势,一如断雁垂在泥土中的刀尖,只是在等待着什么。风紧一阵,吹动衣摆,忽然有脚步擦地的声音,伴随着楚玉声的惊呼。孟晓天看到乌鞘剑支撑着地面,剑鞘在泥土中划出深深的痕迹,薛灵舟擦着楚玉声的背脊倒了下去,仿佛是突然之间被抽走了灵魂,躯壳成了无息的钝拙,重重砸落。魏小娇惊呆了。 断雁微微冷笑,而风年只是叹息,那凄艳而神秘的紫色,用多少人的生命试炼而得,却只为了再次葬送掉多少人的命。叶听涛转身,已经只能见到乌鞘剑因为敲在石上,脱手摔出,“咔嗒”一声,干脆地落地。他的心脏忽然有生生撕裂的感觉,看着楚玉声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吸附了一般,矮下身去,手放在薛灵舟的肩上,缓缓地摇了一下。薛灵舟没有动弹,印堂处的紫色渐渐扩散至整张脸,全身。楚玉声一动不动。孟晓天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因为她的胸前又有鲜血开始渗出,覆盖在已经凝干的血印上。 “小心!”魏小娇突然的叫声惊醒了叶听涛,剑影疾动,听风辨形,堪堪接住了断雁一刀。他的手臂一软,怒灵剑险些削到自己身上,多少年来头一次,他在迎敌的时候不能冷静。风年走上前来,拍了拍断雁:“今夜算了吧,打败了他,我们也没法全身而退。”他以眼神指指孟晓天,“聚易楼也不好对付,已经折损了两人,还是留点力气……凤栖梧说过会给我们一个交代,且看她,如何来交代吧。” 断雁有些不甘,盯着叶听涛心神散乱的脸,良久,恨恨地收刀回鞘。他望了一眼孟晓天,眼中有探究的神色掠过。孟晓天一扬眉,那探究之色便迅速收起。断雁也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毛,他见风年因伤不能使轻功,便一拉他手臂,两人飞跃而起,在茂密的树叶间消失。黑衣如魅。然后,便是窒息一般的静。 孟晓天回头望向楚玉声,在那静谧之中,他听到“嗒”、“嗒”的声响。那是一滴一滴的鲜血,掉落在尘土中。绛红色的裙摆拂在地面,她的影子有些摇晃。薛灵舟的身体像僵硬的石块一样躺在地上,叶听涛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将手收了回去。他紧紧地捏住碧海怒灵剑,一语不发。在某一刹那,他曾经真的很想将之深深地扎入泥土,再也不现于人世。一切,总是枉然。楚玉声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 24 第九章 重楼十丈 柳荫花影直过绿园墙外,二十四桥清波徐徐,虽不到赏月之秋,却仍是游人不绝。扬州城古来富庶,而今更当鼎盛,繁华如织,暖风宜人。扬州聚易楼便在那回首可见瘦西湖风致的地方,粉饰在一片风月靡靡之中,正如楼前侍立的那些锦衣少年,只须稍有异动,剑出便如流星划落。 在这细柳酥风的堤岸边,三道剑阵隐匿于无形,锦衣少年见了魏小娇,纷纷俯首致意。魏小娇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叶听涛,便引着他直往庭院回绕中的大堂走去。江南第一楼,在跨入的那一刻便有一种难以明言的肃穆与警惕之感袭来。然而叶听涛的手边唯有剑,所以无所畏惧。 雕梁画栋、金阙玉楼,这个地方与三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大理石栏杆外摆放着奇异的花木,淡香幽幽,宝蓝色的花瓣给行走其中的人留下一片高傲而诡异的印象。身负武艺的侍女见了他们总是停下脚步欠身微笑,袖中暗扣的短剑不露锋芒。叶听涛的目光掠过她们,神情冷漠,也一如三年前一样。 富丽宽阔的大堂之中,十二个锦衣少年侍立在两侧,静默无声,如同石像。金色丝缎长裙的背影立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前,发如垂瀑、珍珠步摇缀于其上,不过是凝思间的停驻,无言的威仪便压迫而来。 叶听涛走进大堂的时候,发现堂中还跪着一个被反手绑起的人,她已不知跪了多久,整个人委顿在地。他并未立刻作声。 “大当家的,叶听涛来了。”魏小娇似是没有在意大堂中的气氛,也或许是早已习惯,待走到那被绑之人身旁时,她却微微一惊。 太师椅前的女子转过身来,长裙的下摆在地毯上微微打了个旋,光泽流动。她的脸很美,但震慑住人的,并不是她的美。 “见过凤夫人。”叶听涛拱手道。凤栖梧缓缓地微笑,芙蓉花一般的明艳,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小娇,你下去吧。” 魏小娇并无异议,答应了一声,转身之际与那地上被绑的女子对视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叶听涛不禁看了魏小娇一眼,连那些锦衣少年都能听的话,她却不能听? 仿佛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凤栖梧向堂中走了两步:“久闻叶公子不慕名利,三年不见,也没有什么礼可赠,是以今日,便送你一个人。” “一个人?”叶听涛疑惑地望着她,“……我并不需要礼物,此来,不过为契约之事。” 凤栖梧微笑道:“契约之事,自然要提,但是远道而来,我也要代朱楼主略表心意。他正闭关,不能相见。”她直视着叶听涛,地下的女子听了她的话,仍然麻木不动。 叶听涛不再多说,凤栖梧轻轻一击掌,一个锦衣少年走上前来,将地下的女子送了绑,拉她站起。叶听涛转首望去,一时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见她莲叶边绣裙被撕破了好几处,发髻微乱,神情却很倔强。 “凤夫人,这是?……”他不解其意,问道。 凤栖梧走上前,语意微沉,望着那女子:“你自己说吧,阿铃。”那女子阿铃抬头,竟为凤栖梧的目光所一震:“我……”她定了定神,“一个多月前,我和两个师兄,曾经在渠州附近……伏击过叶大侠。” 叶听涛心中一惊,在她说出这话的同时,他看见了那纹绣衣裳下露出的被削去手掌的断臂。他顿时想起了那个初春的明月之夜所发生的变故,那几乎是他这几年来所遇过最危险的一次,只差一点便要葬身荒野。 凤栖梧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然后呢?为什么你直到两天前才回到聚易楼,又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她话中的尾音随着眼神的严厉而抽打在阿铃身上,落点虽轻,阿铃却一颤:“因为……钟师兄答应了叶大侠代为传话,三月之内往聚易楼一趟,可是半路上……半路上他和陆师兄起了争执,陆师兄把钟师兄杀了,因此而不能再回来,他说,要想办法夺走碧海怒灵剑……投奔剑湖宫,所以就伪装成重天冥宫的人,前去刺杀……” 她似乎已然不存幸免的念头,面对着凤栖梧,全然不再隐瞒。凤栖梧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微微一扬下巴,转而望向叶听涛:“叶公子,你瞧,所有误会,都因他三人一时邪念而起,是以我才会派梳镜钗粉四人前去相请,所幸并未误伤叶公子……今日你既已前来,我便将此女子交付于你,任凭处置。” 叶听涛一时并未尽信,只是望着凤栖梧:“……既是误会,解释清楚便也罢了,要这女子我也是无用。”她不提那三年来搅得腥风血雨的神剑契约,却先交人陪罪……究竟是何用意? 凤栖梧嫣然一笑:“公子真是宽容……无怪朱楼主肯与你定约,不过,你能饶了她,聚易楼却不能。”她的一双杏眼中精光陡现,抬手一挥,大堂右侧两道剑光闪动,阿铃还来不及惨叫,只听一声闷哼,就被两把长剑贯胸而过,鲜血狂涌,软瘫于地。 锦衣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收剑入鞘,回到原位。一切都干净利落,无需任何辩解。叶听涛忽然觉得凤栖梧的用意并不在于杀死阿铃,有的时候,微笑完美的示威,比拔剑对阵更为凌厉。然而他并未为之所动,鲜血,永远是这个江湖不可褪去的底色:“多谢凤夫人。现在,我们可以说说那个契约的事了吗?” 凤栖梧亦不去看地下的尸首一眼,微笑道:“叶公子真是个干脆的人……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先说明的一点是,这件买卖并不是由聚易楼作东的,也就是,我们也有上家。所以,在那六个契约成立之前,真实的内容只有上家知道。” 血腥,一点一点浸染了大堂内的空气,所有的人却似无感一般。叶听涛望着凤栖梧,道:“……凤夫人,莫非你不知道,江离手中那颗腊丸里藏着的,就是我的名字?” 凤栖梧露出惊讶的神色:“哦?是吗?……这么说,江公子若要完成契约,就必须杀了你?” 叶听涛对她的惊讶不置可否:“可以这么说,不过他已经死了,那个契约也就自动破灭。”下一句话,他没有说,因为那个属于江离的契约,碧海怒灵剑,此刻就在他的手中。 凤栖梧的目光平平掠过叶听涛手中的剑:“这就是叶公子三年不归的缘由吧?也是事有凑巧,在这之前,聚易楼也没有尝试过在整个江湖中寻找愿意接受契约的人,也实在是此事太过棘手,三年过去,除了叶公子,竟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她眉间隐隐有忧色浮现,只是遮掩在笑容下,不易察觉。 叶听涛道:“这六把神剑,数百年来也没能有谁找齐过,据我所知,我所要寻找的九天玄女剑一直在滇南剑湖宫,可是,就连剑湖宫中人都不清楚这把剑究竟在宫中何处。”他停顿了一下,“……凤夫人,容我问一句,你口中所说的上家,是不是瀚海重天冥宫?” 凤栖梧一怔,两人眼神相触,刹那交锋:“……哦?难道,你竟然认识断雁?”地下阿铃的鲜血微微沾上了她的裙摆,可她并没有动。 叶听涛凝视着她,眼中渐渐有了冷光:“不错,因为聚易楼逾期没有答复,他已迫不及待有了行动。怎么,魏姑娘不曾告诉夫人这些吗?”话语也突然转冷,凤栖梧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仍然微笑道:“魏小娇这个丫头,一向是不问不说的……聚易楼的上家,的确就是重天冥宫,再说得准确一点,就是断雁。”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凤栖梧敏锐地感觉到,他岩石一样坚定的目光有了一丝松动。阿铃的尸体横艮在两人中间,血迹已经濡湿了他们的鞋底。 “行有行规。”叶听涛突然道,“既然有了聚易楼作为中间人,重天冥宫自行来找接受契约者,这笔帐又该记到谁头上?” 凤栖梧听出了他话中的怒火,可是她仍旧没有弄明白这怒火的缘由:“……这个,与下家也脱不了干系。倘若江公子不死,那么该找的就是他,只不过这六把神剑中,只有叶公子的剑扬名江湖了而已。” 某一瞬间,凤栖梧觉得叶听涛绷紧的脸上有怒火万丈的表情,她忽然很想把魏小娇叫来详细问一问。断雁,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是个小角色,也从来不在掌握。大堂中静无声息,锦衣少年持剑而立,对于凤栖梧来说,他们仿佛仅仅是一把把会杀人的剑。 “……姐姐,你何必这么说呢?”一句温婉的话语从隔着帘幕的后堂传出,柔韧如绸,好似轻轻的叹息。帘幕掀处,画裙翩翩,一个红妆女子移步而入,乌发挽髻,并不如凤栖梧穿戴得那样华丽,却如江南柳底的燕子一般,自有温润风情,巧意灵动。 “玉姑?”叶听涛吃惊,脱口而出。 “嗳……不过几日不见,叶公子何必如此大声?”玉姑倩笑盈盈,毫不在意他的吃惊,走到凤栖梧身边,向她点了点头。 凤栖梧微微动了动眉毛:“你却又去哪儿了?这时才回来……说起来,也当为你们引见引见,总是如此对面不相识,倒也可惜。” 叶听涛瞧着玉姑,满心疑惑,但见她与凤栖梧两人神情熟稔,恍似姐妹一般,不由道:“……如此,还请明示。” 凤栖梧笑道:“不必戒备,她乃是我聚易楼的二当家,只不过退隐多年,是以你不认识罢了。” 玉姑亦微笑着向叶听涛福了一福:“十五之夜,多谢不杀之恩。我是玉簟秋,今日借此机会,向叶公子陪罪了。” 叶听涛望着她:“玉簟秋玉夫人……我倒是有耳闻,只是不知你竟会在一个小村中出现。陪罪不敢当,若夫人肯将事情缘由相告,便是感激。” 凤栖梧摆手道:“此事不急,待今夜我设宴为叶公子接风,一尽地主之谊。”叶听涛疑道:“如此说来,莫非玉夫人想要刺杀在下,也是一场误会?” 凤栖梧微露不悦之色:“若公子信得过聚易楼的招牌,便莫要刨根问底,关系到我俩私事,不便明言。” 叶听涛便不再问,玉簟秋见两人话说得有些僵,忙道:“这件事说来亦是我的不是,将来若有机会,自不会隐瞒,叶公子远道而来,今夜先设宴洗尘,余下的明日再细细分说。” 叶听涛道:“两位夫人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有一位朋友重病在身,需要照料,今夜我也不便留在聚易楼。” 玉簟秋神色一动:“朋友?莫不是楚姑娘?” 叶听涛一沉默,凤栖梧道,“此人在扬州城中吗?” “……不错,她在泰安客栈中。”叶听涛眉间有担忧,更多的却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宛如风絮沾衣。玉簟秋望着他,眼中微微有了笑意。 “哦?如此倒也巧了。”凤栖梧道,“这几日间,会有一位神医到此,我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请来的,不妨让她顺道为你的朋友诊治。” 叶听涛不禁一喜:“夫人此言当真?” 凤栖梧一笑:“聚易楼的大当家,还会与你讲假话?只管把那姑娘带来吧,那位神医手下功夫出神入化,还没见有什么病症能难倒了她。” 玉簟秋亦笑道:“姐姐这么说,倘若治不好,岂不是砸人家的招牌?”凤栖梧似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若治不好,便留下人头在此。” 叶听涛一怔,玉簟秋已盖过话头:“好了,叶公子事忙,也不必耽误时候了,待将病人接来,我自会命人安排妥贴。” 叶听涛看了看她,便拱手作别,直到走出大堂之外,才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阳光洒在肩头,这么多天来,竟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他的脚步不觉加快,身后的重重楼阁中偶尔传来侍女弹琴陪酒之声,在这一刻也变得动听起来。 而在阳光无力顾及的大堂中,玉簟秋望着阿铃的尸体和一地的血迹,皱起了眉:“姐姐,你怎么老是这么霸道?踩着人血谈话,不嫌恶心吗?” 凤栖梧悠然道:“叶听涛都不觉得恶心,我又怎会在意?”玉簟秋一叹:“你啊,做事总是这么不留余地,现在叶听涛来了,重天冥宫那伙人也离这儿不远,可想到对策了?” 凤栖梧长眉微凝:“一石二鸟是没办法了,但补救一下总还使得,至少,不能让聚易楼毁于此役。” 玉簟秋一惊:“有这么严重?”凤栖梧看着她:“若没有这么严重,凭方沐华留给你的那个木偶,一般角色也就对付了。” 玉簟秋眼神一颤:“……姐姐,我终究还是没能帮上你。”凤栖梧满不在乎地道:“我也没指望你能帮我,反正你不在的这几年,聚易楼也运作如常。”玉簟秋有些黯然:“就算是楼主不管,你也能打理好这里……我知道。” 凤栖梧微微一顿,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玉簟秋展颜一笑:“好了,不说这个。咱们姐妹俩几年没见,也该好好叙叙旧。” 凤栖梧也笑了:“你以为还是从前,咱们俩睡在一张床上?”玉簟秋道:“有何不可?……对了,姐姐,我回来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孙莹,她到哪儿去了?”凤栖梧犹豫了一下:“我派她去浣纱谷了。” “浣纱谷?”玉簟秋一怔,忽然惊喜道,“你是说,让她去浣纱谷治伤?” “是啊。”凤栖梧的笑容突然有了些阴沉的意味,“我让梁剑陪她去的。”尾音沉沉下落,可惜那笑容中的含义被淡淡的阴影所覆盖,玉簟秋微笑望向外面的阳光,并没有察觉。 江南五月虽该是歌舞升平的日子,可不知为何,扬州城中似乎格外热闹,除了寻常百姓,更有许多带着兵器的武人来往。孟晓天因此而整日没有离开泰安客栈,只在客房外间坐着。伙计见他阔绰,一出手便要下了最好的双套上房,端茶送水也更是殷勤。孟晓天挥扇探问些城中情况,那伙计如实相告,他便沉思不语。 所幸的是,这家客栈人虽也很多,各廊之间隔得却远,颇为清静,窗门一闭,房中便是静悄悄的。孟晓天站起身,走到里间,在苏绣四面屏风边停下脚步。紫檀木床绸帐垂下,四角挂着的香囊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床下横木上放着一双凌叶翠履。孟晓天站在床前,隔着绸帐,只能看到里面隐约的人影,长发披在肩头、散在枕上。 良久良久,孟晓天微微一叹:“总算到了扬州,不出去透透气吗?”帐中没有声响,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轻而虚浮的声音:“……你老在这里干什么?” 孟晓天的折扇停在胸前:“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叶听涛岂不是要杀了我?” 帐中之人又是一阵沉默,继而咳嗽了两声,身体缩了起来。孟晓天望着她模模糊糊的影子,道:“那天的事……谁都没有料到,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毒的,想来,这也是他们留给自己的后路……人已死了,你也该看开些。” 楚玉声喘息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孟晓天很少说这样宽慰人的话,可是此刻,却仿佛没有半点作用。外间有敲门的声音,孟晓天又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房中寂然希声,就像片刻之前,并没有人进来过一样。楚玉声皱起眉,明明是夏天,她的房中却凝寂得像冰原。 “你今日怎样?”叶听涛的声音响起,是在他进来很久之后。他似乎在确认楚玉声是不是睡着了,直到看见她慢慢地抬手拨开滑到脸颊上的头发,才终于开口。 “……还好。”楚玉声木然地回答,闭上眼睛。 “稍后,你随我去聚易楼吧。凤夫人请来的神医比扬州城中的大夫高明许多,你的伤总也好不了,也不知是不是毒素未清。”他温和地说道,“总这样下去,恐有后患。” 楚玉声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头向着里面,吹息之声忽的有了些变化:“……你如此待我,是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叶听涛道:“扬州事毕,我会陪你回洛阳……送灵舟回去。” “回洛阳……”楚玉声有些失神,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离开洛阳的时候,是为了找寻薛兰,若假尸之计成功,只须说薛兰死了,可是现在……若要回去,她该如何向薛翁启齿? 叶听涛见她如此,忙拉开绸帐:“你怎样?”楚玉声的脸一刹那变得清晰,叶听涛只觉得心中一震。她的眼神是那样恐惧,在阴影中无力地飘摇,苍白的面容毫无生气。当初第一次见她时,还是娇艳如花的女子,不过快两个月的时间,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心中忽然有柔软的感情在流动,驳杂不清,就像曾经没有留住的,又在眼前出现了一样。楚玉声抓住了他想要收回的手:“这些……都是惩罚……我所犯过的罪……”叶听涛沉默着没有将手抽回,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微乱的头发。不发一语。 25 第十章 妙手神医 软轿停下,轿旁跟着的翠衫侍儿走上前来,聚易楼门前的锦衣少年跨上两步,伸臂便拦。那侍儿一怔,怒道:“我家沈姑娘来了,凤夫人怎不出来迎接,还让你们拦着?” 轿中人喝斥道:“绿儿!不得无礼。”这时楼中走出个红妆女子来,锦衣少年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道:“见过胡姑娘。” 胡梦姬道:“轿中可是沈谷主?”那侍儿道:“正是。”胡梦姬笑靥生花,忙道:“哎,总算是来了,再不来,大当家的可要拿我问罪了。” 锦衣少年闻言,便都退回原位侍立,胡梦姬走到轿前:“沈谷主,请出轿随我进去吧。” 轿中人笑道:“怎么,凤夫人急成这样,难不成我晚到了一天,她就会更老一岁不成?”轿帘一掀,走出个素衣荆钗的女子来,容颜清淡,似舟畔流水。 胡梦姬道:“沈谷主哪儿的话,您是千金难请,咱们自然上心。”那沈谷主打量了胡梦姬一会儿:“早听说聚易楼有个别号‘醉酡颜’的胡姑娘,有你这番妆容功夫,凤夫人还要请我来驻颜,岂不是浪费了?” 胡梦姬娇媚的眼中锋芒一闪:“呦,沈谷主可别开玩笑,大当家的玉体尊贵,轮不到我来献丑,请吧。”沈谷主一笑不言,随胡梦姬进楼,绿儿亦跟在她身后,一路上见这聚易楼华贵富丽,啧啧称赞,沈谷主撇撇嘴,不去理她。 行了片刻,已近大堂,胡梦姬道:“沈谷主是北方人,只怕也不常有机会来扬州吧?过几日瘦西湖中将有一场五亭剑会,集结各方铸剑名家和剑道好手,说不定会有什么神兵利器现世,谷主要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五亭剑会?我只是个医者,对这些可不大懂。”沈谷主道。胡梦姬媚然道:“算是卖大当家的一个面子,今后若有烦请之处,沈谷主可勿要推辞。” 沈谷主笑了笑:“这个可作不得准。”说话之间已到大堂,凤栖梧和玉簟秋正自叙话,两人一贵一清,恰是两处不同风景。那日杀死阿铃留下的血迹早已被彻底清除,新换上的波斯地毡鲜艳柔软,胡梦姬走到堂中一欠身:“沈谷主到了。” 凤栖梧喜悦之情微露,走下太师椅道:“请进。”胡梦姬便去堂外相引,入得堂中,那沈谷主素衣淡颜,与凤栖梧、玉簟秋二人又是两番风情,当下施了一礼,便道:“见过凤夫人、玉夫人。” 凤栖梧、玉簟秋亦回礼,凤栖梧微笑道:“沈谷主远道而来,这江南水土,可还习惯吗?”沈谷主道:“凤夫人不必客气,聚易楼千里迢迢发了邀请函到浣纱谷,我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浣纱谷?”玉簟秋忽的吃惊道,“你……是浣纱谷的主人?”沈莫忘一怔:“怎么,玉夫人有什么疑问吗?” 玉簟秋望着凤栖梧:“姐姐,你不是说,把孙莹派去浣纱谷了?”凤栖梧笑颜不改:“的确,而现在浣纱谷的妙手神医沈莫忘,却在聚易楼。”沈莫忘看着她二人不语,胡梦姬见状忙上前道:“两位夫人,香房已经备好,随时可请沈谷主施展妙手之术。” 玉簟秋没有说话,凤栖梧一摆手:“我们的事不急,梦姬,你先带沈谷主去叶公子处吧,我和玉夫人尚有事要谈。” 胡梦姬惴惴地望着她们,低头答应了,便引沈莫忘向外走去。沈莫忘眼中略有疑惑之色,且只随胡梦姬去了。待她们踏出大堂,凤栖梧一转身,正对着玉簟秋,愠道:“在外人面前,你怎如此直言无讳?莫非是村妇做久了,规矩都忘了?” 玉簟秋神色暗淡下来:“……我本就是村姑,若不是遇到楼主,现在也还是村姑。”凤栖梧怔了半晌,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聚易楼,要不是当年方家挎下来,你也不会甘心情愿地做了聚易楼的二当家,可是你身在楼中一天,就要服从楼主,这一次也是一样。” 玉簟秋倒是一愕:“……孙莹旧伤难愈,倘若得不到医治,只怕已没有多久的命,你让她去浣纱谷,却这个时候将沈谷主请到这儿来,这难道是楼主的意思?” 凤栖梧忽然沉默了,重重的忧虑之色袭上明亮而霸气的双眸,长裙曳地,分明叱诧江湖之势,背影却孤独而不可亲近。她别过头,不想让玉簟秋看到她的神色。 “……姐姐,你怎么了?”玉簟秋诧异地道。凤栖梧缓缓摇头,踱了几步,叹息太深,已发不出声响。堂中并没有锦衣少年笔挺侍立,唯有两个女子的剪影,有些相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徐徐相随,更多的时候,却总是只有一个人。 “二位夫人,孟公子到了。”有侍卫在外通报。 “让他进来吧。”瞬息之间,当凤栖梧转身去看孟晓天的时候,已带上了那一贯霸气不容分毫相犯的笑容。玉簟秋望着她,眼中的不忍终究也化为一点淡然,一拢披帛,只见孟晓天华衣翩翩,风流倜傥,快步而入,见了玉簟秋,笑道:“玉夫人,自开封府第一面到如今,我们是见了第三面了吧?” 玉簟秋道:“……嗯,不错,在清溪村中,倒要谢你没立时拆穿我的身份。”孟晓天道:“不必了,我们是彼此彼此,我这次来,不过是卖给聚易楼一个消息。”他转向凤栖梧,“一个重要的消息。” 凤栖梧审视着他:“哦?……你需要什么报酬?”孟晓天迎视她的目光:“不需要特别的报酬……就算是抵了沈谷主替楚姑娘看诊的诊金,以及七日之后,五亭剑会的请帖吧。” 凤栖梧微笑道:“如此……倒像是聚易楼占了便宜,孟公子若要去看五亭剑会,还需要什么请帖吗?”孟晓天挥着折扇:“飞檐走壁而入,与赏柳吟诗、正大光明相比,凤夫人会选哪个呢?” 凤栖梧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但要与你约法三章,五亭剑会对于聚易楼来说是重要之举,请帖早已在三个月前发出,所以在剑会中,你只能是个看客,吟诗作对可以,赏剑论道可以,但是除此之外,一律不行。” 孟晓天笑道:“不是客,还会是主吗?便此一言为定。”他上前与凤栖梧一击掌,只觉这女子举手之间风仪万千,嘴角边露出些许笑意。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你要卖的消息是什么了吗?”玉簟秋在一旁瞧着他。 “当然。”孟晓天道,“半个月前,有人持六把神剑之一的伏羲龙皇剑,出现在浣纱谷附近的一带村落中。此人受了伤,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一具琴匣放在红木梳妆台边,里面的雁回琴已有半月未曾取出来弹过。淡香漂浮,聚易楼的客房精致而典雅,高大的画屏浮雕着姑苏晓月、平湖秋月、沧海涌月、峨眉山月四样月色,乌木几案上放着一柄绿玉如意,以及净瓶桃花数枝,气息淡雅。胡梦姬轻轻叩了叩门,过了片刻,叶听涛将门打开:“……姑娘,何事?” 胡梦姬笑颜如醉,颊上的胭脂宛如天成:“妙手神医到了,大当家的请她先来此处。”叶听涛这才看见站在胡梦姬身后的女子,素淡似霜,暖阳之下,目光亦是淡淡。翠衫侍儿跟在身后,神情却是灵活。他向胡梦姬道:“替我多谢凤夫人。”胡梦姬媚然一笑,转身而去。 “……请。”叶听涛抬手示意,沈莫忘不多话,只一点头,径直向内间床帐盖得严实的大床走去,绿儿也提着药箱随入。 “先前胡姑娘只说是病人,不过在这个地方,我还得多问一句,是伤还是病?”沈莫忘的语音很轻,将床帐拉开,交由绿儿系起。楚玉声昏睡的脸露了出来,不过几日之间,她又憔悴了不少,沉沉地陷在床中,容颜消瘦。 “是伤。”叶听涛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瞧着沈莫忘在床沿坐下,他的声音亦放轻了,“半月之前中了毒箭,虽然我已替她驱过毒,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起色。” “知道是什么毒吗?”沈莫忘仔细看着楚玉声的脸色,绿儿将药箱放在床边的桌上,埋头准备着些药石之物。 叶听涛犹豫了一下:“……自北域瀚海而来,名为附骨箭。”沈莫忘的手一动:“瀚海?”她没有继续追问,“看来,寻常大夫果然是治不了她。”叶听涛听她虽如此说,脸上却并无难色,不禁略微宽心。 “对了,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沈莫忘搭着楚玉声的脉,随口道。侍女绿儿在旁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我家姑娘是浣纱谷的谷主。”她似乎早就想说这句话,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沈莫忘嘴角微撇,仍旧搭着脉。 “……在下叶听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谷主的神情之中,有似曾相识的一瞥。 “叶听涛?”沈莫忘一怔。 “正是。”叶听涛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绿儿又在旁插嘴道:“叶听涛?是不是二小姐回来时说起过的那个?”沈莫忘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淡淡的目光中有了些惊讶:“碧海怒灵之主,你……” “谷主,有什么不对吗?”叶听涛不自觉地警惕。 沈莫忘瞧着他,一直瞧了好一会儿,叶听涛觉得她的目光变得很惆怅,浮尘翻滚,裹卷而过。她的手仍半握住楚玉声的手腕,口中道:“我有一个师妹叫沈若颜,叶公子……你认得她吗?” 叶听涛怔住了,沈若颜,他仿佛已有很久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她,是浣纱谷的弟子?”他心中有些翻滚,昼夜赶路、星辉下搏杀,这个名字仿佛已成了遥远而安静的一片净土,如大雪中的初见,在这一刻,却似帷幕降下。 “她是我的师妹,进谷的那年身中剧毒,被我父亲发现的。”沈莫忘有些失神,“后来,我父亲把她收为了义女……我也是在来这儿的路上,才知道了她的死讯。” “是吗?……”叶听涛不知该如何接口,他与这个精灵般女子的最后一面,是在阴山附近的白石镇,对于她的一切,他从来一知半解。 沈莫忘出神了一会儿,忽而淡淡地一笑:“叶听涛,听了你的名字那么多回,倒也是第一次见。说起来,若颜十次回浣纱谷,倒有八次是因为你或你的朋友受了伤,本来她只是满地找毒解,后来居然也治起刀剑外伤来了。” 叶听涛有些怔忪,他不想再说一句“是吗”,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说什么? “二小姐可好呢!”绿儿忽然道,“待人好,医术也好,在浣纱谷里,没人比她强。”她一时动情,忘了压低声音,沉睡着的楚玉声忽然动了一动。绿儿吃了一惊,忙闭上嘴。沈莫忘感觉到指间的脉息变化,顿时想起自己是在行医,居然与人闲扯了那么些时候,不由瞪了绿儿一眼:“咋咋呼呼的,就不该带你出来!” 绿儿眨了眨眼睛,也不去辩解。沈莫忘问道:“她伤在哪儿?” “……在胸前。”叶听涛道,料她要解开楚玉声的衣裳,便起身走到门口,淡薄的阳光映入眼中,他默默想着沈莫忘的话,走廊边依然摆放着会开出宝蓝色花朵的盆栽,空气中,也总有那一丝奇异的香气。淡得像要没有了,一回首,又绕上鼻尖。 沈莫忘,她的身上,也有着沈若颜的影子吧。浣纱谷该是个阳光明媚而安静的地方,供人求医、休养生息。那里或许并不适合他。 房中,绿儿将金针在点燃的烛火上烤炙了一会儿,递给沈莫忘:“谷主,你说这叶听涛有什么好的?一副无情的样子,叫人讨厌。” 沈莫忘捻着金针,准确地扎入楚玉声胸前俞府穴,才道:“他要是无情,何必对这姑娘这么好?” “哦……”绿儿在旁看着沈莫忘施针,“也不知二小姐为什么老那么替他白看病……谷主,这姑娘的伤难治吗?” “多话。”沈莫忘头也不抬,定了定神,连施数针,过了片刻,楚玉声轻轻咳了一声。沈莫忘道:“她身上的毒没清干净,但当时已运功逼出大半,所以不难办。只不过……”“怎么样?”绿儿接口道。 “只不过,她五内郁结,心包经滞涩,这个是心病,我没办法的。”沈莫忘收起金针,指挥绿儿将楚玉声的衣裳掩好,“我看啊,这心病没准也和叶听涛有关。” “哦?”绿儿睁大眼睛望着她,“谷主怎么知道的?”沈莫忘一呆,斥道:“多话!”绿儿又眨了眨眼。 浣纱谷主终于将药箱收好带着绿儿出房的时候,叶听涛正在走廊中来回地踱步,见她们出来,走上前道:“谷主,如何?” 沈莫忘道:“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性命无碍。” “多谢。”叶听涛面露宽慰之色,“此番恩德,来日必当报答。” 沈莫忘一笑:“不必了,我是冲着凤夫人的面子,再说,她中的这毒也很新鲜。” “……新鲜?”叶听涛一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沈莫忘眼中闪出一丝宛似沈若颜的冷酷神色:“我和我师妹一样有个坏毛病,同一种伤病,绝不治第二遍。”在叶听涛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浣纱谷主和她的侍儿已沿着走廊去得远了。 一时之间,周围完全安静下来。素衣的背影在空气中渐渐淡去,亦如流水一般无痕。叶听涛回到房中,见内间床帐未曾放下,于是走近前,当他伸手去放帐子时,楚玉声睁开了双眼。 微风吹动床帐,也拂过她额前的几缕刘海。对着红木梳妆台的窗被推开了,或许是沈莫忘临走时想起的,也可能是绿儿。楚玉声静静地躺着,睫毛微微颤动,注视着窗外碧蓝的天际。 “你醒了?”叶听涛看见了她眼中浓郁不化的神色,他的身影挡住了窗,楚玉声望着窗外的目光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这么多天来,他们仿佛是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对视,楚玉声看着他,也像沈莫忘一般看了很久,才轻声道:“沈姑娘,沈若颜,她是为了救哥哥,才会死的……” “……我知道。”叶听涛在她床边的椅中坐下,“她定是因为,灵舟是我的义弟……”他隐隐觉得,她似乎是听见了刚才沈莫忘所说的话,否则,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提起沈若颜。 “是啊,若不是我硬要她救,她现在也许还活着……可是现在,不仅她死了,哥哥也死了……”楚玉声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明白……” 叶听涛怔住:“……楚姑娘,你怎么了?”楚玉声只是望着他:“为什么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机,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深深陷落,仿佛是悲伤凝结而成的深渊,欲语无声。 “你……还有你的父亲,在洛阳。”叶听涛道。 楚玉声笑了一下,却笑得很苦涩:“父亲?……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永远不来看我的影子,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是我的父亲。我一直是一个人……”她气力不足,说得有些断断续续,在那深陷的神色中,又有刻骨的漆黑痕迹,背影重叠。 “楚姑娘……”叶听涛忍不住打断了她,可是他却又知道,这些话,除了对他,她没有任何人可说。 楚玉声轻轻地吐了口气,几乎分不清是呼吸还是叹息:“这些天里,我总是在想,或许我一闭眼睡下去,就不会再醒过来……如果真的那样就好了,活着真累,比死难很多……” “你不要这样想,灵舟的死……谁都没有料到。”叶听涛望着她的模样,内心深处竟会觉得慌乱,“等你的伤好了,一切都能再行计议。” 楚玉声闭上双眼,眉心微微蹙起:“我知道,对不起……对你说这些无聊的话。” “你若是想说,就说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叶听涛等待着她是否还会有回应,过了片刻,他起身,将床帐解开,雪纱落下,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走进香房之前,沈莫忘问了胡梦姬一句:“凤夫人今年多大了?”胡梦姬吓了一跳:“沈谷主,问这个干什么?” 沈莫忘笑道:“问问清楚,下手方便些。”胡梦姬对她的脾气已略有了解,便也不着恼:“这个啊,得问大当家的自己,听说她十多年前便开始管理聚易楼的大小事务了,总该有三十多了吧?” 沈莫忘道:“三十多?……看着不像,她该不是十岁就来聚易楼了吧?”胡梦姬笑道:“这话留到大当家的面前说,比说给我听好些。”沈莫忘道:“到她面前又何必说这个?” 胡梦姬一笑,掀开织锦垂帐,向里道:“沈谷主来了。”房中传来玉簟秋的声音:“请进。”胡梦姬待沈莫忘进了屋,将房门关上,自守在门外。 熏香缭绕,沈莫忘素雅的身影在这华贵的香房中显得有些单薄,凤栖梧坐在妆台前望着她,依旧含着高高在上的笑意:“沈谷主妙手绝世,自己怎么却是素面朝天?” 沈莫忘放下手中锦缎包裹,笑道:“所为不同,我终年住在世外之地,也无心于此,只不过凤夫人费了这么些周折把我弄来,也不该是只为了一张脸吧?” “哦?”凤栖梧锐利的目光盯着沈莫忘:“沈谷主可真是快人快语,果然是我们这些世俗之人太过蒙蔽了。” 玉簟秋看着沈莫忘将手中的锦缎包裹打开,向凤栖梧道:“姐姐,难道你请沈谷主来还有别的目的?”锦缎落下,露出里面的一把砂壶。 凤栖梧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绸裙自椅上行云般滑落:“不是有别的目的,是只有那个目的。我凤栖梧就算没有一张脸,也一样能做聚易楼的当家。”玉簟秋微微一惊,沈莫忘却笑道:“有颜似玉,说话做事都更方便,古来就是如此。”她举起手中的砂壶,“这个东西是我在浣纱谷中闲来无事做出来的,送给凤夫人吧。” “这里面是什么?”玉簟秋问道。“□□。”沈莫忘干脆地回答。 一时之间,凤栖梧和玉簟秋都是一怔。“……沈谷主,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玉簟秋目露冷光,凤栖梧却是饶有兴味地瞧着沈莫忘。 “没有啊,这里面的确是红砒粉。”沈谷主面不改色,“□□毒死人,只是因为使用不得当,在我沈莫忘手中,却是最合用的药材。加水煮个一刻工夫,每日熏脸,数十年后,仍然青春不老。” 凤栖梧微笑道:“如此逆天而行,想必也要付出些代价吧?”沈莫忘赞许地望着她:“凤夫人真是聪明,代价就是每日不可间断,否则不出三日,就会效力尽失,比原先老上十岁,甚至二十岁。” 玉簟秋沉默不语,凤栖梧转过了身,背着手道:“饮鸩止渴……这个法子,也只有沈谷主能想得出来。”话语之中,却有丝丝深意。 沈莫忘将砂壶放在桌上:“一切,都由凤夫人自己做主。现在,可以转入正题了吗?”凤栖梧停驻了片刻,伸手一按妆台右角放着的胭脂盒。那盒本嵌在桌中,是个机关,一经按下,只见香房左侧涂上椒兰的墙壁左右分开,露出一间密室来。那墙壁建造时便是离地半寸,是以移动之时,并没有半点声响。 “请吧。”凤栖梧看着沈莫忘,脸上的神情竟有些紧张。沈莫忘微微一笑,移步而入。玉簟秋不明所以,跟在两人身后,烛台亮起处,她不禁“啊”了一声,呆在当地。 凤栖梧听见了她的叫声,却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密室尽处的一张大床边。那床上躺着一个身穿对襟锦袍的男子,双目紧闭,似乎已躺了很多年,整个人枯瘦衰弱。凤栖梧望着他,明艳的脸庞掠过一阵深心纠缠。 “……楼主……”玉簟秋脱口而出,一声轻唤飘落在男子干瘦的颊上,然而他仍然沉沉地躺着,没有醒来。 “他就是朱楼主?”沈莫忘并不在意凤栖梧和玉簟秋的神情,只是以医者一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活死人,“这样已经多久了?” “中了镇北堂赵氏‘裂斩拳’,堂主赵如云所为,至今,已经快三年了。”凤栖梧明亮悦耳的声音低沉下来,“赵如云被聚易楼八煞倾巢而出擒来,却拷打至死也不愿说出如何解救‘裂斩拳’。” “……孙莹,就是在那时受伤的吧?”玉簟秋忽然问道。凤栖梧点了点头:“所以浣纱谷主到聚易楼的时候,她必须离开。” “为什么?”玉簟秋与凤栖梧对视着。 “因为同一种伤病,浣纱谷主只会解救一次。”沈莫忘带着微笑坐在朱楼主床边说道,纤指轻出,切住那枯瘦手腕的脉息。 这一日的聚易楼甚是平静,寻常的交易都只在侧楼进行着,约成之后,侍女陪酒,锦衣少年巡逻侍卫,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照的买卖,所有的人也就没有见到凤栖梧的身影。守在香房外的胡梦姬直到半夜才看见沈谷主出来,两位当家的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仔细瞧着她们的脸,觉得的确是比之前更美了,可究竟美在哪儿,不是胭脂、不是朱唇,似乎就是那不常出现的奇异笑容。 沈莫忘由胡梦姬引着去客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那把砂壶,凤夫人如果不用,可以用来浇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等花看腻了停手不浇,同样三天就会枯萎消失,埋在地里,不论种什么都能活得比原先长久。”说完,也不等回答,便转身离去。 凤栖梧细细琢磨着沈莫忘的话,道:“妙手神医……可惜这个人是闲云野鹤,否则留在聚易楼,可有大用。” 玉簟秋微微一笑:“聚易楼有姐姐,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只是不知道孙莹现在怎样了,这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凤栖梧抬头望着夜幕中灯火渐熄的聚易楼,声音有些柔软:“若不是朱楼主的命太过重要,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孙莹和梁剑彼此有意,就让他们暂且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清静一阵子吧。” 玉簟秋微微摇头:“等他们到了浣纱谷,或许又该卷进是非之中了。” “你是说……伏羲龙皇剑?”凤栖梧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流转,“……这件事还真是千头万绪,只待五亭剑会过后,或许会有所转机。这些天,断雁也没再出现过。” “他这一刻不出现,不表示他下一刻就不会出现。姐姐,我要提醒你,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除掉断雁。”玉簟秋道。凤栖梧不答,凝眉望着尚未熄灯火的几处客房,过了半晌,往回走去。 在那些灯火映窗的客房中,有一间似乎略有些特别。那房中的灯火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夜虽已深,但总时明时灭的不曾断绝。守夜的侍女觉得奇怪,想去敲那间房的门,却被人拦下。侍女一见此人,便不再多话,欠身而退。 “楚姑娘,我能进来吗?”房中静默了片刻:“……进来吧。”房门开处,画裙翩然一动,楚玉声见到玉簟秋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玉姑?” 玉簟秋见她手中拿着把剪子,正在剪燃烧的烛芯,微笑道:“怎么,叶公子没告诉你我在这儿?” 楚玉声摇了摇头,把剪刀放在桌上。她的手仍然没有什么力气,但却已不想再躺在床上。玉簟秋在桌边坐下:“也对,你病成这样,他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楚玉声望着她:“……你不想杀他了?”玉簟秋“噗哧”一笑:“杀他?现在杀了他,我可要有麻烦。” 楚玉声垂下眼睑:“你……是清溪村方家的人吗?”玉簟秋仍是微笑着:“是,而且,从来就是。”她觉得眼前的楚玉声似乎与清溪村中的那个不太一样,凝望着她,“半个月不见,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这句话出口后,她惊讶地发现楚玉声淡漠的脸色有了变化:“找到了……”楚玉声轻声说了一句,慢慢地把头埋进臂弯里,“他死了。” 玉簟秋一愕。“或许我该离开这里了。”楚玉声不知在说给谁听,“我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我不该留在这儿。” 玉簟秋望着她:“……那叶公子呢?” “我跟你说过,我们只是同路。”楚玉声不愿抬头。玉簟秋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肩头:“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同路,但只能由自己决定,是一起走下去,还是在什么地方就告别。” 楚玉声没有回答,玉簟秋又道:“有的时候,老天不戏弄人,人也会自己戏弄自己,这个啊,我都看过许多回了。”她爽然地笑了笑,“叶公子不是个无情的人,在这顷刻之间能取人性命的聚易楼里,从来不会有人像他那样,身陷重围,还保护着一个弱女子。” 楚玉声埋住脸颊的手臂动了一下,像在抽泣,但又没有声响。似乎没有缘由的,重楼寂寂,玉簟秋婉如莲叶般的眼中含着不辨其意的沧桑,这些话,连凤栖梧都不曾听到过。 “一辈子都保护你,是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26 第十一章 五亭剑会 清晨时分,叶听涛被走廊中侍女摆弄花盆的声音吵醒了。他向来睡得不沉,尤其是在凌晨,轻微的声响就足以让他惊觉。侍女又搬弄了一会儿,往远处去了,叶听涛却也没有再睡。 早醒一刻,便少一刻全无防备的时候,至少在他来说是这样。他的手臂一动,碰到了冰冷的剑鞘,便顺手握住。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做过最多的动作,所有关于杀戮的注解,都存在于剑刃出鞘之际。金阙重楼,幽暗中的眼睛穿透墙壁盯着这把剑,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风年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黑衣如鬼魅,面貌却俊秀且年轻,风年微微一笑:“叶大侠,早啊。” 叶听涛把门完全打开,剑在手中:“你擅闯聚易楼,不怕这里的主人追究吗?”看来,这个人所受的伤已完全好了。 “追究什么?现在我是讨债鬼,他们避之不及,就算看见了也不会怎样。”风年优哉游哉地道。 叶听涛看着他:“那么,你是来找死的吗?”冷如剑锋的语调,碧影一闪,怒灵剑架在了风年的脖子上。 风年一怔,才想起那夜离开前的情景,歉疚地道:“不是来找死,是来问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要不是我中计受伤,断雁也不会催动那人身上的毒。”他眼中光芒一转,“不过,你可不该如此冲动,倘若杀了我,这局棋就乱了,断雁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敢预言。” “哼!”怒灵剑贴着风年阴白的皮肤,慢慢取下,叶听涛收起了剑,眼神仍然严峻,“什么问题?” 风年优雅地笑道:“三日后瘦西湖五亭桥,你来不来参加那场剑会?”迎着晨光,叶听涛凝视风年:“请帖既来,自然会去,至于是否参加,与你无关。”他的语气总是如此强硬,风年眼角细长的双眸眯了一下。 “多谢。”这两个字还没在空气中散去,黑衣人影就消失了。宝蓝色盆花在清晨的光线中格外妖艳,风过,有些微辛辣的气味夹杂在淡香中。叶听涛走出门外,隔着一条飞廊,他看见了楚玉声。 自从他们进入聚易楼,她似乎还没有自己走出过房门,而现在她正站在自己房中,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叶听涛穿过飞廊,向她走去。 “早。”片刻之前风年对他说这个字的时候,他目光寒冷,现在他自己对楚玉声说时,却柔和了许多。 楚玉声走到房门口,躺了半个月,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乌黑的长发梳得很整齐,又戴上了那支过去常戴的嵌珠银钗。这些日子因为总是卧病,便也不太见到,而在这个清晨,她红裙广袖,虽然还是憔悴,精神已渐渐恢复。 叶听涛打量了她片刻:“看来沈谷主果然是妙手,这几天,你看起来好了很多。”楚玉声望着他:“……就在刚才,沈谷主回去了。” “刚才?”叶听涛一怔。“嗯,她不想惊动任何人,但车马还是发出了声响。”楚玉声道,“也只有我听到。” “……她是个世外之人,这里并不适合她,所以也不愿多留吧。”叶听涛道。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着沈莫忘的离去,楚玉声发现他脸上又有了那种很淡的笑容,绕过那些纷纷扰扰,他的微笑真实而温暖。她心中忽然有些触动:“等这里的事情了了,你打算去哪儿?” 叶听涛微一沉吟:“陪你回洛阳,然后继续追查那六把神剑……或许会去瀚海,不过,也要看这次的事情结果如何。” “你……追查那六把神剑多久了?”楚玉声道。 “……有十年了吧,从我出道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查。”叶听涛道,“只是因为我师父的命令,找到那六把神剑,就能找到解迷的钥匙。” “解迷?”楚玉声并没有露出多少好奇的神色,但还是问道。 “嗯,一幅解迷的上古卷轴……或许等到我死,也不会找到。”叶听涛微微一笑,“已经有很多人,连神剑都没碰到过就死了。” “那你也打算为此而死吗?”楚玉声抬头注视着他坚毅的脸,“不管你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她的声音很轻,但并不飘忽,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凝聚,温柔、清澈而透明。 叶听涛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楚玉声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得那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微温。叶听涛仿佛有些吃惊,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会露出些微的不知所措,似那坚硬铠甲上的缝隙。 楚玉声在等待着他回答,但她明白多半等不到,好像从相识之初便心知肚明。她微微一笑,那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但就在笑靥微生的时候,一串泪珠从她眼里滚落下来。积蓄了很久,反复浮沉来去,终于还是落下。“啪”的一声,打散在地上。 叶听涛便轻轻伸臂搂住了她,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楚玉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就像在溪风谷那一夜那般,可不知为何,她的泪珠却似断了线一般不断地滑落,偶尔发出抽噎之声。她似乎很少这样,不管在哪里,在谁面前,总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相牵扯。而现在,仿佛只是叶听涛一伸臂,那些雾岚便被挥散,了无痕迹。 走廊里侍女路过,还没看到里面的情景,叶听涛左袖一挥,已经把房门带上。他无法说清原因,但一路行来,他似乎已成了最了解她的人,早在黄河渡口低声的警告开始。十九年的执念与赌约,青与紫的命数缠绕,或许楚玉声本也是与他一样的,冥冥之中,有难以言说的力量相佐。 晨光寂静、青衫如画、风拂红袖、玉屏似霜。就像清影里的一幅长卷,曾经什么时候,在落霞夕照中错手失去,再来时,已是今夕何夕。有一个什么声音来袭,在叶听涛心底里喟叹,瞬息千里,不再复返。 楚玉声很快就平静下来,隐忍与艰难中度过太久的岁月,仿佛将她的纵情也转化为淡淡的思绪与迷惘,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在叶听涛的衣领附近摩挲,忽然轻声道:“不准你死。”叶听涛一时无言,楚玉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准你死。” “若是,我死了呢?”叶听涛感觉到她的手慢慢移动,环住了他的腰,越环越紧。 “不准。” 叶听涛不禁微微笑了,手臂也收得更紧了些:“你怎么如此霸道?”楚玉声没有抬头,也不回答,过了片刻,自己却也“噗哧”一笑。她放开叶听涛,拭了拭脸上的泪痕:“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里的人都闷得很。” 叶听涛也松开了臂弯:“三日之后瘦西湖上有一场热闹,你若有兴趣,就随我一起去瞧瞧。”楚玉声望着他,嫣然道:“好,连你都说是热闹,那一定是热闹得很了。” 叶听涛一笑:“我不像是个看热闹的人吗?”楚玉声抿嘴不答,忽然又道:“说起来,这几天都没看见孟公子,不知他上哪去了?” 叶听涛微微摇头:“……或许三日后,也能见到他吧。”他似是不想提起这些事,但话语之间,眼中便重又露出了沉着而坚定的神色。 其实就在叶听涛几人未到达扬州的时候,瘦西湖中的五亭桥已经被聚易楼圈起,不让游人进入。凤栖梧三个月前命人打点过了官府,此地本是聚易楼的地盘,是以五亭剑会的请帖很顺利地送到了许多人的手中,自然也包括滇南剑湖宫。所有的事情都在凤栖梧计划之中进行着,玉簟秋甚至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开诚布公地安排一切。原因,自然是做给一些人看。 那些已然登场的、未曾露面的、隐去暗中的,甚至是整个江湖。六剑契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了很远的江湖角落,并没有什么人刻意去透露,但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已有了这些字眼。 几座画舫舞榭沿着瘦西湖纤秀的湖面驶到了五亭桥边,桥面宽阔,桥上中心之处盖有五座连成一气的亭子,因而得名。此刻,最左的亭中摆放着一把太师椅,画舫与舞榭停在长桥两岸,每一处的船头都站着一个人,细细瞧去,右面是聚易楼八煞中的“落梅玉梳”陈清、“转轮镜”魏小娇、“醉酡颜”胡梦姬,左面则是“断喉柔骨”洛堂、“软手夺命”仲秋,以及“戏珠”夏浅书。右侧三个女子,左侧三个男子,八煞中只缺孙莹梁剑二人。 折扇轻挥,一个华衣公子站在不远的一处亭台中,冷烈的目光在画舫上扫过。未时已近,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在五亭桥边出现,由湖岸侍立的锦衣少年相引,登上离桥较远的画舫中。 “你瞧,人开始到了。”孟晓天的倒影映在湖面上,随着水纹飘动。 “这聚易楼之中,使剑的人似乎并不多。”另一个人走到他身后,对襟宽袍、神态儒雅。手中并无兵刃。 孟晓天望着画舫舞榭上来回走动的人影:“你就是只关心剑,这聚易楼名为江南第一楼,实则是做买卖的地方,一手算盘打得响,多少用剑的人也都被拢过来了。” “这个我不关心,这次来不过是为了‘剑会’二字,其中争抢比斗,我不会去参与。”那人道。这时湖畔之人渐多,形貌各异,一些人留在岸边,另一些则被引入六座画舫舞榭,五亭桥四周侍卫把守,巡查森严。 “若不是为了那桩要命的买卖,凤大当家怎会费如此功夫?陆青,你这些年关在剑湖宫中,可真把自己关成剑痴了。”孟晓天目光一动,盯着对岸近水的垂柳。 陆青并不以为意,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不管怎样,最后能达到你的目的就行,我本就是铸剑师,稍后倘若有合我意之剑出现便罢,若没有,也就当我白来这一趟了。” 孟晓天道:“你白来一趟,凤夫人可不会答应。现在上家就在附近,下家又都不好对付,倘若不是这凤夫人当真有些才智,眼下聚易楼早被那些瀚海来客掀了。”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绿柳荫下,那里有两个人正缓步而来,面目被柳荫遮住了,看不真切。 陆青笑道:“独善其身即可,宫主也是如此交代的。” 过了片刻,对岸那两人走出柳荫,孟晓天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目。并肩而行,谈笑晏晏,男子持剑于手,女子罗裳如烟。孟晓天望了他们一会儿,却没有过去,只听陆青道:“正主来了。” 五亭桥边,灰氅豪士、青衣剑客或入画舫,或在湖畔驻足,粗略望去已约莫有数百人到场,持重者不动声色,年轻些的便纷纷结识,议论着瘦西湖风物,议论着江南第一楼。湖上舫榭中亦备有珍馐佳酿,供人往来。过不多时,东岸侍立盘查的锦衣少年左右让开,侍儿在前引路,三乘华贵的肩舆缓缓抬向了五亭桥。 “这轿子是三乘,除了凤夫人、玉夫人,还有谁?”楚玉声与叶听涛避开了人多眼杂之处,站在他身边问道。 “两位夫人虽常年管着聚易楼,但遇上这样的事,这里真正的主人还是必须要出现的。”叶听涛道。 “朱楼主?”楚玉声遥遥望着那肩舆停下落地,“不是说,他已有好几年不出面主持聚易楼的事物了吗?” 锦帘掀处,后面两乘肩舆中走出了凤栖梧、玉簟秋,只见凤栖梧穿着绯色绮罗留仙裙,玉簟秋却仍是画裙清雅,不一会儿,那最先一乘肩舆中亦缓步走出了个高大的华服男子,湖岸微风吹动,楚玉声不禁轻声道:“这朱楼主真瘦,像衣架子。” 叶听涛凝神望去,果然见风一动,那男子的衣裳便飘飘荡荡:“凤夫人说,朱楼主近几年一直在闭关,大小交易全不过手,看如此情状,未必那么简单。” 当下凤栖梧引着朱楼主步入五亭,湖岸聚集的人群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锦衣侍卫肃立五亭两侧,画舫舞榭中闲谈的剑客们也都抬头注视亭中三人,凤栖梧站在正中,向众人道:“各位江湖同道请了,承蒙不弃,前来赴这五亭剑会之约,我凤栖梧代朱楼主先谢过诸位。”声音明亮,并不甚响,但剑会来客所及之处尽皆可闻,众人见她数语之间颇具威仪,不由微有议论。 凤栖梧接着道:“今日此会目的有三,一则自十二年前青城山剑会之后,武林中便再无此盛事,倘若断绝,难免为憾;二则今日广邀剑道名家、铸剑好手切磋技艺,论剑问道,是为互取所长,共相进益;三则,十二年来江湖之上名剑备出,今日剑会,论剑之时可一睹真容,岂非幸事?” 此话一出,湖岸与桥侧都是剑客相顾,有人暗暗点头,有人不置可否,亦有人露出欣喜之色。而近水亭台中,孟晓天却微微冷笑:“你瞧,凤夫人真是很聪明。”他的声音同样不响,但就连距亭台最近的人也未察觉有人说话。 “那朱楼主莫非是个木偶?怎么都由女人说话,自己却一声不吭?”陆青忽然问道。孟晓天一笑:“他的女人很能说话,况且,在这广阔之地一开口,只怕他几年来闭关之说便要不攻自破了。” “哦?”陆青正欲再问,亭中凤栖梧道:“五亭剑会持有请帖方可参加,诸位既为聚易楼所邀,便都是武林中上乘的剑客,江湖规矩自不必说,剑会开始之前,却还要说些细则,以免生乱。”说着她示意玉簟秋,退回朱楼主身边。 玉簟秋向四周盈盈一福,道:“剑会乃是雅事,诸位豪侠之士虽不必究繁文缛节,但亦须有个大概分寸,凡论剑,不可探听他人门派秘事,若有铸剑之术不愿外传,亦不可强求;凡比剑,只可两人捉对,点到为止,今日聚易楼作东,论剑折服他人者、比剑胜者,都可以此与聚易楼定一项交易,年限不论,百年不欺。” 这时,朱楼主走上几步,向桥侧湖畔一抱拳,朗声道:“远道而来,望诸位尽兴。”他的声音洪亮铿锵,接在玉簟秋的曼声之后,众人都是一震。 湖畔,叶听涛向楚玉声道:“果然不出所料,朱楼主早已外强中干。”楚玉声奇道:“何以见得?” 叶听涛凝眉:“他积蓄了这么久的气力,吐字本应凝而不发,就像在每个人身边说时那样,可你仔细去听,他的声音却是向外倒去,好像传得很远,实则已经耗尽全力。” 楚玉声“嗯”了一声,只见朱楼主说完话后,便坐到左亭太师椅中,凤栖梧命两个锦衣少年持长剑相击,铿然一响,道:“五亭剑会便此开始,诸位喜好论剑者可于画舫中相谈,有意斗剑者则可进入五亭约战。”自此之后,朱楼主便再也未发一语。 这五亭之畔的剑客大都是第一次相见,未曾相识,是以多数人将目光投向五亭桥,不过片刻便有个身着英雄氅的青年自画舫一跃上桥,与朱楼主一抱拳,道:“点苍派段千成,持剑‘镇域’,不知有哪一位肯与在下比剑?”剑在手中,只见是铜黄剑鞘、乌金剑格,桥侧便有人议论道:“点苍派多年来一直没什么作为,听说是穷了十年之功造了这么把‘镇域剑’,不知有何特别之处?” 桥右侧“落梅玉梳”陈清所主的画舫中便有个披风少年飞身而上,稳稳落在亭中:“‘含光剑’之主,前来与你一会。”两人互相作揖,那含光剑主首先拔剑,一道凌厉无伦的剑光直贯五亭,如百步穿杨的利箭般向段千成射去。段千成不慌不忙,腾身一跃,以剑鞘去格那剑气,本凭含光剑之力顽石可破,但镇域剑竟丝毫无损,段千成借一跃之势剑出,与那含光剑主激斗起来。 这点苍派剑术向来以稳健蓄力见长,虽无含光剑灵动之能,但段千成功力深厚,又与镇域剑相得益彰,意沉如山,不焦不躁,对含光剑诱敌猛进视若无物,渐渐的兵刃相击隐有回声,斗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含光剑主脸现急躁之色,一剑疾削段千成双眼,段千成不闪不避,只将镇域剑剑路一回,刺穿了含光剑主肩胛。 桥畔有人低声惊呼,镇域剑撤回,含光剑主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段千成冷冷瞧了他一眼:“承让。”他转而向众人道,“方才诸位都看见了,乃是这位含光剑主先施杀招,须怨不得我。”画舫中一人道:“他削你双眼只是虚招,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段千成回首看向那人:“……这位兄台,是否虚招,你如何得知?”那含光剑主已拾剑站起,满脸颓丧,由锦衣少年扶下。凤栖梧与玉簟秋对视一眼,都不言语。画舫中那人道:“他手腕下沉,剑锋落到你身上时必已偏出几分,你却趁机伤人取胜,岂不有失仁厚?”画舫湖畔人群中多有点头认同者,但亦有半数不以为然,段千成怒道:“你既不服,上来试试!” 那人一笑,放下手中酒碗,起身飘然而上,手中却没有兵刃:“我是要上来试试,但不是试你的剑术,而是试你手中的剑。” 这时玉簟秋在旁道:“敢问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那人神色微带傲然:“漠北白龙剑阁。”玉簟秋眼神一动:“莫非,是少阁主江暮云?”那人道:“好眼力。”段千成闻言,沉声道:“江少阁主,莫非你是不敢与我比剑术?” 江暮云嘴角嘲讽地一笑,眸中露出冷光,玉簟秋抢先道:“论剑与斗剑,都是今日剑会之务,段公子,你已比过一场,也可歇歇力。”段千成不欲与玉簟秋冲突,僵持片刻,阴沉地望着江暮云:“请赐教。” 五亭桥外,数百用剑之士在段千成与含光剑主一战后,已纷纷谈论,不似起初之时的静默,而在亭台之中,孟晓天看着段千成手中的镇域剑,微笑道:“看来这含光剑还真是遇人不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得这么惨。” 陆青摇头叹道:“剑虽是好剑,但也需要可以与之相合的用剑之士,才能真正发挥出威力。含光,真是可惜了。” 孟晓天哈哈一笑:“陆青,你自己铸的剑倒好意思自己夸,若是他赢了,你莫不是要得意到天上去?” 陆青望着江暮云的背影:“我并非自夸,当初以含光剑冒充九天玄女剑掩人耳目,居然能骗过了这么多人,直到真的被窃,九天玄女剑之事才泄露出去,也可见一斑。只不过眼下这含光剑主早不是当初窃剑之人了。”他停顿了一下,“点苍派所铸的这把‘镇域剑’虽然有些门道,但地蚀之气过重,用久了人的性子也会跟着阴狠起来。这个,不知这江少阁主能否看出来。” 就在他说此话的时候,五亭中段千成已怒不可竭地大声道:“我点苍派穷十年之功铸此神剑,竟被你说得一文不值,白龙剑阁少主便能如此?你欺人太甚了!” 江暮云见他发怒,心中愈是得意,长声大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况且,你这把剑取尽地材,却不知调和,以至于剑身竟然散发浊气,也难怪点苍派要一蹶不振了。”段千成被他戳中痛处,怒极挥剑,堪堪要刺落时却听“铮!”的一声,什么东西打中了剑身,段千成猛力把捏才未曾将剑脱手,再看那东西掉在地上,却是颗珍珠。 “谈剑论道,不可冲动。”凤栖梧端丽的脸颊上笑容威严,“段公子、江少侠,请各退一步,勿起争执。” 段千成望着她,不知为何,方才的气焰竟一下子消失无踪。虎口处仍因那颗珍珠撞击而疼痛不已,但他感觉不到凤栖梧身上的杀气,仿佛真的只是出手相劝,那含笑的眼中却又分明有锐利的光芒。他一时呆住。 江暮云向凤栖梧有礼地一笑:“多谢凤夫人解围。”凤栖梧绯裙飘动:“江少侠对剑的见解,令人佩服,还请多留片刻,也是聚易楼的荣幸。”江暮云道:“不过一时起意上台,还打扰了那位段兄比剑的兴致,哈哈,这便回画舫之中闭嘴观战,凤夫人,请了。”说着一抱拳,飘然跃回画舫之中。段千成面上下不来,凤栖梧便又向众人说了几句走场之话,这才又不断有人持剑而上,过了几合,段千成败下阵来,江暮云在画舫中瞧着,笑而不语。 “看来,这江少阁主也有些本事。”不觉中未时已然过半,孟晓天在原地踱了几步,“不过我瞧么,在朱楼主和他两位夫人眼中,江暮云实比不上你陆青分毫啊。” “哦?”陆青一怔,“怎么会这么说?” 孟晓天道:“你看刚才含光剑主上台时并没有人问他姓名,而江暮云说要相剑,玉夫人便问了他名讳,可见今日场中,铸剑师比剑客更为重要。等到江暮云要下场,凤夫人也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到底只是小小的白龙剑阁,比起剑湖宫,自然是差得远了。” 陆青微笑道:“我素日相剑,十丈开外只看剑影便能知道材质,要让我上场,只凭这把‘镇域剑’可还不够。” 孟晓天瞥了一眼对岸的柳荫:“你也不用急,今天在这瘦西湖中不愁没有戏码,但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你来只是为相剑,可你一现身,让明里暗里那些人相的,就是九天玄女剑了。” 暖日微风徐徐,今日的扬州城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该打湖畔走的绕了路,城中带剑的武林人士也都没了踪影。无请帖者不可进入,聚易楼侍卫会说的似乎只有这一句。 画舫舞榭气氛甚是热络,不断有人来来往往。五亭桥中剑影霍霍,已有数对斗剑之士分亭较量。玉簟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递给朱楼主,聚易楼楼主袍袖中伸出的枯手竟有些颤抖。至交酉时分,斗剑渐渐激烈,败下阵者偶有带伤,便被抬出,众人尽兴论剑,自“镇域剑”、“含光剑”后,又有“玉柄龙吟”、“六阳如意”、“定魂”、“极星”等十数把名剑一一亮于五亭,然而,凤栖梧的脸色却有些沉了下来。 自始至终,她所想看见的人始终没有出场,而她不想看见的人却露出了踪迹。玉簟秋也是在无意之间,才发现魏小娇所主的画舫中那两个黑衣人影。通常白天是不会有人穿黑衣的,但他们坐在角落,并不与人交谈,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或是,仅仅引起了该注意之人的注意。 叶听涛和楚玉声仍停留在那一片柳荫连绵的地方,虽然亭中打斗激烈,对他们来说却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楚玉声瞧着叶听涛不动如山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咱们今天,便一直这样做看客下去吗?” 叶听涛转过头来:“怎么,你想上去比剑?”楚玉声向来不太听他开玩笑,不禁一怔:“……不是。这样的场面没有你,似乎总有些缺憾。”叶听涛微笑道:“该斗的时候还多得很,今天好容易没被人注意到,不必再去凑热闹了。” 楚玉声伸手掠了掠鬓角:“嗯……也是啊,不知今天这个局究竟会怎么解?”叶听涛望着她:“哦?何以见得是局?”楚玉声一笑:“感觉罢了,凤夫人和玉夫人说话之间都像是异有所指的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 叶听涛点头道:“的确,但到现在为止,这个人并没有出现,而且依我看,他之前也从未在这整件事中出现过。”楚玉声道:“……是什么人这么重要,还得一场剑会才能请出来?”叶听涛微一沉吟:“中原武林之中,铸剑之道最强的莫过于滇南剑湖宫,我看,这个人应当是剑湖宫的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专司铸剑的银镜楼主陆青。此人爱剑成痴,这种场面,他一定不会不来。” “……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但是引出他对聚易楼会有什么帮助吗?”楚玉声有些不解。 叶听涛走到湖畔,远望着五亭:“当初聚易楼所负责寻找的六把神剑,几百年来一直散落在江湖各处,如今仅有我所持的碧海怒灵剑现于世,但滇南剑湖宫中,尚有一把九天玄女剑,这件事江湖中多有人知。我曾与聚易楼定约去找此剑,因中间变故、安排不当,契约等于已经破灭,如今重天冥宫断雁等人前来取剑,纵然能够拖延一段时间,聚易楼也必须要给他们一个适当的交代。” “……所以,他们要把剑湖宫的银镜楼主引出来,好让重天冥宫像盯上你一样,盯上他?”提起断雁,楚玉声眉心一沉。 “如果这个目标够明显,聚易楼甚至不必自己出手。毕竟最想要得到神剑的是重天冥宫,先前……他们就已经越过聚易楼出手过一次。”他本不愿提起此事,但转念间仍是说了出来。楚玉声沉默了片刻,道:“……那聚易楼为什么不和重天冥宫解除这个契约呢?” 叶听涛凝目道:“恐怕没那么容易。重天冥宫既然肯把如此重要的事委托给聚易楼,他们之间必然有另外的关系,黑脸红脸,总要有人来唱才能让江湖中人信服。” 楚玉声一叹:“……无论怎么说,你似乎都是在旋涡中心的人,只要剑在你手里,总会有人来抢。”叶听涛见她好不容易高兴起来的神色又暗淡下去,不由道:“也不必过于忧虑,重天冥宫已有一阵子未见动作,或许他们与聚易楼之间有了什么协定,总之,现在最焦头烂额的是聚易楼,至于我,我们是两个人来这儿,要走也很容易。” 楚玉声有些惊讶:“你是说走?”叶听涛看着她:“前阵子不走,是因为你卧病在床,而如今,我只是想看看这件事会如何结果,毕竟,我也是为了那六把剑而行走江湖。必要的时候……我会带你离开。”最后几个字,像一句承诺。漂浮无定,但又非常真切的承诺。 楚玉声怔了怔,便温柔地笑起来,宛如春花初绽,她走到叶听涛身畔,握住他的手:“反正你走我也走,去哪里都好。”叶听涛略微有些不自在,只微笑不答。便在这时,五亭之中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满场轰然,两人回头望去,都不禁大吃一惊。 27 第十二章 月满西楼 五亭正中,灿然的光华与喷溅的鲜血相互交织、攀附,血顺着剑锋流到地上,剑身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雍容而诡异,不仅当亭斗剑的几人呆住,就连凤栖梧也一时说不出话来。玉簟秋跨上一步挡在朱楼主身前,裙摆拂动,似乎是五亭桥中唯一没有凝固住的东西。 画舫舞榭与湖畔的人们只看见一个戴着精钢笠的男子跃上了五亭桥,斗剑,然后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精钢笠压得很低,看不见男子的脸,但他的剑却比这一日所有亮过的剑更为耀目。这把剑,没有任何的犹豫,砍掉了与他对阵之人的头颅。 那颗头颅掉落在五亭桥与画舫之间的湖水中,刹那间,寂静得能听到风鸣。那个人握着他的剑,跨出一步,向着朱楼主的方向。 “阁下是谁?”凤栖梧迎上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所有的锦衣少年在见到血光冲天的瞬间都将手按到了剑柄上,近水亭台,陆青发出了轻微的惊叹:“这剑……” “噗”一声闷响,已然无头的尸体这才重重地倒在地上。“让开。”那个人没有回答凤栖梧的问题,头低着,浑身升腾的杀意让见到他的人都不禁背脊发凉。 “阁下,是谁?”凤栖梧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固执,紧紧盯着这个随时都像要出剑的人,没有任何退后的意思。 一阵僵持,所有看着这一幕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然瞬间明白,这个人是来刺杀朱楼主的,堂而皇之、不可阻挡。剑气流动,剑锋对处是两个女人,持剑者蓦然手腕一动,剑刃横拍向凤栖梧,就在这一刹那,左亭太师椅后的六个锦衣少年齐刷刷六道剑光破空而来,凤栖梧掌中又是一颗珍珠弹出,将来人剑身击开数寸,内力激荡,珍珠反弹出五亭之外,凤栖梧也借势向后一退,锦衣少年欺上,六团白影将来人围在中间,然而那奇异耀目的金剑到处,锦衣少年手中的长剑竟脆如干草般被切断,“嚓嚓”几声,断剑掉落在地上,便有几个少年被金剑所伤,血流如注。 一时之间,桥侧与湖畔剑道中人具都凝神屏息,只见那人势如猛虎,剑剑致敌,锦衣少年人数虽多,却是来几个又伤几个,不仅因其剑招凶猛,更因那无坚不摧的金色宝剑而渐渐力不能敌,桥畔有剑客欲拔剑而上,五亭中凤栖梧亦广袖一拂,要亲自去接此人剑招,势动一瞬,众人却觉头顶有人影疾闪,似一道流星般划入五亭战圈,“啪”的一响,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竟在半空中抵住了金剑,快到极处的拆招成了凝然不动的对峙,两人的衣角飘舞而起,孟晓天优雅地一笑:“伏羲龙皇,今日五亭剑会,还真是没有白来。” “伏羲龙皇剑?”玉簟秋忍不住脱口而出,人群中发出“啊”的一声,数百道目光一齐聚集在那泛着光华的宝剑身上,只见是剑身通透、剑脊流光,如有盘龙附于其中,只观其气息,便与寻常宝剑不同。那人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倒是识货,只不过,太不识相。” 孟晓天的折扇仍与伏羲龙皇剑相抵,悠然道:“你在这聚易楼的地盘,又是聚易楼所主持的剑会中刺杀聚易楼楼主,究竟是谁比较不识相一点?”他手中一加力,过了片刻,那人手臂一震,伏羲龙皇剑便与折扇分开。孟晓天退开几步,向凤栖梧微笑道:“聚易楼自己的事,还请凤夫人处理吧。 凤栖梧晗首,先向桥侧众人道:“有人相扰,比剑暂停,诸位请于画舫中继续论剑,待桥上事毕之后,再行约战。”众人听她如此说,知道是私下恩怨,虽有好奇之心,却也不再直直地围观,只是时时瞥上一眼,面上仍是谈剑。 五亭中,凤栖梧走到来人面前,森然道:“抬起脸来。”那人沉沉地道:“凤夫人,你见到伏羲龙皇剑该高兴才是,何必故作不识?” 凤栖梧盯着他:“龙皇剑你自不要想带出此地,只是,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朱楼主?”那人道:“我杀他,且要用龙皇剑杀,这是他该糟的报应,就像挨了那‘裂斩拳’一样。” 孟晓天不禁望了一眼朱楼主,只见他坐在椅中凝望刺杀者,那双久已失神的目中,瞬间有利光一现。 凤栖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楼主……”那人不答,只是道:“凤夫人,你也该好好想一想,若不是朱楼主行事不义,聚易楼又怎会陷入今日之局?” “住口!”凤栖梧喝道。无论如何,在这风过传声的五亭桥中,她不能让人说出这种话。 “你……”不知何时,玉簟秋已走到了凤栖梧身后,她突然道,“你能不能抬起头来?”那人没有动,握住龙皇剑的手不觉收紧。孟晓天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凡是让他一下子想不起来的人,都不会是他亲近的人。甚至于只见过一面。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玉簟秋与凤栖梧不同,她始终都是柔韧而又温婉的,那带着命令口吻的话也变得如同温柔的抚慰。凤栖梧便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只要一张口,就算她不想,也会让杀气充满整座五亭桥。 那人又沉默了很久,在玉簟秋的注视中,低声道:“今天能再见到玉夫人一面,我也不算是遗憾了。”他慢慢伸手摘下精钢笠,抬起的那张脸满是风沙之色,还有刻到皮肤里的悲哀和伤痛,触目惊心。 “……梁剑!”五亭桥之畔,楚玉声认出了那个人,吃惊地望向叶听涛。不仅是她,五亭桥中的所有人也都认出了那个人,短短半月未见,他仿佛突然老了十岁,聚易楼八煞之一的“银环”梁剑,此刻他并没有用那对家传的银环,而是手持着伏羲龙皇剑,站在离朱楼主三丈的地方。 “……果然是你。”凤栖梧严厉的神色已然归于平静,但也殊无笑意。 “梁剑,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孙莹呢?”玉簟秋不顾那尚在滴着鲜血的龙皇剑,向梁剑走近。梁剑望着她,悲痛之色按捺不住,遍染了脸颊:“孙莹死了。在到浣纱谷的第二天,伤势发作,没人救得了她。”他的瞳孔中有惨烈的画面浮沉,“浣纱谷主被请来了聚易楼,没有人救孙莹。”那一刹那,凤栖梧的脸上终于有触动的神色,她的手在袖中捏紧,无声。离他们较近的一处画舫之上,魏小娇也听到了这句话,她一下子怔住了,原本的笑容在唇边僵硬。 “……她死了?”玉簟秋喃喃地道,脸色微微发白。她耳边回响起凤栖梧在那夜的话语:“若不是朱楼主的命太过重要,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那个时候,孙莹还活着吗?五亭微风中,玉簟秋有些失神。 “孙莹死了,只能怪她受了和朱楼主一样的伤,她也是,为救朱楼主而死的。”凤栖梧打断了那些绵绵回忆,明丽的声音冰冷无情,“对聚易楼子弟来说,这是无上的荣幸,你何故要行刺杀,又如何会得到这伏羲龙皇剑?” 梁剑的神色有些紧绷,狠狠地盯着凤栖梧:“无上的荣幸?凤夫人,你愿为朱楼主而死,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我们入楼时都押上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为了在离开的时候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倘若是为浴血搏杀,我们绝不会有怨言,可是……你却视孙莹的命为草芥,为了那个活死人……” “住口!”活死人三个字,如同一把锤子敲击在凤栖梧身上,她勃然大怒,忘记了压低声音,桥侧众人纷纷回头去看五亭桥,玉簟秋见势不妙,忙道:“姐姐先别动怒,孙莹之事我们的确有不是,况且梁剑素日为人并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不妨先听他说下去。”她向亭中的锦衣少年一示意,便有一排人墙将五亭围了起来,档回桥外之人的目光。 凤栖梧沉着脸一声不吭,梁剑眼中有泪光泛起,嘴角抽动:“孙莹受伤的这几年,不管你派什么任务给她,她从来都不推却,如今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我没能保护得了她,是我的无能,不配与她长相厮守,可是我今天来此,却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因为激动而深深吸了口气,亭中之人知道他即将说出重要的事情,都屏息不语。亭外,楚玉声与叶听涛亦凝神倾听,孟晓天望见了他们,折扇停了一停。 “聚易楼中人都知道,在当初入楼之时必须抵押给楼主一件东西,为了能将之赎回,就要努力搏杀,努力活下去……”他说这话时,身旁几个挺立着的锦衣少年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丝颤动,“我抵押的,是我父亲梁铮的下落,我在聚易楼卖命的这些年,朱楼主必须派人追查这个消息,在我离开时告诉我答案,可是,就在我带着孙莹的尸身离开浣纱谷,往聚易楼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了我父亲。” 玉簟秋道:“你见到了你父亲,这不是好事?” 梁剑摇了摇头:“不是好事,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永远找不到他,永远不加入聚易楼……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马倒在一条官道旁,身边放着一把用布包着的剑……那时我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毕竟,他在我儿时就已经失踪了。我因为孙莹的死而心中伤痛,亦不忍看路人如此死去,就把他救醒过来。他告诉我说,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在燕子坞参合庄找到了这把剑……伏羲龙皇剑。”梁剑望了一眼手中散发光华的剑身,神色复杂,“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认出他,却察觉他已经伤了心脉,活不了多久……他说,他这么拼命,是因为他的儿子在别人手里,如果不找剑,他的儿子就会被杀死,我问他是什么人这么做的,他说,是江南第一楼的楼主……” 玉簟秋吃了一惊:“他说的儿子,就是你?”太师椅中,朱楼主始终沉默着,枯瘦苍白的脸没有表情。 “是啊……就是我,梁铮只有一个儿子,当然是我……可是当他说出江南第一楼的时候,我只是心中一硌愣,觉得有些不对,我竟然还是没有认出他……在他临死前,因为感激我救他,对我说了他的名字,他说除了我,十七年来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叫梁铮。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亭中一片寂静,亭外芜杂的谈论之声变得清晰,梁剑的脸无限放大,充盈了一些人的视线。 过了很长时间,玉簟秋才将目光移向凤栖梧:“姐姐,这件事……你知道吗?” 凤栖梧沉默了片刻,道:“当初与六个人定下契约时,便已知道他们的名字。‘银环’梁铮,这个人因一时大意受制于人十四年,直到朱楼主派人将他救出来,才发现他武功极强,如此埋没,实在可惜……” 玉簟秋低下头,梁剑露出嘲讽而又悲伤的神色:“埋没?……凤夫人,你可当真会给朱楼主找借口,要孙莹抵他的命,说成是孙莹的荣幸,利用我父子为他卖命,两边欺瞒,让我,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却来不及与他相认……若不是我找到他,等我离开聚易楼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准备把父亲的尸体给我,再随便搪塞个理由?”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梁剑全身蓦然散发出凌厉的杀气,凤栖梧一声断喝:“来人!” 倏忽之间,六道人影从五亭两旁闪入,孟晓天向后退了几步,带着隔岸观火的表情望着这六个人,倘若孙莹也在这里,那么聚易楼八煞算是到齐了。 “梁剑刺杀楼主,命你们就地取他性命,不可有误!”凤栖梧左袖一拂,玉簟秋急道:“姐姐,你……” “杀了梁剑!”凤栖梧重复道,梁剑满脸怨恨地望着她:“凤夫人,今天同门相残的情景,所有人都会记住,自食后果之日,你要想想我梁剑!”说着龙皇剑一振,直指六煞,可是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出招。 落梅玉梳已执在手,转轮镜触手可探,胡梦姬的香粉无形无影,洛堂、仲秋,以及夏浅书,这三个人也都随时就可以出手,但他们都没有动,仿佛在等那当先发难的第一个人,也似乎每一个人都不想与梁剑对敌。但是,他们也不会从朱楼主面前退开。一命有一物所押,不仅如此,还有拼死效力的誓言。 龙皇剑凝而不发,梁剑一一注视那六人的脸,他曾经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并肩战斗,在大漠与柳底谈笑饮酒,他们对彼此的招式都无比熟悉,如熟悉聚易楼走廊中开着的宝蓝色花朵。“梁剑……”陈清忍不住道,“与聚易楼为敌,你无法全身而退的。” “全身而退?”梁剑自嘲地一笑,“从我进入聚易楼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我无法全身而退。”他举起伏羲龙皇剑,“至少,我要用这把剑杀死该杀的人。” “你杀不死他的。就算有伏羲龙皇剑,你也杀不死。”魏小娇突然道,余下五人都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已然是让凤栖梧严惩她的理由,但凤栖梧没说话,在那七个人僵持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 “梁剑,你足堪以一挡六吗?”玉簟秋望着他,眼中满是劝他放弃的神色,“你父亲已经死了,你更不该枉送性命。” 梁剑未答,凤栖梧却道:“聚易楼从不允许叛徒活着出去。今日你不单要将伏羲龙皇剑留下,还要将性命留下。”斩钉截铁,这是最后的命令。 玉簟秋回头看着她,声音一片无望:“姐姐,你,何苦……”话没有说完,梁剑一声长啸,再不犹豫,剑光似狂龙窜出,呼啸声疾,直向站在朱楼主身前的凤栖梧劈去。“软手夺命”数条黑帛当先迎上,黑蛇游动,真气阴柔,如丝网般将龙皇剑去势一阻,但亦只这一阻之间,黑帛寸寸断裂。 仲秋退后一步,转轮镜金边闪动,太阳般刺目的光芒直射梁剑双眼。梁剑飞身而起避过,这日天晴日炎,魏小娇催动圆镜,道道光之利箭在五亭中交相闪耀、不可琢磨,梁剑奋力抵抗之际,只觉手腕微微一凝,却是“落梅玉梳”翩跹轻舞、攻以绵力,与魏小娇互为配合,玉梳虽柔,其灵巧却是长兵器所不能比拟,梁剑若单打独斗,本都略胜二人一筹,但甫一合攻便只仗神剑之力而勉强打为平手。 数招过后,“戏珠”夏浅书右掌一推,一颗掌心可握的玉珠平平打出,此珠中空灵便,左右掌各一,却与凤栖梧的珍珠暗器不同,乃用以交错打穴,令人防不胜防。梁剑目力所及,知道夏浅书并未出尽全力,只是施以威胁,夏浅书身边的“醉酡颜”胡梦姬手扣香粉,似蓄势模样,“断喉柔骨”洛堂亦未曾出手,只是观战不语。他心中忽的焦躁,一疏忽间险被夏浅书的玉珠打中风池穴,夏浅书却故意打偏了些,未让他神剑脱手。 五亭之中,梁剑上下腾挪、左右闪避,已将身形发挥到极致,他与龙皇剑相磨合不过十数日光景,是以无法尽展腕力,斗到酣处,反而因剑势的生疏而有了些瑕疵。他脸色紧绷,凝聚的目光却不知怎的有些涣散,眼前的三个人影交错来去,光芒闪烁,看不真切。或许是心散了,斗志也会如沙塔般渐渐坍塌,梁剑的剑招已不如开始时那样犀利而准确,剑影被魏小娇的转轮镜之箭逼得左支右绌,落梅玉梳棉絮般的真气愈缠愈厚,战圈之外,朱楼主却始终在不近不远三丈之处。 杀不了他,即使打败了六煞,也决计过不了凤栖梧。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梁剑的脑海,更何况,他根本不能打败六煞。刹那间有大片黑暗浸染了梁剑的视线,如同这孤独十七年来一幕幕的往事,早逝的母亲、模糊不清的父亲,苦练银环,为聚易楼卖命杀戮,尽处,是孙莹恬淡的笑脸。“哧!”的一声,一道光芒划破了他的手臂,梁剑猛然叫道:“停!” 转轮镜一翻,光芒收敛,陈清与夏浅书也都相继停手,看着梁剑。凤栖梧冷笑道:“怎么?”梁剑直直地看着她:“……我赢不了。”凤栖梧道:“的确,你赢不了。” 好一阵,两人都沉默了。梁剑喘息了一会儿,道:“龙皇剑终不是我所能驾驭的,再战,没有意义。可是凤夫人,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凤栖梧眉梢一扬:“说。”梁剑笑了一笑,笑得有些奇异:“……若玉夫人是你,会带着朱楼主远离这个地方。只要他不是聚易楼的楼主,否则,为了这样一个人,不值得。”玉簟秋抬头,目光中有些惊异。梁剑向她微笑道:“多谢玉夫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甚至在看到他的微笑时,玉簟秋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她没来得及阻止。在她身前的凤栖梧或许有力量阻止,但她却呆立不动。 梁剑挥起伏羲龙皇剑,一道灿烂的剑光飞扬,他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自刎于五亭之中。 锦衣人墙散开时,五亭剑会的客人们只见到朱楼主、凤栖梧、玉簟秋三个人。聚易楼六煞回到了各自的画舫舞榭之中,或凝立船头,或坐在堆满珍馐的桌边不动。魏小娇用一块丝帕擦拭着转轮镜,脸上木木的。翩翩华衣的影子落在她身旁。魏小娇侧头看了一眼,没有搭理他。 “你上次洗镜子是因为照了狼牙的九星千叶,这次不过是映了剑光,莫非狼牙和梁剑在你心里是一种人?”轻谑高傲的笑容,似乎对刚才五亭桥中的那一幕毫不在意。 魏小娇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孟晓天的笑容微微收敛:“怎么了?”魏小娇转过头:“我擦它,是因为不能让它留着好人的影子。否则,我没办法再杀人。” “哦?”孟晓天凝望着她,“那你杀第一个人时,擦镜子了吗?”那个朱楼主口中的小人,第一个死于转轮镜之手的人。 魏小娇的手停了一会儿:“……擦了。” “为什么?” 魏小娇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因为……我看到他有个女儿。他对他女儿很好,是个好父亲。” 孟晓天微笑着摇摇头:“朱楼主说他是个小人,他或许的确就是个小人,你如此去想事情,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杀不了人了。” “怎么会?”魏小娇不屑地道。 孟晓天哈哈一笑:“有一天朱楼主要你杀玉夫人,你会杀吗?” 魏小娇啐道:“你发疯了?她是朱楼主的夫人,杀她干什么?” “梁剑是朱楼主的左右手,又为什么杀他?”孟晓天犀利地道,“玉夫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今天不是凤夫人主持大局,我看她早被杀了。” 魏小娇呆了一会儿,抬头看他:“……你干嘛那么关心我杀人的事?你是不是想雇我?”孟晓天一愣。魏小娇别过头,把镜子收在怀里。当她再转首的时候,孟晓天已经不见了。 晚霞升起时,最后一对比剑的剑客分出了胜负,“太极双绝”在瘦西湖的波光中划出一道印迹,没入夕阳中。谈剑论剑,尽兴而归,凤栖梧用一贯的风仪款款相送数百来客,玉簟秋跟在她身旁,脸上的笑却有些僵硬。朱楼主早早回到了肩舆之中,待两位夫人送完客,由锦衣少年侍卫着,向聚易楼而去。 从五亭桥上散去的剑客中,大多数人并不清楚那人墙围住的刺客之战是怎么回事,口耳相传,这件事变化成了许多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如何,这一天已尽显了江南第一楼的威严和实力,沉默的楼主,两位神秘的夫人,又成为了几个月之内江湖上常能听见的传说。大多数神话,总是这样被世人所制造出来的。 上灯时分,叶听涛和楚玉声从一座酒楼中走了出来,奇怪的是,这个时分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减少,最后一缕夕阳沉没之后,整座城反而张灯结彩,异常热闹。楚玉声问了问路人,才知这夜正是扬州灯节,解除了宵禁,家家户户都有人提着灯出来游玩,两人便顺路慢慢往聚易楼走,这一日对于他们来说是格外的清闲日子,闲时生喜亦生忧,这城中游逛的平头百姓们,反而此感无多。 “今晚很热闹,满城的彩灯难得一见,可是我猜,你在想今天为什么会是孟晓天跳出来阻挡梁剑。”楚玉声望着路过的人所提的各色彩灯,打破了一路来的沉默。 “猜对了。”叶听涛简短地回答。 “除此之外,还有呢?” “还有,现在已经有三把剑能够确定,那剩下的三把,为什么到现在毫无音讯?” 楚玉声嘴角边浮出了一点笑:“凤夫人那里有名单,你怎么不去问问她?” “问过,她不肯说。看她的样子,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愿告诉我。”叶听涛道,话语虽有些无奈,但夜风吹过,神情却是舒展。 楚玉声道:“……陆青、梁铮、叶听涛,这三个名字,怎么会被放到一起呢?” 叶听涛转头看着她,楚玉声不等他回答,接着道:“剩下的三个人,一定也是毫无关系,散落天涯,说不定都已经死了,也可能找到了某一把剑,但终究是凑不齐,所以……没有人能得到那幅卷轴。”她说完后,停下来与他对视。 叶听涛笑了笑:“说得不错。” 楚玉声反而委顿下来:“梁铮是为了他的儿子,你却是为什么?” 叶听涛不答,过了片刻才道:“这是师命。” 楚玉声道:“我也有师父,虽然她对我并不怎么好,可却从来没对我下过这种命令。也可能……是我没有资格吧。你总是最强的人。” 叶听涛微微一叹,余音之中,却有温暖的感觉。一只琉璃彩灯被人提着经过他们身边,五色光泽在夜幕中如梦似幻。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勉强做强者。”叶听涛轻声道。就像在枫树林那个离他而去的潇洒背影,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一样的。 华灯流动,人潮如织,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在这种时刻,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挤身在默默无名的平凡人中,欢乐有多少,就痛饮多少。只是有些人做得到,有些人,却连这片刻的安宁也不可得。 孟晓天在城墙头上停下脚步,折扇背在身后:“此地无人,你可以出来了。”迷夜枭影,只听见点足而起的“嗒”一声,冰冷的轻笑响起,微微上扬的尾音与他如出一辙。 “断雁叫西风,这名字,倒与你相配。”月光下,孟晓天的侧脸半明半暗。 “你,就是那个扮成我,骗过风年的人?”断雁凝望着他的脸,摇摇头,“不像。”晗灵刀刀鞘上的刻纹微微泛光。 “我不是你,我的脸自然和你不像。但是你今天,是为了这个来的吗?”孟晓天了然于那刀鞘上的微光,拿着折扇的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断雁道:“不是。我来是因为,今天的五亭剑会,你是第一个认出伏羲龙皇剑的人。” “伏羲龙皇剑?”孟晓天半转过身,“认得这把剑,很奇怪吗?” “不奇怪。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出手保护凤栖梧,而且仅凭一把扇子,就能架得住那把神剑?”断雁道。 孟晓天的衣角在夜风中轻动:“我并没有保护凤栖梧,因为她不需要我的保护。至于第二个问题,你觉得一个三岁孩子手持黄金,就能做得来交易了吗?” 断雁阴冷地一笑:“你是不是剑湖宫的人?” “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剑湖宫的确是来了人,而且,原因和你一样。”孟晓天眸中突然闪出极冷的光。 “取剑?” 孟晓天点头。 “这是聚易楼和重天冥宫之间的交易,剑湖宫本是挨宰的对象,取什么剑?”断雁强硬地道。 孟晓天回头看着他:“如果我说,这也是聚易楼和剑湖宫之间的交易,剑湖宫和重天冥宫,两个都是上家,你会如何?”两人眼神相会,彼此那份相似的傲慢与冷淡相触。 “凤栖梧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不敢。”断雁道。 “她是不敢,除了老天爷,没有人敢。”孟晓天双目神光凌动,“也许,就是老天爷在逼她吧。” “你说什么?”断雁凝神。 “我是说……除了梁铮、叶听涛,还有四个身负契约的人都是死不见尸。只有江离,因为碧海怒灵剑的现世,不需再去追查他失踪的原由。今天这场剑会本该引出一个重要的人,但最后却引出了一把剑,天意难解,恐怕这局中之人又该有得费神了。” 断雁紧盯着他,良久,笑了笑:“……那么,你是不是剑湖宫的人?”气氛一时窒息,两人的表情同时结了冰。 “多问,不会有好下场。” 刀光就在最后一个字扬起的时候横出,撕裂月光,带着无懈可击的弧度和质感,孟晓天满意地感到了刀尖迸发出的杀意,不含一丝杂念,也因而快到极致。这就是断雁的刀,在他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有第二个念头。 折扇自下而上,击打刀锋,“咔”的一声,五亭中抵住了龙皇剑,而现在,同样抵住了晗灵刀。只不过一刹那的僵持之后,扇骨折断了。不是从中间一折为二,而是一截一截,被断雁的内力震得寸裂。 “如果我用的是伏羲龙皇剑,你已经死了。” 孟晓天微笑了一下:“因为不是,所以你才出全力。”他把折扇扔在地上。 断雁的眼神有些异样:“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全力?” “因为你断雁出每一刀,都不会留余地。” 过了片刻,断雁把刀收了回去,转身。 “怎么,这就走了?”孟晓天看着他。 断雁停了停,道:“我不和没有武器的人对阵。”孟晓天向他走近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武器?” 断雁回头,冷道:“你有,但是现在,不能拿出来。” 孟晓天微微诧异:“看来,我并没有彻底了解你。”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一直是平衡的,谁也没有失算,没有占先。 断雁沉默了一会儿:“……了解我,对你没有好处。” 孟晓天微笑:“现在任何人做的任何事,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断雁的眉峰动了一下,“我们都不过是棋子,不同之处只是,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自知。” “哦?这可不像你断雁会说的话。”孟晓天道。 “我断雁该说什么?” “你该说,谁挡了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的路,都要一律杀绝。”轻微的默契感受,在月夜凉风中拂心而过。 断雁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孟晓天隐约嗅到了一丝信任的气息,神情认真:“不知道。” 断雁转身面对着月光:“……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家国被灭。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孟晓天沉默了。 “这件事,你告诉过几个人?”他只问了这一句话。 断雁竟然一犹豫:“……除了你,没有。” 孟晓天道:“为什么?” “就凭你,敢用一把扇子,接我断雁的刀。” 孟晓天长声笑起来,快意,而又有几分苍凉:“走吧。” “去哪里?” “喝酒。” 28 第十三章 焚心以火 黎明前浓重的湿气中,断雁觉得有个人站在他身前。那个人走得很慢,衣摆笔直下垂,晃动很微小。但断雁察觉这个人并不是因为知觉,而是直觉。他无可畏惧,镇定地睁开了双眼。 “……你在干什么?”风年带着奔行一夜寻找的疲倦和几分诧异,望着他。断雁在树荫下坐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披风:“睡觉。” 风年用一种看见疯子的语调道:“在这里睡觉?你是断雁吗?”断雁淡淡地道:“没人假扮我,那个人也醉了。但是如果我醉在扬州城里,到不了天亮就会被碎尸万段。” 风年的目光瞬间深刺入断雁的眼眸:“这个时候醉酒……”断雁截断他:“不像我吧。”风年点点头。 断雁站起身,并没有宿醉后的摇晃,可见他醉得并不厉害:“这个时候,该去盯着聚易楼的动向,看看凤栖梧到底准备干什么。昨日一场之后,她应该会有所行动了。”他的刀仍然在手里,“所以,走吧。” 风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刚才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断雁回首:“差点打死你的人,你来之前一个时辰,他就醉在边上的那棵树下。”风年向他说的地方望去,只有一个空酒坛翻在杂草中。 “真是难得。”风年疑惑地看着断雁,随即笑了笑,“你倒没有杀了他。”断雁抬步向前走去:“也许我是该杀了他,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太可疑了。” 风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断雁道:“可惜我杀不了他,就算沉星少主亲自来,也未必能得手。” “为什么?”风年道,远远的扬州城门在他们的脚下生风中迅速地扩张。 “因为这个人就像深渊,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吞没下去。”断雁的话有些奇怪,风年一笑:“中原繁华之地,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但他曾与叶听涛一路同行,我看他的真实身份,不会好到哪里去。” 断雁目中一凛,“你无须提醒,如果情势需要,我绝不会手软。”风年叹息道:“我不是提醒,你我都是在冥宫中长大的,这还需要提醒吗?我只是……”断雁斥道:“妇人之仁,你何时才能改掉这个毛病?” 风年微笑摇头:“这是天性,谁都一样。”两人脚程极快,不一会儿北城门就已近在眼前,“说起来,你为什么让其他人都退到扬州城外?他们隐藏得很好,不会被发现的。” “藏得再好,走动时也会扬起一阵灰。”断雁飞身跃上城楼,天还没有亮,守城的侍卫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棋已下到了这种时候,除了我,没人敢喝醉。” 风年哈哈大笑:“那和你同醉的那个人又是谁?走吧,看看凤栖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阵子我倒是对她越来越好奇了,竟然能让那种男人俯首帖耳,吭都不敢吭一声,这个女人实在是有意思。” 断雁冷冷地道:“坏事的人,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风年看了看他,微笑:“说得是。”当蒙蒙的天光落在扬州城层叠屋瓦上的时候,他们的影子已经隐入其中,除了彼此,再也没人能看得到。 猩红色的锦袍像静止的火焰,袖口里有细如火柴的手指露出,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织金绣样,灿烂华丽,穿在这个人身上却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死气。虽然这个人并不是死人,但长久的躺卧已让他的生命力消散殆尽。 龙脑香的清烟在室内流动,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像。房门外有最优秀的侍卫守护,没有人能擅闯进来,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脚步轻轻掂地,侍卫的影子躬身相让,朱楼主深利的眼睛盯着来人,却随着房门的推开,化为一片柔和。 “……楼主。”玉簟秋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眼睑低垂着。 朱楼主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秀丽的眉眼、眼角圆润如杏,淡粉色的画裙如同出水莲花,披帛缕缕。还有多年不变的,是她的声音,柔韧,婉婉地绕人。 “你来了?”他沙哑着嗓子。五亭桥上运足气力的一句话似乎耗损了他的元气,现在,妙手神医的醒脑三针也止不住他的昏昏欲睡。 “是,梁剑的尸体已经入殓,所以……想来告诉楼主一声。”玉簟秋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 朱楼主沉默了片刻:“为什么站在门口?” 玉簟秋没有接话:“聚易楼八煞中已经将梁剑除名,至于孙莹,楼主,我想将她当初押在聚易楼的那本掌谱取出来,随梁剑下葬。” “一命抵一物,也值得。梁剑和梁铮,这两个人都没有让我失望。这件事,你姐姐会处理的,你来见我,还有别的事吗?”朱楼主一直端坐着,眼里的神情模糊不清。 “……姐姐说,她要下一步棋,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玉簟秋谨慎地道。 “生死存亡?”朱楼主却并没有惊讶的神色,“这件事,三年来一直是她在管,她要走哪一路,就随她的便吧。” “楼主……”玉簟秋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几年,姐姐真的不容易,若不是这次情况紧急,我也不会回来……” “我很高兴你回来……”朱楼主没有等她说完,“当初虽然你只是为了方家而进聚易楼,但你呆在这里的那几年,是聚易楼最好的日子。” 玉簟秋的背脊颤动了一下。朱楼主柔声道:“抬起头来。”声音虽不严厉,但却是命令,只要他说出,就得做到。 玉簟秋的脖子僵硬了一会儿,曾经夺人性命于谈笑之间,他只要一击掌,无论是谁站在聚易楼之中,都会粉身碎骨。这样一个人柔声说话,让她不自禁地心潮涌动。 然而当她的脸抬起时,已经是最平静的表情,她直视着朱楼主的眼睛:“那个时候,太夫人年事已高,方沐华又整天呆在家里,若不是楼主收留我,只怕早已饿死街头。” 朱楼主温和地看着她:“你知道感恩,这很好,况且,你也没有野心,不像你姐姐。” 玉簟秋停顿了一下:“楼主,她……也是你的夫人。”朱楼主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夫人?现在,该叫她楼主了吧。” 玉簟秋蹙眉不语,朱楼主道:“怎么了,你不同意我说的?”玉簟秋摇摇头:“她只是为了聚易楼,为了楼主。否则天下女人,哪有一个愿意这样终日抛头露面,不得安生?” 朱楼主阴森森地道:“凤栖梧并不是和你一样的女人。当初遇见她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都欠她的……在清溪村的时候,我曾经设局想帮她取回碧海怒灵剑,可是没有成功,但这一役如有需要,我绝不会犹豫。”玉簟秋语气坚定。 “你们女人之间的事,自己去商量吧。”朱楼主说了一阵话以后,疲惫地盍上眼睛,“反正我早已是名不副实的楼主,这些,我管不了了。” 玉簟秋一阵冲动,想要说:“你管不了,她却不得不接着管下去。”但她只是嘴唇一动,望着朱楼主油尽灯枯般的模样,终是忍住了口。 房中无声,朱楼主沉沉坐在椅中,双眼闭上,气息消失,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玉簟秋觉得全身有些发凉,她想退出房去,于是道:“楼主,我走了。” 朱楼主低低地“嗯”了一声,魂魄向下沉落,恍似死去。玉簟秋转身之际,却蓦然觉得有些不对。窗纸上透着薄薄的日光,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一个侍卫都没有。楼主的卧房,如此重地,绝不该有这样的情景。 她的双手触上门闩,握住,慢慢地向里拉。门和门槛有微微的摩擦感,缝隙渐渐扩大,微风吹入,发梢飞动。然后她看见一片黑色,仿佛在开门的一刹那突然出现。她的目光一瞬间定住。 风年缓缓地微笑,向她道:“玉夫人,别来无恙。”玉簟秋没有回答,向门外看去,五六个侍卫倒在门边不远处。 “你杀了他们?”她厉声道。风年的笑更浓了,带有别样的意味:“没有,不过是打晕了。” “你会如此好心?”玉簟秋丝毫不愿信任这些黑衣来客。风年道:“如果现在是断雁在这儿,同样不会杀了他们。活口才有价值,不是吗?” 玉簟秋心中一动:“聚易楼并没有派人通知你们来取东西。”风年摸了摸下巴,叹道:“要等这一天,只怕得等到我们进棺材老死。我刚才说过了,活口更有价值,玉夫人应该听得懂吧?” “你……”玉簟秋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你想怎样?” 风年望着她:“你紧张什么?对凤夫人来说,里面那个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让开,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 玉簟秋怒道:“你竟然敢抓朱楼主?这里是聚易楼,只要我喊一声,你就别想再走出去!” 风年又笑起来:“你可以喊,但你张嘴的速度,总比不上这个快吧?”他平举起手,手中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手铳。曾经差点置叶听涛于死地的东西。 玉簟秋吃惊道:“你怎么会有这个?”风年欣赏着她的脸色:“这个,你要去问凤夫人。怎样,让不让开?” 玉簟秋沉默,她想回头看看朱楼主是否醒着,因为背后一直没有动静。但风年的眼神不容她回首,阴柔的、有淡淡的残酷和不忍,这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诡异得让人心惊。 “虽然我不爱发火,但是我的耐心也有极限。何况,又是在这种地方。玉夫人,让开吧。”风年再一次说道,残酷和不忍,每一种都真实,镌刻在生命里。 背后,仍然没有动静。如果他醒着,不会听不到。就像那年在开着宝蓝色花朵的长廊里,他听到了那句语声柔软的恳求一样。恳求让她留下,做婢女、做杂役,什么都可以。生死极限的时候,总有些东西会如飞瀑般降下。隐居清溪村的那些年,她早已将它们尘封。那时的他不是现在这样。 仍然……没有一丝动静。玉簟秋忽然觉得有点失望,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挎刀男子一句话,在这偌大的江南第一楼,人人都对她躬身。只有那句话:“我会保护你。”那时的她,正保护着颓败的方家,和一个孱弱的男人。 可惜,这些都是欠着的。欠了很多人,很多年。人事皆非,早已不是往昔。玉簟秋平静地道:“不让。”然后,风年开了枪。 几乎就是在同一刹那,背后传来声音:“你让开……”沙哑,然而焦急地。在危险的时候,有两条路,一种是保持沉默,一种是直接退开。如果保持沉默,那是因为马上就会有人来保护你。 是不是,那个人以为她会保持沉默,以为聚易楼八煞或是锦衣少年会在下一刻赶到?不及细想,一切已然堙灭。他们的想法从来不一样,也从未试着去了解。手铳散出的烟雾中,玉簟秋摔倒在地上。 “嗳……”她的嘴里仿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顺风飘荡,终于落在地面,如浮生的泡沫打散、寂灭。 风年带着些悲哀的神情注视着她的尸体,他想起了断雁的话:“妇人之仁。”杀死一个人比把他弄晕更容易,但是为何在玉簟秋双眼盍上的那一刻,他会觉得后悔?总要有人祭旗,为即将到来的弥天血光。这个人最好很重要,却又无关痛痒。比如她。 一切都完美无缺。风年把手铳扔在地上,向房内走去。朱楼主直瞪瞪地瞧着地下的女人,双手颤抖。鲜血流在波斯地毡上,宛如那天被锦衣少年杀死的阿铃,不同的是,玉簟秋的血,预示着一切即将开始。所有的人要踩着鲜血上路。朱楼主再没发出过声音,全身发颤的样子却让风年觉得恶心。 这个男人,甚至连放声大叫也做不到了。居然已经衰弱成这个样子,期待着他的女人是必定要失望的。突然,风年停下脚步。 在这种时刻,他已经学会了微笑。笑是胜利的暗示,不管结果怎样。 “你是……”他回头望着站在门边的女子,甚至懒得去堤防房中的那个活死人。“你见过我。”女子似乎是被一地的侍卫吸引过来的,但当看到玉簟秋的尸体迎面倒在地上时,她吃了一惊,“……玉姑!” 玉簟秋早已没有任何气息。风年想起了这个女子是谁,他的确曾经见过她,溪风谷的暗夜、清晨聚易楼的飞廊,关于她的印象,总是和叶听涛连在一起。 “你?”风年居高临下似地看着她,“若是误闯来的,就转身出去。我今天已经杀了一个人,血流得太多,未免煞风景。” 楚玉声将视线从玉簟秋身上收回:“……这么说,你们与聚易楼的协定已经到期了?”风年道:“不错,在事情结束之前,谁都出不了扬州城。叶听涛也一样。” 楚玉声看见了他身后的朱楼主,目光一跳:“……那么,什么时候?”风年看着她:“问凤栖梧,不过,也快了。”楚玉声点了点头,风年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你不害怕吗?”楚玉声一怔:“怕什么?” 这个时候,走廊中开始有走动的声音,风年笑了笑:“原来我小看你了,如果事情结束后你还活着,或许我会再来问你这个问题。”走动声朝向这边,来的人很多。楚玉声盯着他,下一瞬间,风年和椅子上的朱楼主一起化为一道黑影消失。 青碧色的剑锋在布帕的擦拭下泛着玉石般通透的光芒,这把剑嗜血无数,是以,又有隐隐的血光。剑刃上映着叶听涛的双眸,今日的聚易楼,似乎有些不太平静。他的房门关着,门上剥啄几下,纤秀婀娜的人影低着头。“进来。”叶听涛站起身。 楚玉声的脸色微微泛白,她走到他身旁,低声道:“玉姑死了。” “什么?”叶听涛收剑回鞘,吃惊地道,“是谁杀的?”在聚易楼之中,有一个人死了,似乎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风年。”楚玉声抬起头,“就是那天,在溪风谷看守木屋的那个人。他说无论是谁,现在都不能离开扬州城。” 两人一阵沉默。急促的脚步声在整座聚易楼中响起,并不很响,但始终不断,如同鼓点般擂在人的心上。 “叶大哥……现在,我们还能离开吗?”楚玉声终于问道。 叶听涛望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楚玉声抢先道:“如果你要我独自离开,那不必了。”叶听涛怔住,过了片刻,他道:“我没有这么想。” 楚玉声的睫毛轻轻一动:“那么……你觉得风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听涛沉吟道:“或许是伏羲龙皇剑出现,终于挑动了战机。就算凤夫人没有行动,断雁也一定等不及了。” “是,他们不仅杀了玉姑,还带走了朱楼主。”楚玉声凝视他的眼睛,“但是这样,是不是急得过火了?” 叶听涛缓缓摇头:“重天冥宫实力到底如何、有多少人,都不在掌握,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何况,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让他们不得不逼迫凤夫人立刻给出答案。” “什么?” “……我。”叶听涛道,“这些日子以来,凤夫人并没有来谋取我手中的这把剑,显然她另有目的,但是断雁不会想她达到那个目的。” 楚玉声不语,楼中开始有了喧闹之声,夹杂着惊呼、骚乱,过了好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我要去找凤栖梧。”叶听涛突然道,“现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只有她知道了。” 鲜血流尽之后,玉簟秋的面容变得极白,几乎透明。她死去的表情就像是临终最后的那一声叹息,淡淡的愁色,细看却又不见。陈清慢慢地用白布拭去她颈上的血迹,忍不住潸然泪下。魏小娇沉着脸坐在一边,手紧紧揪着衣袖。 侍女快速地推开房门,凤栖梧一步跨进,陈清回过头,泪眼朦胧。凤栖梧怔了一会儿,慢慢走向床边,侍女递上风年留下的手铳:“凤夫人,这个……”侍女不敢说下去。 凤栖梧转首,猛地抓过手铳,仿佛难以置信:“这个……他怎么竟然……”魏小娇站起来:“这是洛堂经手转给重天冥宫的。第十六批。”凤栖梧胸口不住地起伏,一身红裙似乎都燃烧起来,她把手铳用力扔出去,砸在墙上,碎成几截。她走到玉簟秋床前,死者安宁如睡,双眼紧闭。 “凤夫人……”陈清悲声道,“玉夫人为了保护朱楼主……” 凤栖梧脸色铁青,没有回答。她慢慢伸出手,从陈清手里拿过白布,坐在床边。“你们出去吧。”声音沉得骇人。 陈清低头退了几步,拉了拉魏小娇。几个侍女都已经走了出去。魏小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低头而出。在这种时候,说话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 房中安静下来,凤栖梧看了看手里的白布,向下的那一面沾着暗红的血迹。她把那一面折起,用干净的地方轻轻擦了擦玉簟秋的脸颊。那温婉的脸像凝了霜雾,僵硬的嘴唇好像还在说着:“姐姐……”然后又是什么劝慰或关切的话语。 “这种时候……你竟然死了……”凤栖梧喃喃地道,侍女说,玉夫人是迎面倒在朱楼主的房门口,这种姿势,全然是问心无愧的模样。泪光隐隐闪动,但凤栖梧没有流泪。她只是接着擦拭着她的脸、脖颈、身体。衣裳解开,深红色的伤口暴露在外。 凤栖梧忽然嘲讽地笑了笑:“你总说你欠我的,要还给我,其实,你欠了我什么呢?一个男人?……就算真欠了,你就是这样还我的?”她的眸中似有埋怨、怜惜、迷惘。这一世是谁欠谁,其实早已算不清。眼泪终于流下来,只流了一滴,打落在衣裙上。流泪代表着软弱,而凤栖梧,是不能软弱的。 她原本用来依靠的男人如今陷于敌手,四面楚歌,前路未料,偏偏,又为那一点不甘所执着,游离于万丈软红之中。真要还,还不了似水流年,还不了鲜衣怒马,所以也无可追究。 刚才的怒气渐渐消失,凤栖梧看着玉簟秋,她伸手去触摸那冰冷的额头、鼻尖,语声悠悠的:“你爱做村姑便做村姑,爱做夫人便做夫人,现在,你说走,便走了……你总是比我好,比我好……”她垂下了头,如同离魂,红裙背影孤独而疲倦。 有人在叩门。凤栖梧侧头:“谁?” “叶听涛。”听到这三个字,凤栖梧站起身,将沾血的白布扔到床角。该来的,果然是来了,可是却又在如此急迫的时候,任谁都要心惊。 门开处,凤栖梧的脸已然平静,她只向旁一让,示意叶听涛进屋。这本是玉簟秋的卧房,但此时已然成了停灵之所。叶听涛走了进来。他望着玉簟秋的尸首,凤栖梧望着地面,两人好一阵无话。 “凤夫人,若我没猜错,不出三日,便该是此事了结的时候了吧?”叶听涛开口,凤栖梧踱了两步:“你猜得不错。” “夫人能否告诉我,倘若只有伏羲龙皇剑,断雁会如何?” 凤栖梧淡淡地道:“不只有伏羲龙皇,在三日之内,你是无法离开扬州的。”叶听涛凝视着她:“那么……还有一件事,容我相问。”凤栖梧似乎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件事,也的确是该告诉你。”她看了看玉簟秋,“清溪村中的那个局,是为了碧海怒灵剑。但她设这个局的原因,却无关这整件事。” 叶听涛知道她会说出实情,于是不语。凤栖梧接着道:“她只是为了帮我,为此不惜用她丈夫耗尽一生所制作的偶人。虽然人人都称她玉夫人,但事实上,她的丈夫只有方沐华。朱楼主,只是一个保护她的人。”说这些话时,凤栖梧背对着叶听涛,因而她的表情也无人可见。 叶听涛隐隐地已然料到这中间的过往,却不便说什么。玉簟秋已经死了,对聚易楼的所有人来说,下一刻便需要全力应对,所以注定不能为一个人的死停留多久。凤栖梧更是如此。 “凤夫人,东西准备好了。”夏浅书在门外道。 “人就在这儿,拿进来吧。”凤栖梧将手背在身后,仍旧背对着所有人。夏浅书走进来,向叶听涛一抱拳,递过一件东西。 那是一封很简单的请帖。 明日黄昏,聚易楼锦心阁设宴,务请赴席。 29 第十四章 鸿门之宴 四封请帖送出之后,赴宴的黄昏到来之前,聚易楼终于暂时安静下来。锦心阁四周守卫重重,魏小娇在阁中指挥着侍女布置席座,因为她一向的干脆利落,不过半个时辰,一切就已稳妥。侍女退下,魏小娇环视着锦心阁,并没有立刻离开。 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例行任务中的一件,不需要问原因。但此刻,她却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察看每一个角落,珠帘、锦垫、青瓷茶盏,五把座椅。只有五个人,倘若玉夫人在的话,该有六个。所有人都应付着即将到来的这一晚,和玉夫人在的时候也并没有两样。可是她已然消失了,无影无踪,突兀得让人心生疑惑。 锦心阁中的一切在这一晚过去以后或许也仍然如旧,只有经过其中的人在尘世喧嚣中辗转,发生与未发生,都像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东向而放的座椅是凤栖梧的,断雁、风年、叶听涛,还有一个人,她并不知道是谁。一只夏虫翻跃过窗棂,飞落在织锦桌布上。魏小娇走上前,捻起指甲把夏虫弹走。白色的衣角在她的视线边缘晃动了一下。 “是你?”魏小娇抬起头,发现这个人是私闯入内,于是斥道,“锦心阁乃聚易楼重地,你……” 孟晓天哈哈一笑打断了她:“魏姑娘,我来此并不是想设什么机关,下什么迷药,只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魏小娇将信将疑,这个人飘忽不定的行踪和扑朔迷离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存着心防备。 孟晓天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中是那封请帖:“一个朋友。他无心于俗务,已回滇南之地修身养性,所以,特托我将请帖送回,”他把那请帖放到了西向的一把座椅上,“归于原位。” “现在聚易楼门禁森严,任何人没有命令都不能出入,你是怎么进来的?”魏小娇不愿谈宴席之事,径直问道。 孟晓天笑了笑:“门禁森严只是做给人看的,真正想要出入的人,一个都拦不住。”魏小娇有些生气,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发作:“你的扇子呢?每次见你都是附庸风雅的样子,今天怎么不带了?” 孟晓天不甚在意:“昨夜有事出去,可能是在哪儿掉了吧。反正现在也没用了。”魏小娇满脸不信:“掉了?”孟晓天环顾着这锦心阁:“若我没想错,今夜过去,一切就该水落石出,所以,也没必要再掩饰了。” 魏小娇目光一动:“……你和退请帖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你到这里又是来干什么的?”孟晓天回头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提问题了?” 魏小娇冷道:“你别以为我不问,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孟晓天一笑:“在这个世界上,不问的人永远活得更久一些。” “你希望我活得更久一些吗?” 孟晓天的靠近嘴角的地方忽然抽动了一下,他很轻地蹙了蹙眉:“……我卖给了凤夫人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至于那个人,我说过了,我和他是朋友。” 魏小娇移开目光,在阳光温暖的阁中走了几步:“你掩饰的理由很充足。”此刻,属于她的锐利气息忽然变得无比强烈。孟晓天沉默了片刻:“……在今晚的宴席之前,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你必须死。” “你不愿意我死吗?”魏小娇问任何问题都像是在例行公事,孟晓天着恼似的背过身,没说话。 “还是,你不愿意对我说假话?” 好一阵,阁中寂然无声。孟晓天叹了口气,走到魏小娇面前:“那个人是剑湖宫的银镜楼主,凤夫人千方百计要把他弄出来,可惜……”他的手优雅地握住魏小娇的脖子,很柔软,手指微微收紧,“她找错人了,陆青,只不过是个剑痴而已。” “那你才是她该找的人吗?”魏小娇像块石头一样固执,“可别做小人,掐死了我也不肯说。” 孟晓天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来去,最后盯住她的眼睛:“我是……”他的手指渐渐用力,魏小娇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来。 “小娇!”陈清的声音在阁外响起,“你在吗?”魏小娇一惊,犹豫转念间,她没有出声。孟晓天的手松开了,眼中有嘲讽的笑意。在跃窗而出的前一瞬间,魏小娇听见他清澈的声音:“要是过了明天早上你还没死,我再告诉你我是谁。今夜陆青不会来了,让凤夫人早作准备吧。” 魏小娇不禁发呆,阁中没有人应答,陈清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进来,自去了。 重楼金阙之间,几声散淡的琴音曼响,房外踱步来去的侍卫注意地往琴声来处看看,并没有人出来。客房的门都紧闭着,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所有的交易已经在两天前全部结束,如此阵势,连楼中的守卫都没有见过。凤栖梧整日没有露面,聚易楼八煞剩下的六人也散在各处,山雨欲来,只有局中人能看得清楚。 楚玉声的手搭在琴弦上,侧耳倾听了片刻。侍卫的脚步声很沉重,一刻不停地在四周走动。飞廊之处一个人的足音却轻而稳健。她没有等那个人走近,就站起来打开门。 “进来吧。”空荡荡的楼阁,总让人心生不安。 叶听涛反手将房门关上,望着桌上的琴:“这聚易楼除了我们,已然没有外人了。你一弹琴,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楚玉声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今天晚上,你可知道凤夫人的用意?” 叶听涛凝眉道:“在聚易楼这些时日,已能确定的是除了伏羲龙皇剑,凤夫人手中并没有别的什么实际的东西,所以今晚她设宴,若不是缓兵之计,就是另有预谋。”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朱楼主和聚易楼,这件事在我们到扬州前已经缓了三个多月,我看,该是她心中另有计较吧。”弦声嗡嗡的,尽是模糊之音。 叶听涛感应到琴音中的不安,道:“据我查知,聚易楼和重天冥宫之间的往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这次玉夫人被杀,连朱楼主也被风年所擒,恐怕今夜,聚易楼是不会太平的。” 楚玉声收回了手:“他们归他们交易,但是她邀你,无非是要你做一个棋子,况且你不会交出碧海怒灵剑,势必要和断雁起冲突。”她的手渐渐捏紧,“……她的目的,你应该明白吧?” 叶听涛望着她:“……当初在溪风谷。只因为我和断雁没有同归于尽,并且都活着,所以我一进聚易楼,凤夫人才会和颜悦色地将我留下来。目的,无非是今朝。” “那么……你打算如何应对?”楚玉声已经不再去劝他离开,但那不安之感却越来越强烈,如同这空空的聚易楼。 叶听涛一笑:“见招拆招。凤夫人是个聪明人,她不会以为只留下我就能让聚易楼全身而退,所以那场五亭剑会虽然是计,却也暴露了她心中的忧虑。下这么大一盘棋,走错一步便要遭殃,她也是如履薄冰吧。” “现在在这聚易楼里,有哪个人不是如履薄冰呢?”楚玉声掠了掠额头的刘海,看起来很像是疲倦的姿势,“今夜……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听涛一怔:“……说不准,不过明天天亮之前,应当是胜负已分,生死已定了吧。”他拍了拍楚玉声的肩头,“你就在这里等我。” 楚玉声低下头,迟疑了一会儿道:“明天天亮你若是不回来,我也不会离开。”她的手指轻轻交缠,神色却是坚定。等待,似乎是她十九年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然而这一次,叶听涛却觉得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如粼粼的波光。他所不知道的是,楚玉声和沈若颜是不一样的女子,但他没有再去深想,只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我会回来的。”剑在手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和青碧色的光芒。 暮色西沉,瘦西湖畔一片寂静。扬州城灯火点点,仍如往常,但在聚易楼锦心阁中,胡梦姬最后扫了扫宴席中的一切要务,退出阁外。陈清、魏小娇、洛堂等五人都在离赴宴地点不远的地方,只是隐蔽得很好,不为人所发觉。 夜风起时,开始有错觉一般的黑影倏忽轻闪,如夜枭厉啼。路人偶尔看见了,只当眼花,胆小者恐是凶信,回到家里又听见屋瓦上不时传来“嗒、嗒”之声,不由惊恐。不到天色完全暗下,城中也莫名的有了些紧张之感,行人渐稀,门户大多闭上。而瘦西湖畔的聚易楼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黑色的衣摆被夜风吹得扬起,叶听涛掀开珠帘进阁时,只看见那样一个黑衣人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猜那个人是风年,或许只因为那背影微微倚靠窗棂的姿态,并且断雁通常是带刀的。 “叶公子,凤夫人稍后就来。”侍女低头躬身,也不看阁中两人,退了出去。窗边那人转过身,阴白的面容,果然就是风年。他看着叶听涛,尚未开口,彼此微微一笑。含有略略的威慑之意,却又有一份心照不宣。交战数回,对于其人,已不须过多的揣度。 “来得真早。”风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中原人做事拖拉,有些人连请个宴都爱摆架子。” “已是黄昏了。”叶听涛简单地道。 风年望着天边黑云,在那黑之深处,是适合他们隐匿的地方:“今天有个人注定了要缺场,连请帖都退回来了,否则,我倒也真想见一见他。” 叶听涛已看见了西向座椅上放着的那封请帖:“……剑湖宫陆青,这个人一走,剑湖宫便就此退出这场纷争了吧。” 风年笑了笑:“剑湖宫不会走,陆青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幌子而已。况且,也不单是因为九天玄女剑。”叶听涛没有说话,席宴未开之前直接谈论到剑,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凤夫人到了。”方才那个侍女的声音在阁外说道。珠帘掀处,叶听涛和风年只觉得有淡淡的光华流泻而入,凤栖梧的脸如同晚霞一般明艳,裙裾映光,脸上含着落落大方的笑容,目光扫了一眼阁内,抬手道:“请入座。” 叶听涛心中不禁一动,一日之内玉簟秋被杀、朱楼主被擒,此刻在凤栖梧的神色间却看不到一丝痕迹,甚至在眼光扫过行凶的风年时,也没有任何流露。 风年向凤栖梧道:“还有一个人未来,不过也快了。”就在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那把为断雁所准备的椅子突然向后一退,似乎被什么力量隔空打了一掌。下一瞬间,断雁出现在风年身旁。 “我去安置一个人,所以,来迟了一点。”断雁带着森冷的微笑看着凤栖梧。 凤栖梧面不改色:“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人带来?”风年在旁道:“若凤夫人见到他,只怕我们今天就听不到真话了。”叶听涛目光一凛。 凤栖梧双眉微动,停顿了一会儿,仍是抬手:“请入座。” 空着的那把椅子并没有撤去,如同一个强烈的提示,凤栖梧在断雁的那一句话后,眼底隐隐有了沉郁的颜色:“几位都不是陌生人,我也无须再说客套话,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为了三年前定下的契约,实不相瞒,今天到场的,是契约中所有还活着的人。” “所有?”风年望着席上都已摆好的器具菜式,显然,这场宴席不会有人中途打扰。 “不错。”凤栖梧看着断雁,“三年前重天冥宫派人来委托这六个契约,由聚易楼作为中间人,在江湖上寻找到了六个愿意接受契约的人寻找契约中的内容。原本按交易规矩,上家与下家是不必见面的,但此事蹊跷,所以今日破例约几位前来相见。那定约的六个人分别是:“天狼剑”江离、“银环”梁铮、“蜀中双刀”韩北原、鸣风山庄卫少华卫二公子、白衣剑士崔谦,以及叶公子。” 叶听涛点了点头:“这几人,除了我之外,其他的都已在江湖中消失了一些时日了。”凤栖梧道:“此事原本艰难,但集江湖之力未必不可办到,未料如今除了叶公子在座,江离、梁铮死去,其余三人,都是死生未知。” “而剑,现在却只有一把。”风年本靠在椅上,这时悠悠地坐起来。凤栖梧的目光极快地掠了一眼叶听涛:“确是如此。” 断雁眸中冷光射出:“凤夫人,三年前我来时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吧?”凤栖梧未答,风年道:“这件事的确很难办,否则,我们也不会找江南第一楼。但是在我和断雁离开瀚海的时候,却也被人下过死命令:三年之内,必须找齐那六把剑。凤夫人……而今该当如何?” 凤栖梧道:“此事的确出乎意料,但这三年之中,聚易楼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如果属实的话,那么……这六个契约就可以付之一笑。” 席上三人都是一惊,断雁道:“哦?说来听听。”凤栖梧沉默了片刻,叶听涛道:“凤夫人,是想见一见朱楼主,确定他还活着吧?” 凤栖梧不动声色,断雁冷笑道:“一物抵一物,凤夫人,你的消息若是的确能抵消那个契约,也不过是扯平,但这三个月我重天冥宫的人平白耽搁在这里,还未曾算清呢。”凤栖梧一笑,抬起手轻轻一击掌,席上三人同时目中精光一现,却见一个侍女立刻掀帘入内,双手捧着一把鞘上光华隐隐的剑,低头奉上。 凤栖梧站起身,接过剑,平平抛给断雁。 “伏羲龙皇,差点忘了,这倒的确是件可以相抵的东西。”断雁只是坐着,伸手接过,那一抛之中并未有什么异样之处,显然,她并不想立刻就翻脸。伏羲龙皇剑,剑鞘、剑格、剑柄,都与碧海怒灵剑异曲同工。 “那么,这三个月就算是抵清了。现在,就请凤夫人说说那个消息吧。”风年望了一眼伏羲龙皇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在这一抛一接之间,叶听涛握剑的手却微微收紧。 凤栖梧道:“这个消息,也是当年定下契约之后,为了防备出现今日之局而暗中调查到的。据史策载,秦王嬴政于战国时以远交近攻之策吞并六国,在那个时候,有一位世外之人嘱托龙泉铸剑谷铸造了这六把神剑,意为六国当合力为一,方可自保。但这六把剑未及铸成,秦王就已一统天下,这之后,六剑散入江湖,再也未曾聚首过。” 叶听涛虽受命探寻六剑踪影,但对这段旧事却从未听闻,不由凝神。断雁与风年亦未发一语。 凤栖梧续道:“那世外之人曾嘱托谷中铸剑师,当六剑聚首,须聚成一法而可找到他藏于某处的一幅卷轴,其上记载了他毕生所思,得之犹如得到天书神卷,裨益无穷。重天冥宫想要找到这六把剑,最终目的无非是这幅卷轴,否则天下神兵利器如此之多,何必执着?” 风年道:“这个,我们倒也没有听说过,只是少主交代下来,便尽力去执行罢了。”叶听涛望着凤栖梧:“莫非,凤夫人知道如何找到这幅卷轴?” 凤栖梧一笑道:“我说过,此乃补救之法,况且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个消息是真的。但在聚易楼,往往一个消息就能值黄金万两。”风年瞧了瞧断雁,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便道:“究竟如何找,快说吧。” 凤栖梧眼望着那空无人坐的椅子道:“这幅图就在滇南剑湖宫,原本我请那宫中的银镜楼主来,便是为了此事,奈何他并不赏脸。” 叶听涛吃了一惊:“剑湖宫?”凤栖梧似乎对他的惊讶略有不满,但旋即隐藏:“消息如何得来,行有行规,恕我不能相告。但为了这个消息,聚易楼也损失了许多弟子,不会以他们的性命开玩笑。以这个消息抵消未能完成的契约,如何?”她看着断雁,袖中,长长的指甲已嵌入掌心。 断雁仍旧沉默,凝视着凤栖梧,仿佛在研究她的神色,阁中一时气氛停顿。 “倘若你是想用此来交换,那么为什么……”他用极冷的语气道,“要让叶听涛在一旁听到?” 凤栖梧似乎料到了他有此一问,道:“那六把剑是教人合力为一,可自剑成之日,争夺就未曾断绝过,如今你和叶公子各持一剑,何不并力去寻找这幅《八荒末世图》?今日剑湖宫陆青未曾赴约,想必是心虚而去,由此可见,这个消息应当是真的。” 断雁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法子……让我和他联手,去对付剑湖宫,如此一来,聚易楼岂不是就完全置身事外了?凤夫人,我倒真是开始佩服你了。”风年看了一眼断雁,能让他说出佩服的,这世上倒也并没有几个。 凤栖梧的笑已说不清是真是假:“既然是个好法子,那么不知几位愿意接受吗?叶公子在这三年中也对剑湖宫有所了解,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叶听涛并没有出声,因为在这局棋中,还有一个地方始终迷雾不清,未得到解答。 断雁握着晗灵刀的手突然动了一动,不知是挑衅还是示威:“凤夫人,暂且跳过合作之事,我想问问你,既然所有条件都已经两相抵消,你有没有算过,你该用什么来换回朱楼主?”风年听他这话,不由一怔。 凤栖梧的脸色终于有些沉了下来:“你们抓他,不过是要听我的真话,毕竟为了聚易楼存亡,我的确是布了局、施了阵,可是现在实话都已相告,还要如何?” 断雁笑道:“聚易楼就是做交易的地方,难道凤夫人是我,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强硬之势终于流露,“叶听涛本来早就可以离开扬州,却在这里不动如山到现在,你可否再告知他是为了什么?你让我去与他合作,然后再和剑湖宫同归于尽,你聚易楼便可以继续占着扬州逍遥快活——是与不是?” 最后四个字掷出时,凤栖梧掌中被指甲掐出的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叶听涛亦是脸色微变:“断雁,你不接受此事再议便罢,何必如此?” “再议?”断雁站起来,“不必了,我只再问凤夫人一个问题,若不回答,这聚易楼的楼主,自今日起便要在世间消失。” 凤栖梧脸色苍白地道:“什么问题?” 断雁紧紧盯着她:“三年前,就在我和风年到扬州的时候,剑湖宫派来这里的,是宫中哪一位楼主?” 终于,凤栖梧的脸再也没有一丝血色:“你……”断雁道:“倘若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或许真会接受你的建议,毕竟,那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风年亦站起身:“这世上的人再会算计,也往往有算不到的地方。四两拨千金……嗯,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已经是很不错了。” 叶听涛知道他们是说到了某处关键,只见凤栖梧眼中蓦然现出死灰般的神色,猛地站起来:“原来,你们竟然都知道了,我还道此事除了剑湖宫,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拿朱楼主的性命要挟……哈哈,若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聚易楼,我凤栖梧何须如此?”她一拂袖,风过处,珠帘撞动,阁外一片静悄悄的,仿佛早已被吩咐过,没有人进来。 叶听涛一边暗自戒备,一边道:“凤夫人,到此地步,你便和盘托出又有何妨?”风年则摇了摇头:“哎,毕竟是个女人……” 凤栖梧不去理会,定了定神:“四两拨千金,说得不错,做交易便是一生算计,纵然本性不是如此,但身在聚易楼,也没有不算的道理。”她冷笑道,“若能算得聚易楼全身而退,我凤栖梧一生也没有遗憾了。三年前,剑湖宫的确是派了人来,霜云楼主。我和重天冥宫定立契约在前,可是没有想到,朱楼主和我分头处理两座侧楼中的事,竟然也和霜云楼主定立了同样的契约,三年,条件是剑湖宫为聚易楼铸剑万把。” “契约内容?”断雁抱刀而立。 “……寻找神剑,但是,是五把。因为九天玄女剑就在剑湖宫。这件事是阴错阳差,待发现两个上家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后,错已铸成。”凤栖梧闭上眼睛,她不会料到是谁说出了这个秘密,月夜城楼,翩翩扇影。然而,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剑湖宫也在找剑,找剑就是为了找图,这么说,所谓那里有《八荒末世图》一事,也是你杜撰的了?”风年疑惑地看着这个冶艳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中原的女人并没有如此的城府和心计。 “这个并非杜撰,但究竟他们要干什么,我也没有查证过,毕竟剑湖宫太强,轻易不能得罪。我和朱楼主发现此错后,一直在想如何去补救,至少要保得聚易楼无恙,毕竟,那是他一生的心血。”凤栖梧双眉间掠过一阵复杂的神色,“既然都是狠角色,那么,只有让他们彼此相斗,才能免除聚易楼的灾祸。” 断雁道:“可是你却没有料到三年过去,剑湖宫竟然没有一个人肯露面,好像把这事忘了一样。六把神剑未曾找全,重天冥宫的人又逼迫在侧,所以,你留下了叶听涛,让他与我僵持,如今再顺势一推,趁剑湖宫不现身,让我们成了一伙,再去窝里斗……”他冰冷的眼眸中凶焰燃起,“凤夫人,你可真是机关算尽啊。”在旁的风年看到他右手的拇指动了一动,那是他要出刀的标志,风年忙道:“断雁,等等。” “怎么?”断雁回过头。风年道:“这里是聚易楼,这个是全天下最会算计的女人,她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说不定下一步,就在算着怎么把我们一网打尽,消灭在聚易楼里呢。” 断雁眸中冷焰燃烧:“怕一个女人?” 风年以眼神指指叶听涛:“当然不是怕女人,但女人死了,我们还要和那个人斗,这外面又有几只碍手碍脚的蚂蚁,要脱身,只怕有点麻烦。” 断雁看着风年:“……不过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你也变得会算计了。”风年一笑,向凤栖梧道,“你想见朱楼主,就把叶听涛杀了,拿到碧海怒灵剑,我和断雁自然会放他出来。” 叶听涛心知今夜宴席多半要动武,早已全神戒备,听了此话冷哼一声。凤栖梧拢了拢袖摆,身影凝然不动,看似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在五亭桥中那珍珠一弹之间,功力绝不在风年之下。断雁微微冷笑。 夜风从窗外吹入,锦心阁的两面珠帘轻声响动。叶听涛默立等待凤栖梧发难,通常他不会向一个女人出剑,所以也不会先发招。凤栖梧侧身对着他,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可她对风年的话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沉默着。 等待,或是胸有成竹。她算了一辈子,除了自己,别人早已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有人曾经了解她,但其中一个刚刚死去,就在一天之前。而另一个,为了他的生死,纵使他们早已如同陌路般说不了什么相知的话,她还是要在这里继续算下去。 “什么声音?”风年忽然道。不仅是他,所有人耳中都听到了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像指尖轻触花瓣那样的,极其灵巧,发自叶听涛身侧的那面珠帘之后。 “是什么人?”断雁警觉地道,凤栖梧摇摇头:“不知道,锦心阁里我并没有派人进来。”断雁和风年注视着声音来处,叶听涛却突然径直用剑去将珠帘挑开,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若是有诈,第一个死的无疑是最先动手的人。叶听涛素来稳重,怎会去干这种事? 然而,珠帘从中被剑挑开后,他们便也不再有疑惑。因为那是琴声,发自指尖,却因为阁中气氛的紧张,甫一听见时,竟未能认出来。珠帘后本是专给操琴之人弹奏的地方,设席一处,楚玉声在叶听涛挑开帘子时抬起头,弦音袅袅。她的脚边放着一个麻袋,看到这个麻袋时,风年神色突变。 “你怎么来了?”叶听涛却未曾留意她脚边有什么东西,只是问道。楚玉声站起来,微笑道:“你走之后,屋瓦上传来些脚步声,虽然很轻,但没有逃过我的耳朵。等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我上去一瞧,就发现了这个袋子。” “里面是什么?”叶听涛觉得她笑得有些诡异,伸手去解袋口的绳子。就在他弯腰的时候,背后风声疾动。叶听涛看见楚玉声全身猛然一震,接着他腰间被一件东西抵住了,回过头,只见是凤栖梧拿着一把手铳对着他,而断雁的刀正架在凤栖梧脖子上。叶听涛没有动,风年望着这三人,笑了笑:“怎么,凤夫人不希望看看这麻袋里是什么?” 凤栖梧冷冷地道:“你们只是要我杀他,何必还要管这麻袋里是什么?”断雁道:“你若开枪,我就把刀拿下来。现在,不单是朱楼主的命,还有你的,都在你一念之间。”叶听涛的左手握着碧海怒灵剑,右手被凤栖梧牢牢地盯着,想来只要他的手动一动,手铳会比剑更先开火。 刹那极静,凤栖梧扣住手铳的手指慢慢向里收去,风年沉默地看着这三个人,楚玉声忽然道:“凤夫人,你以为你杀了叶听涛,断雁就会放过你吗?”断雁不语,刀锋纹丝不动。凤栖梧面无表情:“不放过我,放过聚易楼就行。”风年一怔:“放过聚易楼?” 凤栖梧的手指继续向里收紧:“若不是如此,我只须将聚易楼六煞埋伏在锦心阁周围,何必去堤防重天冥宫的杂碎?”楚玉声凝视着她的手,神色渐渐有些紧张,她忽然弯下腰去一把扯断了系在麻袋口上的绳子,就在麻袋中的东西露出来的一瞬,叶听涛向右疾闪,怒灵剑直打在手铳上,可凤栖梧已开了枪,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什么人,而是击落了墙上的一幅字画。 硝烟散去后,手铳掉在地上。叶听涛把楚玉声拉到身边,断雁的刀仍旧架在凤栖梧的颈上,但凤栖梧已经无心去与断雁拆解,她看见了麻袋里那张人脸,枯瘦、毫无生气、泛着蜡黄。重要的是,这个人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还活着,眼皮干瘪,紧紧盍着。 “楼主,楼主!”凤栖梧摇了摇朱楼主,没有任何反应。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片刻后,手僵硬地垂在地上。 “死了?”断雁看看风年,风年道:“我走的时候还没死呢,莫非是太不中用,放在袋子里也会闷死?”断雁蹙了蹙眉,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难免会有些麻烦。叶听涛和楚玉声却看着凤栖梧,只见她如同失了魂一般跪在朱楼主的尸体边,双眼直直地瞪着他。 沉睡三年不醒,一朝醒来却又立刻离去,这个男人在其他人的眼里几乎只能算是一颗完全的棋子,死去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有凤栖梧记得他曾经的勃勃英姿,曾经鲜衣怒马、畅意江湖的模样,他们在多年以前就彼此了解、并肩作战,携手创立了这江南第一楼,可惜这些,在玉簟秋到来之前就已经泯灭。 片刻之后,断雁终于有些不耐烦,收起了刀:“一个活死人,死了和活着没有区别,怎样,接下来的事情还得好好算一算吧?”风年注意着凤栖梧的神色,见她先是不理睬断雁,凝固地跪在那里,似乎是要跪一辈子的模样,眼中光芒寂灭、流转,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的确,今天晚上若不算清楚,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声音开始的时候有些颤抖,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转为冷厉。楚玉声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惊异,风年也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凤栖梧注定不会为朱楼主而死,或许这是她和玉簟秋差别最大的地方,也是她与朱楼主终于殊途的缘由。 断雁微笑了一下:“你聚易楼之中有侍卫五百二十六人,加上聚易楼八煞剩下的六个,是五百三十二人,我说的对吗?”凤栖梧冰冷地道:“对。”断雁似乎对她的回应有些不满意:“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重天冥宫的黑衣杀手就可以把这五百三十二人全数歼灭,你觉得如何?” 凤栖梧眼中闪出阴寒至极的光芒:“你可以试试。”楚玉声在一边拉了拉叶听涛的衣袖,以神色示意可能有诈,叶听涛微一点头。那示意断雁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那就试试,我重天冥宫的杀手和你楼中的侍卫谁更强。”他一声长啸,锐利如同长剑直贯重楼,刹那之间,足踏屋瓦的“嗒”、“嗒”声响成一片,倾盆大雨一般,无数早已等候在暗处的黑衣杀手从四面八方涌入,与聚易楼守卫相遇后杀伐之声顿起,在锦心阁中听来犹如地底暗潮翻动,让人脚心发麻。 “怎样,凤夫人,你觉得楼中胜负如何?”断雁望着镇定自若的凤栖梧,问道。凤栖梧在阁中走了几步:“才刚刚开始,怎知道胜负?”她轻轻抚摸面前的一盆宝蓝色异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你听这四周的声音,发出惨叫声之前必然有兵刃折断的声音,重天冥宫的人,除了我断雁,是没有人带刀剑的。”断雁提醒道。凤栖梧还是用纤长的手指梳理那娇异的花瓣,甚至像听不到阁外的动静:“这花年年开,月月开,日日开,你说,是为什么?” 断雁终于有些不解:“凤夫人,你该不是疯了吧?”风年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楚玉声望着那盆花,道:“这花在哪里都没见过,只聚易楼有,莫非……是假花?”叶听涛突然一惊。 凤栖梧转过身来:“你这丫头真聪明,这花是假的,但仍然要天天浇水,这个秘密,整个聚易楼只有我知道。”这时风年已经走近了那盆花,伸手动了动花叶:“莫非你的救兵就藏在这花里不成?”话音未落,只见花芯猛地喷出一股幽蓝色宛似火焰般的气息,风年疾退了一步,仍是脚步一晃,断雁忙拉住他:“这花中有毒?” “不是花,是机关。”凤栖梧笑道,“在聚易楼的每一条长廊,每一个房间里,都有这样的花,但只要动了锦心阁中这一盆,所有的花,就会……”她用手作了一个捻动的姿势,断雁微微色变,因为就在他扶住风年的时候,锦心阁四周已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那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连聚易楼的侍卫都不知道,岂不是连他们也要一起毒倒?”楚玉声道。凤栖梧冷笑:“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先服下解药,用不了多久,你们谁也不要想走出去。别以为我凤栖梧只会打算盘,要是这样,聚易楼早不知倒了多少回了。”断雁握刀不语,在凤栖梧的话说完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打斗声已近至锦心阁外,猛的一个侍卫撞开珠帘一头栽倒在阁门口,黑衣杀手追至,凤栖梧吃惊道:“怎么,竟然没有被毒倒?” 那黑衣杀手向断雁与风年一躬身,风年道:“情况如何?”黑衣杀手道:“侧楼中有不少人被毒气毒死,但主楼似乎没有……”他还没有说完,凤栖梧厉声打断:“不可能!这花在聚易楼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那黑衣杀手接着道:“到这里前我看了看,现在冥宫还有一百多人活着,但这里的侍卫功夫不济,杀光,应该没有问题。” 断雁点了点头,并没有将过多的喜悦流露出来,他转头望向凤栖梧:“凤夫人,你这机关该不是年久失修了吧?”凤栖梧没有回答,她向阁外跑去,珠帘之外,放眼尽是剑影闪动,血光四溅,三两个侍卫围住黑衣杀手,仍然抵挡不过十招,富丽华贵的走廊中尸横遍地,凤栖梧急速转着念头,宴席之前,她明明查看过那最后一道致敌于死命的机关,可真到用时竟然会出如此差错,难道当真是一招失算,便要全盘皆输? ……“那把砂壶,凤夫人如果不用,可以用来浇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等花看腻了停手不浇,同样三天就会枯萎消失,埋在地里,不论种什么都能活得比原先长久。” 妙手神医的话和玉簟秋的微笑蓦然重现在凤栖梧的脑中,她脱口而出:“红砒粉!是你,是你用那砂壶浇了花!”她的眼中一片空洞,玉簟秋的面容漂浮淡去,只剩下走廊中的杀声与鲜血飞溅的声音,花芯中包藏的□□在红砒粉一浇之下恰好失效,也许玉簟秋只是不想让她自己去用那砂壶饮鸩止渴,却未料今日局底,又是一招尽输!难道这竟是命中注定,让她们谁也还不清谁的,又彼此欠下了一生一世的债?凤栖梧心中一片冰凉,刀锋又在不知不觉中贴上了她的项颈,断雁在她背后轻声道:“要让你知道,用毒,聚易楼根本不是重天冥宫的对手,九星千叶,这毒自从炼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 月夜湖畔,十丈重楼,毒雾弥漫,杀声震天。恍惚之间,凤栖梧似乎看见聚易楼六煞的身影,但断雁和风年带着她跃上了楼顶,风年一扬手,鬼魅般的黑色迷雾就从楼顶飘洒下去,触及者连喊也不喊,径直扑倒,黑衣杀手的身影渐渐聚拢,火舌突起,向上攀升,金阙重楼被吞没于熊熊火焰之中,渐次半天通红,城中百姓纷纷出门,咋舌惊叹。这把火不知是谁放的,可是却也不重要了。因为在断雁的刀锋下,凤栖梧突然回过头来,向断雁笑了一笑。火焰中的笑容惨烈、洞穿一切,断雁竟然失神。 这不是属于人世的笑容,像炼狱里的妖花,璨然开放。这座楼是在她眼前一点点兴盛的,也是在她眼中一瞬间倒塌陨灭的,心魂相附,才是真正的所有。凤栖梧将断雁猛地向后一推,晗灵刀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在断雁未及反应的时候,风年听到一声枪响,然后断雁矮下身去,按住左臂。凤栖梧带着那种笑容笔直地坠落下去,裙摆散开,炽烈燃烧,消失在重楼火海之中。 锦心阁里,叶听涛在带着楚玉声从窗口跃出的时候,耳边隐约听到一句话:“九星千叶,哎,看来来晚了一步……”他没听清说话的是谁,但这声音很熟悉。楚玉声搂住他的肩膀,就在断雁、风年、凤栖梧都离开阁内,九星千叶又还未洒落之前,他们从楼中一跃而下,飘荡之中,楚玉声觉得视野边际有白色衣角一闪,疾风猎猎,眼中有些模糊,等落地的时候再回首,已只能看到陷入幽冥中的聚易楼。他们落在附近的一处街巷中,叶听涛把她放在地上,一时间却没有站起来。 “你怎么了?”楚玉声想去拉他,叶听涛微微蹙眉,摇头道:“情况紧急,跃下时无处借力,这样直接跳下来,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这时聚易楼火起,映得附近一时如同白昼,楚玉声扶着他胳膊,道:“着火了,怎么没有人逃出来?”炽热的气息逼迫而来,叶听涛遥望着火中的楼阁:“能走的,愿走的,都已经走了吧。” “还会有人不愿意走?”楚玉声见他额前的头发有些乱,便替他拂了拂。叶听涛道:“也许是走不掉,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 “走不掉……”楚玉声琢磨着他的话,深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微微触动。叶听涛却没有去想这些:“现在还有一个人没有现身,为了他,也得留些力气。”楚玉声望着他:“是谁?”叶听涛不答,试着起身,怒灵剑支撑在地:“可以走了,比我想象的快些。”楚玉声听了微笑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那个人。倘若断雁和风年都活着,也会去找他。他一定已经等急了。” 30 第十五章 玄剑翩翩 白光刺目。 陈清睁开眼睛,只看到明晃晃的白光,像万剑横陈在太阳底下。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她躺在地上,双眼直对着阳光。全身疼痛,好像摔了十几个跟头,她有些犯晕,好一会儿就这么躺着。 有一个人走到她身旁,手背在身后:“起来吧。”他的脸遮挡住了光线,阴影之中只能看见嘴角微带嘲讽的笑容。陈清坐起来。 树叶在高处发出轻微的摩擦,草地起伏,附近没有人。烈火焚烧的聚易楼在陈清眼前一闪而过,她疑惑地道:“这是哪里?” “安全的地方。”那个人道,“聚易楼被烧光之前,我只看见你一个人,所以,我就把你带出来了。” “被烧光?”陈清眼前一黑,“你说聚易楼被烧光了?……那楼主呢?凤夫人呢?” 那人微微一叹:“江南第一楼,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就成为废墟。朱楼主和凤夫人,都没有出来吧。” 陈清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摸了摸脸颊,一片冰冷,手指上是烟熏的黑渍。一切都是真实的,但陡然的飘摇之感却让她的双眼一片虚无。 “八煞剩下的五个人,你见过他们吗?”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陈清愣了好一阵:“……其他人都走散了,也许会有人逃出来吧。失去知觉前,我和小娇在一起。她被毒雾沾到,死了。” 那人怔住,好半天,才道:“死了?”陈清按捺半晌,哽噎了一声。漂泊与孤独之感在一瞬间吞没了她,不过一夜,人事已非。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要哭,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多久。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系住了眼泪,看似要失去控制,却无法一涌而出。这日郊外的天气很宜人,风清云淡,没有一丝烈火的气息。 “你……你见到其他什么人吗?昨天晚上。”她问道。 “人当然有,可是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人眺望远方,“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活下去。” 陈清怔怔的:“活下去……”一夜之间,对许多人来说,这已经成为了奢求。 “不要问聚易楼为什么会倒,也不要查是谁做的。无论遇到谁,都要这样告诫他们。”那人用命令的口气道。 “你……是谁?” “我走了。”那人没有看她,向前走去。陈清忽然叫道:“你是来找小娇的吗?”那人的脚步顿了一顿,陈清心中肯定了几分,又道:“她死前告诉我说,有件东西要给你。” “什么?”那人回头。陈清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边圆镜,道:“就是这个。”那人看着镜子,似乎不太明白:“这不是她的兵器吗?给我干什么?” 陈清道:“她让我转告你,她一直是个小人,因为这面镜子原本的主人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那人怔了怔,走回陈清身边,接过镜子,一笑道:“君子小人,只有傻瓜才会分得那么清楚。”陈清不解,但那人没有再说下去。耀眼的光芒在镜面上闪动,映出他清俊的脸。 “看来,我也的确不该太过执着,就像这聚易楼,求了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我走了。”那人又一次说道,这次再也没有回头,就向远处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陈清大声问道,但那人似乎没听到一样,不一会儿,华衣背影就消失在一个小坡下。陈清在原地站了半晌,天地茫茫,然而又宽阔,她很想找个什么地方大哭一场,但现在不行。 她还要去找活下来的人,在那废墟之中,大火之后,一定还会有人活下来。聚易楼八煞,他们曾经生死与共,所以无论死活,也无论是谁,她都要去找。于是她探手入怀,取出玉梳,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梳好。昨夜搏杀的时刻,她连碰都没有碰过这把梳子,三把长剑被她砍到折断,然后扔掉。粉饰是小小的计谋,谋取过许多男人的性命。 “我也是个小人。”陈清抬头望了望天空,往扬州城的方向走去。 前一夜曾有两人醉卧的树荫下,如今,已有其中一人等候在那里。他的两手都空着,不再挥扇,脸上却仍带着惯常微笑的表情。他在那里等了一个时辰,一场大战之后,总免不了要有喘息的时间,所以一个时辰后,有人不出所料地出现在这片稀疏树林中。 “看来你们都还活着。”树荫下的人转过身,望着一双人影走近,剑鞘上的红色宝石微微泛光。 “孟公子,昨夜在聚易楼我似乎看见你了。”楚玉声道,“好久不见。” “不过几天,”孟晓天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看来,我像是错过了许多好戏。” “错过?”叶听涛看着他,“你一直都在扬州城吧,我想来想去,这个局里始终有一个地方解不透,你说呢?”战局之末,往往会有埋得最深的秘密浮现。 孟晓天哈哈一笑:“兵贵胜,不贵久,黄雀在后之招,凤夫人已经用得淋漓尽致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叶听涛目光一动:“那么……果然就是你,告诉断雁契约重复的事?” 孟晓天头轻轻一扬,全身似乎都在诠释着那份傲然,黑衣无声欺至,他微笑道:“你自己去问断雁吧。” 叶听涛侧头,黑衣之人也在树荫下不期而至。风年手中握着伏羲龙皇剑,断雁脸色苍白,刀在右手,左臂微微曲起。局中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却不知是否该庆幸。 “看来,你受了伤?”孟晓天瞧着断雁,“凤栖梧居然能伤了你,也真是了不起。” “你刚才说,兵贵胜,不贵久,是什么意思?”断雁冷冷地道,无论何时,他的表情似乎都不会有丝毫柔和。孟晓天仍旧背着手:“就是话中原意,出手太早,目标不明,白白耗费了力气,不如坐等结果。现在,一切不都分明了?” 断雁的目光变得很阴沉,瞳仁中孟晓天的影子游移来去。到现在还留下来的,已经不可能是局外人。 “昨天夜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本应该是你的吧?”叶听涛道,“你是剑湖宫派来扬州取剑的人,是不是?”当他单刀直入的时候,表示情况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剩下三人都望着孟晓天,阳光下,他一身华衣飘飘而动。 “……问得如此直接,一时还真是习惯不了。”孟晓天一笑,“我不在,凤夫人的借力打力就落了空,剑湖宫玄星楼主,我要是顶着这个名号出来,现在安然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们几个了。” 玄星楼主,这几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藏剑之楼,万剑之宗,与霜云、银镜并驾齐驱,历来剑湖宫中,玄星楼主都是不可不提的一号人物。“原来……凤夫人该找的人是你,”风年道,“她却将注意力放在了银镜楼主身上,而那个人,不过是用来遮掩你的。” 孟晓天赞许道:“想得很快,不过凤夫人的反应也不慢,昨天晚上若不是我先告诉断雁契约重复之事,只怕你们就被她迷惑住,一起来攻打剑湖宫了。” 风年道:“我总说中原之地让人开眼界,今天算是开到了头了。原来你才是算得最准的人。”孟晓天笑而不语,这笑却已并非是完全的得意,更有些无以能言的苍凉与孤寂。最后一处迷雾散去,釜底抽薪,重楼毁于一夕,计若天衣,完美无暇。这白衫翩翩的人影,忽然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感到一丝凉意。 “那么那幅《八荒末世图》,是不是在剑湖宫?”断雁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这个人的不凡,只从星夜醉酒时绝不交出的最后一分清醒就可得知。 孟晓天看着他:“倘若在,我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到江南来?凤夫人的几句应急之话,你也当真了?”他停顿片刻,转而望向楚玉声,“楚姑娘,你是此间唯一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人,容我劝一句,不如离开。”认真的神情让楚玉声一怔,叶听涛凝目望着他:“这么看来……已经说到最后的正题了?” 孟晓天道:“这个么……我韬光养晦了这么久,总不能只说这么几句闲话,就回剑湖宫交差吧?”他清亮的眼中蓦然有利光闪现,断雁一凛,这种明明白白的戾气,他从未在孟晓天身上感到过。 “你的兵器呢?现在可以拿出来了。”断雁竟然感到些许揪心,过去的多少年里,他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情绪。 “剑湖宫的人……该用什么兵器呢?”孟晓天华衣宽袖中,一点寒光紧贴腕底,断雁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把剑。柔软如柳,锐利如光,从孟晓天出现开始,这把剑从未被使用过。剩下的,只是先攻击谁的问题。但无论先攻击谁,剩下的那一方都无疑会是坐收渔利者。一时僵持住,无人动作。 或许,孟晓天也失算了一点。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先出招的。 “现在算算,如果有人能把站在这里的人再一网打尽,那么他就更高明一筹。”风年忽然道,“碧海怒灵剑、伏羲龙皇剑,还有剑湖宫的玄星楼主,捉住了他,就能要挟剑湖宫交出九天玄女剑,三把剑尽入囊中,《八荒末世图》也就在望了。”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一怔。 孟晓天慨然道:“……的确,断雁受了伤,实力减弱,咱们三方没有谁有绝对的把握胜过彼此,就像剑湖宫和重天冥宫一样,也正是凤夫人所期待的那个结果。等厮杀过后,即使是楚姑娘最后作这个东,同样轻而易举。除非……” “除非什么?”断雁道。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并不想和孟晓天斗出生死胜负。 “除非,有两者先行结盟。”叶听涛道。楚玉声一蹙眉,但是她明白,即使叶听涛不说,也会有人想到。 孟晓天缓缓点了点头:“嗯,不错。那么,该如何结盟呢?” 等了片刻,没有人说话,风年道:“结盟很简单,但杀死了第三方后,剩下的两者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毕竟,卷轴只有一幅,要想得到,只有一方集剑六把才行。” 孟晓天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找齐这六把剑的原因吧。千年前六国用心不一,终为秦所灭,直到今日还是如此。那个嘱托龙泉铸剑谷铸剑的人,也真是白费心思了。” “那为什么,你们非要将那卷轴据为己有呢?”楚玉声道,“永远会有人技高一筹,或许现在这里没有,但你们哪一方得到了剑后又会为人所盯上……这样,岂不是无穷无尽?” 清风浅吹,扬州城的郊外一片静谧。沉默之后,风年道:“不如……三方先各自去找剩下的三把剑,凤栖梧至死也没能得到那三个人的消息,《八荒末世图》能否现世,还是未知之数。” 孟晓天不语,叶听涛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倘若我们几人横尸于此,也会有别人去找。”他看着孟晓天,“如何?” 孟晓天还是没有说话,衣摆在风中微动,仿佛沉吟未决。 断雁愠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了?”孟晓天抬眼看他,忽然一笑:“我说不是,难道你便愿意与我结盟?” 断雁怔住,风年道:“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孟晓天露出颓然的模样,那颓然之中却有笑意:“大势所趋,就如此吧。反正今日较量,总是决不出什么结果的。那另外三个人隐于偌大江湖之中,也要费一番功夫找找,看来我注定是回不了剑湖宫了。” 断雁道:“你就是急着回去,也交不出什么差来。”他眼中带着些并无恶意的嘲讽,风年看在眼中,不觉惊奇。孟晓天笑而不答。 叶听涛道:“‘蜀中双刀’韩北原、鸣风山庄卫少华、白衣剑士崔谦,若没记错,应该是这三个人。”决议已定,气氛变得松弛下来。楚玉声望着几人,暗中不禁松了口气。若硬要拼斗,或许最后只有她一人能活着离开。 “嗯,我与崔谦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便去找他吧。”孟晓天踱了两步,“反正选谁也无甚区别。” 风年道:“哦?此时你倒不算了?”断雁看了他一眼:“休说闲话。我二人对中原人士都不熟悉,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就找那‘蜀中双刀’吧。” 叶听涛一点头:“那么我去找卫少华,期限是多久?”孟晓天沉吟片刻,道:“三年?”几人不约而同地一笑,这笑中之意,却又各自有别。 “不必设期限了。”断雁道,“谁若找到,就想办法通知其余的人。”孟晓天道:“聚易楼已不存在,不会再有人摆局了。”断雁看着他,冷哼一声。 孟晓天不禁长声大笑:“身在江湖中,如此行事也是无法,只是没想到今日来收场子,却收出了几个盟友,当真是意外。”盟友,这个词像一种全新的气息,随着孟晓天清俊的声音扩散在几人之中。 “盟友?……你这人的想法当真奇怪。”风年望着他翩翩潇洒的样子,心中却又不禁有些和缓之意。曾被他一掌打掉了半条命,亦是风年出道以来未曾遇到过的事。 孟晓天微笑道:“事既已定,就此别过,但愿有生之年,能有再聚之日。”说着举步欲行,风年道:“有生之年?什么意思?” 断雁道:“千百年都没人找齐过的东西,焉知我们能有命找到?”孟晓天向断雁投去隐有深意的一眼:“找齐之日,再与你喝酒。”断雁抱刀:“但愿。”孟晓天向叶听涛和楚玉声点点头,便转身而去,风年道:“他用背对着我们,看来,是当真与我们结为盟友了?” 断雁将目光收回:“或许吧,反正这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再见。”他突然又住嘴,因为若是风年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他斥一句“妇人之仁”。 “两位,那么我们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叶听涛道,对于断雁和风年,他无意多说,但是,这份无意却又有何意呢?刀剑相拼虽有一刹那鲜血般的灵意,却终久封锁于冷鞘中,为下一次不知敌友、立场未测的决斗。对面的两人也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叶听涛和楚玉声离去,黑衣飘然,不发一语。 朝阳山坡之上,楚玉声回头望了一眼,断雁和风年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们离开了吧,去深不可测的江湖之中,继续寻找那个神剑之迷,或许也是江湖之迷。她心中有丝缎般的东西在迎风而动,怆然与释然交织在一起,仿佛烈火之后第一缕阳光落下时,沉重至极的轻盈。 叶听涛也停下脚步:“他们走了,就算你现在想追,也来不及了。” 楚玉声道:“追他们干什么?”叶听涛看着她:“我一直在给你这个机会,那夜在溪风谷……”他还没有说完,楚玉声便道:“我没忘记,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该过去的也总要过去,倘若方才孟公子执意要三方决出结果,现在又如何呢?” 叶听涛微微一震,凝望着她:“看来,倒是我想得浅了,玉声,你最近也变了不少。”楚玉声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低头一笑:“是吗?”叶听涛道:“昨夜在锦心阁,你一出现便吓了我一跳,不过也好,否则凤夫人发难时,再去客房接你便来不及了。” 楚玉声道:“我只是不想再等下去了,这些年来因为我一直在等,所以我错过了很多东西……”她慢慢拉住叶听涛的手,“像哥哥遇险的时候,我总觉得出手的时机还没有到,他失踪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情势难辨,会有机会。这种感觉很不好,像知道是假的,一定会消失一样。” 叶听涛握紧她的手:“那现在,是假的吗?”楚玉声抬头,眼中浮动着光芒:“……不是。以后,永远不是了。”山坡之上,草叶微动,映着青衫红颜,美不胜收。叶听涛拉着她的手,极目远望:“玉声,其实,在遇到灵舟和你之前,我从不知道与人结伴而行是什么滋味。那个时候,与我作伴最多的,或许就是碧海怒灵剑吧。” 楚玉声抿嘴笑道:“一把剑,冷冰冰的,也难怪你对人总是这么冷淡。”叶听涛回头:“我亦不想如此,只是江湖险恶,便能防则防……当初遇到你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信不过你。” 楚玉声注视着他的双眼,眸中似有珠光浮动:“……你今天能如此说,证明现在你已经相信我了,其实,那个时候你不相信我也是对的,这段日子,我得的报应也不少了。”叶听涛细细瞧着她:“凡事皆有因果,但你此刻已然释怀,日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嗯……希望如此。”楚玉声爽然一笑,“我们去找那个卫二公子,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叶听涛道:“中原大地,要找到一个人的踪迹,其实是如大海捞针一般,但我们顺着线索寻去,相信能够找到。”他回身而望,“只是这扬州城,或许十年之内也不会再来了。” 楚玉声道:“嗯,不来便不来吧,这一趟是够回想十年的了。只是不知十年之后,原本是聚易楼的地方又会是什么?”叶听涛摇摇头:“十年后的事,想了徒增感叹,玉声,待回过洛阳之后,你随我去一趟紫霄玄真派吧。” “紫霄玄真派?那是哪里?” “是我的师门,有些事情,也到了回去问问清楚的时候了。”叶听涛凝眉道。 “好,不论你去哪里,我都愿意与你同行。”楚玉声温柔地笑道。 31 第一章 紫 这篇是《碧海剑歌》的外传,写写剑湖宫,上承第二卷下接第三卷,是中间几年的小插曲,部分主角会在第三卷接着出现~他的剑宛如大雪中闪过的白鹿,直奔向那个女子的咽喉,细白的皮肤在剑芒笼罩之下,似雪中之莲。就在即将得手的一瞬间,他的嘴角边露出胜利的笑意,然而又是一刹那之后,那个女子的剑不知如何的一转,剑身搭上了他的剑尖。她柔软的脖颈向后一仰,双剑顺势而上,他的门户就此完全暴露于那个女子的左掌之中。她一掌如飞燕倏然击出,他只觉得心脉一震,四目相对,女子眼中微微含笑。他向后疾退了几步,跪倒在地上。“腾”的一声,画舫隐隐震动。 女子的剑一如她的眼眸,剑锋边缘之处,精细的“暮雪”二字在明灭的烛光中闪动。那把剑搭在他的脖子上冰凉凉的,他却不禁脱口而出:“雪刃!” 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然而除此之外,她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手腕一动,一丝鲜血顺着剑锋流动下来,如枫叶落入水塘。他不动声色,转而凝视她的脸颊。那是一张秀丽的脸,两道柳眉似绣娘飞动的针线,却已染上了漠然冷毅之色。那一句暮雪名剑的惊叹,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她的面颊。想是,她无负此剑之誉。 “你是剑湖宫苏婉云?”他惊讶。声名赫赫的霜云楼主,竟会忽然出现在玄武湖湖心的一座画舫中。 苏婉云的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手腕翻转,雪刃的剑锋就搭在他的肩头上。那傲然之色亦如此剑,烛影对映出一道光华。“昆吾砂在哪里?”她开口,语音如风铃般动听。他的神色沉下来:“未曾得到。” 苏婉云轻轻一笑,似风絮栖地:“未曾得到,那你千里迢迢远赴极北之地,又有什么颜面回来?” 他左手抚胸,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苏婉云道:“呦,这么快就坚持不住了?” 他看了她一眼:“你不该来找我,你剑湖宫银镜楼中,什么样的铸剑之材没有?” 苏婉云悠然道:“你可太抬举剑湖宫了,咱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连昆吾砂的影子都没捞着。” “……你霜云楼主都没本事取的东西,我石秋夜便有本事?”他有些无奈,涂满椒兰的客房开了一扇窗,玄武湖上的月色洒落在他的肩上。 “石秋夜是未必有本事,可鸣风山庄却不见得没有。”苏婉云说话的时候,斜架在他项颈上的剑始终纹丝不动。画舫走道之中,有歌女轻盈的脚步声,娉娉婷婷。两人的目光同时向开着的窗外凌厉一瞥,一幅粉色绣金线的裙角露出来。 当那抱着琵琶的歌女走到红绸窗帘影下时,她所看见的已是一男一女对坐桌边,流苏帐外,旖旎风情。女子轻捻桌上白瓷净瓶中的晚香玉,秀颜如花。男子侧身坐着,手中一柄泛着银色锋芒的长剑,正自玩赏。歌女低下了头,轻轻叩门,道:“方才石公子请奴家来唱一曲。” 苏婉云瞧着石秋夜,阴影中的右手与雪刃相连在一起。定局已破,没有人再占上风。石秋夜望了她一眼,将剑放在桌上:“小宁,进来吧。” 门开的一瞬间,他轻轻拭去了嘴角边的血痕。小宁站在门口,望着屋里的两人没有作声,直到苏婉云的目光转向她,才福了一福。 “石公子……”她看着石秋夜,却分明意在桌边的美人,仍不举步。石秋夜向她笑道:“小宁,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带她来听听你的曲儿。” 小宁抱着琵琶,薄施脂粉的脸上勉强有了一些笑意:“那可真是奴家的福气了,这位姑娘如此貌美,想必歌喉也是出众,何必屈尊降贵呢。” 苏婉云没有说话,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她的左手捻着一片晚香玉的花瓣,遮挡住右手雪刃锐利的光华,听到那出自一个美人之口的赞美之词,却比看到一柄最普通的竹剑更加如若不闻。 但当石秋夜想起身走近小宁时,她淡淡的目光却突然射出令他警觉的光芒,似狼嗅到了血腥。如果他起身,一剑刺穿他和小宁的心脏想必是最好的选择。石秋夜背脊有些发麻。他没见过如此敏锐的人与剑。霜云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月色甚佳,映在房中的波斯地毡上,小宁的影子覆盖住白瓷净瓶,动了一动。她捕捉到石秋夜眼中想要站起的意思,但终是为苏婉云的厉色所阻止。她粉蒸玉琢的脸上那些笑意顿时消失,有妒火不可抑止地升腾:“看来这位姑娘并无意听我唱曲,石公子,让她唱给你听吧,好过我技艺拙劣,污了二位的耳。” 石秋夜有些恼怒,但不便发作,只道:“也罢,你先去吧,过两日我再来找你听曲。” 小宁听了越发气得脸色发白,精心妆容都作无用。她感觉到石秋夜不欲离开苏婉云的意思,把心一横,也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脚步声有些沉重急促,绣金线的裙角划出一道弧线,湖中碧波映于其上。 石秋夜看着小宁离开,暗暗叹了口气。他没有立刻去握剑,而是等待着什么。苏婉云的指尖离开晚香玉花瓣,有一片掉落下来,落到桌上。 “你知道这里是云仙画舫?”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石秋夜一时不解:“怎么?” 苏婉云用极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丝毫不带笑意。石秋夜一怔。小宁离去时并没有带上门,玄武湖的波光映到屋子里。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丝微笑:“小宁是我的知交,不会相害。” 苏婉云并不接口,两人沉默了片刻。“……昆吾砂在哪里?”她又恢复了制住他时傲然的语气。 石秋夜有些意外。刚才一招之失败于她手,此刻两人却是隔桌对座,他根本无需回答她的问题。“不知道。”他将辰幽剑握在手里。刹那之间,雪刃划破画舫奢靡的空气,向他劈去。石秋夜举剑挡格,铿然一声,双剑弹开,两人都从桌边跃起。苏婉云足尖一点,雪刃化作一道白光,直指石秋夜回剑的手腕,石秋夜手不撤剑,借跃起回落之势避过,苏婉云手上不停,直取他心喉要害,雪刃与辰幽剑的锋芒交相辉映,一时之间,客房之中又是杀气奔腾。 方才第一次交手过后,两人都已探得彼此均是以快制敌,正是棋逢对手,石秋夜虽然一个疏忽被苏婉云击伤,但稍事休息之后二度交手,竟又是难解难分。苏婉云出招迅捷大胆,剑尖如雪花闪动,直激得瓶中晚香玉花瓣为剑风所带,纷纷飞起。堪堪她一剑将刺到石秋夜左肩时,耳中忽然听到轻轻的“嘎嘎”之声。那是从整座画舫底部传来的,石秋夜神色变了,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他猛地伸手去抓苏婉云右腕,同时雪刃已穿过他的左肩。苏婉云吃了一惊,右腕已被他抓住,只觉腾云驾雾般自客房开着的门内飞了出去。 就在他们站到画舫顶上时,舱底突然有铁壁升起,在红稠窗帘以外一寸之地如刀削般切断,瞬息之后“咔”的一声,整个船舱都被封住了。画舫成了枣核般不可挣脱的牢笼。 苏婉云和石秋夜站在牢笼顶端,雪刃已经从石秋夜左肩拔出,殷红的鲜血在剑锋上红花般绽开。石秋夜却仿佛不觉得疼痛一般,若不是他见机极快,早已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他虽没有言语,可两人心中所想的都是那负气而去的小宁,片刻之后,他伤势发作,终于支持不住跪倒下来。 苏婉云看着他,心下竟然有了微微的不忍,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这里是云仙画舫,那女子又是此船之主,今夜可当真不巧。” 石秋夜摇了摇头,点了自己左肩几处穴道,扯下一片衣摆来裹伤。苏婉云没有相帮,但也没有趁机用剑架住他。她知道,那一瞬间如果石秋夜不抓住她,那么如今被困舱中的就是她一人。她向四周望去,偌大的玄武湖上约有这样的画舫十数座,散开在五洲之间,其中灯火明灭。近几年来,但凡湖泽水泊,多是云仙画舫的地盘,数十艘华丽的大船包揽大小湖面,这些话她倒是听说过。 想到这里,苏婉云又不禁瞧了石秋夜一眼。突然之间,石秋夜叫道:“糟了!昆吾砂!”他不由自主地也望向苏婉云,两人心中都是一沉,“我放在那白瓷净瓶里了!” 苏婉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脚下的画舫如铜墙铁壁一般,她眼前闪过一个人的面影,那个人清淡的声音对她说:“我知道你从不出错。”她的脸色头一回有些发白,急速扫视了整座画舫一眼,那一瞬间,她几乎想一剑斩下石秋夜的头来。 石秋夜也有些回不过神,他和苏婉云忽然有了一样的心境,三载之功穿越沙漠,无数次与神出鬼没的瀚海异人周旋,终于得到的昆吾砂,就这样在咫尺之地失去了。他望着离画舫不远的菱洲,过了一会儿,狠狠地翻掌一击,整座画舫只震动了一下,便恢复如常。 苏婉云冷冷地道:“没想到鸣风山庄的石秋夜也不过如此,堂堂男儿,会折于一个弱女子之手。” 石秋夜看着她:“什么意思?”但他随即明白了,因为身下的画舫开始缓缓向玄武湖中下沉,速度虽慢,却片刻不停,雕花栏杆已然没入水中。依此形势,至多一柱香时间,画舫便要完全在湖面上消失。他站起身来,辰幽剑还握在右手。两人不约而同地不再说话,而是迅速地扫视着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湖心菱洲,二三十丈幽深的湖水泛着清冷的光。石秋夜与苏婉云都不通水性,两人互相看看,又都转开目光。 苏婉云忽然道:“你瞧!” 石秋夜顺她所看的方向瞧去,只见湖面之上浮着一片绿荷,微微随波荡漾,但湖水在其旁流动,本身却总是在原地。他不禁道:“这是什么?” 苏婉云道:“亏你还是那女子的情人,她也没告诉过你,这云仙画舫各船之间来往,靠的便是这‘绿荷桩’?” 石秋夜不禁惊喜:“我来之时并没见到过此物,难道是有人相助?” 苏婉云瞧了他一眼,此时距往菱洲的那一段水路之上,又错落地浮起几处绿荷桩,那形容宛似荷叶随风,但隐藏在幽深湖水下的桩柱却绝不移动。苏婉云将雪刃收入袖中,身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那距画舫最近的荷叶上,果然那荷叶并不下沉。她足尖轻点,纱裙飘动,借绿荷桩之助向菱洲而去。就在她跃下画舫的时候,石秋夜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闪而过那如狼般的眼神。然而他随即提着辰幽剑,也跃下了画舫。 不意一夜之间功亏一篑,此番回到鸣风山庄,尚不知如何交代。只是不知那菱洲之上有无埋伏,已是亥时,玄武湖一片水域之上,惟有他们离去的那座画舫缓慢浸没的声音,安然而镇定,舫中侍婢也不知是如何遁走的,浑没有一点声响。 浓重的血腥之气,在尚未登上菱洲之时便自洲上一片密林中传来出来,晚鸦扑打翅膀,幽幽月色只下,苏婉云站在密林之中一动不动。石秋夜自最后一处绿荷桩上跃下,向她走去。苏婉云转过身看他,露出被她身形挡住的一片视野。借着月光,石秋夜看见那地上有一具尸体,裙摆飞散,仰躺于一口古井之旁。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卷痕,准而犀利,绞断颈骨。 “小宁!”石秋夜惊呼,急忙蹲下身去探她鼻息,早已气绝。紫檀琵琶掉落在地上,石秋夜轻轻拾起它,看了一会儿。苏婉云任他发呆,走到密林之中查探,只见洲心有大屋几间,想来也是画舫中人所居之处,只是一无烛火,便似空关着。她折回来,望着小宁尸体边那口古井,井架年深日久,早已残破,井绳却似是新换的,微微摇晃。她心中忽然一动,走过去扯了一扯井绳,下面传来“咔哒”一声。回首湖面之上,那些疏疏落落却排布巧妙的绿荷桩便往水下沉去。 看来这女子竟也是个多情之人,苏婉云怔了一怔。鞭影破空而来,击向石秋夜顶心,风声甫动,苏婉云的雪刃便闪出一道光亮袭来,似一道光壁横向切过石秋夜头顶一寸之处,九节鞭撞上光壁,为内力所激,反向后弹去。来袭者猛力收住鞭势,石秋夜的辰幽剑已刺到面门,她急切之中向后一翻,一招之间便被双剑逼退三步。月光之下,一个宫装女子婷婷而立,粉妆淡淡,九节鞭持在手中,只是收势之间便全不见了杀气。正如来时那般迅猛,不容差池。 “你是何人?”石秋夜盯着她。苏婉云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边,雪刃的光华无形之间给予那女子紧迫之感。不知何时,他们已站在同一阵线。 那女子笑道:“我道是什么俊男子,竟把我们小宁迷得晕头转向,连舫主之命也敢违抗了。”声音妖娆,虚假一如那俏脸上浮起的笑容。 “……你是画舫之主?”石秋夜道。 那女子媚然一笑:“舫主可不会星夜来看你这等人,我是菱洲之主,不过前来收拾叛徒,两位别误会。” 苏婉云道:“你既已得昆吾砂,不缩在画舫里呆着,却又来此作甚?” 那女子掩口笑道:“哎呦,姑娘的话可说重了,两位来玄武湖上游览,怎可不尽地主之谊?云仙画舫承蒙江湖朋友抬举,近几年也在大湖泽上说得了几句话,要说什么……昆吾砂,那可恕小女子从未听闻了。” 石秋夜与苏婉云都是一沉默,湖面夜风之中,明白无误的杀气又奔腾而出。那女子一双丹凤眼中精光一闪,九节鞭蓄势待发,石秋夜忽道:“我二人来此只为游玩,并无心窥探画舫中事,还请姑娘明白。”言下之意,深入敌腹不可旧留。 那女子口角含春,还未开口,当此分神之际,雪刃如一道闪电般直切向她脖颈。苏婉云出招快得让人无法反应,直到那女子倒下,九节鞭自手中松脱,石秋夜才明白先前不过是牛刀小试。他有些吃惊,顿了一顿才道:“眼下我们在敌之手,你轻易杀了他,只怕难走得出这玄武湖五洲了。” 苏婉云站在那女子尸身旁,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 “什么?”石秋夜一怔。 “夜游玄武,除了那歌女和这菱洲主人,可没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她眼中忽然又浮现出那微微带笑的残酷神色。 “你……”石秋夜惊怒,“你想嫁祸于我?你不怕我说穿吗?”但他随即明白,告诉画舫中人是那远在滇南的剑湖宫霜云楼主杀了人,无疑是个最好笑的笑话。苏婉云在那菱洲女主尸身上拭了拭雪刃,脸上又失去了一切表情。她回头望了一眼幽沉沉的玄武湖,湖上再不见那画舫的影子。她不再理他,径直穿越密林,往对面的长桥而去。 石秋夜又想起那一剑穿心的秘密,但他忽然觉得,苏婉云敢用背对着他,绝对不是在给他这样的机会。她的背影一如她的剑一般冷烈干脆,挺得笔直。菱洲女主一死,不过片刻便会有人察觉,但他却不能如苏婉云一般大袖一挥便离去。他俯下身,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去了小宁脸上的血污。那张甜美俊俏的脸庞曾经泛着怎样取悦留恋的笑意。 他不曾忘记这个娇嗔女子游离于他膝头的风情,她婉转如莺的歌声,还有如今卧于泥土的如缎长发,让他不惜深入云仙画舫却对其机密一无所知。他可以对她肆意枉为,然后拂袖离去,寻找那个不能如此对待的女子。小宁从来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未挽留过他片刻。但她却不能容忍他带第二个女人来此。他们从未真心坦诚,但他却不能弃她尸体如敝履。 念及种种,石秋夜将小宁的尸身扛起来。就在他肩头用力的一刹那,剧痛袭来,又兼被苏婉云击伤之处发作,他几乎要倒下来。银色的月光之中,有个人影在他背后一闪,他背负着尸体,未及反应,便被人一掌拍晕。 瘦竹几株,在应天府的市井之风中微微叶动。寒门紧闭,从没什么邻里之人踏进过这座宅子。宅中便似无人,但所有器具却又都一尘不染。黑瓦白墙,屋檐下几只燕子盘桓,淡淡的墨香自屋中飘散而出。素装女子站在窗前端详着手中的剑,很久没有动一下。那是一柄奇异的剑,比霜雪温润,却又比冰片锋利百倍。女子的妆容一如衣裙一般素淡。石秋夜走到她身后,踌躇良久,终于道:“多谢师姐相救。”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去招惹云仙画舫。”女子并不回头。 “这次是我疏忽了。”石秋夜垂首。 女子微微侧过脸:“那姑娘……是霜云楼主?”她的眉眼虽已有些年岁,但仍可见当年瑰姿。 “……是。”石秋夜恭敬地答道。 “……”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来夺昆吾砂?” “是。”石秋夜答道,心中又有些沮丧,“昆吾砂已被云仙画舫所得,此处是她们的地盘,恐怕……” 女子淡淡地道:“没有昆吾砂,你如何接近那人?” 石秋夜答不上来,站在当地沉思了一会儿:“总有别的法子。” “庄主给你多少期限?”女子取过一块绣帕,轻轻擦拭剑身。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抚摸。 “三年。”石秋夜望着那柄剑,“如今……还剩下半年。” “这么说……你是箭在弦上了?”剑身如美玉般隐隐透光,在她的拂拭下愈发通透。 石秋夜凝眉:“或是拼一拼,不见得近不了那人的身。” “你连他座下的霜云楼主都近不了,更何况他?”说到“霜云楼主”时,那女子的声音些许不自然。 “师姐……”石秋夜想说什么。 “你自己掂量吧,就此回鸣风山庄,大不了被庄主责罚一顿。”那女子道。 “师姐你当年,不也没有就此回去么?”石秋夜抬起头,凝视她。 女子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继而沉声道:“我是为你好。” 石秋夜黯然道:“如此……多谢。”他望着这近在身旁的背影,长久的恭敬使他无法再向前逾越一步。虽是素装无华,但那分明属于手中长剑的清凌之气却丝毫不曾褪却。许多年了,苦竹居还是一如往昔的宁静。 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欲待如何,我终是不能干预的。眼下菱洲女主已死,云仙画舫必以你为敌,你便先在这儿住几天吧。” 石秋夜道:“如此岂非给师姐惹了麻烦?” 那女子道:“若怕麻烦,我便不会跟踪你上玄武湖。” 石秋夜心中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又道:“那个歌女尸身,我并没带回来。我只有一人,顾不上她。” 石秋夜道:“……有劳师姐上心了,她与我……也不是什么至交。” 那女子一笑:“至交?”她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向石秋夜,“我活了那么多年,连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你?” 石秋夜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随即又默然。那女子看了看他,道:“这云仙画舫数年来也是声势日上,日后你走水路,也需小心。” 石秋夜点头道:“是……此去剑湖宫,我便绕着她们些。” 那女子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执意要去剑湖宫,我也不能阻拦你,过几日待我试一试你的功力……至少,你可不与那人正面交锋。” “那人当真如此厉害?”石秋夜微微生了些疑惑,他从没见师姐如此忌惮过任何人,即使是庄主。 那女子眼中浮出一丝笑意,遮掩住那之下的暗流涌动:“你只看他座下三位楼主,哪一个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 石秋夜望着她:“那师姐比他如何?” 那女子眼神霍地一变,旋即恢复如常:“未曾比过。” 石秋夜还欲再说,那女子将剑送入挂在墙上的剑鞘,道:“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其它事情暂且不要想了。”说罢也不看他,走出房去。 石秋夜分明感到了那闪避之意,却无法再行窥探。似乎一提到剑湖宫,师姐就是这么能避则避,对于那位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剑湖宫主人,她更是从来只用“那人”二字代替。她身上总有许多让人不解的地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苦竹居,多年来,她似乎从未回过鸣风山庄,只是在此隐居练剑,抑或不练剑,便是闭门清修。 他每路过应天府都会来找她,与她过招一回。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不能推测出她的剑法究竟有多高,每每不出十招,无论她是否相让,他都要败下阵来。只知道她是庄中地位极重要的人物,庄主却是甫一提起她,便一声叹息。竹影廖落,寂寂无人。门帘轻轻落下,石秋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怔了一会儿,走到桌边坐下。 雪刃刺出的伤口仍然隐隐疼痛,索性是在左肩,并不妨碍他用剑。那个叫苏婉云的女子,便是那剑湖宫主人一手□□的,亦是神鬼难测。滇南之地,铸剑之宫,人说,十把名剑有八把都是出于那里。几乎是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打更过后,入夜时分,市镇喧闹之声渐息。石秋夜睡意朦胧之间,有过梁之猫般的身影在窗外闪过。他一握身边的辰幽剑,屏息不动。那影子在他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向他师姐的房间闪去。石秋夜悄悄披衣起身,持剑推窗跃出。月色之下,那黑影直直地站在他师姐房门外,窗纸为什么力道所穿,破了一片。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师姐!”石秋夜叫了一声,见她妆容整齐,显是尚未睡下,房中却未点烛火。石秋夜走上前去看那被点穴之人,见其身形已知是女子,他揭下那人面上黑纱,却并不相识。 “我知云仙画舫会派人来此处,却未料她们竟如此嚣张。”跨出房门,月色落在她脸颊上,一片柔和,却没有丝毫温度,“我霍明珠所在的地方,岂容你这等女子踏入!” 那舫中女子嘴唇紧抿,神色倔强而傲慢,并未接口。石秋夜望着霍明珠,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神态与玄武湖上苏婉云的冷色是如此相似,一个是冰原,一个是白雪,其下却又都隐隐有暗潮流动。他道:“师姐,眼下我们拿她怎么办?” 霍明珠道:“断其一足,以示警告。你云仙画舫自去作大,与我无关,但擅入我居所,便须惩罚。” 那女子脸色顿时有些发白:“我只是奉舫主之命来一探,昨夜有人杀了我们两个姐妹,凶手又被人救走,是以……” “是以如何?”霍明珠眼中突然射出严厉无比的光芒。 那女子心神一颤,竟说不出话来。石秋夜道:“杀人者并不在此处,你白来一趟了。”他微一犹豫,终是没有说出苏婉云的名字。 那女子听出他语中有相饶之意,忙道:“擅闯贵府,实是惭愧,我回去后自会向舫主禀明,再不会来打扰。” 霍明珠看了石秋夜一眼,道:“不断你足也可,只须将为你云仙画舫所得的昆吾砂交还于我师弟,便既往不咎。” 石秋夜目光一动,望向那女子,只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派人将此物交还,我回到画舫也须受罚,一样逃不得命去。” 石秋夜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子眼里露出些许怨恨之色,口中突然涌出鲜血,一张白净的脸涨成绛紫之色,他一惊后退,那女子穴道未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霍明珠似乎也有些吃惊,走前探了探她鼻息,道:“死了。”她与石秋夜相视一眼,微微一叹道,“我道这女子贪生怕死,定会就此顺阶而下,未料她竟自尽。” 石秋夜心中有些惊骇:“那画舫之中尽是女流,难道挨自己人的罚,竟让她宁可自尽?” 霍明珠背手立在月光中,轻轻摇头:“任何一个帮派想要在几年之内攀升如此之快,想必都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今夜倒也是失算一招。” 石秋夜道:“算了,无论有没有昆吾砂,我都是要去剑湖宫一趟的,只是师姐,她死在这里,你却如何向云仙画舫解释?” 霍明珠一笑道:“有何难解?只说是鸣风山庄的霍明珠杀的,她们又能奈我何?” 石秋夜心中过意不去,但霍明珠却不再与他多说,只示意他回去歇息,便自进房。石秋夜望着她紧闭的房门,心中忽然有些恍惚,他将那女子尸身扛起,走到一间厢房之内放下,窗外竹影萧萧,便似有人拨云相探。 32 第二章 碧 滇南之地,一片奇异的湖泽,世代为剑湖宫所守护,无人能入内。日暮的时候,石秋夜发现了那山脚下的几缕炊烟。他将剑负在背上,朝炊烟之处走去。这是连行三日遇到的第一处村寨,还未进去,他便觉得有些不对。 寨子大门口立着一处绿竹门楼,上写“碧水寨”三字。滇南之地多苗人,所居也多是高脚竹楼。这些都不是奇怪的地方。他望着竹楼之上炊烟袅袅,停下脚步。这分明有人居住的村寨,却没有一点声响。哪怕是孩童稚拙的脚步声、打柴声,甚至是牲畜的唤声。 整个寨子里一片寂静,石秋夜走进寨门,又不禁一惊。他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突兀地存在于这静默中,一动不动地瞧着一个方向。他们都作苗人打扮,却如雕像一般,直到石秋夜走到他们身后,也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 石秋夜不敢惊扰他们,又因左近一带再无别的村寨,看看这一堵堵人墙似着了魔般一动不动,便走到一座竹楼边,跃上二楼。碧水寨并不甚大,他一上去,便看清了这围起的约莫有一两百人,中间是一幅奇异无比的景象:约莫二三十口猪羊被赶作一堆,一个身着蓝丝马褂的老者与一个黑袍女子站在圈子正中央,几个村人驱赶出一头羊,先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袖摆一挥,不知施了何术,那羊又跌跌撞撞被赶到老者身前。老者思量一会儿,也依样而为,羊便恢复如常,被村人赶下。如此几个来回后,已有两三次老者施术无效,猪羊便都死在地上。村人似也不觉可惜,只是凝神瞧着黑袍女子与那老者的动作。 整个碧水寨中,除了猪羊被赶时发出的叫声,再无其它声响。石秋夜站在竹楼上远远瞧着那黑袍女子,见她额上束着一块紫晶石,甚是耀眼。他正看之间,忽觉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苗人女孩站在他身后,一双清水般的眼睛正望着他。 石秋夜刚要开口,那女孩抵住嘴唇“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指指楼下。此时已有十余口猪羊死在人群中央,那黑袍女子面有得色,一挥手,地上猪羊的死尸不知如何便化为一滩滩血水,不复见其形。那女子将手背在身后,向寨口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仍是无人出声。 直到那女子的身影消失于一道坳口,聚集于寨中央的人们才似乎缓过一口气来,先是互相看看,再熙熙攘攘,慢慢往各自家中走去。那蓝褂老者立在原地低着头,也不搭理村人,只是苦思冥想。不一会儿人群散尽,便只剩他一人站在几滩血水之旁。 “你从哪里来?”那苗人女孩忽然出声,石秋夜惊了一跳。 “……江南。”他回过身,“……刚才他们……” 那女孩晃了晃头,头上的银饰闪出些光芒:“他们在斗蛊。” “斗蛊?”石秋夜想起了霍明珠告诫他堤防的滇南三术,心中一凛。 “是啊,那个沙漠来的女人每年都来这里,和族长斗蛊。”女孩的声音很明快,快速地说着,“有时死的牲畜少些,有时就像今天这样。” “什么?”石秋夜不解,问道。 那女孩道:“她下蛊,族长收蛊,收得了呢,那些猪羊便能活。不过那女人每年都带些稀奇古怪的蛊虫来,这两年死的猪羊可越来越多了。” “我只听说滇南蛊术极为厉害,没听说沙漠里也有人炼蛊。”石秋夜道。 那女孩睁大了眼睛:“她的蛊虫厉害呢,我们的蛇蛊、蜘蛛蛊全都比不上,连族长都解不了的,那就神仙都没办法了。” 石秋夜看看这竹楼,忽道:“这儿是你家吗?” 女孩点头,笑道:“我叫红儿,你呢?” “……我姓石。”石秋夜道,“我在这里找一个叫雪湖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哪里?” “雪湖?”红儿道,“我听阿娘说过,那上面盖了一座宫殿,有许多仙人们守护着,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石秋夜道:“我便是要找那座宫殿,只是这里似乎湖泊很多,我已找错了好几个地方。” 红儿笑道:“所以你巴巴地等了半晌,便是为了问个路?” 石秋夜也微笑道:“也不尽然,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你们这一个寨子,我也是来借宿一晚的。” 红儿道:“你不怕住在这儿中蛊?” 石秋夜一笑:“我瞧你不会害我。” 红儿走到竹楼栏杆边:“我不会害你,这寨中可难保没人害你。” 石秋夜不禁道:“你们苗人当真都是用蛊成了习惯的吗?” 红儿闻言看了看他:“在你们中原人眼中,苗人便是整天与蛊虫为伴的吗?” 石秋夜一怔:“外界多有此传闻,到不是我一意如此想。” 红儿叹了口气道:“随你怎么想。” 石秋夜见她眼中有些落寞之意,也不便多言,当夜便在此借宿。那红儿的母亲甚是好客,这碧水寨地处极为远僻之地,平日也是少有人来,石秋夜虽对蛊术之事略有疑心,但推辞不过,只得与红儿家人一同吃住。 苗家人待客甚是周到,一有客来便是杀鸡宰羊,红儿的母亲是健硕端正的苗家女子,见石秋夜自江南来,又特意取出了为贵客而备的牛角杯,日落之后,碧水寨中人家并不闭户,可见家家团坐,日暮时那幅景象似乎并没有给这里的人带来太多的影响。石秋夜终还是忍不住问起此事,红儿的母亲端上一大碗酸辣汤煮肉,道:“年年如此,咱们族中也只有族长能和那女子斗,她施的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蛊术,咱们碧水寨与别的村子相距很远,寨中所有的都是祖先流传下来的技艺,所以族中人也都当作是稀奇玩意儿看。” 石秋夜回想那女子容貌衣着,只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无法说出。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也不提。他举起牛角杯饮了一口苗家烈酒,只觉辛辣无比,直冲上头,他怕喝醉了,便借故放下酒杯问道:“那敢问大嫂可知道‘雪湖’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大嫂听到“雪湖”两字,神色忽然一动:“你去雪湖干什么?” 石秋夜察觉了她神色:“怎么,大嫂去过那儿吗?” 那大嫂沉眉道:“没去过,不过,那里是个危险的地方。” “哦?为什么?”石秋夜有些注意。 那大嫂道:“……要去‘雪湖’的人,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有了,我们是知道雪湖在哪个方向的,但指点他们去了以后,却没有一个人再回来过。” “或许是他们走了别的路,没有回碧水寨?”石秋夜道。 那大嫂摇头:“他们全都死在里面了,我们早就知道。” 此话一出,两人均是一阵沉默,恰逢红儿端着一壶油茶进来,望着石秋夜笑道:“怎么这么半天才吃了一点点?是不是不好吃?” 石秋夜道:“不,很好吃……”他等红儿也坐下,又向那大嫂道,“……只听说雪湖是世代由剑湖宫所守护的,至于守护什么,江湖上却众说纷纭,而剑湖宫的实力却是蒸蒸日上,无人能侵犯。” 这时红儿插嘴道:“我听咱们寨里的人说,雪湖里有个大宝藏,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往里头去送死。” 那大嫂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别乱说话。”神色之间,有些过份的严厉。 石秋夜看在眼里,只作不见:“近几年来,雪湖和剑湖宫的传言也是越来越多了,剑湖宫子弟更是时有在江湖上露面,这次我也是奉家师之命前去有事相商的。” 那大嫂提起酒罐给石秋夜斟酒,双眼避开他的目光:“去雪湖的人,大多用的都是这个借口……其实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去商量事的。” 石秋夜道:“那么大嫂看来,我也如他们一般吗?” 那大嫂沉默了一会儿,红儿却抢先道:“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去了便回不来的模样。” 石秋夜一笑,心中突然闪过霍明珠的那句话:如此回鸣风山庄,大不了被庄主责罚一顿。他想起她说话的样子,冷面相对、冰原下却又奔流着关怀与亲近的情态,一时出了神。 他没想过回头,正如那夜在玄武湖画舫中,他抓住苏婉云的手腕一样,那些似乎都是不用思虑的事情。 说话之间,只听寨子深处一阵吵闹,红儿最先跳起来跑到门前,夜色之下,一个苗人男子匆匆走到竹楼下:“族长中蛊了!快叫姜嫂子去看看!” 这时那姜嫂子也已到了门前,闻言立刻回头对石秋夜道:“石公子,我去族长家一趟,你先和红儿作伴吧。” 石秋夜点头答应,姜嫂子便去里屋收拾了个包袱,匆匆而去。他望着那两人走远,正沉思间,红儿把脸伸到他的脸前:“走吧。” “去哪儿?”石秋夜望着这个清秀的苗家女孩。 “去族长家呀!你不想去看看?”红儿道,烛火映照在白净的脸颊和颈中的项圈上,神情清澈无邪。石秋夜瞧着她,微微一笑。 碧水寨中有些骚动之声,不断有三两个村人走出自家房舍,往寨子深处走去,气氛有些紧张。石秋夜和红儿掩上了竹楼的门,临走时红儿还拿了门后挂的一壶酒。石秋夜不解,红儿笑道:“那个老族长中了蛊,若收不走,喷他一口雄黄酒便不会缠到自己身上。”说着一拉他袖子,便走在前面。石秋夜见她甚是兴奋,也随她而去,不多说什么。 族长家门前已围了一些村人,交头接耳议论着。红儿拨开人群,与石秋夜走进门内,守门的村人见是姜嫂子的女儿,便也不加阻拦。两人走进屋里,只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腥气,红儿不由得皱眉,此时里屋走出一个身着青绸长褂的青年,见了二人,因不识石秋夜,问红儿道:“他是谁?” 红儿看了看石秋夜,道:“江南来的朋友。” “朋友?”青年有些狐疑。 “不是坏人!”红儿不耐烦道,“族长怎样了?” 那青年眉间似有深忧:“也不知怎么的,自那沙漠来的女子走后,族长便一直呆呆地站在那斗蛊的地方,我们叫他他也不理,太阳完全下山后,他突然自己回了家,身上中的蛊就此发作起来,一刻未停。” “哦?是什么情状?”红儿道。 “与生蛇蛊之状有些相似,便是抱头喊痛,如被蛇附身,不可坐卧,但身上症状又有些不像,嘴里还一直说‘没了,没了’,也不知是否还有神智。”那青年快速地说道,此话显然已对多人说过,是以说得很溜。 红儿道:“你让我进去瞧瞧。”说着便要往里走,那青年急忙拦住:“不行!姜嫂子特意关照了不能让你进来,说这蛊太危险,容易追人。” 红儿还要争辩,突然里屋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屋中三人脸色均是一变,屋外也顿时寂然无声。红儿叫了声:“阿娘!”便冲了进去。石秋夜跟在她身后,那青年也未想起阻止。布帘一掀,红儿与一个急速后退的人撞在一起,石秋夜看得分明,正是姜嫂子。她回过身来见到女儿,露出急切想将她推出屋子的神色,然而未及动作,便扑倒在红儿怀里。红儿扳过母亲身子一瞧,只见她脖子上有个血洞般的伤口,再一抬头,血已溅染得满屋都是,姜嫂子双目尚未合上,但眼见是不活了。“阿娘!”红儿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又赶快拿开,她母亲还是一动不动。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空气中有浓烈的如蛇一般的腥气,石秋夜因她挡了道路,不能走进屋里,却真切地看见了屋中的情形。 那着蓝马褂的老族长在屋子一角,头发散乱,下颌满是鲜血,涨红的双眼中窜出凶狠的火焰,他呆呆地看着红儿抱着姜嫂子的尸体,仿佛突然间被点了穴。但石秋夜还是感觉到了那股并非来自那具衰老身躯的疯狂怒火和杀意,如一个幽魂附着在老族长的身上。这就是……蛊术吗?辰幽剑出鞘,石秋夜推开红儿,向里冲去。 “不要!”红儿突然叫了起来,“别杀他!杀了他,尸体就成了毒源,碧水寨就没了!” 石秋夜的剑中途停顿,他突然后悔不该来管这闲事。他已身在屋中央,为巫蛊之力所驱的老族长被他出剑一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辰幽剑锋芒闪动,石秋夜退了几步,突然向红儿道:“把酒壶给我!” 红儿一怔,急忙将酒壶朝他扔去。石秋夜接过,咬开壶塞,将雄黄酒浇在剑上,边后退边对红儿道:“把姜嫂子带出去!快!”红儿也不多问,便将母亲身体拖出屋外。石秋夜把一壶雄黄酒都洒在近房门之处,扔了酒壶,自己屏住呼吸跃到老族长身后,反转辰幽剑,用剑柄如风般打了他身上十几处大穴,心知未必有用,但姑且一试。果然那老族长虽已无心智,但打穴之力仍是受实了,便此站着不动,喉咙里仍发出些“嘶嘶”的声音,就似嘴里有一条蟒蛇一般。石秋夜闪过他身边急退出屋,向门口叫道:“快去取些木板来封住这屋子!” 外屋中那个身着青色褂子的青年与门外许多村人因事出突然,都一时失措,听了石秋夜一声喊,急忙都各回各家去取木板。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壮汉将族长所住的屋子封了个严严实实,又将雄黄酒遍洒屋子上下,但无论如何,族长喉中发出的“嘶嘶”之声总是隐隐可闻。众人站在屋前,石秋夜问道:“你们可有谁知道这是何种蛊术?” 那青褂男子道:“寻常炼蛊之时若生意外,我们都有解救的办法,可是方才各家都拿出自己的办法来试过了,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仿佛是越来越厉害,到了后来只能去请姜嫂子,可谁知道……” 众人都垂首不语,石秋夜忽道:“红儿呢?” 青褂男子道:“她带姜嫂子回家去了,其实原先族长就时常暗地里思量那个沙漠女子的事,她连着许多年来此斗蛊,从开始全败到后来渐渐占了上风,族长嘴里不说什么,却时常自己到山林中去炼蛊,本来碧水寨远离这些纷争之事,从来都是太太平平的……”村人听他此话也多有唏嘘。 石秋夜听他说沙漠女子之事,心中忽然一亮:“对了,我进村时见那沙漠女子装束,似乎与数年前扬州易楼一役见过的几个瀚海异族之人甚是相像。” 那青褂男子闻言道:“那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石秋夜摇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但听说他们是自北域一片大沙漠中来的,行事神出鬼没,江湖上偶尔能听到他们的一点事情,但那些消息也都飘忽不定,有人说他们是上古遗留下的某族王室,也有人说,他们是世代栖居沙漠的一个教派,手段极为阴险,只是似乎有些没落。” 那青褂男子道:“无论如何,那女子来到这里都没什么好意。”他转向众人,“今夜先派些族人看守族长的屋子,天明之时,各家主人都到寨中央聚集,商量有没有什么解救族长的法子。” 众人都答应了,眼见夜色已深,有那青褂男子留下了先前封屋的十几个壮汉看守,自己也并不回去。石秋夜见人群散去,便也向红儿母女所居的竹楼走去。那青褂男子叫住他:“这位公子!” 石秋夜回头:“何事?” 青褂男子走上前来,沉吟片刻道:“容我问一句,公子来这滇南群山之中,可是想找什么东西?” 石秋夜眼中精光一现,并未回答。那青褂男子道:“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刺探你。只是……你若是为了去找那件东西,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石秋夜凝视着他,四目相交,彼此都坚持着自己的意思,稍顷,石秋夜道:“多谢好意。”说罢也不再回头,就向前走去。那青褂男子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自去巡视族长的屋子。滇南明媚的月色下,碧水寨终是有些惶惶难安的意味。石秋夜经过寨中央族长与那沙漠女子斗蛊时所站的地方,见到地上模模糊糊的血迹,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但他并没有多想,回到红儿母女的竹楼,里面静悄悄的,正如他初入碧水寨时那样,没有一丝声响。 屋中没有点灯,石秋夜站在门口,隐约看见姜嫂子躺在里面的一张竹塌上,毫不动弹。他看见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红儿坐在她身边,头垂着。他走进屋,地板发出“吱呀”一声,红儿回过头来:“石大哥?” “嗯。”石秋夜答道。他取出火绒点亮了灯烛,见到了红儿的神色。他有些惊讶。火光亮起时,他已经作好准备会见到一个骤然失母的小女孩,哭哭啼啼,需要他去安慰。可是红儿的神色已经很平静,脸上的泪痕并不多,一双如水般的眼睛瞧着他。她只是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母亲的尸身,直到必须决别的时候。并无过多的不可接受,辗转悲戚。抑或那些身在中原繁华之地的人们太久不见了这些,反到惶惑。 石秋夜忽然对这个女孩有了些新的感知,如同她神色间偶然一现的落寞。他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生平头一次对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温柔一笑。正在这时,寨中深处又骚动起来,有人喊叫,有人奔跑,似乎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红儿立刻跳起来,向门外跑去,不假思索地。毕竟还是个女孩子,石秋夜想。那种不着痕迹的掩藏,或许连他也是做不到的吧。他转身,想向外追她,猛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彻骨,汗毛倒立。石秋夜回头,烛光中他看见姜嫂子圆睁着眼睛,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不要……带她……去……剑……湖……宫……”最后一个字落地,她的手松开了,双眼盍上。死亡的气息瞬间吞噬了她的脸,灰败之色迅速弥漫。 石秋夜心中呯呯乱跳,那一瞬之间,他忽然知道了自己也是会怕的,会怕得如此厉害,他伸手抹抹额头,喘了一口气。外面的喧闹声更厉害了,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哀嚎,他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提剑从竹楼上跃下,看见红儿被一个壮汉撞倒在地。那汉子急急地拉她起来:“快走吧,红儿丫头!这碧水寨呆不得了,蛊毒全漫出来了,守屋子的人一个都没剩下!” 红儿怔怔地:“你说什么?碧水寨呆不得了?” 那汉子道:“是啊!快走吧,带最要紧的东西走,逃得命来总有活路!”说罢那汉子松开她,自己往寨口疾走而去。 红儿兀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还想往寨子里头跑,石秋夜拉住她:“快走吧,里面去不得了!那瀚海巫蛊太过厉害,这寨子是得烧了的好!” “烧了?”红儿看着他,“你说烧了?……”她的眼神蓦然有些恍惚,仿佛落入了深渊。石秋夜看着她,两人在仓皇逃离碧水寨的人流中定定地对视。石秋夜不再说话,忽然紧紧地揽了揽她,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曙光仿佛是隔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穿破云层,洒落到连绵的山脉和湖泊之上。一些幸存逃出的村人散在一处溪旁,有些还没醒,有些掬一捧溪水啜饮。碧水寨中蛊毒肆虐,住得离族长家近的人们几乎都没能逃出来,那渗透了严实木板的妖异气息将那些一天前还安宁和乐的人家毁于一夕。他们逃出来,连夜翻了一座山头,才终于稀稀落落地在这里停下。多数人只来得及卷上几件衣服和银钱,拖家带口,在溪谷中歇息一夜。那把火,终是没有人去放,或是高高的山头能阻隔那一切,或是他们根本没有想过。 红儿醒来的时候,石秋夜已经在边上坐了很久。他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磕睡了一会儿。这些苗人仿佛世代不与人往来,无半点警惕之心,歇息的时候,连守夜的人都没有。石秋夜坐在红儿身边,望着天色不语。 红儿坐起来,默默地整理睡乱的发髻。那是姜嫂子几个月前才教会她盘的高髻,是苗家女子成年的标志。睁开双眼的一瞬间,她看见霞光万丈的天际。日出的那一刻总是美得让人忘记一切,又在日出之后想起。头一次,她觉得天上的太阳也是会骗人的。 但那一切又已经真实地发生过,永远铭刻在记忆里。石秋夜在边上等着红儿走去溪边梳妆,有几个苗人给了他们一些食物。石秋夜没有吃那些食物,看着红儿:“你们……恐怕要再翻几个山头,去寻找邻近的村落了。” 红儿吃着一枚山果,没有说话。石秋夜又道:“放着碧水寨那些中了蛊的人,会有什么后患吗?” 红儿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蛊虫宿主死了之后,只需一两天没有新的宿主,自己就会死去。” “那么……你们过阵子或许还是可以回碧水寨。”石秋夜放下手中的食物,握起自己的剑。 “你呢?”红儿突然抬头看着他,“还要去雪湖?” 石秋夜点点头:“我终是要去的,无论如何,都要去。” 红儿又低头去吃山果,片刻之后,她道:“我带你去吧。”石秋夜看着她。 “我知道雪湖在哪里。”她还是没有抬头,但声音透露出一种坚决。 “我不会带你去剑湖宫。”石秋夜握着剑,道。 “我可以等你出来。”她像一个憋着气的孩子,脸有些红。 “……我也许一生一世也不能再出来。” “那我就等你一生一世。” 石秋夜看着她,一生一世,他眼前流过那个万丈软红之地的娇俏女子,在寻欢作乐之时轻轻的耳语。“一生一世,我在这画舫中等你。”他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久久没有说话。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他不能回答她。 红儿低着头,有缕缕尘埃之香在灵秀的眉眼间浮沉。母亲鲜血淋漓的尸体,夜半的奔逃,身后的幽灵,他们就如无主孤魂,她摔倒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被这个人拉起来,紧紧拉着,没有任何理由。若不是他,她定已倒在哪处野兽横行之所,曝尸于日出之时。曾经相信的,就永远相信下去,她将手中山果的核丢在地上。 “我带你去雪湖。”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勇气,她蓦然抬头,“现在就走。”她站起来,拍拍裤管。石秋夜没有动。 “你不想去了?没有我指路,你一辈子也别想到那儿。”她明快地说道。 石秋夜站起来,在这个廖落的清晨,第一次与她四目相对。山巅之上,有天光自云之深处倾泻而下,淡淡铺开,绵延万里。他走到她身边,举目远眺:“雪湖在哪里?” “就在那片天光下面。”红儿微笑道。 33 第三章 雪 那湖泊仿佛是在一片山影背后突然出现的,石秋夜眯起了眼睛,长长久久地观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惊叹,总以为那不过是一片湖水,却没料倒是如沙漠般的广阔而浩渺,深蓝宛如天空之上的世界。湖面上雾气很大,连吹来的风都是潮湿的。他看惯了江南的秀水,此时不禁心生敬畏。本道剑湖宫既然守护雪湖如此不可侵犯,必然是围墙高筑,却不料直望过去,只能见湖岸极远之处,有一片宫殿楼阁,那是西面,他想起临行前霍明珠曾告诉过他,主殿为东,银镜为西,霜云为北,玄星为南。那么那处楼阁,应该是银镜楼主陆青所在之处。 他思量了一会儿,向那片楼阁的方向走去。一个人独行时,他的脚步便极快,这脚力亦是鸣风山庄之中修炼而来。跋涉了半日,就在快要到达雪湖的时候,那个一路引着他的姑娘便停下了。无论如何,再不肯向前走一步。她只说:“你去吧,别管我怎样。”石秋夜拗不过她,又觉她从来生长在这山脉与湖泽之间,也能寻路找到村人,于是便自己往雪湖去了。其实若他回头一次,便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回去。不过一日一夜,她清澈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一些未曾有过的东西。可惜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走去。 雪湖已近在眼前,他也实在是管不了许多了。明天的黎明到来之前或许他就会死去,又或许是一次曾经来过又没有回去的所有人所盼望着的胜利。为了湖心的那个秘密,他要选择一个人作为对手。直接去找剑湖宫主必无生路,可供考虑的只有那三位楼主。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排除了苏婉云,他与她交锋,几乎没有得胜过,就算是不输在剑招。 玄星与银镜,这两人他并不熟悉,取近向西,也便是必然的选择。又是日落之时,雪湖湖面上的雾越来越浓,石秋夜遥望着那似有卷云翻滚的一片水域,那湖如此之大,主殿与三楼坐镇四方,彼此间也不知是如何传讯,这一片地势隐秘,若非遇到红儿,只怕也真难到达此处。那银镜楼主陆青司铸剑之职,并不常在江湖上行走,其声名却并不亚于另外两位,凡陆青所铸之剑,必为名剑。 石秋夜施展轻功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西面的那片殿阁渐渐清晰起来,远远只见银灰色的楼宇半在水中,半在湖畔,依势错落,颇有出尘之态。他愈行愈近,已可看见楼阁附近有些人影来回走动,便放缓脚步,此时湖上日落,降紫色的云霞正缓缓往天地相交处沉去,映得整片湖面雾气蒸腾,宛如在仙境中一般。 稍顷,天色仿佛是忽然之间暗了下来,湖面转为一片更深的蓝,湖畔楼阁仿佛月中宫殿,淡青色琉璃瓦散发出幽幽的光芒。灯火亮起,巡视的人影虽是疏疏落落,却恰到好处地笼罩了每一片角落。石秋夜隐身于湖畔一片树木后,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块用力一掷,落在东北角浅浅的湖岸之上。巡视的人影随之而去,石秋夜身形一晃,施展毕生轻功,极快极稳地落到了琉璃瓦上。辰幽剑的剑柄碰到了瓦片,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比猫的脚步更响不了多少,可石秋夜还是出了一阵冷汗。瓦下屋中并无反应,几盏散发着光芒的鎏金宫灯映照着这一片错落的屋宇,都是静静的似乎没有人。夜色之下,完全建造于近岸湖水中的银镜楼退在这片屋宇之后,不过三层,屋檐飞挑,下坠宫灯,整楼亦是覆着青色琉璃瓦,在湖水月色的波光之中挥发光泽。不同之处在于,这座楼非常宽大,外围却没有一扇窗,也没有任何可以进入的门。石秋夜定了定神,足不点地般跃过几座矮矮的屋子,停在距银镜楼最近的一处屋瓦上。几个提着灯的人影走近,石秋夜按兵不动。他忽然发现有一只飞鸟掠过湖畔,拍打着翅膀,飞入了银镜楼。 那从下望去覆盖着瓦片的楼顶,竟然被一只飞鸟闯了进去,且没有再出来。他忽然心中一动,凝视着银镜楼。待那几个人影进屋之后,他一按琉璃瓦,飞身而起,跃上楼阁二层飞檐,再一借力,上了楼顶。 雪湖的月光在雾气氤氲之中,如江南丝帛般朦胧柔软,立于银镜楼上的石秋夜一时有些吃惊,衣衫被湖面上飘来的风吹得飞扬而起。华美清奇的银镜楼,竟然真如一面银镜一般,反映月色的楼顶不过是个假象,层层叠叠的屋瓦围成了一个十丈见方的八角图形,中空无物,直通楼底,可自上而下望去,有飞廊复道、雕花漏窗,不过三层的楼,却是往湖下岩石更打通三层,至底之处是一片平台,一株极高大茂密的巨树自那里生长上来,直长过飞廊之旁,与湖面同高。石秋夜站在楼顶沉吟了一会儿,涌身跃下,落在那左右两条飞廊之上。巨树的树荫遮住了他的身影,他左手勾住飞廊顶部,翻身一闪入内。 一团灯光突然亮起。石秋夜刚刚站定,往右侧复道一瞧,顿时说不出话来。鎏金宫灯的柔和光芒中,一个身着轻烟罗裳的女子站在那儿,正望着他。她左手提灯,右手摆着警惕的姿势,美丽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两人对视了片刻。 “苏楼主,好久不见了。”石秋夜只得开口。有意避开她,却没想到撞个正着,银镜飞廊,在那宫灯的清冷光晕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这里是银镜楼,你不该叫我楼主。”苏婉云将宫灯挂在扶手上,石秋夜却没有看到她眼中那层薄薄的然而总不褪去的笑意。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或许是灯影幽淡之故。 “……我本意来找陆楼主,没想到……”石秋夜说到一半,苏婉云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凛。 “你找他干什么?”苏婉云冷冷地道。 “……铸剑。”石秋夜道。现下没了昆吾砂,但求银镜楼主铸剑,仍是个没有破绽的理由。 “铸剑?”苏婉云忽然一笑,却笑得比她的声音更冷,“凡来剑湖宫找剑的人,都说是来找陆青铸剑的。”此话一出,石秋夜顿时感到一股锐利的杀气。 “……那日玄武湖上救命之恩,我还未感谢过你。”石秋夜暗暗握紧了辰幽剑。 苏婉云漠然地看着他:“你找陆青也没用,百余年来,没人知道那把剑在哪里。”杀局已开,不可挽回。 辰幽剑在手中鸣动,石秋夜紧紧盯着那位出招如电的霜云楼主:“倘若没有那把剑,任奇又为何白白做了这么多年剑湖宫之主?” 苏婉云身上的杀气突然高涨如同海浪来袭,白雪之刃终于从右袖中破空而出,击碎了扶手上的鎏金宫灯,碎片如箭般向石秋夜激射而去。石秋夜早有防备,脚尖一点,从左边飞廊中跃起,碎片纷纷击打在廊柱上。他抓住身边巨树的树枝,苏婉云看准他落手之处,挺剑直向那树枝削去,辰幽剑上格,两剑尚未相交之时雪刃突然转势直刺石秋夜咽喉,石秋夜翻身后跃,脚尖稳稳落在粗壮的树枝上。 苏婉云似乎有些恼怒,飞身出了右廊,轻烟罗裳飘逸生姿。她在巨树树干上处处借力,雪刃快到了极致便化作一团白光,剑气到处,树叶纷纷飘下,悠悠荡荡往银镜楼底落去。石秋夜感觉到她剑意之中的焦躁和怒气,心中有些奇怪。玄武湖上交手之时,只觉她出招虽快,但迅猛到了极处便也有那一份观照全局的从容,今日再度交手,却是心浮气躁,叶影明灭中两人几次双剑相拼,雪刃柔软,只震得苏婉云虎口鲜血流下。此时石秋夜瞧准她未及回剑守御,辰幽剑直指肩井穴,苏婉云手不撤剑,向左横扫,石秋夜兵行险着,左手两指一伸夹住了雪刃剑身,苏婉云吃了一惊,心神一散,辰幽剑已刺进她左肩。石秋夜松开雪刃,虽只是夹其剑身,但两指上也已割出血痕,辰幽剑从苏婉云肩头撤出,却见她仿佛是力不能持,雪刃虽在巨树干上借力,身体却仍是向下坠去。 便在此时,飞廊以下二层一扇漏窗突然推开,一人飞身而出接住了苏婉云,脚尖在墙上一点,跃到飞廊之上。只见他一身淡绿色对襟宽袍,大袖飘飘,神态儒雅。他放开苏婉云,只以右臂相扶,苏婉云定了定神,轻轻推开他的手臂。石秋夜见此人气度不凡,也跃到左侧飞廊之上,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银镜楼主了,有幸一见。” 那人微微一笑,双手背在身后:“阁下何人?” 石秋夜看了一眼苏婉云,道:“奉家师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之命,特来请银镜楼主铸剑。” 那人微笑道:“江湖上铸剑名家多得是,何必大费周章,非要来找我陆青呢?” 石秋夜听出了他语中温而不露的凌厉之意,仍是道:“敝庄因机缘巧合,藏有阁下所铸‘凝雾’、‘含光’两剑,庄主对陆楼主的铸剑技艺钦佩无比,是以命我前来。” 那陆青仍是面带笑容,眼神却转为冷厉:“命你星夜前来,伤我剑湖宫中人?” 石秋夜剑仍在手,道:“我与苏楼主原是有些误会……”苏婉云闻言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陆青见两人情状,料知石秋夜定是心怀不轨,于是道:“不必多言,你若能自行走出这银镜楼,我自然不会留你。” 石秋夜听他说“走出”,但心知在这两人面前,要走出银镜楼是多么艰难,只是左右已避不过,他剑眉一扬,辰幽剑立了个门户。苏婉云见两人要斗,便退开几步,不去插手。陆青与石秋夜分立两道飞廊之上,此时雪湖湖面遍洒月华,清柔的光纱亦落在楼中两人身影上,陆青双手还是背在身后,石秋夜知道他不会先出招,但与苏婉云一场斗下来,心中已有些浮动之意,又过片刻,他意聚剑尖,一招“青云出岫”,腾跃而起攻向陆青。 那陆青待他剑影堪堪要笼罩全身时斜刺里一闪,双手不动,已到了石秋夜身侧。石秋夜大吃一惊,知这陆青不用兵刃,手上功夫必定卓绝,却没料他身法如此之快,连步眼都没看清便将这一招当头杀威的“青云出岫”化为无形。他心中甫惊,手上却不停,第二招“盘龙跃海”剑意灵动,直罩陆青全身,只是眼见就要得手,又被陆青看似不经意的一转身,所有后招尽皆落空。 石秋夜只觉得背脊后些发凉,两招不中,陆青始终是双手未动一下,与苏婉云以快取胜截然不同,但陆青如此显然是在观察他出剑路数,以空手对剑,本便不能剑随势动,何况陆青依他攻势而变,似是全身都有破绽,但又全身皆无破绽,不得不一招招使出试探,如此则完全处于被动之势。果然他第三招“疏影斜阳”剑路一偏,连攻陆青下盘时,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终于一动,右手探出看准石秋夜剑身一弹。动作不急不徐,劲力却是极强,疏影化去,石秋夜剑尖颤动,顺着陆青右臂而进去刺他心俞穴,陆青不待他剑到便即一侧身,左掌击在石秋夜手臂之上,只激得他辰幽剑脱手而出,直坠下楼底,发出“当”的一声。 不过三招兵器便失落,石秋夜忽然明白今夜是再难走出这江湖中传闻极盛的雪湖了,他仍是没有停手,与陆青空手而搏,但他素来长于兵器,拳脚功夫怎可与向来徒手的陆青相比?又是数招过后,陆青一招点中他胸口风池穴,石秋夜心神本已散乱,重击之下顿时昏迷在地。 陆青看着倒在地上的石秋夜,双手收回身后,并无什么胜利的神态,只是微微叹息。苏婉云走前几步,左手按住伤处,声音有些轻:“下次你不可轻易出手。” 陆青一顿:“……我不出手,今夜你一人能应付吗?” 苏婉云道:“我只是一时大意。” 陆青转过身来,看着她倔强的神色,叹息道:“你因江南一行被罚,旧伤未愈,何必替我挡阵?” 苏婉云丝毫没有收起倔强之色:“我办事不力,令宫中耽误铸剑之期,本是自作自受,与此何干?” 陆青凝视着她的脸庞道:“铸剑之事,多凭天意,此事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好歹也是银镜楼之主,为此等来犯之人劳你出手,岂不伤我脸面?” 苏婉云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遥遥望着那扇尚未关起的雕花漏窗:“你又何必说这些?这几年来找你陆青下手的人越来越多,能挡一个便是一个,其中的苦都得咱们自己吃,况且今夜这个人,我早已与他交过手。” 陆青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不由得也软了:“好吧,今夜之事便算了,只是你自己身上有伤,最近这阵子还是不动剑为好。” 苏婉云垂眉道:“霜云楼本司护卫之事,你道我愿意终日与人杀伐吗?” 陆青默然不语,看着地上的石秋夜,从袖中取出一把玉箫放到唇边,一声悠悠的长音吹出,飞廊尽头便有几个身着白衫的剑湖宫弟子从楼中走出,翻身上来。陆青命将石秋夜抬下,待几人将其带下飞廊,才道:“此人如何处置?” 苏婉云道:“他是鸣风山庄的人,你也听见了。” 陆青看着她:“那么……送交主殿?” 苏婉云沉默了一会儿,苦涩地一笑。陆青还想再说什么,却不料她突然向后倒去,他急忙伸手一抄,将她抱在怀里。只见她脸色雪白,已经昏厥过去。他急忙探了探她腕脉,所幸旧伤并未加重,只是有些失血,一时不能支持。他望着她,低低的叹息如雾一般吹到她的脸颊上。雪湖的夜总是不太宁静,她已有多少晚上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陆青凝眉,将苏婉云抱起,从飞廊复道上一跃而下,身影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石秋夜醒来之前,耳边隐隐听到些敲敲打打的声音。他只觉得半身酸痛,自风池穴以下一块更是没有什么知觉。眼前一片昏暗的烛光,渐渐清晰。他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同时想起了银镜飞廊,还有那楼主陆青。 他还活着,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红儿的笑脸突然在心底出现。那个总是带着真的笑容的小女孩,宛如清水般澄澈。一场恶战之后再想起她,石秋夜在深心之处忽然变得有些柔软。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第一个想起的会是她。或许是那个不曾答应,却又被执行着的约定?石秋夜晃晃脑袋,将脑中的浊气驱散。 这是一间五丈见方的斗室,四周都是以大理石砌成,冰冷而优雅。宛如那银镜楼主。没有窗,只有一排精铁栏杆立在前方,向外望去,也有这样的斗室几间。只是里面都没有人。 是牢房吧,也不知在银镜楼的哪一处,斗室上方隐隐有敲打之声,他听了一会儿,不明所以。既为人所擒,辰幽剑也不知去向,他可说是再无什么施展之处了。只是不知那江南山青水秀之处的鸣风山庄现在会是怎样?此役过后,霍明珠或许便会回去了吧。 颓丧之感袭击着石秋夜,但他并没有为其所击败。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麻痹之感渐渐褪去,便站起来,振作了一下精神。与陆青过的那几招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细细回想,只觉得此人貌虽儒雅,但其动武时的精准犀利却不弱于霜云。苏婉云是快而致命,陆青却是慢中暗藏杀机,同样毫不逊色。他右手捏了个剑决比划了几下,仍是一时无法拆解。 这时栏杆之外,忽然传来“嘻嘻”两声,似孩童的声音。石秋夜一惊,凝神看去,只见半个小脑袋露在一根精铁栏杆外面,一双精灵般的眼睛正看着他。没有任何杀气。石秋夜走近几步,那孩子也不躲开,只是瞧着他,问道:“你是今晚闯进来的那个人?” 石秋夜一怔,脑中瞬间有许多应变之词涌到嘴边,但他犹豫了一下,便道:“是的。” 那孩子伸出手臂抱住那根粗大的栏杆:“那你就是打伤苏婉云的那个人喽?” 石秋夜道:“是的。”他看着那孩子,只见他生得甚是清俊,肤白如雪,足见若干年后也是个俊美少年。 那孩子又道:“那你剑法一定很好吧?” 石秋夜微笑:“何以见得?” 那孩子挂在栏杆上摇晃着身子:“她可厉害呢,以前来这儿的人,几乎都没被关到这地牢里来过。” 石秋夜道:“那他们被关在哪儿?” 那孩子嘻嘻一笑:“他们都死啦。” 这样的话从一个露着纯真笑颜的孩子口中说出,石秋夜心中突然一紧:“……我是被陆楼主打败的……他功夫比我更好。” 那孩子的笑容越加灿烂:“是啊,我爹本来就比苏婉云功夫好。” 石秋夜一错愕:“你爹?你是陆青的儿子?” 那孩子笑道:“是啊,人家都说我和我爹长的像呢……”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你觉得不像吗?” 石秋夜望着他的脸,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发慌:“不……很像,只是我先前没仔细看。” 那孩子方又微微露出甜美的笑意:“对啦,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和他像,我就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 石秋夜勉强一笑:“是啊,你是世界上第二好的人……”这时斗室上方的敲打之声突然响了一阵,又渐渐弱下去,石秋夜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孩子笑道:“他们在铸剑呀,这里是雪湖下面。” “雪湖下面?” 孩子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皱眉道:“就是最下面的下面,大树的下面。” 石秋夜“哦”了一声,想来这银镜楼内可见的是六层,下面却还专设有牢房,他望着那孩子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孩子道:“我爱来便来,只要我爹不管,那个老头子也管不了我。” “哪个老头子?”石秋夜道 “就是那个……”他似乎又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一跺脚,“就是那个管我爹的老头子!” 石秋夜初时未解,片刻后忽然想起:能管他爹陆青的老头子,不就是剑湖宫宫主任奇?原来他却是个老头子,不知功力较之陆青,又会高出多少? 他正想之间,只听那孩子道:“明天你就会见着他了,不用再猜了。” “明天?”石秋夜暗暗有些紧张,“他们要干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失笑,要干什么,这个小小的孩子又怎么会知道? 但那孩子忽然一笑,如春花般明媚:“要杀了你呀。” 石秋夜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孩子道:“我要回去啦,再不回去,我爹又要派人到处找我了。” “……是啊,你回去吧,别让爹娘着急。”石秋夜忽然不想再面对着这个孩子。 孩子脸上的笑还是一般好看:“我没娘,我娘早死了。” “……哦,那么,别让你爹着急吧,” 孩子的手松开精铁栏杆:“我走啦,我的名字叫陆明,到了黄泉之下,可别忘了问问阎王我的寿数哦!”说完他便笑着一闪,消失在石秋夜眼前。 石秋夜独个儿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回床边坐下。床边小几上一支蜡烛已燃烧了大半,眼见便要灭了。他索性又躺下来,任脑中纷繁情景来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斗室中一片漆黑。只听“哐噹”一声,有大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34 第四章 迷 破晓之前,深蓝的迷雾笼罩湖水,船橹摇动,清泠泠的水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湖上清寒,船舱四角分挂着与银镜楼中一样的鎏金宫灯,两个素衣弟子摇橹,一人站在船头,两人分坐石秋夜身旁,都是一言不发。石秋夜辨认船行方向,是南面,又过一会儿,果然远远望见一座楼阁,规格与银镜楼相差无几,想是玄星楼。只是隔得远了,看不甚清。又行片刻,只见那楼阁并不像银镜楼一般窗户向内而生,便与一般的塔楼一样,同是三层,紫色琉璃瓦微微泛光。眼见不一会儿便能靠岸,船却忽然转了向,石秋夜有些奇怪,回头看摇橹的弟子,见二人神色紧张,直至将船调整往东面直行,才似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突然一动,开口问道:“要向东行,何必绕这么大的弯?” 船上五个弟子同时看了他一眼,没有人说话。石秋夜全身大穴被点,血脉不畅,颇有些不适,见无人回答,便也不多问,靠在船舱边上。这时一线天光自密布的黑云中穿透而出,洒落在雪湖上,如一道光柱,点染湖心的迷雾,石秋夜凝神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似乎自来到雪湖,便没有一刻见这些雾散去过。金色的朝阳耀目,静坐的素衣弟子也都抬头眺望,石秋夜一回首,只见湖岸已就在十几丈开外。 剑湖宫大殿,只从湖面上看便可见其清贵高华,朝霞照映着三重银白色基座,两侧各有一座翼楼,一道长桥自宫殿之后延伸而出,直通向雪湖中心,再往里便被雾气遮盖不见。船一靠岸,石秋夜便被那几名弟子带入了侧殿之中,殿外时而有些轻捷的脚步声,两个素衣弟子守在殿外,似是在等候传令。他走到侧殿门前,只见两座翼楼之间的主殿在晨光映照下素洁无尘,篆书“剑湖宫”三字古雅飘逸,整片湖畔水域并非绝然的安静,但却井然有序。过不多时,有数十名素衣弟子从对面等候的侧殿中出来,具都配剑,脸上大多不带什么表情。守侧殿的弟子见状,便将石秋夜押出来,他一抬头,阳光如剑一般射入眼睛。 庑殿之上,素衣弟子侍立一旁,玉箫之声远远地在雪湖上传了出去。银镜楼主陆青缓步走进殿中,宽袍飘然,面容仍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向玉座上的白衣男子一拱手:“见过宫主。” 玉座上的人“嗯”了一声:“这么早来,定是有事吧。”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听不出什么意味。 陆青道:“不错,昨夜银镜楼有人来犯,已被擒下。” 白衣男子淡淡地道:“是你擒的还是霜云楼主?” 陆青几不可察地一停顿:“是我。”他一挥手,几名弟子将偏殿中的石秋夜带了上来。 石秋夜被带到陆青身后,只见正中那汉白玉之座宽大无比,两旁各有百足香炉,狻猊神兽卧于其上,檀香袅袅。座中之人一身纹绣白袍,面如冠玉,双眼犹似曜石般散发着光芒。不过淡然数语,却有无处不在的压迫之感。只是,那人虽已不年轻,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是个老头子。 殿上的陆青与他应对虽然温雅,分寸却扣得极紧,待石秋夜站定方道:“就是此人。” 座中那人并没看石秋夜,一双有神的眼睛瞧着陆青:“守护剑湖宫安危本不是你的职责,怎么一个霜云楼之人也没见?” 陆青似乎无论说什么,声音都是和煦的:“苏楼主昨日应战受伤,我让她今日便在霜云楼歇息。” 那人“哦”了一声:“看来前些日子罚她罚得重了些,倒要我亲自来处置这人。” 石秋夜默然不语,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殿之中,那人的声音并不甚响,但沉沉压在肩头上,却让人心中发紧。 陆青道:“宫主,此人是鸣风山庄卫彦之的弟子,所以……” 高高的玉座之上,那人全身的气息似乎突然一颤,一瞬之间,石秋夜和陆青都没有看清他的眼神。 “鸣风山庄……”剑湖宫主念着这四个字,语调带上了些许悠然,“十几年了,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这四个字。”他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之中,视线落在石秋夜身上。 石秋夜抬头望着剑湖宫主,只见他站起身来,走下玉座,一张清俊的脸渐渐清晰。他心中急速转着念头,但始终想不起鸣风山庄与剑湖宫曾有过什么交往。那剑湖宫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悠悠地道:“你是庄中最出色的弟子吗?” 石秋夜犹豫了一下,道:“自有比我更为出色之人。” “哦?”剑湖宫主曜石般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笑意,“卫彦之竟然对你如此有信心,相信凭你也能杀得了我任奇?” 石秋夜心中一震,在袖中捏紧手掌:“我有负庄主之命。” “哈哈……”剑湖宫主突然一笑,如同冰冷的汉白玉,感觉不到丝毫真正的笑意,“我和卫彦之决裂了二十多年,他自己天资有限,可往我剑湖宫投兵掷卒,倒是不惜血本啊。” 石秋夜的脸色突然有些发白:“……你说什么?” 任奇看着他:“怎么,卫彦之没告诉过你这些?” 石秋夜答不上来,一旁的陆青神色却有些触动,但他没有说话。他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任奇转身,在宽阔的大殿上踱了几步:“我倒也问傻了,这等事,他怎会去告诉自己的一颗棋子?” 石秋夜心中突然起了一团迷雾,他想起了庄主望着陆青所铸的‘凝露’、‘含光’两剑整夜不语的神情,似乎想到什么,但又无法看清。几束光线射入殿中,落在任奇的白袍背影上,他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当年没有杀霍明珠,这次再不杀你,我任奇岂非颜面扫地?……卫彦之,你究竟想怎样?” 石秋夜听到了“霍明珠”三字,心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霍明珠……他终于记起了是谁第一次向他提到“剑湖宫”这三个字,在鸣风山庄之中绝少有人提及的地方,传闻中的神剑之宗:“你……认识我师姐霍明珠?” 任奇突然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大殿之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双眼中有幽暗的火焰燃烧,不为任何人所见。霍明珠,曾经倾心信任,却一夕之间崩塌的幻影,霜云楼,多少年前就已同虚设。她并没有下手杀他,可从此以后他便再不能安枕,那冰一般的剑始终若即若离地搭在他的颈上,挥之不去。“师姐?……”他轻轻道,沉静如玉的表情改变了。 “你与卫庄主到底有什么关系?”石秋夜问道,他仿佛忽然变得大胆了,或许是,那生死一劫不过已是定局,无需揣度。 任奇转过身来,直视着石秋夜,强烈的压迫之感如同海啸来袭:“我剑湖宫世代守护于此,九天玄女绝不可为外人所得,就算是卫彦之,也一样不可饶恕。”但见他身不转、形不动,左袖一挥,一股劲风扫到石秋夜身上。石秋夜只觉全身一震,穴道解开。任奇将目光移向大理石地面上的光影,道:“你的兵刃呢?” 陆青向旁边侍立的弟子一示意,那弟子递上石秋夜的辰幽剑。陆青接过,交与石秋夜,两人眼神相交的一瞬,石秋夜仿佛感到他眼中的相送之意,只是太隐蔽,深藏在那始终不褪的温和笑意之下。 辰幽剑出鞘,寒光如同秋水,石秋夜握住自己的剑,心中忽而坦然,硬闯死局,不过为谢一命之恩,那个寒夜落魄的少年已经死了,而片刻之后,鸣风山庄的弟子石秋夜也将不复存在。他凝视着剑湖宫主俊美的脸,这个几成神话的隐世之人,运起全身功力,当胸一剑呼啸而出。剑湖宫主袍袖飘动,不过一掌,辰幽剑震为两截。出招之中那全盘在握的傲然与不屑让石秋夜心神为之一颤,那是所有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不必试探,不必费神,一招便制敌于无懈可击的霸气之中! 深海般不可测的内力透过断剑震荡石秋夜的手臂,但见任奇一掌翻起,就要击在他的天灵盖上,他闭目待死,手却仍然没有放开那半截断剑,便在此时,殿外突然有人禀道:“宫主,有客求见。”错神之中,门外的人影依稀当年,但剑湖宫主瞬间就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海浪般的掌势在半空轻巧地一挥,消散于无形。 “……是什么客人,还得劳霜云楼主亲自通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深含不露的冰玉之气。 苏婉云低头:“是云仙画舫女使九人。”背着阳光,她的面影有些模糊不清。 “哦?”任奇似乎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完全忘了就在刚才,他还要将一人毙于掌底,“云仙画舫?……” 一边喘息未定的石秋夜望着苏婉云,玄武湖一役中与她相对半夜,此刻的神情却分明有些陌生,似乎在任奇面前,她所有关于霜云楼主与雪刃的骄傲都化为乌有。只听她道:“……是近几年在洞庭、鄱阳、玄武等湖泽之上兴起的帮派,以女子作画为冠冕。” 任奇一拂袖,也不管石秋夜在旁,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苏婉云领命而去,抬身的一刹那,菡萏般的脸颊在阳光中愈显苍白。任奇眉心忽然一动,看了一眼陆青。似乎几个月来,这还是苏婉云第一次和他同时出现在大殿。不过陆青并未回应,只是肃立一旁。 轻盈的身影跟在苏婉云身后向大殿走来,娉娉婷婷,便似宫娥展袖,其后又有八个装束相似的侍女跟随,各抱一个方匣,美色潋滟,走在素洁大气的剑湖宫中,宛如白莲着彩,容光绝丽。 任奇在那九个女使未进殿之时,已回到了玉座上,石秋夜站在陆青身旁,苏婉云引着九个红妆女子走到殿中,任奇一点头,她便也退到殿侧。为首的女使盈盈上前,福道:“云仙画舫舫主座下明绡,见过任宫主。”她身后八个女使也都一齐施礼。 任奇坐在玉座之上,无形之中威仪如山,淡淡开口:“我剑湖宫一向居于世外之所,不知几位所为何来?” 那女使明绡道:“承蒙江湖朋友抬爱,近几年来云仙画舫也算是经营顺利,舫主言道江湖同道须互为关照,并于剑湖宫为剑道之宗多有耳闻,特命我等携带诸多铸剑之材,以期为铸剑一道略尽绵力。” 任奇未置可否,明绡身后八名女使便打开手中方匣,明绡一一报道:“青琅环、云晶石、玄武铁岩、雪山冰魄、西域虎睛石……”只听她越报越是珍贵难得之物,殿侧陆青等三人都是神色微动。只是陆青是见铸剑良材而喜,石秋夜和苏婉云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此时明绡柔媚的声音传遍大殿,“最后一件最为珍惜,乃是舫主费了一番心血所得,乃是极北之地的昆吾砂。” 说完后,女使明绡垂眉而立,等待剑湖宫主作答,但等了片刻,并没有人说话。她抬起头来,正与任奇锐利的目光相遇,那拒人于千里的傲与冷让她心神一颤。任奇打量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你画舫之主当真有心,全天下的铸剑良材都献到这殿上了。”声音却殊无友善之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明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仍是答礼道:“宫主肯收,那自是云仙画舫的荣幸,自此互为关照,这偌大雪湖之宫,亦与我等画舫有异曲同工之妙。” 任奇又是片刻未出一语,大殿之上气氛忽然有些凝固,他的目光扫过殿侧站着的素衣弟子,直至扫到陆青、石秋夜,最后停留在苏婉云身上:“既有意修好,那么我剑湖宫中之人若要报仇,你等可会相帮?” 明绡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张,但她是经历练之人,旋即微笑答道:“自然,若有我画舫可为相帮之处,必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任奇的目光盯着苏婉云,等待与她视线相遇,“这话由一个风月之所的女子说出,可当真有些刺耳。”明绡不知他何意,花容略略一僵,只听他续道,“想拉我剑湖宫作靠山之人多不胜数,只凭这些,却还不够。” “哦?那么任宫主还想要什么?”明绡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任奇唇边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人。” 明绡一呆,忽然柔媚地笑了:“舫主曾说剑湖宫乃是清修之地,故特去寻这些熔铸之物相赠,却原来宫主亦是凡尘之人……” “哈哈……”任奇也笑了,冰冷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尚未消散,他突然一击玉座扶手,挥袖之间,殿上数十名素衣弟子长剑出鞘,寒光闪动,明绡身后那八名女使连叫也未及叫一声,便被斩于剑下。手中方匣落地,那些稀世名材重重地摔在剑湖宫大殿之上。又是瞬息之后,所有弟子持剑重回殿侧,便如未曾出手一般,无一人有丝毫犹疑之态。 明绡站在殿中,早已惊呆了,媚态尽失,回身去看同伴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任宫主,你……” 任奇从玉座上站起,看着苏婉云:“留一人给你,报玄武湖上之仇。”他最后望了明绡一眼,“我任奇一生,连皇帝的女人都不曾要,你云仙画舫不过阴柔之力,又怎配与我剑湖宫相提并论?” 苏婉云走到殿中,目光依然下垂:“宫主,既然昆吾砂已找到,或可赶上铸剑之期,我有一策,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说来听听。”任奇道。 苏婉云微微一笑:“此殿中有两人都是今日该当毙命之人,让这两人于试剑桥上比武,胜者留下一命,待今年剑成,便将剑授予此人,令他深入试剑桥试剑,也可免去今年比剑会之务。” 此言一出,石秋夜与明绡皆是一震。石秋夜想起大殿之后直深入雪湖中心的长桥,这剑湖宫中似乎未见有第二座桥在,只怕那便是试剑桥了。任奇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是条好计。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这次,便按你所说的办吧。”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难得的嘉许之意,石秋夜瞧着苏婉云,他觉得她这一刻的微笑似乎是真的。 片刻之后,殿中弟子收拾了地上八女尸体,于那些进献之物,任奇只道留下昆吾砂,其余与八女尸身一同送回云仙画舫。当下陆青押着石秋夜,苏婉云押着明绡,并无弟子跟随,几人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出,来到试剑桥之上。此日天色正好,阳光虽然明亮,雪湖深处的雾气依然,只见那试剑桥宽约五六丈,笔直通入湖心,约七八十丈之处始有薄雾笼罩,至百余丈方完全不见其形。 待走到那薄雾渐生之处,任奇命苏婉云、陆青放开石秋夜二人,湖面上的风吹动众人衣袖,只听任奇道:“今日你二人只有一人能出此地,余下一人也不能走出这剑湖宫,生死由你二人自行决定。” 石秋夜转首看看明绡,她一张脸有些发白,望着任奇,鼓起勇气道:“任宫主,你虽不愿接受结盟提议,又何苦非要对我等斩尽杀绝?” 任奇站在桥边,眉梢忽然有些触动,一时未答。湖色深蓝,他则是一身白袍,削瘦的背影高华如仙。他身后的苏婉云拦下了明绡的目光:“宫主让你们凭武艺论生死,已是宽宥,你云仙画舫素来手段如何,还需要明说吗?”任奇听着她冷冷的话语,将手背到身后。 明绡低头不语,决绝的话语之下,她和石秋夜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决裂,无需言说然而清晰无比。片刻之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只是生与死不可逆转,那么只能杀死对方。不知是何时而来的孽缘。这时陆青走到石秋夜面前,递过一把银鞘长剑。那是剑湖宫子弟人人配有的剑,石秋夜的辰幽剑已被任奇一掌击毁,他将断剑回入鞘中,交与陆青道:“相烦代为保管,若我死去,则与我尸身同葬。”陆青双手接剑,郑重颔首:“请放心。”石秋夜有些意外,这是陆青自禀告任奇结束后,说的第一句话。 鞭影突来,如灵蛇狂舞,直打石秋夜脊椎。薄雾之中,明绡倾尽全力一击,倘若受实,当可将他重伤。奔腾的杀气,早在长鞭初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察觉,但只有石秋夜是背对明绡的,剑虽出鞘,鞭已及身,眼见就要败于交锋之前,一股大力抽打在银鞘剑剑身之上,石秋夜只见陆青袍袖一挥,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向身侧撞去,正中长鞭七寸之处,如击蟒蛇,鞭影倒卷。明绡生生收住鞭势,退了几步。她极恼怒地瞥了陆青一眼,但陆青见机之快,出手之准,已让她心中骇然。 杀招破去,石秋夜顺势一转右腕,长剑横扫,明绡鞭势已收,再退几步避过此招,鞭影重又抖开,宛如灵蛇般闪烁不定,直奔石秋夜咽喉。石秋夜低头一避,长剑刺去,未料鞭影随势而动,又直击他天灵盖,石秋夜回剑相格,兵刃相交,两人身法相差不多,数招之间,他因剑不及鞭长,总不能近明绡之身,自己周身要害却在她鞭影之下时时威胁。他心念一动,待明绡趁势而上挥鞭疾攻时忽而抢进她鞭影中,看准鞭势长剑直刺她心窝,明绡吃了一惊,翻身后跃,长剑得势疾上,银光闪动,逼得她回鞭自守,一时尽落下风,连连后退。 湖上大风吹动,试剑桥深处雾气渐弄,猛然间石秋夜耳边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海螺中的潮响,又如猛烈到了极处的疾风呼啸,他微微一惊,手上一缓,明绡的长鞭又风卷残云般抽向他面门,他退了一步,舞了个剑花去切鞭身,明绡手腕一抖,如蛇般的鞭子缠上银鞘之剑,用力回夺。石秋夜虽初用此剑,于剑自身气息并不熟悉,但此存亡之际,他奋力灌注内息于剑上,只觉明绡鞭法虽灵活,但内力亦只尔尔,两人内功相拼,石秋夜长剑一振,明绡长鞭脱手,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浓雾缥缈,在她身周漂浮。 就在这一瞬之间,石秋夜发现明绡的脸色变了,长鞭掉落在地上,他的剑仍要向前去取这个女子的性命,但只踏了两步,他就停下了。那海浪之声在他耳畔咆哮般响起,不过是两步之后,试剑桥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可奇怪的是,那缠绕隐没了不远之处的桥身的迷雾却丝毫也不退散,只是翻滚来去,宛如暴雨将至,天公怒吼。石秋夜心中刹那间涌起了恐惧之感,就像那日碧水寨中,他被垂死的姜嫂子抓住手腕的刹那一样。那是一种钻心入骨的恐惧和不祥,迫使他快速向雾气稀薄些的地方后退了几步。但他发现明绡并没有动,华裙在疾风中飘舞,那张妆容娇艳的脸却是死一样的惨白,柔媚如丝的眼中是一式一样的恐惧。 “……明绡!”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几乎忘记了他要做的就是杀死她,然后在剑湖宫留下来,“试剑”二字,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任奇特有的清俊而寒冷的嗓音在他耳边流过,他的手渐渐发凉。视野之中,明绡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并非是自己向后退的,而是被一股不能逆转的力量所拉扯,向浓雾之中退去。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五官如被狂风迎面吹过,向后延伸,无影无形的几步之遥,有什么怪异的力量纠缠着她,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她向石秋夜尖声叫道:“救我!”如利刃划破长空。 就在这一声喊出的同时,她接连退了三步,声音逆风,已不可闻。石秋夜站在那儿,他的手握紧了剑,但没有动。他突然回头,远处天光仍然正好,白袍胜雪的剑湖宫主站在桥边,凝望着北面,神色有些复杂。陆青握着断去的辰幽剑,目光垂向地上。仿佛一切早已料到。只有苏婉云与他的视线相遇,他眼中狂风奔啸,有无数的惊骇、不解、质问,而她只是目光淡淡,一丝悲悯之色深嵌眸中。他突然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是在叫他回来。 霎那间,石秋夜心中涌过无数激流,许多面影在这中纷纷被抛到浪尖,又支离破碎。他转回头,迷雾卷云之中,女使明绡已经不见了。最后有多少呼救和求恳,再也不会进入他的眼中。试剑桥彼端,目不可见,神魂俱灭。石秋夜心中突然一片死寂。他向天色明媚之处迈了一步,两步。他持续地向后退去。明绡没有出来,长鞭静默地落在那里,成为一个永恒的符号。石秋夜转身,大步向迷雾之外走去,渐渐地,海浪之声淡去,刮过面颊的风又慢慢变得柔和而清静。他走到苏婉云的面前。 苏婉云依旧淡淡地望着他:“你赢了。”那丝悲悯之色,已在他行走之间消散。 “那是什么?”石秋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乎意料。 苏婉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任奇,似乎不愿亲自说出这个秘密。任奇依旧眺望着北面,白袍在湖风中飘动:“告诉你也无妨。湖心生变,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到达试剑桥彼端了。” “……生变?”石秋夜看着任奇。 “或许是天降神罚……九天玄女剑,自铸成之日起,剑湖宫便没有一刻平静过。”他眼中有浮云聚散。 “九天玄女剑……”石秋夜吃惊。 任奇抬头望着山峦天光降落之处:“集日月之精华,一道雷击,终成剑之王者,只可惜百余年来,再无一人能亲睹其貌。” “你是说,这把剑在……” 任奇转过身,缓缓扫视眼前的三人,向试剑桥深处走去。薄雾氤氲,渐渐覆盖住他飘动的背影。苏婉云忍不住叫道:“宫主!”然而任奇的脚步准确地停住了,再也不向前一步。他凝望着那百年不散的迷雾,久久出神。 那一瞬间,石秋夜很奇异地记得,雪湖的北面,是霜云楼。 35 第五章 红 素衣弟子下殿后,唯余香炉青烟,冷壁映着光影,玉座朦胧不清。空旷无声。殿中的血迹都已清除干净,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如夜中散发着幽光的暗器。任奇坐在玉座上,嗅着这一缕杀意,黑眸中有光影流转。十日之内,陆青将在银镜楼闭关不出,专心铸剑。东风一到,转眼可成。 对于他,任奇唯一的疑惑就是这个痴于铸剑的人,竟然从不用剑与人交手,甚至从来不曾看到他舞剑。而他对剑气与剑灵的熟稔,却丝毫不比终日剑不离身的苏婉云差。儒雅和蔼,总是带着些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绝不多话。这个人的琢磨不透一如他铸出的名剑。 至少,今年的比剑会,终于不必再将胜者送入试剑桥。最大的荣耀,紧接着最残酷的极刑,始终是剑湖宫不可破解的迷局。历代宫主,莫不以为如是。任奇轻轻靠在玉座上,畏缩在阴影中。只有在大殿无人之时,他才会略感轻松。无论是谁,特别是那个身形熟悉到扎眼的女子,只要她在侧,便不可自控,焦灼难安。 其人已远隐市中,若说那猝不及防的剑光是一个梦魇,则那落手一刻的不忍与眼神胶着,是梦魇的梦魇,魔障的魔障。唯一一个,容许她站到座后之人。二十多年来,唯有这一次,是卫彦之斗胜了他。 蓦然之间,偏殿中有脚步声响起。很轻,步子极小,但放肆。几乎是跑跑跳跳,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森冷的大殿中。任奇斜睨着他娇嫩的脸庞,那宛如陆青的两道长眉。他想起了要吩咐陆青,别再让这孩子离开银镜楼乱跑。 孩子瞧着他,清澈的眼睛满是笑意,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一场漫不经心的角力。孩子的眼里全然不存防备,纯真无邪得似乎一眨眼就能扑上来,扑到他怀里。任奇终于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孩子蹦跳到玉座之前,但还是有些分寸地没有去碰这位剑湖宫主。 “你怎么又来了?”任奇靠着玉座,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 孩子快活地道:“昨夜有个人来,听说要杀了他,现在杀了吗?” 任奇望着他明澈的双眼:“你希望呢?” 孩子道:“没杀。” “哦?”任奇道,“为什么?” 孩子脸上绽开甜甜的微笑:“因为昨天我忘了告诉他,问了阎王我的寿数以后,要托个梦给我。” 任奇微微一顿,道:“那你如愿了。”话音一出,偏殿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他不动声色,但背脊不由得略略挺起。 孩子惊奇道:“你真的没有杀他?” 他肆无忌惮地用了“你”这个字,任奇淡淡地道:“有另一个人抵了命,他可以晚些再……嗯,或许现在也不能说是死吧。” “另一个人?……”孩子有些好动,脚下踱来踱去,“叫什么名字?” 任奇的目光向偏殿扫了一眼,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孩子又问了一遍。他的目光突然冷厉,口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明绡。” 孩子“哦”了一声:“和我的名字有一个字一样。” “你带了什么人来?”任奇突然问,他注视着座前小小的人影。 孩子嘻嘻一笑:“一个女人。” 任奇眸中寒光流转,如宝石折射光亮。守殿的弟子并没有通报,两侧翼楼也没有任何示警。他的手指轮流在玉座扶手上点动,孩子的脖颈白皙柔软,轻易就可以折断。陆青。多疑如纠缠的厉鬼,从不离去。 “什么女人?” 孩子扭着身子笑着,偏殿里的女人开始往前走。些许紧张,谨慎。脚步沉重,看来完全不懂武功。身影露出来,颈上戴着银色的项圈,高髻布裙,只是年纪太小了些。这样的年岁,似乎还不能称为女人。 她走到殿侧,停顿了一下,见任奇并没有阻止,才走到陆明身边,福了一福。动作有些生涩,任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容沉静,并不开口。他似乎总有这样的高傲,逼得人自行说明来意。而先出手的人,往往被别人看破先机。 “见过任宫主。”女孩低头道。 任奇的视线转向陆明:“看来我的确该告诫陆青,让他好好管束你。” 陆明仍是一副清水般的笑脸:“你不让我出来,那我可要闷死啦。” “你闷死,也好过将外人带入宫里。”任奇的语音在空气中震颤。 那女孩抬头望向他,大胆地。通常,是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刻抬头的。她声音清脆地道:“是我让他带我进来的。” 任奇对她的突然插话有些意外,食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他看清了这个女孩的脸,双眼清澈如明镜。跟陆明很像,那是孩子的眼神。 “你想进来干什么?”他问道。 “救你。”女孩似乎有些胆大包天。 任奇愣了一下,看着这个苗人女孩,他嘴边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救我?”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座下的陆明看着他的神色,不觉好奇。在他的印象中,任奇是很少笑的,特别当遇到如此情况。 “是啊,我来救你。”女孩道,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神情认真。 任奇的脸微微一沉,大殿之中,似有重物压顶:“我给你一次机会,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今日便留命于此吧。” 那女孩似乎有些害怕,眼神瑟缩了一下,随即道:“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是不会来的。任宫主,在离这剑湖宫百里之处,有一个苗人村寨,叫做碧水寨。几天之前,那个寨子被一个从北域瀚海来的女子放了蛊,现在,那里已没有一个活人了。” 任奇抬眼看着女孩:“瀚海?” 女孩点头道:“我便是碧水寨中的人,这几年来,那个女子每年来寨中与族长斗蛊,据族人说,当她完全战胜了族长后,就放蛊杀死了所有知情的人。” 任奇道:“那么如何呢?” 女孩微微一笑:“她拿我们试蛊,难道就是为了毁掉碧水寨吗?” 任奇双目中忽然精光一闪,他沉思了片刻,向殿外道:“来人。”声音并不太响,但殿外很快就有一人带剑而入,走到殿中,屈膝道:“属下承影,见过宫主。” 任奇看着他道:“近几日来,可有玄星楼主消息?” 那侍卫承影看了一眼座前的陆明和苗人少女,任奇道:“说吧。” 承影方道:“十日之前曾有信来,已交由宫主看过。” 任奇沉吟了一会儿,道:“照行程推算,他如今该在何处?” 承影道:“当在北域沙漠之中。” 任奇神色一动,道:“你下去吧。” 承影犹豫了一下,并未抬身:“宫主,眼下情势并不甚好,还望宫主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之人。”言下之意,指的便是那苗人少女。 任奇淡然道:“你与龙渊各司其职,守好两座翼楼便可。” 承影自知失职,面露愧色,低头道:“是。”起身而去。 那苗人女孩回头来看着任奇,只听他道:“看来,你到当真没有骗我。” 女孩微笑道:“我有什么胆子,敢来骗名满江湖的剑湖宫主?” 任奇忽而凝视她的眼睛:“那么,你费劲周折混入剑湖宫,又是为了什么?”眼神对视之中,忽然有往事碎片从眼前闪过。任奇微微一惊。 那女孩被他问得突兀,脸色有些发白。任奇道:“可不要说,你只是为了来救我。” 女孩道:“……任宫主,我带来的这个消息能不能说是有功?” 任奇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女孩只得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明说了。”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我想做剑湖宫弟子。” 任奇怔了一下,忽然对座下很久没有出声的陆明道:“明儿,你出去。” 陆明伸了伸舌头,但并没多话,便从大殿正门走了出去。任奇望着他小小的影子,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不说话,是有心还是无意?殿外阳光刺眼,他的双眼略微眯了一下,随即看着殿中的女孩:“你是说,你想用这个消息作为条件,留在剑湖宫?” 女孩点头:“你同意吗?”她的问题总是很大胆。 任奇没有说话,他从这个女孩的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锋芒,如剑光闪动。他坐在玉座之上,与这个只能称之为女孩的少女对视,良久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红儿。”女孩道,脸上突然绽出笑意。显然,她的险着得胜了。但是听到她的名字之后,任奇沉静的脸却触动了一下。 “你姓姜?”他凝视她,“……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红儿摇头道:“我阿娘没告诉过我,她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就死了。” 任奇的脸色突然有些泛白:“你说,那碧水寨离此有多远?” “百余里地吧。”女孩道,“阿娘说,我们世代都住在那里。” 唇齿闪动之间,连成片段的过往清晰地在任奇眼前浮过。他看着这个女孩,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神态,他早该想起来的。剑湖宫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那个素衫潇洒的少年,根骨奇佳,却在摘取了比剑会桂冠的当夜就决然逃离,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剑湖宫。 听说,他中了侍卫龙渊一掌,垂死之际,龙渊却忍手不杀,放他逃去。但那一掌出手极重,是以多年之后,他们也没能再听到他扬名江湖的消息。为了这件事,不仅翼楼护卫的承影龙渊,连当时的霜云楼主也一并受罚。正是那一夜,他亲自前去霜云楼安抚,却被她剑指当胸。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任奇忽然在袖中捏紧了双手,那虚幻的疼痛又如魔鬼般袭身而来。 “来人。”他声音低沉地道。侍卫承影又一次走上殿来,屈膝跪下。 “将这女孩带去霜云楼,交给苏楼主。” 承影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忧虑,但他并没有多话,就如陆青一样。他低头领命,带着红儿离去。空荡荡的大殿之上,云仙女使所留下的那一丝血腥已然随风散去。 “除了上天,谁也救不了我。”任奇重重地靠在玉座上,闭上双眼。 高大的画屏在朱楼门内投下一片阴影。画的是柳底西湖,舟影山色,墨迹潇洒。苏婉云望着这面画屏,虽无提款,但落笔清瘦的仙骨却宛如那人的背影,傲然而不容亲近。她几乎忘记了是哪一次的战功让剑湖宫主将这面画屏送给了她,雪刃冰冷地贴着手臂,她站在那片阴影后,倾听远处校场中的动静。 双剑相交之声,掌风霍霍之声,衣袖带风之声。这些声音成为霜云楼挥之不去的背景,从她逃离长安官家,在荒郊野外遇到那背影如仙之人起。她眼中的不羁与狂野锐利如剑锋,直刺剑湖宫主曜石般的双眼,碰撞出光芒。同样顽固如岩壁,执念丛生,但她的傲骨自第一眼起便被任奇挫败。他不过轻轻一挥袖,她便被拂倒在地,几乎没有选择的,成为了他的弟子。 十几年来,她立下战功无数,直至掌管了这座霜云楼,肩负起整片雪湖的守御之职。然而,她却从未见过他的笑容。最近的距离,是由他亲自指点练剑,无论她再如何努力,都无法胜过他徒手三招。她的冷傲在那一片白衣之后永远是地上的尘埃。任奇与陆青一样,都是不用剑的人,虽然他们如此的原因并不相同。 雪湖南面的玄星楼遥不可见,校场之中声音渐息。今日的比剑结束了吧,百人捉对,不知又是谁坚持到了最后?苏婉云忽然想起孟晓天。玄星楼已经沉寂了三年,他们也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唯一用剑与她过招的人。 “姑娘,今日是龙雀拔得头筹。”侍儿思召走进楼内,轻声禀道。 苏婉云“嗯”了一声,转过身来。那名唤龙雀的女子已被带到山色画屏之后,这时携剑而入,那流动着的属于校场比武之后的气息随之带入霜云楼。薄汗微微,炯炯有神的双眼甫一跃过画屏,就直盯着霜云楼主。 银鞘剑的光芒反映入苏婉云微微含笑的眼眸,如入大海。龙雀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如此近的距离,霜云楼主的美貌让她心中一震,但立即掩藏。苏婉云看在眼中,仍是含着微笑。 “弟子龙雀,见过楼主。”声音清亮,然而巧妙地有所收敛。 苏婉云在画屏透入的淡淡光晕中看着眼前的女子:“你练剑多少年了?” 龙雀答道:“十二年。” 苏婉云轻轻一点头:“清修十二年,仍能有如此锐气,也不容易。” 龙雀忽然发觉自己不该如此长久地直视着她,不由得将眼神收拢下去:“弟子恭听楼主指点剑法。” 苏婉云道:“好吧,将你今日得胜之招使出来。”她看了思召一眼,思召会意,避了出去。 龙雀凝神握剑道:“今日我与沉水对阵,破去了他一招‘点龙鳞’。” 苏婉云握住袖中的雪刃:“倒是与你的名字有些避讳。” 杀敌锐气,反为敌所破。龙雀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色。苏婉云看着她,雪刃如电般破空而至,点点剑光自上洒下,正是一招“点龙鳞”。龙雀已有准备,银剑舞动,对准雪刃剑尖,只待两剑相抵,此招便破。 就在此时,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能破去霜云楼主的这一招,可比连破沉水十招更为荣耀。心念甫动,满眼剑光却突然消失,龙雀吃了一惊,苏婉云手腕一颤,雪刃已向她的脸刺了过来。这时苏婉云胸前门户大开,可那银鞘之剑就这样生生停在她胸前一寸之处。一点极冷的雪刃寒意,已经抵在龙雀的脸颊。 苏婉云眼中的笑意依然清淡而漂浮,洞穿人心。她倏忽收剑,云裾罗裳轻轻摆动了一下。连脚步也未移动分毫。龙雀握着银剑,剑尖慢慢下垂,点到地上。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并无伤痕,只是冰凉一片,全无血色。 “你的剑与你的心尚有分歧。”苏婉云道,“所以,你破不了我这招‘点龙鳞’。” 龙雀怔怔:“……如遇此招,楼主会如何应对?” 苏婉云示意她动剑,龙雀犹豫了一下,依样一招,两剑未交之时,向苏婉云脸颊刺来。苏婉云剑不收势,直削龙雀双眼,龙雀眼前一花,那一剑顿时失了气势,苏婉云侧头一避,剑尖几乎挨到了她的肌肤,但终于失之毫厘。 “看不透别人,或被别人看透,不管你的剑招再如何凌厉,也照样要一败涂地。”苏婉云看着龙雀,缓缓道。 龙雀有神的双目为疑惑所覆盖,浑身的锐利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 “想要超越我并非难事,但也许,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苏婉云转身望着那面遮挡住一切目光的画屏,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画屏之后,正在柳底湖上,宛然便如画中之人。 龙雀呆立原地沉思半晌,道:“楼主……” 苏婉云打断她:“其实,那一招‘点龙鳞’,你很久之前便能破解了吧?” 龙雀沉默。 苏婉云面对着画屏,久久望着门外等候的那个人:“不必告诉我实话,我一旦听到了,就不得不惩罚你。只是……”她顿了顿,“你今后不可与沉水再战。”语气微沉,龙雀已经听懂。 “多谢楼主。”她低头,眼神终于完全诚恳。 龙雀走后,苏婉云慢慢走出画屏投下的阴影,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展露无疑。她看着门外的石秋夜:“若非你是试剑之人,如此窥探我霜云楼,必不轻饶。” 石秋夜道:“你自己身上旧伤未愈,何必逞强?” 苏婉云冷冷道:“不出十日,你就要代替宫中弟子入桥,此时还有闲心来管别人?” 石秋夜一笑:“若不是我做了替罪羊,只怕方才那女子永远也不会去拔这头筹吧。”远远的校场中人已散尽,雪湖北岸一片静谧。 “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苏婉云并未避讳,缓步走出霜云楼。 石秋夜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废了这试剑之规?” 苏婉云看着他,摇摇头:“倘若能废,早不必等到今天。只是你既能说出此话,又为何不逃离剑湖宫?” 石秋夜一怔,神色有些萧索:“我费时三年,一朝失败而归,怎还人相救之恩?” “你是说,卫彦之?”苏婉云眉梢一动。 石秋夜点头,抬手示意,两人朝湖岸走去:“卫庄主曾救我一命,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他救你,未必不是为了今日之事。”苏婉云眸中浮着幽幽的冷意。 石秋夜沉默。过了片刻,苏婉云又道:“不仅仅为了九天玄女剑。”她望着雪湖南岸的方向,“就是那玄星楼中名剑与剑谱无数,也足以令人起图谋之心。” 石秋夜道:“只因我是将死之人,所以你才对我说这些?”他转身望着霜云楼主。 苏婉云直言道:“不错。” 石秋夜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倒是一时语塞。两人站在雪湖之畔,左近山林层层向天边淡去,云影叆叇,素衣弟子侍立楼旁,极静极远。潮湿的气息浸染脸颊,那湖心弥漫的水雾便如画中留白,令人恍然若悟。 “其实,这九天玄女剑是否真存于世,连我也不知道。”苏婉云轻轻仰头,这一刻,她的剑在袖中沉息。 石秋夜微微一笑:“剑成之时,连任宫主也还未出世呢。” 听他提到任奇,苏婉云眉心微动:“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先代宫主曾传下手记,其中记载九天玄女剑铸造之法,除去铸剑之材外,还需天时地利,穷数代之功,才能终成此神剑。但手记中又说,此法过于霸气,失之制衡,所以剑成之后,必遭天谴。” “所以……果然印证了此说?” 苏婉云深深叹息,似乎是第一次,她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这般神色:“宫规传承,无可更改,但无论如何避世,如你这般来谋此剑之人,终是年年不断。” 石秋夜不禁微生感慨,随即爽然道:“到此地步,我也无须再作挣扎,报了庄主之恩,也算此生无憾了。” 苏婉云忽然回头望着他:“卫彦之是何等样人,要让你如此以命相报?” 石秋夜沉默了一会儿,道:“任宫主又是何处让你不惜耗损自己性命?” 苏婉云的眼神霍地一跳,如被利刃刺中,怒道:“与此无关。” 石秋夜望着她的怒色,心中忽有所感,喟叹道:“纵然与此无关,但若不这样,终我一生也无法按自己心意行事,你懂了吗?” 苏婉云突然怔住了。远远的正东之相,有一叶扁舟缘着湖岸缓缓驶来,四角宫灯摇摇晃晃,如武陵游者误闯仙源。船头一人身形纤小,正以手遮眉,向霜云楼眺望。 石秋夜凝望着那叶扁舟,神色变了。 36 第六章 影 若有若无的百合香萦绕着素白精绣的袍角,微风吹入室中,便淡得闻不见。白衣如雪的剑湖宫主长久默立在一幅字画前,似乎陷入于纷繁驳杂的思绪长河中。落笔如流,运墨温润,然而诗中之意却是如此苍凉。 “宫主,苏楼主到了。”侍卫在外禀道。 任奇“嗯”了一声,侍卫退去。寄傲阁中,罗裳女子轻步走入,扫了一眼书案上拆开的信,眉头便是一沉。十天之前已到,今日再看,必是有了差错。她走过书案,站在任奇身后:“宫主。” 任奇并没转身,双手背在身后:“这阵子你似乎很忙。”语气淡淡的。 苏婉云没听懂他的意思,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最近这阵子,事情确实很多。”任奇缓缓地回过身,与她对视,眼中隐隐有些沉郁。 苏婉云只觉心中微微一紧:“与玄星楼主有关?” 任奇晗首:“他信中说,已得到了碧海怒灵剑的下落,得手之后便即动身前往北域,按此日期推算,如今应当正到达瀚海神山。”他眉峰微蹙。 “如何?”苏婉云道。 任奇走到书案前,两指捻起那张信纸:“方才我仔细看了这信纸墨迹,起码已有两年了。” 苏婉云失惊:“两年?” 任奇点头:“连他寄来的所有信在内,无一封是两年之内写的。”手指一送,信纸飘落到地上。这已是他发怒的标志。 “这么说……”苏婉云眼中有警醒之色流过,“孟楼主出事了?” “未必吧。”任奇淡淡地道,“能如此精心准备,要出事也不容易。” 苏婉云见他眸中冷如寒冰,似乎连她的心绪也跟着一同渐渐冰凉:“若非出事,便是情况有变,他却故意不报?” 任奇冷冷地“哼”了一声,全身的气息似乎都结了冻。 苏婉云不禁在袖中捏紧了手掌:“我为昆吾砂之事行走江湖时,曾留心过碧海怒灵剑的消息,但自多年前易楼一战后,始终是扑朔迷离,不见踪影。” 任奇一语不发。他很少这样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宫主……”苏婉云向前走了一步,“孟楼主行事向来有些自作主张,也未必……”她停下了,她发现任奇背在身后的双手竟然在轻轻颤抖,白玉般的脸僵硬如石。整座寄傲阁似乎都随之而降入了冰窟。 苏婉云沉默着,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见他凝视墙壁上那幅字画,可眼中神光却分明穿透其中,激烈地翻滚。那流利大气却又隐含着娟秀的女子字迹,寄傲阁中唯一不是任奇的笔墨。十多年来,他几次取下,又几次重新挂上,百转千回,不曾丢弃。 涛山阻绝秦帝船,汉宫彻夜捧金盘。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若剑啸易水寒。 上一任霜云楼主的名讳,始终是剑湖宫的大忌,绝不可提,但那一剑逼身的寒意却如附骨之蛆,缠绕心魂。白袍如被狂风吹拂,劲风鼓荡。蓦地,任奇一掌拍出,击中挂着字画的那面墙,苏婉云只觉得脚下一震,整座楼阁隐隐颤动。她再抬头时,惊讶地发现那幅剑湖宫主珍爱的字画在他自己的掌下化为了粉末,袍袖一扬,如满天花雨落下。 “宫主……”苏婉云上前一步,轻声唤道。若不上前,便是头也不回地逃离,别无第三种选择。 任奇侧过身,目光移向她。苏婉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她从没见过他舒心的笑容,可也没见过他这般强烈的震怒,在那燃烧着的幽火之中,却又隐藏着绝不会为外人所见的伤心与失望: “连孟晓天都会叛变,放眼这偌大的剑湖宫,我还能相信谁?”他慢慢地道,一字一顿,声音在空气中钝钝地浮沉。 苏婉云默视着他的眼睛,任那黑眸中的一切逆流在她眼底映现。孟晓天,她明了他的足智多谋,却从来无法看透他剑影轻颤,是进是退。但整个剑湖宫,却只有他是自小跟着任奇,未出过半点差错。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钝痛撞击在她心里。 掌影疾闪,任奇猛然翻掌拍向她的天灵盖,掌风直逼得两人的衣袖猎猎颤动,咫尺之间,那眼中的冷烈夺人心魂。然而就在落手一刻,他停下了。四目相对,他逼视着她。看不透别人,或被别人看透。苏婉云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对龙雀说过的话。她没有动,袖中食指扣在雪刃的剑柄上,然而她没有出手,只是和任奇对视着。 拿命去赌,是他们特有的权利。宁愿就此死去,也不负本心本意。寄傲阁中刹那极静,连那微弱的百合花香也凝固郁结。慢慢地,任奇放下了手掌。两人相距太近,他甚至感觉到苏婉云雪花一般的气息,流动到他脸上。很奇异地,有什么东西微微消融。 “为何不还手?”他低低地道。 苏婉云没有回答,虽然她知道,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那看不透的迷雾瞬间消散,但面对着任奇的目光,过了片刻,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任奇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神色终于渐渐缓和下来。他向右迈了一步,仿佛借以避开苏婉云的气息:“我已派人去附近的碧水寨查探。”他顿了一顿,“待试剑之事一了,恐怕你我都不能留在这里了。” “……碧水寨?” 任奇转首看她,眸中的烈焰之气已然渐渐深掩:“怎么,你没见过那新来的弟子?” “不,我见到了,只是……”她想起姜红儿与石秋夜相见的情状,“她与那试剑之人似乎是旧识,他二人自去叙话,未来得及多问。” “哦?”任奇眉梢一动,“他们认识?” “是。那女孩说……她是石秋夜的未婚妻。”苏婉云道。 任奇忽然转过身:“你是说他二人……” 苏婉云瞧着他的神色,不禁有些奇怪:“宫主,你已好几个月不曾留下过拜师之人,这女孩丝毫没有武学根基,为何……” 任奇微微摇头:“她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就是这个理由?”不知为何,她的话变得有些直接。 任奇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过姜少陵这个人?” “略有耳闻。”苏婉云道,“听说他的剑法在剑湖宫弟子中,已算是顶尖的了。” 任奇慢慢踱了两步:“不错,十几年前,他是所有弟子中唯一能接下我十招的人。可惜,他终还是藏不住锋芒。” 苏婉云看着任奇:“那姜红儿……是他的后人?” 任奇点头:“她说要做剑湖宫弟子,却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甚至连姜少陵的名字也不曾听过。” “她是为了石秋夜?”苏婉云忽然明白了,那及笄女子遥遥而来的笑容在她眼前倏然清晰,清泠无尘的双眼望着湖岸边的男子,她从没见过谁入剑湖宫是这样高兴的,那双眼眸曾让她心中生起波澜。 “我本意便将她留在这里,可如今,她若是为了那试剑之人而来……”任奇没有说下去,但苏婉云心中却没来由的掠过一阵疼痛。她也说不出话来。 试剑之人。如一句咒语,百余年来无人能解。最高的荣耀,最后的光芒,曾经湖畔舞剑锋锐无双,剑湖宫主亲自为他指出玄星楼的方向,却因那深心而发的剑意囊锥出头,终于要将自己的性命祭献给那绝代之剑。只是他竟也留下了一息血脉,辗转十多年,又回到了原点。苏婉云伸手轻抚书案瓷瓶中的百合,任奇的声音透出叹息之意: “从前我的师父曾说,若有一天雪湖的迷雾散开了,或许那些人都会回来。只是多少年了,都不过是铸剑之人的幻想而已。” 苏婉云抬头望着他:“倘若当初不是想以此剑威震武林,又怎会有今日之局?” 任奇凝视着她,他们在这之前似乎从不会对彼此说出这些话,他随即望向寄傲阁外一片碧蓝的湖水:“我只是希望,在危厄之时,我不是孤军作战。” 苏婉云心中微微一动。她从不知道,他也会有狂傲之气熄灭的时候。“宫主,你多虑了。”她垂下眼眸。 “待陆青剑成之日,你再带那女孩来大殿行入宫礼吧。”任奇最后道,“她若后悔,随时可以离去。” “是。”苏婉云道。湖风吹入阁中,吹得任奇的白袍飘然而起,一刹那的神色苍凉,如幽昙一现。 雪湖北岸,有笑声远远地顺着风飘向迷雾深处。娇小女子项圈上的银铃轻轻响动,如晨间鸟鸣。石秋夜终是一语不发,霜云楼中寂静无声,苏婉云不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蹙眉不语,望着眼前的红儿,走近几步想说话,却被她截断:“我虽然从小就听说过雪湖,可从来没进来过,没想到里面是这等好地方。”她侧头,“比碧水寨好多了。” “你回去过吗?”石秋夜看着她。 “没有。”红儿的笑容暗淡下来,“他们都不敢回去,说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那你呢?”石秋夜道。 红儿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在你面前了吗?” “……”石秋夜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红儿似乎觉得很奇怪:“你不知道?” “……你来了这里,也许再也没机会出去了。”石秋夜道。 红儿一笑:“那就不出去吧,反正你也不出去。”在那淡蓝的天光下,她的语气如孩子般轻松。 石秋夜避无可避,终于道:“我没有一生一世来陪你。” 红儿的笑容一颤,但并没有消失:“几句痴话,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 石秋夜有些意外:“怎么?” 红儿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是我也能做大事,所以我也要来剑湖宫。” “你能做什么大事?”石秋夜无奈地看着她。 红儿忽然收敛起了笑容,认真地道:“练武。” 石秋夜一怔:“练武?” 红儿道:“对,我要报碧水寨族人的仇。”眼神无比坚定,一如那暗夜之中向他回眸的时刻。 “你知道你的仇人在哪里?”石秋夜道。 红儿透明的眼中漂浮过变幻的神色,让石秋夜心中一震:“现在不知道,不过总会知道的。况且,我看剑湖宫主人似乎对那个女子也有点映象。说不定他认得她。” 石秋夜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走。” 红儿回头:“什么?” 石秋夜发怒道:“我让你走,离开这里。” 红儿和他目光对在一起,如针尖对麦芒:“不。”小小的女孩,竟也有毫不逊色的倔强,“你能呆在这儿,我为什么不能?”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石秋夜道,“你不该卷入这些事情,否则只是白白丧命。你母亲临死前,曾告诫我不要带你来这儿,倘若你坚持不走,你母亲如何安息?” 红儿看着他:“她本来就不是安息的,若我也这样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人,她更不能安息!”那一瞬间,她的脸给石秋夜的感觉已经不是孩子。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掠过他们的头顶,两人沉默了片刻。 “你可以去别处拜师。”石秋夜道。 “去哪里?”红儿睁大眼睛望着他,“哪里不都是一样?” 石秋夜竟答不上来。鸣风山庄吗?他便是从鸣风山庄来的,可无论哪里,最后的结果又有什么分别? “我已经在这儿了。”红儿道,“你也在这儿,这样很好,咱们能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 石秋夜眼中有深深的无奈:“红儿。”他忽然不忍心出口,无论是那句一生一世的虚幻,还是转瞬将至的永决。 红儿微笑了,不去深究他眸中的意味:“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如果不是用碧水寨的事作为理由,剑湖宫主恐怕已经把我杀了。” 石秋夜看着她的眼睛,含笑之中那隐忍不露的伤痕,心中不禁触动:“你是怎么见到剑湖宫主的?” 红儿笑道:“他手下的侍卫把那宫殿守得像铁桶一样,我在这附近游荡了几天,快绝望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从宫里跑出来的孩子,我陪他玩了一会儿,他就答应带我偷入大殿。” “孩子?”石秋夜一时想不起这剑湖宫中怎么会有孩子。 “是啊,那孩子机灵得很,有时候,却坏得很像大人。”红儿道,“有个侍卫拦住不肯放行,他让那个人背着他玩儿,趁那人看不见时拔刀杀了他。” “什么?”石秋夜吃惊,但他猛然明白了那个孩子是谁,那娇嫩的身躯挂在精铁栏杆上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稚弱脸上的笑容让他几乎想到阴沉这两个字。 红儿眼中也露出些许寒意:“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然这么狠,不过他在剑湖宫中似乎很有地位,连宫主也不为难他。” 石秋夜望着红儿,右手一动,手指慢慢伸展成掌,气劲凝聚。红儿转过了头去看浩渺的雪湖,自顾自地道:“也不知那沙漠来的女子和剑湖宫主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既然认为我的消息有用,那想必总不会是朋友……” 石秋夜陡然一指往红儿后背鹰窗穴点去,手指即将触到她衣衫,却有一人伸臂相隔,他的手碰到了那个人的手腕。那一瞬他已知道是谁。 苏婉云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侍儿思召跟在她身后。她看着石秋夜道:“除非她自己愿意,谁也不能将剑湖宫弟子送出雪湖。” 石秋夜心知无用,将手收了回来。红儿转身见了苏婉云,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父。” 苏婉云走开一步,并不受礼:“叫我楼主吧,宫主才是你的师父。” “楼主。”红儿认真地叫了她一声,“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武?” 苏婉云看了她一眼:“过几日,行过入宫之礼后。” 红儿望着眼前即将长久追随的女子,忽然道:“楼主,所有新来的弟子都是住在雪湖北面的吗?” 苏婉云道:“几年之内是如此,参加比剑会之后,会有一部分人拨去银镜楼和玄星楼,专司铸剑或守御。” “比剑会?什么时候会有?”红儿道。 苏婉云看了石秋夜一眼,道:“今年没有。”她审视着这个神态还有些稚拙之气的女孩,“你想留在雪湖北岸吗?” 红儿一怔,用手指了指石秋夜:“他留在这儿吗?” 苏婉云垂下眼睑,片刻后,道:“你先随思召去弟子住处吧,行礼的时候要穿弟子服,不可再作苗人装扮。” 红儿还想再问,苏婉云却转过了身,思召拍了拍红儿的肩,红儿无法,只得随她向霜云楼后的一片房舍走去。 “还有几日剑就要铸成了,你……她可知道?”苏婉云望着红儿的背影,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妻子”二字。 石秋夜露出一丝苦笑:“我与她相识不过几天,只怕再过了这些天数,她就该把我忘了吧。” 苏婉云有些惊讶:“几天?……她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 石秋夜微微摇头:“你可听我哪一句话承认过?萍水相逢,当不得真的。” 苏婉云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颤动:“可我看她的神情却很认真。” 石秋夜笑道:“她是认真地想拜任宫主为师,在此学武。” “……”苏婉云不愿再深究下去,道,“那你试剑之事,她可知道?” 石秋夜摇了摇头:“任宫主命令已下,无可更改,与其现在就说,不如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吧。就当我是离开了剑湖宫。” 苏婉云沉默了片刻,道:“早知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死在大殿上。” 石秋夜一怔,继而笑了:“好意心领。”两人对视,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在那笑容中提升了温度,苏婉云心里忽然有些柔软的东西在涌动,一如她默默承受任奇的怒火时。 37 第七章 幻 雪湖如镜,对影长桥,为剑湖宫弟子所畏惧,终年几乎无人踏入。一人一剑只影没入迷雾,始终是剑湖宫的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幕。但就算是如此高昂的代价,铸造神剑之人若能预见,只怕也是不会罢手的。祭剑之魂,远非涌身铸炉所能完结。剑湖大殿之中,苏婉云侍立在任奇座前。任奇一语不发,但也没有让她退下。他们就这样长久地在彼此身周的气息之中存在着。 银镜楼已七日没有动静,无门无窗,旁人无法窥探,但年年此时都是这般,是以众人也不疑虑。只是任奇派去碧水寨查探的剑湖宫弟子却也是七天七夜未曾有一人回来,青烟袅袅的大殿之中,两人的思绪沉沉地在地面漂浮,游移不定。 “宫主。”苏婉云轻声道,“天色已晚,回寄傲阁吧。” 任奇不答,反是更深地沉浸在无声中,过了半晌,他道:“你瞧这剑湖宫,是否太寂寞了些?” 苏婉云道:“……何出此言?” 任奇站起身来,白袍自玉座上缓缓滑下:“只为承天剑炉一日剑成,所忆之人竟都成了离人,当真可笑。” “……懂得隐藏锋芒的人,或许便不是尽心之人。”苏婉云瞧着他,话中的余音在浮沉的思绪之烟中回荡,“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任奇沉默了一会儿,道:“湖心异象,百年来历代宫主均不能解,这些,难道只能以天意二字解释?” “宫主,我想,孟楼主或许有自己的缘由,就像当年的姜少陵一样。”苏婉云的声音变得有些柔和。 “缘由?”任奇道,“姜少陵有他的抱负,却棋差一招而不能成,这是他的命数。孟晓天从小在我手下,我知道他有心机,可却没想到,这心机竟是对我而来。” 想起孟晓天,苏婉云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说不出是为何。殿外有脚步声响起,两人相对的目光不约而同的一动。 侍卫承影快步上殿,屈膝道:“宫主,苏楼主,银镜楼传来消息,说剑炉已开,剑已铸成,请宫主前去过目。” 闻得此言,苏婉云心中一震。任奇道:“这么快?” 承影道:“是。陆楼主已在银镜楼等候。” 任奇看了看苏婉云,道:“你留在这儿,我去一看。” 苏婉云点头,任奇走下玉座,与承影一先一后离开了大殿。暮色四起,殿中未曾点灯,任奇的背影模糊不清,直至消失。苏婉云没来由的望着那个方向,怔了很久。她在殿中走了几步,回忆着方才的几句对话,一时有些失神。任奇的语气虽然是淡淡的,但那话语之间,竟是从未有过的坦诚。 无论对谁,这似乎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难道,竟是那以命去赌的一掌,终于改变了些什么?在那之前,他们仿佛只有因剑湖宫大小事物而有交谈,距离从来都是不远不近,逾越一步,任奇便背转身去,或是退开。苏婉云的眼里刹那有柔波涌动,指尖微微地发热。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打断了她,略显慌乱。苏婉云抬头,只见昏暗之中,一个人影疾步而来,直上大殿。 “是谁?”她问道。 那人答道:“属下龙渊。”他已走近玉座,见座上无人,道,“宫主呢?” 苏婉云有些奇怪他的态度:“去了银镜楼。” 龙渊微一沉吟,道:“苏楼主,前几日派去碧水寨的弟子已经找到。” “找到?”苏婉云心中一沉。 龙渊道:“……他们都死了。” 霎时之间,苏婉云眼中一片冷意:“……何时发现的?” 龙渊道:“就在刚才,银镜楼剑成之时。”他一击掌,殿外有侍卫数人,抬着几具尸体进殿,一股暗涩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宫灯点亮,苍白无色的死者面容充斥视线。 苏婉云走近细看,龙渊道:“属下已查看过他们尸身,致命伤皆在咽喉。看其剑路……”说到此处,一向精干的龙渊竟然犹豫。 苏婉云凝视着尸体脖颈处那干净利落的切口,眼中的冷意冻结:“是剑湖宫中人?” 龙渊沉然垂首。 “……难道,是孟晓天回来了?”苏婉云望向殿外,沉沉夜色中仿佛有鬼影闪动。 龙渊道:“是不是孟楼主,不能断言。但是还有一事,恐怕非即刻告知宫主不可。” “讲。”苏婉云不觉紧张,龙渊是很少以如此语气说话的。 “据飞鸽帮滇南分舵回报,这三年以来,从未送过剑湖宫一封信。”龙渊道。 “什么?”苏婉云一下子不解。 龙渊垂首:“也就是说,孟楼主的确已离开中原,但他并没有写信回来过。属下与含光彻底盘查过宫中弟子,得知……”他又是一停顿。 “快说!”苏婉云怒道。 龙渊道:“那些信都出自银镜楼。乃模仿笔迹而成。” 苏婉云说不出话来。 湖水倒映中的银镜楼静无声息,素衣弟子持剑巡守,远远的宫灯明灭,白袍宫主站在船头,在混沌迷湖的夜色中格外注目。众弟子走到湖岸边迎接,神情紧绷,索性任奇并没有看他们的脸。 银镜楼前错落的房舍之中,侍卫承影轻叩机关,楼前的一大片地面左右分开,露出一级级阶梯,淡橘色的火光晕染而出。带剑弟子目送宫主入内,待他与承影的身影都消失后,机关门倏然关起。 通道中烛光明亮,走不多时便至楼中,正是自下而数的第二层。飞廊在上,树影斑驳,剑湖宫主轻轻一跃,落在银镜楼底。熔铸之声隐隐自楼底八间室中传出,炽热之气在湖下岩石包围中仍然逼人而来。 任奇站在那巨树之旁,承影入内通报。忽然之间,八方室中灯火亮起,正东方向一扇门打开,银镜楼主陆青缓步走出,虽在铸剑之地,却全身无尘,甚至一片袍角污迹也未沾。从那打开的门内,可见铸炉未熄,八室相通,壁上挂满未成之剑。 任奇未发一言,只是站在当地。陆青走前几步:“宫主,今日剑成,依铸剑谱中所载剑名,此剑当名‘寒影’。” 任奇道:“可曾取剑出炉?” 陆青道:“只待宫主亲手取出。不过,在此之前,属下有一事与宫主相商。”他脸上依然带着含而不露的笑容,眼中却神光微凝。 “哦?”任奇眉梢一挑,“说来听听。” 铸炉中轻微的炭火燃烧之声不绝,陆青道:“属下恳请宫主,自今日起,废除长桥试剑之规。”掷地有声,字字在空气中激荡,八角铸剑之室中陡然气息凝重。 任奇慢慢将手背到身后,很长时间,他与这些隐在银镜楼中的屏息之人对峙,双眼冷厉地望着陆青:“有何理由?” 陆青看着他,清晰地道:“自九天玄女剑铸成,先代宫主立下此规,本意为精研铸剑技艺,与此神剑相切磋,方可知剑之性灵好坏,但自湖心生变,凡入湖试剑者无一人返回,仍是年年如此,枉废所铸之剑,又折损宫中剑术超群的弟子,难道宫主就不为所动吗?”尾音抛向任奇,似无声之浪。 任奇静静地看了陆青一会儿,背后的手掌渐握成拳:“宫规传承,不可更改。”不容置疑,如一面墙般挡住了那无形中袭向他的声浪。 陆青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就此收起:“请宫主三思。” 任奇凝视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陆楼主,不过几日未见,你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啊。”周围无形的盯视如利刃轻刺他敏锐的意识,自陆青走出铸剑室,尚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陆青迎视着任奇的双眼:“我也是万不得已。” “哦?”任奇道,“怎么说?” 陆青眼中神色出现了一丝波动:“自我接管银镜楼以来,所铸的每一把剑都凝结了我多年来铸剑的心血,却每每得主便要消失于世上,太过无谓。”最后一字出口,气氛突降。 任奇的身影在树下不动如山:“以剑祭湖,是剑湖宫最高的荣誉,况且,你以为百余年来数代宫主皆想不到这些?”他的语意已然是对待下属最冷的态度。 陆青神色凝重,再也不见一丝笑容:“祭湖之剑铸造材料不能与铸剑谱上有一分差别,可百余年来,并不见湖心异象有一分减退,为何还要年年执行,枉费力气?” 任奇的目光中又有幽烈的火焰渐渐燃起,他看着陆青,不再说话。那狂傲与凌厉瞬间压抑住整座银镜楼,隐蔽之处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已是一触即发。 陆青熟知任奇的脾气,见状知道再谈无用,道:“既然如此,那么恕属下无礼了。” 任奇嘴角边露出微微的冷笑,如幽异的冰绫:“你想杀了我?”声音有些微的嘲讽。 陆青镇定地在他的压迫之感下道:“不。既然你不愿更改宫规,那么只要你不是剑湖宫主,自然有人会代你取消这条规矩。” “哦……”任奇淡淡的影子投在巨树之旁,“所以你用孟晓天作为遮掩,着意策划了这场剑炉之局?” 陆青猛然一震:“你如何知道?” 任奇含着些许嘲讽的微笑:“你以为我当真是一心钻研异象,对身边异动却木然不知?” 陆青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你今夜为何还要前来?” 任奇在意念中感觉着银镜楼中所有人的气息,神色却是冰冷而不屑:“我倒是想看看,你摆下了什么局,竟然自信到如此地步。” 陆青沉眉,袖摆一挥,其余七间铸剑室的门同时打开,每室中均有铸炉燃烧,数十人的身影露了出来,多是银镜楼中弟子,三人站一方位,正合八卦之形,那侍卫承影也赫然在内。 “宫主,我们对你向来无比敬重,可为了不再年年折损剑湖宫弟子于试剑桥,今日不得不如此,请见谅。”承影眼中有不忍之意,却更激起了任奇的怒火,白袍如无色之焰流动,内息奔腾,身周如有卷云翻涌,所有人都紧张地盯视着他。 陆青沉喝一声,八个方位共计二十四人,三个素衣弟子占一卦位,剑影闪动,铸炉炽热之气突盛,将各人潜力迅速提升,正乾卦位的陆青首起发招,一掌击去,如入绵绵云雾之中,不由自主地一偏。他知道任奇功力深不可测,是以出手不遗余力,未料竟似失了准头,一股后劲极大的劲力便击向坤位三人。这八卦阵法依势而动,二十四人立刻举剑相应,顺位而移,这剑便如身在铸炉之中一般,本是坚硬之物,却承力而变,化为阵中之用,从八位同时向阵中打去。 此时任奇袖摆荡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双臂一振,同是借力打力,那二十四人合攻就如撞在了绵絮上,一股无形而稠密的内劲在任奇身周涌动,白袍翻飞,不动如山。陆青脸上愈加凝重,这太极八卦之阵一个极为巧妙之处就是化对手功力为己用,加以身在承天剑炉中,铸炉之气激发各人兵刃及自身潜力,二十四人互为照应,转盘般浑为一体,不仅传承自历代银镜楼主,更加入了他自己钻研多年所得的铸炉助力之法,本拟一举擒下任奇,却不料交手几合没有一丝气力真正打到他身上,都是浮游而过,一片浑沌。 陆青身在阵中,微一思量,心知以此绵柔之力难破其势,此时他正踩中震卦,对应天雷之数,铸炉之气盛似浓云,他当先一掌引动阵法,寒光霍霍,几十柄银剑倏然破风般向阵心刺去,只见那剑湖宫主足尖轻点,白袍一拂,所有剑尖尽都偏了方向,剑锋所对都成了自己人,恰是乾兑克震巽,震巽克坤艮,欲待收势,那一拂之力虽不甚大,但却极为绵长,五行生克,阵法便是一乱。 当此时机,剑湖宫主眉间戾气陡生,山呼海啸般的接连两掌打向乾坤二卦相,自阵法发动始他便是只守不攻,化守而攻,此两掌一出,便似有开山劈石之力,在八卦阵失其守御的一刻,乾坤卦位上具是素衣弟子,只被他掌力打得口吐鲜血,直撞到身后铸剑室之壁,几声闷响,滑倒在地。 坎卦位上的陆青不由神色一变,剑湖宫主已轻点身边巨树,飞身而起,这巨树正是生在八卦阵心,陆青抢出破落的八卦阵,一击树干,树影簌簌摇晃,任奇已站立在飞廊之上。这银镜楼共有六层,在陆青一击之后,飞廊之旁八扇雕花漏窗忽然一起打开,又是二十四人跃出窗来,以八卦之形成阵,阵法之息瞬间而成,二十四道剑光穿破树影而来。 任奇微微一惊,未料陆青闭守于这银镜楼中少涉江湖之事,不但司铸剑之职,还将这承天八卦阵纵向延伸,整座六层楼阁都成了发阵之地。他不觉对陆青韬光养晦之力有些赞叹。懂得隐藏锋芒之人,便未必是尽心之人。苏婉云的话一闪而过。任奇自飞廊上跃起,剑光便随他身形而上,同时阵底陆青等人重整阵法,但飞廊之旁二十四人并无一人如他一般可迅速见机,只被剑湖宫主破去剑网,便有乾卦位三人中招直往阵底落了下去。这乾坤二位乃八卦阵之中枢,乾位无人便如斩断其足,攻势立缓。阵底陆青见任奇身法潇洒从容,若不出尽全力实奈何不了他半分,心知此番拼斗若拿不下他,只怕数年之功便要毁于一旦,那得昆吾砂而铸成的寒影剑亦要再次祭湖,不得已一声清啸,霎时剩余四层八面漏窗齐开,竟每一层都埋伏了二十四名弟子,除去已被击毙的九人,尚有一百三十五人,三人占一卦位,错落移动,一时之间,银镜楼中战意激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阵底发出沉郁的搬移之声,那巨树所在楼底八卦平台向左右分开,炽热之气为湖底岩石所吸收,只见那平台之下是一个极大的铸炉,却无炭火燃烧,而是蓝荧荧宛如天幕之色的幽火,炉中与那巨树对应之位有剑卧于其中,通身幽蓝,如浮海面,正是那未曾有主的寒影剑。陆青取剑在手,站在阵底乾卦位举剑引阵,以阵底为主导之力,其上五层阵法施展,任奇站在飞廊复道之上,衣衫为剑风所带猎猎飘舞,只见暗影之中六阵各据方位,如铁桶般势不可破,他心中忽的有个念头闪过:这银镜楼中弟子俱都相助陆青,只是即便试剑之规取消,剑湖宫又能继续存于武林多久?他嘴角若有一线飘萍般的笑意,气灌于臂,挥袖疾扫,此时无数道剑气已及他身侧,在这大力一拂之下,仍是一招借力打力,上层乾卦位弟子刺中了下层艮卦位弟子,下层艮卦位弟子又再刺中其下的巽卦位弟子,剑湖宫主身形如风般轻点巨树之干,游走于银镜楼之中,只可见其风华如仙,出手之处神鬼难测,避无可避,这六道承天八卦大阵,竟被他十招之间搅乱成一团。 危急之时,银镜楼主陆青仗剑而上,寒影剑犀利无伦,直向剑湖宫主呼啸而去。任奇一指轻出弹其剑锋,但陆青剑竟不脱手,仍是沉稳准确地向他胸口刺到。任奇略略一惊,不料陆青平素从不用剑,于剑一道却精纯无比,他手按树枝飞身而上,出掌打下几个循阵攻来的弟子,陆青追上,两人数招一过,任奇蓦的劈手斩在陆青持剑的手腕,寒影剑向下直坠而去,陆青右腕顿时如断裂般疼痛,但并不惊慌,左掌立刻拍向任奇肩窝,见机之快,迅捷无伦。只是他快,任奇却更快得念动招至,一掌未及其身便被他叩住了左手手腕尺关穴,一股阴冷内劲冲入体内,陆青只觉得脚下一沉,被任奇带着直下到了阵底。 主阵之人被擒,楼中弟子失其导力,纷纷停下,下三层弟子下入阵底,上三层便回入楼中。此时八卦平台已然合起,任奇叩着陆青落在地上,扫视身周,数十名弟子尽在眼底,不言而威。陆青神色却甚平静,甚至也无沮丧之意,反倒是有一缕微笑浮在嘴角。 “你笑什么?”任奇放开他,凝视。 “笑我终能按自己心意行事,余愿已足。”尾音消散在空气中,陆青坦然。 任奇看着他,眼中的冷厉之气却有些凝结:“我知道你爱剑,可是,你既为银镜楼主,这是无法之事。” “事已至此,我只求一死,以祭寒影之剑。”连他的眼里也有了笑意。 任奇没有说话,他深心之处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冷脆地一击,一片潮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微微叹息,移开目光的一瞬间,陆青神色突变。 寒影剑!他还来不及张口,寒影剑的锋芒在任奇背后闪动!一刹那间所有人都不禁惊呼出口:“宫主!” 然而,剑影竟已穿身而过!银镜楼中,连呼吸之声都消失如淹入水中。 任奇的脸色倏然苍白,眼中露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明艳如冰原般的脸庞,映着一室剑光,在时光碎片之中粉碎如尘。寒影剑从他体内拔出,然而他依然站在那里,如心魂停滞了一般。 握着寒影剑的,竟是那样一个矮小的人,纯真的脸如同第一道阳光。 “明儿!”陆青失色。惊呼出口的同时,一个人影自银镜楼顶翩然跃入。方才那几十人一起出口的“宫主”二字,亦有她的声音。 银镜楼底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十道目光盯在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笑容从他的脸上绽放出来,似魔鬼之花:“爹,我不要你死。”他的声音那么娇嫩,可那些弟子们却是第一次看见楼主陆青面无人色。 人影疾速跃下,落在任奇身旁,伸出手,却没有碰他。月影之下,白衣有些颤动,她急切地捕捉着任奇的眼神,却只捕捉到那曜石之光的逐渐涣散,如冰消、雪逝,银镜楼中,有看不见的薄雾逐渐变淡、消失。任奇似乎看见了她的脸,他眼底有淡淡的惊喜,如丝线一般轻轻在她心里游进,又抽出。鲜血很快地染红了白袍,向下流淌,似妖异的花朵。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幕,忘记了呼吸。任奇闭上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地向前倒去。袍角轻轻扬起。苏婉云伸手抱住了他。几缕头发擦过她的脸颊。 38 第八章 寂 一夕之间,剑湖宫□□,银镜楼弟子对外缄默不言,但东岸大殿之上,却没了剑湖宫主白袍的身影,就连两座翼楼之中的侍卫也仅剩一半,龙渊含光尽皆不在,日出之时,霜云楼旁的校场照样有弟子练武,但霜云楼中却是静静的,画屏冷色,一无人影。 北岸湖畔,亦有房舍一片,覆着淡红色琉璃瓦,背后山色寂静,云岚微生,甚是清幽。石秋夜举步走到湖岸,双手抱胸,站了好一会儿。校场中有比武之声远远传来,他转身望着更远处的霜云楼,刚想举步,背后便传来一声轻笑。穿透空气,像水雾一样飘散在他身周。 他回头,素衣荆钗的红儿嘻嘻一笑,走到他跟前:“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石秋夜想微笑,那笑却阻在唇边,最终只是动了动嘴角,“有事与苏楼主商量。” “什么事?”红儿瞧着他,把手叩在背后,“这几天来你除了在湖岸转来转去就是闷在房中不出来,你要去找苏楼主,前几天为什么不去?” 石秋夜听出了她语气中有些不乐,道:“我身负师命,事事须斟酌,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红儿皱起眉头,“这里的人个个说话弯来拐去,我确实是不明白。” 石秋夜道:“怎么,你在这儿不习惯?” 红儿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是不习惯,这里的人吃东西寡淡得很,也不喝酒,衣服轻得像云一样,只不过,就算再不习惯,我也会留在这儿的。” 石秋夜无奈地道:“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这儿习武,将来也终有一日是会有所成的。” 红儿笑道:“我不寂寞呀,只要你在这儿保护我,什么寂寞都不敢来找我的。” 石秋夜转身不去看她:“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红儿依旧水泼不进:“那你一年来看我几次,直到我武功练成了,就和你一起到外面去。” 石秋夜不禁一笑:“一年来看你几次?我并非剑湖宫中人,这次一出去,只怕再没回来的机会了。” 红儿的气息忽然一沉:“……那你住在那儿?” 石秋夜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红儿沉默了,笑容在清秀的脸上慢慢消散。校场中有长剑相交的清灵响声,她站在石秋夜身旁,仿佛全身都凝固成沉沉的一团。石秋夜从没在她身上发现过这种感觉,他不由得有些不安,转首一看,只见她双眉拧在一起,似乎努力地在思索些什么。 “你怎么了?”石秋夜道。 “听那些师兄师姐们说,昨天晚上银镜楼的陆楼主铸成了一把剑,那把剑一定很厉害吧?”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石秋夜一惊:“昨夜?那把剑已铸成了?”他仔细看着红儿的神色,揣测着她是否已知道他即将成为那把剑的主人。 红儿却没有露出戚容,只是道:“那把剑很厉害吗?” 石秋夜道:“……陆楼主铸的剑,必然是神兵利器。” 红儿瞧着他空空的右手:“那你的剑呢?比陆楼主那把剑怎么样?” 石秋夜一顿:“我的剑是我师父所铸,恐怕及不上出自银镜楼的名剑吧。” 红儿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么你的剑法比起苏楼主呢?” 石秋夜也不隐瞒:“论剑招我与她应在伯仲之间,但论对阵机变,我却比她差了不少……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红儿道:“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学剑,不留在剑湖宫,你答应吗?” 石秋夜一时怔住了:“跟我学剑?” 红儿又露出了那副认真无比的神色:“是啊,跟你学剑一样可以将来报仇,又不用留在这个铁笼子一样的剑湖宫……” “不行!”石秋夜断然道,两个字如两把锤子沉重地打在红儿身上。 “……为什么?”红儿眼里有一层闪动的光亮浮起。 “……”石秋夜道,“这不可能,不留在剑湖宫,你就去找你的族人,和他们一起过。” 红儿似乎被他的话镇了一下,很久没有说话。石秋夜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她眼中有一颗泪珠悬而未落,朦胧的一片浮在睫毛下。他心里忽然一软,有什么念头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却生生被他咬住了。 “我去找苏楼主。”他转身,向前走去,视线边际最后一次闪过红儿的脸,穿着那轻如云雾的弟子服,她当真很漂亮呢。只是当时难忘的,终究有一天会再笑着提起,何必执着?虽是如此想,石秋夜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无可言说的寂廖,一如苦竹居萧萧的竹影。 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叩得紧紧的。刹那之间,远处的山岚似乎都变了模样。“你……”石秋夜说不出话来。 红儿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微的哭腔,从背后传过来:“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当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声音仿佛是空心的,然而后半句却突然一下下敲打在石秋夜心上。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雪湖之畔,远远的有几个素衣弟子看见他们的身影,驻足了片刻,也就离去。脸上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石秋夜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清晰。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任那呼吸之声渐渐淡去。 良久,他轻轻拉开红儿的手,不太用力,但不容反抗。他慢慢的,却是坚定地向前走去。 画屏之后,侍儿思召正坐在椅上打磕睡,石秋夜轻轻敲了敲画屏之框,思召一惊,睁眼见是他,吐了口气。她站起身,走到画屏边:“石公子,有事吗?” “苏楼主在不在?”石秋夜道。 思召道:“我在这儿等了她一个晚上了,自昨日被宫主唤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是吗?……”石秋夜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思召见他如此,便道:“姑娘这阵子为了剑湖宫的安全,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儿,公子若有急事,不如去大殿找她,这个时辰她或许会在那儿。” “多谢。”石秋夜道。走出霜云楼,他向着湖畔登船处而去。这银镜楼中铸剑有成,也是件大事,想必自有她忙碌之处,但此一去,试剑之事便迫在眉睫,他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想回头再看看那片方才站过的地方,红儿是不是还没有离去,又或是,她还要再停留多久,才能离开? 但他只是向前走着,虽然长桥试剑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遍,但他竟有些微的紧张。脑中片影掠过,是卫庄主殚精竭虑地铸剑,日夜督促他勤奋练习,却终是逾越不过那冥冥中设于他们头顶的天堑。鸣风山庄弟子的身份抵不过寒夜一杯残羹,可是就算他拼尽全力,又能如何? 石秋夜摇摇头,船行摇曳,沿着离湖岸二三十丈远的线路向着东岸而去。自他成为试剑之人后,本应受到囚禁,但苏婉云并没有命人看管他,因此雪湖北岸他仍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今日登船向东,竟也无人阻止,湖心之中,仍然是大雾弥漫。 几个人影匆匆地自大殿而出,向着北岸与东岸之间的一个什么所在疾行而去。石秋夜登上岸来,望着这几个人的身影,却不便询问,只跟着接应的弟子去往剑湖宫大殿。深入湖心的试剑桥上并无一人,清幽之气笼罩着宽阔的桥身。 又是几个弟子自侧殿中出来,却并没有进入大殿,而是向外走去。神色都有些焦急与紧张,脚步更是快得如行云一般。石秋夜看在眼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莫非是那铸成之剑出了什么差错?他心中不觉一动。 大殿中仿佛有些阴暗,但也并非没有光线,石秋夜直至走到殿中,才发觉那是因为剑湖宫主不在。百足香炉之中依旧有袅袅青烟升起,玉座上却是空空的,一尘不染。没有了任奇的宏伟宫殿,似乎缺了些什么。 石秋夜望着背身站在玉座边的陆青,道:“陆楼主,好久不见了。” 陆青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没有回答他。石秋夜又说了一遍,陆青才半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陆青脸上竟有疲惫至极的神色,就如三天三夜未曾着枕一般。那素来浮在他嘴角的和煦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事?”陆青看着他,声音淡漠。 “陆楼主,你可知道苏楼主在哪儿?”石秋夜有些奇怪他竟没有提起铸剑之事。 陆青眼中掠过一阵模糊不清的神色:“她不在这儿。” “那么她……” “……你有何事?”两人视线相遇,石秋夜心中打了个突。 “试剑之期将近,我想拜托苏楼主一事。”石秋夜本意要请苏婉云关照红儿,但不知怎的,在他踏进大殿之时那隐隐不安的感觉便盖没了这件事。 陆青的脸色仿佛缓和了些,道:“剑已铸成,就在侧殿之中。” 石秋夜感觉到他试探之意,不动声色:“是否今日便要试剑?” 陆青不答,脸被一片阴影半遮着,大殿似乎愈加沉暗,如梅雨季节的天色。石秋夜等待着,只见陆青极慢极慢地踱了两步,双眼掠过空空的玉座,似神游物外。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用雷雨之云般沉在地面的声音道:“不用试剑了。” 石秋夜心中猛然如被人用绸带抽了一下:“不用?” 陆青沉着声:“不是今日不用,是再也不用了。” 石秋夜吃惊地望着他,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一阵自深心涌出的喜悦充溢心间,然而卫彦之的面影又如鬼魅般掠过脑海,一片阴冷。 “自今日起,剑湖宫试剑之规便不存在了。”陆青道,但却字字虚浮,未及传出殿外,便飘落在地上。 石秋夜站在那儿,陆青的目光跃过他望向殿外,一个什么虚无的地方。然而石秋夜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一直存在于这宫殿里的什么力量已经消失了,那将他永留于此的力量。 “陆楼主……”他想询问。 “寒影剑,仍然以你为主。”陆青截断了他,如同昨夜,苏婉云截断他一刹那想要解释的目光。他向殿外道,“取剑。” 有人在外相应,脚步声向侧殿而去。石秋夜看着陆青:“为何将剑给我?” 陆青向他凝视了一会儿:“因你是爱剑之人。” 石秋夜默然不语,心里蓦的泛起一片汹涌的浪花。两人相对而立,但一直过了好一阵,那个取剑的人也没有回来。侧殿之中,响起一阵不甚清晰的喧哗之声。陆青凝眉望向殿外,便在此时,飞奔的脚步声向大殿而来。那取剑侍卫奔到殿中,满脸惶恐:“陆楼主,寒影剑……寒影剑不见了!” “什么?”陆青惊怒,“怎会不见?” 那侍卫道:“方才石公子进殿之前那剑尚好端端的在侧殿中,可属下去取时已……已没有了。” 陆青不再理他,疾步而出,向侧殿走去。石秋夜也跟在他身后,方走到侧殿之前,只见一个守殿侍卫跑来道:“陆楼主,有个女弟子取了寒影剑,擅自上了试剑桥!”话如利箭一般,直刺向二人。 陆青更不多话,拂袖向大殿之后赶去。石秋夜于那侍卫说出“女弟子”三字时,心头没来由的一震,他的手掌如同按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冷意直向心头侵袭。他在陆青举步后又怔愣了一下,突然全力向试剑桥跑去。 “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她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在如闪电般穿过心脏的时候,幻化出了全新的意味,凝结在耳中,因为奔跑的迅速而挥散全身。石秋夜脸色发白。大殿之后,十几个侍卫与素衣弟子跑上了试剑桥,但又在二三十丈处便停住了。石秋夜穿过他们,向那个纤小的女子身影跑去。他觉得自己竟跑得这样慢,薄雾灌入咽喉,风声在耳边啸响,那个向前奔跑的身影却还是遥远如逝落的流星。 幽光荧荧的寒影剑在她的手中似乎太过沉重,剑尖拖在地上,发出磨擦的声响,在试剑桥深处,这声响渐渐为迷雾狂风所裹卷,落向深幽无底的神罚之境。云一般轻盈的衣裙渐渐与白雾不可区分,消逝。石秋夜向那幽境中用尽平生的力气叫了一声:“红儿!”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如那一天,他听不到女使明绡的声音一样。 那一天,他在那跨向逝落的界限之前停下了,今天,他也还是要停下。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地震荡回响,不可止歇。前一刻,他还如风一般地向前奔跑,可在那越过界限则不可回头的一点,他停下了。一股悲怆之意如重拳击打他的意识,咆哮如雷的风声,而又无声。一刹那他记起了任奇在这里停下的脚步,准确的,白袍宫主的背影倏然鲜明异常,覆盖一切。 回过头来,是陆青的怒气与惋惜,一个携剑女子正向他说着什么,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但石秋夜还是想起来,她叫龙雀。些微惶恐,她的嘴仿佛在说着“红儿”两个字,堙没在一片解释与惊愕之中,再也听不见。石秋夜忽然觉得身边一片寂静,连那萦绕耳边的低语也随着幻念的消失而渐渐弥散。 不是最初,就是最后。他曾经从来不信,也不说,却在这凝步之时也将另一个人永远甩向了幽冥之境。譬如那画舫红装女子柔软的长发,他竟一直以为,一生一世是到死才能轻言的谶语。 陆青的目光看向他,停住了。试剑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如同隔着遥远的银河。石秋夜举步。他向雪湖的东岸一步步走去。风声渐息,啸声隐去。 直到他真正离开剑湖宫,也没有再见到苏婉云,也没有任何人想起追究他来到雪湖的目的。寒影剑的失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喧哗。就连陆青都是如此。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整座剑湖宫沉浸在另外一种气氛的冲击之中。然而石秋夜已无心去想这些。 一切都由陆青代为主持,在石秋夜离开的那一天,他将修补好的辰幽剑交给了他。断裂之处接合得天衣无缝,甚至整把剑都隐隐耀出属于名剑的光泽。看来不会再有人知道它曾经被人一掌击断过,正如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九天玄女剑一样。 一月之后,正是月明之夜,玄武湖上画舫缓行,清辉淡淡。船上女子盛妆娇媚,长堤之上偶能瞥见她们袅娜的身影。入夜时分,应天府街道上人烟渐稀,唯有晚鸦数声,有些刺耳。石秋夜再次走到苦竹居后巷。他的背影警惕,辰幽剑握在左手,保持在离右手最近的位置。在那握剑的手上,清晰可见一道深深的疤痕,尚未好透,泛着微红。 他轻轻跃上墙头,向内查探。竹影微动,几间房中寂无灯火。正当他要涌身跃下时,“吱呀”一声,一扇门被推了开来。 石秋夜收住身形,屏息不动,只见两个身穿黑裙的女子走到庭院之中,其中一个道:“我瞧这霍明珠多半是怕事,见咱们有人死在她这儿,便连夜逃得无影无踪。” 另一人道:“舫主派人监视了她十几年,从没见她离开过这里,我瞧这事有些蹊跷。” 一阵风来,竹影发出一阵响动,石秋夜一凝神,只听那第一个女子又道:“也是,霍明珠是鸣风山庄的人,就算真是她杀了咱们姐妹,舫主也会念在大局放她一马……莫非,是鸣风山庄有什么动作?” 第二个女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霍明珠与卫庄主已有十几年没有来往,这事也说不准,先回去禀报吧。” 第一个女子点了点头,两人自西面墙头跃出,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暗夜之中。又过片刻,石秋夜确信她二人已经走远,才跃入苦竹居中。他借着月光四处看了看,走到霍明珠房门前时,却犹豫了一下。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房中有空寂的感觉,不用进入也可以知道是没有人的。可是石秋夜还是推门看了一眼,他的影子被月光投到房中地面上,一片冰泠泠的。霍明珠不在,她的剑也不在。连那素来淡淡流动的墨香也变得几不可闻,“扑啦啦”一声,一只鸟飞到屋檐下。石秋夜想起了那是一个燕子巢。 他走出房门,在瘦竹疏影中站了一会儿,夜风拂过面颊,带着一丝十里软红的气味,却是寂廖无人处。石秋夜慢慢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自离开剑湖宫,回到江南的那一刻起,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个什么圈套之中。一个月来,莫名其妙的有人追杀他,剑法犀利,招招夺命。在往鸣风山庄而去的这条路上,他不曾有接连三天太平赶路过。他怀疑是剑湖宫弟子,然而他们若要杀他,何需等他出了剑湖宫,直到了江南之地才动手? 在他的印象里,云仙画舫的女子是从来不用剑的,况且玄武湖一战霍明珠一意揽到了自己身上,她们也没有理由杀他。但如今,霍明珠并非为云仙画舫所擒,却也不见了踪影。 虽然暗杀他的人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不仅蒙面,且一律以横削竖劈为剑路,但起手之间,石秋夜还是熟悉无比。他只是不愿继续想下去。九天玄女剑是不可能得到的,而他也没有死在剑湖宫主掌下,这似乎成了莫大的罪过。尚有一份恩义之债欠着,不得不还清。他没有在应天府停留,往南门出城,将自己系在城外树旁的马匹解开,翻身而上。 马蹄得得,打在官道上清脆响亮,月影清淡,在去往鸣风山庄的方向上,有一个人站在官道正中。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身形凝固得如一座石像。只有夜风偶尔撩动衣摆,蒙面的黑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表示他还是个活人。 石秋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拍马上前,直到走到了那个人面前五丈的距离,他才确信今夜又要有一场恶战。他勒马停下,等待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在盯视着他,却并不是杀手的那种穿透身体的神色。 “你挡到我的路了。”他冷冷地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目光还是紧盯着他。拳影忽到,那人已从地面一跃而起,在石秋夜的快手也未来得及拔剑的时候,拳已到了眼前。 石秋夜急切间向后仰在马背上,一个侧翻下到了马的右边,辰幽剑出鞘。拳影起手时,手腕的姿势石秋夜了然于眼中,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被那人的拳吓得忽然扬起蹄子,后蹄蹬地,立了起来。剑比手臂长,所以剑会先穿过马腿,刺到那人的身体。这一瞬间石秋夜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明明是使惯剑的,为何不用? 就在剑锋闪动时,石秋夜忽然感到那马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向他压倒过来。原来那蒙面人竟举掌猛击马腹,倘若石秋夜仍不回剑,势必要被压在马下。不过一掌,竟能击倒这高头大马,可见其功力。石秋夜向后回剑抽身,那马轰然一声倒地,拳影又已打到他胸前。 此刻他们距离很近,那人的眼睛离石秋夜的眼睛也很近,石秋夜忽然心中一颤。方才隔得太远,只感觉到两道目光,那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现在这双眼睛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 这一刻,他觉得心脏猛然向后收紧,辰幽剑刺到半路,竟然刺不下去。就是这一停顿,那人一拳打正他心口,仿佛要将他的心打出体外。石秋夜向后疾退了几步,几乎要站不住脚。他看着那个人,摇晃着走前一步。那人却似乎对他刚才的停顿有些吃惊,也没有闪避。 倘若有人惯于用剑,却不出剑与人对敌,那么想必他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剑法。又或者是,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心。石秋夜一伸手揭下了那蒙面黑纱,月色便如光雾落在她的脸上。 “师姐……”石秋夜的声音忽然哑了,像一股无力的风吹在霍明珠脸上。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寂静。霍明珠的目光迎视着他,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庄主下令,要杀了你。”她轻声道。 石秋夜的右膝蓦的一软,他用剑撑地,站住了:“为什么?” 霍明珠沉默了良久,终于道:“像我当年一样。你死在那儿,他便有了理由。” “什么理由?”石秋夜忽然有一种想立刻死去的愿望,在她说出那个理由之前。 霍明珠的眼中有隐痛掠过:“……对剑湖宫的执念,对那神剑的执念,对……任奇的执念。他不能超越,就一定要毁掉。” 石秋夜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毁了剑湖宫……他要我死在那儿,然后……好去毁了剑湖宫?”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然而任谁听了也笑不出来。 “不然,师出无名。”霍明珠垂下眼眸。 “那么……你打算杀了我?”石秋夜的目光忽然变得急切,仿佛想抓住霍明珠的眼神,不让她去看别处。 霍明珠停顿了一下:“不。刚才一拳,已经是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可是我没能打死你。”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他与我达成的最后一个约定。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鸣风山庄的人。” 石秋夜望着她眼里的那道光芒,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一个很沉重的迷团突然解开了,那个压抑了他多年,逼迫了他多年的迷团。这一拳,便是对那寒夜相救的偿还,正如霍明珠十几年闭守苦竹居,却不曾真正离开一样。无论那个曾经的恩人对他还有什么样的企图,从此以后再不相欠,他和师姐又是自由的人了。 他心口有滚烫的血液翻涌,在昏迷的最后刹那,他仿佛听见霍明珠用从未有过的悲伤之声说道:“我曾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是否听清了这句话,抑或是听错了,但自那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再去弄明白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他怀疑这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再次醒来,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梦都做得太长了。叮铃,叮铃,轻轻的风铃在风中行走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起,像谁的声音,谁的笑语。谁的脸一闪而过。他睁开眼,一室淡淡的花香与草药气息萦绕鼻端。藕荷床帐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拂动,静谧而安宁。 他坐起来,浑身发软,咳嗽了几声。胸口还是发疼,但回想她的功力,想见也只使了三四成。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侍女,穿着淡淡的蓝衫,走到他床边:“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谷主都快对你不耐烦了。” “……谷主?”石秋夜有些莫名,“这里是哪儿?” 那侍女道:“这里是浣纱谷。” “浣纱谷?……那救我的人是神医沈莫忘?”石秋夜不禁吃惊。 “是啊。”那侍女撇撇嘴,“送你来的那人面子也真够大的,谷主都亲自给你看诊。” 石秋夜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送我来的人在哪儿?” “走了。”侍女道,“早走了,说是让你在这儿住一阵,省得出去让人杀了。” “哦……”石秋夜怔怔地应道,“那么,多谢沈谷主了……那人有说去哪儿了吗?” 侍女微笑道:“你啊,别惦记着那个人了,有幸住在浣纱谷,就好好养伤吧,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石秋夜知道她必是没有说过去处,不觉怅然若失。不过,全身都像是轻松了许多。他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又马上被按进皮肤。多年的相处,即使是被利用,终归已刻进了生命。像惊鸿一瞥的相遇一样,他以为可以忘记,但这以为,往往是等不到忘记之时的借口。花香盈鼻。 那侍女见他发怔,走到窗口,侍弄着一盆洁白的百合:“说起来,谷主与那女子交情也真是好,连自己亲自种的百合都肯搬到你这儿。” 石秋夜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恍然若梦。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房门外。布帘盖住他的鼻子,头一偏,滑到身后。隐隐的泉水声和在花香之中,他伸了个懒腰,向泉水的方向走去。 青砖小瓦,几株银杏树叶轻动。三四个蓝衫侍女坐在石桌边,看见他,看了一会儿,互相轻轻地说笑。树影中也有鸟在啼鸣。泉水清澈,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潺潺流去。清泉之旁,有一间单独的房舍,几盆百合放在门口。花叶在风中微动。门帘没有拉上,石秋夜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见一个罗衫女子坐在雪纱帐系起的床边,神情专注。云烟袖摆,颜如雪花。她的右手放在床沿,腕底有一线光芒闪耀。那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子,白袍纹绣,面容如沉静的玉石,只是苍白如雪。他的双目阖着,仿佛在沉睡。 有一片阳光斜斜地飘落在地面,落在藤叶素壁上。 (《镜珠》完) 39 第一章 古径雪,鸣风怒灵 雪落如同飞花,翩跹飘舞,悠悠荡荡地栖在边城楼头。不过几日功夫,便积了厚厚一层,清冷的空气直下入肺,在那城墙脚下的小镇中,颇有些感了风寒耽搁下来的行商路人,熙熙攘攘,倒让这素来僻远之地热闹起来。 这一日午后雪停,除了粗衣路客,车马驿之中尚走出了十几个劲装佩剑的男子,衣饰华贵,神情倨傲,显见得是名门大派中人。车马驿掌柜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门,回到柜上吐了吐舌头,连日来小镇附近不甚太平,总有斗殴之事发生,这些江湖人士,还是少搭话的好。 过不多时,那十几个男子各自挎上骏马,向镇外踱去,仿佛是出去散个步,但人人的剑都挂在马鞍旁离手最近之处。这样的十几个人,自然是很扎眼的。街边打铁铺的招牌后,就有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暗暗望着他们,十几乘座骑踏着积雪,慢慢消失在城门之外。她回转身,向铁铺里道:“师傅,我的剑锻好了吗?” 那打铁师傅道:“好了!姑娘来取吧,让您久等了。”女子走入铺内,待那师傅将剑交到手中,只见一双短剑恍似秋水,映着一地雪光,端的锋锐。那女子甚喜,付了银子,便携剑出门。打铁师傅望着她的背影,啧啧叹道:“最近世道可真是不寻常了,这等美貌的姑娘竟也会来瑞吉镇,真是怪哉!” 原来自五年前扬州聚易楼于一夜之间被焚烧殆尽,楼主及两位夫人不知所踪,江湖之上便流言四起,有说是朱楼主仗着江南第一楼的名号不行善举,以至被人寻仇,有说祸起那自北域而来的黑衣怪客,至于缘由,却无人知晓,渐渐的也只被人作茶余饭后闲聊之用。哪知近几月来武林中疑案多生,门派生嫌,种种事端之中,总免不了有这些黑衣人的踪影,有各派门人围追堵截,却未曾捉住一人。众人纷纷猜测,莫衷一是。 正当这动荡多生的时节,茫茫江湖之中,各负使命的侠客们却仍然实践着自己的承诺,瑞吉镇的车马驿二楼客房,那打了双短剑的女子敲门而入,也不摘下斗笠,便道:“叶大哥,那些人已经行动了,我们也走吧。” 房中正自沉思的男子长衫挺拔,甚是英俊,闻言起身:“好,你刚才去干什么了?这镇子里武林中人很多,别到处乱走。” 那女子笑道:“你老当我是小孩子似的,不到处走走怎能发现什么?”说着一亮袖中的短剑,寒刃流光,“我打了对兵器,那匕首上次在独龙山掉进深涧里去了。”男子接过,在手中试了试,道:“是对好剑。”稍顷又微笑,“玉声,你现在可越来越是机警了,我也没想到该给你打对兵器防身。” 那女子便是楚玉声,五年以来与叶听涛相伴,追查鸣风山庄卫二公子的下落,一路追寻到了此地,她将短剑收入袖中,道:“不机警些怎能做你的同伴?那时在洛阳,要不是我说已和你定了终身,我爹怎会放我离去?” 叶听涛一笑:“走吧,去看看那些人怎样了,卫少华或许就在这附近,否则他们也不会一连几天逗留在这里。” 楚玉声答应了,伸手又取了顶斗笠递给叶听涛,两人便出了门。时值隆冬腊月,楚玉声披了件凤纹披风,叶听涛却仍是长衫单衣,丝毫不惧寒冷。因雪霁之故,这日瑞吉镇上多有人走动,那混杂在一起的十几道马蹄印却仍然很好辨认。楚玉声一路上顺道买了些干粮,两人出了城门,连绵远山、灰云万里,行不多时便见那十几乘骏马正于贺兰古径前驻足,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楚玉声看准了一处茂密高大的古木,与叶听涛隐身其后,只听那十几人中有人道:“师兄,二公子当真就在此地吗?我瞧这儿这么荒凉,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那师兄道:“像有人烟的样子,他就不会来了。自打八年前和那倒霉的聚易楼定了什么契约,就一直失踪到现在,这次要不是庄主下令死也要找具尸体回去,大概他一辈子都不会自己出来了。” 先前那人道:“你说这聚易楼也倒了五年了,有什么契约也都作废了,二公子怎么就不回来呢?是不是找到了神剑,自己躲到什么地方练剑去了?” 又有一人斥道:“二公子岂是这等人!咱们得到了消息,说他会在这贺兰古径附近出现,到时一问便知,先看看此处地势吧。”那人说话颇为威严,十几人便都不再作声。 离他们不远之处,楚玉声碰了碰叶听涛,道:“看来神剑契约之事他们也都知道了,只没想到八年来卫少华竟然从没和鸣风山庄联络过。” 叶听涛沉吟道:“离开扬州这五年,孟晓天和断雁也都未曾有什么消息,表示他们也还没找到另外两个寻剑之人。但若那两人活着,的确没有失踪八年的道理。” 楚玉声蹙眉:“依你看,这卫少华会出现吗?”叶听涛摇头:“目前也只能等等吧,鸣风山庄这些人目标太大,难说会引出什么人来,卫庄主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没想到座下弟子处事却是粗糙。” 楚玉声拂开挡住视线的枝叶,笑道:“我们还有这古木挡挡风,他们这几个人傻站在那儿,也不怕马冻着。”叶听涛知她说笑,却将她拉近了些,这风雪之地,寻常人确实是难以久留。楚玉声挨在他身边,虽披了披风,仍是有些瑟缩,乌发中那支嵌珠银钗如五年前一样光泽微生,红颜亦如旧时一般,只是多了几分风霜与老练,还有一份安然。 古径旁,十几个鸣风山庄弟子策马四处查看,天虽已晴,但仍是寒冷,已有两人打了喷嚏,抱怨不迭,过不多时,众人都下了马,寻些隐蔽之处伏下,马匹却留在古径中,任其随意乱走。 “他们怎么不把马牵出去?这样岂不是会打草惊蛇?”楚玉声轻声道。 “刚才我说他们粗糙,其实却也不尽然,留下十几匹鸣风山庄的马,别派之人若来,必然不会轻易进来,但卫少华却是自己人,所以方便会合,也省得再去清除那些马蹄印子。”叶听涛注意着那些埋伏下的弟子,所幸并未有人向他们隐身处过来。 楚玉声轻笑,因此时古径中已恢复寂静,便凑到叶听涛耳边说话:“我看啊,这山庄的庄主卫彦之整日闭门铸剑,却总比不过剑湖宫的银镜楼,卫二公子去找神剑,恐怕也有些别的念头。” 叶听涛道:“或许吧,不过他未必能得逞。噤声,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寒风如刀,积雪时而被马蹄翻动,马的吭气声是此时最响亮的声音。楚玉声凝神倾听,但觉鸣风山庄弟子呼吸低而缓长,并非无声,但宛如风吟,恰好遮掩。叶听涛原本内功精深,呼吸之间不易被人察觉,她便也压低了声息,一时间,贺兰古径便似无人。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四散的马匹忽然有些躁动,马尾摆动,前蹄不住扬起,叶听涛警惕着古径的入口处,楚玉声亦扣住了袖中双剑。又过片刻,几匹马猛地鸣叫起来,见了鬼一般声嘶力竭,向后退作一团,但古径入口并无人影,那十几个弟子隐蔽处,长剑缓慢出鞘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叶听涛却按兵不动,碧海怒灵剑紧握于手。 沉稳而含有阴森之意的脚步声渐起,一步一步,衣角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出现。黑衣如魅,额佩紫晶。表情冷若冰霜,比之更为重要的是,那是一个女子。 但凡见到女子,再诡异的情状,也会让人放松一二分的警惕。长剑剑尖纷纷出鞘之际,楚玉声眉心一沉,只凭那些微的声响,足以让一个耳目灵敏的人确定那些弟子躲藏的位置。马匹依然骚动不已,蹄声凌乱,那女子慢慢走到贺兰古径中,浑身煞气凝结,所有人只看见她身形晃动,血光频闪,瞬息回到原地。并没有人惨叫,甚至没有人出声,一切好像都与原来一样。 片刻停顿,一匹马“轰”的一声倒下来。紧接着又是轰然几声,在那女子身周的六匹马全部倒在积雪之中,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叶听涛神色凝重,与楚玉声对望了一眼。这般身法,恐怕只有剑湖宫那位以快著称的霜云楼主能与之匹敌。 剩余的马匹退缩入古径深处,黑衣女子持刀而立,一眼环视,露出了笑容。楚玉声情不自禁地一颤,那笑容是属于心情愉悦的女子所特有的,干净如同第一片雪花,却是因为沾染到了血腥味而发,令人心寒。 她在等待什么人出来,毫不急躁,只是任刀尖上的血一滴滴落下。那些人迟早要出来,或许想试一试剑与刀谁会先断,或许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你是谁?”终于有个青年弟子按捺不住,提剑而出。余人见状,各自离开隐蔽之处。十几个持剑男子围住那黑衣女人。 “来清路的人。”声音也像雪一样剔透干净,仿佛未曾长成的孩子。 “清什么路?”少许年长的弟子喝道,“小姑娘,别以为使得快刀就能无法无天,快走吧!” 女子未答,却又有个弟子阴阳怪气地道:“师兄可真是眼拙,瞧她这身打扮,可不是江湖上盛传的那些黑衣怪客吗?”众人一凛,女子的笑越发纯若朝霞,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么说,你是重天冥宫的人?”那师兄疑惑,在他的印象中,能有这般笑容的女子,绝不可能一瞬间斩杀六匹骏马。 然而他想错了,这个女子不但能斩杀骏马,也能杀人。刀出就是一眨眼的事,容不得任何啰嗦和质疑,快而犀利,但手腕起沉中,也有些花哨之气。该一刀斩下,偏要再舞个刀光流动,该斜身闪避,非要折腰轻摆。好整以暇于极速之中,紫色宝石化为星光。 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可在这年轻女子二十招收刀而立,满意地微笑时,“哐噹”之声一片,所有的长剑脱手掉在地上。人,亦像马匹一般成片倒了下去。 冷风凄厉地呼啸,拂动衣袍,楚玉声险些脚步一动,但叶听涛抓住了她的手腕。还不到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神示意。楚玉声缓缓点了点头。 “女萝,你已经先到了?”黑衣男子站在古径入口,望着这一地血光,微有惊讶,“怎么,全杀光了?” 女萝回过头,甜甜地笑道:“你看怎样,风年,我的刀不比断雁差吧?”叶听涛闻言一惊,凝目望去,那黑衣男子竟然便是风年。五年未见,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俊俏和蔼,杀气不露。 “……断雁如果是你,就不会先杀了这些人。”风年微微摇头,但也并未如何深究,“他们早来了好几天,我们只早来一刻工夫,结果也并没有差多少。”他不再去看那些尸体,而是四顾:“搞不懂沉星少主,干嘛要派你出来,收拾鸣风山庄的弟子,我一个人也就够了。” 女萝撅了撅鼻子:“少主喜欢我,要让我立功,你懂什么?”风年笑道:“那你就赶紧立功吧,找不到腊丸就找剑,找不到剑,把卫少华带回去也不错。”女萝啐道:“不用你多说!哼,你和断雁来中原的机会多,立的功当然也比我多,但上次你们花了那么多功夫也只找到一把龙皇剑……”她伸手刮了刮脸颊,“真丢人!” 风年也不着恼,只是笑着摇摇头,走到一株又阔又高的枯木后靠着,女萝见状,也不管地上尸体,自找个地方藏了,与叶听涛、楚玉声掩身之处不过五六丈的距离。 贺兰古径又安静下来,强烈跳动的心脏还未恢复平静,新一轮的等候与伏击又已开始。这一次,楚玉声根本听不到风年和女萝的呼吸声。五年前在溪风谷时,她记得风年还没有如此功力。但她并不惊慌,只要叶听涛在,她就不会惊慌。 这一次,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就先听到了冷风中传来的咳嗽声。干哑而吃力,仿佛身负重伤,走进贺兰古径时,却没有任何犹豫。 他们看到这个男子穿着贵重却破旧的衣衫,步履沉重,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嘴唇上,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咳出声。握成拳的手,里面就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即使没有藏,也容易刺激人将手掌掰开的愿望。 楚玉声从侧面看见,女萝几乎立刻要冲出去,但风年顺着刮风的方向投出了一片枯败的残叶,正好贴在女萝的额头。像手掌一按,女萝把残叶拂开,但也没有再出来。 马和人倒死一地,血染白雪,当这个按捺着咳嗽的男子看见这一幕时,像被定住一般失了神。他的脸变得更为惨白,额发被风吹得盖住眼睛,他也没有理会。活的马固然便于同门相认,但死的马和死的人,也同样如此。 “……这……”他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就扑到地上,拼命去摇一具青年的尸体,“……是徐师弟,徐师弟!”摇了几下,青年并没有反应,他又去抱另一具尸体,将那僵白的脸翻转过来:“……阿成,阿成!……你们,你们……”他再说不出话,没有活着的人,在他的身边,一个都没有了。 寒风中,这个人呆坐在尸体旁,血腥味被白雪吸收了,于是这一幕景象也就更加毫无预兆地将他打垮。女萝的嘴角又露出笑容,单纯的轻蔑。如果这个人就此发呆下去,那么显然他也不配做她的对手。 “谁在这里?”片刻后,一声重而钝的咳,男子站了起来,微微摇晃。 “找你的人。”女萝清脆地回答,这次,风年没有阻止她走出来。 男子打量着这个女人,眼神森冷:“找我,为什么?”女萝有些惊讶他的问题与地下的死人并无关系:“为你的腊丸,卫少华。”风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似乎看见一片红色的披风下摆,因风一紧,从古木后露了出来。 “哈哈……”卫少华干硬地笑了几声,“腊丸?早没有了,和聚易楼一样短命。” “那剑呢?”女萝目光锐利,似固执的孩子,“你找到剑了吗?” 卫少华看着她:“若找到剑,我会交给卫庄主,所以无论找没找到,都不在我身上。” “找到了吗?”女萝厉声道,刀一样的锋锐划破了空气。 卫少华沉默了一会儿,握成拳的手,又抵上了开裂的嘴唇:“……你不要妄想,这个世上,任何妄想都会付出代价……” “那么,就是没找到?”女萝似乎对他话中的深意很不屑,“这剑在哪里?腊丸中是怎么写的?” 卫少华怆然一笑:“玄武湖底。” 一片静默,女萝也有些愕然:“玄武湖底?”她想了想,随即道,“你跟我回去见少主吧,要是相助冥宫找到了剑,说不定饶你一命。” 卫少华冷冷地望她一眼:“除了我父卫彦之,我不会帮任何人找剑,聚易楼也不行。” 女萝反而笑了:“不去?你有资格说不去?”她手腕一侧,刀锋映光。这一时刻,风年竟没有反应过来要出手阻拦女萝,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古木后那片红色披风上,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女萝的刀已穿透卫少华的脖颈。 鲜血狂喷而出。风年抢出来,又在半途停下,颓然道:“你,唉……”女萝回头:“怎么,他不肯跟我们走,难道还要让他活着回去告诉那个什么卫彦之?” 风年摇摇头:“他找了这剑五年,你怎知他有没有想到什么法子下玄武湖?况且此人涉及神剑契约,身份特殊,大可控制了加以利用。” 女萝将刀在卫少华尸身上擦了擦,毫不在意地道:“死就死了,再想办法就是,难道他能想得出来,我们就想不出?” 风年不再答话,他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踱了几步,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卫少华已死,要找他的人,可以出来了。”女萝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这里哪儿还有活人?”风年一笑:“你光顾着把活人弄死,当然察觉不到还有人。” 话音方落,那片淡雅的红色便从古木后现了出来,这张脸很熟悉,风年记得她。在五年前杀死玉簟秋的那一天,他曾在朱楼主的卧房门口遇见她。他记得他说过要问这个女人一个问题,但后来他忘了。 叶听涛亦从树后走出,与楚玉声一同站在贺兰古径中:“好久不见。” 风年笑道:“的确好久,可惜一见,就把你们要找的人弄死了。”叶听涛望了望一地尸首,这些都是女萝的杰作,可是他现在也无心追究:“阴差阳错,也是无法,不过是白来一趟边关了,怎样,断雁现在在哪里?” 风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五年前他回冥宫禀告少主之后,就一个人出去找那‘蜀中双刀’了,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这次我和女萝出来,是奉命打探剩余那三个人的下落,倒不是存心要搅二位的局。” 女萝插嘴道:“你们是什么人?”风年见她此时倒是警醒起来,不由微叹:“……不是我们要杀的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都被你杀绝了,回去也不知如何向少主回话。”女萝撅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么我和楚姑娘便暂且回关内去了,只是关于我们要找的那把剑,还请不要过多插手,既然定约,自不会背弃。”叶听涛不想与女萝过多打交道,徒惹是非。 风年道:“好吧,我还要去找找孟晓天的下落,上头交代,也不能不办。”叶听涛点头,便要与楚玉声离去,女萝却突然道:“等等!” “怎么?”叶听涛回过头来。 女萝打量着他手中的剑:“……碧海怒灵剑,你就是那个叶听涛?” “不错。”叶听涛道。楚玉声看了看风年,风年亦不知何意,只听女萝道:“能拿碧海怒灵剑的人,一定很厉害,只不过总有一天,这剑也会回到少主手里……” “女萝!”风年喝了一声,女萝并不理睬:“今天趁你的剑还在,和我比试一场如何?”叶听涛打量了一下她:“你的刀虽快,多还只是仗声势,你与断雁的差距,三十招之后就会显露出来。” 女萝眼中燃起挑衅之色:“是吗?你和断雁比试过,没分胜负,那我今天赢了你,岂不是就赢了断雁?” 风年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在他出声阻止之前女萝就一定会出刀。他料到,叶听涛自然也会料到。碧海怒灵剑没有出鞘,第一招,女萝的刀削下了叶听涛的几缕头发,第二招,划破了叶听涛肩头的衣衫,第三招刀落之际,青碧色的怒灵剑稳稳出鞘,女萝刀攻上盘,剑便往她腕下一拍,侧过锋刃,只以内力震出,风年在一旁看得真切,恰到好处地将刀劈手夺下,所以,并不算被打脱手。 “如果你与我对阵,你和断雁差多少,三招之内就能看出来。”叶听涛平静地道。女萝呆在当地。 40 第二章 玄珠境,埋剑紫霄 这日下午小雪又起,叶听涛和楚玉声回到车马驿,那掌柜的于江湖人士素不多问,楚玉声上前道:“掌柜的,今天上午出去的那十几个带剑男子你记得吗?”掌柜的点头道:“怎么不记得?看那些人一副出去杀人的样子,店里伙计话都不敢说一句。” 楚玉声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你将他们的房间收拾一下,租给别人吧。”掌柜的“啊?”了一声,但随即道:“哦,小的明白了,只当没人来过,这几个月来这样的人也不少,咱们不会去管那闲事。” 楚玉声不再多说,与叶听涛向里去了。掌柜的便叫伙计将鸣风山庄弟子的行李收拾干净了,堆到后院,有人来行查问,也好搪塞。 客房中,叶听涛将斗笠放在桌上,坐下不语。楚玉声见他一路沉默,亦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肩头残留着的雪花:“你看风年和女萝当真只是来打探卫少华三人的下落吗?” 叶听涛摇了摇头:“风年虽然这么说,但你看那女萝姑娘如此锐气,一定是施令者对她说过什么,必要的时候,一个活口都不留。” 楚玉声从怀中取出个针线包,边穿针引线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沉星少主一定知道你们的约定,说不定他是不想让你们有机会接触到剩下的几把神剑。只是风年临走前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碍着女萝姑娘的面,没说出口。”她将穿好的针线捻在右手,便去缝叶听涛衣衫上被女萝划破之处。 叶听涛道:“所幸卫少华死前说出了玄武湖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线索也不算断了。如果他们真有所图,一定会再见面。” “嗯。”楚玉声纤细的手指飞针走线,“五年过去,不知你师父怎样?去玄武湖之前,要回一趟紫霄玄真派吗?” 叶听涛点头:“你不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该回去一次,上次去没见到他的面,有些事尚来不及问。” 楚玉声微笑道:“好啊,那明日启程吧,我也不想呆在这冷死人的地方。”叶听涛侧头看她,见她脸色不甚佳,道:“你是不是病了?”楚玉声一怔:“没有啊。”叶听涛道:“那便是水土不服吧,跟着我那么久,也真是辛苦你了。” 楚玉声手中一停,没说话,低头将棉线咬断了,才道:“回到江南,你也该添些衣服了,老是这么几件,穿不腻啊?”叶听涛一笑:“这些事,可轮不到我来伤神。”楚玉声也笑了:“行,让我来伤神,你啊……”她伸手摸了摸补好的地方,几乎看不出,停了一会儿,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叶听涛微笑。楚玉声想了想:“我和你同行五年了,从来没看见你败在谁的剑下,你以前败过吗?” 叶听涛一怔:“当然败过,我较少失败,是因为出手前深思熟虑,只杀该杀的人。紫霄派的剑法并非是天下无敌的。”楚玉声摇摇头:“不对,今天那个女萝姑娘这么厉害,照样三剑就被你打败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胜过你?” 叶听涛忍不住笑了:“你这么希望我失败?我若一败可不会像女萝一样被人放过。”楚玉声道:“当然不是,我……”她忽然有些后悔谈起这个,随即又笑道,“你要是败了,我就来救你。” 叶听涛哈哈一笑,窗外飞雪轻飘,屋中却是干燥而温暖。紫霄玄真派,想起这个地方,他眼中有些遥远的神色。楚玉声并没有去问,她打开窗子望着外面的雪花,五年来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中原大地,但想起要去紫霄派,她却莫名的有些忐忑起来。 双骑迎着风雪而归,半月之后,已是严霜时节,江南潮湿,却比北方更为阴冷。到得太岳山脚下玄和镇,两人先在客栈中投宿了,楚玉声便自去市集上买些钗环之物,难得回到江南之地,珠红软翠看着却也亲切。 正自把玩间,有个女子看了她半晌,这时走近两步道:“姑娘,你……”楚玉声抬起头来,见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一时间却不认得,那女子“咦”了一声:“你不是楚姑娘吗?几年前你到玄珠心境来过,我还记得你呢。” 楚玉声细细一想,顿时认出:“你是……夏荷衣?”那女子道:“是我,怎么,叶师兄没和你在一起吗?”她打量着楚玉声,几年未见,那如画一般的容颜似乎愈加娇艳,明丽无俦,不由妒意微生,掩饰道,“……你们最近好吗?” 楚玉声鉴貌辨色,已知她心思,却不放在心上,只微笑道:“还好,这次我和叶大哥回来,还是来见罗境主的,他说有些事一定得问一问。”这玄珠心境乃是玄和镇北面的一处庄园,原来紫霄玄真派虽以太岳山天柱峰为门户,数十年前派中却分为了两支,其中一支下得山来建了玄珠心境,虽仍以紫霄玄真为派名,实则两支往来不多,只有要事时互为商量。 夏荷衣听楚玉声话中之意,不禁道:“这几年你们一直都在一起?”楚玉声将手中把玩的玉钗放回:“是啊,叶大哥忙于追查罗境主交代的事,总是自顾不暇,我便照料照料他。” 夏荷衣听了面色便有些僵硬,强笑道:“那叶师兄现在在哪儿?”楚玉声道:“在客栈中,连续奔波了数月,趁今天先歇一歇,明日再办正事。”夏荷衣道:“正好我是来玄和镇买胭脂的,今天也不回去,就和你们住一家客栈吧。” 楚玉声也不拒绝,便与夏荷衣同回客栈,叶听涛正在房中歇息,楚玉声叩了叩房门,并无回应,她轻声道:“他睡了吧,不如明天再见?”夏荷衣向里张望了一下,并没看见什么,只得道:“好吧,看来叶师兄真是累了,可惜师父只交代了他一个人去做那些事,我也帮不上忙。” 楚玉声与她并肩往自己房中走去,道:“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叶大哥去做那些事吗?”夏荷衣一怔:“这是师父决定的,玄珠心境之所以从天柱峰上分离下来,就是因为接受了寻找神剑的命令。每一代弟子都要有一个人成为碧海怒灵剑的主人,直到找齐神剑,得到《八荒末世图》为止。” 楚玉声低头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是他呢?这个任务太难了,我们找了五年,最后也只找到一具尸体。” 夏荷衣心中又不由疙瘩:“自然因为叶师兄是我们这辈弟子中最强的一个,找剑是很难,可是他有你陪伴,也不会太无趣吧。” 楚玉声摇头一笑:“我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否觉得无趣。”夏荷衣眼中有了些波动:“哦?叶师兄和你在一起不开心?”楚玉声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并没有回答,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翻涌。 太岳山脚并未落雪,只是空气清泠。叶听涛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客栈的院落中尚没有人声,初升的朝阳洁净、泛着金色的微光。他蓦然想起杀手女萝的笑容,又迅速将之拂去。这个早晨难得的不必赶往什么地方。煞风景的人或事,也就不用立刻反复思量。 他望了望楚玉声的房门,她还没有起身。若她醒着,该说江南的早晨也比北方的要好吧?叶听涛微微一笑,往院中走去。 朝阳落在井架上,古井便也有了些生气。他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站在井边打水,披在背上的长发也泛着光芒。那不是楚玉声的背影,所以他没有立刻认出,转身欲往别处走。 “师兄!”声音却有些熟悉,在他离开太岳山脚之前,几乎每天都会听到。夏荷衣双眸散发着奇异的光彩,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向她回转过来。她放下井绳,向他走近:“……师兄,你,好久不见了。” 叶听涛有些出乎意料:“荷衣,怎么是你,你也来玄和镇了?”夏荷衣眼波流转:“是啊,没有想到?你走了这么多年,倒还记得我?” 叶听涛看着她,微笑道:“我走了这么多年,你也是大姑娘了,说起话来还和殷师兄一样,像个孩子。”夏荷衣奇道:“咦?你见过殷师兄?他可比你走得更远,大概都有十年没回过这里了。” 叶听涛一叹:“是吗?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五年前,那时他出手救了我一次,还要和妻子离开中原,想来也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夏荷衣又是一呆:“他已经成亲了?唉,真快,当年我们三个在这太岳山脚下一起长大,现在只有我在这里了。” 叶听涛见她这五年来也是出落得婷婷玉立,微笑道:“你也不小了,可曾出嫁?玄珠心境的弟子来去自由,不必一辈子守在这里。”夏荷衣眼神一颤:“……没有,你……你呢?你有妻子了吗?”叶听涛目光落向客栈的回廊:“现在不算有吧,总要把师父交代的事办完,才能顾上这些。” 夏荷衣沉默半晌,“哦”了一声:“这些年,你和楚姑娘在一起,开心吗?”叶听涛笑道:“你怎么还是总爱问这些?”继而神情又有些严肃,“江湖上风刀霜剑的,她愿意与我一同出生入死,好过两人独自漂泊。” 夏荷衣的神色暗淡下来:“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别的好问的,毕竟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人,没有资格做什么。这些年你和殷师兄不在,我也只是照顾师父,守着师门而已。” 叶听涛在院中走了几步,道:“你不如出去走走,太岳山脚只是中原一隅,天地广阔,还有许多值得去做的事。”夏荷衣望着他,语调有些悲伤:“我……我也想出去闯荡一翻,可是我又很害怕,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叶听涛望着她,他听到回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如舞,不疾不徐,他回首,楚玉声走进院中,向他和夏荷衣微笑道:“怎么都起得这么早?”夏荷衣没有说话,叶听涛道:“你也不晚,稍后我们便去玄珠心境吧,去看看我师父,然后还要往玄武湖一趟。” 楚玉声答应了,亦去井边打水,叶听涛接过她手中的井绳,楚玉声便站在一边,与夏荷衣谈笑。夏荷衣郁郁不乐,见两人如此熟稔,自己反而与叶听涛生分了,心中有些委曲,没说几句,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夏姑娘好像不高兴,是不是你惹的?”楚玉声看着夏荷衣的背影,嘴角含着些狡黠的笑意。叶听涛边打水边道:“我只和她叙了几句旧,不过荷衣从小便是这样的,不用放在心上。”楚玉声手搭在井架上,瞧着叶听涛的脸:“没想到有人等了你这么久,难道你看不出来?” 叶听涛把水桶提下来:“希望她真能出去走走,永远呆在这里,难免有些事想不开。”楚玉声微微一笑:“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啊,不过我看玄珠心境也是个清修的地方,比起腥风血雨来或许更适合她,你说呢?”叶听涛道:“也是,希望这次回去,师父会把实情都告诉我。”闲谈之后,仍然有风雨无数需要面对,楚玉声点点头,眉间也沉了下来。 这日午时,叶听涛与楚玉声、夏荷衣策马来到了玄珠心境,那一处庄园静雅然而又隐含恢宏,位于玄和镇以北八十里处,依山傍水,风光甚好,道边落尽叶子的榆树更添几分苍凉之意。守门弟子见了叶听涛与夏荷衣脸露喜色,便即开门,三人下了马,夏荷衣带着楚玉声先往客房而去,叶听涛径直去见罗境主。一路同门相遇,多年未见,各叙了些别情,众人见他比之五年前又添风霜之感,无不喟叹,叶听涛却只一笑,未作过多停留。 紫霄阁外,几名入内通报的弟子出得门来,向叶听涛道:“师兄请进,师父近来精神尚好,可以相见。” 叶听涛心中一宽,道:“多谢。”阁门半开,他便放轻脚步推门而入,迎面一间空室,徒有四壁,未置一物,让人陡生虚无之感。叶听涛素来见惯这空屋,再往里去便有小室,几案陈设简单古朴,一个身穿素服的男子坐在几案后,须发花白,脸色枯槁。叶听涛走上前,声音有些波动:“……师父。” 罗境主睁开双眼,枯败的嘴唇露出微笑:“你回来了?”端详了他一会儿,“十几年没见,真是变了不少。” 叶听涛低头道:“……师父,近来身体如何?五年前我曾回来过一次,荷衣说你正在闭关疗伤,因此未能见到。” 罗境主呵呵笑道:“荷衣说什么事总要夸大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现在行动不便,还要试试你的功力,这些年听他们从江湖上带来的消息,你倒是扬名立万,比我当年要好了。” 叶听涛听他如此说,却并无喜悦之色:“师父,我这次回来,是有几件事想问一问。” 罗境主的笑容淡了下去,苍老却仍然清透的目光中露出犀利的神色:“……我知道你会问,凡是去做这件事的人最后都会回来问个明白,当年,我也这样问过我的师父。你坐下吧。” 叶听涛依言在几案前坐下:“五年前伏羲龙皇剑现世,却因情势纠葛,由北域瀚海重天冥宫的人带走了。” 罗境主一震:“……重天冥宫……没想到,他们也仍旧是不肯放弃,你这些年中,和他们交手过几次?” 叶听涛听他言中之意,似乎与重天冥宫乃是宿敌,不由疑惑:“我与冥宫中十来人交过手,其中功力最强的是一个叫断雁的人,虽然没和他斗出过胜负,但若想胜,恐怕也不容易。如今算上剑湖宫的玄星楼主,我们三人约定去找除碧海怒灵、伏羲龙皇、九天玄女之外的三把神剑,究竟如何,等找到了再行决定。” 罗境主沉思片刻,道:“这不失为一个好计,关键在找到之后如何。自我以上,有三代玄珠心境之主都与重天冥宫的人交过手,互有胜负,但我,却是被冥宫的上一代主人所伤,以至于再也无法动武。” 叶听涛吃了一惊:“三代?难道都是为了这六把神剑和《八荒末世图》?” 罗境主沉然道:“不错。当初之所以会建立玄珠心境,就是为了集齐神剑,找到《八荒末世图》。紫霄一派创派真人曾有一门武功,叫做‘悟元功’,为紫霄派至高武学,历代用以镇派。这门功夫,我曾经传授于你。” “不错,弟子一直勤加练习,未曾荒废。”叶听涛道。罗境主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可曾感觉到这功法有何不妥之处?”叶听涛迟疑了一下:“有,此功初始修炼时一日千里,激发潜力,可达无穷之境,但过于消耗经脉之力,非常霸道,凡功法有益必有损,待练到至高之境,恐有后患。” 罗境主道:“不错,每一代玄珠心镜的主人都会修炼这门功夫,只因为一旦练了,就不能后悔,创派元贞祖师留下遗训,找到《八荒末世图》,或能破解此厄。” 叶听涛呆了半晌,道:“那为什么,当初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师父不曾告诉我这些?” 罗境主眼中有愧疚之色闪过:“……因为,我怕你退却。我的师父也是怕我退却,所以只有当再次回到玄珠心境,悟元功已修炼到一定境界,无可回头的时候,才能把一切相告……至于重天冥宫,他们也是世代在找这幅图卷,他们的目的,我却并不得知。” 叶听涛心中微微有些发凉,黯然道:“我不曾想过退却,当初代替殷师兄接过碧海怒灵剑,就注定了不会退却。” 罗境主叹息了一声,注视着他:“我知道,你一向就很要强,可是,一旦接受了这个任务,穷尽一生之功也基本不可完成,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要埋葬进去,现在我这样说,你还没有一丝退却之意吗?” “……一生所有的一切?” 罗境主不忍去看他的目光:“是,江湖漂泊,生死搏杀,再加上数十年后悟元功反噬之力,玄珠心镜之主从来没有完人。不是像我一样的残废,就是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并且,也没有一个人成过亲。” 叶听涛一呆:“成亲?” 罗境主道:“……成家立业,世上男子哪个不作如此想?可是玄珠心境之主多半短命,像我这样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已经算是长寿的了,哪能娶一个女人为妻,再去让她守寡?” 叶听涛沉默着,室中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罗境主却又微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思虑,这么多代境主接手过碧海怒灵剑,照我看来,你也算是资质上佳,只是这些年来你虽然深自收敛,但由行功所引出的那丝狂燥却终须堤防,不要在关键的时候为其所扰。” 叶听涛一凛,罗境主望着他:“动剑只杀该杀之人,这个你应该早就明白了。寻找图卷之事虽然要看运气,但坚持寻找,未必便没有结果。” “……是。”叶听涛低声道。 罗境主一笑:“不要总是嘴上说是,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荷衣的母亲死时,我真想亲手烧了玄珠心境,再也不去找什么神剑。” “荷衣的母亲?”叶听涛抬起头,吃惊道。 罗境主枯瘦的脸一阵抽动,然而最后还是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荷衣是我的女儿,她是随母亲姓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叶听涛想起夏荷衣过去种种,心中不禁翻滚,“师父,你也不打算告诉荷衣吗?我和殷师兄都不在她身边,她在这里也很寂寞。” “不必了。”罗境主道,“告诉了她,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实在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要她留在这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只可惜最后是你接过了怒灵剑,若是白羽,荷衣还能与你相伴……” 叶听涛道:“事已至此,我早就没有退路了。无论知不知道这些,我都会继续追查下去。” 罗境主眼神一动:“……只因为,这是我给你的命令?”叶听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罗境主凝视着他,手动了一动,却抬不起来:“……唉,我是真的老了,再过五年你或许就见不到我了。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重天冥宫的主人对上,不要看他的眼睛。” 叶听涛晗首:“……是。”罗境主最后看了看他,闭上双眼:“你好生保重。若遇到心爱之人,就将实情相告。去吧。”叶听涛站起身,这一去,此生便不再见,他不禁留恋,但罗境主没有睁眼,也未再说过一句话。空室如旧,就像室中之人的一生,千帆过尽,依旧无物。 傍晚时分,楚玉声在玄珠心境剑园中找到了叶听涛,青影霍霍,剑走如龙,他在无人的剑园中练剑,晚霞如炽,映着青衫剑客,楚玉声微微失神。 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叶听涛练剑了,他的剑是在杀戮中练成的,只要仍在江湖行走,就不需要刻意去练。这个人总是坚强得让人看不出破绽,但此刻或许是个例外。楚玉声忽然起念,袖中双剑出手,两道银光划过,与叶听涛过起招来。叶听涛怔了一怔,手上虽然未停,却已收了力,淡黄裙衫的身影在他眼前舞动,笑颜淡淡,仿佛会随风而走。岔神之间,怒灵剑竟已疾刺向她心窝。叶听涛急忙撤剑,手腕在楚玉声右手剑上一划,几滴鲜血顺着剑锋流下来。 楚玉声吃惊地收住身形,拉着他的手道:“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叶听涛定了定神,将怒灵剑收回鞘:“没事。”楚玉声望着他,取出绣帕轻轻擦了擦他腕边的血迹:“……罗境主和你说了什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你。” 叶听涛的目光避在他处,却又渐渐收回,凝视她的脸:“……他说了一些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楚玉声抬起头:“那,结果好吗?”叶听涛沉默了片刻,忽然把她搂在怀里:“……好与不好,没有区别。明天,我们去玄武湖吧。” 楚玉声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所惊讶,绣帕脱手掉了下去:“原本就是要去玄武湖的呀,你怎么啦?”她的手攀上叶听涛的背脊,轻轻拍了拍他。 “……没事。”叶听涛更紧地拥住她,鼻尖埋在散发着清香的长发中。他什么都不想说,但楚玉声也不会问,这份默契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他们。楚玉声把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会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这句话,她已经遵守了五年,往后也会一直遵守下去,可是叶听涛还是不愿放开她,像是怕西风突起,就要把他们吹散。 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夏荷衣的房门被人叩响了。叶听涛出现在门外,她的笑容忽然如花苞绽开一般出现在脸上:“师兄?”叶听涛却没有笑,也没有进来,只是道:“荷衣,我和楚姑娘明天就要走了。” 夏荷衣的表情一下子枯萎下来:“明天?为什么这么快?你回来不是来看我们的吗?”叶听涛道:“……还有要事,不能再停留了。我已经见过师父,该问的也已经问了。” 夏荷衣急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你还回来吗?”叶听涛望着地上:“……也许吧,不过,也要很久以后了。”夏荷衣呆了一会儿,泪水夺眶而出:“你好不容易回来,这么快又要走了?你,你又要忘了我了?” 叶听涛藏起了不忍之色,冷漠地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这玄珠心境中的所有人也总有一天要分别,荷衣,你好好陪着师父,不要太任性了。” 夏荷衣大声道:“为什么我要留下?楚姑娘能和你一起走,我为什么不能?我的功夫比她好,我能做的事比她更多!” 叶听涛看着她,沉默片刻,转身离去。夏荷衣叫了他几声,他也没有理会,背影消失在玄珠心境的夜幕中。她站在那儿怔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却有一丝倔强之色,从绝望的脸上升起。 41 第三章 玉梳曼,画舫云仙 冷脆的马蹄声在枯树下得得而去,几个玄珠心境弟子站在山庄门外目送双骑背影,他们并不挽留,因为这些离去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缘由,整个玄珠心境的存在亦与这些缘由密不可分,相送的目光之中,说不清是感叹还是羡慕。 林道旁,素衣女子掩身枯树后,直到两乘骏马已远得看不到,仍是不愿离去。那个男子她曾经等候十年,从垂髫幼女等到花信年华,寂寞心境之中却总是孤单只影。柳底燕子,焉与大漠飞鹰为伴?她凝凝的双眸中有不甘之色,远处却有焦急的喊声传来:“荷衣!荷衣!快回来!……” 夏荷衣回头,玄珠心境弟子拼命地向她招手,在她的记忆之中,师门里从不会有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急迫,隐隐的不安让她暂时放下了离愁别绪,向着那几个弟子跑去。素色衣裙在白亮的冬日阳光中飘动,淡得有些不真实。 自那一日见过罗境主之后,楚玉声觉得叶听涛始终有些不对劲。虽然他平时话就少,但两人在一起也偶尔说笑,这一路离开太岳山脚,却接连几个时辰听不到他的声音,神色也是郁郁。楚玉声只柔顺相待,不多疑问,到了檀州后走水路往汉水流域而下,船中行客数十,嘈杂熙攘,楚玉声有些气闷,便走上船头迎面吹风。只见靠舱之处有个汉子低头坐着,嘴唇乌青,好半晌没动弹一下。 这时叶听涛便在舱门附近,舱外却是楚玉声与那汉子两人,船直又行了半个时辰,那汉子仍无动静,也不像是睡着了,头耷拉着。楚玉声心中疑惑,走近几步,船正遇一个浪头,晃动了一下,那汉子“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上。楚玉声一惊,退了几步,舱中有粗衣刀客便走出查看,一人翻过那汉子身体,探了探鼻息,道:“这人还没死,大概是伤了。”他回头看看楚玉声,“姑娘,不是你伤的他吧?” 楚玉声有些莫名:“我出来时他就在这儿了。”叶听涛也已闻声而出,走到她身边:“怎么了?”楚玉声指指那汉子:“这个人受了伤,晕过去了。”此时那些刀客正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打穴位,过了片刻,那汉子“啊”了一声,醒转过来,望着四周,不明所以。 “可醒了?兀那汉子,你怎么会昏在这儿?是不是那姑娘弄的?”先前那人犹自怀疑楚玉声,问道。楚玉声皱眉不语。 那汉子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容貌,这才喘了口气道:“……不是。”他动了动,却立刻按住胸前,脸露痛苦之色,“昨天在路上叫一个黑衣女子伤的,她和一个公子哥儿打架,我见她额头上带了块宝石,只看了一眼,就……”楚玉声闻言一惊,与叶听涛对视了一眼。 “什么女子这么凶蛮?使刀使剑?叫我遇上了,倒要会会。”刀客中一人愤愤,话中满是不屑之意。 那受伤汉子喘了几声:“使刀的,那刀快得跟飞镖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着道了……”众刀客议论几句,都说那女子太过狂妄,倘若自己遇上,必要叫她看看厉害,那受伤汉子头晕眼花,众人将他扶到舱里,一路仍说个不休。 船头甲板上冷风刮来,虽然刺骨,却也让人清醒。楚玉声看着叶听涛:“……你看他说的那个女子,是女萝吗?” 叶听涛走到船沿,望着涛涛汉水:“八九不离十,她如此张扬,真不像是重天冥宫的行事风格。”楚玉声走到他身边:“杀机毕露,派她出来或许也是此意。”叶听涛一凛:“你是说,她这个棋子也是有意排布的?” 楚玉声道:“那时候断雁还只能背着聚易楼约你出来夺剑,现在情势似乎完全不同了,聚易楼已倒,重天冥宫会做些什么呢?” 叶听涛沉吟不语,片刻道:“我在想,刚才那个汉子所说的‘公子哥儿’是谁。”他这一句被猛地撞在船头的浪花之声盖没了,楚玉声没有听见。她的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木,于是用手捂住。 “那天我们走的时候,我看见夏姑娘了。”她闷闷地道。 叶听涛“嗯”了一声,似乎漠不关心。楚玉声有些奇怪:“她一直盯着我们看,好像想跟来的样子,你不担心吗?” 叶听涛道:“师父不会让她出来,但她若一定要来,也只有自己吃了苦头才会回去。” 楚玉声望着他:“先前你不是还想让她出来走走吗?现在倒又希望她回去?”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玄珠心境,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荷衣没有江湖经验,让她出来,却也是轻率了。” 楚玉声便不再说话,关于夏荷衣的事她总是适可而止地不多说下去,她隐隐觉得叶听涛这么急着离开太岳山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不说,也就无可查证。反正他们只是在遥远的路途中回了一次起始之地,该做的仍旧要继续做下去。 这天晚些时候,那受了重伤的汉子被人送上了岸,持刀黑衣女子也成了船中人谈论的话题,渐渐有人说到近来频现于江湖的黑衣怪客,再牵扯到几年间诸多变故,聚易楼倒毁、鸣风山庄二公子神秘失踪、蜀中侠盗销声匿迹,议论得不亦乐乎。所幸楚玉声和叶听涛已随那汉子一道上了岸,不必再行掩耳。 江南的冬夜仍是极冷,下一艘渡船之中,一个素衣女子背着包袱坐在众渡客中,神色忐忑,清秀的脸紧绷着。她腮上犹有未干的泪痕,江水拍打着船身,摇晃中周围的人都昏昏欲睡,唯独她长久地端坐着,幽幽的双眼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入夜之后的应天府已然宵禁,灯火渐熄,家家闭户,除了来回巡逻走动的官差,却还有些红妆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嘤嘤笑语,官差见了她们如视无物,并不阻拦。楚玉声关上窗,回头向叶听涛道:“这地方真是奇怪,难道官差见了女子都会变成瞎子吗?明明宵禁了,还有这么多姑娘在街上走。” 叶听涛放下手中茶盏,道:“听说近几年中原大湖泽之中兴起了一个女子帮派,叫做云仙画舫,应天府玄武湖,也是她们的势力范围。这些官差或许已被她们收买了,不敢得罪吧。” “云仙画舫?”楚玉声在他身边坐下,“那我们去玄武湖查探,也要与她们打交道吧?” 叶听涛道:“不错,这个帮派以画舫为平素运营之地,玄武湖上除了她们的船,已没有别家可行,我们只须不动声色查看便是。” 楚玉声点头道:“嗯,玄武湖藏剑的事应该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如果我没猜错,风年和女萝也该到应天府了。” “也许。”叶听涛摇晃了一下青瓷茶杯,“走,先出去探一探,女萝再大胆,也不会在应天府大开杀戒,但要查湖底藏剑,一定会露出行踪。”两人跃窗而上屋顶,避开了巡逻官差,往玄武湖的方向而去。一路上只见大街小巷约有数十个红妆女子走动,脚步轻捷,显是会武,在一些高墙大户间来往,出入俱有迎送。 行不多时,玄武湖已然在望,湖上画船数十艘,红烛摇曳、人影晃动,仿佛丝毫不受宵禁影响,仍是歌舞升平。湖中有环、梁、翠、菱、樱五洲,长桥相连,房屋灯火隐隐,俨然自成一派,楚玉声道:“瞧这玄武湖,再加些守岸的士兵,就像座水城了。” 叶听涛观望了片刻,道:“先前也只是听说,没想到云仙画舫在此当真作大,想来因帮派尽是女子,又只占湖泽,所以才能几年间发展到如此规模。” “……也不知这湖有没有什么关窍之处,若剑在湖底只是字上的意思,找起来可就难了。”楚玉声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过身来,只见三个人影已到了他们背后四五丈之处,借着附近宅院灯火,依稀可见便是那些画舫红妆女子。 “……两位可是初来应天府?官府宵禁,何以仍是在外走动?”当先一个女子上前曼声道。 叶听涛见三人并无敌意,拱手道:“确是初来乍到,见玄武湖美景,多留连了些时候,稍顷便回,几位姑娘亦早些回去吧。” 那女子微笑道:“咱们在这儿走走是无妨的,不过你们二位让官差瞧见了可不好,我看你带着剑,也是江湖人士吧?不如上画舫一叙,舫主最爱结交武林中人,若有遇到,都嘱咐我们要好生款待。” 叶听涛正有入湖一探之意,当即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请带路。”那女子见他生得颇为英俊,与另两个同伴互相瞧瞧,在前走着,不时轻笑两声。叶听涛与楚玉声便随她们来到湖岸边,当先那女子回过头来:“咱们的规矩,画舫从来是不靠岸的。”她指指五六丈外,一座画舫停在那里,“须客人自行施展轻功过去,请了。”说着与另外两个女子一跃而起,在荷叶飘荡的湖面上平掠而过,上了画舫。 “船不靠岸,里面干些什么,官府是永远也查不到的吧?”楚玉声微微一笑,也如那三个女子般轻飘飘地跃出,在荷叶上借力几下,落于画舫。叶听涛望着她的背影,有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他无法跨过那短短的五六丈距离。抬步很容易,但追上却很难。楚玉声在红烛旖旎的画舫中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叶大哥!”她向他招了招手。 叶听涛惊醒过来,提气一跃,落到楚玉声身边时,那三个画舫女子拍手赞道:“好俊功夫!”为首那女子又道:“看来咱们没有请错人,我是此船的主人菱叶,今日有幸,两位里边请吧。”说着抬手将两人迎入,画舫中乃是精致宴厅,有十余席,五六个江湖豪客坐在靠窗一席上,亦有三两个妆容艳丽的女子陪坐着。 菱叶画舫缓缓往湖心而去,与分布湖面的另数十艘遥遥相望,却闻樱洲附近传来些嘈杂之声。叶听涛原打算于席间探问玄武湖之事,不料尚未入席,那几个画舫女子神色一变,叶听涛向湖面上望去,只见一个女子身影踏着粼粼波光而来,到了船中,向船主菱叶道:“有个姑娘闯入了玄武湖,在樱洲附近的萦波画舫上,现在已被捉住了。” 叶听涛心中一动,楚玉声拉了拉他手,虽没有说话,但他却明白她眼神之中说的是“女萝”二字。菱叶道:“是什么女子?禀告舫主了吗?”那女子道:“已派人去了,那姑娘不肯说自己是谁,身上功夫却像是太岳一路的,只是经验不足,几招就被萦波船主制服了。” 太岳一路。叶听涛猛然一惊,手上也颤动了一下。楚玉声望着他,只这几句,两人却都已明白,她握着叶听涛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菱叶道:“现在人还在萦波那儿吗?太岳一路只有紫霄玄真派还未消亡,不知他们的人来这儿干什么?” 那女子道:“或许是紫霄派的吧,人还在萦波画舫上,请菱叶船主过去看看,有事相商。”菱叶点点头,向叶听涛道:“这位大侠,我先失陪一下,稍后再回来,这儿自有姐妹招待你们,请见谅。” 叶听涛尚未回答,楚玉声便道:“我们两人与紫霄玄真派曾有些来往,不如同去,或许那姑娘并非有意来犯,船主觉得怎样?” 菱叶看了看他们,一丝疑忌之色浮起,楚玉声又道:“我们是这儿的客人,并没有其他用意,倘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好事。”菱叶一思量,点头道:“好吧,就请两位随我一同去,但若那姑娘真是来玄武湖上有所图,舫主面前,还请两位不要插手。” 楚玉声道:“紫霄派与各派来往都不密切,想来不会有什么利益冲突,多半是场误会,船主带路吧。”菱叶便走到几个画舫女子中间吩咐了几句,舫中酒席如旧,并不以此为意。 三人出得舱来,菱叶道:“我们云仙画舫平素各船联络,靠的都是湖上所打的绿荷桩,但布线岔路甚多,踩错一个便难回头,请两位跟紧我。”楚玉声向外望了望,果然有绿荷疏落分布,但有些并不随湖水漂浮,仔细一看便可分辨出是供来往之用的绿荷桩。当下由菱叶先行,楚玉声、叶听涛跟随其后,往樱洲方向踩桩而去。待得靠近萦波画舫,却见舫中有些骚乱,侍女跑来跑去,如临大敌,楚玉声不禁心中一紧。 湖面夜风吹来,红烛抖动,三人上了画舫,远远的只见舱中倒卧着一个女子,被几个侍女围着,只露出一片衣摆。叶听涛急步走近一看,那女子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已无生气,却不是夏荷衣。 “萦波……萦波船主被那女人杀了!”一个侍女悲声向菱叶道。菱叶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查看,唤道:“萦波,萦波!”地上女子毫无反应,菱叶伸手探她鼻息,过了片刻,不禁跪坐在地上。 叶听涛心中暗暗着急:“那姑娘在哪里?”侍女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只见富丽廊柱边捆坐着一个素衣之人,尚自喘气,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快步走到那人身畔,俯下身:“荷衣!” 夏荷衣抬头看见他,呆了半晌,眼泪直流下来:“师兄!”叶听涛想扯断她身周的绳索,楚玉声却一拉他:“这里是画舫,先别着急。”夏荷衣泪眼汪汪地望了她一眼,满脸伤心与委屈,叶听涛一犹豫,还是将绳索一扯,内力到处,震为几截。有侍女见了,斥道:“谁让你放了她?她杀了萦波船主,还没偿命呢!”叶听涛道:“我并没有放了她。”语意沉然,那侍女便不敢再说。 夏荷衣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叶听涛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夏荷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眶又是一红:“师父死了,所以我来找你。” “……师父死了?”好半晌,叶听涛才道,楚玉声在旁听着,不禁忧心。自他们相识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是啊,就在你走的那天,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坐在紫霄阁里就死了。”夏荷衣道,“……师父死了,我不必再守着玄珠心境了,所以……”她望着叶听涛,没有说下去。玄武湖,她只知道他会来这里,却并不懂得江湖规矩,本被萦波船主擒住,只当难以逃得命去,奋力一剑,却将萦波船主刺死。但是此刻,她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因为她已见到叶听涛,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自己的师妹为人偿命。 “……他,竟然这么快就……”叶听涛仿佛没听见夏荷衣的后半句话,只是重复地道。夏荷衣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罗境主多年前就一直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着,这一天,只是迟早要到来的而已。她对叶听涛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已来不及多想。 “舫主到了。”侍女的声音响起,舫中的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金碧雕栏外十数个妖娆女子侍在两侧,红影轻闪,金黄色的腰封让楚玉声忽然眉间一动。这式样她很熟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红裙舫主走入画舫内,幔帐飘起,露出她清晰的面容,楚玉声看向叶听涛,嘴唇的形状说着两个字。叶听涛望着她,点了点头。在这种时候,他无法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一夜已注定不会太平。只是他还是习惯地与楚玉声交流想法,用眼神,用嘴唇的形状,甚至只是指尖的一动。 云仙画舫之主,曾经在江南第一楼中为凤栖梧所着的红裙,式样依旧的腰封,这个如今也算操控一方的女子,便是五年前倒毁的聚易楼中,那八煞之一的“落梅玉梳”陈清。只是此刻,她已不是那个无所作为,只有一叠官府案底被人提起的庸碌之人。互相辨认出的一笑中,叶听涛有了当年初见到凤栖梧的感觉。 倒死的萦波船主没有被人搬动,陈清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将目光抬起:“叶公子、楚姑娘,没想到事隔五年,还能再见到你们。真是有幸。” 叶听涛也看着她,拱手道:“当年一场大火,很多人生死未知,还能见面,的确是幸事。”陈清眉梢掠过一丝喟然,随即有侍女指着夏荷衣禀道:“舫主,就是那个女子杀了萦波船主。”楚玉声眉头一蹙,就此话势,说不定便能化解这场干戈,但此刻又将话头提起,却怕是躲不掉了。 陈清慢慢走到夏荷衣面前,凝视着她:“姑娘,你为什么来我云仙画舫?”语气之中没有了方才的友善,转为冷厉。 夏荷衣看了看叶听涛,有些害怕:“我……我不知道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我以为萦波船主要杀我,所以……”叶听涛上前道:“舫主,我师妹不懂江湖规矩,并非恶意挑衅,请不要误会。” 陈清的脸色并没有缓和,五年之后,已不再是她看别人的脸色:“你的师妹?那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她,好不容易相见一次,又被她搅成这样。”叶听涛道:“此事的确是她太过莽撞,不过这次我与楚姑娘来,也是另有要事要与舫主相商。” 陈清目光一转:“叶公子,虽然云仙画舫不是什么大帮大派,但也有自己的规矩,杀了我萦波船主,总得就地付出些代价,否则我陈清的威信何在?” 夏荷衣忍不住道:“我不是有意杀她的!”楚玉声急忙碰了碰她,陈清却冷笑起来,笑得一如凤栖梧那般充满压迫之感:“真是个小娃娃,你不是有意杀她,她也已经被你杀死了,难道说了这一句,她就会活过来?”怒火自尾音发散而出,叶听涛一凛。 是什么样的历练与搏杀,让这个五年前自怜自伤的委婉女子变成了如今的老辣模样?没有聚易楼作为依靠,她又是怎样才能在五年内创立云仙画舫,遍布中原大湖?……五年之间,人事已变,让人徒生沧桑之感。 “舫主,那依你看,要如何呢?”楚玉声放缓了声音道。一旁的侍女都向夏荷衣怒目而视,陈清冷然不语。夏荷衣见众人都不说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我杀了她,就要为她偿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似乎是故意这样说,但并没有人接口。 “倘若杀人都要偿命,那么这里的所有人都该死。”沉寂了很久,叶听涛忽然开口道,声音比岩石更坚硬。陈清紧绷的脸微微一动:“的确,但在我的地盘,杀了我的人,如果我放了她,岂不是颜面扫地?萦波是我的姐妹,若是草草了事,我焉能对得起她?” 叶听涛微一点头:“此话不错,但请听我说完。荷衣是我的师妹,初入江湖便生事端,是我未能教导她为人之道,错亦在我。”他看着陈清,“舫主要如何算帐悉听尊便,只是由我一人承担便是。”楚玉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不发一语。 陈清思量了片刻:“是谁杀人大家都看见了,这里不是什么公道的地方,我们只是要该付出代价的人站出来而已。现在我说一个办法,不用杀这姑娘,但也可以让她偿命。”夏荷衣吃了一惊,待要说话,楚玉声急拉了她一下。 “……请说。”叶听涛道。 陈清从怀中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亮于众人面前:“这个,是我云仙画舫密传的八石丹,炼制之法绝不外传,凡有犯过失的舫中弟子必须服食,服后会有一生一死两种结果,要七日后才会知晓,一切全凭运气。” “你是说,要我服这个八石丹?”夏荷衣脸色发白,楚玉声不禁道:“如果她服后死了,不一样是杀了她?” 陈清面不改色:“但若不死,就已算是偿了命,萦波之死也一笔勾消,就看她造化如何了。” 叶听涛眉头微微蹙起,陈清注视着他,媚然一笑,目中泛出极冷的光:“如果叶公子不同意,也可以一路杀出去。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玄武湖,不是陆上,就算是皇帝,要想回去也还得问我同不同意。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画舫都会朝这边过来,我知道你的剑法很厉害,但要带着两个女子全身而退,只怕……” 楚玉声见两边有些僵持,想上前说几句化解之话,夏荷衣却突然冲上几步,一把抢过陈清手中的八石丹,叶听涛不及阻止,她已将八石丹吞了下去。 “荷衣!”叶听涛吃了一惊,想抓住她的手臂,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夏荷衣看着他,眼中又有泪光浮起:“师兄,我只是想来找你,我不是有意杀人的,我不想杀人……” 杀人。听到她强调着的这个字眼,叶听涛忽然一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自从走出玄珠心境,他几乎每天都在杀死别人、不被别人杀死中度过,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必去提。可是夏荷衣却把它看得如此严重,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过太岳山脚,也从未杀过一个人。 叶听涛蓦地心软了,他黯然道:“你何必如此,留在玄珠心境,不是很好吗?”夏荷衣流泪不语,楚玉声望着他们,也没有说话。萦波画舫中忽然一片静默,似乎所有人都为那“杀人”两个字停顿了一下。 “好了,既然服下八石丹,那么叶公子和楚姑娘,还是我云仙画舫的贵客。”陈清转向舫中的所有人,脸色缓和下来,“厚葬萦波,就在这樱洲之上准备三间客房,明日,一切如旧。” 叶听涛回过身来,面对陈清,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多谢舫主。”除了这句话,其它的也已无可多言。 楚玉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陈清,忽然有些无力之感漫上心头,这个女子已然不会露出任何破绽,但这份强硬,却无端的让所有人与她相隔千里。此时的夏荷衣紧紧跟在叶听涛身边,清秀脸庞上泪珠如同荷叶沾露,不染纤尘。在今日之前,那双手不曾沾过任何血腥,而她,早已不记得多少次梦中为那年幼的一瞬间狠心而神伤。叶听涛的视线却落在幽暗的玄武湖上,凝眉之间,深而无底。 “舫主,孟公子请新来的客人去樱洲相会。”不知何时,樱洲而来的侍女已然走了进来,躬身道。 42 第四章 剑如柳,风雪华衣 樱洲花海在极冬之境不可得见,只余百丈回廊供人怀想。夏荷衣已被菱叶带往客房,临走依依不舍,叶听涛平素不善劝慰,还是楚玉声将她说服回去。夏荷衣走后,楚玉声也想回房,叶听涛叫住她:“你不去见孟公子吗?” 楚玉声回过头来:“不知怎么的有点累……算了,还是一起去吧,也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叶听涛却没有立刻往回廊观湖台而去,反是望着她:“……玉声,七日之内,可能还要奔波,荷衣的事不能坐视不理……留在玄武湖的这两天,你先好好歇一歇。”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倒是你……罗境主去世了,你也不要太过伤感。”叶听涛目光一暗:“……我的确是没想到,匆匆回去,竟然是见师父最后一面,他沉疴多年,其实也早已……”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走吧,这些事多说无益,现在只有将师父的遗命继续完成,才不愧对于他。” 楚玉声点点头,两人并肩沿回廊走去,玄武湖之夜寒冷而安静,偶尔有提着宫灯的侍女走过,便向他们欠一欠身。幽幽深蓝、回廊百折,像一段漂浮在暗中的记忆,远处画舫中歌舞依旧,观湖台上,一个华衣背影凝立在夜色中。 衣若流雪,双手背在身后,这种姿势似乎只有他能做得如此自然,流露着几分傲气。圆转如意,游离于尘世,一如当年离去时的潇洒身姿。 “孟公子。”楚玉声在那身影后面站定,眼中微微有了笑意。 孟晓天回过身,清俊却很苍白的脸让眼前两人吃了一惊。那对星眸虽仍如旧璨然,眸中神光却有些微的暗淡。 “来了?”孟晓天不理会两人的目光,笑了笑,“听说你们和陈清闹得不可开交,忍不住好奇,就约你们见一见。”叶听涛与他一晗首,楚玉声道:“孟公子,你怎会在此处?” 孟晓天道:“算是巧合吧,‘白衣剑士’崔谦已死,我托飞鸽帮约了断雁,若收到讯息,就来此相会。” “崔谦已死?”叶听涛吃惊道。 孟晓天转身望着沉暗的玄武湖:“几天前我在淮安城找到了他的行踪,但我到那儿时他已经死了。杀他的人就等在他的尸首边。”语气淡然,眉间却有沉意。 “是不是……女萝?”楚玉声道。 孟晓天点头:“怎么,你们认得她?” “半月之前,她在关外的贺兰古径杀了鸣风山庄的卫二公子。”叶听涛面色有些凝重,“但卫公子死前透露藏剑地点是在玄武湖底,所以我和楚姑娘才会来。” 孟晓天呆了一呆:“这么说,这个女子是在杀人灭口?”楚玉声望着他:“看来是如此,孟公子,你与她交过手吗?” 孟晓天微微一笑:“交过手,并且还吃了点亏。”叶听涛不禁疑道:“以你的功力,怎会吃女萝的亏?” 孟晓天眼中有些自嘲之意:“大概是一报还一报吧,我曾扮成断雁伤过风年,那天和女萝打斗,她快要败时风年突然出现,我一时闪避不及,被他摆了一道。”叶听涛顿时想起那日汉水船中重伤汉子所说的话,一时未答。 楚玉声瞧孟晓天脸色灰白,口中虽说得轻巧,必定伤得不轻,道:“孟公子,你可曾看过大夫?” 孟晓天目光在她脸颊上流过:“不碍事。可惜我没能从崔谦手里得到那颗腊丸,也就无从去找那把剑的下落。” 叶听涛道:“杀死那几个与聚易楼定过契约的人,无非不想让重天冥宫以外的人找到剑,可是以冥宫之力若能将六剑集齐,当年又何必大费周折?” 孟晓天摇头道:“此事我也未曾想透,我约断雁来,一则是想问问‘蜀中双刀’韩北原的生死,二来,也是想知道以风年和女萝如此行事,断雁该处在其中的什么位置。” “那……断雁会来吗?”楚玉声问道,“七日之内若是他不来,我和叶大哥恐怕也不能留在玄武湖了。”叶听涛望了她一眼,楚玉声报以微笑。 “哦?怎么,你们还有事?”孟晓天看见了楚玉声的微笑,清淡的目光无声地一颤。 叶听涛也不隐瞒:“不错,今日我师妹无心之失得罪了陈舫主,被迫服下了云仙画舫的‘八石丹’,七日之后不知是生是死。所以,在这七日之中,必须找到解救的办法。” “你师妹?”孟晓天双眸微微一眯,“是紫霄玄真派的人?” “……不错。”看着他的目光,叶听涛忽然想起这个人只差一点,便是聚易楼之战最大的赢家。虽然受伤,眼中的犀利却分毫不曾消减。 “不必着急,我约他的期限是明日午时,他要是不来,表示他的立场也有了改变。”孟晓天收回眼神,“往后如何,还是未知之数。”湖风吹动三人的衣衫,叶听涛不觉如何,楚玉声却是有些瑟缩,孟晓天微微一笑:“楚姑娘是否觉得冷了?不妨先去歇息。” 叶听涛见她眼皮低垂,样子有些疲倦,亦道:“玉声,你先回客房吧,湖上风寒。”楚玉声当真是有些倦了,湖风吹得她鼻尖冰凉:“好,你们也不要太晚了,断雁不会挑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来的。” 孟晓天微笑道:“那可未必,断雁怕麻烦,黑夜里也好避开那些眼尖的女人。”楚玉声一笑不答,向他们晗首示意,转身去了。孟晓天望着她飘动的背影,嘴角的一点微笑渐渐淡去。 “你可知道,这玄武湖有什么关窍之处?”叶听涛往观湖台的边缘走了几步,极目远眺。孟晓天走到他身边,声音有些虚浮:“剑在玄武湖底,除了去问陈清,还有别的办法吗?” 叶听涛沉默了一会儿,湖面上数十座画舫彻夜灯火不熄,整个湖面都在画舫的网罗之中。但他没来得及回答,就发现孟晓天的身形突然晃了一晃。他侧过头:“你没事么?” 孟晓天笑了笑:“叶大侠,几年不见,你倒是有人情味了。”叶听涛注视着他:“风年的功力不弱,你如此不当一回事,只怕吃亏更大。”孟晓天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却是蓦的一声咳嗽,手按着胸,嘴角有鲜血流下。叶听涛吃了一惊:“你……”孟晓天不语,从怀中取出丝帕缓缓拭去血迹,微微冷笑:“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他。”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在你眼里,只有断雁是对手吗?”孟晓天望向他:“亦敌亦友,非敌非友,可敌可友。对我来说,你们几个都是如此。”眼中清冷冷的光芒让叶听涛心中一动:“我希望有一天敌友之分明确时,你不会将楚姑娘也算在内。” 孟晓天的手微一停顿:“……她是你的女人,不是战场上的兵卒,是吗?”女人。叶听涛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观湖台旁,几株冬樱花娇妍轻媚。 “我并不想让她常年停留在战场上,身在其中的人,谁也无法保证自己最后能活下去。”叶听涛凝眉远望,孟晓天看着他,嘴角露出深浅不辨的笑意。是敌是友?似乎在这样寂静寒冷的冬夜里,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像是否曾经说出口的风絮轻恋,转首间也会挥散而去,只留淡淡的余香。 “活不活下去,只能问老天。走吧,看来今夜,断雁不会来了。”孟晓天转身,眼前的景象瞬间有些迷糊,冷风中他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叶听涛伸手扶住了他,没有迟疑,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掌间注入他的身体。孟晓天并没有反抗,闭目定神,脸上依旧挂着些嘲讽的微笑。叶听涛只觉得他体内气血翻涌、经络无力,蹙眉道:“你怎伤得如此厉害?不停下调理,岂不是拿性命开玩笑?” 孟晓天眉间淡然:“一时不慎。”待叶听涛撤回手掌,一笑道,“多谢。”说着示意他往回而去,叶听涛见他不愿多谈,也就不再说什么。想来一生自负,这般被人重伤也并不光彩,但方才那一刻似乎已让两人之间的防备悄悄散去,那种姿势若是在敌人之间,早已有千百种方式去袭击。望着他如雪的身影,叶听涛心中竟然也有柔和之意涌动。玄星楼主,如果是在世外之地的剑湖宫,他何须这般强撑?只不过,这个人从来只以嘲讽的微笑应对风寒,仿佛从不在意。 回廊之旁,几座精致屋宇中仍然亮着烛火,楚玉声跟着一个提灯侍女往客房走去,尚未到时,便远远瞧见那屋中灯烛莹然,她问侍女道:“你说的客房是那间吗?怎么里面有人?”侍女道:“上面吩咐下来是那间,也许有人在里面等姑娘?”楚玉声将信将疑,待走到屋前,那侍女将门推开,却见灯烛边夏荷衣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夏姑娘,你不是去睡了吗?怎么在我这儿?”楚玉声走进去,只见那房中摆着一张乌木几案,上面一柄绿玉如意,与聚易楼的客房甚是相像。侍女临去将房门掩上,仅有一线月光落于地面。 “哧”的一声,一道银光直袭向楚玉声胸前,夏荷衣右手竟暗握了一柄短剑,趁她别顾的那一眼,剑出如同流星,迅速而沉稳,看起手之势,便知是紫霄派剑法。堪堪要刺中时,楚玉声举袖一档,短剑着于手臂,“叮”的一响,夏荷衣吃了一惊,随即领悟她袖中藏有什么金石之物,但也没有再攻击,将短剑收了回来。 刹那的惊愕,楚玉声沉下脸:“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夏荷衣审视着她:“你要是不举臂去挡,我也不会真杀了你。” 楚玉声偏过头,她对夏荷衣并无好感:“你服了八石丹,不要轻易动武的好。”夏荷衣脸色凝白,这一日哭得太久,眼睛也微微浮肿:“我知道,我一来就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她心绪又有些激动,“我只是不明白,我的功夫明明比你好,为什么只有你能帮得了叶师兄?” 楚玉声听了她的话,倒是一怔:“你觉得你也能帮他,所以就来试我?”夏荷衣想着她话中的意思,眉头微拧:“怎么,很可笑吗?”楚玉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不是,但你若要帮他,试我是没用的。” 夏荷衣觉得她语气淡淡的,透着一份疲倦,也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有些气恼:“现在我已经服了八石丹,七天之后或许就会死了,算是我杀人的代价,也不欠你们什么。”楚玉声走到乌木几案前,目光停在那柄绿玉如意上:“你以为你服了八石丹,你师兄会不管你吗?”尾音凉凉的,飘在夏荷衣身周。夏荷衣一时无话,有些愧疚,听到后半句时,亦有些欣然。 “他不会不管你,因为他是叶听涛。一句誓言,可以让他出生入死。”楚玉声背向着夏荷衣,语速有些慢,“就像玄珠心境,罗境主,还有你。但你不该到这里来,在必须有所牺牲的时候,不该逼他牺牲你。”语调突然的柔中带刚,不着痕迹的斥责。 “……牺牲我?”夏荷衣望着她的背影,“什么意思?” 楚玉声转过身:“你知道你师兄在做什么,所幸的是,现在并不是那个时候。不然的话,这七天,足以让他全盘皆输。”门缝中有寒风钻进来,她抱住自己的臂膀,“我们会想办法解你的毒,但不管能不能解,七天之后,你都不能再跟着我们。” 夏荷衣呆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跟着他,好像两个人是一个人?”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轻轻笑了笑:“两个人是一个人,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东西,睡一样的地方,所以死的时候也会一起死。叶大哥一直是个很寂寞的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一起死?”夏荷衣觉得眼前美丽的女子眼中忽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像温热的掌心融冰成水,“……我从小和他在一样的地方长大,玩一样的东西,学一样的功夫,我只是没有江湖经验,我……” 楚玉声摇了摇头:“夏姑娘,你回去休息吧……很晚了,我很累。”阴影中,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夏荷衣突然觉得自己今夜确实不该来,一样的话,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所指却全然不同。她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一顿脚,推门而去。月光大片撒落进来,好似白纱曼舞,覆盖在楚玉声身上。 然而那一夜她直到天色微明,还在浅浅的梦魇中无法熟睡,衾枕寒冷,一个个人影冲杀来去,她努力辨认哪一个是叶听涛,却总似是而非。贴着手腕的一对利剑有着微温,可仍然坚硬。当第一缕晨曦落在樱洲的屋瓦上时,她坐了起来。 黎明的时候,竟薄薄落了一层雪,整个玄武湖都添了几分清气。樱洲侍女的脚步有些匆忙,十几个一批,踏着绿荷桩前往各处画舫。不过是旭日之时,已经没有人待在房里。楚玉声敲了敲叶听涛的房门。无人回应。她等了一会儿,想走开,低头之际却看见了地上的积雪。虽然很薄,但除了她的足印,没有别人。 雪是在夜里下的,那么叶听涛应该还在房里。她又敲了一下门,这次用的力大了些,房门竟些微开了,仿佛没有关好。透过那一线缝隙,楚玉声看见叶听涛盘膝坐在床上,双眼紧闭,似乎正在行功。 她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侍女,没有回去,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一刻工夫。叶听涛醒来,径直下床走出来,门开处,是楚玉声清淡的双眼。如同雪光造成的错觉。“你若练功,该把房门反锁。”她微微含笑。 “昨夜我回来时这儿已经没有人了,云仙画舫的地盘,不必担心。”叶听涛见她的脸冻得雪白,但这一刻工夫,却始终没有进屋。他心中涌起一片潮汐,她额角细碎的头发如初春的青草。 楚玉声并不知道他的念头,望了一眼回廊道:“刚才我见这儿的侍女似乎一早就起来了,想必陈舫主也不会赖床,趁现在还清闲,不如去找她?” 叶听涛一怔:“这么急?”楚玉声垂下眼睑,眸光轻动:“……夏姑娘只有七天,耽搁在这儿,是不会有人告诉她八石丹如何解的。”叶听涛凝望着她,道:“好。”他想握住她的手,因为他知道那手一定冰凉,但就在快要碰到的一瞬,他又停下了。 “听说今天舫主要宴请贵客,是鸣风山庄的人呢,船主都去落梅画舫准备了……”侍女的话顺风传来,正要离开樱洲的两人都停了一停。 “鸣风山庄?”叶听涛重复了一遍。楚玉声回头看去,她听到了脚踩积雪的声音。那脚步属于一个轻功并不甚佳,或是受了内伤,步履微沉的人。 “所以,要找陈清,还得尽快。”孟晓天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却望向广阔的湖面,那万顷波光之中,有一座最大的画舫,飞檐如挑、气势如宏,“说不定玄武湖上,又要有血光之灾了。” 43 第五章 千帆尽,在水如尘 终年不会移动的绿荷桩错落于湖面,人影飘行其上,便有些似真似幻。寒梅雕饰的画舫停于湖心,待行近时,楚玉声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两三个船主装扮的女子站在舱外,神色紧张,有隐隐的对峙之感。上得舫来,尚不及问,那菱叶船主便向他们道:“舫主有事,暂不能见客,请几位先回樱洲吧。” “有事?”孟晓天锐利的目刚直望向舱里,所有的人都摆着警惕的姿势,“是有人来犯吧?” 菱叶愠道:“孟公子,这是云仙画舫自家的事,还请不要过问。” 孟晓天笑道:“有人来犯是你们自家的事,可若那人是来找东西的,单凭‘落梅玉梳’,恐怕抵挡不了。”说着径直往里走去,菱叶想阻拦,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楚玉声与叶听涛也随后跟入,红帐高烛、席宴未开,却有一片血光沾染。侍女的尸体横卧于地,脖颈几乎全部被切断,可以想象落刀的一刹那血红狂喷的情景。 看到那犀利整齐的切口时,进来的三人就明白是谁来了。这个人的刀有风之速,且纯粹不含杂念,一如他的残酷与狠毒。孟晓天微微一笑。 “怎么,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看着站在席边的陈清,刀架在她的脖颈上,但持刀的人却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我是一个人。”断雁抱刀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对峙,“来赴约,只是碰巧遇上她而已。” “哦?”孟晓天的目光落在女萝身上,“这么说,只有她是来找东西的?”他有些惊讶,因为如此说来,门口的尸体并不是断雁所为。 “万相无尘剑在哪里?要怎样,才能去湖底?”女萝狠狠逼视着陈清,血迹未干的刀散发着冷光。陈清沉色道:“玄武湖不是我造的,我不知道。”女萝澄澈的眼中锋芒毕露,握刀的手猛地收紧。 下一刻,断雁的手按在那把刀上,稳稳地压住了欲起的攻势。女萝侧头,两人目光对视,挑衅与不屑刹那撞击。“杀了她,你走不出去。蠢货。”断雁冷冷地道,寒冰般的锐意让人心神为之一夺。楚玉声和叶听涛都没有出声,重天冥宫使刀最快的两个人相遇,生与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是你走不出去吧?”女萝傲然道,“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底,这里是云仙画舫的地盘,她们怎么会不知道?” “云仙画舫占据玄湖武,不过是五年之内的事。”孟晓天悠闲地看着他们,他不相信在这些人的注视下,女萝能杀得了陈清。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哼。”女萝眼中的杀意迅速凝聚,汇为一道利光,断雁按刀的手腕上一丝鲜血流下,刀锋缓缓地偏转,就在离开陈清脖颈的刹那,化为流星疾砍向断雁。那一道弧光让人目眩神迷,是快到极致的华美与力量,或许只有在对着断雁的时候,女萝会挥出这样完美的一刀。但同样,面对着断雁,这一刀终究落了空。 孟晓天还略显苍白的脸上有叹息的表情,与断雁相比,风年毕竟还是差了一些,否则那天在淮安城,他已在一掌下丧命。 劈山般的一击,在断雁轻巧的侧身间化灭,女萝微微色变,她知道如果失去先机,将再也没有战胜这个可怕刀客的机会。就像沉星少主常对她说的:要胜过断雁,就要学会不让他出刀。 “……蠢货。”画舫之中,这两个字重重砸在女萝身上,四散开来。晗灵刀没有出鞘,仿佛一个无法反驳的冷眼。女萝看了看四周的人,纯净的眸中透射出一种决绝的恨意,在陈清没有下令围堵之前,她几步抢出画舫外,踏着绿荷桩而去。 “陈舫主,你没事吧?”沉寂了一阵后,楚玉声走到陈清身边,她似乎在女萝走后的某一刻看见了几年前的陈清,那种骨子里的软弱终归是难以克服,即使伪装得再好。陈清摇头:“没事。”她很快地恢复了威仪之感,向断雁施礼道,“多谢相救。” 断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转向孟晓天:“我来赴约,现在赴完了。我走了。”孟晓天一怔:“还没说够三句话,就要走?”断雁冷酷地道:“又不是女人,说这么多话干什么?”然而目光却在孟晓天脸上打转。 这时叶听涛道:“五年未见,有些事还须商议,不如停留半日。”断雁道:“我知道你们要商议什么,但我还要去取我的答案,到时再议不迟。”虽仍淡漠,语气已有缓和。 “什么答案?”孟晓天跨过一具尸体,走到断雁面前。 “‘蜀中双刀’韩北原,我让浣纱谷的谷主弄醒他,若要答案,就到浣纱谷来找我。”言毕,他向外走去,却又回头向孟晓天道,“风年已经回瀚海,你要找他算帐,恐怕来不及了。” 孟晓天哈哈一笑:“只是扯平了,有机会再说吧。”断雁嘴角亦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现在要你接我的刀,也是强人所难了,等你找他算帐的时候,连我一起算上。”黑影一晃,消失于画舫之外。 断雁去后,菱叶等几个船主急走进舱中,见陈清无事,都松了一口气。侍女的尸身很快被清理掉,血迹除尽,只是那血腥却一时不能散去。陈清邀孟晓天等几人走出舱外,湖风吹来,气为之清。 “陈舫主,你认得刚才那个黑衣男子吗?”楚玉声道。陈清向她微微一笑:“我曾是聚易楼的人,怎会不认得?……但我杀不了他,不如装作不识,否则,徒然送了性命而已。”楚玉声默然。或许这便是陈清能够迅速崛起的理由,就像方才危急时,最重要的几位船主都奉命退出舱外,如果女萝出刀得手,那么就可以有人接替舫主的位置。这亦并非无情。 陈清没有去想这些,她站在船头道:“今早不太巧,见了些血光,不过你们几位这么清早来找我,想必也是有事吧。” 叶听涛道:“不错,刚才虽然舫主说不知道万相无尘剑的下落,但容我再问一句,舫主可曾听说过此剑?” 陈清回过身,摇头道:“孟公子刚才的一句话虽是为我解围,但我云仙画舫进驻玄武湖,的确只有几年时间。就算湖中藏了什么剑,我也真是不知。”叶听涛点了点头:“多谢。” 最后的一具尸体被运出落梅画舫,孟晓天收回了目光,皱眉道:“如此之大的一个玄武湖,要找一把剑可就难了。看断雁的神情,他和女萝好像并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楚玉声道,“如果重天冥宫要收回腊丸,不让神剑的秘密继续在江湖中流传,为什么断雁仍旧要执着于‘蜀中双刀’的生死呢?莫非他并不清楚全部的情况?” “……有这个可能。”孟晓天道,“现在崔谦、卫少华都已经死了,万相无尘剑一时三刻也难以寻觅,只剩下‘蜀中双刀’……也许那个人醒来后重天冥宫的反应能印证些什么。” 楚玉声点点头,见叶听涛沉默了好一阵没说话,便道:“叶大哥,你在想什么?” 叶听涛看了看她:“我在想……如果重天冥宫决意不让旁人插手此事,用自己的力量去找那剩下的几把剑,那么恐怕断雁和我们,就是敌非友了。” 楚玉声一凛,孟晓天神色微沉:“的确,这个‘我们’之中,不光是我和叶大侠,也牵扯了整个剑湖宫。碧海怒灵剑、九天玄女剑,重天冥宫没有理由会不出手争夺。”他的话并未避讳什么,平静的玄武湖上只有些微水声,但三人的心都是猛然一紧。 “几位……”陈清忽然开口道,“不管如何,我希望今天以后,你们不要在云仙画舫中谈论这些事。” “怎么了?”孟晓天一怔。 陈清眉间一阵颤动,隐忍的过往之殇漂浮其中:“那六把剑,已经害得聚易楼消失于江湖,数不清的人在争斗中陨命,我创立云仙画舫时,就告诫过所有人,江湖大小事,唯独这件不能管,非但如此,连提也不要提。” 叶听涛道:“……好,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也不会再留在玄武湖。”楚玉声看着他,她明白叶听涛话中的意思,无论找不找到万相无尘剑,他们都必须先顾忌另一个人。 “这样最好。”陈清道,“稍后,我将宴请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她走到孟晓天面前,“念在你曾救我一命,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 “请说。”孟晓天道。 陈清思量了片刻:“我知道鸣风山庄与剑湖宫乃是宿敌,玄星楼主,在他们的人赶到剑湖宫之前,你该回去一次。” 孟晓天没有说话,他的手握成拳抵在嘴唇上,沉沉地咳嗽了一声。 “关于他们对剑湖宫的行动,云仙画舫不会参与,也不涉及利益。”陈清诚恳地望着他,“只是……江湖传言,任宫主近日一直未曾露面,连同座下的霜云楼主,两人已有几个月不见踪影。”她发现孟晓天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并且是绝对的严肃,这对他来说很少见。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在这里杀了卫彦之,也是让你难看。”他阴沉沉地道,“但是你要提醒他,如果他做出对任宫主不利的事,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陈清肃然道:“我会代为转告。”孟晓天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绿荷桩上飞奔来一个侍女,向这边道:“舫主,那个夏姑娘有些不对劲,八石丹似乎已经发作了!”陈清吃了一惊:“这么快?怎么可能?”侍女道:“咱们也不知道,别人服都是七天发作,她才一天就……” 话未说完,楚玉声便向叶听涛道:“叶大哥,快回去看看吧!”叶听涛点点头,看了陈清一眼,飞身跃下画舫。楚玉声见陈清的神色,已知道她不会改变对夏荷衣的决定,上前道:“陈舫主,叶大哥只是心里着急,并不是……”陈清挥袖道:“从没有人会在服八石丹一天后就发作,生死由命,这些怨不得我。”说着转身走进舱中,似乎并不打算过问。 “生死由命,这话倒有意思。”孟晓天看着陈清的背影,“走,去看看那八石丹到底何等威力。”楚玉声回头一望,叶听涛的背影已远远消失,她忽的有些不安,提起裙摆上了绿荷桩,施展轻功向他追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什么浅浅的不能见的隔膜,在他们之间渐渐滋生,并非源于夏荷衣,却让她有些惘然。叶听涛的思虑总是深深下陷,相伴再久,也无法完全了解,反而是若即若离起来。 几个侍女在夏荷衣的房门口张望着,窃窃私语,并没有走近。叶听涛急步而来,把她们惊散了,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但仍然窥探着。关于八石丹,云仙画舫里所有的女子都不会陌生,七日定生死,倘若能活下去,那么所犯的过失也就一笔勾消。这是陈清独有的秘方,当年在聚易楼之时,曾经抵押给朱楼主,又在最后的那一堆废墟中被找到。关乎未来某处的性命,或许会是画舫中人日后的结局,所以夏荷衣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低微的喘息声,幔帐被门外吹入的冷风撩起,夏荷衣伏在桌上,脸朝下,一动不动。叶听涛觉得胸口猛的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跑过去,扶起夏荷衣,只见她眼眸半开半闭,脸上却是醉酒一般的红晕,双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叫了几声“荷衣”,没有得到回应。手指触碰到她的肩膀,虽然隔着一层衣衫,却比坚冰更凉,与她的脸鲜明地反差。梳妆未毕,玉簪掉落在一边,她似乎才刚起身,连房门也还没有出过半步。 “荷衣!”叶听涛有些无措,脑中刹那混乱一片,太岳山、玄珠心境,年幼时的荷衣娇憨的样子,她独闯玄武湖时慌张无助的神情,还有罗境主不让他说出的那个秘密,这些让叶听涛素来沉稳的手不能控制地微微发颤。然而他最不愿去想的,是这样的事不仅仅会发生在夏荷衣身上。 楚玉声和孟晓天进屋时,叶听涛已经把夏荷衣搬到床上,定一定神后,他抓住夏荷衣冰冻一般的手腕,炽热的内力急透而入,只见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渐有火红之色浮现,攀行向上,夏荷衣脸上的红晕褪去,至恢复常态,又过片刻却转为阴寒之色,双唇泛紫,眼睛仍然是半开半闭,没有一丝知觉。楚玉声在旁看着,这时有个粉裙侍女蹑足走入房内,低声道:“舫主让我传一句话给你们,说八石丹乃是以七日之功激发人经络中的极净与极浊之气,用以相冲,最后净气占上则生,浊气占上则死,但因个人体质不同,倘若净浊两气相差悬殊,则会提早发作,结果难料,可暂封全身经脉,保数日性命。” “暂封经脉?”楚玉声回头去看叶听涛,见他缓缓点头,只是行功之中一时不能停下,寒热两气仍然交替出现。那侍女传完话后又道:“舫主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告诉你们这些,所以请诸位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孟晓天一笑道:“生死由命,这规矩倒做得挺严。”侍女眼中一动:“……若不是念在几位曾于舫主有恩,服下八石丹的人本该听天由命。” 楚玉声道:“替我们谢谢陈舫主吧。”侍女答应了,福了一福,退出门去。孟晓天摇摇头道:“几年不见,陈清倒是把聚易楼的那一套学了个全。不过她毕竟还是不肯说这丹如何能解。”楚玉声不答,看着叶听涛,只见他出指如风,连打了夏荷衣身上几十处大穴,果然不过半盏茶时分,寒热两气渐渐褪去,虽未醒来,但已不见危急之态。叶听涛将她放倒在枕上,站起身,半晌不语。 “……叶大哥,你怎么了?”楚玉声凝望着他。叶听涛眉间沉沉的,将夏荷衣床前的帐子放下,摇了摇头。楚玉声立刻觉得他心中有什么事已思虑到了某处关卡,通常他如此的时候,会有些什么长久蛰伏于思绪中的东西倾吐出来。这一路始终不曾淡去的游离之感忽然变得强烈,似有无形之手在心扉中扭结,叶听涛走出夏荷衣的房间,楚玉声亦跟在他身后离去,但如何走的,一路见过什么,却全然不知。 在他们之中,或许只有碧海怒灵剑是一成未变的,红色宝石千年折射着光华,折射着六国之殇与路过的废墟,最冷漠的无情之物。叶听涛将剑放在桌上,转身,不去看那青碧色的剑鞘。十几年的光阴,他未曾有一天离开过这把剑,楚玉声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在想什么?” 叶听涛感觉到她吐出的气息,温润地轻触他的脸:“我在想……该如何启齿。”她的容颜依然艳如朝霞,却掩不住风尘仆仆之色。 楚玉声淡淡地一笑:“那么一定是很重要的话吧?”她的手心有些发凉。叶听涛注视她的脸庞,目光隐忍:“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个旋涡里?” 冬樱花在寒风中轻轻摆动,楚玉声的笑颜还是很淡:“我为何留下,你知道的吧?”叶听涛避而不答:“洛阳薛家,比我身边更安全,你父亲还在等你回去……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 楚玉声目光一颤:“……我知道,洛阳,一直是很好的地方。可是玄珠心境也比这个江湖更安全,你又为何不回去?……《八荒末世图》,真的那么重要吗?” 叶听涛不再看她的眼睛:“这件事,关系到紫霄派的命脉存亡,我不得不做下去……如今的天柱峰早已是外强中干,况且,那幅图卷中包藏了太多秘密,如果被重天冥宫得到,不知会如何。” “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停下来。”楚玉声亦垂下眼睑,“罗境主去世了,这个结就成了死结……” “所以,你该及早抽身而去。”叶听涛仿佛是狠下心来,五年中一直没有触及过的话题,终于被重重揭开,“……灵舟死后,薛家已别无子息,这是你们彼此亏欠的。” 楚玉声低下头,脸色有些苍白:“……我该用一辈子去还那些欠下的,是吗?” 那一刻叶听涛很想将她拥入怀里,可是他并没有动:“玉声,你可知道,凡是在玄珠心境紫霄阁中住过的人,没有一个娶过妻子。” 楚玉声眼中有微如萤火般的光芒划过,又寂灭:“……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很早过世,就是在神剑之争中耗尽了一生。”叶听涛并没有将“悟元功”之厄告诉她,或许是不忍,或许是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最强的强者,“像今天荷衣这样的事,以后或许也会有,我真的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你父亲只身前来向我问罪……玉声,你陪伴我五年,我至死也会感激你。”他微微侧过身,不想看到楚玉声的表情,即使是一线。 远处画舫缓缓地交错移动,是贵客到来时,最繁复华美的重重舞蹈,观湖台上,孟晓天静静地望着暗流汹涌的玄武湖,眼中尽是苍凉之意。屋宇中,楚玉声的几缕长发颤抖般飘动,仿佛过了一万年,她的嘴里发出低而缓的吹息,脚步轻移,伸出双手,环住了叶听涛的腰,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像过去某一时刻那样:“你……是我们兄妹一生最不该遇到的人……” 叶听涛轻轻一震,他没有动,甚至也没有说话,目光却温柔而沧桑。他知道楚玉声并非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可他却用薛翁作为最大的理由,狠狠地刺入她的心里。一别五年,曾经薛府宅院中衰老的背影,扶棺北去,薛翁迎出轿厅时长久的落魄与失神,这些,他知道她必已在深心之处回思过无数遍,也是唯一的无可反驳。谁欠谁的,早已算不清,却终究要去还。 “若你不愿遇到我……从今往后,就当作没有遇到过。”此时此刻,叶听涛有些为自己不露痕迹的伪装而叹息,曾几何时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当他拍拍夏荷衣的脑袋,与她尽兴谈笑的时候,他也还不是这样的人。 楚玉声在无言中将嘴唇贴近他的胸膛,温暖而有力的心跳声感应而来,但离开时,却又像未曾发生过一样:“我遇到过你……像块木头一样,不常笑,总是很严肃。我那时一点都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懂沈姑娘的情意,她到死,都还很想见你……”她轻轻笑了笑,“我死的时候,也会很想见你。” 叶听涛的手终于抬起,抚住她的背脊,却是慢慢移动,将她的肩膀轻轻推开。相聚与别离一瞬间交叠,隐去。不同的是,他用的是右手,曾经只握住碧海怒灵剑的右手:“……保重。” 那蕴涵了全部情感的两个字说出时有着怎样的感受,已渺不可知,正如化逝无踪的积雪,随风而去。夏荷衣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颠簸,一磕一磕,躺得很别扭。她的脸有些发烧,手脚却冰凉,这般难受,又没有玄珠心境中弥散着的淡淡清梅之香,她醒来的刹那简直想哭出来。 “醒了?”一个华衣公子似笑非笑的脸在她面前晃动。夏荷衣撑起身来,四顾,吃惊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人似乎料到她要问这两个问题,在狭窄的马车中伸了伸懒腰:“你师兄在外面,别的我可不管。” 夏荷衣闻言眼中立刻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她挣扎到了车帘处,掀开,叶听涛的背影挡在那里,只一个背影,她便知道任谁也无法闯入这车中:“师兄!” 叶听涛回过头,见她醒来,笑了笑。夏荷衣有些奇怪,她觉得叶听涛的笑容像是浮在脸上,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甚至有沉重难言的颜色。她回头看看车中,除她之外只有孟晓天,再没有别人。 一点疑惑和心流暗涌,夏荷衣把身体支撑在车沿上,小心地问道:“那位,楚姑娘呢?”声音并不响,但也不轻,可是叶听涛好像没有听见,依旧挥动着手中的缰绳,两旁的灌木向后飞退。夏荷衣迷惑不解,但楚玉声不在,她便能放心地坐在师兄身后,于是她便坐在那儿:“我们是去哪儿?” “救你的命。”这一次叶听涛简短地回答了她,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夏荷衣并非迟钝无知之人,她马上明白他是不愿去提关于楚玉声的话题。她想起她似乎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清醒之前的记忆,还是在玄武湖樱洲的客房里。她很乖觉地道:“八石丹的毒能解吗?” 叶听涛的回答还是很简短:“去试试吧,总不能任你毒发。”夏荷衣心满意足地不再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车外的景致,放下车帘,发现那苍白而英俊的公子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了?”夏荷衣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孟晓天不答,偏过头去,靠在车壁上。他似乎也有些累,懒得回答无意义的问题。马车一路颠簸,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些吵闹之声。刀剑相交,厮杀正烈,猛的一声惨叫直窜而上,夏荷衣吓了一跳,把车帘拉开。 “好像快到了。”孟晓天说了第一句话,他似乎并没有把前方十字路口的一场杀戮放在眼里。 “到哪里?”夏荷衣问道。 孟晓天抱膝而坐,仰了仰头:“救你的地方,找人的地方。”然而车停下了,显然不等杀戮结束,他们无法过去。虽然隔两三招便有人倒下,但要等他们杀完,还会有好一阵子。 “真是烦人的事……”孟晓天说话的声调像在吟哦。叶听涛回过头来:“孟公子,前面的人你认识么?” 孟晓天一怔:“土匪打架,我怎会认识?”此话出口时,他听到一声女子的怒叱:“别妄想了!把命留下!”似她的剑刃一般冷厉无情。 他的神色顿时变了,起身下到车外,仔细看去,只见那一群杀伐之人都是一色服饰,似乎来自同一门派,中间围着一个轻烟罗裳的女子,刃如雪花,身影飘忽,剑下已有十数人毙命。孟晓天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向那女子走去,袖中柔柳剑寒光闪动,拦路之人纷纷倒下。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可她只是停了一停,接着又剑剑致命,纤腰轻摆、快如闪电,直到将围攻之人斩杀殆尽,兀自站在尸堆中微微喘息。孟晓天将收剑回袖中,走到她面前,微笑刚刚浮起,却不料那女子面如冰霜,竟当胸一剑刺了过来。 44 第六章 浣溪沙,寂谷冰刃 “我说你怎么了?”孟晓天急向旁一闪,如冰的剑刃擦着他胸前而过,他莫名地望着那女子,“莫非几年不见,不认识我了?” 那女子看着他,平静了一会儿,冰冷的容颜微微缓和:“若不是你几年不回剑湖宫,现在怎会有这种事?” 孟晓天一怔:“怎么,宫主在哪里?”那女子神色忽的有些悲伤,别过头去。孟晓天踏上一步:“他在哪儿?” “……在浣纱谷。”那女子低声道,虽然倔强地不愿流露出软弱之色,但那如焚一般的忧急却无法掩饰。孟晓天渐渐觉得心中发凉:“他怎么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现在剑湖宫由陆青一人守着,他也是在赎罪,若有人大举来犯,恐怕你也见不到他了。” 孟晓天呆了片刻:“苏婉云,你何时学会说话说半截了?” 苏婉云不语,转身往浣纱谷的方向走去。雪刃沾满鲜血,她也不去擦拭,剑尖垂在泥土中。孟晓天身后响起叶听涛的声音:“这些似乎是白龙剑阁的人。”他回头,见叶听涛站在尸堆边上,“刚才那位,是霜云楼主?” 孟晓天叹息道:“是她,还是那般性子……快去浣纱谷吧。” 叶听涛却没有立刻离开,将一具尸体翻转过来,查看着那服饰上的纹样:“白龙剑阁,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袭击霜云楼主,莫非是剑湖宫出了什么事,趁人之危?” 孟晓天心中一沉,叶听涛站起身来:“走吧,看来浣纱谷很热闹,不知妙手神医会作何感想。”他向马车走去,孟晓天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原本就冷酷刚毅的男子变得比原先更难以靠近,让人脊梁生寒。 夏荷衣坐在马车中迎着叶听涛微笑,像十多年前在太岳山脚下那样,但叶听涛的嘴角只是怅然地一丝撇动,就不再看她。尸堆旁的孟晓天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他闷咳了一声,慢慢移动脚步。想是刚才助苏婉云杀敌,牵得伤势又发,他坐入车中,闭目不语。 荒野之地,长草随风飘摇,不时有阵阵血腥隐于风中,令人蹙眉。十字路口处离浣纱谷已不过几里的路程,马车行去,每隔一段便有些尸体,有的已然腐败,辨认刀剑,有漠北一带的帮派,也有锦衣华服的繁华中人,孟晓天一路看着,神情不曾放松。夏荷衣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只掩着鼻,惊慌不敢停留。 “看来这里的杀戮已经有一阵子了。”叶听涛向坐在身后的孟晓天道,“不知是为了剑湖宫,还是为了韩北原。” 孟晓天看着已然在望的谷口:“若是为了韩北原,死在这里的应该是瀚海黑衣人。” “这么说,是剑湖宫?”叶听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 夏荷衣在车内道:“剑湖宫不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铸剑门派吗?怎么会有人敢惹他们?”孟晓天沉默,叶听涛道:“再厉害的门派也会有起落之时。”夏荷衣点点头,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在江湖上尚且没有位置,但这也不重要。 习习谷风,冲淡了四周不洁的气息,行近浣纱谷时,三人发现谷口沿路竟铺着许多花叶藤,明明是严冬,藤叶却鲜绿如春,将污浊隔绝在外。山壁内的幽谷看不出季节,偶尔经过马车边的男女弟子神色都很安静,只对他们微微一笑,抬手指路,仿佛是见惯了这些来求医问药的武林人士,并不以为异。叶听涛想起五年前在聚易楼见到沈莫忘的情景,阴谋之中,只有这个女子来去自如,丝毫没有羁绊。 他在一片无所修饰的山舍宅院前勒缰,跳下车。门前的白裙女弟子走上来,向他们三人微微欠身:“几位,谷主正在忙,请稍等一会儿。”孟晓天道:“姑娘不问问我们的来意吗?” 那女弟子微笑道:“浣纱谷从来只接待求医的人,你们要是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是来找人的,那可就没办法了。”叶听涛道:“我们是来求医的。”他看看夏荷衣道,“那位姑娘服了八石丹,特来请沈谷主解救。” “八石丹?”女弟子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道,“请先随我进去,等谷主忙完了我会告诉她。” 孟晓天皱眉道:“沈谷主在忙些什么?”小径静谧,那女弟子将他们向内引去,虽见叶听涛带着利剑,也并不害怕:“最近这阵子来浣纱谷的人很多,谷主正头大着呢,过几天有个厉害家伙又要来了,得赶快把他托付的那个人弄醒。” 孟晓天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不动声色:“……是不是有个叫苏婉云的女子在这里?”女弟子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孟晓天一笑:“刚才在谷外遇见她了,我和她是朋友,姑娘能告诉我她在谷中何处吗?” 那女弟子将胸前的几条长辫捻在手中玩弄:“你和她是朋友?苏姑娘可厉害呢,不管是谁来找剑湖宫主,都被她杀退了。”叶听涛闻言神色一动,夏荷衣跟在他身后,从他们踏入小径开始,他竟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她。 “……剑湖宫主,他得了什么病?”孟晓天问得有些迟疑,只要是涉及到剑湖宫主的事,他总无法露出那睥睨一切的傲然神情。 那女弟子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不忍心的,明明是世外之人,却要受这份罪。”她指指前面小径分岔之处,“往右边走到尽头,可以看到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处独立的房舍,他和苏姑娘就在那里。你自己去看吧。” 孟晓天望着那枯树下的幽径,心中呯的一跳,他把左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捏紧。叶听涛看着他,自他们相识,似乎还没见过他如此紧张的样子。孟晓天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也只一笑:“叶大侠,我们稍后再见吧。” “好。”叶听涛没有多说。剑湖宫,虽是世外之地,可里面的人却未必尽是世外之人。凡有所求就必会卷入旋涡之中,尤其是那诅咒一般的神剑之迷。孟晓天往小径右边走去,华衣在谷风中微动,夏荷衣忽然问道:“外面明明是冬天,这谷里怎么好像不怎么冷?” 女弟子放下手中的发辫:“要不是这样,先代谷主怎么会选这里作久居之地?不过也是我们谷主本事大,她能让夏天的花木一直活到冬天呢!”夏荷衣作了个惊叹的表情,叶听涛却四顾着这寂静之地,在他看来,至少此时此刻,这里不过是表面平静而已。 清苦的草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散逸。浣纱谷的病人并不多,大多紧闭着房门,偶有一两个白衫弟子或侍女来查看,送些汤药。叶听涛与夏荷衣被带到了几棵银杏树下的房舍里,侍女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等吧,我去看看谷主忙好没有。”说着脚步轻快地沿小径而去。 夏荷衣将包袱放下,推开窗,望了一会儿,道:“这里和玄珠心境有些像。”叶听涛站在门口:“是吗?”他在看这谷中寂地,时时刻刻与年年月月,在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嗯,感觉有些像,不过这里更安静,住在这里的一定都是很高深的人。”夏荷衣的神情也宁静下来。 “高深?”叶听涛不禁一怔。夏荷衣转过头:“怎么,师兄认识谷里的人?” 叶听涛道:“认识过一个……她已经过世很久了。”夏荷衣“哦”了一声:“在浣纱谷,死的人一定也很多。” 叶听涛没有说话,他长久地站在门口,注视着前方的一片空地,那神色让夏荷衣以为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于是把头探出窗外,却只看到一片银杏树叶在微风里轻轻翻动。 玄珠心境与浣纱谷,纵然相像,也已经隔得太远太远。夏荷衣凝视着叶听涛,终于低声问道:“师兄……以后你是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 叶听涛道:“……两个人?”他一时不知道夏荷衣指的是哪两个人。 夏荷衣小心地道:“楚姑娘,去哪儿了?”楚。这个字像一次轻轻的破碎之声,在所有语言之中突显而出,击打着冥冥中的什么。 叶听涛来不及回答,远远的听见了一个女子烦躁的声音,她在训斥着什么人:“告诉过你们了,把谷外的尸体清理掉,再这么下去,试种的葵兰草岂不全烂掉了?”似乎很轻易地就能辨认,这种语气是属于沈莫忘的。 那人委曲地道:“前几天的确清理过了,可人一直在来,苏姑娘一直在杀,所以又积起来了……” 沈莫忘打断他:“积起来就再派人去清理,难道还要我亲自去做吗?”那人唯唯诺诺,退了下去。沈莫忘径直朝这里走过来。 叶听涛看见沈谷主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和五年前并没有什么改变。素面朝天,不多修饰,药囊带在身边,甚至身后也依然跟着那个叫绿儿的侍女。夏荷衣却为这女子的脾性而有些吃惊,这样,似乎与“高深”两个字沾不上边吧? “沈谷主。”叶听涛看着沈莫忘进屋,将药囊放在桌上,绿儿在一旁伺候着。她似乎没有对叶听涛的到来表示太多惊讶,微微一笑:“还好你没说别来无恙,是谁服了八石丹?”叶听涛以眼神指指夏荷衣,沈莫忘道:“请坐。” 夏荷衣依言坐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能说‘别来无恙’?”绿儿笑道:“这是浣纱谷的忌讳,今天谷主事多心烦,自己倒先说出来了。”沈莫忘瞧了她一眼,向叶听涛道:“叶公子,请先出去吧,我看诊的时候不习惯旁边有别人。” 叶听涛道:“好。不过在出去之前,我想问谷主一件事。”沈莫忘干脆地道:“说吧。” “前阵子有个人送‘蜀中双刀’韩北原来此,不知道现在如何?此事关系重大,请谷主务必相告。” 绿儿在旁道:“那个人啊……” 沈莫忘打断她:“那个人心房边上被人嵌了一个腊丸,已经昏迷几个月了,华陀在世用给关公刮骨的手段,或许能取出来吧。送他来的是个黑衣人,我知道这个人的来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你,但下不为例。”沈莫忘的语速很快,她并不需要过多顾忌。 叶听涛眉头一凝:“多谢相告。送他来的黑衣人,什么时候会再来?” 沈莫忘道:“快了吧,他来的时候或许会失望,不过我能告诉他的是,如果这个东西连沈莫忘都取不出,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叶听涛想说为何不将心打开取出蜡丸,但看着夏荷衣,又没有说出口。沈莫忘笑道:“把心割开,这个蜡丸就完全融于心血中了,要杀一个人,你们可比我在行得多。”绿儿在旁亦抿嘴一笑。 叶听涛道:“那……我师妹就有劳沈谷主了。我已将她经脉封住,暂缓八石丹发作。” 沈莫忘点点头:“我知道了。”叶听涛便出门而去。见他在银杏树下站定,绿儿凑到沈莫忘身边,也不顾夏荷衣在旁,嘻嘻笑道:“谷主,上回见叶公子时他身边是楚姑娘,这回似乎换人了嘛。”夏荷衣低下头,脸上却不禁有些赧然。沈莫忘淡然道:“或许死了吧,上回我见她就是心病深重的样子。” 绿儿吐了吐舌头,沈莫忘搭住夏荷衣的手腕,凝神静气,观其面色,夏荷衣惴惴看着她的表情,只见那妙手神医像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夏荷衣,连绿儿也有些奇怪:“谷主,你怎么啦?” “多话。”沈莫忘头也不回,斥道。 银杏树叶随着谷风飘然而下,拂过叶听涛的衣摆,渐往谷中深处而去。百合微香暗生,在温润的空气中游动,如灵犀一束。在深入浣纱谷,靠近溪流的这一片地方,不仅是格外的温暖,甚至花木扶疏,在刚刚见过严寒之景的人眼中,这里无异于仙境。青砖小瓦,唯独的一间小舍,房门半开,仿佛在等着谁进来。 轻纱罗衣在门内飘然一动。孟晓天慢慢地向那房舍走去,阳光洒落素壁,他的脚步轻无声息。百合,那个总是穿着宽袖白袍的男子最喜欢的东西。寄傲阁中的背影,无人能挡其三掌的霸气与傲骨。师父。 曾经握扇与持剑的手小心地搭上房门,推动,孟晓天的动作宛如抚摸雾气。他看见乌木床上系着雪纱床帐,那个男子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袍纹绣一如昨日,但那寒冰晶魄般的双眼却紧紧盍着,仿佛在沉睡。苏婉云也像以前一样穿着轻烟罗裳,她坐在剑湖宫主床边,握着他的手,一语不发。 曾经睥睨苍生,万千世人只能仰望的剑湖宫主,滇南雪湖,千百年来江湖传奇之地。孟晓天走近床边,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师父,脸上现出了崇敬与温柔的神情。苏婉云回过头,冰一般的容颜沉着一层极深的悲伤与忧虑,竟显得有些恍惚。她示意孟晓天到屋外去,又停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剑湖宫主的手。 “现在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吗?”溪流奔跃,孟晓天凝视着苏婉云。霜云楼主,靠袖中的雪刃名震江湖,而今的她却有些憔悴,如失去了一半魂魄。 “陆青借你数年不归之机,设局逼宫主退位……宫主被银镜楼所铸的寒影剑所伤,因误中练门,所以……”苏婉云走了两步,停下来。(注:此处详见《剑湖宫外传•镜珠》) “……陆青?”虽然已猜到一二,孟晓天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是为了废除试剑之规,湖心异象百年不可破解,每年都有人因试剑而死。宫主说,或许是因为九天玄女剑铸造时失之制衡,引起天象变化,所以要寻找剩下的五把剑,看看能否调和。”苏婉云道。 “可是……以宫主的功力,剑湖宫中任何人又怎能伤得了他?”想起那双紧闭的眼睛,孟晓天一阵揪心。 苏婉云摇了摇头:“你一定猜不到是谁伤了他,任谁都想不到。本来他已经大破银镜楼的承天八卦阵,但是在最后一刻,竟然是……陆青的儿子拿起了寒影剑。” “什么?”孟晓天看着她,他简直觉得她是在说笑,“那个小孩子?他能懂什么?” 苏婉云黯然地望了他一眼:“这些又有什么重要?陆青并没有打算害死宫主,况且凭他也办不到。我把宫主送到这里来,沈谷主一直在医治他,却一时三刻不能好转。江湖之上,剑湖宫主任奇这几个字,会让多少人不顾性命前来一探?” 孟晓天沉默了片刻,走上一步,注视她的双眼:“所以是你自剑湖宫出事以来,一直在这里保护宫主?” 苏婉云不答,她并不喜欢居功,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孟晓天叹息似地望着她:“……以前宫主曾说,陆青最爱的是剑,而你最爱的是用剑。现在看来,宫主其实也说错了。”他不会忘记她曾紧握着任奇的手,那只手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没有机会去触碰。 “错了又怎样呢?”苏婉云低低地道,“……我的命是他的,从我被他打倒带回剑湖宫那时候起,就永远是。” 孟晓天有些动容,在他的印象中,苏婉云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守卫剑湖宫恪尽职守,也不和谁特别亲近,但这一刻,她分明已经卸去了那层铠甲,原非无心之人,又岂能伪装一世? 苏婉云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却并没有为此停留:“你既然来了,表示你的确没有背叛剑湖宫,等宫主醒来,一定会很高兴。” 孟晓天淡淡笑了笑:“背叛?……我若要背叛,早不必等到今天。当年去过聚易楼之后,我曾托陆青将情势代为转告,看来他并没有照做。如今不单是剑湖宫,北域瀚海、太岳山紫霄玄真派都在争夺这六把剑,一旦六剑全部现世,三方必然会产生激烈冲突,到时的情况……”他的语气仍是淡然,但话中之意已沉如泰山,“这一天,或许已不远了。” 苏婉云默然了半晌:“如今,我只希望宫主能尽快醒过来……雪湖异象不能破解也不是这一代的事,他为此已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但就算有剩下的五把剑,也未必真能化去九天玄女剑的煞气……” 孟晓天凝眉道:“我知道你担忧他,但是还有一件事,前几天有人告诉我,鸣风山庄会对剑湖宫有行动,只是个模糊的讯息,具体情况我并不知道。” “鸣风山庄?”苏婉云一惊。 孟晓天道:“不错。如今陆青守在剑湖宫,此人一向韬光养晦,若真的有事,希望他能抵挡一阵子。宫主在浣纱谷,此事风声在外,我和你都不可能离开。” 苏婉云微微叹息:“只能如此了,眼下浣纱谷中也并非绝无隐患。”她目光一凝,“若我没看错,那个手持碧海怒灵剑的人绝不会是个旁观者。” “他吗?”孟晓天道,“他一直不是个旁观者,但你真正要堤防的人,或许还没有来。” “谁?” 孟晓天不语,片刻道:“我这次原本就是来找这个人的,等他来了,你自然知道。现在我去看看宫主……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苏婉云点点头,看着孟晓天进屋,那与任奇极为相像的白衣背影让她一阵恍惚。玄星楼主,他的身上有着任奇不可磨灭的影子,尤其是那清冷冷的傲气,不同的是,孟晓天仍然会与一个人倾心相交,将醉态袒露,而任奇,就像剑湖宫大殿中那张玉座一样,浑身散发着不可言说的寒气。 银杏树下,叶听涛听见绿儿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那灵巧的丫头正在向他眨眼睛:“叶公子,谷主请您进来。”嘴角含着些笑意,仿佛刚刚被沈莫忘敲过脑袋,也不着恼的样子。叶听涛走进屋,看见夏荷衣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沈莫忘坐在桌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谷主,如何?”他问道。 “不是没办法,不过,我要和你谈个条件。”那神色让人觉得她有些老谋深算,叶听涛一呆:“请说,力所能及,定不推脱。” 沈莫忘满意地道:“你答应了就好办,为防你立刻反悔,这件事稍后再提。你这位师妹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你可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叶听涛心中微震:“她父母……也只是寻常人,莫非八石丹提早发作,与此有关?” 沈莫忘站起身,仔细望着他:“对,若非与此有关,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常人十二经脉由手足表里阴阳经相连相传,原本净浊、阴阳及营卫二气都大致平衡,如此人才得以存活下去。十二经脉由奇经八脉为疏导之力,可你师妹体内冲脉与常人有异,致气海衰弱,服了八石丹后一日便净浊两气大相悬殊,危及性命。这种情况除非习练极其霸道的内功,是很难得见的,而夏姑娘年纪轻轻,功力又弱,所以我才会猜测,是她的父母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 叶听涛在沈莫忘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儿,道:“沈谷主,此事,能否请你不要追根问底?” 沈莫忘一笑:“当然可以,不追根问底我也知道这门功夫叫什么,因为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练这门功夫的人前来求医,但他伤得太重,全身经脉都被行功带出的狂燥之气所扰,纵然上一任谷主尽了全力,也无法让他恢复武功。叶公子……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你也练过这门功夫吧?” 45 第七章 弄铁琴,北雁何归 灵似玉珠走盘,轻如秋燕呢喃,弦音绕梁,在数百把藏琴之中淡淡飘浮。阁中无烛,可见此地的主人对藏琴的珍视,壁有画卷,冷袖帘影徒添几分清意。 “姑娘,此琴如何?”铁琴阁主微带骄傲地笑道。 “尚可。”那明艳女子略点了一下头,神色却是淡淡的,“我不过要买一把琴带回家,阁主何须如此大费周张,把我带到这儿来?” 铁琴阁主道:“琴赠知音人,姑娘一手琴艺我生平未见,故这铁琴阁中任意一把琴,只要姑娘认为尚可,都可以带回家去。”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将手收回袖中:“我不弹琴已有五年,赠给我,阁主不嫌可惜吗?”微垂的眉眼冷漠无情。 铁琴阁主一笑道:“纵使一生绝音,仍是知音人。但凡绝音者,也必然将音律化入心魂,所以偶一抚琴,仍是意象万千。” “是吗?”那女子将眼望向阁外,天际一片铅灰,像要下雪的样子。 “姑娘,这世上冷若冰霜的人,往往是灼热如火后的妥协,就像你的琴音,缠绵婉转,并非无心。”铁琴阁主道。 那女子轻轻一震,愠道:“萍水相逢,何必言及其它?你既要赠琴给我,就这把吧,我尚要回洛阳,不便过多耽搁。” 铁琴阁主笑道:“好,此琴名为‘律音’,待我命人将琴匣取来,姑娘便带回吧。” “着‘音’字于琴名,已入下乘。”那女子道。 铁琴阁主哈哈一笑:“那么,就以姑娘的名字作为此琴之名吧,你不需要告诉我,自己知道就行。” 那女子略施一礼:“如此这琴岂不是任我命名?不过,还是谢谢阁主。”眉似春山,目若秋水,却有如琴音般缠绵无尽的惆怅之意萦绕,浓到极处,也就变淡。铁琴阁主凝望着她,一时有些失神。 “姑娘,家在洛阳?” “是。”绯裙女子在数百七弦琴中慢慢踱步,发上的嵌珠银钗微微生光,带着行走于尘世的高贵。 铁琴阁主点了点头:“弦音彼端,可有相知之人?” 那女子的背影停下,手轻触木架上的一把“松风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了在不愿回答的时候,就装作听不见。 “不答,便是有吧?”铁琴阁主微笑。 “本是同命,非要分出燕雀与鸿鹄,在这世上,哪有什么知音人?”女子的声音蓦然有悲伤之意,背影一颤。 铁琴阁主走到她身后:“知音人,是耐得住寂寞的幽谷之客,姑娘……”门外忽有脚步响起,粗鲁急躁,铁琴阁主皱眉。 “阁主!鸣风山庄的大公子到了,前来商议攻打剑湖宫之事,现已在阁中等候。” “知道了。”铁琴阁主将小厮遣走,回头看时,那女子目中却含着惊异之色,眉梢微扬,美若朝霞。 淮安城里的霞光若有些雅逸之姿,浣纱谷中的暮色便是清澈无尘,小舍错落,银杏飘叶,似乎永远是深秋,谷外却已四季轮回无数。舍中,已有落叶纷飞。 夏荷衣难以置信地望着叶听涛,她不信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太岳山脚,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委曲求全地赶路,数日不能好好梳妆,换来的却是叶听涛的一句“你……从今日起,要留在浣纱谷十年。” 他的目光防御重重,根本无法看清心中所想,只有在说出那个“你”字时,流露出些微隐痛。 “为什么?”夏荷衣干着嗓子问道。 “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沈谷主说,若要将你彻底治愈,需要十年的时间。”叶听涛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是不设防备的,心事完全暴露。 “体质异于常人?哪里异于常人了?我这二十几年都活得好好的,你……”夏荷衣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你和沈谷主商量好的是吗?你们早就认识,你说过你认识浣纱谷里的人……” 叶听涛从桌边站起来:“我说的那个人不是沈谷主。荷衣,你不要老是像个孩子一样。” 夏荷衣气得说不出话,泪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可是你以前不讨厌我……” 叶听涛顿了一顿,转身向外:“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荷衣,你……师父可曾让你修炼过一门叫做‘悟元功’的心法?” 夏荷衣摇摇头,抽抽噎噎地:“那是紫霄派的至高心法,师父说我根基不好,没让我学过。” 叶听涛道:“就算你不学,你身上也已经有了悟元功反噬所造成的后果,但因你不是直接练功,所以平时不觉,这次服了八石丹后激发出来,险些便送了性命。” 夏荷衣有些发怔:“悟元功?我……我没练过啊?”叶听涛犹豫了一下:“师父临终前,真的没有留下过什么话吗?” 夏荷衣走到他面前:“师兄,你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总是问我这句话?”叶听涛道:“……因为他曾告诉过我一件事,让我不要告诉你,既然答应,直到我死,也就不能告诉你。” “什么事?”一问出口,夏荷衣就知道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答,她心里却渐渐有些发凉,悟元功,整个玄珠心境,只有罗境主才会这门心法,“……师父练的功,为什么会报应到我身上?师兄……” “不要问了,总之,你要留在这里,跟着我……不会有好事。”叶听涛向门外走去,夏荷衣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暮色中,她追上去:“如果是楚姑娘,你会同意她留在浣纱谷吗?” 叶听涛微微侧头,衣摆飘动:“……会。” 夏荷衣的房门慢慢关上,隔着一段距离,轻轻的哭声却仍然隐约可闻。叶听涛停下脚步,终于深深地叹息,回过头去,小舍中灯火跳动,夏荷衣伏桌的剪影映在窗纸上,宛似旧日撒娇的模样。只是十几年过去了,闭守在玄珠心境,她已无法完全听懂他话中的深意。若在往日,这时是楚玉声走近他的身边,闲话几句,笑意温存。 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十多天了。垂目的转身,环住他的双手轻轻松开,那一瞬间连同她所独有的狡黠与温暖一起消散,离开玄武湖时,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叶听涛只觉得心脏深深地刺痛,试图连根拔起的结果是玉石俱焚,此刻又已何处天涯。 “怎么样,你跟她说过了吗?”沈莫忘在夜中出现,万事不着于心的样子,轻松地问道。 “……说过了。”叶听涛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外表看来,他只是显得有些疲倦和沉闷。 沈莫忘笑道:“那就好办了,这几天她还不会怎么样,我要先处理韩北原那个活死人,也得想想怎么化解八石丹才能让你师妹毫发无伤。还有大名鼎鼎的剑湖宫主,不治好他,可会有人割我的喉咙。”她好像总是精力充沛,从早忙到晚,仍然神采不减。 叶听涛倒是有些佩服这女子的通透:“有劳谷主了。” 沈莫忘借着月光打量他:“只这些,我还能应付。至于江湖中的利益争斗,这与浣纱谷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她走近了两步,“叶公子,刚才我想了很久,关于‘悟元功’,也许有个非常冒险的办法,可以试一试。” “哦?”叶听涛一震,“望谷主相告。” 沈莫忘正色道:“这个办法没有人试过,而且本身也有极大的风险,你可要想想清楚。”说起与医道有关的事,她便不再开玩笑,“二十多年前上任谷主也曾想到这个方法,但因为那个练悟元功的人内息已溃,无法行功,所以也就没有说出来。悟元功是一门极为霸道的功法,但凡世间之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倘若能在短期之内修炼至最高境界,并且不止步,冲破极限之后,戾气无可依托,随经脉运行化散,或许便会安然无事。” 叶听涛有些吃惊:“短期内修炼至最高境界,倘若不能成功,岂不是提早反噬?” “不错。”沈莫忘道,“所以要想清楚,我知道你们都是些身负使命的人,一条命抵得上十条,但在浣纱谷都是一样的,在自己来说,也都一样。”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多谢沈谷主。” 沈莫忘略有感触地望着他:“行走江湖,背着那么多心事总是比常人更累些,叶公子,你可得多多保重,少来我浣纱谷。” 叶听涛一怔,沈莫忘微笑道:“伤到要来找沈莫忘医治,也很不容易,哪天江湖上没有纷争了,或许浣纱谷也就不存在了。” 叶听涛看着这个女子,心中涌起些淡淡的柔和之意,摆脱于恩怨之外,四季不见风雪严寒,这里或许会是那些前来求医的人,一生所处过的最平静安稳的地方。可惜到这里的人也再没有能够享受安宁的洁净心魂,所以,也终究是交错而过。 “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不必担心夏姑娘,这里自有人把守着。今天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沈莫忘眉间忽然掠过一丝游移不定的神色,“希望浣纱谷中现在活着的人,明天天亮时也还能够活着。” 床帐低垂,夜风如水。溪流潺潺的声响在日落之后像精灵低语,和着百合花香,絮絮地抚过夜中人的心扉。苏婉云在屋外的石桌边擦拭着她的剑,雪刃如霜,一日之间所沾染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这把暮雪名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饮数十人的鲜血,窥伺、图谋、试探,这些人苏婉云一个也没有放过。或许因为任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不堪一击,当他倒下的时候,便风声鹤唳。 那个沉睡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但苏婉云也没有什么奢望。她坐在石桌边,支颐思量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疲倦发酸,渐渐睡着了。 屋中,白袍宫主静静地躺着,每天沈莫忘都会来探视,但每天他也都没有醒过来。孟晓天将快要燃尽的蜡烛取下,换上一支新的,然后坐在床边,不知疲倦地凝望着那张数年未见的脸。那是他的师父,稍稍懂事起便最尊敬喜爱的人。霜云、银镜、玄星,还有剑湖宫那些由任奇指点过的弟子,每一个都会略带些剑湖宫主的冷傲和风骨,可是,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 孟晓天看见了苏婉云在石桌边磕睡的样子,轻烟罗裳垂落在地,一动不动。他微微一笑,伸手想放下床帐,无意间,他发现背后门框映入室中的影子突出了一块。像一个人的手肘,贴于墙壁。那是要行动的标志。他甚至没有转身,柔柳剑就犀利准确地反手而去,在人影闪现的同时正中那个人的咽喉。 冷脆、迅捷、毫不留情。这一剑就像他的微笑那样有些许的嘲讽之意。 干裂的惨叫声惊醒了苏婉云,她蓦的站起来,雪刃颤动,随时准备攻击。尸体倒下,轰然一声。孟晓天站在门口,离任奇不远的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寂了片刻,倾听周围的动静,也是等待可能发生的偷袭。树影婆娑,月光凝视刀剑的锋芒。屏息之间,苏婉云微微转身。或许是无意之举,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但在窥探的人眼中,这等于挑动了战机。 动念的一瞬间是攻击的最佳时机,苏婉云冷笑,身形化为电光,剑芒抖动,如破碎的星辰。百合花边有刀剑相击的“铮铮”两声,宛如琴音,接着是剑入血肉,残忍地穿刺,没有更多的纠缠。 仿佛是不愿这打斗声惊扰到屋内的人,苏婉云极快地结束了战斗。孟晓天一直站在门边没有动,他知道苏婉云应付那两个来袭者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他们所保护的人丝毫没有还手的力量,他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垂死者粗声喘息,这一次,已没有人尚且埋伏。 “谁派你来的?”苏婉云冷冷地道。 地上的人仍旧喘息,眼中露出惊惧之色,颤抖乞怜地望着霜云楼主:“是……是……” “是什么?”雪刃寒芒轻闪。 伤者更惧,颤不成声。孟晓天微笑道:“来找剑湖宫主的,你们也不是第一拨了。无非是想捡剑湖宫的便宜,不说,杀了便是。” 苏婉云点了点头,剑到处,一人已然毙命。她将目光移向最后一个活着的人,那人左胸被剑穿透,就算她不动手,也已活不到天亮。 “……是,是鸣风山庄……” 雪一般的光芒扬起,人影倒下。 孟晓天的微笑淡去,走出来,踢动了一下脚边的尸体,皱眉道:“看来,我得到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苏婉云擦拭着雪刃,神情有些麻木:“至少证明,对方还在试探,不会立刻行动。我们需要这段时间。” “说得是。”孟晓天道,“不过,也该告诫一下沈谷主,有人能走到这里,也就有人能取走宫主的性命。” 苏婉云眼中射出冷厉的光:“任何人,都不可能。” 孟晓天望着她,叹息了一声:“……今天晚上,浣纱谷可能会有些不平静,这里就拜托你了,我要去会一个人,今晚……他应该要到了。” “……好。你自己小心。”苏婉云没有多问,转身走进屋,雪刃收入袖中。孟晓天忽然有些感激她,毕竟他们是从小相伴长大的人。他明白对于苏婉云来说,任奇要比剑湖宫更为重要。 溪流淙淙,孟晓天慢慢地向外走去,他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之感,如夜中的狼。 霍霍的刀光,烛影映于其上,又折射入沈莫忘的眼中。浣纱谷主拿刀的手纹丝不动,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她站在一张床边,床上,是一个脸色腊黄的男子。粗布衣裳已经被解开,露出肋骨突出的胸膛。 室中点了许多蜡烛,绿儿侍立在沈莫忘身后,此刻她紧闭着嘴,按捺了很久,才小心地问道:“谷主,还不开始吗?” “多话。”沈莫忘将刀在手中轻轻拈动,“下错一刀,这个人就没命了。”绿儿吐了吐舌头:“能把东西嵌到心房边上,也真是不容易。” 沈莫忘神色凝重:“我倒不是在想从哪里下刀,而是什么时候。”绿儿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下啊?” 沈莫忘摇头:“现在谷里不太平,就怕我一刀下去,不该来的人都来了。”绿儿刚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该来的人终究会来,今天晚上我卖个人情给谷主,如何?” “谁啊?”绿儿吃惊道,就要去开门。沈莫忘伸手拦住她:“卖个人情?沈莫忘只买人命,可不要后悔。” 那人笑道:“命都没了,后悔有何用?”修长的身躯映在窗纸,沈莫忘也笑道:“好,你倒是痛快,一个时辰后韩北原若还活着,我就送你一条命。” “一条命?”门外的人饶有兴味地道。 “将来哪一天你重伤垂死了,就到浣纱谷来。”沈莫忘示意绿儿打开药囊,“我是阎王爷的对头,等活到不耐烦,可别怪我。” 孟晓天哈哈大笑,背手站在门外,他忽然想起自进入浣纱谷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位谷主。不过在看到她的面容之前,他或许还要见另一个人。 刀落,沈莫忘满意地看着并没有喷溅而出的鲜血,沿着旧日切开胸膛封入腊丸的痕迹,她的手沉稳地移动,绿儿在旁聚精会神地看着,房中,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夜风明月,缓缓流淌,孟晓天清俊的脸上并没有紧张的神色,相反的,他在微笑。 正如五年前的月夜城楼,断扇一击之后的笑容一般。黑色衣角扬起,那个人终于出现,面孔板着,仿佛不愿流露出相逢之感。晗灵刀,刀鞘流动幽光。 “你来了?”孟晓天和他对视,亦敌亦友,刀与剑紧贴手腕。 “我说过,我要来看看那个结果。”断雁的口气并不严厉,好像只是在说着什么消失的往事。 “你来看的是腊丸,而沈谷主要救的是那个人。”孟晓天道,“我答应了她,在事情结束前,会守住这扇门。” 断雁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守住这扇门?……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不过,对我来说,只有打开那个人的心脏才是最重要的。”黑衣飘扬,孟晓天仍然微笑。 “断雁,如果你现在进去打扰沈谷主,那么人和腊丸你都见不到。不过……”他的目光倏然一利,“现在鸣风山庄卫少华和‘白衣剑士’崔谦都已经死了,藏剑的地点已经被重天冥宫收回,我们的约定名存实亡,你将腊丸拿到手后,打算去哪里?” 断雁沉默了一阵,神色中竟有隐痛:“……这并非我意,但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不妨告诉你,我来找韩北原,目的和风年、女萝是一样的。” “杀人灭口,由重天冥宫包揽六剑?”孟晓天看着他。 断雁点了点头:“我将效忠重天冥宫,所以,我迟早要杀了叶听涛……但目前还要留存力气,毕竟现在沉星少主手里只有一把伏羲龙皇剑。” 一阵寂静。 孟晓天一笑道:“碧海怒灵剑在叶听涛手中,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底,崔谦所找的剑在哪里只有重天冥宫知道,第四把剑的秘密在韩北原的心里……那剑湖宫的九天玄女剑,你要如何寻找?” 断雁的头微垂了一下,随即又抬起:“该怎么找,就怎么找。” 孟晓天凝视着他,良久:“你可知道,剑湖宫世代守护着的滇南雪湖,湖心一直被不能进入的迷雾所笼罩着?九天玄女剑所在的地方,已经百余年没有人进去过。” 断雁怔了怔:“连剑湖宫主也不能进去?” 孟晓天点头:“每年都有人来找这把剑,但他们都死在里面。” “这件事,你告诉过多少人?” “……除了剑湖宫的弟子,你是第一个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孟晓天微微仰头,“但是断雁……有朝一日如果你用你的刀对着剑湖宫主,那么……”他久久不语,遥望着天幕繁星。 “杀了我。”断雁替他说完。这三个字,并不是问题,而是答案。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绿儿的额头上挂着些冷汗,神色却是宽慰:“那个人没死,腊丸取出来了。” 孟晓天转过身,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沈莫忘的侧影,柔和的鼻尖,双眼清淡,神情理所当然,似乎刚才并不是她拿起了那把割心之刀。孟晓天竟然轻微地一震,沈莫忘侧头看他:“信守承诺,将来你受了伤,随时可以来浣纱谷。” 孟晓天笑了笑:“好,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半路上。”沈莫忘看着他,也笑了笑。没有伪装,只是带着那种柔和的尖锐笑了笑。绿儿递过一条丝巾,让她擦拭手上的血迹。那是从心脏流出的血。断雁已然进房,径直走向沈莫忘身边的那张小桌。桌上的银盘中,有一颗沾血的腊丸,丝毫无损。 他甚至没有去看韩北原,就将腊丸拿在手中,碾碎。孟晓天也走进来,一语不发。绿儿收拾好了药囊,向沈莫忘点了点头。血腥味还没有散去,沈莫忘向盯着腊丸的两人道:“人没死,我的任务结束了。再见。”她往屋外走去,绿儿跟在身后。 “沈谷主。”断雁捏着破碎的腊丸,没有将其中的字条取出。 “怎么了?”沈莫忘回头。 断雁的右手动了一动,孟晓天突然道:“夜里风凉,谷主小心。”他用眼神示意断雁,几乎就在晗灵刀要出鞘的刹那。 沈莫忘笑道:“浣纱谷里没有四季,孟公子,多虑了。”清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散发着光晕,她看了看绿儿,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几株银杏树后。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断雁看着孟晓天。 “无论因为什么,你都不能杀她。”孟晓天并不让步。 断雁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剑湖宫主在这里,他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不错。”孟晓天直视他的双眼,“所以,你不能杀死沈谷主。”固执不可触犯,过了片刻,断雁道:“不杀就不杀,反正,以后或许还会用得到她。” 孟晓天的神色缓和下来:“……多谢。” 断雁淡然地一笑,摊开手掌,腊丸的碎屑纷纷落地,如开启的秘密。一小卷淡黄绸带,看不出已在其中藏了多少年。他把绸带捻起,展开。 孟晓天看见了绸带上的字迹,可是他有些不愿相信,于是一直盯着。不仅他,连断雁也有些吃惊,他们刚才的话就像是些咒语,竟会这样一语成谶。 剑湖宫。与九天玄女剑所在之地一样,清晰不容质疑。 “怎么会……”孟晓天道,“也在剑湖宫?” 断雁将绸带捏在手心:“莫非……剑湖宫有六剑之中的两把?”他转首看向孟晓天,“你竟然完全不知道?” 孟晓天道:“的确,不知道。剑湖宫中有很多秘密,就算是宫主,也未必完全知道。”但冥冥中,他觉得有什么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向剑湖宫,和里面的每一个人迫近。 断雁将目光转开:“……我终究是要去一次剑湖宫的,就算不是现在。沉星少主,已经派人去找万相无尘剑。” “断雁。”孟晓天打断他,“算我请求你,等任宫主醒来,再去剑湖宫。” “如果我现在要去呢?”断雁挑衅似地道。 “那……我只有现在就杀了你。” 46 第八章 风满楼,浮生听醉 阳光微热,浅浅地刺着人的脸颊。孟晓天睁开双眼,又眯了一下。叶影在视野边际哗哗轻动,天空蔚蓝无边。那一刹那他有些辨不清身在何处,仿佛是滇南雪湖的那片浩渺烟波,微风缕缕,将醉意吹散。 柔柳剑与晗灵刀,交错而过的冷芒,对着彼此的眉心。但这场夜中的比试并没有继续,在刀剑亮出的一刻两人都停手了。韩北原沉重的呼吸声刺激着耳膜,战意迅速高涨,又立刻溃落。 “……你杀不了我。”断雁面无表情。 “彼此彼此。”孟晓天收剑一笑,“那么,半月之内,你不能踏入剑湖宫。” 断雁的刀也缓缓垂下:“你有把握半个月后任宫主就会醒来吗?”孟晓天眉稍一动:“你该相信沈谷主的医术。这半个月,足够让剑湖宫做很多事情。” 断雁将目光凝驻在他脸上:“……你是否在忌惮什么?”孟晓天道:“你我各事其主,今天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即使是断雁,也正因为是断雁,他避过了那个问题。 “各事其主……”断雁重复了一遍,目中竟有微凉的光,“这么说,半个月后,刚才我们彼此收手的一刀一剑,可能就会真正针锋相对了?” 孟晓天哈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凭本事定生死,有什么可怕的?” 断雁一怔,亦复笑道:“说得是。无论如何,我都是重天冥宫的人,要完成我的任务。”孟晓天点点头:“浣纱谷不是杀伐之地,还是不要扰乱清静吧。”他看了看昏睡在床上的韩北原,“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蜀中双刀,一个抵押了命来与聚易楼交易的人。断雁冷冷道:“留他何用?”多余而有后患,又昏睡无力抵抗的人,无疑不能在晗灵刀下幸存。 刀光闪动的时刻,孟晓天竟然微微叹息,无论是为谁。看绿儿的神情,取出腊丸,又要保韩北原性命,必是极为不易的事。只是沈莫忘如此轻描淡写,仿佛生死也像月落日出般平常。 “怎么,你不想让他死?”断雁收刀,血光溅在素壁,滴淌。 “不是。”孟晓天道,“你也说了,留他无用。只是……”他仿佛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现在事情办完了。喝酒去吧。” “喝酒?哪里有酒?”断雁看清楚了他的表情,目光一动,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孟晓天扬眉一笑,向屋外走去。袖摆带起微风,拂动地下腊丸的碎屑。断雁将淡黄绸带收在怀里,晗灵刀回鞘,再也不看韩北原的尸体一眼。醉里挑灯看剑,血雨腥风之中,连这样的机会也难再有,这一夜便愈加珍贵。 然后,他们两人都醉了。这一次,再没有那一二分清醒的保留。或许当敌友之分明晰的前一刻,可以装作不省人事,装作看不到未来的一切。 但这,又岂是他们这样的人可以长久为之?孟晓天终究是醒来了,唇齿间尚有余香,喉头却干燥如同火炙。他们在浣纱谷深处,一片银杏树的阴影下。断雁早已醒来,轻轻踱步,眺望碧蓝的云天。他眼中有万里瀚海风沙弥漫,没落于王陵中一息不愿灭绝的部族。信任也好,敌意也好,他不会背叛那一身黑衣。 “今天你比我醒得晚,可见,扬州城外那一夜,你保留得比我多些。”断雁的声音很少如此柔和。 孟晓天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我怕醉死了,挨风年一掌。” “你最后还不是挨了?”断雁道。 孟晓天笑了一会儿:“这几次见你都是一个人,风年是不是和你拆伙了?” 断雁道:“不是他要和我拆,只是少主不再让我们两人一起行事。或许是有心防备吧,不过我也无所谓,倒是他,和女萝走一路,要收不少烂摊子。” “哈哈,反正……”孟晓天仰起头,“在该碰面的时刻之前,我还真是不想看见他们。” 断雁回过身看着他:“在扬州的时候,从没见你为什么人如此掣肘的样子,看来剑湖宫主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掣肘?”孟晓天道,“也许吧,不过这是我甘愿的。他一生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断雁沉默了片刻,道:“等他睁开眼睛,说不定这一切就都改变了。” 孟晓天微微一笑:“也许吧。你要见见叶听涛吗?他还不知道昨夜的事。这五年的约定,在韩北原死去时,就已经完全破灭了。” 断雁道:“不必了。我还不想现在就和他起冲突。”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一片林野小坡上,他们三人在一场浩劫般的大火后成为了暂时的盟友,共同寻找旷世之剑。但自那一刻起,今日的局面也就在所难免,因为寻找的尽头,终归是那唯一的一幅卷轴。断雁摇了摇头,眼前浮过沉星少主的面容,妖异、阴白,永远的黑衣丧服,将挡路者的灵魂踩在脚底。 “走了。半个月之内我会留在附近,之后再见,就是不再容情之时。” 脚步声远去,偶尔踩到地上的银杏叶,发出折裂碾碎的声响。孟晓天向着阳光洒落的地方走了几步,衣袖迎风,头高高仰起。 滇南雪湖,就是在这样一片天光下面。他微微一笑,有什么亘古寂寞的东西似光划过,不可捕捉。 韩北原的尸体仍然停留在那间小舍里,孟晓天再次走过这里时,看见谷中的几个弟子把尸体扛出,准备找个什么地方埋掉。沈谷主救得了人的命,却救不了人的心。纵然她能将心脏完整地切开再缝上。或许是对谷中这些来客有所了解,韩北原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多喧哗,也并没有惊动沈莫忘。只是几声叹息,血迹被拭去。 孟晓天打算回到溪边小舍去看剑湖宫主的时候,发现叶听涛已站在他身后,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一向便是这样,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但最近这阵子,似乎冰封雪结,连笑容都很少再有。 过分的麻木亦是一种伪装,只是更为压抑。孟晓天在心底轻轻一叹:“韩北原死了,约定破灭。断雁已经离开这里。” 叶听涛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提起断雁,他眼中总会露出寒冷的神情,“这个约定本也是权宜之计。目标相同,总会有一决高下之日。” “韩北原要找的剑也在剑湖宫,但半个月之内,还不会有冥宫的人前往。现在万相无尘剑在玄武湖,崔谦所找的剑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孟晓天道,“若要出手,还是玄武湖线索较为明朗。” “现在出手,恐怕没有意义。”叶听涛道。 孟晓天目中一凛:“你是说……任由冥宫的人去找剑?” 叶听涛道:“先前他们委托聚易楼之时,并没有派出大批人马。现在聚易楼失手,冥宫必定动用猛将前来找剑,一一去争,稍一不慎便失去了先机。” “你现在的口气,有点像是在和盟友商议战局。”孟晓天看着他,“五年前我们三方没有分出敌友,现在,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叶听涛与他对视:“冥宫实力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但只断雁这样的人,若有三个,任我们哪一方单打独斗,都对付不了。” 孟晓天点了点头:“既然你说出了这些话,那么我也有一言可以相告。剑湖宫的目的只在于那六把剑本身,而不在于《八荒末世图》。” 叶听涛一怔。孟晓天微笑:“剑湖宫是铸剑之地,与紫霄玄真派所求,并无冲突。”他顿了一顿,“所以,这个盟友可以结得更久一些。” “……可以。”叶听涛微一思量,道,“现在我们就留在这里,万相无尘剑和崔谦所找的剑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下一个目标不是我,就是剑湖宫。” 孟晓天望着他的神情:“现在我和断雁达成协定,半个月之后各凭本事夺剑与守剑。不过这样的话……我们的交手对象就直接是重天冥宫,要想尽取六把神剑,少不得往瀚海一趟了。” 叶听涛道:“此事终须了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孟晓天心中轻微地一震,不知为何,他觉得叶听涛的语气虽然沉稳,却有隐隐的焦躁之意。他沉默了片刻:“你师妹怎样了?” 叶听涛眉心微沉:“暂时无事。沈谷主说她体质特异,要留在这里十年。” “十年?”孟晓天一怔,“……她留在这里,你是不是就做回无牵无挂之人了?” “无牵无挂?……”叶听涛脸上现出嘲讽的神色,“若有牵挂,便生阻碍……我的确是不该有牵挂。” 孟晓天注视着他:“人又不是木头做的,绝口不提,不代表能忘记。” “……不忘又能如何?我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握,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完成师命。”叶听涛终于流露出一丝椎心之色,不愿再多谈这些,沿着小径向远处走去。孟晓天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微微摇头。往常叶听涛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仿佛是山雨欲来,思虑更切,藏得多深,也就入心多深。 沈莫忘来到夏荷衣处的时候,夏荷衣正在低头凝思,绿儿发现她的脸色惨白惨白的,问道:“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夏荷衣慢慢抬头,空洞的眼色让沈莫忘一惊,她走近搭了搭夏荷衣的脉,道:“是不是有八石丹发作迹象?你怎么不叫人告诉我?”夏荷衣抽回手,声音虚浮:“不是。”她抬头求恳似地看着沈莫忘,“沈谷主……你是妙手神医,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常人不一样吗?” 沈莫忘眼神一动:“怎么会这么问?”她看了看绿儿,绿儿机灵地眨眨眼,出门而去。夏荷衣的脸色愈发苍白:“……师兄不肯告诉我,其实……其实他只是不肯说出那句话而已,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答案,可是却不敢相信……” 沈莫忘向她微笑道:“个人命数,都是上天注定的,叶公子只是信守承诺,你也该好好留在这儿,我会找到治愈你的办法的。” 夏荷衣仿佛没有听进她的话,喃喃道:“怪不得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从来没人告诉我,师父看见我的时候,总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沈莫忘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她说任何话都是无力的,况且她并不善于安慰病人。 绿儿很快回来,身后跟着叶听涛,像是已经明白了些什么,绿儿没有进门,只道:“谷主,叶公子来了。”沈莫忘起身,与叶听涛点了点头,走出房去。夏荷衣仍然像是没看见她,却立刻站起来,跑到叶听涛面前,脸上满是追问的神情。叶听涛看着她,没有说话。 “师父不让你说,你就点头吧,我……我是不是师父的女儿?……”她焦急地盯着叶听涛的眼睛,那双眼深邃而又浓郁不化,暗流翻涌。 “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才会被悟元功所反噬,练悟元功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是不是?”一阵沉默,夏荷衣突然抓住叶听涛的手臂,“师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难道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荷衣!”叶听涛挣脱她的手,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回应这样的语气,夏荷衣震了一震:“你不说话,那我猜的就是对的……玄珠心境,他一直不让我离开玄珠心境,你和殷师兄都走了……” “师父只是想保护你。”叶听涛轻声道。夏荷衣呆住了。 “他的一生已经葬送在境主这个身份上。”叶听涛眼里燃起异样的神情,“除了保护你,他不能做任何事。不能挽回你的母亲,也不能让你过得更好……这个世上没有人懂得他。” 夏荷衣怔怔地瞧着叶听涛略带沧桑的脸,近在咫尺的遥远之感倏忽袭来,在这个从未踏入过的江湖,她忽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往昔岁月中鲜衣怒马的师兄变得沉郁寡言,而她四顾无人,再也没有依靠。她瞳仁中的光迅速地向内疾逝,失声道:“保护我,让我一辈子走不出太岳山脚,谁也不认识?没有人懂得他,那我呢?……” 叶听涛突然觉得眼前微微发黑,他摇头道:“荷衣,别说了。” 夏荷衣眸中泪光涌动,她向叶听涛走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也没有人懂,以前我以为你懂,以前你是懂的,可是现在……”最后一步,她没有跨越,因那过于强烈的遥远之感,“师兄……师父是一个人死的,他死前甚至也没有再看看我……”她的头垂下来,声音若悲泣。 “你不要怪他。”叶听涛道,“他也没有想到悟元功还会祸及到你身上,修炼这门功夫的人,的确……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十年后,你会来找我吗?”夏荷衣看着地下,“楚姑娘走了,你……” “你和她不一样。”叶听涛轻声道,“……荷衣,你是我的师妹,而她……”他皱了一下眉,身体微微一晃。 夏荷衣的目光颓败下来,泪光浮动,却没有掉落:“我知道不一样……就算她走了,我也还是我,你也还是你……”叶听涛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紧闭双目定了定神。这一退,在夏荷衣心中却与她没有跨的一步相叠加,如一道强行叩上的重锁,她一时如堕冰窟,竟没有发现叶听涛的异样,他握住碧海怒灵剑的手有些发颤,额头冷汗汵汵。 “我若是她多好,晚些遇到你,便能留在你心里……”夏荷衣还没有说完,叶听涛突然咳嗽了一声,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滴落在衣衫上。夏荷衣吃惊道:“师兄,你怎么了?”叶听涛摇头不语,夏荷衣跑到门外张嘴想喊,沈莫忘和绿儿却已经离去了。 叶听涛勉强道:“不用找了……一时行功不慎……”夏荷衣见他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向外走去,虽然走得有些艰难,却没有半点迟疑。她蓦的想起了楚玉声的那句话:两个人是一个人,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东西,睡一样的地方……那么在那个人面前,即使受了伤也不必硬撑,倘若不是,纵然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也注定只能是相视而别的过客。其实,这并无关相逢早晚。 她想追上他做些什么,关切一句也好,但她的脚像是突然灌了铅,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将她凝固,就这样看着叶听涛一点点地走出了视线。从来不在,也永远不会留下。而她,将有一个寂静的十年来沉淀这一切,在没有告别的告别中思念直至遗忘。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泪光被微风吹干,自始至终,没有流下。 “还好刚才你不是去和人打斗,否则现在大概就能看到你的尸体了。”沈莫忘从另一间小舍里出来,相隔已经够远,夏荷衣不会再听到。叶听涛强忍着胸口不适,站定脚步:“我只是试一试,最近情况纷乱,难免有杂念,才会如此。” 沈莫忘瞧了瞧他的面色,道:“既然杂念丛生,就不要试了,这本就是危险的事。若是一味躁进,反而容易走火入魔。现在你的功力也还没有到立刻就会反噬的地步,等安定下来也不迟。” 叶听涛点头道:“多谢谷主。”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将脑海中纠缠来去的影象挥散,甫一动念,却更是心绪烦乱起来。重天冥宫、断雁、孟晓天、神剑、卷轴,还有夏荷衣的面影,支离破碎纷纷上涌,浪尖处,是悠悠的琴音,转身的动作清晰如昨。 沈莫忘看着他:“思虑伤脾,脾不生血,无以养心,我看你定是心血亏虚的人吧。有的时候,做人不必这么累。”叶听涛咳嗽了几声,道:“我又岂愿如此……一生为使命所羁,无亲无友,如今,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沈莫忘将药囊曳在怀里,微笑道:“诸事来往,何必看得这么重?使命也好抱负也好,怎样过都是一生,把身边的人赶跑了又能如何呢?真的被老天爷拴在一起,哪里都能遇到。” 叶听涛摇头道:“我所行之事极为凶险,留别人在身边,只会害了他们。” 沈莫忘道:“你不去害他们,他们说不定哪天也就生病死了,你这样避人千里,人家一生气,怒气伤肝、气逆不顺,死得只有更早。”叶听涛怔住。沈莫忘笑道:“叶大侠,世人都知道性命重要,但比性命重要的东西也有很多,比如同生共死,就算只活二十岁也不比平淡百年差。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又怎能同日而语?”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叶听涛看着沈莫忘清淡的笑容,长久说不出话来。沈莫忘道:“好了,我也该去看看剑湖宫主了,一番谬论,听不听也在你。” “剑湖宫主……怎样了?” “还是没什么起色,我正在想一个新的法子。他的功力极深,伤中练门后医治起来比常人困难许多。”她一笑,“不过,只要他还在浣纱谷,我就会和阎王爷斗到底。”说着翩然而去,刚才的话,就像是微风拂面般不萦于怀。 浣纱谷中,谷风亦是清澈洁净,却有遥远的杀伐在宁静中渐渐回响激荡。黑衣来客如夜一般自江湖的角落潜行而入,风起云涌,不可抵挡。十日之内,不断地有关于瀚海黑衣人的消息浮现于武林,而在第十日之前,尚且没有哪个门派动念围剿,实力未知、孤军作战,谁都没有把握能一战而胜。这一日,铁琴阁主回到阁中,平日风流儒雅的脸上阴沉至极,一拂琴,怒不可遏的琴音轰然撞击整座铁琴阁,震得阁中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阁主,满腔怒气抚琴,可是琴道大忌。”女子的声音阴凉,平静如水。 铁琴阁主按捺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姑娘……刚才得到消息,应天府玄武湖云仙画舫的分舵被人血洗……二十五位船主只剩下了三位。” 女子背影一震:“那……舫主陈清如何?” “还没有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来的是一群黑衣人,现在那里已经被他们占住了,没有人能进去。”铁琴阁主道,“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北域遗族图谋不轨,看来,天下终归是不会太平很久的。” 女子回身,取过锦缎盖住琴:“……阁主,意欲如何?” 铁琴阁主道:“……若有能用上我铁琴阁之处,自当尽力。只是我与鸣风山庄约定,要一起攻打剑湖宫,一时恐不能顾及。” 女子目光流转:“阁主既盼天下太平,为何要去攻打剑湖宫?” 铁琴阁主凝目道:“……姑娘,你留在阁中十日,始终没有问及过我这件事。看来,你终究不是为我留下的。” 女子垂目:“阁主若是愿意,我可以说是为琴道留下。” 铁琴阁主一笑:“谢谢姑娘好意。我同意攻打剑湖宫,是因为数百年来剑湖宫掌握了江湖中无人可及的铸剑之术,却始终不曾外传,以至于年年有人偷窥而被杀。凡称为道者,亦如琴道一般,须天下尽知方为大善,所以我此举只是为道,而非其它。” 女子默然了片刻:“阁主焉知卫庄主是与你志同,才道合?” 铁琴阁主一怔:“我与卫庄主乃是知交,他多年前便与我谈论此事,其志甚坚,不会有它。” 女子低下头:“……剑湖宫与鸣风山庄是宿敌,其中或有渊源,未可尽信。” 铁琴阁主笑道:“姑娘多虑了,正因为鸣风山庄亦工铸剑,才对剑湖宫闭守一事挂心如此,卫庄主爱剑成痴,与我酷爱琴道,亦有共通之处。” 女子绯裙微动,走到窗前:“……剑湖宫有个银镜楼主陆青,就是爱剑成痴的人,可他还不是刺杀了任宫主,让剑湖宫陷于四面楚歌?” 铁琴阁主走到她身后:“人有不同罢了,这正是铁琴阁与鸣风山庄的大好机会,姑娘几日来旁敲侧击,但我也没有什么阴谋可透露,真是惭愧。”言毕微笑。 绯裙女子叹息了一声:“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江湖之中,各派角逐,本非我燕雀女子所能言尽,阁主不信也是常理。告辞。”说着就要去取琴离开,铁琴阁主笑容淡去:“姑娘……十天了,你当真是连此琴的名字也不愿留下吗?” “……相会无期,不必留名。我自此也不会再过问江湖中事,回到洛阳之后,陪我老父度过余生而已。”低柔的话音,拂在地面。 “这十日来我天天听你的琴音,分明是情丝缠绕,欲断还休,思之切,念之深,你我既然是萍水相逢,又何必话中自欺?”铁琴阁主目光怜惜,瞳仁中有她的侧影长发飘动。 “分明是不懂江湖,却又妄自兴兵,阁主,你自欺而不自知,才是可叹。”女子背身道。铁琴阁主似被她话所击中,顿时怔住,沉思片刻道:“若我派人调查卫庄主攻克剑湖宫后如何部署,姑娘是否愿意再留几日?” 女子回头,注视着他:“你只须查他是否会尽占银镜楼和玄星楼,只把霜云楼留给铁琴阁,就明白了。” 铁琴阁主微微一笑:“有劳姑娘挂心……感激不尽。”女子微叹道:“就算攻克剑湖宫,只怕也会有黄雀在后,阁主这样的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锦缎落下,纤指轻屈,淡淡的弦音绕着铜炉冷香,婉转低吟。 47 第九章 火暖魄,烽烟骤起 不知是哪一日的飘雪积在地上,将浣纱谷外尸体的浊气化净。最初的一段日子后,刺探的人已渐不再来,孟晓天在周围城镇行走几次,得知了玄武湖之变及黑衣来客频现江湖,与叶听涛商议之下,仍是不动声色,只待任奇醒来。鸣风山庄微有异动,亦未逃出苏婉云的眼睛,剑湖宫方向却是沉稳,想已有备。 转眼半月之期将尽,这日浣纱谷以北二十里的步云峰上淡云缭绕,寒气逼人,沈莫忘的一幅衣角在山风中猎猎飘动,目光专著地在雪地里扫来扫去,偶尔停下脚步,就俯身拨弄些什么。 山峰上刚降过大雪,空气极为清寒,莹白的积雪覆盖了一切枯草败叶,只有瘦硬的树干在雪地中伫立。沈莫忘微蹙着眉,找找停停,总是不见有什么结果,孟晓天在后看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沈谷主,你究竟是来找什么的?” 沈莫忘把眼前一绺刘海掠开:“找一件在这里埋了几十年的东西,如果找到的话,明天我就能让任宫主醒过来。”她的脸冻得有些僵硬,说话也吐字缓慢。孟晓天走到她身边,微笑道:“你让我来帮忙,现在却是你一个人在找,莫非只是让我帮忙看看雪景?” 沈莫忘直起身:“我让你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谷中弟子功夫不济事,况且是救你师父,跑跑腿也是应该的。这件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前几代的谷主埋在这儿的,和你说不清。”说着又往前走去,不时停下望望四周的枯树,孟晓天瞧着她认真的神情,目光柔和:“这阵子你为宫主的事也够辛苦的了,只是苏姑娘有时心里急躁,难免冷语,也别放在心上。” 沈莫忘回头看了他一眼:“苏姑娘很喜欢任宫主吧?我看你也没急成那样。” 孟晓天一怔:“这个……急也不须急在面上,苏姑娘会把宫主带到这儿来,必是已没有别的办法。等宫主醒来我们或许立刻就要赶回剑湖宫,风起云涌,又该有一番争斗了。” 沈莫忘继续向前走,过了一阵道:“走了也好,久留在浣纱谷的人恐怕就不能久留于人世了。不过,我医治任宫主并不是因为剑湖宫的威势,对我来说,就算来的人是皇帝,我不想医,也一样可以不医。” 孟晓天心中微动,对于沈莫忘,他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亲切之感,不知是那柔和的尖锐,还是清淡的笑容,总有些东西能绕过不曾卸除的戒备,淡淡透入到深心之处。沈莫忘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头来,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在这一笑之中,孟晓天蓦然觉得视线边际有光亮反射。 并非雪光,因为雪光是没有凝聚之点的。他猛的将沈莫忘推开,刀光直劈下来,迅猛然而气息粗重。这个人的刀不及断雁,甚至也不及女萝,孟晓天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在刀光离鼻尖不过半寸时,他在那人手腕上一按。巧妙不着痕迹,刀便不能收势地直砍在雪地上,柔柳剑倏然而出,架在那人脖颈。 见过无数次的黑衣和额上的紫晶,那人虽是陌生面孔,但已让孟晓天心中一震。沈莫忘走到他身边,摇头道:“半个月还没过,不该来的人就来了。”孟晓天握剑的手一时犹豫。这犹豫的含义是制敌不杀,因为他方才想到了断雁。然而一息之后,他的手指便收紧了。 “谁派你来的?”敌友已分,容情便是毁灭自己。那人没有回答,刀从雪地里提起,竟已断为两截。孟晓天手腕一动,剑虽柔软,却割破黑衣,贴近皮肉。那人还是不答,嘴角有阴冷的笑浮起。沈莫忘看到了那笑容,但她已来不及出声。 黑袖疾挥,淡红色的烟雾散出,笼罩孟晓天全身。柔柳剑一颤之间,那人翻身而起,冷笑道:“你死在这里,断雁护法也不会知道,谁让这世上的路太窄,哈哈。”孟晓天脑中一阵迷糊,退了几步,神色却不慌张:“半月之期还没有过,杀了你未免无信。告诉断雁,只留你一条胳膊,这个人情也不用还了。” 那人嘿嘿而笑:“你中了赤蝎粉,还能杀得了我?”话虽如此说,半截断刀却牢牢握在手里。 孟晓天向沈莫忘微微一笑,剑如闪电般自下而上,只余半截的刀又再被寸寸切开,散于雪地。沈莫忘看着他,却蹙起眉心:“装什么好汉?都死到临头了。”肢体断裂的声响,那人的眼珠向下翻去,几欲脱眶而出。鲜血狂喷,溅上孟晓天的衣衫。一条断臂落在他脚边。 “滚吧。”孟晓天低声道。那人瞪视着他,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过了片刻,跌跌撞撞而去,一路血迹,刺目惊心。孟晓天在原地站着,笑容模糊:“看来断雁的手下很不怎么样,哈哈。” 沈莫忘板着脸,突然一腿横扫他的脚踝,孟晓天猝不及防,顿时仰面往下倒去。如同浮上云端,落地却并没有撞击之感。沈莫忘托住他的背,把他放在地上,积雪寒冷,全身的炽热顿时一熄。 “卖人情就算了,还不用人家还,你以为你很大方吗?”孟晓天听到她斥责的声音,并不严厉,依旧是熟悉的感觉。手腕有些刺痛,沈莫忘气愤愤地从靴中拔出刀,割开他的腕脉,赤蝎粉迅速透入血液,唯有如此最快而有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气愤,这些以武为能事的江湖中人总是这样的,宁可少活十年也不愿输于人前。这有什么可气的?沈莫忘瞥了孟晓天一眼,忽然发现他在笑,笑得全无防备的样子,她问道:“赤蝎粉只能让人如同火烧,还会产生幻觉吗?” 孟晓天不答,双眼望着天空,沈莫忘的脸在那片天空下,离他很近。她身上没有脂粉味,气息洁净透明,却真切地存在着。他忽然觉得心中有真正的笑意涌出来,轻松而舒畅,并非嘲讽、沧桑。踏遍江湖未曾找到过的,曾经在谁的脸上一闪而逝,在金镜映光中徒留一缕叹息。赤蝎之毒随血液游走燃烧,又随血液流去,如划过雪地的剑影,只留下剑者一瞥的痕迹。 而在步云峰下,颓败没有声息的寂林之中,晗灵刀随断雁伫立的身影凝然不动,雪路哧哧作响,黑衣人沿路跑来,道:“护法,浣纱谷周围已布置人手,但上峰查看的人还没有下来。”断雁背身道:“不是说,峰上无人吗?” 黑衣人道:“或许是地形不熟,耽误了。要不要再等等?”断雁拂袖:“一群蠢货。”转身便走,黑衣人躬身,站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像他那般凝然伫立着,继续等候。 空寂枯林,断雁快步而行,黑色披风微扬。再过数日,他就要离开这个尚且平静的地方,前往滇南。生与死、胜与负,一切成为例行任务的一部分。断雁并不是会心软的人,所以此刻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只要包围浣纱谷,剑湖宫不过是一座空城。 断雁微微冷笑,随即笑容又消失。他的双眼在枯林尽头捕捉到一个人的背影。并不很高大,但站在那里,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一棵枯树。这个人显然在等断雁,从他凝神的姿势便可以知道。十丈之外,断雁看见这个人手里并没有兵器。他微一凝目。 “断雁护法,有幸一见。”那人回过身,黑须儒雅,却分明透露着一股工于算计之感。那身白袍和剑湖宫主极为相像,可断雁不会将此人错认为任奇:“阁下,何故在此等我?” 那人哈哈一笑:“鸣风山庄卫彦之,久慕大名,不愿见护法陷入歧路,特来有事相告。” 断雁眉峰动了动,露出讥讽的神色:“鸣风山庄卫庄主……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等我,倒真是没有想到。虽然你的剑术驰名于中原武林,可我断雁,却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卫彦之毫不动怒,深浅难测地笑道:“我来这里不是和护法比武,这半个多月来,重天冥宫人马把江湖搅得日夜不宁,各大门派具都有意围剿,我只是送个计策给护法,让你节省兵力,也让我鸣风山庄,可以在剑湖宫一役中得到所需。” 断雁审视着他,眼中幽火燃起:“刺探重天冥宫的兵力,卫庄主,你可真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 卫彦之道:“我说出来自然是有道理的,断雁护法,你重天冥宫子弟有多少我并不知道,但为寻找《八荒末世图》而死的人,尸骨已能堆成山,与其打硬仗,何不取巧?攻人须攻心,况且浣纱谷中的这些人绝不是你用兵围堵就能拦得住的,与他们争夺,不如让他们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护法以为如何呢?” 断雁冷道:“我凭什么要用你的计策?” 卫彦之精明地笑道:“因为我是诚心诚意,俗话说树从根起,水从源流,打蛇打头,擒贼擒王,我已如此经营十余年,才终于将剑湖宫主放倒,就凭这一点,也足够让你相信我。” 断雁一怔:“剑湖宫主,是你放倒的?” 卫彦之看着他,目露得意:“我所花的代价也不小,不过一旦他功力恢复,就算你布千军万马也未必捉得了他,此刻能让他恢复功力的人暂时离开了浣纱谷,我的这个计策很简单,但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实行,不单可以免除他这个祸患,还能让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断雁沉默了片刻:“只因为你铸剑比不过他,就要想尽十几年的办法把剑湖宫毁掉?” 卫彦之呵呵笑起来:“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所求,重天冥宫也是一样。只要目的达到,何必去管牺牲多少呢?” 他的笑容让断雁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那是决定与孟晓天为敌时也不曾有过的。这个人远比五年前的凤栖梧更狠毒,因为他心中除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没有。断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雪浸润衣衫,炽热之气渐消后,孟晓天被冻得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雪地里,身周没有人。他一惊起身,手腕处已不再流血,只是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山风吹拂湿冷的衣衫,寒意入骨。 “沈谷主?”孟晓天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心中一紧,快走几步绕过一片山石,却发现沈莫忘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神情固执,素淡的衣裙提在手中。孟晓天微微一笑,走到她背后:“沈谷主。” 沈莫忘慢慢抬起身,回过头:“……竟然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你再不醒,天都快黑了。”孟晓天见她脸上微有不耐,笑道:“睡得着便是死不了,倒是你,四处乱跑若是再遇上重天冥宫的人,我可救不了你了。” 沈莫忘“哼”了一声:“走吧,天黑前要是找不到那件东西也只有下山,明天再来了。”孟晓天答应了,没走几步,怀中突然掉下一物,落在雪地中。金边光润,镜如秋水。沈莫忘奇道:“你一个大男人,身上还带镜子?” 孟晓天弯腰拾起,看了看道:“故人所赠。”沈莫忘瞧着镜子:“这是件武器吧,该是女子所用的。” 孟晓天道:“是啊,这女子虽没留下话,但我猜,她定是要托我寻找这镜子的主人。”他忽而停顿了一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沈莫忘一呆,想要说什么,脸颊上却忽然一阵温暖。那是有风吹过,或许并不能说上是暖风,但在积雪茫茫的步云峰深处,这样的感受还是足以让人吃惊。她伸出手感觉着这阵奇异的风:“看来,或许找到了。” “什么?”孟晓天没有明白她的话。沈莫忘快步迎着暖风而上,转过山石岩壁之后,一片绿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几步之外是白雪,几步之内却芳草如茵,石生苔藓,气息微暖而湿润,孟晓天不禁道:“这里……怎么会这样?” 沈莫忘在绿草中走了几步:“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叫作‘火魄’,是暖玉中的极品,佩在胸前就不会受寒气蚀体。因为埋在地下,炙焰之气透出,所以这片地方冬天也能开出花来。”她脸上露出笑容,“先代谷主留下的话中只说要往上风处找,因为埋下‘火魄’的那位谷主并没有留下确切地点,说是要让此神玉在步云峰养足百年天地之气。” 孟晓天看着她眼中的神采,道:“为了宫主的事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了。”沈莫忘低头细细查看这片土地:“我说过,这是我愿意做的事。” “……因为宫主的伤难医治吗?” 沈莫忘低着头:“是原因之一吧。剑湖宫主是个非关武林纷争的人,只可惜树大招风,总是不得安宁。这样的人,我愿意多花一倍的时间让他的功力完全复原,况且就算我不愿意,苏姑娘也会逼我做的。”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你不想,皇帝也可以不医吗?”孟晓天凝视着她,目光中泛着薄薄的迷雾。 沈莫忘道:“苏姑娘是个可怜人,你不觉得?我虽然不喜欢被逼迫,但自己去逼迫别人,也没有必要。”孟晓天微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也很可怜?被你逼迫着上山挨刀,还得睡在雪地里。” 这一次沈莫忘并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抬头,只是笑了笑:“按上代谷主告诉我的话,‘火魄’应该在这片方圆之地的中心,现在用得着你了。”不知是不是暖风之故,她的脸颊竟透出淡淡的红晕。孟晓天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这片土地的中心之处,将柔柳剑插入土中,运力一震,剑抽出时泥土便纷纷飞落,露出个一尺来深的坑来。沈莫忘走到坑前伸手摸了摸露出的泥土,道:“看来这‘火魄’虽未埋满百年,效用也足够了,这儿的土都是烫的。”她回头看看孟晓天,见他不说话,脸色有些发白,便道,“你刚才流了不少血,头晕就坐下吧,我是大夫,你跟我逞强是没用的。” 孟晓天当真有些支持不住,便就地坐下,沈莫忘用丝帕包了手,在坑中摸索了一会儿:道:“有了。”手伸出时,帕中托了一块琉璃般的玉石,温润含光,通体绯红,散发着炽热气息。孟晓天端详着这奇异之玉:“这便是‘火魄’?”沈莫忘道:“我也没见过火魄长什么样,不过应该是了吧。过片刻我们便下山吧,天一黑路不好走,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 孟晓天点点头,想到任奇不日便可醒来,不禁欣然。两人又在这温暖之地休息了片刻,火魄被挖出后泥土里热气仍没有消散,沈莫忘瞧着这片严冬中的异景,略略有些出神。孟晓天道:“怎么了?”沈莫忘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当初埋下火魄时,这里或许就是这般模样,现在几十年过去,除了来的人变了以外,什么也都还一样。人的性命,当真和蜉蝣一般,不可挽留。”孟晓天默然,沈莫忘又微笑道,“不过我还是要一辈子做这些挽留的事情,多活一刻便多看一刻世间的美景,你说呢?” 孟晓天凝视着沈莫忘:“……你真是个奇特的人,在你面前我总觉得可以活很久,又觉得人生百年,也不过是一瞬。”沈莫忘抿嘴笑道:“我欠你一条命,你什么时候再来浣纱谷,我就能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人生百年。”孟晓天心中涌起一片潮汐,沈莫忘,似乎只是她淡淡的一笑间,便有莫大的力量,他几乎想站起身来,攀到步云峰的最高处,就在那苍茫云海之中呆上一世百年,再也不理人世凡尘。生死烦忧,在这一刻似乎也化为最小,直至无形。 然而在这之后,他们终究要下步云峰,也终究要回浣纱谷。在天色微黑,浣纱谷口处的花叶藤已隐约可见的时候,沈莫忘忽然警觉道:“谷中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孟晓天看着她。沈莫忘道:“谷口的花叶藤能在半日之内吸尽杀戮留下的血腥之气,但现在……”话未说完,谷中的喧闹之声便阵阵传来,沈莫忘与孟晓天对视了一眼,快步向里走去。迎面一个女弟子见了他们便跑上前道:“谷主!刚才有人偷偷潜入病舍,被绿儿撞见,她,她……” “怎么了?”沈莫忘急问,那女弟子泪珠掉了下来:“她被那个黑衣人杀了!”沈莫忘的脸顿时有些失色,她呆了半晌,眼眶微红:“……那人来干什么?可曾留下名字?” 那女弟子哭道:“他,他去了溪边那间病舍……走的时候还撞见几个弟子,也被他杀了……他们去喊叶公子,可叶公子来时已经,已经来不及了……”沈莫忘回头去看孟晓天,两人都脸色微变,转身便往那溪边小舍而去。 血腥味愈发浓重,溪流之声如旧,可溪畔的素雅房舍却染上了点点鲜红之色。绿儿的尸首被收在一旁,沈莫忘望着素壁上的血迹,脸上因急步泛起的红晕消褪下去。她并没有立刻去看绿儿,而是掀开小舍的门帘,叶听涛的身影就在门边,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望着前方。沈莫忘感觉到身后孟晓天的气息忽然变了,关心之乱,便是瞬间失去方寸,攻人攻心,只要有弱点,就抵挡不了。 苏婉云靠在乌木床边,云烟罗裳血迹斑斑,雪刃脱手掉落在地上。剑离手,对霜云楼主来说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可是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只是呆呆地靠在那儿,容颜一片惨淡。床上空荡荡的,没有剑湖宫主的影子,床铺仍然整齐,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突如其来,就像没有发生。沈莫忘走进屋内,俯下身搭了搭苏婉云的脉,苏婉云一动不动,没有知觉一般。叶听涛出声道:“……是断雁来过了。”门外的孟晓天目光猛的一震,叶听涛转身,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向他递去。孟晓天接过,展开: 请任宫主赴北域重天冥宫共论剑道,汝等若甚为挂念,可以剑湖宫《八荒末世图》,前来瀚海交换。断雁。 一片沉默,孟晓天的脸变得如死人一般难看。叶听涛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刻最关心剑湖宫主的这两个人都听不进任何话,但作为盟友,他亦没有离去。沈莫忘不顾苏婉云脸如寒霜,固执地将她拉起来,苏婉云闭上双眼,声音飘浮无力:“宫主……我,我没保护好他……”沈莫忘微微叹息,劈手打中她背后大椎穴,苏婉云倒在床上。 “他这是……故计重施?”孟晓天突然道,叶听涛看着沈莫忘:“谷主,我们先出去,苏姑娘就麻烦你了。”沈莫忘点头,望了望孟晓天,眉心微蹙。 素壁血影,每一道都溅开些许血花,那是激斗中留下的痕迹,雪刃与晗灵刀,曾在这片原本静谧的净土上化作两团光影。断雁不会是全身而退的,这血迹中必定也有他的。孟晓天等待叶听涛出来,胸中寒热交织,不能平静。 “他不是故计重施。”叶听涛依然沉着,没有去看墙上的血迹,“这次,显然比五年前要高明得多。” “是吗?”孟晓天面无表情地道。 叶听涛并不以为意:“五年前这一招只是迫不及待之举,而今天……只要任宫主被带往瀚海,你和苏姑娘就不能久留剑湖宫御敌。无论重天冥宫还是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都轻而易举。” 孟晓天微垂下头:“看来,断雁还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不少,调虎离山,却能让虎知而不返,哈哈,真是高明……”他笑了几声,眼中却殊无笑意,“《八荒末世图》,凤栖梧曾说过这幅图在剑湖宫,可是我孟晓天呆在剑湖宫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 叶听涛听他如此说,道:“或许,是他们查到了什么消息,否则就算擒住了任宫主,交换的也该是那两把神剑,而非《八荒末世图》。况且就算要擒,也不必等到现在。” “你的意思是?”孟晓天忽然有些庆幸此刻叶听涛仍留在这里。 “前几天苏姑娘曾说,鸣风山庄方向有些异动,他们对剑湖宫意图不轨也不是一两日了,却不是为求《八荒末世图》,而仅以铸剑为念。断雁擒走了任宫主,得益最大的,无非是鸣风山庄。”叶听涛凝眉道,“其中有否勾结,不能断言。但依我猜想,只要你和苏姑娘离开滇南,趁虚而入的人就会来了。” 孟晓天怔了片刻:“难道,我们能放下宫主不管吗?”他摇摇头,“这不可能,就算冒险让陆青一个人守住剑湖宫,我和苏姑娘也不会留下。宫主……他是我的恩师,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叶听涛沉吟道:“这招攻心之术的确是非常高段,但断雁字条中特意写明‘剑湖宫《八荒末世图》’,这句话却是此事症结所在……任宫主已不在这里,无法问他,但你们二人当真半点都不知道吗?” 孟晓天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头:“九天玄女剑在剑湖宫,是人人皆知的,韩北原所要找的剑也在剑湖宫,这件事我和苏姑娘就都不知道。至于《八荒末世图》……更只是听宫主提过名字而已。我虽为玄星楼主,对剑湖宫数百年来的秘密,也都未曾尽知。” 这时沈莫忘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孟晓天道:“沈谷主,她怎么样?”沈莫忘微微一叹:“性命无碍,不过受伤之处很多,想来打斗激烈,刚才只是强撑着而已。”她说完这些,也没有去谈剑湖宫之事,便走到绿儿停尸处,取出怀中丝帕,却想起丝帕中还裹着那枚火魄,于是又回到孟晓天跟前:“这个,便给你吧,见到任宫主后,还是让他带在身边……来浣纱谷找我。” 孟晓天接过,触手炽热,他点点头:“你欠我一条命……我不会忘记的。”沈莫忘淡淡一笑,捏着丝帕走开几步,俯下身塞在绿儿僵硬的手中:“你总是问我要这个,现在就给你吧。虽然带不到阴曹地府,不过总算是你的了。”她没有露出戚容,语声温柔通透。可是就连这声音也即将再听不到,有什么旋涡在空气中渐渐震散开来,旋转急速,将他们裹卷进去。孟晓天别过头,他发现叶听涛眼中亦有叹息之色,夕阳渐逝,暮色微沉,谷中喧闹声已息,几个人的剪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最后的宁静仿佛随着这一日的结束而终于消散,当有弟子前来清洗墙上血迹的时候,叶听涛已作出第二日离开浣纱谷的决定。孟晓天和苏婉云都没有反对,在第二天的黎明之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谷外的白雪寂色中。沈莫忘站在谷口相送,没有特别的嘱托抑或其它,她只是道了一声“珍重”。和“别来无恙”一样,这两个字她几乎有十几年没有说过了。 临别时,叶听涛扫视了一眼恢复如初的浣纱谷,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夏荷衣的影子,但没有找到。沈莫忘道:“夏姑娘这几天乖多了,按我说的每天打坐静气,这时候恐怕还没有起身吧。” 叶听涛应了一声:“……这样也好,就让她留在这里吧。谷主……多谢。”沈莫忘一笑:“最近总有人跟我说这两个字,其实说了也不会长二两肉,你们还是自己保重吧。”叶听涛与孟晓天相视,苏婉云独自站在一边,默默不语。四人随即别过,各自转身,不再回头。只是沈莫忘不知道,在她的房中,古雅的梳妆台上多了一面金边圆镜,锋芒敛熄,将只映照女子婀娜身影,笑颜如花。 其实本也该是旷达无争之物,只是身不由己,终落得易于人手,却不自知。孟晓天未曾忘记过那句“我是个小人”,正如他不会忘记步云峰上那阵阵缭绕烟云一样。 这时的剑湖宫如何,他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但叶听涛所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他们离开浣纱谷的同一时刻,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的各种消息突然从江湖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堵也堵不住。从所定的日子到派出哪些人手,莫名其妙的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些事,口耳相传,让人始料未及。卫彦之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些,但他并不怀疑有内鬼作怪,只是猛一阵急怒攻心,险些病倒。 百密一疏,通常是精明的人会犯的错误。天道不仁,却因果分明。淮安城铁琴阁中,绯裙女子已等待三日,铁琴阁主于接到密传后彻夜赶往鸣风山庄方向,始终未归,关于剑湖宫一役的各种消息就是在他消失之时开始蔓延,令人无法不联系在一起。 七弦琴卧于琴桌,律音婉转低柔。她早可以一走了之,只因那千里之间的心念牵扯,终是按捺未动。再留几日,未必不存些回头的希望,可既已转身,又如何再行交错?纤指轻轻游动,阁中忽然有了些动静。 开门声、沉重的马靴踩地声、喘气、许多人,然而又零零落落,散乱不堪。其中一人的脚步往此静室而来,走几步,必停一停,气促而浮,时时以手扶壁,想是已受了重伤。绯裙女子站起身,迎到门口。 “姑娘……”此人的模样让她一阵吃惊,须发虽一丝不乱,可那双原有神采的眼睛已透出沉沉涣散之意。 “阁主,你……”话未完,铁琴阁主走入静室,慢慢拢袖,在七弦琴前坐下。女子走到他身后:“你怎么了?怎么会……” 铁琴阁主气息方定,闭目片刻,道:“姑娘,你是对的……我铁琴自负一生,没想到,却被自以为最忠心的朋友骗了……卫彦之,他攻打剑湖宫,却让自己的一个姓石的弟子先去那里求剑送死,这人再也没有出来,他便有了理由兴师问罪……他根本……根本不是为道……” 绯裙女子一阵触动,叹惋道:“你……又何必以身相试?” 铁琴阁主哈哈一笑,伸手抚摸琴弦:“若不是这一试,就此攻打剑湖宫,实是我一生之耻……我原以为这世上女子好到了极处,也不过能通音律而已,当真是……”他的手忽而在琴弦上一按,身形晃了晃。 “阁主,你受伤了,先别说这些了吧。”绯裙女子道,却没有伸手相扶。铁琴阁主心中了然,却道:“我一路赶回,早已耽误,姑娘不必费心了……不过,我铁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已回敬了他一招,铁琴阁退出争斗,但风声已在江湖上传开……在那个姓石的弟子被人查出之前,鸣风山庄就必须去与剑湖宫硬拼,否则师出无名,必落下话柄……胜负如何,就看天意了……” 绯裙女子默然,又道:“阁主,那你……”铁琴阁主打断了她:“姑娘……你冰雪聪明,定然明白这世上人心难测,我不该留你于此……是我错了。你走吧,带着这把琴,在鸣风山庄的人毁掉这里之前……”黯然之色难掩,但他毕竟挺直背脊,未曾倒下去。 绯裙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低下头,眉间过往缠绕。铁琴阁主盍上双眼,“最后还有一件事……姑娘,你能告诉我这把琴叫什么名字吗?”他的手在琴弦上轻轻移动,如抚摸美玉。 “……玉声琴。”绯裙女子低声道。 “着‘声’字于琴名,亦落下乘矣。”铁琴阁主从容一笑,静室凝固、失色。他没有看那翩翩红裙抱琴而去的身影,直到日头西斜,淮安城中小雪又起,飘落于阁外梅树青石,仍然端坐在那里。 48 第十章 长河冷,月影征路 河水奔流,白杨挺立,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青衫男子挥袖扬鞭,几个时辰不曾停歇,兼程赶路。淡灰色的天云缓缓移动,似水流船行,堤岸远去。壮阔之景却无暇瞥上一眼,必是有比之重要万倍的事等着要做,就像战局触动之日,稍一耽误,或许便是千百条性命埋葬。青碧色的剑挂在马鞍旁,随马蹄翻飞偶尔敲打到青衫客的膝上,又行了半个时辰,骏马终于也渐渐不支,他这才勒了缰,跨下马背,走到长河边。 独自一人赶路总是寂廖而疲倦的事,在这般停顿的时刻,他沉毅的目光顺着奔流逝水去往很远的地方。繁华之地,杀伐之外,而空旷天地却唯一人独行而已。骏马慢慢地踱到河边,啜饮冰凉的河水。 几日之内,淮安城铁琴阁覆灭,杀人者俱穿黑衣,刀刃封喉,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不仅如此,江南一带又有数个门派夜间遭袭,无论伤亡多少,幸存者口中说出都是“黑衣人”三个字。一时间,诸派愤懑,群起剿杀,黑衣丧服的重天冥宫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人去注意铁琴阁主的死因,因为与此同时,鸣风山庄亦带领大批子弟往滇南而去,动静虽不明显,毕竟扬起了一阵轻灰,散诸江湖。孟晓天与苏婉云快马赶回剑湖宫部署御敌,而叶听涛则绕远路查访冥宫遭剿事因,在他看来,即使断雁挟持任奇回了瀚海,冥宫中人也不应鲁莽到此地步。借力打力,只有几种可能。 路过南来北往集要之处的兰州时,他曾在城外官道上隐约听到琴音律动,委婉缠绕,仿佛错觉。回首处,一驾马车沿路北去,消失在天幕下。不知为何,这淡淡的影象始终挥之不去,潜伏于心底。叶听涛牵住马缰,摇了摇头。玄武湖一别,已经过去多时,楚玉声应该早就到了洛阳,她不会出现在那里。 骏马忽然扬了扬蹄,来回踱步,有些不安。叶听涛迅速地警惕起来,从马鞍上取下怒灵剑,凝目不动。背水之处适合歇力,但也适于伏击,所以不容许一刻失神。河风凛烈,白杨树后有人站起身,走出来。 清一色的黑衣,额头佩有紫色宝石,目中,是清晰可辨的杀意。叶听涛眉间一动,握紧怒灵剑,却送开了缰绳。骏马得得往远处跑去。 “有何贵干?” “拿着这把剑十几年,不就是在等人来找你吗?”为首者面无表情,听到他的声音时,叶听涛却是一怔:“现在各大门派都在追杀重天冥宫的人,你们在此出现,岂不是自露马脚?” 为首者冷冷道:“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叶听涛反而一笑:“你们为何会认为,仅凭十几个人就能杀了我?就算是断雁,我与他相识几年,他也按捺到现在都没有动手。” 十数个黑衣人脸上都露出阴寒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惧意。为首者道:“别人胆怯,不代表我们就不能赢。叶听涛,你也未免太自负了吧?”话音一瞬间有上扬之意,像极了吴侬软语,随即又遮掩为冷硬。 叶听涛了然于心,锐利的目光向那十几人扫去,大漠风霜,重天冥宫的人不该有如此细白面相。他凝视着为首者:“你又是何身份,敢称断雁为‘别人’?” 那人眼中一闪:“不必废话,拔剑吧!”手一挥,十数人手中长剑出鞘,剑身泛紫,微微蕴光。 叶听涛慢慢握住了怒灵剑,道:“不说也没有关系,铁琴阁主是如何死的,时日一长终归会有人发觉。”静室无尘,空空的琴桌,至死不曾倒下的身影。怒灵剑锋芒迸射,青影如虹,叶听涛的身形几乎已与这把上古之剑融为一体,意动而剑动,浑然无阻。十数个黑衣人四散开来将他包围,身法并不甚快,但却准确无误,蕴光之剑齐齐攻出,剑势亦非极为凌厉,但互为配合,破绽便不成破绽。 怒灵剑剑气到处,首当其冲的三人举剑挡格,相交之际,叶听涛忽然感到剑刃上穿来一股极大的吸力,原本腕力运转逼退三人,便要去挡身后几柄长剑,一滞之下他急忙翻身上跃,手上加劲横扫摆脱吸附,才未被十数人合攻所伤。 黑衣剑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毫不容叶听涛停顿,剑剑指向他周身要害,凡剑刃相触或互相靠近,那股几乎要使怒灵剑脱手之感便会出现,黑衣剑者显然早已适应,叶听涛却不得不用出多于平常数倍的力气。他一人对敌十余人,要决便在于全局兼顾,不能稍慢,如此斗了数十招,为首的黑衣剑者冷笑道:“怎样,叶大侠,这剑不好拿吧?” 叶听涛不答,身影腾挪,尽量不以怒灵剑去与黑衣剑者的剑相触,尚未曾伤得了一个剑者,自己便险被一剑刺中左臂。那为首黑衣人又道:“叶大侠,你用了这神剑这么多年,便宜也占尽了,何必死硬到底?” 剑网交织,“铮铮”数声,蕴光长剑被叶听涛内力震得荡开,猛然只听他道:“无能之人自然不能驾驭此剑!”声若游龙,直透剑网而上。 “什么?”为首剑者吃惊,一旦叶听涛开口说话,其力必定分散,他举剑疾向那青影刺去,余下剑者亦同时从各个方向进攻,刹那十数道光影如流星般向叶听涛袭近,然而叶听涛竟举剑不动,至近身三尺之处时,众黑衣剑者眼见即将功成,狂喜之色自瞳仁深处喷射而出,碧海怒灵剑,十多年眼见而不可得之物,只要叶听涛死去,便要归他们所有。这种狂喜是独属于爱剑之人的,叶听涛心中再不怀疑,握剑的手腕一转,众人只觉得他的身形竟突然提升了数倍,青衫飘动,剑势疾沉,这一式将所有人眼中的喜悦斩为冰冷。 长河之畔,碧海怒灵剑再一次沾染了生灵之血,凝望着剑身,仿佛可以望进极深极深之处,如入时光密境。 蕴光长剑凝固在叶听涛身周,再不能进分毫。黑衣剑者惊诧地瞪大眼睛:“你……”直到这时,才有人笔直倒下。碧海怒灵剑所斩断的不是人的脖颈,而是腿。在所有人一起进攻的时候,没有人用剑护住腿,而因那即将得手的狂喜,也就没有人还记得攻守互为配合,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鲜血喷洒在干冷的土地上,流成血泊,断腿之处太过平整,在剑锋切过时,竟然无法察觉。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痛呼,在河水奔流声中直贯云霄。一如片刻之前熔岩般的喜悦,走到极处,便是无法回头的魔障。 叶听涛站在倒下的黑衣剑者之中,每一次如此战胜对手,他都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平静地道:“重天冥宫正忙着和江南各大门派周旋,况且,护法断雁已经离开中原,你们,绝不会是冥宫的人。” “……不错……”一直与他对答的那个为首剑者挣扎着道,“重天冥宫……是替罪羔羊……” 叶听涛看着他:“你们手中的剑,是如何打造的?”他没有去动那些剑,尽管此时这已不费吹灰之力。 那人面露骄傲之色:“这是……这是卫庄主用了几个月,特意为对付你而打造的……用昆仑山玄武铁岩,与碧海怒灵剑之材对应,只要……只要两剑靠近,就会产生逆阻之力……” “卫庄主……这么说,你们果然是鸣风山庄的人?”叶听涛道。 那人冷笑:“你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我们夜袭江南一带门派,让重天冥宫的人马去顶罪……现在,江湖中人只知道鸣风山庄是去剑湖宫兴师问罪的……” 叶听涛“哼”了一声:“只要你们横尸于此,有人发觉,此事自然就会暴露。” 那人不答,仰卧在地上,想是气力已尽,他旁边一人说道:“叶听涛……你可知道鸣风山庄为了攻打剑湖宫,连庄主自己的得意弟子也能派去送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诱饵而已……拼掉你一条命,庄主一定会嘉奖,哈哈……” 叶听涛突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发现他们每个人都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按下了剑柄上的什么东西,脸上带着“庄主一定会嘉奖”的神情。他剑尖点地,急速跃起,只来得及看见剑柄突然炸裂,完整的肢体在极强的冲力中分散,像摔碎的瓷瓶。 一生执着于一件事的人,手段往往比其他人更毒辣,那一瞬间叶听涛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蓦的有些恍惚,陷于绝地,这样的情景已经有多年未曾出现,只需要这短短的一刹那,就可以永不再睁开眼睛。这个寒风凛冽的江湖,其实并不缺像他这样的人,永远有人前赴后继,不会停歇。青衫的身影消失于滚滚浓烟之中,叶听涛最后想起的是兰州城外的那一缕琴音,遥远而亲切,悠悠不绝。 长河落日,逝水奔流,碧海怒灵剑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惨烈的伏击,几个时辰过去,没有任何行客经过这里,直到冷月如霜,也唯河水涛涛之声。蕴含紫色微光的长剑自行炸裂,连同那十几个黑衣剑者一起,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玄武铁岩所铸之剑,要想使之完全毁灭,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也只为这河畔一举。离那大片血污几丈处,月光落在叶听涛肩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微动了一动。 寒夜里的河风冷得椎心刺骨,原本他是不怕的,但此刻全身却都冻得有些发麻。不必知觉疼痛,也能知道这定是因为受了伤。他慢慢撑起身,一动之下,右腿便是一阵麻木的刺痛。血迹在衣衫上凝结,与伤口粘在一起,若去强行撕开,只怕连继续求生的意志都要垮塌。 随即,他发现碧海怒灵剑仍然在他的手里。因为无人经过这一处偏僻的河滩,即使是现在,这把神剑依然为他所用。无疑有些嘲讽。剑尖支撑着地面,叶听涛试图站起来,最终跪倒在冷硬的岩石上。那匹骏马不知跑到了何处,除了他自己,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孟晓天和苏婉云该是在赶往剑湖宫的路上,沈莫忘或许在浣纱谷医治着夏荷衣,而楚玉声……叶听涛在寒风中向河水艰难地移动,膝盖被尖石刺痛,手掌麻木。他忽然发现他现在最渴望看到的是楚玉声的双眼,感觉到她的呼吸,那一丝温热透过记忆濡润胸膛。他们朝夕相对了五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思念刻骨,为如真似幻的那一刻擦肩而过。晏晏笑语,日日相伴,他早已习惯了有她在的日子,或许有她在,亦会先于黑衣剑者而提醒他小心。 甚至是与若即若离的盟友同行,听孟晓天说些语意灵活的话,看苏婉云的剑快如闪电般先他出手,然后收剑傲然。他们商量战局,猜测鸣风山庄、重天冥宫两者谁会先出手,偶尔孟晓天会向他说起任奇。这些人,便是朋友吧。叶听涛已经不再是初出玄珠心境时那个坚持独行的冷漠剑客,其实在他五年前遇到薛灵舟的一刻起,就已经不是了。 意志支撑到极限,诸般心念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但在他将右腿狠狠地浸入冷烈彻骨的河水中时,这些便被生生地打断了。他必须活下去,先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再去找到这些人,完成属于他的宿命,并且,在最后摆脱掉那个命运。 疼痛、软弱、无助,被那直透入灵魂的寒意逼退至消失。叶听涛用力站起身,喉头一阵腥甜,胸口烦恶,但双眼已如几个时辰前一样敏锐。他隐约想起,在河畔的这一场伏击中,从头至尾,那股由悟元功而出的血腥杀伐之意都没有打扰过他。并没有克意压制,然而就是这般沉入了灵魂一样杳不可寻。不及停留,只能留待命运到来的一刻去解释。叶听涛四顾荒凉无人的河滩,忽然发现白杨树边有头发一般的什么东西在撩动。 那是马尾。皓白的月光中,骏马站在树边。过了片刻,它踱着步子,向叶听涛靠近。不过是买了几日的马,那一松缰绳之间,原是要让它独自逃命。无论如何,此时他迫切需要的正是一匹马,否则恐怕无法徒步行走至有人烟处,就已经倒下。 原本只是稍稍停顿歇息,未曾想便过了大半日。叶听涛拍马而行,虽不能纵意奔驰,但到五更时分,也已南向行到了一条可称得上是路的小道上。在他前方不远处,有隐隐的女子声音,叽叽喳喳,在争辩着什么。似乎都是些年轻女子,裙影翩翩,听见了马蹄声,都向叶听涛回过头来。 “是谁?” “过路之人。”叶听涛道,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甚是沙哑,气力也有些不足,“道太窄,麻烦几位姑娘让一让。” 几个女子便依言让开,其中一人见叶听涛拍马走近时,忽然一怔:“你是不是叶公子?”叶听涛打量着她:“姑娘,你是?……” 那女子道:“我是菱叶,你师妹杀了我们姐妹萦波,记得吗?”叶听涛一惊:“……你们如何到了此处?陈舫主呢?” 菱叶泫然,却一时犹豫是否要将实情相告,叶听涛道:“姑娘,杀死萦波船主只是意外,我与陈舫主是朋友,不必生疑。” 菱叶与其他几个女子互相瞧了瞧,其中一女道:“玄武湖分舵被重天冥宫占了,我们正与陈舫主一起赶往洞庭湖分舵。”菱叶点头道:“陈舫主……在离此二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我们几个人一时想不过,在商量是否要回玄武湖启动画舫机关,将那些人困死几个。” 叶听涛道:“困死几人,于事无补,你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几女心中犹自狠狠,低头不语,菱叶望着叶听涛,眼珠一转,道:“多谢公子相劝,只是我和这几个姐妹还有些事要做,你可以去前面那个镇子歇脚,玄武湖分舵活下来的人都在那儿。”她心思细密,早瞧出叶听涛受了伤,若与他同行,一个男子独自骑马而让女子步行,势必会有些尴尬。叶听涛应允了,当下菱叶指了方位,他便独骑而去。 严冬时的阳光似乎总带有阴冷的意味,破晓时分,陈清的贴身侍女推开窗,嘟哝了一句:“这儿真脏,吸进去的气都是浊的,还是住在湖上好。”陈清坐在桌边,眉头沉重,并没有理睬她。那侍女忽而道:“舫主,有位公子在院子里,好像在等您呢。” 陈清走到窗边,清冷的朝阳下叶听涛站在院落中,阳光刺眼,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陈清注意到他的衣衫上有血迹,眼神微微一动。她走出房门,两人见面,陈清笑了笑:“怎么,你是来找我偿命的?” 叶听涛发现她的笑容中那种媚惑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了一场屠戮后,始终淡淡浮着的悲哀:“偿什么命?” 陈清望着他:“夏姑娘,可还活着?”叶听涛走到离她三尺之处:“她很好,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正相反,有一事相商。”陈清发现他的脚步移动得很缓慢,每走一步,眼中便有难以尽掩的隐忍之色,她道:“叶公子,我们进屋坐下谈吧。” 叶听涛道:“不必了,这些话说完我便要赶去剑湖宫,与你们亦非同路。”陈清拢了拢袖摆:“好吧,叶公子是大丈夫,我也不用强人所难。”叶听涛倒是微微一笑:“我的确是着急赶路,并无他意。陈舫主,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请我?”陈清在院中走了两步,“我陈清虽然自聚易楼倒后苦心经营云仙画舫,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但江湖上真正看得起我的,其实并没有几个,这件事想必非常重要,才能让叶公子用这个‘请’字吧?” 叶听涛听她话中带刺,想必是玄武湖分舵覆灭一事未曾平复,便不去接此话头:“其实也只是舫主举手之劳,江南一带门派遭到夜袭,这件事是鸣风山庄做的,却嫁祸给了重天冥宫,请舫主命手下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着痕迹即可。” 陈清面色忽然一僵,沉默了片刻,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公子,你可知道占了我玄武湖分舵,杀死我二十二位船主的,就是重天冥宫的人?” “我知道。”叶听涛凝视着她,“但卫彦之是何等样人,舫主难道不清楚吗?他若是攻下了剑湖宫,从此占领滇南雪湖,而重天冥宫被栽赃一事又始终无人揭发,那么鸣风山庄领正义之师,便可顺理成章借由剿除重天冥宫,而渐成一家独大之局。到时云仙画舫非但不能作大,连生存亦成问题,陈舫主以为如何呢?” 陈清怔住了。她忽然觉得叶听涛的声音虽不甚响,却一直击入了她深心之处。世人说“女子目短”,云仙画舫尽是女子,虽各有绝艺,却只能依湖泽而生,无法占一方土地,可有此故? 叶听涛看着她的神情:“当初断雁来到玄武湖时,舫主说力不能敌,宁可装作忘记,眼下重天冥宫虽与你有血仇,但与其日后大势趋危,或是相助一方屈于人下,何不让其两力相争,自食恶果?况且事有真相,黑白本不能颠倒,此乃常理。” 陈清的目光慢慢移动,眼中有如朝阳般的光芒透射,柔媚的表情一时尽失。良久,她终于重新看着叶听涛,嘴角浅浅一动,神色却是复杂:“以前我总不明白,比起凤夫人,我究竟输在哪里,为什么她能把聚易楼经营成江南第一楼,让那些男人们俯首……可惜她也摆脱不了朱楼主,终于还是那样死了……” 叶听涛摇头道:“你不必事事与凤夫人相比,当年初见时我师兄曾对你说过,身为女子,本不适合在江湖中拼斗,徒然自伤。” 陈清喟然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另外,听说在江南一带门派遭袭之前,冥宫人马出现最多之处是永宁府,他们常去一个叫雁塔的地方,已经只差把那里的墙拆掉了。我想,他们也是在找和万相无尘剑同属之物吧。” 叶听涛目光一凛,继而道:“多谢相告,那么,我便告辞了。”说着一拱手,转身要走,陈清叫住他:“叶公子……”叶听涛回头:“怎么了?” 陈清脸上有浮云般的惆怅与惘然,目光垂下:“……我第一次与你相遇是在一片枫香树林里,一转眼,人事皆非了。你……保重。”叶听涛目光一动,沉默了片刻:“舫主……江湖路远,不必过于执着。告辞。” 青衫背影依然挺拔,叶听涛慢慢走出院落,靠在离门不远的墙边,衣摆下的右腿紧紧被布条缠住,虽不渗血,但每走一步,却如行走刀山。骏马拴在树旁低头吃草,可就连这几步,他也一时无法走过去。 小院的门重又被推开,那个懒洋洋的侍女走出来,看着他:“叶公子,舫主说你若是要去滇南,她可以派船送你,最近这阵子陆路上事多,走水路快一些。” 49 第十一章 鹤鸣空,栖霞碧血 山与天之间,是无一丝杂念的蓝,天光极远,如剑湖宫大殿的银白色基座,亮而素洁。两侧翼楼高耸,楼中侍卫向北远眺,聚精会神,待那双骑渐近,马上一男一女面目可辨时,有几人不由激动,径直下楼,往大殿中飞奔而去。 庑殿清冷,玉座空空,因阳光无法射入,也没有点灯烛,陆青背手而立的身影便显得有些阴沉。对襟宽袍、手无兵刃,他仍是个浑身上下觉不出一点杀气的人。可就是这个人,在某一个星辰暗淡之夜策划了一场剑炉之局,第二日清晨之后,剑湖宫弟子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白袍宫主。 陆青并没有坐上玉座,他仍旧站在往常所站的那个位置,甚至还有意地远离了一些。仿佛是长久陪衬着任奇,玉座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隐约散发着寒气,不可亲近。百足香炉中淡烟袅袅,脚步声疾,侍卫跑入大殿,声音高亢:“陆楼主!孟楼主和苏楼主回来了,他们已经快到大殿……” 陆青一震,慢慢转过身,眼中惊喜与忧虑搀杂,快步走到大殿中央。远远两骑于殿前二十丈处停下,苏婉云的轻烟罗裳在跨下马背时飘然而动,在她身旁,熟悉的翩翩华衣让陆青神色一颤。但当那两人走到大殿前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儒雅的神态。殿前弟子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面露微笑。孟晓天向他们回以笑意,却没有作任何停留,就跨入了大殿。 他们三人,已经有很久未曾这样聚在一起了,霜云、银镜、玄星,江湖上盛名不衰的传奇,但在所有的事情开始之前,陆青所记得的只是苏婉云练剑时的不顾性命,还有孟晓天嘴角微撇的那种笑容。彼时剑湖宫主伫立于试剑桥上的背影宛如神明,此刻却让人不忍回忆。 三人相对,有一瞬间似乎都在等待谁先开口,陆青扫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苏婉云的脸上:“你们的信,我已经收到了。雪湖四面守御都已加强,只等你们回来。”孟晓天盯着陆青,神色有些难辨。 苏婉云目光微垂:“宫主被那个叫断雁的人带去了瀚海,如果不速战速决,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陆青明白她的心念,点了点头:“……玄星楼大门上的锁一直没有开,《八荒末世图》或许会在里面。” 这句话后,又是一阵无人开口。孟晓天打量了陆青半晌,终于道:“玄星楼是我管的,没见过什么《八荒末世图》。”脸上殊无笑容。 “……是吗?”陆青应道,片刻后,坦然一笑,“我利用你外出之便强行废除试剑之规,使剑湖宫如今陷入无主境地,若要问罪,绝无怨言。”声音仍然温厚,神情之中,绝无一丝心虚。 孟晓天仍然凝望着他:“我从不喜欢向别人问罪,苏楼主没有杀你,大敌当前,就不该再自损实力。”苏婉云看了他一眼,孟晓天续道,“不过,仔细想来,这件事却也符合你陆青的作风。”陆青一怔:“哦?难道我还曾做过类似的事吗?” 孟晓天摇头:“不。你还是个只爱剑的人,凡事循此而为。可惜……宫主素来强硬,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剑湖宫。他决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他一笑,笑容微含讽刺,“你的承天八卦阵,倒也练出了些名堂。” 陆青的眼神刹那有些复杂,孟晓天,整个剑湖宫中,似乎只有这个人最了解他。并无过多的私交,但只瞥眼之间,一切便都了然于心。或许不单是陆青,就连苏婉云和任奇,也同样如此。 “宫主受伤的事,只是意外……那个阵法奈何不了他。”陆青眉头微蹙,苏婉云打断道:“奈何不了宫主,却可以用来对付鸣风山庄的人。” 孟晓天瞧了瞧苏婉云:“……不错。江湖风传,前几个月来这里求剑的一个鸣风山庄弟子被杀,这个人,多半是卫彦之故意放的饵。现在他正四处宣扬此事,一边已然向此地进发。我们有一个盟友正在追查这些传言的真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到这里来。” “盟友?”陆青有些诧异,“什么样的人,能让你用‘盟友’二字?” 孟晓天一笑,双手背到身后:“这个么……到时你自然知道。”陆青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自那一夜苏婉云连夜护送任奇离开,他已设想过许多次三人相会的情景,倘若孟晓天或是苏婉云当真要将他问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他并没有想过要剑湖宫主的性命,但背叛者必须死,是剑湖宫未曾改变过的铁律。 等任奇再次踏入这座恢宏大殿的时候,或许便是陆青的死期,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惧怕,儒雅的脸上带着平素和熙的笑容。孟晓天走到他身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与他相视:“陆青……”说不清是否玩笑,孟晓天眼中一刹那射出极深的狠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着,要逼宫主废除试剑之规的?” 陆青并没有回避:“从我亲眼见到第一个人,带着我铸的剑死在湖心的时候起。”孟晓天在瞬间强烈地逼视着他,但陆青的眼神始终坦诚。只这一瞬间,已足够彻底辨明真假。孟晓天微微一笑,转过头,却发现苏婉云已经走到了大殿深处。她静静地站在玉座前,失神般一语不发,仿佛任奇仍然靠在那里,用怀疑或威严的目光审视着她。翻掌之间,决定一切生死。 离开浣纱谷之后,苏婉云所说过的话甚至比叶听涛更少,通常叶听涛只是不惯于直白地流露想法,而苏婉云的沉默却是因为心不在焉。无论谈什么,只要与任奇无关,她就不再感兴趣,走到一边独自出神。霜花流动的雪刃依然犀利无伦,孟晓天却不由得微微叹息。 是倾慕、尊敬、崇拜,或只是简单的关心则乱?在她的灵魂深处,似乎也已经被那白袍的身影占满,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比任何人执着得更疯狂、更纯粹,也许本心就是如此炽烈,所以绝无反悔。 步云峰上浓浓淡淡的云雾、沈莫忘柔和的笑颜、火魄的触手之温,这些在孟晓天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本心,又是怎样的呢? “有一件事……”陆青望着苏婉云的背影,走近几步,“在开战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苏婉云半回过身,孟晓天也看着他,陆青顿了顿,向两人道:“你们随我来。” 大雾弥漫。剑湖宫大殿后,试剑桥直通向遥远的湖心,自七八十丈处雾起,至百余丈处桥身完全不见踪影,宛如时空之境。这一日的湖风格外猛烈,吹得三人衣衫猎猎飘动,苏婉云的长发在胸前飞扬,她伸手将头发掠到耳后:“……你要说的事,就是这个?” 陆青走上试剑桥:“不错。你们都不在的这段时间,湖心的风雾似乎有了变化,只是宫主不在……除了他,恐怕没人能知道这变化预示着什么。” 苏婉云沿着试剑桥走了几步,停下来。孟晓天抬头望了望雪湖上空的天色,浮云游戈,寂静中似有无形之手两相角力,压迫着呼吸,越往试剑桥深处,感觉就越明显。 “别往前了。”苏婉云道,一线直入湖心的长桥于棉絮般的浓雾中消失,三人都眉头微凝,孟晓天道:“这里好像越来越让人难以呆下去了……我们花费这么多时间找那六把神剑,当真会有什么用处吗?” 苏婉云不语,陆青道:“异象是由九天玄女剑而起,或许六剑聚合之后可以找到破解的办法,但按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孟晓天沉吟:“不单是九天玄女剑,据那腊丸中讯息来看,还有另外一把神剑藏在剑湖宫,以及那幅《八荒末世图》……这几个月来,所有的矛头都渐渐指向这里,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人力为之。” “等我们的那个盟友来到,六把剑,就有三把聚在剑湖宫了。”苏婉云忽然道,“另外三把,除去伏羲龙皇已入重天冥宫之手,剩下的他们也在全力寻找,这就是你所说的,六剑现世之日吗?” 孟晓天和陆青都是一凛。“六剑现世……”陆青重复了一遍,“以前曾听宫主说,每隔百余年,对此六剑的争夺便会日益激烈而至高峰,最终或是几方俱伤,或是追寻无果,渐渐平息下去。如此周而复始,世人为了《八荒末世图》,却使神剑颠沛流离,铸此剑者铸出这般孽缘,当真是悲哀了。” 孟晓天微微摇头:“龙泉铸剑谷早已不存人世,秦王朝也覆灭了上千年,纵然一时太平,又岂能长久众力聚一?倘若此图真的在剑湖宫,便是我们这些人的劫数。有缘见之,不如毁去。” “无论如何,这阵子除了部署御敌,我会命弟子彻底查找剑湖宫的所有角落。”苏婉云转身,向大殿走去,“不管鸣风山庄想干什么,我们只需要速战速决。对我来说,只有宫主的性命最重要。”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有些听不清。 孟晓天道:“别忘了我们与叶听涛的约定,若是找到图,要先交给他一天。”苏婉云没有回答,罗裙飞动,过了片刻,身影没入大殿的阴影之中。 “我有些担心。”陆青走到孟晓天身边,“她的弱点太明显,任何人只要与她说过三句话,就能察觉。” 孟晓天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也一样,如果运用得当,你比她更容易受到攻击。” “是吗?”陆青看着他,“那么你呢?” 孟晓天哈哈一笑:“至少宫主现在不在她面前,而稀世之剑,在这里却是最常见之物。我嘛……”他眼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如果你想快点见阎王,不妨去找找我的弱点。” 冷风渐渐凌厉,刮得人面颊冰凉麻木,刺痛隐约。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却无端的觉出些许沉暗,滇南群山湖泊中,已有剑光微闪,潜行的不善来者消匿行踪,战意渐渐凝聚、奔腾,江湖之上,亦是风声日紧。按兵者、观风向者、有所图者,于即发之局中各据一位,窥测前路。不过这一切,对于洛阳城中的寂寂宅院来说,只如枯叶落地般不着痕迹。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小厮探出头来:“姑娘,你找谁?” 楚玉声犹豫了一下:“何少爷在吗?我是他的朋友。”绯色长裙在冬季清淡的街巷中格外耀目。 “他在,前几个月刚回来的,姑娘,请进吧。”小厮并没有认出她,这个对何府并不陌生的女子,跨入大门后,她很自然地就往前厅走去。仆人小厮看见她,都只欠身行礼,一路行去,她竟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 曾经幽闭于此的三年,早化为一场夜梦,其实,原本也不为何府中大多数人所知。只有属于她的孤独与暗淡,在重新跨入的一刻泛起些涟漪。厅上,小厮上前报有人来,锦袍男子回首,一时怔住。 五六年后,那功夫虽然不济,却敢只身前往落霞山的少年已略有富态,眉间沧桑轻染,仿佛是一场仕途,终于也将他的稚气化尽。楚玉声走到厅中,望着他惊奇的眼神:“何少爷,你不认得我了?” “不,不是……”何少爷马上道,甫见故人,不禁微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几个月我回来时,听说你和叶大侠出外行走江湖,很了不起呢。” 楚玉声微微一顿:“……了不起?” 何少爷笑道:“是啊,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出去混官场,随行都得带着保镖,被叶大侠听见了可要笑话。他现在怎么样?上次你们回来我也不在,算起来,从陆吾镇一别,再也没见到过了。”话语中有兴奋之意,依稀透出些当年的毫无心机。 楚玉声心中有些酸楚和怅然:“他……还是那个样子吧,只是老了一些。” “老了?”何少爷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拢袖坐入椅中,“你说笑吧?叶大侠正当盛年,我偶尔听听下人们谈论江湖轶事,凡是有他在其中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也只能听听,我的功夫这几年来都丢了大半了。” 楚玉声看着他,想起陆吾镇的那番光景,只觉得胸中一阵翻涌,转过了话题:“……你现在一个人住这宅子吗?” 何少爷的有些笑容暗淡下来:“是啊,自我父亲去世,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只我和下人们住在一起。我爹……他是因为和那些瀚海怪客有来往,知道得多了,就被灭了口。” 楚玉声一怔:“有什么来往?” 何少爷道:“是一些秘术上的事,以前爹还对我说,那是何家的家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怎么,这事牵扯到什么了吗?” 楚玉声思量了片刻:“既是家学,可有书册留下?” 何少爷点头:“有,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不如给你吧?我也听说了这几年来瀚海之中不甚太平,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说着唤来小厮去取那书册,楚玉声谢过一句,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恩怨纠葛早已淡去,留下的只是薄雾一般的故人之道,寂寞空庭、偶然的拜访,却有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晚鸦忽啼,拍打着翅膀呱噪几声,远远飞去。楚玉声抬起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只是茫然地望了望。 何少爷注意到她的神情,多年后,他已不似少年时那般万事皆无所觉:“……何事心神不宁?” “没什么……你不是江湖中人,无须理会这些。”楚玉声微喟。 “我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你的朋友,从前你在我家的时候,也曾教过我抚琴。”何少爷微笑道。往事轻若云烟。 楚玉声叹息道:“……我只是在想,这半个多月来,江湖上杀戮不断,流言四起,却又莫衷一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就这样永远留在洛阳……就算你将那记载秘术的书册送给了我,也没有什么用了。” “永远留在洛阳?”何少爷诧异道。 楚玉声为他的反应而心中一震:“……我爹现在也是一个人,我实在不能扔下他。”空无人烟的薛府西园中,她的身影已成为了唯一的颜色,然而纵使如此,在薛府中消失了的人与事,也已经永不会再回来。 “或许你该与你爹谈一谈。”何少爷并没有说什么过于深入的话,适可而止地道,“有的时候,并不需要这么在乎身在何处。” 楚玉声默然半晌,终于道:“我觉得,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朋友嘛。”何少爷笑起来,“将来都是一掊黄土,还会和以前一样的。书斋有琴,去弹一曲吧,以前你每次来都带琴,今天倒不带了?” 楚玉声一笑:“那琴太沉,弹着让人高兴不起来。”这时小厮重回厅上,将一本有些破损的书册交与何少爷,何少爷又再递给楚玉声,举手之间姿态娴熟有礼,楚玉声接过不语,随手翻动,一阵微尘飘浮而出,在两人之间弥散。 朱门再启时,楚玉声将凤纹披风紧了一紧,轻步跨出,却怔在门口。黄昏近晚,街巷中人烟已稀,何府门外却有一个须发花白、老态已露之人,正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她。 “爹……”楚玉声走下台阶,来到那人身边,微微露出笑容。那人却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举步。楚玉声一怔,望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似有直觉交错而过,如同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字。万水千山之外的同一片落日余辉下,正有渡船徐徐靠岸,青碧色的神剑负于背上,沙鸥点水,远逝之影蓦然若有低吟相伴。云山几盘,江流几湾,炽烈夕阳似一痕碧血,刺入眼眸深处。 无论传言如何,最初的目的始终不变。这一日清晨的雪湖依旧水雾湿润,然而隐隐煞气更为尖锐,仿佛激流涌过窄道,终于喷薄四溅。淡青色琉璃瓦倒影微动,湖畔沙石乱响,急促的跑动声往银镜楼而来。 铸剑之地,无门无窗,唯一可有光透入的是洞开的楼顶,仿佛天成的剑炉。楼外没有素衣弟子守卫,非但如此,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楼内,云烟罗裳随风一动。苏婉云悄立于飞廊复道,当持剑男子跃上楼顶时,目光触及她的背影,霍然一跳。 楼底巨树枝叶斑驳,直长到飞廊边,掩映着她冰雪般的脸颊。霜云楼主,久负盛名,虽然距离遥远,仍能觉出那份冷厉与不容情。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扑入,栖落在楼中巨树之上。苏婉云侧过身,抬起头,凝视着那只尾长如羽的鸟。叶影下,她的眼眸如猫一般收缩。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银镜楼周围响动,排布有序,分毫不乱。 “苏楼主。”男子开腔,声音直透下来,沉往地面,“你该去守着霜云楼,白白放了我们这些人进来,任宫主不会责怪吗?”滇南雪湖,为陡峭高山所围抱,唯有霜云楼处容易进入,然而在他们到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城。 苏婉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只鸟的长尾上,嘴唇轻动:“他责怪我,也不干你的事。况且就算霜云楼没有人,你们也占不了多久。”眸如冰晶,过了片刻,楼顶上的身影一晃。 华美如风的身法,像故意的炫耀,也或许是示威。男子落在另一道飞廊上,握剑的手微摆,血光现处,几根长羽飘往楼底。苏婉云这才看清他的剑:“绝心剑……”她的语气只是纯粹地赏剑,无惧亦不蔑视,“卫少陵。”楼外的脚步声已停,围拢银镜楼,一时极静。 “好眼力,我是卫少陵。”男子与她相对而立,剑握于手,“滇南雪湖向来守卫森严,可是今天我如此长驱直入,不仅霜云楼没有人,就连银镜楼也只有你一个。苏楼主,你们葫芦卖的什么药,能否告之一二?” 苏婉云冰冷地微笑了一下:“既然入了空城,就没有回头路了。”卫少陵疑惑地望着她:“凭你一人,能抵挡楼外的数百鸣风山庄弟子吗?” 苏婉云的眼神重新落在绝心剑之上:“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卫少陵凝神警惕,只觉她轻烟罗裳如惊鸿一瞥般晃动了一下,提剑时,人已在面前。卫少陵本擅快剑,此番便是特意来会苏婉云,所以也并不特别惊讶,绝心剑与雪刃的光芒交相辉映,三剑过后,身形交错,各自停顿。 阴冷的阳光落在两人的头发上,发梢飞扬、垂下。银镜楼顶有持剑之人向下查看,只见瞬息之后,两道光影在飞廊上同时跃起,雪刃的剑尖似有霜花纷飞,星辰般的光芒闪烁连绵,剑气到处,只激得常青巨树上叶片飘散而落,如大雪突降。这一路“点雪快剑”是苏婉云毕生绝学,在此群敌环伺的时刻,纵然她镇定如昔,也不愿长久耗战。 楼顶诸人只觉得眼花缭乱,却见卫少陵忽的飞纵而起,手腕疾转,绝心剑与雪刃刹那相交,只发出了轻轻的“叮”一声,像灵巧的手指极快地掠过琴弦,准确、举重若轻。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式中是谁伤了谁,只能紧张地望着他们。卫少陵在苏婉云身后落地,两人身影都是微微一晃。 苏婉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一招,多年前的一场剑湖宫比剑会上,她曾败于任奇手下。但那已是极大的殊荣,因为任奇通常不会在比剑会上出手。茫茫大漠,他身在断雁手中,又昏迷未醒,不知此刻又是如何?苏婉云心神一乱,眼前银光忽闪,紧接着一丝血腥沾到她的脸上。 很轻,但是在身形疾转中溅出,所以像软鞭抽打了一下。卫少陵猛的捂住左胸,几步顿住。绝心剑一招落空,他没有想到的是,苏婉云的剑出手早已不须念动。只是一种直觉,凡偷袭者,必自曝其门户,于是雪刃入心。片刻之后,大量的鲜血狂涌而出,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霜云楼主……你真是名不虚传……”楼顶诸人耸动,横剑于手,只待跃下与苏婉云一拼。 苏婉云看着卫少陵慢慢软倒,道:“我心有杂念,但你的杂念比我更多。你只能赢,所以,你输了。” 卫少陵笑了笑,绝心剑支撑于地:“我弟弟卫少华已死于神剑之争,再加我一人,不会如何……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苏婉云道。楼顶人影越来越密集,终于有人率先跃入楼中,落在另一道飞廊上。 卫少陵一挥手,示意他们稍等,嘴角的笑变得阴冷恨毒:“苏楼主……你本为长安城苏家之女,因与你后母不睦而逃出,被剑湖宫主带回这里……在你离开长安半年以后,苏家就被人灭门……带头者名为沉水,此人奉谁之命,你可以自己想想……” 苏婉云站在原地不动,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举起剑,对着卫少陵:“……你胡说。” 卫少陵哈哈一笑,接着喷出鲜血:“我不需要胡说,这十几年来任宫主从没有派你去过长安,也不准你去……这些……你难道从来不想吗?” 苏婉云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她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你胡说。”声音极为低沉,透露着高涨的怒火,剑光一闪,卫少陵眼中有得意与些许难言的神色,但瞬间为剑光所覆盖。血花飞溅,他一斜身,从飞廊上直坠下去。 “大公子!”喊声未竭,围于银镜楼顶的鸣风山庄弟子俱都高声呼喊,阴影陡盛,数十人持剑而下,直攻苏婉云。然而就在此刻,银镜楼内上下六重,共计四十八面雕花格窗突然一起打开,四十八名素衣弟子跃窗而出,八人为一组,各占八卦方位,迅速将入楼的鸣风山庄弟子围于其中,八人相辅,攻守合一,片刻便有数人坠入楼底。 承天八卦阵,独为银镜楼所有,本意为守护铸剑炉,御敌之时亦极为凌厉。苏婉云诱敌入阵,众人欺她落单,又经霜云楼无人一事,戒备早已松懈。守于楼外的鸣风山庄弟子源源不绝攻上,入了空城,便没有回头路,霎时银镜楼内剑影相交,血光染壁。阵发之际,鸣风山庄弟子尚不及防御,初时乱作一团,但甫一镇静下来,便自行分为数组去与六道八卦阵缠斗,中剑者皆落入阵底,显见得有剑湖宫素衣弟子埋伏于侧,都擒获捆绑,拖入楼内。 众人打斗之中,苏婉云独自立于飞廊上,剑尖滴血,但纵然鲜血流尽,方才的那些话也已不能收回。撕杀声充盈耳畔,她似乎回到了陆青发动八卦阵对付任奇的那一夜,当她赶到这里时,恰好是那新铸成之剑穿过剑湖宫主的身体,四目相对的一瞬,苏婉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信任的光芒。那是她努力了十几年才换来的一眼,只为曾经与她身形相似的女子深夜行刺,在偌大的剑湖宫大殿中,她长久地只能站在离任奇很远的位置。 十几年,她全心全意只为博得他一句嘉奖的男子。同样的冷傲如霜,同样的寂寞如雪,只是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太懂他,还是完全不懂。 风声响动,“当”的一声,双剑在她身前相交,素衣弟子横身格挡,背上中剑,却不退去:“苏楼主,小心!”两张脸近在咫尺,苏婉云忽然惊醒过来,雪刃一颤,将那偷袭的鸣风山庄弟子刺落飞廊。她伸手扶住那素衣弟子,右手连连挥剑,挡住趁机而上者,那素衣弟子却回头一笑,纵身往楼底跳落。 无力御敌,便不再拖累。苏婉云来不及去抓住他,只一瞥之间,见他背上着地,不再动弹。她呆了一呆,眼中蓦然有锋锐无伦的光迸射出来,飞身一跃,快到了极致,众人已分不清究竟是楼顶透入的日影,还是她的衣袂。落手处俱是要害,转瞬间十数人丧命于雪刃之下。主阵者施威如此,阵中形势终于有了些倾侧,剑湖宫素衣弟子依旧八人一组,虽伤亡不在少数,但那数百鸣风山庄弟子也已只余一半。正当此时,苏婉云一声娇叱:“收!”素衣弟子听令,立刻收剑,回身跃入雕花格窗,苏婉云亦闪入飞廊尽处一道门内,门窗闭处,银镜楼内突然没了声息。 50 第十二章 葬枯骨,玄女萦魂 水声撩动,舟影淡淡。孟晓天走到玄星楼边,凝望着遥远天幕下的湖心,右手两指轻轻扣着袖中的柔柳剑。当那一叶扁舟在薄雾中靠向雪湖南岸时,他微微一笑。 船头宫灯摇晃,苏婉云一跃上岸,径直向玄星楼走来。衣摆翩飞,神情却甚是僵硬,目光向内凝聚着,浮沉变幻。孟晓天注视着她,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苏婉云停下脚步。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银镜楼人手够吗?”孟晓天道。苏婉云沉默了片刻,快速地道:“足够继续守御。来袭的鸣风山庄之人还剩半数,这里已是腹地,就全交给你了。大殿应该也会有人来袭,我马上过去。” “好。”孟晓天道,“霜云楼空城,卫彦之必将人马分为两路,往银镜楼的那一批还不是主角吧。不过……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婉云抬起眼,两人目光相触,孟晓天立刻想起了陆青的那句话:她的弱点太明显,甚至遮掩不过出言三句。 “现在不该说这些。”苏婉云的声音有些木然。孟晓天看着她,眼神仿佛兄长一般,带着些笑意:“可是你已经说了。霜云楼到大殿之间有数道埋伏,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的。我可以用一盏茶的时间听你说完。” 苏婉云蹙起眉:“现在……”孟晓天打断她:“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场恶战。如果不说,你能保证你的每一剑都不落空吗?”说着一挥手,玄星楼附近守卫的素衣弟子便走远了些。 苏婉云望着孟晓天,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些触动,她想说“你怎么知道不能?”,但转念间又作罢:“沉水现在在哪里?” 孟晓天一怔:“在大殿,怎么?”苏婉云目中沉然:“我要问问他……”她的声音一顿,“在我到剑湖宫后半年,他是否去过长安。”孟晓天道:“他的确去过啊,是宫主吩咐他去办事的。” 苏婉云一震,脸色有些发白:“……宫主?”孟晓天敏锐地感觉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轻轻坍塌,没有声息,像无声的波纹漾过全身。 “……你怎么了?”他看着苏婉云,“沉水也不过是个平庸弟子,平时任务很少,以前你从来没问起过他。” 苏婉云沉默不答,眼底坍塌的碎片四散沉浮,她闭了闭眼,仿佛在将它们聚拢凝神。孟晓天隐隐感觉到不祥,因为能让苏婉云露出如此神情的,除了任奇,没有第二个人。 “我走了。”良久,她低低地吐出这三个字,转过身。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孟晓天道。身后,一名素衣弟子上前禀道:“孟楼主,西面有人正向这里过来,比原先估计的快了一些。” “知道了。”孟晓天将手负在背后,“快多少,到的总是玄星楼。他们逃不掉的。”那素衣弟子退下时,苏婉云已往泊在湖岸的小舟走去,微垂着头,让人忽觉她的背影是如此落寞。 “不管沉水做过什么,你该记住你的身份。”孟晓天在她身后道。苏婉云的脚步停了一停,没有说话,足尖一点,落在小舟上。“我会记得的。”声音随风飘来,似乎是从黑洞中发出的,语音模糊。 孟晓天走到湖畔,望着那小舟往东岸大殿方向而去,皱眉不语。过了片刻,他回身望着玄星楼,浅紫色琉璃瓦在薄薄的雾气中如真似幻,藏剑之地,素来少惹喧嚣,然而世事多半身不由己,结果如何,只能由上天定夺。 悠悠荡荡的笛声飘浮而起,是雪湖南岸岗哨的方向。素衣弟子三人为一剑阵,每阵踏一方位,肃静无声,守护于玄星楼前。水雾之中,恍似数百座雕像,是静到了极处的一触即发。 “孟楼主,鸣风山庄的人到了。”为首的弟子说了一句,握着银鞘之剑,目光直视前方。雪湖之畔山石高耸嶙峋,来犯者除了继续进攻玄星楼,没有别的选择。孟晓天略带蔑视地望着西向而来的重重人影:“请君入瓮,早知这么不经打,在银镜楼就该把他们全杀了。” 话音未落,他忽的一惊。雾气之中,那两三百个鸣风山庄弟子渐行渐近,却并非散乱而来,同样是三人结为一剑阵,每七个剑阵合为北斗七星之位。孟晓天定睛细看,只见剑湖宫素衣弟子所结剑阵为正向北斗七星,而鸣风山庄弟子则首尾相倒,以摇光位为阵首,天枢位为阵末。此阵自北宋年间创立以来,未见有倒转使用之法,经银镜楼遇袭之后,鸣风山庄弟子人数虽减,得空旷之地而阵成,便有固不可破之态。 双阵相距渐渐缩小,剑湖宫弟子亦都微感意外,但银鞘剑在手,并未有慌乱之感。孟晓天立于阵外,凝神望着对面压迫而来的十数个大阵,手仍然背在身后,不知心中所思。片刻之间,双阵已仅数丈距离,剑湖宫阵中十四名占天枢主位弟子同时清啸,大阵发动,如齿轮互为辅助,桶壁般向鸣风山庄剑阵碾压而去。 孟晓天目光微凝,飞身跃上一处突出的山石,身居高位,见鸣风山庄弟子并未随剑湖宫剑阵而动,兵刃相交之声渐起,首当其冲的摇光主位却不驱阵前攻,二三百人只以守御之势迎敌,过不多时便有几人命丧于素衣弟子剑下,但逆阵宛如蓄势,并不稍乱。 以高位观之,此时正反两道北斗七星大阵仿佛互相吞噬、互为消融,剑湖宫弟子三人一位、二十一人一小阵,银剑攒刺,入如无人之境,但正当两阵看似合为一阵之时,逆阵摇光主位十余人突然举剑与剑鞘猛击,铿锵声过,鸣风山庄弟子齐声长啸,逆阵顿时发动,贪狼迎破军、巨门迎武曲,正是以我之强、迎敌之弱,阵翼二星悬殊尤大,剑湖宫素衣弟子猝不及防,顷刻便有伤亡。诱敌深入,予以一击,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方才银镜楼因占地利先下一局,却也落了这轻敌贸进之失。 孟晓天于山石之上微微摇头,一扣袖中柔柳剑,双眼紧盯着逆阵摇光位数人,但他仍然没有出手,脑中闪过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要了解一个人绝非不可能的事,只要花时间。如今看来,剑湖宫似乎也并非铜墙铁壁。他曾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去了解任奇,今日却发现了比他更为执着之人。他的嘴角又浮起那嘲讽的微笑,心中喟叹。 自从与任奇决裂,卫彦之用来钻研剑阵的时间,恐怕并不比他孟晓天的年岁短。这逆北斗七星之阵虽说不上奇绝,用来克制剑湖宫素衣弟子,却是恰到好处。就如世上无论如何高强的武功,只要有人愿意费尽一生去破解,一样会被尽数破去。 相逆的两道齿轮互相碾压,剑刃相拼、血染素服,雪湖南岸的玄星楼前,霎时陷入炼狱火海般的杀戮之中。剑湖宫十数小阵已失其六,只要阵中少去三人,七星之位有损,破绽便无法掩藏。鸣风山庄弟子方才被苏婉云所引的承天八卦阵伤去一半,怨气勃发,剑光霍霍,只杀得地上鲜血流淌,不忍卒视。 危急之中,蓦然有一道华衣身影斜刺里飞掠而出,腕下光亮一闪。几个察觉之人抬头,阳光透过水雾,闪烁得那人手中之剑宛如粉碎的星辰,直往逆阵居中的摇光主位袭去。阵中开阳、玉衡位鸣风山庄弟子立刻反剑相护,这二人正与两名剑湖宫弟子缠斗,舍身而护主位之时又有旁阵天机、天权位相护,转架之间毫不费力,但孟晓天剑法何等犀利,去势不变,手腕一颤,便将那两人挑落于地。 逆阵中人眼见全阵主位受袭,阵翼立刻摆动,层层相护,数十柄长剑一起指向孟晓天。剑湖宫弟子随此势而上,将阵法纵横调动,借对手护主位之机略略扳回形势。孟晓天本意在扰阵使其现出弱点,见逆阵居中主位防护严密,便转而向其它数阵摇光位袭击,身影满场游走,飘忽不定,片刻间数人毙于剑底。 摇光主位一旦无人,逆阵阵法立刻迟缓,剑湖宫弟子以孟晓天剑指处为阵动之向,北斗七星大阵顿时运转灵动。鸣风山庄弟子因身法不及孟晓天,阵中变化失其效力,正当居中摇光位之人举剑击鞘,欲转换大阵时,孟晓天看准他身周无护,倏忽欺至,一剑削去了他天灵盖。 准确、锐利,然而又含蓄、温文尔雅。在落手之前,几乎没有人能想象这翩翩公子一剑可以削去人的半个脑袋。 血浆溅起,鸣风山庄弟子惊呼声中,孟晓天剑光点动,于游走间将此小阵中二十一人一一放倒在地。或死或伤,再无法站起。柔柳剑沾染过了血腥,却毫不留痕,玄星楼主微微含笑,自始至终镇定如昔。但凡身在高处之人,总是能先人一步而见机,使自己永远从高处俯瞰,这先机便成了胜负之所在。 主阵者陨命,逆北斗大阵纵然仍能变换,究竟大为迟滞,且观照全局之力已失,孟晓天扫视一眼,收剑跃回山石上。素衣弟子重新振奋士气,每小阵主天枢位者带动阵法,同时互为照应,银剑疾挥,将逆阵冲得四散破落,鸣风山庄弟子甫一落单,不是自尽便是被擒,半个时辰之后,雪湖南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水雾中,鲜血的腥味愈加浓重,面容狰狞的死者被堆放在一起,肢体横陈,与洁净素淡的天云格格不入。杀戮一旦开始,就会接二连三,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身不由己。孟晓天回到玄星楼前,望着这一番情景,皱了皱眉。剑湖宫,这个地方在他心中一直是大殿基座那般的银白色,里面的人与俗世无关,数百年只守着寂寞的剑炉,生存于生死之外。 但似乎就是在今日,那些亘古不变的寂寞被轻轻打破,卫彦之,在任奇的口中,这个反出剑湖宫的男子桀骜而不愿服输,倘若上天能赠他一二分的禀赋,今日的剑湖宫主是谁,或还未知。 “孟楼主,共擒获鸣风山庄弟子三十七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自尽了。”力战后的剑湖宫弟子素衣染血,神情却是喜慰。 “知道了。”孟晓天淡淡地道。他忽然很想看看卫彦之的眼睛,探究那双眼中会有什么样的神色。攻人攻心,那个人的弱点,一定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这些人现在要押送大殿吗?”素衣弟子又问道,似乎对孟晓天的神情有些不解。鸣风山庄,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铸剑门派,今日来袭,一半人马先折于银镜楼、玄星楼,足以让这些多年守于雪湖的弟子兴奋良久。 “不必了,大殿情况不明,带这么多人去不妥。”孟晓天取出绢帕,擦拭了一下柔柳剑,收入袖中。 “这么多人,说不定可以用来威胁他们呢?”素衣弟子脸颊上带着血战浮起的红晕,眼中有光闪动。 孟晓天看着他,笑了笑:“如果一个门派之主,让自己的儿子带着大批弟子去连探两处危险之地,那么就算你抓住了他的儿子来要挟,也只是反受其累。” 小舟起伏,缓缓离开雪湖南岸,湖面浩渺无际,深蓝如同夜幕降临。然而这一日,似乎有些特异的地方,让孟晓天始终无可抑止地不安。非关苏婉云询问沉水时的表情,也不是方才的一战让他心生寒意。直到远远望见大殿后直通湖心的试剑桥时,孟晓天目光一凛。 自他有记忆开始,这座桥就是不允许寻常弟子轻易踏入的,只有每年比剑会的胜者,可以带着银镜楼新铸之剑进入。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无上的荣耀,但在他记事的这二十多年,从不记得有谁活着回来。 无上的荣耀,亦是惨烈的极刑。风雾弥漫,剑湖宫主也不得不在风起之处止步。这是九天玄女剑的孽缘,今日之事却又何尝不是如此?湖风湿润,孟晓天极目远眺,试剑桥上一无人影,但在越来越清晰的雪湖东岸,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剑湖宫大殿外,隐隐绰绰站着数百个人,伫立不动,仿佛在等待号令。待小舟靠近岸边时,孟晓天发现这数百个人竟没有一个身着剑湖宫素服。他暗暗吃惊,向摇橹的弟子道:“不要在这里靠岸了,往试剑桥吧。” 那弟子答应了,小舟侧转,片刻之后驶到了试剑桥靠近大殿处。孟晓天一跃上桥,放轻脚步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入。门内数个素衣弟子见了他,脸露惊喜之色,却不敢作声。孟晓天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正殿。 偏殿与正殿相连处,是在任奇的玉座左前方。孟晓天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大殿中间的苏婉云。她紧蹙眉头,项颈间架着一柄长剑。 雪刃明明在手,她却由人用剑架住,这是孟晓天从未见过的景象。继而他发现苏婉云背后站着的不是鸣风山庄弟子。这个人黑须如墨,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之意,看见孟晓天,笑道:“玄星楼主,这里只等你一个了。”苏婉云闻言扭头,长剑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便似无感一般,以目光示意玉座的方向。 孟晓天向殿前望去,只见银镜楼主陆青站在玉座边,左手脉门为人扣住。那人素衣银剑,面容熟悉,孟晓天一时微怔。 “……沉水?” 大殿中气息一滞,沉水冷笑道:“孟楼主,除了今日,你大概没有哪一天正眼瞧过我沉水吧?” 孟晓天不答,回头看着苏婉云,目露询问之意。苏婉云背后那人得意地道:“沉水是我鸣风山庄弟子,我派他进入剑湖宫,为的就是今日。” 孟晓天嘴角微撇:“……果然老谋深算,陆青能被沉水制住,恐怕也只有今天这一次了。你是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他打量着这个人,与所想略有不同,这人金石般的眼睛充满了攻击之感,仿佛骨子里透出的强硬与轻蔑,将所有的柔软之地粉碎、除尽。 “不错,我来会我的老友任奇,怎么,他今天不在?”卫彦之尖锐地笑道,注视着孟晓天的表情。 孟晓天优雅地一笑:“听说卫庄主有两位公子,怎么,他们今日也都没有来?”卫彦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苏婉云忽然道:“沉水是鸣风山庄的人,那他十几年前去长安的事,是你吩咐的吗?”孟晓天目光一动,望着她。 沉水一手紧紧扣着陆青,道:“我在剑湖宫不过是个寻常弟子,没有宫主的命令,如何去长安?苏楼主,宫主分明就是不相信你,为免你反悔离开,将你苏家一门都杀了,你还对他如此忠心干什么?” “你……”苏婉云向前跨了一步,立刻被卫彦之的长剑施力压住,雪白的颈中有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他说得不错,苏楼主,任奇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为他卖命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卫彦之朗声道,“今日鸣风山庄与剑湖宫并为一派,将铸剑之术传于江湖,发扬光大,你们三位楼主倘若愿意,可以效忠我卫彦之,我不会因你们曾是任奇的手下而存成见的。” “哈哈……”孟晓天笑起来,“将剑湖宫并为一派?卫庄主,你的话可也说得太早了吧?剑湖宫铸剑之术远胜鸣风山庄百倍,你的目的,早就路人皆知了。” 卫彦之冷哼一声:“鸣风山庄来这里究竟为什么,走出这个大殿,没人能说明白。江湖中人纵然传我卫彦之的所为,等我正大光明地接手剑湖宫,剿除那些瀚海妖人时,世人只会趋炎攀附,流言又算得了什么?” 孟晓天正要再说,沉水蓦的抽出银剑,架在陆青颈上:“孟楼主,劝你乖乖向庄主投降吧,否则杀了你的同僚,你一个人也无法走出这大殿。”陆青脉门受制,全身僵硬,竟无法反抗。沉水转头看着他:“陆楼主,等此役过后你若归顺,一样可以在银镜楼铸剑,鸣风山庄铸剑之材绝不逊于剑湖宫,你是不会吃亏的。” 陆青没有说话,孟晓天回首去瞧苏婉云,只见她正自凝思,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垂在地上。卫彦之看着大殿中的情景,满意地笑道:“看来,人各有所图,这句话实在是太对了。孟楼主,现在还剩你一个,我费了很多功夫,仍然没弄清你的喜好,但这两人与你共事多年,你总不会眼见他们死于剑底吧?” 孟晓天沉默,大殿之中一时无人说话,唯有百足香炉宁静如旧,飘散着缕缕淡烟。沉水眼中闪烁着一种阴沉的喜悦,潜伏于剑湖宫十多年,他从不曾在玉座旁如此大声说话。卫彦之露出兴奋而得意的神色,握紧了手中的剑,剑刃紧贴着苏婉云的肌肤,冰凉无情。 “除非宫主点头。”陆青突然开口,声音沉稳,没有一丝动摇,“否则,我陆青绝不会为任何人铸剑。” 一刻停顿,仿佛殿外鸣风山庄弟子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孟晓天看着陆青,微微一笑。他回头望向苏婉云,只见她慢慢抬起头,有什么碎片在眼中沉淀、聚拢:“……这里是剑湖宫,不属于此的人,都该滚出去。”颈中的剑刃猛的一紧,卫彦之的语调冷酷无比:“现在殿外有数百鸣风山庄弟子,杀你们根本毫不费力,我惜才,你们可不要不识好歹,我再说最后一遍,强硬到底,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苏婉云的脖颈被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罗裳上有血流淌而下,她双眉一沉,就在这一瞬间,孟晓天看见白光疾闪、罗裙飞动,大殿中情势突转,各人皆有动作,接着青影陡现,玉座旁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兔起鹘落,殿外之人不明所以,几个鸣风山庄弟子欲待冲入,却被人横剑拦住,急切间一看,竟是素服银剑的剑湖宫中人。 两座侧殿门户突然打开,守门的鸣风山庄弟子未及回头,便被一剑横斩,百余素衣弟子挣脱绳索,持剑冲出,门外顿时乱成一团,杀伐声、惨叫声连成一片。几个剑湖宫侍卫跑入大殿待要援护孟晓天三人,见了其中情景,却不禁呆住。 正中玉座旁,陆青已不再受制,劈手几掌打死了自偏殿中闯入的鸣风山庄弟子。银剑脱手,沉水直直地倒在地上,胸前鲜血狂涌,兀自不停抽搐。孟晓天伸手扶住了苏婉云,她颈中的伤口比方才更深,雪刃上却沾有血红的痕迹。卫彦之急退几步,按住左肩,然而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站在沉水身旁的来人,一身青衫,剑影如虹。 “呦,我们的盟友,来得还真是时候。”孟晓天笑道,转头想查看苏婉云伤势,她却摇摇头,慢慢走了几步,在沉水面前停下。青衫来客凝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开。 “你……杀我父亲的时候,他可曾说过什么?”她恍似没有听到殿外的喧闹声,也不顾卫彦之尚站在背后。孟晓□□侍卫耳边吩咐了几句,待其下殿后,轻扣柔柳剑盯着卫彦之。 玉座旁,沉水古怪地笑了笑,眼中泛出死灰般的颜色:“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哈哈……我沉水入剑湖宫十几年……宫主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 “回答我的话。”苏婉云低沉地道。沉水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哈哈……苏楼主,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你……宫主不信任你,你又何尝……何尝……”话至中途,他突然喉头噎住,挣扎几下,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瘫倒,就此死去。 剩余的半句话,像是未尽的弦音,拂过心头。苏婉云默然站在原地,耳畔听到一个声音:“你焉知这出戏码不是卫庄主安排的?御敌要紧,此事过后再议不迟。”她转头,看见的是叶听涛深幽沉着的眼神,这个人,虽然不苟言笑,却总是给人踏实的感觉。苏婉云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直到这时,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是你放了侧殿中的弟子吗?”陆青望着叶听涛,正当此刻,殿前铿然一声,双剑相交,却是卫彦之欲出殿查看,孟晓天举剑一拦,便缠斗起来。叶听涛道:“我放了他们,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杀退鸣风山庄的人。成王败寇,如果败了,纵然是鸣风山庄理屈,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们。” 陆青一凛,殿前孟晓天和卫彦之斗得正紧,苏婉云忽然道:“有人到大殿后方去了。”陆青侧耳倾听,果然殿外杀伐之声略轻,而大殿后方通往试剑桥处,兵刃碰撞渐渐激烈起来。 “谁把他们引过去的?”苏婉云蹙眉,叶听涛道:“先擒住卫庄主,群龙无首,自然无以为战。”陆青点头,他受制于沉水多时,正欲施展手段,此时孟晓天一柄柔柳剑缠住了卫彦之,虽不落下风,一时也难取胜。恰两人十余招过后,孟晓天斜身相避,陆青看准卫彦之中盘无护,从旁一掌劈中。他常年于银镜楼清修,功力纯厚无比,卫彦之一口鲜血喷出,骂道:“以众对一,剑湖宫当真丢人!” 孟晓天笑道:“你数个鸣风山庄弟子对我剑湖宫一人,尚且不胜,究竟是谁丢人?”剑光一闪,刺中卫彦之膝头,殿外忽有人喊道:“楼主!试剑桥,试剑桥……”话音颤抖,不知喊的是哪一位楼主,苏婉云看了看叶听涛,孟晓天和陆青互视一眼,大殿外,纯白的天云忽然暗淡,风渐生,迷雾急速流动,夹杂着身不由己者的惨叫声,刹那间,所有人的脊梁骨都掠过一阵寒意。 长桥试剑,百年无解之局,众人似乎忘记了挥剑,也忘记了对手,目瞪口呆地望着试剑桥远方的团团风雾。仿佛运转到巅峰处的陀螺,靠近者像纸片一般被裹卷进去,长声惨叫为风所逆,隐约而凄厉。霜云、银镜、玄星,三人站在长桥二三十丈处,神色如出一辙的凝重与紧张。叶听涛抬头仰望,在雪湖无际的天云流动下,剑湖宫大殿、试剑桥,还有那数百个停止激战的或敌或友之人,都成了刀下鱼肉般的微小无用。雪湖皓渺,一如千年烟云中的神剑之殇,无人能解,唯有静待天命。 “几个月来的征兆,所为就是今日吗?”孟晓天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被风声所盖没,无法听见。幸存者自长桥深处逃回,奔向岸边,风雾急转、扩散至边缘,桥上四人衣衫猎猎,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约莫半盏茶时分后,疾风突然较之前强烈了数倍,几乎要把人吹起,岸上鸣风山庄弟子纷纷弃剑,向后逃离,剑湖宫诸人却凝然不动。已成暗灰色的风雾如陀螺力尽般急速向外扩张,将一切能见之物逼退,尘沙扬起,迷人眼目,瞬间似有千斤之力,泰山压顶般往众人袭来。 风声如在呜咽,低声泣诉,祭奠葬于湖心的灵魂,昏暗仿佛无穷无尽,令人心生绝望。湖畔百年,在这一刻之间终须了结,果报必有因循,生于尘世,就不能免去轮回缘法。若说缘起时是天意为之,云开雾散却宛似一场彻底的清洗,乍看千年之久,其实也只是一瞬。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退得极远、极深,麻木的脸颊一片凉意,当那千斤重压终于消失,天色渐明时,叶听涛抬起头。他望着前方,长久不出一语。苏婉云伤后难以承受风雾之力,昏倒在孟晓天怀中,雪刃却仍然紧握。孟晓天将她靠在长桥边,慢慢起身。 “九天玄女剑……”陆青站在所有人之前,喃喃道。 51 第十三章 须臾台,名剑是昔 雪湖东岸,剑湖宫大殿之后一片静默。鸣风山庄弟子多向北岸霜云楼、直通滇南群山处逃去。他们来时所抱的念想是征服剑湖宫,去时,却唯有惊慌失措惨白的脸。百余人铩羽而归,混乱中,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不知下落。 剑湖宫大殿银白色的基座上血迹斑斑,断剑与尸骸四散遍地,然而仅仅是半个多时辰的停顿,殊死打斗的气息已然彻底消弥。仿佛战场已经凝固了很久,剩下的只有和煦微风,和经历了那一场雾散百年的尘寰中人。 试剑桥上,侍卫走到孟晓天身后,说了长久静默后的第一句话:“孟楼主……来犯之人向霜云楼逃去了,要追击吗?”他似乎不敢妄提“风雾”二字,注视着孟晓天的背影,言下之意却显不在此。 “不用了。”孟晓天没有转身,“把大殿清理干净,退下吧。”侍卫领命,回到东岸之上,却与所有素衣弟子一样,眺望着迷雾尽散的湖心。从未为他们踏上过的试剑桥尽头,在微微的风中隐约可见。那是一处奇异的所在,宛如在湖心漂浮,有什么暗灰之物,因距离太远,只是小小的一块。 “走,去看看吧。”叶听涛道。孟晓天看了看苏婉云,唤过一名女弟子:“先把苏楼主送去玄星楼,小心些。”女弟子应了,俯身去扶苏婉云,只见她脖颈上一道剑痕甚深,所幸临危闪避时身法极快,未伤及要害。孟晓天望着她的脸,仿佛在为她此时不曾醒来而略有遗憾。 百丈长桥上,孟晓天、陆青与叶听涛三人互视,微微晗首,向湖心举步而去。他们走得并不甚快,在这百余丈的距离中,每个人眼里皆有些不为外人所见的神情浮动,忐忑、凝驻,或有欣然微露,却又叠映着记忆尘色。种种寻觅,执着生死,终是逃脱不了江湖道,如此刻的同行。 湖心渐近,暗灰之物渐渐清晰,堆积如山,围绕着方圆十丈之地。孟晓天的脚步一滞,其余两人也都暗自吃惊。那竟全是磷磷白骨,风雾散后垮落下来,高高低低,将湖心之地围成一圈。寂静无声,却有如万鬼同时悲泣。 “那是……这百余年来试剑的弟子吗?”孟晓天问道。 “除了他们,还有偷入试剑桥的来犯者。”陆青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百余年,变故诸多,可能也有无辜的人。”他发现那白骨之中夹杂着一些刀剑的残片,大都暗淡无光。属于剑湖宫最深的秘密,倘若任奇能见到这一幕,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叶听涛的身影已站在白骨堆之内,他默默站着,一直没有说话。陆青终于也提步进入,在那围堆成圈的白骨之中,断壁残垣、碎石满地,如被巨斧劈过,十丈之地一片狼籍。 碎石中心,依稀有剑炉的形状,阳光照入,一线光芒反射。他们三人都盯着那一束光,尘封百年,仍然遮掩不住的锋锐之光。碎石拂开,孟晓天的手指缘着那折射光芒的剑身向上,握住了剑柄。他微微笑了笑:“九天玄女剑……果然在这里。” 引雷击而铸剑,自古未闻,即使在六剑之中,也唯九天玄女而已。陆青凝视着那亮烈如透明般的剑身,道:“曾听宫主说过,铸那六把神剑,耗尽了龙泉铸剑谷铸剑之能,自那以后便渐渐衰败,直至堙灭。以九天玄女和碧海怒灵二剑看来,能将剑铸成,已经足以令后世铸剑师拜服。” 孟晓天蹙了蹙眉:“以这里的情形看,在遭到雷击而毁坏之前,应该就是一处铸剑炉……但九天玄女剑是出自龙泉铸剑谷的,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陆青一怔,接过九天玄女剑,沉思不语。叶听涛绕着那损毁的剑炉走了几步,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不禁道:“两位……”孟晓天与陆青也绕到剑炉后,见到地上的情景,俱都说不出话来。 湖心剑台外围的白骨只一眼便可认出已有百年,可剑炉后伏着的这具身躯却像是刚刚死了半个时辰,皓白须发、素服如仙,青年一般俊朗的容颜在甫见天日的时刻新鲜如昔,手指着剑炉的方向,似有未尽之言,却已无人聆听。 “这衣饰……像是剑湖宫的人。”叶听涛道。陆青注视了那人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剑湖宫的人,而是剑湖宫之主。第四十二代宫主,鹤发童颜、剑术曾无敌于天下,传闻他晚年得道,御剑而去……但久在剑湖宫的人都知道,就是他,第一个死在雪湖的湖心。” 孟晓天沉吟道:“事隔百年,其余人都成了白骨,唯独他甚至没有腐朽,莫非是在他进入这剑台之后风雾才出现,就此与外界隔绝,将他困死在里面?”他俯身想去查看,但就在手指触到鹤发之人的前一刻,一阵微风拂过。如咒语降临,百年不动的身躯迅速发黑、腐朽、干瘪,片刻面目全非,只有那一丝有言未尽的遗憾,残留在扭曲的脸上。 “这……”孟晓天的手一颤。三人一时都是无言,有莫名的悲怮之感在淡薄的空气中漂浮。逝去的人和未尽的话,终已被时光所侵蚀,平行交错而过,无法探知。 “也许……他是送九天玄女剑来这里的那个人。”叶听涛道,“但除了九天玄女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嘱托。”他顺着那腐朽身躯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碎石成堆,伸手翻动,便有锐利的石尖将手掌划出一道细痕。仿佛无声的警告。 叶听涛一怔,继续翻动石块,过了片刻,指尖接触到一阵微温。在碎石下面,露出一本形似书册之物。 “是宫主的手记……”陆青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兴奋,“每一位宫主都会写的手记。”叶听涛将那书册小心取出,递给陆青。斯人已朽,但这纸页却只是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仍很清晰。 “昔有风胡子,铸‘神州六器’而废其用,无以止七国征战之祸,乃有异人无名氏托六剑之谱于剑谷龙泉,其耗材无算,尤以此二剑须天地之气为艰。越明年,龙泉铸剑师‘鬼煅精’卫慕之于滇南之地成此剑台,穷力铸剑,终一成一毁,独以九天玄女出关。未料其时十余年已渺,秦统天下,诸般兵器尽付金人,卫氏暴疾而亡,龙泉铸剑谷亦因剑师相争而灭。神剑遂散,不复相聚。以龙泉剑师之资不至如此,然铸剑之际人心猜度,不合一力,其觊觎妒恶悉生,无以逃脱‘神州六器’互噬之谶,此世事不可逆转,无复多言。” 一页已尽,陆青停顿了一下,孟晓天已接过九天玄女剑,目光凝于其上:“一成一毁……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第二把藏于剑湖宫的剑,其实并不存在吗?” 陆青道:“此事有些扑朔迷离,现在也不能轻言。不过说起‘鬼锻精’卫慕之……若不是他为剑湖宫创派之人,卫彦之也没有机会了解剑湖宫的秘密吧。” “莫非卫庄主是‘鬼锻精’的后人?”叶听涛道,“风胡子与神州六器,这些传说比《八荒末世图》更为久远了。” 陆青点了点头:“玄星楼藏有神州六器中的‘龙形舞天’,但我也只见过一次。”他翻过手记一页,继续念道,“须臾千年,铸剑后果始露端倪,雪湖剑台异象有兆,唯以双剑镇之,以期免厄。须弥鬼啸未成,长留于剑炉之底……”他眼神霍然一跳,孟晓天脱口而出:“剑炉之底?”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支离破碎的铸剑之台,孟晓天挥动九天玄女剑,一道光华如水珠溅洒般抛出,只见大堆石块向两旁滑落,有数块直遇剑锋,无声无息地被一劈为二。然而剑炉甚高,一剑并未至底,叶听涛踏上一步拔出碧海怒灵剑,青影直下之际,却听“咔”的一声,两剑皆发出轻微响动。 “怎么回事?”孟晓天举起玄女剑,两指轻捻剑身,手腕左右转动了数下,剑柄竟应手而开,一卷薄纸自其中现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有阴影掠过三人的头顶。叶听涛抬起头,那是一只尾长如羽的鸟,色泽漆黑,像暗夜中的幽灵。它张开翅翼,倏忽飞去。 碧海怒灵剑的剑格同样发出了响动,虽轻,但直入握剑者的心魂。叶听涛依样而为,转动剑柄,同样的一卷薄纸落在轻尘之中。不过雾散这些时候,剑台竟已积起了灰尘。如山白骨漠然而视,淡风微吟,拂动青衫。 “这是……”孟晓天露出惊奇的神色,弯腰将两卷薄纸拾起,展开一卷,只见那上面墨痕苍劲错落,是些被切断的笔划,不辨其意,但只这薄薄的一卷,竟直展出三尺有余。阳光照射之下宛如透明,触手无感,孟晓天与叶听涛的面影映于其上。 “莫非,‘《八荒末世图》在剑湖宫’这句话,其解就在于此?”孟晓天道,将另一卷薄纸也展开,同样是三尺有余,上面有些疏疏落落的墨迹。叶听涛凝目望去,只觉得心跳微微加速:“……这两卷便是整图,还是整图中的一部分?” 孟晓天将手中的两幅画卷比较几下,便找到了卷中笔墨可相接之处,两卷相合,是极窄的一幅长卷:“看起来是一部分,也看不出里面画的是什么……”他的手指轻捻了几下画卷,“这用的似乎并不是纸,否则也无法保存千年。照此看来,《八荒末世图》应该是被分成了六份,藏在这六把剑中?” 叶听涛心中略微有些失望,沉吟道:“或许如此,只因九天玄女剑最为霸气,以讹传讹,竟成了图在剑湖宫。况且传闻已有数百年,情势之下也多有歪曲,早已失去了本来面目。” 一直未曾开口的陆青这时忽然道:“图在剑湖宫也不是完全不实,但剑湖宫有第二把神剑,现在却是确凿的事了。”他望着方才为双剑劈开的乱石堆,有漆黑之物显露出来,并没有为剑刃所断,“须弥鬼啸……这名字当真不好,也难怪没有铸成。” 孟晓天这才想起石堆中尚有物待查,将手中画卷小心收起,向叶听涛递去。并无防备,仿佛只是很自然的举动。叶听涛一怔,孟晓天微笑道:“遵守约定,不过如果到了瀚海仍旧找不到全图,我还是会用它去换宫主性命。” 那一句玩笑般的盟友,如今在这玩笑般的神情中,竟给人以安心之感。叶听涛难得地笑了笑:“多谢。”便不推辞,伸手接过。 剑炉石堆中,陆青已然取出了那把未成之剑,须弥鬼啸,剑身没有一丝光润,如同乌墨一般。但稍一凝神,便能发现这把剑的剑格与碧海怒灵、九天玄女并无二致。 “我曾听闻过以天地诸般异象辅助铸剑之法,以前曾想一试,却从未成功过。但看此剑情状,想必是引去了雷击中的戾气,使九天玄女剑大成,自身却失衡过于严重而毁。没有想到,这把剑竟就这样在这里埋葬了上千年。”陆青轻轻一叹,转动了一下剑柄,然而并无反应。他依方才孟晓天挥剑之姿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听到那机关开启时“咔”的一声轻响。乌黑的剑身钝重迟滞,充满了阴寒之气。 “不如看看那手记中是如何说的?”孟晓天道,“刚才或许是碰巧,否则碧海怒灵剑被叶公子用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其中关窍。” 陆青点了点头,将手记重又翻开,寻到刚才中断之处,念道:“须弥鬼啸未成,长留于剑炉之底,而九天玄女遗世多年,乃以剑湖宫数代之功寻回,今镇于此,望天劫可止……”往下的字迹似乎为水渍所污,模糊难辨,陆青只得翻过,幸而下一页又恢复清晰,“……其剑格中皆蕴旷古奇石‘阴阳紫阙’,两两对应而动,则剑柄可开,图藏其中,若非六剑齐聚,不可尽得。今日葬二剑于此,则《八荒末世图》再不可为世人所见,此行必然遭谴,然其人附此图于剑中,又铸剑之谱如斯有违常理、令人亡国愈荡乱,其心焉正?焉可长留人世、遗祸人间?剑湖宫四十二代主。” 再往后的书页便都空白,再无一字着墨。陆青将手记合上,手掌轻轻抚过,眉头微凝:“看来这位宫主一生只记过这些……却来不及将之托给弟子,就被风雾所困了。果然要得到完整的《八荒末世图》,还是需要六把神剑。”他看了看地上鹤发之人的尸骸,此时已仅余干瘦枯骨,素服也暗旧如灰。 孟晓天忽而一笑:“手记中说这六剑之谱有违常理,令人亡国乱,你居然全无反应,反倒是关心起这劳什子的图来了?”叶听涛闻言怔了怔。碧海怒灵剑已然入鞘,画卷取出后剑柄仍可扣起,但这已仅仅是一把剑,再与这诸般争斗无关了。 陆青亦是一笑:“我刚才说过,倘若剑湖宫易主,我也无以留驻于银镜楼,能找到《八荒末世图》,胜算总是更大一些。况且……”他目光微动,“我陆青铸剑多年,早已明白这世上纵使兵器再犀利,总敌不过人心。就像绘制六剑图谱的那个人,若不是他有心胜过风胡子,也不会用这等引来天劫的法子。只是这六剑就如同‘神州六器’一样,从来就没有用武之地……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孟晓天望着他儒雅温和的脸,心中有什么东西震荡而过,相识多年,这似乎是陆青第一次如此坦然。在鏖战一日、又经这风雾侵袭之后,一些原本讳莫如深的话忽然变得云淡风轻,说来连神情也不必有什么注意。在如山白骨之中,数年来的相争与寻觅恍似白驹过隙,原无可惧。孟晓天笑道:“看来今日云开,对剑湖宫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可惜有个人现在在玄星楼,不然她一定立时就要去瀚海。” 陆青微笑不言,却见叶听涛正自眺望着试剑桥,他始终没有再展开那部分《八荒末世图》,像是漠不关心,深邃的双目中有浮云流动。孟晓天走到叶听涛身侧:“叶大侠,今日守得云开,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叶听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们手中已经有三把剑了。我来滇南时曾听说,重天冥宫的人已离开了永宁府的雁塔。想必,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孟晓天背手而立:“和我们先前在浣纱谷预测的完全一样,事情一步步进展,已经有了明朗之势,剩下的,只是要活着从重天冥宫回来而已。” 叶听涛点了点头:“我知道,也并非是不高兴,只是刚才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无论是谁,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即使相争难休,百年后终归是枯骨……但不论怎样,这六把剑不属于鸣风山庄,也不能落入重天冥宫之手,这也算是我身在江湖多年,做的最后一件事。” 孟晓天看了他一眼,相别多日,他身上似乎有了些奇特的变化,迷局渐解,曾经浓郁不化的东西在眼底渐渐散开,又复凝结为一种全新的坚定,与含义不同的淡然:“江湖中人,没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只能说天道恒在,人却无法逆天……”他停了停,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叶大侠,我生平第一次成为了别人的盟友,倒也没有后悔过。” 叶听涛怔住,和孟晓天对视了半晌,两人都微笑起来。过了片刻,孟晓天道:“上次一别多日,你有楚姑娘的消息吗?” 叶听涛摇了摇头:“没有……她现在应该很好吧,再也不用随我飘泊。”孟晓天道:“违心之言。你明知她现在去哪里都不会快活,百年后终归也是枯骨,谁人虚枉还不是任人评说?”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仍挂在嘴边的微笑透出一丝奇异的感觉:“现在才明白,怕也是晚了。等我活着从瀚海回来再说吧。” 剑台现于人世,试剑桥尽处开始有素衣弟子把守,白骨如山忘姓氏,只同葬于雪湖之畔。被俘者囚于银镜楼底,自那一日起,诸多关于这场战事的流言开始直指鸣风山庄,卫彦之的悄无声息似乎更印证了些什么,但剑湖宫未出一语,也没有对任何猜测加以理会。百年浩劫之后的大殿仍旧巍巍,素衣之人也如旧清静修行,却有一场无可磨灭的记忆深深烙进了所有人的心底,沧海桑田,彼此一笑之间唯有更添宁静,更添信任。 雪湖的空气依旧湿润,月朗星稀,一道纤丽的身影缓缓移动,往近东岸出的一座楼阁而去。素壁寄傲,纱帘如霜,这屋子空置了数月,连那人身上寒冷的气息也变得若有若无,或许是错觉。 罗裳轻动,她在暗中轻轻抚摸这阁中寂静的书案,上面零落地放着一些信笺。虽然每天都有弟子打扫,却从不移动任何东西。脚步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与二楼小阁相连的楼梯上亮起一团淡黄的烛光。 “是你?”苏婉云望着楼梯上的人,有些惊讶。孟晓天走下楼梯:“我来找宫主的手记,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记载关于《八荒末世图》的事。”他望着苏婉云苍白的脸,“你呢?伤还没好,马上又要出发,也该养精蓄锐了。” 苏婉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嗯”了一声,见孟晓天手中只有一支蜡烛,道:“你没有找到吗?”孟晓天摇头道:“这里没有,也许他的手记是随身带着的……你在浣纱谷时见到过吗?” 苏婉云的脸微微一红:“那是宫主随身之物,就算带着,我也不会看见的。”孟晓天见了她的神情,笑道:“也是。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们就和叶公子一起去瀚海,一路风霜,又有恶战,要好好准备一下。” 他没有点燃阁中的灯烛,似乎很快便要离开,苏婉云忍不住道:“你……”孟晓天回头:“怎么了?” 苏婉云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沉水已经死了,你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吗?”孟晓天走到她面前:“不要想那么多,即使是真的,宫主也还是宫主。如果你当面问他的话,他绝不会说假话的。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快活得多。” 苏婉云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所以不管怎样,要先见到宫主。”孟晓天微笑道:“我们的筹码很多,不必担心,走吧。”说着吹熄了蜡烛,与苏婉云走出寄傲阁。雪湖之畔夜风浅浅,书案上的信笺被吹得扬起,飘了一阵,停在一片月光中。 52 第十四章 钗剪云,故道雪霁 冷风料峭,虽已是初春时候,边关的冰雪却未见有一丝一毫融化。极目回望,中原大地苍茫无际,宛如沉睡未醒。在这一日的关外小道边,一驾马车停于茶棚外,几个佩剑男子下了车,吩咐了那茶棚主人,便守在车外,显然车中有什么重要之人,不便为外人所见。 车帘掀起,黑须在冷风中微动,露出一张面色腊黄的脸。精明而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茶棚,佩剑弟子奉上茶水,那人将茶碗三指托着,丝丝白气浮上冰冷的面颊。 “庄主,我们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吗?”佩剑弟子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 车中之人冷电般的眼神迅速瞥了那弟子一眼,如软鞭抽打:“不想走,就死在这里。现在中原正道已尽皆怀疑鸣风山庄,如果这次再落了后,这辈子都别想翻过身来。” 那弟子却不闭嘴,又道:“可是庄主,从这里往回走二十里就能到一个叫瑞吉镇的地方,我们休息一个晚上也不迟啊?” 话音未落,一碗滚烫的茶水便泼在那弟子脸上,只烫得他“哇”的一声大叫起来,茶棚中三两茶客都是一惊。角落里有个系着面纱的绯裙女子也抬起头,她因在喝茶,面纱解开了一角,目光正巧与车中之人相遇,彼此都微微一怔。 女子怔的是那人看似重病,还出现在此风雪严寒之地,而那人却迅速地放下车帘,思量了片刻,又捻起一角,向那正擦着脸的弟子低声道:“你看茶棚角落里那个女子,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那弟子不敢再说歇宿之事,看了半晌,摇头道:“没见过,江湖上有名气的女人也不多,可能是过客吧。” 另一个佩剑弟子却道:“我看她头上那支钗倒是挺名贵的,寻常女人走江湖不会带这种东西。”车中人闻言,又再掀开车帘,见那女子乌发上斜挑着一支朱红色的玉钗,上面依稀雕着数只鸾凤之形,映称着冰雪白地,格外耀目。 “都说女人爱漂亮,明明系着面纱了,还不忘记叫男人注意一下。”那被泼脸的弟子似乎无处泄恨,故意道。 车中人沉默片刻,目中冷光泛起:“九鸾钗,这个东西,很久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了。”他微微冷笑,忽然放下车帘,从大车中走了下来。佩剑弟子吃惊:“庄主……”那人不答,在茶棚边拉了条长櫈坐下。这时那绯裙女子已付帐起身,并没有再系面纱,便走到枯木旁牵过自己的马。马鞍旁牢牢系着一个狭长的琴匣,刻纹古意,显出自名家手笔。 “是……铁琴阁的琴?”佩剑弟子轻声道。 “跟着她,这是上天送给我卫彦之的,怨不得我。”黑须微动,腊黄的脸现出一个阴冷无比的表情。 他们没有再乘大车,而是将车寄在了茶棚中。这日路过之人不多,卫彦之与几个弟子并未惹起旁人的注意,潜行于小道曲折之中,不一会儿随着那女子到了一处路口。向下是北域万里无尽路途,向上是枯木廖落的贺兰古径。她没有犹豫,径直拍马向上而去。 卫彦之的神情有一丝抽动,他想起他有一个儿子就是死在贺兰古径里。和死在剑湖宫银镜楼的那个一样,他都没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绯裙女子背影轻盈,如一抹红霞,在古径中停下。除了她和藏身于古径入口处的卫彦之等人,这里唯有初春料峭的冷风,和彼时与青衫之人依偎于古木后的记忆。血腥与杀戮在这记忆中变得虚无,变得无足轻重。剑湖宫之战,他与他的名剑一起再次为江湖所传诵,然而在闻知此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知道他是否受了伤,是否还为那些不愿相告的往事所困扰。 一缕微笑,又似叹息般浸染眉头。她没有在中原大地上找这个人的踪迹,而是直接等在了这里。但直到今天,她等来的第一个人却非如所愿。 “姑娘,这里太偏僻,你不该一个人来。”黑须男子给她的片刻印象便是想向后回避,几个佩剑弟子亦现出身来,阻住了贺兰古径的入口。 “我来这里弹琴,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吗?”绯裙女子松开马缰,那马踱到一株枯木边。 卫彦之精明地笑起来,笑中却有急躁之意:“若是我没记错,你头上的九鸾钗是重天冥宫的东西吧?” 绯裙女子一怔:“重天冥宫?那是我哥哥送给我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卫彦之向她走近了两步,双手拢在袖中:“你只要记得五六年前在江北阴山,有一个叫叶听涛的人曾经杀死过重天冥宫少主的爱将,就行了。” “你……”绯裙女子没有向后退,因为即使退了,卫彦之也会继续向前,“你是说这钗是他们从重天冥宫的人手里夺来的?” “这不重要。”卫彦之冷笑道:“只证明了你是叶听涛身边的女人,现在我身边正缺这个女人。楚姑娘,你想试试鸣风山庄的剑术,还是直接跟我走?”佩剑弟子像一堵墙一样站着,但目光中的杀意并没有多少。 楚玉声看了卫彦之一会儿,反而微微一笑:“你缺女人?你缺的不该是剑吗?卫庄主,听说你在剑湖宫一败涂地,滋味可好?” 卫彦之仿佛有些意外,打量着楚玉声:“……没想到,叶听涛的女人倒是很会说话,我虎落平阳,不过,今天能捉到你,也是反败为胜的天赐良机。” 楚玉声心中微微有些慌乱,但随即沉下眉头:“你捉我也没有用,我对你的任何一个敌人来说,都没有重要到可以放弃你要的东西。”骏马鞍旁系着的琴匣触到了古木,发出碰撞的轻微响动。 卫彦之的手从袖中露出来,身后的弟子目光微凝,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楚玉声的话:“不放弃,迟疑片刻也好。不过你如此姿色,竟然连一个愿为你死的人也没有?楚姑娘,我鸣风山庄的弟子可都不会怜香惜玉,你不要后悔。” 楚玉声在袖中捏紧了双剑的剑柄,眼神却向古径的入口处掠去:“我说的是不放弃你要的东西,不是其它。鸣风山庄比不上剑湖宫,就是因为你抢了一辈子,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 “哈哈……”卫彦之笑起来,隐含恼羞成怒,“一个女人,竟然敢这么说话,你不去把叶听涛拖入温柔乡,却在这里干什么?”楚玉声看见他的右手三指轻轻一挥,身后几个弟子向她走过来,连剑也没有拔,似乎要擒住她只是翻掌之间的事。 绯红色的裙衫在风里飘动,瑰丽宛如雪中红莲。就在那两只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双剑的光芒在那惯抚弦音的腕底闪出,柔而不弱,迅捷无比。那是飞燕穿过丝柳时的一道红痕,广袖舞动,当先两名弟子不曾堤防,两只手掌便被疾削下来,落在雪地上。 惨叫声突兀而起,卫彦之勃然怒道:“连个女人都抓不住,一群废物!”腊黄的脸气得发白,人落魄时,所有的事仿佛都在与他作对,那为银镜楼主掌击所伤之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就在这时,古径入口处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这女人不是你的,你捉了她,到不了明日子时就会被人杀掉。” 长靴踏着雪地而来,黑色披风轻扬,和蔼俊俏然而又阴白的脸,不露一丝杀气。“风年?……”楚玉声不禁惊奇,在那一日的贺兰古径,她也看到过这个人。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同伴,挥刀之间血光四溅。 风年向她有礼地笑了一笑,看着卫彦之:“我本想跟你做个交易,把她让给我,我就带你去见少主,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想活命的话,就快滚吧。” 卫彦之胸中怒火愈加燃烧,平素眼中的精明之气渐渐被火焰焚烧化去:“哼,你重天冥宫的大护法断雁也被我耍弄过,你又算什么东西?” 风年好整以暇地倚在身边的一株古木上,也像极当日的模样:“他劫了剑湖宫主,对冥宫的好处比对鸣风山庄更多些,何况你又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反而后院起火、栽赃嫁祸,又失去了冥宫这个可能的盟友,你说你是耍弄了断雁,还是耍弄了自己?” 卫彦之气结,他苦心对付任奇多年,终于在阴差阳错之下让其暂时失去功力,原本已有把握将霜云、银镜、玄星三人劝降,未料奇变陡生,仍旧功亏一篑,不由心头一滞,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几个佩剑弟子见势不对,有一人忽然道:“这位大侠,我们只是鸣风山庄的弟子,听命于卫彦之是迫不得已,希望你高抬贵手……”话音中满是谄媚之意,楚玉声认出那人便是先前茶棚边,被卫彦之泼了一脸烫水的人,她不禁微微摇头。 风年没有回应,仍是瞧着卫彦之:“你看,你不愿意听女人说的话,可她说的就是对的。你什么都没有,连儿子也死光了,拿什么去和剑湖宫主比?” 卫彦之“嘿嘿”冷笑两声:“谁说我什么都没有?……现在任奇在你们这些人手里,要拿《八荒末世图》来换,就让他那些弟子们……去找上一百年,到时候,他还不是和我卫彦之一样的下场?……让他风光一辈子,当剑湖宫主,哈哈……”他沙哑干笑起来,让人背脊发凉。 风年眯了眯眼睛,饶有兴味地道:“你为什么这么恨剑湖宫主?难道只因为他比你有才能?”楚玉声眉头微蹙,她不明白风年为何不尽快结束这场并不愉快的相遇,但在这种时候到贺兰古径来的,绝不会是路人。 卫彦之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腰间被陆青所击的一掌当时并未如何,其后一路却渐渐发作起来,他脑中有些混乱,愤愤道:“我恨他?是啊,为了扳倒他,我花了半辈子,连老婆都送去剑湖宫当卧底……只要他死了,我就是剑湖宫主……”些微疯狂的神色自话语间流出,在那一瞬间,风年抬起头,仰望了一下灰白的天空。 “小心!”楚玉声叫道,佩剑弟子按着剑柄,但并没有人出手。风年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向他扑来,视野边际仍残留着一丝天空的影子,前胸已在卫彦之掌力笼罩之下。竭尽残余力气的一掌,掌影甫动之时,所有人都明白这已是最后的机会。风声忽紧,远处,有马蹄声缓缓而来。 “嘭”的一声,卫彦之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古木的树干上,枯枝颤抖,树皮被震得脱落下来。他已无法很快地转动身形去追击,黑衣身影如魅如电般绕到了身后,右袖一挥,其余人看见一阵黑色的粉雾笼罩而下,楚玉声目中微微有些颤动的神色。九星千叶,蚀人性命于一瞬。 没有任何余地,卫彦之重重地摔倒下去。冰霜凝结的地面白亮如星,最后一刻,那些光亮在他眼中幻化成剑湖宫主的一身白袍,清贵高华、不沾纤尘,伫立在试剑桥上。那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颜色,从少年时开始,任奇这两个字,就是无法解脱的魔咒。 总有些人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顾,不问世事便站在武林的顶峰。但那只是最少最少的一些人,众生芸芸,多还是在天地间辗转,寻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一切火焰与光芒渐渐熄灭、暗淡,卫彦之的手掌却在雪地中摸到一片坚硬的东西。那并不是石头,凭手掌中的感觉就可得知。他低下头,在冰雪覆盖之下,露出一张人脸。五官僵成冰块,蒙蒙难辨,脖颈中有一道彻底切断的刀痕,血迹早已结冻。只因那尸体倒卧在隐蔽处,竟始终没有被人拾去过。 “是……是……”卫彦之直着脖子,颤抖着想说出“少华”两个字,但发黑的脸颊上肌肉愈渐僵硬,眼前的白色终于也被无底的幽冥所吞噬。他扑倒在那具尸体上,恰恰将其盖住,便再不动弹。 风声呼啸,几个佩剑弟子神色慌乱,惴惴地瞟着风年。楚玉声轻轻叹息,某一刻,她在卫彦之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虚枉无尽,不可捕捉,如同落霞山百年如一日的残生。 “你们,滚吧。”风年突然道,看着那几个佩剑弟子。几人如获大赦,直奔出贺兰古径,将雪路踩得哧哧作响。古木旁,楚玉声的马仍然站在那儿,原地踱来踱去,琴匣不时地碰到些什么。 “你为什么来这里?”风年没有看卫彦之的尸体,转过身,凝视着楚玉声。 “你呢?”楚玉声也瞧着他。 风年一笑:“我要入关接应从永宁府回来的手下,但在关内小镇上我看见你,还看见另外一些人……我出现之前,你害怕吗?” 迟到已久的一个问题,楚玉声仿佛在探究着风年的想法,思量了片刻。黑衣之人依旧倚在树干上,姿态有些懒散:“你要知道,卫彦之想用你作为与冥宫结盟的一个条件,但现在他死了,我一样可以把你带去给少主……毕竟,你是和叶听涛在一起最久的人。冥宫人马正在撤出中原,用到你的时候,也不远了。” 楚玉声雪白的脸露出笑容:“看来我还真是不该露面,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凭我的命,可以让叶听涛放弃所求?”她的笑容中并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露出淡淡的舒缓和甜蜜。九鸾钗在冰霜的亮光中华美傲然。 隐隐的马蹄声在古径外岔路口停下,风年笑道:“你觉得不能吗?”他站直身体,走到楚玉声面前,“可惜我不想去试一试碧海怒灵剑的锋刃,女萝又刚好不在,否则,我倒真想知道能不能。” 楚玉声忽然明白了他所说的“看见你,还看见另外一些人”是什么意思,风年并不热衷于杀戮,更多的时候,他会在不触犯冥宫利益的情况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楚玉声也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没有听清风年接下来说的是什么。或许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记忆里模糊的风声絮语。 “你觉得这里会有人吗?荒凉得草都长不出来。”略带嘲讽的语调,华衣公子的影象在古径入口处出现,看到他们,不禁怔住。风年抱臂微笑:“好久不见。看来我们的命都很硬,没有被对方打死,也没有被别人打死。” 孟晓天回过神来,报以一笑:“现在已经扯平了,但以后还说不定。”他方才的第一句话是在问一个人,然而问完后那个人就看见了古径中的情景,于是也没有回答。绯裙如画,飘扬成眼底的一阵涟漪,那人没有走下积雪古径,也未发一语。 风年跨过卫彦之的尸体,走到离孟晓天两丈之处,与他身旁之人晗首示意,却没有直接出言:“我看你们来得不够快,先在这里踩死了一只蚂蚁。”他转而望着孟晓天,“我不为立场,也不为情势,虽然你现在一定很想杀了断雁,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在他身后,绯裙女子走近几步,明丽的脸庞流露着注视的神情。 孟晓天于风年提步一跨时,发现了卫彦之扑倒在地的死相,他微微一惊:“……看来,我们的确是来晚了。趁早杀了此人,倒也绝了后患。不过目前除了与断雁身在何处有关的事,别的我并不感兴趣。” 风年抱臂而立:“这句话很简单,如果你能见到断雁,就劝他离开重天冥宫。如果他不肯,就是你们刀剑相对的时候了。” 孟晓天有些意外:“劝他离开?什么意思?”风年走到他身边,脚步没有停下:“这个我不能说,毕竟我还是重天冥宫的人。往此北去两日脚程,可到乌里雅苏台,言尽于此。”话完时,身已在古径入口处,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青衫微动,古径中的女子正提起长裙轻盈地跨上台阶。风年笑了笑,黑衣扬起,身影消失在关外曲折的小道上。 驮着琴匣的马慢慢地踱步,低头寻觅杂草。孟晓天望着楚玉声,这个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贺兰古径的女子,自看到她起,叶听涛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越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越是这副闷罐的样子。孟晓天微笑道:“只不过来探探路,居然探出个美人来,真是奇遇。” 楚玉声站在两人面前,脸颊透出一丝嫣红,宛如雪中梅花:“我是来找你们的……剑湖宫的事了结后,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这里。” “你……”叶听涛眼中掠过想要再走近一步、走到吹息可及之处的神情,但他只是微微一动,就停下,“你是一个人来的?” 楚玉声点点头,遮掩着心中的些微忐忑:“嗯,我一路都蒙着面,今天在关外茶棚也是不小心,被人认出来了。”孟晓天见卫彦之的尸身已然泛黑,便也不去查看:“剑湖宫的事,你一定也听说了吧?这次去瀚海,除了我和叶大侠之外,还有霜云楼主同行。” 叶听涛看着楚玉声的神情,只见她垂下眼睑,露出淡淡的笑容:“现在还有我吧……”她伸手取下了发上的九鸾钗,终于第一次与叶听涛四目相对,“我爹把这支钗给我了。”叶听涛目光一震,这支九鸾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孟晓天笑道:“如此甚好。苏姑娘还在瑞吉镇上,稍后你们回车马驿来就行了。”叶听涛看了看他,晗首道:“你们两人久居滇南,此去大漠风寒,要多作些准备。”孟晓天向楚玉声示意一下,转身而去:“我倒是不要紧,哈哈……”轻巧的笑声停留在古径中,带着些善意的嘲讽,接着便被风吹散,徒留一片寂静。 “……你刚才受伤了没有?”过了片刻,叶听涛道。楚玉声这才想起自己左手仍然握着那一对沾血的短剑,她摇摇头:“没有。那些人看见风年以后都吓得不敢动,不过我的剑法也没这么差劲,这几个小贼总对付得了……”她的语速有些快,叶听涛突然打断道:“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出来行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了一眼卫彦之的尸体,语气有些硬,“若再遇到这种人,未必有今天如此凑巧。” 楚玉声却没有生气,将九鸾钗轻轻捏在掌心:“如果我被他捉去了,被他杀了,你会怎么样?”片刻停顿之后,叶听涛凝望着她:“你该说,他会让我用神剑换你的性命。” 楚玉声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换的,我的命只是我一个人,而那几把剑中,却有很多人的命。”叶听涛沉默了良久,慢慢走近她,深邃的双目中波澜起伏。楚玉声感觉到他的气息,眼眸中浮上薄薄的水雾:“我爹说,他要云游四方,不再守在洛阳的旧宅里。他让我也去想去的地方,带着这支钗,就像带着哥哥的魂魄……哥哥走的时候还太年轻,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 “……中原广大,无处不是好风景,你却到这里来,不会后悔吗?”叶听涛低声道,“北域瀚海,可能就是我葬身之所。”楚玉声温柔地笑起来:“如果我又被卫彦之捉去了,他把我杀了,你后悔吗?”叶听涛一怔,两人对视了片刻,他轻轻一叹道:“我刚才那样说只是因为……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如果被人抓住了弱点而心有挂碍,到时候,不是说同死,就能够同死的。”数月的分别,似乎在这一句间翻涌上来,他眉心微动,眼中诸般神色交织在一起。 楚玉声听了此话,竟是眼眶一红:“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她望着叶听涛,眼眸中光芒微动,“这几个月江湖上常听到你的消息……定是比以前更辛苦了吧?” 叶听涛心中涌起一阵柔和的潮汐,他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那秀丽的脸庞比数月前清瘦了些,万里路途,只影独行,这感觉他曾无比熟悉,如同独自在繁华之中行走。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心念旋转,终于忍不住道:“……怎样的辛苦,我都习惯了。只是若那一天终归还是要来,你……” “……你是个剑客,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楚玉声拉住他的手,双眼微垂,“你是属于江湖的,宝剑、性命、师门,一直就离不开,但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是属于你的。至于最后怎样,那……又有什么关系?”五年相伴相知,早已印入彼此的生命,如此刻的青衫与红颜。 叶听涛嘴角边露出极淡的笑容,微微向前跨了一步,就将她拥在怀里:“即使我们都死了?”紫霄玄真,夙劫仍不可解,却在熟悉又久违的温暖和发间清香中,将破除不去的生死之执化为虚无。 “当然。”楚玉声笑道。 叶听涛便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跃过楚玉声的乌发,空旷的古径与翻涌的往事叠映在一起。越来越紧的双臂,如紧紧系牢的命运,与极目处的不可知。边关之地,结束与开始之间,只有彼此相拥的温热清晰可感,又静谧无声。 双骑离开贺兰古径时,天已渐暮。小道曲折,茶棚旁卫彦之的大车仍在,却已再无人领回。楚玉声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停下。叶听涛瞥见她马鞍旁系着的琴匣,微笑道:“很久没听你弹琴了,这琴是新买的吗?”楚玉声与他并辔而走:“是铁琴阁主送给我的,他死之前我就在铁琴阁,之后才回洛阳。” 叶听涛有些惊奇:“你在铁琴阁?”城外官道,如真似幻的擦肩而过浮上心头,宛如多时不散的梦寐。楚玉声眉梢微扬:“怎么,你以为铁琴阁主这么迂腐的人,会想起去查探鸣风山庄?”叶听涛看着她,马背颠簸,她的一缕长发便飘动不已:“……难道这件事竟是你的杰作?”楚玉声轻笑不答,拍马向前而去。 暮色西沉,晚霞淡灭,车马驿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完全安静下来时,这夜色便成了启程前最后的留恋。瑞吉镇上,时不时可见黑衣之人三两走过,也不停宿,出了镇子便往边关而去。仿佛对他们来说进出中原都是随心而为的事,只是低垂的脸上看不清有什么样的表情。 边关的月色溶溶一片,至少这一夜尚且平静而安宁。叶听涛推开二楼客房的窗,风拂而入。那窗是对着院子的,他便看见苏婉云罗裙的身影凝立在月光下,长久不动,如同深陷于另一世界中。 “苏姑娘好像有很多心事……”楚玉声站在叶听涛身后,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总是听说霜云楼主剑法犀利、冰冷无情,现在亲眼看到了,也不尽然。” “每个人都有牵动心怀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完全无情的。”叶听涛抬起头,皓月如霜,他心中有些模糊的感怀,人事渺渺。楚玉声默默地将额头靠在他颈中,双手从背后搂住他。叶听涛回过身,他的身形将月光遮挡,楚玉声的脸便有些模糊。他胸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眷恋,如醇厚的酒香,静静浮动。窗影朦胧,他们驻立了片刻,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渐渐融成了一处。小镇万籁俱寂,叹息似的吹息化散无形。 院中,苏婉云开始慢慢地来回走动,像最初守卫剑湖宫时那样。孟晓天站在远处看了许久,终于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天色已晚,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苏婉云一怔,回过神来:“……睡得着,我也不用在这里发呆了。”孟晓天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该相信宫主不会这么轻易败于人手。”苏婉云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担心沉水那件事,而是担心冥宫的人会害他?” 凝视片刻,多年的默契了然于心,孟晓天微微一笑:“我相信断雁不会这么做,即使他已是我们的敌人,也不会愧对他的那把刀。” “什么刀?”苏婉云注视着他。 孟晓天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骄傲的刀。我希望,我是了解他的。”苏婉云微微一震,在她的记忆中,孟晓天提起任何人,都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夜风忽紧,寒冷彻骨,她不禁抱臂一缩。孟晓天见状,忽然想起了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件东西:“这个你带着吧,见到宫主就交给他。” 苏婉云见是块通体绯红的玉石,伸手接过,只觉一阵温暖传来:“这是什么?”孟晓天眼中露出柔和的颜色:“浣纱谷主给我的,叫作‘火魄’……宫主的伤还没有好,如果我们都活着从瀚海回来,还是要去浣纱谷一趟的。” 苏婉云点点头:“好。”火魄握在掌中,全身便渐渐不再寒冷,她忽而淡淡一笑,“我们要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活着回来。”孟晓天望着她,也笑了笑:“当然。” 溶溶月色覆盖着屋瓦,轩窗合起,灯烛暗去。隆冬与初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冰破雪消,留驻于此的行商路客便能重拾原路。这似乎已是眼前的事,然而对策马扬鞭、北望万里无际的江湖中人来说,路途仍然遥远。 好在他们已并非孑然独行,瀚海茫茫,最锐利的兵刃便是寂寞刻骨。有所思恋、有所寻求、有所牵挂、有所依靠,这些便是足够的力量。只有冷风呼啸的贺兰古径深处,那具扑倒在地、若有所憾的尸体仍然不为人所见,渐渐被风寒侵蚀、掩盖。 53 第十五章 孤鸿影,冰原断空 沙丘连绵,直往天地尽头而去。未化的冬雪覆于荒漠上,成了大片大片的冰原。北出城关,再无中原繁华,渐次苍凉的土地凝视着不属于此的闯入者,朔风冷烈,空旷无际的大漠中四骑飞驰,叶听涛当先而行,孟晓天从侧照应,两个女子都是宽沿帽低垂,面前黑纱落下,看不清面容。 北行一日,离边关也已有几百里路程,天开地阔,人影极为稀少。四人之间亦不常说话,倒是苏婉云与楚玉声说得更多些。孟晓天时而望着叶听涛的背影,待行过一处高高的沙丘后,他拍马上前,声音在风中仍然清晰:“你看我们带着这些让人抢破了头的东西,这一路能如此太平下去吗?” 叶听涛放缓了缰绳:“且行且看吧,这里如此空旷,也无处让他们埋伏。”他回头望了望楚玉声和苏婉云,两人随于身后数丈处,并未远离。 孟晓天道:“你别忘了那些都是常年呆在沙漠中的人,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叶听涛道:“但若冥宫少主已经得到了除伏羲龙皇之外的两把剑,他们最关心的应该是如何找到《八荒末世图》,这个秘密除了我们四人还有银镜楼主,任何人都不知道。” 风势略略减小,颠簸马背上,孟晓天凝目:“……叶大侠,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如果这次仍然无法得到《八荒末世图》全图,你会如何?” 叶听涛望了他一眼:“凭你的力量,要知道任何事都不用费太大的力气,我找《八荒末世图》的目的,你没有去查过吗?” 孟晓天笑道:“我们是盟友,我虽然可以查,也知道一部分,但还是亲耳听你说更好些。”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极目望向天际:“……我仔细看过那部分残图,完全无法看出其中含义。我追寻多年,是为报我师父的恩情,但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得到《八荒末世图》真能改变什么。” 孟晓天看着他的侧脸,那脸上总是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只为了这个,你就如此飘泊了十多年?” 叶听涛略微自嘲地一笑:“也不尽然……但其余的理由不重要。如果最终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在你们找到任宫主之后,我就会把残图毁掉。” 孟晓天吃了一惊:“毁掉?” 寒风顺着面颊刮向后方,叶听涛眉峰微蹙:“……这幅图卷带来多少杀戮争端已不可数,我不希望因为紫霄一派的命脉而牵连太多,尤其以冥宫中人的作为来说,决不会有什么好的用意。”马蹄得得,楚玉声与苏婉云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有没有听到这些话。 “你没有把握吗?”无边旷野之中,曾经的防御与藩篱变得渺小,这些问题仿佛随口而出,但即使在一月之前,孟晓天也不会这样问。 叶听涛并不以为意:“我这一生征战过无数次,但任何一战在结束之前,都没有全胜的把握。” 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是你总是得胜的那个,就像当年聚易楼之战那样,最后反而是断雁与凤栖梧决出了高下。” 叶听涛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苏婉云扬鞭赶了上来:“你们看前面。”两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天云与荒漠的尽处仿佛有数个灰黑的点,相隔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这沙漠里还有人吗?”孟晓天远望。 叶听涛道:“此处虽然人迹稀少,但并非完全不通车马,所以有人驻扎也不奇怪。”孟晓天笑道:“我少来漠北,这些却是不知道。” 叶听涛一扬鞭:“你也会有不知道的事,这件事倒算是今日的收获。”孟晓天一怔,叶听涛微微一笑,落后几步,到了楚玉声身边。大漠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但仿佛也不仅是这一点,孟晓天有些出神。 “你刚才在和他说什么?”苏婉云将面前黑纱掀起一角。 孟晓天眼望着北边:“说重天冥宫,还有《八荒末世图》。”苏婉云便也不语,和他并骑在前,向远方那几点灰黑处快马行进。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已可看出那是十数顶粗制帐蓬,有棉衣包头的汉子在帐蓬前坐着,四人渐行渐进,直至停下时,那汉子仿佛一惊般跳起身来,孟晓天在马上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可有借宿之处?” 那汉子迎上前:“当然有,咱们这儿是大车店,从城关到乌里雅苏台就这一处,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叶听涛道:“那我们四人便在此借宿一晚。”那汉子应道:“好来,春天的时候客人少,还有两三个帐蓬空着,随你们睡吧。”口音似是汉中一带。叶听涛见这四野荒漠,帐蓬中无甚人声,知他必是久无生意,也不多言,便即下马。 落日孤烟,冰原无际,这十数顶帐蓬在荒漠的风中布帘微抖,火堆生起,却也是安稳去处。奔行了一日,四人都有些疲倦,黄昏之时,那汉子端了些马奶酒和羊肉等物到了几顶帐蓬外,喊了几声,孟晓天和苏婉云都未曾应答。楚玉声正在火堆边,便道:“他们或许睡了吧,你放在帘内便行。” 那汉子答应了,将酒食放下,也到了火堆边:“姑娘,你们是哪边来的?这个时候往北面去的人可不多。” 楚玉声双手放在火边取暖,道:“中原来的,有事得到瀚海深处去。也幸好有这处歇脚的地方,否则可得露宿荒野了。” 那汉子笑嘻嘻地道:“这儿到乌里雅苏台,就我这一处大车店,往来的人少,一年到了头,难得有几个客人,话多几句,姑娘可别介意。” 楚玉声一笑,听那汉子说起些家乡风物,却原来是汉中商人,只因生意连年不兴,被人追债,不得已躲到了这北域荒漠之中。楚玉声问起瀚海黑衣人踪迹,那汉子道:“穿黑衣裳的人倒是时常见,不过这些人不在我这儿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楚玉声点了点头,那汉子又絮絮说了几句,见她无甚倾听之意,也觉无趣,坐了片刻,自往帐蓬后去了。大漠之夜比中原来得晚些,这时仍是一片赤霞落于大地,雄浑无尽、美不胜收。楚玉声站起身来,迎风走了几步,一时寂静之中,只觉脑海中回荡着的一切都深深沉落,如同不存在般。她闭上双眼,又睁开,直到叶听涛掀开布帘,从帐蓬里走出来,才向他一笑。 叶听涛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眼眸中的霞光,就这样过了片刻,楚玉声道:“……大漠里的风景比中原美多了,是吗?” 叶听涛笑了笑:“你只是没有来过,这里终年荒凉,自是远不如中原好。” 楚玉声轻步走到他身边:“你喜欢中原?”叶听涛一怔。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去的十几年中,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行色匆匆。 楚玉声见他不答,也没有再问:“……中原或漠北,其实也都一样。不过我刚才忽然觉得,我好像已经把天涯海角都走遍了,就算现在死,也不是太亏。”说着嫣然而笑。 叶听涛遥望着远方大漠的落日:“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保证看得到明天早起的太阳。没有遗憾,那是最好的了。” 楚玉声觉得他的话中飘浮着一些淡淡的怅然,直到今日,玄珠心境中罗境主所说的话,他也没有完全告诉过任何人。但她从不多问这些事,仍旧带着微笑,在火焰跳动的火堆旁轻盈地转了半个圈,凤纹披风扬起。 “在洛阳的时候,我去看过何少爷,你记得他吗?” 叶听涛想了想:“记得,他后来怎样?”楚玉声道:“我没有细问,好像是入了仕途吧……”她忽的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何少爷所赠的那书册,“对了,他说他父亲曾和冥宫有过些瓜葛,留下了这本东西。” 叶听涛接过翻开,见上面似乎是何翁手书,因时日久远,书页已有些泛黄。楚玉声道:“我一路来时曾看过一些,似乎与冥宫毒术有关,或许会有用处。” 叶听涛“嗯”了一声:“我也很久没有去过洛阳了,有机会,该回去看看灵舟。”楚玉声心中一动,虽然两人朝夕相伴了多年,却很少听到他提起薛灵舟,那个总是憨厚微笑的剑客、兄长、义弟,总是埋藏在心底深处。楚玉声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赤红霞光依旧流照无尽,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荒原落日之后,寒意迅速地降临,几顶帐蓬中都已没有了说话声,那守着大车店的汉子却悄悄起身,在帐蓬外蹑足而探。冷风吹动布帘,宝剑的光芒一闪,随即又隐入黑夜。碧海怒灵剑仍随着叶听涛,另两把孟晓天与苏婉云分持。布帘内酒食未动,无论是谁,只要有人接近他们三尺之内,就难以不被察觉。那汉子窥探半晌,幽火闪动的目光终于还是收回,走到帐蓬后。过了片刻,一只雪鹞拍打翅膀飞起,但并没有飞过多少路程,便被人用一枚石子击落。 乌里雅苏台,或许是这大漠冰原中的唯一一处孤城,宛如经纬纵横中的棋子。一夜无恙,第二日清晨四人起身后,谢过了那汉子,便继续策马北行。愈深入沙漠,四周景致便愈是荒芜,但比起步步陷阱之地,这里仍是更为宁静。只是叶听涛偶尔会回头望上一眼,在这虽然寂廖,却是往来瀚海深处必经的所在,如此长久地不出现一个黑衣身影,未必是一件好事。 第二日黄昏的时候,在四人策马驰骋的方向上,一片灰云似的城墙在冰原与天空中露出一线,渐次靠近、庞大。荒草不生的沙漠似乎在这里有了些许变化,茫茫戈壁之中竟有杨柳疏落而生,虽然枯垂,却仍能辨出那一片绿洲景象。那时是苏婉云驰在最前,她回头看向叶听涛:“那里就是乌里雅苏台城吗?” 叶听涛点点头:“应该是了,乌里雅苏台是多杨柳之处,况且这个方向走到底便是山脉,中间只有这一座城池。”孟晓天道:“看这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风年为什么要我们来这儿?” “先进去看看吧。”叶听涛望着那一片荒漠绿洲,“他应当没有恶意。”孟晓天便也不再说,可是就在乌里雅苏台城完全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刹那,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到了袖中的剑柄。 绿洲中的城池并不如何兴盛,冰原未化时行商尚少,市街平静,只有些皮袍卷靴的当地人来去,见了这几个作中原打扮的人,都露出些好奇的神色。四人向城中深处走去,叶听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便察觉到十数人脚步点地时,不生半点尘埃。瓦屋门内,布巾包头、皮袍暗淡的女子静静看着他们,楚玉声一回头,只瞥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杀机隐伏,在四人走进一家茶铺时,苏婉云忽然低声道:“这里的人有些奇怪。”孟晓天和叶听涛对视一眼,楚玉声点头道:“的确,这些人的脚步声前后难辨,全都混杂在一起。”孟晓天的目光向街上望去:“我总觉得,重天冥宫中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从那天风年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茶铺中,并没有伙计上前招呼,甚至也没有一个人。叶听涛始终未曾开口,混杂难辨的脚步声中,有个快速而清晰的声音向这边而来。 “有人来了。”楚玉声几乎在同时发现,话音方落,一幅黑袍出现在茶铺门口。苏婉云的目光立刻戒备,孟晓天则微微一笑。乌里雅苏台,恐怕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在黑袍之人来到他们面前的某一瞬间,楚玉声又看见了那个皮袍暗淡的女子身影。 很熟悉,却又一时认不出。她来不及细想,黑袍来客便声音低沉地道:“城北角,有你们想找的人。” “你是风年的部下吗?”孟晓天问道。那人转身之际侧头看了他一眼:“不必挑拨。”孟晓天一怔,黑袍之影已然远去。 城北角。 塔楼高耸,黑色披风如暗夜幽灵,扬起时猎猎作响。那人背身而立,长久地凝视着什么虚无的东西,姿势仿佛在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叶听涛目光一动,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时,记住的便是这种奇特的姿势。苏婉云的雪刃在袖中微动,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首之间,见楚玉声嘴角动了动。那是一个安抚的微笑,有淡而柔和的力量。苏婉云迟疑了一下,没有开腔。 华衣轻摆,孟晓天向前走了两步,看着这个人:“你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回过身,清雅冷酷的面容一如往昔,却更为阴沉,“谁引你们来的?”刀在手中,刀鞘上微光流动。 “……风年。”孟晓天道。 片刻无人说话,高耸的塔楼立于他们面前,门窗闭锁,不知有什么不可见之物。“风年”二字,像一阵水雾,打散在空气里。 握住晗灵刀的手动了一动,并非攻击的前兆。孟晓天默视着他:“……断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哪里不重要。”断雁眼中有一抹复杂的神色掠过,“重要的是,剑湖宫主也在这里。” 叶听涛眉梢一动,苏婉云仍旧没有作声,似乎在楚玉声一笑之间,她忽然明白应当由孟晓天来应付这场对峙。 “你把他留在这里?”孟晓天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那闭锁的塔楼。断雁冷冷地一笑:“并非我要留,而是有个人,命令我将他留下。” “谁?”孟晓天注意地望着他的神情。断雁坦然地回视他:“沉星少主。” 孟晓天有些惊讶:“……他让你留在这里,然后再让风年引我们来杀你?”断雁脸上如结了一层严霜,但神色依旧坦然:“他要干什么,我不想去猜。”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想必他是不信任你,也有了足够的把握得到《八荒末世图》,所以,想趁此机会将你剪除。”断雁的神情没有变:“你可以选择杀了我,带走剑湖宫主,或是被我杀死,获得他的信任。” 苏婉云忍不住道:“你休想!” 断雁侧过头:“……手下败将?” 苏婉云不由动怒,孟晓天却抢先道:“你为何不选择离开重天冥宫?”断雁一怔,孟晓天凝视着他:“是风年让我转告你的,离开重天冥宫。” 断雁目光微动,若有碎沫浮沉,但随即又恢复冷硬:“不可能。”孟晓天听着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心底一阵失望涌起,断雁握刀的手指慢慢收紧,晗灵刀即将出鞘。凡他所出的刀,没有一招会留余地。孟晓天不再多言,转过身:“……叶大侠,半个时辰后,请你来收尸吧。” 叶听涛看着他:“收谁的尸?” 孟晓天一笑:“问老天爷。”他将九天玄女剑朝叶听涛掷去,笑容有一丝难言的苦涩,更多的是大漠朔风中的苍凉之意。他知道叶听涛一定懂得这些,所以不必多说什么。 离去时,苏婉云回头看了塔楼下的两人一眼。她仍记得边关小镇那一夜,孟晓天笑着说他们当然会活下去的样子。他活着,任奇才会活着,他们也都会活着。塔楼中没有任何声息,如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楚玉声走了几步,见苏婉云没有跟上,便折回去挽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苏婉云一直很深地记得她的那种笑容,如乌里雅苏台荒漠之中的零星绿洲。 塔楼默立,城北角的一片空旷之处,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华衣流雪,虽经大漠风沙却高洁如旧,一个黑衣似夜,于两不可解的困局之中坦然无惧。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仿佛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断雁二字,是许多人心中的噩梦,然而他也从没在意过这些。冰冷桀骜的神情与他的刀如出一辙,出鞘时,便惊破长空寂寞。 孟晓天的鼻尖感觉到刀风,尖利刺痛,五年前在月夜城头,这刀曾经震断了他的折扇,从此以后孟晓天手中有的只是剑。柔软如柳,锐利如光,在疾风骤雨般的刀势中一线而出,灵蛇游走,同样的毫不容情。 “如果我说我杀了剑湖宫主,你会怎样?”断雁突然于一刀横劈之际道。孟晓天手上不停,剑光化为银色长线缠绕于刀锋上:“你不会杀他。” 断雁抽刀跃起,黑色披风飞扬开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谁都不会认为对方开口,便是自己进攻的机会。 “你不会对不起你的刀。”孟晓天于他落势之中直击中盘,剑影似左似右,变幻无方。断雁斜身而下,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在这声音尚未落地的时候,刀光陡盛,黑白两道身影瞬间交错、停顿,继而又缠绕在一起。几点血花溅在华衣一角,不知是谁的,刀与剑化作两道幽灵光影,迟来的一场相决,在漠北孤城之中无声地酣畅淋漓。 自狼烟起,神剑现世,他们一直等到了现在。黑衣与华服,唯一的悲哀是连招式都相生相克,一进一退,一刚一柔,双刃旋转,却渐渐有微笑在眼中泛起。刀锋桀骜、剑影傲然,也早需要这样的一场对决,让无数生死穿行而过。 已无所谓目的、结果,承认武者最快意的莫过于一拼生死,刹那对视之后便绝音一世。余者不过云烟。 兵刃不断地相交,铿然之声连成一片,刀光剑影纵横天地,然而孟晓天知道,断雁最凌厉的一刀,始终还没有展露出来。他眼眸中有光芒燃烧,柔柳剑舞动如风,似雪华衣上,已有斑斑点点血迹无数。 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全力以赴地去征战,他突然迫切地想看到那一刀,曾经与碧海怒灵剑相拼过的一刀,这是对一个剑客最高的赞誉。为了这脱鞘而出的一道光华,可以赌上生与死,所以任何一场征战,也都没有必然的结局。孟晓天的微笑越来越浓,他在那样的光华中想起了叶听涛的面影。这个外表冷漠的男子,其实也是爱剑的吧?否则,又如何当得起碧海怒灵之名。 “找死吗?”断雁突然骂道。孟晓天长声大笑,笑声又立刻停顿。浮光掠影,刀锋上反映着血红如霞,分不清,是夕阳还是热血。袍角扬起,是因为身影蓦然的停顿,刀尖垂下,剑刃亦不再闪动。就在这一笑之间,胜负已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的那个人,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我的刀不是沉星给我的……我成为护法的时候,他还不是少主。” 一缕孤烟在乌里雅苏台城的彼端袅袅而起,城北角的塔楼前,两道身影如初时一般凝立,黑白相对,俊逸挺拔如同胡杨。孟晓天的眼睛眯了一下,夕阳西下,当真……只是夕阳而已。 “你为什么……不用九天玄女剑?”断雁的声音有些模糊,刀尖顿在地上。 “……朋友不必,敌人不配。” 在最后一丝奇异的微笑中,断雁的身形如山倾颓,向后倒去。柔柳剑如闪电般先于刀锋穿刺而过的,是心脏的位置。孟晓天闪身上前,伸手托住他的背脊,慢慢地平放在地上。庄重、肃然,如行什么重大的仪式。漠然闭锁的塔楼后,正有皮袍女子轻轻一闪,带着冰冷的笑意消失于夕阳之影下。 在这个绿洲之城的另一角落,楚玉声于夕阳中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她神色微变,脱口而出:“女箩……” 54 第十六章 惜弦音,驿路轻寒 等待的半个时辰,如同这日的夕阳一样漫长。当叶听涛和楚玉声、苏婉云回到塔楼下的时候,一切已然结束了很久。他们看见的是一幅静止的画面,静止得让人窒息。赤霞灿烂,断雁的脸在霞光中阴影明灭,唯一流动着的,是死亡的气息。鲜血汇成血泊,渐渐凝固。晗灵刀仍然紧紧地被他握住,锋刃照映着一动不动的人影。 孟晓天半跪在断雁身边,头微微垂着。血迹斑斑的衣衫随风而动,那姿势有一种难解的意味。仿佛心魂在身周飘浮,双眼浸没于阴影中,有些难辨。 “……他死了?”苏婉云注视着孟晓天,她知道断雁的刀是多么绝情,不会有人能来去自如地胜过他。楚玉声很快地扫视了周围一眼,她没有看到女萝的踪迹,但这并不表示无所行动。 闭锁的塔楼伫立在那里,看上去不难打开。可是一时间没有人上前。如同错觉般,孟晓天的背影在夕阳下孤独异常,柔柳剑插入泥土,微微摇晃。苏婉云走到他身后,想说什么,孟晓天却低沉地道:“去看看,宫主在不在。”声音有些空洞,苏婉云望着他的背影:“好。” 楚玉声道:“断雁死了,为什么那些人都没有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城中窥探的人影已悄无声息地退去,仿佛只是等待着这场戏的上演,不置一语,只将结果带回。苏婉云的脚步一顿,叶听涛看了一眼城中人迹稀疏的街巷:“刚才那几个人,应该是风年的手下。”他望向孟晓天,“他们只是在等一个人死,即使不是断雁,也不会有人轻易出手。” 孟晓天没有说话,在苏婉云向塔楼走去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身来。这本是他们两人的事,而此刻,也只有她有力气去劈开那塔楼的大门。雪刃的剑芒如流星闪动,准确地劈向紧闭的门缝,光影之中,楚玉声听见极轻的“哒”一声,像珍珠掉落在木板上。 她不记得那个叫女萝的黑衣女子曾做过什么很高明的事情,所以他们只是暗暗地堤防背后的偷袭。从看到塔楼开始,连叶听涛也认为里面的情况一定在断雁掌握之中。断雁不会偷袭孟晓天,似乎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响声未落,青影疾闪。楚玉声觉得叶听涛猛的推了她一把,三道箭矢之影自塔门内破空而出,其中一支几乎擦着她的脸颊飞过。机簧所含之力极大,站得越近,避开的可能便越小。苏婉云破门之势未收,腕力再灵活,也不可能立刻回剑。 “啪”的一声,不及出鞘的碧海怒灵剑横于苏婉云面前,箭矢落地。叶听涛同样听见了机簧启动的声响,此刻他若不出手,就算苏婉云避开了那支箭,也会继而射中孟晓天。仿佛精心算过的位置,每一个人都分毫不差。这并不是女萝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苏婉云定了定神,收回雪刃。楚玉声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因为她没有听见第三支箭落地的声音。 “你……”孟晓天向前走了一步,却微微摇晃了一下,晗灵刀在他身上留下十数道伤痕,有些尚在流血。楚玉声快步跑到叶听涛身边,他的脚步凝然不动,但那支羽箭已然刺入胸腹之间,刺得太深,没有鲜血涌出。 “叶大哥……”楚玉声凝脂般的脸颊不禁失色,她扶住叶听涛的手臂,想去握那羽箭之尾,苏婉云道:“不能拔!”楚玉声一呆,叶听涛握住她的手,眉头紧蹙,俯下身来。苏婉云回身扫视洞开的塔楼,空洞洞的一片阴影之中,没有任何人在的痕迹。 “看来,宫主已经不在这里了。”孟晓天目光微凝,走到叶听涛身前,出指点了他胸口几处大穴,“你怎么样?”叶听涛的脸如同白纸,羽箭劲力极强,深入胸腹之间,只留一截在外。他眉头紧蹙,喘息几声后道:“……还好。” 孟晓天嘴角一动:“别逞强了,能站起来吗?”叶听涛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将怒灵剑支撑在地,勉强站起身。楚玉声感觉到他身体轻微颤抖,心中不禁有些惊慌,在这直入瀚海的大漠孤城之中,他们纵然已不会回头,也还有太长的路要走。叶听涛知她心中所思,却只是向苏婉云道:“塔楼内情况如何,还是一探为好……” 苏婉云微微晗首:“我知道……我会把城中所有的地方查探一遍,稍后来驿站找你们。”叶听涛也无法再说其它,便点了点头,强忍胸间剧烈疼痛,任由楚玉声扶着向城中驿站走去。苏婉云转头去看孟晓天:“你也伤得不轻,去处理一下吧。”孟晓天在夕阳晚风中驻立,神色忽而有些漂浮之感:“宫主此劫,对我们所有人都是考验吧。他……真的还活着吗?” 苏婉云心中一震,雪花般的容颜寂然廖落。孟晓天不再发一语,走到断雁尸身旁,片刻凝视,将他身躯抱起。 夕阳消失之后,是急速降临的寒冷和沉沉夜色,苏婉云悄立于城墙之上,裙裾飘动,锐利的目光在城中各处街巷间游走。稀疏几点灯火渐次暗去,乌里雅苏台城恢复了惯常的静谧,沙漠之夜更无中原锦绣之气,只余隔绝繁华的一点苍然古意。 驿站中,粗衣伙计敲响房门,手中托盘装着些纱布之物。绯裙女子匆匆来应,袖下双手指尖沾着些血迹。那伙计好奇,向内瞄了一眼,只见床塌上斜靠着一个青衫男子,一瞥之间,并未看清什么。 房门随即紧闭,楚玉声将托盘放在桌上,回到床边。她已将叶听涛衣衫解开,鲜血自伤口边缘渗出,叶听涛额头冷汗涔涔,却不曾□□一句,只是闭目了片刻:“玉声……把你的剑给我。”楚玉声吃了一惊:“用剑?” 叶听涛睁开双眼看着她,勉强笑了笑:“把剑给我,你就出去吧。江湖中人,没有人永远不受伤的。”话虽如此说,笑容却甚是无力。楚玉声默然,取出短剑,握在手中:“我知道……还是我来吧。”那羽箭仍然深入体内,叶听涛渐渐觉得疼痛难忍,眉心轻微颤动:“你,你的手……” 楚玉声握紧短剑,手心有些发凉,但仍是道:“我在你身边,你就别想避开我……”她轻轻扶着叶听涛肩头,“我以前说过,有一天你有了危险,我就来救你。”叶听涛怔了片刻,目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只是不想在楚玉声面前彻底倒下,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是他想保护的人,便不能在他们面前倒下。然而楚玉声并不在意,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神色坚定。孟晓天已回到驿站,便在隔壁客房守候。在这一时刻,完全放手,将性命交托于身边之人,便是信任吧? 没有退路的时候,朋友便是唯一的依靠。楚玉声也没有再说话,她将叶听涛放倒在床上,注视着羽箭入体处,屏息举起短剑,出手如风,将那伤口边缘轻轻剜开。鲜血顺着剑锋涌出,虽已封住大穴,但伤处极深,无法抑止。叶听涛的嘴唇猛然褪为惨白之色,双手紧捏住身下的床褥,楚玉声也不犹豫,捻住那羽箭之尾用力一拔,她觉得有几滴热血溅在自己的下巴上,但已没有余力去擦拭。叶听涛双目紧闭,终于忍耐不住低哼了一声,可即便是在这时,他也没有失去知觉。 楚玉声将羽箭扔在一边,所幸创口中流出的血液并无异色,便不是中毒迹象。直到她往托盘中去取纱布时,才觉得指尖有些发抖。在与叶听涛相伴的五年之中,纵使偶有不慎,也不过是受些小伤,但如今尚未到达重天冥宫,便有如此下马之威,那隐隐不好的感觉霎时又翻涌心头。她替叶听涛将伤口包扎稳妥,将他衣衫掩上,良久不语。以性命对弈,即使是强者,也不能保证走到最后。 就如今日,若是断雁去开塔门,一样不可能逃过三道机簧羽箭。楚玉声突然微微打了个冷战,这一局,无论如何去解,终究都是死局。叶听涛静卧养神了片刻,睁开双眼,见她仍然坐在床边,神色凝然,他轻声道:“怎么了?” 楚玉声摇了摇头:“没事……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但这几天你不可乱动,反正孟公子也受了伤,我们就不要急着赶路了。” 叶听涛“嗯”了一声:“……可是断雁已死,任宫主的事,怕已没有那么简单了。”楚玉声愠道:“你便不能不管这些吗?”叶听涛看着她不语,楚玉声忽而又有些后悔:“……孟公子已经回来了,我会去问问他的。你现在好些了吗?”叶听涛仍是看着她,淡淡一笑:“我说我会死在瀚海,并不是在开玩笑。玉声……《八荒末世图》中不仅有紫霄派的命,也有我的命。”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很轻,“最近,我虽已不再练功,可那种感觉已然迫近,没有多远了……”他眼眸中是楚玉声牡丹般的面影,浮动、破碎、旋转无尽,含混成乌里雅苏台之夜不可忘却的挽歌。 星辰暗淡,一团火光在城北角亮起,苏婉云再次回到了那座塔楼前。光晕之中,她慢慢跨入塔内,淡淡的尘腐之气传来。仿佛是上一次被开启之前,曾有很长时间的闭锁,塔内四壁空空,也不像有人曾在此住过。 苏婉云微下垂头,在这里,她无法感觉到任何一丝属于任奇的气息。即使在断雁倒下之前,曾有人自暗门进入,离去时留下一个冰冷而得意的笑。她已经太久没有看到那个白袍的背影,在她的记忆中,那是寒冷到极致的温暖。他的三掌无敌于天下,即使是叶听涛,也必然抵挡不过。 叶听涛。苏婉云有些出神,在她一剑劈下、塔门开启一线的时候,她已明白这三箭无论向哪个方位都无可躲避。然而箭影停息之后,倒下的竟是这个素来让人觉得漠然的男子。苏婉云将火把抬了一抬,向身侧照去,蓦然发现那里竟站着一个人影。 背向着她,不发一语,虽然在火光尽处,却能隐约看见那一身白衫,姿态中的傲然熟稔于心。苏婉云一时激动,脱口而出:“宫主……” 那人回过身,凝望着她的却是一双略带嘲讽的眼睛,清俊的脸尚且年轻。苏婉云的神情略微颓败下来,孟晓天道:“这情景真熟悉,那天在寄傲阁,好像也是这样。” 苏婉云望着他:“……身上有伤,就不要来这种危险的地方。我查看过城中,虽然已没有冥宫中人的踪迹,但还是小心些好。” 孟晓天在塔楼中慢慢踱了两步:“我们四人中已有两人受伤,那些人没必要来暗的。”他仰头向塔顶看去,“他们在请君入瓮,所以我们一直见不到宫主,你不觉得吗?” 苏婉云道:“那我们怎么办?”孟晓天踱到了塔楼门口:“将计就计,叶听涛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敢入虎穴,必是有打算的。况且没见到宫主,我们也没有理由退却。” 夜风夹杂着些微的沙尘,拂动苏婉云的发梢,她道:“……我总有些不明白,叶听涛为什么会带着自己的女人到这种步步荆棘的地方?” 孟晓天回头,他的脸依旧在火光尽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如果是我,我也愿意这样。”他脑海中有什么人清淡的笑容一闪而过,在这星辰寂然的沙漠之夜,便格外明亮而柔和。 苏婉云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你把断雁怎么样了?”孟晓天笑了笑:“还能怎样?”苏婉云无言,只是注视着他。在那有些游离的表情中,她不觉想起那场夕阳下的对决,断雁的身躯很削瘦,苍白如纸的脸没有留下任何表情。这个人,即使在死时,也如往昔一般的干脆、冷酷。 “夜深了……回去看看吧,叶听涛伤得不轻,也是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回了。”孟晓天的脚步虽不甚快,却带着些决然。 大漠孤城中的驿站自不及中原之地,桌几陈设都只是最简单的样式,这般时节亦没有什么来客,仅有几间客房点着灯烛。孟晓天走进大堂,柜上那身穿皮袍的伙计向外探探,上前道:“公子,你们是中原来的吧?” 孟晓天道:“是啊,怎么了?” 那伙计团着手,脸露神秘之色:“那些黑衣人走了我才敢说,你们要是去对付他们的,还是省省吧。前些日子有个什么中原门派也到这儿来过,但往北走了之后就再没音讯了。这里的人都说沙漠深处有座王陵,那些究竟是人还是鬼,根本就没人知道。” 孟晓天目光一动:“那个中原门派有名字吗?” 那伙计道:“没听说,他们好像是去报仇的,公子,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别一个劲的送死,沙漠里鬼魂已经够多的了。” 孟晓天笑了笑:“知道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那个穿红衣的姑娘现在在哪儿?” 伙计道:“她啊,刚才在厨房,说我们做的东西不合口味,非要自己做。”说着便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孟晓天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既然她能去忙那些事,想必叶听涛已然无碍了吧。如此深夜,他也已有些困倦,一向轻捷的脚步竟而沉重起来。推开房门的前一瞬间,孟晓天的脸有一种无人可见的疲倦和悲哀神情,只留给自己,与逝去的灵魂。 然而在下一刻,他忽然怔住。在他房中的桌上,摆着数碟精致小菜,虽大漠之中食材粗糙,却做得甚是细巧,清淡的白粥冉冉浮起丝烟,仿佛是那绯裙女子刚刚离去,房中安静无声。孟晓天站在门口,良久,才微微一笑。 极轻,然而又柔韧的琴音,在乌里雅苏台的夜空中飘然游走。铁琴之声,虽然有铮铮铁骨的隐约回响,在斯人腕底,却淡而苍凉。并骑同行的四人于是夜第一次有了人困马乏之感,但他们不过是稍作停歇,弦音一转,淡淡的宽和温润沁入心扉,如无声春雨抚慰伤痛孤寂。城中人不知就里,有些只道是沙漠鬼魂,便紧闭门户,又在这琴音缭绕中睡去。 几日之中,孟晓天的刀伤渐渐痊愈,苏婉云与他自小相熟,时而相为照应。只是自那一日后,他便不再去提“断雁”二字。叶听涛却是直过了五日才略见起色,以他功力本不须如此之久,但孟晓天与苏婉云前去探视时,楚玉声也未曾多说什么。在她神色之中,似乎有了些奇异的变化,目光凝驻间,那种坚定而柔和变得更有力量,四邻之人听多了琴声,便也知道驿站中有中原来客,那绯裙女子的身影总被人投以注目的一瞥。 十日之后,孟晓天正自于房中拭剑,却听城中忽的一阵喧嚣。此城本不甚大,任何声响都不难察觉,他收剑入袖,走到大堂,见苏婉云亦听到了动静出得房来,两人到了街上,远远十数个身着皮袍的大漠中人围住了什么人,正自询问。待得走近,便发现那人浑身血污,受了重伤的模样,断续说道:“我……师兄弟……在瀚海……石窟……”跟着一阵猛咳,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问道:“你是前阵子来这儿的中原人吧?是不是那些穿黑衣的人伤的你?” 那人半瘫于地,动了动下巴以示默认,众人便有些议论。孟晓天和苏婉云对视一眼,只听那人又道:“我……我师兄弟还在那里……他们都快……都快死了……”孟晓天穿过人群向他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人?为何找重天冥宫?” 那人看了看他,颓然道:“……我们是江南七星塘的人,来报仇……报偷袭之仇……”孟晓天一怔,才想起鸣风山庄嫁祸夜袭之事,失笑道:“你们竟还不知道?那些事不是重天冥宫做的。” 那人又咳了几声:“不管怎么样,你,你是武林中人吧?去……去救他们一救,不会费……多少力气的……”孟晓天望着那人恳切之态,道:“若赶得及,我会去救他们的。”那人微露喜色,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气岔,双眼翻白,昏了过去。几个大漠汉子将他抬起,往驿站而去,剩余的人便也渐渐散开。苏婉云走上前道:“他好像还想说什么,莫非瀚海石窟中有什么隐秘?” 孟晓天转身,见到她身后之人,却不觉一惊:“叶大侠,你……”苏婉云顿时也回过身,见叶听涛便站在方才人群围拢处,面色虽不甚佳,却已无几日前的衰弱之感,他握剑而立,望着两人:“瀚海石窟对重天冥宫来说,是个要紧的地方。陷在那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看。” 孟晓天道:“你伤未复原,不如我和苏姑娘先去?”叶听涛沉吟片刻:“也好,过两日我们便会跟上。若我没记错的话,到了瀚海石窟,离重天冥宫所在的王陵便也不远了。”苏婉云看着他:“你不必急着赶来,到了那里恐怕就没太平日子过了,等完全复原也不迟。” 叶听涛道:“无妨,你们携神剑而行,或许会遇上迫不及待之人,但争夺此二剑也已没有意义,只注意该注意之事就行了。” 孟晓天看着他,微笑道:“是啊,正主在此,恐怕那位少主也不会操之过急。他能耐心等我们带着他要的东西深入瀚海,一定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眼中似有深意,苏婉云并未在意,叶听涛却与他相视,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现即隐。 荒漠冰原之中,绿洲不过是小小的一块,这日过了午时,双骑出城,往极北之地飞驰而去。楚玉声与叶听涛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天幕灰白,朔风虽然减弱,却仍旧寒冷。叶听涛轻咳了一下,楚玉声挽住他的手臂道:“走吧,别染了风寒。”叶听涛一笑:“我何时如此不济事了?”楚玉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走吧。” 在他们视线不及之处,乌里雅苏台的枯垂杨柳之间,寒光闪烁。那是晗灵刀,插于无名新冢之旁。城池避去了寒风与沙尘侵蚀,也避去了多余的目光,只在这寂静之处,凝视着人间风烟,与谁错身而过的百年。 55 第十七章 瀚海劫,霜天晓角 淡色罗裙迎风飘扬,如花叶摇动。手掌轻触,是胡杨树灰褐色的树身。星星点点,即便在瀚海深处,依然傲而不倒。青鬃马匹在树旁踱步,苏婉云的目光缓缓地从左往右移动,属于剑者的敏锐知觉些微悸动。那几乎是直觉一般的反应,然而四周除了冰雪与黄沙相间的无垠土地,唯有不倒不死的胡杨。 “有人在跟着我们……我确定。”她的声音平静,但那同是剑客的不动声色。 孟晓天走到胡杨树荫下,伸了个懒腰:“这话,你一路来说了很多遍了。”他就地坐下,抬头望了望天色,“孟春已过,这里还是很冷。不过也不会冷多久了。” 苏婉云在胡杨树旁走动了几步,并不放弃她的直觉:“以前我和你一起行事的时候,从来不多说这些废话。我不是开玩笑。”风中,有沙粒摩擦胡杨树的细微声响。 孟晓天看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他笑了笑,向后靠去,靠了个空,便躺倒在地上,“不过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不饿吗?楚姑娘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干粮,趁我们还活着,赶紧吃吧。”说着闭上眼睛,像要睡上一觉的模样。 苏婉云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再说话。她无法说清那尾随而行的感觉是什么,仿佛在离开乌里雅苏台之后,就始终挥之不去。数日内,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有偶尔相伴而行的骆驼,侧后掩藏着不为他们所见的黑色阴影。 一片接着一片小小的绿洲,边沿多生胡杨,风里也有了微温,仰首相望天云,霞光起落之时,是窒息一般寂静的壮美。 然而苏婉云终不能释怀的是那种强烈的不安,似乎深入荒野之地,恐惧无可避免,但孟晓天却全然不曾介意,在他的身上,那一丝最后的忧虑随晗灵刀光芒的逝落而散,余下的只是无所畏惧。在这样的一刻,苏婉云忽然觉得刻骨的寂寞。 “你不担心吗?”她终于也坐下,探手入怀,取出那块火魄暖玉,轻轻把玩。 孟晓天闭着双眼道:“不要想那么多,时候到了,该来的人就会来。” 苏婉云沉默,温热的暖玉握在手心,指尖却仍旧冰凉。孟晓天睁开眼,高高的天云在瞳孔中旋转,透明、无际。视野边缘,红如火焰的异色一闪而过。他躺在树下没有动,映着天空之色的眼眸中有流水漾过。但他毕竟未提一句,劝慰之人,自身若起杂念,又怎有说服的力气。 沙土发出轻响,那是有人匍匐着,艰难而行的声音。倘若楚玉声在,必不会等到爬行的黑点出现在视野中,才出声警告。孟晓天将头仰起,胡杨树影便成了倒立之姿,树荫遥远处,什么人趴倒在地,大口呼吸,仿佛在与这空旷之地争抢性命。 苏婉云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他们?”孟晓天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纵使在沙漠中,他也尽量保持着一身华衣清洁无尘。 苏婉云道:“不知道。”她向那两个人走去。 喘息声越来越响,像风箱拉动。罗裙披风的身影为那两个垂死者所察觉时,已不过几丈的距离。骷髅之形隐现,青白泛紫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眶昭示着这两个人已活不过一时一刻,但苏婉云的出现,仍无异于救命稻草。 “救……救……”难辨的字眼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满眼的渴求,随着目中人影的渐渐清晰,却突然顿住。 罗裙披风宛似旗帜招展,身旁的流雪华衣高洁如昨。剑湖宫。这两个人,是滇南雪湖的最好印记。孟晓天怔了怔,轻轻地哼了一声:“江南七星塘……什么时候收了这种败类?” 苏婉云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那出声求救之人,沉默了片刻:“可惜陆青不在这里,这个人能从银镜楼底遁逃,也该会有些本事。”盗九天玄女剑者,能逃出霜云楼主剑底,又再逃出银镜楼主掌下的,不会超过三个。 “救命!”沉默垂死者身旁,另一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终于完整地喊出了一句话,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瞪视着苏婉云。第一个呼救者垂下头,抵在沙地上,脸上流露着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希望的神色。杀一个人,本不过是举手,而此刻更加只需要在一旁坐上半个时辰。荒凉大漠中失去了希望,要死只是片刻的事。 但是苏婉云和孟晓天几乎都是想也没想,就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向青鬃马的马鞍旁系着的布袋。孟晓天向马匹走过去,不急不徐,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们带着充足的水,此刻去刁难两个将死的人,已没有多大的意义。 清水当头浇下,两人奋力仰头,干裂的口唇猛的张开,便有鲜血缓缓溢出。孟晓天将一壶水浇完,双眼却游离至那两道沙上爬行的痕迹,他们正是为了辨清方向才停下歇脚,现在看来,已不用再费多大的力气。 直到苏婉云低低地“啊”了一声,孟晓天才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两个得救者的惨呼声。如同干嚎,被水浇过的地方迅速地变色,溃烂,慢慢吞噬的死亡突然加速,两人翻滚起来,仿佛那清水是一剂致死之毒,见血封喉。 “真是……歹毒。”苏婉云道,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厌恶。孟晓天将空水壶扔在地上:“这里到处都是鬼影,没有封口的把握,他们不会活到现在吧。”荒漠的天空下,两个黑点在沙地中滚动嚎哭,面目涨为紫色,不可辨认。 孟晓天不再看他们,往回走去,经过苏婉云身边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那是一种奇异而轻盈的慰抚,带着嘲讽,如哄骗一个孩子。孟晓天的眼神温柔带笑。苏婉云皱了皱眉,她发现,沙地上那个曾从她剑底逃得一命的人正用最后的目光瞪视着她,严肃、可怖,错神间宛如一次审判。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跟着孟晓天而去。 蹄声渐起,马鞍旁,两把稀世之剑随颠簸敲打着马腹,曾经不为人世所见百年,却在暗流最激烈处□□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这或许亦是一种预兆。石窟旧影幢幢,充斥着鬼魂的□□与哀嚎,荒凉大漠中,有什么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 而在整整一日一夜之后,胡杨林旁冻结于冰冷沙地中的尸体引起了马上青衫剑客的注意,他勒了马,紧随身后的绯色披风女子便也跟着拉缰:“叶大哥,怎么了?” 叶听涛凝目望着那两具尸体:“……你看。”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才微微一惊,只见那沙地中倒死的两人面目稀烂,口中满是血污,浑浊的眼睛呆滞地瞪着天空,难以言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是……瀚海石窟中逃出来的人吗?”楚玉声神色微变,两人下了马,叶听涛道:“看他们倒地的方向,应该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临死前……还在自相残杀?”楚玉声走到尸体边,见他们虽是中毒而亡,但面门的创伤,却是彼此的牙齿所留下。叶听涛道:“或许并不是他们自愿的,你记得何少爷给你的那本书册上,记载过这种情状吗?” 楚玉声一惊:“你是说,临死疯魔,互相噬咬?”叶听涛点头:“看来那两人必已到过这里,没有清水激毒,不会死得如此难看。”他望着不远处那空空的水壶。楚玉声道:“那我们要快些追上他们吗?” “不。”叶听涛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荒漠,“现在会合,只会提前陷于不利……希望能赶得上。”楚玉声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看着叶听涛:“赶上什么?” 叶听涛摇摇头:“到时便知。”他走到胡杨林边,见方圆之地绿洲掩映,许久未见的水色静无一丝波澜,便回头望向楚玉声,“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吧,若此计成功,或许不必进入王陵便能见到冥宫少主。” 楚玉声牵着马匹来到他身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赶了这许多路,你累不累?”叶听涛将马缰接过,颠簸多时,胸前确也有些隐隐疼痛,他道:“还好,你倒是脸色不佳,太过劳累了吧?” 楚玉声一笑:“这么赶路,谁会有好脸色?我只是担心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对《八荒末世图》,你有什么打算?” 叶听涛将马匹系在一株胡杨旁:“打算?”他眼望前方,沙漠的天光中,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目中的神色却温和而怅然,“如果你是问下一步怎么走,那么我只能说我要见一见那位沉星少主,六剑聚合,已是势在必行之事。” 楚玉声的头微微垂下:“我知道,我是说你自己……那两卷残图,真的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吗?” 叶听涛淡淡一笑:“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是些若有所指的笔划,就算拼合全图,恐怕也要花很长时间去参研……也许我等不及了,不过,在我死之前,还是会先把我手里的残卷毁掉。” 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连沈谷主也没有办法?” 叶听涛道:“她的办法过于艰难,以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完成的。总之,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役应付过去。”他望着楚玉声,那双点映着天光的眼眸中波纹泛起,眉心微动,仿佛要流泪的模样,可是始终也没有泪落下。 是什么时候起,她也有了这般隐忍的神情?落霞山迷雾中的初识一闪而过,已如逝百年。叶听涛心中柔情忽动,微微一叹,手中的怒灵剑有些沉重,他向楚玉声笑了笑:“你的琴也带来了吧?在这里抚琴,不知和江南柳底有什么区别?” 楚玉声却摇了摇头,见叶听涛在一棵胡杨边坐下,便也坐在他身边,过了片刻,将头慢慢地靠在他肩上。叶听涛微笑道:“怎么了?平日里忙的时候,你总说没有时间弹琴,现在难得有时间,又手懒了?” 楚玉声没有说话,良久,才有一行水晶般的泪珠从眼角划落,落在叶听涛的衣衫上。那衣衫是她在边关时花了两三天功夫做的,自落霞山脚第一次留意起叶听涛的身形,这些年便再也没有忘记过。“以前……你在玄珠心境的时候,也有人像我这样替你做衣裳吗?” 叶听涛听着她低婉的语气,左臂张开,将她揽入怀中:“有。”楚玉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是谁?”她心中闪过夏荷衣的影子,叶听涛却目中含笑:“一个老婆婆,所有弟子的衣裳全是她做的。” 楚玉声“噗哧”一笑,依偎在他怀中,脸颊感觉到胸膛的微温,依然坚实可靠:“昨天……我做了一个梦。”她的指尖轻轻抚摸叶听涛曾中箭受伤之处,轻微的触感,像多年来的那丝若即若离,总是挥之不去。 叶听涛望着远处,仿佛在珍而重之地体味着这片刻间的安静与温存。楚玉声低声道:“我梦见你老了……但我还是像现在这样,那么喜欢你。”胡杨伫立,凝视着这苍茫天地的一隅,寂静无声。 叶听涛慢慢地俯下头,吻了吻楚玉声的眉心,闭上了双眼。楚玉声轻轻笑了笑:“你啊……这次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不准再让你到这种地方来。” “好。”叶听涛道。 一线绿洲湖泊光芒反射,掠过相依的背影,直向瀚海深无极处而去,白袍一闪,剑刃锋芒内敛,与光线聚于一处,锐利无伦地射入苏婉云眼中。她站在瀚海石窟中,猛的一激灵,飞身而出,然而石壁遮挡处,只见三两具尸体倒卧,并无异状。 这般错觉已不是第一次,她愤愤地一跺脚,身后传来孟晓天的声音:“苏婉云,你是不是发烧了?”石窟中,他正查看着一地泛紫的尸体,马匹也被隐进了窟中,以免为人所觉。 苏婉云回头扫了一眼高大的瀚海石窟,一语不发地回到孟晓天身边:“……这些死人有什么好多看的?” 孟晓天道:“江南七星塘也是以毒术闻名的门派,看他们的死状,却是被自己的独门绝活‘凤点头’所噬……看来重天冥宫的本事也不仅是‘九星千叶’。” 苏婉云道:“楚姑娘说中了重天冥宫的毒物,只须暂封气脉,便能减缓发作,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 孟晓天站起身:“她能如此说,想是不会有错。现在江南七星塘的人已经死绝,叶听涛随后一路见到那些尸体,应该也会明白了。” 苏婉云嗅到这阴暗石窟中腐朽的气息,向深处望去,只见是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底在何处。脚下尸骨成堆,除了新死的江南七星塘众人,尚有陈年骨骸,都呈深紫之色。她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见孟晓天已转身向外,便也不再逗留,举步欲走。 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淡淡弧度,遮挡住了僵直的尸体被掀开的景象。苏婉云似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孟晓天已走出石窟,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向身后刺去。 快若流星,雪刃的白光削下了披风一角,然后穿透一幅黑衣,直入血肉。那人低吼一声,却不后退,反迎着雪刃向苏婉云扑去。剑身笔直没入身体,手腕上传来细微震颤的感觉,苏婉云一时竟然怔住。 浑然如墨一般的黑衣,额头的紫晶光晕幽深,那张脸瞬间便迎到面前,余光掠过瞬息前还沉寂着的瀚海石窟,无数黑衣突然自洞窟深处涌出,耳畔是孟晓天轻声斥骂:“你真是发烧了?” 苏婉云蓦然回过神来,手腕运力,雪刃从那黑衣人体内横劈而出,血光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她的脖颈中,甚是温热。只是活人而已。待得定睛,便知先前石窟内潜伏得二十余人,有的闭息藏身于江南七星塘门人尸身下,更远些的掩身于石窟深处的黑暗中。孟晓天在黑衣身影中游走来去,柔柳剑点动,宛如乌云中穿刺而过的闪电。他莫非是早就料到?石窟之中,毕竟有那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但苏婉云总以为是错觉。她不及多想,雪刃一振,将攻到面前的黑衣杀手挑落在地。 瀚海石窟中,沉默的杀戮辄起,黑云来去闪动,苏婉云只以雪刃之网封住去路。靠近石窟入口处,两柄神剑系在青鬃马的马鞍旁,二十余道目光时不时扫过,贪婪之色隐现,却总为罗裙剑影所阻,围攻苏婉云的数人神情渐渐恶猛,但始终无法再近她一步。那一路“点雪快剑”自与鸣风山庄卫少陵对阵过后,还是头一次得如此机会施展,剑光点点如雪,背着石窟外的日影落成一道光幕。 血珠不断溅起,苏婉云与孟晓天身法俱已到极致,便不再有血污沾身。二十余名黑衣人中已有十人倒地,无不是中剑不退,反而让剑刃透体而过,口中鲜血狂涌,血腥气充溢,中人欲呕。又斗片刻,苏婉云忽觉颈中有些麻痒,心中微惊,一剑连削两名黑衣人咽喉,伸手去摸脖颈,触碰之处略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异状。她不及多想,见孟晓天独斗五人,便挺剑上前,三四招后,又再刺死两人,孟晓天偶尔回头向她一瞥,目光却是一震。 曾为鲜血沾染之处,她脖颈中是一片炽红,孟晓天不顾身侧尚有黑衣人窥伺,欺近苏婉云身侧,抬手疾点,苏婉云吃惊道:“干什么?”举剑挡开他身后攻击,孟晓天得手之后,并未多言,只道:“速战速决。”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得手腕运力一偏。对多年用剑之人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苏婉云低头一看,只见沾满重天冥宫中人鲜血的雪刃剑身竟然微微发黑,攒刺无法施力,最后三名黑衣人见状均面露冷笑,苏婉云抵挡攻势之际,只觉脑中一晕,脖颈连带着下颚都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眼前景象瞬间成为一片血红。她“啊”的一声轻呼,雪刃落地,正胸中一空,却被人拦腰抱起,腾云驾雾般到了石窟入口,几乎不能见物的双眼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影象,那是孟晓天抽出九天玄女剑,灿若天光般的剑芒从左至右,一剑横扫最后三个敌人。在血液飞溅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孟晓天轻声道:“这些人,果然都和断雁一样,只知道白白送死。” 高大而气息诡异的瀚海石窟之外,仍旧是冰原与沙地相间的大漠,孟晓天把苏婉云放在地上,扶住她的双肩:“刚才我封住了你的气脉,感觉怎样?” 苏婉云低声道:“我的脸……像火在烧一样,刚才你用九天玄女剑了吗?”孟晓天从怀中取出丝帕:“是啊,我的剑也被那些人毁了,为达目的以身相殉,真是疯狂。”他替苏婉云拭去颈中血迹,触碰到黑衣人之血后,丝帕立刻由鲜红而透出黑色,孟晓天一松手,将之弃于沙土中。 “现在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无水源,他们在江南七星塘的人身上下的毒不能碰水,这次或许是反其道而行。来时一路绿洲不少,想必这里也有。”他回身入石窟中牵过一匹青鬃马,将九天玄女剑回入鞘中,最后一线剑光消失之前,握剑的手微一停顿。九天玄女,历代剑湖宫无人可用的神剑,便在方才的情急一握之中,暂时成为了他的佩剑。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把剑比柔柳剑名贵得多,运转之时也无不如意,若能一生与之相伴,任何一个剑客都会再无遗憾。 或许,这亦是卫彦之倾尽一生想要得到的感觉吧?试剑桥、九天玄女神剑,这是处于武林巅峰的神话。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剑客,正如叶听涛本不该独属于江湖一样。这或许是所有人的宿命。 剑入鞘后,孟晓天听见了苏婉云倒在地上的声音。没有他的扶持,她竟已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中毒的脸颊如深陷火海一般几欲燃烧,有些可怖。孟晓天飞快地将马牵回,扶她上了马背,自己也跨坐其后,长鞭一挥,马匹便向着石窟背阴面而去。 沙土连绵,在瀚海石窟的背后,那一片景象出现在孟晓天眼中时,他终于也有些吃惊。胡杨与绿洲总是相依而生,有水的地方,纵然无法解毒,也能延续人的性命。但在石窟背面浩大的绿洲湖泊之前,是黑压压静立不动的人影。 粗一眼看去,起码便有三四百人,黑衣真如片片黑云一般,压城而来。湖水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可是要过去,已如同翻越万丈高山。 孟晓天低头看了看,见苏婉云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神智已失。“这丫头……”他低声斥道,好像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她便要缺席,但这一次,却实在有些不是时候。绿洲之前,数百黑衣人静默等待,孟晓天并不惊慌,目光落到那为首之人脸上时,却不禁意外:“你……” 那黑衣女子得意地笑道:“杀了断雁的人,我记得你,你还被风年打过一掌,没用得很。”明亮的嗓音,纯净如朝阳的脸庞,手中的刀却犀利无伦。孟晓天凝望着她:“……你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喜欢占断雁的便宜。” 女萝闻言,怒道:“他本来就不济事,少主想除掉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孟晓天淡淡一笑:“是吗?他不济事,好歹也有资格与我一决高下,凭你的刀,就算是风年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身后数百黑衣猎猎飘动,女萝先是目露凶光,继而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决高下?你怀里那个女人中了毒,但要想跃过我们这么多人取水解毒,等下辈子吧。” 孟晓天道:“哦?这么说,水的确能解她中的毒?”女萝一呆,孟晓天又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来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怎样得到六把神剑中的《八荒末世图》,只有剑湖宫中人知道?” 女萝的刀高高扬起,在孟晓天的微微皱眉中,她大声道:“你不说,等叶听涛来了问他也一样,反正杀了你们,少主一定会嘉奖我。” “蠢女人……”孟晓天摇了摇头,从马鞍旁解下两柄神剑,左手抱着苏婉云,脚尖一点,轻飘飘地离鞍而起。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所有冥宫黑衣人袖下都露出了一件东西,他们把那件东西对准他的方向,所以能看得清。虽然很小,但他的神色还是变了。 那是□□,箭头泛着荧荧蓝光,想必喂有剧毒。那日在乌里雅苏台城塔楼中的羽箭,一定是风年布置的,否则叶听涛已经死了。孟晓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女萝的刀落下,孟晓天在离他最近的百余人扣动□□之前,抽出了九天玄女剑。光华灿烂的剑身,锋芒第二次出现,所要应对的已非区区三人。从未有一把剑,在他成为其主的第二次施展中,便要当如此重任。但既然拔剑,就将性命相托,这是所有剑客都明白的事。 灿烂的剑芒舞动成网,映射着阳光,距离最近的人双目刺痛,不得不抬手遮眼。孟晓天趁着这一息之机脚踩数人头顶,借力上跃,右手剑花舞动不停,左手握着须弥鬼啸剑,臂中苏婉云昏迷不醒,这般情状之中,已有数十支剧毒□□破空而来。 细密的击打之声穿刺着九天玄女剑的剑网,剑芒闪动,一丈之内的黑衣人无法视物,任孟晓天借力向绿洲跃动。□□如雨盯准一个方向,九天玄女剑却丝毫无损,只待先将苏婉云救醒,抢得一时一刻之机也好。两人自见路上江南七星塘中人死状后,便知其门人大略无幸,已不再如先时行进之快,或许拖延片刻,叶听涛与楚玉声便能赶到,其后转机即来,但正当孟晓天心中作如此想时,他发现一道刀光直奔面门处劈来。 那是女萝的刀,若在平时,他只会嘲讽这女子学不来断雁那一刀的神髓,但此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剑网上的压力陡然增强数倍,孟晓天虽已到了绿洲之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只得急速于胡杨树上借力,正待飞纵而起,刀光却扭转方向,劈向他怀中的苏婉云。自保尚可,能否护她,只有听凭天命。 孟晓天百忙中瞧了一眼苏婉云的脸,虽然中毒,那脸上的神情却是安详。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小相伴,直到今日,也算是唯一得以保全的因缘,只是许多年过去,她也改变了很多。 刀光频现,孟晓天右臂渐渐酸软,剑网开始有了些许疏漏,所幸此时他于胡杨树后左右闪避,未曾中箭。女萝紧追不舍,看准他抵御十数支来箭时左侧空门,一刀全力斩下,眼见可夺去苏婉云性命,心中狂喜,却猛然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极快的白影在她面前掠过,跟着便被当胸一掌正中,直飞撞到一株胡杨树干上,呕出血来。 孟晓天亦未曾看清是什么人于此时到来,身体左侧空门未防,左臂被人轻轻一抬,不可反抗地,苏婉云便悄没声息地被拉出了他的怀中。白袍之影威严如山,稍稍一凝,便毫不费力地化为雾气般消失在冥宫中人的视线之外。 56 第十八章 乌夜啼,辰星冥冥 远远的沙丘冰原旁,高大的石窟随渐行渐近而变得清晰,密如乌云般的黑衣人影静默地立在石窟之外,长久不动一下。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所有人都注视着一个方向,高高的石窟顶上,依稀可见华衣翩然,剑驻于地,那人坐在剑旁,像一尊白雪所铸的雕像。 无声的对峙,箭弩散落于沙地上,这数百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损得九天玄女剑分毫。孟晓天嘴角带笑,但并不伺机脱身,连续几个时辰与数百人周旋,他也已疲累不堪。这疲惫只能从些微泛白的脸色查知,可惜冥宫中人离得太远,无法看见。 红色宝石光芒一闪。那是碧海怒灵剑的剑鞘,在离黑衣人众三四十丈的地方,一人一剑,风动青衫。 凝固的杀意瞬间冲击了石窟上下的那场对峙,孟晓天望见了叶听涛的身影,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优雅闲适如同午梦方醒。那个人,必已是料到了这般情状,否则楚玉声是不会在他身边缺席的。 终究,还是赢了这场赌。非关胜败,只要心意得证,便也没有遗憾。叶听涛慢慢地走近,身后是平寂的沙漠,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迹象。他神色平静,浑身上下,却又透露着一股锋锐无比的杀气。冷漠、凌厉、见血封喉。这才是……与碧海怒灵相伴的叶听涛吧。冥宫中人数百,在这极渺小又极强大的压迫之下,竟无一个敢跃众而出。 相距越近,无形的杀意冲突便越激烈,如气浪相触,任何一方都不肯退却。孟晓天在石窟顶上缓缓站起身,手按九天玄女剑的剑柄。他没有看见女萝,但被那人一掌正中胸前,便已不需在即将触发的一场混战中,将她考虑在内。 “啪”的一声,孟晓天一提脚,将身边的什么东西踢了下去。保留了三分劲道,以让冥宫中人看清此物的模样。 黑衣人群耸动,分别紧盯叶听涛和孟晓天的目光瞬间被打散。那是须弥鬼啸、未成之剑,在方才几个时辰的殊死周旋中,所有人都已熟悉它的形貌。孟晓天,竟将之一脚踹下,无异于朝着黑衣人群中投下了一枚炸雷。 遥遥对视一眼,叶听涛与孟晓天互相晗首,就在这一刹那,碧海怒灵与九天玄女同时脱鞘而出,两道无与伦比的剑之光华割裂了荒漠的天空,神剑之威,于此相辅而为极致。黑衣人群中有人接住了鬼啸剑,余下数百人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那人持剑消失在石窟背后时,孟晓天已然飞纵而起,衣摆如叶散开,惯走柔柳剑灵巧之势,此时更是变幻无方,剑锋锐利,夺人心魂。 冥宫中人抢得须弥鬼啸剑,稍一分神便又聚合迎敌,将叶听涛和孟晓天团团围在当中,漆黑的长袖裹卷内力,宛如遮天蔽日的风洞一般,出手之人甫一被神剑所伤,便又有人后继而上,一时间瀚海石窟前混战一团。虽以寡敌众,孟晓天却不急躁,只是以九天玄女剑护身,慢慢向叶听涛靠近。他经此一战内力消耗过巨,此时去了鬼啸剑负累,身形飘忽,便又轻灵几分。取图之法尚不为冥宫中人所知,是以此剑虽去,终有机会再行夺回。 黑衣翻云,血溅戈壁,石窟之影中,双剑纵横驰骋,杀戮到处,碧海怒灵剑的剑身终于又一次现出了隐隐血红之色,青碧锋芒叠映着叶听涛的面影,仿佛人剑合一的虚无之境,身陷重围,反而绽放出耀目的光华。挺拔的身形与孟晓天的华衣背影一起,如一叶扁舟般始终不灭。孟晓天挥剑斩落一人,借力到了叶听涛身侧,他于重重黑影之中望见了叶听涛的神情,不由轻微地一震,随即道:“……苏姑娘无碍,我们按计划行事。” 叶听涛没有说话,剑影连动,身形不定,势如疾风般横斩数人,仿佛要将中原北上的一路风尘挥散殆尽,劲力到处无一人幸免。在某一瞬间,他深幽的双眸中甚至绽裂出比以往此时更为鲜红的颜色。超越于杀戮之外,与神剑之力相合,这种狂燥在多年的行走中已深为内敛,但甫一出现,仍是让人不自禁地震慑。这是悟元功修炼至极境的征兆,心魂中的戾气一瞬间释放,血溅三尺,与苍白的脸色相映衬,格外的触目。 孟晓天一刹那险些失神,仿佛那碧色剑刃中的怒灵附着于身,最凌厉的杀气竟让叶听涛的身影变得非常陌生,如同从未见过。然而叶听涛并没有耽迷于此,他眉头一沉,握剑的手指紧得挣出青色,缠绕杀心。孟晓天似乎想说什么,但叶听涛只是飞快地向他一点头,怒灵剑指向瀚海石窟背面。孟晓天会意,略有深意地相望一眼,便与他同时展开轻功往那个方向行去。余下二三百黑衣人众紧追于后,似黑云流动,脚下,是毙于神剑之刃的尸体,偶有重伤未死者,□□哀嚎不绝。 六剑之铸造,本为聚力合一,以抗强力,最终敉平战乱,保国之一方。但自剑入铸炉,至今流散千载,未曾有一朝一夕不因之而起恩怨、杀伐。凶光笼罩之中,一些人的耳目因此失却敏锐,只充斥着立于巅峰之处的渴望,如此时黑衣长袖风洞般的回响。在叶听涛与孟晓天绕过瀚海石窟,将冥宫中人引至绿洲之畔时,那一枚击落荒漠夕阳下雪鹞的石子终于有了答案。黑衣众人的脸上,无不露出如在梦中的神情。 素衣银剑,轻捷的脚步声为石窟前的杀声掩盖,在叶听涛出现前的片刻间,已悄然就位于此。取道昆仑,分次行于隐蔽之处,一百四十七名剑湖宫弟子西向而来,脸上虽有些风尘仆仆,三人为一小阵,二十一人成一大阵的北斗七星之数却丝毫不减震慑。银镜楼主陆青立于阵前,向叶听涛与孟晓天晗首而笑:“看来我们没有来晚,而且还正是时候。” 冥宫中人一时收手,便有几人回身,往带走须弥鬼啸剑之人所行方向疾行而去。叶听涛心知肚明,却不点破,迅速掩埋浑身狂意之后,与孟晓天落落大方地走到陆青身前:“有劳久候。”眼神扫视之间,却是一怔。 陆青笑道:“毋须多言。你目光所寻之人说有件东西要给你,所以离开片刻。”叶听涛眉心微蹙,当此情势,却也不容多问,正欲开口向冥宫中人邀战,却是一道箭弩激射而来,孟晓天站在他身侧,九天玄女剑一格之下,箭弩断为两半。 重天冥宫,从来是不宣而战的,叶听涛倒是忘记了这一点。银剑出鞘之声极为整齐、训练有素,陆青看了看孟晓天,道:“只有你们两个?”孟晓天一笑:“不必担心,有个人已经不在他们掌握,只不过没什么人让他有兴致现身而已。”叶听涛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中不禁一宽:“你是说,是任宫主将苏姑娘带走了?” 孟晓天尚未回答,望着前方的目光却忽然一变。剑湖宫弟子已然挺剑迎上前去,北斗七星大阵于平坦宽阔之地,更能发挥其效力,然而就在方才几个冥宫中人疾行离去的方向上,突然现出了黑压压一片人影。 瀚海大漠,原本甚少藏身之处,但这些人的到来,宛如剑湖宫弟子万里潜行的出其不易、迅速快捷。绿洲之畔,情势似又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这么快就到了。”孟晓天握住九天玄女剑,“看来我们也不能休息了,不解决这些人,没法把那位少主逼出来。” 话音方落,北斗七星阵前部天枢位数十名弟子已与冥宫中人斗在一起,叶听涛的手离剑柄不远,但他并未立时上前,观其阵法,见一组三人背向相护,互为照应辅助,彼进我退,天枢位弟子操纵阵局,一百四十七人浑然一体,使那黑衣人影如同墨水灌入瓷瓶进得阵中,厮杀辄起,却又是巧而不喧,他心中大略有了底,看着陆青和孟晓天:“有件事不得不问一句,任宫主既已不在冥宫掌握,你们参与此役,为的是什么?” 孟晓天哈哈一笑:“你这人还真是无趣,剑湖宫坐镇中原武林,又非师出无名,就算宫主已经脱困,难道就让这些人打道回府?” 叶听涛听罢,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 孟晓天又道:“刚才在石窟那里,你……”他一停顿,仿佛在考虑如何措辞,叶听涛道:“怎么了?”孟晓天凝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事,但愿是我想错了。”叶听涛心中一震,但当此时机,却也无法多言。 陆青看着两人:“你们且在旁掠阵吧,北斗大阵自成一体,非到紧要关头,不必出手。”言毕飞身而入阵中,他自来不用兵刃,双掌交错,几个起落到了主阵之位。此时大阵中剑湖宫弟子以天枢为首、摇光为应,阵法一经陆青入阵带动,立时灵活,如同长龙盘旋而动,将黑衣怪客围于其内。陆青掌影带风、宽袍飘逸,身形在七处二十一人的小阵间迅速游走,冥宫中人不惯斗阵,一时俱被冲散,人数虽多,但各自为战,其势便不占上风,剑湖宫剑阵连动,七星变幻,过了片刻,冥宫众人已略有衰微之相。 战阵旁,孟晓天向着石窟背影之后的远处眺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到来。叶听涛道:“不用着急,他很快就会来了。” 孟晓天将九天玄女剑握在手中,虽势利于己方,却仍不回鞘:“能来最好,不来的话,入王陵一探也无妨。” 叶听涛看了他一眼:“我始终不太明白,你为何非要卷入这场是非之中?这并不像你素来所为。” 孟晓天踱了两步,观察着绿洲之畔的战阵:“你可知断雁为何非要为冥宫而死?出来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为了对得起手中的刀剑,和心中的傲气。这江湖太过芜杂,所以宫主从来不愿过问江湖事,也从不屑去争什么名望。” 手中的刀剑,和心中的傲气。仿佛触动了心底的什么东西,但叶听涛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如此避世,却非我所为。” 孟晓天笑道:“我知道。最爱剑的人,未必便是最喜杀戮的人。或许陆青也并不如你,他只懂剑,却不懂如何用剑。” 不远处大阵变动、素衣染血、银剑光影闪烁,冥宫中人为七星之数所迫,稍弱者便有死伤,正是阵局渐次明朗之时,却忽听阵中传来一声长啸,凄厉如同狼嚎,划破长空,其意不祥。剑湖宫中人俱都吃了一惊,阵法缓得一缓,叶听涛不觉警惕,握紧了怒灵剑,正待仔细看去,却听阵中黑衣人齐声聚力,同时长啸,尖利乱耳,紧接着数百道袖摆拂出,动作比先前略慢一些,然而剑湖宫素衣弟子银剑刺出时,却觉剑尖如被狂风逆向刮过,剑路便是一偏。 “这是什么功夫?”孟晓天凝眉望去,所有素衣弟子的脸上,都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不知道。”叶听涛很干脆地答道,目光所及,却是陆青主阵的身影。 袖风似乌云流动,剑尖偏转,攒刺不中,风声隐起、渐响,黑衣之人于阵中各处遥相呼应,不过片刻,大阵上空竟如有风洞呼啸,尘沙飞起,乱人眼目,人声亦不可传。北斗七星阵关窍处便为全阵互佐,首尾相击,将数量极多的敌人分散开来,逐一应付。此刻一经沙幕所扰,运转顿时迟滞,除陆青所在几处小阵尚且无碍外,余者无不错步。数招之间,便有几人为冥宫中人偷袭,有中毒者,倒地再不能起。 “是时候了,走吧。”叶听涛道。转瞬之间,青白两道身影掠入阵中,孟晓天急速出指去封中毒弟子气脉,叶听涛以剑风舞动荡去沙尘,他功力精深,不为袖风所扰,身周两丈之地尚可见物,然再远处,便也力不可及。黑衣如魅,仿佛与地之厉气相通,在素衣弟子心中,这番情景却与雪湖湖心那方散未久的迷雾叠映在一起。是梦是真?人人脑海中,都闪过了这个念头。 百人大阵,虽仰仗主阵者调度施力,但仅凭此数人之功,究竟渺然。冥宫中人尚余二三百,其力合一,瀚海石窟后沙舞漫天,素衣身形裹卷其中,大阵散落,威力急减,陆青、孟晓天、叶听涛三人各于几处小阵中挽其局势,不致即败,但也一时僵持。 夕照缓落,赤霞渐起,远远石窟之顶,绯色纤影轻动。青丝飞扬,沙粒擦过皓玉般的脸颊,不留些许痕迹。 铁琴淡纹蚕丝弦,一缕细如春雨的弦音随指尖款款而出,似秋虫呢喃、夏蝶翩跹。奇异的是,这琴音竟不为大阵中呼啸的风声所阻,反是极轻地、柔韧而略带微痒地钻入每一个冥宫中人的耳孔中。沙尘漫影,瞬间为之一颤。 混战之中,叶听涛蓦的回头望向瀚海石窟,只见夕照醉影下,楚玉声的脸恍惚不清,神情依稀静而从容。绯裙飘动,素手拂弦,琴音连绵飞舞,如渐生渐密、渐缠渐紧的丝线,不停地萦绕黑衣之人的双手、耳畔,铁琴共鸣已起,琴声在风洞呼啸中更为荡漾,止渴之鸩、乱心之律。错愕中,他听到“嗤”的一声,侧首看去,是一名剑湖宫弟子刺中了对敌之人,数十招缠斗,这两人本旗鼓相当,但此琴音一起,黑衣怪客竟然失神。那素衣弟子持剑而惊,犹似不信一般。 “她何时有了如此功力?”孟晓天于混战中穿过沙幕,向叶听涛问道。 “不知道。”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句话,然而那因杀伐而紧抿的唇边却有了一抹温柔的微笑。他想起的是第一次与她并肩作战的情景,在那黑暗而血腥的洞窟中,便是这不绝不灭的琴音,让他第一次将这个女子抬腕掩鼻的模样记住。只是此刻,她手中所持的已不是属于潇湘琴馆的雁回琴,而是凭此在江湖中拼得一席之地的金阁铁琴。 江湖,始终是杀戮不绝的地方,便不能如潇湘琴馆那般唯曲唯弦,自楚玉声接过铁琴的那一刻起,便知那痴人阁主不曾有一丝假意。琴身震颤,音律回转,弦动,腕底杀机即出,扰那邪魔之人心念凝聚处,是釜底抽薪、四两千金。 “这就是她要送给你的东西吧。”孟晓天笑道,“你的女人还真是不简单。”他发现大阵上空的风洞之音,在琴音响过一刻后,已渐有力散之感。沙幕虽未曾褪去,银剑荡扫,却也凝力渐失。 “也许吧,琴道,我也不太懂。”叶听涛微笑道。扫视身周,冥宫中人俱脸有迷乱之色,琴声缠绕,似绿柳白杨的旖旎江南,庭间软玉、莺穿丝叶,指尖揉按之间,便是他们一生不可企及的繁华。这本就足以伤敌的铁琴之律,也因而分外妖娆、撩人心魄,不可抵挡。 战机现处,剑湖宫弟子士气甫振,银镜楼主陆青一声清啸,将身周小阵调动成形,银剑霍霍,穿越风沙阻隔,他们平素于剑湖宫清修,遇此战阵,已是越斗越勇,霞光映着剑光,便有数十冥宫中人伤于剑底。 瀚海石窟之顶,楚玉声静静跪坐,远远望去裙衫飘逸,宛如飞天神女。在这滚滚沙尘的战场上出现这样一个女子,无异于海市蜃楼般的奇景,仰望而去,又因夕照浓烈,不可逼视。她的目光时而追随着叶听涛的身形,那一道青影不为黑云所近,在风沙之中,便是她不灭不倒的力量。 琴声渐急,片刻夕阳之中如珠走盘、淡烟缭绕,铁琴的琴身震颤加剧,楚玉声虽功力未至以琴音毙人性命之境,但在此琴辅助之下,承受其力的风啸沙舞已无力为续,黑衣怪客仅剩百余,大势侧转,胜败之局已在顷刻。但就在此时,忽有个素衣弟子跑到陆青身侧,神情焦急,陆青皱眉道:“因何不守阵位?” 那弟子喘着气道:“楼主,刚才中毒的那几个弟子,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陆青心中一沉。 “他们都……都死了。”那弟子道。其时孟晓天正在陆青附近,他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知如何,他胸中忽的一紧,目光飞快地瞥过那几个中毒弟子倒卧处,眼中扫到的是漆黑泛紫的颜色。暂封气脉,这四字闪过脑海,在他出手封住苏婉云的气脉后,不过是一回石窟的时间,她便倒在沙地中再不能站起来。黑衣怪客势渐衰微,孟晓天在连动三剑横扫数人之后,向楚玉声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这一眼之间,他发现有一道黑影轻忽不定地在石窟之底明灭闪现,只能捕捉到那漆黑的颜色,却不能清晰地辨出身形。 这身法,真如鬼魅,孟晓天不由自主地心道。就在他动此念之时,碧海怒灵剑青碧泛着血色的冷芒在战阵彼端一抹而过,向瀚海石窟之顶疾速奔袭。那是谁,孟晓天不用看也能知道,但是此刻,他还是凝神而望。那道黑影与青色冷芒同时向着石窟顶端飞纵,楚玉声的琴音不曾停歇,她全神贯注,并不知道身后身下发生了什么。 然后,孟晓天惊奇地发现竟是那道黑影先到了抚琴女子身畔,遥远望去,那人好整以暇地伸出手,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模糊的谦和有礼。琴声戛然而止,如被惊散的鸿雁。楚玉声发出一声低呼,石窟顶端有三丈方圆,她被那人轻轻提起,毫无反抗之力。在叶听涛剑指身后的同时,她已身在跨步便要坠下的悬崖之境。 战阵于这一起一落间停歇,冥宫中人仰望瀚海石窟顶端,只要尚能移动的,都单膝跪下,口中肃然道:“见过少主。”剑湖宫弟子见状,便也收剑,不战而敌,是他们从不会做的事。 石窟顶端,那人脸颊微扬,淡淡一笑。碧海怒灵剑的剑尖指在胸前,却似不见。叶听涛觉得那笑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的目光即将向那人眼眸望去的时候,记忆里谁的一句话猛的在心间划过。 “如果有一天你和冥宫的主人对上,不要看他的眼睛。” 剑尖凝固,叶听涛凝聚心神,目光凛然,冷冷道:“放开她。” 那人脸上笑意浮动,魅惑而温和:“她很漂亮,是个好女人。”语音清泠,楚玉声想去看看那声音的主人,侧首之际,只觉得一道星辰般的光芒射入眼中,幽亮清浅,如同醇酒。她的背脊微微一颤。碧海怒灵剑向前几分,叶听涛眼中杀气一现:“今天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想继续谈下去,就请你放开她。沉星少主。” 晚风微动,楚玉声的几缕青丝抚过那人光洁的脸颊,他微笑道:“我听说你的脾气很久了,因为你的剑,后来,我对你这个人也很感兴趣。”他的目光向石窟下方望去,从容不迫地一一扫视,最后落在孟晓天身上,“还有那个,拿着九天玄女剑的人。”语气就像一个孩童,告诉他的父母心仪的是哪一件玩物。楚玉声想起了女萝,也只有这样的人,会让那做什么都像游戏的女子忠心不二。 叶听涛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冷硬:“不管是什么人,想得到《八荒末世图》,就不该拿她来要挟。”他发现楚玉声的神色有些迷离,仅仅是侧头的那一瞥,她功力不及,竟已无法相抗。 沉星少主轻描淡写地望着叶听涛:“我没有拿她作要挟,她很漂亮,是个好女人。”他的最后一个字轻轻吐出,叶听涛突然觉得有一股极强的劲风扑面而来,他想向侧边闪避,却发现那劲风之始是楚玉声的身体。他若一避,她便会摔下石窟之顶,以此一推之力,绝无可能保得住性命。 石窟下,陆青查看完那几个中毒弟子,起身默然不语。他忽然听见九天玄女剑轻轻顿地的声音,抬头看去,那是孟晓天眉头紧蹙,手中不自觉用力。名唤沉星的少年满意地看着叶听涛硬生生接住了楚玉声的身体,疾退三步,退到了即将坠落的边缘。鲜红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我是要拿你作要挟。”少年顽皮地笑着,那一瞬间,楚玉声觉得叶听涛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有什么不能控制的东西在体内急速收缩,连骨骼也发出轻响。她以为那是沉星的双眼带出的幻觉,但凝目之下,才知并非如此。叶听涛揽着她的手臂有些无力,双目紧紧闭上,即使是在中箭受伤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摇摇欲坠。在两人随着石窟下倏然而上的几道黑影消失之前,楚玉声听见叶听涛嘴里轻声道:“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57 第十九章 帝陵祭,叠歌剑殇 炽热的迷雾萦绕于胸臆间,窜动纠缠,似乎要将身躯与灵魂一同融化,不复归去。那是无可回头的执念之火,仿佛燃烧了千年万年,在这一夕之中,要将一切吞噬。 毒与心相连,毒才无解,冰与火相遇,却是彼此最强烈的绽放。剧烈的寒冷与炽热相攻相融,不知过了多久,苏婉云才依稀恢复了些知觉。她的臂弯被人托住,熟悉的寒意,由相触的细微感觉直透心扉,在那一瞬间深入,无有尽头。 那种冷,除了蚀心彻骨的雪湖之寒,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地方。迷雾起处,那份骨中散发着的冷傲,也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一个人。她慢慢睁开双眼,微红的视线中,有湖泊的倒影,在苍凉的天空下,她几乎以为是回到了滇南雪湖。那便是一个梦境,所以在梦中,就无可禁忌。 “是……”她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却立刻有心火窜上,如炙如焚。背后有个人低声道:“是我。”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掌力渗透,镇压业火,几番胶着之下,一时炽热渐褪,她眼眸中沙漠的天空也渐恢复了寻常的模样,胡杨树影在远处昂然挺立,并非,是在梦中。 右袖之中已无雪刃,想是毁弃于瀚海石窟,苏婉云的身躯被那身后之人靠在了一株树旁,然后,那人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纹绣白袍随风微动,一如试剑桥上重重迷雾的遥望,几许风霜过后,未有一丝一毫折了那份傲骨,但这数月的别离,在他的身上,不知又曾发生过什么?苏婉云伸手扶住树干,勉强站立起来,自颈至胸一片麻木,但她并未在意这些。 “宫主……”她有些艰难地走到白袍之人身旁,心绪激动,又兼毒伤未愈,声音有些颤抖。 “你受伤了,先休息一阵吧。”任奇淡淡地道。 “宫主,你……你没事了吗?”苏婉云眼中映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这个姿势连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你觉得我那么容易就会死吗?”任奇仍旧没有转身,苏婉云忽然发觉他和孟晓天两人的语气竟是如此相似。 “不,不是,我从没见过你这么长时间不省人事……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她有些忐忑,在任奇的身上,总是有一丝极微弱的百合气息,此刻正清泠地萦绕着她的脸颊。数月之中,不是不见,便是见到,他却又昏迷不醒,心念相隔,此刻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任奇还是淡淡地道。多日之前,早在浣纱谷之中,他便已经醒来,只是闭去知觉运功疗伤,其脉相一如重伤之时,连沈莫忘亦无法察觉。冰冷淡然的语调,仿佛世外之地的剑湖宫,万事不再留于怀。 那一道藩篱,无形横艮,自相识起,便无可卸脱。 苏婉云想问他是否当真痊愈,口中说出的却是:“鸣风山庄来犯时,沉水叛变……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任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长安苏家,现在还在吗?” 绿洲之畔,剑湖宫主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不在了。”他冷冷地道。 苏婉云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发凉,胸臆间却有烈火和冰流交互窜动,渐趋激烈,将五脏六腑扭结来去,她的视线渐渐些模糊,那个白袍及地的背影却仍然动也不动。仿佛开始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过。十多年,自来到剑湖宫,她未曾违抗过任奇所下的任何一道命令,亦未曾吝惜过自己的性命搏杀,在他垂危之时一人一剑斩尽来犯者,然而这一切,却仍然连几分信任都抵还不过。 苏婉云突然觉得双腿无力,全身轻如棉絮,便软倒在任奇身后。“不在了……”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看出的世界如同有烈焰飞动,在那火红颜色的边缘,却又是阴冷到极致的深蓝。纵然在那富丽宅院中,她未曾得到过哪怕是一日的自由,但那终究是她来的地方,若活到老,也终是会想着回去一次。答案,却是如此决绝。 恍惚中,任奇的袍角微动,转向苏婉云。他俯下身,凝望着她:“情势所迫,非吾所愿。对不起。” 对不起。片刻停顿之中,他的脸清晰地映入苏婉云的眼眸,终她一生,再也无法忘记这个时刻。即使没有其它解释,仅仅是短短的三个字。胜雪的白袍、沙漠的天空,还有天际的流云,虚幻或真实的冰与火,所有的一切交汇在一起,飞快地旋转、扩大,如同透入霜云楼山色画屏后的天光,最后一瞬,是忽而扑入鼻端的百合气息,弥散无声。 沙漠之中仅剩的是黑夜到来的寂静,尘沙飞起又落下,改变着丘陵的形状。瀚海石窟旁晚风低回,除了残留的尸体与一地断刃,已没有一个人影。在往此北去百余里的地方,却有沉沉的巨石移动声,夹杂在风里隐隐咆哮。 两点幽火,神兽的双目不为风所扰,长久地静静燃烧。巨大隆起,宛如宫殿般的坟冢开启一角,有什么人在黑衣使者的盯视下矮身而入,淡橘色的光晕自地道内透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素衣银剑,数十人隐于沙丘之下,不时注视陵墓。但自那华衣之人身影消失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沙漠里只能听到风声。 “陆楼主,我们要进去吗?”等了许久,素衣弟子忍不住问道。 “如何进去?”陆青脸上一贯的和蔼笑容变得极微,黑暗之中,完全看不见。他内功深厚,自可抵御沙漠夜间的寒冷,却有几个功力稍弱的弟子搓手呵气,不知长夜漫漫,要如何熬过去。 “楼主……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素衣弟子又道。 陆青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道:“天亮之前,如果有人再次进入这座王陵,记住他们是几人,手中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是。”素衣弟子应道,正在这时,他背后传来“嘻嘻”一声轻笑。陆青一怔:“……明儿?” 素衣弟子顿时有些慌乱,想将身后小小的身影遮住,可那孩子已然轻灵无比地跳了出来。“爹。”他甜甜地叫道。 “楼主,我……”素衣弟子张口想要解释,孩子已然蹦跳过去,拉住陆青的手:“爹,你把我忘在家里了,他又把我带出来了,你高兴吗?” 陆青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微凝。素衣弟子愈加惊慌:“楼主,我,我是不得已……”看着陆明,却又不敢说下去。小小的孩子,似乎比毒蛇猛兽更加可怖,陆青的右手被儿子握住,便用左手挥了挥:“去看着王陵吧,这件事回去再说。” 素衣弟子喏喏退下,陆明拉住陆青的手连连摇晃,甜声道:“爹,你看见我高兴吗?你很久没见我了,我在银镜楼要闷死了……” “明儿。”陆青打断了他,很少地,他没有露出属于父亲的笑容,“以后不能再这样任性,你闯的祸已经够多的了。” 陆明的甜笑淡了下去,撅起嘴,在陆青的衣襟上蹭来蹭去:“爹爹每次都说这句话……可我真的很久没看见爹爹了,我做错了,不应该杀那个老头子,爹爹原谅我吧……”娇糯的嗓音,纯净无瑕。 “明儿!”陆青微愠,“不准这样称呼宫主。” 陆明吐了吐舌头,明亮的属于孩子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神色:“哦,他是宫主……爹爹,你怕不怕他?” 陆青低头看着儿子:“明儿,这里很危险,天亮以后我会叫人带你离开的。”陆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爹爹,你怕他?” 陆青有些无奈,这荒野之地,亦无处让他避寒,正想唤人取件长衣给他披上,孩子却清脆地笑了一声:“爹爹,你怕他吧?不过来不及了哦,刚才,我已经找到他了。” 陆青微微一惊,随即感觉到背后拂过的夜风有了些许异样,他迅速回头,黑暗之中,那一袭白袍有着散淡微光,寂静无声。任奇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眼中神情模糊。他是一个人,身旁没有别人。 明黄的灯火依次亮起,幽黑黯色刹那退散。黑衣侍立,紫晶璨然,属于逝者的世界,与生者长久地在同一个空间内对峙。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压迫之感,让再轻盈的笑都沉入水中,泛不起涟漪。 富丽的坐毯之上,黑衣少年赤足而立,纤秀的踝骨微动,他在慢慢地踱着步子。不似旁人那般来回踱,而是沿着坐毯的边缘,漫无目的,但耐心极好,从不加快速度。绵软如猫的脚步声,透过毯子,些微传到了叶听涛的身下。 之所以能感受到这细微的触动,是由于惊涛骇浪到了不可再高之处,似乎魂魄便游离而出。他静静地躺在坐毯上,很久很久没有动一下,但在意念中,却翻滚疾行又跌倒了无数次。自幼至今,二十余年的功力在体内翻腾搅动,血红之意迸发,加倍地撕扯着自身的力量,彼此缠绕、侵蚀,如堕地狱。 名唤沉星的少年仍旧轻轻走动,视线却始终落在叶听涛的身上。没有一个侍立的黑衣人敢开口说话,他们恭敬地垂首,更无一人敢去看沉星的双眼,如石像。碧海怒灵剑在叶听涛的手边,离开一尺的地方。 “少主,女萝护法要见您。”石门开合,一人进入,轻声道。 沉星站在叶听涛身旁,脚尖轻触了一下怒灵剑的剑身,青碧色的冰冷:“她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过来。”语中甚至含笑,但无人可知眼眸是什么样的神情。 来者一顿,垂首道:“……护法受了重伤,刚刚醒来。” “让她进来吧。”沉星轻快地道。 石门再次开合,女萝慢慢地走进来,唇色雪白,微微含着胸。她在坐毯的边缘停下,笑了笑:“少主,你又有好玩的东西了?” 沉星在毯上走了两步,随意地打量着她:“有,很好玩,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女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手捂住嘴,暗血流下:“……你喜欢就行,这个人不好对付,帮手不少。”她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死去。 沉星轻轻一笑:“很好。”他走近女萝,捏住了她的下巴。女萝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他魅惑的双眼,一刹那,如中闪电。 “我还要一样东西,你给不给我?”沉星凝视着她,左手将她的黑色披风解了下来,扔在坐毯上。披风扑动,落地时的感觉同样传到了叶听涛的背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人摔倒在身旁不远处,但胸前正郁结冲滞,即使躺着也是头晕目眩,便无法去细细辨别。 女萝大声地咳嗽,从进门到现在,一直不断地有暗红色的血从她嘴角流下,摔倒之后,突然有大量血液从她嘴里涌出来,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尽,直到死去。 任奇的一掌,纵然未曾恢复到受伤之前的功力,但也足以让人生不如死。血腥迅速地在室中蔓延。 “少主,望舒真元剑到了。”有些慵懒的声音,有人靠在门边,浑若无事地看着里面的情景。 沉星回过身,看见他,隔了片刻,明媚的笑意在嘴角浮起:“……很好。风年,你果然比谁都管用。”他低头看了看女萝,眉心一蹙,像看见一件被污染了的玩具。 “去把剑拿来。”他对女萝道。 风年沉默地望着沉星,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之人,将那如月之霜华般的宝剑呈了上来。女萝艰难地站起,她仍旧不断地呕血,却一语不发,也不反抗。惑心之术,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效力。 叶听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身下坐毯传来的步履移动之感。沉重、固执、痴妄,让人心生寒意。他全身似有无穷力量,却被禁锢在皮肤之下,渐渐紧缩,缩至最小,又爆发,充塞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在这一瞬间,他双目微睁,清醒了过来。 几乎静止不动的烛火之光飘浮在上空,侧首第一眼看见的,是女萝的手即将接触到望舒真元剑,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像一片落叶般飘忽摇晃了几下,腿一软,双臂挂在了剑上。 “啊!”她惨叫起来,望舒真元,如月之剑,无声地切断了她的手臂。几乎呕血殆尽的身体,又一次血液狂喷。 “最后一样东西,是你的命。”沉星微笑道,就像在说沙漠的天气。他轻巧地绕过女萝倒下的身体,□□的脚尖小心地避开了血迹,接过风年手中的剑。 “少主……何必要这样?她帮你取回了万相无尘剑,也算是有功。”风年微微皱眉,目光垂在地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她吗?” 沉星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回坐毯,来到叶听涛身边,将望舒真元剑放在碧海怒灵剑之旁:“她想杀断雁,想得快发疯了,我就满足她。现在断雁死去,她的伤也不能治,了结了又有什么不好?” 风年还是皱眉,他不与沉星对视,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神色:“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现在,我可以离开重天冥宫了吧?” 沉星坐在两把剑旁边,用手将之排列整齐,非常用心的模样。风年静静等着他的回答,过了片刻,沉星微笑道:“可以。”然后,他的目光轻落在叶听涛的脸上。 风年同样看了叶听涛一眼,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走了出去。侍立的黑衣之人按下机关,石门开启,风年的背影消失,脚步声回荡。 “你为什么,不也问风年要那样东西?”叶听涛躺在原地,声音虚弱而冷淡。他似乎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似乎是蓄势待发。 沉星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看起来,他们丝毫不像敌人:“他还可以做别的事,去中原,找女人。中原的女人都很好。”坐毯边,两三个黑衣侍者前来收下了女萝的尸体,包括她的两条断臂。血腥的气息依然浓郁。 “你的女人,在很安全的地方。”沉星抱着膝盖,“我说过了,我喜欢那个女人,就连她的琴也没有抢走。” 叶听涛闭上眼,手肘支撑地面,慢慢坐起来。距离最近的黑衣侍者微微一动,袖摆中,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毒物利器。沉星不以为意,在他瀚海石窟上的一推之中,已含了极强的内劲,叶听涛为了护楚玉声,将受在她身上的力量也引到了自己身上,此刻,他丝毫不想去担心叶听涛是否会动武。 “我没有动她,所以现在,我们该谈谈重要的事了。”两个人坐在地上,两把神剑排列整齐地放在一边,如此情景,实在不像是要谈正事的样子。但沉星没有等叶听涛回答,轻轻击掌,门外的一条走道之中,竟错觉般有了些微回响。 稍顷,披风于行走中飘荡之声传来,三个黑衣侍者入内,一室剑华,由此而发。为首者手中捧着那五年前为断雁、风年二人带回的伏羲龙皇剑,金光灿然,锋锐威严,宛然有睥睨天下之风;第二人捧着的是通身漆黑的须弥鬼啸剑,剑台风雾,未成之憾,无声记载于剑身中,凄厉呼号;第三人手中所持,在第一眼瞥见的时候,却仿佛空而无物。叶听涛仔细望去,透过剑身,竟看见了侍者的手。 他微微一惊,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剑身通透无比,比冰霜更为洁净,不知以何异材所铸,倘若陆青在此,或可辨别一二。那便是沉于玄武湖底的万相无尘,为得此剑,重天冥宫曾将云仙画舫分舵屠戮殆尽。叶听涛心中呯然一跳,在这一时刻,不仅是四肢百骸,连他的脑中,也开始有激流涌过。 碧海怒灵、伏羲龙皇、望舒真元、须弥鬼啸、万相无尘。侍者一一将剑放下,谨慎如同捧着一触即碎的美玉。放下时,亦是剑尖相齐,剑格相对,五把剑从容展列,光辉相映,仿佛遥遥可见龙泉铸剑师的风姿,还有不可抵挡的,剑散人亡的宿命之途。叶听涛的指尖,几乎可以触到那锋利了千年的冷芒。龙泉铸剑,遗殇千年,此生竟有幸得见。他脑中闪过罗境主的脸,枯槁垂死,那张脸又立刻幻化为他的脸,倏然而惊,如那一日玄珠心境,错神间刺向楚玉声的剑。 侍者退下后,沉星伸出手,将五把剑排列得更整齐一些,举动几近孩子气:“虽然还缺一把,不过应该也快要来了。那个人不会不管你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沉星缓慢地说道。这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戮的气息,做任何事,都像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那双魅惑的眼睛让人不敢相视,便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吧。”沉星舒展了一下膝盖,像要站起来。但室中的气氛,却一下子降到了极寒之境。 “你不知道吗?”叶听涛坐着不动,平顺气息,体内脉息游走,努力按捺着那足以扭断筋骨的狂燥之气。 沉星望着那五把剑,笑道:“我要是知道,当初就会亲自去做这件事。况且如果我知道,那么上一代,再上一代的冥宫主人也该知道。他们只有神剑的秘密,但不知道最重要的那张图在哪里。”他忽然靠近了叶听涛,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惜的是,叶听涛及时避开了目光。就算受了伤,他的知觉仍然像从前一样灵敏。 “如果我告诉你,就算看到了那张图,也无法知道里面的含义,你会怎样?”虽然知道沉星决不会相信这句话,但叶听涛需要这只言片语的时间。哪怕只是多说一句,或许他便能凝聚力气,或许,会有人在下一刻到来。 沉星站起身,绕着那五把剑,走了几步:“这么说,你已经看到过那张图了?可不要告诉我,你把它带在身边。” 叶听涛微微一笑:“当然不会。”他用手一撑地面,慢慢地站起,身形有些不稳,沉星低垂着看剑的脸上,挂着一丝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叶听涛目光扫视了一眼身周,十余名黑衣人侍立于侧,楚玉声不知在何处,孟晓天亦且未到。除了他们三人,任何人要进入王陵,都不是易事。他不动声色,仍是暗运内息:“你要这幅图卷的目的是什么?” 沉星仿佛知道他的用意,脚尖在坐毯上无意义地划了半个圈:“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就在下一瞬间,他如烟雾一般欺近叶听涛身前,右手轻探,便去叩叶听涛脉门。 “再过三个时辰,天亮的时候,这座王陵就会下沉。沉到沙漠的下面。”轻若无物,灵似鬼魅,叶听涛手腕一侧,正待避去,却为他后一句话怔住了。沉星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触手之处,是一点冰凉。 “咦?”沉星微笑道,“你的手是冰做的?”腕垂下,便发现挡在他手指与叶听涛手腕间的,是一寸剑锋。灿烂如同水晶、微腻。室中,十余黑衣侍者齐齐踏出一步,来人身后,亦有人抢步而上。 剑尖闪动,华衣轻摆,血迹溅落在先前女萝所留下的血泊中。孟晓天看着沉星,刹那之后,叶听涛的声音响起:“别看他的眼睛!” 竟然,一直忘了提醒他这件事。话出口时,沉星□□的脚尖已经得意地在坐毯上轻轻点动。 “我的眼睛很好看,为什么不看?”骤然而起的不祥之意,孟晓天与沉星四目对视,眼中泛起了异样的神色。仿佛是看到了最美丽的曜石,神光流动,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慢慢地灌入,愈渐浓郁。 手起掌落,叶听涛急推了孟晓天一把。他于瀚海石窟上遭受重击,经脉剧震,功力渐起反噬,此刻落手已无法控制轻重,所幸孟晓天只是被打得退了几步,双目却没有离开沉星的眼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叶听涛。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沉星只是站着,声音一层层漾起涟漪。 叶听涛紧张地望着孟晓天,只见他握着九天玄女剑,目光下垂,定在剑身上。然后,他的双眼又移向坐毯上陈着的那五把神剑。 “图在剑中。”声音麻木。 沉星兴奋地笑起来,连语调也变得有些尖锐:“那,把图取出来吧!” 叶听涛向前跨了一步,沉星袖摆一拂,那股石窟之顶袭来的劲风立刻又袭到身前。功力如何,不用细辨,亦可知大概。叶听涛勉强移动身形,堪堪避去,却终为劲风侧缘扫到,胸中一滞,便无法触到孟晓天的背脊。 “需要两个人。”孟晓天再次麻木地道。 沉星扫了一眼身周侍者,一人上前,垂首。忽然之间,空气凝结,剑台迷雾中封锁了千年的秘密,在孟晓天不能自控的动作中,击打着所有人的心脏。沉星盯着那华衣身影弯下腰,九天玄女剑斜放一边。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叶听涛突然问道,“你说,这座王陵会下沉?” “下沉,就是沉到下面去。”沉星的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向所有人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没有理会两侧侍者微变的神情,还是兴奋地望着孟晓天。飘浮在神剑周围的淡淡光晕陡然强盛,似乎是因为九天玄女剑的归来,六剑聚合,但那最终完成这聚合之人,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游动,从碧海怒灵,到伏羲龙皇。 “你这是何意?”虽眼见六剑相聚,叶听涛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里是重天冥宫,你……” “嘘……”沉星伸出一根细而柔软的手指,抵住嘴唇,“这件事只有断雁知道,这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我很喜欢。” 叶听涛愈发听不明白,却听孟晓天道:“是这一把。”转首望去,伏羲龙皇已然在握,黑衣侍者依言拾起了须弥鬼啸,孟晓天静静地调整握姿,停顿了片刻。所有的黑衣侍者都望着两人,但每个人的耳朵,却都在倾听沉星的下一句话。 “挥剑。”孟晓天道。 那一瞬间,沉星没有说话,脸上蒙着一片烛火明灭中的阴影。叶听涛突然发现,孟晓天一直僵硬着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剑光如游龙疾走,黑衣侍者亦挥动鬼啸剑,可剑锋落处,室中却是一声惨叫。 鬼啸剑是未成之剑,无有锋芒,因此不能伤到任何人。但伏羲龙皇剑,却可举手之间夺人魂魄。“咔”的一声,双剑剑柄皆发出轻响,黑衣侍者脖颈被劈断,鬼啸剑在手中紧握一下,不由自主地旋转、落地。剑柄敲击而落,“啪”的一声,薄卷轻摔在坐毯上。与此同时,孟晓天伸脚一踢碧海怒灵剑,那剑便直向叶听涛大力砸去。叶听涛微微苦笑,伸手一接,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黑衣侍者飞身上前,孟晓天剑光疾扫,华衣翩翩,伏羲龙皇剑于数载之后再展其威,遇其锋者无不断肢毙命。然而沉星始终没有动,在他说完“我很喜欢”那四个字后,便再也没有说话。最后几人围着孟晓天缠斗,走道之中,开始有些许脚步声响起。叶听涛暗自加速运转内息,只待再有人闯入便要拔剑阻拦,却发现不曾观斗的沉星径直走下了坐毯。他赤着足,好似玩厌了什么游戏般的姿势,按了一下门旁机关。石门合上,这一次,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所有的黑衣侍者被挡在门外,阻隔了错愕,也将那唯有室中之人所知的秘密永隔。灯火轻轻震动、颤抖,孟晓天将身法提到极境,不让一丝鲜血沾到自己身上,然而,在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侍者时,他听到了那声石门合上的巨响。沉重、恶意,门边的少年全身都潜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少年道,如同刚才发生的杀戮都是虚无,时间还停顿在孟晓天嘴角露出笑容的时候。 剑尖微垂,孟晓天目光锐利,停留在沉星的鼻端:“六剑聚合,剑光出现,这种光芒,只有剑客才能感应。不过,你的惑心术的确很高明。” 沉星笑了笑,走回毯上,对那一地尸体视若无睹:“是吗?不过你醒不醒也都一样,赶快继续,我很想看看《八荒末世图》。现在,永远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了。” 叶听涛心中疑惑,握着怒灵剑,慢慢走回:“那道石门,如何再能开启?” 沉星微笑道:“让时光倒流,回到未开之前,否则,到天亮的时候,也就永远没有人能开了。”灯火静止,血腥弥漫、停滞。 叶听涛沉默,孟晓天不可思议地望着坐毯上轻盈立着的少年:“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也打算困死在这里?” 沉星有些不耐:“那又怎么样?” 孟晓天吃惊地怔住,三个人,与这六把神剑,封闭在这间石室内,四顾周围,没有别的出口。 “不只我自己,所有王陵里的人也会一起陪葬,回到……”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明亮的笑容,“回到没有穿上丧服的时候。” “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 “不知道。” “……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家国被灭。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这是唯一的一次,断雁亲口提起重天冥宫的往事。五年多来,孟晓天偶尔会想起这句话,可是他从没有细想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了那些死去几百年的人穿着丧服,穿一辈子也不脱。他们要复国,回到以前的时候……所以他们逼我给他们一个答案,你懂吗?”沉星平静地道,可就在这一刻,那种魅惑而近乎纯真的气息消失了,“答案就是不可能,不管得不得到《八荒末世图》,都不可能。” “为什么?”叶听涛忍不住道。再没有旁人相扰的时候,他们三人之间,便似有一种窒息般的牵连,不想靠近,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 “江山已改,故人已亡,重天冥宫所有没有名字的门人,都是银针控制的死尸,你觉得,我凭什么能够靠着一幅图来复国?”沉星幽幽地道,石门落下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死尸?”孟晓天吃惊道,他看了看脚边倒死的尸体,心中一阵发凉,“那断雁和风年……” 沉星笑了笑:“我说了,是没有名字的。那些人不会说话,很容易分别。这是冥宫秘术,但能破解这秘术的人已经死了。所以那些会动的尸体,也只有全部埋葬,才会消失在世界上。”他顿了顿,“现在,继续取《八荒末世图》吧。” 叶听涛和孟晓天却都一时说不出话,叶听涛这时才清晰地觉得,这个少年说得如此轻巧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不能去看沉星的双眼,便一直盯着他的下颚:“既然我们已没有可能出去,你还要《八荒末世图》干什么?” “不要啰嗦。”沉星的语声如吹息,飘落在地面,“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今天我找到了这六把剑,重天冥宫的所有人就能从诅咒中解脱,其实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竟有极深的悲伤,在那“诅咒”二字出口时流露。孩童丢失了玩具时会哭泣,而大人丢失了玩具,便只有遥遥回望,不是忘却,便是毁灭。 叶听涛沉默,向孟晓天望去,只见他微微垂了一下头,继而一笑:“死在这里,真是不值得。” 沉星乜斜着眼瞧了他一眼,直到这时,才走到方才鬼啸剑落下之处,将地上的薄卷拾起:“这个……是什么?” 孟晓天笑道:“你刚才看上去很聪明,现在怎么犯傻了?” 沉星略略一动眉:“哦……”他将图卷展开,孟晓天便也转动伏羲龙皇剑的剑柄,将其中薄卷取出。叶听涛忽然道:“你把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关在哪里?” 沉星的手一停:“你想她?” 叶听涛将怒灵剑的剑尖抵着地面:“……《八荒末世图》最先取出的两卷在她的琴匣里,你不让我见她,怎么去拼合这图卷?” 沉星一呆,孟晓天已然将龙皇剑放下,拾起了万相无尘剑,递给叶听涛:“你还能用剑吧?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剑当成拐杖的。” 叶听涛哈哈一笑,跟着便猛的一阵咳嗽,勉强将剑接过。沉星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盯视着一个方向,手中的薄卷捏紧。 “琴匣……”他喃喃道,“我说那把琴很好看,可是她不肯给我,所以我也没有强迫她……《八荒末世图》,《八荒末世图》!”他突然尖叫起来,叶听涛和孟晓天都是一惊,那一贯轻声细气的少年竟然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如穷途末路、怒火万丈,却不知该向谁爆发。 “都要死了,是你自己说的。”孟晓天道。叶听涛向石室四壁望去,心中却不由得一阵抽痛。楚玉声此时,不知是在王陵中的哪一处?虽死同穴,但那荒漠天空下的一句承诺……终于还是相负。 “那张图……那张图……”沉星自语,无人敢直视的双目,陡然迸发出疯狂的烈火,“他们逼我找了一辈子,从我出生,所有人都说,那张图比什么都好玩,找到剑,就能找到图,就能找到一切,就能脱掉这身丧服……我找到剑了,六把都找到了,我用了一辈子!”他尖叫道,声音在石室内回荡,来回冲突。 叶听涛和孟晓天都不禁呆住,各自持剑,却一直没有挥动。沉星赤着足,踩在凝固的血泊中,痛哭起来。他在黑衣侍者的尸体旁,双手捂住脸。 突然无法辨别,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孩子。在他的话语中,每十句就可听到一个“玩”字,但他所玩的东西,却又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甚至无法轻易提起。从前是那世代探求而得的六枚腊丸,后来,是这六枚腊丸附着的六个人,现在,是瀚海王陵、重天冥宫。黑衣怪客,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却在不动声色之间,任断雁将之毁灭。 断雁已死,死于孟晓天之手。这是唯一的惩罚,也是最好的封闭之匙,然而一生执念,却在此一同沉沦之地唾手而不可得。无关生死,无关天地。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尽情,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突然被败尽玩兴的孩子,双眼为手指挡住,叶听涛的目光也第一次望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 指缝间,一丝狡黠的光芒划过。叶听涛立刻就后悔了,在他还来不及闪开视线的时候,沉星的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他向着叶听涛笑了一笑。 一地尸体,两个活人,六把剑。这是他,最后的玩物。 瞬息之后,沉星的笑容凝固,僵硬,镶嵌在脸上。横刺于那惑心之目与叶听涛双眼间的,是望舒真元剑。剑光如同清辉,无情地阻断了孩子的念想。孟晓天持剑的手稳而快捷,在叶听涛转首望向沉星的时候,就已然有备。 剑芒,静静流动。望舒真元,剑身似月,映出沉星自己的脸、泪痕、双眼。还有眼中嗜血一般的魅惑之光,完完全全地,回射入他自己的眼眸里。 孟晓天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不停地、不停地,沉星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抽搐。他笑起来,像最后去迷惑叶听涛的时候那样,并且更肆意、更满足,就像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满足过。他一直一直地笑起来。 唯一的惩罚,唯一的破解。重天冥宫之中,没有一面镜子。石室外已没有黑衣侍者的脚步声,这位少主,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一人挥了挥手,指间银针闪动,身后所有沉默无语的侍卫便转身离去。 月华一现。孟晓天看见沉星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撕扯、向上,白而阴柔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他倒在地上,开始翻滚,滚过女萝死时留下的血泊。再向上,便是那双眼睛,他会将自己的双眼亲手抓碎,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孟晓天无法再看下去,他挥动了望舒真元剑,霜华飞落。 这之后,是完全的寂静。笑声停下了。 “你没事吧?”孟晓天回头去看叶听涛。那人的脸像鱼肚那般白,却总是死扛着,果然,叶听涛摇头道:“没事。” 孟晓天嘴角一撇,收剑之时,目光掠过沉星的双眼。无意的,然而他突然一震。在那少年终于死去之后,已然可以放心地去凝视:“这双眼睛……” “怎么了?”叶听涛走近,此刻他体内扭结的力量暂时平息,不过他也已不去在意这些。少年的双目完全熄灭,瞳孔失去了那一层浮动的幽光之后,呈现着虚假的感觉。叶听涛俯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眼珠,神色微变。 “是假的?”孟晓天看着他。 叶听涛道:“不是真的眼睛。”他斟酌了一下,似乎觉得如此回答比较妥当,“他的眼睛是瞎的,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我以剑去挡他的目光,他怎么会自己疯魔起来?”孟晓天道。 叶听涛摇摇头:“不知道。或许……装了这假的眼睛,真的能看见吧。重天冥宫,总是有许多旁人猜不到的东西。”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叶听涛一怔:“大概是……”他想了想,“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吧。” 孟晓天握着望舒真元剑,叹道:“我们还有一个多时辰好活,怎么样,看看这《八荒末世图》吧?在楚姑娘那里的两卷,我也看过个大概。” 叶听涛怔了片刻,看看手中的万相无尘剑,微微一笑:“我找这图,是为了我师门命脉,也为了自己性命。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紫霄玄真派的每一代人,都和重天冥宫的少主一样,做了些无用的事。” 孟晓天在石室中舒展了一下筋骨:“都一样嘛,反正楚姑娘也在,大家作伴,不会寂寞的。” 叶听涛看着他:“……像你这般拼命找死的人,我倒也是第一次碰见。” 孟晓天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叶听涛也笑了,笑几声,便要咳嗽,但他还是笑。两人相视,握剑的手同时一紧,万相无尘、望舒真元相错挥落。剑柄轻动,最后两幅残卷,在犹存的笑意中,落在坐毯上。 八荒末世,剑殇千年,无一人能见,而见者,却又要在晨光洒落之前死去。沙漠的黎明中,素衣银剑围绕着王陵四处查探,白袍身影于真正的月华下背手而立。但这一切,对于正在王陵中的人,已没有任何意义。 四卷铺展,薄如蝉翼,若山形,若水流,亦如星辰坠落。其用纸轻似浮云,并非寻常可见纸张,甚至并不是纸,图上墨迹疏落,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也便是这些若隐若现的流线,宛似勾画着什么世外之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孟晓天道,将两幅残卷比对了一会儿,只见是似云似雾、线条若可相接,但颠倒来去,总不能确定其真正的方向。卷上无字,切开处又是平整无痕,他将残卷移动来去,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摇头。 “我师父说,这卷中藏着可解紫霄派夙劫的方法,也就是化去镇派心法之中,反噬其身的戾气。但这方法究竟是什么,他却并不知道。”叶听涛看着孟晓天俯身摆弄画卷,忽觉有些疲累,便坐了下来。 “好像能看出什么……”孟晓天皱眉道,“但这几张残卷上下调动,也都可以成形,若说是托其念想所作,何必要藏在剑里?” 叶听涛沉默片刻,笑了笑:“传说这图中藏着那铸剑异人一生心血,但千年附会,或许早已不是原话。也许只是千里江山,于乱世战火中无人可托,便留诸后人,以为警示?” 孟晓天一怔,望着眼前的水流之形,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凝眉思索,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室中烛火微微一动之间,又已无法捕捉:“……要真是这样,岂不是太可笑了?” 叶听涛轻轻握住碧海怒灵剑,碧色剑芒轻闪:“我们一路走至今天,又有哪一桩事不可笑了?” 孟晓天按在图卷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叶听涛继续道:“……我早就想过,世上有没有紫霄派,于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有剑也好,无剑也好,谁的江山最后都是一场空,又哪会有什么东西,一得到了,就扭转乾坤?”他轻轻叹息,眉间却有怅然拂过。 石室灯烛复又静止,无人说话时,就像棺木一般的死寂。 “哈……”孟晓天舒展长眉,似叹似笑,“不到死的那一刻,有谁能这么想?你师门虽式微,但也是武林一脉,你想起你的师父、师妹的时候,难道能任由师门就此衰败下去?有些事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去做,因为你无法不做。” 叶听涛怔了怔,眼前闪过玄珠心境、浅妆素淡的夏荷衣,不知为何,此时再想起她,心中竟泛起些许依恋。曾鲜衣怒马的年少,在太岳山脚逝不可回的光阴中得得轻响,如流而过。孟晓天见他不语,笑道:“死都要死了,后悔也没用,还好我没让陆青跟着进来,否则多死一个,也划不来。” 叶听涛道:“我没有后悔。”话出口后,深心某处,却有一点隐隐钝痛,继而,他爽然一笑:“我虽一生颠沛流离,但得失自知,且不负天地,也就足够了。”不负天地,离开时便也潇洒,其它的,已与他们无关。 孟晓天将几幅残卷推开了些,也坐下来。室中的尸体散发出些许秽气,混合着血腥,灯烛昏黄,偶尔微微一晃。他们已无须再做别的,只要等待天亮,等待断雁谋划多年,一朝将要实现的那场毁灭盛大到来。但在这相对无话,时间却一分一分流逝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丝丝缕缕异样的不舍与伤情之蛆,附骨炽热,又冰凉。 潇洒如风,只要还存于人世,便始终是难以做到的,总有那或是江山万里,或是绿柳白杨的留恋,稍稍一纵,就漫上心间。蓦然回首神仙地,还道人间好。巨石相阻,机括重重,这瀚海深处不为人所知的王陵宛如异世牢笼,内中是本不该再存于人世的幢幢黑影。可所带走的,又岂独是过往散逝的春秋?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有一瞬,在孟晓天漫无目的扫视着的目光中,静室烛火再次轻轻一抖。浮云、水流、山形……很熟悉的什么情景,再次晃过他的脑海,却为烛火轻颤而去,再次未及捕捉。 “这石室是完全闭锁的吗?”他突然问道。 “……陵墓之中,本来就不透空气,但重天冥宫既然在此,一定是有所改变过。”叶听涛用手支撑着地面,神情甚是疲倦。他的手自经脉之中透出彻骨的寒意,甚至比碧海怒灵剑的剑锋更寒冷。像烈焰燃尽后的冷灰。 孟晓天不语,凝视着那昏黄烛火,过不多时,那火再次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石室上端,西北角处,无影无形如孩童顽皮的吹气。 “那里……”孟晓天指着石室上端,“是什么?” 叶听涛抬起头,凝神望去,就在那一指之间,烛光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三下,随即轻而缓,烛影摇晃,渐次急促,连带着一排昏黄烛火都轻轻颤动起来。 “这是……”叶听涛不禁慢慢站起,走到石室角落,“琴声?” 孟晓天走到他身边,微微一笑道:“看来石墙太厚,声音传不进来。只有铁琴震动……她应该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说完句话后,烛火便恢复静止,仿佛一曲终了,余音止歇。叶听涛站在原地,心中一时翻腾,半晌不语。 金光突闪,如金帘急落,叶听涛一惊侧头,却是孟晓天拾起了伏羲龙皇剑,猛的一剑劈向石壁琴声震动的方向。神剑与厚壁重重相击,铿然一声,石屑落下,然而室壁之上,却只留下了浅浅一道印痕。斯人仍隔于彼端,纵然他们有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在仅余的时间里,将如此厚壁劈开。孟晓天剑尖垂下,轻轻一叹。 一瞬间时光凝寂之后,叶听涛回身走了几步,手一探,就握住了碧海怒灵剑。这柄剑仿佛是他忠实的伙伴,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一伸手,总是可以触到。他握剑而起,走到厚壁前,凝神而望。孟晓天看着他,他忽然发现叶听涛眼里的灰败之色迅速地褪去,慢慢地再次有了一种熟悉的,只在战场上见过的肆意光芒。弥漫着血腥与狂燥,激发所有潜藏的力量,不可抵挡。那是属于最冷酷的剑客才有的神情,然而又至纯无比,像祭献的血液。还有最深的渴望。 灵魂与剑气相通,碧海怒灵透出丝丝血光,蔓延滋长,华美无比。孟晓天慢慢退开了几步,心底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是震惊、敬佩还是某一种特殊的悲伤。叶听涛一剑挥落,巨响辄起。 仿佛这是他一生挥出的最完美的一剑,没有对手,也不需要对手。他已没有什么需要挣脱,因为命运本也是公平的。有所得,有所失,有所压抑就有所释放。他只是想去印证这个冷静的命运一直以来的公平,带着一种依稀熟识的嘲讽,和平素不露于外的狂傲。 就在这一时刻,他们都听见,在王陵深处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击声。透过层层石壁,急剧向上,余音震散,直传到这封闭的室中。剧烈晃动之下,叶听涛不由得以剑驻地,几乎站立不稳。他的视线突然一片模糊,在最后一次运功之后,连最起码的稳住身体都再做不到。那层厚壁有没有被他劈开?他不知道。 “天亮了吧。”孟晓天将伏羲龙皇剑放在地上,抬起头。 必定是,天亮了吧。接连不断的重击、爆炸,烛光剧震,天摇地动,肆无忌惮地在人迹罕至的瀚海极深处张扬。然而石室依旧封锁如初,不可开启。一刹那像极了末世之感,叶听涛靠在石壁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凝聚目光,注视着西北角的方向,仿佛那是归去的路途。他微微一笑。 此生此世,不可忘怀的又岂只是这些? 石室外,沙石崩落、岩壁倒裂,像要搅碎五脏般的气浪冲入墓道,冲入每一间斗室,冲击着深藏地下的重天冥宫。然而听不见哀嚎,陵墓深处,除了毁灭之声,是行尸走肉般的静默。沉落、疾逝,这一切早已发生于数百年前,黑衣之下,是不愿灭去的魂灵,在再一次的死亡中安然不动。时光错落,空误前尘,如少年明媚的双眸,何处遥遥一闪,犹带满足的笑意。 整座王陵之中,似乎已只有那封闭石室还存一丝生气,里面的人还会竭力抬头,像要仰望晨光。幽黑的地底,唯有那种不灭的光芒,才能成为唯一的力量。 爆炸声渐近,轰鸣由下而上,将陵墓下的岩石沙土彻底粉碎。石室之中,叶听涛和孟晓天都靠墙而立,烛火已熄,目不见物,轰鸣剧烈,耳不可闻,最后的一刻,激流般的往事乘着那交织的慨然与恐惧如飞瀑降落,谁的剑影,谁的笑颜,路途无尽,可又如蜉蝣般短暂,冥冥中模糊一片,似绵绵的雨细密地包裹记忆,雨渐急,风渐起,近在咫尺的一声爆炸过后,室中人的世界,陡然极静。 空冥的叩响,轻轻回荡。 “……孟楼主,孟楼主!”一息之后,焦急的叫喊声突兀而来,远远近近,飘至耳畔。孟晓天睁开眼,猛然一道天光直射入瞳仁,如矢如剑,耳畔轰鸣又起,依稀察觉,在那最后的爆炸中,坚不可摧的石室竟碎裂开来,直通王陵上方之处,炸开一条豁口,七八丈外素衣飘动,喊声不绝。 这……怎么可能?石室已然碎裂,可竟没有塌下来,也没有沉落,孟晓天恍惚了一下,天光在眼中澄澈洁净,如源源不绝的力量,灌注入魂魄。他低头看了看四周,视线跳动不清,青衫红裙,在身旁三尺处一闪。 继而,一道白影从七八丈深的豁口中飞跃而落,未等那人落地,孟晓天背后便被石块重砸了一下,心肺剧震,他几乎昏死过去,看着落到面前的人,只说出一句:“宫主……”任奇哼了一声,提起他的衣领,像提着孩童般将他拉了出去。 下一刻,响声惊天动地,残存的王陵上部瞬间倾颓,根基已为剧烈的爆炸击空,所有的一切,在生机一线之后,疾逝而落。但孟晓天没有来得及看见王陵下沉的情景,他的身体被放在沙地上,阳光下。地底,有剧烈的摩擦震动传到心口,滞涩郁结,好像永远停不下来。昏迷之前,孟晓天竭力睁大双眼,沙漠上已没有重天冥宫的影子。他瞥见一个黑衣人在离王陵消失处不远的地方。烟尘散去,那个人懒懒地坐在沙丘上,样子仿佛在晒太阳,嘴里却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是风年。 晨光微洒,沙漠的黎明,美如梦境。 一点灼热,从胸前向全身扩散,温暖手足,驱退寒冷。仿佛并没有过多久,孟晓天就从脑海中来去的影子里挣扎出来,他动了一动,胸前的火魄顺着衣襟滑落下去,手一接,落在掌心。停顿的一刻,清朗的日光洒落脸庞,淡风微吟,有了些许初春的暖意。 他坐起来,远远的看到任奇正站在沙丘彼端,素衣弟子却仅留一半,剩下的,不知随陆青去了哪里。沙丘之上,陆青的儿子陆明正蹦蹦跳跳着玩沙,天真无邪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 “你是不是要回中原?”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孟晓天回头,风年倚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正注视着他。 “……是你?” 风年“噗哧”一笑:“你不认识我?” 孟晓天迅速地回想着昏迷之前的事,问道:“叶听涛呢?” 风年看着他:“你们都要回中原了吧?”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风年站起身,望向远处。重天冥宫,留下的是沙漠的天空下,一处峡谷般深暗的黑洞。风过处,将尘沙卷起,埋入。 “你们回去吧,永远不要再来了。当初和断雁争了很久,才最后留下了一道缺口。”风年抱着臂,“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处。”妇人之仁,倘若断雁还活着,这时一定会大骂他这句话。风年微微一笑。 “刚才,你们有没有……”孟晓天想问什么,风年却又打断他:“你伤得不轻,恐怕得找人医治,不要久留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对了……封住气脉那个解毒办法,是少主用来骗不忠于他的人的。封了气脉,毒就成了死毒。” 孟晓天坐在沙地上,胸间突然一阵气血翻涌,他按住胸口,喘了口气。 “不过,我相信不会有剑湖宫主救不了的人。”风年最后道。他没有回头,黑色披风轻轻扬起,向远处走去。那不是中原的方向。孟晓天扶住那块突出的岩石,他想找个人问问,随便是谁,可是所有的人都站在远处。天云淡淡,在勉强走了两三步之后,他终于又昏倒在地。 58 第二十章 碧窗烟,疏影斜阳 风卷尘沙,漫天飞舞,填补着过往之殇所留下的深渊黑洞。风云聚散,剑随星逝,仿佛只是一瞬间,终结在沙漠黎明的时刻。 北域瀚海极深处,那场旷世之劫在重天冥宫神秘消失后,盛传江湖。在那个传说中,六把神剑与《八荒末世图》有着各种各样的归宿,有人说是碧海怒灵之主得到了所有的剑,但图却随着王陵逝落;有人说是剑湖宫主现身,带着剑湖宫子弟击垮了重天冥宫;也有人说,这六把剑是千年前的鬼魂留下的诅咒,将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带入了地下。莫衷一是、纷纷绕绕,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剑和图都消失了,再精明的探子,也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沉默的轰鸣余响中,无数道目光向着北城关外尚未化尽的冰原投去。就在重天冥宫消失之前,江南七星塘及数个门派元气大损,永宁府四周鬼影出没,玄武湖封锁不见五洲动静,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亦是神秘失踪,再也不曾出现过。悬于一线,在紧绷的半月光景之后,神剑埋葬,黑衣怪客的身影绝迹江湖。 曾经动乱一时,却随某一契机的到来顿然退往关外万里之地,带走了杀戮与黑衣,因渺渺冰原相隔,模糊如倒影。剑湖宫素衣弟子离开瀚海之时,依旧取道昆仑,远远避开了中原武林兴盛处,滇南雪湖,已复是街谈巷议间不可企及的巅峰之地。只是这一切,已与一些人永不再有关联,转身而去,去往天地间宽阔处,两不相负。 藤叶初花,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寂静了很久的浣纱谷外,有马车疾驰而来的声音。车轮时不时碾过路下的石块,颠簸不停,车中躺着的那人便一下一下地被车壁撞到额头,纷乱含糊的意念湖泊,在这撞击中时不时地倏然清醒,双眼一睁,有车帘飘动,合上,又是地底王陵、剧烈的爆炸、少年死寂的双眸,还有那一闪而过的青衫红影。 “谷主!沈谷主!”有什么人在焦急地叫嚷,宛似那一线生机绽落时,头顶来去的素衣,击打着纷繁的记忆。迷糊之中,孟晓天觉得马车已然停下,脑中仍然不停地有影象掠过,浮云、水流、山形,已不存于世的《八荒末世图》重重叠叠地出现,六幅残卷不断地变换位置,辨别不清。 车外,几个侍女走近,语声啁啾,询问几句,便有人上车,孟晓天睁眼问道:“是……浣纱谷吗?” 素衣弟子道:“是,孟楼主。”说着便要去扶他,孟晓天摆摆手,自己撑着车壁坐起身,眼前蓦的一阵发黑,全身被王陵中石块砸中处不可胜数,这时甫一触动,不由冷汗直冒。素衣弟子见状又要去扶,孟晓天摇了摇头,闭目坐了一会儿,脑海中来去的影子渐渐淡去,直到远处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他才重新睁开双眼。 是她来了吧。那个不属于人间诸事的女子,与她相伴的短短半月,在这几年的风刀霜剑中洁如极静时的微光。些许恍惚,离别时是锋烟骤起,遥想今日徒增别绪,孟晓天胸中微叹,刚要自行下车,车帘却忽的被人掀开。侍女的脸在帘后露出来,看了看他,笑着道:“谷主,真的是那个孟公子呢,没想到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孟晓天呆了一呆,车帘后,随即传来一个清淡,然而微有波澜的声音:“抬下来吧……这么赶路,活人也要颠死了。”素衣弟子瞧瞧孟晓天,不敢说话,孟晓天笑道:“我还活着,不必用抬的。”他本想说得更响一些,稍一用力,胸中却是郁结翻滚,跨出车门之际眼前的景物俱是一晃,脚步不稳,一个踉跄,便撞到了什么人身上。 清苦的草药气息,洁净透明,有让人安心的暖意。沈莫忘拉住他手臂,当着这许多侍女和剑湖宫弟子,脸上不禁一红,啐道:“装什么好汉?把他抬进去。” 孟晓天再也无力抗拒,只得任由素衣弟子抬着,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在一切结束之后,还能活着……真的很好。沈莫忘的背影微微晃动,裙衫素颜,浣纱谷中飘浮着极淡的百合香气。净雅屋舍一如昨日,天空极远处,隐隐约约的峰峦和云雾映入眼眸。 然后,他被抬进了一间小舍,放在床上,素衣弟子退下。沈莫忘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室中安静无声。 “看什么?”她问道,伸手搭住那只冰冷手腕的腕脉处。 孟晓天不答,还是望着窗外遥远的景致。云烟缓缓移动,山形如流水,峰顶处没入绵绵山雾,其形不时变幻,白云苍狗,不可胜数。刹那间,王陵、地宫、密室、剑影、琴音,还有叶听涛的微笑和疲倦的眼神,这一切,蜂拥而来。 沈莫忘见他不答,问道,“你头晕吗?还是看不见东西?” 孟晓天的双眼越睁越大,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一翻掌抓住沈莫忘的手,却仍然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沈莫忘有些吃惊,“是不是有什么事?” ……山峰极高入云处,无论四季,皆有积雪皑皑,莫说生灵,草木也只有最耐寒者才能长久生存,所以千百年来,即使到那里去过的人,也一定不会久留。茫茫瀚海,戈壁遥遥,将这浮云山峦冲淡为心底的颜色,如火魄之暖,极力分辨时,便不自觉地跃过。孟晓天眼中有光芒绽放,终于吐出一句:“步云峰……是步云峰,图上画的……” “什么?”沈莫忘不由凑近,她本看惯人间生死,这一刻,心中竟有隐隐的担忧。孟晓天直视着她的双眸,急切地道:“告诉他们,《八荒末世图》所指的地方是步云峰,快去找……” 沈莫忘也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向小舍的窗外望去,遥远直入云雾中的峰峦隐隐绰绰,如真如幻。 在这个世上,若有人能完全记住《八荒末世图》所有的内容,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孟晓天。须臾剑台、王陵密室,有意无意间,他将每一处似曾相识的地方印于脑海,只要一丝希望留存,便终不可相弃。 “叶听涛……他还活着,只有那里面的东西,能救他的命……”孟晓天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清晰无比。 “他来时已经快死了,来得及找吗?”沈莫忘道。这个问题除了她,没有人能回答。可她还是问了。 孟晓天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望向舍外的几个素衣弟子,沈莫忘便代他唤了一声,交代下去,令谷中所有稍懂武功的弟子,与剑湖宫诸人速往步云峰。但她仍是忍不住蹙眉,那山峰直入云中,山道盘复,短时之内,又岂能有所得? 几声轻咳,却是孟晓天心神激动下,力不能持,脉息忽快忽慢,是伤势发作之兆。沈莫忘握住他的手,四目对视,熟悉的眼眸中凝聚着柔和的力量。孟晓天心中一宽,仿佛这般的眼神便是肯定的答案,沈莫忘手轻轻一动,银针快而稳地扎入他体内,天地俱暗,便没有了知觉。 小舍四周,一时重又声息。侍女在门边看了许久,这时轻声道:“谷主,要帮忙吗?” 沈莫忘怔了怔:“不必了,你到溪边的病舍看看……有事马上告诉我。”侍女应了,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脚步渐渐变慢、直到停下。 小径旁的银杏树边,那个叫做陆明的孩子正坐在树下兴奋地玩耍。衣衫上沾着些泥尘,但他全然不顾,用一只眼盯着握起的手心,里面不知藏着什么。听说,剑湖宫主就是被这个孩子所伤,虽然没有追究,但总是让人心存几分疑惑。侍女走过去,看着他。小小的孩子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回过头来。双眼明媚如晨光,澄澈无瑕。 “你在玩什么?”侍女问道。 陆明笑起来,摊开手掌,白白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一丝晚风滑过。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侍女的神情,笑了几声,蹦跳着向远处跑去。 步云峰上,轻雾于山道间游移,恍若重重纱幕,等待着第一只手将其拂开,栖落于地。某一年冬天踏落的足印已不复见,唯一可以得知的是,岑寂多年、远隔尘世的步云峰,终于不再永远平静。 几个月后,在各种八荒末世的传说之中,不知由何而起,不知由谁而发,多出了一些令人吃惊、艳羡,并为之神往的影子。传说,在《八荒末世图》所指示的步云峰上,不但充盈灵气,远胜人间,更藏有春秋战国铸剑名家风胡子所著手记。记载的是其一生武学精髓,其能通天彻地,曾一举击败龙泉铸剑谷的谷主,因铸六剑,埋下因缘。但因风胡子猝然长逝,这门武功已不见其威千年。 人们都说,这本手记,即使是步云峰旁的浣纱谷,也没有人见过。求此手记的人,不是终无所得,就是在循环往复的纷争杀戮中永不再回。 年年□□,不为江湖风波所扰,恩怨万般,风流云散后也化入尘土。若有痕迹,不过是一些人心底的记忆,年深日久、斑驳不清。卉木萋萋,太岳山脚下又是一年仲春时节,玄和镇外,多有新装打扮的青年男女踏青游玩,娇艳的姑娘与俊美的青年,浑不理世事种种,只是尽兴游乐,好赶这一季□□。 太岳山脚,端的是春意融融,芳树如荫。数年已去,依山而建的玄珠心境中却是剑光霍霍,年轻的弟子们趁着风和日丽,在剑园中勤加练习,年长的弟子在旁督促指点,一招一式,未有丝毫懈怠。 淡红裙裾,银钗挽髻,秀丽静雅的身影隐于剑园外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向着紫霄阁而去。步履轻缓,如是安然,带着淡淡的阅尽风霜之痕。这是玄和镇中时常传说的女子,凡外人见了,无不望着她的背影停驻。 “夫人,”年长些的弟子看见了她,跟到紫霄阁边的剑架前,“上个月新来的弟子该行拜师礼了,您挑个日子吧。”垂首恭敬,但神色中又是爱戴亲近。 那女子回过头:“这么快?再等等吧,最近庄中事多,忙不过来。”语声柔婉,她怀中取出一块丝帕,走近剑架,轻轻擦拭那上面放着的长剑。微光泛起,锋芒锐利。 “好,太岳山上有帖来,说道蕴真人邀庄中弟子前去与山上弟子切磋武艺,就是下月初九。”那弟子又禀道,好像能找到那女子非常不易,一见了便要将所有的事倒出。 “知道了。”那女子道,仍是拿着丝帕,在剑身上来回移动,目光却是淡淡,“前年不是已经切磋过了吗?三年过去,他们能有多少长进?” 弟子笑道:“不切磋,也是怕我们把他们看轻了,其实同出一脉,本也不必分出什么胜负来。” “嗯。”那女子应了一声,“你去吧。”弟子点头,告辞退去。 阳光下,一泓秋水般的剑光映入眼帘,江南繁华、楼外青山、大漠孤烟……前尘往事。髻上的嵌珠银钗已有些旧,但总没有换去。独有琴音,似是倦了一般,已不再常伴左右。楚玉声慢慢收起丝帕,忽然笑了笑:“出来吧,再不出来,又要打你了。” 笑声清脆,屋角后,一个小女孩掂着小步跑出来,跑到她面前,扯住了那淡红色的裙角:“你说要带我去玄和镇玩的,现在又不去了?” 楚玉声弯腰将她抱起来,佯作拧眉:“玄和镇你去了多少回了?怎么总是不腻呢?”小女孩抱住她的脖颈,抿起嘴唇,就在快要撒痴撒娇的时候,楚玉声道:“……走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事了。”那女孩嘴角弯起,忽然停了一会儿,道:“不去了。” 楚玉声一怔,狠狠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鬼灵精,打什么主意呢?” 明媚的春光中,小女孩看着楚玉声身后,甜甜地笑起来,童真的眼眸倒映出的是无有杂念的清影。楚玉声回头,在那一刻,紫霄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青衫随风而动。阁中素壁,阁外春草,檐上飞燕,檐下轻纱。那人走出来,望着剑架上反映阳光的长剑,还有剑架前的一双人影。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忙碌熙攘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连绵一片。隔着淡香萦绕的花丛,就似是痴与执,在行至虚无的尽头,如飞花散落。抑或是真与幻,不经意间就困住了一生,回首处,亦不过归若雾岚。 楚玉声也微笑了一下,眼眸中有光在旋转。她抱着搂住自己脖颈的孩子,向那人走去。旧阁空影,暖意浅生的春风浮动轻尘,松柏青绿,再远处,是参差十万人间繁华,低回微吟,如逝如梦。 (全文完) 后记补完 2012年的后记。写完《碧海剑歌》三年多了,要总结应该在三年前,偏偏到现在才有点了一点感慨。 这个故事的前身有很多,起源有很多,残骸也有很多。起笔在大学一年级,之前,我挖了无数坑,坑了无数回自己,最长的一个文是四万多字。那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知道怎么编故事,不知道怎么塑造人物。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喜欢写字,有一阵子,在写《碧海》之前,我热衷于堆砌辞藻,挖掘最漂亮的比喻,寻找最华丽的修辞。那时候我不知道别人说你文笔好的意思是你写故事的能力还不够,只觉得沾沾自喜。 后来我开始写《碧海剑歌》,那是一个傍晚,我觉得要写点什么,我不想再半途而废,不想总是看着别人写的很好看的故事望洋兴叹,然后我打开了文档。其实真的是没有构思完善就开始写的,从第三章开始才有潇湘琴馆的设定雏形,我想我要写长一点,于是有了一些冗长的废话,当然后来一点一点删掉了。 堆砌的东西总是要删掉的,即使已经标上了完结,即使已经成为了生命里的一段回忆。第一卷的故事至今也不是太满意,大抵因为情节不是太精彩,但那是我第一次卯足了劲要写小说,我在家写,在学校写,下课写,上课也写。 我没有一次这样激情迸发地去写什么东西,即使写到半路还换主角,还把原来的男一号写死了。叶听涛我很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所以后来我把他改成了男一,在第一卷里的分量也加重,把薛灵舟的故事在第二卷了结了。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好再写?我哪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开始写。我有过很多构思,都糅合在《碧海剑歌》里了,从我懵懵懂懂在日记本里写武侠故事开始的那些构思,那些想法,那些灵感,都列出来,绞尽脑汁把我觉得最好的都用进去。 那时我大一,最好的时光,我不参加社团,不出宿舍门,不交男朋友,我还没开始玩网游,我除了准备考试从来不离开我的文档。记得我的第一台电脑,用到最后键盘上最常用的键全部磨成没字的了,本来是想用来聊天看电影的,最后死在《碧海剑歌》的脚下。 楚玉声我很后来才喜欢上她,因为第一卷的故事把她弄坏了,后来也没有太好的发挥。叶听涛总归是那样一个形象,不负心,不负江湖,虽然还要背负很多东西。他就应该是冷冷淡淡的,最后死掉或者不死掉,他是一个大侠。 聚易楼的概念是从某一个武侠电视剧里搬来的,凤栖梧、玉簟秋,翻诗词找的名字,感觉还挺登对。我就不告诉你我真正找到感觉是在第三卷,我花费了三十万字的功夫知道了怎么写小说。 断雁和孟晓天我最喜欢,不能否认写着写着会有一些额外的灵感出现,比如在还不知道耽美是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干出了腐女干的事。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而且已经挂着牌子在写耽美。 然后要说一说武侠。武侠是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需要一个英雄,一个武功高强气势凌人的大侠,他不爱钱,不调戏良家妇女,不觊觎皇位,不用打工而身上永远有钱。他吃大侠套餐,一斤卤牛肉二斤烧刀子不用上厕所,独行十年不需要一个女人来解决生理需求。 这诚然夸张,也诚然没错,我以为我在写武侠,其实并不是。不是有一个江湖就叫武侠,不是使一路七七四十九式狂风快剑就叫武侠。你可以写仙侠,你可以多一点儿女情长,你可以唧唧歪歪在三角男女或者男男女女,其实真的武侠精神已经很少见了。 那个为父报仇把仇恨看得比天高的傅红雪是大侠么?(对不起我只看了那个很红的电视剧)那个病病歪歪反反复复刻一个女人像把深爱的女人让给兄弟的煞笔李寻欢是大侠么?以及,有许多时候我们自己也并不关注武侠精神,那个东西是什么?劫富济贫还合法么?武当山上的道士还会梯云纵么?萧峰爱阿朱还是阿紫,杨过和小龙女的后人是不是叫杨冰?你喜欢郭靖么?或者,今天你散步了么? 叶听涛是一个大侠,也许这只是习惯性的称呼。他有使命,有师门,他武功很好而洁身自好,偏偏心不系在江湖。来来往往走过路过都说,哎呦,叶大侠好。只是一个称呼。不辜负,也不留恋,不在里面求取任何东西,故事结束就离开,带着美人带着残存的性命,再也不回来。 其实还是这样的人可靠不是么?自私一点,冷酷一点,死守襄阳最后城破而亡是哪个为人妻,为人儿女的愿意看见的结局呢。乱世出英雄,英雄大多都是杯具。 如果我认真想一想,我大概会说这是一个江湖故事。不过没有这个标题分类,于是还只能是武侠。 附:落霞山潇湘琴馆初版设定 建馆:唐代琴师薛随帝出游,至吴越一山,见其灵秀,凡花木树叶者因风而动,山音不绝,帝异之,名落霞。后二年,帝思旧事,遣琴师薛驻其山中,创潇湘琴馆。有唐以来,历代经营,终成泉泠、风舞、雁回、云栖四舍依山错落,以散花、烟霞、落叶三步道连接之,馆主阁居山峰,另设凌风琴台于巅,便于馆主振琴传音。于山腹之中呈音最佳之处,又有飞泉坪一处,供试音之用。琴馆始毕铸建之劳。 宗义:开馆馆主奉行以山为台,以风为弦,以花为音,主张琴理相互研习,琴道自行领悟。历代以来,都有弟子依等级于各条步道习琴之惯例,清静自修,切勿过扰。 开馆馆主本出于武林世家,一生精于武琴两道,将其刚柔相合,化去武之凌厉而取其绵蓄,独具匠心,遂成“潇湘琴道”。其坐观动静,一人如阵,精修内功,化于弦音,以应刀峰剑影,俨然成为武林一脉。 馆主:至慕容渊清为止,历馆主二十八代,中有风烟战火所扰,明立朝以前的馆主资料或有遗失。馆主交接为留书钦定。二十七代馆主宁夕尘隐居落霞坳。薛在唐时有“飞泉圣手”之称,此号代代流传,成为馆主封号。 试音:每隔三年举行飞泉试音,供诸舍弟子晋级,又有宫中乐官前来甄选男女琴师进宫,豪门大户挑选次等琴师进府。不屑此道者可随时辞离,多为江湖散人,卖艺为生,暗中行侠义之道。 拾遗:升迁正道乃入官,可称之为官方琴馆。然其每月一日开馆奏琴,因其“琴道”神秘卓绝,已成武林意欲一睹的盛事。诸方侠士慕名前来,明为听琴,暗为揣摩其琴武之道,渐渐又有邀约琴馆弟子比武之事,然此众说纷纭,并无实证。馆主本着无为之道,不予过多干涉。 四舍:泉泠、风舞、雁回、云栖。 泉泠:识乐,可与音律。 风舞:熟习音律,随心而动。听琴可感场力。 雁回:指力寂然内聚,有内劲自弦而发。可伤人。 云栖:指弦一体,化为无形。 自雁回舍始可参与开馆奏琴。山中弟子约千人。泉泠五百,风舞三百,雁回二百,云栖一百。 之下三舍各有云栖琴师数名,云栖弟子具自行悟道,与馆主切磋。